《谋千岁》 第1章 荒唐幻梦 这两日里,明棠闭上眼便是那一夜的荒诞出格,身子还有些隐隐作痛,昭示着一切皆非幻梦。 她明棠,分明已于二十九岁殁于异国,死于乱剑之下。 再睁眼回了年少时,结果一睁眼便已中了情毒,呜呜咽咽地求着人救己一命。 人被自己求得心软,自己却受不住了。 明棠不知耳边是雨声还是自己的求饶声,酸胀快意交织在一起,迫得她终于睁开眼来。 眼前只瞧见白纱帐顶,陌生的浪潮卷得她浮浮沉沉。 她眼角沁出的泪与汗混在一处,一双眼懵懵然没有焦距,浪拍得急了,她下意识地去扯那只手,便听得低低的笑声炸在她的耳廓里。 “方才你求我救你的时候,可不是这般说的。” 于是明棠又被浪卷了下去,如出水的鱼,她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妄图阻止他却宛如蜉蝣撼树,神智再一次一片迷离。 毒解后如幻梦苏醒,明棠倦怠至极时只瞧见他清洗指节的侧影,水珠顺着骨节分明的大掌滚落,滴滴答答,仿佛在提醒她方才是什么替自己解了毒——明棠紧闭了眼,不敢再深想那两辈子从未尝过的滋味。 她的清白尚在,那一夜的人如她所求,不过恪尽职守帮她解毒,浅尝辄止,旁的分毫未犯。 但即便如此,却也已经足够头疼。 明棠恪守了十余年的秘密,兢兢业业做了十五年的国公府嫡长孙,束胸的布带一日比一日紧,除却贴身侍婢,谁也不知她乃女子之身,如今竟…… 明棠立在窗前,任由凉风吹动她身上的大氅,垂眸叹气。 绵软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是贴身使女鸣琴。 她头上也青紫了一大块,却不顾自己,看着明棠的目光反而很是心疼:“小郎回京当真是不平,先是麻烦事不断,后又遭了窃贼,好在那隔壁的江湖义士拔刀相助,为小郎杀了盗贼……” 鸣琴说到此处,纵使明棠冷心冷情,耳尖亦禁不住一红。 若说拔刀相助,杀人的兵刃是剑,解毒救人的指掌才是刀。 鸣琴哪知生了什么事,那“窃贼”打昏了鸣琴,目标直指明棠,给她下了情毒。那哪是什么窃贼,是要毁了她的催命鬼! 能在这时候对她下手的,除了明府,她血缘名义上的家人,没有她人。 明棠醒过来的时候,情毒已然发作,彼时她顾不上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只知道她这破烂身子耐不住情毒汹涌,她再不解毒,便要血脉破裂而死。 鸣琴昏倒在地,那歹人在屋中拉扯于她,她晓得此局算计的是她,勉力逃到外面去,一头撞进了那人怀里。 后头的记忆浑浑噩噩,她只晓得自己被无药可解的情毒折磨得几欲崩溃,情毒摧人理智,她实在不想死,出此下下之策,呜呜咽咽地求他救自己一命。 初时他原不肯,还是她先忍不住,后来被翻红浪,虽是她不曾想过的解毒法子,但也极难收场。 她醒来便知事情难了,但那人已经将她收拾齐整送回房中,自己消失无踪,对发生之事毫不声张。 明棠不知此人究竟是谁,只怕他手握把柄,要挟于她。 若如鸣琴所言,是不知她身份的江湖浪客最好,那夜她求得红了眼,那人也不曾占了她的身子,想必是个正人君子,如此萍水一面必不再见。但若是有心之人,她脖上这颗脑袋便摇摇欲坠。 以女子之身,妄图承袭爵位,已然是欺君之罪,若被人知晓,她难逃噩梦深渊。 故而反复思量,明棠终究还是问了:“你可瞧见了他何等模样?” “不曾,恩人戴了帷帽,来去匆匆。” 询问无果,明棠只得按下心中疑窦。驿馆鱼龙混杂,天南海北什么人都有,大抵露水姻缘一场,不必放在心上。 外头传来叩门声,二等使女双采在外头轻唤:“郎君,今日身子可好些了?再不起程,怕是误了时辰。” 她的声音有些轻佻,带了些不耐。这小郎君不知是不是用琉璃做的,这样娇贵,说是前日被盗贼惊着了,在床上一躺就是两日,老夫人催得甚急,她还这般不紧不慢! 鸣琴不悦,正欲斥责,明棠摆了摆手,垂眸道:“今日可行。” 明府派人去乡下田庄接她回京,她却在路上遭人暗算,已在驿馆逗留数日。明府的下人亦毫无安抚之心,只催命一般催着她速速回京。 回京……明棠冷笑一声,陷在大氅里的小脸盈盈一捧,细弱生嫩,仿佛一吹就倒,却蒙起一层淡淡的戾气。 马车骨碌碌往上京的方向而去,这马车四壁薄薄,经不住冷风,内里更无软枕、暖炉等用具,硬邦邦的,连鸣琴都觉得硌人。 时值九月,坐在马车中都尤感寒冷,若是再过两月,到寒冬腊月之时,坐这马车,恐怕还未到上京,明棠那身子骨儿就能被颠簸成一堆碎冰茬子了。 以明家之豪富,还能从犄角旮旯里翻捡出这样一辆破烂的马车,也当真是难为她们了。 明棠正在她身侧,没一点儿坐相,懒懒散散地歪着,见她满脸忿忿,笑道:“这样生气?” 她那笑容没点温度,看得鸣琴更气:“如何不气!若是夫人郎君还在,怎能叫小郎受这苦楚,既是不情不愿,何必这时候来接小郎回京!” 提及相继亡故的爹娘,明棠的神色又冷三分。 爹娘尚在时,明府众人待大房还有些面子功夫,后来爹娘病故,高老夫人几乎是迫不及待以她体弱需静养为由,将她放逐到乡下的田庄里,一待便是数年。 她这位名义上的祖母,由平妻扶正的继夫人高氏,待原配夫人留下的长房一脉极为严苛,明棠在乡下数年,吃了不知多少苦头。 若无火烧眉毛的大事,高老夫人怕是恨不得她死在乡下,怎肯接她回去? 鸣琴不知缘故,她却心知肚明。 太康十九年,大梁国陛下有整顿士族、削爵之意。举国上下,凡无十岁以上嫡支郎君继承爵位的士族,一应往下削爵。 明家乃是士族六大姓之一,放在外头与那些小姓氏比着,听着确实很有些风光,可实际上明家早已失势,虽举家豪富,却并无政功,隐有跌出六大姓的势头,只因还有一国公的爵位,勉强在六姓之中站稳脚跟。 大梁极重嫡庶之分,二房三房皆是高老夫人尚未扶正之时诞下的子孙,算不得正经嫡支,有明棠这位嫡长孙在,怎么也轮不到他们。 故而削爵令一下,明府整个便乱了套,终于想起来她这个被放逐在外的长房嫡“长孙”,为着这将明家吊在六姓之中的爵位,高老夫人这才催命一般要她回去。 明棠前世里欢欢喜喜地回去,哪知明府是何等龙潭虎穴之地? 继祖母风霜刀剑,二房三房虎视眈眈。还有磨刀霍霍向士族的小皇帝,觊觎明府豪富的诸士族。 前世里她常惶恐无助,夜夜惊慌自己的女子之身何时会暴露,身为世子还畏畏缩缩,自觉矮人一头,被明府弹压磋磨,受尽苦楚;后国破家亡,暴露身份后又被推出去做了吸引火力的靶子,其中历历苦痛,诉说不尽。 明棠拢紧了身上的大氅,微垂的眼遮住了凛冽的寒意。 驿馆情毒一事,前世里虽没这一桩,但明家多半也脱不了干系。 如今她是历经千帆归来的恶鬼,该是她的便是她的,流落风尘、辗转异乡、客死街头……明府前世里欠她的,她都要一一讨回来! 第2章 城下脱衣 待马车抵达上京京畿城门,已是九月下旬。 阴雨绵绵,日头昏昏。 明棠的马车被夹在长长的车流之中,堵得水泄不通。 鸣琴打起车帘子来,往外头看了一眼,喃喃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入城核验这般缓慢?” 双采坐在外头的车辕上,连日的风吹雨淋叫这娇滴滴的小丫头灰头土脸的,闻言露出几分鄙夷:“姐姐长不在京中,不知太后的万寿节将近,有许多他国使节入京朝贡,这才检得慢些。” 明棠抬眼懒懒一瞥,瞧见自家马车混在小族庶民车队里,又见不远处独属世家大族的通道畅通无阻,便知又是明府有意吩咐如此,想叫她多吃些苦头。 于是她问:“何不走左侧城门?” 双采脸上闪过一丝讶色,不知如何回答,那驾车的车夫接了话:“方才一时走错了方向,但如今也调转不回去,只得走这边了。” 明棠看了看身后长长的车流,晓得确实调转不易。她晕车晕得厉害,一睁眼便觉得天旋地转,也懒怠和他们争口舌之利。 好容易眼见着将要靠近城门,前头忽然闹出乱子来。 原是有一国使节的随身之物里翻出几包不明药物,搜查的士兵查过之后脸色大变,当即把人逮了起来。 有此事在前,后头的搜查更是严了不少。 明棠前头的那车马里坐着个素衣斩衰的重孝女郎,瞧着不算富贵,应是小族之女,那守城的兵士竟要入内去查,使女不肯,闹将起来。 那兵士恐怕有几分权势,是个小头目,一甩满脸横肉,张口道:“进京乃是大事,不可夹带阴私危险之物,老子是瞧你家是女郎,没叫你家女郎下车脱衣就是给你脸面了!” 说着,他又蛮横下令,女郎车马由人入内查验,男子则直接于城门脱衣查验。 已有兵士不管不顾地要上那女郎车马,明棠听那使女尖叫的声音总觉得有些耳熟,打起车帘来看了一眼,瞧见她右额角上有一块状似元宝的烫伤疤痕。 斩衰女郎,带疤使女……明棠旋即想起,前头的马车里,坐的是日后将要一飞冲天的帝王宠妃,洛嫔柳霜雪。 皇帝盛爱其人,甚至不顾柳霜雪尚在孝期,便封其为思檀居士,命其于宫中的净莲观带发修行,后来柳霜雪孝期一过,便封为美人,赐字洛神之洛,抬入后宫,此后步步高升,盛宠无双。 明棠有意与她结个善缘,便叫鸣琴拿了些银子,上去请兵士与他们行个方便,不必为难女郎。 鸣琴立即捧着银子去了,报上了明府的名号。 明棠亦扬声道:“我乃明府长房嫡孙,自幼体弱,受不住这般搜检,前头女郎亦尚在孝期,还请几位军爷行个方便。” 岂料那几个兵士收了鸣琴的银子,却满脸不屑啐道:“这马车如此寒酸,又无明家家徽,你当老子眼瞎,在老子面前谎报身份?” 说着,那人又强硬要闯女郎的马车,另外几个更是挟着鸣琴上来,要将明棠给抓出来脱衣。 双采和明府的其他下人好似吓呆了,一个个都没动作,竟由着粗野小卒掀开车帘。 明棠满脸恹恹,被这吵嚷扰得睁开眼来,冷冷一瞥。 她在马车之中,自然不曾戴着帷帽。 那小卒掀开车帘,为她容光所摄,半晌愣住。 只见一年少郎君懒懒靠着,眉间朱砂痣微微颤抖,眼角犹有晕晕泪痕。 这张脸生得风流绝艳,如海棠带雨,小卒哪见过这等容色,愣得半天没回过神来。 等他回过神来,便是止不住地肝儿颤,吞了吞口水,伸手去抓明棠:“下车脱衣!” 明棠思绪飞速转动,心知自己决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暴露便等于没命。 她紧紧握住袖中短匕,暗道先前备来防身之物正好派上用场,她虽无功夫,但也学了许多保命的法子,若此人非要脱她衣裳,她便叫他有来无回! 但不料她还没动作,便听疾风飞至,那小卒还来不及反应,就瞧见伸出去的手自腕部断开,骨碌碌落到地上,血水随着雨水蜿蜒一地。 鲜血迸溅开来,明棠的白衣都被溅了几滴。 那小卒只顾鬼哭狼嚎着惨叫,引得前头的头子回头,怒骂起来:“敢在你爷爷头上动土……” 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他双眼还暴睁着,人头却陡然滚了下来,血如飞瀑一般喷出,引得人群惊慌起来。 “放肆。” 正在这一片可怖景象之中,横插进另外一人的声音。 其声罄罄,如金石碰撞,即使隔了些距离,也如惊雷一般在几人耳边炸开。 而明棠闻声一颤,看向说话的方向,便见一架朱红车马不知何时停于世家通道之处,门帘轻晃。 周遭其他马车退避三尺,便是挂着六姓之首的杜家家徽的车马,此时也已经退到数步之外。 那马车旁侍立着两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番子,面无表情。 而一只瘦削劲瘦的手在车帘后一闪而过,方才出手如刃的劲风还未散尽,撩得那车帘不住晃动,隐约窥见朱袍一角。 飞鱼服、绣春刀乃西厂锦衣卫所有,能叫锦衣卫随行侍立之人,唯有西厂督主,谢不倾。 谢不倾出身寒微,如今不过弱冠之年,却以内宦之身权倾朝野,统率东西二厂并锦衣卫,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上监皇族宗室,下查臣子庶民,但有疑者,随时可代天子行事,捕至西厂诏狱审问用刑,不必奏请。 其人手段狠辣,心智超绝,手握御赐丹书铁券与尚方宝剑,在京中行事百无禁忌。 也只有谢不倾,敢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斩杀兵卒,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 明棠思索间,谢不倾的车马已然驶动,倒是那两个番子过来引了明家的车马,将双采与车夫换下,看样子是打算驾明棠的车跟在谢不倾的车驾后入城。 思及那位日后盛宠不衰的洛嫔娘娘,明棠试探着问了问驾车的锦衣卫:“前头那位女郎身有重孝,孝期只可饮米浆,怕是捱不住这般等候,不知可否令她的车马随我入城,早日归家?” 那番子脸色有些讶异,转头看了看谢不倾的车马,未见指令,便可有可无地点头:“随郎君心意。” 柳霜雪的使女闻言几乎感激涕零,跪着磕了好几个头,就连柳霜雪亦隔着车帘致谢:“小女子有重孝在身,不便亲面致谢,多谢郎君与大人出手相助。” 一行人才这般入了城。 入城后,柳家的车马便与他们不同向,转道走了。 明棠的马车依旧跟在谢不倾的车驾后缓缓行着,她忍着一阵阵涌上来的眩晕感,反复思索谢不倾何以出手相助。 她不信无缘无故的好意,又知刚上京的自己毫无利用价值,那谢不倾是为何呢? 明棠百思不得其解,马车更是晃荡地她天旋地转,连思绪都被搅和成一团浆糊。 阵阵晕眩里,她忽然想起方才惊鸿一瞥的手——谢不倾的手指节修长,劲瘦有力,中指指腹上有一颗红色小痣,如同其人一般妖冶无双。 明棠一愣,脑内轰隆一下,几乎昏厥。 那一夜的荒唐孟浪,倦极了的她只瞧见那人清洗的侧影,水珠顺着骨节滚滚而落,慢吞吞地滑过他指尖一点殷红小痣,宛如缠绵悱恻的亲吻,恋恋不舍地落入盆中。 第3章 求您疼我 驿馆荒唐一场,替她解毒之人竟是……谢不倾?! 明棠半晌没回过神来——怎么,怎么会是这位九千岁大人! 她还想那人不曾趁人之危占她身子,多半是义气为先的江湖浪客,做好事不留名,彼此亦不知身份,毒解便江湖不见,谁曾想这才分别几天,竟以这般情势重逢。 明棠掌心沁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一时之间压根顾不上羞窘,只落入自己女子身份暴露后堕入深渊的惶然之中。 谢不倾何等冷酷无情之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救人,必是认出了她。 女子身份是牵连着她全部身家性命的大秘密,如今情状,不啻于将自己的小命双手奉到谢不倾跟前。 大梁皇帝颁下那削爵令来,多半是为了削减打压士族之权,正在这节骨眼上,身为陛下耳目鹰犬的谢不倾知晓了她的秘密,怎可能不会拿此事来做筏子? 她的身份一出,明家少不得一个欺君大罪,斩首、抄家、流放必是少不了的。能以她一个女子之身将整个明家拖下万劫不复之地,名正言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瓦解六姓之一,谢不倾焉会放过她? 明棠慌得天旋地转,这副久病未愈的身子一路上奔波早就累垮一半,只凭着一口气吊着,如今她心神大动,差点又昏了过去。 她死死地咬住唇珠,以疼痛保持清醒,强逼自己不要昏过去,一面强自镇定下来——慌不得,自乱不得阵脚,上辈子即便是沦落风尘,她亦从那日子熬过来了,今日之事未必就没有个妥善法子。 鸣琴见她脸色苍白如雪,以为她只是晕车晕得厉害,心疼地低声安抚了她两句,外头的马车便倏忽停了下来,片刻之后,竟有番子来请明棠下车。 明棠心中一紧,难不成谢不倾要此时发作? 她不敢忤逆,下得车来。 鸣琴亦紧张起来,但那番子竟稀罕地解释两句:“郎君体弱,这车行车不适,我等替郎君换车。” 鸣琴松了口气,正欲跟着明棠一同下车,却被拦在明家车内,再抬头一看,那番子竟引得明棠走至谢不倾的车驾前。 这左右并无其他车驾,难不成要请她家郎君上九千岁的尊驾? 而明棠立在那马车下,一时之间竟也呆住了。 这位九千岁,竟请她同坐一车? 她没动作,亦无人催促她,她静静地站着,细密的雨丝扑到她苍白的脸颊上,却叫明棠在惶惶然之中灵光一现,顿时在纷乱的头绪之中理清一条线来。 谢不倾,应是不想杀她的,至少如今不想。 若谢不倾有意用她作筏子,何必杀了不相干的人,帮她挡下脱衣之辱?只需等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脱了衣裳暴露了身份,再将她捕至诏狱,弹劾明家欺君罔上即可;更何必如今叫人将她引来,令她同坐一车? 明棠的心骤然落回原处。 那一夜颠倒荒唐,只他们二人知晓,若谢不倾肯帮她遮掩,那就只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只是她并无稀世珍宝进贡给谢不倾赏玩,亦无权势可借他一用,何以堵住谢不倾的嘴? 正进退维谷之时,那车帘后终于传出声音来:“本督听闻你精于音律,雍州有名曲《夭桃》,本督亥时回府,请郎君过府演奏。” 字字惜字如金,落入明棠耳中,字字都得拆解开来听。 雍州……她与谢不倾相逢荒唐,正是在雍州驿馆; 《夭桃》确为雍州古曲,所述乃是狐仙报恩、主动献身的故事; 亥时已经极晚了,乃是就寝之时,寻常府邸皆落了锁,并非演奏之机。 于是将这话重新组合在一块儿,明棠讶得睁大了眼——谢不倾以驿馆解毒之恩,令她夜里就寝之时主动上门……献身?! 前世里谢不倾乃是出了名的荤素不沾,身边一个人没有,冲着他的权势自荐枕席者甚众,但多半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旁人对美色怜香惜玉,他却堪称退避三尺。 如今,他竟要自己主动献身? 她那夜走投无路,不想将自己送进这般魔爪,他一介宦官,残缺之身,要她献身,如狗一般摇尾乞怜——做个太监的玩物? 明棠心中,漫出无尽的苦楚。 她前世里已是沦落风尘,最终被人拘于掌中,做了连生死都不能自控的金丝雀掌中物,如今重活一世,竟又扑入到另一个新的金丝牢笼。 明棠没戴帷帽,鬓发被雨丝打湿,贴在脸侧,点点泪眼微微睁大了,雪白的脸色浮上一抹愈演愈烈的绯色,愈发显得茫然无知,楚楚可怜。 “罢了。”谢不倾见她不答,语调微沉。 明棠几乎僵住,却也不敢多想——有那一夜,谢不倾已知道自己是女郎,若对她有些兴趣,能用身子堵住他的嘴,便是一时也好;她若拒绝,便显得极没眼力见,说不定还会惹来报复。 她没得选。 于是明棠立即屈膝,跪倒在绵绵细雨里,声音纤弱微颤:“九千岁,求您疼我。” 不知是否为了应和明棠娇怯可怜,她话音刚落,雨便大了起来,外裳很快被雨水浸透了,可她仍旧垂眸跪倒在谢不倾的车驾前,乖顺温驯,宛如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兔。 求人有千种,皆不如她这话直白露骨,鸣琴半晌没反应过来,倒是那几个番子垂下眼来,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 车帘果然被一只手撩了起来。 明棠正抬头看着车帘,先瞧见苍白的手与朱色的帘交映在一起,随后谢不倾便这般撞入她眼中。 其人形貌昳丽,肌如雪发似墨,仙姿玉貌,如匹练无暇。 他薄唇微抿,一双狭长的凤眼垂眸看着她,不辨喜怒。 她前世里只远远见过谢不倾一两回,纵然听过旁人说起谢不倾的容貌过盛,也不比如今亲眼所见。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传闻果真不虚。 明棠不敢多看,为他垂眸的冷厉所慑,只看一眼便垂下眸来。 她见谢不倾的眼底如潭深深,辨不明一丝情绪,即便先前是他要她献身,可他这般神情,分明不见一丝为色意动的模样。 自己这副皮囊前世里成了闻名六国的祸水,被金宫束之高阁,奇货可居,待价而沽,她不用倚栏卖笑,只需偶尔露个面,便能引得人群骚乱。而谢不倾方才目光沉沉,便是落在自己身上,亦不见一丝波澜。 她在他眼中算不得什么,大抵就是个一时兴起的玩物,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但就是这一句话,她便反抗不了。 权势就是悬在明棠脖颈上的一把刀,她今时被迫屈辱地屈膝,更知权势滋味。 谢不倾下了车来,番子立在他身侧打伞。 他微微俯身看着明棠,道:“当真?” 明棠垂眸,毫不犹疑:“当真。” 没有什么比身家性命更重要,明棠脸上温驯顺从,袖中的手却紧紧握着,须臾松开,仰头看他,模样我见犹怜。 明棠亦苦中作乐地想,以谢不倾这般风貌权势,算起来是她赚了也不一定。 她誓不为笼中雀,前世里尚能苟且偷生十余载,只要今日不死,给她一口喘息之期,来日待她位极人臣,便定是谢不倾的死期! 正想着,落在身上的雨丝骤然停了,明棠下意识去看,便见打伞的番子不知何时退到了一侧,那金尊玉贵的九千岁手中执伞,半边伞面落在她头上。 雨丝皆淋在谢不倾半边肩头,他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的脸侧,意味不明地在她红唇上摩挲逡巡。 他的手指似蛇一般阴冷,明棠下意识瑟缩了下,却逼着自己不要动弹。 她唇上留着深深的齿痕,是方才下意识咬的,还有几丝血珠溢出,如今谢不倾碰她,她又不自知地咬了起来。 “松开,莫咬。”谢不倾轻按她的唇,以指腹将血珠涂抹开了,细微的麻痒令明棠瑟瑟发抖起来。 他抽手回去,明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手,见自己的血正好混在他指腹那一点小痣上,红与红缠绵不休,而谢不倾竟将手置于唇边,舔去了那一滴血珠。 明棠脑中宛如炸开,只听心跳声隆隆,外物皆忘了,只余眼前的谢不倾。 他倾身在明棠身侧,低声耳语,宛如蛊惑:“你喜欢本督的手?” 第4章 漂亮不及有用 温热湿润的气息扑在耳廓颈侧,两辈子没尝过这般滋味的明棠浑身都簌簌发抖起来。 她耳后的绯色蔓到脸上,下意识想逃。 谢不倾此话问得意味甚重,她怎会听不懂? 只是她不敢不答,思索片刻后,竟也红着脸认真答道:“千岁爷手生得漂亮。” 谢不倾闻言闷笑,意味深长:“漂亮不及有用。” 她怎不知谢不倾的意思,手能解毒,自是有用。 明棠已然脸色爆红,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明白,鸣琴在那边听得满头雾水,不知明棠为何而跪,更是看不懂这位爷同她家小郎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谢不倾见她羞赧欲死,唇角终于有了些笑意,自明棠身侧退了开来,将她从地上拉起。 “回罢。” 谢不倾令她上了马车,番子便已牵了马来。 那马浑身赤金油亮,没有一丝杂色,肩比明棠还高,高大健美,漂亮极了——前世她在南国的时候曾见新主子有过一匹相似的马,听人说此马乃是大宛独有,价值万金。 眼见谢不倾翻身上了马,明棠不知从哪来的福至心灵,忽而问道:“今夜亥时……” 谢不倾已穿雨上马,那雨水落在他身上,却打不湿他一点。 明棠隔着马车的车窗与他相望,便见他忽而伸手过来,捏住了她的下巴,指尖正好落在她微张的唇上,恰巧碰及她来不及收回去的舌尖。 明棠瞠目结舌地看着谢不倾,想挣脱,却又不敢。 瞧见他唇上沾着一点莹润的红,应是她的血。明棠思及此处,脸上好不容易降下去的热度又一下子涌了上来。 谢不倾自是感觉到指尖唇舌温软滚烫,轻按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上下逡巡,凤眼里闪过一丝促狭:“这般着急?” 见明棠答不上,他便松了手,一夹马腹,骑马驰走:“本督忙得很,你且养着罢,身上没有半两肉,尽是骨头。” 他抽身太快,好似失了兴致,先前要她献身的话仿佛如同玩笑。方才还似情人一般在她身边耳鬓厮磨,下一刻目光之中的暧色便褪得干干净净。 亦真亦假,难以辨明。 朱红的衣袍在雨线之中荡开,如同锐利的刃,劈开了这重重雨幕,亦劈开了明棠自上京以来一片阴暗的前路。 明棠定定地看着谢不倾走,不觉自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长了些。待他的背影看不清楚了,明棠才终于感觉身上轻松了下来。谢不倾的目光太锐太冷,叫她有些无所遁形。 谢不倾虽没应承下她的话,却也不曾明言拒绝,便意味着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她的身家性命与秘密皆暂时可保。 她早在污垢泥沼里求生过一辈子,今日种种,明棠绝不相忘。 镇国公府,荣德堂。 荣德堂是镇国公府的正房大堂,平素里并不轻易启用,唯逢初一十五阖家相聚,亦或是大事时才有现下这般人头攒动。 镇国公府,属实是极高的门第,这荣德堂之中所见陈设皆是极上乘之物,满目琳琅,目不暇接,就连那地上铺的波斯地毯都比庶民身上的衣裳金贵千万倍。 此时荣德堂之中正鸦雀无声,高坐正中的是一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一身织金袄子,膝上盖了张火狐毯子,靠在引枕上,脸色平静地握着一串翡翠佛珠。 她保养得极佳,莹润福相的脸上甚至不见一丝皱纹,犹见年轻时的美色,一点也不似年近六旬的模样,正是国公夫人高老夫人。 她身边侍立着大房叶夫人,二房三房四房的夫人亦各自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坐在左右下首。 这几房枝繁叶茂,子嗣众多,瞧过去高高矮矮好些个郎君女郎,加之各自伺候的使女小厮,偌大个荣德堂也塞满了一半。 高老夫人不发话,其余几个夫人也皆沉得住气,喝茶的喝茶,同儿女说话的同儿女说话,谁也不先开口。 但这般的沉默已然持续了许久了,终于有个年纪小小的女郎坐不住,左右扭动不小心砸了杯子,热水全浇在了她的脚上。 都是大士族里教养长大的孩子,金尊玉贵的,极少吃这样的苦头,登时哇哇大哭起来。 她母亲二夫人正在身边,将那鞋袜脱下,便见烫得红肿起泡的脚背,终于忍不住埋怨起来:“这可真是叫人好等,分明一两个时辰前便到了城门近,如今还不来,带累全家皆在这等他,好大的气派!” 这话一出,终于引得其余心中早有不满的人一同说道起来,一时之间整个荣德堂皆是窃窃私语的埋怨之声。 是了,众人皆是奉了高老夫人之命,来荣德堂等归家的明棠,谁能想到一等就等了这样久,从下午等到了将要摆膳的时候,天色都暗了下来。 闻言,高老夫人那菩萨一般的面容上浮起一丝安抚的笑意:“这些年放他在外面,到底是受了委屈了,他心中不痛快,有意叫咱们多等等,咱们也多等等吧。” 她顿了顿,身侧的叶夫人木讷的脸上便挤出个不阴不阳的笑来:“毕竟是如今府中唯一能做世子的人,倨傲些又何妨?” 叶夫人这话本就说得不好听,引得堂下各人脸色变化,四房有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奶娃娃饿得哭了起来,引得四夫人也心疼起来,忍不住顶了她一句:“是啊,论福气谁比得过大嫂子,尚未生养便白得这般大一个世子儿子,自是不心疼儿子吃苦。” 这话说得如水入油锅一般,高老夫人亦皱了眉头,正要斥责,外头走进来个穿红着绿的使女,说是双采回来了。 双采是高老夫人身边的二等使女,月前被高老夫人派出去,跟着南下的车马一同接明棠回来。她如今回来了,可是明棠到了? 高老夫人叫传,却见双采一个人进来了。 她满身都湿了,灰头土脸的,瞧上去好不狼狈,高老夫人握着佛珠的手一顿,叶夫人便开口问了:“怎么只你一个人?” 双采被抛在城门口,有些愤然,又想起那喷了一地的血,脸色便摇摇欲坠,忍住心中的惊惶恶心,道:“……郎君在门口同守城的兵士起了冲突,锦衣卫杀了人,将奴婢赶了下来,他们驾车带郎君走了另一条道,奴婢是自己走回来的。” 四下闻言,个个脸色一变。 锦衣卫替西厂做事,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怎么替那刚被接回来的明棠出头? 高老夫人令她细说,她便将事情原委,包括明棠替那小族女郎出头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二夫人一面顾着自己被烫了脚丫的幺女,一面忍不住抱怨:“要他瞎出头?男女授受不亲,到底是养在外头,将心养得野了!” 三夫人垂着眼眸品茗,不曾多言。 倒是方才挤兑叶夫人的四夫人冷哼道:“也不知这车马怎么就舍了明家的路子不走,走那小族庶民之路,引得我们好等,还险些害得未来世子被辱脱衣,竟要劳烦锦衣卫的大人们开路。说不定西厂正是看不上有人行事小气,有意敲打。” 她话说得不好听,虽未点名,但被说小气的人心知肚明。 正要发作,门外竟跑过来一个小厮,边跑边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西厂的大爷拿刀架了门房,令开正门迎西厂尊驾入府!” 众人方才还在说起明棠与西厂的人搅和到一块,却到底不曾直面城门口的情形,如今听小厮这般嚷嚷,又言及拿了刀,上京人谁人不惧西厂,使女仆妇们吓得面无人色,一屋子小的更是哇哇乱哭,就连高老夫人的菩萨面孔都有了些紧张之色。 “谁来了?慢慢说?”叶夫人扶着高老夫人,木着半张脸,问道。 那小厮也是两股战战,一面汗如雨下,一面抖抖索索地说道:“锦衣卫开道,引着的是九千岁的车驾,因正门未开,两位大爷直接叫人将门房给捆了起来,以刀压着门房开正门。小的正在左近洒扫,见那架势,立即来报了,如今,如今恐怕到二门了!” 他这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帘被人挑开,人还未见,一道温润的笑声便从外头传来:“说慢了,已到老夫人堂下了。” 第5章 听说明家那小子得了你青眼? 这嗓子陌生的很,众人下意识回头去看,便见廊下一人身着白衣,披着狐裘大氅进屋来,娇小的身子有些撑不起这氅衣,愈发显得弱不胜衣。 其人眉蹙春山,眼颦秋水,生得天生风流艳色,仿佛江南六府十八州的风流雅致都尽在她眉下唇边。偏生生她眉间一点朱砂痣,既风流多情,亦欺霜赛雪,压住了那满目艳丽,生出些傲然不可侵犯来。 如此容色,竟是个年少郎君。 她身边还有个使女提着玲珑灯站在其后,灯光映着她如瓷似玉的面颊上,那温润柔和的笑更显得熠熠生辉。 这是…… 众人惊疑不定,唯独四夫人从那朱砂痣上认出来了,立即说道:“是棠儿。” 竟是明棠! 二夫人抱着幺女,看了明棠一眼,便挪过了目光去;三夫人倒是目光紧紧地锁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露出些惊讶之色来;四夫人冲着她微微点头,不见热络,但也不见敌意。 明棠由着众人打量,不曾错过各方牛鬼蛇神或讶异或憎恶的目光,亦坦然回视。 这隔世重逢,她也已然想了许多日了。 明家的日子并不痛快,这偌大的镇国公府,一如其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腐朽铜臭气一般,恶臭逼人。 她尚且是世子的时候,内里吃明家人的亏,外里还要做明府的靶子。身份不慎暴露又逢家国飘摇乱世,明家倾颓以求自保,竟将她迷倒送给皇帝。 可惜算盘还未打响,送她进宫的马车便被一伙子江湖人掳去,不过半年,她便成了金宫最炙手可热的新雏儿。 风尘几载,说什么名满金宫、艳冠六国,她受的那些苦,院中诸人或多或少皆有一份,便是后来满手血孽,亦难偿心头血仇。 如今再与诸位“故人”重逢,明棠很、是、欢、喜。 她愈是欢喜,唇边笑容便愈深,灯影摇晃,倒看不清她的眼了。 叶夫人低头不与明棠直视,唯独高老夫人站了起来,手中紧紧地握着叶夫人的手,脸上露出些慈祥的思念来:“多年不见,倒长得这样大了。” 明棠笑着颔首。 明府当年将她赶出去的时候,她还是个宛如奶猫儿一般瘦弱的奶团子,如今时光匆匆而过,所幸没死,是应当长得这般大了,也应当叫明府众人很是失望。 明棠冲着高老夫人遥遥一拜:“多年不见,祖母亦康健如昔。” 是应当康健些,否则怎受得住她满腹的憎恶和恨意? 高老夫人凝神看了一会儿明棠温驯谦和的模样,笑着请她入座,一直沉默不语的叶夫人却忽然道:“是锦衣卫的大人们送你回府的?” 叶夫人只觉得一道清润的目光自她面上拂过,又夹了些妖异之色,那嗓音开了口:“自然,锦衣卫的大人们帮了诸多忙。” 温润润,甜腻腻,浑然不似个周正郎君说话的语气。 叶夫人忍不住瞪她,便瞧见明棠已近在她身侧。 她浑然没有从乡下接回来的畏缩害怕,亦无对这阔别数年的高门府邸的畏惧不前,见众人都看着她,她甚至提起身上的大氅,施施然转了一圈,翩飞的衣摆如蝶。 “大人见我衣裳皆湿,知我一片孝顺之心,特意赐我沐浴换衣之荣,否则何以这般衣裳齐整地来见祖母?这雪狐裘氅衣,是我从不曾见过的富贵呢。” 她言笑晏晏,好似天真童稚。 其实这般衣饰在明府这样的人家,也不算泼天的富贵,但她这金贵贵的镇国公府嫡孙,可从未用过这般好物。 一时之间,荣德堂皆静了下来。 二夫人身后跟着个十来岁的半大郎君,满身的珠翠,闻明棠的话,忍不住嗤笑道:“这般衣裳你也看得上,我有三箱笼,你若想要,只管去我那取,比你的还好。” 明棠漂亮的眉眼浮起恰到好处的惊讶来,小声道:“可我喜欢这一件。” 高老夫人心头微震,想问衣为哪位大人所赐,但已然不必她开口了,外头有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千岁赐衣,容不得小子轻贱。” 随后也不必怎么言语,锦衣卫皆是做惯了此事的。 那郎君先前还在二夫人身边站着,外头的帘子就叫人掀开了来,飞鱼服穿堂而过,腰佩的绣春刀刀尖尚在滴血,下一秒便挑在了他的脖子上,叫他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满堂的孩子们吓得肝胆欲碎,身边的使女嬷嬷们已然手疾眼快地蒙住了他们的眼。 但耳尚在,听得见刀入皮肉的闷响,听得见被拖出去的哭嚎声渐远。 西厂锦卫,入士族府邸,一样谁都杀得。 只是这锦卫没进过六大姓的门,她们便好似忘了诸般手段了。 但如今心中再畏再怕,也只能憋着,便是那郎君的嫡母二夫人,如今也只能垂眸入定,不发一词。 四下寂静极了,无人敢说话。有细细碎碎被捂住的呜咽声,在静谧的堂下宛如幽灵。 高老夫人被满目的红点红了眼,忽而想起进来的锦衣卫绣春刀上已有血迹,心中才这般一转,便听得明棠那温润太过的嗓音开口: “今日劳烦大人为我府邸清理门户,既是祖母接我回府,府中上下理应对我礼遇些才是。谁料门房迎我竟不开正门,反要我走那侧门?险些令我以为是祖母有意作践为难。” “如今见了祖母这般慈爱,才知那门房头子何等卑劣,分明是见不得我镇国公府阖家喜乐,有意挑拨我与祖母的祖孙之情,多谢大人为我捆杀这等小人。” 还含着笑,不见惊慌。 门房管着迎来送往,收送拜帖,乃是最有油水的活计,用的一应都是老夫人身边的陪嫁。 高老夫人有些头晕目眩,忽而听到那要命的嗓音凑到自己身侧。 她的嗓音还是沉稳得很:“千岁赐衣,乃我无上尊荣。妹妹尚在时,便极爱绒团,如今既去了,我想将千岁赐衣献至宗祠灵前,以全妹妹心愿。” 高老夫人一睁眼,便瞧见明棠云遮雾绕的眼。 她眼前忽然闪过好几双眼,年老的,年轻的,年幼的,一应汇到面前这双眼前,叠在一处——尖锐的疼痛一下子扯住了高老夫人的头皮,仿佛鬼手抓挠,高老夫人痰气上涌,竟是一口气没上来,昏倒在地。 众人惊慌,明棠在一片混乱里看见缩在角落里瞪大了眼的双采,小姑娘被吓得面无人色,再无先前的倨傲。 她冲着双采一笑,双采的眼中便迸出泪来,竟是冲着她连连磕头。 穿堂风吹得廊下的风铎嗡嗡作响,远远地吹来更多的血腥气,明棠转头看着不知何时挂上柳梢的月儿,终于觉得自己将要委身于谢不倾的屈辱是有价值的。 纵是踩着自己的尊严,以献身才换来的庇佑,仗着谢不倾之威势狐假虎威,亦让人心头大慰的很。 是夜。 圣谕急诏谢不倾入宫。 他被一纸皇命传至宫中,大宛良驹自宫道直驱而入,踩踏得雨水飞溅,腰佩的长剑乌沉油亮,左右侍从无一敢直视。 进宫不必下马,面圣无需卸刃,全大梁亦只有一个谢不倾有这般殊荣,得皇帝如此宠信。 大梁的皇帝在御书房等他。 谢不倾入内之时,这位身着明黄龙袍的青年天子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见他来了,招了招手:“来,与朕对弈。” 谢不倾亦不问深夜召他是否只为一弈,他解了氅衣交予内监,便坐在皇帝的面前与他对弈。 棋盘上黑白二子正厮杀,他拿的是白子,落子之前就已被皇帝的黑子杀得步步急退。 大势已去。 皇帝与他下棋,却忽而笑着问他:“朕听闻你今日帮明家的小子出了头,那小子借你的名在明府很是发作了一场,连隔房的庶出兄弟都送了一个,那小子得了你的青眼?” 第6章 跪在心尖儿上 皇帝比谢不倾年长几岁,笑眯眯的,甚文雅。 谢不倾寡言少语,不答,皇帝竟也不生气,自顾自地说起来:“这小子从小便养在乡下的田庄里,明家此时接他入京,你怎么看?” 谢不倾未抬眸,终于答了一句:“陛下,下棋应专心。” 白玉棋子在他指尖,几乎与他苍白的肌肤混在一处,皇帝被他驳了面子,竟也不恼,当真没再说话,下了十几子。 不过也只十几子,皇帝便将手里的子放了,无奈地说道:“朕下不过你,占了先机亦下不过,不自讨苦吃。” 他站起来,谢不倾亦跟着站起,那棋盘上的局已然形势大转,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白棋,如今已将黑棋压得动弹不得。 谢不倾才道:“臣对明棠施以小惠,乃是替陛下施恩,亦是试探镇国公府之意。明家小子尚未归家,先沐皇恩,方会对陛下感激涕零,明白爵位承袭自陛下仁慈,而非明府垂怜。 倒是镇国公府诸人,明知见臣车驾如见陛下亲面,理应顶礼膜拜,却不开正门相迎,只令走侧道,藐视君威。锦衣卫动手,不因那明家小子如何,只因明家轻狂,蔑视天颜,不敬天威,枉为人臣,该杀。” 他一顿,又道:“明家如此,更可见其余五姓如何。” 谢不倾说话慢,但字字珠玑,皇帝听得极明白。 皇帝没想到这一层,愣了愣:“朕不曾想到此处,倒劳烦你替朕先笼络人心。” 谢不倾此举有些僭越,但小皇帝并不在意,倒觉得十足感激:“朕亲政几载,诸事仍旧不勤,若无谢卿如此肱股之臣扶持,为朕鞍前马后打点,朕亲政未必如此顺遂。” 谢不倾弹了弹腰侧的佩剑,对皇帝如此重视不以为意:“臣为陛下内宦,是应为陛下尽心,算不得肱股之臣,若叫朝臣听见,又要弹劾臣狼子野心。” 皇帝嗤笑道:“一群官官相护的士族子孙罢了,理他们作甚!” 他甚至亲自斟了两盏茶,将一盏赐给谢不倾。 正走到他身侧,皇帝才见谢不倾脚边有一团血渍,他腰间佩剑乌沉,缝隙里滴滴答答地流下血来。 皇帝有些惊吓,犹豫道:“可是朕召你入宫,打搅你做事了?” 细看之下,天子竟还有两分懊恼。 “不曾,事已毕,余下的交予西厂收尾即可。”谢不倾面色未改,似是不在意这血腥气儿。 皇帝闻言目光一亮:“可是那件事?” 谢不倾还未点头,皇帝已然高兴起来,不再纠缠着明家的事不放,好似只是一时兴起,又赏了许多东西下去,便叫他回去好好安歇。 一夜折腾,也不过只说了这些话而已。 谢不倾垂眸遮住些讥诮,谢恩走了。 谁料才出了御书房的门,便瞧见一个云鬓簪花的女官立在面前,那女官见了他,两靥生笑,不失恭敬:“千岁大人,太后娘娘请您去慈安宫。” 谢不倾不答,他耳力极好,听见了身后御书房之中传来的呼吸一窒。 须臾那声音又文雅如初,道:“母后请你,应是有急事,你去一趟罢。” 谢不倾称是。 再从慈安宫出来,已然快到子时了。 宫门早落了锁,谢不倾却有那权势能叫宫门为他再开一次。 他对皇帝的言听计从阖宫皆知,而皇帝回报他的恩宠之一,便是这些远超旁人的特权。这其中一项,乃是皇帝特赐他自由出入宫禁,不受时辰限制,只因这位九千岁大人不爱夜宿皇城。 有番子为他牵马,慢吞吞地在宫道上行走。 那番子深为谢不倾玲珑心思震慑,待走得远了,忍不住说道:“大人命属下听明家小子之令,原是这般用意,属下还以为……” 他说到这,便不再说了。 谢不倾难得笑了,只是不辨喜怒:“那些话,只唯独宫中会信。” 番子大愣。 那般精妙谋算,原来只是诓人的? 难不成自己以为的才是真的? 谢不倾却看着天边的月,想的是今日要编出这些话来难免倦怠。他已然很久不曾应付旁人,更不耐烦应付羽翼渐丰的皇帝;小皇帝处处试探,谢不倾糊弄他也不是一日两日,只是想起明棠那一双带泪含情眼难得少见,便随意换了个说法,别叫她被小皇帝盯上,死的太早。 他今日难得仁慈,下回必定要从明棠身上找补一番,口中随口说道:“明世子聪慧识时务。” 番子顿时明了其意。 要定下世子之位,还有上奏请封这等流程要走,若有人作梗,光请封一事便大有可为,倘若运作得当,没个三年五载未必能封得下来。 明府如此一团乌烟瘴气,她那世子之位本就岌岌可危,但主子若开口“明世子”,镇国公世子之位便板上钉钉,只会是明棠,也只能是明棠。 那他那些揣测便并无意义了,主子是一时兴起也好,是有那分桃断袖之癖也罢,无论真心假意,明棠那一跪求怜,必是跪到了主子的心坎儿上。 跪在九千岁心尖尖上的明棠,才在明府杀完一场。 高老夫人昏倒过去,那几个锦衣卫却已经将满地的血污清去了,唯有淡淡的血腥气昭示着方才的惨烈。 叶夫人紧紧地扶着高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都凑在高老夫人身侧,叶夫人还想传大夫来,被二夫人死死拉住了。 四夫人命人将奶娃娃抱下去,头一个上去朝锦衣卫那两名番子磕头。 “是家中小辈不懂事,望大人开恩。” 不曾求饶,不曾辩解,只求开恩。 他们先看了明棠的神情,见明棠并无为难这貌美妇人之意,才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还是四夫人懂事,只是开不开恩,不是咱们的意思。” 毕竟今日发作,借的是谢不倾的名头,更是谢不倾背后皇家的名头,谁敢轻易应承? 他们来的极快,走得亦快,原就是奉了谢不倾之命将明棠送回明府,如今既已到了,又发作了一场,也该走了。 明棠感激这几位锦衣卫干净利落的手段,更感激谢不倾的庇佑之恩,亲自送了他们出去。 没人敢跟出去,只眼睁睁地看着明棠从这一片狼藉的荣德堂之中行出,不染纤尘。 谢不倾的车驾正停在二门,那朱红的马车车辕似血一般红,明棠见了,想起谢不倾的红衣来。 灼灼烫眼,一如他的人一般。 锦衣卫正欲驾车离去,便见明棠将身上的氅衣脱了下来,交由身边的鸣琴抱着,那锦衣卫想起谢不倾的吩咐,刚要开口,便见明棠跪在阶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九拜大礼。 阶下还有冲洗血渍留下的污水,她亦不在乎身上的白衫被濡湿脏污了,甚至很有几分虔诚。 那锦衣卫少见地愣住了,后知后觉,她竟是怕谢不倾赐下的氅衣弄脏。 “千岁之恩,毕生不忘。今日不曾对千岁大人行全礼,此时补上。” 不费一兵一卒,只需搬出谢不倾这座大佛来,便可将前世里几乎剐了她半层皮的荣德堂鸿门宴破开——明棠拜的是谢不倾,更是他身后所指的诸般权势。 难怪权势迷人眼,引得世人趋之若鹜,事到如今,明棠终于知晓权势是何等滋味,心悦诚服。 高老夫人病倒下去,众人皆围着她团团转,无人有余力管明棠。 且明府上下都已知晓,明棠是坐了谢不倾的车马回府的,锦衣卫之威尚在,谢不倾的手段更是骇人听闻,见了明棠都两股战战,没人敢冒犯她。 大房尘封数年的潇湘阁终于开启,明棠回了自己幼年所居的院子歇息。 她也不管屋中杂乱,回来便要叫水沐浴。 鸣琴一摸她的手冷得如同玄铁,陡然想起她一路颠簸未休,城门受惊又淋雨,回来还与明府诸人周旋,如此劳累,恐怕牵动旧疾,连忙去催了热水来。 明棠还勉力能笑一笑,道:“不妨事,我又不是幼年那般纸糊作的人了,泡一泡便好。” 鸣琴扶她进浴桶,转出去拿干净的衣裳,却不料回转之时,便见明棠已然昏在水中。 她会些医术,却探不懂明棠的脉象,旧日里服用的药丸也喂她吃了几丸,却丝毫不见好转,明棠依旧昏着,身上还烧了起来。 鸣琴心惊肉跳,又不敢随意请大夫,男女脉象有别,这是要杀脑袋的秘密,急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惶惶然间想起白日里明棠跪倒在九千岁车驾前说的那一句“求您疼我”,鸣琴忽而明白了什么,面色红红白白,却终究是担心占了上风,果决地转身出去。 锦衣卫有巡夜之责,士族群居的朱衣巷更是如此,她不敢再耽搁,只盼着出府寻锦衣卫替她通传。 她才出了院子,便瞧见外头进来的朱红身影。 那九千岁大人脚步未停,直往明棠的寝居去了,仿佛自己的家苑一般。 鸣琴想动,却觉得脚下好似生了根,风里传来那位大人的声音:“是个忠仆,在院子门口守着罢。” 第7章 那双手穿花拂蕊,还会替她沐浴 谢不倾立在这灰尘仆仆的寝居里,站在明棠身侧。 那一池都是往日里藏在层层衣袍下的软玉生香,但他并不曾多看一眼,俯下身来探了探她的额头。 明棠脸都烧得熏红,额头亦是滚烫的。 “如此娇贵,还不好好穿衣裳。死物而已,怕什么弄脏。” 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的话,明棠的眉皱了起来,她嘟囔了一句什么,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仿佛在说她喜欢那氅衣。 “说都说不得,当真娇贵。” 谢不倾将指腹搭在明棠腕上,细细听了她的脉,这才喂了一颗药丸给她。 劳累受凉,引起风寒,继而牵得她旧疾发作,昏迷不醒。 他已然知道明棠是早产带出的胎里弱,乃是无底洞一般的富贵病,好好将养着才行。 但失恃失怙之后明府无人将她的病症放在心上,高老夫人又以养病为由将她赶至乡下,除却保证温饱的钱,一点儿多余的都不肯给。 田庄里伺候的人多不尽心,她身边只一个鸣琴是她逝去的阿母沈氏留下的人,一边拉扯着将她带大,一面自己学了些医术,极为勉强地调理着她的身子。 猫儿兔儿一般弱的身子,如野草一般无人看顾,竟也活到现在,但也止是活着了。 她这身子亏空极了,也难怪她上回中了情毒,竟视死如归一般来求他搭救。 彼时曾疑她是刺客,如今想来只是求生罢了。情毒引起血热,她的身子承受不住,不解毒便会血崩而亡。 谢不倾立了一会儿,料想药应当快生效了,便想回去,顺带叫那实心眼的使女进来替她沐浴擦身,谁料才转过身,衣袖便被明棠拉住。 他回过身来,以为明棠醒了,却见她仍旧沉沉昏着,眉间一直蹙着,似乎在绵延不绝的梦魇里难以醒来。 见她一直微微发抖,谢不倾凝神一看,她竟在梦里昏昏沉沉地哭。 明棠在他面前,除了那一夜承受不住的时候落了泪,其余时候皆进退有度,便是胆战心惊地说要献身,眼中也并无哭意。 谢不倾觉得她哭的有些碍眼,皱巴巴的眉头,红润润的鼻尖,不如她睁着眼张牙舞爪的时候讨喜。 渐渐地,便听见她口中反反复复的呓语,一时之间是爹娘,一时之间是求饶,眼泪如同决堤一般,一直不曾停下。 她上回求他相救的时候是哀哀而哭,因中毒万般难受而落泪,而今梦魇里哭着,却是含着恨的血泪,淅淅沥沥的,带着了无生气的死意。 谢不倾俯下身来,以另外一只手捧起了明棠的脸。 她的泪珠滚滚而落,掉在他的掌心里,有些冰凉。谢不倾替她拭去了,她便贪恋他掌中那一点温暖,往他的掌心靠去。这好似给了她些抚慰,明棠安静了不少。 谢不倾再欲走,明棠却又挣扎起来,如受伤的兽低吼:“这般折辱,不如叫我去死!” 谢不倾不知她到底梦见什么,只察觉到她的死意更浓,见她脸颊微鼓,竟要在梦里咬舌自尽。 他一下子捏住了明棠的脸,迫使她张开口来,那一口皓齿已然将红舌咬出一道牙印,谢不倾便以手强硬地将她唇舌撬开。 于是咬舌的力气皆落在他的指节上,明棠恐怕打定主意一心寻死,力气一点儿也不小,谢不倾的指背很快便见了血丝。 这等疼对谢不倾来说不过尔尔,倒是指腹下是她柔软的唇舌,滋味难以言明。 明棠正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听见有人在她耳边低语:“你快些醒来,便不会有人敢叫你去死。” 翌日是个大阳天,鸣琴在院子里晾晒箱笼旧衣,又看着角落里堆了四五箱狐裘雪貂的氅衣,很是发愁。 她颇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什么,听得寝居的方向传来些细碎的响动,猜是明棠醒了,便回屋中去伺候。 她进屋的时候,明棠果然醒了。她还有些无力,懒懒地倚在一侧。 鸣琴伺候她穿衣,正巧外头刮风,明棠觉得有些凉,便又随手拿了那件氅衣披着。 昨日那话不过是个拿来吓唬高老夫人的说辞,妹妹同她一样,的确是喜欢绒团团的性子,但明棠也不会当真将身上这件穿过的献到灵前。 妹妹是个娇滴滴的娘子,还是个小团子就要求甚高了,可不穿旁人穿过的衣裳。 明棠借衣怀人,鸣琴却不是这般想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氅衣上,目光忽而有些古怪起来。 昨夜得了允进屋的时候,明棠已然被收拾齐整,平躺在榻上,睡得正熟。 鸣琴自是不敢想是谁那样细细地伺候明棠梳洗沐浴,她伺候明棠日久,一眼便能看出明棠连发丝儿都被洗净擦干,身上的衣裳亦换过了,只是那要命的束胸带堆在一处。 谢不倾的衣裳上有些水渍,也不知是怎么弄上去的。 她心惊肉跳行了礼,见谢不倾并未发作,便迫不及待地去探明棠的脉象,见她的烧热已退了下去,睡得正熟,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朝那位九千岁大人行了大礼千恩万谢,他却心不在焉的模样,环视了周遭打开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箱笼,只道:“那氅衣算不得什么好衣裳,叫你主子好好穿着就是,不过一件死物,用不着这般金贵。” 他似是一点儿也不讶异明棠的秘密,也并无发作之意,更不等鸣琴多问,便已然走了,如来时一般匆匆。 然后今日一早,院子里便多出来这好几箱子的氅衣,件件价值连城,簇新的雪貂狐裘看着便软腻可爱。 她还不知要怎么同明棠说,明棠却已然看着她,道:“昨夜是九千岁来过了?” 并无多少疑问之意,明棠已然猜到了。 她的记忆断在入浴的那一刻,知道自己的旧疾来势汹汹,因这段时日过于辛劳,发作起来也比往日还苦,鸣琴应付不来。只可惜她昏得太快,尚未来得及安排之后的事儿,后头的记忆便一片浑浑噩噩,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往年冬日里她旧疾发作,没有个十天半月恐怕都下不来床,连说话都没力气,如今倒能和鸣琴说话,必是得了灵丹妙药。 以鸣琴的医术不足以赶制出这样效用的药,用药的另有他人,而时下京中能来助她的,恐怕唯有一个谢不倾。 明棠梦里好似梦见自己寻仙问药,醒过来才知道是谢不倾来救她一命,一时间五味杂陈。 是他九千岁随意一句话,自己就沦为他的膝上玩物,抗拒不了; 可也是他,在这上京城之中给了她唯一的助力,屡次相救。 而鸣琴不知明棠心中所想,只是终于忍不住将自己一夜里没睡,翻来覆去思索的念头相问:“九千岁虽不是健全男儿……但昨夜曾替小郎沐浴,晓得了小郎身份,可有坏处?” 她惴惴不安的很,明棠闻言亦是一愣。 她原以为是鸣琴伺候,哪知竟是谢不倾亲自动手? 身上并无不适之处,料想谢不倾昨夜不曾碰她,既如此,他是当真只替自己沐浴了? 那双手能要人性命,亦能穿花拂蕊,却不知竟还会替她梳洗沐浴。 光是想想那手从头拂到脚,明棠便觉得浑身不自在,耳根红了一片,只垂下眸来道:“此事你不必纠结,只需记得一点,若没有九千岁大人,我已来回死了数次,他是救命恩人,且他背后权势滔天,反抗不得,他要如何……随他去吧。” 明棠身如浮萍,根本没有违逆谢不倾的资格。 更何况他虽不是健全男儿,只一双手便叫明棠难以消受了——但这话可不能和鸣琴说! 鸣琴算不上聪明绝顶,但胜在体贴乖顺,从不随意探听什么,明棠既这般说了,她便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仔仔细细地伺候明棠梳洗。 待明棠见了那几大箱笼的氅衣,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似有些不信。 听鸣琴说了这些都是给自己的时候,便小心翼翼地将毛绒绒笼在掌心,眯着眼摸了又摸,露出些快活的神情,像是幼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候。 鸣琴知晓她从小就喜欢毛茸茸的物什,喜欢狗尾巴草,也常嚷嚷着要养猫儿狗儿的。只是她体弱,沾不得这些东西,长大了也不再叫嚷那些,堪称遗憾,如今有几箱子的氅衣给她尽情地穿,大抵是极高兴的。 只要明棠高兴,她亦高兴,高兴之余,对那位九千岁大人的感激更深三分。 这两日皆平顺的很,高老夫人病来如山倒,已在病榻上躺了好几日,她那几个媳妇子皆在床边侍疾,没人来找她的晦气。 明棠结结实实地养了几天便大好了,正待出院走走,晒晒日头,忽然见有人将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掼至她的身前。 细细一看,竟是个人。 第8章 给她戴绿帽子? 身影小小,是个女子。 鸣琴将她护在身后,明棠探出头去,看见丢人的是个膀大腰圆的小厮。 他一脸恭敬地说道:“老夫人刚醒,第一件事便是发作了这丫头,将她从院中逐了出去。原是这丫头与车夫对镇国公府有怨,故意在郎君回府那日引马车在小族之路进城,险些害得郎君受辱,挑拨郎君与老夫人的祖孙之情,实在该死。” 听他言谈,这被打的半死的竟是双采。 前世里双采接了她回来,便受老夫人之命,在她院子里做了大丫头,后来又被三房的嫡子讨去做了通房,极为受宠;更别说她还有大运道,一跃成了真主子,很是风光。如今重来一遭,竟被打成这般模样。 明棠垂眸打量,见她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都被血污蒙住了,瘦弱的胸脯微微起伏,尚有一口气。 明棠心念一转,道:“祖母病中还挂念我,实在慈爱,我身为长房嫡孙,原应在祖母膝下侍疾,只是这几日我亦病着,恐过了病气给祖母,这才不曾前去。” 那小厮自是说高老夫人知晓明棠孝心,不会误会云云,明棠与他打了几个太极,末了不经意说道: “素知祖母行事雷厉风行,容不得下人放肆,只是如今府中病者居多,不宜打杀下人。这丫头罪不至死,我院中亦并无使女伺候,不如将这个使女先迁到我院里来将养着,日后做个洒扫也好。” 高老夫人并不曾将双采这等奴仆放在心上,这小厮亦是如此,反正双采已是个半死人,明棠不说,他也只是随意将人丢个院落自生自灭,给明棠讨去了也无所谓,点了点头便匆匆走了。 明棠叫鸣琴将她搬进院内,替她把了脉,知晓她只是被鞭打了一顿,浑身血淋淋的,并未伤到根本,好好养些日子便能好。 双采双眼紧紧闭着,好似昏死过去了一般。 但明棠看着她一直颤抖的眼睫,悠然道:“你既醒着,便不必装死。” 双采还是一动不动,明棠便道:“你这一身伤口虽不致命,却也要养着的,若真叫他将你丢到下人房去,又脏又挤,生了烂疮可保不住性命。今日是我救了你的命,自然也随时能够拿去,你若想死,便死外头去,别脏了我的院子,你想好了。” 双采便睁开了眼。 她惶惶然看了一眼明棠,便见那玉雪一团的小郎君立在阳光下,冲着她抿唇一笑。 她生的好,日头下照得她熠熠生辉。雪白的狐裘加身,双采陡然想起那夜荣德堂刺目的红来。 双采打了个哆嗦,顾不得浑身疼痛,一下子滚落在地,冲着明棠磕头:“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明棠没答,只是一笑,转身出了院子,留下满心空空的双采。 她又发了呆,忆起小时候被牙婆领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看她面善,点了她做二等使女,她过得如同半个女郎一般,很是快活; 但她也忆起老夫人不由分说命人将她拖下去鞭笞的模样,想起方才那小厮说她自作主张、挑拨离间所以该死,想起这条命在旁人手里不过说用就用、说丢就丢,末了竟被这从未看得起的乡下小郎君捡起。 明府的下人背地里都说明棠命硬克亲,笑话明棠没爹没娘,在乡下养着不受宠爱,她也因此生出轻慢,奉命去接的路上更是常有不耐……但明棠没要她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滚下泪来,在沾满血污的脸上冲开两条沟壑。 明棠在大花园里随意走走,鸣琴陪着她,路上倒夸她心地善良。双采那丫头先前在上京路上倨傲的很,从未将明棠放在眼里,多有冒犯,明棠竟肯救双采一命。 明棠笑笑不做声。 她自然不是什么良善人,救她不过是因双采身上确有大运道。 只是这运道还得再往后几年,不如先将她讨到身边来伺候,一来可盯着她,二来也不必叫高老夫人白得好处。 主仆二人在花园子里散步,待行至幽静处,忽而听得几个小娘子凑在一起说话的声音,还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哭。 那哭得当真肝肠寸断,抽噎声时不时响起:“若敏姊姊,我良弟虽是庶出,可难得的孝顺聪敏,母亲一直将他当作亲儿教养,我对他亦十分看顾,只盼着他好好长大,撑起咱们二房的门楣来,谁曾想——谁曾想竟叫那阉人手下的狗给杀了!” 明棠一听便知,这抽噎的是二房的嫡女,明二娘子,明宜筱。 她口中的良弟,正是昨日出言不逊,被锦衣卫一刀挑飞的明四郎明以良。 至于她口中的“若敏姊姊”,明棠有些耳熟,却并不记得明府之中有叫这闺名的女郎。 那“若敏”亦有些不忍,悲愤道:“阉党作乱,连士族子嗣亦随意打杀,只因冒犯了一件太监赐下来的衣裳?” 明宜筱大哭:“正是如此!那明棠才接回家来,竟就与阉人勾结,害死了我良弟,又气得祖母头风发作,先前我听下人说她生下来便是男生女相,克死了大伯与大伯娘,连自己的妹妹都克死了,我还不信,如今我终于信了!” 鸣琴闻言,气得双眼冒火,便要上去理论,倒是明棠好整以暇地听着,还拉住了鸣琴,微微摇头。 若敏亦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同落泪:“正是如此,当年她被放到乡下田庄去养病,我家中便以为当年的婚约一笔勾销,哪能知她还有回来的时候? 我听你说她不是个良善之人,便央着阿娘退婚,岂料我阿娘说我齐家乃书香门第,断不肯无故退婚,还罚了我在家中抄书,若非你邀我相见,我恐怕出府都出不得。” 听到这里,明棠终于想起来这位“若敏”是谁了。 她的眼眸里浮现出笑意来,没想到这般快便遇见了熟人。 齐家庶长女,齐若敏。 她的“未婚妻”,还是在明棠刚刚回京不久,便在她头上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的“未婚妻”,怎么不算熟人呢? 第9章 两只包子 这门亲事,原就是高老夫人在长房风雨飘摇之时定下的。 彼时阿爹亡故不久,小妹亦因哮喘夭折,阿娘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甚至生出些癔症来。高老夫人便以她体虚需静养为由,将她拘在院中,不许旁人将消息递给她,随后赶着趟将明棠的婚事定下。 上京城中士族众多,也难为她能从犄角旮旯里翻出个齐家来结亲。 齐家并非百年望族,乃是白身,不过先帝尚在时出了一朝宠妃,其兄长亦颇有些才干,在朝为官。只可惜那妃子红颜薄命,年纪轻轻的便去了,齐兄亦于南下公干之时为乱民所杀。 帝王愧疚,遂封齐家为安宁侯,齐家这才勉强跻身士族。但其家底甚薄,先帝驾崩后圣宠全无,族中亦无人为官,虽有个侯位听着不错,实则很是清贫。 倒不是明棠瞧不起清贫之家,甚至对齐家风骨多有敬佩之意,只是士族结亲原有规矩。 大族不与小族通婚,小族不与庶族结亲,偶见高嫁低娶,却也绝不会相差太远,高老夫人让镇国公府与一个早就失了势的侯府结亲,还是以长房嫡长孙配以庶长女,摆明了是羞辱明棠,向众人昭示形单影只的长房只能为她随意摆弄拿捏。 明棠前世里不曾见过齐若敏,甚至还因自己的女子之身,对这位与自己定亲的女郎生出许多愧疚之意来,谁知道这位未婚妻在太学里与自己三房的那位“好兄长”明大郎成就好事,做了她的庶嫂嫂,送她一顶天大绿帽。 天降绿帽,太学学子只将他们一对姘头当做风流韵事,反倒笑话明棠以世子之位都笼络不住未婚妻,其中种种刻薄讥讽言论不知凡几。 那头明宜筱还在拉着齐若敏哭:“她身为明家子孙,却为阉人权势低头,这般奴颜媚上、毫无风骨,哪是士族子弟所为?我自己受了委屈不紧要,我只为姊姊不平!姊姊如此人才品貌,怎能嫁予如此狼心狗肺之人为妻,堪比跳入火笼一般!” 齐若敏长叹而泣:“父母之命,岂是我能反抗的?” 明棠听腻味了,正欲走出,却听得另外一道温柔冷俏的嗓音横插进来。 “齐大娘子真是好大的心气,若当真视嫁入我明家如跳坑赴死,不如拿了白绫悬在你家正梁上,全了你这心气儿,省得受我明家玷污,齐大娘子,你说可是?” 明棠半个身子藏在槐树后,只瞧见东抄手游廊下走过来个身量高挑的女郎。 她人还未到,口中话语却不停。 先诘问了齐若敏,随后看向明宜筱,似笑非笑道:“二伯娘常教诲二妹温柔端肃、友爱手足,二妹便是这般同外人说道自己三弟的?” 从明棠的角度,只能瞧见她清丽婉约的侧脸,柳眉似月,明眸含光,眉目间如冰雪璨璨,傲然不可逼视。 明棠认出这是明大娘子,四房的嫡女明宜宓。 明家多美人,这一大宅子的姊姊妹妹各有千秋,而其中,又以明宜宓为最。 明宜筱脸上还有几丝泪痕,被明宜宓说得羞恼,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蛋上红红白白,咄道:“大姊姊若不怕明棠克亲,你便尽管和她亲近去,要不然叫你母亲收养她到膝下,看看你们四房的命是不是这般硬!” 岂料明宜宓上去便是一掌,打在明宜筱的嘴边,力道不大,只将明宜筱打得闭嘴:“旁人说嘴也就罢了,偏生你这士族出身的女郎,竟也整日将克亲这等浑说挂在嘴边,手足亲情你倒罔顾!三弟自幼失父丧母,你不怜惜她,倒怪她克亲?!” 这一掌打呆了明宜筱,亦打懵了齐若敏。 明宜筱大哭起来,从未受过这等羞辱,哭哭啼啼地跑走了。 她一走,齐若敏更是如坐针毡,当即起身告辞,却听得明宜宓在背后冷冷道:“你若当真想退婚,只需与我修书一封,我必托外祖母来劝诫齐夫人,实在不必人在我明府之中作客,却还诋毁我家的郎君。” 明宜筱的外祖母是端慧长公主,有她开口,只有齐夫人俯首称臣的份儿。 她生得美丽,说话却如同女先生一般坚韧有力,一字一句,毫不绵软。 这声音,引得明棠不由得闭了闭眼。 明宜宓…… 前世明家分崩离析,明棠被掳,落入金宫自身难保。 乱世之中,金宫里都尽是被掳来的良家女子,若有不从,便有专门的调教嬷嬷驯服她们。 明棠不服管教,不肯屈服,一心寻死。金宫怜惜她的容颜,不敢打坏她,也不敢叫她去死,便将她捆在椅子上,强迫她观看那些已然被驯服的美姬如何讨好恩客。 她便在带上来的诸位美姬之中,见到了明宜宓。 只是彼时她不叫明宜宓,已然换了名姓,成了金宫的小魁首,花名洛神。 酒池肉林,满室春糜,昔日手足重逢于风尘处,四目相对,却不敢相认。 彼时她恨明家恨得深入骨髓,无差别地恨着每一个人,见明宜宓沦落风尘,心中亦有畅意。 明宜宓不看她,她亦不看明宜宓,趁着管教嬷嬷不注意,便要咬舌自尽。 明宜宓第一个以手撬开了她的嘴,红着眼瞪着她:“不许死!” 她以为明宜宓要自己活着受辱,在她的手背上狠狠地咬出血来,明宜宓却怎么也不收回手; 后来金宫遭逢剧变,自顾不暇,最后只得将诸位魁首各自发卖以换取巨资。她将被献入南陈,洛神却被卖去了漠北。 离开金宫的前一夜,于摇曳明灯下,明宜宓悄悄地来见她,塞给她一个包袱,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她打开包袱,见里头是两件手缝的中衣,并两个尚温热的包子。 风潇雨寒,包子贴着她寒冷的手,亦好似烫着了她的心。 而自灯下一别经年,她再没听过明宜宓的消息,不知她后来如何,便是在梦中也不曾再见过故人的身影。 忆起旧事,明棠心底泛起了苦涩,忽而听到那声音近了:“三弟也在此?” 一转身,明宜宓已近在身侧。 她神情还是冷傲的,却在看到明棠脸色恹恹时软化了下来。 以为是方才二女言谈伤了明棠的心,明宜宓便道:“她们二人胡言乱语,已被我轰走了。下人嚼舌根,她们也跟着乱学,那些劳什子的难听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身为长姐,回头定然好好教导。至于婚事一事,自有长辈们做主。” 见明棠似有些怔怔地看着她,明宜宓才反应过来,道:“我是大姊姊,四房的,你可还记得我?” 不等明棠回答,明宜宓又懊恼道:“你离家的时候还太小,认不得我也不奇怪。咱们家人多,我同你仔细说说,回头你若还分不清,尽管打发人去我院子寻我同你说。” 她絮絮说着,不嫌冗长麻烦,明棠晓得她面冷心热,与自己说也是怕自己认不得人,闹得下不得台来,便安静听她说着。 明家一大家子皆聚居在敕造的镇国公府之中,因未分家,几房的序齿是放在一块儿算的。 明家一共四房,先老夫人赵氏留下的长房人丁凋敝,世子明訫与其夫人沈氏膝下只得一子一女,女郎五娘明婉年少夭折,明訫与沈氏亦相继离世,只留下行三的明棠一根独苗苗,还是个病歪歪的样子; 高老夫人诞下了二房三房,并一位贵妾庶出的四房,倒皆可谓枝繁叶茂。 二房郎主明旭诚,娶了晋中豪富乔氏的嫡长女,膝下只嫡出了两个女郎,乃是二娘明宜筱,六娘明宜竺。房中还有庶出的二郎明以渐,四郎明以良。 三房郎主明旭论,娶了六姓之一许氏的嫡次女,膝下嫡出大郎君明以江,双生姊妹三娘四娘,明宜萱、明宜萤,还有几个年岁尚小的庶出七娘八娘。 四房郎主明旭谚,娶了端慧长公主的独女郭氏,夫妻恩爱,并未纳妾,嫡出大娘子明宜宓,还有个尚在襁褓之中的五郎明以治。 这般熙熙攘攘,若非明棠早经历过一世,恐怕压根记不住谁是谁,也难怪明宜宓贴心,同她说记不住的,尽可遣人去问。 见明棠乖乖听着,明宜宓的脸色更是柔软几分。 这才接回来的三弟快十五岁了,却实在娇小瘦弱,看起来宛如十二三岁似的,她看了有些心疼。 母亲自幼教导她爱护手足,她也常以大姊姊自居,对家中小辈爱护照拂。多年前明棠尚未被迁出去的时候,她也曾去逗弄过明棠几回,只是她小小一团,身子极弱,一岁多了还不会下地走路,哭都如同猫儿一般细弱。 母亲常说三弟可怜,她亦这般觉得,明棠被迁出去养病的时候她年纪尚小,但也同祖母分辩了两句,只是人微言轻,没甚作用,反倒还挨了斥责。 如今她见明棠这般体弱瘦小,更是为自己当年不曾倾力留住明棠而怜惜愧疚,浑然忘了自己彼时也不过只是个半大孩子。 正当她满心怜爱不知如何施展时,忽见明棠抬头,问道:“昨日之事,大姊姊可会同二姊一般觉得我带累家门?” 第10章 如此血仇,唯有热血可酬愤恨之心 明宜宓一愣,旋即知道明棠是在问归家那一日锦衣卫逞凶之事。 她仔细斟酌了一番,才道:“我前些日子旧疾犯了,那日在院子里躺着,不曾去荣德堂,后来听使女同我说了事情经过。四弟……性子有些不周正,我母亲同二伯娘说过几回,但二伯娘管不住他,四弟仍不曾收敛,那一日亦是他有意出口贬低你,这才惹了九千岁的忌讳,怪不得你。” 明宜宓的神情有些伤心,但更多的是哀其不幸、却又恨其荒唐之意。 听她说起不周正,明棠心中一哂。 明宜宓性子端柔,能叫她说出“不周正”来,必是离谱极了。 且她没说错,明以良,本就是个坏种子,明府之中未必有几人待见他。 乔氏没有亲生儿子傍身,庶出的明二郎又大了不听话,她只得挑个小的来拿捏,便抱着明以良来养。但乔氏出身不大方,养孩子亦养得小家子气,从方才的明宜筱身上便可见一斑。 亲生的女郎尚且养得如此,用以巩固地位的庶子更不必说。乔氏待他,吃穿用度上虽给得足足的,叫人挑不出她的错处来,私下里却不如何约束他,纵得这小霸王无法无天,如今就是个纨绔,日日斗鸡走狗。 他五岁的时候,与明棠时年四岁的胞妹明婉一同养鸟,因喜欢婉婉的那只,便要婉婉让给他。婉婉不肯,他便当着婉婉的面,将那鸟儿摔死在地上,以此出气,引得婉婉心悸而病,又在冬日里引发哮喘,最终夭折在一个漫天风雪的夜里。 不仅如此,明棠在离开明府之前,还被他推进水里一次。 他借口要去明棠院子里看花儿,却将明棠半个人都推进了院子里的荷花池,那池不深,但明以良被乔氏养得甚敦实,死死地压着她的头呛水,不让她起来。 他的嗓音还天真稚嫩,明棠口鼻里都是灌进来的水,铺天盖地的窒息叫她耳膜鼓胀,听不清他的话:“母亲日日和我说,只有你才能继承世子之位,只有你才能用好东西。我也想当世子,你快去死,让我当世子吧?” 他知道自己不是在玩闹,他清楚地晓得继续压下去明棠会溺水而死——他要杀人! 正是天真童稚,却有如此歹毒心肠,更叫明棠记忆犹新。 子曰:“人之初,性本善。”但明以良自小便性恶,先是妹妹,后是自己,还有数不清的大小祸事儿,明棠记仇记了这些年,怎会不让他付出代价。 否则以她的性子,又何必公然显摆一件大氅? 如此血仇,唯有热血,方可酬她愤恨之心。 但这些话自是不能给明宜宓说的,见她这般相信自己,明棠甚至觉得自己在明宜宓的面前这般满腹心思,大约有些卑劣。 正在明棠不自觉垂下眸来的时候,脸上忽然遭了一下。 原是明宜宓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劝道:“小小年纪,皱什么眉头。各人有命,他若修德,便应该知道自己不该乱说话,只怪他自己,你又何必自责?” 明宜宓脸上纯然都是善意。 她又道:“你才回来,在这也无处可玩,今日难得大阳天,不如我带你去逛逛?扬正街喜乐来的八宝葫芦鸭不错,可要去尝一尝?” 大梁朝男女大防不算太重,未出阁的女郎只要穿戴齐整,戴上帷帽,带好仆从,便可与自己的兄弟一同出行。 明棠有些无所适从,前世里并不曾与姊姊妹妹相处,正不知该应还是不该应,便听得后面传来几声娇笑:“你快应了她去!喜乐来的膳食精巧贵重,也叫我们沾沾三弟的光,一同去玩!” 明棠回头,便瞧见两个生得别无二致的女郎从后头园子里相携走来。 两人生的一样姝色,首饰衣裳一模一样,就连唇角的酒窝也生在一个位置,站在一起叫人眼花缭乱,不知谁是谁。 自不必说,这二位就是三房的双生女,三娘四娘了。 明棠上辈子一回明府,便吃了荣德堂的挂落,回去便病了大半年。 病中倒是有姊妹们来探视,但她正心烦意乱,一个也未见。等病好之后,这些姊姊妹妹大多都定了亲。待嫁之时不好走动,明棠也没再怎么见过她们,前世里竟没怎么与她们打过交道。 如今女郎们凑在一起说笑,这场面热闹又温馨。 明棠便应了。 明家小辈出门,这三位又皆是嫡出贵女,虽已吩咐下去不过随意走走,但排场也已然极大了,引得道中庶民驻足观望,只见香车宝马,美人如云。 她们都有自己的车马,唯独明棠没有,明宜宓便邀明棠与她同坐。 这车马连车轱辘都是包了铜的,内里更是锦绣乾坤,坐进去软绵绵一团,一点儿颠簸都感受不到。 见明棠的眉头舒展开来,明宜宓也终于松了口气:“母亲说你归家伶仃,没个长辈照拂你,你若觉得孤零零的,尽可来找我玩。” 明棠见她关切模样,不知为何想起早逝的阿娘来,心中一涩,不由自主地开了口:“可会叨扰?” “怎会!母亲平日里盯着我做女红,极是枯燥,你来寻我,我正可借此由头偷闲呢。” 明宜宓见明棠愿意同她亲近,眉目间那点儿愁气终于散去了。 只是她心中似乎多有思量,看了明棠几眼,欲言又止。 明棠只做不知,明宜宓心思纯善,只待她想说时说便是了。 几人先是在街上明家的铺子逛了又逛,后来又去了喜乐来用膳,那八宝葫芦鸭果真新鲜甘甜,连明棠都多用了几筷。 待用过膳之后,众人于厢房之中休息。明棠午后觉懒,便倚在一侧假寐,三娘与四娘见她垂眸一片慵懒模样,忍不住笑道:“往日里皆说我们明府姊妹个个天人之姿,如今见过了三弟,才知晓原来我们姊妹们都是庸脂俗粉,三弟才为人间绝色!” 明宜萱与明宜萤一块笑着,明宜宓便道:“你们不曾听爹娘说起大伯娘生得什么模样?我母亲同我说,大伯娘之姿容令天人绝倒,三弟大抵似母。” 鸣琴在一边伺候,闻言不由得看了明棠一眼。 这临街的厢房有些淡淡的阳光从外头折射进来,正巧拢在她的眉眼上,清淡地没有一点儿杂色,如工笔勾勒的线稿,若有浓墨重彩,便可点染出倾城绘卷。 小郎是天生绝色,但她细细看着,却觉得明棠与夫人并不肖似。夫人虽也是倾城绝艳,但小郎却多有几分英气,否则这些年女扮男装,恐怕早被人看出来了,而不是说个男生女相。 也好在并不相似,她是夫人一手调养大的,若明棠肖似夫人,她恐怕日日涕泪两行了。 明宜宓是个端贞柔和的性子,那双生姊妹却闲不住,两人玩闹间,不慎打翻了茶盏,一盏碧螺春全落在了一侧的明棠身上。 她正着了那件要了明以良小命的大氅,如今袖口绿了一大片,明宜萱的脸色登时就有些发白,讷讷道:“我……我不是故意的,这可……” 明棠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去更衣便是。” 她与她们没甚仇怨,不必拿这个吓唬她们。 她起身出了厢房,鸣琴跟上去,打算伺候她换衣,孰料才转过回廊,便见得一个笑眯眯的少年人拦在她的身前。 鸣琴正要恼,却瞧见他黑色的外袍下露出的飞鱼服一角,而不远处那更衣雅室的房门正好快要关上,自家郎君的身影隐入其中,又可见朱色衣袍一闪而过。 九千岁! 第11章 这般易感? 明棠早注意到了那个笑眯眯的青年人,他那黑袍下的飞鱼服一点儿没遮掩,明棠一眼便瞧见了。 这个时辰有锦衣卫在,便是谢不倾来寻她了。 明棠晓得这尊大佛做事素来随心所欲,许是无意路过此处,知她在此,将她逮来一见。 她心中暗叹一声,进屋之时便伸手将厢房之门带上了。 谢不倾正负手立在一面博古架前,听明棠轻软的脚步声进来了,不曾回头,只道:“昨夜本督救你一命,你倒连声谢都不曾说?” 无悲无喜,明棠揣测不出他的心思。 明棠才借了他的面子狐假虎威,又吃了谢不倾的丸药才病好,不论是真心感恩还是有意讨好,皆是应当好生答谢一番——她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但她的谢礼还不曾备好,孰料这位九千岁自己寻上门来了。 倒见桌案上摆着茶具,热水茶叶皆备好了,只是无人煮茶。 谢不倾身边没有无用之物,他虽不说,明棠却了然他的意思——这是要自己伺候他用茶。 他既要,明棠便无不可,伺候用茶而已,总比玉体横陈来的体面。 明棠上前去,脱了鞋履跽坐于榻上,挽起了衣袖,替他煮茶。 不论是在金宫受那些嬷嬷调教,亦或是后来在南陈伺候那位新主,这些斟茶倒水的活计她早已经做熟了,甚至很是赏心悦目——金宫将她养成大魁首,不仅要她容颜倾城,不仅要她精于六艺,更要她一举一动皆美得慑人心魄,便是伺候人,亦是如此。 正如金宫替她起的花名一般,眠梦,她要美得山河倾醉,得是男人魂牵梦萦却得不到、只能在睡眠梦中偶然一见的倾城绝色,如梦似幻,遥不可及。 她在茶烟氤氲之中缓缓垂眸,挽起了衣袖。 正巧那袖边一抹碧螺春绿,映着她细瘦腕上的凝凝雪肤,仿若雪堆一般洁白无瑕。 谢不倾不知何时已回过身来,看着挽袖煮茶的明棠,见她微垂的眼睫在素白的脸上投下小小的阴影,见她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只一截皓腕露在外头,竟觉得有几分手痒。 明棠斟茶一盏,正待双手奉上,却察觉谢不倾已然到了她身边。 她才抬眸,却见谢不倾朝她俯身下来,那双穿花拂蕊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清醒时的肌肤与肌肤相贴,温热的触感叫明棠禁不住一颤。 她着实两辈子只与面前这人有过肌肤之亲,前世里南陈的主子嫌她风尘出身,只将她当婢女来用,连她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曾碰过。 谢不倾的手拢在她的手腕上,微微捏了捏,明棠便已经浑身发抖。 “你怕我?”谢不倾已然俯身到了她身前。 明棠下意识往后仰,谢不倾的另外一只手却已经拖住了她的后腰,如此一看,她整个人被谢不倾笼在怀中——也正是这般近,她鼻尖尽是谢不倾身上淡淡的檀香气儿。 檀香原是个温和古朴的香调,在谢不倾的身上却这般具有侵略性。 见明棠不敢与他直视,错开眼去,谢不倾的指尖便微微一动,在她手腕上轻轻摩挲起来。 明棠咬唇不及,从齿缝之中漏出一声忍耐不住的轻吟。她眼角含泪,忍不住瞪了一眼谢不倾。 只是她这般粉面盈盈,眼泪晕晕,连眼角都带了绯色,瞪人哪有什么威慑力? 谢不倾凤眸中划过一丝讶色,似乎明白了什么,摩挲明棠手腕的力度又大了些,明棠被猛然袭来的痒意搔得受不住,猛地咬住了唇,侧过头去。 只是她那泪眼已经含不住泪,顺着脸颊倏忽一下滑落下来,淌过脖颈,没入衣襟之中,洇出一抹深色。 她哪是怕,她是受不住碰。 想了想那夜她伏在自己肩上,不过几个动作,便缠得死紧,眼泪几乎打湿了自己三层衣裳,谢不倾倒明白过来。 有人天生体质如此,只是她恐怕比旁人更易感得多,否则那一夜他的衣裳也不至于湿得能滴下水来。 “怎么哭了?” 谢不倾嗓音之中带了戏谑的笑,明棠知道他已然察觉出了自己的体质异常敏感,分明就是明知故问。 她也一下子来了一股子劲,将手从谢不倾的桎梏下抽了回来,如同躲鬼一般将手整个缩进衣袖里,擦了一把泪:“……风迷了眼!” 谢不倾哑然失笑。 那日求他相救倒是求得果决,车前一跪求怜亦不见她害怕,有那献身的胆气,却是个这般碰也碰不得的身子,她可知道献身是什么意思? 既要献身,伺候他,可不是那般好伺候的。 若非喜来乐不是合适之地,今日可不是叫她伺候用茶了。 谢不倾一双凤眸之中晦暗汹涌。 明棠低着头,不曾看清他眸中神色,她正被后腰处传来的热度扰得心神不宁——手虽抽回来了,腰肢却还在他掌中,那手的热度透着层层衣裳传过来,虽不比肌肤相贴的触感真切,却朦朦胧胧,更叫她一惊一乍。 谢不倾这般,实在太磨人了…… 她早知道自己身子特殊,故而连鸣琴都不能贴身伺候,但是往日里也不曾这般严重,怎么在谢不倾手中,她连声音都耐不住,即便死死地咬住唇,沉闷的鼻音也显出她的不堪一击。 明棠正想着,那手便收了回来,明棠还不曾从那檀香气之中回过神来,谢不倾便已从她的身侧退开,端走了那一杯茶。 他用了茶,外头的门板被轻轻叩响三声。 这大抵是什么信号,谢不倾放下了茶盏,提步往外去了。 他也不与明棠说旁的,只道:“今日算你答谢了一半,还一半。” 明棠用头发丝儿想都知道谢不倾意有所指,他哪喜欢什么茶水,只喜欢她禁不住的样子! 明棠想了想方才那几乎叫人昏死过去的酸痒,咬牙切齿道:“我早为大人备了谢礼,只是还不曾准备好,还请大人……” 她话还不曾说完,谢不倾打断了她:“不必准备甚么俗物,学学怎么伺候人罢。” 他走得快,断然不给明棠任何拒绝的机会。 明棠几乎一口气没上来。 等他走了好一会儿,明棠惊惧屈辱的泪才滚落下来,又被她狠狠擦去。 哭有甚用处? 她得记得今日的恐惧与屈辱,时刻鞭策自己勉励变强,若有权势在手,必不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回自己厢房的路上,鸣琴禁不住去看明棠的神色。 她脸上不见一点儿异色,唯有眼角一点红,鸣琴伺候她日久,晓得她是哭过了。 鸣琴哪知道方才是什么折磨,只想起方才替明棠换去沾了茶水的大氅时,见她手腕上两圈红红的指印,以为明棠是吃疼哭了,正腹诽谢不倾下手怎这般重,就听得明棠低低的一句话,咬牙切齿得很:“什么不喜俗物,冠冕堂皇!” 第12章 吐得一塌糊涂 明棠脸上不见异色,心中却羞恼得很。 一面恨自己身子不争气,一面恨自己不能反抗谢不倾,走也不禁走得快了些。 谁料刚转回廊,倒与人碰了个满怀。 明棠哪经得住撞,甚至觉得肩膀都撞得生疼,一连退了几步,鸣琴才扶住她,便听得方才撞了自己的一伙子人调笑起来。 “这是哪家的小郎君,生得同女郎似的,这般一碰就站不住?” “我瞧着不像小郎君,恐怕是哪家的女郎贪玩,易钗而弁出门来耍了吧?” 几个人笑笑闹闹的,上上下下打量明棠的神色可称不上友善,甚至隐约可见些淫邪之意。 大梁国不禁男风,那柳巷红楼之中不乏南风馆,有些个纨绔子弟甚至将此事视为一等风流雅趣,身边带着的小厮都是娇柔男色,怕不是今日就被明棠碰上一群。 明棠不欲与这些人纠缠,转身便走,岂料那几个人胆大包天,一个拦住了鸣琴,一个直接伸手上去,欲揽明棠肩膀,口中还不着五六:“来来来,为兄今日做东,你来同为兄耍耍。” 旁边亦有人看见这一幕,却个个都当作没看见似的。 开玩笑,这为首的可是永亲王的嫡次子,最是个混世魔王,在上京城中欺男霸女,这当街拦人的事情可没少干,谁敢去触他的霉头? 再者那小郎君确实生得天生异色,身上的衣裳倒是寻常,料想也不是什么富贵出身,何必为了他出头反赔上自己? 周遭之人个个目不斜视,鸣琴气的大喊,反被人一把堵住了嘴。 明棠今日同姊妹出门,不曾带那袖中剑,哪想今日遇到这伙子纨绔。她闻着男人身上传来的酒臭气,忍着作呕之意,瞄准了他下三路。 下三烂的东西,若当真来拉扯她,她这一脚下去也能要了他半条命! 岂料一侧的厢房忽而打开了,内里传来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漫不经心的嗓音响起:“魏烜,几日不见,你胆子真是大了。” 明棠瞳孔一缩。 她不曾见过魏烜,但当然知道其名。永亲王次子魏烜,最是荤素不忌,最喜欢狎弄娈童,后院之中自个儿豢养了数十个男宠,还隔三岔五地买些男奴回去耍弄。 不仅如此,他还时常看上些良家男子,凡有看中者,便直接以王府府官之名,美其名曰赐官,随后强行将人接到府中去。 全上京城谁不晓得魏烜好男风,爱抢人? 但这不够叫她惊诧,几乎是那声音一传出来,她便转过头去,瞧见那屋中横着一桌。 谢不倾倚在上头,手中捏着薄薄的几张纸,似乎是个签字画押的陈词,带着半个血手掌印,还新鲜的很。 他脚边躺了几个人,横七竖八的,地上漫出一滩暗红来,不知生死。 谢不倾抬眸看明棠,不曾说话。 明棠见他,有些回不过神来,不知这般短的时间,他怎么就杀了人,又是杀了谁,脚步却已经往他身边走去了。 待那檀香气将她笼罩,替代了魏烜身上叫人作呕的酒肉臭气,明棠苍白的脸色才好了些许。 而魏烜一见谢不倾,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几乎是想也没想,干净利落地往地上一跪,满脸的谄媚之色,点头哈腰地道:“干爹!干爹怎么在此!” 也不等谢不倾开口,他就一个人扇起自己的巴掌来,打得噼啪作响:“是我今日荒唐了,不知干爹驾临此处,扰了干爹清净,该打该打!” 谢不倾并不理会他,魏烜瞥一眼谢不倾的神情,又连忙叫身后的几个纨绔将鸣琴松开,膝行了几步:“干爹,今日是儿喝糊涂了,若知道干爹尊驾在此,哪敢造次。” 谢不倾斜瞥他一眼,冷笑一声。 他一笑,魏烜头上的汗便如雨一般掉,顷刻间背后的冷汗将深色的衣裳都洇湿了,方才那趾高气扬的模样荡然无存,趴在地上不住磕头,仰谢不倾鼻息而活的模样活像一条狗。 其实方才魏烜纠缠明棠之时,便已有好事者躲在暗处看热闹。见平素里在上京城横着走的魏烜竟对着谢不倾连声称“干爹”,又自扇巴掌,只因纠缠人吵着他了,个个不禁噤若寒蝉。 谢不倾再是权势滔天,竟连皇家宗室子弟都这般怕他? 他一个阉人,魏烜也甘愿做他的干儿子,这是何等奇耻大辱? 魏烜不知旁人如何想的,他这一会子连额头都磕肿了,眼中惊惧极了。 谢不倾皱了眉,弹了弹手指,魏烜整个人便被一股子劲风推了出去,屋中嫌恶的声音传来:“滚。” 魏烜也不管旁人怎么看的,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如蒙大赦,谢了恩便满头冷汗地往外跑,很是落荒而逃。 堂堂亲王之子,在谢不倾的面前反倒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那架势堪称逃命去也,这位九千岁在上京城的权势如此可见一斑。 谢不倾扫了一眼鸣琴,鸣琴看懂了他的神色,低着头退到外间去了,几个番子也不知从哪冒出来,将地上横七竖八的几个人拖走,又将沾了血的地毯也一块儿扯走了。 谢不倾弹了颗香丸到堂中的香炉里,盖住了那一丝血腥气儿,回过身来,见明棠还是白着一张脸,摇摇欲坠。 他伸手将人拉过来,道:“怎么这般……” 正巧外头吹进来一阵风,走廊上尚未散去的酒臭气儿一下子吹了进来,谢不倾的话还没说完,明棠就知道要不好,连忙退开了去,捂着嘴奔到一侧的盆边,已是吐了出来。 但她吃的也就那么几筷子,吐也吐不出什么,一张脸皱成一团,紧紧咬住了牙关:“是我失仪了,大人还请海涵。” 说罢也不等谢不倾答,惨白着一张脸夺门而出。 回程的时候,明宜宓瞧着明棠雪白着一张脸,浑身恹恹的,经不住问道:“三弟可是病了?怎么脸色这般差?” 明棠仍觉得腹中有些翻江倒海,闻言亦是苦笑道:“大抵是用多了膳食,不克化。” 明家姊妹几个并不知道她在外头被魏烜纠缠之事,明棠也懒得说出来脏她们的耳朵。 因当时来喜乐来的时候考虑到娇客身份不便打扰,便挑了个最里头的清幽之处,正巧听不得喧哗之声。明棠回来的时候,外头的热闹都散了,有人认出来明棠跟着镇国公府的娇客,更不敢乱说嘴。 她们几个一概不知,只当明棠晚归是因更衣费事,不曾多想。 今日出来玩了半日,也该是回去了,故而明棠回了厢房,一行人便说回明府去。 若是寻常还好,坐在屋中歇一歇,喝盏苦茶压一压便好了,但如今又坐着马车,明棠那点子呕意又一下子漫了开来。 她总觉得鼻尖似乎还是弥漫着那一股子酒肉臭气,离了谢不倾更是明显,想起来方才魏烜拉扯自己的样子,明棠差点又呕了出来。 她上辈子也有这个毛病,大抵也是这副身子与金宫作最后的负隅顽抗。 金宫是最纸醉金迷之处,也是最最肮脏之处,明棠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只觉得个个都恶臭扑鼻。 金宫要她做眠梦,她却是男人不得近身的眠梦,远远看着如金似玉,可若真有男人来碰她的身躯,她怎么都受不了那恶臭,熏得她忍不住作呕,将这旖旎娇美的梦撕碎成噩梦。 不论是那大腹便便的丑陋豪富,亦或者是清俊硬朗的少年英才,谁都近不得她的身。人人都知道眠梦说寻常男人浊臭,纵使捧了万两黄金,也不得一亲芳泽。 但又正因如此,反而更引得世人狂热。谁也摘不下的天边月水中花,更惹得人想去摧折,人人都想做眠梦不厌倦的第一梦,为了见她一面,以证自身“芳香”而一掷千金者如过江之鲫。 眠梦压根不必承宠便可日进斗金,阴差阳错反倒守住了清白,一直做着金宫最遥不可及的那一团梦,无人可摘。 如今重生一遭,明棠还不曾去金宫受那些屈辱万分的调教,也不曾与什么外男有肢体接触,她以为自己这个毛病早已好了。 但今日遭魏烜如此冲撞,她才知道自己一点儿没好。 没好也就罢了,只是有一件事古怪。 她既然还有这个毛病,为何谢不倾屡屡碰她,她却一点反应都无? 第13章 新有一个郎君要回府? 先前几回谢不倾碰她,不曾引起明棠任何反应,她都快忘了那闻见男人味儿便吐的滋味了。 方才谢不倾在屋中,显然是在审问什么人,她看见了谢不倾的佩剑尚在滴血,也顾不上危险,懵懵地往谢不倾身边走去。 大抵是谢不倾身上那点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正可压一压她摇摇欲坠的五脏六腑?明棠一时想不明白,干脆先放下。 明宜宓见明棠不欲多说,晓得她是难受极了,也不引她说话了,只从马车的暗格里翻出些姜丝糖来,兑着车上备的水,喂给明棠喝。 她原本还想请明棠去院子里坐一坐,见见母亲,说一说那事,看来今日只得作罢。 等马车回了明府,明宜宓不敢耽搁,立即送了明棠回潇湘阁,待见那偌大一个院子光秃秃的,连花花草草都不曾种上几丛,家私器物一应都是灰扑扑的,心中的话到底按不住了。 她走在明棠身侧,轻声叮嘱了一句什么,这才匆匆带着自己的使女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融慧园。 高老夫人醒了有半日了,但仍旧没什么精气神,菩萨一般莹白仁慈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气,懒懒地靠在床头。 叶夫人半跪在一边的脚踏上,替她按摩尚觉酸胀的太阳穴,如老僧入定一般,仿佛眼前只剩下为婆母按摩一事。 堂下跪了七八个仆役,正一一汇报着这几日明棠的所作所为。 待听到明棠同三房四方的女郎们出去走了一遭,回来便一副病恹恹大不好的样子,高老夫人的眼神中漫出些悲悯来:“棠儿这身子,倒是和她爹娘一般经不得,老婆子我就是做一回恶人被她怨着,也要将她拘在院子里好好将养好身子才是,毕竟我们这些妇孺,到底是要靠世子过活。” 拳拳怜爱之情溢于言表,说着眼角还泛了红,流出几滴泪来。 叶夫人耷拉的眼角动了一下,神情依旧不悲不喜地木讷:“母亲慈爱,但三郎未必肯领母亲好意,否则那一日也不必在荣德堂闹成这般样子了。只可惜了四郎,尸骨未寒着,她倒和姊妹们去逛街。” 明棠行三,叶夫人以序齿称呼她三郎,并无不妥,只是有些不亲近。 这样的话有些阴私,下人们不敢多听,皆找了由头退下去了,房中只余她们二人。 待帘子打下来,隔绝了外界,高老夫人就晃了晃头,脱开了叶夫人的手,什么也不曾说。 叶夫人却已经领会她的意思,一下子跪在高老夫人面前:“母亲,我知错了。” 高老夫人不答。 她一寸一寸凝视着叶夫人古井一般的面孔,看着这张不过三十余岁,便如同老人一般毫无生气的容颜;看着她尚且乌压压的鬓边,与她浑身老气横秋的打扮,如此格格不入。 高老夫人菩萨一样的面孔泛起些体恤悲悯,眼神慈爱柔和:“你的日子是太苦了些,若是你想,不如放了你出去,各自婚嫁罢?” 叶夫人木雕似的神情终于活动起来。 她耷拉下眉毛,是一副极苦的哭相,红了眼眶,却半晌落不下一滴泪:“母亲,可是我哪里不孝顺,侍候的不好,竟要逐我?” 高老夫人却已然不由分说地叫她出去了:“是与不是,你好好想想吧。” 这就是下了逐客令了,叶夫人也不敢忤逆,只能退了出去。 能想什么? 这是叶夫人常常自问的问题。 她素来听不懂高老夫人的话,只能知道婆母是威慑敲打自己,却分辨不出她的威慑是否会成真。 她不愿离开,一点不愿,只得翻来覆去地在心中想。 一时想,自己越俎代庖又不知所谓,借老夫人的手让明棠的马车走小族之门,妄图叫她吃苦又丢脸,却没想到明棠从哪儿寻来了锦衣卫替她出头,引出这么大一场难看,让那贱人之子骑在脸上羞辱; 一时又想,自己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人妇数载,竟仍旧为完璧之身? 叶夫人脸上的苦闷愈发浓重了,她走在走道上,就是今日的艳阳天也温不热她冰凉的心。 思索无果,反而愈发焦躁,叶夫人的身子如同筛糠一般,抖抖索索了一路。 鸣琴这头刚送走明宜宓的贴身奶姆,心中想的还是刚才听奶姆说的那些与叶夫人有关的,有些回不过神来。 “有哪里不曾听明白?” 明棠嘴里含着一块儿压恶心的薄荷片,懒洋洋地窝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晒太阳。 “奴婢不懂,先郎君与夫人皆故去数年,老夫人为何要给先郎君娶续弦填房?那叶夫人……岂非守寡?” 见鸣琴一张脸都皱了起来,明棠有几分好笑。 方才明宜宓的奶姆过来,正是奉了明宜宓的命,又与明棠仔细分说了一遍府中情况,重点说了常跟在高老夫人身边,宛如陪房大嬷嬷似的那位叶氏究竟是何许人也,提醒明棠勿要和叶氏亲近。 她是一片好心,这“叶氏”确实说来话长,大有名堂。也难怪明宜宓在马车上那样欲言又止,原来是叶氏这样恶心人的东西叫她如鲠在喉。 鸣琴还叹:“叶夫人有些可怜。” “你没领会那嬷嬷的意思,叶氏并非我阿爹的续弦填房,算哪门子的夫人。”明棠晃了晃身下的秋千,嘎吱嘎吱地响。“她入府的时候并无名分,且是自愿来的,她哪儿可怜呢?她浑身上下穿的,有几件不是我阿娘的嫁妆,她可不可怜。” 明棠当然看到了那一日叶氏的穿戴,绫罗绸缎,虽老气却十足富贵,尤其是她胸前一串蜜蜡压襟,颗颗莹润如脂,那哪是叶氏能用的东西? “叶氏原是老夫人为爹相看过的未婚妻,甚至连未婚妻都算不上,不过口头上约了约,连个信物都不曾有。 阿爹少年时爱游历四方,志在山水,不常在家中,老夫人便是趁我阿爹不在家的时候和叶家约好的婚事,甚至不曾知会我爹一声。 阿爹少时做过先帝伴读,与先帝颇有些交情,于江南游学时结识了阿娘,便上奏先帝请求赐婚,先帝恩准,阿爹遂在江南与我娘喜结连理,归家之后方知道此事。 与叶家的婚事本就无媒无聘,我阿爹既已成婚,更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谁料这位叶氏大娘子一直待字闺中,毫无嫁意,一直到我爹娘相继病故,我被送到田庄上去时,她倒被高老夫人接到身边去了。” 鸣琴虽是使女,却也晓得无媒无聘不算婚事,叶氏这般,哪里算得上什么夫人? 也亏得这偌大的国公府,这些个仆从竟也喊得出“叶夫人”三字! 鸣琴脸色微妙:“奔者为妾,更何况先郎主已然去了,她这般……什么好人家能允准自家的女郎如此?” 大梁朝有律令,唯良妾以上才算妾室,贱妾甚至连个通房都不如,只是个婢子,随主家心意搓圆揉扁。 明棠失笑:“你说得正对,叶氏的出身甚至远远不如今日的齐若敏,所以即便是我爹已然故去了,她也要赶着趟上门去,做个不及通房丫头的贱妾。” 说起爹娘往事,明棠的眸中慢慢溢满了寒凉。 叶氏这桩亲,比齐家都要更低,自己如今勉强只算个世子待补,齐家便高攀不上;彼时的阿爹却已然是过了金印册宝的世子了,叶氏与他之间更是何等鸿沟之距? 若当真按着上京嫁娶的习惯,叶氏就是给国公世子做个通房都不大够格,想必她也是知道这一点,明知是守寡,还是这般义无反顾地到了明府来。 明棠相信她是为情,亦或者为财。毕竟能下得了狠心自奔,怎可能是个夯货? 一听齐若敏,鸣琴顿时想起先前花园子里,听了明宜筱三言两语便哭哭啼啼要退婚的齐若敏,心中叶氏更恶三分,翻了个白眼:“怎么老夫人尽是找些这般人。” 明棠哂笑:“许是喜欢。” 鸣琴忍不住啐了一口:“她若喜欢,怎么不给二房三房定下这样出身的夫人?老夫人这眼光得是何等毒辣,才总能三番五次从犄角旮旯里找出这些人家的‘好’女郎来祸害大好郎君。” 明棠笑了:“说的很是。大姊姊会这般提醒我注意叶氏,正是因为老夫人这一手在四房也故技重施过一次,只是碍于四婶娘出身高贵且容不得沙子,那女子才没进门。” 鸣琴闻言,当真是觉得开了眼界了,忍不住抱怨:“她摆明了只待见自己腹中爬出来的二房三房,若非四夫人娘家势大,四郎主恐怕也被拿捏住了。她这般年纪,颐养天年不好,为何总是想着去掺和旁人?” 明棠不语。 高老夫人如此,自然是想要镇国公府的爵位落在她的孩儿身上。 在高老夫人眼中,唯独她的孩儿命是命,旁人的孩儿皆是泥土草芥,她恐怕觉得自己替人安排婚事便已然是纡尊降贵,还挑剔什么待遇? 正说着,明棠便感觉身下的秋千愈发承受不住重量,摇摇欲坠了。 摩挲着掌心的绳,明棠恍惚间忆起幼时的日子—— 这秋千是爹尚在时所做,爹好风雅,用天然的几株藤树纠缠在一起种个天然的秋千,很有野趣,开花时荡秋千,上下都是馥郁花香。 彼时她爱极了这个秋千,常常央求爹爹带她去玩,阿娘便抱着婉婉在一边看着。 那时候她当真不知愁是何滋味。 一别经年,潇湘阁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当初荡秋千的她长大;这几株藤树也不知死了几年,徒留光秃秃的躯干纠缠在一起,明棠坐着,它便发出些不堪重负的崩裂声。 明棠有些黯然。 正说着,外头又远远地传来喧哗之声。 明棠正打算打发鸣琴出去瞧一瞧,却听得一个细嫩无力的嗓音在背后传来:“是他们要去接二郎君回府了。” 明棠回过来了,见到了换了一身衣裳的双采。 她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脸上也洗净了,露出那张柔白的小脸来。 双采生的不错,只可惜那鞭子无情,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几道淡淡的鞭伤,也不知能不能消退下去。 “你晓得今日是什么事情?” 明棠挑挑眉。 双采好似还有几分惧怕明棠,不敢与她直视,低着头说道:“奴婢晓得。” 她絮絮说来。 明府之中其实不只明棠一个被迁出去养着的郎君,她这三郎是一个,还有一个明二郎。 二郎是二房庶子,他也是生下来就有些不好,早早地就被送到了外头去养着了,明棠都不曾见过他。 传闻他天生煞气,命带不祥,于家中长辈有碍,高老夫人最怕这些说法,早早地就把人打发去了佛寺,说是修身养性,削减煞气,实则放逐罢了。 这人上辈子甚至不曾回来过,怎么如今这个时节回来了? 明棠有些好奇起来。 双采忽然咳嗽道:“是二夫人。” 第14章 会含么? 明棠从秋千架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等双采接下来的话。 她将双采讨要过来,除却她后来的大运道之外,还因她是高老夫人曾用过的人。虽只是个二等使女,但能在高老夫人手中用这些年,至少不是个惹是生非的蠢货。 目前来看,她至少已经晓得自己换了主子,要替谁做事。 她走到明棠的跟前来,还有些一瘸一拐的,话却很稳:“早间奴婢被逐出去的时候,便见二夫人跟前的使女求见;方才奴婢换了衣裳,去中堂领小郎的用度,又听见账房算起今日起行接人的用度。 奴婢与二夫人跟前伺候用膳的蕊珠说得上话,借还针线之由寻她吃了两盏茶,晓得二夫人用膳前去了老夫人跟前侍疾,出来的时候便叫人套车马,去白马寺接二郎君回府。” 寥寥几语,倒是说得清楚明白。 她做事倒堪称周全细心,果然没叫明棠失望。 明棠“嗯”了一声,应下了双采的话。而明棠不继续问,双采也不曾多言,只是将腰间挂着的钱袋子解下,双手捧到鸣琴的面前。 “这是小郎本月的月例,按府中的规矩,本应是一等使女去领的,奴婢想着鸣琴姐姐初来乍到,恐怕不熟,就越俎代庖,先替鸣琴姐姐领了,请姐姐不要怪罪。” 明棠知道明府的规矩,各房小主子的月例皆是每月初一午时前发放的,若忘了去领,便只能等到下个月。 先前无人来通告他们,鸣琴又跟着自己出门去了,恐怕府中又有人想看她吃瘪出丑。 她才从乡下被接回来,手里头哪有什么银子可用,若今日双采不去取,接下来一月她手头便艰涩的很,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 难为双采记得这事,不顾身上有伤便去了,也不曾言明缘由,反倒朝鸣琴低头,大抵是有些诚心的。 鸣琴不曾接,而是看了一眼明棠的脸色。 见明棠点了头,鸣琴这才双手接了,睥她一眼:“在小郎的院子里,好好做事就是了,我也不是这般小气的人,不和你计较那些。” 双采就垂着手站在明棠身前,跪伏在地,深深磕了几个头:“先前是奴婢轻狂,冒犯了郎君与姐姐,奴婢知错了。” 明棠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喊她起来了。 鸣琴见她站立不稳,脸上冷冰冰的,却还是搀了她一把。 白马寺在京畿,若是要接她那位二哥回来,来回也要三两日。 明棠冷眼看着二房这几日为了接这位郎君回来可谓费尽心思,二夫人事必躬亲,上上下下都打点好,连马车都一连问了又问,生怕是坐着颠簸的,甚至拿了块自己压箱底的火狐料子,叫贴在马车中,省得那位好二兄着凉。 不仅如此,等马车走了,二夫人又将自己院子旁的菡萏院都腾了出来,说是给二郎回来住着,急哄哄地开了库房,寻了一批好东西,将整个菡萏院装点起来,翘首以盼。 与明棠回京的时候一比,高下立见。 二房热闹着,明棠的潇湘阁却冷清的很。 郎君回府,身边按例都要配着使女小厮,按照二房接明二郎的分例,菡萏院之中已经备了四个使女八个小厮。那边烈火烹油,整个明府却好似忘了明棠,她身边除了她自己带着的鸣琴,也就一个讨来的双采。 不仅如此,整个潇湘阁如雪洞都如一般,明棠住的正房,转两圈都瞧不见一个瓶瓶罐罐。 明棠的阿娘出身江南望族沈氏,乃是家中独女,当年随夫北上,带来的嫁妆绵延何止百里,否则也不能在镇国公府之中拔地而起一座潇湘阁这般大的院子,只可惜如今空留院子,当年的富贵陈设如今皆不知去了哪里。 前几日院子里积满了灰尘,还不显得这样空旷,这几日鸣琴与双采擦洗好了,更加显得光秃秃。 鸣琴打心里替明棠委屈:“奴婢也听人说了,接小郎回来原是为了承袭世子之位,可府中这般,连二房一个庶子都比小郎过得好,摆明了叫小郎挂不住面子,说出去人家都要笑话,这是哪门子的世子。” 明棠却不说话,只专心地调弄着脂膏,将莹润的脂膏一点点填进瓶子里。 见她和没事人似的,鸣琴更是难受了:“这起子人只会欺侮小郎性子好,拜高踩低!” 明棠正装好了一瓶脂膏,伸手便叫她拿去给双采用,止血消肿,消痕祛疤,还顺手赏她两瓶。 鸣琴急得要上火:“小郎连自己的事儿都不上心,怎么记挂着咱们使女的事儿?” 明棠不答,只叫她去,鸣琴也只得跺了跺脚,转身去了。末了也不知是不是听错,好似听见明棠悠悠地叹息:“我性子可不好,一时欠我的,总有一日要讨回来。” 几束日光从雕花窗里投进来,落在她的脸侧,明明灭灭。 脂膏自然是给双采的赏赐,她有一桩事情做得好,当赏。 鸣琴去后院寻双采了,暂留明棠一个人坐在屋中,她将桌上的瓶瓶罐罐各自收好,唯独捧着一个天青色的小瓶出神。 此物是她给谢不倾的谢礼,只是如今制好了,又不知该不该送给他。 忽而眼前横过一只手,便见那瓷瓶被拎到一人掌心,天青色的瓷胎与他的指尖映衬着,那一点绯色越发耀眼。 谢不倾。 明棠忽而浑身僵了起来。 她压根不知这尊大佛何时来的,出入层层守卫的镇国公府还宛如逛自家花园子似的,随心所欲的很,整个上京也只有一个谢不倾这般有恃无恐。 见她浑身发僵,谢不倾玩味地笑了一声:“怎么,不愿意见本督?”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明棠身前,微微倾身下来。 谢不倾一靠近,那点儿淡淡的檀香气又若隐若现地环绕在明棠身侧,她一面下意识想躲,又禁不住嗅了嗅,果然不觉得一丝反感,心中顿时疑惑起来。 而谢不倾见她不答话却若有所思,以瓷瓶轻轻敲了敲明棠微启的红唇。 他不是个耐性极佳的人,明棠立即反应过来。 瓷瓶冰凉的触感将明棠的思绪拉了回来,明棠抬眼便瞧见谢不倾正俯身垂眸看她。 他眉眼生的极好,瞳色又深,垂眸看她的时候,无端叫明棠看出些缱绻之意,差点跌进他眼中深潭。 明棠见惯了美人,虽是第二次见他,还是被他容色所慑。她在谢不倾的脸上寻不到一点瑕疵,若非此人是她肖想不得的九千岁,抛开种种单论容貌,连她都禁不住要为青年俊朗动凡心。 明棠刚要开口,却见谢不倾收了瓷瓶,他的手指正好压在她的唇上,一按便软软地陷进去。 “会含么?” 第15章 那一夜你也是得了趣的 明棠几乎没反应过来。 含? 含什么? 含哪处? 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绯色从脖颈一直红到了耳根。 谢不倾被她的惊愕取悦了,目光从明棠雪白的脖颈滑到她因为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她的肌肤雪腻,如今又有日光照着,几乎能够看见她脖上的青筋,同她的人一样,娇嫩可怜地藏在肌肤下,却有着汩汩的血液流动。 然而那微微起伏的胸膛皆隐在衣襟下,宽袍遮掩,一马平川。 他曾替明棠沐浴,知晓这平平无奇下藏着如何雪腻软玉一捧,只消解开,便也算扑面而来。 谢不倾有些兴味。 于是他的指尖从她的唇上往下,顺着自己方才的目光,一路往下。 这与前些日子在喜乐来的时候又不同,那时候是掌心贴着肌肤的摩挲,酸痒的感觉几乎将明棠逼疯,而指尖却带着几分凉意,从她的下巴滑到脖颈,带来一连串细微的麻痒。 这感觉不比那一日叫她承受不了,可若有若无的痒意宛如搔拨一般,明棠又禁不住在发抖。 明棠不知道,她被迫仰起头看谢不倾,眼角已然晕红,沁出一点点淡淡的水光。 明棠能感觉到谢不倾的目光沉沉,并不露骨淫邪,可承载的欲意几乎是瞬间便勃发起来,他并不掩饰自己的兴味,明棠却有些陌生。 这目光就好似昂藏的紧迫之意,步步紧逼。 明棠不知如何应对,只能节节败退。 她连目光都无法应对谢不倾的攻势,对视一眼,她就知道自己败下阵来,满盘皆输。 前世里在金宫做眠梦的时候,明棠被人用更露骨的目光看过百次千次,那些人恨不得将她看杀阶前,明棠也不卑不亢,只觉得反感;而在谢不倾这清淡又带着些郁沉的目光里,她就感觉自己好似不着寸缕。 谢不倾的目光就像是……微微钝了的刀,杀不了人,却能割开联结的衣带,挑开朦胧的衣袍。 即使她身上如今穿着的是最保守的男子衣袍,明棠仍旧觉得自己在谢不倾的目光之中无所遁形。 她就像是原本紧紧卷起的画卷,而谢不倾那只手一动作,画卷就被抖落开来,雪白匹练一般的白纸落了一地,一角飘进桌案上的笔洗里,尚未作画,便被笔洗里的水沾湿了一角。 就是这样的想象,明棠都觉得头皮发麻,难堪欲死。 谢不倾甚至不曾动作,明棠眼角的那一滴泪就已然坚持不住,一下子顺着她的脸颊鬓边,滑落到脖颈上。 那泪珠正好顺着隐隐约约的青筋蜿蜒而下,谢不倾的目光顺着那滴泪珠,一下子宛如看中猎物的豹子,紧缩起来。 明棠顿时觉得自己好似被豹子叼着脖颈的兔崽子,她瑟缩了一下,而谢不倾已经扶住了她的脖颈,由不得她退缩。 他的指尖从善如流地顺着泪珠划下,在明棠懵懵然的视线里拿了起来,施施然地置于唇角,以舌尖卷去了。 明棠只能愣愣地看着谢不倾舔走了指尖的那一滴泪珠,却不知为何感觉,那湿热缠绵的触感似乎应该是落在她的脖颈上。 很快那只手便去而复返。 谢不倾的指尖就搭在明棠的颈侧,隔着一层软腻的肌肤,能清楚地感知到青筋微微跳动,血液就在其中流淌的感觉。 一跳一跳的,极有活力。 谢不倾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些牙痒。 虎豹猎食,先以利齿断其咽喉,温热的血液顿时涌出——明棠这般弱不胜衣的模样,血是否也如同她一般甜? 他舔了舔后槽牙,忽然俯身下去。 明棠方才才想过的画面如今成了现实,唇舌的触感又与手截然不同,手指是坚硬的,唇舌却宛如话本子里看过的软剑——软时缠于腰间,而抽出,便成了杀人的利器。 只是如今在案板上待宰的不是鱼,而是明棠这只瑟瑟发抖的小兔子。 忽而这般的软硬又换成了尖锐的牙,明棠半个身子被压在身后的窗上,只感觉那牙齿衔住了自己的脖颈上的软肉,轻轻地磨,似乎下一秒便要穿透她的肌肤,痛饮她的血肉。 但那牙齿也只是磨了磨,须臾便退出了去。 明棠还有些发蒙,愣愣地看着谢不倾,他离自己太近,又俯首在自己身上,她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瞧见他锋利的下颌线,瞧见他吞咽时滑动的喉结,鼻尖只有那挥散不去的檀香气息。 很快这气息便从脖颈往上,明棠只觉得耳朵被刺痒温热一团包裹,夹杂着湿热的笑声一股脑灌进自己的耳廓:“本督虽没有那东西,那一夜你也是得了趣的,以什么替你解了毒,你可会含?” 虎狼之词。 明棠脸色红成一片,思绪果真被扯回那一夜里,想起那破城而入的刀兵,她困难地吞咽了一下。 第16章 明世子连伺候人都不会 正要答话,忽然听得鸣琴的声音在外头传来。 鸣琴也不知是不是心里还有气,连声的叹息从外头由远及近。 她一路往房中来,谢不倾却仍旧好整以暇地将明棠圈在他的臂弯与雕花窗之中,不见放开明棠之意。 明棠的目光隐含了些急切,可谢不倾却恍若未觉,仍旧以犬齿衔着明棠的耳珠,微微挑弄轻含,微凉的手指捏在明棠的颊边,暗示性极重。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耳聪目明,不会不知鸣琴回来了,可他却一点动作都没有。 谢不倾的耐心不佳,但在这一刻,他的耐心似乎出奇地好。 迫使来的总不够味美,送上门的猎物才足够甘甜。 明棠不敢置信,他明知鸣琴会直接进来,他也不怕被人瞧见? 她忍不住推了推谢不倾,谢不倾亦不动。 倒是明棠这样一动,才发觉谢不倾腰间的佩剑未摘,正好压在自己的腰侧。她被冷硬的剑鞘硌得生疼,下意识伸手去拨开。 那剑沉而硬,触手极凉,明棠畏冷,忍不住一缩。 而正是这冰寒,叫她忽然顿悟起来。 是她忘了,谢不倾的属下在士族家中登堂入室,杀人都杀得,他这个正主儿轻薄她这半个世子又算什么大事? 他是谢不倾。 是剑下不知多少生魂的玉面阎罗,是大梁权倾朝野的权宦,是上京城的人间恶鬼。御史台的折子漫天地弹劾他祸乱家国,不肯屈从的权贵唾他阉党乱政——可前日弹劾怒骂他的,后日就能成为西厂诏狱里的一滩血。 他想做什么都做得,他有何惧怕的? 他不怕的。 明棠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谢不倾的衣襟,将千金一匹的云锦蹂躏得一团糟,他的肩膀上纹绣着一品文官的飞鹤,又缠绕着蛟龙,处处昭示着他在上京城独一份的权势赫赫。 明棠很快松了手。 当初在马车前,是她自个儿选的以身饲虎,是她亲口说的求您垂怜疼爱。早知他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如今还怕什么轻薄屈辱? 她自个儿选的献身之路,谢不倾也从善如流地应了,不曾将她的秘密说出去,故而这路就是再难堪委屈,在她有能力反抗之前,永无退路。 于是明棠吸了一口气,忍着耳边的作乱痒意,压着嗓音强装无事:“鸣琴,我有些困乏,先歇下了,你不必来伺候,自己休憩去吧。” 她亦伸出手握住了谢不倾贴在自己脸侧的指节,生涩而笨拙地在他的指尖先轻轻地一吻。 谢不倾挑眉看她动作。 但门外的鸣琴却道;“奴婢不累,替郎君熏会儿衣裳罢。” 说着,脚步声一下子近了,竟好似要推门而入一般。这门与明棠靠着的雕花窗也不过一臂之隔,明棠耳边尽是谢不倾的呼翕声,却又能听见鸣琴轻软的脚步声,似乎下一秒就要走到她面前,将这般情状尽收眼底。 明棠到底是面子薄的,她不知如何面对鸣琴,于是忍不住侧过了头去,像是徒劳无功地用谢不倾的半边臂膀挡住自己。 可她亦是守信的,到了这个场面也不曾再推开谢不倾。 她垂着眼,静静地轻吻谢不倾微凉的指尖,有些濡湿的温热感在他的指间游弋。另外一只手藏在袖间,不自知地紧紧握成一团,微微发抖。 明棠想,只希望鸣琴见了这副场面,不要被吓得太厉害。 但浑然有一股大力挤了起来,强硬地撑开她蜷缩紧握的手,逼得她与他十指相扣。 而被明棠握于掌中亲吻的指尖也抽开了去,转而捧住了她的脸。 柔软的鬓发与她可怜绯红的脸都在谢不倾的掌中,而明棠忍不住抬眼看他,大抵是对他的抽离有些惊讶。 “停着,不许进来。” 谢不倾喝退了鸣琴,难得抿唇笑了一下,垂眸看她的目光里带了些明棠看不懂的深色。 方才的欲色一刹那便消失无踪,一只手紧紧与她十指交缠,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再无其余动作。 他生得当真是好,迎着光这般笑,明棠丝毫瞧不出他就是那位威名赫赫的九千岁,倒像降世仙人。 像是能将她从明府这摊烂泥沼里救出来的神明,浴乎沂,风乎舞雩,孑然而立。 明棠禁不住有些恍然沉迷。 而神明俯首,轻轻地在明棠的脸侧摩挲了一下,突然便松了手,好似失了兴趣,口中言语,更好似撕碎她心中所有的妄念。 “心不甘情不愿,如此这般,倒好似本督强要你如何一般。明世子,死鱼可没甚滋味。” 明棠听见谢不倾的轻笑不带温度。 今日种种,分明是他强迫,虽一句话没说,却逼得明棠步步往前。 她是不会取悦人,坏了他的兴致,可她一个连男人手都没摸过的雏儿,她去哪儿学会伺候人? 明棠掩住眸底难堪,只道:“是我愚笨,坏了千岁兴致。” “明世子可是不知自己如今是何等处境?瞧瞧自己的身份,若非本督费心为你遮掩,你早已经因欺君之罪人头落地,难不成明世子以为本督是做慈善买卖的?可惜本督没那善心做好人。” “那日既是你缠住本督的车马要献身,如今却连伺候人都做不成——你想守住你父亲留下的爵位,想为手足报仇,却只等着旁人来施舍你,舍不得出一点儿力气?” 他以未出鞘的剑尖挑起明棠的下巴,逼得她对自己对视,挑剔地摇头:“明三郎,你当认清你的身份。本督为何替你遮掩秘密,你心知肚明,既要伺候本督,就该有个伺候的样子,难不成本督救你,只是回回为了瞧你这木头模样?” 剑压得明棠生疼,她才惊觉谢不倾不是她的神明——他是上京权势场的饕餮恶鬼,弹指间就能断人生死。她明棠不过是他如今瞧着新鲜、缠于指尖的一介玩物,因此给她两分薄面,为她遮掩秘密,替她收拾明家人;可他若厌了,自己便连一滩稀泥也不如。 他称自己一句明世子,她就是明世子; 可他换而称自己明三郎,他就有本事让她一辈子与世子之位无缘。 谢不倾方才还能捧着她的脸那般摩挲,而如今却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这被轻薄过后的一身狼狈,语调凉薄:“若实在不会伺候人,本督可请向春楼的花魁头牌上门,教教明三郎如何伺候人。” 向春楼,上京城最大的销魂窟。 明棠不敢置信,谢不倾竟拿她与烟花女子做比? 前世里已然是沦落风尘,今生竟还要学那不入流的活计? 谢不倾却好似已然洞察她心中所想,执剑在明棠的脸侧轻拍,似笑非笑:“有何不同?你的出身更高贵些?” “犯了事的官宦之女,没入教坊司者甚众,其人身份高贵者亦不少,同样一点朱唇万人尝。若明三郎有意去教坊司学,本督也可成全你。” 字字辛辣难堪,可谢不倾说得着实没错。 谢不倾的政敌,被抄了家充入教坊司的何止一人二人,明棠若惹恼了他,送她去教坊司也不过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偏帮自己的必要,她既是用献身封了谢不倾的口,却连伺候他都做不成,他自然懒怠再替她保守秘密。 交易如此,这原没错。 可如此被人践踏,想起方才自己觉得他宛如拯救自己的神明,明棠只觉得自己天真得可笑,忍不住流了泪,只能低头:“求大人开恩……下回,下回必会好生伺候。” 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谢不倾不置可否地抖了抖衣袖:“最好如此。” 见她低着头不肯抬头,哭也不敢哭出声来,谢不倾又觉得不悦,从怀中取了手帕子,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竟又替她擦净了。 “自然,你的出身是高贵些,方能留你在本督身边伺候。你若乖觉,少不得你的好处。你说是也不是,明世子?” 方才的居高临下似是消失殆尽,他又重新唤她明世子。谢不倾慢条斯理地替她擦去眼泪,语调有几分温和,与方才判若两人。 但明棠心知,他说得再是温和,言下之意,仍旧是在提醒她该做个听话温驯的玩意儿。 她的心屈辱地颤着,却也逼着自己露出一个乖顺的笑来:“是,千岁大人。” 眼见她如此,谢不倾才收了手帕,起身喊鸣琴进来。 鸣琴在门外守着,本就惴惴不安,如今终于得了令进来,一边连忙行礼,一边看明棠。 谢不倾微微颔首,受了她的礼,不曾多言,这般便走了。 明棠的目光落在他被自己抓皱的衣襟上,朱红色的衣袍被不知何时淌出的几滴眼泪沾湿了一团,可怜巴巴地皱在一起。 如同她那点屈辱可怜的自尊,万般无用。 她越发深知,手中无权无势,纵使重活一世,仍旧不过重蹈前世覆辙——她在谢不倾眼中,与以皮肉取悦人的妓子有何分别? 没有分别,反倒是她昏了头了,以为这冷酷无情的魔头是自己的救赎。 鸣琴不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等谢不倾神出鬼没地走远了,才小小声地问道:“大人方才来做什么?” 明棠随意搪塞过去:“拿谢礼罢。”谢不倾取走的脂膏确实是她所做的谢礼,只可惜所托非人。 从某种意义上,谢不倾之言宛如当头一棒,敲醒了她这尚存天真的脑袋。 谁也没义务救她,她只能自个儿救自己——将谢不倾当成救赎,她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但她是个活人,谢不倾今日这般侮辱叫她清醒,也同样叫她刻骨铭心。 今时今日他以权势逼得她将自尊踩于脚下,是她力不如人,她记着了——是谢不倾教她无权无势捡不起自己的自尊,她总有一日会同他一样权倾朝野。彼时如此,也叫他尝尝这般滋味。 鸣琴不懂内里官司,见明棠好似没事人似的,也不敢多问了,点了点头,兢兢业业地去熏她的衣裳了。 明棠只觉得那无孔不入的冷檀香儿似乎还在鼻尖萦绕,想了想,便命鸣琴将熏衣裳的香料换成了檀香。 她认得清自己的身份,不就是伏低做小?既谢不倾喜欢檀香,她便投其所好。 在她能站起来之前,明棠先学会低头。 若能哄得谢不倾欢心,从他手里攫取些利益来,才不枉这一场委身屈辱。 翌日。 那位饱受明家二房期待的明二郎终于抵达府门。 高老夫人还病着,她不曾发话要开荣德堂等候二郎回府,却也将西花园里榴花厅的钥匙给了二夫人设宴,顺便还将自己信重的一等使女玲珑派了过来,以示对明二郎的看重。 那榴花厅里尽是舶来的南洋家私,新奇又别致,才修好不久,今次还是第一回启用,头回用就给了明二郎回府开宴,可见对这个亲孙儿也有几分看重。 三夫人也是要来观礼的,只不过临时有些岔子,说自己要晚些到。 四夫人倒连理由都不找,直接不来,连使女都没来一个。 但即便如此,二门左近也已然等了不少人了。 明二夫人带了乌泱泱一片人在二门口等明二郎,近日一直有些憔悴的脸上难得的有些喜意,明宜筱陪在她的身侧,正陪着她说话。 “……你二哥常年不在家中,你一会子见了他,要同他亲近些,没得他觉得我们待他不热切,凉了心。” 二夫人乔氏生的圆润福相,端丽柔和,带着些骄矜,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一点若隐若现的梨涡,如春花一般。 即便是生养了两个女郎的母亲,二夫人却仍旧好似天真的娘子一般,与明宜筱站在一处,看上去也不过像比她略大半轮。 明宜筱同她说话,一一应着,眼底却有些心不在焉。 而这一伙子乌泱泱的人,其实多多少少也如同明宜筱一样,并无几个是真心实意等着的,使女们脸上看着正经,实则偷偷咬耳朵说小话,不见几分尊重之色。 明棠过来的时候,正瞧见这般场面。 鸣琴摇头:“原以为有多看重,一眼过去却瞧不见一个真心愿意二郎君回来的。” “二郎君回府,同我回府也并无什么区别。” 明府接她回来,是因削爵令当前,要保住镇国公府的爵位; 二房接明二郎回来,是因明四郎已死,二夫人膝下无子,只能惦念这个在外的庶子回来给她撑腰了。 她晓得明府的意图,明二郎可知二夫人的意图? 明棠眼中有几分兴味,理了理衣襟,往二门去了。 第17章 你死后必下地狱! 双采垂着头跟在二人身后,掌心沁出了些汗,忍不住打量明棠气定神闲的背影。 明棠行过来的时候,花园子廊下正坐着两个八九岁的丫头,笑笑闹闹地翻花绳,那两个丫头应当才进府不久,身上衣裳的料子旧仆仆的,双丫髻上也光秃秃的。 主子们皆聚在二门口,她们就敢躲在这里翻花绳。 见明棠一行人过来了,两人一唬,待看清了是谁,便又继续翻起花绳来,好似全然没看见似的。 鸣琴扁嘴:“惯会看菜下碟。” 明棠没在意便走过去了,双采却道:“是过分了些。” 鸣琴看她一眼,双采忽而同鸣琴说起:“二夫人的群芳园后院有个小院,我昨日从旁边走过去,里头竟然抛出几块大银子来。” “还有这等好事?”鸣琴果然应声,“都说二夫人出身晋中首富乔氏,此话果然不假,连院子都会自己生银子!” 双采的声音细弱了些:“你没听过,乔家有自己生钱的聚宝盆么?” 她们闲谈着,跟着明棠走了。等主仆几人的身影消失了,翻花绳的丫头们忍不住说起这事来。 “院子还会自己生银子的?” “怎么不会!我小时候也听我阿娘说起,北商乔家有一口聚宝盆,那聚宝盆里会自己迸出金银财宝来!” 两个小丫头说得兴起,探头看了看二门口越来越多的人,猫着腰一下子不知道溜到哪里偷懒去了。 她们跑了,原应该已经离开了花园的明棠却从紫藤花架下走了出来。 她手里捏着两朵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花儿,一抬手,鸣琴便乖觉地低下头来,让明棠将花簪到她鬓角。 等明棠再抬另外一只手,双采便也低下头来,由着明棠将花簪到她鬓边。 明棠垂眸簪花的模样极安静又专注,好似手下捧着何等珍视之物。 双采一动不动,颤抖的眼睫却显露出她的担忧。 “你很听话,有何怕的?” 这花的花萼有些松散,明棠簪花的时间便有些长,颇费了些功夫,双采能感觉到小郎浅淡的声音就在耳边,她禁不住有些恐惧。 “小郎……小郎不怕奴婢说出去?奴婢是老夫人用过的人……” 她盯着自己的绣鞋,看着上头迎春花的花样子,仿佛能在上头看出一朵花来。鞋面下的双脚疼痛已经散去大半,身上的伤口也都结疤了,如今只剩下淡淡的胀痛感,全靠明棠赐下的脂膏奇效。 原以为不过是个年纪小小的郎君,可人天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双采已然害怕了。 “这话说得奇。”明棠端详了一下自己簪花的角度,却又好似觉得不大好看,便干脆将它扫落下来。 方才还拿在指尖赏玩的花朵,顷刻间便零落成泥碾作尘。 “谁也管不住你,唯独你自己管得住自己。我素来不约束人,只修整人。” 她又走进花架子里,似乎去寻觅自己喜爱的花朵了,只听得她的嗓音缓缓散在风里:“我修整的第一人,如今连明氏祖坟都进不去。” 明以良,少年暴毙夭亡,按制不入祖坟。 双采瞳孔不由得放大了,讷讷了半晌,便见那雪衣小郎君拈着一朵夹竹桃走到她的身前,替她重新簪上。 夹竹桃艳丽绯红,却有剧毒,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而等明棠赏了花,姗姗来迟的时候,二门已经喧闹成了一团。 一位十六七岁的年轻郎君正坐在木椅上,他的神情还有些呆愣,不知该如何反应,膝上盖着乔氏那块儿压箱底的火狐料子,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明二郎明以渐。 明棠打量了他一眼,便见他身下的木椅乃是特制的,四边皆装了能够滚动的木轮,后头还有可供人推动的把手。 这是个木轮椅。 再看他的衣袍下的双腿,纵使有衣袍遮掩,仍旧可见细瘦不堪的轮廓,已是萎缩了,走动不得。 这位二哥的腿……已然是残废了。 木轮椅明棠并不陌生,就连鸣琴见了,也想起来明棠刚被逐到乡下的那段日子——她也坐了大半年的木轮椅。 明棠是早产带出的胎里弱,打记事起便吃着昂贵的特调丸药将养着,但明府将她送到乡下去之后,便说那丸药是配出来的富贵病,小孩子压不住身,吃了反而不好,将那贵重的丸药给她停了。 她爹娘留下来的何止万贯家财,她吃几辈子的丸药都够,可明府就是一毫不拔。 明棠吃惯了药,骤然断了,顿时病得极严重,连下地都难,鸣琴只得拿自己的银簪子找乡民,做了个笨拙的木轮椅给明棠坐。 下不了地的滋味记忆犹新,被人讥诮嘲讽的感受更是刻入骨髓。 田庄里的下人有些连面子都不装,当着面指指点点,说是世子唯一的嫡子竟是个残废,难怪被打发到乡下来,年年都赌她活不过今年冬天。 几个管事的孩子更是如同土霸王一般,见了她便笑话她是个废物,是个连路都走不成的病弱鬼。 彼时他们最喜欢的玩乐,便是几人去缠住鸣琴,剩下几个便推着她的木轮椅,将她当作新鲜的玩具一般推着疯跑。 她从轮椅上跌下来几十次,被推得撞过六次墙,擦伤过十几次手心,跌在地上起不来身,被围着嘲笑。 这样的滋味,不知这位二兄可否尝过。 而明二郎的脚边正跪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一头乱发如蓬草一般,抱着他的腿大声悲泣:“我的儿,我的儿怎么这般了……” 几个使女拉着她,她都不肯松手,一双浑浊的眼中冲出条条泪来,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蜿蜒而下。 明以渐有些怕她,可是缩不回自己的腿,便看向自己身边的小厮,叫他将这疯妇人拉开。 这妇人见明以渐看自己的眼中全是陌生怯弱之意,脸上的泪冲得愈发汹涌了,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推开了身边拉着自己的使女,一下子冲到了众星拱月的二夫人面前。 几个人忙着去拦她,却压根拦不住她,她一口腥咸的涎水啐到二夫人的脸上,大骂道:“乔冬儿,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你生不出儿子,便要害我的儿子,你死后必下地狱,受油锅之刑!” 第18章 蠢!实在蠢妇! 二夫人没料到她这一下,吓得一下子跌在使女怀中,被她在人前连闺名都喊了出来,脸上又被啐了一口涎水,恶心得满脸红红白白,一面不住地擦,一面喊人将她拉开去。 但她就是被人扯着头发了也不肯走,见捞不着二夫人,竟然一下子扑到明宜筱的身前,长长的指甲顿时在明宜筱的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 她下了死劲,明宜筱被抓得尖叫起来,花容失色,放声大哭,整个二门都乱成一团。 二夫人见她竟伤了明宜筱,急得叫人将她拖下去,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也一同上来拉扯住她,这才将她从明宜筱的身边拉开了去。 明宜筱捂着自己被抓伤的手背,倒在二夫人怀里不住地哭,二夫人心疼得眼都红了,连声让人将她乱棍打死。 那妇人便大笑起来:“乔冬儿,我不过抓伤你的女儿,你便这样心疼,我好好的儿生下来健全的很,你将他的腿弄成这个样子,你怎么没想过我心不心疼!” 二夫人已然叫人将明宜筱先送回去诊治了,一边颤抖着手指着她,怒目圆睁:“你疯叫什么!来人,来人,裴阿姨已然疯了,伤了我的筱娘,将她给我……给我打死!” 整个堂下都闹得一团乱糟糟,那被称为裴阿姨的妇人被婆子扇了一巴掌,却还是目眦欲裂地瞪着二夫人:“乔冬儿,我在你身边做牛做马,被你当狗使唤却还不肯去死,就是为了我儿在你手里能过得好些。 想不到你这般不容人,将我的儿害成这般模样,我就是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你当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缺德事?我下了地府,定要寻到大……” 二夫人浑身筛糠一般抖,脸都涨红了,听到这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从使女手里站起来,急急两步冲上去,一巴掌将裴阿姨打得偏过头去,又将自己手中的帕子狠狠往她口中一塞,立即叫人将她扭送下去。 明二郎看着她被拖下去的模样,脸上浮起一丝恐惧,直往木轮椅上缩,他身边跟着的奶姆亦是满目不忍,将他的双眼蒙上。 裴阿姨口中仍有“呜呜”之声,目光如同淬了毒似的,竟有血泪颗颗滚落。 而等她看到在一边角落里静静站着的明棠,看清了她眉间那滴血滴似的朱砂痣,更是瞪大了眼,猩红的血泪滴滴往下掉。 二夫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瞧见明棠不知何时立在侧门角,将一切收入眼底。 明棠迎着她,回以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二夫人浑身一颤,不知为何又想起明以良横死阶前的模样——彼时明以良就在她身侧,挑飞他的绣春刀离她不过半尺之距,她如死了一般,动也不敢动一下,而那日日在她跟前喊母亲的小郎君霎时死在她的面前,血甚至飞溅到她的脸侧,滴滴滚烫。 这温热好似尚在,二夫人终是忍不住,双眼一翻,软倒在一侧。 二夫人一昏,一窝子的使女婆子们吓了个半死,人人都围着二夫人打转,唯有明棠一人走到了明二郎的身边。 明二郎还在他奶姆的手下瑟瑟发抖,眼眶尽湿了,只听见身边有脚步声走近,随后一双微凉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如同奶姆哄他一般。 她的嗓音如云似的浅淡,散在他的耳边:“裴阿姨,是二兄的生母,是为了二兄忍辱负重至今。” 高老夫人才给出去榴花厅的钥匙不到几个时辰,便听得下人急哄哄地来报,说是明二郎的生母裴阿姨状似疯迷,闯到二门门口,闹得一片狼藉。 她躺得浑身酸痛,叶夫人正替她捏肩捶腿,她则手捧香茗慢慢品茶。听了这个消息,高老夫人手里的茶盏都晃了一丝,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背上。 “又是出了什么事?” 高老夫人被牵得头一丝丝地疼。 她已然很久没有听到裴阿姨其人了。 裴阿姨原是她身边的大丫头,因性情温润周正,便被她赐给了儿子做通房享福去了,一直乖顺的很,很讨儿子喜欢,在二儿媳前有了身孕,大夫还说是个男胎。 只可惜二儿媳来报,说是裴阿姨产下了明二郎便血崩难止,之后一直在院子里养着。 明二郎生有骈指,恰巧有个癞头和尚在他洗三的时候醉醺醺地砰砰砸门,准确地说出了明二郎的骈指,并说他命格带煞,留在府中必定冲撞长辈,危及家人性命。 高老夫人并不舍得,结果不知怎的,原给明二郎备下的两个奶姆,一个在井边打水跌了一跤,跌进了井里淹死了;一个不小心吃着了有毒的菌菇,毒死在了房中。 她原本很是看重明二郎,毕竟是她的第二个孙子,但如今性命当头,她也不得不将这孩子舍了去,让尚在襁褓之中的明二郎跟着那癞头和尚去了白马寺,美其名曰祈福养病,一去就是数年。 明二郎不在府中,更无人在她跟前提起其生母裴氏,高老夫人都快忘了此人是谁,如今乍然听闻,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还记得裴氏在她身边伺候的时候是个何等乖顺之人,这么个人,怎么如今发了癫了? 更何况,她原不想将明二郎接回来的,虽说这十几年过去,她仍旧不敢赌他身上的煞气是否消减了。 是二儿媳说起明二郎渐大,早到了定亲的年纪,若是再不接回来,恐怕于明府声明有碍;又说起她已经托娘家花重金求了一尊大慈悲寺开过光的佛像回来,定能压住明二郎的煞气,她这才点了头,让二夫人将他接回来。 怎么好好的一桩好事儿,又闹成这般!? 她原是不信天命的,可如今明二郎一回来,又出这般乱子,她到底有些惴惴,疑起是不是明二郎身上的煞气作祟,当真动了将他再送回去的心思。 只是人已经接回来了,怎可能又立即送走,没得遭人戳脊梁骨! 高老夫人的头一跳跳地痛,忍不住将茶往叶夫人的手中一放:“什么缘故,可查了没有?” 因情急动作快,半盏茶都打翻在叶夫人的掌心,烫得她颤了一下,却不敢动作。 那上来禀告的下人大气不敢出,连声说道:“三夫人已然问过了,说是裴阿姨因体虚,一直在二夫人的后院之中养病,且裴阿姨因思子过度,渐渐有了些疯迷之症。二夫人怕这样的消息扰了老夫人耳朵,便不曾禀告,只是一直拘在院子里养着,不让见人。 今日二夫人去迎二郎君回府,后院之中也无人看管着,那裴阿姨也不知怎的撬开了后门的锁,这才到了二门发疯,冲撞了二夫人,又伤了二娘子。” 高老夫人打发下人下去了,又叫自己身边的使女开库房,取了几支老参送去给二夫人将养身子。 但她旋即又想起来什么,连忙将人叫了回来:“那裴氏如今如何了?” “裴阿姨伤了二娘子,二夫人叫人将裴阿姨打杀……” 这话还没说完,高老夫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她忍着天翻地覆的头痛,不住吩咐:“糊涂!二郎才回府,就这样急着打杀他的生母,传出去了叫人如何看待我明家?他已然不是什么事情都记不住的孩子了!” 叶夫人亦跟着问道:“二郎君可知道此事?” 那回话的下人不住用衣袖擦着汗:“二郎君正瞧着呢……似乎被惊得厉害,竟是哭了一场。” 高老夫人差点厥过去,脸都扭曲了:“蠢,实在蠢妇!” 叶夫人低着头不敢说话,心中却有些快意增长。 二夫人乔氏豪富,三夫人许氏尊贵,她晓得自己卑贱,被这二位妯娌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竟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轮到乔氏挨骂。 高老夫人脸色阴得吓人,脸色都涨红了,骂过了又急急问道:“可打死了没有?去请医来,裴氏不能死!” 那下人连连摇头:“不曾,不曾打!二郎君三郎君皆在,都拦着了!” 高老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急急地将人挥退了。 她回过神来,推了一把叶夫人,咬牙切齿道:“你也是个死人不成,这般大事,怎么不叫人去查!乔氏虽是个莽撞性子,蠢得厉害,可也不至于叫后院的门都锁不紧,今日这般,定是有人做鬼!” 叶夫人藏住自己烫得发红的掌心,应了一声,转身匆匆走了。 高老夫人忍着头疼倒在床榻上,又急又气,不知怎么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在梦里一团混沌,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见一条长河,河上有桥,排队上桥的人长长一列,她亦挤在人堆里,被推搡着上桥。 忽而,那桥上冒出个斗大的鬼脸,青面獠牙,一把将她推落河中。 她在河中浮浮沉沉,刺骨冰寒的水没过她的头顶,她只觉得自己将要淹死之时,却见那青面獠牙的恶鬼摘了面具,露出一张芙蓉海棠似的绝艳面容。 眉间一点朱砂,似血般艳艳。 她在人山人海之中,于桥上俯视自己,面无表情,毫无生气。 第19章 她喜欢和聪明人合作。 高老夫人只觉得自己被死气紧紧缠绕着往水下拖去,而那一双毫无温度的眼,并着那一点朱砂痣,死死地印刻进她的脑中,让她遍体生寒。 高老夫人病尚未好,便又病了。 这一回请了好几位良医来看,都说是惊悸过度引起的头风发作。 时下头风难以诊治,几位良医凑在一块儿,也给出几张将养身子的方子,至于止疼,他们亦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高老夫人再是保养得如同不惑之年,却也已经垂垂老矣,头风来势汹汹,如今天冷,更是时不时痛得她在病榻上落泪。 不过几日,高老夫人昔日平整的眼角便多了不知多少皱纹。 二夫人倒是还年轻力健的,良医看过了,只说她是怒急攻心,被一口痰给迷了心窍,如今醒了便不碍事,开了些安神的药就是。 明宜筱便有些不好了。 她是娇养大的小娘子,手上的肌肤更是打小呵护的,娇嫩无比。裴阿姨的指甲长而尖锐,尽是污垢,将她的手抓破了,那污垢也沾在她的伤口上引起了炎症化了脓,即便是用再好的药,这手上的疤也是留定了。 为此明宜筱不知哭了多少次,恨得见天儿在屋里打砸东西,连二夫人都安抚不住。 “滚,都滚出去!叫裴氏赔我的手来,我要是留了印子,日后连选秀都选不得!” 鸣琴一边编着宫花,一边鼓着嘴,在明棠面前学明宜筱发火的样子。 她是故作滑稽,面目夸张,五官乱动,双采原本侍立在一侧,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只不过笑过了,她便又想起正事来。 自那一日架下簪花后,双采已然生不出任何心思,她只晓得自己如今在明棠身边伺候,事事听她安排便是,她怕死,一点儿不想死。 故而她将门窗皆掩去了,这才小声说道:“奴婢这些日子同之前的姊妹们走动了些,晓得叶夫人在暗中查探裴阿姨跑出来的事情,二夫人亦在后院紧紧地查,咱们那日……” 明棠不答。 她仍旧在调弄脂膏,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的,也不知那脂膏是什么成分,雪腻一般,含着些檀木的冷香。 双采忍不住看她一眼,见明棠凝神的侧影。 她的侧影如刀削一般,任是哪处都毫无瑕疵,便是在明府长大、见惯了府中诸位貌美女郎的双采也禁不住为她风采所摄,目眩神迷。 私下里同自己相熟的姊妹闲聊,她们亦曾说起明棠的容色太过惊人,且皆认为她虽生得比诸位姊姊妹妹还要好看些,却不叫人觉得女气,当真稀罕。 旁的郎君或舞文弄墨,或耍刀弄枪,自家小郎却喜爱调弄脂膏香腻,也当真稀罕。 双采不曾见过已然故去的世子与世子夫人,只听过府中年纪大的婆子们说起世子与世子夫人何等风姿,却觉得眼中所见明棠,当真世无其二。 而明棠察觉到了她停留得略久的目光,瞥了她一眼,道:“此事同我们有何干系?乔氏聚宝盆之传闻,大梁国上下皆有,府中又不止我们说起,何须惧怕这个。” “那两个丫头……?” “那两个丫头机敏的很,知道自己因起了贪念撬了后院的小门,反而将裴阿姨给放了出来,惹了大事,一直躲在左近花园子里瞧着呢。 她们也怕被抓出来,自然要找个主子庇护着,早就寻上了二哥,已经去二哥身边伺候去了。若无她们,二哥此生都不得见裴阿姨,二哥何必开口卖了她们?” 明棠并不惊慌。 这起子不起眼的小丫头明府不知多少,明以渐以不喜二夫人准备的使女之由头,在花园子里顺手一点七八个丫头,其中就包括那两个洒扫的去身边贴身伺候,算得了什么大事儿? 二夫人要当着他的面打死他的生母,他若还能接下二夫人给他备的人,那才叫人觉得古怪呢。 这二兄虽瞧着懦弱了些,可却听得懂明棠的话。 他腿虽行不得,心却通透,明棠不过随口提了句洒扫的丫头会开锁,他就记在了心上,寻了个再合适不过的由头,把人讨到了自己身边, 聪明,可用。 双采心下还有些不安,可疑惑更胜过不安,忍不住开口询问:“小郎命我在后院装闲谈,引得裴阿姨晓得二郎君将要回府,却是如何晓得那两个丫头能撬开后院的锁放裴阿姨出来,又如何晓得她们不会卖了小郎?” 明棠笑而不答。 前世里晓得的事情,怎能与双采说? 她自是知道,明府前院买进来的洒扫丫头里面,有一个耳后有红色胎记的丫头,乃是个被拐子拐了的锁匠之女。她一门心思想脱身去寻家人,身上又没有盘缠,晓得二房乔氏富贵,便寻了个由头去二房当差,夜里撬了二房库房的锁,偷了一堆细软。 那丫头到底年纪还小,做事不算周全,露了马脚被人抓了,此后阖府皆知此事,采买下人也严了许多。 明棠早就令鸣琴在暗中寻到了这个丫头,知道她每日辰时到午时皆要在二门附近的花园当差,她是有意走那条路,有意叫那丫头听见的。 且她又不曾让人说假话。 裴阿姨想逃不是一日两日,经常在后院往外丢自己早年攒下来的一些银钱首饰,妄图以此吸引人的注意,引人相助。而乔氏刚愎自用,看不上那点东西,还觉得裴阿姨软弱无能,压根不管她,常当做笑料一般同人讲此事。 明棠几人不过说了一嘴,寻起来没有一点儿证据说是她们唆使,不说此事如何细微难查,就是真查到那两个丫头头上去,那也没甚可怕的。 双采不知一切,只知道明棠不过三言两语,二房便这般没脸,愈发敬畏,不再多问。 倒是被双采引起此事,明棠又想起明二郎来。 彼时二夫人叫要打杀裴阿姨的时候,她便叫鸣琴去拦了。 这位好二兄明以渐,虽有些懦弱,可在听了明棠的话之后,便叫自己的奶姆推着木轮椅追了上去,随后一把扑在自己的生母身上。 他虽是庶子,却也是主子,那起子婆子使女哪个敢往他身上打? 这法子简单粗暴,又情真意切,谁能挑他的错处? 他能如此,便说明是个聪明人。 而明棠极喜欢和聪明人合作。 故而她将手里的脂膏一收,将瓷瓶收进了袖中,起了身:“走,去瞧瞧我那二兄。” 第20章 兰因絮果 二夫人原给明以渐备着的是菡萏院,就在她自个儿的院子旁边,不过如今事情闹地这样难看,他也很不愿住在那里。 高老夫人于是将靠近三房左近的一个院落收拾出来,叫明以渐暂时在那儿住着。 他谢了老夫人的恩,又跪请高老夫人恩准生母裴阿姨在他的院子里先养着,高老夫人也在病中同意了,还传了话出来,责骂二夫人做事不妥当。 那一日裴阿姨头发被扯掉了不少,也挨了好几个巴掌,脸肿的和馒头一般,连牙齿都被打得松动了几颗。再加上她衰老的厉害,还不到四十,竟然就显得和五十岁的老者一般形容枯槁,十分可怜。 明以渐虽对自己的生母毫无印象,但他那奶姆是个老实婆子,早就同他说明了他的身世,他自小便晓得自己的生母是镇国公府二房的通房裴阿姨,难免有些孺慕之情。 他在白马寺之中多为静修,极少碰见聒噪吵闹之状,在二门时实是被吓了一跳,又不认得裴阿姨,这才脱开了去。如今既然已知这可怜妇人就是自己的生母,只觉得心疼,这些日子都陪在裴阿姨的膝下侍疾。 明棠带着双采与鸣琴去拜访他,守门的正是那两个丫头。 那两个丫头见了明棠,一个脸色有些瑟缩,倒是耳后有红痕胎记的那个拉了她一把,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三郎君来了,我们郎君方才还念叨着郎君呢。” 她看不出一丝心虚,笑吟吟的,不过才七八岁的样子,做事却很有几分章法。 “你叫什么名字?”明棠问道。 “奴婢贱名,不说也罢,正好昨儿得了我们郎君赐名,叫奴婢兰因。”她落落大方地说了,又一扯另外一个丫头,“郎君亦赐名给了她,叫絮果。” “是得了个好名儿。” 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 这倒是一句好典,但用典极生僻。 被放逐到佛寺去的明以渐,连书都不曾念过,却能取这般名儿。 明棠眼下有些兴味之色,跟着兰因一路走着。 这院子不算大,不过一个二进的小院,兰因将明棠引到内院房前,替她打了帘子,便不再跟进去了:“裴阿姨喝过药睡了,我们郎君在陪着裴阿姨呢。” 明棠点了点头,看了鸣琴一眼,鸣琴便拿出一个小荷包来,放进兰因的掌心。 不值几个钱,里头放着些铜板,做个打赏也没人说什么,兰因既缺逃跑的盘缠,便必然不会拒绝。 果然她立即接了,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 明棠进屋,果然一股子药味儿。 她自小就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对这苦味儿早已经习惯了,倒是明以渐有些受不了,时不时拿着香囊嗅一嗅。 明棠过来的时候,他正好拿着个香囊压在鼻子下,安静地看着明棠进来。 “二哥。”明棠喊了他一声,他便有些腼腆地点点头:“三弟。请恕我腿脚不便,不能起身来迎你。” 明以渐亦是典型的明家人,他生得娟秀温润,很有一副好相貌。虽是坐在轮椅上,脊背也挺得笔直,唇角有些笑意。 裴阿姨仰躺在床榻上,看样子睡得很沉。迷迷糊糊听着了明棠的声音,睡梦之中都有些不安稳,翻动了一下身子,喃喃道:“三郎君……” 说着说着,便翻来覆去地说些“我要死了”、“救我”、“乔氏毒妇”、“该死”之类的胡话。 明以渐的神情有些黯然,解释道:“这些日子有良医来替阿姨看过了,说是阿姨常年思念我,虽不曾疯迷,情绪却大不稳定,对养病极为不利。良医们开了些安神的药,叫阿姨好好睡着,这才能将养身子。” 明棠点点头:“是了,若是叫裴阿姨醒着,吵闹起来,反而对养病不利。如今你既然已经回来了,便是最大的喜事,裴阿姨的心病可解,日后自然好得很快,一切都会好的。” “是,借三弟吉言,一切都会好的。” 想到自己是妾生子,母亲只有嫡母乔氏一人,那乔氏却恨不得对生母赶尽杀绝;生母虽活着,却也已经性情大变,见了生母只能唤一句阿姨,连自称儿子都不敢,明以渐心中止不住地涩然,忍不住又红了眼。 他侧过头去,擦去自己眼角的泪水:“叫三弟看笑话了,我性子懦弱,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总是忍不住。” “你与生母情至真至切,我亦感喟。” 明棠寻了个椅子坐了。 倒是明以渐的眼泪止不住一般,擦也擦不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身后的奶姆连忙替他擦泪,动作娴熟,看样子是做惯了此事的。 明以渐常年坐在轮椅上,身子无法锻炼,也体虚瘦弱得很。 他与明棠面对面坐着,两个皆是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瞧着好不可怜。 明棠便问那奶姆:“我瞧二哥和我一般体弱,平素里都吃些什么养身?” 她说话温和,带着些少年人特有的不谙世事,是个真心关切兄长的小郎君,一点不似作伪。 那奶姆一一答了,明棠便摇头:“这些也太过寻常了些,二哥需多用些进补之物,这才能调养身子。裴阿姨如今既是在养病,也应当用些好的。 我院子里灶上正炖着几盅药膳,你出去寻我的使女,两人一同去取了过来给二哥用了,顺便叫我那使女将药膳的方子誊抄一份给你,日后也给我二哥准备。” 那奶姆有些不放心似的,看了明以渐一眼,明以渐见她担忧自己,便道:“去罢,三弟是我手足,你担忧什么!” 嬷嬷这才走了。 那奶姆一走,屋中倒是安静下来。 明以渐不是个话多的性子,刚才还当着明棠的面哭了一场,这会子恐怕觉得丢人,垂着头不说话。 但这时明棠却回过身来,微笑着看着明以渐:“我院中其实往日里并不多做药膳,今日为何多做了几盅,你可知晓?” 明以渐的神情不变,眼角还有没擦尽的泪滴,疑惑地摇了摇头:“我不知晓。” 明棠便笑:“二哥怎不会不知?你那两个使女的名字取的好,颇有禅意。” 明以渐的神色渐渐变了,唇角的笑容淡去,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唇角,那一点方才还伤痛欲绝的眼泪尚在眼角,却不复方才痛哭流涕的可怜懦弱感:“三弟这是何意?” 第21章 闭上你的嘴。 “二哥腹有锦绣,是聪明人,这才能在佛寺之中亦学得这许多典故。如此玲珑心思,自然知道我借药膳之由,是为将你的奶姆支走;更应当晓得那一日是我寻人去开的后院门,否则你回府之日,便是裴阿姨死期。” 明棠不欲与他多打太极,直截了当地说道。 “其实我亦敬佩二哥,二哥早就晓得身边有内鬼,却仍旧有如此忍辱负重之心,与这内鬼如此逢场作戏,骗过了她,这才能在白马寺活到现在。” 明以渐脸色不变,只是唇角抿得越紧。 “乔氏膝下无子,便将你的庶弟四郎养在身边,前些日子四郎暴亡,她才接你回来。” 她走到明以渐的身边,弯下腰来,在他枯瘦无力的腿上轻轻一放。 明以渐的大腿尚有些知觉,忍不住抬眼看她,只觉得她的手隔着几层衣料都凉得吓人。 但她俯身下来,平视明以渐的双眼更加冰凉:“四郎的生母孙阿姨,亦是产后血崩而死。孙阿姨一死,二夫人便将四郎抱在身边教养,视若亲子。” 明以渐的脸色苍白下来。 他自然知道,裴阿姨当初生他就是产后血崩,万幸她是侍女出身,做惯了活计,身子较常人康健不少,虽失去了生育能力,却保住一条命来。 他亦知道,明棠的言下之意,事情一则为偶然,二则为巧合。 “如今四郎已死,轮到你来做乔氏傍身的郎君,你猜裴阿姨下场如何?” 能如何? 不过四字,去母留子。二房并不容人,容不得裴阿姨,更容不得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来,毫无神情地直视明棠:“多谢三弟救母之恩与今日提醒之意,不知三弟待如何?” “不须虚礼。”明棠斟了一盏茶到明以渐的面前,那茶水已然冷了,“我既来,自然有我的目的。” 明以渐的奶姆刘嬷嬷捧着药膳,一路上走得飞快。 鸣琴跟在她身边,见她如此,忍不住打趣道:“嬷嬷走得这样快,可是怕我家郎君欺负二郎君?” 刘嬷嬷摇摇头,笑道:“这倒不会,只是二郎是我从小带大的,离不得我,我怕他会害怕。” 她这样说着,果然越走越快。 结果将将要靠近院子的时候,忽然见到明棠冷着脸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双采跟在她的身后,有些担忧地跟着她小跑。 鸣琴怪道:“小郎怎么了?” 明棠冷哼一声,瞥了一眼刘嬷嬷手里的药膳,忽而一把将药膳掼到一边去:“如此这般没有教养,我这好东西给他吃什么!不知好歹!” 说着便将鸣琴也喊走了,只留下一个愣愣的刘嬷嬷在原地。 她也顾不得药膳被打翻了,连忙跑进院中,就瞧见兰因絮果两个小丫头蹲在地上擦洗打翻的药汁,收拾碎了一地的碎瓷片儿。 而明以渐脸上尽是褐色的药汁,身上的衣裳都被染脏了。 他呆呆愣愣的,待见了刘嬷嬷,忽而又忍不住哭起来:“三弟着实倨傲!先前她出言为阿姨说话,我还以为她是个好的,想不到如此傲慢,与我话不投机,竟将给阿姨的药都打翻了!” “可不是!郎君同她说话,她听不惯郎君的话,便要发火,不仅打翻阿姨的药,还将郎君补身子的药也都泼到了郎君脸上,我瞧得一清二楚!” 兰因一边在地上擦洗地面,一面愤愤不平地说道。 而明以渐一个大男儿,哭得如同女郎一般梨花带雨,拉着刘嬷嬷的衣袖,眼睛都肿成了小桃子。 刘嬷嬷大惊,一边帮明以渐擦着被粘稠的药汁糊住的脸,一面不敢置信地问:“三郎当真这般说的?” 絮果的手不小心被地上的碎瓷片扎了一下,更是满腹怨气,方才一直如同锯嘴葫芦一般一句话不说,如今也忍不住抱怨:“怎么不是,奴婢听得一清二楚,她骂我们郎君是阿姨养的庶子,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是没娘的野孩子没有教养!” 这话方才刘嬷嬷才从明棠口中听过一次,禁不住信了,顿时脸上也有些愤怒之色:“她自己无父无母的,怎么敢说我们郎君没教养,可耻可鄙!” 明以渐哭得愈发大声,如同要断了气一般,没有一点儿男子气概:“我日后再不要见她,若是府中人人这样欺侮我与阿姨,我不如回白马寺去!” 还不到半日,整个明府便传遍了明棠倨傲,故意欺侮明以渐,令明以渐想回白马寺去的事儿。 高老夫人头风稍微减轻了些,便看见二夫人乔氏在外头窜头窜脑的样子。 她禁不住一阵烦闷,却也只得耐着性子,将她喊进来:“老二媳妇,你若有事,直说就是。” 乔氏规规矩矩地过来,将明棠欺侮明以渐的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但她的神情再规矩,嗓音之中也藏不住那幸灾乐祸的架势,高老夫人本就尚有些头疼,看她偷笑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蠢妇!你才犯了事儿,如今又来幸灾乐祸!你要是不喜二郎,你将他接回来做甚么?样子都不会装!” 乔氏自知理亏,连忙按下翘起来的唇角,低着头说道:“是媳妇蠢笨,如今二郎三郎争吵,还望母亲示下。” 但她又忍不住要分辩两句:“媳妇冤枉,媳妇是二郎的嫡母,自然是真心实意疼爱二郎的,怎会不喜?只是那日……” 高老夫人看着乔氏浑身上下的珠光宝气,好似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她心情很痛快的样子,真是恨不得给她一下。 但她只得不断在心中安抚自己,当初与乔氏议亲是自个儿选的,一来看重乔氏巨富之助力,二来亦是乔氏这枚掌上明珠实在是个浅显易懂的蠢东西,十分好拿捏。这皆是自己做的选择,不要为此和她置气。 没料到乔氏见高老夫人不说话,自己又喜滋滋地说道:“过几日就是太后万寿节,咱们府中收了四张帖子,原是说母亲带着大郎二郎三郎一块儿去,但如今这两个孩子之间闹成这般,连见面都不肯,必然有个人去不成了,这多出一份帖子,母亲可否将筱娘带去宫中?” 高老夫人终是忍不住了,重重地拿起身边的引枕,往她身上掷去:“你若实在想不明白,就闭上你的嘴!” 第22章 空长年岁,不长脑子! 乔氏极少被高老夫人这般责骂,霎时也是惊慌不已,连忙跪倒在地:“母亲病痛,很不必为了儿媳大动肝火,是儿媳蠢笨,还请母亲赐教。” 高老夫人揉着头,强忍着不耐道:“陛下如今有削爵之意,显然不欲士族势大,你一门心思想将筱娘送进宫中去,可曾想过陛下不喜士族女子!” 小皇帝年少登基,中宫皇后杜氏乃是太后为其聘下的贵女,与太后同出一宗,年长小皇帝五岁有余。杜皇后虽容貌出众,却并不得皇帝欢心,位居中宫数年,膝下并无子嗣。 宫中受宠者,不是小族寒门出身,便是宫婢得幸,无一士族之女,陛下之意,一目了然。 乔氏闻言,却依然不懂其中之意:“陛下有削爵之意,可我们府中并不在削爵之列,想必不曾惹了陛下厌恶。更何况媳妇在花宴上听旁的夫人说起,陛下不喜杜皇后,盖因杜皇后已然三十,容颜老去,与士族出身并无干系。如今我的筱娘聪慧貌美,正是二八年华,如何不能得陛下青眼?” 她平素里做别的事情脑子转得不快,说起这事来,反倒噼里啪啦如倒豆子一般,眉飞色舞: “太后寿宴,正是众家献宝之机,与我交好的那几位夫人皆打算借此机会叫自家的女郎在太后与陛下面前露一露脸。若是筱娘能进宫得陛下喜爱,夫郎与叔叔在官场上也必然更得陛下宠信,儿媳此举,皆是为咱们家做打算啊!” 乔氏觉得自己说得甚好,却不料高老夫人听了更是恼怒:“我说的话,你倒是一句也不听,空长年岁,眼界却极短!没我的意思,谁也不许去,下去!” 乔氏接连被斥,觉得有些没脸,满腹欣喜一下子被打断,脸上也有些沮丧,只得退下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了自己院中,打算同明宜筱说一说此事。 今日明宜筱难得开怀,乔氏进屋的时候,便见女儿在一面极大的琉璃镜前比试衣裳,满脸笑意,乔氏见她脸上喜色,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几个使女围着明宜筱团团转,桌案上更是摆了好些衣裳头面,一眼看去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这些皆是在琳琅阁定制的衣裳与首饰,价值千金,正是为了赴太后寿宴,摆了一水儿让她挑选。 明宜筱换了又换,终于留了一身淡色的裙衫,雀跃地凑到乔氏身前:“娘,你瞧我这衣裳可好看?” 这裙衫乃是新织的软烟罗所制,柔软飘逸,仿佛毫无重量,明宜筱素爱仙姿出尘的打扮,再加上这衣裳在袖口特意做了一层罩手的云纱,正好遮住她手背上还未消下去的疤痕,很得她心。 乔氏打量自己芳华正茂的女儿,忍不住将她搂到怀里,揉搓起来:“怎会不好看?我们筱娘天生貌美,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明宜筱忍不住弯弯一笑。 乔氏不忍打击她。 她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儿对入宫何等热忱,为着这太后寿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如今怎好与她说老夫人不准她去? 正斟酌着如何开口,明宜筱忽而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如同捧着宝贝一般,捧了个雪白的瓷瓶过来。 “娘,我新得了个好物!” 她喜滋滋地将瓷瓶打开,从里头擓出一块儿脂膏,一面往自己留了疤痕的手背上搽,一面说道:“这东西果真是灵丹妙药,用午膳之前这疤还红肿着呢,如今搽了这脂膏,竟消了不少!” 乔氏爱美,亦被这脂膏吸引了,凑过去一看,果见明宜筱手背上的疤痕好了不少。 “如此奇效,你从哪儿得来的?”这等消痕好物,乔氏也没见过。 “二哥那儿来的。”明宜筱的目光略略躲闪了下。 她说得清浅了些,实则是她的使女阿欣出去领膳食的时候,见明以渐身边的使女兰因捧着一瓶脂膏回院子,态度十分虔诚,顿起疑窦。 两人说了几句话,阿欣才知道这脂膏是白马寺的渊持大师所赠。渊持大师四处云游,常年不在京中,但十分精于药技,常制些好药派人来送给明以渐。这脂膏便是他新做的方子,说是能活血生肌。 阿欣听了记在心上,回来禀告给这几日为着疤痕大动肝火的明宜筱,明宜筱才动了心思,将这脂膏“借”来一用。 至于明以渐肯不肯给,又是如何给她的,这都不重要了。 她是二房的嫡女,想要什么,旁人都只有双手奉上的份儿,便是庶兄也一样。 乔氏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但她什么也不曾责怪,甚至嗔怪道:“他哪有什么好东西,没得用坏了自个儿,也值得你去拿?” 母女两个笑成一团,乔氏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叫女儿伤心,干脆暂且按下不表。 群芳园之中母女其乐融融,明以渐的院子里却如同秋风扫落叶。 裴阿姨的药性过去了,又在房中大吵大闹,一时说要杀了乔氏,一时又哭着要见儿子。明以渐怕见了自己反而牵动她的愁绪,让刘嬷嬷去照看裴阿姨,自己推着轮椅出来透气。 外头的天气灰蒙蒙的,新整饬出来的院子里仍旧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霉味儿,明以渐的目光落在廊下努力扫地的兰因身上,看见她脸上好大一个巴掌印,肿得老高。 他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磨破的掌心,想起方才冲入自己屋中,眼高于顶的豪奴,古怪地笑了两声。 太后寿宴匆匆而至。 寿宴除却请了宗室皇族、王侯贵族,还有群臣与诸位身有诰命的夫人,可按宫中送来的帖子数,携带府中家眷入宫赴宴。 明府得了四张帖子,只可惜一宅子的妇孺只有高老夫人一人能来,且她并无诰命,乃是占着国公夫人这一项才能赴宴。 而除了强撑病容也要入宫的高老夫人,还有明大郎明以江,明三郎明棠,竟然当真空留出一张帖子。 正如乔氏所言,明棠与明以渐不合,明棠收了高老夫人喊人送去的帖子,明以渐便立即称病不去。 他不去,乔氏还想再替明宜筱争一争,果然又挨了高老夫人的斥责;而打扮一新的明宜筱,亦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准备许久的寿宴泡了汤,登时又急又气,哭得不能自已,埋怨不休。 但府中如何闹腾,皆不影响进宫赴宴的几人。 高老夫人独坐一车,明棠亦独坐一车。 今次入宫,明府也不敢太过叫她没脸,引得旁人嘲笑整个明府,明棠还沾了这光,得了个中规中矩的车马。 “郎君先用些点心垫一垫,一会儿在宫门口恐怕要多等等。” 马车缓缓在官道上行驶,双采从怀中取出一个食盒,捧到明棠面前。 今日陪明棠入宫的乃是双采,鸣琴另有事,留在了潇湘阁中。双采倒也乖觉,早就备好了点心。 “为何要等?”明棠随口问道,却又很快想了起来。 第23章 这大佛又哪儿来的怨气? 这是要等那位明大郎呢。 她的好大哥,三房嫡子,明以江。 明以江在太学念书,已有数年,平素里都住在太学的监舍之中,逢年过节才回家,很是刻苦。 宫宴酉时一刻开宴,但太学要申时末才下学,太学虽离皇宫不远,但快马加鞭而来也要些时辰,明大郎是高老夫人的心头肉,她怎肯让他自个儿入宫? 故而就算明家的车马到了宫门左近,她也是要在宫门口等明以江到了,这才一同入宫的。 这才是高老夫人心尖尖上的金孙呢,与他比起来,明棠说是路上的草都是抬举了自个儿。 而双采不知明棠心中所想,已然答道:“大郎君还未下学,要等大郎君一同入宫。” 明棠忽而想起双采上辈子被明以江讨去做了通房,还极为受宠,便侧过头打量她一眼。 她前世里与双采并不熟识,双采虽被高老夫人赐到她的院中做大丫头,实际上还是鸣琴照料她的日常起居,不知双采是与明以江有了私情,还是单纯被明以江看中。 但若是前者,她便有些不想用双采了。 齐若敏放着明棠的世子夫人不做,巴巴地要嫁予明以江为妾,还不事先退婚,这顶大绿帽,明棠已经很不喜欢; 有此事在前,身为自己使女的双采又被明以江给讨去做通房了,更是折辱明棠的面子。 明棠既大度又小气,若双采是真心实意爱慕明以江,明棠未必不能成全了她;若她不愿却不能反抗,明棠也愿意拉她一把;但若是她只为背主求荣,以明棠为踏脚石上位,明棠便容不得她了。 而双采脸上并无异色,并不见对明以江的一丝动容。 相反,她甚至更专注于手中的点心。 这是双采在小厨房特意取来的春水包,就是知道入宫之前要等明大郎下学,宫宴开始后更吃不了几个菜,怕明棠饿着,特意备下的。 自然,她可以不做此事,但她做了,便显现出她的用心。 而现在双采正在和食盒中的点心斗智斗勇。 春水包吃前要破开韧皮,这都是使女们常做的活计,但现下不知是怎么回事,这薄皮儿她怎么也破不开。 她满心都在琢磨怎么破点心,然后伺候明棠用两个垫垫肚子,压根不在乎什么明大郎武大郎的。 双采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在明棠面前更是谨小慎微,不敢隐瞒,明棠看不出她一丝爱慕之意,猜测她至少如今对明以江并无心思。 没有心思便好,明棠也不愿次次都做个坏人。 双采此时终于将那个春水包给破开了,但可惜用的力太大,整个包子破破烂烂,惨不忍睹。 她立即打算将这个丢脸包子藏到一边去,一边抬头看明棠,希望自己这般笨拙别被郎君发现。 却见明棠正好看着她,唇角还带了点笑,恐怕将一切尽收眼底,顿时觉得丢人至极。 她讷讷开口,正要请罪,便瞧见明棠眨了眨眼:“不拘卖相,便那个吧,正好有些饿了。” 双采只得依言将那个挟了起来,明棠凑过来吃了。 她当真一点儿不介意这包子被她破得丑陋,双采愣愣看着,不知不觉看了许久,看她唇上一点晶亮的汤汁,无端觉得这春水包比寻常还要好吃数倍。见明棠咽了,她又多挟了几个给明棠吃,明棠也都受用了。 只是她唇上沾了汤汁,亮晶晶得如同口脂一般,双采便拿了手帕子来替她擦去。 而正当这时,外头有人飞马走过,明棠身侧的车帘被风吹得扬起,她下意识往外看去。 只见那匹大宛良马从明棠的车马边飞驰而过,而那马上的朱红身影,正侧头看她一眼。 墨色的发飞扬,赤色的大氅亦跟着一同飞扬。 那双凤眼的眼角微微扬起,目光落在双采的手上,随后微微眯了眯,这便飞驰而过了。 谢不倾。 明棠察觉到这位大佛祖宗似是有些不痛快,却也不知他这不痛快从何而来。 那日如此折辱自己,难不成还在记那日自己伺候的不痛快? 可记自个儿的仇却不动手,这也非谢不倾的做派。 明棠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真不知应当从何来揣测他的心意。 罢了,他瞧自己不痛快,明棠见他也不痛快,还怕他又来要伺候,懒怠揣测。 好在这般困惑并不久,食盒之中的春水包不过几个,很快就见了底。待双采合上食盒,另外一匹飞马便已然到了。 “祖母!” 正是朝气洋溢的嗓音,马蹄声从明棠的马车便擦过,停在了高老夫人的车马边。 明棠看出去,只瞧见青年人的背影。 而高老夫人甚至亲自打起了车帘,很有几分喜悦地说道:“江儿,可算来了。” 她拉着明以江上车,明家的两辆马车这才开始入宫,而明棠一路上听了一耳朵的问候,皆是高老夫人慈爱非常地问起明以江这些时日在太学之中生活如何,见闻如何,一片拳拳怜爱之心。 明以江。 对这位两辈子都只见了寥寥数面的兄长,明棠着实有几分好奇。 她与明以江,前世里明面儿上不曾有任何冲突。 明以江出身同样不低,其母三夫人许氏乃是六姓大族的嫡女,父亲乃是高老夫人的次子,如今正外放江南府做盐政督查,这是何等肥缺! 明以江乃是明棠这一辈儿第一个嫡孙,与明以渐、明以良不同,他占了嫡,又占了长。这些年来,明府上下皆通力将他当做继承人教养。 若无明棠,他的身份自是可袭爵的,名正言顺,并无阻力。前十几年明棠养在乡下,时不时便说病的很,年年都说恐怕熬不过今年冬天,想必整个明府皆将明以江当成板上钉钉的世子。 可如今明棠回来,明以江便决不能再是世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人性自古如此,明棠只好奇这位长兄,他心中对此如何作想。 正这般想着,便听得前面的马车传来明以江的声音。 他声音舒朗,正彩衣娱亲地逗得久郁在心的高老夫人哈哈大笑,随后话语便一转,问道:“祖母,后头的车中坐的可是三弟?” 第24章 明家小郎乖觉 高老夫人的声音停了停,便说道:“正是你三弟。” 明以江笑了两声,故作苦闷地说道:“三弟来了,祖母可不能不喜欢孙儿了。” 高老夫人对这个嫡亲的孙儿何止是宠爱,闻言立即说道:“怎会?祖母最喜欢的就是江儿。” 他们二人在前头一路祖孙情深,明棠在后头坐着,听得甚无聊,百无聊赖地翻动着手中的一卷书。 双采不知明棠心意,以为她心中黯然神伤,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抚她。 思及府中种种,双采心中亦有些不是滋味。 高老夫人对明棠与对大郎君,何止是天差地别? 从前还在高老夫人身边伺候的时候,明棠尚未归,她常听高老夫人提起明棠,言语慈爱,又常常斥责下头的二夫人不上心,府中也皆说老夫人慈爱,她便当真以为高老夫人对明棠也是挂念的; 可如今到了明棠身边伺候,此间种种,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府中上下,对明棠浑然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样子,面上都不大尊敬,更不必说背地里如何传那些“男生女相”、“命硬克亲”的难听传闻了。她伺候高老夫人数载,知晓高老夫人最会约束下人,她若有心,怎么会放纵这些流言在府中肆意传扬? 更不必提起那一日入城的事宜,彼时她便看出车夫是有意走庶族侧道,却不曾往高老夫人亦或者是二夫人、三夫人身上想起,可后来明棠入府,连正门都不曾开,自己反而做了替死鬼,她就晓得府中上下,无论主子还是下人,对明棠其实皆是一个意思。 无人在意,有意轻贱。 她看明棠的目光之中隐约带了些同情可怜之意,却忽然听得明棠说起:“你若怜惜你家郎君我,只尽心在我身旁做事就是。忠心些,可人些,我心便甚慰了。” 明棠将书卷丢到一边,懒洋洋地倚靠在车壁上,冲着她微微挑眉。 不见黯然神情,只瞧见她眉眼生动,只要带了笑,便是天生的风流绝色。 双采心跳漏跳了一拍,也不知思绪飞到了何处去,呆呆地看着明棠,只觉得目眩神迷。 皇庭夜宴对明棠而言并非甚新鲜事儿,她前世里在南陈伺候的新主儿位高权重,身为他身边最无可挑剔的一件漂亮摆件儿,明棠常跟着他赴宴。 太后寿宴,也不见得有多新奇。 明棠下了马车,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高老夫人身后,连打量明以江一眼都懒怠。 谁乐意去看明以江与高老夫人祖孙情深的模样! 只是明以江却不会这样轻易放过明棠,他与高老夫人撒娇卖痴完了,又要回过头来,好奇地打量明棠。 他既然要打量明棠,明棠自也光明正大地看他。 明以江身量不算太高,生了一张温秀柔和的娃娃脸,瞧上去一团软和。 见明棠也看他,他愣了一下,随即回以一个大大的笑容,左侧脸上一个深深的酒窝,露出一口白牙:“三弟,数年不见了。” 他与明宜宓年纪相仿,一身洒脱少年气,笑起来的时候甚至有几分傻气,瞧上去便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亲眷千般怜惜万般宠爱长大的士族郎君。 明棠对他的印象极淡,还都是极幼年的时候见过几回,只记得他幼时是个清瘦冷淡的模样,如今是瞧不出一点儿幼时的样子了。 他细细看了明棠好几眼,满目赞叹:“太学之中,钟灵毓秀者甚众,但似三弟这般俊秀无双者一个也无。” 说着,他又去闹高老夫人:“祖母,三弟生的这般人物模样,怎么如今才将三弟接回来!” 高老夫人是从来受不得他闹的,便是如今看明棠,她也不得不夸两句:“你三弟是生得极好,江儿看得不错。只是你三弟身子不好,先前一直在乡下将养着,如今好些了,这才接回来。” 明以江这才点点头,转过身来,忽然出其不意,伸手握了握明棠的肩膀。 她是女郎,又生得瘦弱,便是有意在衣裳里多穿一些以撑起郎君的衣裳,肩膀也仍旧单薄的很。 明棠没料到明以江如此出其不意,退了一步,有些惊愕地看着明以江。 却见明以江摇了摇头道:“三弟身子太单薄了些,平素里可是不曾好好用膳?身子不好,可要好好照顾自个儿。” 说着,又缠在明棠的身边,不住地问起她平素里吃什么菜,用什么药,很是关心。 明以江亲近明棠,高老夫人难免有些不喜,只是看在明以江的份儿上,懒怠出言制止。 他说着说着,又自然而然地去揽明棠的肩膀,想如同亲兄弟一般揽着明棠入殿。 明棠怎肯让他揽着,更何况挨得近了,男人身上的味儿又叫她直皱眉,她正欲不着痕迹地从明以江身边走开,忽然见一叶飞花从两人之间穿过。 明以江只觉得臂膀被什么狠狠一打,疼的他直皱眉,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得凉凉的嗓音从后头传来:“明大郎君,陛下尊驾在侧,怎生这般毫无仪态。” 明棠一听这声音,便回过头去,先瞧见的便是谢不倾。 谢不倾仍旧是那一身朱红氅衣,腰佩长剑,容颜清隽,手中正捏着一朵不知从何处摘来的木芙蓉,只是显然缺了一片花叶。 他的神情很是漫不经心,浑身上下皆写满了目下无尘。 嗯,果真是大佛祖宗的做派。 而明棠更注意到的是他口中那句“陛下尊驾在侧”,她管也不管,亦不看那位小皇帝究竟在哪,冲着谢不倾便是先跪再说,口中山呼万岁,自己君前失仪,请陛下恕罪云云。 她跪得很是迅速,旁人都没反映过来,明棠没错过谢不倾眼角眉梢漏出的一点意外,想必他都没想到明棠连皇帝在哪都不看,直直地冲自己下跪。 谢不倾的意外之中确实掺了些兴味。 她也不怕跪错? 若是跪错,可是杀头大罪。 只可惜她太聪明,不曾跪错,瞧不见这小兔崽子要被杀头时惊慌失措的模样了。 而这时明以江与高老夫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亦跟着一同行礼。 明棠只瞧见明黄的衣角渐渐行到自己面前,那帝王独有的龙涎香味儿缓缓传来,一只手将将伸进她微垂的视野。 “明家小郎乖觉,朕心甚慰,起吧。” 青年人的嗓音有些低哑,这手亦清瘦,不是谢不倾的手。 这皇帝陛下是想亲手将她扶起? 第25章 他人这般冷硬,唇舌倒是柔软。 明棠心中顿起疑窦,却还记得谢不倾正在她面前。 皇帝陛下再贵重,她也时刻记得捏着自己要命秘密的是谢不倾。 谢不倾其人霸道,最不喜旁人碰自己的东西,若是别人沾染过的,再是爱物,他也即刻丢弃销毁。 自己既已要献身,她便也算是谢不倾的半个所有物,明棠可不想落得个“丢弃销毁”的结局,下意识地往后挪动半步,错开了小皇帝的手,再深深跪伏:“请陛下恕庶民带病在身,不敢冲撞龙体。” 皇帝似是有些意外,便听见谢不倾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明家小郎君体察陛下,挂念陛下龙体,忠心可鉴,便由臣来扶罢。” 明棠听惯了他于人前自称本督,这还是头一回听他用谦称。 低位太监称“奴”或“婢”,混成了头子便可称一句“咱家”。不过谢不倾何止混成了头子,他身虽为内宦,却比那些权臣还要更权势滔天。他自称一句“臣”,虽轻狂自傲,却也应当是他的身份。 “谢过督主。” 明棠的手落在了谢不倾伸下来的手背上,借力站起。 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站起来的时候,忽而觉得膝盖酸麻,整个人往前一倾,竟是整个人都往谢不倾身上跌去。 自家的使女不可带入正殿,故而皆留在各自的马车处等候了,明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跌得如此猝然,根本无人扶她一把。 明棠瞳孔猛然一缩,腰侧却传来一股子温和的大力,原是谢不倾的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身。 谢不倾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明家小郎,身子这般弱,一会子跪便受不住了?” 他的神情不辨喜怒,甚至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半个人都跌进自己怀中的明棠,睥下的凤眼显得有些冷然:“小郎君,可要站稳了。” 这话说的很有几分阴恻恻,周围伺候的几个小黄门都甚至惶恐地低下了头。 这位九千岁的脾气可不好,这般说话,大抵便是动了怒了。 这也正常,这位祖宗甚厌恶旁人近身,若是无关紧要的人,如今都很有可能挨了他一剑送出去了,也是如今陛下在侧,九千岁才不敢在龙颜面前逞凶。 明棠也险些这般想了。 若非她腰间正放着一只意味不明的手,极为轻拢慢捻抹复挑地在她腰上摸了一把,明棠就当真信了谢不倾动了怒。 今日她披着的正是谢不倾赐下的大氅之一,这些衣裳皆是按时下京中流行的样式做的,并无腰扣,宽袍大袖的,极有高士之风。 如此一来,谢不倾借着扶她之机,手直接滑入了氅衣下,贴在明棠的腰际,轻轻摩挲。 有那宽松松的大氅遮掩,谁也瞧不见一脸冷然、好似动怒了的九千岁,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皇帝的眼皮子的底下,在这位才归家不久的明家小郎君腰间放肆一摸。 明棠几乎瞬间颤了身,又不敢一下子推开他,一下子抬起头来,微微瞪大了眼,却只能看见谢不倾眼底的有恃无恐。 他自然不怕! 明棠此前对谢不倾的顽劣放肆只有那么一丁点儿体会,如今才知道他在哪儿都敢这般放肆,便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也毫无收敛。 明棠强忍着差点溢出喉咙的轻吟,还得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惶恐模样,道:“多谢大人施以援手。” 谢不倾嗤笑了一声,好似十分不耐地松开手去:“小郎君体太弱。” 但他分明还在明棠的腰间捏了一把,差点捏得明棠当众跳起来。 他脸上一切,所作一切,恐怕也唯独只有方才这句话是真的——明棠分明听见了他话语之中对于自己的体弱无力,很有几分嫌弃。 皇帝见此,甚至有些无奈道:“明家小郎年纪还小,你吓唬她做什么。” “臣实话实说耳。”谢不倾毫无诚意地抖了抖衣裳,明摆着十分嫌弃的模样,这便要走。 皇帝也不欲在此久留,见一边的高老夫人与明以江还跪着,这才想起来方才忘了喊他们起来,便也喊了平身,往殿中去了。 明以江先扶起了高老夫人,随后又关切地看着明棠:“三弟,方才可跌着了?” 明棠摇摇头,他才放心道:“你体弱,为兄当真担忧你摔坏了。” 随后,也不管明棠应不应他,又自顾自地说起许多强身健体的法子,这般一路说着,进了正殿。 座次皆是按照地位权势来排的,除却上首的皇帝、太后,下首依次是皇室宗亲、列王公候、世家大族。 镇国公的席位靠前,不过自然是明以江陪着高老夫人坐前头,明棠坐后头。 明以江要与高老夫人亲近,又要应付相熟之人,说说笑笑的,一片热闹。 坐在稍后座次的明棠一时之间无人问津,显得很有几分寂寥。 不过这样也好,明棠只觉得方才被谢不倾摸过的腰间现在都还在发麻,极想用手揉一揉,方才人前人后的皆是眼睛,她只能忍耐下来,如今正好寻个众人瞧不见的空当,好好揉一揉腰。 结果她的手才收到腰侧,眼角就瞄见一抹朱红衣角。 谢不倾神色冷然地走到她身侧,道;“陛下口谕。” 明棠一愣,这皇帝陛下怎么又有口谕传来? 先前是想亲手扶她起来,如今又特特叫谢不倾带了口谕来? 明棠顾不上想那样多,既是皇帝口谕,一样是要跪接旨意的,便一扫前襟,打算跪拜而下。 却不料谢不倾伸手拉住了明棠的手肘。 他掌心的热度慢慢传过来,而谢不倾亦是慢吞吞地说道:“明家小郎体虚,不得久跪,特赐面君不跪之权。” 这消息,如同骤然投进水面的巨石,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不曾扬声,也不曾刻意收敛,周围一圈儿听见谢不倾的声音,皆朝明棠看过来。 殿中金碧辉煌,尤其是穹顶上挂着一顶巨大的宫绸彩灯,细细碎碎地点缀着不知多少明珠,整个大殿之中皆是明珠映出的莹润灯光,而明棠正好被谢不倾拦在手下,正抬头看他。 灯下见美,着实美得惊心动魄。 这皆是京中权贵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明棠,先前她跟着高老夫人与明以江入殿,一直低着头很是低调,众人也不曾在意;如今万众瞩目,却也只觉得灯下容光摄魂夺魄,明棠之容,叫众人皆有那一瞬的恍然。 谢不倾自然将这副无可挑剔的容貌尽收眼底。 但他似是并无触动,只是将谢恩的明棠扶起。 两人动作间,明棠的耳尖不知怎么擦过了谢不倾的唇。 他人这般冷硬,唇舌倒是柔软。 明棠一下子想起那日谢不倾含住她耳珠的时候,耳后悄悄地漫上绯色,而谢不倾的嗓音却漫不经心地传了过来:“特为你讨来的圣旨,如何谢本督?” 第26章 立明棠为男妃。 为自个儿讨来的圣旨? 明棠诧异地看他一眼。 皇帝陛下又没什么特意垂怜恩赐她的必要,谢不倾替她讨赏,所为何事? 他有见君不跪之权,已然是超脱皇权之外。 自己与他上了一条贼船,也有这样的福气,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说不通,明棠直觉并非如此。 谢不倾却将明棠扶正了,甚至微微俯身,替她将褶皱了的衣袖展一展,姿态颇为恭顺。 但谁也知道谢不倾的谦卑下藏着何等赫赫威严,没人敢因为他躬身的伺候姿态就瞧不起他。 谢不倾替她整了衣衫,这便转身走了,瞧上去很不热络,仿佛公事公办,替陛下的心血来潮走一遭。 谁也不知方才二人咬耳朵一般的私语,明棠分明听见谢不倾退开去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京中也没有几个当真值得跪的,若真想跪,跪本督就是了。” 这话狂妄,说出去乃是杀头的大罪,却并不浮夸,甚而谢不倾说起来太过轻描淡写,连他自个儿都不甚在意,就仿佛说起今日何等天气一般。 明棠前世里就听人说过,谢不倾早有不臣之心,其人太过出格狂妄,若非不全之身,这大梁的江山早就易主姓谢了。 如今与谢不倾接触越多,她越觉得这话不是胡说。 只不过她有一点不赞同,谢不倾的权势能力绝不会被他的不全之身禁锢——只要他想,他没有不敢做的事,区区残破之身算什么? 前朝三公九卿,乃至皇亲宗室,谁都不过只是谢不倾掌下的玩物。但凡谁敢弹劾他的残暴冷酷,他便敢带人去捉,命人割去舌头,拖去诏狱行刑。皇权在他眼前不过尔尔,他怎不敢叫江山易主? 明棠看了一眼谢不倾离去的背影,只见他在这世间最为华丽金迷的所在也不过闲庭漫步,所过之处无论权贵清流,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得冲着他躬身而拜。 他却从未在这些人的身上停留一眼,更不喊起身,狂妄而目下无尘,好似世俗凡人不过过眼云烟,很快穿过人群,隐在高堂之后了。 他浑然不像个宦官,明棠想,旋即意识到若他当真是个健全人,那将加倍可怖。 而谢不倾一消失,那些缠绕在谢不倾身上的视线很快往明棠的身上转来。 那些目光不敢公然直视谢不倾,却敢放肆地落在她身上,宛如品评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一般,以目光对她品头论足,想必是这陛下特赐的“不跪之荣”扎了不知多少人的眼。 明棠任由众人打量。 她又不是头一遭被当做物件儿一般赏玩定价,自在地坐下了。 而明以江这时候已经回过身来,满脸好奇地问起:“三弟,你与九千岁大人相熟?” “不算。” 明棠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一本正经,却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足尖。 虽说确实有些非礼往来,却也实在不算相熟。 明以江犹有些不信,还要再问,便听得一声笑盈盈的喊声:“大哥这般连声追问,可要把棠弟给问得说不出话来了。” 只见明宜宓跟在一华衣老妇的身后,正进得殿中来。 她仍旧是家常打扮,却丝毫不掩清丽绝伦之色,一进殿中,几乎能与彩灯上的明珠争辉。 而那华衣老妇听了明宜宓的话,转头往明棠处打量一眼。 她鬓边已然生了银丝,一双眼却夹杂着几分锐利,虽是年华不再,却自有一身不可侵犯的威严之势。 明棠立即认出这是端慧大长公主,明宜宓的外祖母,乃是历经三朝的老人,就连当朝杜太后见了她都要唤一句皇姑母。 这倒是明棠两世里皆不曾想明白的一件事,四夫人郭氏出身如此尊贵,怎肯下嫁给明家贵妾所出的庶子? 倒是高老夫人见了长公主,脸色便有些沉沉,正要起身行礼,便被长公主一把按下:“瑞芝,你还病着,便不必行礼了。” 这话说得好似体贴,可明棠怎么都品出些意味深长的哂笑。 只不过无论高老夫人与长公主之间有什么官司,明棠都是要行礼的,她起了身微微躬身:“见过大长公主。” 既然已受了不跪之恩,连陛下都不用跪,这满京城恐怕更无人可受她这一跪,即便是大长公主也一样。她若不管不顾行大礼,反而显得愚昧。 长公主见她如此,眼中有了些欣赏之意,微微颔首:“起来吧,宓儿心里担忧你头回赴宴,特意央着我老婆子带她过来帮衬你,我想着是什么弟弟叫我宓儿这样挂心,你倒确实是个乖觉孩子。” 高老夫人不曾带明宜宓赴宴,明宜宓是进不了宫的,明棠也没想到明宜宓竟这样挂念自己,求到长公主的头上。 “去吧,省的在我老婆子耳边念叨。” 长公主微微推了明宜宓一下,明宜宓便到明棠的身边去坐下了。 她眨眨眼睛:“我今日可是不请自来了,棠弟莫要嫌我聒噪。” 明棠心中有些触动,看着明宜宓脸上的笑,自己也禁不住一笑。 而高堂之上,正在等候太后凤驾抵宫的皇帝陛下,正看着明棠与明宜宓这边,将二人模样收入眼底。 他来之前饮了几杯酒,这时候脸色微微浮出些薄红,说话也较寻常更快些:“谢卿,你瞧明家小郎与明家大娘子,可否觉得一点儿不像?” 皇帝多看了几眼,连连摇头:“虽是堂姐弟,也是一样世间难得的容貌,可朕瞧不出一点儿相似。” 谢不倾正在替皇帝试着桌上酒水点心的毒,闻言头也不抬,只道:“陛下这话可不要在太后娘娘面前说才好,否则明日后宫里便要多出来一个明贵妃了。” 皇帝闻言皱了皱眉,也不计较谢不倾的话出格放肆,他又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二人一会儿,忽而道:“若母后非要宫中多出一个出身明家的妃子,那朕择明棠为男妃也可。” 第27章 明家三郎,可愿入宫? 这话说得何止是惊世骇俗,好在今日宫宴选在高台分设两边的甘露殿,占地极广阔,皇帝的高台在东侧,与众臣中间遥遥隔着一汪池水,而他身边不怎么喜欢人伺候,只留了一个谢不倾,其余内侍皆远远地在后侧,旁人听不见小皇帝这罔顾人伦礼节的离谱之言。 小皇帝说着,倒好似真起了那心思,一面说道:“前朝文帝有男后,朕也无不可。” “‘边幅美丽、纤妍雪白、螓首膏发、天然蛾眉,见者靡不啧啧’。朕从前只觉得野史胡言乱语,如今见明三郎,方知此言绝非夸大其实。明三郎,当得一句世无其二。” “皇后实在木讷无趣,你说朕若将她废了,迎娶明氏子弟为后,母后可会满意?” 小皇帝已然是个青年人了,可他这般兴致盎然地说起废后再立男后,宛如儿戏。 谢不倾将酒水一一验过了,将一盏淡酒奉至皇帝身前,似笑非笑道:“陛下若真有此意,也可与太后说说。” 皇帝也跟着笑了一声,接过了谢不倾掌中的酒樽,微抿了一口,忽而说道:“若母后当真肯,谢卿又如何想?” 谢不倾面不改色地答道:“若肯,那迎就是了。天下之美尽在陛下掌中,陛下是天子,尽可随意取用。” 但杜太后当真肯么? 后宫三妃九嫔皆是士族之女,皇后更是她精挑细选的杜氏族女,但她再乐意纳大族之女充盈后宫,却能接受自己的族女在明氏“男后”之下么? 更何况,便是杜太后当真失心疯点了头,小皇帝自己也肯么? 他对六族之厌倦惊惧如浪一般日夜不休,当真敢纳六姓之“子”在身侧酣睡? 小皇帝如今年岁渐大,想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多。 谢不倾侍立在小皇帝的身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剑柄上轻轻敲动,漫不经心地想,若当真羊车巡幸,明棠这假儿郎要位临中宫,便宜的也不会是小皇帝。 后宫种种,唯有内侍近水楼台先得月。 而皇帝不知想到了什么,亦大笑起来,自己摇了摇头:“玩笑耳!谢卿为了朕殚心竭虑,好容易替朕寻到个明三郎放在六姓之中扎人眼睛,朕怎舍得将她接入宫中来。” 他抬头看谢不倾,忽而将自己饮了一半的酒水赐给他,一边说道:“只是方才虽是玩笑话,朕却着实觉得谢卿身边没个可心人儿,谢卿可有看中之人,无论男女,朕皆可赐下。” 谢不倾接了赏,扬了扬眉:“臣对此无意。” 小皇帝也不惊讶,本就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他又端了一盏酒,忽然收了笑,遥遥凝视着对面的西侧高台——那是太后的高台,凤椅后的金凤展翅、凤凰朝日,比起他背后的璨璨金龙,亦是不逞多让的威风凛凛。 这叫他不由得想起太后垂帘听政的那些时日,他在朝堂之上,如何软弱无力、如何力不从心,只觉得长日光阴无尽,衮冕加身,冕旒垂在眼前,他抬眼就能看遍的朝堂江山,却没有一刻在他掌中。 他日复一日盼着长大,盼着亲政,终于已经亲政几载。 皇帝猛地喝了一口酒,殿门口处正好传来黄门一唱三叹似的通传:“太后到——” 小皇帝被呛得连连咳嗽,一扫衣襟,下意识地起身。 而谢不倾却在他肩上微微施力,将他按回至龙椅上。 小皇帝抬头看他,只听见谢不倾的嗓音沉缓:“陛下是万民之主,天下之人皆是臣民,纵使今日太后万寿节,仍应以陛下为尊。今日既已赐下不跪之恩,太后娘娘理应更知君臣之别。” 小皇帝浮起一层薄红的面上渐渐漾起了光,点了点头。 杜太后进宫来,一眼便瞧见跪拜了一地的人群里,唯独一个微微躬身的素白身影站立其中。 杜太后身着凤袍,便是做的极为端肃的打扮,脸上却瞧不出一点岁月风霜,妩媚无双。她一双丹凤眼一挑,目光往明棠身上一落,身边立即有宫人上前禀告方才的不跪之恩。 她听了禀告,殷红的唇角微微勾动出一个极浅的笑,忽而道:“明三郎,你来扶哀家。” 此话一出,又引得众人侧目而视。 倒是明宜宓顿时目露担忧,紧紧地拉了拉明棠的衣袖。 她是长公主的外孙女,晓得些外人不知道的密辛——杜太后年纪本就不大,又年少丧夫,携幼子垂帘听政时便多有入幕之宾,皆是年龄尚小、唇红齿白之辈。 此事乃宫闱秘闻,明宜宓也不敢将此事宣扬,而如今杜太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叫她棠弟去扶她,她棠弟生的这样品貌,她怎敢不往那处想? 而明棠见她神色几经变幻,已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明宜宓心思纯善,恐怕会为了她出头,明棠不忍叫她为自己沾惹上麻烦,摇了摇头,扯开了自己的衣袖,穿过跪伏的人群,行到杜太后的身侧。 她伸出了手去,杜太后的手便落到她的手臂上。 白色的缎面上是杜太后如削葱一般的柔荑,她染了大红的蔻丹,仿佛点点红梅落入雪堆一般。 明棠前世里并不曾接触过这些人物,方才的小皇帝,现下的杜太后,皆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脸上一派谦和,心中却也打起转来。 她前世里好歹在南陈夺嫡中跟着主子爬到了最后,就是再迟钝,如今也知道这事儿恐怕不是她一个明棠能引起的。 方才皇帝特赐不跪之恩,她就觉得古怪,谢不倾说是他特请来的旨意,明棠就怎么也想不清这因果。 如今一想,这样特殊的恩典,却正是在太后寿辰这样节骨眼的时刻,不是垂怜,是为了将她推出来。 见了陛下不跪,见了太后便更不必跪,这是祖宗章法,杜太后再是曾临朝称制、根深蒂固,明面上也不得违抗祖宗章法,明棠便更不得违抗。 故而在一片跪拜之中,唯独她一人站着,杜太后就是想看不见她都难。 而杜太后又甚好男色,尤以生嫩貌美者为最,她在人群之中,必被杜太后一眼看清。 此道旨意,只为将明棠推到杜太后的跟前。 这不是谢不倾的作风,行此事,何须用这般手段? 谢不倾若要害她,手里拿捏着她是个女郎的秘密就足够让她翻来覆去死百余次,故而他方才那话说的是反话,就是为了有意提醒于她,此时乃是小皇帝之计策。 以一个圣旨恩赐的软钉子,扎杜太后一个猝不及防,提醒她君方为天的道理。 皇党之争,拿她一个小人物做筏子! 她抬起眼来,往皇帝所在的高台遥遥一眼。 而这时,杜太后虚虚落在她手臂上的手忽然一紧,将她的手腕笼在掌心。 “明家三郎,可愿入慈安宫,做哀家的起居郎?” 第28章 上回是那死太监在 起居郎,乃是天子近侍,记录皇帝言行起居,以备后人修史所用。 而太后娘娘如此开口……身为太后,怎能有天子近侍的起居郎? 太后已然洞察天子抛过来的软钉子,她此番应对,实在辛辣。 若是有意,乃是反刺皇帝先前所赐不跪之恩;若说顽笑,也不过太后爱美之心。 宜进宜退,仅靠这三字,太后与小皇帝的心思便高下立见。 明棠无意掺和进皇党之争,只想一路平顺地活下去,不再重蹈前世风尘覆辙。更何况大梁国明面上看着一片烈火烹油之像,却早已经是摇摇倾颓之局,杜太后与小皇帝如何,并不在明棠心中。 此话一出,整个甘露殿都一片寂静,明棠心中极快思索,脸上却是一片天真无知模样:“太后娘娘请恕小民无知,不知这起居郎如何任职,且如今小民之兄长尚未入朝,按序齿规制,应先让兄长入朝。” 大梁朝仍遵循旧例,行九品中正制,士族子弟蒙荫庇入朝,明家身为六姓之一,又有镇国公之爵位,子嗣皆可按序齿蒙荫庇为官,刨除身有残疾的明二郎,明棠头上还有个活蹦乱跳的明大郎。 太后言下之意是招她入红帐,明棠只装不知,以官制相对,既不偏向皇帝,亦不偏向太后。 被点了名的明以江一怔,高老夫人亦是紧张起来。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太后的眼风往他身上略略一扫,不见得多么热络,须臾就收了回去。 太后落在明棠小臂上的手轻轻紧了紧,捏了捏她那细瘦的手腕子,只是笑道:“罢了,你年纪小,到底是个孩子。” 这话便有许多意可解了。 是年纪小,不能越过兄长先蒙荫庇为官;还是年纪小,不能伺候在侧遗憾? 端看人如何理解。 此后太后并不曾多言,她扶着明棠的手,行到了西侧的高台下,便将明棠放回去了。 明棠往回走着,身侧忽而掠过一阵香风。 “母后!” 是女子的嗓音。 “纨儿,来与母后坐。” 太后的笑声之中难得带了几分温度。 明棠只闻见一股子檀香调从她身边擦过,与谢不倾熏衣用的檀香有些相似。 她回头一眼,看见一金簪云鬓的宫装女郎上了高台,亲亲热热地坐在了杜太后的身侧。 杜太后除却生育了小皇帝,还育有一女魏纨,号福灵公主,嫁予武安将军为妻。只可惜武安将军成婚不久便战死沙场,福灵公主守寡至今。 这位宫装女子,应当就是福灵公主。 福灵公主如今二十有四,乃是最风华正茂之时,她与杜太后生得极相似,只是更为年轻漂亮,鬓角簪了一朵极大的金牡丹,虽是如此俗气的打扮,她却难得能够压住金器之俗,颇有艳压群芳之感。 她正倚在太后身边,见明棠看过来,微微皱了皱眉。 明棠依规矩行过礼,转身走了。 福灵公主看着明棠的背影,扁了扁嘴:“阿宁赐给她不跪之荣宠,也不知看上她什么,生得如此男生女相,豆芽菜似的娇嫩,病歪歪的,瞧着不痛快。” 福灵公主是太后爱女,皇帝之姊,她敢喊小皇帝魏宁的乳名阿宁,这位公主在宫禁之中如何受宠便可见一斑。 太后握了握她的手,从宫人的手中接了剥好的葡萄,喂给她吃一颗,啧啧有声:“是你不大喜欢生的这样模样的,回头母后替你寻。” “母后喜欢就好,儿臣喜不喜欢又不重要,又不是给儿臣选新驸马。” 福灵公主何其了解亲母喜好,受用了葡萄,玩笑一句,忍不住往对面看去。 遥遥高台,两两对望,东高台的皇帝正端起谢不倾为他斟的一斛酒,朝着太后与福灵公主举杯。 福灵公主与太后同样举杯,脸上含着笑,可母女之间的私话只有她二人能够听清。 “阿宁如今心思大了,竟不亲自迎母后入殿,连皇后都不带来,还抬出个劳什子的明三郎来搪塞母亲,何其不孝。这明三郎在乡野之中养大的,浑然没有一点儿高门士族的视野,不知母后之尊,阿宁竟也抬举她!” 福灵公主垂眸,红唇之中竟是痛斥皇帝不孝不义。 “阿宁年纪长了,不服管束也是应当的,他是陛下,要事事都顺着他的心思,这原没错。他抬举明三郎,正是因为明三郎养在乡野。” 太后神色纹丝不动,甚至很有几分慈爱地看着对面的小皇帝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福灵公主不懂太后话语,嗤笑道:“总是母后太仁慈,要是我……” “有珍馐美食还堵不住你的嘴。”太后横她一眼,她这才不说了,跟着一同吃心。 倒是福灵公主提起明棠,太后又侧头看了她那席一眼。 明宜宓正与明棠说话,明棠侧耳听着,神情安静专注。 她生得确实好,就是远远望过去,人群之中也唯独她一个一眼分明,太后瞧着赏心悦目。方才起居郎那话,十分也未必没有一分真的心思,世人谁不爱美? 不过她把持朝政多年,怎么会看不懂小皇帝的行事。 明家官司复杂,高氏是平妻扶正,并非明三郎嫡亲祖母。高氏把持内宅,将她一个嫡出郎君丢在外头养了这些年,到如今忽然出了个削爵令,她这才将人接回来。可接回来了,却也只字不提请封世子、袭爵之事。 这小子在明府一点儿根基都没有,虽是士族出身,却未必与明府同心同德。皇帝抬举他,不就是这身如浮萍、毫无本事入了他的眼,否则如何肯让锦衣卫跟着她去明府逞凶? 他总烦闷士族桎梏,乐意抬举些下等人,拿这明三郎做筏子罢了。 这明三郎瞧着一团纯真的,也不知长没长大,皇帝不过拿她做个工具,太后却一时心软,觉得若真能招明棠入慈安宫做个起居郎,这模样也足够叫她瞧着舒心。 至于皇帝心思泡汤,那不过是个顺带了。 皇帝如今心思繁杂,想是缺个可心人在他身边伺候,他乐意抬举明棠,太后便乐意给他纳个明家女入宫。她瞧明宜宓便很不错,只可惜是长公主的外孙女,动不得她,这也没劲。 太后这般想着,召了身边的内侍来,打算赐一盏酒下去。 却不料这时外头的礼钟响了,原是酉时正已到。 谢不倾拍了拍掌,礼官立即传唱:“吉时已到,开宴——” 丝竹之声顿起,乐官舞姬鱼贯而入,皇帝起身敬第一杯金樽玉酒,文武百官、王侯将相山呼万岁,恭贺太后寿辰福寿绵延。天家大宴,即刻开始。 太后受了礼,听过排山倒海的恭祝之声,方才的一时兴起顿时抛在脑后,让那捧酒的内侍自己喝去了酒樽里的酒。 那小太监低着头,极为顺从地饮了,又跪在太后身侧为她捶腿。太后怡然自乐地欣赏台下歌舞,却觉得那力道太过熟悉,抬起那小太监的脸一看,稍稍一愣,转而笑着摇头:“胆子太大。” 台上种种,明棠自是不知。 她与明宜宓坐在一处,原本岁月静好的很。 只是明以江时不时回过身来,总要同她们说几句话;兼以隔壁席案坐的乃是另一家士族,那家的小辈与他相熟,总与明以江喝酒碰杯,连带着也要敬明棠几杯,说是什么不曾见过她,如今以酒会友。 嘻嘻哈哈的,好似并无恶意,明棠却知道上京城的这些士族子弟恐怕很轻视于她。 明棠知晓自己不胜酒力,她是当真沾不了酒,便推脱身子不适,不宜饮酒。 岂料那几个子弟不肯轻易放过她,便说她若不饮酒,就让明宜宓替她饮一杯,又去闹明宜宓,不免有些动手动脚。 明棠在风尘里打过滚子,若还看不出来这几个混账看明宜宓的目光都掺着令人作呕的欲意,她这辈子也就活到头了。 几人如此纠缠,只为一石二鸟,明棠若不喝,几人就光明正大地去缠明宜宓,虽不敢当真如何,却难免动作拉扯,轻薄于明宜宓; 明棠若自己喝了,这又到了他们看她出丑的目的,必定是要一杯接着一杯灌她的。 高老夫人在一边好整以暇地坐着,明以江虽出言拦了,那几个人也无动于衷,非要明棠与明宜宓之中选一个出来与他们饮酒。 如此逼着明棠赶鸭子上架,她唇角含了点冷然的笑意。 明宜宓见明棠不愿饮酒,已然是接了一杯过来,虽有些不耐之色,却也耐着性子,安抚性地看了一眼明棠,不想她难堪。 她如此关怀,为了自己承受这些混账的纠缠,明棠实在忍无可忍,从她的手中端过了那一盏酒,以袖掩面,掌心一颗小药丸却悄悄落到酒樽之中化开。 她一口饮尽,手指一转,又为自己满上一杯,与这些纨绔们碰了碰杯,力度有些大,酒水洒了小半到其余几人的酒盅之中。 而明棠迎面一笑:“今日舍命陪君子,我已一口饮尽了,莫再为难我阿姊,诸兄自便。” 几人本就是要下她面子来的,料定她不肯喝酒,没想到她竟当真应下,甚至挑衅,被她激起心气儿来,一个接一个地喝起。 他们要换大碗来喝,明棠却只沾沾唇,几个少年人喝得面红耳赤,明棠不过才一盏,却也满脸绯色。 喝到后头,几个人都说要去更衣。 更衣不过雅称,想是一肚子酒水,憋不住了。 但看他们那火急火燎的样子,是憋不住什么,那可不一定,明棠和他们碰杯,可加了料在其中。 明棠看着好几个火烧屁股似跑出去的背影,心中狠狠啐了一句活该。 不过她自己也脸颊滚烫,想必是酒意冲头了。 今日赴宴,她早就知道要有酒局,已然提前备了解酒药,只是她的体质如此,吃了解酒药也不能全解酒力。 殿中歌舞升平,人越多越暖融融的,愈发熏的很,明棠知道喝了酒不能久在暖中坐,略等了一会儿,便起身来,也说要去更衣,实则打算去外头吹吹凉风,散散酒意。 出了侧门,便有宫婢引着明棠往更衣之处去,明棠哪会让她伺候,赏了银就叫她下去了。 这更衣的偏殿选在风口,正是为了透气醒酒,没想狭路相逢,明棠才转过回廊,就瞧见一个不速之客。 魏烜正从里头衣衫不整地走出来,脸上颇有几分酒意,应是醉了,身边一个小太监扶着他,吃力的很,他却还要伸手去摸一摸小太监的脸蛋子,口中调笑几句。 明棠转身就走,魏烜却已然看见她了。 他刚刚还一副摇摇晃晃的死样,见了明棠便一把推开小太监,健步如飞地追了过来。 明棠避开他,他竟是直接扑向明棠。 一股子恶臭的酒肉臭气一下子扑面而来,魏烜还要嘿嘿大笑:“美人儿,又瞧见你了,上回那死太监在,今日看你往哪儿跑!” 第29章 喘声急促 他这样扑过来,明棠立即拔腿就跑,岂料方才非要缠着她喝酒的几个士族子弟此刻更衣出来了,见明棠被追,竟在一边起哄发笑。 更有甚者,居然从地上捡了块儿石头,直直地往明棠身上砸过去。 明棠体弱,跑起来已经很是费力,这一石头砸中明棠膝弯,竟直接将明棠打得趔趄一下,被魏烜一把揪住外衣。 这起子人,方才要逼她与明宜宓喝酒占些便宜,已经是恶劣至极;如今魏烜有意耍酒疯追她,他们明知魏烜有断袖之癖,还故意来阻她逃跑之路,这便是要将她逼上绝路。 魏烜又不是没沾惹过士族之子,可闹出事来,除却被他强迫之人倒霉,魏烜自个儿却一点事儿都没有。 魏烜如此胡闹,宗室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皆因其父永亲王有个从龙之功,当年宫变紧紧地抱住杜氏一族,鼎力支持杜太后挟子上位垂帘听政,深得太后宠信。 明棠一眼记住了周遭数人的脸,狠狠刻入骨中。她明棠心眼子不大,此仇必报! 魏烜揪住明棠的氅衣,便以为自己捉住了明棠,大力扯着衣裳往自己的怀中带。 方才被谢不倾摸腰之时明棠还曾抱怨这衣裳松散,如今只庆幸这氅衣没有那些繁琐腰封。 她用了巧劲,直接脱了氅衣,魏烜扯着氅衣一下子摔倒在地,明棠便想回殿中去。 甘露殿之中,魏烜总不能放肆。 岂料方才那个砸石头的青年人竟夺路而上,拦在了明棠身前,阻去她进殿之路,一面笑嘻嘻地说道:“明三郎,你跑什么呀,方才喝酒的时候不是挺能的,为你那大姊姊出头可不见你怯弱,如今怎么怕魏烜了?” 另外几个竟去扶着摔倒在地的魏烜起来,魏烜酒气冲天地打了个酒嗝,扯出几个钱袋子甩进他们怀中:“识时务,当赏!” 这般一拦,明棠又被魏烜纠缠上。 她实在瘦弱无力,魏烜又是个七尺男儿,他一手如铁臂一般揽住明棠的腰身,凑着一张醉醺醺的臭嘴就要往明棠脸上亲,明棠一掌扇开他的脸,他也丝毫不着恼,伸手就去扯明棠的腰封。 那几个混账看如此情状,竟很知情识趣地散了,这一块儿也不知是不是提前被人清过场面,竟一个伺候的人都无,明棠被那臭气熏得脸色煞白,用了死劲都推不开他的手,浑身都在发抖。 早知如此,她当初扬起他们杯中的料就该全换成剧毒,这群该死的杀材! 而那几个人可觉得满心畅快,哼着歌儿进殿去了。 “叫她放肆,认不清楚上京的地头蛇是谁。” “你还别说,你看她那样子,活像个被轻薄的良家妇女!男生女相,就应当去做兔儿爷,瞧她脱了大氅,那身姿娇弱得哪像个郎君。” “怪她自个儿倒霉,被魏烜缠上,咱们为魏二郎君行个方便,望他成事之后,记着咱们这一功。” 几个纨绔嘻嘻哈哈的,忽然察到一道视线传来。 竟是九千岁,谢不倾。 他的脸上亦有一点儿酒气,想必也是出殿透气,几个纨绔哪敢在他的面前放肆,点头哈腰地行礼:“千岁爷。” 谢不倾不欲搭理这些废柴,拾阶走了。 甘露殿中正是群臣献宝之机,各色宝物琳琅满目,小皇帝听着贺寿的唱词一首比一首高昂,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又命谢不倾陪着喝。 他酒量甚好,喝多少也无所谓,陪着喝了些下去,遥遥一看明家席位,那小兔崽子人不见了,也不知是去哪儿躲懒去了,心中顿觉无趣,便也出殿透气去了。 凉风吹散了些他身上的酒气,他随意走了几步,忽然听得两个宫婢在咬耳朵。 “我方才在礼明殿后殿左近捡了件上好的大氅,也不知是哪位主子这样阔气,更衣竟把几近全新的雪貂氅衣扔在地上,说不要就不要了。” “士族豪富,怎是我们这些当奴婢的能理解的,一件氅衣算什么?” “你不知道,那氅衣是宫中织造的,绣了宫印的,哪是寻常氅衣!” 两个宫婢随口闲聊着,谢不倾一听,不由得皱起眉来。 他前些日子赐给那小兔子的氅衣皆是宫中尚衣局织造的,又因见她喜爱,送去的都是雪貂银狐一类的。 方才那几个纨绔子弟的话语忽而一下浮上心头,男生女相,魏烜,成事…… 谢不倾的眉头不由得紧了起来。 魏烜爱男色,他也不是第一日听闻,难不成他在更衣的礼明殿偶遇明棠,就地胡闹? 此事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谢不倾的脸上顿起霜色。 想到明棠的真实身份,谢不倾脚下的步伐亦快了些。 他吹了几声暗哨,便立即有人过来,听他之命,先将礼明殿附近空着的宫室全数守起,不得任何人进出。 明棠身份有异,若当真出事,此事必须按死。 他脚下不停地到了礼明殿后殿,心中罕见地升起一股子烦躁之感。 那件氅衣已然被拾去了,但在一侧的草丛中,谢不倾瞧见一抹红色。 俯身拾起,那是一块儿被扯断了的腰佩,佩玉已经摔得粉碎,这红绳亦断了,落在一边,十分凄惨。 谢不倾想起来明棠是喜好些玉器的,身上也常带着腰佩,他禁不住将那红绳置于鼻尖微微一嗅——一股子淡淡的檀香气儿,带着些细微的女儿香。 是明棠的味道,谢不倾尝过。 他顿时不知为何起了怒气,瞬间顺着草丛边的小径一路疾奔,脚尖运了内力,几乎是顷刻间便跑到了尽头。 这条小径又远又长,竟是通着御花园边的一个花圃,不过负责照看这个花圃的匠人上月莫名其妙死了,宫中嫌弃刚死了人晦气,这花圃便废弃至今。 此处人迹罕至,又因人死得不明不白,连宫婢都不肯来,月余之后杂草丛生,几乎到了人的腰际。 谢不倾一走入花圃,惊得乌鸦乱飞,听见角落里细细的喘声,急促又惊惧,仿佛下一口气便喘不上来。 他眉头顿锁,往声音源头处走去,而此时凉风一吹,一股子血腥气儿便蔓延开来。 第30章 千岁爷,今夜要了我吧。 血…… 谢不倾几步上去,瞧见一个纤瘦细弱的背影正半跪在地上。 她身上的白衣被揉得尽皱了,领口被扯得一团狼藉,发髻也散开了,侧着脸,似是听见他走动的声音,这才转过头来,白着一张脸,木然地望着他。 是明棠。 谢不倾见她那双眼,寻常或是含笑,或是温驯,面对旁人时真真假假,却总是鲜活灵动的,从不曾见过她双眼这样空洞无神,失魂落魄。 不见恐惧,不见愤怒,像是深井枯潭,认不出他是谁,瞧不见一点生气,听不到一点声息。 今夜的月也残,藏在乌云之后,照不亮她的脸,只余下一双眼冷寂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紧绷的如今绷满的弓弦。 谢不倾眯了眯眼,才看清她半边脸上尽是喷出来的血迹,脸上肿了,脖颈上一团指印深得发紫,而前襟满是飞溅的血滴,白色的裳亦被喷成了一片腥红。 她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短匕,细瘦的指节被厚厚的血污覆盖,便是看到谢不倾来了,也不曾放下。 魏烜正在她脚边,地上漫开了大片的血迹,没了气息——他,已然死了。 谢不倾竟觉得有几分涩然,他往前走了半步,看着满地的狼藉。 他取人性命太多次,已然记不得什么情况会弄得这般惨烈,却自然而然地想到,以明棠这般纤瘦体虚,要杀死正值壮年的魏烜是何等难事。 微微阖上眼,便好似能瞧见她颤抖地举起纤细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这短匕刺进魏烜的胸膛。 谢不倾忽然叹气。 他几步上前到明棠身侧,明棠仍旧是那样木木地看着他,而他却俯身下来,从她身侧将她整个人笼入怀,握住了她握刀的那只手。 怀中的身躯绷得死紧,而他掌中那只被血污覆盖的手,更是死死地握紧了刀柄,一点不肯松开。 谢不倾垂眸,明棠便愣愣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而手上的动作引回了她的思绪——谢不倾握紧了她的手,像是方才她做的那样,将短刃狠狠捅入魏烜的心口。 “他是该死。” 刀刃擦过皮肉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静寂的夜空下更显得明显,明棠好似被这声音唤醒,忽然回了神。 谢不倾察觉她紧绷的身子忽然发起抖来,握不住那一柄短刃,匕首一下子从她的指间滑落,而一同滚落的,亦有明棠的泪。 谢不倾从未见过明棠睁着眼落泪的模样,上回在明府她昏昏沉沉于梦魇之中落泪,而如今她就这样看着他,眼泪一下子从眼底漫上。 眼睫承载不住眼泪的重量,两行泪冲淡了她脸上的血滴,她不曾发出一丝声响,泪已绝堤。 明棠一下子揪住了谢不倾的衣襟,虽是满头满身的血,她却不管不顾地扑到他的怀中去,似是被他身上的檀香调笼住,便能遮住魏烜身上那无处不在的酒肉臭气。 她昏昏沉沉的,方才的记忆一下子涌上来,她不敢相信,亦不敢接受,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觉得躲在谢不倾的怀抱下,便可忘却今夜这一切屈辱与血腥。 她紧紧闭上了眼,埋头在谢不倾怀中,一股子湿意渐渐浸透到谢不倾的心口。 谢不倾却不曾言语,任由她泪水汹涌,只是拿出了手帕子,将明棠沾满血污的手一点点擦得干净。 这般擦着,才知道她的掌心也磨烂了一块儿,想必曾摔倒在地。 他又将人从自己怀中挖了出来,擦干净她脸上沾着的血,而等他擦过了之后,明棠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脸颊贴在他的掌心,抬起眼来看他:“千岁爷,今夜要了我吧。” 她将脸贴在他掌心的模样像极了瑟瑟发抖的小宠,分明还有泪从她的眼角无声滑落,在他的掌心沾得一片滑腻,她却软着眉眼,眼尾轻勾,含着几分摇摇欲坠的媚意。 明棠在金宫也曾学过媚术,眉峰聚,眼波横,只要她肯融化神色,便是群山也倾颓,青梅亦折羞。 可谢不倾的眸中却不曾起波澜。 他没有言语,明棠的泪流得更凶了,可她还是软着嗓音,压着自己的哭腔,道:“他拖着我到了此处,要强迫于我,我不肯让他得手,发了狠将他刺死了……” 明棠的泪一滴滴滚落下来,分明是冰凉的,谢不倾却觉得心头似乎被微微一烫。 她的红唇还在颤抖,最后垂下眼来,仿佛蚊吟一般:“他不曾得手,我不脏……千岁,我不脏。” 明棠的脑海之中仍旧是一片混沌的,在谢不倾来之前,她已经吐了数次了。 魏烜虽不曾得手占她身子便被她刺死,可明棠却不曾当真杀过人。 那汩动的血液喷到她的脸上,与魏烜那丑恶急色的嘴脸交织在一起,人死之前双眼爆瞪的样子太过可怖,而血腥气儿混着厚厚的酒肉臭气,无孔不入。 明棠跪在一侧几乎吐到脸色发青,可一旦想起那双令人恶心的手在她的脸上游弋,想起因为自己抵死不从而挨的那几个巴掌,想起他想制住自己乱动而掐得她喘不过气来的窒息,她就恨得连骨血都在沸腾。 究竟捅了魏烜多少刀,明棠已然记不清了,初时他还能动一动,后来便彻彻底底死去。 可人死了,她却好似还被锁在方才那个恐怖的情形之中,一面是魏烜要强占她,一面是她捅进魏烜颈侧动脉后喷出的热血,拉着她往地狱下坠。 直到谢不倾来。 那檀香调将她从地狱之中又扯了回来,握着她的手,再刺了魏烜一刀。 在那一刹,明棠竟又觉得他穿过万丈红尘,于苦难之中将她相救。 但念头不过一起,明棠就想起来那日谢不倾是如何叫她认清自己的身份,他大抵只是不允准自己看中的掌中物被魏烜玷污罢了。 但这也无所谓了,横竖如今逃不开他的掌控,是他拘于掌心的娈宠,明棠亦不在乎那些名节贞洁了,更不在乎谢不倾是不是健全男儿;无关任何权势威能,明棠只想着自己浑身上下皆是魏烜的臭气,她宁愿从头到脚都染上谢不倾的气息,这般才不会觉得自己被人玷污,才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她睁着眼,落着泪,含着摇摇欲坠却又毫不动摇的坚持,谢不倾有一刹那觉得明棠是将他当做了救命之人。 谢不倾被不知多少人骂过啐过,人人只盼着他去死,说他是奸佞,是乱贼,从未有人将他当成救赎。 他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满身的血债,习惯了被人痛恨,见惯了憎恶,做不了谁的救赎。 上回明棠这般看他,他以不会伺候之名,狠狠按灭她眼中希冀; 怎么如今,竟还会这般想他? 谢不倾抽回了手,见明棠眼中那点儿微弱的光好似瞬间熄灭了。 第31章 疼不疼? 明棠黯然,满目苦涩。 也是,谢不倾这般爱洁,绝不要旁人碰过之物,就算魏烜不曾得手,她也算是被魏烜沾染过了,他嫌自己脏的。 她怎还敢将谢不倾看作救赎? 那日他的讥诮言犹在耳,明棠的泪又要往下落。 谢不倾看清了她眼底的黯然心死,抽出去的手又鬼使神差地握住了明棠的手,擦去她掌心渗出的血丝,到嘴边的话拐了弯,成了:“你不脏。” 比他干净。 那一日雨下见她,她的双眼比这世上一切都要澄澈干净,好似炼云澜里的烟炼着山海间的雪。 若非如此,他亦不会说出后来的那一番话。 原是为了试探,却不料她这样干脆。 明棠霍然抬眼看他,谢不倾却垂下了眸,错开了视线。 谢不倾擦着她磨烂的掌心,低声问道:“疼不疼。” 明棠这才发觉自己的掌心磨了数道伤口,想起来方才是如何被魏烜一把掼到地上,粗粝的砂石地面瞬间磨得她掌心沁血。 她分明不想回应的,谢不倾这样干脆地拒绝了她,仿佛她是什么倒贴不值当的脏物一般;可她又想起谢不倾后头说的话,想起他问起自己疼不疼,他的手上身上都沾了和她一样的血,他……大抵并不是嫌自己脏? 明棠想不明白,可是掌心的疼意却是真的。 其实这疼痛比起脸上、脖颈上的疼痛不值一提,可谢不倾这样执着她的手,问她疼不疼,她就觉得丝丝疼痛一下子难以忍受起来。 “疼。疼的厉害。”明棠低声嘟囔,不自知带了委屈的哭腔。 “嗯。”谢不倾将身上的氅衣脱了下来,将明棠整个人罩在其中,忽然将她一把抱起。 明棠惊得一下子捉住他的衣襟,晃晃荡荡的,仍旧有些心惊胆战。 她还想说什么,谢不倾却将她的头按入自己的怀中,点了她的睡穴。 明棠一下子昏睡过去,她本身就精神紧绷了一夜,情绪如此大起大落,如今竟在谢不倾的怀中昏得不省人事。 “去,料理了。” 谢不倾的嗓音溢着寒气。 他顿了顿,又道:“永亲王近日是过的太舒坦了些,过几日是永亲王妃寿辰?本督有礼要送。” 有几个锦衣卫的身影从夜色之中跃出,冲着谢不倾行了礼,跃入到那一片草丛之中。 倒是先前那个娃娃脸笑眯眯的青年人抱着剑,稍稍慢了两步,扫了一眼主子怀中抱着的那个娇小身影,才道:“今夜如此,世子倒不好出宫。” “去执金卫叫魏轻来。” 谢不倾的吩咐素来简短,上一句跟不上下一句的,不过他也跟了谢不倾十年,不必他再多吩咐,已然知道接下来要如何安排了,点了点头,转头往甘露殿去了。 甘露殿之中已过了群臣献宝之机,小皇帝酒意正酣,以手支在龙椅扶手上,懒懒地看着台下歌舞。 太后饮了些酒,说有些不胜酒力,回慈安宫去了。 可皇帝分明看见他这母后面色好得很,只是她神情潋滟,匆匆而退,不知是有什么事情叫她这般性急。 酒意也叫他有些昏昏欲睡,宫中歌舞没甚新鲜的,正觉百无聊赖,乐官的鼓点却忽然一转,换成了轻快明媚的曲调。 大梁国乐曲风厚重古朴,极少有这样活泼轻佻的曲调,原来是从宫外请来的一个颇具盛名的民间乐班。 而随着鼓点轻轻,乐姬之中之中忽然捧出一朵巨大的莲花灯来。 而灯中映出一女子姣好柔媚的身影,众舞姬在她身侧翩翩起舞,却皆比不上那灯中朦朦胧胧的女子身姿。 如此惊鸿一瞥,竟惊为天人。 而台下明家的席位,几个纨绔子弟正缠着明宜宓要她喝酒,她一张冷艳的面孔上难得的浮现出几丝不耐——明棠更衣久久未归,她又是头一回进宫,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罢? 明宜宓极少发怒,但这几个纨绔子一门心思缠着她,她也动了怒,一把推开了伸到面前的几个酒盏,横眉道:“我已说过不喝,若你们还要搅闹,我便请我外祖母来!” 她搬出长公主来,几个被酒意冲昏了头的纨绔子才终于想起来明宜宓头上还有个长公主,加之方才上头整治了明棠,如今终于想起明棠的身份,一个个面色讪讪地躲开了。 明宜宓急急忙忙地往殿外走,出殿的时候看见个面善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见了她,脸色一亮道: “明大娘子,明三郎君命奴过来同您禀告,她于更衣处与景王世子相谈甚欢,已然跟着景王世子去见玩了。景王世子见三郎君醉酒,赐三郎君于雨花台休憩,今夜便不出宫了。” 那小太监说着,还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躬身呈到明宜宓面前。 那玉佩雕着只胖乎乎的兔子,明宜宓见过明棠带这一枚腰佩;且她仔细端详这小太监,认出他确实是景王世子魏轻身边的贴身内侍,这才放下心来。 “既然是同表哥在一处,那我也放心了,你与表哥说,我这三弟身子弱,不许闹腾她。等明日我三弟酒醒了,可得好好给我三弟送回来,否则我饶不了他!” 明宜宓与魏轻极为相熟,一听明棠跟着他去休息去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上也带了几分笑。 那小太监点头哈腰地去了,明宜宓才安心地回到殿中。 她回到殿中去时,那歌舞已然结束了,远远地瞧见一舞姬打扮的女子被引到小皇帝面前去接赏,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只不过她不是爱管闲事之人,乐舞都演过了,宴席也将要落下帷幕,今日这般场面她甚是厌烦,终于可回府去了。 太后寿宴欢腾不休,丝竹声响了半夜,终于渐渐歇了声。 不过宫中倒传来一个好消息,久未娶妃纳嫔的小皇帝,今夜宠幸了那位灯中舞的舞姬,封为美人,赐号为丽。 而问起那美人的身份,竟非平民之流,而是小族柳氏的嫡长女,名为柳霜雪。 至于小族之女怎会扮成舞姬,于太后寿宴上献舞得陛下青眼,这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那柳氏得宠非常,竟被皇帝赐下留宿养心殿之恩,不知引起多少嫉恨。 雨花台。 此处是宫中西南角的一处独立的宫室,不在后宫,乃是徐太妃入后宫前居住之处。 徐太妃乃是景王妃胞妹,当年入中书省为女官,居雨花台,掌管宫中书册刊印,被先帝宠幸封为贵妃,雨花台便空置下来,被先帝赏赐给徐太妃。 徐太妃膝下无子,将景王世子魏轻视若亲子,这雨花台她也几乎就赏赐给了魏轻用,魏轻常于雨花台赏玩,或邀请友人留宿,这并非什么稀罕事儿。 而此刻,这位风流清旷的景王世子魏轻不知被谁从雨花台内阁之中赶了出来,手里握着折扇,撇着嘴摇头:“用过就抛,真不知好赖。” 谢不倾凉凉的嗓音从门后传出:“一千两堵不住你的嘴?” 魏轻立即变成一副笑眯眯的神情:“当然成,当然成。” 他还欲多说两句,忽然听得身后的宫室之中传来一身低低的娇吟,婉转娇嫩,顿时一凛。 他并不知这尊大佛半夜要雨花台做什么,只晓得他半夜抱了个兜头罩得严严实实的人过来,瞧不见男女。 他浑然没往别处想,如今却听得这样一声百转千回,顿时起了一肚子心思。 乖乖,老树还有开花的时候? 魏轻还想再调笑两句,里头的声音倒是越大了,他凑过去想再听两句墙角,谢不倾的掌风差点透过门框将他扇飞:“拿上钱,速滚。” 第32章 好好含着,既是你要的,不许说不要。 魏轻的嗓音很快消失了,谢不倾这才觉得耳根子清净了些。 等闲他并不耐烦用魏轻,其人甚聒噪!只是今日无法,借他雨花台一用。若无雨花台,眼下这个情形,并不好解决。 雨花台之中有一天然泉眼,引来做了一汪极大的温泉浴池,明棠一头一身都是血,他身上亦沾了不少,就算脱了沾血的外衣,也总需清理。 而眼下…… 谢不倾垂眸看着自己半身被打湿的衣裳,被扯开的衣襟大大地敞着,裸出来的胸口几道猫儿挠似的抓痕,间或半个小小的牙印,耀武扬威。 他又看明棠被水浸透了的中衣,朦朦胧胧的,什么也遮不住。 明棠的肌肤总是如雪腻一般,衣裳沾水半透,她那雪璨的白似温香软玉,入眼尽是,巴巴地缠在他的手臂上。 明棠被点了睡穴,按理来说应该睡得极沉,但是方才还未到雨花台的时候,她忽然就不安分起来,浑身滚烫地往他怀中钻,毫无章法地对着他紧紧束起的衣襟乱抓一气,又啃了两口,很有几分急躁。 他原以为明棠醒了,抱着人进了雨花台,将大氅抽走,可她分明还是昏睡着的。 只是她面色酡红,整个人浑身滚烫,大抵是觉得他身上冰凉,故而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恨不得贴在他的身上,绝不肯离开。 就是谢不倾俯身将她放进浴池之中,将她脸上的血污洗净,她双臂也死死地缠住谢不倾的手,企图将他一起拉下来。 扑腾起的水花将他的衣裳打得半湿,而明棠的身上更是一览无遗,谢不倾试探性地将她的手拉开,可一碰到她裸露出来的手腕小臂,她就如同小猫似的呜呜咽咽。 谢不倾用的力气大了些,她竟半睁开眼,懵懵然地看着谢不倾,带些委屈和控诉:“你弄疼我了,好难受。” 谢不倾不曾见过这般模样的明棠。 他伸手碰了碰明棠有些气鼓鼓的脸,明棠有些不喜欢,躲开了去。 谢不倾问:“可认得我是谁?” 明棠脑海之中一片混沌,她什么也记不清楚,唯独只认得眼前的人。 “……九千岁。”明棠眨了眨眼,然后又继续往谢不倾的身上缠了。“千岁,求您疼疼我罢。” 她清醒的时候,可从不敢直呼这尊大佛的名讳,纵使这话亦是她第二回说,上回也不似如今这般活色生香。 明棠身上滚烫极了,死死地抱着谢不倾的手不放,半个人都贴在他身侧,胸襟正好压在他小臂上,似乎他身上更凉快些,能为她解热。 中衣浸水约等于无,倒是那条缠了又缠的束胸带下,传来一下一下热烫的心跳。 方才已经为他所拒,还这般想献身于他? 谢不倾伸手拂开了她笼罩半脸的鬓发,将她的脸捧入掌心,戏谑道:“我是个阉人,受用不了你。” 明棠闭着眼不理他。 但是她身上的温度倒是越来越高,盈盈一捧小脸更是熏红得如同醉酒,鼻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明棠低语:“千岁爷……” 像是渴水的鱼一般,她几乎整个人都钻进了谢不倾怀中,滚烫的肌肤与谢不倾隔衣相对,好似这般才会好受一些,却还是不安地颤抖。 谢不倾忽而想起驿馆的那一夜,她便是这样红着脸撞入自己的怀中,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袖,视死如归地求他相救——谢不倾想到了什么,皱了眉,搭手在她脉上。 须臾他收回了手,解开了明棠的衣襟,一圈圈扯开她的束胸带,顾不上那软玉生香,只瞧向她心口处不知何时浮出的一朵红梅。 他以指腹轻轻摩挲,这红梅便越发红艳,并非油墨彩绘,而是在她的肌肤之下。 明棠受不住落了泪,又在他的胸膛挠出数道抓痕,呜呜咽咽毫无章法地在他身上乱啃。 谢不倾没有止住她的作乱,因他晓得,明棠体内竟又中了情毒。 他浸淫西厂数年,知晓西南有一教派最擅制毒,此教派所用之毒最典型的特征,便是毒发时在人身上留下毒印,毒发越重,毒印越鲜艳。 明棠肌下的那朵红梅,正是情毒毒印。 她这样痴缠,不是因她想要献身,是她承受不住情毒发作,下意识地求救。 这世间有种种毒药,唯独情毒最惹人生厌。情毒种类繁多,所对应的药引子又不尽相同,若当真对症下药,等寻到药引之时,人都快被情毒折腾疯了。 明棠体弱,经不起情毒折腾,她甚至不能以凉水来压制体内情潮,一来体弱不能受寒;二来经脉脆弱,经不住冰火两重天,只会血脉逆行而死。 当下之计,竟唯有交合。 如那夜一般。 明棠一个深居宅院,极少出院门的小郎君,怎会三番五次地中情毒? 谢不倾仍旧在想,而明棠此时已然被汹涌情潮折腾疯了。 即使中衣被水打湿,她仍旧觉得衣裳火热,任何非肌肤的接触都叫她觉得如同火烧一般,怀中的谢不倾才是最好的寒玉枕。 明棠极不耐烦地将身上的衣裳尽数甩落至水中,谢不倾一时还在想,只用了力不让明棠将自己拉入池中,却不料明棠忽然踩着脚下的玉阶出了水面,一把将谢不倾推倒在地。 谢不倾以肘撑住身子,就落了一怀的软玉生香,明棠跌在他怀中,却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火热的指尖从他的脸侧划过喉结,落在他已然被扯松的腰封上。 谢不倾按住了她的手,竟荒唐地觉得自己像是遇着女土匪的良家男子,而明棠反而一把捉住了他的手。 她眼角到脖颈皆是一片晕红,借着这个姿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红唇轻启:“千岁,受用不了,还有别处。” 明棠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完美,谢不倾从未想过衣裳下竟有如此风光。 满室皆是温泉氤氲出的水气儿,明棠的眼也朦朦胧胧的。 而明棠见她说到这个份上,谢不倾还是迟迟不曾动作,好似听不懂一般,多多少少有些咬牙切齿:“千岁,便是这处不行,” 纤瘦的腿往谢不倾腿间一卡,引得谢不倾眸色一深,而明棠已与他十指相缠:“手总行的。” 谢不倾闭了闭眼,他挣脱了明棠那点子三脚猫力气,抬手地将束发的冠扯下,随手丢在一边。 玉冠与汉白玉池砖撞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将深陷情潮的明棠唤醒了两分,她有些怔忪地看着谢不倾慢条斯理地将右手中指上戴着的一枚玉扳指取下,在身侧的池水之中,将双手细细洗净,连那枚玉扳指亦洗得干净。 他的手骨节分明,漂亮得很,指腹那一点朱砂痣更显艳丽。 明棠有些困难地吞咽了一下,本能地生出些惧怕之意。 而下一刻那枚玉扳指忽而被塞入她的口中。 “好好含着。既是你要的,不许说不要。” 第33章 你吃不下这个 玉扳指的凉与唇舌的热被迫交缠在一处,而下一刻便天旋地转。 骨子里情毒引起的热涌起,却不及他点起的燎原火。 步步败退,才几下便丢盔弃甲。 她睁着迷蒙的眼,忽然瞧见了谢不倾不知何时解下来的佩剑就在一侧。 那剑乌沉,瞧着便是把冷硬的剑,上次硌在自己腰际时叫人生疼的很。 而谢不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挑了挑眉:“你吃不下这个。” 明棠原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等忽然明白过来时,脸一下红得滴血。 她,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但她很快没心思想这些那些什么劳什子的意思了。 明棠原不知那玉扳指是用来做什么的,她愣愣地含了一会儿,到底不敢吐出来,等凉的玉都被捂热了,须臾就晓得了。 当让她被顶得身子都弓成一团,哆哆嗦嗦地掉眼泪,下意识说“不要”时,谢不倾一面强硬地将她如卷起的画卷一般展平,一边捏住她的脸颊,她喉中深处溢出的细碎呜咽反抗,便皆被这一枚玉扳指堵得严严实实。 只是玉扳指大,明棠的口小,来不及吞咽的银丝从唇角滑下,而谢不倾空出来的那只手在她唇角卷去,在明棠泪眼婆娑的视野里,施施然地舔去。 明棠瞪大了眼睛,却还来不及说什么,又被新的潮卷得承受不住。 她实在受不住,连那玉扳指都被她咬得格格作响,谢不倾终于大发慈悲地将其取出。 明棠张着口喘气,几乎呼吸不过来。 谢不倾却好似并无动容,尽管指尖被绞得死紧,他还能好整以暇地看着明棠承受不住地啜泣,间或给她些喘息的机会。 可他本性恶劣,明棠在停下来的间隙刚刚吸一口气,还来不及呼出胸膛,便又被重新燃起的鼓点托着冲上云端。 她都不知究竟多少次,只知道自己到最后连泪都快要流干了,耳廓里嗡嗡的,听见谢不倾戏谑的哑笑:“小废物。” 明棠忍不住横眉瞪他,却又被浪潮冲得没了力气,谢不倾低哑的声音在身侧缠绕:“既是你所求,你又承受不住,不是小废物是何?” 明棠大觉没面子,在脑海炸成一团烟火之前,道:“我受的住!” 谢不倾应了:“嗯,你受得住的。” 明棠眼睁睁瞧见他将玉扳指拾了回来。 在彻底昏过去之前,明棠觉得这辈子说过最后悔的话,莫过于是。 魏轻半夜睡得正香,忽然被人从被窝之中提了出来,等他浑浑噩噩坐到桌前,看见谢不倾正漫不经心地饮茶,颇有些饕足之时,白眼差点翻到天上去。 “祖宗,您不休息,我还休息着呢。您用着我的名头,叫我今夜也出不了宫,得在这儿陪着您,这也就罢了,怎么我睡着了,还将我半夜逮起来……” 魏轻裹了件不知道谁丢给他的大氅,哈欠连天,抱怨不休。 而他正抱怨着,后知后觉地发现谢不倾换了一身衣裳。 颜色素净寡淡——这是件寝衣?! 不仅如此,谢不倾的发髻亦拆了,只以锦带松松束着,发梢甚至还在滴水。 魏轻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他他他他,他这是在雨花台沐浴过,甚而想在此休憩?! 史无前例,惊世骇俗! 谢不倾极厌皇城,从不在皇城过夜,这是太阳打明儿起要从西边出来了? 魏轻一下子睡意全无,紧紧看了他一眼,然后便发觉谢不倾高束的领口下有半抹不曾遮掩住的红痕。 新鲜的很。 魏轻一下子领悟过来,那眼珠子恨不得贴上去看,然后被谢不倾一掌挥退。 谢不倾还不曾说话,魏轻就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嘀咕起来,又笑又作揖的:“这是哪位狠人,这般有胆色。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我们谢大人终于铁树开花,蟾宫折桂。” 然后他披着大氅,一面觉得夜色寒凉,一面围着谢不倾打转:“让我猜猜,您既然叫我的内侍去糊弄我宓表妹,说是我留的明三郎……” 魏轻忽然瞪大了眼,仿佛被抹了脖子的鸡一般,震撼至极地说道:“那狠人,竟是明三郎!” “乖乖,我宓表妹同我说,明三郎最是病弱娇怯,您不会……” 魏轻说到此处,便说不下去了,但他那脸上,分分明明写着四个大字儿: 断!袖!之!癖! 谢不倾一个眼刀飞过去,魏轻忽然就动不了了,说也说不了话,只一双眼珠子还能打转转。 这祖宗,仗着武艺登峰造极,常常偷袭于他,点他定身穴道! 而谢不倾仍旧饮了一口茶,道:“有一桩正事,需你去办。” “你父王麾下有个女卫,名叫芮姬,明日辰时你带她来雨花台。” 说完这话,谢不倾才将魏轻的穴道解开。 一时之间,魏轻不知是该先问谢不倾怎知他那混账爹麾下的女卫叫什么名字,还是该先问谢不倾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卫入宫来做什么,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我怎么敢动我爹麾下的人。” “你若不敢,你这世子这些年尽白做了。” 谢不倾的眼风很淡,但魏轻被他的神情一扫,不由自主收敛了吊儿郎当的笑:“有这般正?” “芮姬是伏灵宫的旧人。”谢不倾的话点到即止。 而听到伏灵宫,魏轻皱了眉头,身上那股子懒洋洋的纨绔劲一下子褪了下去,微露锋芒。 “此事颇难办,但也不是不成,千岁爷既然吩咐我做去了,明日辰时必定将人带到。” 魏轻肃容道。 谢不倾点了头,丢出一袋子沉甸甸的金锞子,而魏轻听了金子碰撞之声,一下子又笑眯眯起来,好似方才那个严肃正经的郎君被他吃了似的。 他把金锞子收进怀中,如同抱着宝贝似的不肯松手,一边又欠儿登地问起:“今日可当真是明三……” 话还没说完,魏轻整个人又不知被谁人提了起来,和方才被提过来时一样,瞬间被提回了自己屋中,毫不留情地丢在床榻上。 魏轻摸了自己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尊臀,气的牙痒痒的,但是抱着这一袋子金锞子,他又觉得自己能忍下去,最后愉快地和孔方兄一同睡大觉去也。 雨花台幽静,明棠醒过来的时候听不见一点儿杂响,下意识一转头,就觉得全身好似被巨石碾过一般酸痛。 昨夜的记忆尚未完全回笼,她还不曾想明白自己身在何方,便觉得一股子檀香调将自己笼罩其中。 而谢不倾戏谑的嗓音从一侧传来:“叫你去好好学学如何伺候人,倒不想你再来见本督,却还是要本督伺候你。” 明棠缩进床榻之中,一言不发,就听见谢不倾又道:“但也有些长进,好歹不如个死鱼一般。且明世子勇气可嘉,万分嘴硬,叫本督叹服。” 一只戴着玉扳指的手横了过来,将一颗药丸子塞入她口中。 她眼睁睁看着那玉扳指,脑海里仿佛被雷劈了一般。 明棠不愿回想昨夜如何嘴硬又如何溃不成军,只在床榻上装死,谢不倾慢条斯理地抚弄了下她光滑的颈背,戏谑至极:“世人常说本督的心肠冷硬——如今本督瞧着,明世子的嘴应当比本督的心肠还要硬些。” 明棠大窘,不肯抬头,谢不倾就非要将她从被褥之中挖出来。 明棠见那玉扳指一直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不由羞恼,一把将那玉扳指拔了下来,远远地丢了出去。 谢不倾看着她丢扳指,凉凉道:“玉器易碎,若碎了,就叫你养玉。” “我如何会养玉?”明棠咬牙切齿。 “明世子身上有与诸郎君不同之处,通幽之处,正合养玉。” 第34章 美人养玉,你自个儿选一处 明棠浑然不解其意,便见谢不倾施施然地朝着她丢东西的方向过去了,将那一枚玉扳指拾了回来。 他对着光看了看那通体洁白的玉扳指,见上头并无一丝裂痕,不无遗憾地戴了回去,说道:“美人养玉,明世子昨夜不曾记住?” 谢不倾生得好,冲着明棠微微挑眉,说不尽的邪肆风流。 明棠下意识顺着“美人养玉”这四字儿想了又想,只道人若常常佩戴把玩玉器,确实可使玉件儿日渐光泽莹润,可这要什么美人? 忽而昨夜颠鸾倒凤的记忆一下子冲了头。 昨夜的最后,谢不倾见她嘴硬,便又将玉扳指拾了回来。 那玉扳指上还沾着她的口涎,泛着靡靡水光。 明棠于危急时忽然领悟何为养玉,大惊失色,连被情毒冲得熏熏然的头脑都短暂地现了一两分清明,连声求饶——谢不倾那只手平日里执笔拿剑,竟也做得出这样昏昏欲欲之事! 谢不倾却反复言明,方才是她自个儿说的受得住,为君子当一言九鼎。 明棠晓得自己绝对受不住,当即就攥着他的手呜呜咽咽地求,什么话都肯说,先是说自己出尔反尔,又言及自己小女子之身绝非君子,泪盈于睫。 而谢不倾只气定神闲道:“养玉当浸润才莹润有光,你读书的时候不曾学过?” 玉道确实如此言明,可养玉也不过盘手把玩,以手养玉,哪有谢不倾之歪理邪说! 但谢不倾言下之意,非此即彼,总归要她选一处。 这这这……这已经污了,怎可又放回她的口中? 明棠羞愤欲死,哪处都不肯选,可谢不倾焉会给她不肯的机会? 她不选,谢不倾便替她选,又流干了不知道几辈子的眼泪。 记忆回笼,明棠倏忽一下瞪大了眼,脸色红似滴血。 那般孟浪,那般羞耻,竟、竟真是她! 这宫室陌生,明棠也不知在哪,入目之处只有一个谢不倾,自个儿身上的檀香调似也成了他的气味儿,深入骨髓。 他骤然提起美人养玉,明棠上辈子也在金宫听过,只是她不曾想到此话会从谢不倾的口中说出。 谢不倾……他浑然不似个会说这般淫词浪句的人。 这话自他的口中吐露而出,好似玷污了他那双唇,却不叫她觉得厌恶反感,反倒觉得那夜蚀骨的滋味又席卷而上,连耳廓都好似有琴弦挑拨,叫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自暴自弃地一下子躺倒回去,以被衾将自己整个人包裹其中,唯愿封住五感,当做自己这会子死了。 谢不倾却将她的锦被一下子抖落开,如同拆什么卷起来的卷轴一般,口中还道:“许是你前世里作了仙草,欠了本督甘露之惠,无以为报,这世里需得还本督。” 以什么还? 明棠很不想懂得,却也算是熟读经典,谢不倾说的可不是那文雅之意,顿时领悟过来。 这这这——何等大胆虎狼之词! 明棠刚被他从锦被之中拆了出来,谢不倾戴着玉扳指的手便半落在她肩上。 她浑然不想与此物打照面,实在是羞得极了,将他从身前推开。谢不倾还要来闹她,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胆子,手边随便抓着一物,便往他身上掷去。 “下流!” 谢不倾下意识接过,低头一看,挑眉道:“拿本督给你备下的东西赠本督作谢礼?还是此物,明世子真是好大的手笔,丁点儿不下流。” 待明棠看清那物是何等弯弯绕绕长长的一块儿锦缎,顿时又头脑发蒙。 虽是簇新的,但此物如此形状,只有一点可能,便是束胸带。 明棠的双颊绯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还我罢。” 她晓得自己昨夜那些定是不能穿戴了,这一条簇新的必是连夜制了送来的,若真叫谢不倾收回去,她今日出宫就是个大麻烦了。 “明世子便是这样求人的?”谢不倾不肯还她,还将那束胸带在手上弯弯绕绕地缠起。“昨夜明世子求本督办事,哀哀切切,本督也数度拒绝,可明世子盛情难却,本督这才出手相助,明世子何时能偿清欠本督的人情?” 明棠看着,无端又想起来些画面,恨不得昏死过去。 她知晓这事理亏,因确实是她数度开口相求;她第一回求他要了自个儿,是因魏烜的气味儿实在叫她恶心,她实在不能忍受那样的酒肉臭气萦绕在自己周身;后来相求,她亦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疯,为何这般痴缠。 但诚如谢不倾所言,是她反复痴缠,谢不倾才应的,她无话可说。 明棠怎么会不知道谢不倾的意思? 这祖宗性子坏的很,只是要听她求他罢了。 谢不倾也不催,好整以暇地等明棠低头。 明棠在心中反复思量,想了想自己不束胸出宫去的场面,实在难为情得不行。 求他……求就求罢,求了也不会少块儿肉,横竖左右也没有人,不怕被人瞧见。 求人不丢人,明棠如是想。 于是她看了看身边的谢不倾,慢吞吞地抓起了他的衣袖,见谢不倾瞥她一眼,便露出一个堪称乖巧温驯的笑容:“千岁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罢,此物千岁大人拿着也没甚用处,不如赏给小的。” 岂料谢不倾道:“也不一定无用,本督床头缺条帐幔,用此物尚可。” 束胸带作帐幔? 明棠光是想想那场面便要窒息。 而谢不倾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微凉的指尖在她的肩颈处一点:“衣裳脱了。” 脱衣裳作甚? 明棠震撼,颤巍巍道:“这大清早的,千岁大人有此雅兴……” 她自那一日车前一跪,便早知道自己与谢不倾这个宦官绑在了一处,再不可分割。从前看些杂书的时候曾提及宦官身子残缺不能人道,压抑下反而对此事格外热衷,她就有些胆战心惊。 倒是昨夜初时谢不倾如此坐怀不乱,明棠还觉得杂学胡言乱语,可后来那些个翻来覆去的时辰,以及现下他又言及脱衣,明棠着实觉得杂学说的有理。 倒是谢不倾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本督怜惜明世子身娇体弱,能力不足,不想明世子原比本督想的还要有心,反而是本督想的太清白。” 他指尖勾了勾那束胸带,明棠才知道他的意思不是要白日宣淫,而是终于肯大发慈悲归还此物,立即伸手去接。 不料谢不倾撤回了手,只扬眉不说话。 明棠终于知道自己真不应去揣测谢不倾心中所想,浑然猜不透,索性他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就是了。 于是她背过身去,将上半身的中衣脱下。 温顺识时务,娇弱无力,却也不失几分风骨脾气——这也很好。 谢不倾心知,大梁如今的情势,是容不下没有脾气之人的。互相倾轧、勾心斗角,桩桩件件只会将懵懂无知之人推入深渊,明棠是该有些脾气的。 她展开了那束胸带,绕过她的前胸后背,一点点地替她重新束好。 晨曦微光从窗外折进来,正好落在明棠凝脂一般的肌肤上。 昨夜心口绽放的那一朵红梅如今已经隐了下去,只能瞧见她肌肤下细细的血管。 明棠微微瑟缩了下,谢不倾却不曾多动一下别处,当真只是为她仔仔细细地扎好了束胸带。 明棠亦垂眸看着谢不倾的模样,有些微微哑然。 他俯着身,做事极专注,这能捏着半个大梁权贵之命的一双手,如今却替她做着这般不值钱的活计。 这手杀了不知多少人,明棠想,自己理应有些害怕的。 看着他垂下的眼睛,轮廓分明的面目,这般专注沉静的模样,比上京城不知多少士子郎君都要清俊矜贵,明棠的思绪亦不知飘到了何处。 “怎么,衣裳鞋袜也都要本督伺候?这宫中是有些年不曾有人让本督伺候了,明世子好大的胆子。” 谢不倾的声音惊醒了明棠,原来束胸带早已经裹好。 她立即将中衣套上,轻声细语道:“怎么敢劳烦您。” 可谢不倾竟当真坐在了明棠床榻的脚踏边,如同这宫中所有伺候主子的内侍一般,从床榻上捉起了明棠光裸的足,放在自己的腿上,为她穿上鞋袜。 明棠惊疑不定,谢不倾却道:“你欠本督的海了去了,不差这一回,只是明世子下回可要好好想想,这谢礼究竟欠了多少,要如何偿还。” 他说着,一边甚妥帖地将早为明棠备好的衣裳替她穿上,又为她洗漱、梳发,无一处出错,比伺候了她十余年的鸣琴还要细致。 明棠像是谢不倾玩儿的穿衣娃娃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一下。 谢不倾在她身前替她系腰间的腰封,他身材颀长,明棠还不到他的肩头,他微微俯身为她系上腰封,好似从前面将她整个人半抱在怀中。 明棠不自在地动了动。 却不料这时一阵大力将门踢开了,聒噪的嗓音一下子传了进来:“我说谢大祖宗,辰时快要到了,你还在做……” 声音戛然而已,明棠转头便瞧见一个清俊的青年人摇着折扇进来,然后被她与谢不倾这番姿态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他一下子拿起折扇,挡住自己半张脸:“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您继续,当我没来过。” 可他折扇后的那双眼可滴溜溜灵活着呢,一点儿没妨碍他来回在明棠与谢不倾身上转来转去,满是惊奇与敬佩。 第35章 缺一枚养好的玉 明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经不住往谢不倾的身后躲,总有一种自己莫名被人捉奸在床的感觉。 “魏轻。” 谢不倾眯了眯眼,魏轻立即哀嚎起来:“我自己滚。” 说着,马不停蹄地往外跑,一面还不忘扬声道:“我带着人在偏殿等,您要用的时候随后喊人传唤小的,我这就滚了!” 魏轻走了,明棠这才自在了些。 她前世里隐约见过几回魏轻,想起来他是景王世子,却不知原来魏轻与谢不倾私下里有这许多交情。 而思及景王世子,她不免想起永亲王此子魏烜。 荒唐一夜,她连正事都忘了个干净——昨夜宫宴,她杀了魏烜。 魏烜要强占于她,明棠怎肯让魏烜得手,不说女子身的秘密不能被发现,便是这清白她也决计不想交给魏恒这般渣滓。而她不从,便挨了魏恒的打,魏烜掐着她的脖颈,把她压在花圃的砂石地里,几乎将她掐死。 魏烜轻视明棠,不曾料到宫宴她也敢将匕首藏在袖中备用,被明棠抽出短刃刺死,死的极透彻。 是魏烜先要施暴,后又要掐死她,她反抗又有何罪? 但永亲王乃是坚定的太后党,极疼爱魏烜,无论魏烜沾染霸占了多少良家男女,他也都一应压下来,还要迫害喊冤者,把魏烜纵得这样无状放肆,无法无天。 如今魏烜死在宫中,此事必定引起轩然大波。那几个混账纨绔晓得最后是她与魏烜呆在一处,到时东窗事发,明棠虽为自保,却讨不着好果子吃。 永亲王睚眦必报,必定为子发疯。 谢不倾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道:“昨夜守宫禁的金吾卫,亲手验过魏烜的车马,见魏烜好端端的出了宫,和你有甚关系?” 明棠旋即反应过来,谢不倾已为她料理了后路。 她又有些怔忪,着实不曾想过谢不倾竟为自己出手。毕竟于他而言,并无什么为了自己趟浑水的必要。 谢不倾却道:“永亲王于政事上与本督意见相左,魏烜更是阳奉阴违,本督本就要料理魏烜,只是事情早晚罢了。” 言下之意,此事并非着意为了明棠,不过顺手而为之。 换成是谁,恐怕也顺着谢不倾的话说下去,却不料明棠忽而言笑晏晏:“这我不管,千岁愿助我,便是看在我这点儿薄面上,我无论如何总是要谢过的。” 谢不倾沉默了一瞬,转了转手中的玉扳指,饶有兴趣道:“既然明世子要记这恩情,知恩图报也好,只是本督如今什么也不缺,只缺一枚养好的玉。” “……”明棠满腹马屁被堵了个正着,不知如何应对。 任是什么回礼,明棠都曾料想过,不想谢不倾又拿这玉扳指来说事。 她是爱玉的,但从未有这一刻这般觉得此玉扳指如此碍眼,若有机会,一定寻个由头将它砸了,毁尸灭迹,连粉末都要给它扬咯! 谢不倾见她被堵了话,怨气冲天地看着这玉扳指,经不住笑了笑,又转了转那玉扳指,随即不再言及此事,只把昨夜把她带到雨花台来,又是如何以魏轻之由头将她留下,骗过了爱弟心切的明宜宓等种种,一应告知。 “事情已然分说一遍,明世子可不要露馅才是。” 堂堂九千岁,公然教明棠如何对口供,作假证。 但他的假证确实天衣无缝,明棠只能拜服。 魏轻还未继承景王之位,如今虽是世子,却于执金卫述职。是他将明棠邀至雨花台玩乐,又让她留宿,他就能为明棠作证,此事已经稳妥一半; 而守宫禁的金吾卫与魏轻背后的执金卫颇有些争锋相对之意,不可能为执金卫造假。不管他们是如何见到活着的魏烜出宫,证词在此,又成一半。 两两相合,谁也想不到执金卫与金吾卫会勾连,为明棠开罪。 算无遗漏。 而谢不倾对宫禁掌控之力实在令人发指,执金卫与金吾卫竟皆可为他所用,势力更是可见一斑,明棠不由心惊——难怪前世里都说谢不倾可使江山易主,她虽有个这般的概念,但到如今她才有这样真切的感知。 整个皇城,就如同他掌心里的沙砾,随他翻滚。 而在明棠不曾到过的朝堂,应当也如是。 “千岁大恩,没齿难忘。” 明棠其实不想说这话的,因她晓得谢不倾必会拿那玉扳指来拿捏她,是玩笑也好,是有意也罢,明棠着实羞于提及。 可此事确实是谢不倾为她善后,就算又要被他说一回,明棠也不愿做忘恩负义之人。 谢不倾看着她极难为情,却仍旧致谢的模样,笑了笑,竟没再言语,反是朝外头喊:“带进来罢。” 明棠晓得他所指的应当是魏轻方才所言带过来的人,只是若是公事,怎么好似要带来给她见一见? “你身子弱,寻个良医给你看病诊治,开药调理。明府那群人瞧着也不是会照顾人的模样,等他们给你寻良医,等到什么年月去也不知道。” 明棠有些哑然,没想到谢不倾竟于这等细微处着心。 她有些不安自己的身份,转念一想谢不倾既然敢将医者带来,自然有把握不会走漏风声,于是放下心来。 而魏轻已然领着人进来了。 那人竟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身着衣裳也是干练的短衫,瞧着并非寻常女医。 而更古怪的是,她双耳穴道皆扎着一根银针,喉头亦扎着一根银针,眼上覆着黑布,乃是被魏轻拉着,亦步亦趋地被带了进来。 大抵是见明棠目露疑虑,魏轻看谢不倾无阻拦神色,便开口与明棠解释:“银针暂且封了她双耳与喉咙,叫她不能听见、不能言谈,黑布亦遮挡了她视线。只因此良医身份特殊,明世子的身份亦不好张扬,故而出此下策。” 谢不倾听他称明棠世子,又想起来昨夜魏轻还在一口一个明三郎,今日就急急忙忙改口,可见有钱能使鬼推磨。 魏轻将人带到了明棠身边,与她面对面坐下,那女子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谢不倾点了头,魏轻便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开始看诊了。 明棠伸出手去,正待探脉,却不料这女医并不以手探脉,反而从指尖飞射出一道金丝,缠在明棠手腕上,借由此金丝来探查明棠究竟体内如何。 悬丝诊脉?! 明棠大感惊奇,她从未见过这般神术,只是前世里在金宫听一些话本故事时,提起有一药毒双绝的江湖门派伏灵宫,此门中人会此大法,神乎其神。 故而她问:“伏灵宫?” 魏轻与谢不倾皆看她一眼。 “话本之中看过,伏灵宫之人会悬丝诊脉。”明棠并不觉得此事稀罕古怪,但话本终究说的是故事,她便解释两句。“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不信此事的。” 魏轻才笑道:“明世子涉猎广泛,妙极。不过这悬丝诊脉,医术高超者便能习得,只是罕见罢了。” 明棠点点头。 须臾,那女子才收起了金丝,示意自己看诊完毕。 见状,魏轻便将她带了出去,片刻之后捧着两张新写的药方回来,皆递交给谢不倾观览,自己则笑眯眯地得了一包金子,退了出去。 谢不倾看过了,面无异色道:“你是胎里弱,这调养身子的药材用料极昂贵,明府应当不肯出。西厂有制药监,每逢初一十五你来寻我拿药,每日都要吃。” 他这般语气,分明不容拒绝。 明棠并无异议,甚至十分感激,只是拿人手短,她不知该如何谢恩。 谢不倾没多言语,只道时间晚了,再晚些出宫恐怕引人生疑,安排明棠出府归家。 他好似还有别的事情,有些神色匆匆地走了。 魏轻还记挂着明宜宓的话,亲自送了明棠回府。 回去的路上,明棠总觉得魏轻以好奇的目光看她,间或有些轻微的怜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晓得她与谢不倾之间的事儿,怜惜她一个“世子”怎么与谢不倾这样不清不楚。 但他一直不曾多开口,明棠也只装不知,就这般回了府。 只要不打到她的脸上,明棠也擅长装聋作哑。 而魏轻离开明府后,七绕八拐,竟悄悄进了西厂。 魏轻如何,明棠自不知晓,一入明府,那些子谋求算计就好似顿时扑面而来,没有一刻能停歇——而她确实有一桩事要证实,不得耽搁。 明棠忍着浑身的酸痛,以借东西为由,去了一趟明宜筱的院子。 那里正有她要求证的事情。 第36章 贱人自有天收 鸣琴与双采皆一早就在府门口等着了,见明棠回来换了衣裳,双采并无异色,鸣琴却下意识觉得不妙。 自家小郎身怀秘密,行事极有分寸,若无大事决计不会留宿在外,更别提在外换衣——昨夜恐怕出了事;又见明棠时不时以手锤锤后腰,鸣琴想起宫中正有谢不倾那尊大佛,顿时脸色微妙。 只是明棠不多言,她也不好多问,二人皆跟着明棠去了明宜筱的院子。 明宜筱的院子就在二夫人居所的左近,院门口正坐了两个尚小的丫头在玩儿,见明棠过来了,那两个丫头动也不动一下。 双采认得她们,从袖中掏了一把糖果在她俩面前晃了晃,这两个丫头喜笑颜开地接了,喊了一声双采姊姊,这才上来与明棠行礼。 明棠说是有事寻明宜筱,赏了钱下去,那两个丫头才急奔进了院,过了会子,却见二夫人面容疲倦地从里头走出。 她仿佛半夜没睡似的,神色很是憔悴疲惫,见了明棠也并无平素里那般雍容优雅,只道:“你二姊昨夜得了急病,如今卧病在床,不好见人。” 明棠一听此言,眸色微深,关切道:“怎么好端端的忽然病了。” 乔氏脸上显露出些埋怨,叹了又叹:“……谁晓得呢。” “可有请医?”明棠再问。“二姊如此急病,请医来看,总安心些。” 二夫人闻言并不答,甚而有些防备地看了一眼明棠,问起:“三郎好意,只是三郎与筱娘并不熟识,怎么今日想起来看你二姊?” 明棠面不改色:“昨夜赴宴宫中,曾遇二姊旧识之兄长,说了几句话。他也是负家中小妹所托,让我替她小妹与二姐问一声好,说上回去她家中玩的事儿还作不作数。” 遇自然是不曾遇见的,这话不过是个现编的由头,反正明宜筱爱玩,常常与手帕交一同组些诗社花宴的,被旁人问起也并不稀奇。 二夫人听到“赴宴”,脸上不自禁漏出些恼火,极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如今筱娘病了,恐怕是不能去了。” 正说着,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竟从明宜筱的院中拖出个麻袋来,二夫人立即以手帕掩了掩口鼻,退了两步,神色不掩阴冷嫌弃。 明棠瞧见那麻袋上沁出些许血色,却问道:“这是……” “筱娘昨夜急病,是从院中使女先染起的,她病的重,没熬过去,就叫人抬出去葬了。”二夫人不愿多说,随意搪塞两句。 明棠闻言,亦皱了皱幼瘦的眉:“此病竟会传染?看来更该请医来看看,若是传染开来,恐怕不妙。” 话音刚落,院中又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压抑着,好不哀切。 二夫人的神情愈发阴郁,只道:“你二姊生病,我心中实在担忧,今日不好招待你,你先回去罢。”明晃晃地下了逐客令。 明棠得了想要的答案,多叮嘱了两句务必请医,这才告辞。 她一走,二夫人便又火急火燎地进了院子,看样子很是焦急。 回程的路上不巧,与明以渐身边的兰因狭路相逢。 如今府中上下都知道明棠与明以渐生了嫌隙,几个使女皆躲在僻静处打算看热闹,果然见兰因翻出个天大的白眼,装作没看见似的,转身就走。 鸣琴就反唇相讥:“哟,顶着这么个大肿脸,要往哪儿去呀!” 兰因的脸上一个斗大的巴掌印,这会子还没消肿,被鸣琴点了个正着,引得她狠狠啐了一口。 “不干你事!” 兰因转身就跑了个没影。 使女们又看明棠,果然见明棠没了好脸色,冷脸道:“主子没教养,手里头的下人也这般没规矩。” 双采点头:“算她跑得快,否则必将她逮住打一顿。” 双方不曾打起来,这热闹就没甚意思了,不过亲眼瞧见双方这针锋相对的架势,也算是亲眼证实了昨日的传闻,吃了第一线的瓜。 看热闹的使女皆心满意足地离开,又将这消息传扬到整个镇国公府去。 而回了潇湘阁,双采柔白的脸上终于松了下来。 她松了口气,还带着些不敢置信的惶恐:“当真成了?” 明棠坐下来捶腿揉腰的,一边道:“成了。” 二夫人如此遮遮掩掩,明棠几番提起请医她也无动于衷,她必是不曾请医——若明宜筱当真重病,以二夫人之爱女心切,还会连医都不请?她缺那二两诊金? 而兰因既会顶着个巴掌脸出来,便说明昨夜里明宜筱身边的人,必定去明以渐的院子里撒泼了。 明棠已经将人给他送到了,明以渐若有本事,这事必定能成。 若不能成,她也不必费尽心思扶起一个明以渐来。明棠喜欢聪明人,身边从不留闲人蠢蛋。 而双采还在问起:“敢问郎君,这是如何晓得的?” 明棠累的很,这会子也不想和双采解释,鸣琴一边去茶盘上煮了水,一边解释起来:“二夫人着实不会撒谎,这借口寻得实在拙劣。方才抬出院子去的那麻袋,上头还沾着血,怎可能是得了急病而死的?必是被打死的,什么病症都是遮人耳目罢了。” 双采并不傻,只是不曾想通这一点,被鸣琴这样一点,她便醒悟过来,脸上有些物伤其类的难过:“如此……只是不知可怜了谁。” “你年纪小,不知二夫人最是心狠。此事这样大,我那二姊身边贴身伺候的人恐怕一个都留不下来,否则方才怎会是二夫人亲自出来同我说话?” 明棠幼时的记忆已然很淡了,但是有一点她记得极清楚,便是有一回乔氏在自己院中出了丑。 这事儿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乔氏竟将瞧见她出丑的几个使女全打杀了,不曾亲眼瞧见的也都一一发卖了出去,阿娘与阿爹在屋中言及此事,说起乔氏也不过才二十余岁,心肠就这样冷硬,明棠正好在窗边听见,被吓着了,记忆犹新。 现下明宜筱院子里的可不是什么小事儿,她既然打杀下人,岂会只打杀一个?恐怕明宜筱身边贴身伺候的四个大使女皆遭了殃,院子里的更是要换。 “不出两日,明二娘院中的下人便要打发一批去,二夫人这些日子恐怕极不痛快呢。” 明府的规矩如此,各自院中的仆从各自负责采买,乔氏虽出身豪富,却是个极抠搜的,要她这样大换血一批人,还是自掏腰包,她定然气的头痛。 双采情绪有些低落,点了点头,见一边的水开了,便去替明棠煮茶了。 鸣琴见明棠坐着不住挪动,又时不时捏捏腿捶捶腰的,便替明棠脱下大氅,打算替她好好揉捏一番。 不近身伺候还不要紧,这一近身伺候,鸣琴眼尖地瞧见她高高束起的衣领下,脖颈上竟然有好几道指印。 “这是怎么了?”她心中惴惴不安地问起,看那甚至有些青紫的指印,触目惊心。 明棠肌肤娇嫩,触碰便容易留痕迹,这痕迹留得这样深,必定是有人弄了她了。 明棠想起魏烜那恶心模样,止不住地皱眉头:“你可还记得那日我们在喜来乐见到的永亲王次子魏烜?昨日宫宴他亦前去,在更衣之处纠缠于我。我不从,他便打了我。” 说着,又侧过脸去,将鬓发撩起,给鸣琴一观。 这些痕迹沉淀一夜,更显青紫。谢不倾替她梳头,特意将她鬓边长发留了几缕下来,正好挡住了那吓人的掌印。 见那深深的巴掌印,鸣琴的心都好似被攥紧了,满目的心疼,连忙去拿了明棠平素里制的那些消痕脂膏过来。 她有心想要问问,可是碍于双采还在,不敢直问,只能旁敲侧击:“如此无礼,难不成无人管束?” 明棠看了看她手中拿的瓷瓶,认出此物是给明宜筱特制的,自己可用不了,摇了摇头,叫她另外再换一瓶过来,一面说道:“有人解围,并不曾酿成大祸。” 明棠不打算将自己杀了魏烜的事情告诉鸣琴。 倒不是她怕鸣琴泄露秘密,只是这事儿毕竟可怕,鸣琴虽比她大些,却仍是个纯善女子。若晓得自个儿杀了人,恐怕也是要吓一跳的,明棠便算了。 杀人的场面着实不好受,即便明棠反复地告诉自己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魏烜更是罪有应得,但是想起那鲜血淋漓的模样,明棠还是禁不住想作呕。 鸣琴晓得事情不曾酿成大罪,这才勉强松了口气,随后愤愤然道:“这魏烜真是个混账!奴婢这些日子也听人说了,此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连士族子弟也伤。这般畜生渣滓天理难容,偏生无人敢开罪永亲王。永亲王不过就是个亲王,怎生和皇帝似的,王法都奈何不了他么!” 双采端了茶过来,不曾听清前头的,只听见鸣琴在骂魏烜,不知怎的也是眼眶一红,十分黯然地说道:“确实如此。鸣琴姊姊不知,这永亲王当年是与太后一派的,太后垂帘听政数年,少不得永亲王手中军权支撑,否则御史台的那些大臣是绝不允准女人垂帘听政的。” “官官相护罢了!这样的人,当真杀材,总有一天要天打雷劈!”鸣琴仍旧怒火滔天。 那日情状,她记得清清楚楚,若非谢不倾在,这魏烜压根就无所畏惧;上回就如此放肆,这一回更是伤了明棠。 明棠与她相依为命数载,其中情谊何等深重,明棠于她而言正如半个妹妹甚至半个女儿似的,见不得她受一点伤,一想起魏烜竟敢打明棠,鸣琴便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而双采也是点点头,竟罕见地说道:“是,他确实该死!这样的人,贱人自有天收!” 她性情柔顺,其实很少说出这般话语,倒是明棠注意她神情,很有些不平之色,思及她的身份,问道:“怎么,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第37章 出事了 提及此事,双采红了眼,忍不住抹泪。 原来她还有个年长三岁的姊姊,因她二人生得貌美又颇识得几个字儿,牙婆便将她们握在手中,不肯轻易将她们卖了,必得将她姊妹二人卖进高门大户,以换得好价钱。 双采九岁那年,牙婆将她与她阿姊领进永亲王府供管事嬷嬷挑选,而彼时已然十六七岁的魏烜非要闯进来,一眼就看中了她的阿姊,将她要去身边贴身伺候。 双采彼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晓得永亲王府富贵,这位郎君能随意要人伺候,恐怕在府中也很有地位,阿姊被讨去了,总有好日子过,还很为她高兴,甚至遗憾自己不曾被魏烜看中,不能与阿姊再呆在一处。 牙婆将阿姊卖了,又带着剩下的小丫头到了镇国公府,双采被高老夫人看中,留在融慧园之中伺候。 等她在明府之中安定下来,做事也做得稳妥了,晓得仆役得了主子首肯是可以出府探亲的,便立即求了恩典,去永亲王府寻阿姊。 她背了个小布包,带着这些时日自己想念阿姊时亲手做的手帕与绣鞋,还特意买了幼时两人吃不起的城南煎饼,揣着一肚子久未相见攒下来的思亲话,一路兴高采烈而去。 却不料到了王府,才知道她的阿姊已然死了。 就死在她的阿姊被魏烜讨去的那天夜里。 那时候阿姊才十二岁,不通人事,魏烜要她伺候,她吃痛反抗,被魏烜命人打断了手脚拖到院中。魏烜喜好豢养豺狼虎豹,又命人放出一只灰狼,将她的阿姊活生生咬死,而他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嘉奖爱宠勇猛。 她那温柔和婉的阿姊,在魏烜眼中连只畜生都不如,末了连个全尸都不曾留下,她连祭奠都无处可去。 双采以为阿姊被卖进了永亲王府便是脱离苦海,却不知她是从一个地狱又跌入到另一个地狱。 双采越说越苦,忍不住痛哭起来:“姊姊才那样小,她死的时候比我如今还小许多,从小就不曾过过一天好日子!他这般残忍暴虐,这样的人怎还活着,他该死的!” 鸣琴闻言,脸都白了几分,颤抖着双唇骂道:“没人性的畜生!” 明棠亦是心惊,她并不知双采身上还有这样一桩旧事。 魏烜的残忍恶毒明棠感同身受,而她也同样有幼年早夭的手足亲人,更能体会被奸人所害痛失至亲的感受,双采这般痛哭虽是失仪,她却并不计较,甚至亲手将她脸上的泪拭去了。 双采泪眼朦胧地看着明棠温和的脸,更是痛哭流涕,鸣琴亦是安慰道:“他会遭报应的!” 双采看着鸣琴的脸,想起来幼时阿姊的模样,禁不住投入她的怀中,放声大哭。 明棠看着她们,并未开口。 她从来不信报应,前世里那些恶人加诸于她、加诸于她父母小妹的恶何止一星半点,可这些人仍旧过得痛快逍遥——世道如此,好人屡遭迫害,恶人逍遥法外。朗朗乾坤,天理何在! 明棠不曾等到自己的公道,前世里等来的,只有被所谓的骨肉至亲出卖,最后零落成泥碾作尘。 她早不信报应了。 明棠早已经了悟,天理从未眷顾苦命人,坐着等是等不来自己的公道的,所以她才踏上了这回京路,所以她才选择亲手了结魏烜。 纵使这一路走得苦痛艰难,她也必定要血刃仇敌。 但这样沉甸甸的仇恨,明棠觉得自己一人背负就已足够,她不相信报应,沾了满手的血腥,正是为了保存下鸣琴等她在意的人心中,对这世界仍旧存在的期望与善意。 她来做他们的报应。 双采到了伤心处,哭了许久也不见停,鸣琴见明棠脸上犹有倦容,晓得她这会儿神思倦怠得很,便哄着双采出去了,留明棠一人在屋中歇息。 明棠昨夜几乎是不曾睡,又记挂着明府之中的种种安排,纵使如今回了府,她仍旧还有满腹的盘算要打,又坐在案前细细思索。 只是人的精力总有尽时,鸣琴回来的时候,明棠已然睡倒在案上了。 她手中的狼毫小笔掉在一侧,在纸上洇出一团墨来,信纸还未写完,便脏污得不能再看了。 鸣琴心疼,将她扶到床榻上去睡了,还听见她在低声自语,凑近去听了,亦尽是这些时日的安排。 她不由得大感心酸。 明棠女子之身,维持着男儿身份十余载,已然是步履维艰,更何况如今明府群狼环伺,她从田庄起程之后便飞速成长,身上承载的压力常人几乎想象不到。 鸣琴甚至有些埋怨,先郎主与夫人究竟为何要将明棠自小扮作郎君,别的女郎这个年岁韶华菁菁,正是最娇娆鲜妍之时,明棠却只能紧紧地裹上束胸带,混在男儿堆里,穿着宽松的衣袍遮掩自己的姣好美丽。 她愚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挑一挑安神的熏香,坐在一侧无声地缝补衣裳,静待明棠休憩醒来。 而正在这时,潇湘阁一墙之隔的外院之中,有个道人打扮的男子匆匆而过,不知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往潇湘阁的方向望了一眼,眼中显出奇色来。 明棠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竟是已然到了掌灯之时。 双采与鸣琴皆在屋中,见明棠醒了,两个都围上来伺候。 鸣琴伺候她穿衣,双采则布膳,这个点儿已然过了用膳的时辰,还是双采一直记挂着明棠醒来恐怕觉得饥饿,晚膳都放在小厨房的灶台上热着。 潇湘阁院子大却空阔寂寥,因伺候的人少,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便能远远地听得外头二房的方向似是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 明棠想起明宜筱,问起此事来。 双采心细,哭过一场之后便和没事人似的,知晓明棠不喜错过消息,便又在外头借吃茶嗑瓜子儿的机会,将此事探了一番。 “郎君休息的时候,府门外有个跛脚道人经过,说是夜观星盘,发觉有邪祟落在明府东南角,特意上明府来化解这一场邪祟。这道人穿着邋遢,满嘴不着五六的,差点被门房打出去。 正好二夫人身边的江嬷嬷采买回来了,听到几人拉扯之声,想起东南角正是二房之位,疑心二娘子的急病与这邪祟有关,禀告了二夫人,将这道人请进来做法呢。 这道人戌时正开的坛,这会子应当快要做完法事了。” 双采事无巨细地同明棠说了一遍。 闻言,明棠脸上不由得显出些讥讽来。 “二夫人如此这般,是当真不怕别人看出来明宜筱的院子里有鬼么?” 明宜筱哪有什么急病,若真病得要死了,二夫人不请医,反请个神神道道的道人过来做法,她怕不是自己也病了,脑部有疾罢? 这事情糊弄糊弄鬼也就罢了,明府满屋子的人精,谁看不出来她在这欲盖弥彰? 明宜筱能如此蠢笨,二夫人乔氏真是当得首功! 明棠甚至能够确信,高老夫人当初择乔氏为子妇,正是看中乔氏的愚蠢与好掌控——而如此思来,高老夫人对于膝下两个儿子的如何看重便可见一斑。 高老夫人一心想将镇国公府的爵位挪到自己的儿子头上,而为一家之主者,需得有个贤内助。二夫人与三夫人,简直高下立见。 二夫人乔氏出身确实豪富,却并非士族出身,光是出身就矮了一截儿,膝下没有一个郎君,生个女儿还如她一般蠢笨,就是个一眼看到底的浅显货色; 三夫人许氏乃是六姓之女,生下了明大郎,占了个“长”字,另一对双生女更是聪明伶俐,到如今也显山不露水的。 这二人,在高老夫人的眼中,谁更适合做她眼中的下一任国公府夫人? 答案毋庸置疑,是个人都知道如何抉择。 明棠甚至敢断定,高老夫人择乔氏为子妇,正是看中乔氏背后之巨富,而她要钱财,正是为自己小儿子的爵位之路铺路。 也不知她那位外放在外做官的好二叔,知不知道他的好母亲,从一开始就将他这一房当做他弟弟的踏脚石? 为母者果然亦有偏心,古人诚不欺我。 鸣琴亦是这般想的,为明棠盛了一碗银耳粥,边道:“什么招摇撞骗的骗子,二夫人这也相信?怕不是怕人说道,故意寻个人来装模作样。” 双采性情使然,素来极少评论府中之人,她们说话之时,她只悄悄地将门窗关起,谨防隔墙有耳。 明棠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这是高老夫人头风缠身,精力不济下无力管控乔氏,纵得这蠢妇自己做出这等蠢事。 却不料才用过膳,鸣琴刚收了碗筷下去,忽然就听得外头的敲门声,远远地从潇湘阁的院门口传过来:“朴木子王启,有要事拜见明三郎!” 朴木子?王启? 这是什么人? 鸣琴正奇,明棠转念一想,朴木子三字应当是道人的号,王启乃是他的名姓——这人应该就是那个跛脚道人。 明棠不知这跛脚道人来找她做什么,且她心中觉得这一场荒唐法事必是二夫人有意遮人耳目却弄巧成拙,这道人多半是个和二夫人勾结的神棍,这人来寻自己能有什么好事儿? 怕不是二夫人要请他来害自己。 如今这个世道,什么佛法、道法之类的,信徒皆是众多,也总有些什么显灵神迹传扬开来,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明棠上辈子并不如何相信,但她这辈子能够重生本就匪夷所思,她便对这些神乎其神的事儿存了三分相信敬畏,故而更怕二夫人用此法来害她。 所以她摇了摇头,道:“不见,不许他进院子。” 潇湘阁便有这样一个好处,当年潇湘阁修筑,图纸乃是阿爹阿娘一同画的,这座院子自己有自己的院墙,且修得高高的,外墙也做的滑溜溜的,最不好攀爬。整个院子也就一处正门几个角门,也皆是做了重重的锁,不准人随意进出,极好管理。 明棠的习惯便是,回了院子便叫落锁,虽防不住谢不倾那尊神出鬼没的大佛,防一防寻常人也没甚问题。 鸣琴便去了,隔着门同那个拍门的跛脚道人说明棠已然歇下了,不见客。 那人却好似还有些不依不饶,说了许久,耽误了好一阵时间。 鸣琴回来的时候甚至不敢进屋门,站在廊下,将手里一个小锦囊展示给明棠看: “奴婢也不知这是什么,方才奴婢过去,说小郎已经歇下了,那道人便将此物远远地抛了进来,说什么也要奴婢交给小郎。奴婢本不想接的,不想那道人直接就走了,还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此物一定要交给郎君,内有天机’,也不知是什么疯子。” 什么东西,还一定要交给自己? 明棠虽有好奇心,但她更是个怕死之人,见这香囊平平无奇,仔细思索,愈发觉得此中有阴谋要害自己,便叫鸣琴去小厨房取糯米红纸过来,将此物一包,在院子里找个角落埋了,挨都不挨她的身子。 末了又叫鸣琴拿艾草煮水洗手,辟一辟邪。 她也不太懂这些,只知道糯米等物能驱邪,尽力都做了。 这事儿一闹,本觉得也就到此为止了。 岂料下半夜的时候,外头又一下子喧闹起来,不过这会子声音的来处乃是四房的方向。 四房离潇湘阁很有些距离,这声音竟还能传这般远,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明棠因才睡到夜里起来,故而这会儿并无睡意,在书房里看书写字,鸣琴与双采见她没睡,也在侧陪着,皆听到了喧闹吵扰,几乎把整个房顶都掀开了。 明棠便道:“去打听打听,出什么事儿了。” 双采与诸人都熟稔,最擅长打听消息,这便拿了锁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脸上竟带了些焦急之色:“不好了,大娘子出事了!” 第38章 拿了簪子要杀人 大娘子? 是明宜宓出事了?! 明棠到明家以来,着实只有明宜宓一人这般挂念她,又是亲自带她上街去玩,又是特意求了外祖去宫宴照看她,还帮她挡酒,明棠都记在心里。 今日早间她从宫中回来,还在府门口见着了明宜宓身边的使女在等她回来,明棠原本要亲自去明宜宓院子里瞧瞧的,只是那使女说明宜宓今日身上惫懒,不大想见人,猜是她小日子来了,索性也没去,只说再等等。 怎么这一等,反听到她出事了? 明棠本不是个急躁躁的性子,这会子听了明宜宓出事,忍不住一下子站起身来,撞倒了油灯。 她下意识伸手去扶,又被倾倒出来的灯油烫着了手背,却也顾不上,只问:“怎么了,细细分说!” 双采也急:“奴婢去打听了,说是大娘子昨夜从宫中回来的时候,遭几个纨绔子在半道上惊着了,白日里就有些神思恹恹的,茶饭不思。刚刚夜里本睡着了,不知怎的惊厥起来,认不出人来,竟……竟拿了簪子要杀人!” 明棠惊愕极了,这样大的事,前世里并无这一遭。 她一面让鸣琴给自己套上外出的氅衣,一面问起:“可请医来看了?” “已然请了,只是那头说大夫也瞧不出个缘由来,四房院中的仆从私下里揣测,说是那道士开坛做法,驱散了二房的鬼魅妖邪却不曾杀尽,反而驱到四房去了,上了大娘子的身!” 明棠心知二房根本没有什么鬼魅,又怎可能去上明宜宓的身? 可她忽然这样疯迷,不得不叫明棠深思。 想起方才那跛脚道人送锦囊一事,明棠忽然一惊。 难不成二夫人心知自己这一场演得太假,需得弄出点真的来证实二房有邪祟,只要寻个她看不惯的人来做冤大头,对方一旦发疯,便能证明二房果然有鬼? 所以方才才特意让那道人来害她,但因她未见,躲了一灾,这人就害到明宜宓的头上去了?这跛脚道人竟当真会妖法! 倘若当真如此,这二夫人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分明是他们自己二房的祸事,竟这般将祸水引到明宜宓的身上去,何其恶毒! 明棠眉头紧皱:“那跛脚道人呢?” “已然出府去了,四房有心想叫人去追,可那人早跑了个没影。” 明棠当即带了鸣琴往外走,随后吩咐双采看好院子,尤其那埋锦囊的地方,必得盯紧了。 且这事儿这样闹腾,明棠还需请个人来。 她与鸣琴说了些话,让她拿了自己的帖子出府去了,随后自己一人往四房匆匆而去。 去的路上,明棠愈发觉得自己身边可用之人还是太少,如今一出事,双采守家,鸣琴出府,自己身边一个可用的人都无,乃是大忌;此事毕了,需多选几个人到潇湘阁来。 她一路往四房而去,四房的院子果然乱哄哄的。 四房院子精巧,人也不多,四郎主如今同样在外做官,院子里只四夫人并她膝下两个孩子这么三个正经主子,明棠通报了一路进来,便瞧见四夫人皱着眉头在明宜宓闺房门外坐着。 她身上还穿着寝衣,外头随意披了件披风,发髻亦是未梳的模样,想必也是匆匆醒来。 明棠问了好,便立即问起:“大姊姊如今如何了?” “不大好。”四夫人神情还算平静,但抿得发白的唇一样显露出她的担忧,见明棠这大半夜赶过来,气喘喘的,额上还沾着汗,有些心疼,立即吩咐人端了绣墩来给她坐:“……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你身子不好,先歇着才是。” “不妨事。”明棠虽确实跑得有些气短,却更记挂明宜宓,打眼往屋中看。 大梁朝虽对堂亲的男女大防不算严格,但明棠这般大的“郎君”也是不好进姊妹的闺房的,只能在外头看着,然而门后一扇屏风遮着,明棠什么也瞧不见,心中更是焦急起来。 “你阿姊应当是被什么东西给迷了心了,也不知这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忽然这般……请了两三个良医过来,都看不出你阿姊是怎么了,更有甚者说你阿姊……” 四夫人实在说不下去了,红了眼眶,以手帕擦去了眼角溢出的泪。 正满心焦灼着,里头忽然传来明宜宓的尖锐的喊声:“滚开——” 屋内传来东西被扫落到地上、瓷器稀里哗啦碎裂的巨响,顿时一片骚乱,四夫人实在忍不住了,霍然起身。 明棠在旁边眉头皱得死紧,偏生人又生的瘦,在夜风之中吹得形销骨立,心却浑然不在意自个儿,恨不得与四夫人一同进去。 四夫人见状,焦灼之中总算有些欣慰。 昨夜宫宴,明宜宓原是不必去的,她是为了明棠去了,回来倒受了冲撞,四夫人虽晓得与明棠无关,却难免有些介怀,如今见明棠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她也觉得女儿这一场劫并非白受。 “你这孩子挂念宓娘,随我来就是,自家姐弟的,难不成叫你个半大小子在外头吹风?” 四夫人晓得明棠心急想进,发话叫她同进,明棠几乎是一刻不停,立即进了屋子。 屋中点了安神的香,还有两个坤道正在一侧打抟,拂尘洒扫,孜孜不休。 四夫人见明棠看她们,也有些难为情道:“府中下人传扬的消息,棠儿应当也晓得,我原是不信的,但宓娘忽然这般发作,请医都看不好,我也不得不信了。这些坤道皆是从白龙观请来的居士,虽是病急乱投医,也算是为我儿求个心安了。” 她一片慈母心肠,也是急得没了办法,且顾全女儿名节,请来的都是白龙观的正经坤道,明棠怎会看轻,只点头道:“是应当请一请的,就算不为着这个缘由,也算给大姊姊积福气了。” 明棠跟着四夫人马不停蹄走到里屋,便闻得淡淡的血腥味传扬开,明棠暗自心惊,就怕明宜宓受了伤。 转过了屏风,才瞧见屋中摔得一片狼藉,明宜宓正缩在东侧间的东汉床一角,发髻都散了,双眼迷迷瞪瞪的,透出一股子疯迷的恐惧来。 她手里正紧紧地握着簪子,还沾着血,床边立着个满目焦急的嬷嬷,是明宜宓的奶姆。这嬷嬷手背上开了一个血洞,正往外流着血,她却不肯下去处理,还在试图夺下明宜宓手中的簪子,生怕她自己伤着自己。 四夫人上前去唤明宜宓,明宜宓却怕得大叫起来,拿着手中的簪子乱挥,一时之间谁也不敢近身。 倒是明棠抓住这个空当,她身量小又瘦,一下子钻到明宜宓的身边,一面随手丢了个东西过去引走明宜宓的注意力,一面直接劈手夺下她掌中的簪子。 争夺中,那尖锐的簪子划开了明棠的手,明棠却也没松手,将簪子硬抢了过来,丢到一边去。 其余仆妇连忙上去按住乱动的明宜宓,明棠这才退开到一边去。 她的掌心正流着血,好在并不深。 屋中皆注意着明宜宓,明棠也没吭声,只拿手帕子包了包,将伤口系紧。 正在这一团混乱之中,明棠瞧见个面生的使女将桌案上没用完的膳食茶水一应揣进了食盒,随后提着那食盒出去。 这个节骨眼,她不去照看主子,怎么撤下没用完的膳食? 明棠心中顿觉不妙,喝道:“站住!” 第39章 他朝明棠伸出了手:“过来。” 那小丫头吓了一跳,分明想走却又硬生生停在原地,怯生生地看着明棠:“三郎君有何吩咐?” 明棠不语,径直走上去,她果真下意识地将食盒往身后藏,明棠愈发笃定有鬼。 难不成明宜宓忽然如此发病,并非所谓妖法,而是有人在膳食之中动手脚? 还当真不是没有这般可能。 能使人忽然发狂的药物何其多,明棠越想越觉得应如是。 这样一想,明棠不禁惊觉二夫人好毒的心思——先前她还觉得二夫人请人作法多此一举,如今想来,竟是环环相扣,声东击西,偷天换日! 人人都觉得她这一招愚笨,却被她引得先入为主,只以为事情的症结在妖道害人上,至多想到明宜宓是做了二房的靶子,可也找不到这等神鬼之事的证据,哪能想到二夫人是扯着邪祟的大旗,暗地里用膳食害人? 现下明宜宓这般疯迷,屋中众人皆围着她打转,谁还记挂着那不曾用完的膳食,这使女悄摸收走了,毁灭证据,一切正是天衣无缝。 思及此处,明棠亦觉自己大意轻敌。二夫人虽蠢笨,但身边亦有不少狗头军师,是她不曾思虑周全。 明棠心知不能吓走这人,面色如常地走到那使女面前,道:“大姊姊忽然急病,屋中少不得人伺候,你将食盒放下,去收拾地上的碎末,免得伤人。” 明棠状若正常,并不见咄咄逼人之势,那使女微僵,也不敢公然忤逆,只得将食盒放下了,回去收拾碎了一地的狼藉。 她一走,明棠便将食盒提起,交到屋外候着的几个嬷嬷手中。 这几个都是四夫人的陪房,皆是忠仆,明棠只消一说膳食之中可能被人动了手脚,几人瞬间就懂了言外之意,立即有人带着食盒下去寻人验了。 明棠又说要抓内鬼,两个嬷嬷登时跟着她进了屋子,几个人悄没声的走到清扫碎瓷的使女身边,一下子将她按了个正着。 她被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叫嚷起来,明宜宓的几个大使女原本皆在东侧间伺候,听得声音吵闹,走出来一个,正瞧见明棠带着人抓人。 她先是惊讶,再看那被抓的使女,经不住皱眉:“彩霞?你来女郎屋子里做什么?” 明棠并不多言,只道:“此人有鬼,寻个妥善处将她关起来,不许出岔子。” 说着,她便穿到里间去,寻四夫人分说此事。 明宜宓还在闹腾着,她这会子力气大得吓人,三四个仆妇都按不住她,四夫人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在原地打转。 明棠与四夫人说起要借一步说话,四夫人见她神情凝重,跟着去了一侧的耳房,明棠便将方才的发现细细说了。 四夫人亦是七窍玲珑之人,一点即通,拧了双眉,惊道:“下人皆如此传扬,我亦被带得偏了,不曾想过邪祟不过为幌子,这世间哪有什么妖法!若妖法果真有用,白龙观何等道法圣地,正经的居士还驱不散这‘邪祟’,敌不过一个邋邋遢遢的妖道么?” 明棠亦汗颜,自己同样被二夫人算入其中,那道人莫名其妙来送锦囊,她一心怀疑锦囊有鬼,继而怀疑这妖道居心,竟也不曾想过别的。 四夫人的神情露出些恼怒,恐怕是想到了二夫人故意做鬼,想不通她何来的这般恶毒心肠竟当真要害她的宓儿,掌心的手帕子握得死紧,又怕吓着明棠,收敛了怒容,劝她夜色深了,先回去歇着。 正当此时,外头又来报,说是端慧长公主竟深夜来了,还带了两个宫中的太医来,专为明宜宓看诊。 四夫人面露惊喜,迎了出去,一面问道:“母亲怎么来了?” 长公主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宓儿这个弟弟没白疼,晓得叫人来请我,若不请我,我恐怕到明儿才知道我的宓儿竟受这样的苦!” 四夫人方知道,原来是明棠喊人去请了长公主过来。 夫郎外放做官去了,她房中没个男主子在家,这几日又正逢陪嫁的庄子收账看本的,忙得打转;要睡的时候,小儿吐奶闹腾,将将安抚好了,一向聪慧的大女儿又忽然疯魔起来。 她这一日实在心力交瘁,疲倦不堪,事赶事的,一桩比一桩叫人担惊受怕,顾此失彼。正如方才那侍女一般,若是平常,她定能够看出来那使女偷偷摸摸有鬼,但今日她心里头尽是记挂女儿了,浑然不曾注意到有这等小人在她眼皮子地下偷天换日。 母亲一来,四夫人终于觉得自己也找着了主心骨,终于显露出委屈的神情来。 她有心要谢明棠,只是看明棠白着张小脸,也是累极了的模样,便转了主意,连忙叫她先回去休息。 而见长公主到了,明棠也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皆做了,她这一晚同样心神不定,这会子松懈下来,亦觉得累得发慌,身上无一处不痛,腰腿更是酸软无比,便告辞回去。 鸣琴正在外头等她,见她出来了,心疼地扶了她的手,陪她回潇湘阁去。 方才明棠也是全凭一口气撑着,这会子没了那股子劲,便觉得浑身一阵阵地发软无力,尤其那处疼痛,想必是夜里跑过来,急得出汗又吹了风,引动些旧疾,也牵得昨夜留下来的苦处一齐疼痛。 加上她撩起衣袖一看,之前手背被灯油烫着的地方竟被燎得一片红肿,火辣辣的刺痛,掌心被簪子划伤的伤口亦疼得厉害。 鸣琴见她这般,止不住地心疼:“小郎遭罪了。” 明棠亦是疼的,忍不住红了眼眶,但她还是以疼狠狠地记住今日的教训——切莫先入为主,切莫轻视于人,再蠢的对手,未必没有灵光一现的时候! 正走出四房的门,竟瞧见一锦衣玉带的青年人也在这黑灯瞎火下急匆匆而来,他腰间别着自己永不脱手的玉扇,俊秀的脸上溢出几分焦急之色。 是魏轻。 他也看见了明棠,冲着明棠拱了拱手,不等明棠还礼,便马不停蹄地往四房院中去了,四房的仆从也不拦着他。 鸣琴认得早间是魏轻送明棠回来的,只是不知他的身份,问起:“这夜里,外男怎能进四房的院子?” “是景王世子,亦是大姊姊的表兄。” 鸣琴这才觉得合理。 明棠看了看魏轻那火烧眉毛一般的背影,不知怎么,颇有些艳羡。 只是这般情绪对明棠来说还是太过情绪化,她收拢了自己的心神,只往潇湘阁回去。 但一路上愈发人少,及到了潇湘阁,更是一片冷清,明棠还是止不住觉得心里头有些孤寂。 大姊姊身边还有父母外祖,亦有个这样的夜里也敢上门来看她的表兄,明棠到底是有些艳羡的。 她想,自己恐怕是有些想阿爹阿娘了,也想妹妹了。 不知道自己这些骨肉至亲如今有没有转世投胎,若有来世,可千万不要再投生明府这样的藏污纳垢之处,平白受苦,还丢了性命。 鸣琴喊了双采开门,明棠正垂着头进院子,忽而听得院中传来个漫不经心的嗓音,微带着两分嫌弃:“才一个白日不见,怎么又将自己弄得这般凄凉。” 明棠霍然抬头,就瞧见院子里的丹桂树下,正站着个朱红的身影。 双采低着头在一边不敢言语,鸣琴一见他,立即咂出些滋味来了,当即拉着双采下去了,只留下明棠一人愣愣站着,看着树下的人。 谢不倾。 是谢不倾。 明棠不知怎么觉得有些涩然,只觉得身上的痛处处处都更痛了三分,谢不倾看着她那霜打茄子似的蔫儿样,禁不住皱眉。 他朝明棠伸出了手:“过来。” 第40章 磨得她顿时红了眼 明棠乖顺地过去了。 他转身往屋中走,明棠只好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垂着眸思量今夜的事情,等进了屋,她都不曾回过神来,谢不倾忽然停下,明棠直接一头撞到他背后。 明棠下盘不稳,撞这一下连退两步,险些往后栽去,谢不倾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她就一下子又扑进他怀里。 软绵绵的,一点儿重量都没有,随他予取予求。 谢不倾无端想起昨夜来,觉得这寒凉的秋夜都似乎随着明棠一同染上温度。 明棠不知谢不倾要做什么,又不敢贸然从他怀中退开,无意识地攥住他胸前衣襟,抬着头看他。 他浑身肌骨坚硬的,明棠碰得鼻头都红了。 她这夜里吹了凉风,脸上没点儿血色,唯独碰红的鼻尖一点点绯色,衬着眉间一点朱砂痣,瞧着极是可怜。 谢不倾一点她眉间那点朱砂痣,就惹得这娇气兔崽子忍不住皱了眉。 她这般半被谢不倾笼在怀中,还是有些不自在,但她平生第一优点就是乖觉,动也不动,只悄悄拧了一下谢不倾的衣襟,脸上却无辜的很:“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谢不倾本无甚大事,但魏轻原在他西厂坐着,深夜里忽然接了传信,脸色大变就要往外走。拦住他一问,才知镇国公府又闹起来了,他那表妹莫名其妙中了邪,他担心得压根坐不住,恨不得飞到镇国公府。 他走了,谢不倾自个儿回了书房。 只是看着桌案上那些堆叠如山的奏疏,并一摞子下属递上来的无关紧要的消息,谢不倾也觉得今夜无趣,不若去瞧瞧那小废物夜里在作甚。 魏轻飞马驰走,他赶路倒直接以轻功便可,不过几个起落,他就比魏轻还快了。 孰料明棠不在院中,只留了个毫无武艺的使女看门,等自己回来,就又是将自己吹得小脸煞白,一副病歪歪模样。 而此刻垂眸看她,正好看见她右手包了一圈儿手帕,隐隐有些血色从其中沁出。 谢不倾顿时皱眉,将明棠按到椅子上,握住她的手,将手帕子解开,就瞧见掌心一道伤口,翻转过来,又瞧见手背上点点红肿,好似被热油烫过。 “不争气。这府中是有妖魔鬼怪还是怎的,一回来就将自己弄成这样?” 明棠本就不好意思叫他看见,被谢不倾这样说了,眼尾颤了颤,眉角不自觉塌了下来,便抽了手回来,掩在衣袖下:“不敢污了千岁大人的眼。” 谢不倾抬眼看她一眼,不辨喜怒。 其实这些都不算很重的伤,但也不知是不是昨夜闹得太狠了些,她觉得双腿酸麻得不行,就连那处也胀痛的很,心中不免有些委屈。 可是这委屈是她自找的,她身边至亲又皆离世了,不似大姊姊醒来还有数位亲朋相伴,只得垂眸藏了,不与谢不倾对视。 明棠大抵不愿承认,她有些想爹娘了,想起自己幼年时不必思虑,有人可依的快活时光。 她现在手里无人可用,又没甚本事,才将将回了府,病中就下了明宜筱那一局,然后马不停蹄地进宫,杀魏烜,救明宜宓,一切都待筹谋,哪比谢不倾手眼通天——她在这明府日日如履薄冰,得看着自己小命呢,盯着她的又何止一个,活着就是最低要求了。 谢不倾就忽而捏着她的下巴,以轻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低下去的头抬了起来,逼得明棠与他对视。 明棠平素里都温驯着,可她今日其实也疲累着,她怕苦怕疼,身上也难受,打不起全副精力来应付谢不倾,于是眉眼愈发显得委屈可怜了。 谢不倾忽而道:“你人不大,脾气不小。” 明棠不语。 她不觉得自己脾气大,她只是觉得有些委屈。 “这样委屈,给本督看的?”带了两分调笑,谢不倾甚至捏捏她的脸。 明棠终于抬起眼来,有些微气,忍不住反驳:“自个儿委屈,怎么敢给督主看,脏了督主的眼。” 她又低下头去,一语不发。 谢不倾吹了暗哨,外头就倏忽一下窜过一道风声,鸣琴和双采两个都在外头远远的地方侍立着,凭空见个黑影窜进院子来,进屋放了东西,又一下子窜没了影子,吓了一跳。 明棠看着桌案上凭空多出来了几个瓷瓶儿,有些不解其意地看了谢不倾一眼。 谢不倾将她的手掌展开了,将那几个瓷瓶里的东西一一用上。 原来这些皆是药品,谢不倾用药水洗过了她的伤口,上了药,又将她的手背转过来,在被蜡油烫伤的地方搽上冰冰凉凉的脂膏。 “你手上伤口不深,这两日不碰水就能好。这烫伤膏你也用着,不留痕迹。” 谢不倾惯常说话低沉,又因亲手替她上药,离得甚近,那嗓音在明棠耳边,仿佛鸦羽一般轻轻搔弄她的耳廓。 明棠缩了缩脖颈,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着实是看不透谢不倾,那日分明狠狠讥诮于她,叫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又贬得自己如那妓子一般;那自己不过一介玩物,何以劳烦他来给自个儿亲手上药?他有甚毛病? 明棠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谢不倾愿宽和些待她,她又没坏处,管他这男人如何变化多端! 谢不倾行到一侧去,以早就备下的水净了手。 桌案上点的灯并不亮堂,谢不倾一半在暗处,一半在光下,明棠侧目看他,只瞧见谢不倾微垂的眼,与轮廓鲜明的侧脸。 灯下见他,更显得眉目深邃。 不得不承认,谢不倾这副皮囊无处不佳,明棠前世里什么花团锦簇的人没见过,后来跟着的那位新主亦是一等一的上乘模样,可比起眼前锦袍朱衣的谢不倾,谁也比不上他这一垂眸的平静清旷。 传言里他残酷暴戾,杀人不眨眼,明棠如今见他,只觉得他是归鞘利刃,宝剑藏锋——他身上的气度太平,甚至仿佛枯竭死水,不起波澜。 明棠看着看着,不知怎的想起来,前世里曾听人说起谢不倾乃是乱葬岗孤儿,可他这样品貌,这般气度,明棠怎么想也想不出他会是那样的出身。 谢不倾早察觉到明棠那若有若无的目光,他转过身来,擦干了手,走到明棠身前,站着不动了。 明棠后知后觉,她屋中桌椅简单,这一处甚至只有一个椅子,已被她坐了。 手中的疼痛已被药物的滋润减轻,明棠晓得谢不倾嘴上说的不好听,也是给她拿了药来的,她应有感激之情。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将椅子让了出来。 谢不倾坐下了,抬眼看她,见她束手束脚的,挑了眉眼:“明世子也坐。” 明棠倒是想坐,可这屋中却当真并无第二个凳子了。 谢不倾不语,明棠又有些捉摸不透了。 她甚而觉得怎么自己回回遇上谢不倾,便好似蠢了数倍,为何总是参不透他的言下之意? 而谢不倾才仿佛后知后觉,恍然一顿,指了指自己的腿。 明棠僵住。 好半晌,明棠才终于挪动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坐在他腿上,难免有些心惊。 她背对着谢不倾,却被谢不倾掐住了腰身,一下子将她整个人转了过来。 明棠本就觉得腿间肿胀疼痛,这般一转,磨得她顿时红了眼,眼泛泪光。 第41章 袍服上一片濡湿 谢不倾察觉到她双腿颤抖,又见她红着眼一副受了苦的模样,想到方才这样一转动碰着了她哪处,也是一默。 他扬声:“去备水。” 廊下侍立的鸣琴双采皆听见了,双采还不知道要备水做什么,鸣琴却已然脸色复杂地走了。 双采还呆呆地一拉她的衣袖,小小声问道:“鸣琴姊姊,你去做什么?” 鸣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半晌只能叹了口气,拉着双采一起走:“备水,还能怎的。” 而屋中,自打谢不倾说起备水,明棠就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谢不倾身上了。 他喊备水,必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可他不发话,明棠也不敢起来。 那痛感不算太强烈,只是胀痛居多,只要不动弹,一开始的疼痛便缓缓散去了。 但不动弹,又有不动弹的坏处,明棠隔着几层衣裳也能感觉到谢不倾大腿坚硬,体温渐渐传过来,她忍不住又开始瑟瑟发抖。然而这发抖也是坏事,一发抖,反而更是磨人难受。 谢不倾见她苍白的脸色渐渐染了绯霞,一双眼却委屈巴巴地含了泪,欲掉不掉的,双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衣襟,好似被他欺负了似的,好不可怜。 “怎么了?”谢不倾问道。 这叫明棠怎么答? 是答自己昨夜太孟浪,恐怕受了伤,这会子碰着了,浑身不适?还是答谢不倾的腿太硬,硌得她难受? 明棠觉得自己现在登时死了也比说出这话要好。 她像个锯嘴葫芦似的,一句话不说,但她浑身愈发抖了,谢不倾见她脸色层层蒸腾似的红,想起她是不是又牵动了什么病症,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体温倒是正常,但是脸怎么却这样红? 好在这时,那边加大火力紧赶慢赶烧好了热水的鸣琴,已将热水送了过来。 鸣琴也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气,顶着可能要掉脑袋的压力敲了敲门,道:“千岁大人,奴婢伺候郎君沐浴罢。” 明棠听到鸣琴这话,如闻天籁,如同坐了火凳子一般直接从谢不倾的腿上弹了起来。 岂料动作太大,又牵动她疼,好在是背对着谢不倾,明棠着实是狠狠皱紧了眉头。 谢不倾可有可无地道:“你送进来罢,只你一个人。” 鸣琴便提着热水进来了,低着头不敢多看,只赶紧去沐浴的侧间准备香胰子衣物等等。 因谢不倾只准她一个人进来,双采又只能孤零零地回到原处站着,看着那扇房门又关上了。 她认不得谢不倾,却晓得两厂督主九千岁的威名,鸣琴如此称呼,她已然知道是谁了,想起那日城下脱衣之辱也是谢不倾替明棠解了围,她只以为谢不倾与自家小郎有些交情,并未多想。 她哪会晓得鸣琴姊姊脸上的那些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是出自何等缘由? 鸣琴进了浴间,明棠也连忙跟着去了,谢不倾却还坐着,只垂眸看着自己的腿上。 朱色衣袍有些被压皱了的模样,上头一块儿若有若无的深色,似是濡湿了。 谢不倾看了会儿,以指腹沾了沾,微香微粘,轻轻捻去了,忽而笑了。 鸣琴正是满腹心思,想到外间还坐着个谢不倾,又不敢发话,只得沉沉地替明棠宽衣。 正是宽衣了,才瞧见明棠脖颈上的指印有多深,又见她心口一小块儿红斑,像是不慎撞着了一般,鸣琴一下子想起魏烜,想起双采的那些恨来,禁不住低声咒道:“魏烜不得好死。” 明棠深以为然地点了头,想起来前世里那些对自己趋之若鹜的恩客,禁不住一阵恶心,小小声地骂道:“天下男人就没有几个不该死的。” 鸣琴甚同意,一边为她除下外头的袍服,然后是一件半厚常服,再是中衣……再是束胸带。 这些衣裳皆不是昨夜明棠赴宴时穿的,做工精湛得很,鸣琴不想去想这衣裳从哪里来的,更不想去想是谁替明棠穿的衣,尤其是那束胸带,鸣琴很不想知道究竟是谁缠的。 总归她家小郎君一个人是缠不紧的,这替她缠束胸带的手,不知道是谁的禄山之爪。 明棠见她脸色沉沉,眉头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自己也想起昨日的事情来,只得苦中作乐地想,她一点儿没亏,比起失身于魏烜那货色,给了谢不倾也没甚不好。 谢不倾这般品貌,这般权势,若非残缺之身,还是她明棠高攀了——更别提是她昨夜将人按在地上,好一番求了又求,最后才上了手,倒好像她才是那个强占别人的女土匪。 正胡思乱想着,鸣琴将褪下来的衣裳挂到一侧,再转过身来,就瞧见谢不倾不知何时进来了。 鸣琴险些叫出了声,谢不倾就已经叫她去外面候着,随后浴间的门瞬间关上,只余鸣琴的心如门帘上缠着的穗子一般摇摇晃晃。 她也没法,自家郎君摆明了在这位九千岁掌中,只能任劳任怨地站在门口守着,愁眉苦脸地叹气。 明棠亦不知谢不倾何时来的,她身上已然不着寸缕,还是头一回这般清醒下与他相对,低着头哪也不敢看。 分明昨夜估计也什么都看尽了,但明棠仍旧羞得厉害。 不低头还好,这一低头,明棠就看见谢不倾的衣袍上一点儿深色的濡湿,她初时还没反应过来,细细凝神看了,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脑海之中又轰然炸开了。 明棠恨不得昏死过去,只可惜并无这假死功夫在身,连粉润的脚趾都忍不住皱成一团。 谢不倾却只扶着她的手,让她踩着小杌子进了浴桶,就如同所有奴仆一般,体贴地为她沐浴。 明棠一点儿不敢抬眼,只觉得双颊如火烧,心惊胆战,也不知谢不倾到底是怎么替她沐浴擦净,又为她披上厚厚的棉巾,扶着她到了床榻边。 鸣琴早被他打发出去了,屋中一灯如豆,摇摇晃晃的,谢不倾的眼中一点幽光,跟着灯火明明灭灭。 他取了药丸来,压在明棠的唇前,明棠裹着棉巾惴惴地看着他,不问,却也不肯开口服药。 谢不倾忽然按下,指尖与药丸便一起压入她口中,逼得她吞下去。 “你吹了凉风,是防你牵动旧疾的药。” 明棠松了口气,咽下了药,暗叹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而下一刻,他的掌心便贴在她腿侧,温热的触感叫明棠发惊,忍不住对上他的眼。 “还有一处。” 恰巧此时,那油灯燃尽了,屋中顿时一片黑暗。 晦暗之中明棠看不见他的眼,只能抓紧他的衣袖,握住他的手腕,不知是阻还是引,谢不倾的低哑的嗓音散在寂静中。 “伤了,便该用药。” 明棠怎能抗拒谢不倾? 更何况,若叫鸣琴来,她恐怕也要羞死;可若要叫她自个儿弄,她宁愿不弄。 方才坐在谢不倾腿上,除了昨夜遗留下的胀痛,又诱引起另外一种滋味,用药可救不了。 冰凉的药膏着实缓解了痛意,可那冰凉下裹着的温热更叫明棠发抖。 上药上了半晌,明棠又是忍不住哭了又哭。 怎生上药这样磨人? 谢不倾的犬齿又衔住了她的耳,因她要扮成郎君,这莹润雪白的小耳垂上并不曾打耳孔,被他含得滚烫。 含混不清的话闯进耳中,夹着戏谑的笑意:“男人就没有不该死的?” 第42章 什么正事要半夜熄了灯谈? 明棠只顾着呜呜咽咽地喘,一双湿润润的眼瞳在黑暗中毫无气势地瞪了他一眼。 她浑然不知自己的现状,人被谢不倾半压在身下,棉巾散落开了,墨发蜿蜒,而谢不倾却衣冠齐整,气息丝毫不乱,衣袍上沾着的那一点儿濡湿越发星星点点。 她不答,谢不倾也不等她答,黑暗之中只听见轻微的水声沥沥,和着谢不倾恍然大悟似的自言自语:“明世子觉着这世间男人该死,本督身体残缺,算不得男人,不在其列,你说是也不是?” 明棠若晓得方才那话会被谢不倾这祖宗听见,她如何也不说这话。原是骂魏烜等人该死,如今被谢不倾揽到自己身上来,寻个这般由头欺负她。 谢不倾这般欺她辱她,他不是男人也该死,但这话明棠可不敢说。 别的男人近她的身她就要呕,无一例外,偏生这谢不倾还不算浊臭男人那一列,明棠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明棠又唾弃自己的身子怎么这般易感,仿佛食髓知味后只认他似的——驿馆那一夜是她主动寻上去的不错,可那也是情毒使然,怎么如今……怎么如今! 明棠心知,今夜确实是她先起了意,千不该万不该坐在谢不倾的腿上,自己怕得发抖,却又磨得意动,竟被他发觉了——这大佛花样奇多,给他正送手里了,羊入虎口! “怎么,明世子还不服气?” “好大的脾气,应你也不是,不应你也不是。本督仗义出手,小世子好没良心。” 明棠被他弄出一眼的泪来,一滴眼泪正没骨气地从眼眶滑下,着实是受不了他又动口又动手,被他这样说得羞愤欲死,忍不住一脚蹬在他胸口。 谢不倾也不在乎她这点儿小猫挠痒似的力气,越发用了巧劲,明棠终于止不住哭出了声。 “禽兽……” “较之旁人给本督的评价,明世子之语堪称嘉奖,当有回报。” 双采与鸣琴两个还在外头守着,只是夜已深了,也不见那九千岁出来。 鸣琴心中早有计较,此时堪称五味杂陈,偏生满腹心思也不知道该与谁说,蹲在廊下揪地上的杂草。 双采见她委顿,以为她是累了,便道:“姊姊要不先去歇着罢,我来替姊姊守夜。”她探头看了看已经熄了灯的屋子,小声嘀咕:“也不知九千岁大人这样深夜寻我们郎君有何等大事,还要熄了灯谈。” 鸣琴不答,她倒希望是大事,但说着说着人进了浴间,继而熄灯,那能是什么大事? 偏生她不能说,还得叮嘱双采,此事决不可外传,简直郁卒得想要呕血。 正说着,便听见屋中传来明棠含混不清的声音。双采听不大清楚,鸣琴伺候明棠多年,怎么不知她这是在呜咽,手下薅草的动作愈发凶狠,仿佛把杂草当成了谁来狠狠拔一般。 明棠也不知自己怎么睡过去的,总之第二日醒来已然是日上三竿,谢不倾早已经不见踪影,迷迷糊糊地听见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下意识睁开了眼。 也不知谢不倾给她吃的是什么药,昨日那些疼痛今日是一点儿也不剩,掌心的伤口结了痂,手背的烫伤也消了肿,只剩下些许红痕。 只是想起昨夜,自己还是头一回在意识如此清晰下与谢不倾这般那般,外头还有着自己两个使女,明棠着实两颊发烫。 而她也渐渐听清外头的言谈声,原来是长公主身侧的女官前来,将长公主的谢礼送至,鸣琴正与女官交谈,谢过之后送其离开。 明棠的心思顿时从那些旖旎绯色转到明宜宓的事情上,扬声喊了鸣琴进来伺候洗漱穿衣。 鸣琴为她穿衣束发,不由自主地打量明棠身上,不见新增的什么痕迹,五味杂陈的心里终于勉强得了些安慰,将污了的衣物都拿下去了。 双采晓得明棠与鸣琴亲近,不用她贴身伺候,只在外头准备早膳。等明棠出来了,她才迎上来,温声细语地问起:“小郎昨夜歇息得可好?千岁大人出来,说起小郎昨夜与他商谈正事到半夜,着实辛苦。” 鸣琴闻言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明棠险些被茶水呛着,忍不住腹诽谢不倾之厚脸皮!什么商谈正事,他做了什么他心里不清楚? 且这事不提也就罢了,怎么还与自己的使女说这些,看着双采纯真无知的关切模样,明棠脸上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温度又升了起来。 她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随意点了点头,用了膳食,问起明宜宓可否还好。 如今消息基本都是双采在探听,她知道明棠挂念此事,一直留意着四房动向,便回道:“小郎昨夜喊人拿下去验的膳食果然有问题,太医验出来其中一碗香菇鸡丝粥中有致幻的毒菌子。那菌子切得细碎,与香菇一模一样,瞧不出一点,若非小郎强调膳食恐怕有误,那两个太医都不曾往此事上想。” “那就好,大姊姊如今如何了?” “好在大娘子用的不多,毒性不危及性命,服了解毒的药丸,两位太医也为大娘子施针解毒,现下已然安睡下了,只是受了大惊,这几日都得歇着。” 知晓明宜宓没事了,明棠才觉得松了口气。 二夫人这一招本就是打人个措手不及,如今被明棠直接破开了,四夫人晓得是有人故意害她的女儿而非所谓鬼神,她定不会善罢甘休。 而二夫人有把她拉进此局之意,明棠自不会叫她好过。她早年做的事情,时间久远不好抓马脚,今日又对明宜宓动手,明棠早有预备。 “府中怎么说?老夫人可知道此事?”如今四房在明府之中呆着就遭人暗害,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高老夫人牢牢把持这府邸,也不知她预备如何。 却不想双采摇了摇头:“今儿一早,二郎君就去老夫人面前哭诉,说是二娘子指使人抢了他的东西,打了他的使女,非要老夫人为他寻个公道,闹得老夫人头风又发作了,这会子吃了药昏睡着呢。” 明棠闻言来了兴致,这二哥还果真有几分聪明,知道这个事情正好进去浑水摸鱼,恶心恶心该恶心的人。 鸣琴在一边哼哼:“老夫人这样苛待我们小郎,头风也是报应。” 明棠笑而不语。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报应,皆是事在人为罢了。她前世里在金宫学到的,其实也不止如何做个花瓶的本事儿。 她一路上京,休憩的路上也采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药草,配以成毒,那一夜在荣德堂,她故意凑到高老夫人面前去,就是为了将毒粉撒在高老夫人的身上,让她吸入。 不需太多,毒性亦轻微,不危及性命,却使人情绪激动时便头痛似针扎,难以忍受。医者诊断不出,只说是头风。 高老夫人的心思太多了,明棠现下懒怠应付她,只需一把毒粉,高老夫人没个月都出不了自己的院门,只能好好将养着,没那心思来插手她的事儿。 “叶氏呢?”明棠问起。 双采忍不住笑了一声,有些促狭道:“叶氏早间想去四房看热闹,却不知哪个丫头取膳食半道儿上打翻了食盒,路上尽是细油,滑溜溜的。叶氏在路上跌了一跤,把头跌破了,躲在屋子里不肯见人呢。” 鸣琴闻言也笑,却见明棠丁点儿不惊讶,问起:“难不成是小郎的安排?” 明棠挑挑眉,眯眯眼一笑,没认,也没否认。 她知道叶氏最喜欢看热闹,不过偶与兰因提起一句,说叶氏曾因看热闹走太急跌了一跤,谁知是不是兰因闻弦音而知雅意,故意打翻膳食害她跌跤,这怎么能算是她安排的呢? 双采还傻乎乎的,鸣琴却知道明棠一旦露出这个小狐狸得逞似的神情,便必是她出的手了,顿时笑得更大声了。 叶氏鸠占鹊巢,还占着夫人的名头,她也配?有她倒霉的时候! 等用过膳,明棠想起昨夜跛脚道人送进来的锦囊,不免思索这锦囊究竟是何意? 难不成只是一个吓唬她,引她深信妖法害人的物件儿?那这是二夫人有意吩咐,还是他自己自作主张? 明棠越想越想不明白,索性亲自套了手套,打算去挖那昨夜被埋在树下的锦囊。 就赌它一把,就赌这道人不过是个坑蒙拐骗的骗子! 鸣琴和双采担忧她中招,先一步去挖了出来,将锦囊倒出来一看,不是什么骇人东西,却是一枚小小的蜡丸。 蜡丸常常用来封药或者信笺,明棠捏开了,果然见其中藏着一张小纸条儿。 龙飞凤舞的字飘逸其上:“世子命本该绝,却天命突变。若愿深谈,三日后午时,城北兰渝茶馆相候。” 明棠的目光落在那“命本该绝、天命突变”上,禁不住眉头一跳。 她是已死之人又重生一遭,这个秘密与她的女子之身一样要紧,这道人是在胡言乱语,还是真有几分本事,要拿此事来诳她? 鸣琴不知这因果,见了纸条,脸色大变,连声骂道:“这妖道真晦气,我家郎君长命百岁,说的什么鬼话!” 第43章 小女子当以身相许 明棠却在心中几番思索,最终将纸条收了起来。 此事尚不急,无论这道人出于何意,他主动留信,就是有求于人。既然有求于人,便是明棠稳占上风,更何况还是三日之后。 今日她还有事情要办。 而二房之中,此刻正是一片愁云惨淡。 二夫人脸上忧愁之色更重,眼下甚至还有一团乌青,看着竟像是一夜没睡。 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使女,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二夫人也不知被触动哪根神经,一下子扇了那使女一巴掌,鲜红的蔻丹在使女的脸上划拉下长长的红痕,怒目而视:“这么大一个人,守也守不住,找也找不见,尽是混饭吃的?” 那使女一下子跪到在地,只说到处都找了,遍寻不至。 二夫人更是恼火,拧着她的耳朵叫她滚出去,大发脾气地将桌上的东西一应扫落到地面上。 她身边的一个老嬷嬷禁不住拉住了她,劝道:“夫人不必这样大动肝火……” 二夫人的耐性已然是耗尽了,眉头皱得死紧:“我的筱娘不见了,我如何不气!好好一个人,在家里头呆着呆着人不见了,出了鬼不成!” 宫宴那日夜里,明宜筱晓得自己不能赴宴,气的锁了门在屋中大哭,连她也不见。 她好说歹说劝了半晌,终于听她消停些了,恰巧幺女明宜竺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的,她便先去了明宜竺的房中照看,怎知等她回来,明宜筱这般大一个女郎就不见了! 四个一等使女全被明宜筱亲自支开了,偌大一个院子,那夜里竟然没一个人瞧见明宜筱去了何处。 这怎能叫二夫人不着急? 那嬷嬷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连忙走到外头去,将门窗皆关好了,压着嗓子安抚二夫人:“夫人,老奴也知道您着急,但是这事兹事体大,便是再着急,自个儿也不能乱了阵脚啊!隔墙有耳,若是叫人晓得二娘子无故失踪,实在于女郎的名声有碍。” 二夫人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可是已然寻了一天一夜了,愣是不知明宜筱去了何处,她焦急得寝食难安,偏生明棠那日又来探望,险些露馅,急得她真是要上火,生怕旁人知晓。 无论明宜筱去了何处,她一个高门女郎无故失踪,必是会影响她的名声的。 二夫人紧紧地握着手,尖锐的指甲刺入自己的掌心,浑然不知道疼痛。 一时之间,她又是埋怨明宜筱不懂事,不过进不了宫就闹这样大的脾气;又是埋怨高老夫人怎么这样偏心,明明多出一张帖子,都不舍得叫自己的女儿得偿所愿,牵连出这一场祸事来,气得眼睛要冒火。 老嬷嬷是她嫁到明府的陪嫁,是跟了她二十多年的老人了,见她这样着急,也是不住安抚:“许是二娘子一时不痛快,出去散散心也不一定,昨夜也请那道人开坛找了,那道人说了二娘子就在京中。” “故弄玄虚的,我已不信了!那道士还说筱娘是被邪祟抓住,让我们寻个八字相近的人来替筱娘受苦,就可以将筱娘换回来,昨夜明宜宓差点儿发疯死,我的筱娘也不曾冒出个影子来。” 二夫人更是烦躁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裳。 八字相近、年龄相仿的奴仆不好找,她昨儿一下子就想起了四房的明宜宓——她只比自己的女儿早生几天,时辰也接近,想到自己的女儿不见踪影,她倒舒舒服服地在屋中呆着,她就咽不下这口气,经由嬷嬷提议,一计生一计,安排了这一场发疯。 也不知是不是明宜宓受的苦还不够,做法并未生效。 若是她死了,是不是女儿就能回来? 但二夫人到底是忌惮四房背后的长公主,不敢再动手,想到昨儿夜里是明棠喊人去请了长公主过来,这才有了那两个太医替明宜宓解毒,她又恨明棠恨得想生啖其肉。 明棠明棠,害死了她听话的好儿子明以良的就是明棠;后来接明以渐那个残废回来,又是明棠拦着打死裴氏的奴仆;如今坏了作法的,还是明棠! 这明棠一个病秧子短命鬼,怎么如此阴魂不散,早知如此,当年就该给她毒死在乡下田庄! 二夫人胸膛不断起伏着,眼中迸出杀意。 而遭她记挂的明棠,已是出了府了。 她带了双采与鸣琴一同出门,去了喜乐来,说是要用膳。 而到了喜乐来厢房,她与鸣琴便换了早已经备好的衣裳。 这衣裳是一身极寻常的使女衣裳,明棠随意给自己编了辫子,换上衣裳,给自己和鸣琴戴上粗布幕篱,看上去便和这上京城之中任意一家士族的使女毫无区别。 明棠把自己的衣裳给双采穿了,叫她留在厢房之中,叮嘱她在此处等她们回来。其间若是有人,就戴上帷帽,报出镇国公府的名号,鲜少有人敢与明府造次,随后点了一桌菜叫她享用,便出了厢房,融入人群之中了。 双采看着明棠的背影,无端有些心疼。她晓得明棠今日出府是有要事,但此事需避人耳目,她堂堂明家长房嫡孙,名正言顺的世子之后,却被逼得要作使女打扮,实在折辱。 旁的士族继承人,哪个需得和她一样这般辛苦,步步筹谋? 不说旁的,这一身衣裳她穿着都有些紧,自家郎君一个男儿,瘦成这般模样,双采更是难受。 她看着明棠给自己点的一桌珍馐美食,夹了一筷子,喷香美味,却有些食不下咽。明棠体贴,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叫她觉得有些低落。 明棠不知双采心中所想,她与鸣琴装作一对帮主子买东西的奴仆,出了喜乐来,便直奔一小药铺,开了些日常安神活气的药,末了捡了两块雄黄,说是家中有蛇需雄黄驱蛇,便痛痛快快付钱走了。 鸣琴也不知明棠要这些东西作甚,但她最优一点便是恭顺,明棠叫她做什么她便照做,两人提着几包药材,雇了一辆牛车,沿着东大街到了外城,很快便到了白龙观。 白龙观是上京城之中香火最鼎盛的道观,达官贵人来得,庶民也可来往,昨儿夜里四房驱邪,请的就是白龙观的女道长,俗称坤道。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打醮做法事者少,白龙观之中安安静静的,也不见喧闹。 有一小道童见两个大族使女过来了,迎面上来了,行了礼,问起明棠二人来做什么。 明棠晃了晃手中的药包,轻声道:“前日夜里送了我们家女郎过来静修,我们是给女郎送药的。我家女郎身子不好,过来的时候是我身边这位阿姊扶着进来的,可还记得?” 白龙观有居室,专给一些达官贵人清修,也有给女郎设立的清净园,有坤道负责传授道法,只消付纹银即可。 那小道童有些印象了,便引着二人进了清净园,寻到了那一间屋舍。 白墙青瓦,空气之中有淡淡的燃香气儿,远远地能听见一些念诵道经的声音,极叫人心静。 明棠推门进去的时候,屋中清瘦姣好的女子亦正侧坐在床榻上,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即便只是一个侧脸,都能看出她惊心动魄的美,虽说她的脸色有些蜡黄,依然无损于她通身的清净出尘。 听得声音,她颇有些疑惑地抬眼看着二人,鸣琴便将幕篱摘下,请了安:“女郎。” 她见了鸣琴,经不住激动地从床榻上站起,但是又陡然晕眩,差点摔倒在侧。 明棠就在她身侧,伸手扶住了她,她却还是双眼紧紧盯着鸣琴,显露出几分感激来:“那日中了药,昏昏沉沉,不曾谢恩,今日再见恩人,理应跪谢,多谢救命之恩。” 鸣琴摇头:“你该谢的是我家小郎。” 她有些困惑,转过头去,终于瞧见了刚才扶住了自己的明棠。 明棠知晓她极重规矩,不欲与外男接触,扶了她便松了手,退到数步之外去了,见她转头,才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初时这女郎还有些困惑,只觉得这不辨男女的嗓音有些耳熟,脑海之中灵光一闪,忽然想了起来,惊道:“是明家三郎!” 她当即屈膝在地,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郎君两度出手相助,小女子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必定报之。” 明棠却道:“来世太遥远,我只要今生。” 她脸上浮现出惊异之色,随即转为灰败,一张脸上蒙上苦涩的神情:“小女子并无长物,难不成郎君也不过看上小女子这副皮囊?” 明棠还未答,就听见她惨然一笑:“郎君两度相助,要小女子以身相许,小女子并无二话。只是小女子尚在孝期,还望郎君全我一片孝心,待小女子出了父母大丧,必定到郎君身侧服侍,小女子感激涕零。” 明棠看着她面浮死气,灰白颓丧的样子,道:“你是柳家的嫡长女,被叔伯害死父母,又被吃了绝户,下药送入宫中谋宠。如此血仇,你当有风骨,该报仇。” 听到明棠的话,她猛然抬头。 明棠已然摘了幕篱,静静地垂眸看她。 这张貌美无双的脸,即便是因为守孝而显得蜡黄瘦脱了相却依旧倾国倾城,确实当得起前世里的一个“洛”字。 正是前世里盛宠无双的洛嫔,柳霜雪。 第44章 有人替你进宫 若是宫中诸位正为了丽美人大吃飞醋的嫔妃在此,恐怕要大吃一惊。 这位如清风明月一般的大美人是柳霜雪,那前日那位承宠养心殿的舞姬,如今已是丽美人的柳氏嫡长女,又是何人? 明棠却仿佛对这一些早已了然于心,她不能久站,扫了身侧的一只小椅坐着,鸣琴知道她与柳霜雪有话要说,已然去外头守着去了。 柳霜雪那张悲哀的芙蓉面上溢出不敢置信,又悲又痛:“……郎君所言,是否当真?” 明棠看着她,心中有些怒其不幸,又哀其不争。 她占了重生一遭、未卜先知的先机,知道柳霜雪当年正是因为太后寿辰时被小皇帝惊鸿一瞥,这才被强行接到宫中。说是盛宠无双,洛嫔却郁郁寡欢,入宫不到一年,便留下绝笔投井身亡。 柳霜雪这般不愿入宫,明棠便猜是有人故意送她到皇帝面前惹眼。她自入京时见过柳霜雪一眼,便有意让鸣琴借出府采买的机会打听柳家之事,知道柳霜雪的父母身体康健却同时暴毙,名下家业直接落到了庶出的兄长头上,明棠便知此事多半是兄弟阋墙,打算横插一手。 倒不是她如何仁慈,而是心生一局,提前备下步步先手,只等太后寿宴,救柳霜雪,正可一石二鸟。 一来,送某人上钩;二来,救下柳霜雪,另有大用。 而柳霜雪见明棠不言,似是接受不了自己的信念崩塌似的,痛苦地闭眼道:“不会的,大伯一家对小女子如此照拂,怎会害我……” 明棠着人打听打听就能猜出来的事情,柳霜雪却不知道? 前世里明棠曾听人说起过,洛嫔的绝笔之中,提到她曾反复思量,发觉自己为豺狼虎豹做了嫁衣,认不清家中人,这才了无生气绝望投井——她分明晓得,只是不愿接受。 柳霜雪聪明剔透,恐怕早有怀疑,却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剩下的这些所谓亲眷,正是害死她父母的元凶;而如今为了吃绝户,还要将她送入宫中谋宠。 明棠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用手帕子包着的璎珞,往她身边一放,轻轻点了点:“你若不信,只看此物。” 柳霜雪看见那枚流光溢彩的璎珞,眸中一怔,此物怎么会在明棠的手中? 她自然认得这一枚璎珞,此物乃是母亲遗物,她因害怕睹物思人,便将所有母亲生前用过的首饰一应交由大伯母保管,这璎珞正是其中一件。 宫宴还未开始之前,她那游手好闲的堂兄便说不知从哪儿找了门路,非要让她跟着太后寿宴上献舞的乐班子进宫,说是以她的容色必能博得陛下青睐。 柳霜雪身在孝期,不得随意外出,更不想入宫伺候,可堂兄不依不饶,太后寿宴那一日甚至还吵上门来拉拉扯扯。那日恰巧又是她的亡母生辰,她大觉羞辱冒犯,又想起双亲还在的快活日子,忍不住在屋中痛哭。 大伯母将大堂兄赶了回去,万分惭愧地向她赔了罪,与她说了许多话,末了还将这璎珞交给她,说此物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首饰,望她早日走出双亲逝世之痛。 她心中实在思念母亲,捧着此物在案前摩挲许久。 这璎珞又有何关联? “这璎珞用极重的迷药泡过了,你只消拿着,迷药便会渗进肌肤,一刻钟之内就会叫人昏迷,不省人事。若那一夜没有我,你醒来便已在宫中。皇帝甚爱家底薄弱的小族女郎,你之容色若被陛下窥见,下场如何,你心中明白。” 明棠的话,宛如当头一棒,将柳霜雪猛然敲醒。 难怪她那日不知怎么就昏睡了过去,等她再醒来,便是被人搬动起来换衣裳。一切都好似腾云驾雾,如在梦中,她的心分明不想睡,眼皮却万分沉重,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这些人摆布。 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察觉到被人安置在某处,随后有人悄悄到了她的床前,将她身上的衣物尽数褪去。她以为自己遭人侵犯,恐慌至极下终于勉强睁开了眼,便瞧见个眉目娇俏的女郎正气急败坏地将她身上的衣物夺走。 那女郎口中咒骂不休,红着眼睛,好似哭过,见她睁了眼,被吓了一跳,随后死死地压住她的口鼻,竟是要将她捂死! 若非彼时窗外忽然有人咳嗽,吓得那女郎抱起衣物便跑,她恐怕当真被捂死了。 之后便是鸣琴进屋,为她穿了衣裳,扶着她离开了那一处,将她送到这道观之中。 她到今日,在明棠来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到了这里。 原来是她的亲人早就已经勾结一通,要榨干她这个孤女最后一丝价值,将她送入宫中。若无明棠,她如今早已没了清白,如何去见自己九泉之下的爹娘! 柳霜雪双目赤红,忍不住滚下极痛的泪来:“小女子在家中,什么也不曾多吃多占,不过只是想为父母守孝,为何这般不容人!” “我不在你家中,自是不知具体因果,但你父母亡故之事,多半与的伯父一家脱不了干系。你的伯父一家如此,一来害怕被你寻到真相,干脆将你送入宫中,断绝你洞察真相的可能;二来你在宫中受宠,他们身为宠妃外家,还能坐收渔翁之利。” 明棠虽知柳霜雪心中痛极了,却还是将一切都说出了口。 唯有痛才能知道血仇淋漓,痛与仇恨,永远比爱要坚固不催。 柳霜雪痛哭不已。 但她哭过之后,很快就擦尽了脸上的泪水,再一次冲着明棠深深跪伏:“多谢郎君点拨之恩。今后无论郎君要小女子做何事,小女子都心甘情愿,唯独一件事,望郎君能助小女子为父母报仇雪恨!” 这正是明棠今日出府要等的话,她点了头,应了下来,便打算出门离去。 柳霜雪这才脱力地倒在一边,显然是累极了的模样,但她原本因为父母离世而伤痛悲苦的脸色终于漾起了微红,虽是仇恨所致,却也好歹比方才多了许多人气儿。 “郎君,敢问小女子要做何事?”她定定地看着明棠离去的背影,终于发觉明棠身上所着的乃是寻常使女的衣物。 但这小郎君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身为男儿却能受这女装之辱,柳霜雪忽然明白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是何含义,明棠心性之坚韧,亦由此可见一斑。 难怪她能救自己,而自己只能做一个被救的软弱者。 而听到自己的声音转过头来时,明棠目光之中也并无一丝对她容色的留恋,只是道:“你且在此好好养好身子、修习道法便是。今日抓的药够你七日的分量,回头我会让人再给你送来,旁的事情,皆等你出了孝期再说罢。” 明棠知道柳霜雪一心想要为父母守孝,她接下来的安排也并不紧急,只叫她在这慢慢学着道法。等她出孝期时,必定学有所成,到那时候,再用她才是正好的时候。 柳霜雪不知明棠这般为她考量,竟还丝毫不图她的容貌,后知后觉地发现桌案上早放了几副药,不知为何心底忽然漫起如针扎似地疼痛。 她怔怔地看着明棠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知自己是单纯为了询问,亦或者是想再深深记住她的容颜,再一次喊住明棠:“郎君留步!” 反复被她打断,明棠的神色也不见一丝不耐,她回过头来,一双深黑的眼瞳静静地看着她。 柳霜雪嗫嚅,沉默了半晌才道:“柳家要送小女子进宫,小女子如今不见了,可否会引人起疑?” 明棠见她终于问出个聪明些的问题,欣慰道:“有人替你进宫了,那夜她那样着急地脱你的衣裳,赶着趟顶替了你的身份,莫怕。” 似是想起什么诙谐的事儿,明棠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 第45章 冷硬的剑柄不如她娇软丰沛 方才明棠都是那般沉静冷肃的模样,柳霜雪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即便穿着这样平平无奇的朴素衣裳,也一下子鲜活起来,阴差阳错的,竟叫她觉得明棠如同她这两日在道经里读见过的仙人一般。 萧萧如云中月,肃肃如松下风,她读到的时候不解其意,为何描绘人不写容貌,不提性别,反写这些云阿风阿,如今见了明棠,她始了悟。 “安心守孝罢,无人知晓你在此处。” 明棠已然重新戴上帷帽,带着鸣琴走了。 鸣琴跟在明棠身侧,自是听了两人对话,晓得明棠笑的是明宜筱替了柳霜雪进宫一事。 是了,那位二夫人宣称急病、实则不知去向的明二娘明宜宓,如今正顶着柳霜雪的名头,承宠宫闱。 这一局是明棠一手设下,那柳家堂兄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有银子就能撬开他的嘴。 她早已经得到柳家堂兄要借乐班子之机,强送柳霜雪入宫的消息,甚至于双方在何处交接昏睡了的柳霜雪,为她换上舞姬服制,让她醒来时便已在宫中,明棠都已在暗中让鸣琴打听得一清二楚。 有此事在前,明棠早早地便让双采以旧日交情,以重金诱得明宜筱院中伺候的一个洒扫丫头反水,这也是先前明棠嘉奖双采做事有功的一个缘由。 而之后那日兰因捧去的脂膏,压根不是什么大师所赠,是明棠特意为明宜筱所制的。 那脂膏初时确实能够消肿化瘀,对疤痕看上去颇有效果,但是时效一过,原本的伤口就又会加倍痛痒。明棠算好了时辰和用量,时效正好卡在赴宴前,一心要进宫的明宜筱哪能接受快要好的疤痕又红肿起来,必定让婢女去明以渐的院中撒泼强抢。 而那里,正有明棠早就备好的第二瓶脂膏。 虽也是舒痕祛疤的效果,却掺了一味催动人暴躁冲动的活血草。明宜筱着急祛疤,必是大剂量的用,活血草药性入体,等到了夜间得知自己不能前往太后寿宴时,明宜筱必定大发雷霆,谁也止不住。 明宜筱脾气大的很,常常拿院中的使女撒气,她回房大怒,身边的几个贴身使女谁也不想遭殃,早早地便寻了由头躲开,这时候便是那先前备下的反水丫头入场之时。 也不需她多说什么,只叫她被明宜筱训斥打骂的时候,与明宜筱说起有人将自家女郎混在乐班子之中,在皇帝面前露脸献美;而那乐班子停留之处就在附近,明宜筱那活络脑子必定动心。 她刚愎自用,狂妄胆大,绝不会想到是有人在背后牵着她走,反而会觉得此乃天赐良机,只要自己抓住这等机会便可一飞冲天,都不用人劝,她就会主动支开使女,乔装打扮,寻个机会出府,混入乐班之中。 而明棠赴宴时留下的鸣琴,早已经候着她,买通了角门的婆子,让她以出恭为由暂离片刻——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夜里明府是要落锁的,但总有些使女有事要出府买东西等等,常常买通婆子行个方便,一点儿也不稀罕。 明宜筱出府的时候,守角门的“婆子”,乃是鸣琴。除了鸣琴,谁也不知今日要行方便的,乃是二夫人乔氏的心头肉明宜筱。 也亏得明宜筱入宫之心切,她一眼就看中了柳霜雪,知晓这等国色天香的美人不能入宫,当即动了取而代之的心思。 后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明棠救下柳霜雪,暗度陈仓至白龙观;而捡了柳霜雪身份的明宜筱,只需寻个法子遮掩容貌,混到宫中,在小皇帝面前露脸——她确实是个生得娇媚可人的女郎,那一夜小皇帝醉意熏然,急需解语花。 乐班子收了柳家堂兄的钱,又认不出这柳霜雪已然被掉了包,尽心尽力安排她在皇帝面前露脸,小皇帝又不识明宜筱身份,见此美人,当即宠幸,顺理成章。 而那个洒扫的丫头,本就不是贴身使女一类,以二夫人那头脑,至多想到打杀所有一二等使女,怎么会想到小小的洒扫奴仆偷天换日? 这样大一盘局,鸣琴也不知自家小郎是何时想好的,怎有这般大的魄力,又怎么能算计得如此环环相扣,将二房众人的一举一动料定得算无遗策——明棠甚至不过只是做了两瓶脂膏,出了些策反的银钱,三言两语,明宜筱就好似她掌中的傀儡木偶似的进了宫。 鸣琴拜服,五体投地。 但鸣琴一直都不曾想明白明棠为何要下这一局,不由得嘀咕起来: “小郎要救这柳家大娘子,奴婢还能理解其意,柳家大娘子着实可怜。可郎君与二房有仇,怎生还助明二娘进宫?二娘子可是得了进宫做娘娘的病,小郎怎还替她一偿夙愿了?” 明棠哂笑:“她要进宫,用的就是柳霜雪的名号。皇帝最厌高门女子,更厌欺君罔上之人。她进宫一事,其实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若她身份暴露,恐怕难有恩宠;而二房如今隐瞒她的行踪,虽是为了保全她的名节,可皇帝必会猜忌此事乃二房一手筹谋。“ “二房失了君心,她失了圣宠,到底是一偿夙愿还是进宫送死,带累家门,你不如猜猜?” 鸣琴并未想到这一层,细细想过,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那两瓶脂膏,竟最终定下的是整个二房的生死! 而这时,另一道嗓音忽然飘然而至:“明世子如此欺君罔上,不怕掉脑袋?” 明棠一惊,她与鸣琴几乎是在咬耳朵,怎生还被人听见? 但她旋即又反应过来,这嗓子可太过耳熟,明棠心里的警惕倒是放下了,反而惊愕怎么哪儿都是这祖宗。 回过身来,正瞧见从白龙观正殿走出的朱红身影。 明棠看见他,便觉得腰腹双腿齐齐发抖——着实不是她不争气胆怯,是她确实承受不住。 谢不倾打量明棠一眼,见她是从女子静修的居室走出来的,对她去做了什么不甚感兴趣,却挑起眉,慢条斯理地说道:“明世子这般打扮,密会女郎,可是有了心上人?有何等美人能引明世子这般风姿动心,不如今夜与本督挑灯密谈,也说上一说?” 这语调,分明与昨夜掰开明棠,要给她上药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她抖了一下,不禁腹诽,哪有什么心上人,有个昨夜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的自个儿倒是真的。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明棠的身上,慢吞吞的,明棠却觉得好似火烧。 她不由得大窘,下意识打量周围,只见谢不倾身后还有个慈眉善目的老道人,面白无须,臂弯搭着拂尘,一语不发,如同入定了似的。 而谢不倾还要道:“若明世子不肯挑灯密谈,怕与本督说起心上人羞窘,如昨夜一般熄灯密谈也可。” 昨夜……熄灯密谈…… 元始天尊,可知这妖孽在道家净地说什么虎狼之词? 一想到自己在这再清净高洁不过的地方,被谢不倾以这堪称剥皮去骨的目光打量,她就觉得自己亵渎圣地,几乎昏迷。 谢不倾,也是个杀材! 见明棠不说话,谢不倾搭在腰侧佩剑上的手轻轻点了点,冷硬的剑柄是不如她娇软丰沛,颇觉得有些遗憾。 第46章 杀尔如屠狗 谢不倾自然知道明棠定是在心中骂他,但他也不见得放在心上,且今日还有旁的事儿,便按下逗弄明棠的心思。 而明棠见他并不似平日里兴致,好容易抓住个机会,立即告辞了。 谢不倾立在阶上,看着明棠飞速离去的背影,不着边际地想明棠昨夜踢他肩上的那一脚,一边幽幽问道:“清虚道长,当真不考虑本督的意思?” 那被称为清虚道长的白面道长神色却一直波澜不动:“您是人中龙,又何必总是缠着贫道不放呢?” “贫道方外之人,已不在红尘之中。” 谢不倾“噢”了一声,却道:“道长既然已经不在红尘之中,想必也已然忘记了自己红尘中的家人。本督前些时日寻到几个老弱妇孺,正是道长亲眷,本是有意讨好道长,将他们接到了西厂之中,可惜道长如此不在意,本督就只好送他们下去见阎王了。” 清虚道长的神情终于一变,怒目而视:“谢不倾,你如此作恶多端,当真不怕死后下地狱?” 而谢不倾已然失了趣味,他施施然地理了理衣袖,笑道:“道长如今还活在人间,怎么不扪心自问自己怕不怕下地狱?若非日夜恶鬼缠身,噩梦不休,又何以逃至道法之中?你信那三清数载,当真能忘却那些被你背弃之人?” 清虚道长浑身颤抖,连臂弯之中的拂尘都几乎拿不住,见谢不倾背对着他下了石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以拂尘狠狠击向谢不倾后背。 那拂尘飞扬开来,竟然发出刀剑一般的鸣声,细细看过去,拂尘之中原来编了根根银丝,成百上千的银丝带着短刺藏于鬃毛下,配合这清虚道长深厚的内家功夫,裹挟着万钧之力,排山倒海一般击向谢不倾。 但谢不倾甚至头也没回,清虚道长甚至看不见他是如何躲开的,便听见耳边剑鸣铮铮,谢不倾剑已出鞘,瞬间砍去了他的右手。 粘腻的鲜血顺着剑尖滑落,谢不倾不甚在意地甩开,摆了摆头,暗中立即有人前来,将清虚道长钳住,按着他跪到地下。 他断了一臂,痛得额头青筋暴起,忍不住大声斥骂:“谢不倾,你说你单刀赴会,竟然这般不要脸!” 谢不倾反手一掌,打得他喷出一口血来,几颗牙齿滚落在地。 他抓着清虚道长的衣襟,迫使他抬起头来,欣赏着他因憎恶和疼痛扭曲成一团的脸:“谢青予,你也配说要脸。” 谢青予一口血沫啐去,却早有番子为谢不倾挡下,谢不倾将他狠狠掼到一边,在三清出尘慈悲的塑像下,将他在七星供桌上撞得头破血流。 谢青予却还要嘶吼:“你若有种,今日就杀了我!” 谢不倾看着他宛如死狗一般抽搐扭曲,残忍一笑:“杀尔,如屠狗。你那生魂还不配记到本督的头上,诏狱候你十年,有的是法子等你开口。” “带走。” 谢不倾收剑,冷声令下,立即有人将半死不活的谢青予架起捆走。 明棠哪知白龙观之事,她出了白龙观,便去了喜乐来找回双采,换了衣裳,打算回府。 双采满目担忧,好容易等到明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忧愁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容。 她也不敢问两人做什么去了,只是见鸣琴替明棠收着那几块儿雄黄,好奇问道:“小郎买雄黄作甚?” 明棠随口答道:“潇湘阁早年有蛇,曾将小妹吓住了,买些雄黄,有备无患。” 双采点点头,倒是鸣琴看明棠一眼——她在潇湘阁之中伺候过,从未听闻什么闹蛇之事,更何况如今快要十二月了,天寒地冻的,就是有蛇也在洞中安眠,冬日里哪会有蛇闹腾? 但她惯来是信明棠的,她既买便自然有她的用处,不必质疑,便细细收好了。 回去的路上,双采似是瞧见了谁,忍不住“咦”了一声,指了指人群之中的两人:“郎君你看!” 明棠眯了眯眼,看清了双采所指的是一双男女,只不过他们走的极快,转了弯,混入人群便消失不见了。 鸣琴倒是瞧见了走在后头的那女郎,万分不喜地说道:“是齐大娘子。” 齐家并无男嗣,齐若敏连个堂兄堂弟也无,那她一个身有婚约的待嫁之女,怎能与男子同街而行? 她若当真对自己这桩婚事如此不满,尽可退婚,如今这般明晃晃地在街上与男子同行,摆明了不把明棠放在眼里。 她这样想了,也这般说了,双采知道此事却不知其间官司,鸣琴便将那日花园之中明宜筱与齐若敏的哭闹一一告知。 双采脸上亦有不喜之色,皆觉得出趟门遇见齐若敏晦气,不打算多言。 但再往前行了两步,双采忽然一顿,道:“不对,奴婢瞧着那与齐大娘子同行的郎君,很觉得有些眼熟。” 第47章 头一回做绿头王八 “是大哥罢。” 双采奇道:“奴婢瞧着确实像大郎君,小郎怎知?” 明棠却并不如何意外。 齐若敏前世里就敢在太学与明以江滚到一张床榻上去,如今能见到光天化日之下二人同游,这也毫不稀奇。若说他们二人之间若无任何私情,明棠是丁点儿不信。 若真是什么情难自已,明棠还勉强能谅解,可齐家不肯解除与自己的婚约,明以江明知齐若敏身份还这般行事,摆明了双双不将明棠放在眼里,随意轻贱。 明棠不记他二人一笔,她这一辈子也就白活了。 鸣琴脸色愈发难看,双采亦皱紧了眉头,倒是明棠云淡风轻的,并不见如何生气。 双采见明棠神色平静,更是替她委屈:“齐大娘子与小郎既有婚约,怎能与小郎的兄长同街而行!大郎君也是……这桩婚事府里皆知,他怎能私下里与齐大娘子相约,将咱们郎君置于何地?” 鸣琴也忍不住将自己方才心中所想抱怨出口:“上回咱们大娘子也说了能替她出面退婚一事,她不肯退婚,却要这般,安的什么居心!” “以齐家的门第,她可赖着我这亡父亡母之人,却攀不上我那好大哥的门楣,若当真与我退婚,到时候就失了来往的由头了,与镇国公府彻彻底底断了关系,她才不肯。” 明棠前些日子大多数时间皆在安排二房和明宜筱的事情,不曾腾出手来应对齐若敏一事,却也仔细思索过此事,私下里也与明宜宓打听过齐若敏其人。 齐若敏是巴结上的明宜筱,缠了她年才与她成了手帕交,得了常常上门玩的机会,总寻摸往三房去,说是寻双生姊妹花玩,可什么心思谁不晓得?三夫人以不喜外人打搅之由,回回拒绝,也可见三夫人早看穿了齐若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明棠上辈子的绿帽子可不能白戴,三房更不是什么好鸟,横竖要解了与齐若敏的婚事,这事儿倒很好做个筏子。 见自己这两个使女都这样气恼,明棠转了转眼,道:“既是如此,不如跟着去瞧瞧?” 总归柳霜雪的事情已然安顿下来了,这会子也没甚大事,就当看看热闹了。 三人跟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过去了,正瞧见不远处齐若敏停在一个小摊儿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上头摆着的素银首饰,时不时拿起一件儿来,与身边的明以江轻声说话。 她这一身衣裳颜色清淡,款式却很不错,纵使穿了加棉的袄子,仍旧可见她身段如弱柳般窈窕,戴着的小帷帽微微撩起了,露出她一张清雅柔和的笑脸来。 齐若敏不如明家女个个容色绝艳,但她身上自有一股子脆弱易折的书卷气,明棠从金宫的嬷嬷口中听过,大部分男人皆爱楚楚可怜的模样,齐若敏正在其列。 她一双明眸微微含笑,看着明以江道:“……小女子常在家中,鲜少出门来,家中的姊妹更是个个居于深闺,都没见过这样新鲜的玩意儿,小女子想买些回去送给姊妹们。” 明棠闻言,几乎笑出声来——齐若敏这般做作姿态,着实可笑! 此处临近外城,皆是商贾庶族聚居之处,摊子上能有什么好物?齐家家底子再薄,也不至于将齐若敏养得这般眼皮子浅,她买此物回去给姊妹们,怕不是叫姊妹们笑死? 偏生这般做作,恐怕在明以江看来乃是不谙世事,天真可爱。 他点点头:“你爱护姊妹之心,这也不错,倘若喜欢,买就是了。” 齐若敏欢欢喜喜地选了几件,模样很是热衷,明以江付了一锭银子,那摊主眼睛都快笑没了,直接将上头的首饰全包了起来,一股子给了齐若敏,口中还道:“这位女郎,你家兄长对您可真好啊。” 齐若敏脸蛋微红:“这位郎君不是小女子兄长。” 这些摊贩每日迎来送往的,什么人没见过,登时了悟,换了一番说辞:“那女郎将来便大有福气,夫婿这般体贴爱惜!” 齐若敏大窘,连忙将帷帽放下了:“并非如此,小女子并未嫁人。” 鸣琴看得想呕,翻出一个巨大的白眼来:“什么‘并未嫁人’,说了和没说一样,倒叫旁人以为她还不曾与大郎君成婚呢,她怎不敢说她的未婚夫婿还在家里头作绿……” 说到这里,她才觉得自己失言,明棠却笑起来接道:“这有什么,说便是了,我亦是头一回做绿头王八,这也新鲜。” 鸣琴“呸”了一声:“小郎怎可这般说自己。” 明棠笑了两声,那头的齐若敏大抵是觉得羞的厉害,径直转身进了一侧的茶楼,明以江跟着追了上去。 她正看得有滋有味,见两人前后进了茶楼不曾出来,想起来一桩很有意思的事情,便点了双采过来,说道:“有一桩事要你去做。” 双采应了,匆匆转身走了,明棠便带着鸣琴进了茶楼。 那茶楼装潢尚且雅致,只是一楼略有些吵闹。 明棠看都不必看一楼,他二人来私会,怎敢在人多之处,必是上雅间儿去了。故而让鸣琴摸了几角碎银,塞给了一旁的小二,命他带路上楼。 那小二见她出手阔绰,一看明棠通身气派不似寻常人家,不敢直视她逼人容貌,只点头哈腰地引着明棠往楼上雅间走,明棠便不经意说起,自己其实是方才那位女郎的爱慕者,想在他二人的雅间儿旁边开一间。 那小二会了意,将她引到一间雅间去,还神秘兮兮地将一边的窗推开半扇——只见这扇窗正对着斜对面的窗户,那窗户也不曾闭紧,正好能瞧见室中人。 正是明、齐二人,意外之喜。 明棠也知这小二如此殷勤是为了讨赏,封了赏下去,嘱咐他不许前来打扰,他喜滋滋收了钱,这便下去了。 鸣琴想起方才明棠的吩咐,好奇问起双采是去做什么去了,明棠却好似想起什么快活的事情,笑的眯起了眼,非要卖个关子:“不急,你先等着。” 第48章 你当我是傻子还是瞎子? 对面的戏也正好看呢,下一场戏可不着急。 那头的齐若敏坐得离明以江有些远,好似恪守规矩的模样,可他俩孤男寡女二人,连个侍从都不带,已然是破了天的规矩了,还在这装相。 而齐若敏抬手摘了帷帽,方才还粉面含春含苞待放的,这会子忽然白了脸色,竟是满面愁容。 明以江果然关切问道:“怎生脸色这般难看,可是吹着风了?” 齐若敏摇头并不说话,眼泪就已经滚了下来。 明以江再问,齐若敏还是不说。 如今几个推拒来回,明以江已然坐到齐若敏身边不远处了,见她默默垂泪不休,禁不住又问起:“你既落泪,必是受了委屈了,可是我今日带你玩的不周到?” 齐若敏连连摇头,却还是不说缘由;明以江挠挠头,也有些黯然神伤的样子:“总是我愚笨,不知怎么与女郎相处,想必是我哪儿惹着你不痛快了,是我的不是。下回叫巡理兄带你出来玩儿,他更聪慧些,必不会惹你不痛快。” 明棠忍不住一挑眉。 她原本以为是齐若敏一心倒贴,但明以江这话分明说得以退为进,反倒是要刺激齐若敏主动开口的样子,有点儿意思。 桌案上有清口的瓜子儿,明棠抓了一把来吃,又给眉头紧皱的鸣琴一把:“你就当看戏就是,别生气呀。” 而被明以江这话如此一刺,方才一语不发的齐若敏终于憋不住了。 她抬眼看着明以江,哭得梨花带雨:“与郎君无关,是小女子自己郁结于心。今日求郎君出来陪小女子走走,原本就是不合规矩的。” 明以江立即安抚道:“哪有的事儿!我晓得你是羡慕你的手帕交们皆有自己的兄弟,你却没有一个,因而将我们都当做兄长一般,我家中也有同你一样年纪的姊妹,带妹妹出来玩,有哪里不合规矩的?” 明棠吐出一块儿瓜子皮,品评:“这戏唱的没意思,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便是哥哥妹妹的,这哥哥是爱哥哥还是情哥哥,当真以为旁人瞧不出来?” “那这世间的奸夫淫妇,都可说一句兄妹了。” 鸣琴嗤之以鼻。 而那头的齐若敏,已经愈发大哭起来:“小女子悲痛,是因想起日后……日后恐怕没有出来玩的时候了。” 明以江疑惑:“怎会?” 齐若敏见他脸上的困惑不似作伪,心中更痛,抽噎起来:“我娘同我说,我年纪如今到了,过了年便要在闺中绣嫁衣待嫁了。” 言下之意,便是自己将要出嫁,不能再与她这情哥哥爱哥哥相会了。 明以江却不接她的话茬,也不知是真不懂亦或是装不懂,反而还说道:“你与我们家中的姊妹都相熟,嫁过来也只当做是自家,小姑子们谁会为难你,只叫她们带你出去玩就是。” 齐若敏忽然响起明宜宓那日干净利落的一巴掌,忽然觉得自己的面皮也跟着一齐痛了起来,满腹心思不知该如何言说。 见明以江甚至很是赞同她嫁入自家似的,齐若敏终于崩溃大哭:“可是……可是我不愿嫁给三郎君。” 明以江的目光闪了闪:“我三弟除却身子弱了些,旁的皆是一等一的好,出身亦上乘,你怎生不愿?” 齐若敏怎敢将自己的心思说出口来,哭哭啼啼的,先是将那日在明府花园被明宜宓斥责的事情说了,又说起自己听说明棠与锦衣卫相熟,怕明棠沾染上西厂的暴虐成性苛待于她云云,总之就是不愿意嫁给明棠。 鸣琴恨不得拿瓜子皮儿丢她:“她怎么还敢嫌弃我家郎君不好,不瞧瞧自己何等出身,青天白日的就和外男私会,高攀我家郎君都够不着,当真没脸没皮。” 明以江将手帕子递到齐若敏的手边,见齐若敏不接,他还解释:“是今日出门新拿的,不曾用过,你别嫌弃。” 齐若敏怎会嫌弃,拿着手帕擦了泪,紧紧地攥在掌中。 明以江不接齐若敏说起明棠的话,静静地看她哭了一会儿,眼中有些深切的怜惜,忽然轻声道:“你不愿意嫁给我三弟,可是因为……心有所属?” 齐若敏呆了一下,没想到明以江这般说出,可她不知自己该应还是不该应,于是又只顾着呜呜大哭。 明以江同情地看着她,齐若敏哭着哭着,倒哭进明以江的怀里去了。 “江哥哥,我……” 明棠看着有些腻味了,想起双采这时候也应当回来了,便听见对面的厢房忽然传来砸门的巨响,随后一道骄矜清越的嗓音忽然横插进齐若敏娇弱可怜的哭声里:“哎呀,江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齐若敏的哭声猛然一停,明以江几乎是立刻松开了半搂住齐若敏的手,颇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时意,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么知道我要多一个表嫂呢,你说是不是?” 这女子的嗓音之中夹杂着几分新鲜的哂笑,很快便能从半开的窗户中瞧见一锦衣华服的高挑少女走到齐若敏面前,俯下身来细细致致地帮她擦眼泪:“莫哭莫哭,哭花了脸,怎么做新嫁娘?” 鸣琴闻见了八卦的气味儿,见双采悄悄进来了,便晓得这应当就是明棠安排她去做的事儿,连忙问道:“这女子与大郎君是何等关系?” 明棠吃够了瓜子儿,喝了口茶水漱口,眉眼一转,笑道:“我那好大哥的表妹,诚毅公的嫡孙女儿,周时意。” 然后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三夫人与其母曾指腹为婚,故而这位周氏贵女,大抵算得上是大郎君的未婚妻。” 鸣琴惊呆了下巴,明以江也不知她怎会过来,而周时意已然牵起吓呆了的齐若敏,还贴心地为她戴好帷帽,拉着她往外走:“姨母也是,早知表哥与这位姐姐两情相悦,怎生还常拿我来开玩笑。这位姐姐莫哭啦,今日我替你做主,去姨母面前分说,必叫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明以江脸色骤变:“时意,并非你以为的那般。” 而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周时意忽然反手一个耳光,扇得明以江偏过头去:“你当我是傻子还是瞎子,瞧不见你们二人搂搂抱抱?” 第49章 不如这样,我与你成婚! 这一巴掌扇得明以江都怔忪了,可他顾不上自己火辣辣的脸皮,只连忙去拉周时意的衣袖。 双采看得双目圆睁:“大郎君何等骄傲之人,竟不曾生周娘子的气?” 明棠笑了笑,双采不知道因果——三房想娶周时意,原本就是高攀;更何况二人虽是表兄妹的青梅竹马,却是明以江追着周时意跑多些。周时意是个才女,更是个痴人,性子极烈,眼里容不得沙子,三夫人为防着她不喜欢,都不敢在明以江房里放人伺候。 再者,周家清贵,六大姓之中,除去太后母族杜氏,汾阳郭氏,就数渭河周氏最为贵重,明家都快要跌出六姓了,诚毅公世子夫人虽与三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却也并不热衷这桩婚事,如今连信物都不曾交换。 明以江被周时意抓包,慌还来不及,怎敢去计较这一巴掌? 而周时意身边不知何时窜出来个娇小机灵的使女,一下子拍开了明以江的手,死死地拦在明以江的身前,不许他靠近周时意:“大郎君,我家女郎可不是那等不懂规矩之人,大白日的拉拉扯扯,没得坏了女子名节!” 周时意便在使女身边微微地笑,瞧不出喜怒,外头已然有了些看热闹的人探头探脑,明以江连忙过去将门掩住,说起好话来。 周时意一点儿也不搭理他,只拉着齐若敏的手笑:“不理他,走,我带你去见姨母去。” 齐若敏眼中的泪都被吓停了,一张脸红红白白的。 这指腹为婚一事知道的人虽不多,但她也能看出来明以江对周时意何等紧张在意,眼中涩然至极。理智中虽知道她应当与明以江撇清关系,可她怎么也开不了口,于是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明棠将瓜子儿放下了,擦净了手,从身上随意摘了块儿芙蓉并蒂的腰佩,问起双采可有被周家的仆役瞧见。 双采摇头,目含崇拜地说道:“小郎真是神了,竟知道周娘子在写意楼,奴婢躲在墙根子下面喊了一句明大郎与女子在此茶馆私会,登时便瞧见周娘子出来了。” 周时意爱书画,每日都去写意楼亲自挑选笔墨纸砚,风雨无阻,去那一逮一个准儿。 双采既没被瞧见,那这一折戏文便万无一失,到了明棠该上场的时候了。 她施施然地走出了雅间儿,轻轻敲了敲隔壁他们那一间的门儿,周时意直接喊了声“进罢”,明棠便推门而入。 听了开门的声音,所有人都经不住往门外看,而明棠正捧着那芙蓉并蒂的腰佩欢欢喜喜地进来,似是有些羞赧,进来便躬身行礼,也不敢看人:“齐大娘子,我听闻你在此处,特意带着先前为你备下的礼物来寻你,你……” 她的话还没说话呢,就好似察觉到了屋中诡异的凝结气氛,抬起头来一看,就瞧见这一屋子人。 明以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齐若敏却不认得明棠,不敢看她,只低着头。 唯有周时意的目光落在明棠身上,停了停,有些惊艳,又露出些同病相怜似的玩笑来:“三郎君,这回可是表错情了。” 一听周时意说“三郎君”,齐若敏猛然抬起头看明棠一眼,认出这张过分漂亮的脸恐怕正是明宜筱口中的男生女相祸害精明棠,脸色陡然苍白下来。 明棠刚回京不久,又是个闷着少出门的性子,她应该表现得谁也不认得,于是微微露出些困惑来,先对着明以江喊了一声“大哥”,又冲着周时意与齐若敏皆行礼,颇有些不好意思道: “诸位勿怪,我回京不久,不大认得人,只晓得我那未婚妻出身齐家,特意前来一见。” 周时意意味深长地看了明以江一眼,随后长叹了口气:“暧,我是你家三夫人的外甥女,出身周氏。” 明棠便规矩地喊了一声“周娘子”,随后冲着剩下的齐若敏走去。 而方才一直拦着明以江的小使女转了转眼,立即接着说道:“请三郎君安,还请三郎君听奴婢一言。前些日子贵府三夫人常来我们主家为大郎君提亲,我家女郎今日却听闻大郎君在此与女子私会,原本以为有人故意污蔑,特意过来瞧瞧,却瞧见他二人孤男寡女在此共处一室,拉拉扯扯。” 明棠心想,周时意这喉舌倒养得机灵乖巧,事情皆说了,又不曾提及自家女郎与明以江有那指腹为婚这一遭,自己回头也要备下一个,脸上却陡然露出个不敢置信的神情来,目光立即放到齐若敏的身上:“齐大娘子,竟与我大哥私会?” 那使女清脆应了,掷地有声:“奴婢亲眼所见!” 齐若敏双眼一翻,竟好似要昏过去一般,明以江又不敢看着她当真摔到地上去,虚虚扶了她一把,让她坐在一边。 明棠却深吸一口气,仿佛受不了这般打击与羞辱,气急攻心,连退了两步,不慎撞开了门,指着齐若敏惊叫道:“我晓得我比不上我大哥,只是你若对我无意,早可退婚,为何私下与我大哥往来,叫我受这奇耻大辱!” 来这处的大多皆是富商贩卒,最喜欢听士族的八卦热闹,方才掩着门声音还小一些,明棠这般跌出来一喊,几乎半间茶馆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下子二楼的人连茶都不喝了,皆涌到道上来看热闹。 周时意径直将手里的帷帽戴上,甚而不慌不忙地安抚明棠:“罢了,亲结不成,解了就是,正好还可成全他们这对眷侣,也是一桩美事。” 鸣琴与双采正好过来,将明棠一把扶住。 明棠脸色苍白极了,又猛然泛起怒色,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一块儿芙蓉并蒂的腰佩。 这是一块儿水头极好的羊脂白玉,雕工亦精湛,有做玉石行当的一眼看出此玉出自名家之手,明棠却发了狠将这价值千金的腰佩往地上一摔,清脆的玉碎声伴着她悲愤的言语响彻二楼:“士可杀不可辱!齐大娘子,你我二人婚约就如同这玉佩一般,一刀两断!” 明棠说罢转身就走,鸣琴亦跟着不满抱怨:“上回就听人说起,齐大娘子来我们府中做客时还说小郎的坏话,如今身有婚约竟又与小郎的兄长私会,是当真觉得我家郎君这般轻贱?” 从明棠退下摔玉到转身就走,也不过就几息功夫,楼上的茶客听了个完全,而楼下的平头百姓们也听清了鸣琴这一句,顿时骂起齐若敏恬不知耻。 明以江全然没想到平素里在明府如同个透明人一般的明棠这样果断,不留一点儿情面。他刚想追出去,齐若敏这时却身子一软,当真昏倒在了一边,牵绊住了他。 倒是周时意几步跟了上去,跟着明棠出了茶楼,看着明棠气得红扑扑的脸蛋,忽然抛出一番惊世骇俗之语:“我瞧小郎君面善,不若如此。小女子不才,愿与齐家换一桩婚,让他二人双宿双栖,我与你成婚。” 第50章 一步到位,立即成亲 明棠正演得兴起,气冲冲往前走着,听得周时意如此惊世骇俗之言,差点跌一跤,还是双采一把拉住她。 周时意见她样子,笑了两声,明棠甚是不敢置信地说问起:“周娘子可是玩笑?” 她却心情上佳的模样,摇摇头:“这有什么玩笑的,小女子颇有些爱俏,三郎君生得极上乘,我见之心喜,欲先下手为强,合乎情理。” 大梁朝民风虽不拘谨,虽有掷果盈车之风尚在,却也不是女郎可当街品评郎君形貌,说出“我欲先下手为强”之语的,明棠惊得眼珠子都快落下来了,周时意竟还盯着明棠看,还说道: “今日这事确实没脸,但转念想想却也晓得他二人何等品性,总比成了婚之后晓得要好,亦算得上是一桩好事,郎君大可不必为了他们恼火。再者小女子今日得见郎君,见郎君也不为此事拘泥,当断则断,十分欣赏,有意与郎君相交,继而生出不如一步到位之感。” 什么一步到位? 与君相交太慢,不如一步到位,直接成婚? 明棠惊呆了,周时意却仿佛还有好些话要讲,颇有兴致的样子。 还是那小使女无奈地扯扯她,开口:“请三郎君勿怪,我家女郎有些痴,说话惊世骇俗的,唐突三郎君了。” “……不算,不算唐突。” 明棠笑了一声,平复了些许。 她虽然还是有些惊诧,却也觉得周时意这般秉性纯真可爱,世间少有,总比明宜筱、齐若敏之流要好的多。 她倒是知道周时意是读书入了魔了,听她言语也知她不为世俗所拘泥,说话也与常人大有相异。明棠前世里就听人说过,周时意一颗心极纯粹,所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所以才这般目下无尘,容不了明以江沾花惹草。 明棠今日引她前来,一来是要她做个见证,使与齐若敏退婚一事顺顺当当;二来也是知道她容不得明以江放肆,必不肯与他成婚,搅和黄三房的打算,却不想把自己送到了周时意的眼里。 这般想着,又觉得有些遗憾。 若自己能用着女郎身份,必与周时意相交一番,只可惜她如今是郎君身份,不能与她走太近,只带累她名声。 故而她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伤心样子来,不愿多说,飞快地带着鸣琴双采走了。 周时意看着她的背影,很有些遗憾地摇摇头,又问起身边的使女:“汤圆儿,难不成是我不好,明三郎瞧不上我?还是我吓着他了?” 这叫汤圆儿的使女脸上万般无奈:“怎么会不吓着,女郎豪迈之风,不是人人都受得住的。” 却不想周时意一摸下巴:“这也没事,她方才说了,我不算唐突,便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然后她立即提着裙子追了上去:“三郎君,你等我一等,我同你一块儿归家!” 明棠原本以为周时意已然走了,却不料自己步伐才慢下来,就又听见周时意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忍不住头疼:“怎生这般坚持不懈?” 双采不懂,只觉得周家女郎如狼似虎,难以招架; 倒是鸣琴见明棠那副惊恐样子,实在是憋笑憋到内伤:“奴婢可算明白了,难怪会有看杀卫玠一事。” 明棠被她揶揄一顿,自己也是哭笑不得。 卫玠丰标不凡,常引人围观,要花大力气才能从围观他容貌的人之中钻出来。可他的体质羸弱,平素里看书便极耗费精力,再加之他经常要从围观的人群中奋力逃出,时常体力不济,时日一久积劳成疾,最终驾鹤西去。 彳亍,这典故用的甚妙,明棠也觉得被周时意这样多追上几回,自己恐怕也要驾鹤西去。 她走得急了,出了一身的汗;身子又弱,经不得跑动,这会子已然胸闷气短了。 鸣琴担忧她出了汗吹冷风要着凉,便说道:“奴婢还有些力气,不如背郎君走?” 双采立即说道:“奴婢熟悉京中小路,奴婢给姊姊带路,必不会被周娘子追上。” 一拍即合,明棠也着实是跑不动了,总归她就是个病秧子身子,也不怕叫人看见,笑话她这般大了还要使女背,干脆让鸣琴背她。 鸣琴很有一把子怪力,明棠又瘦巴巴的,背着她简直毫无负担。 双采在前头带路,鸣琴跟在后头飞奔,几人行状好似身后有猛虎豺狼,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这不看不得了,一看后头还有个女郎边追边喊:“三郎君,等我一等!若不肯接纳小女子,便与小女子做个友人也是可的!” 众人大奇,这世间狂蜂浪蝶、好求淑女者甚众,却罕见有女郎倒追郎君。 明棠还未回府,这消息就火速流传开来。 结合先前茶馆抓奸一事,那茶楼酒肆的说书人甚至现编了个热乎乎的话本,名曰《捉人记》,一语双关,既是周时意在茶馆里捉住明以江与齐若敏私会,又是周时意倒追明三郎宛如要捉人回府,横批“明三郎怒摔玉佩断姻缘,周娘子倒追三里求停驻”,一时间风靡上京。 自然,这皆是后话,鸣琴背着明棠火速逃窜,两辈子几乎不曾这般狼狈过。 双采跑得气喘吁吁的,也唯有鸣琴还有余力边跑边笑:“小郎,您瞧这周娘子对您一见钟情,为人品性纯真热忱,家室也胜过齐大娘子数倍,怎生不考虑考虑?” 明棠被她笑得想死,干脆闭紧了嘴装死。 鸣琴忍不住大笑起来,双采被这笑声感染,也跟着一块儿笑起来。 大街小巷穿行,时不时遇见惊诧的路人,双采大喘气着,却好似随着笑声,将自从得知阿姊惨死之后久积于心的一口郁气尽数舒缓开。 双采从没觉得这样快活,忍不住回头看明棠,见明棠趴在鸣琴背上,那张寻常皆是云淡风轻的脸上少有地带了些红润的羞窘之意。 她眉目生的明艳风流,稍稍带些鲜活神情便勾魂夺魄,双采也不知是自己跑的心跳太快,亦或者是被美迷了双眼,总归耳边心跳声鼓胀,扑通扑通…… 绯色亦点染了双采双颊,好在隐在她跑得红扑扑的脸下,叫人看不出来。 很快,新鲜出炉的《捉人记》就摆在了谢不倾的桌案上。 第51章 夜里去明府捉人 魏轻亲自将《捉人记》送到谢不倾的桌案上,原意是讨赏,却不料谢不倾将那薄薄几张纸看完了,抬手便扔在他脸上:“嚼舌头的事情,如此捕风捉影,倒也值得浪费本督的精神。” 魏轻也不气恼,将那纸一下子拿了下来。 反正他已然是去茶楼酒肆听过说书了,也不必再看,立即学着说书人那夸张的模样,一扯嗓子道:“各位看官是不知,周娘子提起裙摆就追,吓得那孱弱的明三郎当街疾跑,实在跑不动了,便让使女背着自己,那叫一个……” 他话还没说完呢,就看见谢不倾那双断人生死的手抄起桌案上一本奏折,“啪”地一下甩他脸上:“你对说书这般感兴趣,不如这世子也别当了,尽往酒楼说书去,省得本督日日费心给你拦着你爹的折子。” 魏轻原想从谢不倾脸上看出些恼羞成怒,却只瞧见他冷淡的眼,听到后头的话,心中一个咯噔,连忙将摔他脸上的奏折捡起一看。 不看不知道,他那混账老爹景王上折请天子安,而后潇潇洒洒写的,竟是问起大梁是否有废世子另立世子的规矩,并提及对他魏轻多有不满,说他身在执金卫却吊儿郎当,整日不建功立业,只与铜臭为伍,丢人现眼。 魏轻见了这折子,脸上的神情溢出些不屑来,却笑眯眯地将奏折往怀中一揣,点头哈腰地说道:“自然自然,小的都记得九千岁对小的这般关照,心中感念着呢,对您那可是忠心耿耿、肝脑涂地。若非九千岁您不肯,我可早就学魏烜那小子认您做干爹了。” 听到魏烜,谢不倾的眉头微微一动。 他轻轻点了点桌案,应了一声,说道:“你若有心,有桩事情要交由你办,与永亲王府有关。” 魏轻收敛了脸上故作谄媚的笑容,问起:“是何等大事?” “魏烜死了,尸身就在诏狱的冰窖之中。几日后永亲王妃寿辰,你替本督送一场大礼。” 这话又是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丢出一个惊天消息。 魏轻跟着谢不倾的时日不短,知道他的言下之意,陡然想起来前几日听过另外一事。 他确实常常斗鸡走狗、勾栏听曲,在玩乐时也听过几个纨绔说起宫宴当日魏烜纠缠明三郎一亲芳泽,个个神色暧昧,说是明三郎扭不过魏烜,恐怕要失身。 彼时他不大感兴趣,只是因与谢不倾熟识,对与明棠有关的消息多留意了几分;如今却听谢不倾说起魏烜死了,他立马想到那一夜雨花台,谢不倾抱着明棠进来的时候,衣袍上是带了血的。 魏轻神色一凛,想起谢不倾将明棠留在雨花台,对外用的借口是他魏轻在更衣处与明棠相见恨晚,盛情相邀她至雨花台玩耍;彼时以为谢不倾是给他自个儿找个幌子,如今想来,极有可能是给明棠寻摸个不在场证明。 他知道魏烜的癖好,也知道谢不倾的脾气,忍不住问道:“千岁爷亲自动的手?” 谢不倾随意点了点头,并不否认,将某间密室的钥匙压着一张银票推到魏轻面前,抬眼的神情格外冷酷:“一千两,务必尽善尽美。” 魏轻一听银两,立即笑了起来,将钥匙与银票一同收下,龇牙咧嘴:“务必替您办到满意。” 等魏轻走了,谢不倾喊进人来。 进来的是之前那个娃娃脸,一进来便瞧见谢不倾正在替皇帝批阅那些他疲于应付的士族奏折,他原想是什么事儿,就瞧见谢不倾吮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颇有些意犹未尽地说道:“夜里安排个人去镇国公府。” 娃娃脸竖起了耳朵:“做什么去?” “《捉人》。” 明棠不知西厂纠纷,她被周时意追得惶惶恐恐,等回了明府,这才觉得松了口气,周时意不至于追她一个郎君追到后院来。 这消息应当还没有传到明府来,且她现下还有另一桩事,招手将双采唤到身边,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双采便立刻先明棠一步去了融慧园。 明棠稍稍错后半盏茶的功夫,追着上去。 等她到融慧园门口,双采正好被撵出来。 见双采丢给她一个“事已办妥”的眼神,明棠便直接一拂衣摆,和个木头人似的杵在融慧园门口,动也不动。 虽说明府众人对明棠不大在意,但她好歹是长房嫡孙,也没人敢当她不存在,有个在高老夫人身边颇为得宠的嬷嬷便走上前去,问起明棠这是何意。 但也只是问问,明棠抬头便能瞧见那嬷嬷眼底的不耐。 她不多说,只是冲着融慧园红了眼眶,道:“我要见老夫人。” 那嬷嬷原本就不见得多在意明棠,见她不肯多说又不依不饶,心中憋了一股气,冷笑道:“老夫人这会子吃了头风药,正歇着,三郎君若有孝心,便不该这时候来打搅。” 早些时候,四夫人便风风火火带着人到了融慧园,说是给老夫人请安,却不知为何内里吵将起来,不欢而散。 四夫人难得如此硬气,甩了脸色就走,高老夫人自然不满,又是牵动阵阵头痛,这嬷嬷就在一边伺候着,千哄百哄高老夫人才勉强消气。 眼见着歇了一会子,头风好些了,这双采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哭哭啼啼地就跑到融慧园的门口,说要求见老夫人。 守门的那使女同双采很有些交情,见双采哭得这样狠,像是受了大委屈了,便放了她进去,岂料她一进融慧园,就在门口一跪,哭得如同奔丧一般,说是有冤屈要诉。 若是往常,高老夫人也愿意叫进来听一听,但她今日才被四夫人气得头痛,又听得女子在外头哀怨痛哭,如丧考妣,忍不住大动肝火,连是谁都不问,直接叫人将双采撵出去。 接连被气,高老夫人这会子实在是头痛欲裂,吃了药也不见效果,正躺着呢,结果明棠这时候又来。 怎么,这伙子人是结伴扎堆来的不成? 这老嬷嬷知道高老夫人决计不想瞧见明棠,故而也懒怠去通报,见明棠站着一动不动的,冷冷丢下一句:“三郎君若是想一直在这儿站着,那就站着吧,只是别怪老奴不曾事先提醒。” 明棠也就站着,足足站够了半个时辰。 如今天气很有些冷了,这会子又有些夹道的风,吹得明棠风迷了眼,滚落出几滴眼泪来。 站也站得够久了,这眼泪倒是来的很及时,明棠借着风迷了眼的劲头,带着哭腔扬声开口:“请老夫人开恩,免了我与齐家的婚事罢!” 她别的也不说,反反复复只说这一句,倔强的很。 高老夫人正躺在床上,被疼痛折磨得满脸发白,听到明棠在外头喊魂似的喊,更是气恼,忍不住将床上的隐囊全都推落到地上:“青天白日的,她叫些什么!小小年纪,婚事还不听长辈的,她要作甚?” 叶夫人正在她床边侍疾,见高老夫人憋不住要发怒,却又被愈演愈烈的头疼折磨得欲死的模样,低下头来勾了勾嘴角,又轻声细语道:“母亲,三郎君未免太不懂事,一点儿不体贴母亲,我替母亲去将她打发了。” 高老夫人烦躁地摆摆手,叶夫人便如同一阵风似的刮了出来。 这难得有些能耍威风的时候,她虽跌破了头,却也不想错过! 明棠正在那继续喊着,却也是有气无力了,鸣琴扶着她,她便喊一句叹一句,拖音拉调的,十分扰人。 “老夫人说了,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人既为你定下婚事,自然也是怜惜你体弱又失了父母,早些成家找个人照料你也好些。你不赞颂老夫人的恩德,倒在老夫人病体沉疴时大吵大闹,三郎君是否大不孝了些?” 叶夫人一出来,开口就是大不孝丢到明棠的头上,明棠果然白了脸色。 见她一副委屈心酸又不敢多言的模样,叶夫人觉得跌破了的头也没有那般疼痛了,心中大畅。 明棠不看她了,也不理她,又只说着自己要见老夫人。 叶夫人一抖衣袖,抚了抚手腕子上一只极为漂亮的翡翠镯子,爱不释手的模样,却又冲着明棠厌烦道:“你若要求见老夫人,不如长跪不起,也叫老夫人瞧瞧你的孝心,说不定便见你了。” 她这般小人得志,鼻孔生于头顶的模样实在叫人生厌,鸣琴看着生气,明棠却轻轻拦了拦她。 她正恼火,明棠却忽然脚下一软,好似久站寒风中立不住了的模样,直接往转身欲走的叶夫人身上倒去。 叶夫人背后又没眼睛,更是个久居内宅的小妇人,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明棠已然狠狠撞在她的背后,将她整个人撞得往前扑过去。 好巧不巧,融慧园的门口刚刚洒扫过,叶夫人被明棠撞得跌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脚下又踩着余水打滑,再次往前跌了过去。这一回径直磕在了门槛儿上,将自己磕得头破血流。 明棠正好也跌在一侧,不过有鸣琴拉着她,她也只是歪了好几步,不偏不倚,正好踩在叶夫人的手背上,将她那养尊处优的手狠狠一碾,又把那只贵重无比的翡翠玉镯给踩断了。 叶夫人本来磕得头破血流,已是头晕眼花,手背上传来的剧痛更是叫她扭曲了面目,惨声尖叫起来。 但这些疼痛竟都比不上她手腕上那只镯子,叶夫人都顾不上捂住自己流血的额头,顾不上被明棠踩得剧痛的手,只捧着那碎成数段的玉镯,呆呆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尖锐地哭嚎起来。 融慧园门口闹成一团,而明棠好似见不了那刺目的红,直接软倒在鸣琴怀中。 鸣琴大惊,立即扶着明棠回潇湘阁去了。 双采正在路上等着二人,见明棠脸色白白地昏倒在鸣琴怀中,顿时揪心,跟着一同来扶着她,却不料一进潇湘阁,明棠就睁开了眼站直了身,哪里有一点儿昏倒的模样。 鸣琴是着实被明棠吓了一跳,见明棠好端端的,忍不住轻轻拍她:“再看不惯那叶氏,怎么拿自己去冒险,若是跌着了怎么办?” 明棠唇角绷紧了,皱着眉头说道:“那枚玉镯,是阿爹送给阿娘的定情信物,我小时候常拿着把玩。叶氏卑贱,怎配戴我阿娘的遗物?” 鸣琴不知这一层,想到叶夫人竟戴着先夫人的玉镯,还在明棠面前出言挖苦讽刺,顿时亦气得不行。 “上回她身上压襟用的蜜蜡手串,就是我阿娘的遗物。而她身上的衣物虽老气,却有好几件都是用浮光锦做的,这浮光锦乃是舶来品,除了作宫中贡品,余下的几匹皆被我外祖家寻了人买下,做了我阿娘的嫁妆,连我阿娘都不舍得裁剪衣裳,她却全裁剪了。” 旁的明棠并不多言。 其实她知道的远远不止这些。 叶氏瞧着形容枯槁、老气横秋,可她那小小的居室之中不知道堆满了多少当年属于大房的财物。 自然,大头皆是被高老夫人昧下了,叶氏只能从她指缝里捡些东西,可那也是泼天的好物件儿了,以她的身份这辈子都拿不到。 她悄悄的藏住,不让人瞧见也就罢了,却三番五次戴着在明棠面前招摇过市。上回荣德堂一次,如此这次又是,甚至故意显摆,分明就是有意的。 明棠今日不过给她一个小小教训。 而鸣琴对大夫人沈氏可谓忠心耿耿,听到叶氏占了她的遗物,几乎是双眼冒火:“这不要脸的,当时奴婢也该上去狠狠踩她几脚。” 双采也跟着皱眉:“早知奴婢也留下来。” 明棠的脸色亦有些阴,垂下眼眸来:“罢了,也不必为了她气恼。她跳不了几日了,二房的事情将有个定论,待灭了二房,就送她上路。” 她鲜少有这样阴郁外露的时候,鸣琴倒是知晓她心中有多恨,只是跟着一同捏紧了手:“叫她这么个货色鸠占鹊巢数年,享了这么多年福气,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不是物归原主,是连本带利。” 明棠一语带过了,看向双采:“你去,同你之前的那些好姊妹说,我明棠被自家长兄戴了绿帽,当场捉住,求老夫人退婚,老夫人却不肯。尤其是角门上的方婆子,你务必叫她知晓完全。” 双采领命去了,明棠便进了屋。 夜里,明棠如常点了灯,于桌前看书。 只是不知是否是因白日里的事情,她总觉得心烦意乱,看不进去一点儿。 外头忽而传来敲门声,竟是个陌生女子:“明三郎君,千岁请你过府一叙。” 第52章 真当她稀罕做谢不倾的笼中雀? 明棠一愣。 谢不倾想见她? 他哪回不是不请自来,今日倒上门请她去? 现下已临近亥时,明棠刚刚沐浴过换了寝衣,等看会子书便要去歇着,怎生这个时候来叫她上门? 她觉得不对,往门外问起:“你是?” 那女子的声音有些冷肃,停了一会儿才道:“属下是九千岁麾下从龙卫摘星,奉九千岁之命,请三郎君过府。” 明棠知道谢不倾手里有锦衣卫,却不曾听闻这从龙卫,心中还有几分怀疑,打开门,浅声问道:“既如此,可有信物为证?” 她默默打量眼前这叫摘星的女卫,见她身上确实一身锦袍,形制与飞鱼服相似,只是四爪飞鱼纹换成了蛇纹,颜色亦黑沉许多。 摘星身姿挺拔,梳着男子发髻,生得虽平淡些,却十分坚毅。 摘星见明棠出来了,并不直视明棠面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令,奉与明棠一观。明棠欲伸手接过来,摘星却退了一步,口中道恕罪,这便是拒绝之意了。 明棠暗想,这难道是什么金贵物件,倒好像她明棠是什么脏物,拿了会脏了这东西似的,很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认出是西厂玉令。 她今日很有些疲累,回府之后便觉得腰腹酸痛,恐怕是癸水将至,脾气正大着;这女卫对她的态度又冷,大半夜的风湿露重,丁点儿不想出门,皱眉道:“这位大人,千岁可催得紧急?我身上不痛快,若并非大事,可否稍延迟一二日。” 摘星只拱手:“属下只奉千岁之令,旁的无权做主。” 她脸色有些冷硬,明棠也知道与她多说无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寝衣,只说自己先回屋更衣。 摘星也不说话,只是立在门口等着。 她这般冷淡,明棠也懒怠和她找话自讨没趣,喊了在内室替她收拾东西的鸣琴为她裹紧束胸带,穿好衣裳。 鸣琴小声问起:“这样晚去,是为何事?” 明棠怎知这大半夜的谢不倾又要做什么妖,难不成这谢大太监夜里孤身寂寞,又动了心思,招她过去耍弄? 他这一天天的也不嫌腻味? 杀材,果然杀材! 于是忍不住与鸣琴抱怨:“他是大忙人,有本事亲自来捉我去。” 鸣琴看向门外的方向,大抵是怕那女卫听见。 明棠心中很是烦闷,她极厌来癸水,每次都痛得死去活来,脾气亦变得大许多,此刻也不想管她听不听得见了——听见了又如何,去告她的状呗! 出门的时候,鸣琴为她披上一件大氅,知道她来癸水就痛得死去活来的缘故,目含担心。 刚才一言不发的摘星见鸣琴忧心忡忡,居然开了口:“担心什么?你这小小使女是质疑千岁?” 她甚至一抽腰间绣春刀,吓得鸣琴打了个抖。 明棠眉头皱起,按住了摘星的手:“她是我的使女,不能跟着我自然担忧,你倒在我的府邸里发脾气?” 摘星的眉间也有些不悦,但也没多说,收了刀,脸上沉沉的。 “回去吧。”明棠让鸣琴回去了,看着摘星。 她倒想知道,这大半夜的来请她,难不成要翻墙出去坐车马? 却不料摘星径直将明棠整个人扛在了肩膀上,脚尖真气一点,竟是直接飞跃了出去,随后起起落落,在斗角飞檐处以轻功行走。 这原本潇洒帅气,可明棠畏高,金宫曾将她关在纯金打造的笼子里,悬于高台之上,以此新鲜噱头供人赏玩。那笼子摇摇晃晃,稍有不慎便会从缝隙之中摔落,她是当真恐惧厌恶这般感受。 且摘星抓她,好似抓犯人一般,明棠被她扛麻袋似的扛在肩膀上,胃部正顶在她的肩胛骨处,顶得她几欲作呕。 她亦与摘星说了,但不知是不是她声音太小,尽散在了风中,摘星并不领会。 一路风声呼呼,明棠不敢往下看,只能闭紧了眼;而闭着眼睛,胃部被顶着的感觉更是放大似的难受。 她也不知谢不倾是不是有意要折磨她,总归这女卫对她的态度实在不大尊重,又将她弄得这般不适,心中郁气堆叠。 等摘星不知走了那条路进了西厂之中的某处院落,将明棠放下时,明棠已然头昏脑涨,面容惨白。 这处院落,竟也是个几层小楼,楼题“沧海楼”,只有顶层亮着灯。 摘星于楼下朗声传音:“千岁,人送到了。” “你下去,叫她自己进来。”谢不倾的声音淡淡。 摘星没多言,就这样绕过明棠走了。 明棠看着那一层层的台阶,满腔烦躁阴郁不知如何纾解,摘星方才走过她身侧时,似是面结寒霜,明棠也不知她不耐烦些什么。难不成她在所谓从龙卫高官厚禄的,便觉得半夜来请她这活计上不得台面? 可叫她来请自个儿的是谢不倾,她朝自己甩什么脸色? 明棠深吸一口气,自我纾解郁气,扶着楼梯向上走。 也不知这楼梯究竟是谁设计的,竟是打着转往上,明棠本就晕乎,走了两层实在走不动了,停下来歇着。 谢不倾许是等得烦了,声音远远从顶楼传下来:“明三郎,要你来见本督一面,这般磨蹭?” 心情好便是明世子,心情不好就是明三郎,偏生世子之位不可失,明棠被他捏住命门,无言以对。 明棠刚想继续往上走,只觉得腹中忽然传来一阵绞痛,疼得她脚下发软,竟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虽只跌了一段阶梯,却也撞得疼痛,连掌心已然愈合的伤口都崩裂开来,渗出点点血丝。 明棠娇气,吃不得痛,眼冒泪花。 倒是这时摘星去而复返,在楼下说道:“景王世子有信传来。” 谢不倾让她送上来,摘星便进了沧海阁,一层层拾阶而上。 她身强力壮的,自然不畏这些楼梯,见明棠跌在地上半坐着,她也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明棠险些被她的黑靴踩中手指,只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好似蝼蚁,连狗都不如。 下头的人态度如此,主子的态度亦可见一斑。 她起了一股子气,忽然大声喊道:“既千岁大人今夜有事,我便先回去了。” 摘星的步子略停了停,终于转过身来,漠然地俯视着她:“三郎君娇气,不可取。” 明棠已然是忍了一夜了,见她那高高在上的目光,怒而起身:“我娇气与否,原不是你来评判的。” 先是在她院子里朝鸣琴撒野,又几番冷待自己,若还看不出来她瞧不上自个儿,明棠两辈子也白活了。 她起身来,拂袖之间散出一股子淡香,摘星皱了眉,想起来西厂近来的传闻,只觉得这明三郎一介郎君还涂脂抹粉的,难怪行那狐颜媚上之事,脸露不喜。 明棠才懒怠管她喜不喜,看她脸色也知道以为自个身上用的是香粉。 她才不用香粉,随身只带让人百倍难受的毒粉,她又不是泥人捏的,摘星这样看扁她,那就尝尝这些“香粉”的滋味罢。 随后明棠也不听谢不倾如何回应,带着跌了一身的伤怒气冲冲下楼去。 她本不是冲动之人,只是今夜轮番折辱,她实在受够了。 若是这大树抱不住了,明棠换棵抱就是了,真当她稀罕做谢不倾的笼中雀? 第53章 不如杀了我,这也解气 她今夜真是恼了,实在耐不住性子同谢不倾虚与委蛇。 谢不倾也不知明棠哪儿来的脾气,有些兴味她今夜性子这般烈,转念一想她也没那本事走出西厂,魏轻这个时辰送信来,应当是正事,只叫摘星先将魏轻的信送上来。 摘星看着明棠怒气冲冲的背影,眼中浮起些轻蔑,捧着信件上去了。 谢不倾批了信件,让摘星送回去,于楼上等了又等,竟不见明棠回来。 她当真有那本事走? 谢不倾有些诧异,带了些微恼,往外走去。 摘星还在楼下,也不知在做什么,谢不倾不喜属下做事拖沓,斥了她一声,她辩解说是身子不适,匆忙走了。 谢不倾鼻子灵,能辨出明棠在明府之中沐浴所用的香胰子味儿,跟着寻了过去。 这一路出了院子,娃娃脸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跟着谢不倾而行,低声禀告;“世子出来,属下打了招呼,不许他们拦着冲撞了人,只不许世子出去,世子便气冲冲往诏狱的方向走了。” 他也有些忐忑,不知这般安排合不合意,但在主子身边随侍,若不会赌一把主子心意,那也别想更上一层楼了,娃娃脸这才大胆安排。见谢不倾闻言神色并无不快,终于松了口气。 谢不倾往诏狱的方向走,那娃娃脸跟了一会儿,又有些斟酌着说道:“世子方才过来的时候,神情便有些不好,似是身子不适。” 谢不倾脚步未停,因明棠忤逆,心中微恼:“她既有所求,不是砍头的大事她就得来,瞧不清自己的身份,竟学会同本督甩面子?” 娃娃脸思索再三,还是说道:“属下在院子外头伺候,听得楼里有东西摔了的声音。方才见世子出来,走路有些微拐,恐怕是跌着了。” 寻常时候,他并不敢同谢不倾顶嘴,但涉及到明棠,事又不同。 虽还是把握不准谢不倾心中究竟如何看待明棠,他却觉得还是应当有事说事。 谢不倾停了一下,眉头还是皱着的:“……这么大人了,上楼还会跌着?” 娃娃脸不敢说那楼梯陡峭又晕人,他们若要进,一般都是直接轻功飞身上楼,从不走那楼梯;且明棠来的时候已然不痛快了,跌了也是情有可原,只道:“也不知世子有没有跌伤了。” “她是琉璃烧制的人,跌一跤就伤了?” 说着,便几步走快了些,打算去诏狱逮人。 娃娃脸想起明棠原没动怒,只是摘星后来进了楼,也不知同她说了什么,这才惹得明棠动气。只是这话并不好说,他与摘星也算颇有几分交情,正思索着。 谢不倾已然在诏狱左近的虎头铡处逮住了明棠。 明棠出不去,正一肚子恼怒,但是她腹中越来越疼痛,只觉得寸步难行,于是抱着小腹蹲在地上,身上没了力气,只能靠着虎头铡。 那虎头铡白日里才铡过人,还有些生冷的血腥气,明棠浑身不适,只觉得身上的温度皆被小腹里的疼痛给绞断了,浑身尽被冷汗浸透。 谢不倾含着几分不耐将她提了起来:“胆子大了,如今不听本督的话了?” 明棠听见他的声音,忍不住缩了缩头。 她晓得谢不倾容不得旁人忤逆,可是她这会儿实在没力气应付他,毫无生气地点头,很是敷衍。 谢不倾见她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似是丁点儿不愿与他言谈,想起来白日里的《捉人记》,说起她与周时意也有说有笑地说了些话,到自己面前却这般一副死相。 “你既不认,便是认了忤逆了。” 明棠只觉得他聒噪,想起摘星那蔑视的目光,又想起谢不倾来回的折辱,一甩谢不倾的手,冷笑道:“大人若是觉得我说话不中听,就去寻那些中听的,与我这卑贱之人多言什么。” 一说话,便感觉牵动着小腹更痛,偏生癸水痛无药可医,明棠之怒无处发泄。 明棠又气又疼,一见那泛着寒光的虎头铡,知道谢不倾必然因为自己这番话恼怒,忍不住说道:“大人若当真这样恼怒,这身旁就是虎头铡,不如将我一刀铡了,这也解气。” 谢不倾心中怒气顿起。 他的神色全然冷了下来,见娃娃脸低着头,冷然道:“拾月,既然明三郎这般骨气铮铮,一心求死,本督也不好不成全。诏狱就在侧,也让她去尝尝诏狱的滋味。” 明棠听闻要将她关进诏狱,当即转身就往诏狱大门走去。 她没精力与谢不倾多言,只想找个地方蜷着,谢不倾见她今日这般逆反,也懒怠多管了,只觉得这骨气太硬,还需锉锉,竟当真让人将她送进去。 那娃娃脸见状,终于将方才一直权衡之事相告。 第54章 死太监善变的很 待听了他说起摘星与明棠在楼中争吵,这才引得明棠动怒,谢不倾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见谢不倾皱眉,那娃娃脸更不敢拖延,将方才心中的疑惑也说了:“咱们往常上楼传信,从来不走那阶梯的,摘星昨夜走阶梯……属下有疑。” 今日是谢不倾令他安排接人一事,他不敢怠慢。 他也不知自家主子是不是有那断袖之癖,但明棠与旁人不同,且又很是身娇体弱,定不能被冲撞了。锦衣卫干的皆是上街绑人的活计,要他们去请个病歪歪的小郎君来西厂,怕不是将她的命都吓掉了。于是思虑再三,打算在从龙卫之中择一女卫前去接明棠。 从龙卫共十二卫,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星辰。虽与锦衣卫一样在西厂之中述职,却只听从谢不倾一人之令,并不处理朝政相关。其中月、星乃是一对双生姊妹,拾月今夜有旁的事务要办,他就点了摘星去接明棠。 原是一桩好事,有明棠在,今夜西厂都能更安眠几分,谁料闹成这样? “确有此事?”谢不倾停住了步子。 “确实如此,明世子在楼梯上跌着了,摘星正好送景王世子的信上楼,正是摘星进去之后,明世子才陡然发怒。” 娃娃脸知道,说了此事,九千岁必会责罚他选人不慎;但若不说,叫九千岁知道了,就不只是责罚了。 谢不倾原不曾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娃娃脸一说,他才觉得明棠方才的脾气确实来的古怪。 她是有骨气不假,却是能屈能伸之辈,在他这个阉人身边伺候,已是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摘星能将她惹恼,必然是说了叫她极不悦的话。 且明棠说身子不适,是又晕车了? 谢不倾一顿,想起一桩事来,问起:“今日驾的什么车马去接的她?” 这话将娃娃脸问得一愣。 他是谢不倾近侍,掌管西厂一应庶务,车马出行、用度工具皆要从他处讨批条与钥匙去取,但摘星好似并不曾取车马库房之钥; 而他今日也确实诸事繁多,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谢不倾一点,他才猛然反应过来,摘星根本不曾来取批条取车。 谢不倾见他神色大变,已然知道答案。 “本督还想今日来的这样快,车马何以这等神速?既不用车马,摘星将她一个不会轻功之人直接提来,是当她是西厂的罪犯不成?” 谢不倾脸色阴了下来。 “你办事不利,按制杖二十。” “摘星狂妄,按制杖五十,革去从龙卫之名,贬为锦衣卫小旗,永不入从龙卫。你亲自督刑,问清今日她如何请人、如何冒犯明世子,若问不清,你和同她一块儿贬下去。” 娃娃脸心里发苦,却也知晓是自己做事不当,不敢多言,连忙去了。 谢不倾站在那虎头铡旁边,心中有几许烦闷。 夜风微寒,他倒不畏冷,只是想起方才在铡边提起明棠,那小兔崽子似乎连衣服下的肌骨都是冰寒的,蔫巴巴的,额角好似碰青了一块儿。 那楼梯陡峭弯曲,头都碰着了,身上自不会少摔,她肌肤生嫩又怕疼,定是跌的很疼的。 谢不倾往诏狱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随手喊了个锦卫,让他去将明棠请出来。 他负着手在原地等着,又觉得难免烦躁。 谢不倾极厌恶情绪不受控制之感,来回走了几步,那锦卫终于从诏狱之中行出来。 只是他身后并无明棠,倒是跟着方才被他点去关明棠进诏狱的拾月。 拾月见谢不倾脸色一沉,亦是面露难色:“属下不敢当真将小世子关进诏狱,只是带去门房旁的暗室里,但那暗室冰寒,小世子面色雪白,蜷缩成团,不肯挪动……属下闻见小世子身上有些血腥味儿,恐怕是受了伤。” 她的话音未落,谢不倾便已然朝着暗室走了:“怎么跌一跤跌得这样重?这样没用!” 拾月与谢不倾接触不多,却也知道谢不倾冷面冷情得令人发指。旁人说他喜怒无常,西厂却知谢不倾何止是喜怒无常——他并无人欲,做事狠绝不留余地,喜怒皆难辨,最难揣测心思。 明棠已然是疼得死去活来了,腹中宛如有剪子将她的五脏六腑皆绞得稀碎,正随意找了个角落蜷缩起来,连诅咒谢不倾的力气都没有了。 暗室的门又开了,明棠也没力气睁开眼睛瞧一瞧是谁来了。 只能察觉到有人抖了一件儿大氅将她罩住,随后一双臂膀将她整个从地上抱了起来,那怀抱还带着夜风的微寒,却也比她这浑身冰凉好的多。 她下意识地往他身上靠,甚至有几分打抖。 谢不倾只觉得自己宛如抱了一块儿软趴趴的冰似的,也有几分惊讶她怎凉成这个样子。 见她缩在怀中,不见一丝方才和他置气的模样,可她连唇色都白了,这般死气沉沉的样子一点儿意思也没有,谢不倾便运起内力,给她渡过去些许暖意。 她果然拼命往他怀中钻,像是抱着个大汤婆子似的不肯松手。 谢不倾又好气又好笑:“方才恨不得要本督去死,如今舍不得撒手?” 明棠疼得没工夫理会他说什么,只觉得耳边都嗡嗡的,一点儿听不见。 谢不倾见她一直捂着小腹,以为她是摔下楼梯的时候跌着了,轻轻在她小腹上按了按。 他正运气,一双手温暖的很,贴在明棠的小腹上,顿时叫她刀绞似的疼痛松缓许多。 明棠终于有了些力气,睁开眼来,瞧见自己在谢不倾怀中。 九千岁大人那山清玉颓的容颜就在面前,明棠还不曾从这个角度见过谢不倾。 他眉骨高,眼窝深,垂下眼眸看她的时候如神祇塑像颔首。只要不与他那无情眼对视,几可错认他神情中有几分温和深情。明棠却知晓他不过逢场作戏,亦真亦假,想起他方才如何对待自己的,她甚至恨不得给他这张脸抓花。 她这样想的,也这样举起了手,却被谢不倾一把捉住:“受委屈了为什么不说?” 明棠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这死太监善变的很,一时要关她进诏狱,一时又问东问西,好像很关怀似的。 呸!杀材! 第55章 大半夜的,怎生这狗男人死不消停? 谢不倾见明棠一双眼睛里藏了不知多少句骂他的话,恨不得把他杀了,只觉得好笑。 这小兔崽子手无缚鸡之力,杀他恐怕自己要先死一百次,也不管明棠那吃人眼神,总归比她紧闭双眼毫无生气的样子要好看讨喜,便往一边的圈椅上一坐,再轻轻按了按她的小腹:“疼?” 掌中热意宛如铜炉,极熨帖,但明棠还生着气,不想理他。 谢不倾也知道这小兔崽子惹急了就不说话,一挑眉:“你不说话,本督就自己看了。” 说着,就直接去解明棠的衣扣。 明棠忍不住大惊失色,她癸水将至,这狗男人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 她涨红了脸护住自己的衣裳,却不料谢不倾直接将她双手握住举过头顶,伸手就去解她衣襟。 “流氓!” 暗室外自然有锦卫守着,个个都听见明棠隐隐约约的惊叫,一个个打了个抖,又皆装作没听见了。 而明棠的衣裳皆是男子衣袍,与谢不倾的并无本质区别,谢不倾熟悉的很,三两下就解开她的衣裳,只瞧见她小腹如玉一般光洁,并不见撞着的淤青。 谢不倾皱眉,她这样疼,难不成是伤了脏器? 他运气于掌,贴在明棠小腹上,借以探查她体内状况。 明棠正挣扎,但诚然他运气的掌心如同一团火,暖融融的,叫她小腹之中的疼痛大减。 “脏器也好好的,你是哪儿不适?” 谢不倾正欲收掌,明棠也颤着眼睫不知该如何回应,要她在谢不倾面前说自个儿癸水将至,她也觉得自己死了算了。 而正在此刻,明棠忽然感觉股间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出。 谢不倾亦察觉到腿上一湿,那血腥气儿倒是更重了。 谢不倾伸手去探,被明棠死死抓住。 见她如此神情,谢不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虽不与女郎往来,却也知道体虚体弱者癸水艰难,时日不准,疼痛难忍。那般痛苦因人而异,但明棠方才那样死气沉沉,必然是痛到极致。 明棠一张脸涨得通红,世人皆将癸水视为污秽之物,只怕谢不倾因她弄污了他的衣裳而动怒,连忙忍痛说道:“我来之前便已然与那女卫说过身子不适,宽限两日再来,她不肯,将我硬生生抓来,原非我意。” 谢不倾本就因摘星之事有些不悦,如今听明棠说起这一遭,更是皱了眉头。 明棠见他皱眉,以为他果然不悦,连忙将身上的衣裳拢紧,要从他怀中跳下来:“大人送我即刻回府便是。” 谢不倾却朝外头喊:“备水与干净衣物来。” 外头也不知是谁匆匆下去备衣物了,谢不倾又将明棠一把逮住,眉头紧皱,却还是将气运于掌心,放在她腰腹之间:“乱动什么,弄一身血,叫旁人看你的笑话?” 他的掌心实在温暖,比铜炉子还暖和,明棠虽心里还是委屈,但也不想给自己找罪受,安安静静地呆了一会儿。 只是血总止不住,明棠都怕谢不倾那衣袍上尽是她的血渍。 暗室的门又开了,诏狱里的锦衣卫平素里皆干的是用刑杀人的活计,恐怕还是头一回做这抬热水、送衣裳的活。 谢不倾就这般抱着明棠坐着,明棠怕被人瞧见,埋头在谢不倾大氅之中,却听谢不倾戏谑一笑:“西厂之中还有人认不得你?怕什么。” 那些个锦衣卫哪见过谢不倾同人说笑的模样,一个个惊吓的很,连忙手忙脚乱地放下东西,溜得比兔子还快。 等里头的脏衣物终于送出来了,几个锦衣卫也瞧见了几点子猩红,亦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开溜。 等跑到外头去了,半晌也不知谁先说的:“督主这才进去几时,就要水要衣裳,未免太快了些?” 另外一个连忙捂住他的嘴,骂道:“你可管住你的嘴,你不想活咱们兄弟还想活,督主又不能……威武总不在时辰长短!” 另一个心有戚戚地捂住自己后路:“见血了,当真是受苦了。” 几个人推推搡搡着走了,却也知道这话不能乱说,个个三缄其口,却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能叫九千岁折腰,染上这龙阳之癖。 暗室中热气蒸腾,谁知道外头的锦衣卫光是见了这点子东西就胡思乱想,堂堂九千岁大人因那点子猩红风评被害。 不过若明棠知道,也只会在心中大喊害得好,谁叫他总是这样饥不择食,就该狠狠害一害他那名声。 谢不倾也不是第一回扒光明棠令她沐浴了,明棠只如同一条咸鱼一般随他翻转,洗净污渍。 她贪温暖,在热水之中泡着不肯起来,谢不倾已然把她从水里捞起来,用大棉巾整个裹住。 谢不倾见明棠对那热水依依不舍的模样,忍不住皱眉斥她:“你不知道也就罢了,身边也没个靠谱使女同你说这时候不能泡浴?将脏污洗了就是,莫要贪暖。” 明棠当真不知,鸣琴比她也不过只大上一些,又没个女性长辈在身边教导,谢不倾凶什么凶,撇撇嘴,却也默默记下了。 而谢不倾已然走到一侧去,也不知做了什么,传来“刺啦”的响声。 明棠扭头一看,见谢不倾在送进来的衣裳里随意挑出一件棉质的来,扯出几块,叠在一起,竟做成个月事带的模样。 谢不倾拿了月事带过来,明棠已然看呆了,九千岁大人精通各艺,竟连月事带都会做? 待替她妥妥当当地穿了衣裳,垫了月事带,见明棠还是有些委屈的模样,谢不倾一弹她的额头:“罢了,回去罢。” 明棠气消了不少,却还是忍不住刺他两句:“我又坏了大人的兴致了?” 谢不倾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不急,总有连本带利的时候。” 说着,也不管明棠如何因为此话变色,赶着她出了暗室。 “你身边总说没人伺候,赏个人给你用,也省得寻常阿猫阿狗近你的身。” 谢不倾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明棠却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谢不倾手里的人皆是好用的,她早就打过这些人的主意,还曾想过几时好开口看看能不能讨一个过来,不想谢不倾主动说起。 她顿时笑了起来,拍起马屁:“千岁大人果然疼小的。” “在哪里不曾疼你了?”谢不倾眸色一暗,明棠顿时觉得浑身鸡皮疙瘩皆起来了。 大半夜的,怎生这狗男人死不消停? 明棠只好转移话题:“大人送什么好人给我?” “去喊拾月来。” 拾月正接了消息,说是她那不争气的妹妹摘星办事不利,被罚杖责五十,结果还没开打,身上不知怎么便起了大块红疹,痛痒难耐,连脸上都起满了,极为折磨人。 只是她与摘星又有不同,她时刻记得自己先是从龙卫,再是摘星的阿姊,一听九千岁有诏,立即放下摘星来了。 第56章 给我掌嘴! 方才就是拾月领着明棠进的诏狱,不过彼时明棠腹痛如绞,不曾多注意她,如今见她匆匆而来,才看清她那张与摘星一模一样的脸。 她对摘星毫无好感,幼瘦的眉稍稍一皱。 拾月却乖觉,方才来人传她,路上同她说了九千岁要把她给明棠用的意思。 她知道小妹挨罚是冒犯了这位明世子,虽不知道是怎么冒犯的,但她还不知道摘星是什么秉性?小妹心高气傲,这小郎君体弱无害,摘星恐怕露了轻蔑高傲。先前她也提过摘星的性子数次,但摘星不大爱听,如今果然吃到苦果。 故而一见明棠,拾月便躬身行礼,不见一丝不敬:“见过郎君。属下从龙卫拾月,摘星之姊,摘星犯错,属下必不重蹈覆辙。” 明棠看谢不倾,谢不倾却道:“人借你了,你要怎么用都使得。” 明棠便围着拾月转了转。 她的目光并不锐利,但落在拾月身上,竟叫她觉得如绵针一般细密无间,这小郎君身量小小,气势却不弱。 拾月不知明棠在看什么,被她看得没了底,斟酌着开了口:“属下虽是摘星之姊,却知道为人下属应当忠心无二,只奉主子之令。主子有什么吩咐尽管去做就是了,用心做好了总没差错,摘星该罚,属下亦引以为戒。” 明棠也不知她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但自己身边确实无人可用,拾月从龙卫出身,多少有些用处,亦能与谢不倾联系。她连双采都敢用,拾月到了她的身边,她也必给她调教好了。 “会些什么?” “属下轻功与剑法尚可,会医,会易容。” 明棠点头,已然满意了,求贤若渴:“今夜就随我回去?” 不等拾月回答,明棠很快又摇了头:“罢了,明府里尽是些牛鬼蛇神,直接带你回去反而不美。这两日明府必定开府选仆从,你自己到我面前来,也叫我看看你的本事儿。” 若连进明府都进不了,那明棠还不如不要她。 拾月应了一声,谢不倾便让拾月送明棠回镇国公府,末了又喊人取了一匣子药来,让明棠带回去吃。 明棠急着回去歇息,匆匆拍了谢不倾几个马屁,这便走了。 谢不倾看着她那毫不留情的背影,嗤笑一声:“得了好处就无情,小白眼狼。” 谢不倾的药果然奇效,明棠往日里癸水痛得死去活来,夜里几乎睡不着一刻,这次夜里试着服了一颗,虽不曾疼痛尽失,却也松缓许多,好好睡了个觉,一觉起来,神清气爽。 她事情颇多,虽然身子乏懒,醒了也不贪睡,起来洗漱。 正好四夫人身边的使女阿娴过来,说是四夫人请明棠去一趟荣德堂。 一听荣德堂,明棠就知道四夫人这是要对二房动手了。 二房倒大霉她喜闻乐见,她亦有好礼相赠,将双采与鸣琴各自安排好了要做什么,便随着阿娴去了。 只是阿娴看明棠的神情总有些怜惜,时不时打量她一眼,明棠亦作不知。 守镇国公府南角门的方婆子性子豪爽,和谁都说得开,又极爱喝酒猜拳,常常和内外院子的院仆开些小赌,有时候也去外头赌赌。 这喝了酒赌牌时难免嘴巴大,什么消息都往外蹦,偏生方婆子的消息最新鲜有趣,是以谁都愿意相信她,什么消息都能一夜之间传遍全府,甚至传到外头去。 明棠特意吩咐了要叫方婆子知晓,她既然爱说嘴,必然会把高老夫人不允准明棠退婚,将她气得昏倒阶前的事情与府外沸沸扬扬的《捉人记》放在一处说,以增趣味。 如今谁都晓得明棠订立婚约的未婚妻齐氏未过门就与大伯哥私会,人人都叹明棠头顶绿帽油亮,高老夫人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这也难怪阿娴以怜悯目光瞧她。 待跟着阿娴到了荣德堂前,明棠远远地就听见二夫人与四夫人对峙之声。 四夫人声音冷肃,含着薄怒:“你害得我的宓娘好苦,怎么如今敢做不敢当?” 二夫人也不甘示弱,底气甚足:“弟妹这话说得好无礼,你随意抓个你院子里的粗使使女过来,就要将屎盆子扣在我的头上,我怎生能接?” 高老夫人正端坐在荣德堂上,只是她的脸色蜡黄,半阖着眼,对躺下两个媳妇的争吵视而不见;叶夫人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想是昨日跌得凶了,却还是尽心尽力地在她侧后为她揉压头部,缓解她的头风之苦。 四夫人的脸色极难看,想必是与二夫人争吵了好一阵子,僵持不下。 二夫人甚而得意扬扬:“宓娘的身子自小便不算好,道长也说了,体虚容易招邪祟,宓娘半夜发疯,定是她自己的问题,同我有什么干系?” 她心中甚至沾沾自喜,事情做的极为干净,那毒菌子是嬷嬷悄悄在外头买的,中间也是转了手再交到彩霞手上的,怎么也疑不到她的身上。 明棠正好来了,听得二夫人这样理直气壮,扬声说道:“那我有一问,还请二婶娘解惑。” 她特意让阿娴错开,不与她同时进荣德堂,省得招二夫人恼恨。 二夫人心中果然怀疑是四夫人喊人去请明棠,却见明棠身边空无一人,只好作罢。 叶氏听见明棠的声音便恼怒,想起昨日明棠将她撞倒跌伤,又踩断了她的玉镯一事,忍不住斥道:“小孩子掺和长辈的事儿,三郎君未免太没教养。” 明棠还从未正面对付过叶氏,只是想将事情一桩一桩做了,但这叶氏三番此次犯到她脸上来,她也打算叫她知道知道不是什么话都能乱说的。 “鸣琴。”明棠一抚衣袖,冷声道。 鸣琴忽然从门外进来,先是朝着二位夫人与老夫人请安行礼,礼节一丝不错,随后几步上前去,竟是直接将老夫人身后的叶氏给揪了出来。 “掌嘴。” 明棠话音刚落,鸣琴就一脚踢在叶氏膝窝,将她整个踢倒在地,随后上去就是左右开弓,几巴掌扇得叶氏眼冒金星。 众人谁也不知道,明棠竟下令让人打叶夫人,几个奴仆想上前拦着,明棠一双眼便分外无情地看着他们:“谁敢忤逆我的意思,全部杖二十,尽数发卖。” 她平素里都是个一团软和的病弱样子,众人从未见过她冷脸模样,一个个吓了一大跳,动作慢了些许。 而鸣琴手下丝毫不带停,十几个耳光下去,已然是将叶氏打得鼻青脸肿,发髻散乱。 从未有人敢在高老夫人面前如此,叶氏是她身边得用之人,打叶氏堪比打她的脸,高老夫人连头风都顾不上,一双浑浊的眼猛然睁开,死死地盯着明棠:“放肆。” 第57章 痛打叶氏,二夫人慌神 高老夫人在国公夫人这位置上坐了许多年了,当真沉下脸来,还当真很有几分威势。 明棠却不怕,迎着她的目光,抿出一个软乎乎、格外人畜无害的笑容来:“祖母最是公正,应当心疼孙儿的——这叶氏,连个阿姨都算不上,不过是祖母身边的仆役罢了,怎堪用长辈的语气教训孙儿没有教养?”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许多侍从皆是这几年才采买进来伺候的,亦是跟着人云亦云地叫叶夫人,皆以为叶氏是大房郎君留下的续弦,谁曾想明棠竟坦言叶氏连个阿姨都算不上? 自然也有旧人知道这一段过往,但是主子们都不提,他们也都装聋作哑,谁知今日被明棠狠狠撕碎? “更何况,她这般言语,乃是污蔑祖母名声啊。”她说着,已然是在高老夫人陡然变锐的目光之中走上前去,站在方才叶氏的位置上,竟替高老夫人揉捏起她胀痛的额角。 她的手法比久伺候她的叶氏还要好上几分,高老夫人确实觉得头风一下子缓解不少。且明棠身上有股子淡淡的药香,也缓解了几分她心中的难受。 但为她揉压的人是明棠,高老夫人便觉得很是不适,只觉得她一双手冰凉地像是蛇在她的额头游走,一下子躲开了。 明棠也没再继续。 “孙儿自幼丧父丧母,教养在乡下,诚然无人教导,却是受着祖母的照拂长大,听着庄子之中诸位老仆说起祖母的仁慈和蔼,这才习得修养。叶氏如此言谈,乃是污蔑祖母对孙儿的一片怜爱照拂之情,甚至暗指祖母不曾教养孙儿,坏祖母名声,更是该打。” 她话语淡淡,鸣琴掌嘴的力气却不小。 一席话的功夫,叶氏的脸便已经被扇得肿胀起来。 她有意想要挣脱,可鸣琴那一股子怪力比普通男人还大,一下子将叶氏撅翻在地上,又是几个耳光下去,终于打得她哭叫起来。 明棠如此歪曲,高老夫人气得双唇颤抖,一下子站了起来,正欲说些什么,却觉得控制不住地眩晕难忍,跌了回去,头痛欲裂。 二夫人与四夫人原还在怒目相对,也被明棠这一出惊呆了,暂且不再说话。 二夫人不喜叶氏,倒觉得看热闹似的; 而四夫人却接到了明棠的眼风,反应过来这是明棠在帮她。 她的夫君不是高老夫人的亲儿子,她在高老夫人面前也向来不得宠爱,今日她找二夫人对峙,高老夫人竟开了这荣德堂,又亲自坐镇。 她已然将拿食盒的彩霞提到高老夫人面前,彩霞的供词也让高老夫人看了,已然供出是二房的人来寻她,给了这有毒的菌子,让她掺到明宜宓的膳食之中,可高老夫人还是不言不语,不是故意偏袒二房是何? 二夫人正是知道高老夫人为她撑腰,这才如此张狂。 明棠以叶氏作筏子,既下了叶氏脸面,又气得高老夫人头风发作,坚持不了,二夫人失了靠山,拿什么咄咄逼人? 四夫人猛然一惊,才发觉明棠远比她想的要聪明。 而明棠冷漠的声音夹在叶氏的哭喊之中,夹杂着几分寒冰似的哂笑:“送祖母回融慧园歇着,请医来看。” “而叶氏以下犯上,冒犯于我,又将祖母气得病发。罚她在荣德堂下跪满十二个时辰,掌三百。”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几个使女都被吓着的,纷纷要动。 二夫人这才意识到高老夫人走了她便没了靠山,连忙要拦,一双俏美的眼也瞪着明棠:“三郎未免太过咄咄逼人,更何况婶娘我还在呢,你就要在这越俎代庖?” 她一拦,几个使女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明棠忽然一声断喝:“还不动弹?祖母如今头风发作,谁若耽误祖母请医诊治,将你们打死都是轻的!” 她再一顿,看着二夫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静静地映着二夫人难看的脸:“二婶娘这话有趣,‘越俎代庖’?明府不由明家人当家做主,难不成由您来整治?您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脱罪罢。” 二夫人被她吓住,几个使女连忙动的动走的走。 高老夫人分明听见明棠声音,却怎么也没力气说话,只能由着几个使女搀扶回去,心中恨得吐血。 而鸣琴直接攥起叶氏头发,将她拖到荣德堂门口,一把掼在地上,令她自掌三百。 她不肯,鸣琴就抓着她的手扇她,整个荣德堂只听见叶氏的哭叫。 冬日的风是寒凉的,待高老夫人的身影消失,明棠便转圜回来,看着二夫人:“方才的问并不曾问完,被叶氏打断。我只问您一句,您便是咬死了大姊突发疾病是有邪祟上身,是也不是?” 二夫人被明棠一介小辈质问,大觉面上无光,恨声说道:“正是,那又如何!” “这邪祟从何而来?” “我怎知道?”二夫人看着明棠那双眼,无端地觉得有些吓人,为壮胆气,大声说道:“说不定正是从我筱娘身上驱出来的邪祟,怪只怪宓娘体虚招邪,还能怪到什么劳什子的菌子身上?” 明棠等的就是她这一句,立即拍手:“我已请了道长前来,只需将大姊二姊请出,让那道长一验,即刻便知是否是二姊身上的邪祟上了大姊的身。” 四夫人立即跟上:“可,我这就去请宓娘过来,今日必得还我宓娘一个公道。” 没高老夫人坐镇,二夫人被明棠与四夫人逼着要把明宜筱拉出来,可这府中哪有明宜筱?一时心乱如麻,只得叫嚷:“凭什么?我不肯!筱娘还在修养,叫她来听这滋扰?” “你不肯,就是心中有鬼!阿娴,带人去请二娘子来!” 四夫人一看二夫人如此不肯,就知道此中定有古怪,打蛇上棍,丝毫不拖泥带水。 二夫人心急如焚,只恨自己怕今日露馅,将替她谋划的陪嫁嬷嬷暂时打发出府避风头去了,如今都没个智囊替自个儿说话,气得胸膛不断起伏。 而正在这时,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个面嫩小厮,惊叫道:“外头官衙老爷抓了个老嬷嬷,说这老嬷嬷偷了主家的东西,恐怕是逃奴,严刑拷打之下,竟从她口中审出二夫人要拿毒菌害大娘子一事!” 二夫人脑海之中“嗡”地一声,顿时手脚酸软,跌倒在地。 第58章 诛心之局 四夫人惊讶明棠怎能料到这一点,却见那报信的小厮朝她挤弄了下眉眼,顿时觉得有些面熟。 仔细想想,竟像是明棠身边的双采丫头故意涂黑了脸的模样? 而待再看,她已然又跑出去了。 四夫人猜测这不过是明棠打算诳二夫人一局,先前的所谓道长恐怕也是诳她,心领神会地开口:“二嫂嫂,事情要是闹到官衙去,便不是咱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了,镇国公府大跌颜面不说,恐怕还要影响你膝下两个女郎名声。” 有意谋害隔房嫡女,这若真传扬开,女儿名声跟着受损不说,高老夫人和夫君第一个饶不了她! 二郎主与她感情淡淡,最是个迂腐古板之人,一心只听高老夫人的话,一生为镇国公府奔走,若叫他知晓自己谋害明宜宓带累家门,这便要出大事了! 二夫人满头大汗,耳边心跳如雷,脑子中如同浆糊一般。 一边是方才小厮报信之声,一边是四夫人句句紧逼,二夫人这些年过惯了好日子,从未有过这般滋味,压根不知如何反应。 而明棠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二夫人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倘若不行,便去请长公主来,请长公主为大姊主持公道。长公主殿下最疼爱阿姊,必不会叫阿姊受委屈。” 二夫人的夫君,正是在长公主殿下的母族祖籍为官,那处立身实在艰难,夫君花了好些年才站稳脚跟,倘若长公主要为孙女出气,拿夫君开刀,令夫君仕途受损,她万死难辞其咎! 在彻底慌乱之中,二夫人似乎寻到了一根线。 事到如今,也唯有断尾求生了! 二夫人心中虽有一丝不忍,却并无任何迟疑:“她若做了此事,也与我无关!” 有了这个开头,二夫人接下来的话亦顺畅不少,越说越快:“她是我的陪嫁嬷嬷,亦是筱娘的奶姆,前些日子宓娘打了筱娘,她心中便记恨宓娘,必定是她故意害了宓娘,定是她自作主张!我一概不知!” 四夫人再次逼问:“当真是她做的此事?不是你吩咐的?” 二夫人泪流满面地咬紧牙关:“不是!我全然不知情!” 为增可信度,她甚至说起:“她对菌子很是熟悉,必不会弄错,定是她背着我故意害了宓娘!” 明棠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倏尔一笑:“是蒋嬷嬷?” 二夫人下意识摇头:“是李嬷嬷!” 明棠一挑眉头,得来全不费工夫。 四夫人心惊不已,终于算是看明白明棠这一局。 她用的,是一招环环相扣的诛心之局。 二夫人刚愎自用,狂妄自大,可心智脆弱,明棠先以叶氏挨打吓唬她,调走她的靠山高老夫人,随后用道人认邪逼她交出明宜筱自乱阵脚,最后以这逃奴之名重重一击,彻底击碎二夫人心防。 之后随意用个嬷嬷一钓,二夫人便毫无防备,将人说出——得此答案,也就劳烦两个使女而已。一个打人,一个虚张声势。 好一招借力打力,连四夫人都拜服。 回过神来,四夫人不由得冷笑:“嫂嫂真是好灵巧的一张嘴。” 二夫人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将李嬷嬷卖了个完全,她与明棠一唱一和,分明就是诈自己的! 四夫人背后有长公主,想将李嬷嬷逼供也不过轻轻松松,她这一局——已然败了! 二夫人惊慌不已,而明棠要送的礼已然到了,顿觉身上疲乏,可功成身退。 她与四夫人擦身而过,轻声说道:“李嬷嬷必在哪处躲着,婶娘尽可查查二夫人名下的那些田庄铺子,必有所得。” 说罢,她便要去歇着了。总归人她已然送到四夫人面上来了,端看她如何处理。 四夫人忍不住看了明棠一眼。 外头不知何时又落下细雨来,上京城的冬日总是阴雨绵绵。 叶氏就在灰闷闷的天下跪着,脸被鸣琴打得极肿,明棠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叶氏便忍不住去扑,却被鸣琴踹中肩头,一脚踢倒,连明棠的一角衣裳都不曾捞着。 鸣琴为她打伞,她和世间所有的年少孩子一般伸手去接落下的雨丝,却被鸣琴一下子抓回了手。她便委屈地扁扁嘴,又困乏地打了个哈欠,渐渐走远了。 是个孩子,却又不是孩子。 接下来的事情,明棠便没怎么费心了。 李嬷嬷藏身之处她也已然告诉四夫人了,她是长公主的掌珠,手里必然有人可用。 果然不过一日,四夫人就将李嬷嬷逮住,连夜审了。她手里的人手腕强硬,李嬷嬷再是忠心护主,也顺利撬开了她的嘴,指认此事是她与二夫人合谋。 第二日四夫人就将李嬷嬷的证词送到了高老夫人面前。 有彩霞的证词,又有李嬷嬷的证词,此事铁证如山;高老夫人还想一笔揭过,四夫人便以报官相挟,逼着高老夫人立即处置二夫人。 明棠敬佩四夫人想的如此清楚,报官诚然解气,但这一事又没闹出人命来,按大梁律法便算不上大事,报官也没用,还带累明宜宓的名声,不如以报官要求别的。 而高老夫人自然晓得得罪四夫人及其背后的长公主有何等后果,虽万分不情愿,亦只能硬着头皮罚了二夫人在祠堂面壁一月,抄《女则》、《女戒》各一百遍,并交出了两个赚钱的铺子,给四房赔罪。 明棠心知光凭此事还扳不倒二夫人,叫她狠狠跌个跟头,已然是足够了。叫她在祠堂之中呆着,更不会知道明宜筱究竟去了何处,以便她下一步安排。 四夫人亦十分满意,又感激那一日明棠的连环局,问起她可要何等报酬; 明棠也不多要,只说自己身边没人伺候,请四夫人为她留心,采买些人回来,四夫人自然应了。 而高老夫人为示对明宜宓的安抚,又如流水一般赏了许许多多的好东西给明宜宓,是为补偿四房之意。 东西赏赐下来的时候,明棠正在四房与大病初愈的明宜宓打叶子牌。 她都不乐意见这些东西,差点叫人丢出去。 明棠看了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让使女端上来,从其中挑拣了一只羊脂玉的手镯,细细把玩。 明宜宓见她看得如此细致,玩笑道:“你若喜欢,你全拿走就是。” 明棠却摇了摇头:“……此物,有沈氏工坊内造之印,又镂了我阿娘的小字在侧。这是我阿娘的遗物,多半是从我阿娘的嫁妆之中出来的。” 闻言,明宜宓不禁失语。 她自然晓得明棠的生母大夫人沈氏十分豪富,嫁妆数不胜数; 但沈氏病逝以后,这些嫁妆居然都不曾到明棠手中,甚至竟然从老夫人的手里流了出来? 明宜宓五味杂陈。 她心中虽不见得如何孺慕高老夫人,却也是知晓她是名义上的祖母,对她也有几分尊敬,可如今听闻此事,简直大跌眼镜。 “棠弟……”明宜宓有意想安慰明棠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正当她斟酌话语之时,外头忽然传来双采的声音:“小郎,有一桩奇事!” 第59章 大哭的跛足道人 这也奇怪,今日双采休息,说是想去街上走走,怎么忽然回来了? 明棠召了双采进来,问起什么事情叫她如此啧啧称奇。 她有些犯难地看了一眼明宜宓,明宜宓便晓得恐怕有些不大好说,笑了笑,将桌上的叶子牌收了起来:“棠弟如有事,下回再来寻我玩也是可的。” 明棠知道双采平日行事皆有分寸,若不是重要的事情,也不至于跑到四房来寻她,便点了点头,跟着双采回去。 待出了四房的门,双采才小声道:“奴婢今儿在街上,遇到个疯疯癫癫的跛足道人,那道人上来一下子拉住奴婢,硬是塞给奴婢一个蜡丸子。奴婢想起那一天夜里的事情,不敢怠慢,立刻带回来了。” 明棠一听跛足道人与腊丸,就想起那一夜二夫人请来做法的妖道。 虽已然从李嬷嬷的供词之中知道这道人无意加害明宜宓,是李嬷嬷与二夫人把手伸到明宜宓身上去了,但这件事情也不好在四房面前来说。 人心敏感,瓜田李下的,没得叫四房的人以为她私下里与这道人有什么勾结,徒增人心中误会,也难为双采思虑周全。 二人回了潇湘阁,双采便将蜡丸子双手奉到明棠面前。 这蜡丸子与那一夜跛足道人藏在锦囊里送来的一模一样,明棠捏碎了,果然又从其中取出一张纸条。 那纸条上的字一如先前那张龙飞凤舞,还透露着几分急切:“请三郎君安。原本定于兰渝茶馆见面,但小道忽而顿悟一事,要回祖籍保定一趟,如此失约,望三郎君海涵。此事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待小道归来,必再送信与郎君,静候郎君一面。” 大抵是为了显示他有多么急切真诚,那纸条上还用寥寥几笔画了个正在大哭的小人,用笔极精髓,浑身邋邋遢遢的,右腿上画了圈圈绷带,正是个跛足道人。 而将纸条翻转过来,背后又写一则消息:“‘天火异变,双贼人动,卜一未济卦’。小道失约,特为郎君算了一卦,得此卦文,以此卦文相赠,望三郎保重。” 这便像是赠言了。 这道人当真会卜卦? 他若真有几分本事,也不至于来糊弄二夫人,可这卦文像模像样的,明棠一时也吃不准他是真有本事还是弄虚作假。 这可真是叫人半晌摸不着头脑,明棠思索许久,暂将此事放下了。 这道人的纸条写得如此急切,便果然证实他是有求于明棠,这卦文暂且一听,有无用处另说,只待他回来再寻自个儿就是。 明氏宗祠。 这宗祠已在镇国公府之中屹立数年,是所有明家人心中最为庄严肃穆之所在,列祖列宗牌位数不胜数,最是沉寂骇人,平日里若不是犯了大错的人,是绝不会罚到宗祠来下跪思过的。 而既然是来思过,自然没有炭盆可取暖,整个宗祠之中冷得如同冰室一般,叫人冻得牙关打颤。 二夫人就在这一片冰寒之中抄写《女德》,双手都冻得发紫,连笔都快握不住了。 偏生又是在宗祠之中,她心中连咒骂都不敢,唯恐叫列祖列宗洞悉,只得苦着张脸慢慢抄。 高老夫人将她禁足于此,连伺候的人都没留一个,无人能与她说说话,心中苦闷不堪。 正抄着,忽然听得送饭食的小门咯吱一响,随后一道保养得宜的身影从外进来。 二夫人有些惊疑不定地看来人一眼,其人身上披着厚厚的火鼠皮披风,看不清脸——然后她将兜帽摘下,小声说道:“冬儿,我来看你了。” 二夫人看清了她的脸,惊喜万分,眼角甚至沁出几滴泪滴:“好妹妹,果然是你才肯来看我!” 那人微微一笑,从臂弯之中取下一个食盒,轻声细语的:“我晓得你在这里受苦,却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带些吃的来见你。” 二夫人这些时日只能用些粗食淡饭,怎会嫌弃这天降之喜,一双眼睛都笑出了褶子:“你心中记挂我,也只有你能想的这般体贴。” 那人含笑看着二夫人用膳,两人浅浅的低语声散在宗祠空旷的礼堂里,天井漏下的光罩在二人身上,照亮了来人脸上始终如一的温柔细致,亦照亮了二夫人脸上的苦闷与憎恶。 翌日。 四房的嬷嬷带了十几个使女小厮到潇湘阁来,说都是采买的干净苗子,没有府中的家生子,卖身契也都在手里,只等明棠自个儿选。 明棠记得给拾月设下的上门关,在诸位使女小厮之中扫了一眼,却并未见到她。转而想起她会易容,恐怕并不是不曾来,而是混迹人群之中。 明棠给她设下上门关,她也想叫明棠瞧瞧自己的本事呢。 别的不知,这易容的本事确实高超,一眼下去没一个像拾月的,就连身形都好似变化了。 明棠便问起可否会读书写字,这些人之中果然只有一人站出前来。 压根不必多想,此人必定是拾月,时下世道艰难,仆役们能吃一口温饱饭便已足够,哪有多余的金钱精力来读书写字? 明棠将她留下,又细细从这些人之中选出几个瞧上去老实本分的使女小厮,正待将剩下的人打发出去,忽然在低着头的使女之中瞧见一张丽色的脸。 她脸上有些发苦,好似是为自己没被选中而发愁,明棠多留意了她一会儿,又说道:“还缺一个小厨房之中烧火的丫头,谁肯来?” 方才选的都是身边伺候的人,再不济也是院子里的洒扫,这是烧火乃是粗活,果然没几个人动。 不过那丽色少女咬了咬唇,腰肢一拧,就从众人之中走了出来:“奴婢愿做。” 明棠不着痕迹地多打量她些许,点点头,将她留了下来。 随后便是些交接卖身契之类的活计,并不新鲜,明棠将人都提到院子外头训了话,一一改了名字,安排了各处的活计,敲打一番。 个个都瞧着老实的很,明棠也不多说,只将拾月留下。 她点了拾月做书房使女,也算是一等使女,能跟着她贴身伺候。 等禀退众人,她果然单膝跪地行礼:“拾月见过小郎。” 明棠一笑,将她拉了起来:“确有几分本事,不过你刚来,我便有一桩事要你去做。” “郎君尽管吩咐就是。” 第60章 小小年纪这般重欲 这几日阴雨绵绵的,鸣琴与双采都在一侧的耳房里晾晒明棠的衣裳,双采透过窗远远地瞧见明棠与那新来的使女说话,忍不住问起:“小郎似是认得那位新来的阿姊?” 鸣琴瞥一眼,见怪不怪:“咱们郎君有本事,大抵是她自个儿的人罢,不然也没有一来就做一等使女的。” 双采这才点了点头,抿着唇微微笑起来。 接下来几日,明棠皆在府中窝着,她身子不好,信期也不长,只等癸水之期过去。 好容易送走了信期,这上京城的天气却也古怪,深秋冬日里居然还有蚊虫、明棠夜里好好睡着,早间起来裹束胸带的时候便发觉心口不知何时被叮咬了一块儿红痕,指甲盖儿大小,微微有些痛痒,搽了药也不见消。 也不知是否是受蚊虫滋扰,明棠总感觉浑身不痛快,一股子抓耳挠腮消解不料的郁愤感总在四肢之中流转。 鸣琴见她躁郁,连忙在屋中点起驱虫的香来,偏生这味道不大好闻,呛得明棠连连咳嗽。 正咳着,外头便传来谢不倾颇为嫌弃的声音:“这一日日的,没一日康健的时候?” 鸣琴已然是麻木了,这位九千岁进出潇湘阁当真是随心意动,颇为多此一举地将明棠光裸的上身盖上了,随后走到外头去,自觉地当起了门神,心中咒骂谢不倾千万遍。 拾月正好在院子里替明棠清点书房之中的书册,见鸣琴的模样,结合西厂之中的传闻,多多少少猜到些许,看鸣琴的目光便很有些同情。 她不是士族出身,却晓得些士族规矩,知道郎君身边自小伺候的几个贴身使女大抵是要收房的,明棠身边只有鸣琴一人从小伺候,双采也曾提起二人感情深厚非常——偏生九千岁辣手摧花,鸣琴这样忧郁也情理之中。 于是拾月便甚是同情地走到鸣琴身边,同她一块儿当起门神。 鸣琴看她,长叹一声:“我守着,你去备水吧。” 而屋中的明棠见了谢不倾,锦被一裹一转身,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忍不住阴阳怪气:“是是是,我这病秧子身子总没一日好转,也不知能不能借借九千岁的长寿,让我这短命鬼也增增寿元。” “你怎知本督长寿?” 明棠仗着背对着他,翻出一沓大白眼。 还能为何?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谢不倾是大梁朝的顶级祸害,定是如同千年王八万年龟似的长寿无极。 明棠正在那腹诽着,也不知谢不倾何时悄悄到了她身边,湿热的气一下子萦在她耳边,吓了她一跳。 她心中警铃大作,拉紧锦被,只觉背对谢不倾大不妙,猛得一下转过身来。 谢不倾身上还带着些外头的寒气,明棠缩了缩。 “你在心里骂本督?” 明棠假笑:“怎会,九千岁是我大梁朝的中流砥柱,自然是在心祈祷九千岁大人万寿无疆。” 谢不倾的手在明棠脸上捏了捏,冰得明棠一躲。 他晓得明棠怕冷,用一侧面盆里还未用过的滚水洗净浸了,这才堂而皇之地去揭她的锦被,明棠要和他争,却没那本事,一下子就被夺了被子,握在掌中。 谢不倾看着她心口那一块儿红痕,轻轻地按了按,明棠便觉得浑身不得劲的滋味一下子漫开,忍不住瞪他。 她瞪,他就捉她,很快明棠就没了力气,只能在他怀中气喘吁吁。 明明屋中的炭盆已然熄了,却还是觉得周遭的空气似乎都热烫起来,明棠不知这世上还有这么多轻拢慢捻抹复挑的玩法,懵懵地握着谢不倾的手腕,却没甚作用。 谢不倾观她脸上云蒸霞蔚,想起来自己曾在西厂用过下面人孝敬上来的樱桃果儿。那果儿是些新鲜品种,粉嫩嫩的,他也觉得少见,随意撷了两个慢慢揉捏洗净,偏生这新奇水果娇贵难伺候,太过柔嫩,在指掌间捏了几下便破了皮,含于唇齿间,倒却有一股子与寻常樱果不同的清香。 等明棠懵懵然上了云霄再下来,一面感慨原来这样也可,一面羞愤欲死地埋首被中,想着谢不倾究竟是从哪儿领悟的这些东西。 谢不倾吃了樱果似的饕足,神情有些懒散散的,如同抚弄小猫儿似的轻轻抚弄明棠鬓发。 他平素里皆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明棠从未见过他软化了眉眼的神情,似是……明堂大殿里供养的一株佛莲,于明灯三千、香火氤氲中浸润百年,风姿绝世,沉静从容。 若非见他唇上沾了点儿殷红艳色,还真当他是那不染红尘的佛莲。他若挑了眉眼,佛莲便染上妖纹魔印,他的手指唇舌皆可夺人性命,将一切平静碾碎,当真矛盾。 明棠躲在锦被下,露出一双眼来偷偷看他,又经不住想世间当真是无谢不倾这般人。 她想得远了,玩笑似的想,谢不倾如此品貌,杀了未免可惜。如今谢不倾将她当成笼中雀似的拨弄赏玩,日后她若起势,必为谢不倾打一纯金牢笼,以金丝细链将他锁于笼中,再张狂狠厉的妖莲,也得在她掌中温驯绽放。 谢不倾揉了揉她尚有些毛茸茸的鬓发,戏谑道:“怎么,看本督的脸看呆了?” 明棠擦了一把自己方才落下来的泪,极敷衍地点头:“对对对。大人风姿绝世,小的看呆了。” 谢不倾便一看自己的手,笑道:“我还以为明世子不是凡俗之人只爱皮囊,应该更喜欢本督这双有用的手多些,你说是也不是?” 明棠想起他方才拨弄琴弦似的指法,第不知多少次暗想世上怎有谢不倾这般脸皮奇厚之人,这样的话也能随便说。她便故意敛了神情,做出个媚眼如丝的模样:“是了是了,大人若疼爱小的,不如把这双手赏给小的。” 最好把你这杀材的手砍了,拿去洗恭桶倒夜香! 谢不倾却挑眉:“人不可貌相,明世子竟有这等癖好?难不成随时随地想要,小小年纪这般重欲,真叫本督惊奇。” 第61章 明世子厚爱小玩具? 什么什么? 她不过是说要把他的手砍了,谢不倾怎生又能想到这些乌七八糟的,她要他的手做什么! 明棠斗嘴也斗不过他,干脆躺下装死。 谢不倾笑了两声,理了理身上被明棠压皱的衣裳:“本督这双手是不能赏给你的,但明世子这般厚爱,自有别的小玩意儿相赠,回头让人给你送来。” 明棠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有什么别的“小玩意儿”相赠。 谢不倾又说起些别的,大抵是说近日皇帝事儿多,他要出京一趟,让她乖顺些呆着,明棠乱应了几句,他便取了一个药匣出来,放在明棠身侧,说是西厂药庐为明棠炼制的补身丸药,特意叮嘱她必得每日服用,最迟不得超过巳时。 明棠应了,正想着谢不倾竟还记挂着这事没忘记,不想谢不倾转身便离去了,倒好似当她这香闺是个春风一顾的秦楼楚馆。明棠咬牙切齿地想,等来日将谢不倾锁在笼中,也得当他是个予取予求的小倌儿! 她边想,便将鸣琴召进来穿衣,也不知道这谢不倾方才是不是给她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心口那一点儿蚊子包消下去了,心中也不再如同方才一般抓耳挠腮地不痛快。 奇也怪哉。 明棠这厢海棠初绽,旁人就不是那么美妙了。 叶氏那一日被鸣琴扇得极狠,回去就称病了,偏生明棠那一日在荣德堂将许多人给震慑住,皆晓得了叶氏连阿姨都不如的身份,也没人敢私下里去探望她,连医都没给她请一个。 而叶氏从前在府中虽不如二三夫人,却也因颇受高老夫人青睐而有些地位,从未受过这般冷待,在屋中躺了几日,越想越觉得憋闷,忍不住想去见高老夫人诉苦。 高老夫人自己却还自顾不暇着,那一日在荣德堂被一气,头风好似越发严重了,时不时便发作一番,虽不要命,却叫她痛得诸事都不想管。 叶氏藏藏掖掖地到了融慧园,打了一路的腹稿,正瞧见三夫人许氏走出。 三夫人生得泼辣俏丽,性子却极寡淡,不喜同人言谈,与府中诸人的关系皆淡淡。见叶氏藏头藏脚地过来了,眼见她跌破的头还没好,脸上又添了新伤,凄惨无比,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便叫身边的使女去给她取了药来。 叶氏平素里并不大喜欢三夫人,但如今她那小院门可罗雀,连送药的都没一个,使女见了她都敢窃窃私语,三夫人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叫她感激不已。 三夫人也不曾多说什么,点点头便回自己的院子去了,正巧这时风大,吹得雨丝乱飞,叶氏被雨打得心烦意乱,又忍不住去看三夫人。 她在使女的伞下走着,风猛然一下吹过来,她只按住自己的氅衣袖口,微微低下头来,自有使女为她挡风。见她那一身士族女郎与生俱来的风姿气度,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从容优雅,叶氏眼中的感激里深藏几许艳羡。 但叶氏也很快想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匆匆忙忙进了融慧园。 高老夫人这会子的精神还好,只是瞧着那已然空了的库房钥匙发呆——她如今精力不济,时常头风发作,大夫也同她说应当多多休息,万勿劳累。 如此情形,她实在执掌不了中馈,几经思索,终于将象征中馈大权的库房钥匙交由三夫人许氏。 虽早就想好了这镇国公府将来是要由三房一家子挑起大梁的,但大权在握这些年,骤然交出去了,高老夫人难免还是觉得心里头有些空落落的。 叶氏进来,高老夫人瞧见她那畏手畏脚的小家子气便来气,没好气地说道:“怎么,没胆子和她搅闹,如今就来找我诉苦来了?” 叶氏最怕老夫人训斥,被她夹枪带棒地刺了两句,就忍不住红了眼眶:“……是三郎君太过欺人太甚。” “从前乔氏骂你蠢钝如猪,你心里还不服气。乔氏再蠢,也晓得明面儿上她还是主子,你拿什么身份去斥责她?也难怪三番两次地被人打得脸上无光,是该狠狠打醒你这蠢东西!” 高老夫人头风日久,日渐暴躁,抄手拿起手边茶盏,一下子摔在叶氏脚边。 这不说还好,越说高老夫人越是恼怒:“你瞧瞧你,有什么事情做得成?都勿要说对付她,你连裴氏都应付不来,裴氏跑出来作乱一事,你到如今查不出个头绪。我看是你这些年在我身边养尊处优惯了,真将自己当做大房夫人了!” 叶氏不敢辩驳,心中憋闷不已,只敢悄悄用衣袖拭泪。 正当叶氏以为自己今日要挨无休止尽的责骂时,忽而听到外头急匆匆的步伐传来。 原来是方才离去的三夫人又来了,脸上有些忧色,身边还带了个二房的嬷嬷。 她一来,叶氏便给她让了位置。 “母亲,有一桩事容儿媳禀告。” 三夫人恭敬地行了礼,高老夫人瞧见她脸上才有了些霁色,问起:“出什么事儿了?” 她侧过身去,让那二房的嬷嬷上前来回话。 那嬷嬷脸上露出浓重的悲色来,一下子跪倒在地:“禀老夫人,二娘子……二娘子去了!” 高老夫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短促地呼了一口气,惊声道:“筱娘……筱娘去了?怎么没的?” 嬷嬷呜呜而哭:“二娘子急病,实在留不住,方才咽了气。” 竟是病死的? 高老夫人身形晃了晃,差点跌倒。 她不喜欢四房的明宜宓,倒是和明宜筱亲近些,只是明宜筱院子里报上急病来的时候,她自个儿也正头痛脑热的,只叮嘱了下人说要给她请医。 后来二夫人请人做法云云,也是为了给明宜筱驱邪治病,高老夫人只当一场急病很快便能好,没太放在心上,却不想短短几日,明宜筱便病亡了! 高老夫人悲痛欲绝,偏生明宜筱尚未出嫁便病亡,按制连明氏祖坟都入不了,只得在京畿寻一风水宝地,尽快下葬。 连日内大悲大怒,高老夫人一下子又病倒了,明宜筱的丧仪四房不肯插手,二夫人又关在宗祠里出不得,皆是由三夫人一手操持。 消息传来时,明棠正在与拾月学些强身健体的基本功夫。 双采替她擦汗,问起明棠此事待如何,明棠心知明宜筱好端端在宫中呆着,只道:“乔氏这回总算想出个聪明法子。” 报了明宜筱病亡,她与四房就再不能拿着明宜筱来做筏子拿捏二房,这确实是个聪明法子。 只是不知后宫那位丽美人如今圣眷正浓又品位颇低,强敌环伺,正是需要大量金银财宝打通后宫人脉之时,她连自个儿正主的身份都没了,又得去哪儿弄钱? 第62章 明棠是永亲王世子妃? 明宜筱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明棠不知道,但她晓得哪里的后宫皆是如此,无根基的妃子,越是受宠便越是要巩固地位,否则来日恩宠渐逝,往日里那些被她夺了宠爱的高位妃嫔就第一个容不得她。 杜皇后就绝非心慈手软之辈,更别提除了明家,其余六姓几乎皆有族女在宫中,明宜筱顶着柳霜雪的身份,只会越发难受。 明棠甚了解明宜筱的心思,她只想着自己入宫得宠,是阖家荣耀的好事儿,回头寻机会悄悄递信出来。与二夫人暗通款曲,她母亲自会拿着大把的银子去砸顺她的后宫之路。 可如今“明宜筱”已然死了,明棠就等着看她如何运作。 不过当下,她有另一桩事要做。 “明宜筱”的丧仪已过了好几日,今日是永亲王妃的寿辰,请了全上京城的高门贵胄,镇国公府也在其列。 往年皆是明以江替镇国公府赴宴,今年也不知怎的,永亲王府的帖子竟是直接送到明棠这里来了,点名要明棠前去赴宴。 难不成是他们怀疑她与魏烜之死有关?这也不应当,永亲王府若要发作,也不会挑寿辰这样的好时候找晦气。 而且魏烜的死讯如今可没有流传出去,他平素里极少住在王府之中,弱冠之后便在外头买了个私宅,整日在里头眠花宿柳,间或跑到外头偷腥,永亲王府都寻摸不到他的踪迹,干脆懒得找他,哪会知道他已然死了? 明棠想到宫宴那夜那几个拦着她跑的世家子,其中几个家里都是与永亲王府交好的,多半是以为她已遭了魏烜玷污,想故意将她弄来看笑话罢了。 正巧,明棠要寻他们麻烦,他们倒送上门来了。 她带了拾月同自己一块儿出门赴宴,留了鸣琴与双采看着潇湘阁里新来的这起子下人,套了马车出门去了。 恰逢今日太学休沐,她的马车与下学回来的明以江擦肩而过。 明以江有意想叫住明棠,解释一二那日茶楼之事,明棠却不曾应答,叫马车速速驾走了。 她如今头上这么大一顶绿帽,正好以此为由,不用与明以江演什么兄友弟恭,这是明以江欠她的。 明以江看着明棠的马车绝尘而去,脸上有些受伤,垂头丧气地进了明府。 而明棠却令车夫多往皇城的方向绕了两圈,稍后再去永亲王府。 而果然如同明棠想的那样,她的马车才到永亲王府门口,门口站着的一群士族子弟便发出奚落的哄声,甚而远远不止当初在宫宴之中为难她那几个,还有人在外头喊:“永亲王世子妃到了!” 永亲王虽确实还未请立世子,但他膝下长子幼年得了天花而死,自己又不慎伤了肝肾,难再有后,唯一的嫡子魏烜必然是将来的世子,和他厮混的这些纨绔都叫魏烜世子。 想必是那些个杀材回去之后,又将宫中之事添油加醋说给这群狐朋狗友听,这些人本就同气连枝,一窝蜂似的跟风来恶心她。若她真是个被魏烜玷污了的郎君,好端端的大男儿被说成世子妃,何等杀人诛心? 拾月知晓魏烜名声,忍不住皱眉。她现下既为明棠之仆,自然跟一人忠一人,更不提明棠与她顶头上司九千岁很有些官司。就算是,那也是两厂提督夫人,哪轮得到魏烜高攀? 明棠却按住她欲发暗器的手,轻声说道:“你忘了方才我有意绕行,等到她车马出来?” 拾月一怔,想起来了,顿时惊讶:“原来小郎命马车绕行,是有意谋算?” 她话音刚落,后面便传来气急的喊声:“在这胡言乱语什么!” 那群士族子弟还未反应过来是谁说的话,倒见明棠从马车上下来。 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白氅衣,未戴帷帽,便是冷着张脸,也是天下稀罕的容貌。 明棠不搭理他们,绕过就走。 方才嘴贱的那个还是头一回见明棠,忍不住想这样好颜色难怪魏烜会在宫中执意纠缠,嘴上叫得更加起劲:“这不是永亲王世子妃吗,怎么给主母贺寿,还这般姗姗来迟?以后不想当永亲王妃了?” 后头隔了数步的马车之中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女人恼怒的声音从中传来:“实在放肆,给本公主割了他的舌头!” 这般一喊,众人终于发觉他们明棠的马车后露出公主銮驾的一角,正巧他们这边在视觉盲区,之前竟未发现。 大梁朝还有什么公主能出宫赴宴,皇帝膝下的公主还小,长公主年纪大了不管俗事,不外乎是太后独女,天子之姊,福灵公主! 公主的銮驾自然是带着侍卫的,她一声令下,两个侍卫便窜上前去将那嘴贱的按倒在地,手起刀落,一团带着血的肉块儿便被丢到一边。 他捂着嘴惨叫起来,杀猪一样。 这变故陡生,诸人都不曾反应过来,明棠更是理也不理,直接交了帖子进永亲王府。 拾月小声问起:“小郎与福灵公主熟识?”否则何以为她出头? “非也。是这些人说话不过脑,犯了福灵公主的忌讳。” 福灵公主幼时,太后有与永亲王府联姻之意,双方一拍即合,只待及笄之后成婚完礼。福灵公主自小将魏烜视作未来夫君,对其十分不同,也常以未来的永亲王世子夫人、永亲王妃自居。 谁曾想福灵公主及笄礼当日,魏烜在礼上醉酒,福灵公主好心将他送至自己寝宫的偏殿醒酒,他却大肆狎玩太监宫女,连福灵公主的贴身侍婢都不能幸免,被她亲眼撞见。 福灵公主性情暴躁,当即拿刀欲砍,差点砍断魏烜男根;魏烜吃痛,一脚踢在福灵公主胸口,亦将她踢掉半条命。 太后大怒,永亲王府却也恼火,但为保住了魏烜这根独苗苗,只得将自己手里豢养的私兵交出一支到杜太后手下,另赔了两条铁矿矿脉、让出几个炙手可热的肥缺给杜家,这事才作罢。 此事乃宫闱秘闻,不许人传扬出去,只说是钦天监算出二人婚事不合。但此事成了福灵公主心中的一根刺,绝不允准有人在她面前再提起永亲王世子夫人、永亲王妃等话,否则必然动怒。 明棠能得知此事,亦是上辈子在金宫之中听闻——金宫之中不知道多少沦落风尘的官家女子,昔日后宫中人也有几个,这些消息成了她们在金宫里长日折辱之中唯一的消遣,明棠也听了不少。 就是早知道这些纨绔嘴上不饶人,明棠才特意让车夫绕行至皇城,眼见着福灵公主銮驾替太后出宫送寿礼,她才行到其前,就等着让这些人犯福灵公主的忌讳。 自然,割条舌头不过是开胃菜罢了。 这些人不会因为一个狐朋狗友被公主割舌就放过明棠,还会因得罪不起公主便将此事记到明棠头上,而明棠正等着他们找上门来。 气急败坏的福灵公主正下了銮驾,几个士族子弟哪敢与她对着干,一个个点头哈腰,连忙解释方才的话是调侃明棠,不敢冒犯公主云云。 福灵公主自宫宴后便对明棠没甚好印象,如今又听起方才的调侃竟是因她而起,让自己失了分寸,更是不喜,猛得往永亲王府之中走去,正瞧见明棠半个背影消失在转角。 “明家小子,给本公主站住!” 第63章 棠棠中药失踪 明棠哪会理会她,福灵公主摆明了要找她的麻烦,就是听见也作没听见,快步走了。 福灵公主几时被人如此忽视过,气急败坏地叫自己的侍卫去捉住明棠。 拾月忍不住小声嘀咕:“这公主实在阴魂不散,怎么回回如此。” 她出身从龙卫,哪会叫他们逮住明棠,正欲带着明棠就走,却不料明棠又拍拍她的手,说道:“不急,她撒不了这个泼。” 福灵公主脾气甚大,人却不大聪明。这永亲王府又不是皇宫,岂容她一介守寡的公主放肆? 更别提当年还有险些“断根之仇”,福灵公主对魏烜恨之入骨,生怕绝后的永亲王何尝不是? 他儿子挨了一刀不说,自个儿还实打实丢进去私兵、铁矿与肥差,永亲王府心里没有怨气才怪。且正是那事之后,魏烜就对女子生了心理阴影,不再近女子身边,一味沉迷男色,到如今也没给永亲王府留个后。 永亲王府恨都恨死了,她在府外割人舌头也就罢了,总赖不到永亲王府头上,可进了府还要搅闹,谁会容她在自个儿的寿宴上作妖? 果然,福灵公主的侍从才往明棠身边过来,永亲王府的府卫就上来拦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请公主安。今日是王妃寿宴,和和气气一些才是。” 福灵公主还要闹,那几个府卫也不是吃素的。 她气急了,大喊:“明家小子,你要是个男人,就别躲在别人背后!” 明棠乐了,她本就不是男人,还怕这种话,于是她回身作一揖礼,带着拾月就走。 今日的宴席设在永亲王府里的沣水池边,因时下喜好风雅,于是作一曲水流觞宴,几乎绕了整个沣水池一圈儿。 有使女上前来引路,请明棠入席,做事却笨手笨脚的,将茶碗打翻了,洒了明棠一怀的顾渚紫笋。 这小丫头急得都快哭了,明棠摆了摆手,只道小事,打发她下去了,让拾月上来给自己擦净。 拾月也没架子,堂堂从龙卫当真如使女一般跪在她身侧帮她擦身上沾着的茶水,认真细致地很,甚至趁人不注意,以内力将沾湿的地方熏蒸干了。 她易容的这张脸是个微丰的模样,看着很讨喜,今日出门的时候双采往她头上戴了两朵儿毛茸茸的珠花,形似熊耳——想着拾月那副严肃模样,头上却生了一对毛茸茸的熊耳,明棠忍不住一笑。 她一笑,正对着隔了沣水池的女客席,那边虽挂了纱帘隔绝视线,却架不住有人要打起帘子来看明棠。 “三郎君!那日怎生不等小女子!” 明棠还未抬头,耳朵就已然记住了这声音。 周时意。 明棠笑容顿时发僵,只是不搭理人却也不好,束手束脚地站起身来,朝着声音来处规矩垂眼行了礼,一眼都没多看。 周时意就笑起来:“怎么,我脸上生了烂疮,你怕看我?” 女眷大多是结伴或者是跟着家眷来的,周时意尚未成亲,是跟着她母亲,诚毅公世子夫人许氏来的。 明棠原以为有她母亲在侧,她还能收敛些,倒不想她一点儿也没收敛,银铃似的笑声撒落到池面,叫那池面都好似荡起阵阵水波。 于是顿时一伙子人不是看周时意就是看明棠,窃窃私语,倒也不全然是恶意,夹杂着些好奇与诙谐。 拾月看得发愣,忍不住咂咂嘴,小小声道:“原来《捉人记》是真的啊!” 她自然也是听了《捉人记》的,这东西火遍街头巷尾,在被赏给明棠的前,那一日下午她就已然听过了,却没想到如今能亲眼见见这场面。 明棠自然也听闻了《捉人记》,在府中的时候还觉得这东西流传到大街小巷简直喜闻乐见,毕竟能叫所有人知道明以江与齐若敏给她戴了绿帽子,但却忘了后半场写的都是周时意如何倒追她到明府门口,她自个儿也成了个大乐子。 明棠自诩心理承受能力极强,自我安慰诸人的目光不过尔尔,但全场所有人皆将目光投来,这般压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故而她更佩服周时意,这世道对女郎的要求总是更严苛些,她却不被世俗束缚,活得自由无拘。 “好了,成何体统,快坐下。” 一年长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多半是其母许氏,这嗓音之中也是万般无奈,当真不知该拿周时意这个混世魔王怎么办。 周时意“嘿嘿”一笑,这才坐下。 明棠身侧的也不知是谁家的小郎君,那小郎君才八九岁的样子,跟着兄长来的,却忍不住一直打量明棠,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你真是明三郎明棠?” 明棠点头:“不错。” 那小郎君几乎把半个头探到明棠面前,黑葡萄似的眼珠里是全然的赞叹:“难怪周娘子喜欢你不喜欢明大郎!你生得比明大郎好看多了,我在太学里见过他,他不如你好看!” 明棠差点被噎住,轻咳两声,那小郎君的兄长也憋不住了,将他一把抓了回来,歉然道:“我这小弟也是家中娇生惯养的,胡言乱语,不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小郎君却甚不服:“我又没乱说,明大郎长得不如明三郎,叫谁来看都这般想!” 他喊得极大声,湖对岸皆听到了。 明棠心道不好,果然听到周时意接道:“甚是如此!甚是如此!” 于是众人皆忍不住欢笑起来,这寿宴真难得染上了些许快活。 还未到吉时开宴,明棠也不想一直在这儿任人围观,她被看得脸红心跳的,扶了拾月的手,说是要出去走走。 永亲王府极大,这沣水池边亦有数个供来客赏玩的花园,明棠正好借看景溜走。 走的时候,见明棠脸色红红,堪比落荒而逃,拾月实在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唯恐明棠觉得跌面子。 明棠不大喜欢拘着信任的人,只道:“想笑就笑,憋得脸都变形了。” 拾月就哈哈大笑起来。 只不过她笑着笑着,闻到明棠身上有一股子淡香,细细辨认,竟是混在茶香之中的一点腥味儿。 那茶香乃是方才丫头撒在明棠身上的顾渚紫笋。 这茶叶刚泡开的时候奇香无比,浓郁甘醇,这时候干了挥发开了,香味才淡了不少,露出这一点腥味儿。永亲王府还不至于用劣茶待客,这腥气味儿定不是茶叶的本味。 ——那就是加了料。 拾月擅医辨毒,脸色当即变幻,明棠也注意到她神情不对,低声问道:“出何事了?” “茶加了料。”拾月以口型默声道。 明棠一挑眉,得,又是冲她来的。 “什么料?” “不知,还得回去取了方能辨认。” 拾月见明棠脸色红红,已有不祥预感,明棠也发觉脸上的烫热感越来越重,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她竟然就觉得手脚酸软,甚至有些站立不住。 好厉害的药! 她压根不曾沾唇,不过是闻了些气味,竟然就中了招。 拾月更怕这是要命的药,急得厉害。想必这药原本是要入口才发作的,她有心为明棠用内力蒸干衣裳,省的冷着她,反倒好心办坏事——内力最催化药性挥发,明棠闻着那药起码一盏茶的功夫,难怪中药! 若当真是毒药,必得原毒才好对症解毒,她更担忧去晚了茶水已然被下药人收走,到时候惹出大乱子来,连忙将明棠安置在一边的石凳上休息,转身回席间去取那茶水。 她快去快回,取了东西来,明棠却已然不见了。 拾月脸色骤变——难不成明棠被人捉走了? 坏了,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第64章 以明棠献美 拾月深悔自己为何非要去拿那毒药,自以为是在寿宴的一墙之隔,没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反倒将明棠置于险境,若明棠出事,她难辞其咎。 拾月不敢耽搁,随手捉了个路过的使女,问起可曾见到明家三郎君。 那使女摇头,却捧出一只小佩囊,道:“我在东边的花园子里曾捡到此物,可是尊府郎君之物?” 拾月跟随明棠,必是将她一切细节记住,这佩囊绣着海水纹朝日,正是明棠今日带的那个。 “你领我去。” 她沉吟片刻,令这使女带她前去。 而明棠此刻,正躲在一假山之中。 方才拾月回去取茶水,她便想是否会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她弄走,今日这药谁都有可能下,她不可大意轻敌。 她在金宫之中确实学过一些药粉的制作,用处各不相同,但只精通配方与其作用,并不通医理药理,静坐片刻,从自己身上的症状依稀辨认出自己所中的药物是迷药,能使人晕眩、丧失行动力,并无催情作用,不是媚药情毒之流,亦不是害人性命的绝命药。 背后下手之人,要将她迷晕了作甚? 迷晕只不过是控制她的手段,必是要将她带去何处。 故而明棠顾不上等拾月回来,藏好自己反是要事,只在地上留了个佩囊以作提示,见一侧有一处假山造景,其中石缝不少,正好观望,便潜入其中藏住,静静看着。 想来也是好笑,她自打回上京伊始,这一路上不知中了多少招,下药的人还次次不一样。这些人明面上一个胆都不敢露,皆躲在背地里下药。 不过这药的药性确实了不得,明棠缩在假山之中,不过片刻就已然觉得眼皮发沉,抵挡不住困倦,只好不停地掐住自己的大腿,以疼痛促使自己清醒。 不消片刻,就看到一个使女面色匆匆而来。 她在原地转了一会儿,显然是在寻人,但没瞧见明棠,脸上有些发苦,只得将明棠丢下示意拾月的佩囊给捡走了。 捡她的佩囊作甚? 明棠迟迟不见拾月归来,正在思索是不是这使女捡走了佩囊正是为了引走拾月,却等来了先前在门口纠缠嘲讽于她的几个纨绔。 这几个人嘻嘻笑笑的,挤眉弄眼。其中有一人贼眉鼠眼,邀功似的吹嘘:“我那药顶顶好用,等回头找到她,就将她送到世子院子里去,保准世子回来前她都醒不过来。而且这药有一好处,虽使人昏迷不得动弹,却不是全然昏死过去,比个昏死人有趣味得多,世子爷定然嘉奖我等会来事。” “咱们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大好……毕竟也是镇国公府的人。” “你怕什么,反正方才是她自个儿要离席的,找不见人也和咱们没干系。再说了,镇国公府一点儿也不在意她这半道儿回来的郎君,没了就没了。你当明以江指望她回来和他抢世子之位?” “可是……” 其余几人不耐烦起来,立即打断:“拍世子马屁的机会也不是天天有,你若胆子小,回头向世子邀功,你可别来!咱们特意没把此事告诉另外几个,正是愿意提携你,想不到你小子倒没一点儿上进心。” 几个人说了几句,又觉失语,在周围找了两圈儿,没找着明棠,把胆小的那个留在此处继续找,另外几个去了旁边找。 听了他们的话,明棠多多少少觉得有些可笑——魏烜的头七都不知过了多少日了,他们还在巴望着和魏烜邀功! 不过如此也好,明棠正想着给这些人一些教训,他们反倒想拿自己献美给魏烜,那就别怪她下手狠辣了。 被留下那个纨绔转了两圈也没有看见明棠,走到一侧的假山前垂头丧气地一坐,咒骂起来:“一个病秧子,也这么能跑,真是该死!” 不料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猛地一下将他扯倒,掉进假山的缝隙之中。 他吓得要叫,口中忽然被塞入一颗甜腻腻的药丸,入口即化,吐都吐不及。 拾月跟着那使女往前走,眼见着越走越偏,在脑中构想了一番永亲王府的布局,这处分明不是什么东边的花园子。 “还没到?” “有些远,还请姐姐再等等。” 她又绕过了一道垂花门。 拾月跟在她身后,耐心尽失,而就在她转过垂花门的那一刻,带路的使女忽然不见了——此处花木深深,左右皆有小径,她这是躲入了小径之中,想叫拾月在此迷路? 那她可打错算盘了。 拾月几乎不用如何想,直接往右手边的小径走去,脚下只稍稍用了些内力,便已然逮住那疾步跑走的使女,咧嘴一笑:“这是要往哪儿去?” 虽然是易容过的样貌,但人的眼睛却无法掩藏,拾月手上也沾过人命,她眼中沁出与笑意相反的暴怒杀意:“我家郎君呢。” 那使女还要狡辩:“我不知道……” 拾月狠狠一扯她的头发,另外一只手紧扣在她的脖颈上,掐得这使女翻起白眼,再用用力就能扭断她这脆弱的咽喉:“我懒怠和你多说,带路!你再废话,今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还想掰开拾月的手,可她那点力气对上习武的拾月堪比蜉蝣撼树,拾月越掐越紧,她的脸都涨得发紫,终于察觉到拾月不是吓唬她,是真有杀她之意。 人皆有趋利避害之本能,她当真怕了,连忙点头。 拾月松开了掐着她的手,却仍旧抓住她的衣领,紧紧地跟在她身后。 她带着拾月往来时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拾月问她:“今次打的什么算盘,一五一十说来。” 那使女初时还不肯说,拾月一脚将她踢倒,她狼狈地跌了一跤,这才哭哭啼啼地说起。 她是魏烜院子里仅有的几个使女之一,平日里洒扫守门,那几个纨绔子弟与魏烜的关系一向甚好,常常寻摸可心的俊俏郎君上贡给魏烜享用,她便负责打打下手,遮掩行迹,开门锁门。 今次他们又来了,说是这次要下手的是明棠。她知道明棠的身份与往日那些男子不同,不敢动手,但那几个纨绔威逼利诱,她没了办法,只好答应。 送加料茶水的丫头是她安排的,她则在外头等着明棠出来,将失去反抗能力的明棠带给那几个纨绔。只是她算错了时间,过来的时候不曾见到明棠,只捡到了明棠身上的佩囊。 她给那几个纨绔报了信,正欲回席面上去寻明棠的时候,便与来找明棠的拾月撞见。 听拾月问起她可曾见面明棠,她便以为那几个纨绔得手了,也是心一横,干脆以佩囊为饵,想把拾月骗到此处令她迷路,也省的她发现明棠不见了。 其实这手法说起来实在低劣,但正是因为太过低劣,拾月杀惯了人,却没料到他们几个人在背地里如此动手, 拾月大感自己做从龙卫日久,却忽视了堤溃蚁孔,心中愈发焦急千万不要出事——她拿从龙卫的俸禄,本就要好好办事;这几日在明棠身边,也能察觉到这位新主子待人宽和,性子温静,伺候她可比在从龙卫舔血舒坦多了,若她这点事情都做不好,真可以提头去见九千岁了。 她心中心乱如麻,那使女也一路带着她走小路往后院而去。 这路上荒芜,却甚而可见几段撕碎的衣裳,料子被雨打风吹催得稀烂,上头沾着的血迹都干成了凝块儿,也不知在这小路上呆了多久。 可见这伙子人私下里联合起来,给魏烜送了不知道多少人去! 拾月耐住一刀杀了她的心,看着她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处花木掩映的小门,拾月跟着她进去,却闻见一股子甜腻的香气。 一个麻袋忽然从天而降,拾月猛得后退一步,欲摸袖中暗器的手却被人握入掌心。 第65章 谢不倾:“人给我。” 那手心微微有些汗湿,拾月大惊,便听见她的嗓音响动在身后:“不怕不怕,是我。” 是明棠。 拾月一转过身来,就看见明棠在身后拉着她的手,而方才进来的小门侧边有个半人高的大花盆,上头有几个脚印。 这个位置开门的人看不见,正好偷袭,明棠方才应当就是蹲在上头。 拾月见明棠好好的,心里的大石头登时落下。 而明棠的精神亦一直紧绷着,全靠掐大腿坚持到现在,如今见拾月来了,她才觉得靠山到了,松懈下来,几乎半个身子都倚靠在拾月身上。拾月知晓她能在这情况下坚持下来,必是到了极限了,干脆将她扶到一边坐下。 “是蒙汗药一类的迷药。” 这药伤害不大,偏生并无什么应对解药,一般都是等药性过去恢复正常。拾月便握住明棠的手,渡入些许内力使她振作精神,又顾及到她体弱,不敢渡得太凶,只得一直牵着明棠,慢慢冲散药性。 她心想自个儿冒犯,像牵着个娃娃似的,明棠倒不甚在意,只看着前头。 拾月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便瞧见方才的麻袋已然落下来,有个男子拿着麻袋将那使女装了起来,紧紧地捆住。 拾月认出这男子是纨绔之一,按理来说与这使女是一伙的,一边将明棠护在身后,一边警惕地盯着他的举止,却不料他笑容谄媚地冲着明棠点头哈腰:“三郎君,都按你说的做了,接下来做什么?” “杀了她。” 明棠的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定定地看着那人。 那男子从没杀过人,脸都惊惧地皱成一团:“这……我没做过……” 明棠不染纤尘的脸上慢慢聚起笑意,衬着她眉间那点朱砂痣,愈发显得柔和悲悯,可她红唇微张,说出来的皆是要夺人性命的话: “她不死,死的就是你,随你。” 那男子憋红了脸,而被捆在麻袋之中的使女闻声惊惧大叫起来:“不要杀……” 只可惜她的话还没说完,那男子就已然从花坛之中捡起一块儿大石头,狠狠往她头上砸去。 初时她还吃痛尖叫,后来便渐渐没了声息,麻袋上隐隐沁出血迹。 可那男子不敢停,一直砸得满手都是鲜血,才猛然跌坐在一旁,吓得满脸苍白。 明棠其实不大喜欢看这场面,心中有些恶心翻涌——可她早就晓得,这京中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她若慈悲,被杀的就是她自个儿了。 她要活下去,要杀的人可不止魏烜,不止这一个。 明棠迫使自己去习惯这般场面,又兴味地挑挑眉:“一回生二回熟,以前没杀过,如今不也杀了?” 那男子不敢接话,只是拼命地在身上擦拭掌心沾着的鲜血,又听得明棠的嗓音陡然一高:“不正如你们合伙坑蒙拐骗那些良家男女给魏烜狎玩一般,什么事情总有第一回,你怕什么?” 她笑意盈盈,容色如春风拂面; 而她眼底冷意凛凛,鄙夷憎恶铺天盖地。 这话如一计重拳,狠狠打在他脸上,叫他的惊惧之中又混入心如死灰。 “去,沾她的血,在麻袋上写上‘该死’二字,悬于魏烜正堂之上。” 得益于他们的安排,魏烜院子里今日不曾留人,其余奴仆皆被打发出去,明棠在此也畅通无阻。 那男子哭丧着脸去了,拖拽麻袋留下的血迹宛如蜿蜒长蛇。 明棠便紧紧盯着地上的血,神色并无动容。 拾月心中大震,她原以为明棠不过是个软糯一团的病弱郎君,如今看来,果然还是人不可貌相。 她对自己人温和可亲,对敌手可毫无一丝心慈手软,人死于面前都面不改色,难怪能得九千岁的青眼。 但死得好! 这一院子人,哪个不是魏烜帮凶? 魏烜这些年荒唐暴虐,害死的人命又何止一条? 好死! 只是她不知明棠用了什么拿捏住了这纨绔,叫他反水来帮自己,明棠却好似知道她心中疑惑,嗤笑一声:“他最怕死,我喂他一颗清口的糖丸,说是穿肠毒药,他立刻就信了。” 拾月哑然,而明棠看了看她:“一会儿还得麻烦你做一桩事。” “郎君尽管吩咐。” “你去将今日在府门外哄吵于我的纨绔尽数引来,我送他们一份大礼。” 明棠唇角微弯,一派平和之相。 拾月只觉得微微有些发寒,立即去了。 而明棠深呼吸了一口气,往正堂去了。 拾月会易容,自然也会改换声音,她在路过的下人院里偷了件儿衣裳,易容作守门使女的模样,成功说服了还在花园子里寻明棠的纨绔,令他们引其他纨绔前来看明棠的热闹。 那几个纨绔欢天喜地去了,拾月便从来时的小路匆忙回去,路上与几个抬着大箱子的仆役擦身而过。 那几个仆役也不知道抬着什么,沉甸甸的,像是往沣水池去。难不成是什么稀罕的谢礼,要在席面上展示给众人? 倒是走在最后跟着的那个多打量了拾月两眼,打了个手势停下来。 他走到拾月面前,试探问起:“针不金?” 拾月一愣。 不论是从龙卫亦或是锦衣卫,皆有自己的名儿,亦有对应的代号。 拾月的代号“针不金”,对应的正是她名中的“拾”字,这人怎么晓得? 细细打量面前之人,拾月也认出来了,对了代号之后,确信对方乃是从龙卫“黄巾”,忍不住以暗语问起他来永亲王府做什么。 黄巾一指箱子,以暗语拼凑出“火”、“亘”二字。 火、亘,即为烜,魏烜之烜。 拾月知晓魏烜已死,尸身冻于诏狱冰窟之中,日前九千岁将此事交给了魏轻去办,魏轻请了黄巾打下手,难不成箱中的是……? 她觉得此事明棠恐怕更感兴趣,令他们先同自己走一趟。 拾月带着人回来的时候,明棠正在院中的鲤鱼池里洗手。 拾月眼尖,瞧见池中混有血水,明棠却不甚在意,看着她身后带回来的人,问起何意。 等明棠知晓这大箱子之中装的是什么,脸上果然有了兴味。 她让人抬到正堂之中,命拾月打开木箱。 那几个人皆一眼看见被悬在正堂之上的血浸麻袋,又见这位小郎君面不改色,心中皆有些震撼。 箱中并无异味,甚至做得富丽堂皇精致非凡,可里头的景象实在难以形容。 连拾月都视之变色,也顾不上僭越,一把捂住明棠的眼,将木箱阖上。 难怪魏轻要请黄巾!黄巾擅长验尸,更擅长扒皮剖尸,箱中景象,着实挑战承受极限。 明棠不曾看见,但见拾月都如此大惊失色,知晓效果必然出类拔萃。 “这份寿礼,放于此处恐怕比送至寿辰上还要更好。” 黄巾没甚异议,送到即可,正欲退下,却又被明棠叫住。 雪衣白衫的小郎君言笑晏晏,如同言及春花秋月一般说起接下来的打算,整个正堂之中静寂无声,连在场的锦衣卫都心底发寒。 此人,绝非常人。 大抵一盏茶功夫后,明棠返回席面之上。 先前的小郎君见她回来,忍不住问起:“你去做什么去了?” 拾月都还有些发愣,明棠却云淡风轻地说道:“不想叫人围着看,走了几圈才回来。” 她如常地吃些东西,偶尔与人说说话,未见一丝异常。 不远处几个人正窃窃私语,论及永亲王妃寿宴魏烜都不回来贺寿,言语之中多有鄙夷,一人更是说道:“他不着调也不是一回两回,方才奴仆来报,说他的寿礼到了,王妃等了半晌,到如今还没送来;且你方才难不成没瞧见,他那些个跟班都溜出去了,恐怕一伙子人又厮混在一处,母亲的生辰算什么!” 明棠一笑,忽然让拾月为自己斟酒一杯。 拾月知道她喝不了酒,明棠却不准她劝。 她是不喜饮酒,亦不胜酒力,但逢这生平从未做过的大胆事,逢这痛快事,也唯有烈酒烧喉,方能压住心中激荡。 一杯不够,再来一杯,等饮至第三杯,明棠便已醉倒于案。 她面色酡红,拾月将她扶起,与上头说了一声,打算带她打道回府。 却不料刚挑起车帘,便瞧见里头撑着头微垂双眸的男人。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明棠酡红的脸颊上,轻啧一声:“人给我。” 第66章 有胆子就去九千岁榻上要人 拾月哪敢说什么? 她想了想,上回在西厂里听那起子人说明世子实在受苦,心中很是怜惜,可她也没法子,替主子办事,也只能把喝得醉醺醺的明棠送进谢不倾手中。 明棠娇小,谢不倾一手将她拢在自己膝上,枕着自己的腿睡了,一面问起:“她今儿忙什么了?” 拾月将方才一切如实相告,心中有些忐忑——明棠下手之狠难以言表,常人恐怕难以接受。 谢不倾脸上却不见异色,甚而多吩咐了拾月几句。 他话没说完,明棠也不知醉成什么地步,忽然从谢不倾膝头滚了一滚,直接滚到他怀里腹前,一只手直接探进他的衣襟去。 谢不倾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按住,拾月见状,心中惊讶敬佩无比,只得赶紧低下头去,装作没瞧见的样子,低头退下去了。 那马车的车夫早已经换了信得过的人,听着谢不倾的吩咐,往城南驶去。 尔后不久,寿宴正喧的永亲王府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嚎声。 洒扫的奴仆都是收了纨绔们的好处打点的,知道他们今日要做什么,一个个在外头吃饱喝足,估摸着那几位已然把事情办妥当了,这才回去。 不料还未打开门,便闻见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儿钻鼻而来。 这奴仆初时还没当一回事,那些个郎君每回弄回来的人里头总有几个性子烈的,少不得要吃点儿苦头,却没想到嘻嘻哈哈地一推开门,便被满地的猩红吓得跌倒在地。 正堂前的院子里,整整齐齐躺了一地的人,皆是常与魏烜厮混的主儿。这些人皆被利器割断咽喉,舌头亦被拔下,死状凄惨。 那仆役吓得大叫,却听见静寂正堂之中似乎传来“滴答、滴答”的滴水声,他以为正堂之中还有人,硬着头皮上前去,却不想推开门,差点与那悬挂正梁的麻袋撞了个正着。 斗大的“该死”二字以血写就,麻袋之中还有血液滴滴答答渗出,落在地面上——这才是方才滴水声。 而整个堂中宛如人间炼狱,四壁皆被泼满了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该死”。 这仆役已然吓疯了,转身就要跑,可地上的血都积成了血洼,他滑了一跤,跌得满身都是血——可他也顾不上这样多,一路哭嚎着往寿宴而去。 这寿宴正是将将要收尾之时,他浑身是血地跑来,府卫岂会容他乱闯? 可这仆役已然被吓得毫无理智,如杀猪一般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正随着他这一声尖叫,沣水池上忽而飞快地掠过一个身着血衣的白衣身影,头发披散如青面女鬼,哭声凄厉:“魏家人,苍天无道,我来找你索命了!” 这身影身法鬼魅,飞速地冲向寿宴之中,谁也拦不住她。 白日闹鬼,众人皆吓得面如土色,倒是周时意看着血衣灼灼,忽然说道:“魏烜无恶不作,这是报应找上门了?” 她的声音清脆,在众人的哄乱之中尤为清晰。其母忍不住拉了她一把,示意她不许乱说。 周时意脾气如此,更不肯低头:“我又没说错,他本就害死不知多少人,被人索命也是应当。” 而那女鬼也跟着哭喊大叫:“魏烜,该死!好死!” 永亲王妃被吓得惊声尖叫,永亲王却不信这鬼神之说,他命府卫立即抓住此人,却不料她一路飞驰,眨眼间便往魏烜的院子去了。 府卫在后追踪,永亲王带着王妃紧随其后,还有好事者甚众,跟在后头乌泱泱地打算一探究竟。 于是众人皆看见了那血洗一般的院子,看见了四壁上密密麻麻宛如鬼画符的“该死”。这景象宛如置身血海,众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胆小的甚至已然吓晕过去了。 永亲王妃站立不稳,永亲王却四处也找不见那女鬼。 他可不信有什么女鬼敢在白日现身,必是有人在背地里装模作样。在王妃寿宴这样的大好日子找晦气,永亲王已然是怒火冲天,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他冲入正堂之中,一眼看见堂中摆着的大箱子,只觉得装神弄鬼,一刀将那木箱劈烂,想叫那假女鬼无处可藏。 却不想那木箱之中并无女鬼,一刀下去,只将一箱子的筋骨烂肉劈得到处都是,其中头颅不偏不倚地滚到永亲王妃脚边,正是被枭首了的魏烜。 “烜儿!”永亲王妃尖叫一声,昏死过去。 寿宴变血案,魏烜并其狐朋狗友,上下二十一人,无一生还,死状恐怖。 如此大案,偏生一点儿线索都无,京中大哗。 不过亦有小道消息,说是魏烜与狐朋狗友欺男霸女太过,女鬼上门索命,尽数缠杀,不知多少百姓在背地里拍手称快。 等事了拂衣去的拾月将血衣烧尽,潜回西厂述职的时候,正好与黄巾碰了个正着。 他常年与死尸打交道,生得亦是一副形销骨立的苍白模样,拾月与他见礼,他一双三白眼饶有兴趣地往拾月身上一放:“今日那小郎君是谁?这般有胆色,可否为我引见一二?” 黄巾平素里鲜少说话,看样子当真是对明棠颇有些兴致。 但拾月耸耸肩:“你是与尸首打交道打久了,脑子都木掉了。我可引见不了,你若有胆子,你去找九千岁要人去。” 有胆色就床榻上找九千岁要人,但看你要不要得来了。 可从来没有人能叫九千岁在外头等着的,九千岁今日还不请自来,足以说明这明家小郎君可不是一般人。 黄巾若真敢去,恐怕脑袋也保不住。 自然,这话不过是拾月的腹诽。 却不想黄巾当真饶有兴致地摸摸下巴:“你说的有理,我这就去。” 他从未见过有人能这般面不改色地看着人手起刀落,割喉拔舌,甚至还能忍着血腥气儿,瞧一瞧现场究竟要如何布置才能可怕吓人,只觉得今日得遇知音。 拾月没想到他居然当真有此意,同情说道:“那兄弟我可能下辈子才能见着你了,言尽于此了好兄弟。” 而拾月预料的确实不错,若真要寻人,这会子明棠确如其言,正在床榻上。 第67章 她那被架在肩上的小脚无助地晃动着 不过说在床榻上,其实也不大准确,毕竟马车之中的软垫,只能十分勉强地算个小憩之所。 明棠喝醉了酒,不如平素里一般安静,一路上都不老实的很。 明棠也不知是不是梦见什么,总归虽是闭着眼的,却一个劲在他怀里滚来滚去,一点儿也不安分。 她一时伸手去摸谢不倾的腰腹,一时又去揉揉捏捏他的大腿,谢不倾被她动得眸色转深,她倒好,往边上一滚,酣酣然睡了。 看着她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毫不留情地背对着他,谢不倾思索着是不是自己今日对她太过宽纵了些,叫她都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于是他伸手捏住明棠小鼻子。 不想明棠直接张嘴呼吸,一点儿也不怕他捏鼻子。 谢不倾又将她嘴也捂住。 明棠这才没了法子,被憋得皱了眉头,睁开眼来。 她的眼中有些失了焦距,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谢不倾,这才认出了他来。 谢不倾的脸生得确实极合明棠胃口,她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憨憨的笑来。 明棠从没在谢不倾面前露出过这般神色,大胆又自然,谢不倾怔了怔。 “谢不倾?他到我的梦里来做什么,是来接我回府的?” 明棠嘟嘟囔囔的,大抵是以为自己在梦中,也不如平素里在他面前一般拘谨,不再强装顺从温驯。 她哪知这大尾巴狼就在自个儿面前,自以为自己小小声说着,却皆被谢不倾听入耳中。 谢不倾看着她酡红的小脸,捧于掌心,戏谑一笑:“明世子,这脸皮子瞧着不大厚,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今日刚回京不久,也不过一时兴起,想去瞧瞧魏轻的事儿做的怎么样,毕竟一千两黄金的事儿,若办不好可真要拆了他的脑袋。 末了才知晓永亲王府故意点名要明棠赴宴,这才打算等她一等,看看这小兔崽子是不是被人欺侮了。 却没想到她这般有胆色了,趁他不在,都敢一个人喝酒,不怕遇到魏烜之流了? 于是他将明棠红扑扑的脸揉成一团,斥道:“去赴宴也敢喝酒,上回有本督给你收拾烂摊子,回头又叫人给玷污了,你待如何?” 明棠听见他说话,扁了扁嘴,眉塌下来,露出一个不喜的神情:“谢老贼,白生一张好脸,在梦中都这样惹人厌烦,尽说些晦气事儿。” 谢不倾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句“谢老贼”,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你喊的什么?” “谢老贼,年纪一大把了,还将我这样芳龄年少拘在身边,说你老贼还不大服气?” 明棠只以为自己在梦中。 这几杯酒下肚,她是一点儿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天地悠悠,人也悠悠,梦也悠悠。 平素里什么也不敢说,总不能到了梦里也憋憋屈屈罢! 谢不倾大她快半轮儿了,叫他一声老贼,他还不认? 见谢不倾皱眉,脸色更黑,明棠大觉可乐,连声道:“谢老贼变脸包公,谢老贼急了。” 谢不倾森森一笑:“是吗?” 他阴阳怪气的,却实在生了一张好脸皮,纵使阴阳怪气也好看。 明棠平素里不敢多看,如今在梦中多看看又有何不可? 她不仅要看,还要上手去摸。 于是她自个儿的脸还在谢不倾掌中,竟也敢伸手去摸谢不倾的脸。 明棠捧着他的脸,很是稀罕地上下看了又看,然后惋惜地摇头:“谢老贼生的好看,只可惜长了一张不讨喜的嘴。若是个哑巴新郎,乃天下绝色。” 谢不倾都快被她气笑了,一把将她按在身下,咬牙切齿道:“什么叫哑巴新郎,明世子学富五车,必定精通说文解字,同本督说说。” 明棠的手指落在谢不倾薄唇上,点了点,什么话在酒精的驱使下都敢往外蹦:“把你的嘴封住,就是哑巴新郎了。” 可以,胆子甚大,也敢封他的嘴。 谢不倾立即一咬她的手指,吓得她缩了回去,然后慢条斯理地问起:“‘哑巴’二字说了,‘新郎’二字何解?” 明棠撇嘴:“这有甚可解的,偏重‘哑巴’二字,要什么‘新郎’?” 谢不倾冷笑:“这讲不通,明世子学的甚么东西,尽交回给先生了?说文解字定是要全解的。” “我又不曾念过什么书,哪来的什么先生,不过就是随意那样说说罢了。谢老贼若有本事,将我送去太学念书呗,能做的事儿倒不做,就只会斥我这不会那不会,杀材!” 谢不倾“啧”了一声,见她那红唇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只觉得牙痒。 在他面前一团乖顺的,背地里一口一个老贼,一口一个杀材倒是不停! 马车已然停下了,车夫在外头问道:“大人,已然到了。” 谢不倾直接将手指塞进那张听了恼火的唇舌之中,不准她再说,冷声道:“下去就是,叫周围的人也尽退下去,不必值守。” 很快周遭所有的声音都退下去了,谢不倾抽出了被舔的濡湿的手指,在衣扣上留下亮晶晶的水渍,看着明棠那双因不服气而亮闪闪的眼,森森然一笑:“新郎何解?” “这有什么可解的,我有什么新郎?难不成谢老贼愿作新郎?那可不成,至多可作个新妇,谢老贼容色过人,可为贵妾,在后院好好相夫教子。” 明棠烦了,又被谢不倾压得难受,屈膝欲踢,却被他一双大掌分开双腿,按住致命之处。 随后铺天盖地的热涌过来,谢不倾咬牙切齿的声音一圈圈荡进她的耳廓:“不知上下的小废物,本督来教教你什么叫‘新郎’,什么事儿能做。” 马车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停地好好的,马儿亦安静地不多动弹。 却不知那马车怎生自个儿动起来,车轱辘都好似不堪重负,吱吱呀呀地晃动起来。 “你还我!” 明棠上次不接下气地于喘声之中惊叫,可惜于事无补,贴身的衣衫尽被丢出车外,可怜兮兮地落在地上,与她那被架在肩上的小脚一般无助地晃动着。 第68章 同谢不倾说,节制!需节制! 明棠宿醉。 醒来之时,早就华灯初上,身在明府之中。 她酒醉之后的事情一概不记得,只以为拾月按照吩咐将她送回,却觉得浑身上下宛如和神仙打架一般酸痛不已,连忙叫鸣琴来替她更衣,顺带揉捏一二。 鸣琴满脸幽怨地来了,明棠不知为何,还有意打趣:“怎么了这是,旁人欠你的钱了?” 鸣琴不语。 这叫她怎么说? 说她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家的白菜出门赴宴,回家路上被老猪头劫走拱了? 她气得撇嘴,咬牙切齿地给明棠揉腰:“是,奴婢珍藏了十余年的宝贝被人偷了。” 明棠大感惊奇:“什么宝贝,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鸣琴不答,呵呵冷笑。 拾月在外头站着,听着鸣琴的冷笑,忍不住打个颤儿。 她自然知道,鸣琴自打方才亲眼瞧见九千岁抱着明棠回来后,脸上的神情便再没好过。 设身处地地想想,拾月也深感同情;一面又想,最好是不要叫鸣琴晓得自己是九千岁麾下的人,否则以她那不曾学武都有的怪力,夜里偷偷来掐死自己可如何是好? 拾月忧伤地在月色下叹气。 等她叹到第八十八声的时候,鸣琴臭着张脸走了出来:“小郎喊你。” 拾月“诶”了一声,匆忙往屋中去,与鸣琴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被她一把逮住小臂。 鸣琴不过是个身量娇小的小娘子,可她身上的一把子怪力实在可怕,拉住拾月,拾月都打个踉跄。 鸣琴咬牙切齿地说:“今日分明是你跟着小郎出去的,怎么回来不是你送小郎回来的?” 拾月答不上来,正抓耳挠腮地想要怎么回答,就看到鸣琴万分恼怒又不敢发泄地跺了下脚: “我又不是傻子,自然晓得你必是那位手下的人,也谅解你做不了主。只是你既然为小郎做事,怎么也应当顾念小郎身子,和那位说一说,我家小郎这样娇弱的身子,哪好……哪好这样折腾!” 见拾月不知如何回答,鸣琴也不想为难她,松开了抓着她的手,只说道:“同那位说一说,节制,需节制!” 说罢一转身,愤愤然地走了。 拾月也很想说,可她着实不想和黄巾一样活着去见阎王。 正愁眉苦脸地连声叹气,拾月又听见明棠在屋中叫她,不敢耽搁,连忙进屋去了。 “我酒量不佳,醉后不曾出什么丑罢?” 明棠应当是梳洗过,发松松地散下来,越发显得脸小小一捧儿。 灯下见她,唯觉肌肤如雪玉萤萤,拾月这般觉得郎君都长得一个模样的脸盲,都经不住一怔然,反应过来之后忙不迭地摇头:“不曾。” “那就好,辛苦你送我回府了。”明棠微微一笑,转而问道:“永亲王府,后来如何了?” 她说起正事时,脸上虽还噙着一抹淡笑,气势却陡然一变,拾月亦被卷入她的肃杀之中,收敛了心中诸多繁杂,仔细答道: “已然按照小郎吩咐,永亲王府的事一传出来,属下便将消息散播出去了。如今大街小巷都在传闻魏烜作恶多端,被冤魂索命,激起不知多少人的怨怼,永亲王府的大门都被臭鸡蛋烂菜叶儿砸满了。” 明棠点了点头,将后续的安排一一与拾月说了。 拾月满腹钦佩,下去安排去了。 明棠在屋中独坐着,略一思索,召了双采前来。 双采今日一整天都在院子里晒书,不知明棠喊她来做什么,脸上一点浅浅的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小郎有何吩咐?” “魏烜死了。” 双采初时还没反应过来,愣愣的,等明棠又说了一遍之后,她明白过来,迅速地红了眼眶,浑身激动地发抖:“死的好,好死!是如何死的!” “冤魂索命,扒皮抽筋,枭首于人前。” 双采脸上迸出强烈的爽快来,眼泪簌簌落下,却连声笑起来,笑的几近喘不过气:“报应到了,报应到了!定是我阿姊,还有那些千千万万为他所害的人来寻他索命,死得好!” 明棠静静地看着她,将一个装了银两的锦囊放在她面前:“若有空,你可去寺庙或观中为你阿姊点一盏长明灯,她当初含冤而死,如今大仇得报,来世也过的痛快。” 双采接了锦囊,连连磕头:“郎君心善,奴婢替阿姊谢过郎君。” 明棠叫她下去了,她依旧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明棠了,眼中无尽感激。 心善么? 她不心善的。 明棠不知自己何以配得上心善二字。 点长明灯,一是收买双采人心,二是为后事铺路,三亦是叫她松缓松缓自己。 她做每一件事情都要瞻前顾后,没有一件是纯粹无所求的,她又怎敢说自己心善? 明棠对着灯火看了看自己洁白莹润的掌心,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掌心看着洁白无瑕,却沾满了看不见的血——明棠两世里,第一回杀了那样多的人。 她在院中讥讽那人不敢杀人却也杀了,何尝不是在说自己。 虽早已经知道这条路少不得鲜血迸溅,但当真头一回将旁人的性命拿捏在掌控之中,那般感受着实可怕。明棠终于晓得为何有那样多的人开了这个头便停不下来。 明棠并非是对手刃仇敌的自我摇摆,诸如魏烜之类的纨绔、那些要送她上绝路的狗腿,这位背负血债的仇敌自然可杀,她杀得毫不犹疑,若是从头再来,她仍旧会杀; 她今日思索,是为杀戮所震慑,于今日头一回体会。 人命坚韧,在割喉拔舌的极度痛苦之中也能挣扎许久才死去;人命亦脆弱,力不如人,为人鱼肉,在毒药刀剑之下又如此不堪一击。 权势于我掌中,生死皆由我命,难怪世间人皆愿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实在令人沉迷。 那样的矛盾与冲突带来的混乱感是极强烈的,明棠连饮那三大杯酒,就是怕自己一时心志不坚,落入杀戮带来的欲望深渊——杀戮爽快,亦带来对人命的漠然与蔑视。 明棠在告诫自己,不能成为欲望的恶鬼。若人心中唯独剩下杀戮,步步堕落,仇敌自可杀,无辜之人亦可杀,一切的一切皆可不择手段。 明棠自知自己算不得什么清清白白的君子,可她亦不愿丧失所有的理智。 她想了一夜,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只是明棠睡也睡得不安稳,一夜翻来覆去地做些怪梦,梦中光怪陆离,好似一剑斩了谁的首级——她说不上来那般滋味,只觉欣喜苦涩齐齐汇上心头,扁了扁嘴,低低地呢喃一声。 “这白日也思见本督,梦中也思见本督?” 第69章 斯文败类!无耻禽兽! 明棠被这声音所惊,猛然睁开了眼。 原来已是晨光熹微,谢不倾不知何时来的,正一手打起她的帐幔,垂眸戏谑地看着她。 明棠只觉得眼角犹自有些湿润,睁开眼却将梦里的事情都忘了个干净。 她并不记得醉酒里与谢不倾发生的那些有关“哑巴新郎”、“不知上下”的事儿,哪知道她以为的神仙打架是被谢不倾这老阎王压着“打”了一顿。 而思及另一桩事,她赶忙笑眯眯地拍马屁:“千岁大人,多日不见依旧这般丰神俊朗。” 谢不倾便想起来,昨日她醉酒可不是这般说的。 这小兔崽子对着他这张面皮上下其手,还嫌弃他说话不中听,一口一个“杀材”、“老贼”。 要用他的时候就笑眯眯地说软话,用不着他了就叫他谢老贼,何等狡诈之徒! 于是谢不倾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明三郎好记性。” 明棠如今已经熟练掌握,这尊大佛心情好的时候叫她明世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叫她明三郎——可这大清早的,他又哪门子的心情不好? 但明棠心中是这样想的,脸上却比谁都温驯,摆出个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来:“不比千岁大人好记性,小的是个榆木脑袋。” “是吗?” 谢不倾如今也算摸清一两分明棠的脾性了,她是有求于人才这般会拍马屁,今日定是又要求他什么了。 既是如此,他便要上明棠的榻,伸手去摸她的衣襟:“明三郎总是心口不一,嘴上说的好听,心里定是在骂人。” 明棠腰膝都是酸软的,她人不记得,身子却记得,下意识地躲,口中还要说:“怎么会,小的心口如一,心里头都在赞颂千岁大人悲悯慈爱,垂怜小的可怜。” “说的倒好听,叫本督听听。” 明棠哪拗得过谢不倾,结结实实被他压着了。 呸! 杀材! 说什么听听心声,分明又拿上回那招来对付她,吃上瘾了? 明棠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实在吃不消,也起了一股子脾气,伸手将他的衣襟胡乱扯开,在谢不倾的胸口乱咬一气。 只是明棠那点儿牙劲儿和小猫挠痒似的,谢不倾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捉下来,愈发发了狠地弄她,于是她终于没了力气,只会嘤嘤而哭,气得不断打他。 等他终于作了罢,如君子似的斯斯文文地替她擦身穿衣,明棠还是含着一盈可怜的眼泪,狠狠又毫无杀伤力地瞪他。 斯文败类,无耻禽兽! 若是眼神能化刀,明棠要将谢不倾杀千次万次! 谢不倾见她那不服模样,心气儿终于顺了两分,懒洋洋地问起她今日又有何所求。 明棠也不客气,只说自己要入太学,越快越好。 谢不倾昨日听她说起过太学,不想她是当真想去,玩味一笑,从怀中取出一方小玉盒,交予明棠手中:“并无不可,只是你得做一桩事。” 明棠狐疑地看着那小玉盒,将其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是一枚绍弹子大的小金球儿,有些像个铃铛,却也不是十分像。 明棠没见过这小金球儿,晃了晃,便听得嗤嗤响动声。 且此物似是极为灵活,她停下晃动,那小金球儿还在兀自滚动不休。 她困惑地望了一眼谢不倾:“此为何物?” “太极丸。”谢不倾站起身来,理了理被明棠压皱的衣襟,瞧着竟是要往外走的样子。 明棠无意之中瞧见他衣襟上一点儿晶润,羞得欲死,喊住他:“千岁大人要往哪儿去?” “皇帝召本督进宫,明世子想同去?” 明棠自然不想与他同去,但想着他若当真穿着这件衣裳堂而皇之进宫,她又登时想死了算了。 谢不倾却道:“明世子有心担心这个,不如想想手中太极丸如何应对。” 他顿了一顿,或又道:“若要换衣也可,你来替本督更衣。” 明棠没把那所谓太极丸放在心上,随手一阖玉盒放在一边,连忙披了衣裳下榻来。 见她这般模样,当真是不知那太极丸是为何物,谢不倾舔舔犬齿,又觉得几分兴味。可惜那小皇帝催得甚紧,他也只得先去一趟,有些厌烦。 谢不倾往外头吩咐了一声,立即有人送了衣裳过来,明棠也只得和个使女一般替他宽衣解带。 她动作纯熟,倒像是作惯了此事,谢不倾没来由地又有些火气。 明棠却又问起:“陛下召大人进宫,是为了何事?” “能为了何事?十几家的子弟在永亲王府叫人杀了,魏烜更是死状可怖,永亲王府求到小皇帝头上,要东西二厂协同提刑司大理寺一同查案。” 明棠手下微微一停,谢不倾却暧昧地在她耳边一笑:“你若学会用那太极丸,本督便在提刑司大理寺面前替你遮掩一二,顺带送你去太学,这桩买卖可再划算不过了。” 说罢,也不等明棠应答,很是斯文地弹弹衣冠,这倒是走了。 徒留明棠一个人对着那玉盒百思不得其解。 她遍阅群书,当真不曾听闻此物,所谓太极丸,难不成是何等道学仙家之丹药?可那物件分明是个滚来滚去的小金球儿,倒好似孩童玩的小玩具,拿在手中格外灵活,一点儿颤抖它就动个不停,连手都酸麻,确实新奇。 明棠百思不得其解,可她如今去太学一事却不可耽搁。 谢不倾既不肯帮她,她也不是全然没有法子,转头就把那小玩意儿丢在一边,寻摸自己的事情去了。 第70章 等明棠日后娶媳妇,自然也会疼人。 十一月下的天时,地处北边的上京城已然很有些凉意。 高老夫人缩在屋中,怔怔地透过窗看外头枯萎凋零的老树,便听得外头有人来禀告,说是明棠向掌事的三夫人支了马车,因如今天气渐寒,想去京畿荆山的温泉庄子上赏玩几日,已然收拾了箱笼要走了。 高老夫人很有几日不曾听到明棠的名字,但一听见她的名姓,便实在止不住地头疼。 明棠说起的那庄子是其母沈氏自江南嫁过来之后置办的私产,在青云山脉的主峰荆山之中,地段极好,与皇亲毗邻。那宅子高老夫人眼热了许久,只是后来没在沈氏的遗物之中寻到地契,想来是沈氏留给了明棠。 高老夫人越想越不快,头又开始突突地跳,忍不住将手中的翡翠佛珠往桌案上一拍:“她眼中可还有我这个祖母!要出门去也不说一声,显然是不将老身放在眼里!” 可她实在没个正当缘故拘着明棠。 前些日子被明棠打了个时间差,还不知道齐若敏与明以江的事儿便逢头风发作,明棠又恰巧吵嚷着要退婚,实在聒噪,她便没允准。却不料如今全府上下都知道她不允棠退一桩绿帽子姻亲,正窃窃私语着,到底失了人心。 如今她若又不肯明棠去自个儿的庄子上赏玩,下头指不定如何编排她。 只是若要高老夫人咽下这一口气来,她又实在不快。 叶氏的脸还没好,窝窝囊囊地在一边伺候,见高老夫人脸色不虞,大着胆子劝她:“母亲有疾,她不在府中侍疾,反倒要去外头玩儿,可见并不真心将母亲当做祖母,实在不孝。” 高老夫人本就烦心,一听叶氏的话,怒从心起:“你就会动嘴皮子上眼药,来来回回说她不孝,对付她你却没一点儿办法!你少说没用的废话,惹人心烦。” 明棠这小鬼一肚子的心眼子,光是齐若敏那事,高老夫人便花了不知多少心思来缪补。 她素来是爱个好名声的,只得亡羊补牢地放出自己是病了不知此事的消息去,将齐家与明棠的婚事退了。 但她却实在不舍得斥责明以江,只怪罪那齐若敏水性杨花,看不上明棠便勾搭她的好江儿,严令三夫人管束着,不许那齐若敏再与明以江接触。 可惜这也没太大效用,府中人多少不买账不说,如今京中也传的厉害。 人本就生性爱热闹,消息越说越是离谱,她名声受损不说,最叫她觉得可恨的便是,早就相看了的诚毅公嫡孙女儿周时意,竟然舍了她的江儿不要,非缠着明棠跑。 偏生诚毅公世子夫人还当真让人过来探了口风,也不知她看中明棠哪一点。 这小野种! 高老夫人越想越气绝。 明棠要去荆山玩,那便去,那点子病秧子身子,也不怕把自己颠簸死! 她便是要去,高老夫人也不让她得意,将人喊过来,这般那般吩咐了一番。 而被高老夫人狠狠念叨着的明棠,身上正套着厚厚的衣裳,外头搭了件儿着毛茸茸的氅衣,看着鸣琴与双采收拾箱笼。 明宜宓来看她的时候,明棠正抱着个手炉不肯撒手,就差将怕冷二字写在脸上了。 “棠弟!”明宜宓喊她。 明棠许久不曾见明宜宓,自上回遭了二夫人暗算吃了有毒的菌子,明宜宓便一直在院子里头养着,也不知是不是那菌子引出了一起子后遗症来,后来动不动就小病小痛的,明棠也不好去打搅她养病。 如今见她容光焕发地出来了,明棠心中也带了几分高兴,含笑看她:“大姊姊。” “棠弟太见外了些,你若肯,就同我那个牙牙学语的胞弟一样喊我宓姐姐就是,以序齿喊着实在有些生疏了。” 明宜宓极喜欢看明棠笑起来的模样,只在心中长叹明棠没有早些回来,若她年龄尚小时就在身边,定是个玉雪可爱的小童子,能叫她随便搓揉。 她眼中是真心喜爱,明棠自然愿意与她亲近,笑着点头。 而明宜宓见她这样乖巧,手痒终是忍不住了,也伸手去揉捏明棠垂下来的发尾,不无遗憾地说道:“可惜,我没个亲生的妹妹,若棠弟是妹妹就好。” 明棠失笑,意味深长地问起:“若当真是,可就要头疼了。” 若真是个妹妹,明家这窝子血雨腥风必然更加热烈,四房会如何想,那可真不一定。 只是这话题未必没趣,明棠甚至从未想过恢复女儿身之事,于是转而问起明宜宓的身子:“宓姐姐如今出来走动,可是身子大好了?” “好多了,日日闷着也不痛快。”明宜筱脸上笑意不改。 但明棠打量她,见她两颊都有些瘦凹了进去,清减了许多,下巴尖尖的,很有些不是滋味,心下难免还是有些担忧:“宓姐姐,我这话说得有些不大中听,但我实在担忧你的身子,可有再请良医看看?” 明宜宓见她是真心关怀,脸上的笑意也夹杂了些郁郁:“阿娘也这般说,瞧我的气色总不见好,只是宫中的太医也请了好几个来看,皆说体内的余毒都清了,并无什么不好的,说我只是身子有些亏空,补一个冬日就好。” 明棠想起谢不倾手里头总有些了不起的人,下回可以趁机问问她,于是仔仔细细地问起她是有哪里不适。 明宜宓便揉捏起自己的四肢,说起自己这些日子总是觉得四肢疼痛,有时候还有些肿,畏寒畏冷,如同风寒似的。这些症状她也与请平安脉的医者说了,医者们却说这也算不上大病痛,是在屋中躺久了所致。 见明棠皱起眉头来,满脸忧色,明宜宓经不住一笑:“哪里是什么大病,许也是我这些时日养病不出远门,躺硬了浑身骨头所致,不碍事。” 明棠却仍旧反复叮嘱:“宓姐姐不可掉以轻心,还是要多加注意才是,若是常常病痛,不若换些医者看看。” 明宜筱捂着嘴笑了:“好了好了,晓得了,我们棠弟这样会关切人,日后娶媳妇儿定然也是会体贴人的。” 第71章 谢不倾的脑子里都是避火图 鸣琴听得一笑,揶揄起来:“是了,我们郎君最明白女郎心思,日后定是会疼人的。” 拾月悄悄咪咪地在一边听着,腹诽道,便以九千岁对明三郎这般爱不释手的模样,叫不叫她娶妻还不一定呢。 却不知鸣琴是否洞察了她的心声,瞪她一眼。 拾月心虚,立即低头继续收拾东西。 明宜宓瞧见鸣琴那眉眼官司,就拿鸣琴打趣:“你打小儿伺候棠弟长大,定是受过棠弟照拂的,也少不得你,等棠弟纳你的时候,我也替你添添妆!” 几个人使女笑成一团,倒是被打趣的明棠不在意则个,只见明宜宓好似不大放在心上,还是忍不住反复叮咛:“阿姊!可要将我说的话放在心上!若你不听话,我可要与景王世子说了,叫景王世子狠狠治你。” 明宜宓一听魏轻,顿时撇嘴:“棠弟如今也知道打趣人了!他晓得又有何用,说不定还笑话我总病痛呢,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棠见她并无一丝羞赧,又想起先前魏轻半夜匆匆而来的模样,忍不住摇摇头。 见明棠还欲再说,明宜宓便已然开始催明棠了:“好了好了,不许多言,你今日要出门去玩儿,早些去才是。我听人说这两日恐怕要下雪,你不早些走,等会儿路上大雪封山可不妙。” 她叮嘱了使女们要好好照顾明棠,便也不耽搁她出行,先回去了。 双采正从外头回来,明棠便问起:“方才你去催二郎君,他可好了?” 双采点头:“二郎君说在已然收拾好了。只是他又问起,怎么这般笃定他也能同去?” 拾月虽是后来的,却也知道这两位郎君明面儿上的关系很是不佳。 如今府中还在传扬这两位郎君自打上回之后便再没说过一句话,关系甚至不如明棠与明以江的绿帽之仇,却不想原来这二位私下里有不少算盘要一同打。 她竖起耳朵来听了听,同样好奇明棠怎能这般笃定。 明棠却不答,只神秘兮兮地说道:“他定能去的。” “我这二哥聪明,性子却有些优柔寡断,倒来怀疑我,我说什么便是什么。”明棠将手炉往袖中一揣,很有几分傲气。 可惜被外头的风一吹,明棠忍不住缩头缩脑,活像怕冷的小狐狸,方才的狡猾傲气皆被冷风吹散了。 拾月好奇地抓耳挠腮,明棠却再不多言,让鸣琴取了披风过来给她披着,踱步往外走了。 拾月与双采在后台抬箱笼,瞧见双采收起一盒子熏衣裳用的冷檀香丸儿,有些惊奇:“九千岁也赏了这香丸给小郎?” 明棠听见她话中一个“也”,有些想问,难不成谁也用这冷檀香丸? 可转念一想,谢不倾爱赏赐东西给谁又与她何干,这谢老贼玩儿人总是一套一套的,熟练的很。 明棠如今是一点儿也不信之前传闻中的谢不倾所谓冷心冷情,只道谢不倾那黑心肝儿剖开来里头估计都装满了避火图,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外头还养了几只鸟雀儿,又赏赐些她没有的什么冷檀香丸子。 呸,当她稀罕那物什! 故而明棠亦懒怠问了,只道:“是我自个儿调的香丸,图一时新鲜罢了,与他没甚干系。” 拾月分明听出几分气鼓鼓来,忍不住一笑,却没敢太吱声。 主仆几人往外头走去,阿丽倒是在院子门口束手束脚地等着。 阿丽就是先前选人的时候那个自告奋勇去烧火的丽色少女,她不仅生的颇有几分姿色,倒也做得一手好菜,明棠想起那温泉庄子里头长久地没有主子住着,下人们多半散漫,饭菜恐怕也入不了口,干脆将阿丽一起带去烧火煮饭。 阿丽见明棠出来了,她才福身行了礼,一双杏眼很是欢喜:“请郎君安。” 她的小脸蛋红扑扑的,透出些健康的蜜色,时下皆以白润为美,但她这模样也着实有些与众不同的风情。 明棠伸手扶了她一把:“走吧。” 阿丽便开开心心地站了起来,脸上的小雀斑儿都好似荡漾着喜悦,很是个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小丫头。 几人行至二门,刚上了马车,便见高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如同个门神一般杵在那儿,掀起她那苛刻凉薄的眼皮子,说道:“老夫人挂念三郎君,怕三郎君一人出门孤单,便叫二郎君陪着三郎君一同去温泉庄子。” 她许是怕明棠要反驳,立即如同倒豆子一般说道:“老夫人还说,虽说晓得三郎君心中必然不痛快,但也应当晓得老夫人一片苦心。家以和为贵,自家兄弟的,何必闹得这样僵硬?三郎君如今还未出仕便与手足兄弟这般不快,日后与同僚恐怕更难相处。” 噼里啪啦的,摆明了是给明棠上眼药。 明棠也晓得高老夫人心中有气,故意寻这般机会来刺她一刺。 故而她一翻脸,也不说话,立即指使鸣琴等人速速上车,绝不肯等明以渐,也不搭理那老嬷嬷。 那老嬷嬷也不急,说道:“老夫人已然让人给二郎君备车了,不与三郎君同乘一车。” 话音刚落,另一辆小车便跟在明棠的马车之后。 明棠愤然,生气地令车夫立即就走。 而那老嬷嬷见明棠脸上有些恼怒之色,终于松了口气,晓得回去要如何绘声绘色地描绘明棠的意料之外与恼怒,这才能叫高老夫人舒坦。 她高高兴兴地回转了,哪能想到明棠瞧她如跳梁小丑。 高老夫人还以为塞给明以渐给她是寻她的晦气,却不知早在明棠算计之中。 一行二车咕噜噜地往温泉庄子驶去,到了山脚下才停下。 因京畿的荆山附近有皇庄,马车便不得长驱直入,要下马车来应检。 明棠早便料到,带着四使女下了车来,命人塞给巡检的小卒一袋子碎银,叫他们手脚轻些。 四使女皆在她身后,明棠站着有些百无聊赖,便盯着她们一个个看。 她一个郎君,出门带四个使女,小厮倒一个也不带。 拾月端庄稳重,鸣琴大胆泼辣,双采温驯娇美,阿丽可爱活泼。 皆是美人,各有千秋,便是看着也觉得心情大好。 鸣琴便忍不住打趣她:“小郎如今是坐拥美色,旁人怎比得上您呐!” “那是那是,回头纳你的时候,你记得叫阿姊为你添妆。”明棠便揣着手炉,笑眯眯地回。 总归她是一点儿也不怕这般打趣,反正她也不曾想过恢复女儿身份,等日后自己权势稳固,就养一屋子的美人,也尝尝坐享齐人之福的快活! 却不想这话是惹了谁不痛快,附近一戴着帷帽的女郎嗤笑道:“好生轻浮!” 第72章 “可伤着郎君了?” 明棠也不知与自己的使女打趣犯了什么天条,转头一看,只瞧见个青衣幕篱的窈窕女郎牵着另外一个年纪小些的,正渐渐远去。 她身上的衣裳有些旧了,只背影瞧着十分纤美,倒忽略了她这衣裳陈旧。 明棠不大感兴趣,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鸣琴撇嘴:“同她何干?” 双采也不大高兴:“旁人家里的事情,还需要她指手画脚的?” 这两个一同说话,拾月也觉得新鲜,看样子明棠在女郎里头当真是很讨人喜欢的,也难怪周时意慧眼识珠,愿意跟着明棠跑。 那头巡检的小卒已然检查好了,既收了钱,又认得明家的家徽,一点儿没为难他们,让他们这一行车队进山去了。 双采坐在车里头,瞧着还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她平素里是个和缓性子,明棠也觉得新鲜,便逗她:“怎么了,是瞧她不顺眼了?原来我这个做主子的还很得人心,你们都看不得旁人冒犯我。” 双采眉头皱着,确实不大高兴:“若是府里头的女郎们说说也就罢了,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郎,随意品评陌生的郎君,难不成不是她没有礼数?” 明棠抓一把蜜饯放在她掌心,笑起来:“你若实在生气,追上去骂她一顿,就说我叫你去骂的。” 这就显然是玩笑了,双采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总是郎君好脾气,若是换了旁人家里的郎君,怕是要找她们麻烦。” 明棠笑而不语。 她脾气可不好,也不是宽和待人的性子,只是如今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懒怠同她计较太多。 这女郎一瞧便不是富贵出身,日后也见不着面,明棠向来不在不值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马车一路朝着明棠的温泉庄子去了。 明棠这温泉庄子,说起来为何惹高老夫人眼红,乃是因这宅子并非从旁人手里买下来的,而是自建的。 明棠生母沈氏出身江南百年望族,嫁妆极其丰厚,且很有些读书人的脾性,不喜旁人用过的东西。正如她在镇国公府之中拔地而起一座潇湘阁一样,她因受不了上京的寒凉,要一个温泉庄子,也只肯买块地皮自己建一个。 这天上掉下一块儿砖来都能砸中一个王侯贵族的上京城里,寸土寸金,好地方都给皇族士族占了,沈氏能从里头买下个地段绝佳的位置来扒干净建庄子,可见沈氏之资。 她自己建一个庄子还不够,还在山下买了好些地,令庄中的仆役在山下耕种,吃食皆只用自家地里出产的,这些田地同样价值不菲。 双采几个都不曾来过温泉庄子,忍不住探头探脑往前看,待看见那庄子时,满目都露出好奇来。 只有鸣琴一人十分难受——她是跟过沈氏最后几年的,知道这位夫人的嫁妆何等丰厚,一来这温泉山庄,便想起那些本应该属于明棠的嫁妆被高老夫人一口昧下,心里气得发苦。 明棠知道她为何不虞,笑着拍拍她的手:“且叫她多捂一些时日,过段时间便叫她拿回来。” 因明棠不是临时起意,早在去之前几日就派人给庄子送了信,如今庄子瞧着打扫一新,着实是个清雅至极的富贵门庭。 马车在门前停下,主仆几人都下了车,后头的刘嬷嬷也推着明以渐过来。 刘嬷嬷并不知明棠与明以渐的官司,还记恨着所谓明棠骂他没教养的事儿,对明棠没一分好脸色。 明棠也不搭理她,只看庄子门前早已候着十来个仆从,男女老少皆有。 见明棠走上前来,众人皆纷纷行礼请安,为首的是个四十几许的男子,很是恭敬地拱手:“请郎君安。” 明棠来之前便已然问清了庄中人口,知道这男子是如今庄上的肖管事,虚扶了一把:“肖管事请起。” 肖管事几乎是眼含热泪,不住地说起这些年庄中没个主子,仆役们做事也没个盼头,常被周遭其他府邸的仆役笑话,如今明棠来了,庄子可算是有主了。 他这样热切,明棠却知晓他的意思是哭穷。 她这些年是在乡下,接济不了他们,可这温泉庄子名下的田地年年产出不少,那钱不曾进她的口袋子,只是被他这管事调配了,怎好在自己面前哭穷? 但他要哭,明棠也会装听不懂,任他说得口都干了,明棠也没有掏钱的意思。 肖管事只觉得这小主子光生了一张漂亮脸皮,没有当年的沈夫人半分聪慧,脸上讪讪的,不再说了,只带着她到正院先安置下来。 而至于后头跟着的明以渐,明棠虽一句话没说,肖管事这人精也看出他是个不大讨喜的主子,将他安排去了离明棠有些远的偏院去了。 刘嬷嬷在后头嘟嘟囔囔的,大抵是对这等安排不满。 明棠可不管她不满,安置下来之后也是饭点儿了,阿丽自告奋勇出去小厨房做饭,双采便跟着去打下手。 却不想她二人去了好一阵子都不曾回来,鸣琴以为出什么事儿了,正待亲自去小厨房一看,外头却传来陌生丫头说话的嗓音。 明棠以为是肖管事安排过来伺候的使女,没太在意:“鸣琴,你去打发了,只说我已然带了自己惯用的使女,不用旁人伺候。” 却不想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外头的声音里居然还掺进来了男子说话的声音,说着说着,竟好似还冲突起来。 明棠眉头皱了皱,带着拾月往外走。 谁曾想她才刚刚走出门去,迎面便砸过来一团东西,拾月还没来得及出手将那东西挡下来,便听见耳边一道急声:“郎君小心!” 一个身影飞掠过来,将那东西一把抱住,自己却因跑得太快,一下子摔倒在地。 明棠瞧见那是个护院短打模样的青年人,生得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只是这一下跌得灰头土脸的,被他抱在怀里的东西也摔破了,怔忪了一下。 那是个花样有些老旧的手炉,里头盛着的热水一下子撒了他满手,将他的手背都烫红了。 他却毫不在乎,明明痛得龇牙咧嘴,却还关切地往明棠处看:“可伤着郎君了?” 第73章 拾月,打! “没事。” 听明棠说没事,他便露出个大大的笑来,连忙从地上站起来。 明棠见他这样忠心护主,便让拾月将他扶起来带到一边去上药,说了一声谢。那青年人有些受宠若惊,傻大个儿似的摸摸脑袋:“小的是护院,就应当照拂主子的安全,郎君何必言谢?” “该的。”明棠抿唇微勾。 那傻大个儿几乎看呆了,还是被拾月扯了两扯,才反应过来自己直勾勾地盯着主家郎君看实在失礼,匆匆跟着去上药了。 先前说话那几人见明棠自出来便没落个正眼到他们身上,脸上也有些尴尬,为首的那个长男咳嗽一声,将明棠的注意力引过去。 明棠打量庭下立着的人,瞧见一男三女。 为首的男人约莫已然弱冠,生的相貌堂堂,很有一把子力气,身上穿的衣裳洗的有些发白,却是上好的料子,脸上正不痛快着。 他身后站着的三个女郎年纪都不大,最大的那个才到他胸口,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个个柔美婉约。 而那年龄最大的女郎正抬头看着明棠,脸上有些惊愕,随后便浮起些不屑来:“竟然是你。” 她一说话,明棠就晓得是谁了。 方才进山巡检的时候,就是她出言讥讽自己轻浮。 彼时想这等人日后也不会再相见了,不想果然这世道总是冤家路窄。 明棠并不理会她,先打量了她们三人。 她们应当是姊妹三个,个个手里抱着手炉,只有说话的那个没抱,想必方才就是她丢的手炉砸人。 再看四周,只见双采眼眶红红地站在一边,脚边打翻了膳食,脸上一块儿红印,必是遭人打了;阿丽正拉着她,脸上也很是不平。 明棠点头,不再说话,只叫鸣琴搬了个椅子过来坐,又招手将双采喊了过来,取了随身常带的消肿脂膏,亲手替她揉搓脸上的红印。 她的态度不见倨傲,却分明不曾将她们任何一人放在眼里,宁愿给个使女搽药,都不愿与他们说话。 那女郎的脸渐渐涨红了,气闷地“哼”了一声,低声说道:“只会和丫头调情,还在这儿装什么样子!” 明棠为双采搽完了脂膏,冷冷地一掀眼风,瞥她一眼,问起双采:“双采,谁打得你?” 双采的泪就滚了下来,一指那为首的女郎:“她!” 明棠问也不问前因后果,直接叫打:“拾月,打。” 拾月刚刚给那青年人上完药回来,也不知明棠是不是背后生了眼睛,怎么就晓得她回来了,但闻明棠说打,她便指哪打哪。 她与鸣琴那一股子怪力不同,从龙卫手里有千百种折腾人的法子,拾月晓得明棠看重院子里的丫头,这就是要出气了,上去就揪住那女郎,反手两个耳光,听着不重,却打得那女郎觉得面皮都要裂开,失声尖叫起来。 拾月哪听她尖叫,腰间手帕一扯,揉成个团塞进她嘴里,不许她发出一点儿声音。 她动作极快,身边几个人都没反应过来,正欲上去推开拾月,便听得明棠轻飘飘的嗓音传来:“谁动,那就一块儿打。” “这庄子是我的,佃户自然也是我的,你们一伙子人在我的庄子里欺侮我的使女,谁给的胆子?” 明棠说话惯来是温润的,脸上甚至还噙着一点儿淡笑,半倚在椅子上,像是一团软和模样。 可她的眼神之中冰寒刺骨,绵绵细细如同透骨钢针,配着拾月那个干净利落的手法,几人皆不寒而栗,停下了动作。 听见明棠话语,那男子还是满目阴霾,忍不住说道:“在下不是佃户……” “不是佃户,因何出现在我家郎君的庄子里?是贼盗不成!” 阿丽也是瞪着眼开口,大声斥道。 而明棠自始至终都不曾正眼看过他们,与他们说过一句话。 她反而吩咐鸣琴去将肖管事请来。 这庄子是她的,她倒要看看那个看上去忠心耿耿,开口便是哭穷要钱的管事怎么与她交差。 当然,他交不交差,这个管事都留不得了。 肖管事刚回房坐下烤火,便听到那头匆匆来传,正皱着眉头想这小郎君人抠门事却多,就见他的小徒儿从外头跑进来,说是后院那一家子人与明棠撞着了。 小徒儿满脸的惊慌:“师父,您说这可如何是好!毕竟不曾知会主家,如今叫这位小郎君晓得了,怕不是要怪罪……” 他说到这里,又不说了,转而斥责那一家人:“这家人也是,说了这几日安分些,怎么生又冒出来乱走,当真不知这些人有什么用处!” 肖管事却一抽烟斗,吐了口烟圈,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外走:“急什么,他要怪罪,也怪罪不到我的头上来。” 明棠等了又等,才见肖管事姗姗来迟,他一张老实脸上堆满了歉意,见面就点头哈腰:“郎君,临近年关庄子上事儿繁杂,刚才在外头看佃户的收成,耽搁了些时间。”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肖管事也觉得明棠拿他也没什么法子。 却不想明棠问道:“看的是哪一户,今季度收的是什么?” 肖管事一时答不上来,明棠便笑道:“先前我去信,只觉得你是个安分老实的,却不想在我的面前也打马虎眼。” 她也不容他分辨,只叫他看庭中那四个人:“说说,这是何意。” 肖管事早便打好了腹稿,只道:“郎君不知,这几位是姨太太的家眷。” 姨太太? 明棠着实很久不曾听过这个称谓了,转而想起来所谓姨太太,应当是她母亲沈氏的姊妹。 肖管事不卑不亢地说起:“郎君兴许不知,这位姨太太是先夫人的长姊,从江南远嫁上京。只可惜那一家家道中落,竟是落得个家破人亡之境,姨太太与姑爷先后撒手人寰,留下四个孩子,便是郎君面前这几位。” 他一顿,便说起:“小的是先夫人的陪嫁,跟着从江南一块儿来的,这几位小主子流落街头,求到小的这里来了,小的便去信给了江南沈家,家中首肯,小的这才叫他们住到这里来。只是小的也晓得这是郎君的庄子,故而正房一应没叫他们碰,只住在后院。” 那几个脸上便终于有了些理直气壮之意。 明棠挑眉,这是觉得自己找着靠山了? 第74章 小郎越发像九千岁了 不会他们是所谓姨太太的亲眷,便觉得自己是明棠的表兄表妹,能在她面前拿乔罢? 明棠最是不信这所谓血脉亲情,更别提她早年曾听阿娘与爹爹闲聊,提起她家中只有她一个嫡出,庶出姊妹一堆,皆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常盯着她这个嫡出眼红,很有些不痛快的过往。 所谓姨太太也不过就是那些个不好相与的庶出之一,明棠还会纵着叫自己阿娘不痛快之人的子嗣撒野? 她明棠两个字倒过来写算了。 只是她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眯起眼来微微一笑:“肖管事所言,听上去也很是稳妥,按理来说应当看赏才是。” 拾月无端觉得有些胆颤,只觉得这个神情常在九千岁的面上瞧见,但那往常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肖管事脸上的褶子都透出高兴来,却还是拱手作揖:“为主子尽责原是小人的本分。” 明棠弹了弹指甲,有些微哂,问起:“肖管事如今在庄子上做了几年,可有家室,膝下子嗣如何?” 肖管事闻言,以为明棠果然有意赏赐,忍不住面上喜色:“回小郎君的话,小的跟着夫人从江南北上而来,而今十六年矣,妻室亦是当年夫人的陪房,如今膝下有三个孩子。” 明棠点了点头,转转眼睛:“肖管事对沈家这般忠心,自然是该看赏。拾月,你去替肖管事将东西收拾了,将他一家子叫出来。” 收拾东西? 肖管事有些没听明白,便听得明棠的话音落了:“……这般忠心,合该回江南让我外祖家好好赏赐,正好,顺路也可将这几位姨太太的子嗣带回沈家去,免得亲眷流落在外。” 肖管事的笑容僵在脸上,那几个更是几乎跳起来。 方才被打的那个女郎肿着脸,怒目而视:“你这是何意,要将我们家扫地出门?” 明棠不耐烦与这等人浪费时间,羡慕起周时意身边有个很会说话的丫头,想着自己也没个喉舌,倒瞧见阿丽一步上前来,挺着胸脯说道: “什么你们家他们家的,这是我们郎君的庄子,你们一伙子人即便是亲戚,在这儿住着也是客居,怎么敢对主子大小声,三番五次冒犯撒泼,是当真把这儿当作自个儿家了?” 双采平素里温声细语的,如今也是生气地怒目而视:“你们在我家郎君的庄子里住着,我家郎君却丁点不知,不请自来,还好意思质问主人家?” 明棠便在后凉凉插一句:“肖管事这般守规矩之人,怎会不来信知会我?必是什么猫儿狗儿将信件衔走了。” 肖管事看着丫头堆后的明棠,只看见那郎艳独绝的小郎君一团好脾气模样地揣着手,迎着他视线还勾勾唇角,好似那红白脸的话不是她与她的使女唱的一般。 肖管事还要辩驳,可心中权衡利弊,才发觉自己过来至今,早被明棠三言两语套住了,架在火上烤。 这小郎君摆明了不愿看这家人住在这,拿他的家人做筹码,令他速做选择。 南下江南回祖家讨赏? 他哪有那个胆子! 他自己身子不正,若非收了这家人的银钱,又怎敢叫他们住在这儿。 所谓姨太太不过是个庶出的女郎,在沈家浑然不受宠,与已故的沈夫人天差地别,若叫沈家晓得他不经主家允准就偷偷将人放进来住着,还被逮个正着,他一家子都讨不得好。 肖管事身上顿出一身大汗——他来此之前,从未想过一个十五岁的小郎君能几句话便将他套住。 更何况,他一家子都是沈夫人的陪房,沈夫人死后,他们便应当归她膝下唯一的子嗣明棠所有,明棠对他一家子都有绝对的控制力,如此目无主上,便是她想打死,他们也别无二话的! 肖管事立即明白过来谁才是主子,顿时膝窝一软,跪地求饶:“小的知错了。小的只想着是姨太太的亲属,不敢将人拒之门外,处理实有不当。求郎君宽恕小的,看在小的管理这庄子十余年的份儿上,宽恕小的这一回。” 明棠高高拿起,吓得这油嘴滑舌的肖管事半死。 见效果到了,明棠也不多言,只说道:“暧,你晓得就好。这家人既是你招揽的人,你便好生将人送走,今儿用晚膳的时候,这园子不能再留一个无关人等。” 肖管事哪敢多说,只是点头:“是是是。” 明棠便笑:“去吧,将人送走后,将这十几年的山下田地的账本子也拿来我瞧瞧。” 肖管事一听明棠还要查账,更是惊愕这般一个小郎君怎么还管这些庶务,心中加倍忐忑。 他急急忙忙地起身,连忙喊了人来,支使几个护院,要将他们几个拿出去。 几个女郎花容失色,那为首的长男将妹妹们护在身后,黑着一张脸沉沉看了明棠一眼,恨声道:“不劳烦,我们有手有脚,自己会走。” “今日之辱,绝不相忘。”那男子冷哼一声,带着妹妹们走了。 明棠奇地看他一眼:“你若是个有志气的,方才知晓我这个主子从不知道你们在此,就该速速退去,怎么还纵着令妹放肆,打我的使女?你的妹子金贵,我的使女就不金贵?” 那男子不知被戳中哪处痛点,气绝:“我的妹子是正经女郎,怎么能与下贱的婢子相比!” “婢子虽是奴籍,也晓得不请自来是为贼,兄台瞧着胸有志气,不至于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明棠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说累了,眼风一瞥肖管事。 那管事只觉得明棠眼光冰寒,连拉带拽地拖着几个人走,那几个女郎哭得极凶,明棠回了屋子也还能听见最大的那个在哭骂,骂她冷血,骂她该死。 鸣琴担心她听了生气,跑去关窗,明棠却摇头:“听听也行,这词儿新鲜。” 确实新鲜,毕竟上辈子到了后头,骂她的恨不得将她祖坟都骂个七进七出,个个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磨牙吮血,冷血该死对她而言甚至算是夸奖。 明棠怡然自得地抱着个手炉听人骂她,听得不亦乐乎。 双采等人还不曾察觉什么,鸣琴却有些恍然之感——明棠上京不到两月,却与在乡下田庄时截然不同了。 分明还是那样眉眼那样神态,眼中却已然不似从前。 她才这样年纪,又没个长辈教的,她怎能这样轻易地拿捏应对这起子狡猾老奴? 第75章 明世子,半夜与旁的男人私会? 她如何去得知明棠已然重活一世? 鸣琴只是怜爱地看着明棠,想是这镇国公府之中种种轻视冷待、那位九千岁的步步折辱,逼得明棠不得不立起来,心中又狠狠咒骂高老夫人等人,恨不得将这起子小人生吞入腹。 而等明棠美美地用过了午膳,那肖管事才大汗淋漓地送完了人,带着几本账本过来。 他横着心想,不如赌一把明棠看不懂账本,只是拿此事来吓唬他。 却不料明棠果然不看,她只是似笑非笑地问他是否确信这些账册乃是这些年的账册。肖管事胆战心惊地应了,明棠便直接叫人去下人里,请来另外几个年纪与他差不离多少的男人来。 他赌对了,明棠确实不会看账; 他也赌错了,明棠可不会亲自看账。 所谓管家三年,猫狗都嫌,这肖管事一人把持着庄子与田地这些年,明棠可不信没有暗中生怨者,用膳的时候就让双采去打听了,从中选了两个会看账的来。 明棠非完人,必有擅长与不擅长者,善用人才方为御人之道。 那两个都在看账,明棠就在一边吃瓜子。 她闲适的当真像个来玩儿的士族子弟,肖管事却晓得今日自己要阴沟里翻船。 他已然十余年不曾接待过主子,在这温泉庄子里过得像个大爷似的,陡然听明棠要来玩儿,也只当士族子弟要来过过温泉瘾,连假账本都没做一本,如今算是完了! 都不用明棠说一句,那几个男人一会子就从账册之中看出大堆错处与漏洞来,不必细算,都可知这肖管事管事十余载,起码从中中饱私囊数千两纹银。 肖管事已然脱力,笑都笑不出来,终于没了一开始的油滑样子,只顾着捶地大哭,磕头求明棠开恩放过。 明棠焉会留这种毒瘤在院子里? 该如何就如何,公事公办地叫人扭送出去,又叫了剩下的仆役在夹道看着肖管事是如何因为中饱私囊、不敬主子被阖家捆了扭送出去的,敲打得一院子人不敢有一点儿外心,随后便点了看账的其中一人做新管事,这事才算是打发了。 因明棠一来,便四两拨千斤地将肖管事拔除,又提拔了新人,如今温泉庄子上下皆战战兢兢的,不敢有一点儿错漏。 夜里明以渐让刘嬷嬷推着他来寻明棠,想要温泉室的钥匙去沐浴一番,却见明棠屋子里已然熄了灯,鸣琴与双采皆在门口守着。 双采低头不说话,鸣琴也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只说明棠舟车劳顿,困乏的很,早已经睡下了。 因她睡了,明以渐也不好再打搅,只好回去。 偏院有些远,半道儿果然下起雪来,且那雪下的很是来势汹汹,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偏生刘嬷嬷出来没带伞,明以渐与她皆落了一身的雪片。 因赶了肖管事一家出去,这园子里的仆从少了好些,愈发没什么人伺候,冷冷清清的,道上灯都没点几盏,刘嬷嬷险些跌了一跤。 她终于是忍不住,小声咒骂起来:“不知这三郎君究竟哪来的脾气,她一个父母双亡的耍什么威风,还真当自己能继承世子之位不成?” 明以渐不接话,刘嬷嬷看着他那死气沉沉的模样,更是来气:“老夫人叫她带着我们郎君玩儿,她便是这样,回去定要在老夫人面前狠狠告她一状!” 明以渐也有些怅然:“……若是嬷嬷在祖母面前说得上话就好了。也不拘是祖母,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嬷嬷若是能求动她们,有一个肯真心照拂我一分,我也不如现在这般苦了。” 刘嬷嬷忽然默声,不再多言了。 夜深人静。 今夜大雪,乌云遮住了月色,黑黢黢的,只瞧见暗中一点儿火折子微弱的光。 原来这温泉庄子旁还有一陡而窄的山道,道上有一人牵着一人慢慢走着,那光正是开路的人手里拿着的火折子摇晃。 “小郎怎生这个时辰要出来?”前头的人问起。 明棠紧紧地扯住自己的披风,牵着拾月的手,心中想着心事,口中却说道:“这条路能通向一处幽潭,我阿娘曾与我说过,那幽潭中生有一种优昙花,只在雪夜之中盛放,我想采摘一二,追思双亲。” 既是如此,拾月也不多说。 她本想说那花她去摘也行,但假于他人之手总不如自己亲手摘的有追思之意,也就作罢。 道路湿滑,她也没想过埋怨明棠,只是尽心尽力地带着明棠往下走,口中还宽慰一二:“小郎勿要伤怀,属下的双亲亦是在属下年幼时便离世了,他们定在天上看着小郎呢。” 明棠却被她这话勾动起些许怅惘。 自双亲逝后,明棠鲜少在梦中与他们相见,时日太长,双亲逝世时她还太小,早去的爹爹生得什么相貌她已然全忘了,连娘亲的模样她也只记得一点。 她看着暗淡无光的天,一片雪花忽然落入她的眼中,冰得她下意识落泪。 也许是雪花冰的。 也许是她自个儿想的。 明棠只想,父母双亲若有在天之灵,请勿怪罪她拿他们做借口,实则为了旁的见不得人的目的——但若双亲知晓,也应当能谅解她罢。 她做这一切,只为自保,只为向上爬,她没错。 可这样想着,明棠的泪落得更凶了。 拾月不知她在落泪,还说些话宽慰她,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沿着那条路下到山腹,开始寻找那一处幽潭。 明棠不会武,在暗中如同抓瞎摸黑,这也是她带着拾月的缘故。 拾月远远地就瞧见一处,鼻尖果然闻到些许花香,正喜道:“小郎!在前面……” 可这话还没说完,拾月便闻到那花香里掺进来些许血腥味儿,越往前走越是浓烈。 明棠也闻到了,心中一松,暗想终于到了。 拾月哪知明棠正是冲着这血腥味儿来的,步子一停,怕吓着明棠,还故作轻松道:“小郎君在这等我,我去摘花。” 明棠却轻声道:“我看见了……雪堆里花旁,卧着一个人。” 而等明棠与拾月将从雪堆里刨出来的那个少年人搬回温泉庄子,刚刚踏入自己熄了灯的寝居时,屋中的灯火忽然一亮。 明棠的床榻上半倚着个妖孽,一挑眉看着她与驮着个人的拾月,漫不经心地拨弄自己的佩剑剑穗:“明世子,这用着本督的人出去,原是为了半夜与旁的男人私会?” 第76章 谢不倾,这般饥渴难耐? 这大祖宗半夜跑到她的温泉庄子里来做什么? 别说是正事,明棠可不觉得谢不倾寻她能有什么正事儿。 可是他千里迢迢从上京城负着风雪而来,难不成这般饥渴难耐? 明棠可还记得谢不倾不肯帮她入太学的事儿,诚然谢不倾没有义务一定要帮她,可不妨碍明棠在心里狠狠记他一仇。 更别提她一路负着风雪回来,被吹拂得浑身都好似冻住了,只想速速收拾,丁点儿不想搭理这谢老贼。 于是明棠叫拾月先将人放到侧间去,替他看看人伤得如何,还能不能救,一语不发,只留个沉默的后脑勺儿给谢不倾。 拾月察觉出些许暗流涌动,主动开口替明棠答了:“回督主的话,属下本是陪着郎君去后山摘花,无意之中发现此人卧在雪地里,见人还有一口气,便救回来了。” 谢不倾眯眯眼,勾起一点儿笑:“当真如此?” 明棠仍旧不答,只是喊鸣琴打些滚水进来净面洗手。 拾月也怕谢不倾不信,连忙将收在腰间锦盒里的花拿了出来:“当真,这便是雪夜里才会开放的优昙花,郎君……追思双亲,这才让属下带着下山去摘花。”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那一朵洁白无瑕的花朵上,似是有些讶色。 他看着明棠背对着他默默等鸣琴打水来的样子,无端瞧出一些形单影只的可怜来,想起来方才见明棠进来时,瞧见她眼眶微微有些红,似是哭过。 当真是思念双亲,因此折花? 也是,明棠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东西,她父母双亡,年纪又小,因追思才去摘花,倒也在情理之中。 谢不倾见明棠那一团小可怜样子,竟有些思索是不是自己话说得重了。这没父没母的滋味谢不倾也尝过,想了想明棠确实年少,那般说她,也难怪她不高兴了。 谢不倾抬手叫拾月退了下去,外头的鸣琴正好捧了滚水进来,正欲为明棠脱下披风净面,便瞧见那金尊玉贵的九千岁微微摆了摆手,这就是要叫她下去的意思了。 鸣琴还有些不肯下去,拾月却知道今夜没好,一手扯了鸣琴火急火燎地出去,又将廊下伺候的双采也拐到外头去了。 明棠晓得谢不倾将人都打发出去了,以为他今夜又要折腾自己,心中将他翻来覆去地骂了数十遍。 谢不倾的手果真落到她的披风衣扣上。 明棠疲乏,不愿和他纠缠,心想一会儿要不拿被褥将他闷死算了,却见谢不倾只是将她的披风解开挂到一侧,然后伸手来捉她的手。 明棠下意识想躲,谢不倾只以为她赌气,一把握了,被她指尖的冰寒冻了一下。 “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你追思父母,也不必作践自己的身子,亲自去摘花固然事好,可若因此冻坏了,你父母必托梦来说你。” 谢不倾又是这般斥责语调,明棠只觉得自个儿哪是抱住个金大腿,分明是给自个儿认了个新爹,话里话外总是斥责她。 明棠正要反唇相讥,却见谢不倾捉着她的手按进了铜盆里,没再说了。 铜盆里是鸣琴刚打过来的滚水,微微有些烫,谢不倾拢着她的手放在盆中,垂着眉眼替她洗净手上沾着的碎花叶。 盆中水与谢不倾的掌心皆是热的,明棠还不曾见过谢不倾这般安静的模样——往日里他不是说些难听话来刺她,便是扯着她往无妄欲海沉沦,明棠很少同他这样平静地站在一处。 谢不倾没再多言,只是静静替她洗手,见她指尖有几处通红,定是冻得要发冻疮,指尖还带了些内力,以内力揉散瘀块。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这样站着,甚而有些体贴,着实不似真实。 屋中的灯火点在床侧,离此处有些远,晦暗摇晃的灯火映在谢不倾脸颊,愈发显得他的眉目轮廓分明,容颜清旷。 明棠不曾在这般灯火、这般近下打量谢不倾的模样。 肤若凝脂雪堆就,细柳扶风摇曳行——这原是写美人的,但明棠瞧见谢不倾,只觉得这诗用在他的身上,同样很够。 不在皮囊,只在内里。 谢不倾似浸在雪中的松竹,似冬日窗边凝结的霜花,似三清老祖拈在指尖的柳叶,若他不以权势手段杀人,同样可以这副举世无双的皮囊杀人。 明棠看了很一会儿,便觉得有些消气了。 仇虽还是要记下的,不过气这会子可以不生。 谢老贼,不说话的时候,着实是个天下无双的绝世郎君。 明棠自认自己也无什么不良嗜好,但兴许是在金宫呆久了,沾上了那爱好美色的陋习,偏生她眼界高,平素里揽镜自照已然够了,恐怕也唯有一个谢不倾能叫她在容颜上心服口服。 谢不倾已然将明棠那双如同结了冰的手捂热了,这才用手巾替她擦净。 他抬眼,正好与明棠看他的目光撞到一处。 谢不倾一动弹,明棠就想到他那张气死人的嘴,顿觉不喜,开始皱眉。 若谢不倾是个哑巴,这世道便完美了。 明棠正皱着眉在心里想,这世间可有什么无色无味,能不被谢不倾察觉的哑药,便见谢不倾板着张脸硬邦邦地说道:“好了,多大的事儿,本督不知前事,不过随口玩笑一句,你何必入心?不许生气了,再生气,便不送你去太学了。” 倘若魏轻在此,恐怕要大跌眼镜。 谢不倾活到如今二十余年,自从他坐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便从不知晓服软二字怎么写。 可见一物降一物,古人诚不欺我。 只是明棠不知谢不倾秉性,也听不出这硬邦邦的话是何含义,一听谢不倾竟又拿太学来拿捏她,登时不欲同他多言,只觉得再好的皮囊也挡不住谢老贼的杀材本质,哑药也干脆直接换成毒药算了。 不过明棠又旋即反应过来,这谢大杀材竟是以为她因他的话才生气,故而才哄她两句? 以为的好!明棠正愁没有狮子大开口的机会。 第77章 玩太极丸 于是明棠塌下眉眼来,也不必如何装相,便是个委屈可怜模样,只道:“千岁大人此话实在伤人。” 谢不倾不答,只是目光稍软化了些。 明棠也不知谢不倾到底是愧还是不愧,反正打蛇上棍,跟着说道:“我这般难受,千岁大人既垂怜,不如看赏?” 却不想谢不倾默然一瞬,随后道:“方才那模样挺像的,如今这般,倒装过了些。” 明棠哪知自己瞬间被谢不倾无情戳破,讶然看他一眼,顿时不自知地气鼓鼓起来。 谢不倾见明棠那生气样子鲜活,终于不是方才那不虞模样了,忍不住微微一笑,有几分无奈道:“你年纪小本督这许多,道行还浅呢。” 明棠在心中止不住地翻白眼。 是是是,我道行浅,您老了不起,干巴巴的老狗贼,千年的老狐狸精,谁能和您比? 谢不倾难得地不与明棠计较什么,拉着她往外头走,一面说起:“说罢,这回心里头打的什么算盘?” 明棠琢磨着这尊大佛心情大抵不错,想着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干脆一股脑说了:“千岁大人垂怜,小的想去太学里学学东西。您也知道我打小在乡下养大的,四书五经一概不知,没得惹人笑话,想去太学里长长见识。” 谢不倾没大在意,应了一声:“还有呢?” “小的手里头也就明府那点儿月例银子,传闻千岁大人富可敌国,讨些银子花花,想来应当不大过分罢?” “不过分。” “一万两也不过分?” “不过分。” 明棠讶然谢不倾今夜怎么这般好说话,正想着要趁此机会再狠狠搜刮一笔,没察觉自己早已被谢不倾亦步亦趋地拉进了净室。 这是正院里最大的一间温泉净室,池中温泉暖气氤氲,谢不倾的眼也显得有些模模糊糊。 明棠也有些晕晕乎乎,看不大清面前了。 这世间有得必有舍,白花花得来的东西,大抵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譬如这太学,这一万两,换来的便是净室缓缓关上的门,与彻夜难眠的浪。 隐约听见谢不倾的声音从里头传来:“你要什么都可依着你,只一点,那太极丸你可学会怎么用了?” 明棠正一头雾水地答不会,便只听见谢不倾沉沉的笑声。 “学不会,本督教你便是。” 衣裳沾水便轻透,明棠的身子早已经习惯了他的点拨。 几乎都不必如何动作,由他引起的从骨子里瞬间卷起的战栗野火,只需星星点点便瞬间燎原。 连明棠都止不住在心中想,难不成她骨子里原是个这般放浪形骸之人,竟常常被引得失了神智。 谢不倾今夜的心情似乎格外地好,不似之前一般蛮横,竟是可着她来的。 转轴拨弦,三两声便弹得朱门玉户颤颤巍巍,泫然欲泣。 明棠没尝过这般滋味,睁着一双懵然的眼静静看着谢不倾,有吃不消的泪点点沁出,连她眉间那颗朱砂痣都格外鲜艳。 她松松披着半件没甚大用处的中衣,早已被随浪而来一层层的快意扯得没入水底,却还好似她那摇摇欲坠的理智一般,徒劳无功地在水中盘旋。 身心如火,背后抵着的玉质池壁却冰凉,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交缠在一处,叫她止不住地哆嗦。 偏生她先前被冻得厉害,如今泡在温泉水之中,浑身上下也唯有再加一层的松快舒适,就连作乱的动作也似是勾起她深处的渴望,叫嚣着再进一步。 她的手没一点儿力气,欲盖弥彰地支撑在她与谢不倾之间,不敢低头看,只好盯着谢不倾散开的衣襟。 明棠的理智早已经被浪潮卷走了大半,怔怔地盯着谢不倾微裸出的半截胸膛——他平素里穿着衣裳倒瘦削,如今才知他的衣裳下藏着何等隐而不发的力量。 难怪……难怪…… 几乎是没几下,她便觉得浑身一松,甚而连站也站不住,只得靠在谢不倾的身上。 过度的松快叫她疲乏,明棠有些不愿动弹了,便听得谢不倾在耳边笑她:“懒的很。” 她瞪他,却和娇嗔一般没甚威慑力,方才蓄满了的眼泪还没骨气地随着谢不倾的动作点点滑落,谢不倾用得闲的另只手将她脸上的泪卷去了,又递到她的唇边:“尝尝?” 明棠不肯尝自己的眼泪,谢不倾便低头来用舌卷去了,看得明棠面红耳赤。 “同你一样苦。” 明棠不爱听,偏过头去气喘吁吁,才见谢不倾长臂一展,拿过一个她曾琢磨了好几日都不曾弄明白的玉盒。 那里头,装着的自然是明棠从头至尾都不曾弄明白的太极丸。 但明棠再是不明白,在这个时候出现,她便晓得定不是什么好物。 正如之前在雨花台那一回,明棠哪知那玉扳指是要做什么的? 她不晓得,谢不倾便会教她晓得。 现在想来,这所谓的太极丸恐怕与玉扳指也差不离多少,也难怪他方才说教她了! 思及那小小一个丸子在掌中过分灵活,捉也捉不住,只叫人被碰到的地方都一片震颤酸麻的样子,明棠花容失色。 她惊得要逃,可这浴池能有多大,谢不倾一伸手便将她逮回来。 明棠自认自己是没什么骨气的,含着一双泪眼求他饶了自己。 谢不倾却已然将那太极丸取出,以池水洗净煨暖了,慢条斯理地说道:“本督依稀记得,明世子当日说的是‘吃得下受得住’。此物甚至不如玉扳指,明世子可不要小看自己。” 明棠没了退路,只得用脚踢他,却被他一把捉住。 带着茧子的手摩挲得她惊声大喘,明棠短促地惊叫了一声,理智终于全线溃败,呜呜咽咽地哭,间以骂谢不倾。 “不要脸!” “下流!” “流氓!” 谢不倾却只含着她的指尖含混不清地笑:“本督实至名归。” 拾月正拉着双采与鸣琴为那少年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换药,鸣琴又是一脸如丧考妣,双采却觉得新鲜。 她甚至注意到拾月用棉花塞住了耳朵,好奇问起:“怎么塞这个?” 拾月长叹一口气:“你不懂,这是最好。不需多问。” 第78章 被他俯身以舌卷走眼角滑到颈边的泪珠 倒是双采为那受伤的少年人收拾血衣,瞧见他腰间挂了个弹珠盒子,不知怎的想起来明棠先前钻研的太极丸,随口一问:“对了,拾月姐姐,你见多识广,可知太极丸是何物?小郎曾问我一回,只是我不认得,还去问了我几个相熟的姊妹,可惜大家都不认得。” 拾月亦是摇头:“这也问住我了,我也不晓得。” 唯独鸣琴在心中将谢不倾祖坟都刨出来骂了千遍,差点将手里沾着血水的帕子捏碎。 她在被明棠之母沈夫人买来伺候之前,牙婆有将她卖进秦楼楚馆之意,先行逼她看了不少避火图,其中便提及太极丸一物。 所谓太极丸不过是个雅称,俗名勉子铃,金质薄极,无可比拟,莹润若珠,最不易得,往往放入炉内再行事,以为助兴。 谢不倾先前叫明棠学这玩意儿,鸣琴也见过,只是物件儿与图谱画的不同,彼时她并不曾联想到此物上,还是明棠捧着个格外灵活到处乱窜的小球儿来问她何为太极丸,她才猛然想起来此物是个贵重奇技淫巧之物。 鸣琴当日就将此物收起来丢得远远的,这回陡然听见双采提起,一脸的杀气腾腾:“不是什么好东西,下回不许提了。” 若她得知,此物现下正叫明棠哭得嗓子都哑了,恐怕连夜掘了谢不倾祖坟的心都有了。 明棠已然哭累了,池边的地上尽是从池中飞溅出来的种种水光,腰腹以下一片震颤,舌根也被谢不倾的长指压着弄得酸麻不已。 一片香舌,没他的令,只能乖乖地依着他来。 谢不倾将她翻来覆去当作一块儿珍馐美食似得尝了个遍,下头紧紧缠着那颗要人性命的太极丸,上头也叫她没喘息的时机,谢不倾那一贯冷厉无情的眼中终于有了些翻涌的波澜。 明棠失神地与他对视,被他俯身以舌卷走眼角滑到颈边的泪珠,听见他浅浅带了点儿喑哑慵懒的语调:“上回问你可会含,你一点儿不会,如今瞧着大抵有些天赋,不学也成。” 她的思绪时刻随着晃动的金珠玉铃发颤,谢不倾这般喑哑的嗓音亦是从未见过的——明棠只觉得自己的灵肉似乎被一分为二,被贪嗔痴妄扯着下坠,又被理智扯着回到现实。 等她慢了不知多少拍,终于反应过来谢不倾在说什么,想起那一日他叫自己去和教坊司的妓子学学,眼神终于清明了些许。 那事儿她自然委屈,不过强压下去,如今又被谢不倾提起,又是在这般心绪与渴望叫缠着上升坠落的时刻,明棠经不住又红了眼眶。 万般羞辱,千般磨难,明棠都能忍受,唯独将她与妓子相比,叫她痛不欲生。 她不是瞧不上妓子低贱卑微,甚至对沦落风尘的红颜皆有悲悯同情之意,对此事如此耿耿于怀,是因她上一世被囚金宫,沦落风尘,谢不倾骤然提起,那些为了活下去而亲手碾碎的自尊、受尽苦楚的羞辱梦魇,皆如刀割一般凌迟她的身心。 一而再,再而三。 可瞧着如今自己被迫绽放于他掌中的旖旎模样,明棠也不禁发愣,她与妓子有何区别? 皮肉交易,以身体攫取权益,或钱或权,她媚意讨好谢不倾,说来似是也并无区别。 明棠又含了泪,她想伸手去擦,又想反正也流了一夜的泪了,擦那欲盖弥彰的泪又有何意义? 索性就这般闭眼落泪。 谢不倾却看出她脸上绯色退去,泛出层层苍白来,只是倔强地闭着眼,那泪仍旧滴滴答答。 “哭什么?疼了?” 谢不倾伸手拂开明棠被汗水与温泉沾湿,贴在脸颊的鬓发,动作甚而含了一份他自个儿都察觉不出的轻柔。 明棠躲开了他的手,闷闷地说道:“……无事。” “嘴硬。”谢不倾捏她脸颊的软肉,像是玩儿什么似的。 明棠心中忍不住有些恼意,捉住了谢不倾的手,抬眼看他:“于督主而言,我不过是个同妓子一般的玩意儿,随意搓圆揉扁,我因何而哭,原也是督主心中会在意的?” 明棠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的眼中看出半分神色变化。 而谢不倾的神色却毫无波澜:“本督几时在意?” 明棠心中一缩,哂笑地勾勾唇,一笑:“是,原是我自作多情。” 她终于忍不住擦了一把一直滑下来的泪,脸上浮起些真真假假的乖顺与柔媚:“既如此,督主随意便可。” 心中有些决然的钝痛,明棠反而平静下来,引着谢不倾的手往下,眼中却冷酷无情地看着他:“只是大人同我说的,太学,一万两,不能少一分。” 她的一切都这般天衣无缝,唯独嗓音带了点儿颤抖的哭腔。 谢不倾瞧着无端有些被刺得疼,不曾动作,倒是明棠如同赌气一般,不管不顾地硬塞,疼得自己狠狠咬着下唇,于是诛心的疼与身上的痛交织在一处,眼泪又是簌簌而下。 谢不倾由着她动作了会儿,竟少有地觉得有些怅惘,有些陌生的烦闷——他所求为何,不过一晌贪欢,瞧瞧这本就了无意义的人间还有什么难得的艳色。 权势,钱财,性命,他早已厌了,倒是这从未尝过的风月有些新鲜。 可若贪欢,现下——又是为何? 谢不倾不知。 她浑身是刺,他看着不痛快; 她故作乖顺,他看着也不痛快。 谢不倾素来不难为自己,想不过的事情便暂且放下,这小兔崽子一点儿不会,也不怕自己伤着了,便将她的手强硬地拉开,以双指深深探入,将那一颗太极丸夹了出来,丢在一边。 小金球儿在地上哒哒哒滚远了,留下一道浅浅的水渍。 “你若不喜欢,直说便是,本督也不至于和你计较这些。” 谢不倾难得有些语气软和,明棠也讶然他也会服软,可话落到明棠耳中,倒叫她气结。 也不知是这凌迟的痛,是这心中不平的怒,亦或是这温泉氤氲的水汽儿,还是这雪夜里从未有过的意乱,明棠用尽全身力气,将谢不倾推至水中。 她狠狠地揪着谢不倾的衣襟,将他半个人扑到水里,带着愈演愈烈的哭腔骂他:“我是不喜欢这个?督主,您聪明绝顶,仔细好好想想!” 第79章 那明世子就是喜欢太极丸? 明棠不曾对谢不倾这般疾言厉色。 但也好似只有此刻,她头一回脱去那些假意逢迎的虚假面具,谢不倾在她眼中窥见摇摇欲坠的脆弱,与她高束而起的防备。 明棠的发早散了,交缠在两人之间,细碎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她又大颗大颗地落泪。 美人落泪,拥雪成峰,明棠天生的艳色,沾着雪夜似的凉,也沾着委屈不平燃起的火焰。 谢不倾自然不会被她这样扑跌在水里,他伸手将明棠揽入怀中,紧紧地盯着她的神色。 片刻之后,他忽而道:“……你是,不喜与妓子相比?” 明棠见谢不倾竟还有几分惊愕,气的狠狠锤他的胸膛,要从他怀中脱身:“谁会喜与妓子相比!我若日日拿千岁您与南风馆的小倌儿相比,千岁待如何?” 谁想谢不倾竟当真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这才道:“你去过南风馆?” “……”明棠气绝,伸手要去掐谢不倾。 谢不倾哪会让她掐自己,一把捉了她的手,反而轻轻咬了咬她的指尖。 明棠怒目而视,这谢老贼是避火图成的精不成?这般时候也做得下去? “……本督同你玩笑的,无意折辱,你若不喜,下回不说就是了。” 谢不倾浑然不在意,听他说起不过是玩笑,明棠心中到底松了松,却仍旧炸了毛:“这等玩笑却不好笑!千岁大人可知,若……若您亦曾有十余年陷于梦魇,沦落风尘,被迫曲意逢迎,日日折辱,可还会喜欢被人拿此事来言谈?玩笑也好,折辱也罢,着实,诛心!” 明棠越说越是委屈,泪似决了堤。 她说是梦魇,却是她前世里实打实过过的日子,每一回提及便如同万箭穿心。 谢不倾微狭的眸中闪过一点儿若有所思。 他想起头一回去明府寻明棠的时候,那夜她头一回发病,正沉在梦魇之中醒不过来,口中喃喃的,似乎正与被人逼迫相关。 倘若十余年都是如此梦魇,她这般痛恨,倒也情理之中。 谢不倾却从未认过错,他仍旧细细密密地轻咬着明棠的指节,又缓缓将她抵在池边,缓声道:“若当真如此,话语伤不了本督,本督却要割了他的舌头。” 明棠反唇相讥:“话说的没错,不如叫我来割了您的舌头。” 谢不倾眯着眼笑:“倘若日后你有这个本事儿,你亲自来,本督静候你。” 他又缠着明棠往水下沉,不等明棠回他上一句,便听见他戏谑的笑:“你不爱听的,本督不说就是,只是方才听你言谈,你既不是不喜欢太极丸,便是喜欢太极丸了?” 明棠哪知道他又能往什么太极丸上带,气的要打他,可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几下又勾得她刚才快到顶峰却沉下来的浪潮又往上攀。 “你……无耻……偷袭……” “兵家要言,兵不厌诈,偷袭亦为上兵伐谋之策。” 也不知究竟几回,明棠终于累倒在谢不倾怀中。 她那双莹润的眼闭上了,眼睫浓密而弯,唇角仍旧绷着,好似下一刻便要骂他臭不要脸。 谢不倾眉目微微柔和了些,似是有些笑意浮现,为她清洗干净换了衣物,这才抱着她在净室的炭盆边坐着,为她擦干浸湿的发。 明棠伏在他膝头,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发梢落在谢不倾掌心,微微有些刺痒,谢不倾凝神看她的睡颜,一时有些怔然。 这人世间没甚趣味,若日后终究成王败寇,她来取他性命,总比旁人来好。 二人身侧正是净室里摆着的一株绿梅,那绿梅有些枯萎了,几片花瓣落了下来,一片落在明棠眉心,一片落在她的唇角。 谢不倾以指尖拂去她眉间那片,正巧指腹上的朱砂痣与她眉心那点贴在一处。 他无端想起市井传闻,言及掌上朱砂乃是前世情孽,眉间朱砂乃一世流离。 市井传闻最不可信,这小兔崽子如此会钻营,恐怕一世荣华,流离孤苦与她无关。 而他又拂去明棠唇角那一片绿梅,手将要落下去时却停了。 谢不倾俯身下去,以舌卷去那一片梅花,含于口中咬破,不见梅花清甜幽香,唯留淡淡涩意。 明棠不知自己几时睡的,亦不知自己几时醒的。 窗外依旧一片漆色,难知几时。 雪夜格外安静,使女们都不敢在近处伺候,明棠倦极了阖着眼,听见窗外雪落下的声音,偶尔闻见炭盆之中一点儿“哔啵”的火星炸响。 身子极为乏累,方才砰砰跳动过的心忽然慢下来,明棠却只觉得有些怅然无归处的空白。 耳边有衣料摩挲的细声,明棠勉力睁开了眼,瞧见谢不倾慢条斯理地穿衣。 那双清减瘦削的手缓缓地束紧衣带,叫明棠想起他在自己的脸侧到腿边流连忘返的轻点,今夜他难得温存,除却太极丸实在是明棠消受不来的坏物什,一切都叫明棠有些意乱。 他与明棠不同,不见乏累,面目鲜明的轮廓在微弱的灯火下有些模糊,却仍旧不掩锋利——却也如同雪夜似静寂的凉。 好似这世间一切点暖皆与他无关,他的身后尽是永夜。 如鬓边嗅得到却不堪折的一枝桃花白; 似眼底望得完却涉不过的一片无量海。 她也不知是梦还是醒,半身都还是麻的,谢不倾穿好了衣裳,俯身下来,将她露出来的半只手臂塞回锦被之中。 “此次还有事要出京一趟。” 谢不倾的声音好似远在天边而来,明棠迷迷糊糊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袖。 她好似反复想了些什么,听见她自己在问:“可凶险?” 指尖的锦衣带着夜里的寒凉,谢不倾伸手来解开她的手,有那么一刻似是与她执手相看。 谢不倾戏谑的嗓音传来:“明世子应当期盼凶险些,要本督最好死了凉透了才是,如此一来,世间便无人再能欺侮你。” 明棠实在困乏了,不知自己回了些什么,亦不知他何时走的。 嘟嘟囔囔了半晌,直到鸣琴早间悄悄进屋来为她收拾的时候,才听见她的喃喃:“死也别死外边……合该,死我手里才是。” 第80章 谢不倾如今还不能死 明棠一下子醒了,鸣琴见自己吵醒了她,脸上有些歉疚之色,轻步走上前来,为她掖一掖被角:“是奴婢不好,吵着小郎了。” 明棠浅眠,醒了便也不再睡了,迷迷糊糊地起来,似是想起来了什么,问起鸣琴:“今日是十一月十五?” 鸣琴点头:“正是十一月十五。” 明棠觉得脑仁有些突突的疼,恐怕是昨夜睡得不好,轻轻晃了晃头,终于想起来了好似自前半夜便盘旋在心的那件事,难怪昨夜会迷迷糊糊问谢不倾可凶险。 “他走了多久了?”明棠恹恹地倚床坐着,闭着眼平息脑中的闷痛。 鸣琴也知道明棠说的是谢不倾,扁嘴回道:“大约半个时辰罢。” 明棠一下子睁开眼来。 半个时辰,恐怕是追不上了。 生死有命,追不上,怕不就是天意了。 明棠这般想着,只觉得自己应当松快些,却不知心中为何没来由地烦躁,侧面正好瞧见鸣琴手里捧着个玉盒。 她如今看到玉盒,便不免想起那装着太极丸的玉盒,果然要皱眉头。 鸣琴看着明棠皱眉,晓得她是恐怕是想到了那件不得了的东西,心中虽气得要死,却还是说道:“……这是九千岁留下来的药,叮嘱奴婢一日都不能忘。奴婢算了算,小郎的药确实不大够了,这些正好将药丸补上。” 明棠才想起来这应当是谢不倾命西厂为她制的药品,想不到他竟还记挂着这个,没来由地有些发怔。 鸣琴照例将药丸交到明棠手中,明棠将玉盒展开,挑了一颗验过了,无端想起来谢不倾走之前,漫不经心的那一句“明世子应当期盼凶险些,要本督最好死了凉透了才是”。 他知不知道,自己这话,恐怕要一语成谶? 谢不倾固然该死,但如今却不能死。 他若对自己还有兴致,便是她最大的保护伞,大梁朝如今就一个谢不倾木秀于林,全朝堂上下、皇亲士族的目光皆盯着他,明棠便很有些余力在暗地里做些小动作。 有谢不倾顶在前头,从指缝之中漏些东西给她用,便足够她将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拿回来,再一步步走上高处,再不复前世里的流落异乡、客死街头之局。 这般想,明棠方才心中没来由的躁郁反而消了下去。 明棠微微阖了阖眼,将玉盒交回到鸣琴手中,叮嘱她仔细收着,便扬声喊了拾月来。 拾月耳聪目明,也不知她先前在哪处,一听到声音便往她屋中赶回来:“小郎有何吩咐?” “九千岁已下山半个时辰有余,若叫你现在开始追,可追得上?” 明棠已然疾起至案前,研墨沾笔,一气呵成。 桌案在窗边,这窗纱用的还是当年沈氏临建的时候用的软烟罗,皆是雨过天晴色,外头的光疏影浅浅淡淡地透进来,如一团烟色的雾,明棠的面目便拢在这鸦青的雾气之中。 她的神情专注而仔细,没有一丝怠慢。 “可。属下轻功不错,若全力追赶,应当还能追上。”拾月并不托大,脸上瞧着亦不算勉强。 “去。”明棠将方才写就的纸条一卷,放入拾月掌心,“呈给千岁大人一观。” 见明棠神情不似玩笑,拾月便晓得这消息恐怕极重要,转身就要往外走。 而明棠背过身去,从自己贴身的小衣下摘出自己常戴着的一个鼻烟壶,两步追了上去:“这个你亦带去,叫九千岁带着。” 拾月接过,瞧见其中盛放着些许药油,却犯了难:“小郎可是要将这药物给九千岁?并非属下不愿,但九千岁早有令,从不用除了西厂以外的药物,小郎拿去,九千岁不收不说,恐怕还叫九千岁疑心。” 明棠飞速地思索了一番:“既如此,你将纸条先行带去,交由千岁大人一观,请他等我一等,此物我骑马带去,亲自与九千岁分说。” 谢不倾这般警惕,连外头的药物都不收,此事个中消息又不好叫拾月转达,明棠必得亲自去一趟,否则谢不倾定然不信。 温泉庄子后院有护院们往来市集所用的马匹,正可一用。 拾月抓紧时间去了,一掀门毡,外头的风雪便倒灌进来——外头竟又是大风雪,鹅毛大的雪片满屋子乱飞,连明棠脸上都沾上一丝,很快因为屋中的热度而渐渐融化。 明棠却顾不上这些,便立即叫鸣琴来更衣。 鸣琴听她说要骑马去追谢不倾,唬得变色:“小郎怎会骑马!又是这样漫天风雪的,路上定滑得厉害,若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你便当我是梦中学会的就是。”明棠眉头轻皱,有些心不在焉。 前世她被金宫送至南陈,伺候的新主儿是个极爱马匹之人,麾下专有御马司。她初到他身边的时候,曾因貌美被其妻妾忌惮,被打发去做马奴,便是在御马司学会的御马骑术,虽说不精,也多少够用了。 明棠执意如此,鸣琴也没法,只是打心眼儿地不愿明棠冒着风雪去受罪,骂骂咧咧地替她更衣。 明棠带的衣裳皆是不便骑御的,但如今要追,这也没法子。 鸣琴为她披上厚厚的貂裘披风,明棠一罩兜帽,双采已然在外头牵好了马,她与鸣琴皆目含忧虑地看着明棠,可惜不会骑马,没一个能跟的,只得看着明棠翻身纵马而去。 明棠走得匆忙,鸣琴与双采又皆是送明棠出去,阿丽一直在小厨房指点庄子上的仆役做膳食,无人察觉偏房里的伤病少年已然从床榻上下来了。 因他身上的衣裳皆被割破了,鸣琴只得拿了几件明棠已然不要的旧衣给他随意穿上,明棠那般瘦弱,偏生他也穿得下,可见其人何等瘦削。 他脸上的血污都被洗净了,露出一张幼嫩却妖冶的脸,不知何时便静静地立在窗边,瞧见明棠匆忙上马,一扬马鞭而去的背影。 冰天,雪地,银装,素裹。 唯独明棠那一身朱色披风如同热烈的火焰,在白雪皑皑之中格外醒目。 他不知定定在原地凝视了多久,直到那一点儿朱红都消失了,他仍旧如同木雕一般站在窗前。 第81章 九千岁动了大怒了 拾月已然一路疾驰。 她在从龙卫之中,其实便是以轻功卓绝为著——除了谢不倾,西厂之中众人轻功无人能胜过她。 她几乎如同惊鸿残影从树梢掠过,催动浑身所有的内力,下山回京只有一条路,这也不需她再费心去寻痕迹,便将自己的速度拉到最大,终于隐约瞧见谢不倾的背影。 他是孤身一人来的,戴着大帽遮掩住面貌,也并未骑那匹能够代表他煊赫身份的大宛宝马,只是随意骑了一匹狮子骢,慢吞吞地在雪中行走,腰间的宝剑同他一般沉默。大雪使天地如同皑皑荒原,他一人在雪中,孑然独行。 西厂之中自然有自己的暗号,拾月取出一枚银叶在唇边吹出几个不成音调的音节,谢不倾便已然听见,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回过身来。 拾月落在他马前,跪地行了礼:“督主。” “她叫你寻我?” 谢不倾晓得拾月是个实心眼子,她现下只有守着明棠一件任务,不可能自己来寻他,必是得了明棠的吩咐。 拾月点头,将那一直握在掌心的纸团交予谢不倾:“小郎吩咐属下将此物交给督主,乃是小郎晨起写的,应当是紧急之事。” 谢不倾取之一观,眉头微微皱起。 拾月不敢耽搁,再说道:“小郎吩咐属下请督主多等等,有一物件儿要亲自交给督主。” 谢不倾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什么物件这样珍贵,需她亲自来送?再者这样大雪,你敢叫她亲自出来?她身边几个使女哪个会骑马载她?还是你叫她自个儿骑马?她那身子能自己骑马?” 这几问连声而来,问得拾月哑口无言,晓得是自己思虑不周。 但方才明棠也急得厉害,乃是速速催她出来的,拾月也不敢分辩,只是低头认罪。 若是往常,谢不倾登时就要发作。 但如今他却顾不上拾月如何,已然调转马头,往回纵马而去。 他方才自己也不过是慢吞吞地骑行,如今才是当真纵马疾驰,三两下便消失在拾月视野之中。 拾月也不敢在原地等,也只得跟着回去。 但她却发觉自己浑然跟不上谢不倾的速度,他那狮子骢也不是寻常马匹,当真撒开四蹄,便如同一阵风似的刮过,连雪片都被卷得打旋儿。 明棠乃是纵马下山,只觉得那马匹越跑越快。 她确实会骑术,却也实在高估了自己的本事,这护院们骑的马匹也不过就是些寻常马,在这般下坡之中控制不住自己,发了疯似地往下冲,大风将她的披风兜帽都吹了下来,她却不敢伸手去抓回来,就怕松开了缰绳便再也握不住。 明棠紧勒缰绳,那马儿反倒要叫,左右乱晃,差点将明棠从马背上摔下来。 好在一路上虽胆战心惊,却也没有太大的惊险之处,远远地倒瞧见前面有个人形红点儿,明棠依稀辨认出那正是谢不倾今日所着衣裳的颜色。 见他还没走,明棠不由得松了口气。 眼见着要跑过松柏夹道的小坡,马儿脚下似是被什么一绊,竟是刹不住惯性,整匹马都往前狠狠绊倒在地。 谢不倾也瞧见明棠匆匆骑马而来,正狠狠皱着眉,琢磨一会儿要如何狠狠斥责她这般大胆妄为,却不想人还未到跟前,那马便跪倒在地,竟是要将明棠一整个从马上摔下来! 此处的坡道虽然不算太陡,但若当真从马背被狠狠甩落,就明棠那身子骨儿,小命儿都能摔得魂归西天。 谢不倾当机立断,断喝道:“往左跳马!” 明棠一惊,晓得自己要是和马儿一同摔倒,恐怕不仅仅要伤筋动骨,连忙松开缰绳,果断跳马。 谢不倾袖中一挥,明棠骑的那匹马儿便被挥到一边,狠狠地撞在旁边的树干上,将几棵枯树都压倒一片。 而他也已然飞身出去。 拾月这时候才用尽全力追来,正好瞧见明棠跳马,谢不倾飞身。 拾月没见过九千岁动手的模样,她被收至从龙卫的时候,谢不倾已然是西厂督主了,除非大事,皆不必谢不倾动手,故而拾月从未见过谢不倾的功夫。 传闻都言及谢不倾武艺出神入化,能斩鬼神,拾月却是头一次见谢不倾动手。 拾月精于轻功,更能看出谢不倾的步法何等鬼魅,且他内力必然充盈如海,否则不得这般快速而毫无滞涩。 几乎是明棠跳马那一刹那,谢不倾便飞身出去,拾月甚至还来不及眨眼,便瞧见两团朱红撞在一处。 明棠在跳马那一瞬,心几乎都不会跳动了,只想着自己这回千万不要跌断手脚才是,干脆闭上了眼。 却不料一股大力缠住她的腰间,瞬息之间她就被卷入一个泛着冷檀香气的怀抱之中。 明棠一下子睁开眼,便瞧见谢不倾已然将她揽在怀中,而他往后再急退数步,便安然无虞地停在原地。 她几乎没反应过来,谢不倾就已将她放下,擦去了她发间与脸上沾着雪片,替她将兜帽戴好,冷声斥她:“你是疯了!若是想死,早些去诏狱领死,你哪儿会骑马!” 被谢不倾厉声一斥,明棠打了个哆嗦,这才发觉自己双腿几乎酸软得站也站不住,昨夜纵欲半晌,今日这冰天雪地又要夹紧马腹,这双腿都几乎不是自己的了。 她站立不稳,只得紧紧攥住谢不倾衣襟以稳定身形,可那握了一路缰绳的手也已然冻得发紫,谢不倾一边骂她,一边将自己的氅衣脱下了,将她的手整个包在其中。 这氅衣还带着习武之人的体温,明棠愣愣地眨了眨眼,谢不倾打了个呼哨,那匹狮子骢便欢快地跑了过来。 谢不倾又将她整个拢在怀中,径直抱着她上了马,竟又是要往温泉庄子回去。 明棠一惊,忍不住回头问道:“大人不是还有事儿?” 她整个被拢在谢不倾怀里,回过头来时,耳根正好擦过他的薄唇,为他温热的鼻息一熏,忍不住发痒。 谢不倾眉目之中浮起淡淡的戾气:“若本督迟这一时片刻,他们便群龙无首,那便也可死了算了。” 拾月在后头默默跟着,只打了个寒战,晓得九千岁这是动了大气了。 第82章 好色 明棠还要言语,便听得谢不倾的冷嘲热讽:“你若想今儿回去便病的站不起来,你只管可劲儿说话。要是嫌在马上喝风吃雪还不痛快,就一头栽到雪堆里去,大口畅饮就是。” 他说话实在气人,明棠被他噎得死死的,想极了将他直接踢落马去。 谁料谢不倾忽然一夹马腹,高提马头,明棠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惊呼一声,顾不上弄他,一整个便被颠簸进谢不倾的怀中。 明棠被他捉紧了双手,紧紧揽在怀中,动也动弹不得,只听见谢不倾戏谑的闷笑。 拾月看着两人一骑走远了,只在心中想,确实一物降一物。 她不敢跟太近,也不敢离太远,错后开一段距离。待经过跌断马处时,忽然听得草堆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拾月静心一听,竟听到路边的草垛之中似乎有微弱的呼吸声,往声音来处找过去,只瞧见被明棠惊马砸倒的几棵树正压倒在草垛上,下头似乎压着个人。 拾月一惊,环顾一周,瞧见在雪的掩埋下,竟藏了一根绊马索! 那绊马索应当就是方才致使明棠绊马的罪魁祸首,拾月仔细看了,一头系在小坡对面,藏于草中,一头就蜿蜒进被树干压倒的草里。 不必想,必是有人藏在草垛之中,见明棠纵马而来,便将埋在雪中的绊马索一下子拉紧;明棠正骑着马狂奔而下,这大风雪的也看不清东西,根本看不清忽然拉紧的绊马索,马儿也直接被绊倒在地。 若非九千岁正好回转,瞧见明棠被绊倒,这小郎君一身病弱骨头,恐怕当真是一跌就跌散了。 而那人没料到九千岁出手便将惊马拍到一边,不偏不倚正好压倒了他身边的树干,死死地将他压在其下。 算了算时间,怕是被冲击力砸得昏死闭气,这才没引起九千岁的注意,却恰巧被远远走在后头的拾月赶上了。 这人好阴毒的心思! 拾月不敢耽搁,立即将上头压倒的树干都搬到一边去了,随后将那被压在树下的人拉出来一看。 这一看不得了,看清了这人是谁之后,拾月都不禁皱紧了眉头,连忙将人捆上。 这头明棠已然被谢不倾带着回到了温泉庄子。 明棠还有些担心这附近尽是皇亲贵胄,若是被人瞧见了恐怕不妙;却也好在这大雪天的并无人烟,寻常人都在庄子之中窝着懒怠出来。 而谢不倾更是浑然不在乎,丝毫不怕被旁人瞧见,一路上大摇大摆,全然不避人耳目。 待到了庄子附近,谢不倾抱着明棠翻身下马。 那匹狮子骢极通人性,两人下马之后,它便快乐地打个响鼻,竟想去蹭明棠的脸。 谢不倾似是早有所察,直接将明棠抱到一边去了,看着那匹不知死活的马皱眉:“自个儿玩儿去,少来。” 那马儿有些不服,非过来咬了一口明棠披风袖口处的流苏,又啃了一口谢不倾的衣摆,在谢不倾的目光变得陡然危险之前,一下子撒蹄子跑开了。 明棠惊讶地看着跑走的狮子骢,不由得说道:“这马儿这般通人性?” “这马儿不知是什么色胚子转世,只爱美人,登徒子似的。” 明棠见谢不倾脸色不虞,不知是不是被那狮子骢咬了衣摆,正不痛快,促狭一笑。 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人正被谢不倾捉在怀里,可不敢乱说,硬生生咽了下去,做出一副温驯模样,心中却腹诽:“物似主人型!” 那可不! 谢不倾爱不爱美色她不知道,但他定是个登徒子。若说他不是避火图成的精怪,明棠是一点儿不信。 而谢不倾哪知明棠心中念头,抱着明棠也不走大门,伸手将明棠的风帽整理好了,脚尖一点,便直接越过了院墙,再三两息,便落在了明棠的屋前。 鸣琴正在与双采在一起缝香囊,难得脸上有些笑颜色,便瞧见谢不倾堂而皇之地抱着被裹成个粽子似的明棠进了屋中。 双采正好在低头理线,没瞧见人,鸣琴却看了个全乎,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琴姊,你的脸色怎生这样难看?” 鸣琴忍不住狠狠一啐,只说道:“早间在院子里瞧见一只大黑耗子,正想打死呢,跑不见了,方才又瞧见他在院子里窜。” 明棠听见鸣琴之语,差点破功笑出声来。 好巧不巧,谢不倾今日所着正是黑裳,乃特大号大黑耗子一只。 明棠都听见了,他岂会听不见? 他却并未动气,只是将明棠放下了,抖落衣上风雪,意味深长地看明棠一眼:“你的使女,本督也不同她计较。只是下头人胡说,自也是你应该担起责任来。” 明棠却要一本正经:“好叫千岁大人知晓,我这温泉庄子长久地没有人来住,院子里确实有不少老鼠,来的那日便见到不少,鸣琴并未玩笑。” 这话原说得天衣无缝,谢不倾却不听。 他忽然伸手点了点明棠的唇,眸中漏出几许深色:“本督从来便是颠倒黑白之辈,她是也好,不是也罢,如今本督说是,她就是了。你又欠本督一笔,可想好如何还了?” 明棠一见他模样,便想起他昨夜是如何逼着自己吞吐含咽的,舌根都被压弄得发麻,连忙往后一避,道:“颠倒黑白乃是乱臣贼子对千岁大人的污蔑罢了,大人最是公正磊落,怎会有意为难我一个可怜人么?” 摆明了是戴高帽,谢不倾却也被引得一笑。 无他,全大梁朝明儿面上对他毕恭毕敬,山呼千岁,背地里哪个不是骂他阉党乱政,狼子野心,也就明棠敢在他面前睁着眼说瞎话。 但这小兔崽子一双唇舌如同百灵鸟儿似的,说着也逗趣儿松快,谢不倾懒怠为难她这样多了。 他将拾月急急送去的纸团子拿出,往明棠面前一放,脸上还有些漫不经心,眼却逐渐锁紧了明棠,沉不见底:“明世子这是何意?” 纸团上,分明写着一行小字。 “此次南下,忌惮旧人,若有紧急,用此全消。” 明棠将那个拾月不肯带上的鼻烟壶取出,往“此”字上一放。 正欲说话时,便听见外头人一阵喧乱。 “诶,小郎君,可别乱闯!” 第83章 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明棠顿时将纸团与鼻烟壶皆收入掌心,颇有些忌惮地看着门外。 谢不倾竟也不躲,只是将大帽一压,施施然直接坐在明棠床榻上。 这大帽帽檐极宽,压下来便只瞧见谢不倾光洁的下巴,明棠晓得自己是说不动这尊大佛的,他爱坐便坐吧,也懒怠管他了,干脆将他整个推到床榻上去,拿被子将他盖住,随后抬手一收,将床帐的玉钩拿下了,把谢不倾如同个偷藏的美人似的隔在帐幔那头。 下一刻门便叫人撞开了,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个小郎君。 他生得面嫩,妖冶得不辨男女,瞧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头墨发一点儿没束,披散在身后,脸颊上一道浅浅的伤痕,身上穿着明棠的旧衣,瘦巴巴的。 明棠认出这人就是昨夜带回来的那个受伤少年,见他不过一夜就又能活蹦乱跳起来,有些惊讶地挑挑眉。 这般强的生命力,也难怪能活下来了。 那少年人也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明棠,一股子执拗劲。 鸣琴与双采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追进来,连忙上来拉他:“小郎君,快回去罢。” 他却不听,竟还能甩开鸣琴的怪力,又跑到明棠的面前。 “你醒了?”明棠略退了一步,温和问起。 他点点了头,竟忽然如同小犬一般凑到明棠身边,离的极近,狠狠一嗅。 明棠猝不及防,短促惊叫一声,身后的帐幔里便飞出一股子气浪,掠过明棠的耳边,将他整个掀翻出去。 见他一下子摔倒在地,半晌不动弹了,明棠不由得心想,不会自己冒了半夜的风雪去将他捡回来,倒落得个被谢不倾打死之局罢? 谢老贼下手这般重,晓不晓得这人何等重要! 若真打死了,她这一夜的风雪岂不是白吹了? 明棠两步上前去,轻轻碰了碰他,他却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明棠的衣袖。 他浑身颤抖起来,一下子抬起头来,一张堪称国色天香的脸上顿时涕泪纵横,惨不忍睹:“呜哇——你的床上有妖怪打我!我好疼!” 他这哭声嘹亮,和四五岁的孩子似的,一点儿没收敛。 鸣琴与双采面面相觑,明棠也惊呆了。 这这这……这位可是静海王的嫡子,沈鹤然,日后上京城最大的造反头头之一,何等心狠手辣、扭曲变态之辈,如今竟和小孩儿似的在她跟前大哭? 明棠的明府外局之中,第一枚重要人物,便是沈鹤然。 沈鹤然乃是静海王膝下独子,当真是千宠万爱、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胄之后,却得了不治寒疾,乃是因其少年时曾瞒着家人偷偷溜到青云山来冬猎,结果失足滚落下山,在雪之中埋了一天一夜才被人发觉。 寻常人等冻上一天一夜早死了,也不知这沈鹤然是何等奇人,竟活下来了,只是落下了寒疾。 明棠来这一趟温泉庄子,用计带上明以渐,正是以明以渐为幌子,遮掩自己救一救沈鹤然,捞个救命之恩,再挟恩图报之实。 但怎么如今……好似救回来个傻子? 鸣琴恍然大悟:“昨夜曾见他头上有伤,许是撞着头了。” 而沈鹤然见明棠动也不动,又拉着她的衣袖,如同撒娇般摇晃:“漂亮阿姊,你怎么不理我……你是不是也被床上的妖怪吓着了……” 明棠被他这一声漂亮阿姊惊着了,狠狠皱紧眉头,说道:“……是哥哥。” 沈鹤然顾不上哭了,一双水洗净了似的双瞳映着明棠的脸,全是怀疑:“哥哥有这样好看?我不信,只有阿姊才这般好看!” 明棠也不急,叫在一边看呆了的鸣琴捧一面水晶镜来,放在二人面前:“你自己瞧瞧,你生的这般模样,怎么敢说我是阿姊?” 论女气,沈鹤然确实比明棠生得女气太多。 沈鹤然似乎也是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大叫起来:“哇啊啊啊啊!我也变成女郎了!” 他大叫着,五官乱飞,脸上还有涕泪,实在惨不忍睹。 明棠耐着性子用哄小子的法子哄他:“这些都是小事,你受伤了,先跟着这个阿姊回去休息好不好?好好休息才能好,回头叫这位阿姊给你糖吃。” 沈鹤然还要不依不饶,那帐幔后便飞出一道白光,一下子打在他的睡穴上,登时将他打昏过去。 明棠终于抽回了自己被沈鹤然蹂躏得皱成一团的衣袖,叫鸣琴速速将他扶走。 几个使女连拖带拽终于将他弄走,谢不倾阴恻恻的声音便从帐幔后传来:“怎么,本督见不得人?” “怎会!我昨夜曾见那小郎君身有佩玉,玉质上乘,出身非富即贵,只是怕他瞧见大人。我自个儿事小,只是怕他出去乱说,坏大人清誉。” 明棠一本正经地说胡话,溜须拍马世间第一流。 “那便杀了。”谢不倾浑然不在意。 明棠知晓他不是顽笑,若他想杀沈鹤然,确实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功夫,正巧还无人知晓。 只是这原没甚必要,明棠揣摩这祖宗这会子心情大抵不佳,连忙跟着好一顿马屁,上去打起帐幔来,欲亲自将谢不倾扶出,一看差点昏死过去。 她有数条束胸带在床内侧挂着,也不知是不是推谢不倾进去的时候不慎碰着了,其中一条正蒙在谢不倾的脸上。 那条正是她昨日才用过的,明棠脸一下子红了,连忙将束胸带取下。 谢不倾瞥她一眼,品评之:“略有芬芳。” 呸!当她的束胸带是什么花儿不成! 明棠实在不知他哪儿来的这般厚的脸皮,将束胸带收起放到一边,说尽了好话,终于哄得他愿意挪动一二。 却不知他忽然手上用力,将明棠整个拉倒在自己怀中,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俯身看着她,鬓角的发落在她脸上,手却伸上来,竟是欲去解她的衣带,一面慢吞吞地问起:“明世子这般怕,是怕本督与明世子在这庄子私会偷情,叫外头的正主儿瞧见了?” 明棠恨不得一拳打在他脸上,什么私会,什么正主儿,乱七八糟的! 她与沈鹤然能有什么! 明棠心中怄的很,一面抓住谢不倾解她衣带的手,一面恨声道:“苍天可鉴,我与他不过生平头一回见!” 见他动作还不停,明棠不由得再说起:“大人!今日还要起行,不若将方才纸条之事分说明白!” 第84章 他的手甚至已经探进去了 谢不倾的动作却一点儿不见要停的迹象。 他的手甚至已经探进去了,覆在明棠心口。 明棠忍住将他直接从床榻上踹下去的念头,毕竟多半也踹不动他,只好先捉住他的手,一边好言相劝:“也不争这一朝一夕的,何必这般着急?” “明世子好似很着急,怎么,这般担忧本督?” 谢不倾的动作略略停了停,没再往里进,明棠提心吊胆地防备着他忽然动手,斟酌着说起来:“大人乃梁朝肱骨栋梁之臣,一人之安危事关大梁朝国之生计、千秋万代,自然是以大人为重,此事事关大人性命,小的身为梁朝子民,自是将大人的安危放在心上。” 她前世里也是拍惯了马屁的,知晓再是冷心冷情的人,也没有不爱听的,虽说很是违心,但可劲往谢不倾这张臭脸上贴金就是。 谢不倾正压在明棠上方,两人鼻息都快融在一处,听得明棠这一气呵成的溜须拍马,一脸真诚无比的温存谄媚,禁不住笑了。 因两人挨得极近,明棠分明瞧见谢不倾的眼角先勾,眼底泛笑,唇红齿白,风流无限。 他生的太好,这句话明棠在心中已然说倦了。 谢不倾瞧见明棠的目光分明落在他脸上,心中莫名有些微悦,指尖却在被紧紧束起的顶端微微一捻弄,弄得明棠打个颤,脸上的温存谄媚果然褪下去,换成羞恼的怒目而视。 “这般谄媚,本督可不信,说实话,否则今儿你别想出去。” 谢不倾的手明晃晃放在明棠心口,他分明是威胁她。 明棠却当真怕他这威胁,只好说道:“……大人若出了事,可不是没人护着小的了么。” 谢不倾不用细听也知道她这话至多也不过就是半真半假,但有一点儿真意,也还算这小白眼狼儿有点儿良心。 他可算是放过了那一团儿岌岌可危的小团子,半撑着身子,仍旧压在明棠上方,说道:“这还勉强有些可信度,说罢,这事儿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双眼微垂着,看着明棠。 明棠被他压着,分明有些慌乱,却又抑着心中慌乱,稳住心神同他细说:“大人此次出行,应当是要南下公干,随行者之中有一亲近者,乃是叛徒,会借机暗害大人,若无意外,恐怕是毒。” 实话如此,明棠前世记忆里,确实有如此一遭。 两厂提督谢不倾奉皇命南下,于途中遭人暗算,身中剧毒,相传是其身旁一位相伴数年的亲卫反水所致。 而谢不倾后来虽以秘法解毒,却似是留下隐痛,其武艺也大打折扣,实力受损,使得其他势力有了苟延残喘之机,几年后便上下内斗,水深火热,终致使大梁朝内乱不断,分崩离析。 明棠对大梁朝虽并无家国之情,但如今这个时候显然不是家国崩裂的好时候,乱世群雄逐鹿,跌沛流离,明棠已然吃过这个苦了,不愿再在毫无能力之时被卷入灭国之中。 她刚重生的时候想的还没有这般长远,但如今时日渐长,她心中的局也已然慢慢定下,大梁朝不能这样早灭,谢不倾也不能这般早就折损。 故而这才是明棠今早这般急急,让拾月去追谢不倾,自己也着急地纵马出去。 谢不倾“唔”了一声,又问起:“你那个鼻烟壶,里头盛着的是解药?” 明棠点头,又双手将鼻烟壶奉上。 她于金宫数载,曾从蛛丝马迹之中猜测出金宫并非简单的青楼楚馆,其中所授种种知识,除却讨男人欢心的本事儿,其余的皆是探查、为谍、制毒、迷惑人心的本领。 大抵金宫也有别的居心,只是不曾找到机会——不过这也想远了,明棠所知的,乃是在金宫中时,曾听教授毒术的妇人得意洋洋地说起,当年毒害名震诸国的谢不倾所用之毒,便是她的得意之作。 明棠彼时只当个玩笑故事一般听了,只是毒药与其解药皆是实打实的知识,皆用心学了。其毒复杂,解药却简单不少,前些日子明棠便已将其解药配出,随身带着,以应对不时之需,保住谢不倾这暂时不能死的金大腿。 昨夜荒唐,她也是忽然想起这事儿来,醒后细细想了时间,确信谢不倾被下毒一事,正是这次。 谢不倾接了鼻烟壶,见其中果然是些许浓稠的药液。 “明世子好本事,敢问是从何处得知的?” 他目光沉沉,瞧不出是信还是不信。 明棠不答,谢不倾便抛了抛那鼻烟壶:“难不成明世子要同本督说,乃是夜观星象得知?” 他这话有几分哂意,却正中明棠下怀。 她彼时备下解药,亦有将此事算进另一局的打算,此局原只有一白龙观的柳霜雪,至多再算上一个还未入局的朴木子,如今谢不倾主动入局,明棠便不再客气。 “倒也有些相似之处,只是我是以紫微斗数推断而出,千岁大人可曾听闻?” 明棠忽然抬眼,定定地看着谢不倾。 她这一双眼生得美丽,只是平常都带着温驯的笑,瞧不见什么真色。 而如今她这眼中并无一丝虚情假意,唯余平静,竟如同星海银河一般浩瀚无边, “紫微斗数?愿闻其详。” 谢不倾不曾见过明棠这般模样,倒从她身上起来,只坐在一边。 明棠心知他并非无时无刻皆不正经,否则也不能安然在九千岁的位置上呆这许多年,祭出紫微斗数这面大旗,果然引他正视。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静观星辰分野变,卦衍世劫正乾坤。紫微斗数,乃是术数之宗。” 明棠身上的衣裳遭他扯散了,有些狼狈,却不见一丝窘迫之色。 谢不倾并非不学无术之辈,自然知晓如今世道,黄老皆废,佛道皆有,玄学亦盛,个个皆言谈轮回生死,能定人气运命道,论人前世今生。 紫微斗数,源于《周易》,与道学的八字四柱推命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立足于天顶星宿,构命盘十二宫,为断古今的大家术数之一,只是极为复杂繁冗,早已失传。 谢不倾重新开始打量起明棠,目含深色,若有所思。 第85章 谢不倾,别死太快。 术数之中,所谓星占、卜筮、六壬、相术、拆字、堪舆、奇门遁甲等,这些倒早已然遭人拿出来说了数回了,名声大噪者亦有之,倒是这紫微斗数知者寥寥,精通法门者更是世所罕见。 明棠,这么个十五岁的,被家中逐到外头去的小小假郎君,竟会此道? 而明棠却将散乱的衣裳随意一拢,步至案前,推开一张素宣,执笔而下,顷刻间画出一张命盘十二宫来,推至谢不倾面前。 谢不倾一直盯着她,见她下笔果然毫不滞涩,分明是烂熟于心,看样子当真是知晓这所谓紫微斗数。 明棠知道谢不倾在看她,她画这命盘十二宫,正是为了取信于他。 若说她在被掳去金宫之前有何本事,恐怕也只剩这些杂学能够言说。 明府对她极不上心,在她入太学之前并不肯给她请先生教导,她却喜欢看书,尤爱杂书,曾与街头地摊儿之中无意买得一本破烂残卷,正是紫微斗数相关。 她大感兴趣,好好学过,虽并无紫微斗数那算生死、断古今的本事,却也很能以基本功唬唬人了,横竖紫微斗数早已失传,知之者甚寡,明棠亦不怕被人戳穿。 她原本就打算借这紫微斗数在府外钻营布局,只等那跛足道人朴木子王启回京,到时候正好可光明正大地用起她前世里所知的种种事情,皆用在“紫微斗数”神算无双上,天衣无缝。 如今谢不倾入局,若能引他信服,锦上添花,紫微斗数必可大行其道。 明棠心有底气,径直将命盘十二宫俸给谢不倾随意观看,一面说起:“千岁大人方才说起夜观星象,紫徽斗术正是以天穹星宿为本,结合五行八卦,以星盘推衍,小可算人之祸福吉凶,大可推王朝气运造化。” “譬如可知,梁朝气运衰竭,命不久矣。” 明棠之言,掷地有声。 谢不倾垂下眼来:“看来明世子还真是有些本督不知晓的本事。” 他一顿,又说起:“只是昨夜分明雪夜无星,明世子又一夜贪玩,何以观星?” 明棠险些被他的“贪玩”噎死,腹诽分明是谢不倾强迫于她,只是她这时候也懒怠分辩这些,只是高深一笑:“又非夜里才有星象,千岁大人走时,正待启明观星之时。” 谢不倾便又言:“既是如此,若当真这般神术,何以不知究竟是何人暗算本督,反只得出个解药来?” 明棠嗤笑一声:“若真有这本事,帝王家早已让精通紫徽斗术者占完了,又何以落得个断代消亡之结局。再者,我也不过只学个皮毛,全无那等本事,为大人推算这一次,已经是泄露天机,险些算进我这半条小命去,为着我这小着想,日后是再不能算了。” 其实她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打起全部精神,不漏一点儿错处,只为糊弄谢不倾——这厮浑身上下八百个心眼子,可不好糊弄,能叫他信三分,明棠便是赚了。 不过这无论如何也是提了他的醒了,谢不倾何等多智近妖之人,先有防备,又有解药,必能渡过这场难关——那她身为首席功臣,讨个赏也不过分吧? 谢不倾应了一声:“那这般说来,明世子就是心中记挂本督,这样用心,本督很是欣慰。” “啊对对对,是是是。”明棠背过身去收拾宣纸,甚是敷衍。 却不料她忽然被人搂入怀中,一点儿温热的触感落在她的后颈,轻轻落下一个吮吻,引得明棠发痒挣扎:“等本督回来,少不得你的好处。” 他说罢了,便大步离去了。 明棠狠狠一擦后颈,心知谢不倾必是信了。 明棠方才同他说时,他面上毫无变化,呼吸却明显一停。 他统领两厂多年,手腕强硬,必是将身边整得如同铁桶一般,若身边亲卫里当真藏着个叛徒,乃是弥天大祸,亦是他之失察,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定是要出手整治的,再在她这么个小玩物这儿浪费时间便不应当了。 明棠行到窗前,看见谢不倾脚尖轻点,几下便消失在雪幕之中。 她不知心中作何感想,只想着,无论出于何等缘故,只望谢不倾这杀材别死太快,早些回来。 正在这时,明棠瞧见拾月背着个什么东西一下子飞落进来。 那东西后滴滴答答的,明棠凝神一看,竟是……血! “拾月!”明棠唤她,拾月也听见了,将那一团东西掼到地上,将自己方才的发现皆说了一遍。 待听见是此人躲在草垛之中,拉着绊马索企图偷袭于她,明棠当真是觉得此人颇有奇招。这一招阴狠的很,若无谢不倾,她不死也得半残。 “拿水来,把他泼醒,顺便叫我瞧瞧是什么人这样有勇有谋。” 明棠吩咐,拾月立即做了。 水将他面上覆着的血污冲干净了,露出一张坚毅的脸孔来,只是恐怕伤的不轻,几盆水下去,不见一点儿动静。 但这张脸竟……是那所谓沈氏姨太太的长子。 若真是沈氏姨太太的长子,其实也勉强算是个表兄,他这表兄不请自来鸠占鹊巢数年,如今就因被她发现,将他一家打出去了,竟就要杀她? 果真是个好表兄。 而拾月却又凑到明棠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明棠兴味地挑挑眉:“他当真这样说的?” 拾月点头:“千真万确。” “那先将他也找个屋子关起来,好生将养着,他可不能死。” 明棠只觉得这一场温泉庄子之行,当真是越发有趣了。 沈鹤然摔成了个大傻子,这所谓的沈家表兄也是个有趣之人,果然妙极。 却不想她这心里仿佛住了个言灵,一说起沈鹤然,那孩子气的嗓音猛然又炸开在耳边。 “漂亮阿姊,快来救我,这婆子要杀人,这婆子要杀人哇!” 明棠转头一看,便瞧见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被一个婆子追着跑过来。 虽不知他是怎么跑出来的,那他身后所跟的嬷嬷,更叫明棠眯眼。 第86章 大雪封山,棠棠生病 那是明以渐身边的奶姆刘嬷嬷。 因要装腔作势,明棠与明以渐没有丁点儿交流,叫明以渐在这庄子里如同个透明人一般;仆役更是上行下效,不敢拿主子怎么样,便拿身边人开刀,才这么一两日,刘嬷嬷便吃了不知多少拜高踩低的苦。 而瞧她绷着一张脸,追着沈鹤然走,明棠便伸手将吓得发抖的沈鹤然掩在身后,睥着刘嬷嬷:“刘嬷嬷这是做什么?” 横竖她也不知这沈鹤然要傻多久,原本救他是想以救命之恩换进太学修习,但如今谢不倾既肯点头,就不必将救命之恩用在太学上,先攒一攒,再刷刷好感总没错,若沈鹤然以后造反得当,明棠总没坏处。 刘嬷嬷也是一脸恼火,涨红了脸:“这小郎君不知是从哪儿来的,一下子窜到二郎君的院子里来,老奴正伺候二郎君用养身的药呢,他却一下子将药碗打翻了!这药材难得,又下这般大雪的,这叫老奴如何是好!” 还不等明棠说话,沈鹤然便先说道:“漂亮阿姊,你不要听她胡说,那药黑漆漆的,闻起来有臭臭的味道,我知道臭臭的东西都是有毒的东西,这个老太婆要害人的!” “是哥哥。”明棠面无表情地纠正。“你若再乱叫,我就把你交给她了。” 沈鹤然委屈地扁下嘴巴,极为不情愿又很是不服地开口:“漂亮哥哥。” 刘嬷嬷看明棠好似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还与沈鹤然闲聊言谈,气的胸脯不断起伏:“胡言乱语!白马寺的大师亲自为二郎君开的药,又怎么会是毒药!” 明棠细细看了刘嬷嬷的神色,故作惊异道:“白马寺的大师亲自开的药方子?” 其实她丁点儿不惊异,明以渐几乎没有瞒她,早将他与白马寺的渊持大师关系匪浅相告,明棠当初用来套明宜筱进局的那些脂膏,正是假借渊持大师的名头送进来的,这才能叫明宜筱如此信服。 刘嬷嬷很看不惯明棠,只觉得明棠小看人,傲然点头:“那当然,白马寺的大师与二郎君投缘,当初二郎君腿疾,险些连性命都保不住,正是大师出手相助,这药方也是大师后来写来为二郎君养身的。” 其实这些消息明棠也早已经从明以渐口中听说过了。 他说他的腿疾并非天生,少时他也能跑能跳,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越发站不起来,腿亦萎缩了,人也病的厉害,愈发体弱多病,好几次风寒都差点儿没熬过去。 刘嬷嬷给他请医看过,只说是他的腿疾引起的重症,药也吃了不知多少,却丝毫不见起色,还是偶然回白马寺的渊持大师为他配了药来,这才救他一命,后来出去云游时也给他写过书信,关怀病情,附以这养身药方。 明棠还想多言几句,却又觉得不到火候,便只轻松揭过:“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年纪小,顽劣些也是正常的。你将药方子写来,回头我叫护院去山下抓药就是,莫要吵闹不休,也省得回头老夫人说我不友爱手足。” “这总耽搁……” “耽搁一日也不成?我那二兄就有这样泥巴捏的?如今大雪封山的,怎生去药铺抓药?刘嬷嬷只管将药方呈上来,少不得你们院子的。” 明棠不听她说话,径直将她打断了。 刘嬷嬷见明棠冷着脸不愿多说,话语更是刻薄,心中很是恼怒,随意行了个礼,又恼火地走开了。 等她走后,沈鹤然才从明棠背后钻出来。 “你怎么跑出来了?”明棠看着这位摔傻了的静海王世子,见他这张俊俏小脸蛋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有些想笑。 “我饿了,我想吃东西,漂亮阿……哥哥!我想吃大鸡腿!” 沈鹤然张口又要喊阿姊,被明棠一个眼刀噎回去,于是一张妖孽似的脸五官乱飞,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矛盾感来,肚子饿了的讨好与不服明棠弹压的不甘交织在一起,实在惨不忍睹又十分诙谐。 “双采,去叫阿丽传膳来。” 明棠瞧见双采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许是在追这跑出来的沈鹤然,便吩咐她去摆膳。 她其实也不曾用早膳,与这傻世子同桌用膳,也可套套他的话。 阿丽很快提着食盒过来摆膳,明棠瞧见她脸颊红扑扑的,一双眼亮晶晶的如同碎了星子,头上戴着一朵不曾见过的新珠花。 她平素里不怎么打扮,如今妆点下,倒多增两分俏丽之色。 明棠多看了她两眼,她便紧张地抚抚鬓发,摆完膳后便羞怯地跑走了。 沈鹤然与明棠在正院大堂一人坐了一张桌案,用起膳食来。 沈鹤然虽摔傻了,骨子里的涵养却还在,食不言,吃相也文雅矜贵,瞧着很是赏心悦目。 明棠诚然乃爱俏之人,沈鹤然这般模样,也可赏一二。 只是一吃完,他那傻样子就原形毕露,也不知是不是感激明棠方才帮他拦住了刘嬷嬷,还是感激大鸡腿,一下子对明棠亲近百倍,赖在她身边,如同牛皮糖似的,明棠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别的事情还好,喜欢吃什么,喜欢玩儿什么,事事都记得清楚; 唯独问他来自何方,父母何人,为何掉下山崖,他就一问三不知,多问两句,就捧着头喊疼,十三四岁的少年人瞬间就泪盈于睫,呜呜大哭起来。 明棠拿他没了办法,也就算了,横竖不差这几日。 拾月也看过他的伤势,说是滚落下来的撞着头了,脑内有淤血,多修养一段时日便会好起来。 只是不曾等到沈鹤然好起来,这几日雪就越发大得没了边,正如明宜宓说的那般,雪势太大,压得下山的坡道两侧山体滑坡,结结实实给封了起来。 大雪封山,没个十天半月也好不了,好在太学也将将要放年节,明棠也急不了这一时半会儿,干脆住下。 住下有住下来的好处,庄子比明府叫她安眠数倍,在此更可安心筹谋。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山中比外头还冷的缘故,虽是在温泉庄子里呆着,明棠冬日里易发作的旧疾还是被牵动起来,晨起的时候有些发昏,午间就迷迷糊糊烧将起来。 第87章 摸她的腰 鸣琴怪她看书的时候不曾关窗,连忙将她捂到榻上去发汗,连忙去寻早就备下一同带来的一斛药丸,却不想装药丸子的匣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封,里头的药丸子都潮了生霉了,不能服用。 这也没法,拾月只好要了药方子,连夜下山去给她抓药。 明棠红着烧得潮红的脸同她致歉,说是拾月这般绝世轻功竟只用来给自己跑腿买药,拾月却不觉得有什么,只说无论主子有什么事情都是她为属下应当做的,说罢便冒着风雪匆匆出了门。 鸣琴与双采皆在她床边照料,双采却不知怎的也发起热来,鸣琴将双采打发下去歇息,自己带病伺候着,结果也累倒下去。 明棠令她也下去歇息,叫了阿丽来伺候。 横竖她这会儿还清醒,伺候也只需为她换换降温的巾子等,并无贴身的活计,不怕阿丽发现她的秘密。 阿丽头一回近身伺候,有些紧张,但明棠神情温和不见苛责,她也终于大胆了些。 屋中点着炭盆取暖,明棠又在发热,总是口渴,便叫阿丽倒水来。 阿丽见明棠无力,将她从榻上扶起来,以自己半边身子靠着,拿了温水来一点点喂给明棠喝。 明棠也不闹腾,除却呼出的气极热,惹得阿丽耳根发痒,便极为温驯,温润的眼眸带着些娇娇病气。 二人离得这样近,阿丽退下去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头看明棠一眼。 明棠正垂着眸,唇角沾着一点水渍,倒显得唇色艳艳。她眉间那点朱砂痣当真是风流无双,却偏生生被眉目间的出尘如雪压住艳色,端得是容色倾城。 院子里都说那位傻了吧唧的小郎君生得好看,阿丽如今一瞧,却觉得那妖冶邪气的小郎君丁点儿不及明棠。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明棠抬起眼来,淡淡看了她一眼。 暗淡的烛火下,小郎君只是看她一眼,阿丽便觉得心跳如鼓,目眩神迷,连自己几时出去了也不知道。 直到廊下的雪片飘飞到她脸颊,她才猛然惊醒。冷气一扑,她方知自己双颊滚烫——虽说早知道小郎君生的好,可近身伺候,方知小主子如此这般容色惊人。 阿丽脸上绯红一片,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令自己不许胡思乱想,连忙下去换水去了。 等阿丽再进屋的时候,鬓角不知何时多了一朵银包铜的珠花,腰间也挂了个簇新的香囊,芝草味淡淡,极是好闻。 流苏随着她的步履轻晃,衬得她也有几分柔美之姿。 她的态度自然不少,只是总红着脸儿,娇滴滴羞答答的,也不知是不是屋中炭盆的热气熏的。 明棠瞧见那香囊,多看了两眼,见阿丽连看都不敢看自己,笑话她两句:“怎的,是怕郎君我吃了你?” 因正病着,她的嗓音微微有些喑哑,较平常更叫人发颤,阿丽不敢回答,只是一直低着头—— 小郎君十五岁了,也是该通人事的时候了,院子里都说双采与鸣琴姊姊都是为小郎君备下的通房,尤其是鸣琴,极得宠爱,也不知…… 她正胡思乱想着,见明棠的被角有些歪了,情不自禁上前去为她掖被角。 明棠却忽然伸手向她的腰间摸去,吓了阿丽一跳。 她僵着身子,不知该动还是不该动——难不成……小郎君是想要…… 阿丽的脸更红了,却终究没动。 便是此时,外头陡然传来一声轻唤:“阿丽,你做什么?” 明棠与阿丽都看过去,便瞧见鸣琴过来了。 她才歇息了一个时辰不到,怎么又起来了? 明棠瞧见她脸上倦容,有意叫她下去再休息休息,鸣琴却实在是惊得心惊肉跳——她那角度看着,双采几乎半个身子都要贴在明棠身上,她是当真害怕叫阿丽一个外人晓得明棠那要命的秘密。 因心有紧急,鸣琴的话也有些硬邦邦的,她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将阿丽打发下去,自己重新回到明棠身边去伺候。 阿丽也不敢多言,只是垂着头默默走了,心中不知该说失落亦或者是庆幸,她不想当通房伺候人的。 正走到外头去,隐隐约约听见明棠竟有些服软似的玩笑声:“好了好了,我琴大姊姊,怎生这样不悦?是怪我与她亲近了?” 鸣琴怒容,好似娇嗔:“大娘子都说了,回头要为我添妆的,郎君如今就瞧上了别人?” “好了好了,少不得你的,怎生这样醋?吃味啦?” “小郎真是,病着又何故去招惹她?您的身子……招惹她有什么用处!” 两人打情骂俏似的,阿丽听着,不知该是如何滋味,只觉得忽冷忽热。 热一时,只想起来明棠伸向她腰封的手,好似要解她衣裳,也不曾反驳鸣琴醋话,反说她吃味; 冷一时,又想起来明棠与鸣琴打情骂俏,其中亲昵更是亲密无间,说起什么身子,只是说明棠病弱不成,可那也不过只是调情之语,哪容得下旁人? 阿丽红扑扑的面颊有些发白,不愿再听,步履匆匆地走了。 而屋中方与明棠演完一场,知晓阿丽已然走了的鸣琴,禁不住插着腰抱怨了几句,这才娴熟无比地加炭开窗,忙忙碌碌起来,便忙碌又边叹息:“小郎惯会招蜂引蝶。” 明棠方才脸上的淡笑却隐了下来:“不过是见她腰间香囊新鲜罢了。” 鸣琴没听清什么,也没大在意,催着明棠快快睡好。 等下半夜,拾月终于带了药冒着风雪回来,院中又是如何闹腾煮药不提,总归明棠吃了药才终于好了些,安稳睡下。 这病来的匆匆,去却如抽丝,鸣琴想方设法想给她补补身子,拾月便去后山给明棠猎了一头小鹿回来。 鸣琴本想煲汤大补,明棠却说口中无味,想食炙肉,想饮果酒。 略略用些也不伤身,鸣琴对她的要求也向来无有不应的,很快就去张罗起来,在庭中搭了彩棚与架子,预备炙烤。 照例,只请了小傻子沈鹤然,明以渐仍旧不请。 刘嬷嬷听到正院传来的欢笑声,闻见炙肉的香气,满脸阴沉。 明棠却哪会管她如何? 她用得高兴,沈鹤然却见明棠不知从哪掏出几个小罐子放在上头一同炙烤,好奇地问起来:“怎么还烤罐子,罐子能吃么?” 明棠便说其中放着几方油石,她兴起了想刻章,先将油石烤一烤,让石头松软些好下刀,沈鹤然也听不太懂,只是点头,然后又兴高采烈地吃起自己的炙肉。 拾月看了一眼天真无邪的沈鹤然,心中感慨,他又哪里知道,里头盛着的不是什么油石,而是一罐罐磨得精细的各色药粉? 而其中有一味雄黄,受热便会析出白粉。 俗称,砒霜。 她们家这位小郎君,可很了不得呢。 第88章 棠棠的第一位入幕之宾 拾月看着明棠往肉上撒香料,动作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不免凝神多看了会儿,却见明棠略用了几块儿,便停箸,叫茶来漱口了。 “小郎不多用些?难得新鲜。”拾月早听鸣琴说过明棠有些爱挑食,以为她不喜欢,劝了两句。 明棠却敲了敲那几个罐子,只说自己吃饱了。 她要烤肉,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且她胃口素来不大,略用了些解了馋便不用了,叫她将未用的鹿肉和酒菜皆分给院子里伺候的众人。 那头的沈鹤然脸上有些熏熏然,显然是吃果酒吃醉了,嘴里还啃着半个鹿腿,眼睛却已经盯着明棠面前的几碟子鹿肉。 那皆是最嫩最香的肩肉,闪着油水香料的光,明棠几乎一筷未动,一听明棠要分下去,登时着急要来抢:“不吃给我吃,给我吃给我吃!” 明棠伸手不轻不重地敲他伸过来的手,劝道:“你一人就吃了小半只鹿了,再吃便要不克化了,不许多吃。” 沈鹤然还要闹,明棠瞧见阿丽正来收拾炉灶,赶紧叫她上来将这几碟鹿肉并一壶果酒端走。 阿丽来端,无意之中碰着了明棠的手指,自己猛得一缩,明棠却恍若未觉,只朝她说道:“你平日里预备酒菜也辛苦,这些我都不曾用,你拿去吃了,也暖暖身子,夜里不必来上房伺候,自个儿在屋中歇着。” 阿丽的脸上有了些高兴,受宠若惊地端下去了。 明棠含笑看着她的背影,扶了拾月的手,在廊下走着消食,漫不经心地问拾月:“可查到了?” “查到了,她并无这等珠花,必是旁人送的。” 明棠得了肯定的答案,微微一笑。 个个皆把她当傻子,却不知她早就不是前世里的糊涂蛋了。 明棠伸手从地上团了个雪团,倏地一下砸中院中的腊梅树,打得花瓣片片飘零,拾月连忙将这时不时淘气一把子的小郎君逮住,将她的手擦干净了捂着手炉,微嗔:“小郎病都不曾好全,怎么还玩雪。” 明棠只看着那飘落的花瓣缠缠绵绵地一同落在雪堆里,似笑非笑道:“冬日正是情浓时候,我想瞧瞧这花瓣能如何互通心意。” 冬夜寒凉,戌时主子们便大多打算休憩,仆役们这会子也几乎都做完了活计,正可吃东西休息。 因阿丽要贮备膳食,她住在靠近后院小厨房的屋子里,一个人住一间儿,将明棠赏她的鹿肉果酒都热了,便听见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阿丽脸上情不自禁地有了些柔和的笑意,将门打开:“你来啦?” 来人是个高瘦男子,穿得厚厚实实的,头上还带着皮帽子,瞧不见面孔,被阿丽迎入房中,为他拍去肩上风雪。 阿丽要关门,他却笑道:“才巡了夜回来,身上热着,暂先不关罢。” 两人一同在桌前坐下,阿丽切了肉,又倒了酒,奉到那男子面前。 那男子饮了一口,笑起来:“这酒和果子一般甜腻,没甚酒味儿,是你们女郎喝的,我们男儿可不喝这些。” 说着,又夹了一筷子鹿肉,吃了一口,倒惊讶起来,随后又恍然大悟道:“我晓得了,这是你那个小郎君用的,难怪那酒水这样寡淡,原是她喝不得烈酒。这鹿肉鲜嫩,是上好的鹿肉,若不是她挑嘴不吃,也留不到我吃。” 阿丽推他一下,撅起了嘴:“小郎身子不好才喝不得,鹿肉也是小郎赏给我的,我特意留待你来用,你怎生说这些。” 那男子也不气,伸手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调笑起来:“是了是了,那一日争吵的时候我可听沈家那几个人说了,你家小郎君要将你们个个收房,也难怪你维护她,你日后是要做主子奶奶的人,怎生和我这卑贱之人比。” “我哪有维护她!说的是实话罢了,你又拿这些来取笑我。”阿丽有些恼了,那男子就又细声细气地哄她,终于将她哄得笑起来,喝酒玩闹的,好不暧昧。 两人亲密无间,明棠与拾月却在对面的阁楼上,一灯未点,静悄悄地看着这一切。 “这才不到一月,阿丽便与他这样情浓,真是了不得。” 拾月啧啧有声地摇头。 因有些远,拾月都还不曾辨认出那男人是谁,明棠却嗤笑一声:“在我面前装得这样正气凛然的,却在暗地里同我的使女这样非礼往来,果然表里不一。” 拾月奇道:“这人裹得和个粽子似的,小郎这都认得是谁?” 明棠垂着眼眸,剔了剔指甲,夜色笼住她眼底漫出的狠戾与憎恶。 怎么不认得呢? 这位前世里,她所谓的第一位“入幕之宾”,就是化成灰,明棠也认得这人是谁。 齐照,正是那一日沈家兄妹来闹的时候,为她挡下手炉的俊朗护院。 在明棠初初到上京的那些日子,此人就如同贴加官一般,牢牢地缠缚在她每一个梦魇里……潮湿粘腻、痛苦难言,宛如甩不掉、脱不落的跗骨之蛆,让她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深处都情不自禁地作呕。 他这张脸,乃至于他这副身躯,明棠见了便憎恶至极,在他冲出来为她挡住手炉的那一刻,明棠便已然认出了他,这才怔忪一瞬,只得以微笑压住心中郁气,叫自己耐住性子,暂且不能叫拾月当场捉了打死他。 齐照,亦是她来温泉山庄的一个原因。 第89章 这绿头王八也不是头一回当了 齐照,温泉山庄的护院,生了副清俊的容颜,风流倜傥,大方嘴甜,擅以小物笼络人心,甚讨丫鬟婆子喜欢。 前几日明棠瞧见阿丽的新珠花与香囊便觉得不对,让拾月悄悄查探了,晓得此物并非阿丽从明家带来的,便猜测是他所赠,如今一看,两人竟早已经勾搭到一起去了,看来果然没猜错。 明棠前世里来温泉庄子的时候,乃是明年开春的时候,彼时她在明府终日郁郁,鸣琴为了叫她开怀,便提议她去庄子里小住半月,泡泡温泉散心。 离开叫人窒息恶心的明府,明棠果真松快不少,夜里也难得安眠,梦中爹娘安在,爹爹带着她在花园子里玩秋千,阿娘在一侧温和地笑,她已然许久没有这般平静。 但这笑声渐渐成了杂音,父母亲的脸糅合成一团,成了鸣琴屈辱痛苦的泪眼。 她睁开眼,只觉自己浸在一股子粘腻的浓香之中不得动弹,不能言语,视线所及之处便是不远处被齐照强压在桌案上,满脸是泪的鸣琴。 不知多久,齐照终于起身,却瞧见榻上的明棠醒来,见她动弹不得、目眦欲裂,竟翻身上了她的床榻。 醉醺醺的恶臭酒气在她的脸前、脖颈前乱拱,明棠宁死不从,气血上涌,猛得呕出一口血来。 这血惊呆了齐照,门外亦忽然涌进一大群奴仆,还有几个不大相识的士族郎君,皆是左近的士族山庄里的主子,说是来寻明棠同赏月色,却将浑身污秽的鸣琴,与被齐照剥得衣衫不整的明棠尽数收入眼中。 也正是随着门开,夹杂着深秋凉意的冷气一下子涌了进来,她与鸣琴忽然有了力气—— 鸣琴顾不得遮掩身子,操起一边掉落在地上的瓷枕,几步上来,狠狠地往齐照头上砸去。 而明棠亦是抖抖嗖嗖地拢好了自己的衣裳,勉力将齐照从身上推开,躲在了被衾之下——这皆是下意识的动作,而落在旁人眼中,便成了她做贼心虚。 明棠还未从温泉庄子回去,满京城便都是风言风语,传言明家那位长房嫡孙明棠体弱不能人道,便因此爱慕男色;而其身边的使女亦不堪寂寞,二人一同勾搭护院成奸,就在主子屋中成就好事。 那奸夫荤素不忌,刚与使女成事,又上了明棠床榻,被众人撞破之时虽然还未得手,那小郎君却已经媚态横生,宛如娈童。而眼见着事情被撞破,那使女便奉主之命,便想要杀人灭口。 这般绯闻消息比人飞得还快,明棠瞬间颜面扫地、清誉无存。 齐照一口咬死是明棠主仆二人蓄意勾引,引得人言喧嚣,恨不得逼死她与鸣琴。 就连朝堂之上那些言官都有人上书谏言,弹劾明家长房长孙背德堕落、命奴行凶,枉为士族之子,哪能承袭国公之爵? 明棠所受流言蜚语之侵扰宛如实质刀剑,叫她在初来上京的那阵时日步履维艰;而被人强迫的恐惧恶心、憎恶痛恨感更是如影随形,宛如心头大山,再回忆起来,明棠都忍不住喉头发紧,几欲呕吐。 即便齐照只是拱散了她的衣襟,不曾触及到她最深处最要命的那个秘密,却也不妨碍明棠要将他找出来,亲眼瞧见他被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故而今次她来温泉庄子的目的,沈鹤然是其一,齐照便是其二。 在再见齐照之时,明棠已在难以自已的憎恶之中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她上辈子到底是有些经验浅薄,以为是明家不肯叫她袭爵,故意毁她名声,但如今再看此事,便知这不是那几位空有恶毒却无头脑的酒囊饭袋做得来的局。 这一局做的简单粗暴却又猝不及防,细细想来环环相扣,心思缜密,恶毒至极——那一夜她与鸣琴皆动弹不得,必是中了药。 她且不论,鸣琴这般力大如牛,一般药对她皆无效用;而这药,竟还能随着众人推门而入的冷风而瞬间消弭——这等迷药绝不是凡品,明家人可拿不到。 既不是明家人,便还有明棠未知的黑手,还不能打草惊蛇。 拾月却并不知晓这些旧事,屋中两人都喝了酒,有些情浓,竟就吻到一处去了,难舍难分。 阿丽气喘吁吁地被齐照一把抱起,齐照一脚将门带上,虽看不见了,却也晓得是一屋春色。 拾月不住摇头:“时日才这样短,她就信了齐照,连身子都许出去,果然是个年轻丫头,这样容易被骗。难怪我瞧她这几日眉松骨张的,原来是……” 受了男人滋润,这才这般满脸春色。 不过这话太荤,拾月不敢再说,停了下来。 明棠却失了继续往下看的兴致,只是转身回去:“她便全然无辜?这可未必。” 拾月好奇问起:“这又何解?” 明棠没答。 前世里她便琢磨过数次,想要往她房中下药,又能将引人入室的时机把握地这般好,定有内鬼相助。只是彼时她身边内鬼甚多,不知是谁,更不知是如何不声不响地下了药。 但选仆从那一日瞧见阿丽,明棠心中便已然隐有猜测。 其实不仅仅温泉山庄是她有意来的,便是那一日选仆从的时候,阿丽也是她故意留下的。 阿丽并非生面孔,前世里她也是采买进明棠院子伺候饭食的,亦跟着去了温泉庄子做饭,只是存在感不大高,从温泉庄子回去之后不久,就不慎在明府的小花园里溺水死了。 明棠两世里经历了不知多少阴谋诡计,溺死本就蹊跷,她又从不信巧合,将两件事情叠在一处,只勾出阿丽这么个共同点,明棠早就起了疑心,才故意将阿丽留下,带来山庄,以验猜测。 而在病着那一日,从看见阿丽腰间的香囊那一刻起,明棠便可断定,阿丽就是那个内鬼,她伸手探阿丽腰间,便是想要那香囊一观。 迷药那一夜,鸣琴忙着收拾东西,彼时还没有双采与拾月,是阿丽替她打理的床铺。而那绣着兰花草的香囊悬挂在她帐幔之上,又在后头的混乱之中不知所踪。 士族子弟多有在床榻前悬挂香囊、以作安神之用的习惯,连鸣琴也常常这般伺候,彼时她当真不曾将此香囊放在心上。 但如今再看,此香囊必然正装着迷药。 明棠想亲眼来看看,也只是想瞧瞧阿丽是如何与齐照勾搭在一处的。 想不到,竟是一个“情”字。 香囊之主阿丽,与清清白白齐照,如今又齐聚一堂。 好戏正待开场。 而明棠其实早已先反将他二人一军,也不知这两只颠鸾倒凤的野鸳鸯晓不晓得。 拾月却还在念:“我听鸣琴和我说,你们士族的规矩,郎君院子里的使女皆是当通房预备的,除非是郎君不受用,到了年岁才能放出去,阿丽不会不晓得这一点,怎敢与人……这般?” 明棠不在意地说道:“这绿头王八也不是头一回当了,齐若敏与明大郎君,这绿帽可比阿丽大多了。” 第90章 拾月又要以棉花塞耳 齐若敏与明大郎还有一顶更大的绿帽还没稳稳戴她头上呢。 前世里,可是满太学的学子亲眼所见明棠的未婚妻齐若敏与明以江同卧一榻,那绿帽子可比阿丽这一顶大多了。 明棠心不在焉地往回走,一面想着齐若敏心思可不少,如今齐家与明棠的婚事退了,她更难见到明以江,保不齐要用什么法子来笼住明以江,说不定这顶绿帽子还会更离谱些。 拾月却还是觉得阿丽可惜,在后头叹气:“阿丽好好的清白娘子,作甚想不开与护院勾搭在一处?这般无名无分就苟合起来,以后的日子可不大好过。” “若说她是与那人有情才情难自禁,鸣琴却也同我说了,前些日子小郎病着让阿丽伺候,她误会小郎有收用她的意思,浑然不曾抗拒,甚至半依半就的,一点儿也不安分,岂非矛盾?” 明棠亦早疑过这一点。 大家士族的使女,放出去也比庶族的女郎有脸面。诚如拾月所言,士族郎君院子里的使女年到二十还不曾收用,多半都会放出去,因其人是跟着郎君数载,吃穿用度无一不好,容貌气度皆是出挑的,还有一大笔傍身银子,做个正头娘子也绰绰有余。 若她安分做事,只等放出去,自不会与人苟合; 若她与齐照有情,明棠勾她腰间,她纵使不敢,下意识也有抗拒; 若她欲往高处走,则更应看重贞洁,更不可能早早交出身子去。 这样想了两遍,仍旧未得结论。 无因果的事情多半有鬼,明棠实在不信,便叮嘱拾月,日后多分些精力到阿丽身上,以防她还有什么古怪。 而另一局,也可预备起来了。 翌日。 阿丽依旧准时来送了早膳,低眉顺眼的,瞧上去很是安分。 只是她今日打扮得比前几日还要出挑,水灵灵的如同青葱似的,身上熏了淡淡的香,走到明棠身边摆膳的时候,那点儿香气好似美人手一般,将明棠一点点儿拢进怀中。 初见阿丽并不觉得如何好看,但越看越久,反觉得她甚有韵味。 明棠亲自赏了一把银锞子给她:“这些日子,膳食皆是你盯着的,小厨房事儿繁杂,难为你了。” 阿丽收了银锞子,脸上有些喜色,行礼谢了恩,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被明棠轻轻按下,明棠的声音离得愈发近了:“等一等。” 明棠的手轻轻落在阿丽的脸上,她只觉得鬓发上一松又一沉,像是多了什么东西。 阿丽刚想伸手抚抚,明棠却按下了她的手,令双采捧镜子来。 “你瞧。” 明棠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抬起来,阿丽被明棠手上传来的温度弄得红了脸,又不由自主地看向镜子,才发现鬓角齐照送的那朵珠花已然被明棠取下了,换成一朵银鎏镶珠的珠花。 这珠花在光下熠熠生辉,定是价值不菲。 送珠花给她? 阿丽下意识去看鸣琴,便见鸣琴翻了个白眼,不愿看她,酸言酸语的:“这样好的东西,奴婢都没有。” 双采倒是笑盈盈的,却也显然可见两分落寞。 阿丽的心禁不住又跳了起来,看向明棠,便撞入一双微微含笑的眼——明棠生得实在好看,含笑看人的时候更显深情,几乎含情脉脉。 “前两日才发觉阿丽也生得极好,只是平素里打扮太朴素了些,这般才好看,可要来我身边伺候?” 明棠夸了她一句,后一句更是暗示极浓,阿丽的心猛然跳起来,脸上含羞带怯的笑却并未停过,正有些手足无措地想要说些什么,便见鸣琴嗔怒地将她挤开,到明棠面前去闹去了,明棠的目光便从她身上移开了。 明棠与鸣琴亲近,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鸣琴半个身子都快投入到明棠怀中,旁若无人的很。 阿丽这般杵着,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有些落寞地低了头,匆匆忙忙地告退了。 她走的时候,甚至好似听见鸣琴娇嗔:“小郎,奴婢可不依,奴婢也要。” “好好好,少不了你的,双采的也少不了。” “奴婢不要,奴婢能守着小郎,便是最好了。” “双采这般可人体贴,该要的该要的。” 方才的深情与如今的随意交织在一起,仿佛能想象出身后是如何左拥右抱的,叫阿丽的步伐略略一滞,随后加快速度走了出去。 而阿丽退出去的时候,鸣琴在明棠怀中以余光瞥她,分明看见阿丽走路的模样有些古怪,等她走到外头去的时候,禁不住扶了一把腰。 鸣琴与这一院子的雏儿不同,避火图看了不少,自然晓得这模样是几个意思,忍不住皱眉。 待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了,鸣琴便从明棠怀中起来。 她欲同明棠说,又觉得这话污秽,而拾月与她同进同出这些时日,也算能看懂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便点头:“你所想之事,小郎已然晓得了。” 鸣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来,随后便涌入几分厌色,忍了又忍,还是骂起来:“就这样忍不得,奴婢倒要去问问她究竟和什么人通奸,这样连面子里子都不要了。” 她看着明棠,都觉得明棠头上有什么绿油油的发着光。 明棠招手,将她招到身边来,抓起她的手来晃了晃:“好姐姐,不必生气,当初选她进院子,本就是看她有古怪,她若不露馅,这才不妙呢。” 鸣琴还是有气,不住摇头:“当真是,当真是无法无天!她将咱们这儿当成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什么腌臜东西也敢来,就该一巴掌抡死她!” 她平素里温柔的很,只是生起气来很是暴躁,明棠连忙抱住她的手,不叫鸣琴跑到外头去,不住哄她。 拾月在角落瞧着都觉得牙酸,左拥右抱,哄了这个哄那个,确实很有些风流倜傥的资质。 她家这位小郎君,拿捏女子心思实在是拿捏得紧,就是不知若是被九千岁晓得她这招蜂引蝶的功力恐怖如斯,会不会又要用棉花塞一夜的耳朵。 但拾月又想,小郎君这般好说话,若是她日后从龙卫当倦了,不如也给明棠做个丫头通房什么的,光是瞧这张美人面与她哄人的功夫,一辈子都舒坦。 她倒是随便乱想的,却不知塞耳朵的话很快便会到那位九千岁的耳朵里。 第91章 彻夜缠绵不休 而明棠只是看着那朵齐照送的珠花,心中若有所思。 若阿丽对齐照亦是真心,这情郎送的物件儿怎么也舍不得不拿走的,可阿丽却浑然不在意——明棠几日的猜测终于落了下来。 阿丽与齐照,必是各怀鬼胎。 齐照接近阿丽,是欲借阿丽为内鬼,将迷药投到明棠房中; 那阿丽接近齐照,又是为何故? 硬想是想不出来的,明棠欲擒故纵,打算瞧瞧阿丽究竟意欲何为。 而接下来的几日里,阿丽来明棠面前的次数多了许多。她总是穿着簇新,也一直戴着明棠送她的珠花,小意殷勤,温柔无限。 明棠冷眼便能瞧出来,阿丽着实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生嫩纯情,她是极懂如何撩拨人的。 正如此刻。 夜半时刻,明棠在温泉之中净过身,于静室与鸣琴对弈。 屋中暖融融的,明棠有些口干舌燥,让鸣琴去看茶,随后却是阿丽端着茶水进屋来。 她今日着了件儿藕纱长衫,一双洁白的小臂若隐若现,胸口虽不低,腰肢却束得极紧,如此纤纤,倒更是衬得一双傲然之物鼓囊囊的。加之她精心描摹了妆容,蜜色的肌肤更是饱满莹润,一双红唇似火,鬓边珠花摇摇晃晃,风情万种。 也亏得是这静室在温泉旁,得了温泉暖气,不是那般寒冷,她穿得住这般衣裳。 明棠看她,也不曾问鸣琴去了何处,总归必是被她骗走了,鸣琴早得了她的令,只装聋作哑,随便她骗。 阿丽也不答,昏色的灯下一双眼柔情蜜意。 “请郎君用茶。” 茶盘之中只有一盏茶,阿丽俯身以红唇衔起茶盏,倾身到明棠面前。 玩的这般花哨? 明棠挑眉,阿丽便已然凑到她面前,如胶似漆一般看着明棠双目。 而她忽然松了口,茶盏一下子滚落下来,整盏茶都泼在她的胸襟,顺着起伏的山峦没入期间。 活色生香。 只可惜明棠并不是儿郎,生不出一点儿旖旎。 明棠甚而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一夜在雨花台,她使出浑身力气勾引谢不倾,谢不倾毫无动容时,是否也如同此刻她一般心无波澜? “小郎,替奴婢擦擦罢。” 阿丽的声音酥酥入骨。 明棠收了思绪,从腰间取出一颗糖丸,在她脸上一滚,按在她的唇边,喑哑低笑:“尝尝?” 她生得比齐照可好太多了,这般眼波如丝,世间绝色,阿丽都难免沉迷:“这是何物?” “早知你要来,乃是极乐之物。”明棠浅声笑了。 阿丽被她撩拨得心跳如雷,一口含下。 外头一声惊雷,便有缠绵之声渐出。 拾月在暗处已然看腻了,背过身去,只是摇头,想着这事儿报给九千岁,恐怕自己与明棠谁都讨不得好,却见明棠不知何时已然站在她的身边,衣衫整齐。 屋中的暧昧呻吟仍旧不减,拾月惊奇不已,明棠却略显嫌弃地以手帕子一一擦过方才拿过糖丸的手。 金宫秘药,醉生梦死,给阿丽这般浪荡人,白给她在梦中享受极致的颠鸾倒凤,她后续所为,可不要叫明棠失望才好。 皓月当空。 南边儿的冬夜不如北边寒凉,却总是湿漉漉的,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冷气儿,叫人骨头缝里都似在发冷。 谢不倾正在夜色下,浑身朱袍成了血衣,手里的剑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周遭不知多少尸山血海,如炼狱屠杀,只余谢不倾最后一尊杀神。 有人被他踩在脚下,已然被谢不倾削去了双臂。 那人恶狠狠地啐出一口血沫子,痛得颈冒青筋,咬着牙恨声道:“埋伏这样多年,倒被你这阉人看破,如此天衣无缝,竟成了你瓮中捉我的局。” 谢不倾不应声,他骂够了,瞧见谢不倾脸上浮起的青黑色,诡异大笑起来:“你杀了我也没用了,阉狗,你早已中了我的药了!你必死无疑!” 谢不倾却乖戾一笑。 他撩起衣袖,瞧见不知何时从腕中浮现的红痕,这红痕一路往上蔓延,那人也瞧见了,癫狂笑起:“阉狗,我这么多兄弟都没能杀得了你,但你如今也要死,陪着我们兄弟一同上路,也不亏!” 却见谢不倾掏出一个小巧的鼻烟壶,弹走上头的玉塞,冲他森森一笑:“谁同你说,本督没有解药?” 鼻烟壶之中的药液被他一口吞下,几乎是落入腹中那一刻起,谢不倾脸上的青黑之色便往下退。 那人看的目眦欲裂,失控尖叫:“你怎会有解药?” 谢不倾一吹剑上血花,一剑砍去他的右腿,血液飞溅到他的脸侧,他却慢条斯理神色从容地说道:“神女赐药,岂是你这小子能察?” 他的神色优雅矜贵,手下动作却无一丝温吞,几下就挑断他浑身筋脉,然后一脚碾在他的头上,踩得他不能合嘴。 “你跟着本督这么些年了,怎么还敢在本督面前服毒?诏狱六十八般酷刑,你没一一尝过,还想轻易赴死?” 谢不倾一脚下去,便将他的下巴踢碎,让他再也不能咬破齿缝间的毒囊。 被困住的从龙卫终于敢来,他们个个皆是武艺超群的大武师,却仍旧添伤挂彩,连剑都砍得卷刃,不知从多少尸身上踩过,才终于追上孤身赴敌营的谢不倾。 他早知道这些人暗中下药,却不准从龙卫跟来,以身试险,孤身赴会。这般疯劲,果然引得这群人终于坐不住,发疯一般攻来。 便是看他身边尸首不知凡几,皆还冒着热气,脚下踩着的地都好似被血浸透,黏糊糊的,就已然知晓这一战他杀了多少人。 毫发无损。 从龙卫们静默地将有用的线索一一收起,有人去将那个还没死的叛徒从尸堆之中刨出来。 那人下巴虽然碎了,仍旧在模糊不清地大喊:“阉狗……我跟着你这样多年……如此忠心,竟也被你识破……你连多年仆从都不信任,你能信任谁,你是没有心的恶鬼……哈哈哈,你们跟着他,错了,错了!” 谢不倾神色浑然不动。 另有一人奉上新鲜的信笺来,轻声道:“京城,温泉山庄。” 谢不倾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的长指还沾血,却也这般展开了信笺。 待瞧见其中内容,谢不倾垂下了眼,竟勾起了唇角。 信笺在他指间顷刻灰飞烟灭。 静室缠绵,由夜入昼,恩宠不休。 明棠,好,好的很! 才多长时日不见,她便送来一顶天大绿帽? 第92章 一夜风流 也不瞧瞧自个儿成不成,倒忘了自己那朵娇花在他指尖缠成绕指柔,怎么调弄都不肯松口,含羞带怯地勾着他不让走,如何津津润润的缠人样儿了? 真是好大的本事儿,乳臭未干的,难不成觉得自己会些紫微斗数,便可随意眠花宿柳了? 谢不倾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唇角不知何时被剑气刮出一道血痕,以指腹将那一抹血痕抹开,歪着头轻轻一舔舐,淡淡的腥咸味儿。 他想起来那一日在马车下将她扶起的时候,曾将她唇上血一尝,她的血可比这腥咸味儿甜不少。 这周遭追击、引蛇出洞、大灭敌凶原是叫他难得觉得有些趣味之事,如今瞧着却陡然没甚滋味。 “回。”谢不倾眸光晦暗,霰雪封霜的眉目里忽然混入一团浓烈的火焰,只觉得心口微微有些热了。血腥气儿好似叫他有些躁郁,谢不倾不耐地甩了甩剑,将剑身厚厚的血腻甩落,抬手归剑入鞘,离得几个从龙卫险些为他外溢的剑气所伤。 他们跟着谢不倾好些年,知道这位主子着实不在方圆之中。他十五六岁时比现下行事还要疯野,离经叛道,仗着一身武艺恐怖如斯,为所欲为,谁也制不住他,宛如一柄失了剑鞘的凶兵。 这年之中他沉寂了不少,如同宝剑藏锋,也鲜少如同从前一般了,但今夜如这般控不住剑气,着实罕见,倒好似几年前的他。 今夜大破敌手,按理来说不至于叫他发疯才是,怎瞧着这位主子面色不佳? 周遭的从龙卫一个个都知道大事不妙,缩着头不敢再多发出一点声音,该收拾的收拾,取证的取证,静默无声。 谢不倾吹了一声唿哨,暗色的林中忽然窜出一道金芒,顷刻间便奔至谢不倾身边,正是他那匹价值连城的大宛宝马。 谢不倾翻身上马,朱色的衣裳在风中荡出一道流线。 有人惊喊:“大人何往?” “本督先行回京。”谢不倾墨色的眼中似有流火四窜。 “那江南……”那人也是硬着头皮喊,毕竟江南一事还未收尾,九千岁如今就要回京,这可如何是好? 谢不倾却已然飞马驰走。 他冷冷的声音散在夜色里:“本督已将人都尽杀完了,若这点事儿都做不成,不如提头来见。” 马蹄声哒哒,谢不倾竟当真丢下江南这样一滩烂摊子,径直离去,徒留众从龙卫瞠目。 等他走得极远了,才有人敢叹息:“大人无欲无求,从前也只有杀人的时候才觉得有些趣味,我原还以为此事一毕大人心情能好些,叫咱们兄弟们也松快点儿,倒不知如今怎么动了怒似的,人都懒怠动手了,竟回京去了?果然其意难测。” 正在剖尸的黄巾吊起一双三白眼,看他一眼:“蠢东西,能叫大人调头就回,必是那事儿比这事紧急,只是不知京中有什么事儿能叫大人这样动气。洪金,你那消息是从哪儿收过来的?” 洪金正是方才送信笺过来的那个,他一边将残肢断臂皆清到一边去,一边随口答道:“我哪儿知道,用的海东青,外派的任务罢。” “海东青都用上了,有这样急?咱们手里头几时有这样急的外派任务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 几人在尸山血海之中言谈,也不过是说说解解无聊,哪知那一匹大宛宝马日夜兼程,几乎是一路未停,北上回京,夹着无名火,搅弄得飞雪都要消融。 自然,此话暂是后话。 阿丽醒来的时候,明棠已然不在静室之中,怔了一会儿,有些失落。 她自个儿蜷缩在地,身下一团脏污,浑身粘腻,汗渍竟然还未干。 愣了好一会儿,阿丽才反应过来自己要做什么,寻了身下衣衫最脏的一处,以散落在地的发簪刺破手指,按了几滴新鲜的血迹在其中,宛如落红。 主子的温泉她是用不得的,故而虽是这一身狼藉,阿丽却也只得穿好衣裳,先回自己的屋中去。 穿衣裳的时候,阿丽都犹觉得自己昨夜承欢太过,头都发晕。 难免想起昨夜记忆之中明棠与自个儿一夜的抵死缠绵,身子都发软——明棠那药丸也不知是何好物件儿,她吃了之后便坠入欲河,感官都似浮在云端,几乎是翻来覆去地缠在一处。 小郎君瞧着年纪小身子嫩,却不想这样孔武有力。 那如梦似幻里,小郎君眉眼泛红的模样实在叫她心肝儿颤颤,着实勾魂夺魄,甚而叫她都动摇了心神,觉得若当真能有几分宠爱,安心梳了头发做她的通房,这也胜过太多人了。 但阿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绯色的脸颊一下子又苍白了下来,只能匆匆忙忙地往外头走。 却不知她一出门,便碰见在外头候着她的双采与鸣琴。 鸣琴看着她,瞧见她裙摆上的血痕,眼中有些忍耐的怒意,却并不骂,而是将手里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冷冰冰地说道:“这头一回这般伺候,也不带件衣裳来,叫旁人看见了你这一身狼藉,是小郎面上无光。” 双采看她的目光之中更是幽怨失落,几乎是一句话没说。 阿丽早晓得自己若爬明棠的床,最先要面对的就是这两个大丫头。 使女主动勾引乃是死罪,明棠若要将她打出去都使得,但如今她身边最得宠的两个使女都在这候着,或怒或怨,却不曾言及惩罚,还带了披风来,便多半是明棠也记挂着她,没叫打杀。 阿丽心中有一丝喜意,却低着头很是谦卑,亦步亦趋地跟着走,被送回了自己的屋中。 鸣琴令她收拾干净了就在屋中候着,日后也不必再伺候膳食,只等明棠夜里是否要传,阿丽也红着脸皆应了。 回去的时候,双采也红了眼眶,有些怅然地说道:“……郎君,当真收用了阿丽?” 她知道这是明棠设下的一局,却不知明棠并非郎君之身,看阿丽那显然是承欢一夜不胜娇羞的模样,只觉得阿丽确实风情艳丽,世间男儿谁能拒绝送上门的美色,故而心中有些酸涩。 而鸣琴却不耐烦听见明棠与阿丽扯在一处,只觉得两人的名字放在一起说都是侮辱了明棠,便低声同双采说起:“小郎昨夜与那摔傻了头的郎君打了一夜的骨牌,你说呢?” 双采虽不知其中种种,可一听此话,黯淡的眼中终于浮现出光来,愁云惨淡一早上的脸终于有了笑意。 而鸣琴拍她一下:“你自个儿知道就好,日后你去喊她,不许露馅。” 而被鸣琴提及的沈鹤然,确实输了一整晚,脸上贴满了王八乌龟的纸条儿,瞧着好不滑稽。 他将手里的骨牌一摔,这就要哭:“欺负人,欺负人!” 明棠脸上一张纸条儿都无,约莫着阿丽那头应当也完事儿了,便也将牌一放:“总是你缠着我玩儿,如今又说我欺负你。” 沈鹤然大叫:“大漂亮,你出去!” 明棠一听“大漂亮”,便忍不住皱眉:“那又是什么古怪称呼?” 第93章 棠棠,可要保住您的腰! “你又不许我叫你漂亮阿姊,我又不觉得你是哥哥,你既比我大,又生得好看,那就叫你大漂亮。” 沈鹤然一边说,一边将明棠往外推:“你出去,快出去!” 明棠对这个称呼简直哭笑不得。 她还欲说些什么,却见拾月过来了。 拾月是有正事儿做的,这个时候来寻她,想必是什么事儿,便收了与沈鹤然说话的心思,走到拾月身边去。 “何事?”明棠问起。 拾月俯身到明棠身边,悄声说道:“小郎叮嘱属下看紧阿丽与齐照,果然有所发现。方才鸣琴她们将阿丽送回房后,齐照便悄悄来了,带了一匣子香丸来,说是助兴之药。二人颠鸾倒凤一番,随后齐照便将没用完的都留给了阿丽,属下瞧见阿丽将那香丸装入了随身的香囊里。” 明棠红唇一掀,实在哂笑不已:“蠢。” 阿丽当真以为那是什么助兴的药? 那药丸,是齐照要算计到明棠头上来的。 向上爬也好,浪荡多情也罢,虽不知道阿丽寻齐照是为何,但她果然是个被齐照拿捏在股掌之间,做了工具人的蠢蛋。 但齐照却愈发印证了明棠心中所想。 此人绝不简单。 头一回撞见二人通奸那夜,明棠是听见了齐照如何品评鹿肉的——鹿肉可是稀罕物件儿,庶族几乎不曾吃过,他一个护院,怎么能尝一口就尝出来那是嫩嫩的鹿肩肉?那夜里,明棠便觉得齐照有鬼。 如今再看,更觉得齐照有本领。 他必然是知道阿丽心思不正,会以助兴之药来笼络明棠,更甚至已然猜到昨夜阿丽主动献身爬床成功,接下来极有可能还会被明棠喊去暖床,才故意将那真正的迷药混在这些香丸之中,只待那夜里发挥作用,直取明棠。 这般人物不过是个小小护院?明棠可丁点儿不信。 既然东西已然到齐,便是顺推这一局的好时候了。 明棠心中正思量着,却瞧见拾月还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以为拾月是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消息,便道:“什么消息都尽可说来,不必顾虑太多。” 却见拾月皱着眉头,苦巴巴地叹气,磕磕绊绊地说道:“督主将归。” 谢不倾要回来了? 他的事情就做完了? 明棠有些讶然地挑眉:“这样快?千岁一切可还安好,可有不平之事?” 拾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目光复杂地看着明棠道:“一切安好,诸事顺利,捉内鬼,杀叛徒,皆顺遂。” 明棠便知自己赌对了,事事派上用处,那祖宗必会信上一两分,紫微斗数第一步正下稳了,心中也松了松,抿唇笑起来:“安好便好。” “……嗯。”拾月只得点头,想要提醒明棠一句,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明棠心中还有种种算计,虽一夜未睡,也回书房去安排事儿去了,拾月跟在其后,看着明棠宽袍大袖下细瘦的身形,尤其是那堪比女郎的细腰,无声长叹。 小郎君,有人火气冲冲而归,您可自求多福,保住您的腰罢! 拾月我也没有什么法子,只能多多为您配些保肾养气的药方子咯。 不过接下来两日,明棠却并未着急召阿丽。 不仅不召,还昨儿点一个鸣琴,今儿点一个双采,明儿还点双采鸣琴一起,就是不点阿丽。 明棠这般不紧不慢,拾月却知道,打听消息的阿丽每日都急得在屋子里打转,唇角都上火出一个燎泡来。 她哪知道,明棠早已经洞悉一切,早查清了她的信期,就打算将召她的日子压一压,压到她癸水来的前一两日,让她急得不行又暂无退路,逼她必在那一夜里用起所谓助兴的香丸,从而钓出齐照来。 如此欲擒故纵手段,狠狠拿捏住了阿丽的心思,拾月是当真叹服。 她愈发想,自己从前只知道从龙卫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却不知道拿捏人心还有这样多说法,若以后自己当真做了明棠的通房,就安安分分吃吃瓜子、看看话本子度日就好,绝不去掺和别的。 否则到时候被明棠算计起来,自己连贴身的小衣、裤衩子都要被她算计光,还浑然不知呢。 而阿丽在那等得焦灼不已,只想着明棠再不召她,她的癸水将至,便好些日子不能伺候明棠了,而那封山的大雪总有一天要被清开,等回了明府,她更难凑到明棠身边去,何谈得宠? 没宠爱,便连个身份都没有,又不是被拿了身子就一定会成通房丫头的。 好在千等万等,终于等到夜里双采来喊她去明棠屋中守夜。 这“守夜”说得文雅,阿丽却觉得自己早已洞悉,不过是明棠要人伺候的说辞。 她跟在双采身后,只觉得心都好似双采手里的灯一般,摇摇晃晃,火光点点,难免想起那一夜的极乐来——小郎身子这样好,也难怪夜夜都要人伺候。 她想着想着,自己红了脸,被双采瞧见,阴阳怪气地刺了她一句。 阿丽也不在意,双采是前一日被明棠点去进屋守夜的,今夜却换成自己,也难怪她看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甚至还有些自得。 待进了屋,果然见明棠已然沐浴过了。 明棠将屋子里伺候的其余人都喊了出去,目光落在阿丽腰间那个熟悉的香囊上,微微一笑,便令阿丽铺床。 阿丽被灯火下明棠的容颜勾得口干舌燥,心不在焉地铺床去了,等她收拾好了床榻,便顺手将香囊解下,挂在床前。 她在床榻上轻解罗裳,弯着眼睛媚笑:“小郎,来,奴婢伺候您安眠。” 明棠点了头。 月上中天。 明棠的屋中早已吹了灯,两道呼吸声绵长平稳,显然是睡的很熟了。 正是此刻,那从里头插住的门闩,竟微微松动起来,悄然无声——极淡的油味儿飘了出来,想是有人将油倒在门闩处,才能使撬动无声。 须臾,门便开了,有人闪身从外头进来,又阖好了门。 第94章 谢不倾心中的无名火越烧越旺 闻到室中萦绕着的浓香,来人似是满意极了,喉中漏出一声嘟囔:“那蠢东西到底还算有点用处。” 而暗中,明棠已然睁开了眼。 她已在黑暗之中呆了一两个时辰,勉强可以视物,看清了来人的身形轮廓,正是齐照。 是齐照来了,明棠反而觉得安心。 不是旁人,今夜之事,她便几可有九成九的把握。 只是叫明棠觉得意外的是,齐照入室,竟不曾往右侧的寝室而来,反而先提步往左侧走去。 左侧,乃是堆叠箱笼之处,难不成有何物件要寻? 明棠飞速思索,前世里从温泉庄子回去之后,自己身边可有东西增减? 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想起一事。 原来……这竟是个一石二鸟之局。 这些箱笼,皆是从明府带出来的物件,装的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衣裳、香料等,平素里并无几个人将目光放在其上,但正因普通不起眼,却正好成为被人夹带物件儿的媒介。 齐照必是要往里头添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转回到明府之中。 此物,乃是一叠造假信笺。 前世里明棠年满十六之时,按例奏请圣谕封世子之位,后院里却闹出来一桩极大的丑事。 已亡故的沈夫人,即她的阿娘沈氏,被诬生前与外男通奸,连同明棠的身份亦不作保,被人怀疑混淆血统,险些被开族谱除名。 她阿娘出身江南诗书望族沈氏,生前乃是江南有名的才女,留给明棠的遗物之中有数叠生前所作诗稿,而司书局女官奉皇帝诏令,收集诸位女诗人传世诗稿,编纂诗集以扬女德,便慕名从明棠手中请走了她阿娘那一盒封了火漆的遗稿。 后来诗集面世,沈氏之作以文笔秀丽、用典考究闻名闺阁,而其中有几封追忆亡夫之作,更是脍炙人口。 但偏有好事之人,发现那几封悼亡诗之悼念对象恐怕另有其人,老夫人下令彻查沈氏遗稿,竟又在其余旧物里发现几封署名并非她爹爹、镇国公世子明訫的旧作被珍藏其中,情意绵绵,尽是诉尽爱慕之心的情诗。 不仅如此,还有定情信物若干,老夫人勃然大怒,下令开祠堂,将沈氏从明家族谱之中除名;若非明棠插手,高老夫人恐怕还要将爹娘的合葬墓穴都分开。 也正是因此一事,明棠受封镇国公世子一事,又往后搁置数年,身上一层“野种”的疑云一直不曾消散。 世子之位她不能丢,阿娘清誉更不能受辱,她奔走极多,勉力还阿娘一个公道,可效果皆不大。 彼时她以为那些旧稿、信物皆是回到明府之后被人钻了空子,可她前世里也将潇湘阁里的东西细细收拾看管起来了,绝不曾让旁人经手,怎么也不曾想明白究竟为何,却没想到原来在这温泉庄子里,就被人早早预备下了此局。 谁能想到是齐照这样一枚小小卒子,还是已经顶了“明棠断袖”一事的卒子,才是这一桩所谓通奸偷情案的罪魁祸首。 明棠在暗中静静地盯着齐照动作,瞧见他果然将一堆物件混入到最大的箱笼之中,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明府那群蠢货,当真有此城府沟壑? 明棠心中正思索,那边的齐照便已经窸窸窣窣一阵,大抵是动完了手脚,这才转过身来,步履轻松地往寝室而来。 他先是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昏睡”的明棠,笑道:“想不到我此生还有一尝士族滋味的机会。” 此话淫邪,说得明棠浑身不适,已悄悄皱起了眉头。 而齐照却已转过身去,寻摸到昏倒在一侧的使女。 他兴冲冲地想上去一亲芳泽,却发觉怀中娇软身子一直在颤抖,他才觉得奇怪,难不成是药用少了些,那本该如同木人一般的使女忽然张开了嘴,将一物直接推入他口中。 那东西也不知是什么,触到他口中津液便立即化开了,一股子腥甜齁腻滋味,他吐都吐不及,就感觉四肢一阵酸麻,头晕目眩地昏倒在地。 与此同时,那床榻前忽然飘起一盏幽灯。 本应昏死过去的明棠竟不知何时从床榻上起来了,她手中捧着一盏摇摇欲坠的油灯,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谁派你来的?” 苍白的一张小脸映在灯火下摇曳,垂眸看人的目光如凉夜幽长,明棠如此貌美,在这夜色里却宛如索命精怪。 齐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看向身边的使女,这才发觉她压根不是那漂亮娇丽的鸣琴,而是穿着鸣琴衣裳的阿丽! 阿丽的面色不比他好到那儿去,灰白着一张脸簌簌落泪。 明棠从她身边经过,她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看来是吓得不行。 “哎呀呀,哭什么?郎君我最是怜香惜玉,又没叫阿丽你这美娇娘吃过苦头,难不成还怕我?” 明棠语调有些含笑,好似同她调情似的,施施然坐在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过来。 阿丽再不敢当她是与自己调笑,如同见了鬼似的满目恐惧,浑身发抖。 明棠便将手中油灯往桌上一放,不轻不重的“咔哒”声敲在桌上,在这静谧无声的夜里乍然响起,终于成了压倒阿丽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心防彻底被击溃,含着泪跪倒在明棠腿边,如同哈巴狗儿讨宠似的趴在明棠腿上,泪流满面。 幽暗的灯照不亮明棠的半边侧脸,谁也看不清她的神情,阿丽只感觉到那只掐住她喉咙塞进毒药的手正落她的鬓发上,同她慢条斯理的语调应和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冰寒得没有一丝温度。 齐照捂着喉咙看着明棠,只瞧见她露出一个堪称天真无邪的微笑:“这盏灯不过一炷香,灯灭之内说不明白,便去阎王殿里说罢。” 谢不倾日夜奔袭数日,一身皆是风雪冰寒,山道雪崩塌方已然清得差不离多少,他直接纵马跃过,待到那温泉庄子前,瞧见一院子的安然静谧,似是早已入睡许久。 路上奔波可不是什么好滋味,瞧了这一院子的酣然,谢不倾心中的无名火更是越烧越旺。 他在路上为风雪所吹袭,她倒在院中舒舒坦坦地睡着,也不知今夜要点哪个使女与她眠红浪,亦或是坐享齐人之福。 谢不倾松了缰绳,马儿便自己到一侧去吃草去了,他一路冷着眉眼跃到明棠窗前,正待推开,便闻见里头一院子浓香。 这味道…… 谢不倾皱了眉,只觉得不耐。 他还没找人算账,怎生轮得到旁的什么阿猫阿狗又来暗算她? 正巧有步伐朝窗边过来,听脚步声下盘扎实,是个练家子,谢不倾掌中内力已凝起,眸光一锁,只待推窗。 而窗忽然由内打开,里头的气一下子涌了出来,谢不倾屏息一瞬,就与推开窗的拾月四目相对。 第95章 他迫不及待想以脏污玷污仙子 拾月一下子愣住了,险些开口,硬生生压住嗓音。 谢不倾借打开的窗往里头看了一眼,正好瞧见齐照中毒倒地,确信明棠无碍,便示意拾月不许出声,自己身形一闪,便已然从窗外跃入屋中。 “下去。”谢不倾无声吩咐。 拾月见他来了,便晓得也没自个儿什么事儿了,今夜又可以休沐了。 只是九千岁这般神色不虞,拾月亦只想着明棠今夜自求多福咯,心有戚戚地下去了,琢磨着一会儿寻点儿什么借口将鸣琴双采骗远点儿。 谢不倾整个人融在暗处,无人知晓。 他所立之处正好能瞧见明棠的侧影,看见平素里在他面前作一副温驯柔顺像的明棠是如何弹压阿丽,仅仅一个眼神,便将阿丽吓得如宠一般趴在脚边不敢动弹,偏生她那金雕玉琢的容颜矜贵无力,叫人心折。 正如小皇帝献予杜太后的舶来琉璃塑像似的,稍稍一碰,便是金玉崩碎,可琉璃锐利,碎成千片之后,同样剜心刺手。 在这夜色四合、寒夜笼罩里,她好似雨浸渔火,霰雪封霜的象牙美人雕;如琉璃琼骨,冰麝氤氲。似蝉声婉啜,寒食冷馔。 与谢不倾熟知的明棠不同,她在暗处,身影小小,被拢在一点儿灯火余晖之中,影子却拉得极长,好似这般才能盛下她这娇小身躯胸中所藏的千般沟壑。 她不是能被人囚在掌心的金丝雀,谢不倾从瞧见她第一眼起就知道。 齐照遭明棠暗算,这会子只觉得手脚酸软无力,根本提不起内力,心中正大骇,就瞧见明棠懒洋洋地倚靠在后,手忽然捏住了阿丽的下巴:“你不说,就让阿丽先说。” 齐照暗喜,看明棠的目光不觉带了些鄙夷轻视——他是习武之人,虽不算精通至极,但也强身健体,寻常药物皆对他无用。明棠托大先审阿丽,却不知他能够以内力慢慢恢复,冲开药性。 而阿丽早已被明棠吓得魂不守舍。 她今夜本欢欣鼓舞而来,为明棠宽衣侍寝,明棠却端来一杯茶,哄得她晕头转向地喝下。茶水落了肚,阿丽正羞答答地要往明棠怀里滚,明棠才笑意盈盈地告诉她那茶里掺了穿肠的毒药,若不配合,她便必死无疑。 心神大震下,明棠又是一番敲打,加之性命攸关,阿丽早已经溃不成军,一夜心惊胆战,只得唯明棠命是从。 反正她也并非当真心仪齐照,二人不过各取所需,如今大难临头,阿丽压根不曾想过齐照,无比配合地听明棠之令含了一颗药丸,不管是不是毒药的,只等喂给齐照。 如今明棠一叫她说,她便一股脑将自己所知的消息尽数说了出来。 她知晓的不多,却也谈及了几个人,明棠听着,有意外亦有不意外,只在心中默默记下。 倒是一边的齐照忽然暴起,往明棠身前攻来。 瞧见他脸上的不屑神情,明棠只想发笑。 他难不成觉得自己冲开药性,便是赢了? 那不过是假象。 就连明棠先审阿丽,也不过是故意为之,就为了叫齐照踏入她的局中。 明棠给他配的这一丸药,承金宫密学,专对付他这种武学平平的小小武者。 以防万一,且怕他察觉,明棠将这药分两份,做成子母药分开下了。子药混在炙肉的调料里,融在明棠那日赐给阿丽的酒肉之中,而母药的药引则是阿丽方才口中所含。 他此时动手,以为自己冲开了药性,却不知道催动内力会加速药性混入四肢百骸之中,不出几息,他便彻底中全了这毒,必成废人。 他几步跃到明棠身前,从腰间抽出软剑,劈头往明棠身上砍去。 明棠早已经将拾月布防在暗处,知晓拾月会出手替她拦下,故而动也不动。 谢不倾不知明棠这小兔崽子又在玩儿什么,见了剑都不躲,眉间紧皱,掌下一挥,齐照便被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大力直接狠狠拍到一边,浑身骨头尽碎,竟是瞬间七窍流血。 阿丽被吓得一声尖叫,一晚上的担惊受怕终于到了极致,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明棠心惊拾月竟有这般本事,又怕齐照被打死了,没活口套话,忙道:“留他一命,不必下死手。” 却听到身侧衣袍翕动,一股子凉气卷到自己身边,随后整个人的下巴被人从身后拢入掌中,被迫抬头与来人对视。 谢不倾那张世无其二的容颜就在她面前,唇角那一点为剑气所伤的剑痕已然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细疤。 明棠一惊。 谢不倾见明棠双眼那一瞬,只觉得如林莽欲静,似落叶归根。 可明棠见他,只瞧见他的眼中有汹涌流火,有朔风不止,有妖桃璨烂。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挨得这样近,却是明棠第一回在谢不倾的眼中瞧见这样多的情绪,无端想起来什么……开荼蘼未了,见娑婆忍土,观污秽孽狱,渡极乐净界。 平素里只瞧见谢不倾的容貌过人,如今方惊觉,他那一双眼也是极好看的。 明棠听见谢不倾开口:“怎么,女郎你要怜香惜玉,如今这般一个男子,你也舍不得,要留下他的命来?” 明棠只觉得他今夜有些不同寻常。 她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不敢挣脱,只敢小心翼翼地解释:“怎会是什么舍不得,只是要从他口中套话,死了却不妙。” “捆起来丢到诏狱去,什么话都给你审得一干二净。” 谢不倾眼中的火略略压了压。 可是他瞧见在明棠脚边昏睡的阿丽,眉目之中不由得浮起厌色来。 他心中有东西在躁动,先前尚能抑制,如今见了明棠,倒好似囚不住的凶兽脱笼而出。 谢不倾将明棠拢到自己怀中。 他身上犹有一路奔波的风霜色,明棠却锦衣华服不染尘埃,美得超凡脱俗。 他的目光从明棠的莹肌粉面、幼瘦黛眉、熠熠凤眸上一一而过,最终落在那好似晕染了一星子绛珠缀靡虹的海棠蜜唇上。 谢不倾控不住心,奔波的躁郁、屠杀的凶戾皆在他四肢百骸流淌,他迫不及待想以脏污玷污仙子,以流火融她冰霜。 于是他当真抬起明棠下颌,就在齐照奄奄一息的血色视野里,迫使她抬起头来,咬住她的唇角。 “你是怎么宠幸你这些使女的,今夜也叫本督领会领会。” 第96章 明棠泪眼婆娑地在他指尖绽放 轻喘的呢喃在谢不倾唇间逸散,明棠被他咬住唇角,饱满的唇珠被他的犬齿轻轻一摩,经不住一颤,瞪大了眼。 他……他他他,谢不倾这是在吻她的唇? 谢不倾却只是浅尝辄止地在她唇角轻咬了一下,便略起了身。 他身上的火似是被压下去不少,微垂的眼看不清神色,只是手仍旧放在明棠的颈侧,轻轻摩挲。 带着茧子的手指就压在她脖颈的脉络上,下头就是血管,正随着主人的惊慌飞速跳动。 明棠被迫仰着看他,倒像是被他从身后拢入怀中,忍着颈侧微微的刺痒,却还是觉得浑身都酥软在谢不倾的怀里。 分明她刚刚还好好的,可是一被谢不倾撩拨,她就又好似回到驿馆中了情毒的那一夜里,只觉得从心口到指尖都在微颤,不得不轻启红唇,吐出胸腹之中横冲直撞的热气,宣泄浑身不敢言之于口的渴望。 明棠亦想,她恐怕是疯了。 若非是她早就提前服下了维持清明的药,她都要以为自己中了齐照与阿丽的迷药——亦或是说,谢不倾才是那最惑人心神的情毒,沾了他,便要被那些隐秘无声却在血脉之中大肆叫嚣的渴望拉扯着,一同堕入极乐阿鼻? 眼见着他的手就要往下滑,明棠的理智虽跟着欲望一同摇摇欲坠,却还是一把捉住。 谢不倾垂眸,戏谑地轻笑:“不肯?” 带了些喑哑的嗓音,正好压在明棠耳边。谢不倾的嗓音并不清润疏朗,反而低沉磁性,如此这般压在耳边,甚至能听见他喉中的震动,如同鸦羽一般,在她的耳孔之中搔拨。 明棠最受不得痒,更受不得这样的嗓子在她的耳边说话,倒好似有什么东西顺着谢不倾的嗓音,从她的耳孔之中钻进去了,将她的神智都搅和得一团糊涂。 她只能悄悄偏过头去,将自己的理智一把子悬崖勒马地拉住。 阿丽昏过去了,齐照虽被摔得动弹不得,却还是活的。明棠虽也算是被谢不倾拐带数回,却也不能在旁人面前这般那般,忍着浑身的抖,狠狠推他:“人,人还看着!” 谢不倾便看了阿丽与齐照一眼,神情很是不耐,若非明棠要留活口,他弹指间就能取他二人性命。 于是他取出一枚形状别致的银哨,点点明棠的唇:“你吹。” 明棠不解其意,却从来是不敢明面儿上忤逆他的,凑上去轻轻吹了,没听见什么声响,有些困惑。 她观这银哨,乃是谢不倾常用之物,吹它作甚? 谢不倾也不料明棠想也没想便吹了银哨,只想起来此物自己也吹了数次,方才抑制不住咬了她的唇角,倒有些唇齿交融之意了。 他微垂的眼遮不住浓厚的暗色,想起来不知哪次明棠泪眼婆娑地在他指尖绽放,软腔里滴落的涎水,玉扳指上熠熠的水光,正如此刻银哨上沾着的一样莹润。 谢不倾咽了口气,呼吸声略重了些。 思及她那温热殷红的唇含在银哨上,他忽然又觉得这银哨也该跟着齐照阿丽一同去死。 他一把拿了回来,似是有些不悦。 明棠也不知他在不悦些什么,只觉得这狗东西一会子一个心思,实在变化多端,该死的很。 但拾月却一下子从外头进来了。 她听见浅浅的哨声,以为谢不倾急召,结果一入室,就瞧见个谢大祖宗拥着满脸绯色的小郎君坐在软榻上。 拾月立即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儿不多看。 谢不倾解下了那加了料的香囊,丢到拾月身边:“药带回去验,人亦带走。男的送去诏狱审清楚,女的……将她弄醒便是,本督亲自来问问她怎么伺候咱们明世子的罢。这样有福气,能做明世子身边第一人。” 谢不倾的语气阴恻恻极了,拾月早料到齐照要送去诏狱审,却没料后一句审阿丽,竟是让她弄醒阿丽,九千岁要亲自审,还是要问清楚是怎么伺候明棠的? 这消息问出来做什么,给自个儿添堵? 拾月一肚子震撼,只觉得牙酸,也不敢多问,捡了香囊,先将那头的齐照捆了提出去了。 拾月一走,屋中的气氛又如胶一般沉下来。 谢不倾仍旧不曾松开手,明棠半个人都被他拢在怀中,他的手意味不明地挑开她的衣带,就按在明棠的腹上。 他低下头来,正好在压在明棠肩窝,侧过头在她的脖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吮,留下一连串的绯色。 明棠才被悬崖勒马拉住的神智,又开始昏昏然地往下坠。 谢不倾的唇又压在了明棠耳边。 她的耳垂小巧圆润,因不用戴耳铛而未打耳洞,完美无瑕。 谢不倾低低地笑:“怎么,不说话?” 更多的热气都争先恐后地往她耳中灌,谢不倾带着气声微扬的低哑嗓音一下子到她耳中。 他喘什么气儿?! 莲华灌顶,华音靡靡,宛如敲中了钟磬清击,明棠身子猛然一颤,受不住地仰起了头,细嫩的脖颈宛如天鹅颈一般雪白光滑,然后慢慢渡上一层绯色。 她眼圈已然红了,没了力气,只能倚在谢不倾怀中,羞愤地欲死。 不是,这,这怎么…… 怎生如今甚而都不必碰着她了,不过只是在她耳边含笑说了些话,她就这般…… 明棠腿紧紧地绞在一起,茫然而自暴自弃地落泪。 谢不倾的掌下也察觉到她不同寻常的抽动,亦是有几分讶然。 倒也是曾听闻,有时候声音亦如触碰一般叫人易感,可他怀里这个矜贵娃儿,甚至连碰都不曾碰着她一下,就已早登极乐。 早晓得她易感,却不知易感到这个地步。 谢不倾要去分她的膝窝,仍旧在她耳边故技重施:“原想着,明世子不过是爱本督这手,如今想来,明世子爱的也不止这手,你说是也不是?” “不爱,什么也不爱!”明棠被他惹恼了,狠狠从谢不倾怀中起来,可她腿脚腰肢皆绵软无力,又被谢不倾一把拉回怀中,跌坐下去。 谢不倾深色的瞳仁里有引人堕坠的光,明棠拿他的力气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听他的声音好似从天外一般传来: “本督依稀记得,明世子甚爱太极丸,便多备了几个,瞧瞧明世子可有长进。” 第97章 来教教本督,如何一夜浪荡,死去活来? 拾月将齐照扭送出去,回来的时候,便觉得屋中气氛似乎又截然不同。 谢大祖宗倒是不与明棠粘在一处了,他自个儿坐在案前,施施然地饮茶——尽管那茶是明棠睡前所泡,如今已然凉成一片,可瞧他模样,似是比方才拾月进来的时候瞧着愉悦多了。 明棠微阖着双眼,正倚在软榻上。 她脸上红得不成样子,甚而可见眼角溢出的水光,手上紧紧地攥住了氅衣的一片衣角,指尖都发白。 拾月不知怎么回事,心中嘀咕难不成是九千岁因阿丽的事情责骂明棠,倒将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郎君给骂哭了? 这倒是九千岁的作风,他素来是不管人死活的。 拾月还有那闲心想一想,自己既然是打准了往明棠后院钻住、预备养老的,是不是该为明棠说说话,便先行到明棠身边,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明棠睁开了眼。 她这张脸,闭着眼就已然是红尘倾城色,世间风流客,待睁开眼,映着她眉间那颗如同会说话的朱砂痣,更是海棠逢春,堪称惊心动魄。 “你弄醒她,便先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哭过,明棠这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倒喘三口气,带了点儿可怜兮兮的哭腔,连额头都是一层细汗。 明棠并不看她,有些难堪,说完便又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唇,好似多说一句便要忍不住哭出来似的。 拾月怜爱,有那么一瞬似是能领会为何这世间总不乏冲冠一怒为红颜者,她亦有那么一刻,只觉得若非自己打不过九千岁,也得好好同他理论理论,怎能这般将明棠给骂哭了。 但当下拾月什么也不敢,只得走到阿丽身边去,从怀中掏出一个嗅囊,往阿丽鼻下一晃荡,然后扯了块儿黑布,将阿丽双眼蒙住。 这大祖宗这样大摇大摆就来了,还是将阿丽的眼蒙住为妙,否则她这双招子恐怕见不着明日的太阳。 阿丽顿时被熏得醒过来,在地上害怕地蜷缩成一团。 因失了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听觉反而越发敏锐。 拾月依照吩咐出去了,屋中只留下眉目微扬的谢不倾,瑟瑟发抖的阿丽,以及实在撑不住,靠在床柱上轻喘的明棠。 阿丽听见明棠的轻喘,也听见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微润水声,一点点,极轻微的,不知这是如何情状,愈发没了底。 “说罢,你那夜里是怎么伺候明世子的,二人如何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谢不倾问。 明棠恨恨瞪他一眼,可惜她这双眼儿被泪水浸得迷蒙,哪有一点儿杀伤力。 “少……胡言乱语……谢……我分明……我是,我和她怎能成,哈——” “不如省些力气,好好喘气。” 谢不倾却打断了明棠的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濒临崩溃的模样,见她说一句话便抖了一回,最后一点儿也说不下去,大喘了一口气的模样,总算觉得自己这一路疾奔丁点儿不亏。 有首诗词怎么念的来着——春潮带雨晚来急,明棠今夜可得好好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她敢往他头上戴这般大一个绿帽子,享了天大的艳福,是该好好罚一罚的。 谢不倾又不只寻摸了一枚太极丸,她却一点儿也不练,以为将那一颗丢了便万事大吉了?这玩意儿不好好学会含弄,日后…… 谢不倾眸色微微深了些许,按了按自己的眉骨,先将些念头压了下去。 阿丽哪知道这些官司,只是听着明棠的气声,想起那一夜来,便是千般惊慌,也不由得红了脸颊。 谢不倾见状,心头更是火起。 明棠一个小小女郎,她拿什么来宠幸这阿丽? 他原以为不过是做做样子,可见这阿丽如此死到临头还满脸春情,难不成还当真如同那急报里头写的那般,一夜缠绵? 明棠拿什么同她缠绵? 她那纤纤玉指,细弱无力的,能做甚? “一字一句,如实说了,否则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谢不倾的话中有杀意,阿丽被骨子深处漾起的恐惧一震,虽是百般羞耻,却也不得不磕磕巴巴地说起来。 这这这……这谢狗子怎生这样不是人! 醉生梦死,那药的药性可不是一般的烈。 此物用了多种致幻的菌子,辅以重药,能叫人服用之后顷刻坠入极乐梦境,在梦中与人抵死缠绵,真实至极。 阿丽没有撒谎,如实说了,当真是一夜浪荡,死去活来。 此物乃是金宫压箱底的宝贝秘药之一,明棠却不曾尝过是什么滋味,如今听着阿丽断断续续的讲述,明棠听着那些话,合着体内一波波涌来的浪,唇都要咬破了。 羞耻是天生于人性内的,可放浪形骸的渴望亦是尊崇本心的。 明棠已然连坐也坐不住了,她也不知自己受了几回了,这颗太极丸似乎比上回的那颗还要大些灵活些,她吃不下,明棠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耐住嗓音。 她脸上尽是泪,倒在床榻上,只觉得自己今夜怕是要死在这儿,极力地喘气,谁的声音也听不清了。 谢不倾听了阿丽的讲述,抬眼看着明棠,眼底深处竟好似有窜起的火光:“明世子好本事,原来有这般多的本领,怎么不教教本督?‘一夜浪荡,死去活来’,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阿丽已然不知什么时候被捉下去了,谢不倾走到床榻边,俯身而上。 他拨开层层衣袍,去寻浪的根源,却一点儿不曾将明棠解救出这般水深火热之局,甚而再将它抵得深一点儿,终于逼出了明棠从喉中深处涌出的哭喊:“我——我不成了——” 于是球儿与他的指节都被咬得死紧,而谢不倾却不曾多留一刻。 抵达极乐之境,终于换来半晌清明,明棠睁开了眼,在蒙蒙泪光里看见谢不倾舔去了指尖掌心乱糟糟的一团水光。 那是…… 明棠瞳孔一缩,便瞧见谢不倾已然开始解去他束发的冠。 墨发流泻,他在明灭的光下亦如妖邪,耳边只余他的笑:“来教教本督,如何一夜浪荡,死去活来?” 第98章 她被谢不倾一手扯下荒唐欲海 “呜……” 明棠最受不了他以这般神情看着她。 谢不倾其人生得太好,动作不急不缓,从容不迫地如同要展开一卷山河似的,便是半压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掷进满床的锦绣软被下,以膝压着她,不叫她起来,亦如同在明镜高堂下,手执笏板,垂眸听江山。 她被谢不倾一手扯下荒唐欲海,已然为欲所迷,为色所惑,见他眼中汹涌,有世间天高海阔,有红尘九转烟火,亦有满脸熏红的她。 即使他抽下发冠的动作不见一丝急躁,明棠仍旧察觉到昂藏的危险,他瞳色深,垂眸居高临下睥她的时候,在明灭晦暗的光之中,依稀可见锁定。 她是他的猎物,被他困在这满床风月之中,无处可逃。 他俯身下来,一手在明棠脖颈,轻轻摩挲他方才留下的那些红痕,宛如雪地上的红梅点点,从下而上,最终落在明棠红唇上,令她战栗地张开双唇,含住那才被他舔过的指尖。 明棠思绪全乱了,只随着他动作。 谢不倾另一手却在蓬门外叩门环,不搭理作乱的小金球儿。 她猛得吸了一口气,唇舌也紧紧地缠住谢不倾的长指,谢不倾的瞳色便显得更深,明棠能感觉到他愈来愈深的喘息——他是习武之人,等闲轻易并不大喘息,但如今他的步调稍乱,甚而忍不住将颈边紧束的衣襟扯开些许。 明棠瞧见他的喉结滚动,沁出一层薄汗,微阖的眼角漫出一点儿淡淡的绯红。 男人情动自与女郎不同,可惜明棠并不明白。 他平素里从来是一丝不苟的模样,明棠从未见过他发丝散落、衣襟散乱的样子,只觉得他眼尾一抹飞红,轻喘的模样更叫她头晕目眩。 她有些怔忪地看着谢不倾擦过自己喉结上的汗珠,自己却觉得口干舌燥。 内外皆乱,明棠实在喘不过气来,只觉得脑海之中都一片迷蒙,只能以膝弯紧紧夹住他的手,可她那面团捏的力气如何与谢不倾作对? 太极丸如同飞旋的命盘,长指便似点拨十二宫的善琏湖笔,明棠也不知自己在他的手里,是否能以此算出前世今生。 只是若当真如此,她在这般欢喜参禅下,恐怕也只能算得一个“靡靡风月”的批命来。 她瞧不见如何,只能以触感察觉一切,攀于云端数次,才将将喘口气,便又随着他的捻弄升腾,实在被弄得快要昏死过去,谢不倾才终于肯松松手。 那颗作乱的太极丸终于被他劲瘦的长指夹出,可明棠却觉得好似还在,浑身颤得酸软。 淡淡的银丝在他的指尖与小金球儿上相缠,然后拉得长了才断开,谢不倾以此物拿至明棠眼前,笑道:“这样小,你也受不住,小废物。” 这场面本就不能多看,听他又以这“小废物”来辱自己,明棠不愿理他,只偏过头去不看。 只明棠心里也想,此物瞧着甚而不如一枚东珠大小,怎在那里便好似浑圆巨大,将她浑身的气都一水儿堵住了。 可谢不倾怎会叫她如愿? 他迫使明棠只能瞧着他,眼睁睁看着谢不倾殷红的唇舌如同舔吻似的,从下而上地将整张掌上乱得一塌糊涂的水色尽吞入口中。 随后那层层镂空的小球,也被他卷入口中。 这动作,叫明棠想起些的别的场面,面色刹那红得滴血。 谢不倾的唇色也淡,可被这水色一染,倒如同口脂似的,泛着盈盈水光。 可那是什么口脂! 那是她的…… 明棠惊得失语,层层羞耻一涌而上,以手捂眼,不敢再多看一点。 “本督日夜行进,水也不曾喝几口,大约还是明世子贴心。” 他的语调有些慵懒下来,不如方才那般紧迫,可从那薄唇下所说,又何止虎狼之词? 明棠捂住了眼,恨不得将耳朵也堵上, 谢不倾却不叫她有一刻如愿,他俯身下来,将口中那一颗太极丸强行渡入明棠口中——明棠甚至不敢细想太极丸上究竟有多少种不同的水色,只被那灵活的滚动震得再次失声,差点一口吐出。 方才见谢不倾将其含于口中时,分明游刃有余,可到了明棠这里,她只觉得整个口腔都被搅和得一团糟。 见她要吐,谢不倾也不着急,只道:“你若吐出来,便再叫你换张口多吃几个,你猜本督手里究竟有几颗?” 明棠恨不得将谢不倾一刀杀了,却也只能委屈巴巴地如同吃糖似的含着那一颗坏东西。 谢不倾便如同看小孩儿吃糖一般,看着明棠唇角都有止不住的涎水留下,有些兴味地挑挑眉,才终于大发慈悲地在她面前张开掌:“吐了。” 明棠可怜巴巴地吐了,太极丸滴溜溜地滚到谢不倾掌心。 谢不倾揉了揉她的鬓发,轻声喟叹:“真听话。” 明棠心中狠狠翻了几个大白眼,只想骂他。 若他这一身武艺在明棠之身,明棠非要塞他嘴里十个八个的,这混账杀材! 而谢不倾却已然将明棠一把从床榻上抱起。 骤然悬空,明棠惊呼一声,察觉到谢不倾竟有往外走之意,更是几欲昏厥。 她这浑身上下一片狼藉,怎能见人? 不幸之中的万幸,好在今夜她安排的阿丽齐照一局,先将鸣琴与双采打发到了远处,免得她们被殃及池鱼,如今一想,还是保全了自己不少颜面。 谢不倾抱着她往外头走,明棠依稀可辨他是要往温泉而去,却想起那一处与沈鹤然所住院子所隔不远。那傻子撞坏了头,日夜颠倒,夜里常不休憩,若是叫他听见什么,她又该是如何? 明棠心下如麻,便试图与这祖宗讨价还价,叫他回屋中去。 谢不倾斜瞥她一眼,看穿她这讨好温驯的笑容下藏着的紧张——他似有所知地往沈鹤然的院子看一眼,便开始不自觉地皱眉。 “你捡回来那小子住那?你怕他听见?怎么,本督与你见不得人?” 明棠当真无言以对。 难不成她与这祖宗能见人? 是她这个被人搅和成这狼狈样的假郎君能见人,还是他这夜闯民宅的太监头子能见人? 第99章 要解药,还是要本督? 谢不倾才熄下去的火又一下燃了起来。 他生性多疑,那一夜便疑明棠为何这样巧就救回来个沈鹤然。 只是她的理由确实正当,也好似不知他的身份似的,谢不倾也就放下疑惑,但明棠今日这般,倒好似不欲沈鹤然晓得。 明棠这小兔崽子何止一点儿冷心,她骨子里谁也不怜,却屡屡护着这沈鹤然,难不成是当真瞧上那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他唇角有些冷笑,带了点儿邪火——怎么,她从里到外都被他占满了,如今还想琵琶别抱不成? “你就这样看顾他?”谢不倾俯下身来,两人的鼻尖几近抵在一处,鼻息亦交缠在一起。他鬓边被不知谁的汗,亦或者是什么沾湿的发垂到明棠脸侧,搔弄得她的脸颊刺痒痒的。 明棠见他当真怀疑起来似的,大感气结:“谁看顾他!我好歹也还要些面子,若叫他也听见了,我日后怎么去做人!” 谢不倾见她那双眼瞳之中的羞恼不似作伪,也觉得明棠不至于瞧上沈鹤然那傻模样,空长了一张漂亮皮囊,瞧着也是个不中用的。 只是他性子本就恶劣,见她难得在他面前展现出恼怒来,有心逗她:“能有什么,他隔着一层门,也能晓得是谁不成?” 这还能不晓得? 嗓音最易辨认,沈鹤然就是再傻,也好歹和她称兄道弟了快一月了,他还会不晓得是不是明棠? 明棠实在气结,只觉得这谢老贼分明有意刁难,瞧见他那随着说话微微震动的喉结,不知怎的想起方才谢不倾扯衣襟的模样,腹内经不住抽了一抽,人却已然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去。 她没做过这事儿,却也好歹是被谢不倾按着做了数次,便结结实实一口咬在谢不倾喉上,将喉结整个含入口中,深深一吮,复而咬了一口。 明棠是有意要给他喉上留个消不去的印子,这处衣领都遮不住,也叫他好好想想这般能不能见人,却听见谢不倾闷哼一声。 他的声音对明棠而言大抵太过犯规,明棠今夜也已然被弄熟了,受不得一点儿撩拨,只得悄悄闭紧双腿,看着谢不倾脖颈上被她新鲜啃出来的一处红痕。 不可忽视,面积不小。 看他明儿怎么遮掩! 明棠甚而有些得意洋洋,却没瞧见谢不倾脖上浮现的青筋,没瞧见他一刹那垂下的眼里闪过不可自抑的暗芒,亦没瞧见他眼角艳丽的飞红。 “不知死活。”谢不倾的嗓音又哑了不少。 明棠只当他气恼,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不倾见她那大难临头还浑然不知的模样,愈发觉得今夜燥热。 他想起来什么,算了算日子,忽而有些了然为何今夜明棠这般禁不住逗,唇角微微一勾。 为证其言,谢不倾便问:“你今夜不受那迷药影响,是提前吃了解药性的药物?” 明棠不知他怎么又说起这件事儿来,却也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便点头:“是了,那迷药药性厉害,我先吃了些相冲药性的解药。” 谢不倾一笑。 他想起驿馆那一夜,又想起雨花台那一夜,眉眼之中漫出热来,双眼灼灼,若明棠此刻抬头,恐怕能被他的目光都剥拆入腹。 这可同他无关,他难得为了明棠做回好人,是她自个儿阴差阳错。 只是谢不倾素来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敛下眉眼,抱着不住挣扎的明棠拾级而下,步入温泉之中。 明棠浑身酸痛,温泉确为解乏之处,而谢不倾将她放入水中,却转身而去。 明棠不知他又要作哪门子的妖,可是她实在是浑身难受的紧,尤其方才被谢不倾抱来这一路,下摆几乎又湿了个透,只得速速洗净。 那处除了谢不倾也无人造访,她自己也不曾有过,明棠囫囵清理了下,微微有些肿了,只好在没破皮。 胸口又不知怎得慢慢红了一片,明棠也不知是不是不小心碰着了,还是谢不倾那老狗东西偷袭。 她狠狠在心里把谢不倾翻来覆去骂了个死去活来,只想着怎生金宫没有什么能叫人断情绝爱的药,否则非要一碗药给这谢老贼灌下去,叫他再生不出这一点轻狂心思。 正这般想着,她却不知为何又从心底蔓出深深的不得劲来。 她本已经洗净穿上了衣物,正跽坐在侧间的暖室之中擦净湿漉漉的发丝,却不知为何觉得身下的地面似乎都热烫起来,一股子郁郁的热气从地下往她浑身灌去。 初时她还以为是不是暖室下的地龙烧得太热了些,挪动了下身子,后来却觉得热气顺着四肢百骸一同涌到头上去,体内似乎燃起了一把燎原火,烧得她头晕目眩,口干舌燥。 不可言说之处更是翕张忒忒,明棠怎么坐都觉得不大舒坦,一时换一个姿势,却只觉得将双腿紧紧绞弄在一起,方能解解滋味,又好似隔靴搔痒。 她的中衣皆是上乘的软缎,轻若无物,可如今与她肌肤相触,却叫她格外烦躁,生出一股子要将这些衣裳全甩出去的烦躁来。 明棠似有些察觉了,起了身,便瞧见原本跽坐的软垫上一片水渍。 她脑海之中轰然一片,差点又跌倒在地。 情毒,又是情毒。 这不是第一回了,这是第三回了。 在驿馆与谢不倾头一回遇到那一次,是第一回; 在雨花台痴缠谢不倾,主动献身的那一次,是第二回; 如今这般,乃是第三回。 明棠只觉得浑身上下处处都热,尤其是太阳穴,几乎是热得发昏,跳动得几欲炸开。 药性横冲直撞,明棠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欲与情毒抵抗,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谢不倾方才跨坐在她身前的模样。 他扯头冠,墨发一下子倾泻而下,他的目光隐忍不发; 他拉衣襟,喉结微微滚动,薄汗涔涔,他的动作昂藏攻势; 他的脖颈微红,他的眼角靡丽,而及他如同拨弄琴弦似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或急或缓的浪潮,明棠眼都失了神。 人皆是记吃不记打的,食髓知味的欢愉更是如此。 便在明棠几乎昏厥过去的那一刻,他微凉的手便已搭在明棠的脸侧,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有压情毒的药,也……有本督。” “你要什么?” 第100章 大人便算是可怜可怜我,疼疼我罢 明棠看他,却看不大清楚了。 她察觉不到谢不倾的神色,只能察觉到他的触碰。 指尖较她火热的肌肤凉数倍,明棠被他捏住脸颊,红唇也微微翕张。 谢不倾见她不答唯有目光昏昏,勾唇笑了笑,指腹在她唇上游弋,将晶亮的涎水涂抹开,看着贝齿后藏着的粉嫩舌尖,神色微晦,却并无更多动作,只是说道:“本督也非那乘人之危之人,只叫你自己选就是了。” 明棠长呼了一口气,伸手起来,滚烫的掌心紧紧握住谢不倾的手,从他坚硬的肌骨上汲取些许冰寒,这才有了些清明。 她耐着要从心底深处吐出的轻喘,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谢不倾面上,握着谢不倾指节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这才哑着嗓音问道:“究竟如何,还请千岁解惑。” 明棠已然是坐不稳了,握住谢不倾的手是为阻止他的作乱,可也不知那情毒究竟是否这般热烈,察觉他的肌骨坚硬,长指粗粝,又想起来此物方才是如何挑拨搅弄地将她逼上云霄,思绪一时间又乱了起来。 谢不倾见她强自压着难受,便将她先拢到自己怀中来。 明棠碰着他,已然是没有一点儿反抗之力,手软绵绵地要推拒他,却没有一丝作用,反而因肌骨的相触而觉得舒服,花了极大的耐力,才控住自己不要如雨花台那一夜往他身上缠。 彼时是为魏烜纠缠所恶,又为情毒所惑,才那般顾不上颜面纠缠于他,如今……如今虽为谢不倾容色所惑,却更不能往他的身上爬,否则日后叫她怎么见人? ——虽说,以谢不倾的性子,也未必会放过她。 却不想谢不倾并未如同方才在房中一样不管不顾,分明是最好占她的时机,他反而不动手,只是将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叫她也不必一个人蜷缩在地上,这才说起:“叫你选,是因那药也并非解药,只不过能压压情毒,但你的身子不好,这药临时调和来的,不大好用……” 他什么也不做,只在那絮絮说着,明棠却觉得耳边嗡嗡,头回觉得他话太多,聒噪。 意外,失落,荒谬,怒火。 他是解了馋了,却叫她如何? 骨子里四处爬的胀痛叫她的理智摇摇欲坠,浑身难受,再柔软的衣裳贴着也是摩挲折磨,她抬眼闭眼想的皆是男色,如此这般,怎么能听懂什么,能言谈什么? 谢不倾见她神色愣愣,也不知在不在听,一弹她的鼻尖,道:“你既然要问,本督已然是耐着性子同你说了,你倒不听?要什么,你自个儿……” 明棠含着火气抬头看谢不倾,只能瞧见他眉目安然。 这暖室之中仍旧有温泉水汽弥散,便显得有些朦胧,软化了他眉目轮廓之中的肃杀与冷漠,他这般模样,倒似软和了棱角的妖鬼,脖颈上被她吮咬出的一块红痕随着说话喉结滚动,太有几分欲色。 方才是为泄愤咬他,口中肌肤与她截然不同,硬邦邦的。 如今竟觉得有些牙痒痒,欲攀上去再尝一口。 火烧到了尽头,她反而觉得自己有几分清明了。 至少当下,她要言谈此事,也得先将这满身火压下去。 若是吃药,明棠是不爱吃的,何况她也制毒,晓得情毒除了制毒者恐怕都做不出极精准的解药,谢不倾匆忙喊人去制来的也不过只是个缓解之药,她若服药,压是压下去了,接下来恐怕要难受十天半月。 明棠不喜欢受这磨难,虽被谢不倾抵死缠绵死去活来也非上上之选,却如何也比吃药痛快。 谢不倾如此风姿,她横竖也不亏的,这一身火总要有些调节。 “千岁,我现下如此,恐怕也听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明棠既已然做了决断,终究耐不住火了,打断了他的话,捉起他放在身侧的手,柔嫩泛粉的指尖与他带茧的指尖轻轻磨蹭,哑着嗓子抬眼看他:“大人便算是可怜可怜我,疼疼我罢——如今这般,我拿什么神智同您说呢?” 只要她肯,眉间的朱砂痣便染风流色,眼波流转,世上无人能及,亦无人能抵。 谢不倾大抵是当真没料到,他挑了眉:“明世子的意思,是有药也不用,要选本督了?” 明棠白他一眼,却也夹了些与她寻常被迫时截然不同的魅色:“千岁风姿玉貌,何以用药?” 她的指尖与谢不倾的如同蛇交媾一般相缠,偏生她指侧最是敏感,与他指腹的茧子相碰,自己这般动作了一番,反将自己磨得娇泣吁吁。 明棠以为自己都这般投怀送抱,谢老贼这色欲熏心的,好歹也该动作了,却不料谢不倾倒好似肉身成圣了,不见动容。 他的目光落在明棠早已被汗浸透的衣裳上,晓得她是受不住了,将她的衣襟解了,却也不碰,不过在心口处已然形成一朵艳烈妖花的毒印上轻轻一点,漫不经心地说道:“明世子是将本督当成解毒工具了不成?本督这双手,轻易也不大用的,怎能伺候你个小小废物。” 好一个轻易不大用的! 那平素里将她入得死去活来的都是什么,是狗爪子不成? 明棠听他意思是不肯,却摆明是要拿乔,逼得她选了他,这会子就开始惺惺作态了。 可就算晓得如此,明棠也没法。 她自个儿心里的闸已然开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浑身有如虫蚁啃咬,再不解解滋味,今日恐怕又要死在此处。 明棠投怀送抱,窝在他的胸膛前,一双粉臂如同素练一般缠于谢不倾的脖颈,使出自己上辈子在金宫里被迫学的那点子媚术,一双眼如同狐妖似的缠绵甜诱。 谢不倾喉中低哑一笑。 “明世子,这点子功夫还惑不了本督。”他伸手轻点微澜,蜻蜓点水似的,绕过她的肌骨,一指按在已经完全绽放的情毒毒印上,引得明棠浑身战栗。 他伸手去勾明棠的唇舌,一面喑哑地笑:“明世子,你要什么,你尽管去取就是。” 要她,自己取? 第101章 捉他的手,用以自渎? 明棠气结,总算明白这厮拿的哪门子的乔了。 他分明是要见她出丑! 骗她半晌,以男色相惑,叫她受不住了选了他,这会子就不肯了。 他是哪门子的不肯,分明是叫她去捉他的手,用以自渎,这谢老贼当真是无耻到家。 明棠迷昏昏的美眸之中漏出些恼怒来。 谢老贼是当真觉得没他不成了? 明棠方才还在他的怀中成绕指柔,这会子便不装了,一下子从他怀里起来,虽是双腿软得不成模样,却还是去够自己挂在一边的外裳:“千岁大人说的很是,您金尊玉贵的,自然是不稀罕做这事的。” 她一面说,一面熏红着张小脸穿衣裳,也不管这衣裳穿的歪七扭八,上头的扣子按在了下头的衣带里,随意一套,便赤着一双玉足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这庄子里头,寻个能帮忙顶用的男人也不少,自是不能玷污了千岁大人。再是不成,那太极丸也不是全然不能用……” 明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头走,软绵绵的话语从齿逢里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浑然不知她那衣衫不整的模样多么任君采撷,未干的发贴在背后,愈发显得她背影娇小。 谢不倾垂眸看了,眼底那从未消散的暗色终于汹涌而来。 他不紧不慢地起了身,跟着地上的水迹走,一面问起:“明世子好大的骨气,这是要寻谁去寻欢作乐?” 明棠怒极,头也不回:“您也无需知道,阿猫阿狗也成,甲乙丙丁也成,实在不行,隔壁的傻小子也成!” 自然,这是气话,谁也不成,但她明棠今儿就是死了,死外边,也不求这谢老贼一回! 谢不倾暗色的瞳孔紧紧锁在明棠那写满了倔强生气的背影上,喉结微滚,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 “是吗。”谢不倾偏着头,不耐地扯开了自己的衣带,露出他精瘦的胸膛,愈显粗重的呼吸不再被束缚。 “正是!” 明棠越走越快,眼看着就到了门边,却哪知谢不倾指尖微动,那微阖的门一下子被怦然关上。 她被门给阻了,伸手去拉,却也不知那明明没锁的门被一股子什么气力给死死拉住,她那三脚猫力气根本就拉不动,定是这谢老贼搞鬼。 明棠怒想转身,问问这谢老贼今日是不是非要作弄死她,痛快没有一点儿,折腾倒是有一箩筐,却猝不及防地发觉后背贴上了一具火热的身躯。 谢不倾将她整个儿按在门上,一手握住她两只幼瘦的手腕,不紧不慢地扯下腰封,将她的双手捆在一处,压在不住挣扎的她耳边轻喘:“明世子,真要走?” 明棠受不得他的喘息,只觉得浑身都在颤,若非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抵在门边,撑住她的身子不让她往下滑,她这会子都要跌到地上去了。 明棠只能以脚去踢他,却被他分了双腿,紧紧压在门边,按住她的腿也不能动作。 她手也动不得,腿也动不得,便忍不住要回头去骂:“谢不倾!你做……” 谢不倾却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另一掌一捧她盈盈不堪握的纤腰,轻轻摩挲。 明棠猛然瞪大了眼,然后一震,所有的惊喘皆被他捂入掌中。 “明世子勇气可嘉,却也不知外头那些阿猫阿狗,能不能喂饱明世子这般贪心——那傻子,会本督这般么?” 明棠的声音皆被堵在口中,一点儿也出不来,她要发狠去咬谢不倾的掌心指节,却被他更凶地征伐。 她只得败下阵来,受不住的泪眼点点滴滴摇摇欲坠。 等到了后头,她实在吃不消,抖着嗓音求他,谢不倾却仍旧叼着她的颈肉含混不清地笑:“明世子既敢一夜浪荡,死去活来,本督也是要瞧瞧这是何等本事的。” 明棠深悔,早知如此,便不该用那醉生梦死。 阿丽是套着了,自个儿也被套着了。 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雪来,今夜的雪下得格外的大,融在风雪呼啸里的娇泣也无人听闻,直到东方既白,才云销雨霁,偃旗息鼓。 这可当真是一夜浪荡,死去活来。 等明棠累极再醒来的时候,已然是第二日的下午。 屋子里自然不曾留人伺候,谢不倾早就衣冠禽兽收拾齐整,坐在一侧的案边慢慢地翻阅一本古籍。 他身边的博山炉漾出点点微烟,是明棠与他皆常用的冷檀香。 香烟里他的眉目依旧冷峻,瞧不见半分昨夜眼角飞红的模样,风姿过人,着实绝世。 明棠身子如同被巨石碾过了,连指头都不愿意动一下,手腕上深深一圈红印,一点儿没消下去。 她侧躺在榻上,睁眼便瞧见谢不倾那人模狗样的样子,登时露出嫌弃来,紧紧地闭上眼去。 “既醒了,昨夜的事情可要再谈谈?” 谢不倾却不知怎么,已然晓得明棠醒了。 他阖上了书页,起身走到明棠身边。 明棠不欲同他言谈,闭眼装死。 “既是没醒,本督也有些别致的法子叫你醒来。” 他又笑,正如同昨夜将她按在门板上那般,明棠一下子打了个激灵,睁开眼来:“已然醒了。” 岂料说出这几个字,明棠便觉得喉咙如刀割似的疼痛,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干渴无比,也不知昨夜究竟是如何过载。 谢不倾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明棠既然被逼醒了,也没法子再装睡,只得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谢不倾大抵是饕足了,没再为难她,甚而十分纡尊降贵地倒了一盏温水过来,递给她润喉,一边说道:“明世子这会子应当清醒了,能言谈了?” 明棠压住心中羞耻,饮了一口水,答道:“能。” “嗯。”谢不倾应了一声,“明世子有疑,问便罢了。” 明棠昨夜确实早有疑惑,谢不倾既然坦诚,她也放下心中羞耻,不再含混:“情毒一事,反复发作,是否此毒非同寻常?” 一回,她可当做偶然; 二回,她可当做凑巧; 三回,她就是个傻子也该知道不对劲了。 她也还记得昨夜谢不倾点了点她胸前,她彼时浑浑噩噩里瞧见了心口正有一朵纠缠成花的毒印——那个位置,是她反复曾看见过红痕的所在。 上一回还在明府中的时候,她也曾见过心口有红痕,浑身亦觉得不舒坦。 彼时还以为那是蚊虫叮咬,如今想来,不舒坦乃是情毒发作前兆。 这红痕与情毒,必有关联。 第102章 这才能宣泄体内横冲直撞的快慰之意 “嗯,此毒并非寻常毒素,乃为江湖遗毒,十分霸道。明世子可还记得,雨花台翌日,本督请了一女医为你悬丝诊脉?” 谢不倾说这话时,眼微微垂下了,遮住了眸中神情。 明棠自然记得,那日她还为那女医一手悬丝诊脉之技所惊。 只是谢不倾此时提及,又言及此毒乃是江湖遗毒——那悬丝诊脉之技,明棠曾于话本之中听闻,此乃江湖门派伏灵宫绝学,明棠彼时还提了一嘴,只是魏轻并未接话。 难不成此话并非话本胡诌,而是确有其事,而谢不倾言下之意,乃是此毒出自伏灵宫? “伏灵宫?”明棠蹙眉问起。 谢不倾知她心思缜密,必能料定,也不显意外。 “嗯,伏灵宫。” 得了谢不倾肯定,明棠也点点头。 四处流传的话本子虽半真半假,但也应当有些真消息掺杂其中,林林总总的话本之中,说起的伏灵宫皆一致,言及其是西南江湖教派,教中人善炼药、制毒及蛊术,捉拿百姓养蛊试毒,残害无辜,为祸一方。 不知话本子是否夸大其词,但这伏灵宫能做出如此情毒来,确实大有本领。 她抬眼看着谢不倾,瞳中肃肃:“敢问大人,我体内情毒,大抵情状如何,是否可根治?” “此毒霸道长效,毒性绵延数年,时不时便发作,发作时胸口有红痕,最厉害时便渐成毒印,而伏灵宫之毒的毒印,多为鲜花草木。” 这就果然被明棠料中,她方才便已经想起自己上回浑身不适,胸有红痕,只不过还未形成花印,谢不倾便借上药之名狠狠弄了她一番,反而解了她的药性。 谢不倾继续言道:“除了对应的解药能解药性根治,其余皆是不能,只能以其他药物压制暂缓,或以其他法子暂压症状。” 谢不倾的目光在明棠身上浅浅放了一瞬,偶有灼热划过,只是她沉于思索,不曾意识到。 只不过虽然明棠不曾察觉他的目光,也知道谢狗贼后一句所谓其他法子,乃是与人交合,或泻出小死暂压药性,这正是情毒所欲,没甚新鲜的。 只是一想到此事,明棠未免想起昨夜何等浪荡交缠,尤其是后头谢狗贼愈发没了人性,竟将她双手紧束,一手便制住她两手,另一手肆意而为,逼得她一夜哭喊不停,现下嗓音都这般哑了。 这般情状,着实羞人。她不免觉得耳尖发烫,只是面上强自做着镇定。 谢不倾早已瞧见她悄然绯红的耳尖,想起昨夜她哭喊之时,这绯色几乎从指尖染到耳根,甚为天香国色。 瞧见她这般难以自处的模样,谢不倾倒觉得心情有些平缓下来,眼角眉稍带了些愉色。 “本督命西厂为你所制药丸,正含滋养补身之材,后来送来的第二封药丸,又加上了压制情毒之药,故而才命人日日都要叮嘱你按时服用。一则补身,二则压毒,一旦某日忘服,便烈火燎原。” 谢不倾看了看半倚在软榻上的明棠闻言浑身一僵,语气之中偶有戏谑。 什么烈火燎原,分明是欲火焚身。 明棠察觉出他神色暗含旖旎,忍不住瞪他一眼。 言及正事,怎生还这般不着调? 谢不倾见她神色鲜活,不免想起昨夜她投怀送抱的娇软模样——明棠与他,回回皆是被他一手拖下神坛,只有在情毒发作之时才这般投怀送抱,娇媚痴缠。 只是药一解了,她便如同现在这般,脸上瞧着没甚,实则心里头必是狠狠骂他。 小白眼狼儿,要他的时候恨不得背后都生出几条狐狸尾巴缠他,不要他的时候便弃之若履。 见明棠还瞪他,谢不倾便伸手去揉散她的鬓发,瞧着她那还有几分幼嫩之气的脸儿,陷在被他揉弄得有些凌乱的发间,只觉得这小兔崽子也是有几分可爱的。 他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一面说起:“本督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可是救了你数次了,明世子倒这般记打不记吃了?再则,药丸子早已双手奉上,本督可已然将能做之事皆做了,昨夜如此,乃是阴差阳错,与本督无关。” 明棠自然晓得,谢狗贼虽恶劣,却也不至于拿这般事情来糊弄自己,她自知自己的身子何等破败虚弱,自然不肯放过养身机会,那药丸子她是日日吃的,没一日落下。 昨夜为何会突然发作? 明棠突然想起来,昨夜一片混乱之中曾听谢不倾突兀地问起,她是否为了应对齐照的迷药而吃了与药性相冲的解药,想必正是暗示此事。 “那压制情毒的药,难不成能被寻常解迷药的药性冲开?” 谢不倾甚为虚伪地一笑:“本督怎知?后来可是明世子拉着本督的手,要本督为你排忧解难。” 明棠耐住翻白眼的冲动,知道这大祖宗说不知,那就是事实如此。 这后四个字“排忧解难”,谢不倾说的甚是缠绵悱恻,明棠瞧见他说话的时候喉结上下滚动,上头那块红痕微微暗了些颜色,旁边却还有数块绯色,甚至可见几处牙印,皆新鲜的很。 脑海里又闪过些支离破碎香汗淋漓的场面,明棠想起她被谢不倾转过身来面对他时,曾数度耐不住地咬他,这才能宣泄体内横冲直撞的快慰之意。 她不愿回想这些,连忙拉开了去,说回正题:“那敢问千岁大人,此药可危及性命?” “不知。那日的女医虽能诊出你的症状,以症状相对应,开出压制毒性的药丸,却不能制出精准的解药,本督亦让魏轻反复问及,此女实在不知,此毒恐怕是伏灵宫机密,从前鲜少流传于世。” 明棠只觉自己未免太“幸运”了些,从回乡一路而来,经了种种稀奇古怪的暗算,还中了这般难解开的情毒,羞于启齿不说,还寻不到解药。 她正思索情毒相关,却见谢不倾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冉冉香烟之中他的神情轮廓皆有些模糊。 明棠听见他道:“不必忧思,你且安心做你自个儿的事情便是,解药一事,本督会命人去寻。” 第103章 是明世子亲口所咬 谢不倾的嗓音即便是不压在她的耳边,仍旧是低沉悦耳的。 尤其是这般情状,日头昏昏的下午,外头虽不曾下雪,却也是一院子的银装素裹,屋中有些黯淡,谢不倾的轮廓与神色都模糊在暗色与香烟之中,只听他和缓的语调,几乎要错认成温柔。 明棠愣了一刹,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不倾却已然起了身。 他甚是挑剔矜贵又轻慢地说道:“时辰不早,本督要进宫去了。明世子,更衣。” 明棠便回了神。 这般轻慢又挑剔,才是九千岁谢不倾——温柔,她怎能觉得这两个荒谬的字能与谢不倾搭到一处去? 明棠起了身,任劳任怨地为他将身上有些松散的衣襟理好。 只是他脖颈上那印子鲜红醒目,再是理好衣襟也遮不住,想起他待会儿是要进宫面圣,明棠的指尖不小心擦过,自己都觉得发羞。 谢不倾见她神色,低低地笑:“怎么,敢做倒不敢认了?” 明棠被他一刺,撇嘴相讥:“怎会,总归不是我带着这一身痕迹面圣。” “这又如何?谁会问起,谁敢问起?”谢不倾无谓的很,狂妄的很。 而他转而凑到明棠身前,猝不及防地又在她脖颈上落下一吻,神色有些暧暧:“倘若当真有人敢问,本督便答明世子亲口所咬,总归不是本督去烦恼如何应对旁人的疑问。” 他这话反将明棠一军,明棠又被他堵了个没话。 她羞恼地从谢不倾身边退开,猛地擦了擦颈边,好似这般就能将这红痕擦去。 而谢不倾看着她那动作,只觉徒劳,抬手一凝内力,桌案上的铜镜便到了他掌中。 他将镜面一转,明棠往镜中一看,便瞧见自己胸口到后颈皆是一水儿的红痕,又何止方才谢不倾偷袭的那处? 明棠为此情所震,怎生这样多?! 她猛然将衣领一下子提高了,恨恨道:“我这房中旁的没有,使女却是不少,我随意寻她们借些脂粉便可遮掩,千岁大人若也肯用女儿家的那些玩意,自也可用。” 谢不倾微垂的眼中漏出些笑意:“本督可不用女人的东西。” 他猛得一捻弄明棠的右耳耳垂,这处乃是明棠浑身最最易感之处,谢不倾粗粝的指腹一摩,差点叫她软了腿跌倒在地。 “小废物,谁同你一般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初时总是嘴硬极了,后来便泪涟涟的,不中用的很。女郎的东西,你是很该用用的。” 明棠知晓他又在拿昨夜的事情说项,心中羞怒无比。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是速速将这大佛送走,这张嘴实在是晦气的很! 明棠立即转身到了挂衣裳的木施边,将谢不倾的氅衣取下,一语不发地为他披上大氅,只想他穿好了氅衣赶紧滚,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因那大氅是绛红朱色,明棠方取下来的时候还未曾细看,等为谢不倾穿上,她系衣带的时候,才瞧见那氅衣背后竟有一大片的血色。 不大明显,若非明棠离得这样近,恐怕还看不大清。 明棠勉力想了想,也不记得昨夜是否曾瞧见谢不倾的背上有伤。 只是瞧着这氅衣不曾破损,谢老贼也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料想这应当是旁人的血,心下才放了放——这老狗贼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不能死得这般快,没伤最好。 但方才谢不倾又言及他要进宫,他这血衣,是否应当换了? 谁知这谢老贼是不是会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由头来折腾她,还是为他想仔细些,打点清楚,叫他速速快滚。 而谢不倾已然察觉到她整理衣襟的手一顿,料想她必是瞧见背后的血痕,便不甚在意地说道:“不必管它,进宫还不值当换身好衣裳。” 语气之轻蔑,言语之狂妄,实在溢于言表。 他也确实不曾多折腾明棠,不过趁她转身的时候,又在她脖颈上猛然偷袭,留了块儿新鲜的红印,在明棠怒目而视之前,便开门去也。 谢不倾走后,拾月才来,瞧着有些惴惴不安的。 明棠晓得她是因什么事情不安,心中亦是无奈,便道:“你安心便是,我也不至于因为那些事情便迁怒你,他是你的主子,你听他的,这也没错。” 拾月原以为,昨夜明棠必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了,自个儿却迫于九千岁之威不曾相助,今日恐怕要受些冷待。 她跟着明棠日久,多多少少也有些主仆之谊,心中亦是愧疚,却不想明棠这般通情达理,竟未迁怒自个儿。 越是如此,她反而越是愧疚。 明棠随意一说:“我体谅你的难处,也望你体谅些我的难处。” 拾月有些怔然,心中微微一松动,正欲说些什么,明棠却也不在这事儿上多费时间,问起拾月是因何而来。 因问起正事,拾月也不敢搁置,便问起阿丽要如何处置。 阿丽一事明棠早已经想清,便召了拾月上前来,在她耳边细细说起阿丽的安排。 初时拾月还皱着眉头,后来亦染上些钦佩之色。 明棠待下宽和,驭人之术更是可怖。 她顺着明棠的意思下去安排了,明棠便又召鸣琴前来。 谢不倾昨夜既能来,想必大雪封山也清得差不多了,便亦是回明府之时了。 正与鸣琴说起过两日回府一事,安排车马,外头忽然听见沈鹤然拍院门的声音:“大漂亮,大漂亮,我有事寻你!” 明棠一听大漂亮便发昏,只觉得这称呼实在怪得离谱。 她本不欲搭理他,却又想着,这沈鹤然多多少少还有些用处,不能冷着他;更何况他那天生怪力实在可怖,若真叫他这样拍下去,那院子的门也不知还能支撑几下,不如还是叫他进来。 沈鹤然便一阵风似的直接跑了进来,一下子坐到明棠面前,脸上有些惊恐之色。 “大漂亮,我有事情同你说!” 沈鹤然那漂漂亮亮的凤眼被他瞪得浑圆,实在有几分滑稽——也不知等他恢复记忆之时,晓得自己这般没了形象,可否会发疯。 而见明棠似有些走神,他很是不满地拍拍桌子:“这是大事,你怎么不听!” “你说就是。” “我昨夜好像在隔壁院子听着女鬼哭喊求饶了!因我昨夜在东厢房看东窗的花,离的有些远,没听大清楚,只隐隐约约听见有东西在哭,哭了一整夜,你这宅子里有鬼啊!” 第104章 棠棠“成人”了 明棠原本正为自个儿与这大龄“稚儿”斟茶,听他这么信誓旦旦地说起自己院子之中有女鬼,手都险些一抖。 拾月在一边,眉头也是经不住颤了颤。 她想她晓得什么是所谓的女鬼夜哭了,昨夜她塞了一耳朵的棉花,却也还是不免听着一些。 “你都听见些什么了?”明棠稳了稳声线,状似不在意地问起。 沈鹤然哭丧着张脸:“我怎敢过去听!那可是鬼!” 明棠昨儿夜里恐怕什么求饶皆说过,若当真叫沈鹤然听过了,那才是麻烦事,不过见他这个傻样子,恐怕是当真一点儿没听见,明棠这才放了几分心思。 “许是院子里头的丫头使女悲泣,被你听成了女鬼罢。” 明棠最擅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见沈鹤然脸上的恐惧稍稍消解了些,便打算将这话题岔过去。 却不想沈鹤然忽然盯着她的脖颈,神情凝下来不再五官乱动,皱起了眉头:“你……你这脖颈上是什么?” 明棠知晓他说的是谢狗贼的那些杰作,却也没想遮遮掩掩:“你还小,问这个作甚。” 她一个年龄正好的郎君,怎么不能“成人”了? 更何况还有那阿丽呢,这可是她日后眼前“得宠”的使女,有些这般那般的,也非什么稀罕事儿罢? 她这样坦然,沈鹤然的疑惑也无处发了,刚想再问什么东西是他如今不能听的,明棠便将斟好的茶放至他面前。 沈鹤然是个馋鬼,用点儿东西便能将他注意力引开。 诚然如此,早在明棠斟茶的时候沈鹤然便闻见茶香,目光灼灼地盯着,明棠一抬手,他便喜形于色地伸手去接,手却不慎碰着了明棠的指头。 “咦,”沈鹤然一怔,却还是先猛灌了一口茶水,丁点儿不见士族郎君那矜持从容的模样,如牛饮似的喝尽了一整杯,这才大喘气说道;“大漂亮,你这手怎么一点儿茧子都没有?你当真不是漂亮阿姊?” 这傻子都会从手上没有茧子来看男女了? 不仅如此,他方才说的这些话也不像刚被捡回来的时候那般幼稚滑稽了,至少囫囵能说个完整句子,人恐怕清明了不少。 明棠一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沈鹤然一眼,见他目光之中虽仍旧透露出一股子清澈的愚蠢,却也不像刚开始那几日流着大鼻涕哈喇子满院子乱窜的傻样了。 这张倾城绝艳的小脸儿都养好了,不见一丝伤痕瑕疵,垂下眼不说话的模样安然平静,竟有些与前世的沈鹤然交叠在一处了。 这是好些了? 还是早好了,不过是在装傻? 一旦意识到沈鹤然有变好的迹象,明棠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力来应对他,毕竟此人前世里可不是个善茬儿,若叫他察觉了什么蛛丝马迹,到头来倒霉的只有自个儿。 却不想明棠刚这般想,就见沈鹤然咧出个极毁形象的大笑来:“我知道我知道,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男生女相!大漂亮,你好好一个男儿,生的像个漂亮小娘子似的,好可怜哦!” 他脸上竟还有些真情实感的怜悯,怎么看怎么滑稽。 ……得了,白怀疑了。 沈鹤然见明棠不说话,自以为自己踩中了明棠的痛点,一个人抱着肚子傻乐。 明棠也不虚他,叫一侧伺候的拾月捧镜子来。 “你瞧瞧你自个儿罢,你比我还更似个女郎,咱们半斤八两,我是那半斤,你是那八两。” 见了镜子,沈鹤然果然又开始鬼哭狼嚎的,此招屡试不爽。 他不愿意看镜子,转身就要跑,明棠便在后头盯着他的背影,状若无意地问起:“你想起来些什么不曾?过几日我便回自个儿家去了,你还不晓得你是谁,难不成把你丢大街上去?” 沈鹤然却好似没听见似的,一阵风地来,又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等了一会子,他又忽然折返回来,鼓着脸颊气鼓鼓地说道:“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难不成是嫌弃我在你这庄子上吃得太多了,你要将我赶出去?你别想将我赶出去,我决不会走!” 说着又走了,撞得外头的院门噼啪乱响。 拾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若再想不起来,难不成还要跟着郎君回明府去?” 明棠被她逗笑了:“那也不必——他身上那块儿贴身的玉佩一亮,自有家人来领。不是早叫人拓印好了那玉佩的纹样?这两日你叫院中的仆役先拿到附近的士族庄子上问问有没有谁家丢了郎君,说不定便晓得他是谁家的傻大儿了。” 她原是这般想的,却不想派人问了一圈儿,竟没有一个庄子认得那枚玉佩。 甚至连沈家的温泉庄子上的仆役都不认得这纹样——不仅不认得,他们甚至还说自己庄子上今冬没来主子,不是他家的。 这便古怪起来。 沈家就沈鹤然一个独苗苗承嗣,丢了这一个来月了,庄子上的人还不知? 明棠旋即明白,其中恐怕很有些阴私,多半是沈家自个儿压了消息了,回京之后恐怕还要好好查查才是。 只叹前世里她对这沈鹤然及沈家并不算了解,如今想来,这傻大儿恐怕不能这样快回沈家去。 不说别的,他若真是这稚童心智,回了沈家指不定对上什么牛鬼蛇神,恐怕要丢了小命——他若死了,明棠白养他这样久,挟恩图报的打算便全泡汤了。 是夜,那朱袍红衣的九千岁依旧驰马进宫。 谢不倾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御书房前,两侧的宫人个个低眉顺眼,无人敢拦。 正欲抬步进门之时,谢不倾却被一侍立在门口的宫人急急拦下。 这宫人他瞧着面生——谢不倾记性不差,既是面生,便是新人。 小皇帝如今得用新人了? 这般有胆色,敢拦他? 谢不倾的神色不变,不过淡淡瞥他一眼。 都不必开口,那宫人便已然被吓得两股战战了,一下子跪倒在地,惊声道:“九千岁停步,陛下,陛下有要事在身,如今谁也不……” 他的话还不曾说完,便觉得脖颈一阵剧痛,随后眼前天旋地转,竟是瞬间人首分离。 谢不倾神色冷漠厌弃地从地上漫开的血色上跨了过去,袍服一卷,没有丝毫停顿,御书房之中却陡然传出一声拈酸吃醋的娇笑:“陛下不要——您爱看明……却来作弄臣妾!” 第105章 欢愉半晌,香汗淋漓,贪欢一夜 明。 谢不倾听清了这字,眉间不由得一蹙。 上京城还有几个明,必是那小兔崽子头顶的明字。 谢不倾踱步进了御书房。 美人在怀,温香软玉。 小皇帝从未有如此这般开怀之时。 御书房之中点了数个炭盆,整个御书房皆被熏得暖融融的,熏黄的灯火将整个御书房笼罩得一片温暖暧昧,而这一切,皆不及面前之人给他带来的欢愉。 寒门之女,果然没有士族女郎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倨傲,会小意殷勤,会柔情似水,亦放得下身段来笼络圣心。 恰如今夜。 谢不倾奉命出京南下,平日里他代批的那些疑难折子便皆上到小皇帝这里。 他已然连续批了日的奏折,没有一刻消停之时,今日亦是如此,批了一整日,见了那成斗的折子便头疼。 士族倾轧不休,西南民乱更是屡不消停,叫他心中甚郁,谢不倾日日都看这些互相攻伐,也亏得他看得下去。 外头有宫人来送御膳房的暖身汤,小皇帝也无暇去喝,令宫人放下便是,却不想那宫人并未离去,只静静侍候在侧,等他发了脾气,将手中朱批都掷了出去时,她才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为他揉按额头。 小皇帝一惊,又闻兰香馥郁——这可不是宫人能用得起的熏香,而是后宫宠妃才能有的份额,便扭头一看,瞧见数日不见的丽美人在侧。 她入宫之后,着实很受了半月的宠,只是后来又有其他人揣摩圣意,送上环肥燕瘦的各色娇女,小皇帝便不由得将她抛在脑后。 如今乍然又见丽美人,只见佳人娇颜如旧,一身宫人打扮都遮不住她浑身美貌,而她素爱的那些珠光宝气一件儿未戴,很有些天然去雕饰的清雅之丽,愈发显得她清减许多,面有愁色。 见小皇帝察觉,丽美人便盈盈一拜,下跪请罪,言及自己数日未见龙颜,相思成疾,才斗胆装成宫人,入御书房见陛下一面。 美人带泪,奉他为夫为君为天,何等动人心神,小皇帝岂会怪罪,便将她留在身侧。 只是看着看着,便不知怎么坐到一处去了,丽美人浑身柔弱无骨,欢愉半晌,香汗淋漓。 而她竟还有那样多的花样,于御书房翩翩起舞,身上罗裙如脱落的蝶翼,愈发显得她身姿惊人,于是那些折子最后一本未读,燃香饮酒助兴,贪欢一夜。 小皇帝有些恍惚,面前纱帐后的美人不着寸缕,影影绰绰地瞧见曼妙美丽的身影。 他面有醉色,脚边倒了数个酒樽,香醇的酒液淌了一地,他却仍旧浑然未觉,目光只紧紧地落在纱帐后的美人身上:“朕赏你的衣裳,你怎不着?” 丽美人三分不依三分撒娇,一面将衣裳往身上着,一面娇媚委屈地说道:“臣妾娇弱,怎能穿起郎君的衣裳……更何况这般打扮,分明就是明……” 她还没说完,小皇帝的眉头便是一皱。 隔着纱帐,那美人也瞧见小皇帝的神色略有不虞,怕惹了龙颜震怒,立即不再多言,极为生疏地穿上了这衣裳,将大氅披上,走出纱帐,到小皇帝面前,盈盈一跪。 她的身姿确实娇小,却总有几处较郎君丰腴,身上的衣裳着实穿得不大合体,倒显得遮遮掩掩,春光乍泄。 尤其是其眉间以胭脂点了一点朱砂痣,这张八分的美人面,楚楚可怜地抬眼之间,也有了十二分的美貌。 小皇帝呼吸一窒,手不由得捧住了她的面颊,慢慢地在她眉间的朱砂痣上落下一吻,竟觉那快意远胜方才一夜的荒唐。 丽美人有些微微难堪,放于膝上的双手紧紧握成一团,却依旧扬起面来迎合帝王动作。 呼吸渐深,小皇帝亦闭上眼。 正待入巷之时,耳边忽而听得极冷沉的一声轻斥:“陛下在此,怎不长眼?滚出去。” 这嗓音如雷一般滚过小皇帝的耳边,几乎是将他瞬间震醒。 小皇帝顾不得身下美人如何,下意识地翻身下来,踉踉跄跄地将身上龙袍拢好,往声音来处看过去。 却见谢不倾不知何时便在一侧立着,腰侧的佩剑似还有血滴滚落。 谢不倾的目光冰冷无波地从姿容不整的小皇帝身上划过,最后落在那尖叫一声,胡乱捡起地上衣裳遮掩自己的丽美人身上。 丢了一地的郎君衣裳,被脏污了的雪白狐裘氅衣,以及她眉间那一点儿做作虚假的朱砂痣。 东施效颦,丑陋不堪。 谢不倾瞥了一眼便没再多看,神色更凉。 小皇帝却不曾注意这些,他下意识往外头看去,便发觉谢不倾方才斥责的,乃是不经通传便进屋来的女官。 小皇帝一眼认出那是太后身边得宠的女官,脸色不由得一沉。 还不等他斥责,那女官便俯身退了下去,整个御书房之中重归寂静。 愈是寂静,小皇帝愈发觉得有些难以自处。 谢不倾……谢不倾几时归的? 小皇帝的脸色苍了一瞬,竟不知这满室春糜如何面对谢不倾。 谢不倾却好似熟视无睹,只是转过身去:“陛下当重龙仪。” 小皇帝不知他究竟看了几时,目光落在谢不倾浑身的风霜血色,以及那似乎还隐隐散出血腥气儿的佩剑上,不由得有些发冷。 匆匆打发丽美人下去了,却不料那丽美人畏畏缩缩退下去之时,谢不倾忽然抽出了掌中长剑。 剑光一亮,照亮了丽美人的花容失色,谢不倾极冷的嗓音回荡在御书房之中:“妖女不知分寸,带累陛下声誉,当斩。” “谢卿不可!” 小皇帝亦不知自己何处来的胆气,竟出言阻拦。 谢不倾的目光便又落在了小皇帝身上。 他的瞳色深,看人的时候总不带神色,却莫名叫人胆寒。 “陛下是要留这妖女一命?” 第106章 算明棠欠他个新的人情 小皇帝闻言,心下不由得沉了沉。 谢不倾若当真要杀丽美人,他是拦不住的。 他当年能从垂帘听政的母后手中亲政,全靠谢不倾鼎力支持,这些年能顺利排除异己,坐稳皇位,更少不了谢不倾及其背后两厂之力——他对谢不倾又何止一点依赖,给他的特权更是数不胜数,谢不倾若当真要杀一个出身寒门的低位嫔妃,他也无可置喙。 是丽美人勾得他在御书房之中乱了形迹,致使龙颜大失,谢不倾忧心声誉,因而要杀她,合情合理;更何况,他何必为了一个美人便与谢不倾说不合? 可…… 丽美人梨花带雨地望着他,满目哀求,只能以他为依靠的模样实在太过楚楚可怜,小皇帝当真动了恻隐之心。 谢不倾这样听他的话,不过请他高抬贵手一回,这回也会听的罢? 更何况,他是皇帝,他才是万岁爷! 小皇帝这般想着,脸上才有了几分光彩之色。 却不知他的神情落在谢不倾眼中,何等可笑,何等软弱无力。 便凭她方才竟敢这般拙劣地学着那小兔崽子眉间的朱砂痣,谢不倾便留不下她的命来。 小皇帝这时候才斟酌好了词句,说道:“谢卿,丽美人出身寒微,不懂宫中规矩,是朕太过骄纵才叫她没了分寸,定叫她回去好好同掌嬷嬷学宫中规矩,朕……颇怜惜。” 这话毫无一丝帝王仪态,还颇有些毫不自知的低头与商量之意,天然地矮了一头。 谢不倾闻言,倒觉得有些新鲜地挑了挑眉。 小皇帝,如今为了一个小小宫妃,也敢同他对着干了? 谢不倾亦不曾错过小皇帝话语之中的有趣之处。 出身寒微? 这胆大包天的女子,小皇帝言语之中称其为丽美人。 丽美人,乃是太后寿宴当夜,于寿宴上以莲花灯舞而受封的寒门女郎,柳氏霜雪。 当日他在白龙观捉拿谢青予之时,曾将那小兔崽子的满肚子坏水儿皆听了个完全——这“柳霜雪”可并非原主,而是偷龙转凤,顶了柳霜雪的身份进宫的明家二娘明宜筱。 这丽美人,正是明棠的好二姊,明宜筱,出身镇国公府二房的嫡女,乃是小皇帝最最厌弃的士族女郎——小皇帝,竟一点儿没认出来? 便是这一会子,谢不倾便已然看出面前这女郎绝非寒门出身。 她虽极力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眼神之中却难掩一股自傲,尤其是那一双蔽体抹泪的手,虽已然将蔻丹洗去,却仍旧呈出一种唯有长年累月染着贵重蔻丹的朱粉色。 日夜相对这些时日,如此这般,小皇帝竟还看不出她绝非柳霜雪? 谢不倾微垂的眼中染上戏谑,似笑非笑地瞥了明宜筱一眼:“陛下当真这般怜惜?” 明宜筱被他冰寒刺骨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连忙低下头磕头认罪:“是臣妾不懂宫中规矩,求千岁饶命!” 她流泪的模样只叫谢不倾心烦,只觉得世上所有人流泪的模样果然都丑陋至极,那小兔崽子哭唧唧的模样也惹人讨厌,只是不如他们这般难看可鄙。 若非那小兔崽子那日与身边使女说起这明宜筱还有些用处,谢不倾今日便是一剑将她杀了,也不过弹指之间的事儿。 这般一想,倒算明棠欠他个新的人情,回头寻她,她也没法子。 “既是陛下金口玉言,臣便饶她一命,只是宫中人言纷杂,太后更重宫闱规矩……” 谢不倾收了剑,不紧不慢地开口。 小皇帝不想谢不倾当真愿意退步,如今听他这般说,瞬间便应承下来:“太后那头,自有朕斡旋。” “但愿太后宽和,放过陛下爱妃。”谢不倾随口一言。 小皇帝闻言,眼中不免漫出阴霾来——好一个最重宫闱规矩,好一个宽和! 满宫之中,恐怕最不重宫闱规矩的人便是他的好母后了! 她那宫中,又何止一个乌烟瘴气可言? 如此一来,好心情尽数烟消云散。 小皇帝被酒色冲昏了的头脑终于清明几分,又思及谢不倾进宫目的恐怕与他南下一事有关,那事儿才是正事,干脆将明宜筱打发下去。 明宜筱极卑地一路退了下去,待出了御书房,却仍旧有些心惊胆战。 她连声唤自己的随侍宫人,却不想迟迟未有人来,心中正气急那死东西又跑到哪儿偷懒去了,脚下却微微有些滑腻。 低头一看,便瞧见绣鞋上沾了一层殷红血色。 旁边不知是谁说起:“娘娘的宫人胆大包天,竟敢拦着千岁大人,被大人一剑斩了。这也难怪,娘娘都敢这般不知廉耻,下头的宫人又能是什么样子?” 私语窃窃,明宜筱还没从自个儿的宫人已然死了的惊惧之中回过神来,便被这话激得浑身颤抖。 明宜筱欲发作,但在宫中这些时日步履维艰,也好歹学会了隐忍,只一语不发地快步离去,走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无人提灯引路伺候,明宜筱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路上偶尔撞见几个宫人,似乎皆在嘲笑她如今这般狼狈。 明宜筱却不敢多言,只是快步回到自己的宫室。 待进了屋,明宜筱这才腿软地跌倒在侧,方才强自压下的恐惧一下子铺天盖地而来——若非陛下求情,方才她便要血溅御书房,同她带去的那个宫人一般下场。 明宜筱怕也怕极,放声大哭起来,恐惧之中,又难免升起扭曲的不甘之意。 她虽不曾见过谢不倾其人,却已知晓方才在御书房之中的乃是九千岁,正是她平素里在心中张口闭口骂起的阉狗太监。 明宜筱何其自命不凡,只觉得冲着这般残缺之人低头求饶最最屈辱,心中恨得发疯,对小皇帝也难免生出几分怨气。 哭着哭着,不免又想起明棠回府之时,借着锦衣卫之权势在明家作威作福之状。尤其是因一件太监赐下的氅衣,便叫明以良横死阶前一事,更叫她永不忘怀。 今夜原本风香夜和,陛下与她欢好数次,眼见着复宠有望;而陛下醉酒,赏下一身衣裳来,还亲手在她眉间点上胭脂朱砂——她原以为自己的运道到了,却瞧见一身再熟悉不过的衣裳。 白素衣,雪狐裘,明棠素日打扮穿着便是如此。 再加眉间一点朱砂痣,她就是个傻子,也应当晓得自己这身模样,应当是像明棠。 明棠,又是明棠! 第107章 定要毒死明棠! 简直荒谬绝伦! 在明府之中,明棠这杀千刀的野种便处处给她添堵,如今进了宫,陛下竟还惦记着她? 她一个郎君,陛下是昏了头还是失心疯了? 宫中早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言及陛下曾玩笑要效仿前朝,立明棠为男后。彼时明宜筱只觉得胡言乱语,如今却觉得,陛下对她如此要求,便未必没有这个心思。 明宜筱只觉得自己恨得发疯——她在宫中这些时日,受宠的时候只顾着意气风发,树敌不少,后来陛下有了新人将她抛在脑后,宫中诸位出身士族的妃嫔对她可谓百般刁难。 她受这样多的苦,要冒着杀头的风险才能潜入御书房春风一顾求复宠,明棠那男生女相的贱种却可受陛下如此记挂,还要自个儿妆成明棠的模样? 明宜筱气得眼都红了。 明棠这不要脸的贱种,与谢不倾那没根的阉狗,两人今日轮番将她的颜面丢到地上踩,该死,该死! 她在宫中这般恼怒一夜,明棠却是浑然不知的。 翌日的风雪虽未停,却也比前些时日好上不少,路上的山崩碎石积雪也已清尽,明棠便直接打道回府。 既然想好了沈鹤然不能回沈家去,明棠便干脆将他也带上,将他一块儿带回明府。 他是个傻子,叫他一个人坐一车保不齐弄出什么蠢事儿来,便叫了他来同乘一车。 却不想那大傻子半夜不睡觉,上了马车倒在车厢之中睡得如同死猪一般呼噜噜,死死地拉住明棠的衣角,怎么扯也扯不下来,哈喇子淌了明棠一袖子。 明棠有些洁癖,最是受不了这个,只觉得这衣裳实在不能要了,干脆将外袍脱了下来,给他抓着,自己披了件儿新的。 沈鹤然也不挑,将那衣裳全搂进了怀中,如同抱着个玩偶似的,还在上头蹭蹭脸颊。 明棠听见他模糊不清的呓语:“娘亲……带然儿一同走罢……” 他说着,竟流了泪,很有几分伤心欲绝的样子。 明棠若有所思。 一行车马缓缓离开温泉庄子,和远处山间的雪白融在一处。 而与此同时的温泉庄子,陡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骂:“她怎敢如此!” 温泉庄子的门口,刘嬷嬷带着明以渐正呆立着,二人身边放着为数不多的一两个箱笼,在风雪之中越发显得形单影只,凄凉无比。 明以渐歪倒在小木椅上,脸上有一抹淡红,唇紧紧抿着,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 刘嬷嬷几乎气的要发昏——在温泉山庄的这些时日,明棠所作所为,实在过分至极。 她将他们主仆两个当做透明人似的,一个奴仆都不拨过来,她一个人伺候明以渐,忙得团团转,累得脚后跟打后脑勺。 不仅如此,庄子里头的奴仆也是看菜下碟儿的,见明棠对他们不上心,个个也是可劲儿糊弄,不敢对明以渐这个主子如何,便抓着她折腾,苦不堪言。 至于那日沈鹤然打翻的药,明棠拿了药方子去说是要抓药,之后这药却是半根毛都没瞧见,宛如石沉大海。 好容易捱到要回府去了,她不过在院中多收拾了一会子箱笼,明棠竟就带着车队走了?! 她是丁点儿也不等人,便这般走了?!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刘嬷嬷站在原地打了个颤儿,差点当真昏过去,对明棠可谓恨之入骨。 明以渐枯瘦的手扶住了她的后腰,了无生气的黑瞳生出一抹难堪与痛苦:“……嬷嬷,我们的车应当还在,当日为我们驱车的仆役也还在,咱们现下出发,大抵还能跟上的。” 刘嬷嬷听见明以渐这气弱的嗓音便加倍难受,心中怒火几乎要炸裂开。 “追她作甚!走,咱们回府去,咱们一回府,便去老夫人面前狠狠告她一状!” 她匆匆忙忙地去找人套车马,终于带上了明以渐,顺着方才的车辙,一路回京去也。 马车上,刘嬷嬷的脸色仍旧不虞,明以渐亦晦暗难明。 叫人窒息的沉默一下子在马车之中铺陈开,刘嬷嬷正不断回想明棠所作所为,把自个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便听见一片静寂之中传来明以渐阴郁的叹息:“三弟多番辱我,温泉一行更是几番折磨无视……苍天无眼,怎么叫这般人还活在世上逍遥?” 刘嬷嬷一怔。 她家郎君总是死气沉沉的模样,别说抱怨诅咒,就是平素里的话也说得极少,纵使对二夫人乔氏有怨,却也极少出言——这恐怕还是她第一次听见明以渐这般盼着一个人去死。 明以渐又渐渐红了眼眶,被泪水浸透的眼更先浓浓恨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若当真叫我寻到一味毒药,定是要叫她肠穿肚烂而死,她不仁我不义,要什么手足亲朋!” 刘嬷嬷沉默半晌,又开始长长地叹气:“郎君这话说的过火,可奴婢……亦是如此认为。” 她松弛下垂的眼睑遮住了眼底冒出的憎恨, 明棠一行复又回到入城口,正如那日回京之时一样。 不过时过境迁,今时今日她挂了明家家徽,正可光明正大地走士族之道入内城。 因上回在此见了血光,明棠不由得打起帘子,朝着那头庶族之路遥遥一眼。 场面仍旧乱成一团,盘剥占便宜者依旧屡见不鲜,随意一看,便能瞧见伸手要贿赂,亦或者指头儿沾些庶族女郎便宜的兵士。 也难怪大梁朝命不久矣,这个朝代,着实是由内而外皆烂透了。 这边的兵士,见了明家的家徽,便恭敬地退到一边让路,明棠正满心思绪地通过,倒听见一耳熟的嗓音响起。 “我早已经说了,我家小姐是周家的嫡孙女,你们怎生这般不讲道理,如此蛮横粗野!若叫我们家老太君国公爷知晓,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小丫头的嗓音在外头响起,愤愤不平。 小卒流里流气的口哨声便一吹:“唷,你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的,怎生这般不要脸,什么牛皮都敢吹?你想过去也可以,陪咱们哥几个睡一觉,哥几个给你开个小门,放你们过去,成不成?” 明棠一顿。 周家嫡孙女。 周时意。 第108章 先刀明棠! 周时意?! 明棠顿时想起来,方才说话那小丫头的嗓音,与在茶楼捉奸那日周时意的使女确实有几分相似。 她叫车夫停了马车,打起了车帘往外头看去,果然见到个小卒在道边拉扯一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脸上乌一块青一块,身上的衣衫灰扑扑的,身后不远处停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青毡车,瞧上去很不值几个钱。 那几个小卒要去开那青毡车的门,被小丫头死死拉住,惹得他们恼了,将她猛得推到一边去,狠狠摔了一跤。 明棠凝神看了,好容易从那满脸的青紫下认出那丫头果真是周时意的使女。 她在此处,又这般护着小车,其中多半坐着周时意——若真叫这几个粗野小卒开了车门,坏的是女郎的名声。 眼见那几个小卒真要推开青毡车的门,明棠立即出声阻拦:“住手。” 几个人被明棠忽然出声唬了一跳,正想骂是谁不长眼多管闲事,便瞧见明棠下了车来。 她那马车上明晃晃挂着明家的家徽,镇国公府的身份摆在那儿,谁也不敢造次,纷纷停了手。 拾月见明棠下车,亦跟着下来,明棠便叫她将那跌倒在地的小丫头扶起来。 丫头闻声看过去,认出明棠那张上京独一份的美人面,眼泪都夺眶而出,甚而顾不上自己掌心都被擦破了,瞬间扑到明棠身边去,紧紧抓住明棠的衣摆,哭道:“明三郎君,救救我家女郎罢!” 明棠微微点了头,走到那毛毡小车前,将马车们微微拉开一条缝儿,果真瞧见周时意不省人事地躺倒在其中,一股子血腥味儿扑面而来。 她立即将车门闭紧,又见周遭并无车夫,皱着眉问那丫头:“车夫呢?是你驾的车?” 那丫头与明棠有一面之缘,这会子倒如同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连连点头:“车夫被捉去了,奴婢勉强会驾车,一路带着女郎回来的。” 明棠点了头,便不再多问缘由了,如今情况紧急,再问缘由也不过浪费时间,还是救人性命要紧,只叫这丫头驾车跟在自家的马车后,速速过了城门。 因见她只有主仆二人,也怕这路上再出些什么意外,误了周时意的性命,便开道在前,先往周家的诚毅公府驰去。 拾月会医,明棠便叫她先上了周时意的车,叫她看顾一二,不想拾月看了周时意便大惊,说她是因失血过多昏死过去,需速速回府就医。 明棠令马车疾行,转过街角,却不想侧岔道之中冲出来另一辆马车,竟直接撞到了周时意的马车上。 那马车比周时意的车马大了数倍,又是正面撞着侧面,青毡小车受不住这般冲击,一下子被顶了个侧翻,驾车的小丫头猛跌在地,将一边的杂货摊儿都砸翻了,躺在地上动弹不得,马车亦翻倒在地。 明棠在前头的马车里,没瞧见这等惨状,只是听得一声巨响,心中顿时不妙,连忙叫停了,下车去看。 好在拾月已然立在一侧,脸上虽被刮伤一道,怀中的周时意却不曾受伤,想必是她身手非凡,察觉到有险的一刹便将人抱了出来。 明棠这才松了口气,却不想那撞了车的车马之中反而传来女郎骄横的叱责:“什么人这样不长眼睛,瞎了不成!” 一听这声音,明棠竟又觉得几分耳熟。 只是如今性命要紧,明棠也不欲多与这等人纠缠浪费时间,欲叫拾月将人扶到自己的马车上先将就将就。 却不想那马车的车帘一下子打了起来,里头的人恼怒地打量了一眼外头,看到面前的一地狼藉,自家的马儿也撞得头皮血流,忍不住又骂起来:“汝等贱民,可知我家的马何等金贵,不赔钱还想走?” 她一声令下,车后又跳出来数个黑影,瞧着竟是要上来抓住他们似的,甚至还有胆大包天者,居然敢来抢拾月怀中的周时意,边叫嚷着不让走。 那丫头心系周时意,即便自己跌得动弹不得面色苍白,闻言仍旧求道:“我家女郎受伤,要回家就医去,回头定叫府上赔了马儿过来,还请女郎高抬贵手。” 明棠闻言一怔。 高门大户里还有这样实心眼的丫头,可见周时意素日里必是受尽宠爱长大的,身边的丫头都有些心眼子太直——这话说给正常人听是让步求饶,说给这等不讲道理的娇纵之人,反倒如同挑衅似的。 果然,马车里的女郎勃然大怒:“你也不瞧瞧你那磕碜模样,我士族家中倒夜香的都比你像个人样,如此贫困,必是贱民!一介贱民,罔论赔什么马儿!来人,给我打死这几个贱民!” 拾月要开口,也被连带着羞辱一顿。 此情此景,与明棠前世里初到南陈,被新主的众妻妾围堵羞辱的模样竟有几分相似。 众女无论出身如何,皆瞧不上她这个出身异国的风尘女子,张口闭口都是贱人,变着花样侮辱打骂。 明棠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只是顾及着周时意的性命才退让两分不想惹事,却不想这人步步相逼。 张口闭口贱民,难不成人命还不如她的马金贵? 既喜欢操这士族架子来晦气人,明棠也不是不会! 她示意鸣琴接了拾月怀中的周时意,又将小傻子沈鹤然喊下车来,让他们几个乘自个儿的车先回周府。 自己便冷了脸色:“拾月,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尽算我的!” “得令。” 拾月出身从龙卫,她的身手寻常护卫皆不能敌,不过半刻钟,便将周遭的护卫一个个打的鼻青脸肿。 有个护卫挨了拾月一巴掌,牙都飞出几颗来,见明棠始终在一边站着,恶从胆边生,竟不知从哪掏出一柄匕首,往明棠那边冲过去。 道边的沈鹤然还在半梦半醒之中。他刚刚睡的正香,忽然被鸣琴喊醒了赶下车来,脸上还有几分茫然困倦,眼睛都几乎闭到一处去。 昏昏沉沉里,瞧见个黑影往明棠身边冲去,而十几个护卫皆缠着拾月一人,一时之间难以顾及。 沈鹤然那憨然的眼瞳之中忽然迸出狠厉来。 第109章 指尖捻弄着一颗……太极丸 “滚开!” 沈鹤然怀里还抱着明棠那件氅衣,随着他一声尚带着些迷糊稚气的大喊,狠狠地将其往明棠身前投去。 而那软绵绵的氅衣竟夹着烈烈罡风,如同一块巨石一般,将那掏刀冲出来的护卫瞬间打飞出去,撞在墙上,呕出一大口血来。 与此同时,拾月也已然将周遭所有的护卫皆解决了,一拳挑飞一个,直接将其打飞进马车之中,吓得那女郎惊声尖叫。 “滚!再不滚开,便将你开膛破肚,用你腹中的肠子将你吊死在你家门楼上!” 沈鹤然眼中犹有厉色,一张尚未长开的小脸蛋儿似乎蒙上一层淡淡的灰气,有几分骇人,话语更是可怖。 那女郎吓得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跑下来,一张脸面无血色,还有几个尚且能动的护卫连忙上来扶她,一伙子人瞬间跑了个没影。 明棠也从沈鹤然的话语之中回过神来,见周遭已然有人因这剧变围拢过来看热闹,便将自己头上的帷帽一摘,走到沈鹤然身边,往他头上一扣,便拉着他上了后头一辆装箱笼的马车,先回明府去。 好在她与沈鹤然两个都是瘦削既可怜的模样,挤进那马车也不算难。 她一时想周时意这般身份,怎会受此重伤;一时又想沈鹤然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曾注意到那女郎留下的马车之中,传来一道清冷的目光。 那目光虽浅淡,却一直停在明棠的背上,有几分怔然。 “原来……你在这里。” 一声长长的喟叹。 明棠与沈鹤然皆坐在马车之中,本想出言试探一番,沈鹤然却好似陷入了混乱痛苦。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头,口中溢出痛苦的呻吟与混乱的呓语。 “阿娘……阿娘……别走……” “老匹夫,你还我的阿娘——” “我不是怪胎,我不是!” “救命,救命……谢,谢,救我……” 明棠想与他说话,他却听不进去半句,抱着头在马车里打起滚来。 前头的话与明棠之前便听过的梦中呓语有些相似,只是这后头的两个“谢”字叫她更觉得疑惑。 他是在说“谢谢救我”,亦或者是什么人的姓氏“谢”字? 沈鹤然眉头皱得死紧,身上的衣裳早被冷汗浸透了,明棠知晓这时候问他也问不出来,干脆叫拾月点了他的睡穴。 却不想拾月出手仍旧无效,他痛得大哭,最后生生厥了过去。 拾月与明棠面面相觑。 “你可见过这般症状?”明棠思及拾月到底是在从龙卫当差,为谢不倾做事,见多识广,便问起来。 拾月有些迟疑:“属下不敢断定,但他既先前是摔坏了头成了傻子,恐怕也是脑中的疑难杂症。属下惭愧,只会医药毒物,人体躯干,心脑等复杂之处,属下是一概不知。” 她既这般说了,明棠也不再追问。 因吃了上回未开正门,便被明棠拿捏,砍了一波心腹的亏,高老夫人这回也学聪明了,接到她要回府的消息,早早地叫人开了正门相候,还派了身边得用的嬷嬷候着,想演一演祖慈孙孝,清一清府中流言,却不想明棠长驱直入,压根不曾搭理任何人。 那嬷嬷没想到明棠出去了一圈,回来好似比先前还嚣张跋扈些,气得头脑发昏,回去就告。 高老夫人这些日子没了明棠在侧,头风都好了不少,先前被病痛折磨得瘦凹陷的脸颊也养回来了些许,有几分从前之姿。 她原以为给明棠一个台阶儿她便会下,想不到她是越发傲气了。 听着那嬷嬷添油加醋地描绘明棠是何等目中无人,高老夫人心中虽有气,脸上却一笑:“你懂什么?世上总无祖母朝小辈低头的道理,她这般拂了我的面子,下人只道她不孝。” 她就着使女的手,美美地吃了一颗樱桃果儿,心平气和地问起:“二郎君呢?她与二郎君处得如何?” 高老夫人很是成竹在胸,晓得明棠被她膈应,这一个来月恐怕很不痛快,定与明以渐的关系愈发差劲。 那嬷嬷也是一撇嘴:“谁知道二郎君在哪,老奴可不曾看见二郎君的车马,定是这小子将二郎君丢在后头了。” 高老夫人面上愈发有了欢喜之色,正欲说些什么,外头忽然跑进来一个使女,是在潇湘阁附近洒扫的使女。 她显然是带了消息来讨赏的,面上很有些兴奋之色:“老太太,奴婢见三郎君带着个人回来了,便在潇湘阁左近听了听墙角——原来三郎君带了个傻子回来!” 高老夫人也没料是个这样的新鲜消息,兴味地叫赏了一把铜板儿,便叫她细细说来。 那侍女滔滔不绝地开了口:“那傻子一路上就不大对劲,进了院子立刻大喊大叫,一时叫娘亲,一时叫父亲,一时又什么哥哥姊姊的。奴婢冒死在爬到高处看了,瞧见那半大郎君比三郎君还小些的模样,抱着三郎君不肯松手,一面叫她什么……大漂亮。” 高老夫人险些被樱桃果儿噎住,再赏了一把钱叫她下去,好好盯着有消息再来。 等她走了,高老夫人才怪道:“这是何等不成体统的称呼?且她将镇国公府当成什么菜市口了,什么人也往府中带。” 那老嬷嬷却好似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老夫人说起这个,奴婢倒是有些猜测。方才那家送了消息来,说是三郎君在庄子里头宠幸了使女,却不大上心,没提给位份的事儿,倒是院子里少了个俊俏护院,难不成就是这人?” 高老夫人虽上了年纪,却也晓得时下风靡什么,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恶色:“你的意思是,明棠好了男风,还将人带回来了?” 那老嬷嬷连连点头。 高老夫人顿时觉得那樱桃果儿都不大好吃了,推到一边赏给了下人,心中过了过这个堪称劲爆的消息,忽然舒展开了眉头。 此事大有可为。 明棠哪知她也要风评被害,只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发了癫的沈鹤然弄到厢房里去哄睡了。 正觉得一身累得厉害,方回了房,便瞧见个颀长的身影站在她榻前,指尖捻弄着一颗……太极丸。 明棠脸色顿时一垮。 第110章 她被太极丸玩得舌根发麻眼角含春 太极丸! 怎生又是这个讨债的玩意儿! 明棠如今已经吃了此物两回的亏了,且一次比一次叫人发疯,见了这东西,恨不得塞进谢不倾的嘴里。 谢不倾却好似洞察她所想,他的目光暗下来,如暧昧如晦暗似的在明棠身上一过,道:“本督又不是没吃过,若同上回那般吃吃,也不是不可。” 明棠险些跌一跤。 她自然晓得,谢不倾说起的那事,乃是温泉山庄那一夜,谢不倾硬逼着她吃了又吃、含了又含的事儿。 明棠于心中暗自咒骂谢不倾实在没脸没皮,却也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齿间衔着太极丸,涎水与旁的什么混在一起,在唇上都染上靡靡水光的模样——谢老贼浑身欲色,连眼尾都飞红,那些滴落下来的银丝缠缠绵绵,最后又囫囵到了她的口中。 一丝丝微微的甜。 分不清是什么在甜。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明棠禁不住红了耳根,顿时将这个念头压下去,压死了,肃了神情才道:“大人这个时候过来,恐怕不是为了这么个玩意儿的罢。” “怎敢如此肯定?” 谢不倾却踱步到了明棠身前。 明棠身量娇小,谢不倾却比寻常男儿还要更高三分,他走到明棠身前,压迫性极强,逼得她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却已然背靠门边。 谢不倾的手支在她身侧,先是垂眸看她。 他眉目深邃,今日已然洗换一新,没着平素里的朱袍锦衣,换了一身白衫玉带,与明棠似的披了一水儿狐裘大氅,毛茸茸的领子衬得他眉眼轮廓温和了几分,加倍人模狗样。 明棠看了他一眼,便别过眼去——谢老贼生得着实有欺骗性,果然人靠衣装,遮掩住他这变态本质。 见她不看,谢不倾眼神之中露出几分兴味来,愈发凑到她面前去,两人的鼻息都融在一处。 “怎么,敢做不敢认了?你咬我那日,也不见你这般羞怯。” 谢不倾捉起她藏在袖中紧握的手,慢吞吞地引着她没入自己的狐裘毛领之中——也难怪这毛领蓬松,将他脖颈上尚未消解下去的红痕牙印皆挡住了,明棠被他引着手拨开毛茸茸,就瞧见那一夜她受不住时的种种杰作。 牙下肌骨坚硬感似乎犹在,明棠没骨气地红了脸。 谢不倾见她耳后红霞,忍不住笑,而明棠的掌心正好压在他喉结上,被掌下传来的喉结滚动感弄得软了腰。 她决计是不肯承认自己为男色所惑的,要怪只怪那情毒离谱,叫她如今受不了一点撩拨,便是个太监在她面前,她也觉得他眉眼撩拨人。 明棠要收回手来,却被谢不倾忽然扯入掌中,与她指节交缠。 他记得那一日明棠受不住情毒折磨,主动软下眉眼来投怀送抱,便曾以指尖来摩挲他的指节——而她自个儿偏偏连指侧都有好几块儿易感处,反倒把自己摩得气喘吁吁,还将自己哪处行也不行都交代了个底朝天。 谢不倾循着记忆之中的位置,以指尖慢慢摩挲,果然将她逼得眼角含泪。 而他忽然将那太极丸衔于犬齿上,俯身低下头来。 明棠要躲,却已然被他禁锢在臂弯之中动弹不得,谢不倾另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下颌来,以指腹狠狠碾过她的唇,逼得她张开檀口,不容她拒绝地将那一颗太极丸渡入口中。 她被太极丸玩得舌根发麻眼角含春,偏生谢不倾捂住她的嘴,不肯她吐出来。 明棠含着泪怒视谢不倾,谢不倾却慢吞吞将她推到桌案前坐下,居然说起正经事来。 “你那护院还当真不是什么凡人,将他浑身的筋骨都挑断了,他也耐得住不发一言——但他既然还有亲属存世,便别怪西厂能寻到他的家人头上了。但愿他瞧见至亲至爱被捉于面前之时,还能这般从容不迫。” 明棠被太极丸全然搅乱了思绪,只是听得他在说起正事,强自打起精神来听。 而谢不倾见她在这般境地还能苦苦支撑,便要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便是如此,倒松开了按着明棠唇的手。 明棠便顿时倾身上去,忽然将他推倒在一侧,自己也跌坐在他身上, 也好在她这桌案边都贴着柔软的绒毯,这般跌下去也不痛,明棠俯身捧起了谢不倾的下颌,笨拙又生涩地咬住了谢不倾的唇角,欲以舌尖将那太极丸顶入他的口中。 殊不知羊入虎口,送肉上门。 她欲打谢不倾个措手不及,却不知九千岁向来没有措手不及的时候。 谢不倾闷笑两声,手忽然抚住她的后脑,甚而不必变换姿势,便能逼得明棠趴在他的身上,被迫承受他的唇舌。 比起明棠的绵软甜香,谢不倾却自有一股子飒沓风流之气。 明棠被他吮得唇舌都发麻,晓得自己大意失算了,勉力挣扎,却被谢不倾越缠越紧。 她用力推了,几度都推不开,还是谢不倾给她喘口气的机会,松开了她。 明棠一下子支身来,正坐在谢不倾腰腹上,一点儿含不住那太极丸,其物从酥麻的双唇里滚落出来,跌在谢不倾雪白的衣襟上,滚出一条细细的水迹。 谢不倾见她喘气都喘不赢,还好整以暇地帮她抚抚背,顺顺气。 明棠一擦唇角的水渍,狠狠瞪他:“可不必千岁大人纡尊降贵。” 她被搅弄得说话都说不清,却见谢不倾连气息都不曾乱一点儿,显然很是游刃有余,心中就止不住地觉得不平。 于是明棠忍不住伸手去拧她身下谢不倾的腰腹,却发觉他的肌骨隔了几层衣裳都没有丁点儿赘肉,入手的皆是薄薄一层肌肉,拧都拧不动。 谢不倾被她这般压在身上,却仍不显弱势,挑着眉眼看她红彤彤的脸,眉间的朱砂痣也显得明艳风流起来。 他又笑:“明世子这般不经人事,怎么宠幸使女的,同本督讲讲?” 明棠着实是被他气昏了头了,压着酥麻的唇舌恨声道:“天赋异禀,不成?” 第111章 谢不倾挺了挺腰 谢不倾的手已经不知不觉落在了明棠的腰上。 她的腰肢着实太细太软,便是怕冷穿得厚厚的,在谢不倾的掌中也不过不盈一握。 谢不倾揉了揉她的腰肢,引得明棠咬牙切齿地骂他:“动什么动!” “这也算动?”谢不倾笑了起来,今夜他的穿着实在没甚攻击性,如同翩翩君子似的,可神情姿态一点儿也不君子——他的衣襟不知何时已然散了,露出的脖颈上全是一片齿印咬痕,衬着他微垂的眼角,明棠压根不敢多看一眼。 而他微微挺了挺腰,腰封上的玉带正有几块儿玲珑凹凸的佩玉,几番顶撞,撞得明棠脸红一片,骂他的话全成了气喘压在喉中。 谢不倾去摸她的唇,喑哑着嗓子问她:“明世子,懂不懂什么叫动?” 明棠恨不得直接把他掐死在这。 她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他个死太监顶哪门子的腰?他拿什么来顶她?! 然而事实便是,她所触之处,不是那几块儿坚硬的佩玉,便是他衣裳下的肌骨,诚然也足够叫她头晕目眩了。 谢不倾大抵甚爱她这泪涟涟、眸闪闪的模样,一翻身下来,将明棠压在了身下,鬓角的发与明棠的发交缠在一起,而他的指尖就落在明棠的脸颊上,轻轻揉了揉她晕红的眉眼,却没更多的动作。 “好了,今夜是来说正事的,别闹。” 谢不倾深深望她一眼,大抵是还有些遗憾。 明棠闻言,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忍耐力才没一口啐到谢不倾的那张人模狗样的俊脸上。 呸! 怎么讲得出来这种话? 究竟是谁在闹腾,谁在白日宣淫啊? 如今是她压在谢不倾的身上,一面揉弄这,一面揉弄那儿么? 真是好厚的脸皮! 谢不倾见了她那沉默却翻涌的神色便晓得,这小兔崽子必是在心中骂他了。 他正欲要多说些什么,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大!漂!亮!你藏到哪里去了!” 鸣琴惊慌的声音在后头追:“祖宗,别乱闯!” 随后一声巨响,门又被人一脚踹开。 沈!鹤!然! 明棠几乎气死,怎生教了这千八百遍的,沈鹤然还是不把她的门当一回事! 晓不晓得门也很贵的? 尤其是这潇湘阁的门,皆是上好的黄花梨,踢坏了他买不成? 明棠心知沈鹤然就算是个傻子,也不能叫他瞧见谢不倾,这时候再如同上次一般藏住谢不倾这么个大美人已是不行了,于是只来得及将自己的大袖往谢不倾脸上一挡。 沈鹤然的声音便已然进来了:“大漂亮你在干……” 他一进来,便瞧见明棠被人扑在地上,那人虽瞧不见脸,身上所着的衣袍却也显然是个颀长郎君的模样,一双眼珠子差点瞪得掉出来,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如同被抹了脖子的鸡一样大叫起来:“你你你——你们在干什么——” 明棠先是被谢不倾调弄这好半晌,又被屡教不改的沈鹤然气得头昏,冷笑道:“干什么?我干他,成不成?为兄也好歹成了人了,爱干什么干什么,你下回再乱闯,就把你剥干净卖到南风馆里去。” 鸣琴从后头追进来,刚进门就听到这惊世骇俗之语,险些跌了一跤。 什么跟什么? 这是她家郎君会说的话? 果真是被这狗太监带坏了,这般言辞怎生能在大庭广众下说起? 鸣琴自然也是瞧见了明棠被扑在地上的模样,却晓得能压在自家郎君身上的除了那死太监没有旁人,一点儿不敢多看了,拉着已然被明棠的话惊呆了的沈鹤然就往外拖:“快走!郎君的正房岂是你能乱闯的,快走!” 沈鹤然着实是大惊失色,一时之间也被鸣琴就这般拉走了。 拾月不过是出去拿了些东西回来,就见到鸣琴连拖带拽地抓着沈鹤然往外拉,就知道这傻子又趁着自己不在作妖了,沈鹤然还在满脸震惊地喃喃自语:“大漂亮……大漂亮和男人……” 拾月眉角一抽,晓得必又是那位大佛主子来了,连忙上去跟着鸣琴一起,架起沈鹤然就走。 沈鹤然忽然大叫起来:“大漂亮说,是她干他啊,这是什么意思!” 鸣琴听了真真是欲死过去,连忙将他的嘴也捂住:“你莫管,快走,下回你再这般乱闯,我也要将你赶出去了!” 几个人这般把沈鹤然弄走,声音渐渐远去。 谢不倾阴恻恻的声音从明棠盖住他的面的衣袖下响起:“什么意思,第二回了,本督见不得那小子?” 明棠趁着他看不见,翻了个白眼,口中马屁倒是不要钱:“怎会?是那小子没本事得见千岁大人玉容。” 谢不倾拂开了衣袖,凑到明棠耳边,吹了一口热气:“本督今儿先不跟你计较这些——明世子这般勇猛,叫本督见识见识怎么个‘干’法?” 明棠不肯,可谢不倾焉会给她这个不从的机会。 明棠被他含含糊糊地咬住耳尖,听见他那好不冠冕堂皇的叹息:“今日原本并无这个打算的,只是明世子已然夸下海口,本督也想见识见识明世子的功夫,让本督瞧瞧明世子是怎么‘干’的,‘干’的好也不好?” 她的泪与什么别的皆挥洒了一地的绒毯,从这里翻来覆去地到了那头,从下面又滚到了上面,那含了两人不知多少涎水的太极丸自是不会缺场,又因她方才的话,与别的一同逼着她吃了又吃。 明棠迷迷糊糊里想,回头鸣琴收拾,又要抱怨了,这新铺的毯子,就这般不能用了。 呸! 晦气! 什么能不能用! 被狗躺过了,烧了! 全烧了! 鸣琴与拾月将沈鹤然弄回去了,点了些安神的香,终于哄得他睡了下去。 她二人一路沉默而走,拾月却终究忍不住问起:“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咳咳,谁在上头?” 拾月是说不出那个字儿来的,只觉得这话说得确实大胆。 拾月不知明棠的真实身份,虽晓得多半是自家主子在上头,却也不好公然说出来打击鸣琴。 鸣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定是我家郎君在……那什么,大人纵使……但……你说是吧。” 她就分明是影射谢不倾不中用,总归在拾月眼里自家小郎君是个囫囵郎君,自然更强的多。 二人鸡同鸭讲了一路,谁也不服谁。 倒是高老夫人又得知了最新消息,说是明棠院子里胡天海地地荒唐起来,忍不住又生出一肚子坏水。 她喊了人来,细细嘱咐一番。 第112章 你带的东西硌着我了! 等这厢云销雨霁,偃旗息鼓,已然是很一会子之后,因明棠被他折腾狠了,这会子连眼皮子都睁不开,懒怠打量他一眼。 谢不倾吃饱喝足了,脾气比寻常也好了不少,捞着她去潇湘阁最大的浴池沐浴,替她将身上脏污粘腻洗净。 明棠心里不痛快,必得让谢不倾也吃吃瘪,见他垂着眉眼为她洗净身子,起了捉弄之心,忽然一下子捉住他的衣襟,将他拖入到浴池里来。 谢不倾跌进了水里,身上的袍服尽湿透了,贴在身上,肌骨也若隐若现。 明棠促狭一笑,还问起:“大人,可要小的伺候沐浴?” 谢不倾看她一眼:“你有这个胆色?” 他那玉容被浴池里飞溅的水沾湿了几点儿,额边的发颇有些湿了,却好似将他寻常眼中云遮雾绕的伪装皆洗下去了,在水珠点缀下愈发显出几分压迫性的张力。 明棠不知为何看出了些危险。 谢不倾身量高,这对明棠而言几乎能将她整个没入的水池,于谢不倾而言也不过才到胸膛。 明棠是半凫在水中的,而他却能站在池里,眉眼平静地打量一眼明棠。 却也不太平静。 有那么一刹,明棠觉得自己与案板上的鱼也没有什么分别。 谢不倾朝她走过来。 水流从他的身边绕过去,暖暖的水汽儿也被他的身影分开,明棠瞧见他半透的衣襟就这样贴在身上,那衣裳下的肌骨如何有力坚硬,她已然是尝了数遍。 于是她退。 只可惜这池子也不过就这样大,明棠快退到底儿,谢不倾已然近在咫尺。 她原本也没有这水深那样高,又退得急了,脚下一滑,整个人便一仰倒,差点直接跌进水里。 “笨手笨脚。” 谢不倾的嗓音就落在她耳边,她没跌进水里,倒被谢不倾一把拉入怀中。 他低头去索求她的唇,却不如同非要她吃太极丸一般抵死交缠,不过轻轻触碰,浅尝辄止,随后便将她按在自己怀中,引她的手去解自己的衣带。 明棠是当真红了脸——方才话是敢说出口的,可若真要做,她这会子就不敢了。 平心而论,她伺候过人用茶用膳,红袖添香,更衣穿履,却从来不曾伺候过人沐浴——南陈的那位主子从头至尾都看不上她风尘出身,后来就算调动她去身边,也不大让贴身伺候,只叫她做个漂亮花瓶,供人欣赏。 谢不倾见她僵住,湿润的手捧起明棠的小脸儿来,问起:“怎么?敢说不敢做?” 明棠的手不上不下地放在谢不倾的衣带上,略略缩了缩,被捧在掌心里的小小一捧脸儿露出一个乖觉又讨好的笑:“大人,其实我不会的。” 谢不倾有些意外,扬了扬眉:“故意说这样话来诳本督?” 他说着,人却已然欺身上来,将明棠紧紧压在池壁上:“本督最不喜故意诳言之人,往日里有在本督面前卖弄是非、胡言乱语者,皆割了舌头去喂狗了,你这条小舌头,是要还是不要?” 见明棠下意识缩了缩,谢不倾忍不住失笑——这小兔崽子这般胆大包天的,也怕这什么割舌之刑? 谢不倾便伸手在她的红唇上摩挲,眸光微微有些发沉:“自然,你这巧舌如簧,割了喂狗可惜,不如给本督借来,玩些别的花样。” 明棠被他这般弄得动弹不得,却见他分明有因此要作弄她的心思——他那手往明棠唇上一放,明棠便晓得没甚好事,必是又要拿她作怪,弄得她连唇都合不上,便立即道:“当真不会,当真不会!方才不过是玩笑!”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要扭动,试图从谢不倾的怀中钻出去。 明棠没瞧见他骤然变深的瞳色。 谢不倾按住她的腰身,嗓子微微有些哑:“别动。” 明棠哪会听他的? 这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明棠一动再动,谢不倾那一双冷峭的含情眼却微微垂了下来,遮住一刹染上的晦暗。 而明棠显然察觉到,她这般动作,好似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她的腰腹。 她不察,还要抱怨:“大人身上配饰太多,便是将氅衣除下放在了外头,身上还有这一些个金器玉件儿,又硌着人疼。” 明棠方才便瞧见谢不倾今日穿着很有些士族郎君的风范,腰间一水儿的佩玉香囊,环佩叮当的,端的是个富贵范儿。方才他将明棠捞过来沐浴之时,也只是将身上的氅衣甩落了,内头的袍服还带着一圈儿,也不知道是哪个东西这样压着她生疼。 谢不倾微微喘了口气,问起:“本督身上的金器玉件儿又硌着你了?什么时候曾硌过了?还是说,明世子这般娇气?” 他的语调有些喑哑,压在明棠耳边,叫她受不得半分。 明棠连粉嫩的玉趾都蜷成一团,一面去躲谢不倾,一面随口说起:“怎么没有。大人身配宝剑,上回在我府中便硌得我生疼,后来在雨花台那一夜亦如是,大人总是有这些个东西在身上,比我还像郎君些。” 谢不倾晓得她是什么意思,也不躲,低低地笑了几声:“是,本督总是身配宝剑的。” 也难怪,他平素里难有动容时,今日穿的这衣裳皆是时下士族郎君们爱着的,不如他平素里的锦衣朱袍厚重,身上的绸缎袴子也是有些薄了,也难怪她有疑东西相硌。 明棠只觉得他这话应的莫名其妙,她又并非说起他现下带着宝剑,怎生他这样上赶着来认。 分不清是浴池之中的水亦或是汗打湿了他的额发,将他的眼都挡住,瞧不清楚神色,而他一下子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死死地抵在池壁上,再不准她一点儿动弹,俯身下来又是一吻。 比起方才的浅尝辄止,这一吻却要更强硬地多。 若说方便不过是轻轻一碰,这回便是没了太极丸,也同样抵死缠绵。 明棠被他吮得连气都喘不上,也不知他身上究竟带了什么东西,就这样死死地压在她身上,着实叫她娇贵的肌肤受不了。 第113章 一会儿有的是没脸的时候 明棠越是动弹,谢不倾就揉得她越是紧,就好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一般。 原本明棠以为这会子又是一场今夜无眠,却不想谢不倾硬逼着她唇齿交融了一会子,便松开了她去。 明棠气喘吁吁地靠在池壁上,只盼着这池壁冰凉,也勉强能降降自己这一身心的热火。 谢不倾理了理身上散乱的衣裳,明棠迷瞪的视线里分明瞧见他周身的水波都有了不一样的波澜,猜测他是用了内力。 他用内力做什么? 明棠也不敢轻易打扰他,整个人都潜入水下,只露出一双眼来悄悄看着他,便瞧见谢不倾这一会子,竟连眼角耳根皆带了一水儿的绯色。 她此生也不过只见过谢不倾眼角飞红一回,那模样便已然很是勾魂夺魄,如今见那一串绯色从他的耳根一直蔓到脖颈,身上的衣裳又紧紧贴着,勾勒出他那没有一丝多余之处的精瘦上身,也不由得地窒了窒呼吸。 她不由得想起来前世里,她与谢不倾在好事的闺阁女郎口中也是曾比肩过的——彼时他二人并称“朱谢白明”,便是说起谢不倾与明棠的容色,于上京郎君之中堪称一绝,名冠京都。 那时候明棠不曾见过谢不倾真容,还曾想过何等容色能与自己并称,甚至还能放在自个儿前头,如今见多了谢不倾,倒也算是心服口服了。 谢狗贼,嘴虽不怎么好,皮囊却诚然是一等一的美色。 待好一会儿后,他才睁开了眼,眼角那一点儿飞红虽暗了些,却也隐约可见它方才的艳丽模样。 明棠没错过他睁眼一刹的幽暗,只觉得那目光层层叠叠将她紧紧束缚,拉扯着她全部往下坠。但谢不倾再阖眼睁眼,眼底便只余一片如常的深不见底。 他看了一眼藏在水下的明棠,眼中有几分不自知的无奈,却到底还是将她捞了过来,给这浑身好似没有一点儿骨头的小兔崽子洗净了,团上软巾,放在一边儿的炭盆旁。 谢不倾素来是不在明棠处洗浴的,今日这般一身的狼狈水渍他也不曾留下,只是捏了捏明棠被熏蒸出红润润的鼻尖,道:“叫鸣琴伺候你擦发穿衣,不许贪暖和不出去,这里头不大通气儿,呆久了仔细头晕。” 难得听他这话说得不是那般难听,明棠也点了点头。 谢不倾便转身要走,明棠又想起来方才总有东西硌着自己疼的厉害,便冲着他腰间一看,果然瞧见几个方形的玉章子,棱角分明的。 这章子自不会是西厂什么得用的章子,也不过就是附庸风雅的造物罢了,明棠心中狠狠啐了谢不倾这老狗贼一把年纪了还学时下的郎君卖弄风雅,只觉得这些个物什刚刚给自己吃了好大的苦头。 等谢不倾走后,明棠才将巾子拿开,果然瞧见方才一直被顶着的腰腹上红了一片。 什么杀材! 身上非要带这些个没用的玩意儿,到头来叫自己受苦! 明棠气闷一时,便很快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翌日。 如今小年是越发近了,门房引来送往,收受拜帖也极为忙乱,偏生外头冷的厉害,几个门房在外头呆了一会子,只觉得寒风将手指耳朵都要吹掉了。 横竖这时候大多也是送送礼单,接接帖子,一日也不见几个客人来上门,几个年轻后生子干脆一关大门,往耳房一钻,围着个铁炉子煮茶吃点心说话。 外头的风雪声渐大,裹挟着雪花的风吹得门窗都一同摇晃起来,几个人又说着些闲话,愈发热火朝天,谁也听不见外头究竟有些什么声音。 说着说着,那窗户忽然猛地遭人打了一下,竟是从外头被打开点儿缝隙,风雪一下子灌进来,惹得几个小子骂娘。 “你们还敢骂呢,有客上门来,若是叫你们太太夫人晓得了,仔细你们的皮子!” 这是个泼辣丫头的嗓音,几个小子一听“有客来”,登时也顾不上说闲话吃瓜子儿了,手里的东西一丢,赶忙去开门铺毯子扫雪。 有个机灵点儿的还隔着窗户问起:“好姐姐,是哪家的客,咱们几个皆是新来不久的,不大认得人,等会儿也好叫人。” 那使女也没大为难人,只道:“我们夫人是诚毅公世子夫人。正是瞧着如今是是尊府三夫人管事呢,懒得替亲姊妹生这一事,否则你们几个这样懒骨头躲懒,来客了也不开门,放在咱们诚毅公府里头,定是要打出去的。” 那几个后生子这时候便是再呆愣,也晓得诚毅公府周家,世子夫人许氏,乃是自家三夫人一母同胞的姊妹,身份金贵的很,一点儿也不敢怠慢,连忙一窝蜂上去伺候了。 倒是方才那个机灵点的还没走,又问起:“好姐姐,便说一说是上门做什么来的,咱们三夫人今日去外头点庄子收成了,老太太病着,二夫人不太顶事儿,小的也好去看看先去通知哪位主子,回头不叫咱们世子夫人干等着受苦。” 他嘴甜,那使女也乐意说,笑了起来:“是大喜事儿,你只管去……府里头老太太能管事,便先同老太太说声去。” 那小子连忙去了。 本身就是沾亲带故的世子夫人,又说是大喜事儿,这小子跑的就比谁都快,总归是个好讨赏赐的机会,他可不会错过,风似的跑走了。 明棠正带着双采与拾月在花园子里摘花,那小子跑得急了眼,险些撞着明棠,回过头来也顾不上求饶,又是忙不迭地跑,脸上满是喜气儿:“三郎君稍待,周家有大喜事儿,回头奴才再来领罚!” 双采撇嘴:“什么东西,这般没规矩。” 明棠一听周家,便晓得今朝是个什么事儿,抖了抖身上的风雪,便笑道:“很不必生气,一会儿有的是他们没脸的时候,着急什么?” 双采好奇起来:“郎君晓得?” 明棠慢吞吞往回走:“是件大好事——走,回去喊你鸣琴阿姊给你家郎君换身好看衣裳,也去听听这大喜事。” 第114章 可不兴和谢不倾玩那些花的 明棠回潇湘阁换衣裳,碰见傻大儿沈鹤然正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儿。 他见了明棠,就想问她那什么谁干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日里将她扑倒在地的人又是谁。 鸣琴因力大,勉强能拦着沈鹤然几分,这些时日也常去他身边搭把手伺候,也算了解这小子几分,一见他那双凤眼瞪起来,就知道他又要问些坏事儿的事情,连忙拉他一下:“你不是说要吃鸡腿吗,小厨房灶子上正热着两个,你去吃去。” 谁知沈鹤然这会子连鸡腿都没了兴致,只跟在明棠后头,同一块儿狗皮膏药似的。 鸣琴气结,暗暗嘀咕:“鸡腿都不吃了,这是转性了?” 明棠失笑:“他往日里吃的鸡腿都是阿丽做的,如今阿丽……做了人上人了,小厨房换了人,他自是吃不习惯。” 沈鹤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知我者,大漂亮也。” 他还要再靠近,明棠便闻见那股子男人味儿了。虽说他如今还未抽条儿成人,这男人臭气也不大重,但明棠却也很不喜欢,伸出根雪白手指按住他的肩,将他推开一臂之距:“不许靠过来,否则三日吃素。” 沈鹤然立即垮下张脸来,如丧考妣。 明棠素会打个巴掌给颗甜枣,又喊双采去府里的大厨房领些春水包来给他吃。 他听见有吃的,也就不再缠着明棠问个不停,开开心心回自己厢房等了。 明棠正要回自己屋里,却又见那沈鹤然忽然折返回来,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一双凤眼儿瞪得溜溜圆。 “大漂亮,你是好人家的郎君,可不兴玩儿那些滥的花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很是认真,甚而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看得明棠啼笑皆非:“什么滥的花的,你倒是同我说说。” 沈鹤然就红了脸,很不赞同地看明棠一眼:“这种话还需要我说出来!你与昨日那个什么东西躺在一处,瞧着就不是什么好事,我虽不懂,却也别把我当傻子!” 说着他也不说了,一哼声,转过头走了。 明棠失笑,他现在这个样子,还不是个傻子? 前世里的沈鹤然少年英才,十五六岁的时候便可叫宦海敌手闻之色变,如今却在这儿牵着明棠的衣袖同她说这些话,还不是个傻子? 只不过,他这话说的也不是全然没道理。 谢老贼就是个什么东西——既是个东西,也不是东西,叫“什么东西”,最最合适! 拾月在一边看着他背影笑,等他走远了听不见了,才道:“瞧着他如今说话是越来越利索了,懂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了,想必再没多久就好了。” 明棠点点头。 他有在慢慢好转,便大抵不是装的,能记着这段时日明棠也算是真心收留他的恩情,日后长成了那个阴鸷可怖的模样,可要给她留些余地。 明棠回了屋,叫鸣琴替她选一身明快衣裳。 鸣琴觉得新鲜,问起今日可有什么好事,明棠也卖个关子不谈,只让她选。 鸣琴从前最爱的就是打扮小明棠,自家小郎君从小便是身量纤纤又细致,着什么都好看,如同娃娃一般,最好打扮。只是后来明棠大了,不肯让她穿着玩儿了,鸣琴这才罢休;难得今儿有这么个机会,立刻高高兴兴地来了。 她的眼光上乘,明棠雪肤,不着白色,便穿艳色最衬她的品貌,便为她选了一身朱砂色的圆领袍子,再披上毛茸茸的火狐披风,当真衬得她如雪堆成的精儿。 明棠一挑她的下巴,调侃道:“爷们还真是离不开你这双巧手,日后必得将你收到房中来伺候,便是要你打理这些衣裳,便是再好不过了。” 鸣琴就娇滴滴地笑起来:“爷们顾念奴婢的好处,日后可别忘了今日这般言谈。” 一屋子人便齐齐笑了起来。 明棠将走的时候,又好似想起来点儿什么,吩咐道:“我不在,你们看好屋子里那位了,不许她跑出来,也不许她死,可晓得?” 鸣琴自是点头。 阿丽迷迷糊糊里,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阵的笑声,听见那声音里头有自己最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忍不住一下子醒了过来,又细细听了。 那人分明道:“日后必得将你收到房中来伺候。” 随后莺莺燕燕便都笑起来,很是快活。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般与人立在一处,见她眉眼温和动人地同她们玩笑,说是要将她们都收入房中,却不想一步踏错,步步踏错。 阿丽又苦笑起来。 其实哪里是一步踏错,她自来这里,便不过是一局要害明棠的阴谋。 却不想那小郎君这般温润可亲,即便是点她去做个烧火丫头也不曾苛待,吃穿用度皆比外头好一大截,可她着实没法子,只能走这一局。 那一日的事情,她着实记得不大清楚了,只记得自己与齐照厮混,却被小郎君看破,齐照也不知怎生半夜摸到小郎君屋中来,也被捉了。 她并非什么聪明人,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后来的记忆更是颠三倒四,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自己清醒过来之后被鸣琴和双采牢牢看管着,那两个得宠的使女对她没有半分好脸色,小郎君也再没收用过她。 从温泉庄子回来,她便被关在一个小屋里头,即便明棠对她没甚重话,她也再没有见过旁人的面——可,此处着实不曾苛待她。 总比她的来处好,吃饱穿暖。小屋里头东西皆有,被褥也是足够的,甚至不用做活计。 阿丽心中苦涩万分,听得外头有沙沙的脚步声,又勉力爬到小细窗上去看,便瞧见雪中红衣正穿雪而过,身后跟着个使女为她撑伞。 阿丽多想取而代之。 远远的,瞧不大清楚,阿丽却好似能想起她身着披风在雪中行是何等姿态,却又遗憾自己从未见过她穿红衣的模样。 阿丽脸上滚下泪来,痴痴地看着她走远了,才跌倒在床榻上。 第115章 来亲上加亲 明棠早察觉到一道视线在看自个儿,晓得那是被关在屋子里头的阿丽。 她问起拾月:“阿丽这些日子可还好着?” 拾月点头:“她没甚不好的,就是身子瞧着有些虚。” 明棠点点头,拾月便有些不解地问起:“这般叛徒,小郎君一直留着她也就罢了,怎还时时关心她?” “她是个美人儿,死了便可惜了。” 说着怜香惜玉的话,明棠面上却没有一分悲悯之色。 一片晶莹的雪花飘落到她的鼻尖,须臾便融化了,就如同阿丽在她院子之中短暂的欢愉快活。 怎么能叫她轻易死了呢? 明棠对于一切敢于对自个儿动手之人,向来是要好好磋磨的——死,总是最痛快的解脱,不是么? 明棠到荣德堂的时候,其中果然正热闹着。 外头守着的使女远远地瞧见人,一时还不曾认出是谁,等走得近了,才发觉这朱红身影竟是那素日里爱穿素色的三郎君明棠。 她平素里着白衫,便如同天边流云浅淡,如今换了红衣,却更显得容色惊人。 小丫头年纪大了,大抵到了思春的年岁,见了明棠,眼睛都快粘在明棠身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打起门帘子来都忘了往里头通传是谁来了。 等明棠走到里头去,她才惊觉自己满脸绯色,魂儿都差点跟着明棠一同飞走了,心还扑通扑通地跳着,连忙拍拍自己的心口。 明棠两世里也早已然习惯了这般目光,出于皮囊的惊艳爱慕她收到不知凡几,早已不会为此等神情动容。 只是这荣德堂也忒埋汰,守门的使女竟是被人容色勾着走的,也可见高老夫人这些年实在没个对手,到如今也这般松散,不会好好管束下人。 明棠往荣德堂里头去,因门口的使女不曾往里头通传,里头的人还皆不知道明棠来了,热闹的很。 拾月却在咂舌:“早知道生得这样好看,连人都能迷得这般,我也叫我娘把我生好看些。” 明棠看她一眼,只看见她易容的模样,便想起摘星的脸。虽不喜欢摘星那狂妄性子,却也知道她姊妹两个的脸确实生的不差,便笑话她:“你生的若还不好看,这世上不知多少人要羞愧地从地上钻下去呢。” 这话正好传到里头去,引得里头的热闹停了一瞬。 明棠绕过了屏风,瞧见了一屋子的女眷,尤其是正坐其中的高老夫人满面红光,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便躬身行礼:“见过祖母,见过诸位夫人。” 高老夫人不知明棠这个时候来做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厌烦之色。 这小野种不会觉得,今日的事儿和她有什么好干系罢? 不过今日有人在这儿,高老夫人也不好叫人直接将明棠赶出去,反而落人口舌,便只叫人搬了个椅子给明棠,去角落去坐着去了,自己只顾着拉着身边人的手说话:“……江儿有功课在身,这会子还在太学,世子夫人不如留下来同我这老婆子多歇一会儿,等江儿回来再见不迟。” 明棠听见高老夫人提起世子夫人,却是有些微微的讶异。 竟是周时意的母亲许氏亲自来的? 明棠在角落里坐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被众星拱月在其中的世子夫人一眼。 许氏生得高鼻琼口,一双柳叶眉,明艳动人,与明府之中的三夫人确实有些相似之处,也难怪是亲姐妹。 那许氏被高老夫人拉着手,面上亦是带着一团软和的,瞧不出是好还是不好,总归是个笑模样。 明棠打量她的时候,她也打量明棠一眼,只是眼风淡淡,并不见十分热络。 明棠思及高老夫人的话——见明以江? 周家这时候会上门,不外乎是她前儿救了周时意一命,这同明以江有何干系? 怕不是高老夫人自作多情。 明棠眼底一点儿调笑似的哂然,看好戏地坐下了。 高老夫人十足亲昵地拉着世子夫人的手,同她百般叙话,世子夫人也一一应了,却还是不曾说出自己的来意。 原本她上门来,又说是喜事,高老夫人心中有些不安。 一时以为是周家终于愿意同明府结亲,是打算来和自己的好大孙明以江亲上加亲来了,一时又怕周家是拗不过他家那个宝贝疙瘩周时意的意思,要和明棠相看,这会子拼了命的同她说话,也说了不少暗示了,想看看能不能探探她的口风。 倒不想这世子夫人不愧能稳坐世子夫人之位这许多年,很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一句旁的话也没多说,任高老夫人如何暗示,又是说起明棠,又是说起明以江,竟是哪句话也没接。 等到吃了两盏茶了,高老夫人面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了,正欲开门见山地问一问,世子夫人终于点了点自己手腕上的玉镯,笑着说起:“其实今日登门,确实是有一桩大事。” 高老夫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紧紧盯着世子夫人。 她的目光如水波一般在角落里同个没事儿人似的明棠身上一扫,停了一停,这才说道:“说来无奈,此事同我那不争气的小女时意有关。” 高老夫人听到周时意,心中便是一喜,可见了世子夫人的眼风总是若有若无地往明棠身上转,她又很是不痛快了。 她耐着性子,笑着问起:“时意那丫头,我也是许久不见了,咱们两家这样亲的关系,不如叫时意日后也多来往来往?我这家里的旁的没有,女郎倒是有好几个,还望时意别嫌弃我家这几个女郎呆呆笨笨的。” 世子夫人失笑,以手帕子压了压唇角:“怎会?尊府几位女郎皆是好的。” 她才说了个话头,又不接话了,高老夫人愈发心急。 明棠瞧出来了,这世子夫人多半知晓高老夫人心思,只是故意不说,瞧高老夫人沉不住气了,就扯个话头出来引她一引——她分明在这儿钓鱼呢,钩直饵咸的,偏生高老夫人愿者上钩。 高老夫人,瞧着当真像条没脑子的大蠢鱼,被世子夫人的线拽得团团转。 好半晌,世子夫人终于又继续说起来:“不过老夫人所言甚是,我家时意也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总在家里头看着书,将性子都看的闷了,是应当出来多走动些许。” 高老夫人起了心绪,正要接话,便听世子夫人说道:“原本也是想着,镇国公府与我诚毅公府也算是这样多年的世交,我与三夫人又是姊妹,这些年没甚来往总是不好,既有了时意,不如叫两家里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 这可是钓高老夫人的重头戏! 闻言,高老夫人脸上果然迸出光彩,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世子夫人的意思是……” 世子夫人悄悄地将手抽了出来,兴奋的高老夫人却未发觉,见世子夫人容色安然,不由得心头一跳:“我家江儿若有这个荣幸……” 明棠心中暗想,这夫人确实不是个简单角色。 她来这儿半晌,说了不少话,可是一句话有用的都不曾说,倒是引得这高老夫人一肚子话全被她套了个干净。 可这位世子夫人若真是来与明以江牵线搭桥的,方才便断然不会这般钓鱼了。 果然,下一刻便听得世子夫人道:“我来,是想替我家时意来结个干亲的。” 高老夫人连连点头,接话道:“正好,结个干……干亲?!” 她猛然站起身来,险些撞倒桌案上的茶水。 第116章 她是仙童下凡 结干亲? 高老夫人想的怎么也不会是这个亲上加亲的法子。 倒是明棠听了,脸上禁不住抿出个笑来。 她原本以为,世子夫人亲自前来,又说出亲上加亲,是因着昨日的救命之恩,亦打算替周时意一偿夙愿,让周时意以身相许——她来的路上还想过,若周家真有结亲之意,她该如何转圜,却不想世子夫人竟也是个蔫儿坏的。 拾月跟在她身后,亦是忍不住想笑——高老夫人那个呆愣蠢样实在可笑,丑态毕露,更罔论这一局其实又是出自明棠之手? 高老夫人惊极了:“这是怎么个结法!” 而世子夫人的眼风在明棠身上落了落,见明棠脸上的笑意没有半分意外,禁不住有些嗔怪,同仍在呆愣之中的高老夫人说起:“叫时意认到尊府先世子与世子夫人名下,与三郎君做个干兄妹罢。” 高老夫人全然傻了眼:“这……这是何意?” “此乃三清之意,也并非咱们一时心血来潮。” 世子夫人微微一笑,从怀里头拿出来一卷竹简,瞧着竟很有些年岁似的。 她将竹简小心展开,明棠远远一眼,瞥见上头皆是些艰涩难懂的古语。 高老夫人什么出身,她自是看不明白,世子夫人便为她解惑:“我生时意前,曾有一梦,方知我家这个时意这个孽根祸胎,乃是灵宝天尊身边的仙师入梦送来的小道童。 仙师言及,她犯了尘心,被天尊贬下凡来,托生到我家中。因是仙童身,只能养到十五及笄之年,便要逢凶,被天尊收回天上去。 我自是不舍,百般想法子,得高人指点,于白龙观中为天尊捐了一尊金身,这才得了座下天师赐下这竹简真言,言及若要为时意留满这一趟尘世,则要为时意寻个命极硬的干兄为时意逢凶化吉。 只是我家时意无病无灾地长大,我这心中也忘了此事,却不想时意昨儿忽然遇险,眼见着再过两月便是我家时意的及笄礼,我这才想起此事来。 既是三郎君救了我家时意,正合逢凶化吉之意,我便承天师天尊真言之意,厚着脸皮来开这个口,万望老夫人看着我一片慈母之心,遂了我的心愿,将时意认到先世子膝下,与三郎君做个干兄妹罢。” 明棠听她这数言,真是险些拍案叫绝。 高老夫人横竖不曾想到,也不知该如何回绝。 她憋了半晌,脸上都憋扭曲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此事兹事体大,再者,大郎夫妻二个已然去了数年,会不会不大好?” 世子夫人含笑摇头,奉承一句:“如今国公爷早不理凡俗事儿,镇国公府还不皆在老夫人您掌中?只要您肯点头,哪有什么兹事体大?且我也不觉得不好,我还怕我家时意道童命,冲撞了先世子与夫人呢。” 她都这般说了,高老夫人也不知该怎么再谈。 高老夫人一时之间不禁恼怒不已,明棠究竟从哪儿弄来个救命之恩,怎生也没个人告诉自己,报来的却是些什么好男风的没用消息,当真气煞人也! 世子夫人见她脸上都快绷不住了,笑意深深地饮了口茶,说改日再带时意亲自上门来写文书做法,这便起身要告辞。 高老夫人脑子里气的嗡嗡的,都没顾上喊人送她出去,明棠便已站了起来,上去扶世子夫人的小臂,一副恭顺的小辈体态:“我送世子夫人出去。” 因明棠与周时意便快成了干亲,这也不逾矩,也没人敢拦着。 两人一同出了荣德堂,拾月与世子夫人所带的使女皆跟在后头,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聪明乖顺的很。 待走远了些,听不见荣德堂里陡然传来的怒骂声了,世子夫人才收拢了脸上笑意,打量明棠一眼:“三郎君,年纪不大,心思倒是玲珑。” 明棠知晓在她面前也没甚可演的,既然她亲自来了,又用的就是这个认干亲的法子,便说明她定然是看过明棠写的密信了——明棠那日被谢不倾折腾半晌,后来叫拾月连夜送出去一封密信,正是抵达周家,交到世子夫人手里去的,提及今日的救命之恩,以此恩情换个交易,叫周家以认干亲的法子解了这救命之恩。 虽知道周家定然不肯真的叫周时意以身相许,但谁也不晓得他周家是不是爱女成痴,要随着周时意的心意发疯,真叫她二人成亲,明棠当真不愿耽误好好的女郎,不如做此一局,皆是双赢。 明棠得了世子夫人夸奖,却并无骄傲之色,只是低低头,道:“虽是我前头引的方法,却也需夫人配合,世子夫人这般穿针引线实在天衣无缝,所谓天尊道童、逢凶化吉,又是神仙又是宿命,老夫人便是生疑也想不到反驳之由。” 世子夫人点了点头,算是接了明棠这一句夸奖——连夜编出这些来是不麻烦,可那真言竹简一夜之间便要做旧造假,是有些考验功夫的,她这为了女儿的一片慈母之心,也算是没白费。 但她话锋一转,目光有些锐利,放在明棠谦逊的面目上:“只我有一点不明,为何不愿娶时意?你若咬死救命之恩,非要以身相许,时意那魔王必定欣喜若狂,谁也拗不过她。娶时意便能得周家助力,稳坐世子之位,你这般聪明,怎会不懂?这一局我也瞧不出你有什么好处,因何?” 明棠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变化,仍旧温驯从容。 第117章 可不能叫谢老贼知道,否则腰子又要不保 世子夫人不懂,周家血赚,她明棠亦不亏。 损人又利己,还赚的盆满钵满,怎会亏呢? 明棠人畜无害地一笑,笑眯眯的,不见一丝心机打算:“随心意罢了,周娘子性情直爽大方,值得更好的人,我怎堪配?再者,不娶周娘子,如今不也得了世子夫人助力?” 世子夫人只觉得明棠这小子生的好看,说话也实在好听。不论真伪,先捧一句周时意,再漏出些真意来,交织在一处,叫人不由自主就信了。 聪明,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聪明。 世子夫人笑着摇摇头,懒怠多问了,圆润的脸上有些欣赏之意,只是须臾便成了可惜:“你有情有义,倒也不趁火打劫,是个聪明好孩子。你父母若尚在,你这世子之位坐得稳当,时意嫁你也不是不成。” 明棠脚下略略一滑,只在心中连声道大可不必,再叫谢老贼知道,她这腰子是一点儿也不想要了。 世子夫人见她似有羞赧之色,容色更显生动,新鲜地挑挑眉,又说起:“你这般形貌,确实是世间难得之姿,也难怪时意喜欢。” 明棠险些跌一跤。 她算是知道,周时意那些不着调从哪儿来的了! 明棠不欲再谈则个,速速将话题岔开了去,问起周时意如今情况可还好。 从世子夫人这里得了肯定的答复,明棠不再多问,恭恭敬敬地将世子夫人送出了明府。 世子夫人一上了马车,身后的使女便凑上来替她揉捏肩膀,她放松地一躺下,便连声地叹气,却不见多可惜:“时意这糊涂鬼,竟也生了一双火眼金睛,看出这明三郎君是人杰。我那好姊妹,恐怕是斗不赢大房从乡下接回来这个咯。” 那使女也是好奇:“夫人怎生对这明三郎君如此赞不绝口?姑太太膝下所出的大郎君……也敌不过她?” “不说今日之局,你便瞧她问起时意的伤势,这是关心到了;而旁的关于时意究竟是去了哪儿、为何受伤、因何受伤,关系女郎声誉的事儿她却一概不问,省得瓜田李下。你道这还不算聪明?” 那使女想到不到这样多,只会连连咋舌。 世子夫人又叹气:“她那宝贝儿子,是个惯会装傻的,只是装久了,多多少少也有些真傻了。她母子二个,算计一生,恐怕也想不到从乡下横空出世回来这么一号人物,有他们头疼的。” 那使女却撇嘴:“夫人担心他们?他们自己都是个烂的臭的,还一门心思打咱们女郎的主意,谁管他们的死活!” “放肆。”世子夫人轻轻地斥了一句,脸上却不见怒色,显然是默认了。 二房之中。 二夫人乔氏也是刚从祠堂出来不久。 她的容貌原本少女春晓一般,关了这些时日,也显得苍老了几分,脸上瘦削了不少,便显出点儿刻薄之色。 乔氏坐在里屋之中,里屋里有些晦暗看不清左右,她也不开窗,有些焦急地走来走去,好似在等人。 待外头传来三长两短的几声叩门声,她的焦灼才终于散开,连忙奔到门口去开了门,迎进来一个身着斗篷的身影。 来人身上还有些风雪之色,她一面帮她拍落身上雪花,一边兴奋说起:“我同你说,今儿有一桩好笑事儿!” 那人声音如水似的温柔:“慢慢说,我听着,不着急。” 乔氏便添油加醋地说起诚毅公世子夫人上门一事来,竟是因为明棠对周时意有救命之恩,又竟是为了叫周时意认死去的明訫与沈氏为干爹干娘。 “这明棠,多多少少是有些傻了!要我说,有个救命之恩在手,趁机娶了周时意才是好事,傻子也知道周家这般疼女儿,爱屋及乌也不会叫女婿受苦,她倒傻傻的什么也不干,叫人找上门来,拿个认干亲塞住了嘴!” “周家也是好笑,这般宝贝那个女儿,居然也舍得叫她去认两个死人做亲爹亲娘,这算哪门子的报恩,还是救命之恩这样的大恩,简直可笑!” 那人微微皱了皱眉,却说起:“冬儿,你想岔了。” 乔氏一僵,有些不可置信:“此话怎讲。” 那人摇头:“此计,甚高。” 乔氏又要抓耳挠腮,那人便拉住她的手,叫她稍安勿躁,细细讲给她听。 “此计,乃一石三鸟。” “一策,可解明棠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恩重如山,大抵也唯有以身相许这一件能报,但诚毅公府周氏乃是大梁名门,犯不着和明氏这般日薄西山的士族联姻; 更罔论周时意这周氏嫡长女,便是做中宫嫡后都做得的身份,更不必和明棠这么个不得宠爱的失怙失恃的人绑在一处。 但周家乃是知礼守礼的大家,救命之恩于此,若浑然不报恩,亦或者是随意报恩,又落人口舌。她将金尊玉贵的周时意舍出来,认了先大郎君为父,便算是大郎君的半个亲女,先世子也算有活着的女儿在膝下,全了儿女健在的颜面,乃是死后的风光,按上京的风俗,死后儿女双全才是圆满,来世才有福报。 如此一举,人人都会赞颂。这事儿晦气的很,她却肯做,而明棠为了父母孝道,必然会认。” “二策,可解周时意倒追之局。周时意倒追明棠,全上京城的人都听了《捉人记》的热闹,但若认了干亲,按照大梁朝的伦理律令,认干亲流程严苛,要写文书、开坛做法事,此后人情世故往来,皆作亲生的一般,周时意便算半个明棠的亲妹妹,所谓倒追一事,便再无后文。” “三策,可解大郎君求娶周时意一事。大郎君因齐家女纠缠,失了周家欢心,却定然是不肯轻易放手的,但大梁朝虽不禁表亲成亲,堂亲却不可成婚,周时意算是大房的半个亲生女郎,大郎君又怎能娶她?如此一来,又毁去三房心思。” “此计谋,甚是老练毒辣。” 那人细细说了,声音一落,乔氏甚至还不曾反应过来。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思绪:“……世子夫人,好厉害的心思。” 她二人又窸窸窣窣说了半晌,若是明棠在此,恐怕又要莞尔一笑。 其实她二人论的再好,也不知这计谋不是世子夫人所想,而是她随手安排之果。 而且不仅是这一石三鸟,明棠要的还有不娶周时意,以退为进,博周家好感,换周家一个襄助之因。 上京六姓,其中之首周氏,有周时意的善因,与世子夫人的欣赏,明棠已得其一半人心; 等来日合纵连横六姓,又有沈鹤然背后的善果,便是将整个高老夫人等人连根拔除,继承先父遗命,独占明府,亦是指日可待。 而那时候,她便有了与谢不倾平等说话的时机。 第118章 谢不倾没有心 明棠得志意满,消息自然也从明府流传到上京城之中,到处都是。 西厂自然也有听闻。 魏轻得了这个消息,便带着消息急急进了谢不倾的沧海楼。 他自有功夫在身,虽不精通,也算是有些,嫌弃那楼梯太绕,一下子翻过三楼,正见谢不倾坐在案前翻看文书,手执朱批,指尖点着几本小皇帝丢下来不肯看的疑难奏折。 “又来做什么?你父王的事儿做完了?” 谢不倾并不抬头,不过将奏折再翻过一页。 魏轻厚着脸皮凑上去看,瞧见那是永亲王弹劾西厂无能,探查月余也查不出一场弄虚作假的闹鬼真相,找不到杀害魏烜凶手的奏折,字字愤恨。 谢不倾手上的朱批丁点未停,只批:“西厂亦为人力,不能通天,永亲王若有那手眼通天的本事,不如自家查去,何必来劳烦本督的人,烦心这等小事。” 他的字遒劲有力,偏生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的狷狂意,朱色的批文也不写在空白处,直接就盖在永亲王的字上,毫不收敛。 “来人。”谢不倾写罢了便唤人进来,将那本奏折丢进他怀里,一双深邃的眼瞳并无一丝波澜,“永亲王要打到本督脸上来,这本奏折你便叫永亲王给本督跪着接,兜头甩在他的脸上,叫他晓得晓得西厂这么些年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骑到头上去的。” 那锦衣卫略略有些迟疑,问起:“……永亲王桀骜,如何肯……” “天子之意,焉敢不跪?这也需本督教你?”谢不倾的眉眼沉了下来,弥漫出一点儿郁气。 那锦衣卫这才醍醐灌顶,连忙跑了出去。 魏轻在一边看得连连咋舌:“如今你是越发不将陛下放在眼中了。” “本督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更何况如此小事,何必劳烦皇上?” 谢不倾想起这些日子又复宠了的丽美人,想起那夜也还没来得及说与明棠听的替身活春宫,眉目里的郁色才微微散去些许。 魏轻不由得腹诽,既是如此,这祖宗自个儿做皇帝就是了,又何必捧着那位空有心思并无手腕的皇帝这许多年。 只是这话他不敢说,只得挑个简单些的说起:“永亲王膝下独子,被人净了身枭了首,身上被片得如同鱼脍似的被码在盒子里头,这也算小事?” 谢不倾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轻于鸿毛之人,死了也就罢了,算什么大事儿?能叫黄巾料理他的尸身,也算他死后的哀荣。” 魏轻正在偷谢不倾桌案上的茶果吃,想起黄巾那双能把人脑袋都剖成千八百块儿的死人白手,闻言差点被噎住,一面灌水顺气儿,一面说道:“这哀荣一般人可要不起。” “你有何事,直说便是。若无正事,又来这废话许久,本督干脆叫黄巾将你也料理了罢。”谢不倾看他一眼,分外无情,“你死了,本督必嫁祸到你父王头上,抄了景王全族,叫你九泉之下也算了了夙愿。” 魏轻可一点儿也不想死,连忙将自己报名的大旗扯出来:“我怎会没事?小的这是带着大消息来的,周家要将周时意认到已故的镇国公世子膝下去做个干亲,喏,就是同您如今看重的明世子,做个干兄妹了。” 谢不倾轻斥:“这是什么有用消息?浪费本督时间。” 他甩了衣袖,魏轻便被一股内力直接扫地出门,那力道一点儿也不留情面,险些将魏轻直接从三楼横栏推下去。 魏轻连忙大喊:“这怎生不算?周时意是铁了心要嫁给明世子,周家早有消息了,正闹着呢。如今一认干亲,周时意便再难嫁她,也免得您头上飞来绿帽,您说是也不是?” 他声音不大,但正回荡在沧海楼上空,周遭许多人皆听见了。 外墙正有个满脸泥水的身影,驮着两个不知从哪儿弄回来的尸身经过,发出一股子恶臭难闻的腐烂之气,听得这话传来,步伐微微停了停,面无表情。 她一停下,身边同样身着锦衣的同僚便要催促:“快些罢,锦衣卫的事儿与您从前做的不一样,您再金贵,也该晓得如今不是从前了,做不成这些,上头又要骂了。” 几个人沿着外墙,慢吞吞挪走了。 倒是魏轻又厚着脸皮摸到谢不倾身边,就在谢不倾欲怒之时,他连忙收拢脸上嘻嘻哈哈的神情,轻声道:“我是来送药的。” 他先取了一只药盒,放在桌案上:“这一盒与从前一样,您按时服就是,但没甚大用,您知道的。” 谢不倾却听出他言下之意,头也不抬,道:“你府上芮姬的药引子,炼出来了?” 魏轻的神色微微有些复杂,却还是点了头。 这话终于引得谢不倾抬了眼。 魏轻静静打量谢不倾面上神情,瞧不出一丝喜怒,经不住又问:“您如今……还打算用那法子解毒?” 谢不倾不曾答,神色间似乎染上难言的风霜,只伸出了手:“药引。” 魏轻苦哈哈地从怀中取出了另外一只玉盒,放进谢不倾掌心。 谢不倾将玉盒打开,瞧见里头莹润有光的几颗药丸。 魏轻仍在絮絮叨叨:“大人,芮姬说了,难得遇见体质合适的药人,养药宜早不宜迟。但若真用那法子,便回不了头,被养药取血之人必是活不了了。纵使能活,也续不了几年的命了,您要想好。” “聒噪。”谢不倾将玉盒“哒”地一下阖上,却没有叫魏轻拿走。 魏轻也算跟了谢不倾这许多年,虽见他面上神情无一丝变化,却已敏锐地察觉出气氛不对,晓得自己不应久留,便速速离去了。 外头候着替他牵马的小厮见他出来,乐颠颠问起他要去哪,他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道:“才见完个世上最没有心的人,我这心里头也心有戚戚,打算去明府看看宓娘,暖暖心窝子,你回去叫府里不必备我的饭了。” 那小厮悄悄在腹诽,自家世子斗嘴都斗不过明大娘子,怕是被气暖的心窝子,自己也任劳任怨地先回景王府了。 而谢不倾负手立于沧海楼上,手中紧紧地握着那装着药引的玉盒,看着魏轻欢快地往明府去的背影,神色寂寂。 他没有心? 是,他从棺材里爬出来,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那一刻,他便早没了那没用的东西。 红颜粉面皆为枯骨,世间唯存无边苦楚,漫天血孽。 他早回不了头了。 第119章 血仇将报 谢不倾看着看着,便觉得喉头一甜,一股子腥甜的血气顿时弥散在口中。 随后凌迟似的疼痛从四肢百骸蔓延而上,浑身经脉内力如狂暴洪流,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活生生撕碎。 他伸出手,擦去了唇角溢出的猩红血丝,面无异色而无比纯熟地点住自己周身大穴,让毒气不再四散,取出了魏轻送来的第一盒药,随意咽了一颗下去。 这样毒发的痛楚,谢不倾已然受了许多年了,到如今也几近麻木。 魏轻送来的药,几年前还可为他减缓些痛苦,如今已然算是全然无用。 服药日久,就算加大剂量也毫无作用,疼痛与日俱增,药性却日渐减退。谢不倾扯开自己的衣襟,瞧见疼痛最为剧烈之处的心口,纠缠成蛇的毒印果然浮现,如同灼烧而成的扭曲瘢痕,剧痛万分。 年少时曾以为将这涌现毒印的肌肤剜去便是解脱,狠下心来将这一块儿的皮肉皆硬生生割去,可惜那样也不过只是徒增疼痛,再生出来的肌肤仍旧与这与生俱来的剧毒纠缠,回回都想将他置于死地。 但他不会死。 谢不倾手握装着药引的玉盒,一个人在沧海楼坐到日落月升,在夜色溶溶里,沉默地宛如塑像。 明以渐亦是在这样的夜色里,在刘嬷嬷的眼前,眉也不皱地将一整碗汤药喝完。 小屋简陋,灰扑扑的没有光亮,桌案上点了一盏油灯,只是太过凄冷弱小,甚至照不亮这没有融慧园大丫头卧房大的正堂。 他这儿的冷寂与寂寞都像是能察觉到的温度刺骨,无人在意的窒息如同一件生满了荆棘的大衣将他死死缠缚,随着呼吸扎入五脏六腑。 他咽下苦涩的药汁,想起来的却是被送来的药方。 十余年日日喝的,果然如他所想,早是被人动了手脚的。 明以渐垂眸,仍旧将那药咽了下去。 裴阿姨依旧是同他一起住着,这段时日养着,她的疯病不仅没有见好,甚至还有愈演愈烈之态。 如今没有人给她看病开药,她每日不是昏睡就是咒骂打人,有时候连明以渐都认不出,昨日还打破了刚回来的明以渐的头。 明以渐方才在喝药的时候,便是听得外头呼啸的寒风,和着偏房里裴阿姨的尖啸哭喊:“我好苦啊,我好苦的命啊——我拼命生下来的儿,我的儿是个残废,我的命真苦——” 她的哭喊日夜如此,并不随着朝夕停歇。 绝望、无力、痛苦,永远地充斥着这个小院。 在温泉庄子无人在意,回到明府也是如此。 刘嬷嬷知道那汤药有多苦,见他喝完,连忙拿蜜饯给他压嗓,明以渐吃了,她便喊外头的兰因絮果进来收拾洗碗。 只是无论她怎么喊,那两个丫头也没有半分动静,刘嬷嬷正待发怒,便听见明以渐幽幽的叹息:“别喊了。” 刘嬷嬷有些惊疑不定,却瞧见明以渐抬起的眼。 在灰暗的屋子里,明以渐的面目都瞧不太清楚,只能看清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缓缓看向她:“三弟将她们都喊走了,说是潇湘阁人手不够,需人扫雪。” 刘嬷嬷张口就骂:“我们院子里的雪都没人扫,还去明棠那扫!” “不是第一日了,这几日,我院中所有的奴仆,皆被三弟支使走了。” 比起刘嬷嬷的恼怒,明以渐的语调显得平坦太多,却因太过平坦,甚至露出一丝叫刘嬷嬷都觉得胆颤的死气来。 “嬷嬷,三弟实在是欺人太甚。” “嬷嬷,我是不是很没用。” “嬷嬷,我不想活着了,这世间太苦,阿姨日日咒骂,何尝不是怨我没有本事,是个残废。明府之中无人在意,兄弟手足随意欺凌,这日子,太苦了。” 明以渐枯柴似的手费力地推动小轮椅,推到门前去,看那外头无声落下的雪花,背对着哑然失语的刘嬷嬷。 “只是黄泉路上孤冷,我想阿姨与三弟同我一块上路。” 明以渐忽然回过身来,静静地在一片黑暗之中看着刘嬷嬷,看着这将自己从小带到大,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忠心无比的奶姆嬷嬷,死气沉沉的脸上忽然露出个笑来:“阿姨是我的生母,我不忍她留下受苦;三弟如此践踏,我心深恨之;嬷嬷,成全我罢。” 刘嬷嬷大退数步,心惊肉跳地上去拉他:“郎君说什么呢!郎君不可有此念头!” 她惊慌失措地将明以渐搂在怀中,不住地安抚,而明以渐被她紧紧抱着头,微垂的眼里没了方才摇摇欲坠的死气,只余下越来越压不住的仇恨。 血仇,就将要报了。 更深的夜里,只听见雪落的沙沙声。 有人在无人处与人相见,听得人惊慌失措的禀告声。 “哦?他真有这个意思?” “有这般好事?那就叫他去死,最好把几个烦心的东西一块儿带走,也是苦了你这些年了,等事情了了,必重重有赏。” 有东西被塞入袖中,有人欢欢喜喜地离去。 而片刻之后,竟还有人踏月色雪色而来。 “主子说了,算他垂死挣扎前还有些聪明,便遂了他的愿罢,叫他的苦让明三也尝尝。” “她还是这样沉不住气,也被主子料定。” 初时惊慌失措的嗓音已经变成截然不同的沉稳:“我知道,仍旧算她的头上。” “嗯,用谁下手,你应当知道的。” “是。” 分别之后,厚重的雪渐渐遮掩一切行迹,似乎整个天地都已然睡去。 而明棠,等回了夜伏的拾月。 “她亲自去见?还是这样蠢得无药可医。” 听完了拾月的回禀,明棠似笑非笑地挑弄了下摇晃的灯火。 “倒是她……背后竟还有一人,有趣。” 雪夜静谧,却是一夜的谋求算计,暗流涌动。 明棠吹了灯歇下,一夜无梦。 只是夜里半梦半醒,她总觉得似有人在看着自己,有长久而无声的凝望,有轻轻落在她眉间的触碰,她想睁眼,却什么也做不到。 这极为恼人,明棠伸手欲拂开,无声地低喃:“谢老贼,又来扰人清梦。” 那动作便彻底停了。 明棠最终听见叹息,和着这一声叹息,再次沉沉睡去。 第120章 撞入他的怀里 翌日又是个大雪天。 诚毅公,周府。 红墙上落满了白雪,外头远远的一片灰蒙蒙的天,从士族富丽堂皇的院子里往上看,瞧见的穹顶与外头也好似没有什么不同。 士族群居的街道院落永远有仆从在倒灰扫雪,这才能保得地上没有积雪结冰,免得主子贵人滑倒。 头发花白的老太医跟着世子夫人从周时意的闺房出来,面上也是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尊府女郎身子强健,这两日都挺过来了不曾发烧,便是脱离了危险了,日后只要按时换药吃药,好好将养着,等开了春,便也大好了。” 世子夫人脸上终于有了些喜色,让使女给他赏了厚厚的红封,叫仆妇送大夫回宫,自己便又地转回周时意的闺房之中。 却不想周时意已然醒了。 她面色尚且苍白着,大抵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辨认出自己在哪,惊恐紧绷着的神色才终于有些缓解。 世子夫人这几日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担忧极了——她并不知晓女儿不过是出城去赏花一趟,为何会受此重伤,偏偏之前让她带出去的暗卫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贴身伺候的使女也因那日长街被撞翻车马压伤了而昏迷不醒,无人可问。 只是如今看着女儿这般伤重虚弱的模样,世子夫人便不想再多问什么,只想等她慢慢好起来,事情再加紧人手去查就是了。 却不想周时意紧紧地拉住世子夫人的衣袖,艰难吐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阿娘……我要见……明三郎……” 世子夫人是又急又难受,前些日子回了家常常念叨明棠也就罢了,如今这般重伤才醒,怎生又说要见明三郎? 当真有这样喜欢? 但她却也不敢叫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女儿,只轻声安抚道:“你如今这般伤着,哪有精力见人?听阿娘的,先好好养伤好不好?等养好了,定设宴请她来。” 周时意白着一张脸,却还是摇头:“不是……那事……是,是……” 但她实在太虚弱了,话还不曾说完,便又昏迷过去。 可怜周时意在昏迷之中犹自惊恐,浑身上下抖如筛糠。 世子夫人瞧着她模样,忍不住心疼地红了眼眶,又觉得自己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恐怕女儿醒过来瞧见她又要伤神说事,干脆叫了医女来照料着,自己擦着泪走到外头去了。 外头有使女匆匆行来,身后跟着个高挑的面生使女。 那使女见了她便先行礼:“夫人,这是我家郎君命奴婢送来的药匣,里头皆是止血生肌、疗伤祛疤的上乘脂膏。” 世子夫人认出她是明棠身后的贴身使女之一,名唤拾月,便叫了免礼。 “郎君特意吩咐奴婢转告夫人,这脂膏是新制的,还得阴两日才是药效最好的时候,那时候女郎身上的伤痕也大多愈合了,正好是用药的时候。” 她这般说了,见世子夫人也并没有久留她问询的意思,也没有多说起别的,这般便告辞了。 世子夫人心下有些欣慰又复杂,诚毅公府自然不会缺良医良药,但突然遇到这样大事,反而是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常常照料不到,明棠这份脂膏实在送到心坎儿上去了。 明棠之心甚体贴,知晓送些旁的药材,再珍贵也不及诚毅公府自己能拿出来的,倒是女郎多半在意身上肌肤有损,送这脂膏来,心意是极重极熨帖的。 世子夫人叫府医看过,确信这些脂膏都是无害的良药,便命人收到周时意的库房去了。 正当这时候,外头又有使女来报消息,说是明家大郎君亲自带着一株五十年的人参来了。 她正疲乏,只是亲外甥来了,也不好完全不见,只得打着精神去见了一面。 这个时辰太学刚刚下学,明以江还是那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娃娃脸模样,身边一个小厮都没带,脸上红扑扑的,身上也还有些落雪,想必是一下学就纵马来了。 “姨母,时意表妹可还好?是因何遭此巨难的?”他一双点漆眼瞳盛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焦急,也算是进退有度,又说了许多关心之语。 世子夫人应付了他两句,没怎么多说,虽未逐客,但明以江见她满脸的疲色,也晓得自己不便久留,不敢多纠缠,告辞去了。 送了明以江走,她长久地皱着眉头,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身边的嬷嬷为叫她松快些,便出声宽慰:“夫人不必担忧,女郎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您瞧,这新认的干兄也是个体贴人,送来的皆是得用的好东西;镇国公府大郎君虽非良配,却也算个好表兄了。有夫人郎主在,如今又新得了个聪敏兄长,女郎总会顺风顺水的。” 世子夫人却摇头:“我那阿姊联姻的心还是未死,否则今日便不是他亲自来了。” “大郎君与三郎君皆是送东西来,这有何区别?”那嬷嬷不懂这其中细微的官司,世子夫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明三郎是当真没有打时意的主意,故而两回都不曾过问时意为何受伤,只是喊人送了得用的药来,摆明了不做那瓜田李下的心思,只是真心关怀,心意在时意的伤上;” “明大郎亲自上门来,送的虽也是好物,却并无那样多的心意——他不过来走个过场,却要在我的面前露个脸儿;一定要问起时意受伤的缘由,也是刻意强调关心,不将自己的干系撇清,所谓心意全在时意的人上。” 那嬷嬷听的有些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区别太细,她是分不出来的,只晓得夫人的意思是明以江比不上明棠。 她也算是看着周时意长大的,只盼着她得一如意郎君,如今也是忍不住问起:“夫人既觉得明三郎好,女郎亦中意明三郎,为何不干脆成全了两人?” 世子夫人面色浮起忧色:“一则,明三自己便无这等心思。” 两人边说边走的,刚回了院子,听见廊下两个二等丫头正在咬耳朵。 “你说,女郎醒过来之后可会不依?” “会罢?女郎这样喜欢明家三郎君,方才连昏着都在喊明三郎的名姓,若是知晓自己与明三郎君成了兄妹,恐怕是要要哭的。” “可惜,女郎这样一往情深,恐怕也是无功而返了。” “唉,到时候女郎必然是要黯然神伤的。” 世子夫人闻言变了色,沉着脸叫人,立即将两个嚼舌根的丫头捆起来拖下去挨打发卖了,一面却在叹息: “明三是好,非池中之物,心性却太过,要走的这条路又太苦,时意跟着她,必是要吃苦头的。更何况我周家权势已然稳定,无再往前之意,大可不必用一个女郎来赌明三是否能遇风化龙。我只盼着她一生平安喜乐就是。” 话都说到这般份上,那嬷嬷若还听不懂便是傻了,点了点头,见世子夫人眉目间化不开的忧色,不知是不是受了方才几个小丫头话影响,还是开解起来:“夫人又何必这样担忧?女郎虽是有些看重明三郎君,却也只是常常称赞她的容貌,并无更多意思,兴许也没到那个地步呢。” 世子夫人没有再接话了。 如此最好,不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她抬头看着天穹,只觉得今年实在是多事之秋。 旁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女儿又出了事儿。 也许她当真应该去白龙观,找人算一算了。 与此同时,明府之中,明棠亦在同人一同仰首看着灰蒙蒙落雪的天空。 只是比起周府之中的愁云惨淡,明棠这边便欢快很多。 她去寻了明宜宓玩儿,四夫人见她来了,叫人在院子里头扫了雪,寻了个湖心亭,罩上厚厚的毡帘,让她二人在这湖心亭里吃羊肉锅子,滋补滋补,总比闷在屋中好。 明宜宓是个坐不大住的,四夫人一走,她便打起毡帘来,抬头去看外头从天而降的雪花,一边企图伸手去捉空中飘落的雪花。 她平素里是个端庄沉稳的模样,也不知如今怎么也和小孩子似的捉起雪花来了,明棠笑着将她的手拉回来,调侃她:“阿姊如今怎么和小妹妹似的,还捉起雪花儿来玩,仔细受凉。” “随意玩玩儿罢了。”明宜宓一笑,收回了手,手却不自觉地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压下些轻微的疼痛感,一面说起:“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这腿脚也不知道落下了什么毛病,今年开始下雪之后便愈发疼痛起来,平素里都在屋中窝着,鲜少到外头去。若非你今日来寻我,我是一点儿也不肯出门的,算起来,这还是我入冬之后头一回出来赏雪呢,可不得抓一抓,解解瘾。” 明棠听她话语之中的怅然,捕捉到最为重要的消息。 疼痛? 她便想起来,自己在离开明府去温泉庄子之前,便曾问起明宜宓的身子,彼时明宜宓便说自己常常觉得腿脚酸痛——那时候她没太放在心上,如今怎又听闻她腿脚疼? 明棠又回忆起前世里的事情,只觉得前世里并无这么一遭。 明宜宓前世里一直康健的很,并无什么大病症。 但也保不齐这一世有了什么变故。 明棠便收敛了面上笑容,详细问起:“阿姊的腿脚究竟如何?怎生又疼?可有请医看过了?这腿脚骨头的事情最是马虎不得,阿姊定要放在心上,不可随意对待,可有叫你祖母请宫中的太医替你瞧一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宜宓见明棠几乎是不曾喘气,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怎生和个管家公似的?我知道的,也请太医过来看过好几次了,太医都说我是在屋子之中呆久了,且今年我受了那菌菇的毒,虽说不曾危害到身子,却也算是损了元气,身子有些虚。今冬比往年还要冷,天冷腿脚就会格外地疼痛些,等开春了就好了。” 明棠见她还是否认,这一回却不曾像上一次一样放过这事去。 她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之感,便一边有些食不知味地吃着羊肉锅子,一面细细打量明宜宓的动作。 她确实还是从前那般从容不迫的优雅矜持模样,却总是时不时去揉一揉敲一敲自己的腿骨,而且瞧她的动作极为熟练,甚至有几分不曾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模样,明棠也是觉得大不对劲的。 “阿姊,我觉得不对劲,你得叫人来瞧瞧看。平素里的医若是都看了个遍,便去外头再另外寻些来。” “真有如此紧急?”明宜宓见明棠敛了眉眼,很是严肃的模样,也不由得搁下了玉箸。 明棠便将方才说起她究竟有多频繁地揉弄腿脚,不似玩笑。 明宜宓听她这般说了,也觉得确实有些不大妥当,便点了头,说回头再请人来看。 两人正在说话,外头便传来嬉笑的声音。 接着毡帘儿就遭人打了起来,促狭的笑声混着外头的冷风一下灌进来:“宓表妹,吃羊肉锅子怎生还悄悄躲起来?是见不得人?” “有你见不得人?厚着脸皮日日来,也不怕自己叫人笑话。” 明宜宓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自己那个贪财催命的表兄魏轻来了,翻个大白眼,却也命人下去加一双碗筷。 魏轻与明棠见了礼,一下子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因觉得手冷,便干脆将手放在羊肉锅子上取暖,却被那蒸腾的热气烫得大叫一声,龇牙咧嘴。 明宜宓乐不可支地笑话他:“瞧瞧你这没用样子!” 可她虽这般说着,却已经去捉魏轻的手,拿过一边冰镇鲜肉的冰袋压进魏轻烫红的掌心。 两人一边打闹着边说话,明棠瞧着,眸中有些感喟。 青梅竹马的情谊,确实是一般人比不得的。 她一下子觉得有些饱了,也觉得自己在这儿呆着多少有些没眼力见了,便说自己去外头走走消食,拾月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遮挡风雪。 她踩着脚下的软雪,口中呼出的白气连成一团,随意闲聊地一句:“青梅竹马果然不错,你说是也不是?” 因她心绪不宁,又一心只低头看着脚下的脚印,一时不察自己已经走到一棵树前,眼见着要一头撞上去。 “这青梅竹马就这样好看,叫你的眼睛都好看得藏起来不用了?” 身后传来没好气的叹息,随后一股子力将她往后一拉。 第121章 将她抵在墙上,听了场活春宫 明棠被这力道这样一拉,直直地往后跌进别人的胸膛里去。 眼角余光瞧见先前替自己撑伞的拾月已经被远远地打发了去,身后还有熟悉的冷檀香传来,自不必说,定是谢大佛来了。 明棠没料到这个时候谢不倾会来:“大人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谢不倾不曾对她动手动脚,只是将她从怀里扶正了,轻轻拂去她发上沾着的雪花儿,一面说起:“怎么,本督不能来?” 明棠腹诽,也不知是谁最喜半夜造访,几乎没有一次正常来的时候,也怪她觉得惊诧? 只是这话她并不敢直接说,只是低着头翻了个白眼儿。 谢不倾便伸手去挑弄她绑发的发带,一边似笑非笑地说道:“本督这时候不来,夜里听拾月禀告有人一头撞到树上,将这聪明脑袋撞成你院子里那个一样的傻脑子?” 他阴阳怪气了好几句,明棠刚想瞪他,就听到他刺沈鹤然是傻脑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看来我在千岁大人面前还是有些面子的,不至于是个傻脑子。” 明棠微微笑的时候,整个人正被谢不倾罩在伞下。 她生得好,一团雪白软嫩的小脸陷在毛茸茸的领子里,伞将她罩得极好,外头的风霜吹不到她一点。 谢不倾却觉得她脸上的雪白刺了眼,用力一搓,将她的脸颊都搓得红了:“啧,吃了也有月余的药了,你这身子怎生没有一点长进,脸上半点血色没有。” 明棠被他搓得吃痛,狠狠瞪他:“疼!大人这身强力壮的,怎知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隔三岔五地病重是什么滋味!哪有月余就能养好的。” 谢不倾微微笑了起来,却是帮她理好了身上的衣襟,将她的风帽替她戴上,一面说道:“嗯,本督知道,你受的苦多。” 他二人靠得近,明棠在他黑沉的眼瞳之中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他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的时候,神情几乎可称平静。 明棠无端觉得心突突跳了一下,下意识地偏过头去不看他了,只道:“大人今日所来,是齐照的事情有了眉目?” 谢不倾觉得有些没趣,一面给她撑着伞,一面带着她往另一处避风的围栏下走,一面说起:“没事就不能来寻你?明世子如今是愈发的忙。” 明棠总觉得他今日似是有些不快,说话也很是阴阳怪气,却又与平素里的阴阳怪气不同,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她哪知他究竟在阴阳怪气些什么,只好挑着万能的马屁来拍:“哪是这个意思?是小的知晓大人平素里关照的都是家国大事,日理万机,寻小的自然不会是没油没盐的事儿。” 谢不倾被她这话引笑了,眼锋微微地一转:“若真是没油没盐的事儿,明世子又当如何?” 明棠还能如何? 自然只能顺着这大佛来了。 她面上的微笑无懈可击:“只要是大人的事儿,便不算没油没盐的事儿。大人在小的这儿——是头一份的大事儿。” 谢不倾走在她前头,听了她这话,步子忽然一停。 明棠不察,一头撞到他的后背上。 他的背坚硬的很,明棠将鼻头都碰疼了,捂着鼻子有些委屈地控诉:“怎么走着走着忽然停了。” 谢不倾转过身,俯下身将她的脸一下子捧在掌中,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的红唇,道:“小骗子,说话惯甜。这张嘴只会油嘴滑舌,没有一句真话。” 明棠要辩:“真情实感的真话,再真真不过了,怎么就是油嘴滑舌?” “本督一尝便知。”谢不倾听腻了,忽然咬住了她方才被碰红的鼻尖,明棠被他惊得双唇微张,他便已然顺着鼻尖下去,衔住她的唇,辗转反侧。 “唔!” 明棠大惊,不由得要推他——这还是在四房之中,谢不倾是当真走到哪儿都不管不顾,若叫人瞧见了怎么办?若明宜宓出来正好撞见,又该如何? 想到阿姊瞧见,明棠这回是当真羞得要命,用力地去推他。 谢不倾哪里会由得她,捧住她的脸儿,将她抵在道边的红墙上,唇齿交融的含混间说起:“已经行到偏远处了,明大娘子不会过来的。” 明棠被他吮得舌尖发麻,口中的易感处早被他探了个完全,不过片刻便站立不住,只能紧紧地攥着他的外袍,连思绪都要飞走。 偏生这个时候,听到一墙之隔的外头有两人说话的声音:“难得今日有空,这处我早探过了,没旁人,你快来。” 这是个成熟女声,听得懒懒的,很有几分娇媚态。 “这样着急,你相好的那位喂不饱你?”男子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就在隔墙之外。 女子忽然一声惊呼,笑骂他:“你说就说,动手做什么?” 那男子的声音已然是带了急切之意:“你勾着我来,不就是为着做这事儿?小浪货。” 随后便不大有人声,明棠却听得一阵衣料摩挲声,咂舌吮吸声一下子大了起来,似乎正就在明棠背后的朱墙下,仅仅一墙之隔。 明棠自个儿正被人压在墙上吮着唇,隔着墙似乎都能感觉到对面的动作震动,她一面担忧那两个人会不会从哪里冒出来,一面震惊地羞红了脸。 这这这……她若没记错的话,这墙对面正是几个荒芜院子,他们不去屋里,就在这冰天雪地里席天幕地起来? 仿佛为了应和她心中所想,对面的女子娇娇一笑,呻吟声里混进几声泼辣的娇嗔:“你是几年没吃过肉,属小狗儿的,嘶!松口!” 明棠几时听过这样粗俗的话,呆立在原地。 她又不敢用力拍身上人,怕惊动了对面偷情的野鸳鸯,轻轻地扯扯谢不倾的衣袖,想叫他走了罢,她没那听人活春宫的癖好。 谢不倾终于抬了头,懒洋洋地看着臂弯下的明棠,小脸终于染上些褪不下去的艳色,唇色鲜艳欲滴。 而他的唇也被摩擦得殷红,一张霰雪封霜的面上带了些人欲之色,挑挑眉。 明棠见男色如此,心肝儿都晃了晃,正要示意他走,对面忽然又叫唤起来:“咿呀——留些劲儿罢,你房中连个嫡子都没有,夫人也好歹是个美人,别叫她苦苦守着独守空闺呀。” 第122章 时辰太短,不中用 嫡子。 夫人。 明棠一下子警醒起来,这一对野鸳鸯,男人竟可能是府中的哪位主子? 要说没有嫡子,也就二房如今还没个嫡子在膝下,可她那好二叔是外放做官的,已然有一两年没回过京城了。 那女子还在笑:“爷在外头,不会也没个贴心人伺候?奴儿怎么记得,夫人连身边看着长大的两个丫头都舍给爷带走了,可见夫人之贤惠。” 那男子便说:“不过是多给几双眼睛盯着罢了。少提那些晦气玩意儿,你的嘴还是太闲了些,爷们惦记你这许久,你就这般扫兴?” 那一头哪知晓自己早被人发觉,乐不思蜀地缠在一起,声音逐渐不堪入耳,明棠被迫听了一耳朵的难听话。 谢不倾将她按在自己怀中,一手捂住她的耳朵,竟是不叫她听那些难听话的意思。 明棠心下有些触动,便见谢不倾的红唇翕动,竟是在无声地问她,是要瞧瞧是谁,还是现下就走。 偏生他那唇色艳丽润润,唇角甚至还疑似挂着半个浅浅的牙印儿,明棠都被晃了神。 她心中迟疑了一会儿,却也觉得这事儿若运作得当,也算个大事儿,便点点头。 谢不倾便将她抱起,几个起落就已然跳到夹道旁的一处小楼上。 明棠从他怀中探头,迫不及待想要看看是谁,却瞧见两团白花花的肉色交缠在一起,心中一阵翻涌。 谢不倾伸手将她的眼捂住了,清淡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这样不堪入目的东西,看了做什么?还是明世子这样有心,想学一学?” 学他的头! 明棠不过是想看看是不是唯一符合没有嫡子这一项条件的二叔,哪有别的什么龌龊心思,经不住翻个大白眼。 谢不倾掌心下便察觉到她的眉眼变化,知晓她是翻了个白眼,唇角微微勾了勾。 他是习武之人,眼力较明棠好不少,随意打量了一眼,瞧见那张丑态横生的脸,想了想近日批阅的文书,心下便有了底。 “是你二叔。前些日子吏部呈了折子上来,说是下头有几个立了功按例要调回京城述职擢升的,其中应当就有你二叔,算了算时日,也是该回来了。” 明棠嗤笑一声:“二叔真是真性情,这回了京,府中还没听到个消息,便这样着急地过来寻相好的?想必也是有些真情在的。” 谢不倾若有所指:“也不一定,色中饿鬼,与常人也不同。” 他又一顿,道:“时辰太短,不中用。” 明棠本还好好听着,哪能料想这人话语总不正经,险些一口气没喘匀,忍不住想要刺他几句。 她是不大精通则个,话却还是能听懂的。 旁人说说也就罢了,他一介太监,说旁人……不中用? 明棠的脸一颤,险些没憋住笑,将上下两辈子难过的事情都想了个遍,才堪堪没有笑出声来。 谢不倾不知她悄悄颤抖些什么,以为是自己的话说的不好听,她这娇贵小东西该是喝露水吃鲜花长大的仙子做派,听不得这些脏的污的,也不再说了。 一时也静了下来,那头乱糟糟的,谢不倾只觉得无聊。 按他的意思,这会子走就是了,只是明棠大抵还想看看那女子是谁,回头应当又要搅弄得整个明府鸡飞狗跳,便也遂了她的意思,耐着性子等一等。 那头没多纠缠几时,便喘着气儿分开,各自捡了衣裳穿,谢不倾这才松开捂住明棠双眼的手。 明棠一眼看过去,远远地看见那张道貌岸然的容长脸正是明二叔,而他身边另外一个女子倒是面生,明棠没见过,只瞧见那女子肩膀上有一块暗色的胎记。 两人还搂在一起说了会儿话,这才前后分开,出了这道矮墙,瞧起来便是个人模狗样的官老爷了。 明棠忍不住低啐:“真不要脸,我可不信他不曾收到家中的信,不晓得他的长女明宜筱‘病亡了’,回了府还什么也不做,倒巴巴地跑到这儿来。” 谢不倾早知道这些官员背地里玩儿什么烂的臭的都有,明二叔偷个人其实不算太离谱,也不曾多言。 明棠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多费心思,将那女子的体态形貌记下了,日后寻人有用,随后复又想起谢不倾来——她是不信谢不倾会无缘无故而来的,便又拐弯抹角地问起齐照的事情来。 谢不倾大抵是消了气了,闲闲地拿手指去绕明棠的鬓发玩,瞧见那墨色的发在自己的指尖缠起来一圈一圈的,一面说起:“齐照是个硬骨头,一句话都不肯说,倒是他家人受不了这个苦,他的小妹漏了些消息,露了他的来处。” 明棠听见齐照的来处,眉头一挑。 而谢不倾却张开了手,露出一枚十分精巧的玉令来。 明棠本是寻常心看一眼,却不料会瞧见此物,连呼吸都几乎停下来。 怎么会是这玉令?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明棠也知晓以她的身份不该认得这个东西,立即将呼吸调整过来,面色如常地伸手去够这玉令。 却不想谢不倾忽然收了手,道:“不能这样快给你。” 第123章 谢不倾驻足,与她春风一顾。 明棠不知谢不倾又要玩儿什么花样,难不成又要拿这玉令来要挟她,便听得谢不倾道:“此物不是不能给你,只是要你答应本督一桩事。” 果然如此! 明棠猜也猜得到绝不是什么好事儿,想极了掉头就走,但这玉令确实关系不小,她一时之间有些两难。 谢不倾见她不说话,知晓她必是在权衡,心下觉得好笑,也懒得吊她胃口,将玉令放回她的掌心去:“也不必这般英勇就义似的,只是叫你将小年那日空出来,陪本督去一个地方就是。” 谢不倾是不大稀罕骗人的,明棠听他这般说了,也就点点头:“遵命。” 谢不倾没太多言。 他伸手揉了揉明棠的鬓发,将她被自己弄得微微有些凌乱的衣裳发髻皆整理好了,便引着她下楼去。 这小楼本就是堆放杂物的,等闲没什么人过来,楼梯上飘落了些积雪成了冰也没有人洒扫,明棠走在谢不倾身后,一下子打了滑,往下头跌去。 谢不倾听到后头一声短暂的惊呼,就知晓这小兔崽子必然又是不好了,回过身来,正想拉住她。 哪知道她跌的太凶,一头撞在他怀里,将谢不倾撞退了半步,后腰正好撞在栏杆上,呼吸一停。 明棠心里还有些惊惶,又察觉谢不倾被她撞着了,连声致歉:“脚下有冰,没站稳,可伤着大人了?” 谢不倾的长眉挑了挑,将她扶正了:“无碍。” 他的目光在明棠身上转了圈儿,确信她没伤着何处,又拉着她走了两步,瞧着走路也走得顺当,这才摇了摇头:“下楼都下不成,你是傻了?” 明棠知道他最是嘴下不留情,不刺她才不像谢老贼的作风,只看在他接了自个儿,白白挨了自己一撞的份上,没与他争口舌之利,只是愈发小心起来。 却不料谢不倾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道:“你是个没长腿儿的,罢了,本督就委屈委屈自个儿。” 谢不倾以氅衣将明棠整个笼在怀中,明棠瞧不见外头如何景色,只听见风声萧萧,片刻之后微微听见落地声,随后谢不倾才将她放下。 她一看,竟又回到了方才与明宜宓吃锅子的亭子左近。 明棠正要从他手下挣脱,谢不倾却又将她拉了回来,竟是飞快低头在她额间的朱砂痣上一舔吻。 明棠大窘,生怕有人出来,勉强挣扎。 谢不倾就伸手去拉她细韧的腰肢,不准她走开。 正拉扯着,魏轻刚好挑帘儿出来,明宜宓应当也跟在其后,听见两人说话的声音渐近。 明棠心都快跳出来,被谢不倾一下子扯回怀里。 她羞愤得双颊通红,魏轻正好看过来,目光落在谢不倾揽着明棠、满脸写着松快的面上,很是兴味八卦地丢出个“我懂,您继续”的眼神,忽然回过身去:“诶,我觉得还不大尽心,我再吃两筷子。” 明宜宓的笑骂从他背后传过来:“你是属猪的不成?离席了还吃,吃了又吃!” 但她这般说着,也就跟着回去了。 毡帘儿盖了下来,两人又没出来,明棠给几欲跳到心口的心终于稍稍落回去些,用力挣脱了他的手,怒目而视,压低了嗓音道:“大人!我阿姊还在里头,这是做什么?” 谢不倾漫不经心地勾了唇:“你眉间落了一片雪,我尝尝眉间雪是什么滋味。” 尝个什么滋味! 雪有什么滋味?! 明棠恨不得自己眉间涂了毒药,一口子给这谢老贼毒死算了,方才偷偷摸摸的没人瞧见也就罢了,这就在人面前,他也这样放肆,还被魏轻瞧见两人拉拉扯扯,叫她恨不得找条地缝把谢不倾埋进去。 谢不倾见她气得双眸雪亮,心下松快不少,揉揉她的粉颊:“好了,不作弄你了,答应本督的事情要记得,若食言……大可试试。” 明棠没好气地拂开他的狗爪子:“自然会记得。” 谢不倾笑了,轻轻弹弹她红通通的鼻尖,便转身离去了。 明棠自觉也没那脸皮再见魏轻,在外头同明宜宓说了一声,自己先回潇湘阁去了。 谢不倾今日心情其佳,待出了明府,倒一个人静静在雪中穿行,回了他在上京城的私宅。 他自然也有私宅,还有不少,只是平素里多住在西厂沧海楼,等闲并不来。 这宅院也记不清是哪个权贵为讨好他所赠的,他几乎从来没住过。但今日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兴致,谢不倾走到那私宅前,抬头静静看府邸匾额上高挂的“秋棠居”三字,忽然觉得这私宅偶尔也是可以来住住。 他在雪中静立了好一会儿,直到肩上都落了雪才恍然回过神来,又走到秋棠居隔壁卖各色炒货零食的福宝巷去,挑了个糖铺子。 他的形貌,上京城之中罕有人不认得,糖铺子里几个买糖的小孩儿一见他险些吓哭了,瞬间跑了个没影。 那卖糖的老板瞧见这尊煞神进了店,手脚都僵得不听使唤,想起来好似是听人说起过,附近有一犯事大官儿的宅邸被赠给了九千岁谢不倾,心中直呼流年不利,只怕自己一个伺候不好就要血溅三尺,目光总不受控制地往谢不倾腰间挂着的长剑上飘。 “桃子做的饴糖。” 谢不倾也不在意旁人见了他便绕道而行、面色惨白的模样,只是从腰间解了个荷包,丢到柜上。 那装糖的伙计听得“咚”的一声,猜测这荷包里银子不少,只是他也不敢当着谢不倾的面儿清点,连忙拿了个油纸袋装了满满一包,又怕他发作,把别的也装了好几袋子,皆堆在柜台上。 谢不倾随手取了来,出了糖铺,便在风雪之中静静走着,这般捻着糖果儿吃。 淡淡的桃香,同方才明棠在席间用的果酒有些相似。 他一颗接一颗地吃着,几个小孩子远远地在看,等他走出好远去了,才悄悄地说话。 “阿娘不是说,那个是会抓小孩儿吃的恶鬼吗?怎么他不抓小孩儿,反而吃糖?” “也许糖比小孩儿好吃?” “嘿嘿,那家店的糖确实好吃,只是阿娘半个铜板都不肯给我,我买不起。” 流着大鼻涕的孩子们讨论了几句,飘进谢不倾的耳朵里。 谢不倾没说话,只是转了回来,吓得那几个身上的衣裳都打着几个大补丁的孩子鬼哭狼嚎地逃跑,他却将手里拿着的其他口味的糖果袋子丢到他们中间。 糖袋子有些摔裂了,五颜六色的糖果散落在外边,谢不倾见那几个孩子不敢过来捡,又退了两步。 到底都是些半大孩子,抵不住糖的诱惑,有一个上去捡了,另外几个就上去抢,一片热火朝天之象。 谢不倾要回头走,瞧见角落的雪堆里忽然窜出来一个和小狗儿般黑瘦的孩子,瞧着是个乞儿,身上的衣裳酸臭难闻,衣不蔽体。 他一下子跑到孩子堆里,也要抢那糖果,但他这般瘦弱,哪打得过旁人?什么也没有抢到,倒挨了别人的拳打脚踢。 抢到糖的孩子皆走了,那个挨了打的乞儿半糖在地上,嘴角都在淌血。 可他倒浑然不在乎似的,见地上还有几颗摔碎的糖,大抵是被人踩了两脚,沾了不少灰尘,没人肯要,他也如同捡到宝贝似的一点点拿起来吃,有些实在拿不起来的,他便趴在地上直接舔食。 不过几丈之隔,谢不倾浑身珠玉锦绣,纤尘不染,长身而立;那边的小乞儿衣不蔽体,为了摔碎的糖果情愿趴在地上吃沾了灰的。 谁也不知这样大的雪,明儿他会不会冻死。 谢不倾含着口中软软甜甜的饴糖,想起来一些记忆,莞尔一笑,将口中的饴糖咬碎了咽下,转身离去。 他没救那小乞儿, 天不怜苦痛,处处埋荒骨。 谢不倾没那悲天悯人的胸怀,这世间人各有各的颠沛流离,当年是他于苦海之中自渡,如今也不会再渡旁人。 谢不倾进了私宅秋棠居。 因他喜静,宅子里不曾放人伺候,见他进了私宅,几个洒扫的锦衣卫皆隐了身形,院落里顿时一片静寂。 外头远远地传来零星的爆竹声,有了点儿细碎的年味,谢不倾站在廊下吃糖,夜色渐渐落了,那一袋糖果也见了底。 灰蒙蒙的,没甚月色,廊下点着的几个纸灯笼随着夜风微微地晃动,谢不倾鲜明的轮廓一时被照亮,一时溶在夜色里。 然后钻心的疼痒忽然传来,谢不倾轻咳了两声,脚边积的一层薄雪上便见几点殷红的血滴。 谢不倾口中的桃子清甜便染上腥甜之气,叫他厌烦地皱了皱眉。 “您说您这是何苦?既吩咐寻了药来,又不肯用,白白叫自己受苦?” 外头传来魏轻的声音,他吊儿郎当地扇着金玉扇子正走进来。 谢不倾冷眼看他:“没请你,不请自来?” 魏轻大笑两声,从怀中取了一个小玉瓶,双手奉到他的面前:“小的什么身份,怎敢不请自来?自是有人特意在我出来的时候将我拦下,拖我给您送些消肿化瘀的脂膏,说是方才将您撞疼了的赔罪。倒是您鲜少到这儿来,倒叫小的好找。” 莹润的小瓶儿在魏轻的掌中,谢不倾如夜风冰凉的双瞳里映出小小玉瓶的倒影。 同它的主人一样,瞧着光滑玉润的,拿到掌中来,却必是冰凉的。 谢不倾接了玉瓶。 魏轻没敢多留,东西送到了就走,待出了秋棠居翻身上马的时候,无意之中瞧见这私宅的宅院名。 “秋棠居。” 他轻声念了念这三字,忽然有些心领神会了。 晚夜“哒哒”的马蹄里,魏轻在叹息:“这个舍不得,那个也记挂着。当局者迷,当局者迷啊。” 谢不倾夜里在秋棠居休憩了。 他睡前将那小玉瓶反反复复地看了看,却又好似在透过这玉瓶看谁。 下半夜的时候他终于睡了过去,却又做起梦来。 谢不倾鲜少做梦,一时之间并未反应过来。 天苍苍,野茫茫,入目尽是歪倒破烂的墓碑草席,地上的土都没有翻好,间或能瞧见下头藏着的尸身枯骨,臭气蚊蝇漫天。 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可怖,远处有鸟儿“咕咕”的尖啸声,偶尔有几个人抬着新的草席过来,满是嫌恶的往地上随手一丢。 此处分明是葬人魂之处,却瞧不见寻常的生离死别,连最后一点人情都闻不见。 只因这是乱葬岗。 这一处他再熟悉不过,从睁眼到被人带走,他在这里呆了好些年。 瞧见这些,谢不倾早已心无波澜,甚而觉得久别重逢。 谢不倾见自己手里捧着一截看不出是什么的臭肉,脸上身上皆还在流血,大抵又是在乱葬岗之中和四处奔跑的野狗抢食,被野狗所伤;也有可能是被前来抛尸的各色人瞧见,挨了一顿不知是谁的打。 其实在他看清自己双手掌心皆是数不清的新旧伤痕交错,身上的衣裳也还是那样破烂之时,便已然知晓自己身在梦中。 妄念、执念才叫人发梦,谢不倾不愿被梦境所缠缚。 但他自从重新入京,便再也不曾做过这个梦,怎如今又梦回当年? 谢不倾口中似还有清甜桃香,他有那么一刹那恍神。 于是也就放任自己在梦中这样枯坐。 梦境总是光怪陆离,谢不倾久坐许久,又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觥筹交错,香粉纷飞,靡靡之音,男女欢笑。 他也不知从哪里打马而过,却好似马失前蹄,前面忽然生出横亘断崖,崖底万丈,深不可测。 便在他收不住马势之时,身侧的喧嚣猛然一停,倒瞧见销魂场上推出一被关在金笼之中的女郎。 海棠未眠,粉面煞然,唯独眉间一点朱砂艳艳,好似与他指尖殷红色遥遥相望,引他疼痛。 她凝望一眼,竟踱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缰绳马头。 于是天堑既平,深崖合拢。 山倾玉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于是他驻足,与她春风一顾。 第124章 于她而言,茶水落肚,便是一夜抵死缠绵。 谢不倾没记住那梦中有何等灵与肉的交缠,只记得最后她看他的眼神。 清淡,平缓,并不如何纠缠难分,只是那样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 如一衣带水的温和,似画卷用石色染出的留白,轻云拂素月,了可见清辉。 就像是往日里她看他的眼神,褪去重重云遮雾绕的假面,不带憎恨,不掺讨好,亦无一丝……情意。 他伸手要握她的手,却见她往后一步,纵使身后万丈深渊,她也毫不犹疑,骤然跌落。 山高海阔,人间星河,莫别过。 于是谢不倾骤然清醒,在一片狼藉之中醒来。 梦中暧色昏昏,醒来迷梦寒凉。 外头仍是夜色沉沉,只是狂风深,骤雪冷,整个秋棠居之中了无人声,黑暗如网一般将他紧紧缠缚,后背情热时出的汗已然变凉,连带着心底也一片冰寒。 那莹润的小玉瓶还在他床头放着,孤冷又安和。 后腰似乎有些隐隐作痛,大抵是白日里接住那脚滑的小兔崽子,撞得有些重了。 只是这样的疼痛谢不倾从来不放在心上。 他微垂着眼,将那玉瓶拢在掌心,下意识地用力了,却又松开了力道——这玉瓶如她一般,娇嫩易碎,经不了大力气。 许是梦中荒唐,他忆起许多画面来。 她惊魂未定地趴在自己怀中,如鸦羽一般的眼睫不安地颤抖时的矜贵娇气; 她被自个儿狠狠压在门板后,制住了双手,阖着双眼微颤轻喘时的生嫩可怜; 她生气时拧幼嫩双眉,快活时舒展唇角,难受时垂下双眼。 桩桩件件他好似都记得清楚,想她一人千面,想她心有千千结。 这般如此,最后坠入深渊,再别过? 不,这不成。 想都别想。 谢不倾坐了起来,平素里如高岭之花似的玉容染上微微的颓色,散落的发遮住他微垂的眼,却遮不住他身上漫出的阴鸷郁郁。 反复梦魇叫他有些头昏,心口又开始反复地疼痛,谢不倾轻轻压住心口,吐出胸中的郁气,眼角酸涩无比,然后点点温热落在他的手背。 一滴,两滴……四五滴。 那温热是顺着眼角滑落,谢不倾以指腹轻轻一拭,便瞧见连绵的殷红缠绕指尖,与他指腹的朱砂痣混在一处。 他再眨了眨眼,连眼前都被染得鲜红。 “非夜。” 谢不倾的召声入耳,一直在外头暗处候着的娃娃脸锦卫跃下檐角,在外头应声:“大人,属下在。” “备水,更衣。”从屋中传来的声音有些低哑。 非夜是他唯一的近侍,闻言也不觉得奇怪,去外头备了热水进来,目不斜视地捧到谢不倾面前。 屋中有淡淡的血腥气,非夜心中有些惊疑不定,便见谢不倾苍白的手放在盆中。 非夜垂着眉眼不敢多看,那水面却借着外头一点摇晃的光,折射出一晃蔓延而开的血色。 他顾念主子,经不住抬头去看,正好瞧见谢不倾只身披一件单衣,形销骨立,俯身阖眼,欲捧水净面的模样。 谢不倾的眼角有血珠滑落,滑过他略显得有些瘦削的颧骨,沾红了他的霰雪封霜,最后滴滴没入盆中,触目惊心——那血,是从谢不倾的眼中滴落的。 非夜自知主子从不落泪,那这血…… 听着谢不倾略显得粗重紊乱的呼吸声,非夜心中陡然一震——难不成,是又毒发了? 他跟随谢不倾出生入死数载,自然知道谢不倾身中奇毒多年,每月皆以药丸压制毒性。 非夜身上有随时备着应急的药,立即将那药翻了出来,双手奉上。 谢不倾却淡声道:“此药已然无用了,日后不必再备了。” 这话却引得那钻心的疼痒感顺着心底一路蔓延到喉管,谢不倾以手压着唇角,抑制不住地轻咳两声。 非夜分明看见更多的猩红从谢不倾的唇角溢出,沾在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肌肤上,愈发鲜艳,心神大震。 “大……” 谢不倾却一挥袖:“下去罢。” 非夜不会忤逆,心中纵使千言万语,却也只能躬身退下。 关上门,非夜听了一夜的风雪寂寥,亦听了一夜的咳声。 明棠一夜亦睡得不安稳,只觉得梦中翻来覆去,一时重成笼中鸟,被束在金笼之中不得出,一时又从高处坠落,一夜恍然。 四更天的时候,她实在心烦意乱,再睡不着,干脆起身坐着。 鸣琴素来是在她脚踏边打着地铺的,听着小郎君一夜呼吸不安,频繁地翻身,早没了睡意。 待听她醒了,鸣琴自己也披着衣裳起了身,端着灯过来看明棠:“小郎如何?” 明棠只压住心口,倦极地叹息:“大抵是思虑太重,一夜不得安眠。” 鸣琴见她神色委顿苍白,有意劝她再睡一会子,但明棠已然是睡不着了,索性起了身,去了书房排策。 鸣琴为她掌灯磨墨,明棠扶着额慢慢地写画接下来的安排。 她慢慢写着,不知为何,又想起来谢不倾白日里离去的背影。 那时候她虽羞愤,只是后来回了潇湘阁,又想到自己将谢不倾狠狠撞在了围栏上的事儿。 她再是轻,也是个大活人;谢不倾再是武艺高强,也非铜皮铁骨,她恐怕将谢不倾撞伤了。心中几度天人交战之后,她还是捧了活血化瘀的脂膏,在门口拦住与明宜宓分别的魏轻,厚着脸皮托他将脂膏带去给谢不倾。 不知送没送到? 若是送到了,他那样狂妄,又可看得上这种小物? 漫无边际地想了好些这些没用的东西,等明棠惊觉之时,她写字的手已然停了许久,笔尖凝着的墨滴点了好几点在素纸上,将原来的笔迹染得一片狼藉。 大抵是今夜没睡好,所以思绪才这般紊乱罢。 明棠没太在意,只是将纸扯了,重新写了一份儿。 因不见拾月的身影,明棠随口问起,鸣琴便也答了:“二更天的时候,拾月接了外头的信笺,说是西厂唤她回去一会子,她便去了,这时候还未归。” 明棠点点头,没再多问。 拾月虽好用,却到底不是她的人,多少要受西厂掣肘,她得寻些法子,另外再寻些人来用。 她从抽屉之中取出从谢不倾处拿到的那一枚玉令,摆在桌案上细看了一会子,心中已然有了个新的计划。 解决了此事,明棠又想起另外一桩事来,她眨眨眼,轻声唤道:“你去,叫阿丽洗浴,在暖房等我。日后也不必再这般死死关着她,叫她如之前一般可随意走动就是。” 鸣琴有些不解,轻声嘟囔:“关的好好的,怎么又放出来?” 明棠笑了:“自是要她侍寝。先前关她,是为磨她心志;如今再放她出来,是为叫她显现自己用处。” 在阿丽被逮住的第二日,明棠便给她喂了药,她浑浑噩噩的,一点儿也不记得被谢不倾逼问的事情,并不知晓自己已然败露。 明棠也试探过数次,阿丽只记得自己与齐照私通一事败露,因此失宠,被吩咐关在屋中,这正中明棠下怀。 那头的局已然动了,阿丽这颗棋子也冷待够了,正可使用。 情之一字,最好布局。 鸣琴有些不大开心,却也下去安排了,明棠便又寻出先前多制好的“醉生梦死”来。 她没谢不倾那指头功夫,只能借这醉生梦死,叫阿丽大梦一场。 只是看着那药丸子圆溜溜的模样,明棠不知怎的又想起那一夜因阿丽与这“醉生梦死”,与谢不倾生出的浪荡来。 细碎的记忆与画面皆混在一处,明棠红了脸,连忙晃晃头,将那些记忆全从自己脑海之中晃荡出去。 阿丽整日被关着,日夜早颠倒了,这个时辰也睡不着,只是静静地躺在床榻上,怔怔地思索不知前路的未来。 死寂之中,忽然听到外头锁头被拨弄的声音,阿丽原以为是送三餐的人来了,只欲闭上眼睛装死,却听到鸣琴熟悉的讥诮声响起:“既然醒着,就起来好好洗洗,洗干净你那身肮脏皮子。” 阿丽正不知这是何意,就见鸣琴将手里一套新鲜的衣裳掷到她的身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拈酸吃醋:“真不知小郎君挂念你什么,先前不肯杀你,如今才关这几日,又巴巴地喊我来叫你。” 阿丽一怔,黯淡的眼中忽然迸发出神采来:“小郎,小郎原谅我了?” 巨大的喜悦将她冲得头晕目眩。 鸣琴好似因她这话更生几分厌恶之色,只是冷哼:“谁管你是不是,快些!莫要叫郎君等急了!” 她说着就要走,阿丽也急的厉害,连忙从床榻上翻身下来。 阿丽动作太急,险些跌倒,却全然顾不上自己,只是牢牢地护着那一件新衣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跟着鸣琴往外走。 待她洗漱一新,穿了赏赐下来的衣裳,妆点了妆容,忐忑不安地进了暖房,便瞧见明棠侧对着门口看着手中书卷的模样。 小郎君大抵也才沐浴过,身上有些淡淡的皂角香脂之气,听了她进来的声音,浅淡的一眼便横了过来。 数日不见,阿丽却已然觉得如隔三秋。 这张在她梦中脑海里描摹过千百遍的容貌,如今又在灯下案边,静静候她。 安然,温和,明棠的容貌甚至比她记忆与想象之中还要更盛三分。 这般站着,她甚至有些近乡情怯之意。 明棠的目光并不见得多柔和眷恋,只是看她一眼,与上一回同她相见时差了太多——在她的记忆之中,上一回她爬主子床时,与主子几乎算是抵死缠绵。 见过这双仿佛藏了江南十六州烟雨风流眼染上暖色是何等模样,这般冰寒便更叫人刺骨,难以忍受。 两相对视,明棠的眼并未起一丝波澜,阿丽心中方才热烫涌动的狂喜也一下子冷了下来。 明棠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什么别的,也不曾提起齐照那事儿,好似忘了——不在意的事情,又何必问起? 正是因此,阿丽顿时明白自己终究是失了心意了。 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阿丽自个儿也觉得荒谬可笑。 她几时又曾得到什么心意? 明棠偏宠自小陪着她的鸣琴,亦爱温驯的双采,与她也不过只存些天生的欲意,召她大抵也只是记得她这一身皮囊可口,这才不在意她与齐照如此那般,同在外头眠花宿柳、寻个妓子又有何分别?又谈何什么心意? 阿丽张了张口,想为自己与齐照的事情开脱一二,想与明棠言尽自己已然后悔知道错了,可在明棠澄澈安然的目光下,她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她张嘴呐呐:“……郎君,奴婢日后定忠心不二。” 明棠哂笑:“是吗?” 这一声反问犹如掌掴,她惭然地低下头,便见明棠斟了一盏茶,推向她的方向:“饮茶,便休息罢。” 阿丽听她声音浅淡,没有一丝温存,心底漫上细细密密的疼痛,却也只能顺从地上去一口饮尽。 于她而言,茶水落肚,便是一夜抵死缠绵。 而明棠却早已经离开,她自己一个人兀自做着癫狂的美梦,眼角却不断有泪划过。 悔之晚矣。 翌日,难得是个大晴天。 阿丽自然是见不到明棠的面儿,她醒过来时也只看见鸣琴与双采冰凉不屑的神情。 鸣琴甚至不大搭理她,只有双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几分哀怨:“郎君说了,解了你的禁足了,小厨房也不必你去伺候了,日后你就安心在院子里做个闲人罢。” 说着,也没旁人再与她解释什么,两人径直走了。 阿丽酸痛着浑身收拾了自己,随意披上外裳走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瞧见沈鹤然缠着明棠,说要今日去哪里哪里赏玩。 明棠声轻,她听不清楚,只能瞧见她软和的神情。 明棠看沈鹤然的神情都比昨夜看她温暖,阿丽眼角愈发酸涩,胡乱擦了一把脸,匆匆地回自己从前的居所。 这处有些偏远,正靠近潇湘阁的院墙。 她正心不在焉地收拾东西,便听到外头传来几声猫叫。 她心有所感地走到外头去,学了几声猫叫,外头便丢进来一个小包。 阿丽下意识接了,只觉得这怀中小包宛如千斤重。 阿丽的心一沉再沉,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夜的话。 她言,自己日后定会忠心不二。 荒唐,可笑,皆如一记耳光,打在她自己的脸上。 第125章 今夜明棠做新郎官? 阿丽如何,明棠早就叫人盯着,尽收眼中。 只是她倒好似还真有几分真情,后来的几日自己一直闷在房中,迟迟没有动手。 她不动手,明棠也懒怠在这个时候应付她,只是隔两日便叫叫她来伺候,消息也渐渐流传出去,说明棠日渐宠爱身边伺候的阿丽,已然是收用了。 这消息算不上什么大事,明棠已然十五,身边放两个通人事的丫头也是正经事,没翻出多大的浪花——毕竟这事儿,明棠原也不过是做给背地里的人看的。 该知道的人早晚会知道,总会坐不住。 前日里才撞破她那好二叔与人偷腥一事,明棠正当打算在此事上做做文章。 明棠思及,那一日野鸳鸯是在四房偷吃的,那姘头大抵正是四房之人,便叫了双采去寻明宜宓院子里的使女打探消息。 她性子虽温吞些,但探查消息却很是聪明,因明棠与明宜宓的关系甚佳,两头常有往来,那边的使女也早和双采混熟了,双采只挑些自己从前听来的二房三房的事儿来说,就套开了那边的嘴儿。 这消息不大好听,双采死活不肯亲自禀告给明棠听。 明棠猜到她小姑娘面皮薄,也不责怪她则个,便叫她去同鸣琴说了来。 鸣琴回来的时候,面上的神情也有些不大自然。 原来四房也有些不着调的人,那人是高老夫人当年硬塞进四房去的一伙陪房,叫徐三。 徐三管着四房的花草,是个闲职,没甚要做的事情。他又是个酒鬼,喝多了又爱沾些赌博的事儿,前几年在外头喝酒赌博的时候同旁人打起来了,被打坏了根子,不大中用了,空留了个貌美媳妇儿在家里独守空房。 徐三家的是个极为风情款款的女子,在下人堆里很是吃得开,同谁都说得上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同她有话可说。徐三家的被打坏了身子,又没个子嗣在膝下,便不大管着媳妇,由着她自个儿玩儿。这事儿有些脏臭,四房的人嫌恶心,不大管他们,这一家子也住在最偏远的下人房。 鸣琴说的隐晦,明棠怎会不知道言下之意是徐三做不了男人却又想留个后,干脆叫媳妇自己去外头怀个孩子回来。 就是徐三晓不晓得,他这漂亮媳妇勾搭上的可不止那些下人,甚至和二房郎主都成就了好事儿? 鸣琴见明棠听了消息,面上有些饶有兴致之色,便知道她又想出来些坏点子。 果然,不一会儿明棠便眉开眼笑地招手喊她过去,在她耳边这般那般地吩咐一番。 鸣琴听了,也忍不住笑得肚子疼。 明棠她二人这边正谋划着,那头也如同明棠所料定的一般,果真有人坐不住了。 大梁朝极为看重新年,年节儿几乎是从小年一直闹到元宵,外放的臣子们若能回京,小年前便陆陆续续开始动身,正好到家过个热闹年节。 士族们更是看重此事,从小年的前一日便开始祠堂祭祖、贡献三牲。 明棠身为嫡出大房留下的最后一根独苗苗,祭祖是要站在极前列的,正好与她的叔父一辈儿在一起捧盆敬香,甚至还算得上是站在他们前头。 不过今次也就只有明二叔一人回来,明三叔和明四叔这个时候外放期皆未满,回不了京城。 祭祖男丁与女眷是分开的,高老夫人在那一头带着几个儿媳妇与府中的女郎祭祖,这边便是男丁一列。 明棠代表大房,一个人孤零零的; 二房是才回京的明二叔,明以良已死,他膝下就一个庶出郎君明二郎,腿脚不便,这时候也不曾来。 三房的来了放着太学年假的明以江; 四房的嫡子明五郎明以治还是个奶娃娃,由健壮的家丁抱着。 明府人口众多,男丁却不太多,祭祖的时候瞧着有些孤零零的。 这时候肃穆,祭祖自是静悄悄,明棠在这些小事儿上从来不出错,行礼敬香一丝不苟,叫人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祭祖没人说话,直到诸事毕后,众人才能松快一些。 明以江大抵还是想同明棠说说话,明棠却目不斜视地走到明二叔身前行礼。 明棠是小辈,虽祭祖按照祖宗规制挑了大房的大梁站前头,如今也是要给叔父见礼请安的,她是当主动同明二叔见礼。 明以江也只得跟着上来见礼。 这还是明棠这一世这般正式地瞧见她这位好二叔,二房的郎君明旭诚。 他身高七尺,美髯飘飘,面白微丰,是个和善模样,行事一板一眼,很是木讷的样子。 二房没有一个好东西,她这位好二叔更不是个好货色。 前世里明家能起了这个将她送进宫去谋求皇帝宠爱的念头,正是明二叔最先牵头——若没有那一日的强行送进宫,明棠也不至于在这样的家国乱世之中被金宫的人掳走,尔后沦落风尘,受苦多年。 明棠的憎恨压在眸底的恭敬下,面上瞧不出一丝不妥当。 明二叔外放在陕北做个二品总督,并不算何等高职,明棠记得他行事中庸,为官也有些和稀泥混日子的意思,几乎没甚升迁指望,倒是谢不倾那日说起明旭诚是走得回京述职的路子,按大梁朝的官制,回来应当是入六部做个三品侍郎。但这回京素来是明贬暗升,明二叔这是回京升官儿来了。 他因何升官,明棠并不大感兴趣,只是如今有他把柄在手,明棠瞧他便不可自抑地想起那一日在小楼上瞧见他是如何丑态百出的。 可见这世人人人皆会装模作样,他那一日抱着个仆妇奴婢胡来的样子,与如今道貌岸然的木讷模样简直相差甚远。 明旭诚对明棠并无太大印象,但也晓得自己膝下唯一一个活蹦乱跳的男丁明以良是因明棠而死的,如今见她,面上很不热络,只是淡淡地点头,随后亲手扶了明以江起来,寒暄两句,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开,说是去耳房更衣。 明棠瞧着他那一丝不苟一本正经的模样,心中哂笑不已。 也不知他这道貌岸然模样能坚持几时,明棠的大礼等着他呢。 他一走,明以江又想上来同明棠说话。 他寻的由头好笑,上来就问起周时意的事情。 明棠不必想也知道三房从未放弃过求娶周时意的念头,哪怕是明棠与她认了干亲也不曾放弃,但是她又有什么顾着三房的义务? 看着明以江那般模样,明棠只会讥诮地勾起唇角,哂笑问他:“周小妹的事情,倒不必兄长操心了,倒是齐家大娘子对兄长痴心一片,叫三弟我头上戴了不知多少帽子,难不成兄长也不肯给齐家大娘子一个名分?” 明棠一拿齐若敏来堵他,他就涨红了脸无话可说,实在是明棠当初茶馆那一局做的太死,没留一点余地,全上京城都知道明以江与齐若敏私相授受,纵使大梁朝民风开放些,这事儿也是太出格了。 好半晌明以江才呐呐开口:“三弟,此事之中,实有误会。” 如此苍白的辩驳,明棠是从来不听的。 看着面前人状似耿直憨傻的模样,明棠心中只有讽刺。 二房一窝子又坏又蠢的货色,三房便个个都是大智若愚的装相人,也不知明以江是真蠢还是假蠢? “这事儿,我与兄长绕不开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也不必再谈。” 欣赏够了明以江异彩纷呈的脸色,明棠便照例丢下一句冷话,转身就走。 明以江看着明棠那毫不拖泥带水的背影,不由得垂下了眼,遮住眸中难堪。 按照大梁朝的风俗,小年前祭祖之后,便是一些旁的琐事,女眷们倒是可以回房去休憩,但是郎君们是要在祠堂之中守夜的,守完了自己的时辰,也不得回房去休憩,只能在祠堂的偏房之中睡一夜,还不能带一个使女伺候,必得事必躬亲,简单朴素,以表对先祖的崇敬孝心。 明棠身子不好,她是守上半夜的,到了亥时便叫二房来接她的班儿。 明二叔脸色阴阴地过来,同明棠并无多余的话可言。 明棠似笑非笑地同他对视一眼,喊了一声二叔辛苦,便状似恭敬地退了下去。 她休息的偏房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明棠转过了两处回廊才到。 这屋子等闲没人住,一片霉湿的潮气。 她进了门,便闻到屋子里点了一点儿淡淡的熏香,大抵是用来祛湿除霉的。 但明棠再往前走了两步,瞧见里头微微摇晃的红色烛火,隔着一层屏风若隐若现的床榻,她便顿住了步子。 同她预想的分毫不差,这祭祖之事,果然是个绝佳的动手之机。 明棠回头打量了一周,果然见这偏房之中并无其余的门窗,唯一进来的门已然阖上,她过去轻轻拉了拉,那门纹丝不动,显然是被人从外头锁上了。 她也算是发现了,明府之中目前对付她的,大抵都是些下毒下药的手段,这熏香也必不可能是什么好东西,必是等着自己来招呼自个儿的。 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明棠如今身上都带着些应急的解药,有些是自个儿按照前世里金宫的法子做的,有些是厚着脸皮问谢不倾新鲜从西厂讨来的,不与那压情毒的药物相冲突,不必担忧又引出温泉庄子那一夜的事情重演,都是好用的。 她挑了一颗能维持思绪清明的药丸含在舌根下,慢慢地走入内间儿。 一进去,那红色的烛火便显得愈发明亮,明棠垂眸一眼,认出桌案上点着的竟是一对龙凤花烛。 明棠几乎笑出声来。 龙凤花烛? 今夜她来做新郎官儿来了? 也真是亏得他们总有这些“奇思妙想”! 明棠又往床榻上看过去,便瞧见床榻上盖着的锦被,竟是一床大红的鸳鸯戏水,绣着芙蓉并蒂和石榴纹。 龙凤花烛乃是娶妻大婚之时才能用的东西,燃上一夜才会熄灭; 这锦被自然也是大婚的时候才用得上的东西。 自不必说,这锦被下也必然藏的不是什么好货。 明棠再是父母双亡,不受宠爱,也是板上钉钉的大房嫡出郎君,退了齐家的婚事,就算够不上六姓,也有大把的好女郎想进明府。 这一招用的绝好,若当真传出去,便是明棠荒淫轻狂,不仅在祭祖之日,在祠堂这等肃穆之地与人苟合,还用上娶妻才用的龙凤花烛、鸳鸯锦衾,何等放肆! 没了齐照那一出,又新来这所谓的荒唐一出,这消息又能往上头递,弹劾明棠目无礼制,罔顾人伦。 且这事儿一摆,可比什么收用通房丫头严重多了,明棠的婚事就算还能再谈,也得往下再掉几个档次。 明棠看见那锦被下微微有些起伏,似乎能瞧见一个隆起来的人的轮廓,面上便是一冷。 她轻轻喊了两三声,那锦被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明棠走上前去将锦被一抽,便瞧见锦被下躺着…… 一双几乎算是衣不蔽体的双生女。 看着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很是年岁小的样子,却已然十足貌美,脸上一团团酡红,正昏睡着,瞧着也是中了药的。 不仅如此,二人的身上还摆着好几本大剌剌敞开着的避火图。 明棠面无表情地将那锦被重新阖上。 这一计,着实算得上是杀人诛心。 也不知道背后之人怎生这样看得起她,一个也就算了,竟还给她准备下两个。 这样一对生的这样一模一样的貌美双生女,还将避火图这般放在她面前,是生怕她不情动? 只是这样大的阵仗,用在她的身上却是极为可惜的了。 明棠又非真郎君,受用不了。 她觉得事情荒谬,虽料到有人要在这个时候坐不住,却也想不到是用这样荒谬的法子——她在一边寻了个地方坐下,倒是无端想起来那一夜在雨花台痴缠着献身谢不倾的时候。 那时候谢不倾便道:“本督是个阉人,受用不了你。” 明棠想,彼时她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如今想想,她也算是切身体会过了。 她一介女郎,又去哪儿受用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 第126章 刚张了口,便被人封住双唇。 明棠是没那法子的。 但她今日既然敢来,便早就预备了后手——她在明府之所以一直不曾大张旗鼓地选下人,正是因为她要将拾月这一枚会武的棋子藏起来。 以明棠的身份,走公账选几个会拳脚功夫的仆役并不艰难,但是一旦选了反而引人注目,对付她的人便不再会当她是个没有助力的病弱小子,便失掉了拾月这张底牌的用处。 恰如今日,就是用上拾月的时候。 上回在温泉庄子,明棠吹过谢不倾的银哨,那银哨分明没有声音,却能将拾月召出来。她大感此物新奇,后来与拾月商量着,也以西厂之法炮制了一个类似的哨子,正好用于二人交流,又不引人察觉。 明棠从贴身的小衣寻了这一枚哨子出来,轻轻吹动。 拾月早听她的吩咐,就在祠堂附近藏着以备明棠召唤,一会子后她便能过来。 而等她来的时候,明棠亦不闲着。 她将香炉挑开了,从里头倒了些香灰出来,轻轻嗅了嗅,果然闻出催情的淫羊藿等药的气味,便用手帕子包了些起来,打算将此物带回去细细分辨。 情毒有多种,但是若能分辨出是哪一种药物,日后也能多有防备。 做完这事儿之后,明棠的动作仍旧未停。 这些人整日便用这些下三滥的法子来害她,是当她不会制这些媚药情毒之流? 这屋子里的熏香太淡,明棠欲再给它加上一把“火”。 她眸中闪过一丝寒光,只从袖中取出一盒小巧的香粉,尽数倒入香炉之中。 这香粉与“醉生梦死”一样,皆是金宫所授的药方,无色无味,遇火即燃,烧尽了之后不留一点痕迹,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瞧不出来。 她撒下这香粉之后,便走到最远的角落去躲着了,而那昏睡着的一对双生子,不消一会子便开始难耐地娇啼,可见此药厉害。 明棠脸上有些明晃晃的哂然——这药出自金宫,那等销魂窟里出来的东西在这方面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好戏还在后头呢。 明棠不会屏息,只放缓了呼吸等着拾月来,不由得感慨她前世沦落风尘在金宫,却也着实在金宫之中学了许多本事。 如此思索了一会子,终于听得头顶上传来几声轻轻的敲击声。 一长三短,这是明棠与拾月约好的暗号。 明棠低声问:“周遭可还有人?” 拾月的声音也压得极低:“有两个婆子躲在不远处盯着,属下撒了一把迷药将她们迷倒了才过来,不会被人瞧见。” “好,门从外头被锁上了,你进来的时候记得屏息。” 明棠提醒了拾月一句,拾月也已然听见了了屋中滴滴的娇吟声,心中有了底。 她在门头站了一会子,便将外头的锁给撬开了,正欲推开门带着明棠走,却见明棠微微摇头:“你去盯着那几个婆子,别叫她们醒过来或者是瞧见了,我还有别的事情做。” “是,郎君自己多小心。” “我省的。” 明棠应了一声,又顺着来路悄悄往祠堂回去。 到了夜里,这祠堂愈发显得空旷偌大,明棠的影子悄悄洒落在地上,有些像窸窣的鬼影。 她顺着路走回偏门,寻了个暗处隐匿身形,瞧见明二叔正一本正经地跪在祖宗牌位面前守夜,木讷又呆板,瞧不出一点儿和下人媳妇厮混时的混样,实在人模狗样地厉害。 明棠静静盯着看了一会子,瞧出些门道来。 因这祭祖是讲究的一个诚心,故而周遭没有一个仆从伺候,一应上香供果皆是要主子们自己亲力亲为,明二叔瞧着是跪得笔直,可那垂下的双眼已经许久不曾动弹——他若当真有几分上心,便不至于连面前香炉里的香已然燃尽一刻钟都不曾发现。 明二叔要守到寅时正,再由明以江来接班儿。 他大抵嫌时间太久,直接闭目养神了,哪有一点儿对先祖的尊敬之意? 明棠心中生出几分讥诮来,总是这般看上去再老实不过的人,背地里各种人模狗样的样子都有。 但他这样闭目养神,正给了明棠动手之机。 明棠别的事儿不大擅长,在金宫学的制香却是一绝,她又取出一枚备着应急用的香丸,看准了明二叔背后的香炉,将香丸弹了进去。 悄无声息,神也难察。 一刻钟后,明二叔的双眼便彻底闭上了。 明棠看着角落里的更漏,琢磨了一会子时间,待到离寅时正还有一刻钟之时,便上前去,轻轻一拍明二叔的肩膀。 明二叔满眼迷瞪地睁开了眼,看着明棠,眸中一片混沌。 这香丸,叫“佛也倒”,是金宫用来暗算一些贵人的药,中药之人会在短暂的时间之内对人言听计从,事后记忆全消。这药对心志坚定之人不大起作用,但对明二叔这般道貌岸然之人,那便是迷魂汤一般了。 明棠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徐三家的在那边的偏房等你。” 明二叔那张假正经的脸上竟还能维持住模样,眉头还极为冠冕堂皇地皱了皱:“这个时候来,懂不懂规矩?” 但他果然起了身,起来的时候因为跪的太久腿脚发麻还颤了颤,却也迫不及待地往明棠所指的方向去了。 明棠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还强装一副清高自许的模样,步伐却已经是越来越快。 明棠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他,看着他不负众望地撞进了了那扇门,没再出来。 “拾月,将门锁回去。” 拾月怎么也没想到明棠去将明二叔给拐了回来,面色微微有些古怪,却也从善如流地做了。 门一锁,明棠便直接往原本给明二叔预备的另一处偏房过去,一夜安眠。 明二叔一夜风流快活,只觉得浑身舒坦,什么礼节枷锁,通通抛在一边,放浪形骸。 直闹到天边将白,他才满怀喜乐精疲力尽地睡下。 拾月一直藏在明棠的偏房守着她,见明棠醒得早,便打算伺候她回潇湘阁再睡一会子。 明棠却不大着急,打发拾月先去偏房瞧了一眼,确信那头的门锁还牢牢锁着,里头传来鼾声,这才与拾月分开,佯装一人往回处走。 她醒得颇早,从祠堂大门出来的时候甚至连洒扫的奴仆都没见几个,一路上人没有。 昨儿半夜又下了雪,拾月见状也懒怠多藏,小心翼翼地扶着明棠从厚厚的积雪上走过,一面说起:“怎生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明棠一笑:“都等着暗算我呢,岂能叫奴仆这个时候来坏好事?这时候若是被人喊醒了,还是能脱身的,不若拖到午时去。午时还要在祠堂宴一场,那时候叫闹剧闹出来才大。” 拾月咂咂舌:“属下出身卑贱,是不懂这士族弯弯绕绕的。” 明棠笑着接了一句:“你不晓得才是好事,这些腌臜东西有何知道的必要?” 两人一路悄悄回了潇湘阁,见鸣琴与双采又在廊下大眼瞪小眼,气氛不对。 明棠以为是沈鹤然安分了没两日又在闹腾,正欲问问鸣琴怎么,鸣琴却已然主动上前来,悄声道:“那位一早差人来了信,叫郎君回来便去西厂,只是不许拾月跟着。” 今日正是小年,明棠记得自己与谢不倾曾有约,闻言点点头,只是觉得谢不倾不让带拾月有异,皱着眉头更了衣便往外去。 出了府,便瞧见隐蔽处有小车一辆。 有人早候着她出来,见她来了,便引她上车。 明棠只觉得这仆从行事不大似西厂规矩,有些不大想上车,里头却忽然伸出长臂一双,径直将明棠扯进了车内。 她欲反抗,便觉得一股子大力往她身上倒下来,铺天盖地的酒气将她笼罩在一起,刚张了口,便被人封住双唇。 第127章 谢不倾摩挲她的唇,将外头的一层薄衣先扯下 明棠大惊失色,连面前是谁都没看清楚。 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被人用黑布捂住了双眼,唇舌更是被那人压着弄着,几乎吮得她喘不过气来。 明棠奋力挣扎,偏生她娇软体弱,那人的力气又力大无穷,压着她动弹不得。 她暗道不妙,难不成是有人借谢不倾之名,故意引她出去,这才特意吩咐连拾月都不许带着? 这般一想,明棠心中顿时一紧,手心都沁出汗来。 她顾不上自己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登徒子封住双唇,心中紧绷着,只叹自己见谢不倾是不敢带那匕首,怕犯了他的忌讳,如今倒落得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结果。 但她袖中还藏了几颗丸药,明棠指尖够着了,便发狠去咬这人的双唇,欲在他躲开的那一刻将香丸捏碎撒他脸上,用以自保。 却不想那人压根不怕,被她咬着了,反而更是发了狠地撬开她的牙关,去勾弄她的唇舌交缠。 明棠被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桃子酒味儿缠得面红,被他足足地吮够了甘甜,几乎被汲取完胸中所有的空气,这才被虚虚松开。 明棠微张檀口,喘起气来。 她小小一张脸儿,双眼被黑布蒙住,那黑布愈发显得她面皮雪白,隐隐约约泛起的绯红如同雪中漫漫的红梅,瞧着便是鲜嫩欲滴,引人牙痒。 “小兔崽子倒是牙尖嘴利,这般下得去嘴。” 明棠被蒙住了双眼,看不见面前,只听得谢不倾喑哑的嗓音从身前传来。 待听得是他的声音,明棠已然是不自知地松快下来,不再如同方才一般崩得死紧。 她方才心中很是惊吓,如今晓得不是旁人,紧张褪去,被愚弄的羞恼便从心底泛起:“大人这是何意!大人这是要食言?分明那日说……” “本督说什么了,嗯?” 谢不倾仍旧半压在她身上,漫不经心地这般问了明棠一句。 明棠说到这里,忽然一顿。 那一日谢不倾说的是,“也不必这般英勇就义似的,只是叫你将小年那日空出来,陪本督去一个地方就是。” 他不是说去一个地方么? 怎生如今又来作弄她? 明棠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只觉得谢不倾之行径较之以往还要更偏执疯狂些,鼻息之中仍旧还是谢不倾身上的果酒香气,大抵是他喝昏了头了,便忍不住头昏脑涨地骂他:“大人要食言而肥?” 谢不倾却被她张张合合的红唇吸引了心神,不大听她在说什么,只会忽然捏起她的下巴,以指腹摩挲她才被吮得殷红水润的唇珠:“你说,本督听着。” 明棠纵使看不见,也能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她气得胸口不断起伏:“你分明没听!” 谢不倾有些烦了,不爱这些口舌官司。 他又是俯身下去,深深一吻,将明棠吻得耳边都好似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声,便才再起了身,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明棠仍旧是和平素里一样,着一身一丝不苟的郎君服饰,却分明配了一张这般风流艳色的脸,便是将那双最为摧残夺目的双眼蒙上,那雪色的肌肤与绯红的霞也仍旧那般耀眼。 她的衣裳着得再正经,衣襟束得再到顶,谢不倾也已知晓这些下头藏着何等玉色无双。 甚而她这般着得正经,在如今他的眼里看来,更叫人生出骨血里翻涌的渴望来。 就好似吃那姑娘果儿前,要将外头的一层薄衣先扯下来,这才能咬上那清透的薄皮儿,吮吸果儿清甜的汁液,享受唇齿留香的滋味,这小兔崽子比姑娘果都还要甜数倍。 谢不倾半捧着她的脸,轻轻地从她因不安而跳动的细细血管上舔舐而过,引得她一阵战栗——他仍旧漫不经心地想,那纤瘦细嫩的脖颈就如同猎物最脆弱的所在,倘若他狠狠在上留下几个齿痕,如野兽一般饮她的血,这才能压压骨子里日益叫嚣的念想。 谢不倾凤眸微眯,只觉得这般皮囊行走人世,竟也无人怀疑她是个假郎君? 明棠回过神来,再一起和他言及此事之不公:“大人分明说的是去个地方,怎生如今又……” “聒噪。” 谢不倾一下子以指塞进明棠口中,不许她再说,自己抬手便将束发的发带扯了下来,却捆她的手:“马车在走,怎生不是去个地方?” 明棠怔然——她她她,她又羊入虎口! 第128章 握着她的腰肢,膝窝无力地搭在臂弯 这马车诚然确实在走不错,但瞧着谢不倾这般疯劲,明棠觉得今儿走的不仅是马车,自个儿恐怕也要被他送走。 若是她也有话本之中言及的那些内力,有那飞檐走壁的本事儿,她定不会像此刻一般受制于人。可恨不曾重生在幼年时,否则她必从小拜师学艺,练好功夫,再见谢不倾时,见面便给他一拳,将这狗东西一拳打飞。 只可惜这般念头也不过只是危急时刻的幻想,明棠没有那等天生力量,只能做他手中被揉弄的花朵,谢不倾捆她的动作可不曾停下。 明棠即便被他堵住了唇,仍旧勉力挣扎,喉中发出低哑的“呜呜”声。 谢不倾俯身将她半压在马车车壁上,带着酒气桃香的潮热呼吸擦过明棠的耳廓,如同迷魂汤似的从耳孔滚进她的脑海:“莫动。” 明棠半边身子都被他这一口喑哑的笑声吹得酥软,忍不住发颤,原本僵硬的唇舌因颤抖,反而不自知地往谢不倾的指尖送过去。 湿滑娇嫩,乖巧温驯,同梦中宁愿自坠也不同他在一处的明棠截然不同。 谢不倾从不为酒色所迷,只今日多饮了些桃子酒,再见了明棠的芙蓉美人面,倒觉得前所未有的兴味——大抵渴望得几近疼痛了,他的念头也不再受控,借由所谓酒色之名,松开桎梏牢笼。 大抵是酒喝得太多了,酒气那般浓郁,平素里压得住的躁郁与欲念交缠在一起,生生勃发,如同引人堕入极乐阿鼻的路引招摇。 他居高临下地欣赏着明棠玉白小脸上逐渐蔓延开的绯色,指尖捻弄住她的粉舌,俯身以犬齿衔住她的耳珠轻舔:“明世子今日这般热情?那谢某也只得却之不恭了。” 弄也弄过几回,尝也尝过几次,谢不倾已然熟悉所有她受不住的易感处,几下便能弄得她眼角含泪。 明棠本就被他弄得喘不上气来,迷迷昏昏的耳中乍然听谢不倾之言谈,恨不得用脚踢他。 只可惜她的力气从来不敌谢不倾,反而将自己的膝窝送到他手中。 谢不倾的手隔着几层厚厚的绸缎落在她的腿弯,嫌她乱动惹人心烦,竟是直接将她的腿搭在自己臂弯,握住她那几乎没一点儿肉的脚踝,再将她从耳后到脖颈皆尝了个遍。 明棠几乎要被他折到一块儿,好在她年纪尚小,骨头还软,不会因此觉得疼痛,只觉得自己这般情状实在羞耻又喘不过气来。 泪水渐渐洇湿了蒙眼的黑布,她如同被蒸熟的蟹子一般绯红,谢不倾见她实在喘不匀气了,这才大发慈悲地将长指从明棠口中抽出。 那发带束得有些紧,又因明棠一直在挣扎挣脱,遂将她幼瘦的手都勒出一圈红痕——谢不倾瞧她可怜,不愿听她一会子又娇气地呼痛,便伸手去帮她稍稍解松一些。 可见了那一碰就会留痕的软肤上圈圈红痕宛如指印,谢不倾胸中膨胀的欲念却愈发不可说起来。 一丝不苟,应成迷乱狼藉; 明玉无暇,当染红粉情香; 越是紧束。便越是应当释放; 越是冷静。便越是容易癫狂。 紧绷的弓弦恐怕一拽就断。 而随着他略松开发带的动作,从明棠舌尖缠到他指尖的银丝便随着动作沾湿了朱色的发带——布料被洇湿,漫出点点深色,愈发叫他想起来一些不可言说的场面。 谢不倾颇有些难耐地咽了一口气。 他一掌便可握住明棠细瘦的双腕,将其举过明棠头顶,令她动弹不得。 他一手便可捧住她的腰肢或脚踝,如同柔软的轻纱一般随他心意而动。 她的肌骨柔软。 她的唇舌甘甜。 她的娇泣矜贵。 此间种种,皆应当属于他。 谢不倾目光晦暗沉沉地从两人肌肤相触之处往下滑去,那朱红的发带也如同蛇信一般缓缓交缠,将她双手紧束。 这样的紧束方能与梦中截然不同,明棠……绝不能离开自己的手掌心。 他垂眸呼气,吐出胸腹之中的郁气,正给了明棠一丝喘息之机。 明棠终于从方才层层叠叠随浪而来的眩晕之中清醒两分,便察觉到自己仿佛落在谢不倾的目光之网中。 纵使被蒙住了双眼,明棠却依旧能感觉谢不倾那紧束不放的目光,一寸寸将自己浑身舔舐而过——即便他什么动作都不做,明棠也觉得那目光宛如实质,似一簇灼热潮湿的火,将她浑身的衣襟寸寸燃尽。 谢不倾握住她手的掌心火热,烫得她不由得缩了缩。 安静的马车声之中,唯能闻见他的呼吸声较往常急促些许。 一点又一点地出格,从骨子里叫嚣起来的占有破坏欲好似忘川河畔的流火,谢不倾微微阖了双眼。 眼中之火能隐,骨血之中流淌的火却难灭。 谢不倾半捧着明棠的脸儿,一时没了动作。 他摩挲她微散的鬓发,将她面上沁出的汗一点点擦去,而他这样平静,反而叫明棠心中愈发没底。 明棠已知箭在弦上,却仍旧亡羊补牢地想着,自己这时候拍拍马屁有没有用,还欲同他讨价还价: “今日不成,今日……” 明棠干干巴巴地这般说着,情急之下,却连自己都寻不到一个合适理由。 谢不倾又捏住她的下巴,叫她半仰起头来看着自己,就倾身在她面前,却迟迟不动作,只是戏谑地问:“如何不成?” “今日,今日身子不适。” 明棠没了法子,只能扯个毫无说服力的借口。 “是何等不适?” 谢不倾的另外一只手已然顺着她脆弱的咽喉往下。 明棠心中警铃大作,只得瞬间吞口而出:“这几日皆不适,这样的事儿怎好同督主说,脏了大人耳朵?” 她的癸水确实前后也就这几日了,自己都这般暗示了,他……撞见过一回,应当晓得自己的日子,不至于怀疑罢? 谢不倾好似信了几分,将她微微松开,也不再压着她了。 明棠正松一口气。 她视线受阻,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细碎的水声,随后一股子浓烈的酒香蔓延开,甜甜的桃子味儿几乎溢满整个马车,好似打翻酒水。 “大人?” 明棠不知为何心下有些不安,试探着问了一句,听见谢不倾懒洋洋的声音溶在酒香水声里。 “烈酒净手,免去脏污,省得你不适。” 谢不倾的目光凝在自己骨节指尖上缓缓滑落的酒滴上,不紧不慢地戏谑一笑。 “本督也曾久病成医,医者何谈‘污了耳朵’一事?明世子既然不适,本督替你瞧瞧吧。” 明棠甚至来不及出尔反尔再寻个理由,就被谢不倾握着腰肢拉到他身边,手已覆上。 第129章 谢不倾攻城伐地,要了又要 无妄欲海,刹那倾覆。 失了视线,手亦被束缚,浑身上下唯余感官放到最大。 明棠甚至还能感受到马车车轮滚滚,外头远远地偶尔听见人声。 便是不说人声,外头亦还有驾车的车夫。 有人在外头,她却在这马车之中醉了意,醉了心,被谢不倾这贪嗔痴妄伥鬼一手拉着堕入极乐疯狂,马车偶尔碾着石子儿,颠簸起来,她也如同在风浪之中的一叶小舟,无力地被吹拂摇摆。 理智叫她死死咬住双唇,不愿发出一点儿声音,谢不倾却轻轻揉开她的牙关,不许她咬。 羞与谁说? 她吃不消,受不住,含不住的泪涟涟连蒙眼的黑布都被浸透了,点点水渍从眼下滑落,乱糟糟的呜咽与求饶碎成一团。 明棠被拉着沉没在酒香里,甚至不必她亲自饮酒,那烈酒的酒香气便能叫她醉意熏然。 初时她闻见甜甜的桃香,还想这果酒有何本事,她在明府之中偶尔玩闹似的小酌一杯也丁点不醉,如今算是亲身体会这酒水究竟有多烈。 谢不倾在她喘气的间隙慢慢饮一口桃子酒,又强行渡给她,推着她、迫使她咽下去。 那桃子果香不过只是红颜粉面似的伪装假象,就像谢不倾那张暖玉似的假面惑人,一滚落喉中,就如妖鬼一般露出真面目,辛辣又抓耳挠腮地烫心,落肚之后,便裹挟着她早已经摇摇欲坠的理智一同跌落云端。 酒水凉,谢不倾沾了酒水的长指更是极凉。 从进巷时缓缓凉到心尖儿,引得她阵阵哆嗦。 却也不知究竟是凉得哆嗦,还是随浪而来的快意叫人哆嗦堕落。 谢不倾清醒时明棠便已然承受不住他诸多手段,一颗太极丸便能叫她苦不堪言,大起大落; 如今他多饮了酒水,带着酒意而来,那拍岸的浪潮更是汹涌,甚至不必什么太极丸外物辅佐,谢不倾带了酒意,更是花样百出,他的花样总是繁多。 理智被业火焚烧殆尽,此情到最深处时,明棠亦只是最寻常的常人。 她在恍恍惚惚里想,难怪今日谢不倾这般疯野,这般烈酒下腹,便是天仙圣人,脑海之中恐怕也一片浆糊。 谢不倾不知疲倦地吻她的唇角,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舔舐、吞吃入腹。 在酒香里,谢不倾与她衣带凌乱,发丝交缠。 他眯着眼尝过种种不同的水润甘美,有些恍然地想起曾经跟着先生学琴的时候。 先生曾言,琴如爱侣,当温柔抚慰,却也有勉力弹奏之时,宜喜宜嗔,宜动宜静。 彼时他从未认真听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似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曾想这时候想起,方觉得至理名言。 琴如爱侣,爱侣如琴。 明棠宛如他指尖紧绷的琴弦,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错杂弹,腻颈凝酥白,轻衫淡粉红。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棉雨膏。 轻惜轻怜转唧口留,雨散云收眉儿皱。 许多细碎的诗词在谢不倾脑海之中转了那么一瞬,待到潮起潮落之巅时,他低声叹:“何时不教云雨,略下巫峰。” 明棠的耳边都是自己汗涔涔的心跳声,乍然听他这般一句,半晌才回过神来,脸儿刹那通红无比。 她用力一推他,带着几分软绵绵的羞恼:“不许说!” 谢不倾挨她这花拳绣腿,不痛不痒,反而将她的手捉住,从指尖开始含吻,低哑地笑:“明世子不是言及自己从未读过几本书,不知其意,怎么不让说?” 明棠瞧不见他的神色,可他如此这般动作,更叫她心中一紧。 这厢才云销雨霁,从云端而落,他怎生又起了兴头? 只可惜在这事儿上明棠从无任何退缩之地,谢不倾攻城伐地,要了又要,她也没一点儿法子。 后来迷迷蒙蒙地想起谢不倾那一句“不教云雨,略下巫峰”,明棠也不可自抑地想起另外一句。 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先贤之词,果然字字精辟,而她受难,只能轻含泪眼,无语凝噎。 待谢不倾终于勉强满意,解开蒙眼的黑布与束手的发带,一面揉弄她绵软无力的手,一面细细为她擦汗穿衣时,明棠懵懵然的脑海之中才猛然想起外头的车夫。 再远一些的人可能听不见,可车夫就在一门之隔,他怎会听不见? 如此动静,着实不小。 明棠羞愤欲死,当真是一口气险些不曾上来,只是她也没法子,只好双眼一闭,干脆装死。 谢不倾见她模样,晓得这小兔崽子最是脸皮薄,定又羞恼起来,有心想要解释一二。 这马车乃是他座下最为坚固牢靠的一辆,车壁瞧着有些薄,却也能阻拦大多数声音。 且今日驾车的车夫并非西厂锦衣卫,而是谢不倾手里一支最为特殊的死士之列。 这些死士都是双耳失聪抑或是口不能言之人,平素里亦有一些特殊的事情职务要做,譬如一些不能听、不能看的活计,这些机能已然是不成的人,自然是比健全之人更为可靠。 今日这车夫,便是耳不能听之人,这也是明棠方才见了他,只觉得不似西厂锦衣卫的缘故。 谁也没听见她的声音,他自然也不准不舍得旁人来听。 谢不倾本打算同她说说,可见她双颊鲜红欲滴,到底是忍不住逗弄的心。 “听就听了,有本督在,谁敢闲谈,怕什么?” 明棠实在忍不住了,睁开眼骂他:“您脸皮子最厚,自然不怕非议!” 谢不倾眼角微微还有些红,他的唇色也润润,不知饮了多少酒与甘露,闻言只勾唇暧暧一笑。 明棠忍住一口啐他面上的念头,不欲再与他多说,翻了个身继续装死。 那桃子酒确实烈的厉害,明棠被迫喝了那几口,如今酒意愈发上了头,方才又着实是累着了,昨夜守夜也不曾怎么睡,不一会子就累极昏睡过去。 谢不倾半将她笼在怀中,看着她温和安静的面,忍不住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神情带了些不自知的专注与温和。 第130章 解他衣裳,将一身的绵软都送到谢不倾掌中 明棠醒过来的时候,已然不在马车之中。 她大抵有些宿醉,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一时之间并未分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能察觉到贴身的衣裳已然换过了,柔软细腻,方才一路香汗粘腻早已被洗净。 明棠一双风流眼儿看了一圈儿周围,才认出这应当是一间屋舍,自己正蜷缩在厚厚的绒毯上,安然睡着。 这应当是一间正堂,明棠略略打量一圈,便瞧出这屋舍极大,雕梁画栋,便是自己头顶上不起眼处的横梁也是上佳的紫檀木,种种细致雕花不凡,正是士族豪阔的见证。 但这些金贵娇气的木雕显然已经数年无人养护,油面儿皲裂脱落了,露出一股子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凄凉意味。 而这样偌大的厅堂,周遭更是不见名贵摆件装潢,空落落的,椒墙上甚至道道划痕,褐色的污渍混着霉斑点点,宛如飞溅的泥点,死死地沁入墙面之中。 实在矛盾。 这般宅院,光瞧那横梁便知必是哪家百年士族才有的风光,却偏生如此败落,无人居住的凄凉意味扑面而来。 她被谢不倾渡了好几口烈酒,这时候只觉得酒意又开始上涌,想事情也变得极慢,才思索了一番上京城究竟有哪家矜贵士族这般惨烈败落,又想起此处应当是谢不倾带自己来的——他带自己来此处,便是小年要做的事情么? 但她还未想出个结果,便开始觉得头疼口干。 转头一望,便瞧见一旁桌案上摆了一只瓷壶,旁边放着半只茶盏,似还有暖烟冒出。 她口干舌燥的厉害,见了清凉的津液更觉得干渴,勉力支起了身子,想去端那一盏茶来饮用润喉。 只是她略略一动,便觉得浑身酸软非常,勉强坐起身来了,也只觉得腰酸背痛厉害。 随着明棠动作,她身上盖着的狐裘毯缓缓滑落,从她脖颈领口擦过。 雪嫩的肌肤一团绯红,如同点点落梅,再细腻的长绒从上头擦过,都带着串串麻痒,叫她昏昏沉沉地想起来方才在马车之中是如何一路放肆。 再是酒意昏昏,明棠也知晓在马车上发丝交缠、肌骨相贴是何等出格之事,不禁红了脸,一面在心中暗暗骂了几句谢老贼恬不知耻,真不知他一天到晚怎有那样多的兴头,一面披着绒毯去够那茶盏。 她口干的厉害,饮也饮得快,一杯下去没甚滋味又不大解渴,便又倒了满满一盏,仰头一饮,连饮几杯。 这茶水却刮喉咙似的苦涩,明棠正想着是什么隔夜的茶水这般难喝,便听得外头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醒了?” 清越疏朗,带着些饕足后的懒洋洋。 明棠的茶盏还未离唇,下意识地转过身往后看去,便见谢不倾长身玉立着,手中提了个水壶,还抱了个小汤婆子。 酒水本就叫人思绪麻痹,放大潜意识,明棠转身看他妖冶玉容却如同居家贤妻一般拿水捧汤婆子,心不知为何便漏跳半拍,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连茶盏都忘记拿下。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她手里捧着的茶盏上,带上一丝意味不明的晦暗笑意。 “饮了几杯?” 他走上前来,水壶放在了桌案上,将那暖呼呼的汤婆子塞进明棠的掌心,微微俯下身到她耳边去,替她将散落到耳边的发撩到耳后去,然后半捧着她的脸儿,轻轻摩挲,察觉到她的小脸越来越烫。 明棠在瞧见他手中拎着水壶时,便已然有了些困惑与怀疑,但她的思维越来越慢,只觉得自己愈发迟钝,谢不倾这般问她,她也只会讷讷地有问必答:“……两杯?一杯半?” 她说话已然有些大舌头,面颊上两团绯红,瞧着有些平素里难露的娇憨。 谢不倾垂眸,拿起桌案上的瓷壶晃了晃,里头已然剩不下几滴了。 方才明棠睡着,他便一人独饮半盏,见她睡梦之中还低低地嘟囔口干,抱怨寒冷,他便去外头给她倒水取汤婆子,走的时候里头还余大半,如今就这点儿…… 地上也不见倾洒的水渍,想必是大半都进了她这小肚子里。 这“清华露”,酒味虽淡,却是极烈的酒,比之方才马车上的桃花酿还要烈几分,他又热过,酒意更上头,这小兔崽子几乎一点儿酒都沾不了,喝这大半壶? 明棠已然全醉了,脚下软软的,谢不倾一手扶住她的腰,帮她稳住身形,将她还傻傻含在口中的酒盏拿走。 明棠想说些什么,却被自己呛住,轻轻地咳嗽起来。 谢不倾眼中笑意愈发晦暗浓郁,抚着她面颊的手慢慢滑到她后背,轻轻拍着替她顺气:“怎么还自己呛着了?” 明棠扁扁嘴:“你是圣人,不会呛着?” 她面上有些平素里极难看见的鲜活委屈,一双眉眼也塌下来,就好似受了气的小狐狸耷拉着耳朵一般。 谢不倾觉得新鲜,又想起两人头一回在马车上如此这般的时候,她也是这样鲜活,有话说话,并不遮掩藏匿。 于是便将她半揽在怀里,坐到方才明棠睡着的绒毯上。 明棠半趴在他肩头,只觉得越来越昏,好似如坠梦中将要跌倒似的,便只能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衣袖,一面有些口齿不清地嘟囔:“你动什么,别动……我都坐不稳了。” “你醉了,是你自己在动。” “我没有——是你在动!” 她不老实,不承认,什么话也不听,又要动弹,在他怀里没一刻停下的时候。 她原本半披在身上的狐裘在她挣扎间慢慢滑落松开了,露出她里头雪白的里衣。 谢不倾方才替她沐浴净身,为她穿得一丝不苟,明棠这会儿却愈发觉得热起来,自己去拉扯紧束的衣领,将自己拉得衣襟散落。 谢不倾按住她的腰肢,不让她动弹,她却愈发要动,衣襟越发凌乱,几乎将一身的绵软都送到谢不倾掌中,闹得谢不倾一怀的火气。 明棠却恍然未觉,她觉得自己身上太热,反而是谢不倾怀中有几分凉意,便将那狐裘甩落一旁,往他怀里钻。 钻了一会子,又觉得他的外裳粗粝,将她硌了难受,便又直接伸手去解他的衣带,要将他这身恼人的衣裳脱了。 谢不倾一握她的手腕,低哑地喘息:“你晓不晓得你在做什么,脱本督的衣裳?” 第131章 明世子,放松些,别这样紧 明棠嫌他话多了,横他一眼:“怎么,不行?” 谢不倾见她胆子不小,唯觉新鲜,眼底黑云一滚,低笑一声,便张开了手:“行,请君自便。” 明棠满意了,继续去解他的衣裳。 谢大督主九千岁的衣裳大多精致繁复,饶是常年做郎君的明棠都觉得很有几分难解,半晌才给他胸口衣襟解开,却又拉不动他的腰封。 “躺。” 明棠红着脸,眯着一双潋滟醉眼,柔嫩的掌心就按在谢不倾的胸膛上,将他往后推去,风情万种。 谢不倾随她心意,往后半躺着了,微微仰着头看明棠的醉相娇娆,眼底晦暗。 明棠便半跨在他腰间坐着,继续同那腰封斗智斗勇,终于在烦躁之前解开了,远远地丢到一边去。 他怀抱总比明棠身上凉,明棠几乎是顺从又主动地投到他的怀中去,肌骨相贴才觉得熨帖。 谢不倾的手按在她的腰肢上,轻轻地替她揉捏着使用过度的酸痛肌骨,引得她如猫儿一般舒坦地哼哼两声,一面问起来: “明世子,真醉了?” 明棠不答,如小兽一般埋首在他颈边,带着酒气的呼吸一点点地洒在他耳畔。 “你方才饮的,是‘清华露’,酒意最烈。” “你方才用的,是本督饮过的酒盏,其中半盏,是被本督呷过的,许有些涎水。” “素闻明世子有洁癖,不用旁人用过的东西,这时候怎么肯了?” 谢不倾侧着头,细碎的吻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她面颊上,嗓音越发喑哑。 明棠嫌弃他聒噪,忽然起了身,双手捧着他的下巴,拧着眉儿道:“那又如何,喝都喝了,还能如何?平素里……平素里更过分的都有,怎生不成?” 她想的自然是,平素里被他缠着这般那般,同他唇齿交融也好,更过分的吃过也罢,现下不过是共饮一盏酒,那又算什么大事儿? 但那般辗转缠绵景象确实有几分旖旎,若想想自己的唇就印在他喝过的地方,反而比唇齿交融更是旖旎,明棠脸上难藏羞恼。 “什么过分的?明世子若不言明,本督亦不知晓。” 谢不倾不紧不慢地发问,见她腰肢腿脚都在发颤,恐怕是无力支撑着再趴着,甚而托她一把。 他掌心越来越热,明棠本就是因热才投入他怀中,才不要他这好意,要去推他的手,嘟嘟囔囔地抱怨:“热,别挨着我。” 谢不倾便捉着她的手点点细吻,忽然含住她手腕上一块儿嫩肉轻咬,惹得明棠瞪他。 但他神色温和,与平素里阴鸷模样差太多,大抵是因他不曾束发,瞧着甚至有几分君子端方如玉,明棠只觉得眼前都被他容色一晃。 他唇角带了点儿笑意,瞧着好似蛊惑一般:“言不能及,不如身体力行,叫本督也看看哪些是过分的?” 明棠有些发怔,初时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何意,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脸颊都羞得通红。 “我不会。” 明棠自暴自弃地扭过头去,甚至想着不贪他怀中这点凉爽都行,这人实在是不好应付。 这般想着,身上却一凉——原来是那早就被她自己扯得七零八落的里衣终于被抛去一边,她只顾着昏着头说话,别人顾着的却是用这些话引开她的本就所剩无几的注意力,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顷刻间,便上下倾覆,她的后背贴在柔软的绒毯上,被困在他臂间的一席之地。 谢不倾的衣襟被她扯得凌乱,他就这般居高临下地压着她:“既不会,自当好生学着,本督不吝赐教。” 他的眼中又有集聚的欲云,像是锁定猎物的孤狼。 明棠再是被酒意冲昏了头,也还残余着两分对危险的感知,只觉得自己宛如刀俎上的鱼肉,是孤狼口中即将被咬断咽喉的小兽,奋力欲挣:“我不学!” “可由不得你选。” 谢不倾捏着她的喉,俯身下去便是缠绵一吻,将她胸腹之中所有的气都掠夺一空。 清华露是回甘的酒,入喉觉得苦涩,如今却是唇齿留香。 谢不倾饮酒,不过是因为小年这一日因故人之约,他总要饮酒,全做祭奠,并非是因爱酒,也从来不觉得酒有何等好处。 但如今这般,谢不倾却好似尝到她口中清华露的回甘之妙。 明棠只觉得自己宛如在梦中云里穿行,一端是灼灼燃烧的火,一端是冰凉缱绻的霜,有那样一刹,连脚尖都被云浪冲得紧绷。 谢不倾察觉到她的紧绷,轻轻替她揉捏着:“明世子,放松些,别这样绷着。” 小兔崽子丁点儿不经逗弄,不过略略一吻便这般紧张,回头她又因浑身崩得太紧,一身肌肉筋骨都疼。 明棠却控制不住,她微吐着舌喘着气,一面锤谢不倾的胸膛:“我不学了,你起开!” “明世子要本督如何,本督皆顺着你的意了;如今本督要如何,明世子却不肯,好生小气。” 谢不倾的唇色也艳艳,垂着眉眼散着发,以膝分开她双腿的模样甚是诱人难耐。 明棠的快意被酒意裹挟着一同冲上云端,却又总听见谢不倾的嗓音在耳边萦绕,随着点点水声。 她瞪他,叫他不许说这些恼人的话,谢不倾置若罔闻; 她伸手去捂住他的唇,却被他轻拢慢捻抹复挑地舔过掌心,引出阵阵战栗; “叫本督不许说,也有法子。” “才教过的,明世子不妨试一试?” 妖邪的蛊惑就在耳边,仿佛勾着她明知前头是是万丈深渊,也义无反顾地随着他一同跳下去。 明棠终是受不了他那嗓音的蛊惑,不知到底是羞得不肯听他说话,还是横竖被他一同带进荒唐绝伦里,终于生涩地揽上他的脖颈,以自己的双唇覆上。 第132章 太多次了,别用这样大的力气 明棠诚然不会,唇舌又乖巧又生涩,与谢不倾贴在一处便没了动作,羞得闭上了眼,眼睫还在微微地颤抖。 “明世子这般聪慧过人,怎学不会?” 谢不倾见她几乎将自己都憋过气去,有些无奈地松开了。 明棠这才敢睁开眼,一双眼湿漉漉的,不敢与他对视,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襟,小声地辩驳:“不会就是不会。” “那你要如何?”谢不倾难得见她饮了酒之后的模样,且见她好似比平素里大胆不少,有意想要勾她多说几句,遂暂不动她。 明棠愣愣地眨眨眼睛,摇摇头:“不知。” 谢不倾被她这纯然模样引笑了,见她一双小手一直拉着自己的衣襟,迷蒙的双眼之中也唯余自己的身影,心头也微微软了软。 “你不知,便随本督来。” 谢不倾垂着眸,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她光洁小巧的肩头,瞧见哪处惹他心痒了,便俯身上去半含半咬地落下一串红痕。 明棠微微缩了缩,有些委屈地看他:“你惯来会欺负我,平素里又弄得太狠,我受不住,我不要。” 她答的快,又说得坦然,没一丝犹豫,浑然不知自己的话说得多偏。 “怎么受不住?这般没本事?平素里明世子同本督耍横的时候倒从来不说自己不成。” 谢不倾喑哑一笑,都不必怎么动作,轻轻揉了揉她如红玉一般的耳垂,逼出她一声低低的长吟。 她本就是极为易感的体质,才饮了酒,又在癸水之前,正是最不经拨弄之时,只觉得自己的耳珠被他当成弹珠一般捻弄着玩儿了,不住地锤他:“你走开!” 可惜抵挡无用,她的力气从来是推不开谢不倾的。 三两下,脑海之中便好似炸开了烟火,她攥着谢不倾衣襟的手都几乎紧得指节发白。 “松开手,回头又言及哪哪疼,赖本督身上。”他还舔吻似的含着她的耳尖闷笑,一面将她紧紧攥着自己衣襟的手掰开,十指紧扣地握在掌中,以指腹摩挲她指侧。 谢不倾分明意为安抚,他扣住她的手,她却也反扣回去,好似这般用力,肌骨与肌骨死磕在一处,就能将那些骨血里翻涌叫嚣的痛发泄出去。 “怎么,这般不痛快,用这样大的力气?” “是,太过了些了——你总不听我的话……太多了,不成!” 她的神情太过纯粹惹人怜,一句话之中还带着点点喘息细碎呜咽,断断续续也要坚持着说出口的抱怨却是这般话——谢不倾的呼吸都忽然一停,喉头微微一滚,先停了动作。 明棠有了喘息之机,隔着一层泪眼想要瞪他。 谢不倾将她脸颊被汗沾湿的鬓发拂开,仿佛诱哄似的问她:“既是如此,那便不是不痛快?” “……不是不痛快,只是太过了些。” 明棠昏昏沉沉的头脑怎会想明白猎人守株待兔的道理,谢不倾问什么,她便答什么,乖顺极了。 这话引得谢不倾叹了一声,颇有些难耐地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 明棠却好似是被他的喉结所吸引,伸手略略戳了戳,见其还会随着自己的动作滚动,一双手顿时好奇地在谢不倾的脖颈上轻抚,丝毫不曾意识到男儿身上这处何等脆弱敏感。 谢不倾脖颈上都一紧,已然有汗流下。 “别动。”谢不倾的嗓音更哑了几分。 说话之时,喉中震动,明棠能感觉到指尖下轻轻的震动。 明棠顿觉新鲜,听他不许自己动,反而起了更多的逆反之心,不仅上了手,甚至仰起头,一口轻咬在他喉结上,想看看将其咬住,是否还会上下滑动。 “嘶——” 谢不倾轻抽了口气,明棠那点儿小奶猫似的轻咬不疼不痒,只觉得喉结被她软舌含在口中,偶尔乱动的唇舌软腻温润,引人发疯。 “最后一次,不许再动。” “我偏要动。” 明棠见他微微皱着眉,似是在隐忍着什么,更起了玩乐报复之心,用力一吮,在他喉结上留下一圈齿痕。 崩紧的弦瞬间飞断。 “总是你自找的。” 谢不倾抬了眼,一扫衣襟,一把攥住她的手,咬牙切齿又铺天盖地的吻俯身而落。 明棠唇被狠狠蹂躏,手也被谢不倾紧紧攥成一团。 天旋地转里,她手心愈发灼烫,越来越多的汗混在一处,粘腻不堪。 谢不倾低哑的喘息叹声又轻又急,引得明棠的心也跟着一同跳得急促,她脑海之中愈发迷糊,只觉得自己好似翻来覆去地捧了一团火,她想松手,谢不倾却不肯,一手攥得她手腕动弹不得。 天地翻覆,擦得生疼,撞得凶狠。 明棠只觉得自己好似在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上翻腾,丝毫拉不住那缰绳,偏生胸腹之中所有的气都被他夺了去,心神失守,万般迷离。 “你,你走开。” 初时娇憨清脆的嗓音已不知哭叹求饶了多少次,谢不倾咬牙切齿的冷笑亦不如从前气定神闲:“明世子自讨苦吃,本督求之不得,没此时走的道理。” “大人——谢不倾!”到了最后,明棠更是求出了声。 “倒也还记得本督是谁,没失了所有的魂。” 谢不倾数度闷哼,一室翻腾。 等明棠再睁眼的时候,外头已然暗了下来。 她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觉得头疼欲裂。 环顾四周,仍旧还在那破旧的屋舍之中,明棠只觉得眼熟,但脑海之中一片混沌,竟是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在马车之中昏了过去。 那时候还是上午,如今外头却已然月上柳梢头。 那酒这样烈,一觉宿醉睡这许久? 她勉强着坐起来,只觉得浑身好似被巨石碾过,连手指头都不愿动一下。 手掌心更是一片烫红,甚至有些发肿。 就在明棠瞪着自己的手心,思索自己什么时候弄伤了自个儿时,外头的门开了,谢不倾端了一盏现调的脂膏施施然而入。 见她盯着自己的掌心看,谢不倾唇边的笑意更深,几步到她身前,颇好脾气地半跪着与她平视着,将她的手拉到掌心,将带来的消肿脂膏缓缓揉进她的掌心。 那脂膏冰凉,降了她掌心灼痛感,明棠舒服地眯了眯眼,问起:“这是几时弄伤的,我怎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谢不倾眼神一瞥角落里的铜汤婆子,明棠顺着他眼神看过去,不禁皱了眉头:“被汤婆子烫伤了?” 第133章 灯火暖暖,气氛暧昧。 谢不倾未置可否地扬了扬眉:“不知是谁,宿醉之后一时喊冷,一时贪凉,急而冒进。” 明棠细细看了看那汤婆子,见外头应有的棉布软罩被扯脱了丢在一边,心中有了几分了然——铜制的东西导热原本就厉害,若是以手直接捧着,会被烫伤也不是全无道理。 明棠便没再说话,见谢不倾为她细细擦着脂膏,只觉得他低垂的眉眼衬着这副妖冶玉容也有了几分贤惠模样。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明棠都禁不住觉得荒谬。 贤惠? 她是今日酒喝多了,喝昏了头才会觉得谢不倾贤惠! 只是这般自哂两句,她又觉得自己好似什么时候曾有过这般念头,也曾觉得谢不倾贤惠。 明棠一时想不起来,一想又觉得头疼,索性丢到一边,不再想了。 谢不倾替她擦过了脂膏,又问起她渴不渴,饿不饿,很有几分殷勤样子。 明棠胃口小,又喝多了酒,并不觉得饿,只觉得头昏。 谢不倾便去拿了解酒的药丸子来,用温水化开了让她喝下去,甚至都不必她亲自捧着茶盏,自己捧着让她一口一口慢慢抿着,堪称贴心周到。 他如此这般,明棠倒忍不住想要刺他两句:“大人千年难得这般细心,是做了亏心事了?” 谢不倾深深看她一眼,倒也不多言,只是将喝尽了的茶盏放到一边去,将自己的前襟往下拉了拉,露出脖颈上几块儿清晰小巧的齿印:“是谁做的亏心事儿,明世子自己瞧瞧罢。明日要回西厂,便叫本督用这些见人?” 那几块儿齿印清晰的厉害,张牙舞爪,耀武扬威。 明棠怔然,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竟有胆子去啃他这两口,面颊渐渐浮上一层薄红。 “你说,若是旁人问起,本督要如何答?” 谢不倾微扬的眼角一抹潋滟,明棠竟也从他眼角眉梢瞧出些难言的风情。 只觉得,这狗东西似乎同平日里又有些不同。 分明还是那副皮囊,还是那张惹人嫌的嘴,却瞧着好似比平日更多一份张扬的妖冶。 怎么答? 她一时失语,屋内倒是灯火暖暖,愈发显得气氛暧昧。 如此温情暧昧,反而叫她有些陌生,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轻咳了两声,将话题扯开到一边去:“罢了,此事便作罢。” 谢不倾轻笑一声:“当真作罢?” 明棠顿起警惕之心,只觉得他定又要拿此事来说项,紧接道:“作罢,今日之事,全数作罢。” 谢不倾唇角一勾:“明世子既如此说,那就作罢吧。” 明棠有些惊异他怎生这样好说话了,却也觉得这事儿尽早绕过为妙,便点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明世子当记得。”谢不倾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便果真不再言及此事。 他慢条斯理地将自己身上的衣襟理顺,重回人前那副一丝不苟人模狗样的九千岁端方之态。 明棠多看了两眼,他也察觉到明棠在看他,甚而同她回视一眼,露出点儿兴味的笑意来:“怎么,明世子这般形貌,每日揽镜自照临水自怜还不够,瞧上本督这张脸?” 明棠一皱眉头,一口气没喘匀,险些给自己呛住。 这厮好不要脸! 竟说她看中他的皮囊美色? 分明不是! 不过是见他今日行迹诡异,与平素里不同,多看两眼罢了。 再者,就纵使是又如何?子曾经曰过,食色性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皮囊多看看又如何,犯了大梁朝哪条律法,要抓她去蹲天牢不成? 谢不倾见明棠皱眉,分明一肚子要骂他的话,竟也上前来,与她对坐两边,甚为慷慨坦然道:“不过明世子今日既如期赴约,本督也并非如此小气之人,便叫你多看一会子又如何?请君自便,随君心意就是。” 明棠一面觉得此话好似有几分耳熟,似是什么时候曾经谢不倾说起“请君自便”,一面却也觉得实在荒唐。 这般话,怎生说得出口? 谢老贼的面皮几时这样厚? 明棠实在忍无可忍,皮笑肉不笑地一牵唇角:“大人真是国之重器,非君不可。” “面皮如此之厚,堪比城墙。来日若是北戎来犯,大人只需将面皮贴在城墙上,便可保大梁朝万万年太平。” 只是不料明棠这般一笑,反倒牵动唇角的咬痕,丝丝疼痛。 谢不倾瞧见她被唇角的微小伤痕牵得疼痛皱眉,一面笑话她实在矜贵娇气,一面又从怀里取出另一份脂膏来,以指腹沾了些,替她轻轻揉开:“早知晓明世子口齿伶俐,只是如今伤着了不便开口,不如下回再说如此妙语连珠?” 若有谢不倾之政敌在此,恐怕要大跌眼镜——谢不倾这死太监最是心眼子小、睚眦必报,谁敢当面讥讽嘲笑于他,明日阖府便在诏狱相见,无一例外。如今竟有人能在他面前说这多哂笑之语,不惹他一丝怒气,还捧了脂膏来,好言好语地哄她上药? 奇也怪哉,天塌了不过如此。 明棠见谢不倾的脸放大在面前,如玉的面上不见一丝瑕疵,偏生为她上药的神情也很有几分专注,心中狐疑愈发重了。 她实在有些捉摸不透他这是何意,只觉得他好似心情甚佳,行迹甚至颇有几分孔雀开屏之态。 早间她被谢不倾一把拉上马车时,那会子她隐约察觉到谢不倾有几分心绪波动,动作也不似平素里从容不迫。 虽与他相识也不过这些时日,明棠却知谢不倾并非嗜酒之人,可今日早间那般喝得浑身是酒,到底有些非同寻常。 只是彼时被他蒙住了双眼,她也瞧不见谢不倾是何等神情,如今他却好似心情上佳,更是无从探寻。 男人心,海底针,捉摸不透。 第134章 棠棠新婚之夜,请谢老贼旁观 谢不倾见明棠定定垂眸看着她,目光已然清明,便知她已然酒醒,一面替她唇角揉着脂膏,一边状似无意地说起:“你便昏睡了这样久,中间也不曾醒过来,当真不饿?” 明棠摇头:“我胃口小,不吃也没事。大抵是饮酒了,觉得饱腹,并不想吃。” 她有些狐疑地看谢不倾一眼,心中暗暗寻思这狗东西今日怎会这般体贴,竟还反复问起她饿不饿。 谢不倾见她神色无异,只是有些狐疑,便知晓她对醉中的事情当真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她怎知道,这狗东西方才做了何等不要脸之事,还不欲她知晓? 谢不倾面上瞧着温润,心中却打着些旁的算盘。 他想起上一回明棠在永亲王府醉酒而归,中途被他劫去了那事。 彼时他对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面捉着她的腿儿,一面握着她的腰,很是狠狠弄了一回——原本以她的性子,一定是要不痛快的,但她后来也不曾言及此事,行动言谈也无异,他还当她是沉得住气,如今想来恐怕是当真不知。 一回如此,两回也如此,谢不倾猜到明棠实在不胜酒力,醉酒之后的事情大抵尽数忘了。 如此甚好。 于是谢不倾神情微微松了松,垂下眼眸,掩去些兴味戏谑的神色,唇角勾出个温和的笑来:“你体弱,肠胃拖不得,一日都不饮食总是不好,本督吩咐人去做些清淡好克化的,你多少用一些,垫垫肚子?” 听见谢不倾这般问,明棠更是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老贼,最是颐指气使、骄傲矜贵,从来都是他强硬地要她这样或是那样,什么时候问过她的意思? 今日居然如此千年难得? 明棠对此可有可无,吃些也对身体好,便略点了点头。 猜到他今日心情不错,明棠到底忍不住刺他两句:“原来千岁也是会同人商量的,我原还以为千岁大人从不知‘商量’二字为何物。” 谢不倾知道她也就逞些口舌功夫,在他手里的时候便只会求饶,也不同她计较这些,只笑道:“今日小年,乃是年节,本督不同你计较这些。” 他说着,便走到外头去,吩咐人去给明棠备膳去了。 明棠听他这话,却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若不提小年还好,一提小年,明棠便想起今日这一趟是谢不倾特特让她留出空闲来的。 难不成留出空闲来,当真只是为了作弄她一番? 明棠不大信则个。 她再次打量周遭一眼。 如今入夜了,屋中点了灯火,这屋子便显得更为凄凉破败,灯火照亮的地方愈发显得枯旧,没照亮的地方更是寂寥。 如此阔屋,只有士族能有此规制。 但又这般破败…… 上京城之中的士族大多都是多年盘踞,宅院几乎都是百年大宅,一大家子人熙熙攘攘地住在里头,明棠还当真不知上京城有哪家士族没落得连大宅都守不住。 且若此处当真是士族大宅的话,谢不倾带自己来此处又有何用意?同今日的小年可有干系? 这念头在心中过了过,明棠又隐隐约约好似记得自己曾有此疑惑,正欲深想片刻,谢不倾便已然回来了。 他手里头带了个食盒,放到明棠面前的桌案上:“本督叫他们去灶台上热燕窝了,这是你素来爱用的春水包,你且用两个垫垫肚子先。” 明棠打开食盒,见这春水包还热乎着,有些微讶。 明府的春水包做的不错,她有时确实会多用两个,谢不倾难不成还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 她不过思索这刹那,谢不倾见她低头看着,以为她这矜贵娇气鬼儿是不会自己破春水包,便拿了一边的玉箸来,亲手破了一个,以手护着撷到她唇边,有些无奈地轻笑道:“明世子这般矜贵,连春水包都不会自己破,也难怪带着个使女伺候你用。” “只是明世子应当晓得,同使女太亲近,总惹了芳心去。” 上一句话说的有些阴阳怪气,这后一句更是耐人寻味。 初时明棠还不曾反应过来,愣愣地咬了一口小包子,口中的汁水喷香炸开了,她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几乎气乐了。 这狗东西这般能记事? 先前太后寿辰,她进宫赴宴,路上双采端了一盒春水包来,伺候着她用了。 彼时谢不倾策马自她马车边而过,还不阴不阳地看她一眼,正好瞧见双采在伺候她用膳。 如此一桩小事儿,他怎生还记得,还这时候拿出来说项? 后头那一句更是离谱,若非知晓谢不倾素来是个阴阳怪气之人,明棠几乎以为他拈酸吃醋了。 明棠便将食盒里另外一双玉箸拿了出来,一面自己动作娴熟地破着春水包,一边说道:“那又如何,便是惹了芳心去,本世子也不是不能负责。本世子院子里头的使女,个个都忠心娇俏,如此佳人,本世子也十分受用。” 她第一回在谢不倾面前自成本世子,就如同傲气的小狐狸抖索抖索浑身昂贵漂亮的毛茸茸似的,丁点儿不惹人生厌,反而让人有些—— 爱不释手。 只是她这话,说得实在好似好了伤疤忘了疼。 谢不倾的眸光微微有些发沉,一挑眉眼:“明世子好大的威风,不如与本督身体力行地演示一番如何‘受用’?” 也不知是今夜两人同被这破旧屋子里的灯火拢在一起太温和,亦或是今日的谢不倾贤惠贴心的太过非同寻常,明棠还真有那胆气同他调笑一二:“好说好说,本世子日后总是要娶妻的,不如洞房花烛夜请千岁大人观摩一二。” 谢不倾禁不住冷笑:“明世子真是好本事,你能成什么事儿?” 明棠也不示弱,口中一塞半个春水包,一边含混不清地怼他:“不敢,自是从大人身上学来的指头儿本领。” 明棠只觉得,她一个假郎君,谢不倾一个太监,他俩人谁笑话谁没本事? 半斤八两罢了。 谢不倾闻言,当真是觉得不能惯着这小兔崽子,给她两分颜面她便要上房揭瓦,什么话也敢说? 这会子是不记得自己被这点儿指头儿本领弄得如何死去活来的,胆敢拿着这等话来刺他了。 指头儿本领? 他会的可不止那些,只是不晓得她吃不吃得消了。 再说了,洞房花烛? 她也敢?! 谢不倾目光紧紧一锁,目光落在她从后脖颈一直延到衣领深处的红痕上,冷笑一声。 明棠若真有那胆气,他也不介意将那新嫁娘捆在一边蒙住双眼,只留她一双耳朵在,听听她的好“夫郎”与他究竟如何被翻红浪,凤凰于飞。 倒是明棠见他又黑了脸,指不定又在心中琢磨什么坏念头,立即警惕起来——自个儿这一身疼痛的,实在没那余力再被他折腾一顿了。 再说了,今日一早出来,早间便被捉着如此这般一番,现下要是又被他捉住这般如此一番,那还成何体统? 明棠见食盒之中还有一个春水包,便仔仔细细地破开了,很是浮夸殷勤地捧到他唇边去: “还请千岁大人开尊口,小的亲自伺候您用一口,不要将小的那些目无尊上的玩笑话放在心上,您大人有大量,怎和小的计较这些。” 明棠是会拍马屁的,弯着一双眼儿,乖巧温驯地讨巧儿。 纵使知道她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免得自己惹火烧身,谢不倾也不过是轻哼了一声,咬过了春水包,算是承了她的情。 两人说这一会子话,外头的燕窝已然热好了端了上来。 明棠给自己盛了一碗,见谢不倾只是神色安然地看着她,目光之中竟当真如此专注,不知为何心跳了跳。 她有些发慌,便侧过头去,不与他对视,往外头说起:“外头的大人,再拿一套碗碟调羹来。” 外头的仆从今日是个机灵人儿,知道九千岁能将人带到这儿来,多多少少也是有些看重的,都不必等谢不倾首肯,已然下去拿了干净碗碟呈上来。 他心中虽然多有好奇,却也不敢多看明棠一眼,低眉顺眼地呈了东西便走,跑得比谁都快。 明棠见他动作飞快,好奇打量他一眼,瞧见是个身形有些佝偻的小老头,瞧着慈眉善目的,头发花白了,倒是没有丁点儿胡须,心中有些惊讶,猜测这人应当不是锦衣卫的人,想必是个寻常杂役。 谢不倾的目光亦凝在他背后,虽未开口,已然是一道内力传音出去,阴恻恻的:“连主子是谁都忘了?” 他不禁有些忐忑,倒想着自己是不是投机取巧错了,正欲开口辩解两句,便又听得主子的内力传音:“罢了,今日不治你的罪,下去罢。” 他遂眉开眼笑地下去了,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 明棠没有武力,并不知这些官司,她正小心翼翼地又盛了一碗燕窝,纤纤玉指端至谢不倾面前,轻声说起:“大人若是一直陪着我,多半也不曾用膳,也略略用些?” 谢不倾目光之中微微一停,目光落回到明棠手里。 明棠见他神情有一刹的冷清,以为他并不想吃,心中只叹难得自己真心实意关心他一回,如今看来倒是白操心了,便将那碗又移了回来:“是我没眼力见了,大人不要怪罪。” 谢不倾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必,本督确实不曾用膳。” 他端了回来,与明棠对坐着,两人竟也安安静静地将一大碗燕窝都喝见了底。 外头那小老头儿也听见了里头的声音,闻言脸上的笑意几乎堆成了褶子花,人都险些蹦起来了,高高兴兴地往后厨走了。 后厨的几个年轻小子见他这般高兴,也跟着笑眯眯地问起:“王伯,这是有什么好事儿?” 王伯便高深莫测地一点头,深呼吸憋了一口气,好似要说话的样子。 几个小子眼睛一亮,期盼地等他说出些什么来,却不料他忽然一吐这口气,道:“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 “……王伯总是这般爱说笑,耍弄我们!” 小子们也是和这王伯相识多年,知晓他就是这个孩子性子,喜欢逗人为乐,一哄而散了,也没再追问,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事情去了。 唯独有个瞧着一样面嫩的小子蹭到王伯身边去,悄声问起:“是主子今夜心情不错?” 王伯大大一笑,脸上的笑意一点儿也遮掩不住:“是,好的很。” “真是难得,主子年年过来,从来只是一个人关在先……关在正堂饮酒。听旁人说,今年主子带了人来的,叫马车直接长驱而入到二门,不许人靠近伺候。 那路子多少年没有马车走了,主子自个儿都不大舍得叫马车碾过,如今竟是载着人直接进二门。那车上是什么人,这样金贵,咱们连面都见不得?” 王伯高深莫测地一笑:“咱……我可是见到了。” 小子立刻缠着他说:“好爷爷,同我说说,整日在这儿也没甚事情做,难得有这新鲜事,同我说说!” 王伯一敲他的脑瓜子:“你小子,来套你爷爷的话来了?主子不让人去伺候,便是不能说。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时机到了你自然会晓得,少来套你爷爷的话,做你的事儿去!” 那小子也只能捂着被敲的头,扁扁嘴择菜去了。 王伯的心情却是格外的好,甚至自己去烫了一壶酒,一个人爬到房顶上去对空饮酒。 小年夜总是没什么月光的,不过天上倒是隐约可见几星子星星。 王伯将手里的酒满满倒上一盏,对天上的那几颗稀疏的星子遥遥一敬:“主子今年很好,您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他一个人对空独酌,酒意上了头,他也浑然未觉,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 “……主子打小儿就有主见,从来不听人的话的,往常小年他只饮一天的酒水,丁点儿膳食都不用,谁都劝不动,这回倒是有人能治治他了,叫他多喝了半碗燕窝。” “……您没瞧见,主子此生也能有这般低头模样呢,真是新鲜。” “您若是还在,一定得亲眼看看……” 说着说着,小老头一眨眼,竟是有一滴泪滚落杯中。 他惊讶地“咦”了一声,又哭又笑。 第135章 谢不倾接她入怀 用过了燕窝,明棠有些困倦,趁着谢不倾侧身的时候,以袖掩面悄悄打了个秀气哈欠。 谢不倾虽未瞧见,转过身来瞧见她眼眶有些红了,心中猜到几分,笑道:“困了?” 明棠被他看出来,有些不大好意思,略略点点头,便起了身:“大抵也戌时了,我该回府去了。” 谢不倾默了一瞬,却问起:“今夜一定要回明府?” 明棠想了想,想起后头那些人偷偷摸摸在祠堂对她动手的事儿,面上有些嫌恶:“今日小年,明府午间在祖祠有大宴,有一桩丑事,定然会攀扯到我头上,要回府理理此事。” 谢不倾的语调便沉了沉:“午间大宴……现下也晚了,喊你出来,可是误了你的事儿了?” 明棠没答,只是一笑,奇道:“大人行事,竟也会问起我的意思?” 这大佛从前几时在意她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了?回回只随着他自己的心意来,如今竟也会问她是不是误了事儿,当真新鲜。 谢不倾袖中的手微微紧了紧,轻咳了一声:“今日不算往常。若是你的事情重要些,下回喊拾月来与本督说便是。” 这可不多见! 今日的谢不倾仿佛心情极佳,格外地好说话,又提及两三次“今日”,明棠便猜与今日这小年有关,将此事记下放在心底。 总之如今他愿意给明棠几分松快,明棠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事儿,立即应了下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人金口玉言,可要记得。” 谢不倾斜瞥她一眼:“明世子所言,倒仿佛本督是何等不通情达理之人。” 嚯,难不成不是? 明棠着实有些绷不住,忍不住勾了下唇角,随后立即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怎会?大人最是通情达理,体恤小的,谁敢说大人是不通情达理之人?” 谢不倾见她一副情真意切模样,唇边的笑意却微微一点,怎么也掩不住,仿佛那遮不住的狐耳狐尾都在支棱招摇,就晓得她这话没有半句是真的。 但今日他确实心情尚可,也没甚脾性同明棠计较则个,只道:“若是今夜要回明府,先同本督去个地方,嗯?” 他的语气较寻常确实温和不少,不似往常一般直接不容商量地拉着明棠就走,这般商量语气颇有些示弱模样,明棠觉得甚是新鲜,点了点头道:“可。” 她正好看着谢不倾,没错过他眼底一刹那漾过的一丝亮色,大抵是当真希望她能去,心下也软了软。 总归明二叔已然进了她的局,大宴上闹成什么样也同她一个不在场的无关。 再者,年节原本就是同家人一块儿团团圆圆的日子,她明棠有何亲人? 镇国公府没有她的亲人,整个明府乌烟瘴气,晦气东西可不少,明棠也懒怠早回去看他们那些脸色,晚些回去便晚些回去罢,不算什么大事儿。 谢不倾拿过明棠的大氅,替她仔细披好,系好衣带,戴上风帽,便往外头走去。 明棠跟在他后头,出来的时候没防备,被夜风一吹,打了个寒战,连忙躲到谢不倾身后去。 谢老贼没甚别的大用处,此时用来挡风却再好不过。 王伯没在,谢不倾也不大在意,自己挑了一盏廊下挂着的灯,拿杆子系着了,递给明棠:“拿着罢。” 明棠无声一叹气,知道这大佛又要她伺候人,却也没多说什么,接过了灯笼,正欲走到谢不倾前头去替这尊贵大佛掌灯。 却不料谢不倾已然往前去了:“本督可不像你,身娇体弱的没有一点儿功夫,脚下路都看不清。本督走前头,你自己提着灯,看着脚下的路,别又跌着了,反倒要本督来扶你。” 明棠在他背后,趁着他看不见,翻个大白眼。 这厮当真应当是个哑巴,这张嘴不张嘴则已,一张嘴着实气人,若他一句话都说不了,他这形貌也堪品味一二。 不过谢不倾既然开了这个头,明棠亦早有此意。 “大人这话说的好,小的确实苦此久矣——若是大人首肯,也拨个会教武艺的先生给小的习武,教小的也学一学。” 明棠半真半假,如此一语。 她想学些武艺也不是一日两日,心知自己做不成大宗师,却也想学些防身的功夫。日后若有什么突发事件,自己也能应急一二,不必太依仗旁人,也能做个保命手段。 拾月如今跟着她,有时她也会向拾月请教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只是武者未必是先生,拾月自己的功夫不错,却不大能教会明棠习武,便教了她一些五禽戏、八段锦之类的健身法子。 明棠学了,每日也会寻个时间做一做,身体确实有些起色,不过现下时日还短,暂且看不出大变化来。 若能有个先生教她习武,百利而无一害。 谢不倾的声音在前头,有些被夜风吹散了,显得微微缥缈:“你想习武?” 他的语气有些懒洋洋的,大抵没怎么放在心上。 明棠却是当真想要习武的,便点头道:“若有,自然是好事儿。” “嗯,本督记下了。” 谢不倾没多犹疑,应下了。 明棠惊异于谢不倾今夜怎生这般好说话,几乎可称有求必应,她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若是谢不倾不肯,便拿来损他的话,却不料他这样痛快地应了,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了,只觉得愣愣的。 她没言谈,便一下子静了下来。 唯见周遭一点点淡淡的月色,照不亮周遭的景致,只为身前的人身上镀上一层薄薄的月华,朦朦胧胧,好似一层浅淡的纱。 谢不倾的脊背挺得直,内力又沉稳,行走之间如挺立的松柏,不见一丝萎靡颓唐之意。 谢不倾在前头带着路,明棠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的步子紧随其后。 二人一灯,就这般不紧不慢地破开黑夜,往宅院深处走去。 王伯还在屋脊上一个人喝酒,正喝得又哭又笑,便瞧见远处小径之中穿行的灯火,定睛一看,竟是谢不倾带着明棠往宅院深处而去。 从高处看,那灯笼如同一点微弱却发着光的星火,虽是晃晃荡荡、明明灭灭,却始终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起,连在一处。 王伯愣愣看着,眼眶之中的泪却是越来越多。 他将手中的酒迎天一敬,仰头一干,以袖掩面,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主子,竟还有愿踏足那院子的一日。咱家等这一日,已然是等了太久太久……” 他哭得肝肠寸断,一塌糊涂,泪眼望天,瞧着天边的几点星子都在泪水之中越发模糊。 明棠并不知此事,她跟在谢不倾身后,正琢磨此处究竟是何处,谢不倾又究竟要带她去哪儿做什么。 她初时还怕谢不倾是习武之人,自己追得吃力,却不料谢不倾走得并不快,好似有意等等她似的。 明棠素来步伐迈得小,也能毫不费力地跟上他,二人走了大抵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一间生满了杂草的小院前。 谢不倾将斑驳的木门推开,二人一同走入。 明棠瞧见这亦是个雕梁画栋的小院落,虽并不大,风水格局却皆是上佳,只是太久无人居住,整个院落破败不堪。 石子儿道上还好些,只不过生了许多苔藓地衣,一旁的花圃之中却是杂草丛生,几乎到人腰际,一片衰败凄凉之境。 谢不倾将明棠手中的灯笼接过,取下来重新挂到院落里,而自己指尖一弹,院中的石质地灯便皆亮了起来。 夜风轻轻晃,明棠一面捉紧了自己的风帽,一面打量了小院一圈,将这衰败之景尽收眼底,最后抬头看着院中小楼,见其上挂着一块儿笔迹苍遒有力的牌匾,上书“经纬楼”。 这匾额应当也是上佳漆木制作,只是外头的漆早已斑驳,连描字的金漆都已经脱落了大半,只依稀可见从前的风光。 明棠扼腕叹息,此楼名甚好,经纬二字,含蓄内敛,但若细细品来,却气象万千。 只可惜她对书法并不精通,认不出这是哪位名家大作,但光是一眼便能看出下笔之人胸中有气吞山河之势,也可知其人绝非寻常之人。 在此处见的景致越多,明棠越发能确定这定是哪家百年士族旧宅,只是不解谢不倾将她带至此处之意。 她自然第一便猜测此处乃是谢不倾之旧居,但分明人人皆传闻谢不倾出身下九流,乃是从尸山血海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神恶鬼,他与士族当真有关? 上京城之中并无谢姓士族,而谢不倾这样短暂的时间之内谢不倾便能将她带来此处,这儿最远也不会超过京畿——这究竟是何等没落士族? 明棠心中正思索,抬头凝望的时间不免略略长了些,谢不倾顺着她的明月光看过去,便瞧见那块儿匾额。 数年不见,再见此物,谢不倾之神色已然平静无波。 “在看这块儿匾额?” “嗯,正是,这匾额书写得极好,我便多看两眼。” 明棠不曾否认——世人皆知,九千岁最不喜旁人揣摩他的身份,明棠亦不愿以身犯险。 毕竟谢老贼难得今夜如此心情不错,明棠也不愿去扰了他的快活。 闻言,谢不倾哂笑一声:“这匾额,是你见过之人所书。” 明棠一怔,下意识问起:“是何人?” “数月之前,明世子曾往白龙观密会佳人——可记得与本督匆匆一面之时?” 明棠略略回想一番,便想了起来。 她先是嗔怒起来:“什么密会佳人,乃是正事儿!” 只是她这般说着,心中却也在想那一日——彼时她去白龙观,是为了见被她安置在白龙观的柳霜雪,后来从静室出来之时,曾碰见谢不倾与一慈眉善目的老道人同立在大殿门口。 那一趟,明棠多见的人也就谢不倾与那道长。 “是那位道长的?”明棠问起。 谢不倾微微一笑:“是,如今却不是了——那位道长,不过是个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的大官重犯,本督那日不过是去白龙观奉旨捉拿其人。这宅院便是那道人从前的祖宅,被皇上赏赐给了本督。” “你方才所看这‘经纬楼’之题书,正是那道长亲手所写。” 明棠有些了悟过来,点了点头。 不论是太后垂帘听政之时,亦或者是小皇帝亲政之后,查处的贪官污吏也是不少,这般宅院能空出来,也算是有了说辞。 大梁朝这些教派皆盛行,不论是道长亦或是大师,皆受众人崇拜敬仰,若是逃犯在外,伪装成道士隐姓埋名,换上道号道袍,便可骗过许多人的眼——毕竟谁曾敢想,如此戴罪之人竟然也敢这般招摇过市,也能避开不少怀疑。 而谢不倾见明棠思索认真,没瞧见自己的大氅系带已然松开了,便俯身替她系上衣带。 明棠还沉浸在思绪之中,不曾想谢不倾忽然近身而来,下意识退了一步。 这地上生了许多湿滑地衣,明棠后退这一步便不曾注意脚下,脚下顿时一个打滑,往后跌去。 她不免惊呼一声,心都有些提了起来。 “怎生这般不小心?平白站着也要跌?” 谢不倾没好气的声音从身前传来,他一手便横在明棠腰间,将她那不堪一握的盈盈细腰握在掌中,甚而怕她这般还要跌着,还以手护住了她的后脑。 “小废物,没一点儿用。” 谢不倾将她扶正,哂笑她两句。 明棠颇有些惊魂未定,又有些气恼:“地上太过湿滑,我一时之间不曾注意。” 谢不倾见她脸颊都红扑扑的,双眼亮晶晶,忍不住笑:“诚然,是应当怪罪这些青苔,怎么能怪罪你。” 他与明棠挨得极为接近,明棠又是半个被他这般接着抱在怀中,见了他的脸就在面前,鼻息都几乎交融在一处,不免有些心慌。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棠随意寻了个由头,从谢不倾怀中脱身而出。 谢不倾闷笑一声,也没有多纠缠。 “走吧,上楼去一趟,带你看的东西在上头呢,” 谢不倾先走在前,又回过身来,朝她伸出手。 第136章 轻轻在她额上一吻 谢不倾在前头,朝着明棠伸出手,薄薄的月色笼罩在他身上,宛如一层浅淡的霜华。 他面孔之中那些仿佛镌入骨血的阴郁狠戾似乎也随着这月色一同淡去了,眉骨的阴影下,他的凤眸也含着两分温润。 明棠这会儿也不急回明府,随他去也无所谓。 只是瞧着谢不倾伸出来的手,她下意识有些犹豫。 若是往常,明棠总想着的是懒怠忤逆他,省得惹火烧身,要怎么样都随他去了;可大抵是今夜的夜色和晚风都格外温柔两分,明棠望着他的凤眸,怔怔然有些出神,反而不知该不该应他。 谢不倾看出她的犹疑,垂眸掩了神色,只主动将她的手牵到掌中,拉着她往经纬楼中走: “这有何可犹豫的?这院子多年不曾住人了,里头的阶梯恐怕也有些松动,谁叫你这样没本事,在沧海楼里都跌了一跤,这里头的阶梯于你而言恐怕更是危险。本督牵你,不过是叫你免受跌倒之苦罢了。” 他那阴阳怪气的语调一出,方才的温柔便好似刹那错觉。 明棠心中的怔然全被打散,看着他的背影,恨不得以视线在他的背上瞪出两个窟窿来。 呸! 上回在沧海楼,那是她想跌倒的? 那楼梯修得便不像个正常人能走的陡峭,那日她又浑身都不舒坦,怎生去走那样陡峭的楼梯? 他心中不知道,反倒拿这件事情来笑她? 谢老贼,果真该死。 但凡她稍稍有那么一刻觉得他也不是那样该死,事实便立刻敲锣打鼓地告诉她,这狗东西真不是人。 谢不倾不必回头都能察觉到身后灼热的视线,不禁微弯了唇角,无声一笑:“好了,本督同你玩笑罢了,这样生气做什么?小火药坛儿,一碰就生气。” 明棠反唇相讥:“是,我就是个炸药坛子,最好是给您也炸着了,省的总是我一个人生气。” 谢不倾笑了两声,破天荒地没再同她斗嘴,只道:“那日的事情,诚然是本督疏忽了。摘星有错,你身子不适还将你强行带来,又让你走沧海楼的楼梯,确实是她的失职。你那时候罚她,罚得很对,旁人轻视你,你打回去就是。” “我几时罚她了?”明棠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停——谢不倾连这都知道? 彼时摘星对她种种冷嘲热讽,明棠便当场将藏在身上的烂肌粉悄悄抖落到她身上。 只需要极为轻微的剂量,烂肌粉便能让人浑身肌肤奇痒无比,抓挠后就开始溃烂,严重之时甚至会大块大块地掉肉,且无迹可寻,乃是十分阴损的东西。 谢不倾瞥她一眼:“西厂之中的毒物皆管束得极严,绝不会流到外头来,她被杖责之后浑身生了烂疮,大半月都不见好,显然是中毒之兆,且这毒,也不是西厂所出。” 见明棠神色未变,眼中却微微一沉,谢不倾握着她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不甚在意地说道:“本督提及此事,并非责怪之意,更无意追究。她奉命去请你,却如此玩忽职守,便是你不罚她,本督也已然革了她在从龙卫之中的任职,杖责示下,贬到锦衣卫去了。” 明棠闻言,当真不由得吃了一惊。 因为不敬于她,摘星受了如此严重的责罚? 西厂规矩之严苛她早有耳闻,其中杖责也比外头的杖责要难捱得多,纵使身有武艺,那也是一场极为难捱的惩罚;不仅如此,独属于谢不倾所有的从龙卫与普通锦衣卫的待遇更有天壤之别,被从从龙卫贬成锦衣卫,这处罚已经是极重了。 是……为了她? 明棠曾有一刹这般想,随后自己好笑的勾了勾唇。 怎么可能是为了她?她未免也太看重自己有几斤几两。 大抵是摘星如此行事,品性与手段皆不入流,不配为从龙卫罢。 如此一想,明棠又重新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她一时没有说话,两人便静静地进了小楼,谢不倾空着的那只手不过指尖内力一点,楼中四角的壁灯便随着他的动作齐齐亮起,随后他便娴熟地拉着她穿过地上的一片狼藉,寻到了后堂上楼的木阶梯。 明棠借着亮起的灯火,悄然打量四周。 这经纬楼原本应当是个读书习武之处,如今却好似遭了洗劫一般凌乱。同方才在的正堂一样,雕梁画栋,心血所在;而今凄凉枯旧,风光不再。 一眼望不到头的书架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隐约可见其上道道划痕深深,不知道多久以前的书杂乱地落了一地,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明棠只瞧见最近的一本是《凤首箜篌令》,心中暗暗一惊。 她在金宫之中学习诸般技艺,而在琴乐之中,她最擅长的便是凤首箜篌——这凤首箜篌早已断代失传,金宫为博一个独一无二赚足噱头,千辛万苦从前代大墓寻来一把凤首箜篌,还有乐谱《凤首箜篌令》,勒令明棠苦练。 这《凤首箜篌令》存世寥寥无几,价值千金,如今却如同草稿一般杂乱地丢在地上,蒙了不知多少年的尘土。 此物能在其中,其他看不清的书必然也是珍稀之物,这经纬楼果然如其名,包罗万象,浩瀚如海。 能有此等实力与财力建起如此经纬楼,必然是实力雄厚的士族,明棠把上京城的大小士族皆想了个遍,却实在想不出符合条件的士族来。 明棠心有思绪,谢不倾察觉到她的出神,叮嘱道:“小心脚下。” 明棠被他一言引得回过神来,点点头,继续随着他小心上楼。 他的手掌并无一丝赘肉,骨节分明地有些硌人,掌心指腹皆覆着一层练武留下的薄茧,坚定有力,拉着明棠缓缓地往楼上走。 明棠望着他的手,不知为何想起谢不倾指腹的那一点儿朱砂痣。 彼时在上京城门,她就是遥遥一眼,认出谢不倾指腹那一点朱砂痣,这才意识到那一夜在驿馆之中替自己解毒的恩人是谢不倾。 他的朱砂痣同她自己眉间那一点一样,只隐在肌肤下小小一颗,如同一点凝结的血,秀气又孤冷。 他两人生着一样的痣,叫明棠觉得太巧。 痣常见,朱砂痣却并不常见,杂书之中亦曾言及,朱砂痣是前世里难以忘怀的执念所化。 明棠确实有执念,她恨自己前世里孤苦无依孤立无援,以至于沦落风尘,今生再不要过那样的日子; 那诚如谢不倾这般人,亦曾有这等忘不了的执念么? 她沉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脚下的东西,踉跄一下。 还在谢不倾一直牢牢地牵着她,她才不曾跌倒。 “小废物,总是这般走也走不成。方才牵你,你还犹豫,若本督不曾牵着你,你便又要跌得头破血流。” “……”明棠欲辩,却又发觉自己说什么都实在苍白,便低下眉眼来,瞧着像是被训了的小狐狸,耳朵都耷拉下来。 谢不倾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他弯下腰来,将明棠一整个搂入怀中,抱着她便往上走去。 因不必再顾及着明棠跌着,谢不倾脚尖提气,在这满是灰尘的楼梯上宛如一道惊鸿,瞬间擦过。 明棠半趴在谢不倾肩上,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已经飞快上楼去了。 她来不及看清方才差点绊倒她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木雕小老虎。 那小老虎雕工精湛,憨态可掬,一看便是逗小孩儿开心的玩具。 可这样童趣可爱的小玩偶,中间几乎被什么拦腰砍断,褐色的污渍几乎将其全部裹住,在角落里积满了灰尘。 等到了小楼楼顶,谢不倾才将明棠放下。 这小楼的顶楼,竟是个极为开阔的露台。 小楼颇高,地势也在府中最高的位置,站在露台上可以俯瞰周围一切。 明棠飞快打量一眼,没在视野所及之内看到任何眼熟的建筑,无论是白龙观之中那高可通天的金身塑像,亦或者是上京城南市在小年夜里必然灯火如昼的花灯会,什么也瞧不见。 唯瞧见周遭一片静静,暮色四合,山河寂寥,唯独院落之中偶有几处有灯火摇曳,隐约可闻人声。 夜风之中有鹧鸪悲啼,无端再添两份寂寥。 什么也瞧不见,此处便必然不在上京城中,大抵是在京畿某处。 谢不倾见她静静看着远方,猜到她心中所想,却什么也没再说。 他只是悄然站在明棠身侧,看夜风过寒川,看月华洒眉弯,看了好一阵子,才漫不经心地吹了吹银哨。 “小火药坛儿,看。” 谢不倾的声音忽然响起,将苦苦思索的明棠拽了出来。 “看什么?” “看烟火。此地小年夜有燃放烟火之习俗,正可一赏。” 她尚有些呆愣,抬头一看,便瞧见远处一簇亮眼火光忽然窜起。 它从地面高高地飞至天空,然后猛然炸开,洒落一场银色的星雨。 肆意烂漫,转瞬即逝。 明棠先看到这星雨满天,随后才听到远远传来的震耳欲聋声。 而那些从地面冲天而起的火光却并未停下,一簇接一簇地往天空而去,随后炸成种种五彩斑斓,将她黑色的眼瞳都映成种种光彩。 果真是烟火会! 星桥夜度,火树宵开,灯月光交射。翠檐铜瓦。相辉映、隐隐绛霞飘下。风流艳雅。 明棠的眼中不禁有了赞叹之色,初时不过惊鸿一眼,慢慢的却也渐渐沉入这一场盛大的烟火之中。 今宵此夜,火树银花鱼龙舞,种种争奇斗艳的烟火在空中绽放,宛如不停歇的奇幻,无疑是极为好看的。 谢不倾却并不看那烟火,他看着明棠专注赏烟火的模样,沉寂的眼底缓缓地漫上一丝安然。 他不曾多言,只是在明棠看不见的背后软了神色。 等到那烟火彻底停下,明棠都闻见空中残留的硝石火药味儿,还赞叹地说一句:“如此盛大,堪比除夕时在宛溪河畔放的烟火了。只可惜我好些年未见过了。” 谢不倾闻言亦一笑:“嗯。” 除夕夜在宛溪河河畔燃放的烟火,乃是宫中采买选购的上乘烟火,价值贵重,取的是个与臣子、与民同乐的好彩头,盛大非凡。 明棠长久不在京中,前世里也鲜少出门,只残存着幼时与爹娘一同赏玩烟火的模糊记忆,此后再没见过,如今见了这烟火,不免想起彼时年少,无忧无虑地与父母同游宛溪河之时。 可惜时光匆匆把人抛,命运从不等人老。 谢不倾看出明棠平静的面下藏着的遗憾,忽觉这也不算个绝佳主意。 烟火喧嚣灿烂,热闹非凡,那本是快活时候,可惜烟火燃尽之后,周遭的寂静反而勾人忧愁, 明棠却也很快将那些念头按下。 时下火药提炼技术并不高超,越是美丽的烟火越是耗费贵重,这样大的烟火会绝非一人之力能完成,明棠前世里也极少见到。 她看得高兴,双眼都亮晶晶的,又转过头来看着谢不倾:“大人特意将我带至这高楼上来,是带我来看烟火会的?我瞧这周遭好似没甚士族与村落。” 谢不倾垂眸掩下眸中神色:“这宅院在山顶,正好看不见山下谷中有个庄子,那庄子乃是个荆楚巨富所有,行商之人讨个好彩头,逢年过节都放烟火,并不算新鲜,借花献佛罢了。” 明棠不大相信,却也并不多问。 看过了烟火,谢不倾果然没多为难她,原路返回正堂。 那王伯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殷殷切切地守着他们回来,听谢不倾要送人回去,他便殷切地下去准备车马。 谢不倾亦同乘,亲自送明棠一块儿回去。 明棠有些累了,上了车便昏昏欲睡,谢不倾看她强撑着不肯睡的模样,点点她的头,失笑道:“你若困的厉害,便浅眠一会儿,等到了,本督喊你起来就是。” 她却一直不肯,只说自己还不算太困,时不时打起车帘往外看看。 谢不倾心知她是要看路,更是要看山下谷中是否当真有那庄子,也随着她看了。 待她瞧见果真有个庄子的大山门,七八个仆从正满地扫烟火残骸,这才安了心来。 情绪一松,明棠便当真困了,马车车轮滚滚,没两下她便阖上了眼,显然是累极了。 谢不倾看着她的模样,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揽到怀中来,枕着自己的腿睡了。 她的睡颜温柔安静,谢不倾垂眸看着,鬼使神差地在她额间落下一个轻轻的碎吻。 第137章 一夜温柔,非礼往来多次 吻正落在明棠眉间的朱砂痣上,温柔缱绻。 明棠睡着了,马车之中便无人说话,一时之间寂静下来。 谢不倾看着明棠的眉眼,手轻轻地拨弄着她鬓边的发,忽而清浅地叹了口气。 小年夜,原不是什么好日子。 亦或者说,在这世上的每一日,原本都不是什么好日子。 这污浊尘世,处处宛如吃人的阿鼻地狱,黯淡无光,血孽遍生。 偏生他一人在世,如雪原孤身,孑孓独行,茕茕而立,形影相吊。 过往的人与事都好似无谓的褪色尘土,一切皆与翻涌扭曲的仇恨纠缠在一处。每一日睁眼都好似耳边有尖锐的哭喊与诅咒,世间万象皆如恶鬼化身,拉扯着他一同堕入深渊,万劫不复。 谢不倾的眉眼之中漫出浓墨重彩的阴郁,他看着明棠那样安然柔和的眉眼,好似这纠缠阿鼻的忘川血河河畔忽然生出的一朵花儿—— 千般矜贵,万般明艳。 她亦生在这人骨血肉堆就的阴暗处,忘川的腥红却成了为她妆饰的点绛唇,再是淋漓的烂泥也遮不住她大光相似的熠熠光华,柔嫩却又坚韧地在这污浊尘世悄然盛放。 谢不倾的指尖渐渐下滑,落在了明棠细瘦的脖颈上。 她那样绵软无力,又毫无防备地就睡在他的身边,但凡他稍稍用力,她这小脖子便会断在他的掌中。 然后光华褪去,尘世重回黯淡无光的污浊之境,这朵坚韧却又娇气可怜的花朵便要被他折下,与他一同为血仇所缠缚,再无今日光芒。 谢不倾手里的性命数不尽,他定定地看了明棠许久,却蜷起了指尖。 罢了。 她自盛放在那,便是应当在那的,他亦是从烂泥池沼里爬出来的恶鬼,又何必拖着她一同下地狱? 谢不倾转而揉了揉她的面颊,明棠被他搔弄得有些痒,即便在睡梦中也躲开了他的手。 谢不倾看得失笑,才笑了一声,便觉得胸腹之中发痒,他却已然习惯地拿出帕子按在唇边,低低轻咳,然后将那红了一片的锦帕揉成一团,收到一边的暗格里。 明府,潇湘阁。 明棠一早便出去了,如今已是深夜却还未归,鸣琴在潇湘阁正堂急得团团转,便听得外头有窸窣的风声。 拾月在她身边候着,一听外头的声音,眉头终于一松:“回来了。” 鸣琴连忙往外头迎出去,便瞧见谢不倾正横抱着明棠立在廊下。 浅淡的月色将两人都笼罩在一起,明棠半倚在谢不倾肩头,睡得正熟。 她身上披着件儿朱红色的大氅,上头暗绣蟒纹,并非她的衣物。 鸣琴迎了上去,谢不倾便将明棠交到她的怀里,见鸣琴有意将外头的大氅换下来交还给他,谢不倾摇了摇头:“披着罢,夜深露重,西厂也不缺一件儿氅衣。” 他开了口,鸣琴自没有忤逆的道理,点了头应了。 只是他不走,鸣琴做使女的也不好抱着明棠转身,谢不倾却道:“不拘虚礼小节的,先带你们郎君回去歇着就是。” 鸣琴心中也记挂着明棠,生怕她出去一趟弄伤了自己哪里,亦或者是被什么狗咬了,连忙忙着明棠进屋了。 谢不倾的目光便落在一边站着的拾月身上。 不必他开口,拾月也知道这是主子有事情要吩咐她,她连忙跟着去了。 明棠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日上三竿,她还埋首在绵软温暖的床榻之中,不肯抬头。 只是外头似乎有些人轻轻说话的声音,明棠被惊扰了,便也睁开了眼。 鸣琴在她身边缝补衣裳,瞧见她醒了,便放下手中的东西来伺候她起身,一边说起:“是大娘子来了。” 明棠好奇问起:“阿姊怎生来了?” 鸣琴唇边便生起两分愤愤不平来:“总是一些晦气事儿,多亏了大娘子摆平!昨日祠堂有大宴,小郎却一早便叫那位给接走了,后头宴席也不曾来,老夫人那边就来了两个婆子到潇湘阁门口闹腾,说是这样阖家祭祖素斋席的时候,小郎怎生躲懒。 小郎不在,咱们也不能给他们变出个人来,拾月同他们说小郎昨夜在祠堂里守夜冻着了,一早便身子不适,回了潇湘阁躺着,这会子不便赴宴,她们却还不信,非说请两个大夫过来替小郎瞧瞧。 高老夫人惯会用孝道来压人,说这两个大夫是她下令请来的,小郎体弱不能讳疾忌医,定要让两个大夫进潇湘阁。 正僵持着,大娘子便来了,还带个年轻御医过来,说是见小郎没有赴宴,猜到小郎是病了,便特意求了大长公主府上的御医过来替小郎看诊。有御医在,那几个婆子才没再闹腾,灰溜溜带着人走了。” 明棠有些微讶,一面穿上衣裳,问起:“我既然不在,阿姊带着太医来,岂非白跑一趟?” 外头的明宜宓似是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笑了两声。 她是女郎身,不好进弟弟的屋子,便在窗前敲敲窗棂,笑道:“你阿姊我知晓,昨日有贵客将你请走了,你去不了赴宴,便特意寻了个小厮扮做御医来走个过场,省的那些人搅闹。” 明棠飞快地用青盐漱了口,净面换衣出去,在院子里头看见俏生生立着的明宜宓,拱手道谢。 明宜宓笑颜如花,直说不必:“原不是大事儿,你我姐弟,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再者,那宴席我也坐得无趣,不如来为你做做有用的事儿——我今儿过来,是来瞧瞧你有没有回来的,若你还不曾回来,我便再叫人来演一演,省的那起子小人又搅和起来。” 说着,她忽而凑近来,神秘兮兮地问起:“什么人能将你请动,还是小年这样的好时候?” 明宜宓冷艳的脸上全是揶揄的笑意,明棠不知怎的有些不自在,指尖拧了拧衣袖的皱处,做无事状道:“……只是一友人罢了。” “当真?只是一寻常友人?可我听说的,怎生不是这样一回事。” 明宜宓却好似知晓什么内情似的,脸上有几分狡黠。 见她如此,明棠便知道她应当知晓些内情,只是不知道她已然知道了些什么。 不过谢不倾那头消息素来极严,二人如此非礼往来多次,外头也没传出一点儿流言蜚语;她自己院子里也管束得紧,没人敢在外头乱说,明宜宓若能知道有人来请自己出去,消息只可能是从魏轻那儿来的。 魏轻替谢不倾做事,他对自己与谢不倾的事情自然知道不少;他与明宜宓之间又显然交情匪浅,明棠也把握不准他究竟透了多少消息出去。 不过她这般揶揄自个儿,明棠却也不放过她——明宜宓的话她一句不答,却问道:“阿姊与景王世子这般互通有无,心意相通,看来是红鸾星动,好事儿将近啊。” 明宜宓的面上有了些淡淡的薄红,却啐道:“说什么呢!他那般混不吝的,谁与他有什么?” 明棠便学着她方才揶揄的样子说道:“当真如此?可我听说的,怎生不是这样一回事?” 明宜宓这回是当真被她打趣得红了脸庞,跺了跺脚:“好小子,你如今也是学坏了,知道怎么来打趣阿姊了,若非你是个小子不是个妹妹,阿姊我今日必得撕一撕你的小嘴儿。” “阿姊这样狠心,总舍得撕我的嘴,那景王世子的嘴可比我的嘴欠儿一百倍,阿姊都不舍得朝他下手,可见心是早早地便偏咯!” 明棠专拿魏轻来说事儿,三局不离景王世子,将明宜宓说的又羞又怯,也不退让,忍不住说她:“棠弟,我可是知道你,你悄悄地同别家的女郎去相会了,如此一整日都不回来,可见是真心喜爱的。有这样喜爱,不如同阿姊也说说,阿姊求外祖母给你做个人情,必不被祖母拦着!” 这话想必就是明宜宓知晓的全部了,明棠故意激她,便是想看看明宜宓晓得多少——旁的还不论,一听她说,自己昨日同别家的女郎去相会,明棠险些笑出了声。 谢老贼,是别家的女郎? 明棠着实是忍不住笑了,却也想着,便是谢不倾那妖冶模样,若当真为他点红妆着罗裳,也不是全然不能看。 只是他身高腿长,浑身又总是一股子阴恻恻的模样,瞧着哪有一点儿女郎的柔美婉约之气,怕是将寻常孩子都吓哭。 明棠小小一捧脸儿,光是想着谢老贼着女郎衣裙、做自己妻妾的模样,眼睛都笑得弯弯的:“还有此事!那阿姐可是说错了,昨日与我相会的可不是什么女郎,阿姊错啦——若是那人,阿姊有本事叫大长公主讨个恩典,弄到我的后院来,那可了不得,镇国公府都能给劈成两半儿!” 明棠与明宜宓互相打趣着,谁也不让谁,皆是难得的开怀畅意。 鸣琴,双采,与明宜宓贴身伺候的使女桂圆都在廊下站着,见主子们开怀,也一同笑起来,平素里如同个雪洞一般孤冷安静的潇湘阁终于染上些欢快气息。 桂圆是个活泼性子,与双采又相熟,拉着双采的衣袖便悄声地笑:“我们院子里头,没人能够治住大娘子,也就三郎君同大娘子相熟,能这般作弄一二。” 双采亦是笑,目光久久地落在明棠面上:“我们郎君性子沉静,平素里鲜少嬉笑玩乐,也只有大娘子能叫我们小郎这样快活。” 因桂圆比她矮一截儿,双采又一直看着明棠,桂圆正好瞧见她左耳后有一块儿蝴蝶展翅似的胎记,指甲盖儿大小,不是离得这样近还发现不了。 她年纪小,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双采姊姊,你耳后的胎记像蝴蝶!” 双采随口答道:“是啊,我阿姊也有一块儿,只是她的在右耳。” 一伙子人说着话,没瞧见远处堆好的雪人后探出半个头来。 这面孔还有些稚气,正是沈鹤然。 他如今在明棠院子里养着,白吃白喝,也不做什么事儿。 只是明棠强压着他每日要看两个时辰的书,不然就不给他吃鸡腿,他这会儿原本应当在书房看书才是,大抵觉得无趣又没人管着,悄悄跑了出来。 那头在说着话,沈鹤然远远地看着,并不上前来,只是目光在明棠身上停了停,又落在明宜宓的面上,最后打量一圈使女们,露出两分若有所思来。 随后他才如常一般回到书房去继续看书,倒也没有闹腾。 明宜宓与明棠笑够了,这才到正堂去吃茶。 吃茶的时候,明棠便想起正事来,有意打探一二,问起:“昨日来潇湘阁闹事的,只有祖母身边的人么?二房的不曾来?” 明宜宓摇头,面上闪过一丝嫌恶的讥意:“二房?二房自个儿都一团臭气熏天呢,哪有功夫来掺和你。” 明棠捉到她的嫌恶,问起:“二房出什么事儿了?” 明宜宓却不愿多言:“不是什么好事儿,你年纪小,听那些脏东西,没得污了耳朵。” 明棠便不再追问——总归听她这意思,必是明二叔在祠堂里头干的事儿抖落出来了。 那不拘有没有闹大,总归四房已然知道了,这事儿便不愁往后说。 明棠转了转眼睛,也没瞒着明宜宓,只道:“大抵晓得是什么事儿。我去祠堂守夜那日,有人将我与两个貌美丫头关在一处,还用了药物,我便逃了。我守夜之后,是二叔接了我的位置去,二房若是出事,恐怕与这事情脱不了干系。” 明宜宓面上的神情便严肃起来,掺杂着一点儿讶然:“你是说,这事儿原本是冲着你去的?” 明棠点头,眼中一点凉薄的讥讽一晃而过:“嗯。” 她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不知阿姊知不知道个中内情,那两个丫头,是一对生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咱们府中,谁有双生子?此事为着的,当真仅仅是朝我一人而去的?”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明宜宓却已然知晓了。 这是正事,她心中有了计较,起了身来:“我晓得了,我回去同母亲商量一番。” 明棠见她神色匆匆,也不多留,送她出去了。 正欲回去的时候,瞧见外头有个面生的小丫头步伐急急地往潇湘阁跑过来,待见了她,脸上顿时绽开一个笑容来:“三郎君!外头有人寻您!是个俊俏郎君!” 第138章 棠棠养小白脸儿,带着定情信物找上门的俊郎 俊俏郎君? 明棠平素里都深居简出的,鲜少与外头的人打交道,她认得的俊俏郎君也不过就那么几个,院子里还藏了一个沈鹤然,如今竟有俊俏郎君来寻她? 这倒新鲜。 明棠先不着急应,仔细地看了一番那报信的丫头,认出她确实是在门房当值的小使女,并不是老夫人的人故意来拿她寻开心,大抵是当真有人来寻她,便问:“长什么模样的?可说了是哪家的郎君?” 那丫头转转眼睛,脸上便红了一层:“奴婢没读过书,哪知道怎么形容长什么模样?和大家一样,两条眉毛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只是生得格外好看一些。” 明堂知道她年纪小,又没读过书,讲不清楚也是正当,只是目光稍稍往她身上一落,那小丫头又连忙解释起来:“但自然是没有三郎君生得好看,可惜奴婢也说不明白。他也没说自己是出身哪家的,只是给了奴婢一枚这个,好似是什么信物。” 说着,这小丫头就从袖中取出一枚红绳穿着的兔子玉佩来,双手捧到明棠面前。 明棠打量了一眼,见那玉佩的成色一般,但是瞧上去很有几分野趣,是个活灵活现的模样,也确实是有几分眼熟。 但那几分眼熟也不多,不足以叫她想起谁来,更何况那兔子模样随处可见,也不知是这究竟是这玉佩眼熟,抑或者是这纹样图案眼熟,明棠着实没甚大印象了。 那人又不曾自报家门,捧着这样一枚兔子玉佩就来见她,那算什么事儿? 明棠不愿见,便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不见了罢。你同他说,我今日身子不适,不见客。” 明棠可不知这天上掉下来的俊俏郎君是冲着什么来的,她是有几分爱俏,但也不是什么俊俏郎君都能入她的眼的。 再说了,这般不知从哪儿来的人,保不齐是抱着什么阴谋诡计来的,又何必见他? 那丫头却好似并不意外,挠了挠自己的头,说道:“还真是巧了,那郎君方才就同奴婢说,猜到三郎君恐怕不见,只说若是郎君不见也不必为难,日后自有相见时。” 明棠闻言,不由得有些皱眉——日后自有相见时?弄得这般神神秘秘的,究竟是何方来客? 那丫头说完了报信的事儿,匆匆一福身,就要带着消息回去将那来访的人打发出去。 明棠难得见这明府中有人乐意来给她报信还不存别的目的,便叫鸣琴赏了一吊钱给她。 小丫头高高兴兴地带着赏钱下去了。 鸣琴也是啧啧称奇:“真是难得,这府里还有下人眼里有我们小郎。” 双采正扫了院子里头的落叶,听见这一句,往外头看了一眼,便笑着说道:“这小丫头奴婢认得,是三夫人院子里头的媛慧,她是三夫人陪房的幺女,前些日子她的老母亲求到三夫人面前,让三夫人给她寻个差事,夫人便将她放在门房去,专迎女客,不知今日怎么迎了男客。” 听她说起这小丫头是三夫人身边的人,明棠有些意外,心中略略想了想,便道:“这小丫头瞧着心眼纯净,倒可与她往来一二,一会儿你找鸣琴拿些银子,便算是赏给你与她同用的了。” 双采知道这话的言下之意,笑着点了点头,唇边绽出一个甜甜的酒窝来。 拾月正好从外头回来,手里捧着个药匣,听得这一句话,又见双采满脸的容光焕发,知道她心里的心思,忍不住打趣她:“果然还是你懂得多些,这院子里头的人谁都认得,咱们在这项上谁也比不上你。你有这般本事,小郎君可不能把你放出去,必得将你留在院子里头。” 双采脸上浮现一层薄红,嗔怪地看她一眼:“拾月姐姐惯会说笑的,哪有的事儿。” 她红着张脸又匆匆忙忙的走了,瞧着甚至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滋味,拾月哈哈笑着将药匣带回去安置,只留下明棠鸣琴二人站在原处继续说话。 鸣琴看着她二人的背影,面上的笑意之中微微掺杂了几丝担忧:“……有一桩事情,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你我之间又何必讲这些繁文缛节,你若有想说的,径直告诉我就是。” “那奴婢便斗胆说了。”鸣琴叹了口气,压低了嗓子:“也许小郎情窦未开,不知情愁滋味,但奴婢如今年纪也大了,算是能看明白些这些小丫头心里在想着什么,双采恐怕对您……” 明棠抿了抿唇角,有些无奈:“此事我亦有所察觉,拾月恐怕也晓得——她,太明显了。” 她确实早就知道。 只是双采身份特殊,同她说开反而不好,总归如今也不过情分淡淡,明棠便想着日后离了,时间久了便自然消弭。 而鸣琴也是叹息:“她年纪小,恐怕有些克制不住自己,她如今这样忠心耿耿,保不齐也有几分是因此缘故。可小郎总不能将她收到身边,奴婢总担心她……日后会不会踏错路?” 鸣琴与双采也算是相处了这些个月,说不上多么情谊深重,倒也觉得她确实是个实心眼的温柔丫头。 她有心思,一心为了小郎做事固然好,只是明棠是女儿身,又怎能接纳她的心意? 明棠却道:“她在我们这也呆不了多久了。” 这话有几分意味深长,鸣琴微微有些吃惊:“小郎不要双采了么?” 明棠一笑:“她有她的大运道,从我将她收到自己院中来伺候的这一刻,我便晓得她不过只是在我院中暂住罢了。 她在我这儿也呆不长久了,只是她确实忠心,也该有些赏赐。回头你瞧瞧库房之中有没有什么能赏给她的,不拘价值几何,你瞧瞧好的,多拿些给她,也算是缘分尽了的心意。” 鸣琴自然依令而去,此话不多提。 却说那小丫头媛慧带了明棠给的赏钱,欢欢喜喜的一路跑到门房去。 平素里门房要做的事情甚多,也是那些门房小伙子们知道三郎君明棠不大受宠,上头的人大多不给她面子,都不大乐意往潇湘阁来打交道。 今日这事儿本是旁人接的,那人不愿意动弹,便将差事丢到媛慧身上去,撵她这个年纪小的丫头来报信。 只是他们恐怕都没想到会媛慧得了赏赐,一吊钱算不上多,总聊胜于无; 更何况如今在腊月里,再有几日就是除夕,得赏赐也是个好彩头,不禁都目露艳羡。 如今是三夫人当家,三夫人不似高老夫人一般一味重用自己人,门房里头都是些机灵的年轻人,大部分都是从下头人里提拔上来的,也不像从前一般尽叫里头的人捞油水,管的甚严,没甚收入。 这起子人原本听着要来门房做事,个个都觉得自己走了大运了,原先高老夫人的陪房在门房,那可是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却没想到如今门房没甚油水可捞,有时候迎来送往的做得不周全,还要被扣工钱,哪里比得上在主子们身边伺候的,时不时得些赏钱,颇有些怨声载道。 其中有个小子与这媛慧颇熟悉些,因想从她手里讨两个子儿来花花,故意上去同她说话。 媛慧被他扰得烦不胜烦,忍不住摘下两个铜板来往他手里一塞:“好了,你可别来烦我了,三郎君吩咐我有事情做,我要出去打发那人回去,你少来缠着我,和苍蝇一样叫人讨厌。” 那小子得了两个铜板,也不贪多,笑嘻嘻的往怀里一揣,跟着她一块往外走,一边随口说道:“要我说,这一趟你都不必多走的,三郎君平素里在院子里都不大走动,更别提与外人往来。 再说了,三郎君一个从乡下回来的,能认得京中什么人?那人穿着也不大富裕,定然不是什么正经士族之后,何必给他什么脸色!保不齐是来碰瓷儿的。” 媛慧听不得,要与他反唇相讥:“你就知道不是?那人也带了玉佩来的,说不定当真是信物。” 那小子就嗤笑一声,很是不屑:“信物?你可别说,如今府中有人同我说,三郎君有断袖之癖,那玩意儿说不定是个定情信物。” 媛慧实心眼子,说话也耿直,当即啐他一口:“你少放你老娘的屁!下头的人吃醉了酒胡言乱语,你也跟着一同说狗屁话儿?” 他被骂了,也有几分火气,忍不住争辩起来:“怎么不可能?下头传的真真儿的,说亲眼瞧见三郎君在院子里藏了个俊俏小郎君,是从温泉庄子上带回来的,好吃好喝地供着,什么事情也不做。若非是养的小白脸儿,怎么白养个人在院子里,还不准旁人来看?” “这左一个俊俏郎君的,右一个俊俏郎君的,怕不就是三郎君在乡下的时候留的风流债,如今拿着定情信物找上门来了。乡下来的东西,也难怪这样穷酸,出手都没有打赏!” 这话说的还当真像那么一回事儿,媛慧也被他说的有些怀疑。 但想起方才明棠赏钱的模样,她又觉得不可信了,虽从道理上反驳不了他,却也忍不住斥责:“少说屁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你不信就不信罢,只是你既如今拿了赏钱,那所谓的玉佩,你也昧下就是,虽瞧着不值几个钱,但也能换些零嘴吃吃。 横竖三郎君也不愿意见他,你不管他,叫他在那多站一会儿,他便知道没人搭理他,自个儿就会走了,何必自己去吹这个北风呢?” 媛慧瞪圆了眼睛,忍不住骂他:“你们门房平素里就是这样干事的,也难怪有时旁人外头都骂咱们倨傲!不过就是前后跑一趟的功夫问问也就是了,若我不去,我怎能得这一吊赏钱?” 那门房小子便从袖子里掏出一袋瓜子,自己边吃边吐出一块皮儿,翻了个大白眼:“也只是你太实心眼了!我都已经说了,那人瞧着如此穷酸,打赏都没有,一看就不是什么能出人头地的样子,你去帮他报信,巴结他又有何用处? 再说了,如今这门房里头一点油水都捞不着,哪像从前老夫人用人的时候,这门房管着迎来送往,自个儿兜里赚的足足的。 咱们在这儿一日三餐,用些冷饭冷菜,又没甚好东西,零钱也掏不出来几个,还有几日就过年了,再不想法子多弄些钱,今年过年都吃老本儿!” “不跟你说,跟你说不来一句话!你们总是这样做事,总有一只要吃亏倒大霉的,别时候怪我没提醒你!” 媛慧与他这样说着,一路拌嘴,没料两人已经走到门前。 那郎君还正在廊下站着,面上的神情堪称温润如玉。 媛慧确实没说错,这小郎君看着不过弱冠的模样,生得虽不算顶好,却像是一块有待打磨的璞玉,有些温润的珠光谣谣,瞧着很是如沐春风。 尤其是这小郎君生了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看谁都好似含着笑容,叫人心神乱荡。 不过也诚如那门房小子所言,他身上穿着的衣裳着实是有些发旧了,有的地方瞧着甚至打了一两个补丁,洗的都褪了色,看上去当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只是当下媛慧也没心思去欣赏这郎君生的什么模样,方才二人一路走过来,一路上说了这些话,声音可不算小。 媛慧不知道方才二人的谈话叫这人听去多少,不知为何,心中总觉得有些心虚。 尤其是身边的门房小子如此看不起他,言语之间多有轻贱之意,见这郎君如此儒雅随和,更觉得多有几份冒犯。 不过那郎君面上的神色并未改变,见了她也只是微微一笑,问道:“三郎君可是不见?” 媛慧年纪虽然小,也知道明棠不见这话不能直接放在面上说,只是有些歉意地将怀中的兔子玉佩取出来还给他,一面说道:“奴婢是在门房伺候的,不在三郎君的院子里伺候,不知道我们三郎君原来今日已经病了。方才奴婢过去三郎君院子,才知道三郎君今日见不了客。” 那俊俏郎君的目光在兔子玉佩上微微停了那么一停,听她这样说起,面上也是有几分遗憾之色,但也没有再多纠缠:“既然如此,那我下回再来就是。” 他带着那个兔子玉佩,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就这般走了。 媛慧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一身的温文尔雅,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上有些不得劲,好像有一双眼睛不知在哪这样看着她,让她觉得身上不痛快。 她看的时间有些长了,那门房小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大声说道:“你瞧他做什么?你看他那窝囊穷酸模样,一看就是出身低贱卑微之人,你虽是咱们府里头的家生子,也算是三夫人陪房的女郎,若是你肯,府中这些下人都随你挑就是,你还看他做什么?难不成被他那副皮囊给骗去了?皮囊可不能当饭吃!” 这话说的,声音极大,尤其是当下没几个人往来,周围空荡荡的,这话远远地传了出去,那郎君必然能够听见。 不过那俊俏郎君的背影也只是微微一停,没有多说,又继续走了。 他的脊背停得笔直,媛慧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些烦躁,推他一把:“你这张嘴总是说些不中听的东西,我受不了你了,你日后不要跟我一块来往。天天赖在我身边,总是说这些没用的话,反倒惹得旁人觉得我同你想的也一样似的,我可没想你这么想,你走开。” 媛慧当真是有几分生气了,怒气冲冲地就走了。 却不想那小子脸皮也厚,就这样跟了上去,一路笑嘻嘻地跟着她走:“这就生气了,别走啊!” 对诸人而言,那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众人谁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只是到了夜里入夜又过一日之后,第二日反而传出噩耗来。 明棠知道的时候,正是奉命去寻媛慧吃茶说话的双采跑进来,脸上尚有几分苍白之色:“小郎,出事儿了。” 明棠看她着实有几分惊吓,便知当真出了事,心中一紧,说道:“不必着急,你慢慢说。就是大事,也不必弄得自己这样焦灼。” “外头,外头死人了!” 死人了? 怎么好端端的外头死了人? 死的谁,又是什么事情? 第139章 “明棠,抓到你了。” 双采面上犹有些惊魂未定,大喘了好几口气,这才说道:“奴婢去门房那头寻媛慧说话,瞧见迎来送往的竟只有媛慧一人,忙得不可开交。 奴婢气恼,多问了两句,才知道那起子小人压榨她一人,几个混账都在耳房里头吃茶烤火。奴婢看不下去,去耳房里寻人,却发觉……” 她说到这里,更是脸色苍白:“里头的个门房小子,全……全死了!” 明棠闻言,目光亦是一凝。 双采着实是吓着了,说着便红了眼眶,浑身都打起哆嗦。 明棠便放缓了声音哄她:“没事,也不着急立刻就说,你且坐下喝口茶缓缓。” 鸣琴便立刻扶着她坐下,又给她斟热茶。 双采握着茶杯,用力从茶杯上汲取些暖意,这才继续说道:“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奴婢一到耳房,将门帘子打了起来,便瞧见里头几个人皆睡倒了。 奴婢以为他们躲懒睡觉,大声喊了几声,却不料他们皆不动弹,奴婢心中便觉得很是不妙,正巧一个半躺在椅子上的人从椅子上滚下来,奴婢上前一看,便见他们面青唇白,身子都冷了!” 鸣琴亦是变了脸色:“全死了?” 双采惧怕的泪扑簌簌地滚落到茶盏之中,点了点头:“皆没气了……太吓人了……” 明棠便问:“此事可有人知晓?如今府里头怎么说的?” “奴婢被吓着了,惊声尖叫起来,府外的护卫听见奴婢惊叫便追了进来,瞧见了一屋子的死人,立即往上头报了,奴婢也没了心思,赶忙回来给小郎禀告。” 她这般惊恐,却也还记得将最新鲜的消息带到明棠这儿来,可谓忠心。 说着她也没再饮茶,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忙忙往外走:“奴婢身上沾了死人气,小郎体弱,不敢过给小郎身上,奴婢去更衣。” 她当真是一门心思为了明棠着想,明棠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心中生出几分复杂来,叹了口气道:“鸣琴,你陪双采多坐一会儿罢。她性子柔怯,今日受惊恐怕不安,你陪她多说会话。我记得先前大人送来的东西里有一盏血燕,平素里也不大爱吃,你拿去小厨房炖了,与她压压惊罢。” 那盏血燕价值贵重,却也不想她舍得给一个奴仆吃,连在外头伺候的拾月都侧目而视。 鸣琴倒是早已经与明棠谈过了,知晓这也是明棠为全些缘分,嘉奖双采这些日子伺候尽心得力,没多诧异,下去安排了。 明棠却不曾在意这些目光。 她将方才所得的消息在心中过了一番,只觉得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之感。 上辈子并没有这样一桩事,若说只是死了一人,也可说是意外,但一门房中所有的人都死了,此事实在蹊跷。 她不得不怀疑是背后有人动手。 甚至在明棠的潜意识里,她隐约察觉此人杀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可那又有什么目的? 这个节骨眼上,门房如今也算不上什么极为重要的位置,若说是有人针对她,杀门房又有什么用处? 等等。 冬日,耳房,烤火,吃茶? 不会是……! 明棠心里头有了个极大胆的猜测,只是这猜测也不好说,总要自己亲眼看过了才是。 于是她干脆起了身来,将挂在一边的大氅穿上,将拾月喊了过来,一同往外头走去。 沈鹤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险些一头撞进明棠怀里,他来的太急太快,连一边的拾月都没来得及将他拉住。 明棠被他那牛犊似的力气撞得连退两步,险些跌倒。 沈鹤然满脸歉意,连忙去拉她:“大漂亮,你没事吧?” 明棠有些不大自在两人这样接触,将手抽了回来,面上有些清冷之色:“没事,不过如果你现下来寻我是为了来闹腾的,这会子不是好时机,我有要事要做,你先回去歇着,等我回来再说。” 说着,也不等沈鹤然回复,明棠便匆匆忙忙地带着拾月走了。 沈鹤然在后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皱皱眉头。 明棠这会子却也不管他,路上越走越快。 外头还有巡视的明家护卫,什么人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明府门房来杀人? 她将拾月喊到身边来,悄声吩咐:“一会儿你只需集中注意,瞧瞧那附近有没有藏着会武之人,不必打草惊蛇,去看看是否有人。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是有人故意动手。” 拾月点点头。 主仆二人飞快地走出潇湘阁,往门房的方向过去。 等他二人到的时候,护卫们正在用麻袋将里头已经死了的门房小子们一个个装出来,旁边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盯着,是三夫人身边的陪房。 那两个婆子见明棠来了,亦是有些惊讶,虽然不算热络,也先见了礼,继而拦着她不往内进:“这里头有些晦气,三郎君怎么来了?” 明棠面上做出一两分苍白之色,显然是吓了一跳的模样:“这是怎么了?是昨日有人前来寻我,我因身子不适不曾见,今日想来门房问清昨日究竟是什么人来寻我,怎么就撞见这般情形?” 那两个婆子也是对视一眼,大抵是觉得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不知是遭了什么难了,这些门房小子都死在了里头,恐怕是吃东西的时候吃着什么坏的,都死了,这事儿有些晦气,郎君还是先回去吧。” 这般说着,又是三夫人的人,明棠如今也没打算和三房彻底撕开脸皮,便点了点头,作势要回去。 只是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趁机往耳房的门里头看了一眼,瞧见里头人虽然已经快要全搬完了,但东西都还在地上。 这耳房不大,大抵是为了保暖,所有的窗户都死死地关住了,还用布条子封紧。 地上有几个破旧软榻和椅子,中间围了个大火盆子,里头的碳都没烧完,地上散落了许多瓜子皮儿,一片狼藉。 明棠的目光就落在那一盆炭上。 果然。 她又将目光挪去被打起来的门帘,发觉那门帘并不是薄薄的竹帘子,是厚重的毡毛门帘,这门帘冬日里最御寒挡风,一点冷气都进不去。 明棠心里有了底,当即转身就回去。 只是她转过身去,却又总觉得有一道灼目的视线在身后盯着。 阴郁,灼热,仿佛毒蛇。 她恐怕那人正是有鬼,自己若回头去看多半引起此人察觉,便若无其事地离开。 而在明棠背后正对着的大门之外,斜对面的大宅之中,正有一斗角飞檐的三层小楼。 那小楼之中静悄悄的,却有人正躲在半面窗后,几乎是怔怔然地望着明棠的背影。 那人身上一袭青玄广袖,姿态翩然若仙,手中握着半盏茶水,一双手却如女子一般莹润娇美。 他手中端着的那茶水早已凉透了,可他却丝毫未觉,只是仍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明棠,目光中流露出重重的怅然。 这人瞧不清究竟生的如何模样,面上覆着一白玉面具,唯有面具下露出的那双眼光华璀璨。 他侧着身贴在窗后,悄悄地打量着,似乎连呼吸都放轻了,唯恐引起旁人注意,直到明棠苍白着脸,扶着拾月的手往回走,身影都消失不见了,那人才终于收回视线。 他只瞧着自己手中端着的那半盏茶,苦笑了一声,也不知嘟囔了些什么,最后将那茶水仰头一干。 “抓到你了。” 这话之中带着长长的怀念之意,却又颇有些按耐不住的兴奋。 正巧这时一阵猛烈的北风吹来,他倚靠的那扇窗户被吹得摇晃起来,他的广袖衣袍亦随着风一同卷动,如同羽化登仙的仙人。 而风终于停歇之后,窗扇后站着的人却已然不见,唯独留下被抛在原地的茶盏,滴溜溜地在地上滚了半圈,最后沉寂在原处。 无人可查。 院子里头有些乱糟糟的,大抵是不少人听说了这事,想要过来凑凑热闹,明棠与拾月逆着人流往回走,面上瞧着十分苍白,一副娇弱郎君被吓着了的模样,丁点没引起人的注意。 二人回了潇湘阁,明棠便低声问道:“可有察觉到附近有人?” 拾月却也有些迟疑地摇头:“属下的武艺不算太高超,察觉不出府中是否有人鬼鬼祟祟地藏着。 但是属下隐约察觉,有人躲在门房西南边外头的街道对面,静悄悄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多半是在听明府里头的动静。” “有几个人?” “一个人。” “我们走的时候,那人可有动弹?” “不曾,那人还是静悄悄站在原处。” 明棠不禁皱了皱眉头。 她走这一趟,借着昨日有人来访的由头去看了,已经知晓那几个门房小子是为何而死——只是这法子实在太过蹊跷,多半也有巧合之嫌。 若周围没有人看着那此事,恐怕当真是个巧合,可是拾月又说在门房对面的角落里分明有人悄悄听着明府之中的动静,这又十分不同寻常。 她正在心中思索,拾月却问起:“小郎这样痛快地回来,可是已然知道些什么?” 明棠皱着眉头,吐出一口胸腹之中的郁气,道:“我猜测,那几个门房小子是被人蓄意谋害的,他们中的是碳毒。” 拾月不曾听说过这个新鲜法子,挑了挑眉:“炭毒?此为何毒?” “并非故意下在何处的毒,而是烤火的火盆之中炭火燃烧不完全,最终便会放出毒气,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之中。” 拾月不曾听说此事,有些惊诧:“这般厉害?属下在西厂之中还从未听闻。” 明棠低低地嗯了一声,思绪却更是飞快转了起来。 这所谓炭毒,知道的人确实甚少。 但她知道这消息,是曾经在金宫的时候所知。 难不成,此事和金宫又有何关联? 第140章 等你去阎王爷面前点卯,阖家团聚 金宫。 又是金宫。 明棠想起先前谢不倾给她的那一枚玉令,目光微微一沉。 彼时她要那玉令,正是因为那玉令乃是金宫之物。 金宫之中,下到鸨母龟公、小厮使女,上到诸位花娘魁首,人人皆有一枚如此玉令以证身份;若无玉令,则视同背叛,金宫侍卫可任意处死丢失玉令之人,相当于命牌一般。 明棠深恨金宫,前世里在被赠南陈、远离金宫的那一夜,便将此玉令抛在金宫中的太白池底。 它是日夜让她憎恶不已的、沦落风尘之见证——但东西虽被抛却,影子却好似一直压在她的脊梁上,永世不忘。 故而彼时谢不倾刚拿出之时,她便一眼认出。 后来明棠将其拿回来细细观摩,从花纹细节上更可确认,此物就是压在她心头如大石一般的金宫玉令。 这玉令上的花纹极为繁复,据当年带着明棠的鸨母称,那玉令是金宫之中技艺最精湛的匠人所做,而能在玉器之上雕刻出如此花纹,仅仅只有金宫一家,别无分号。 不知那鸨母究竟是在为金宫吹嘘,亦或是当真如此——若是后者,便意味着齐照与金宫有关,她身边早就有金宫埋下之人。 彼时她曾以为此事恐怕是巧合,毕竟前世里金宫崛起于乱世之中,乃是大梁衰败、内斗不断之时才出现的,距今还有几年。 这几年金宫应当还在静静发展才是,这般时候,金宫怎会分精力在她一个轻如鸿毛的假郎君身上? 现下有一又有二,齐照有金宫玉令,今日又多出一个通晓炭毒杀人之法的人,这两人多半都是针对她的,极有可能是金宫中人。 如今既然已经察觉到,恐怕就是有金宫之人一直藏在身边盯着自己,明棠便又重新将齐照那件事想起,细细琢磨。 齐照这一条线,两辈子都是在明棠去温泉山庄之前就埋下的。 他的目的,一为将造假诗稿混入她阿娘的遗物之中,毁坏阿娘声誉; 二为将明棠拉入龙阳迷药局中,毁她声誉。 一石二鸟,目的皆在为毁去大房声誉,有些叫人费解。 明棠彼时只觉得此人剑指大房,只为让明棠这根独苗苗与世子之位无缘,若能顺路用流言将她逼死,那便更好。 但如此脱开这件事情已有些时日,明棠再想,跳出了原本的思维定势,竟想到另外一点。 “流言……声誉,我先前竟不曾想到。” 明棠低声喃喃自语。 按照前世里的经过,齐照大有机会杀她。 但齐照不曾杀她,只不过夹带假稿,又轻薄明棠。 废了这样大一圈力气,只会为了毁去一个随手就可以杀掉的人的名声? 她心中过了一遍,已有所悟,侧身问起身边的拾月:“你若要收拾一个人,是直接寻法子杀了此人痛快,还是以流言软刀子收拾此人痛快?” 拾月没想到明棠怎忽然问起这个来,略略思索一番便道:“若此人对我有威胁,我便定会杀了他;若此人对我无威胁,亦或是我不能杀他,我却深深恨他,我便要他名誉扫地,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这般不必脏了自己的手,还解气痛快。” 明棠亦是如此想的。 齐照能杀她却不杀,只做这等坏人名声的事情,确实更像泄愤多些。 金宫对她泄愤? 这也奇也怪哉——明棠这一世和金宫并无任何干系,小时候一直在田庄被人欺负,如今回了京更是深居简出,怎惹到这个晦气地方的注意? 金宫与别的什么黑手不同,明棠深知其神出鬼没与手段诡谲,但她无论如何思索,皆不明白金宫盯着她做什么? 明棠心中有了疑惑,却也觉得一下子紧迫起来。 她原以为自己如今在京中,所面对的敌手也不过就是上京城诸位士族与明府,却不料金宫竟已躲在背后频出黑手。 如此一来,有些事情确实迫在眉睫。 提前做些准备也好,防着当真有事,自己却毫无应对之机。 明棠带着拾月步履匆匆地进了潇湘阁,鸣琴心中担忧,送完了燕窝之后早在外头等着明棠。 见她回来了,鸣琴连忙迎上去,问起今日究竟如何。 这事儿不是大事,毕竟她们也不知金宫,明棠并未告诉她,只吩咐道:“我书房里书架上左边的抽屉中,有一叠药材清单,你拿了去,再去库房里将千岁大人先前给我的银票兑出一些来,将清单上所需药材皆买齐全。” 鸣琴隐约察觉出一两分紧迫之意,她知晓自家小郎君不知何时学会了制药之术,此时买药应当也是要备一些备用的,没多问,按着吩咐去了。 明棠亦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往潇湘阁的后院走去。 潇湘阁占地甚广,后院之中更是有一片广阔之地,按照明訫的意思建了几个小木屋,从前是明棠与明婉两个孩子的玩耍之地。 如今,明婉已去,明棠也长大了,这几个小屋荒废至今。 沈鹤然正在院子里头的角落里搓揉地上的落叶玩,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正瞧见明棠微微皱着眉头往后院而去。 他心里反复有事,今日原本也是想与明棠说,但瞧着她步履匆匆,显然是有事要忙的模样,沈鹤然也咽下了口中的话,不急这一时,只问起:“大漂亮,我觉得我没有从前那样傻了,我想出门去外头玩玩,如何?” 明棠并未回头,只道:“你若想出去玩,尽管去就是,找院子里头的双采跟着你,再带两个小厮,让他们给你打点出行,坐明府的马车,应当也没有人敢为难你。” 沈鹤然高兴地欢呼起来。 明棠本已经走过去了,却又想起来什么,退回两步:“只一点,你不许往那些人少的地方去,我很有些仇家,怕牵连到你头上,你就在人多的地方好好玩着,身边别离了旁人,别太晚回来。” 她因记挂着周围恐怕有金宫之人盯着自个儿,而这些人做事向来不择手段,保不齐这些人知道她与沈鹤然相熟,对沈鹤然下手来威胁她,还是叫他小心些为妙。 说罢,明棠也没再多的功夫折腾,只是摆了摆手,匆匆往后院而去。 沈鹤然的小脑袋瓜里怎会知道明棠因何如此,他颇有些不解地看着明棠的背影,不明白她跑到后院没人的地方去做什么。 他看着看着,目光却有些出神。 等他回过神来时,明棠的背影早已经不见了。 沈鹤然也没多想,开开心心地就去找双采了。 而明棠一路长驱直入穿过后院,这后院之中平素里鲜少有人来往,也只有几个洒扫的奴婢偶尔过来,现下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 而正是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似乎隐约能从那几间废弃的小屋之中听出闷闷的叫喊声,在这萧瑟的冬日里听上去竟然如同鬼哭神嚎似的。 明棠的神色却没有一丝波澜。 这小屋门被从外头锁着,拾月娴熟地取出钥匙,将门锁拧开。 里头一股子发霉尘封的味道扑面而来,等到那气味散去了,明棠才从门而入。 地上蹲着个人,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看不清是什么模样。 他脚上拴着两条重重的锁链,死死地绕在屋中的木梁之上,只要稍微挪动一下,这铁链就发出沉闷的响声,竟是个被囚禁在此的人。 那人听到门开了,却也没甚声音,只是蹲在地上目光呆滞地发出无意义的叫喊声。 但他这叫喊声之中,似乎又隐隐约约的夹杂了一些细碎的话语。 明棠面色如古井无波。 “沈家表兄,可还记得我是谁?” 她走到这人的身边,却也离得并不大近,在那锁链的距离之外,以防这人突然发疯,伤着彼此。 所谓沈家表兄,正是当初未经主家允许,与管家勾结,寄居在温泉山庄还把自己当成主人的沈家长兄。 明棠目光落在他衣衫褴褛模样上,起了几份恶劣的喟叹——当初这人与她据理力争的时候,可是信誓旦旦,目光之中颇有斗志,弄出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滋味来。 彼时他那气势,明棠还以为他日后能有什么大运道来找自己倒打这一耙,却没想到也不过就这些日子没见,昔日光鲜亮丽的沈家表兄,如今就成了这副模样。 蹲在地上的沈家表兄却并不言语。 拾月手就放在腰间的软剑上,防备着这已经被锁得瘦骨嶙峋不见天日的人还有什么后招。 也不怪拾月这样警惕,当初明棠为将解药送下山去给谢不倾,自己策马下山,却遭东西绊住险些跌倒。若无谢不倾催动内力将她接住,明棠从那样高的高度滚落下马,只怕非死即伤。 他二人回去的时候并未多看,但地上却被拾月瞧见一条绊马索,她顺着这条绊马索找进去,在道边的深深草丛里发现了一潜伏在其中,正好被督主内力气浪掀翻的大树压得死死的男子。 他已经被那大树砸得昏死过去,手中还紧紧地牵着那一条绊马索——此事不言而喻,正是他埋伏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只为暗算明棠。 也不知他在那山下守了多少日,终于守到明棠下山,他在这个地方绑绊马索,存的就是要明棠必死之意思。 拾月让他逮了回来,原本是想让他在断气之前在主子面前过一遍眼,却没想到明棠留了他的命下来,还让她好好诊治其人身上伤势,让其不能就这般死去。 彼时在温泉山庄的时候,明面上众人皆以为明棠只养了沈鹤然一个伤者,实际上柴房里还关了一个,正是这沈家表兄。 后来离开温泉山庄,明棠也秘密将此人带了回来,一直关在后院的小木屋里。 “我有些事情要问你,若是你说的明白,我也不是不能原谅你当初的害命之仇。” 明棠抖了抖自己的衣袖,觉得屋子之中的污秽实在恶臭,以袖掩住口鼻。 沈家表兄似乎微微动了动,但仍然没有说话。 明棠便拿出杀手锏来:“我知道你不在乎自己死不死,可是你总得在乎你那三个姊妹。 她们三人也不过只是三个弱女子,你如今被我关在这里,家中又没个人打理,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这话说的施施然,果然引得沈家表兄对明棠怒目而视。 明棠毫不畏惧,回以一个堪称海纳百川的宽容之色:“你若好好说,也不是不能放你出去。” 沈家表兄终于动了动浑浊的眼睛,目光落在明棠雪白矜贵的面上,哑着嗓子道:“可以,你问。” “你一直在温泉山庄中住着,恐怕也住了好些年了,我想问你,那个叫齐照的护院,是哪一年入的温泉山庄?” 明棠来见这沈家表兄,正是为了从他口中得到此事的消息。 若齐照入庄的时间早,一早就被安插在温泉山庄——她那庄子已经十余年没人住过,便只能说明他就是为了等着明棠来。 能有确定的消息,便至少能够提醒她自个儿多加注意,谨防金宫又在什么地方下黑手。 那沈家表兄嗫嚅着说了几句话,可是他的声音太小,明棠浑然没有听清。 那沈家表兄多说了几遍,声音仍旧小得厉害,明棠便略微靠近几步,想听清他口中究竟在说什么。 “我说……”沈家表兄看着明棠越来越靠近,忽然从身后掏出半块碎瓷片,狠狠地往明棠身上捅去。 拾月大惊,正要动手,却见明棠掌心银光一闪,已经提前一步抵在沈家表兄的咽喉之上: “你早就要杀我,我还不防备你?沈家表兄,你空有那白日做梦绝对能胜过我的功夫,却也不想想自己做的诸事,除了狠辣,别无一处。” 明棠早就猜到沈家表兄要借机害她,掌心的匕首一直藏着。她虽是个病秧子,但这样短时间内出刀的速度却仍旧比饥一顿饱一顿,饿了大半个月的沈家表兄要厉害的多。 “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就将你那三个妹妹抓来一同见你。” 明棠冷声道。 沈家表兄终于怒目而视:“明棠,你毫无人性!” “对对对,你有人性,你没想在下坡的地方摔死我这么个病秧子。” 明棠嗤笑,手中的匕首却狠狠往前一送,顿时漫出血红。 “我耐心不好,你再不说,便没机会说了。若与你的姊妹们在阎王爷面前点卯时碰见,可别怪她们恨你这哥哥不肯开口,害死她们。” 第141章 西厂沧海楼一地的血 明棠的神色冰凉,没有一丝怜悯。 沈家表兄看着她的神情,无端打了个寒颤。 “……那人什么时候来的我也不记得了,我们几年前到温泉庄子的时候,他好似没来,我不知道。” 沈家表兄低下了头,不与她对视。 “当真如此?若你有半句假话,我便将你的姊妹都送来陪你。” 此人并无本事,心思却狠毒,未必不会故意骗她,明棠半信半疑。 沈家表兄咬牙切齿,忽然往明棠身边猛然一撞,大喊道:“……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你爱信不信!” “明棠,你猪狗不如,不得好死,妹妹们何其无辜,你若拿她们要挟我,你必要遭报应的!” 他的动作极大,牵动着身上的铁链也被带着撞在一处,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属实不美妙。 但可惜明棠对他早有防备,在他动作之时就已后退两步,离开了铁链的范围。 他被那铁链一下子绷住,重重地摔倒在明棠脚边,不能再往前一步。 “遭报应?若世上真有这所谓因果轮回,在我前头遭报应的人必有你。” 明棠看着沈家表兄被铁链束缚着不能扑过来,只能趴在地上怒目而视的样子,哂笑道,“若有镜子,你遮盖看看你现下的样子,像不像一条被栓起来的疯狗?” 沈家表兄怒极,双腿却被铁链死死锁住,动弹不了分毫。 明棠半蹲下身来与他平视,手中的匕首轻轻敲着他的脸颊,冰寒的刃沾着尚温热的血,宛如轻轻的耳光一样扇在他的面上,留下道道血印:“沈家表兄,你好似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人为阶下囚,你有何本事在我面前狺狺狂吠?” “我没叫人将你的姊妹现在就捉来,那亦是我的仁慈,你那几个姊妹个个目中无人,住着我的庄子,打了我的人,还对我恶言相向,我若现在去报官,只你一家私住民宅,便足够你们下大狱。” 沈家表兄仍旧目眦欲裂。 明棠的目光落在他死死扣住地面的手上——他人生得五大三粗,手却没有一丝劳作的迹象,唯独指尖有一点淡淡的茧子,瞧着是常年写字的模样。 恍惚想起来,小皇帝前些年曾颁布科举新政之策,说是寒门子弟亦可通过科考入仕,虽说至今仍未推行,但早有大批学子暗中准备。 沈家表兄曾出身士族,大抵也是念过书的,如今家世倾颓,难萌荫蔽,科举正是上上之道,他恐怕在暗中准备多时。 “你当晓得,如今留着你的命,亦是我的仁慈。” “我要你生,你就得生; 我要你死,你就得死。” 沈家表兄仍旧负隅顽抗:“明棠,你若真有本事,不怕下地狱遭报应,你就杀我!” “谁要杀你,脏了我的手。” 明棠一笑,神情如长风惊月,仙人下凡,口中词句却冰冷可怖: “人断右掌,可还能活?” 拾月一震,知道这话是在问自己,连忙答道:“能活。” 明棠点了点头,复又垂眸看着沈家表兄。 “你生了一双好手,这双手又能提笔写字,又能拿碎瓷片伤人,不如留下来罢。” 明棠垂眸,一掩满目的风雪。 这世上没有人能轻视她。 没有人。 她那洁白无瑕的软靴一下子踩在他的手背上,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沈家表兄意识到她想做什么,脸上的神情终于扭曲,眼底浮现几分不可抑制的慌乱恐惧:“不要,我说,我说!” “我们在进温泉庄子之前,这人就已经在院中做护院了!至于究竟他几时来的,我当真不知晓!” “晚了。” 明棠一声嗤笑。 时不我待这个道理,若是沈家表兄不明白,明棠也不吝赐教。 沈家表兄喉中迸出凄厉的惨叫。 鲜血淋漓。 明棠收回了手中的匕首,甩去上面沾着的鲜血,慢条斯理地以手帕擦净,随后弃之若履。 雪白的丝帕落在地上,融入一团血污之中。 她没管后头那些凄厉的惨叫,偌大的潇湘阁这般声音也传不到外头去,随他叫喊。 明棠往外头去了,拾月嫌沈家表兄叫的太烦,塞了一颗止血的丸药到他口中,随后将地上的抹布扯了一团塞进他的嘴里,堵住他那些凄厉的叫声,匆匆跟上明棠脚步。 明棠微微垂着眉眼,显然是在想事。 拾月不敢打搅她——虽说上次在永亲王府已然见过明棠报复的手段,但再亲眼瞧见一身光风霁月的小郎君冷然挥刀的模样,仍旧有些胆寒。 明棠想完了齐照的事儿,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忽然问道:“二房那头,可有什么消息?” 拾月摇头:“静悄悄的,没瞧见往外运送什么。” 明棠却道:“你回去之后就盯着,她昨日没动手,今日便会动手。” 萧瑟的冬风吹过潇湘阁后院的落叶,缓缓吹去弥散开的血腥味。 潇湘阁之中如此,二夫人的院中同样风霜刀剑。 她与明二叔各坐一端,明二叔脸上仍旧是老古板似的正经模样,膝上放着半卷书卷,目光沉沉好似正在看书,可那书页半晌也不曾翻动一页。 夫人的目光就落在他脸上,满是怨怼。 两人这样对坐着,终于是二夫人先忍不住,怨气横生:“夫君,那日祠堂究竟为何?” 明二叔连眼波都不曾给她半个:“我已然说了,有人暗算,我一生光明磊落,几时做过这样的事?” 二夫人手中的手帕子都快被她绞烂了,恨恨道:“那两个分明不是给夫君预备的,为何是夫君入局?” 这一局是二夫人亲手所下,怎会料到出此差错? 那一条路上只有明棠的厢房在侧,她笃定有美人和药物的双重诱引下,这世上还没有哪个郎君能把握住,正喜滋滋地等着第二日丑事传开,却不想丑事的主角竟是自己的夫君! 明二叔并未听出此话言下之意,只觉得是女子争风吃醋,二夫人方才已经反复问过,他也早已说了自己不记得了,现下二夫人又在这反复说起,他听得耳朵起茧,十分厌烦地皱了皱眉:“说了百遍了,有人暗算我,我怎知道?” 二夫人一想那两个丫头的娇柔模样,自己的枕边人竟与这般货色缠绵整夜,只觉得自个儿心都气得滴血:“夫君怎会完全抵抗不了?发觉是旁人暗算,夫君走就是了!” 她已经被怒火怒火冲昏了头脑,浑然忘了是她吩咐人将门锁死,明二叔想走也走不了——不过二夫人也算与明二叔成婚多年,怎会不知他面上一本正经,内里却最是个好色之徒? 他见了那两个美人,连道都走不动,就算不锁门,他也不会离开。 正是这般认识叫二夫人心中酸涩扭曲,夫君回府的喜悦早已被消耗一空,唯独剩下浓浓燃烧的妒火。 二夫人本就是嘴碎念叨之人,如今心中嫉妒,更是反复质问明二叔,如同鸭子一般吵闹。 明二叔烦了,将手中的书卷一卷,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终于正眼瞧了一眼二夫人:“就算是如此,那又算什么大事?收用两个女子,难不成我这二房中还装不下?” 二夫人的怒火几乎冲到头顶,怒道:“夫君可知,母亲因此极为不快,便是舟车劳顿难以疏解,祭祖这般大事,怎能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身上拉?若是这也叫母亲知晓,恐怕更是大发雷霆!” 明二叔皱了眉头:“夫人慎言!” 他最是个怜香惜玉,爱好红袖添香之人,昨夜那两个丫头伺候得他浑身舒坦尽心,心中也怜爱两分。 今早虽然在祠堂闹了一场,但好在事情闹得并不大,发现他的人是二房的嬷嬷,事情好悬手忙脚乱遮掩下去,没在府中迅速流传开。 那两个漂亮丫头如今也在二房的后院之中,明二叔确实有些久旱逢甘霖,贪恋新鲜,想着这两人收成通房也不错。 二夫人见他如今就在维护那两个丫头,一副显然是跌进色字眼儿里的模样,更是气得发疯:“那两个狐媚子,是烟花柳巷里的一对清倌儿,咱们府邸之中怎能出现这种东西,便是收用妾室通房,也收用不了这种下三滥的贱人!若是叫外头你的同僚那些知道了,你要如何立足?” 大梁律令,官员不可嫖娼狎妓,若是被人告到御史台去,罪行极重。 明二叔如今回京是为升迁,亦知道此事严重,终于收敛了面上神情,皱了眉头:“既然如此,那便处理了就是,悄悄的,不许叫人知道。” 可惜了那两个丫头,确实有一身好本事,讨人喜欢,明二叔心中有几分怜惜。 但这般怜惜对其他美人亦是一样,死了也就死了,他面上不见一丝垂怜。 二夫人也是如此想的,那两个清倌儿断然不可留了。 她原是为了将脏水泼到明棠身上,只觉得自己做了个完满的局,却不料搬起石头砸了自个儿的脚,要将自己的夫君拱手相让,气得想吐血。 好在夫君也不是那般不懂事之人,别拦着她将那两个贱人料理了,那就当此事不曾发生过,怪自己晦气。 二夫人匆匆忙忙地往外头走去,将自己的嬷嬷召了过来,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那嬷嬷也是她的得力心腹,听闻要将那两个貌美丫头处理了,面上也不见一丝惊慌,只是点了点头,下去安排了。 二夫人正要转还回正房的时候,却不知身后何时已然站着一个身着斗篷的俏丽身影。 二夫人面露惊喜,阴沉沉的脸上终于绽出几分笑意,笑着迎了上去:“你来了!” 却没想到那人一改平素温和模样,脸上遍布寒霜。 二夫人迎上去的时候,她抬起手,一巴掌便扇在二夫人的脸上,将她打懵了。 “乔冬儿,你做的什么好事?” 斗篷下遮掩的半张脸阴云密布。 不知何时,院子里头其他伺候的奴仆竟早已被赶了下去,堂堂二房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头被人掌掴,周遭也无人听闻。 二夫人无端被打,面上又惊又怒:“你这是何意?” 那人冷笑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瞧瞧你自己做的什么事,送的什么人。” 二夫人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脸上才终于有了几分慌乱。 那人已然恼怒地转身离去,二夫人想要解释几句,甚至顾不上自己被打的半张脸,捂着脸匆匆地追着她的身影,企图捉住她随风飘扬的披风。 更多的风将一切埋在寂静里。 远处偶然传来几声争执之声。 寒声阵阵,候鸟南归。 西厂。 沧海楼。 魏轻进来的时候,甚至还未推门,便闻到其中传来的浓郁血腥味。 他心下一沉,收敛了面上一贯吊儿郎当的神色,将折扇插回腰间,大步走入。 地上昂贵的波斯地毯果然落着几滴醒目的鲜血,从门口一路蔓延至内室。 魏轻顺着血迹快步走入,走到沧海楼三层的一间博古架前。 面前似乎无路可走,魏轻却知晓这博古架上藏着机关,若能打开,便能找到其后的一间密室。 可惜他并不知晓这机关所在,只能敲敲那博古架,轻声呼唤,不掩焦急:“大人,你可还好?” 里头却毫无声音,静静的宛如一片死寂。 魏轻心中有了几分不详预感,拍动博古架的力度越来越大,连声喊他:“大人!” 他这般喊了将近半盏茶的功夫,里头才终于传来谢不倾惫懒的声音:“一大早的,什么事这样紧急?” 魏轻不过只是来送些日常情报的,但这事儿远不如谢不倾的身体重要,也没接话,只问他:“大人从前鲜少去密室之中,这是如何?” 谢不倾却未答,只是懒洋洋的问道:“你若有要事,现在便说,若无要事,可以滚了。” 魏轻平素里都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不敢跟他正面对抗,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他也顾不上这些顶撞许多,只是连声说道:“大人应当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再不可一意孤行,那药物已经做出来了,分明能用,大人若是再不使用,从前的药也没了法子,续命也无作用!” “我自有我的办法。” 第142章 坠入一场无极春梦 “你有什么办法!” 听谢不倾如此言语,魏轻心中难免有气。 他是当真着怒,即便平常在谢不倾面前都不大高声语,现下也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大人苦心孤诣数载,便是为着这一口气至今,忍看多年谋划付诸东流?” 现成的法子就在面前,他却一直迟迟不用。 若是当真舍不得,不肯用,那也尽早说了,他再着人去找法子。 无论如何也比现下他这般一日比一日憔悴些要好。 里头的声音静了一瞬。 魏轻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道:“大人志在四方,不应计较眼前得失。” 他话音刚落,在他面前的博古架忽然挪开。 密室不大,一目了然,没甚新鲜的,只是更多的血腥味从里头涌出,逼得魏轻都后退两步。 谢不倾就站在密室门口的阴影里。 他的肌肤苍白得可怕,不见一丝血色,墨发松松披散着,将他的苍白昳丽都笼在一处,似是见不得阳光的妖邪。 谢不倾没着平素里常穿的朱衣,一身淡色的衣袍愈发显出他的形销骨立,像是一团生于混沌中的云——而这云上生出红梅几枝,点点刺眼,几乎将这衣袍染成了血衣半件。 “大人!”魏轻的目光触及他浑身的血渍,紧紧一缩。 谢不倾没管自己唇边的腥甜,只半阖着眼,声音低哑:“魏轻。” 他鲜少连名带姓地喊魏轻,不见几分威压,却莫名让魏轻压力陡增。 “何为得,何为失?得失之间,又该如何?” “这……”魏轻答不上来,嗫嚅半晌,才道:“劳碌数年,收应得之物,报应报之仇,此为得。应得之物不得,则为失。而为所得,一切皆可失。” 谢不倾笑了一声,并不看面前的魏轻,只看着自己连指尖都沁出青黑毒色的手,沾了血色的薄唇轻启:“一切皆可失?魏轻,你亦是凡人。” 他忽然抬眼,看着面前面色复杂、漏过那么一刹那惊愕的魏轻。 一颗极大的血泪从谢不倾的眼角滑落,滑过他面无表情的面颊,滴滴落在他的前襟,飞溅出几朵血花。 魏轻被吓了一跳,却又想起来,谢不倾身边的近侍非夜上回便与他悄然说过,九千岁毒发严重时甚至会七窍流血——彼时他还以为这毒不会发作得这样快,却不想非夜字字属实。 他心中百味杂陈,正不知该如何反驳,便听得谢不倾喟叹。 “魏轻,你亦有割舍不掉的东西,放不下,舍不得。” “苦海行舟亦渡不去,一啄一饮当是天定。” “本督……亦如此。” 他的神情并不哀切,甚至十分从容。 亦或者说,魏轻从未在谢不倾的面目神色中看过哀切与怅然,无论如何,他总是如此从容不迫。 但他也鲜少见过谢不倾的神情这样平和。 魏轻与他相识这些年,从未从他口中听闻他曾有何割舍不下的东西。 为这一切,他可以舍去这健全机体,可以与虎谋皮,可以忍常人不能忍,可以割舍自己的一切尊严与高傲,以过往多少年的污秽与卑贱,换来今时今日之地位。 能忍常人之不能忍,魏轻从未将他当做凡人看待。 而如今,他道神明俯首,他道自己亦为凡人。 他……舍不得什么? 魏轻忍不住退了一步,才瞧见谢不倾偏头侧首,擦去面颊下蜿蜒而下的血泪,终于从他这姿态之中看出两分往日的桀骜不驯。 “自然,于本督而言,得为得,失亦为得。” 此话意味深长,而他复又垂下眉眼,魏轻难以窥探他眸中神色。 “本督已有法子,自不会死。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去,没事儿莫要来沧海楼号丧。” 谢不倾再瞥他一眼,神色也不似方才一般满身孤寂了。 他手里随意挥了挥,魏轻那三脚猫功夫便根本抵挡不住,只觉得一股子大力将他推了出去,步步推得他倒退,又一下子撞到外头的栏杆上,撞得他龇牙咧嘴。 得,这气力较往常来说也没小多少,看样子是真有法子。 魏轻揉着自己被撞的腰,心中啐了谢不倾两句,一面往回走了。 是夜。 明府,潇湘阁。 明棠正听拾月汇报。 “……不出小郎所料,她二人被喂了毒药,藏在运送泔水的牛车里,被丢到了乱葬岗。” 明棠点头:“时辰不长,她又这样着急将人弄出去,那毒药多半没下多久,应当还能救活。” “小郎料事如神也。”拾月钦佩道,“确实如此,那毒药下下去的时辰不长,属下给她们吃了解药,又用了些吊着性命的药物,短时间之内并不会死。” 明棠点头,又问起:“安置在哪儿了?” “在外头赁了一间小院子,请了个麻脸婆子守着她们。” “那婆子可妥当?” “妥当,是属下常寻的一个线人,老实本分,不会多言。” 拾月都安排得极妥当,明棠并无更多要问了,点了点头,想叫她下去歇息。 只是她又想起另外一桩事情来,叫拾月下去的时候召阿丽来暖榻。 自然,这也不过就是个文雅说话,所谓暖榻,不过就是叫她来侍寝。 拾月自然知道明棠不会当真受用阿丽——她虽不知明棠的女儿身,却知道明棠是个极有洁癖之人,不用旁人用过的东西,自然也不会睡旁人睡过的女人,召阿丽来也不过就是逢场作戏,骗骗后头的人钓鱼罢了。 但她如今和明棠混熟了,也喜欢开些混不吝的玩笑,一面往外走,一面笑道:“还好这事儿是喊属下去的,若是又叫双采,恐怕她今夜又要一夜都睡不着。” 拾月打趣她,明棠也有些无奈。 只是她抓住此话中重点,忍不住问起:“又?此话怎讲?” “双采对小郎痴心一片,每回夜里小郎‘宠幸’阿丽,她都彻夜难眠。” 大丫头们都有自己的屋子住,双采与拾月的屋子正好靠得近,虽隔着墙壁,但拾月乃是习武之人,能听见她一夜的辗转反侧也是意料之中。 “小郎,桃花朵朵,这可要好好处理咯。” 拾月揶揄完了,便往外去了。 她虽是玩笑,却不知此事在明棠心中确实是一桩正事。 双采渐生情愫,痴恋于己,明棠确实已然知晓好些时日了。 原本想着水到渠成自然会分开,但一听拾月说起,双采她已然到了夜里挂念自己甚至辗转反侧的地步,只觉得事情比自己想的还要迫在眉睫些。 双采在自己身边,一直以来都是尽心尽力的,明棠知晓她赤诚一片并无坏心,到底有些不忍心白白辜负少女心意,还是应当尽早快刀斩乱麻。 她心中定下了念头,只想着干脆这两日便将这桩事情解开了。 明棠心中谋划了一番,定下了计划,喊了鸣琴过来,如此这般地耳语一番。 阿丽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口瞥见鸣琴在她身边听她说话。 不知她二人在说什么,只瞧见两人离得极近,鸣琴几乎半个身子都贴在明棠身上,明棠好似将她笼在怀中,轻吻她的耳廓。 阿丽已有好几日不曾侍寝,明棠又点她来,她面上难免有些红扑扑的高兴,眼底有些眷恋依赖之意。但瞧见这一幕,她脸上的血色这会子又尽数褪了下去,成了怅然与心碎。 她知道自己同鸣琴没法比,见鸣琴身上没着暖榻要穿的衣裳,晓得她应当不是来侍寝,一会儿会走,便默默站在角落里,将自己的身形整个藏在暗处,近乎痴迷地看着明棠。 以至于她都不知道鸣琴究竟是何时走的,仿佛目光之中只留下一个明棠。 鸣琴走后,明棠正跽坐在软垫上看书,她翻阅文本的模样极为安然柔和,整个人融在身边灯盏散发出的柔光里,一团温润。 阿丽都不舍得打搅,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怕自己一呼气,便会将明棠这般水中花镜中月的遥不可及给一口气吹散。 她痴痴地看了明棠好一会儿,直到明棠看完了手中的书卷将其阖上,转过头去的时候,阿丽才从暗处走出来,同明棠见礼。 明棠看她一眼,一边走到香炉前,以香插调弄了下里头的香粉,挑挑眉:“来了也不说?” 自然,其实她早就知道阿丽来了,只是想看看阿丽究竟要做些什么。 却不想阿丽只是静静站着,若非自己个儿动弹,她在原地几乎站成了个雕像。 阿丽福身:“见小郎读书专心,奴婢不敢打扰。” 她微微垂着头,明棠看不清她的神情。 阿丽这一福身,明棠才发觉她微微低下的脖颈光滑诱美——前几回叫她的时候,她都是随意穿些衣裳,今日倒是她第一回自温泉山庄回来之后穿得这样用心。 阿丽眉心点了姣梨妆,红艳艳的唇脂水润光亮,身上的襦裙更是轻纱似的卷成一团云。 暗色的软纱搭在她的臂弯上,愈发显得她的肌肤朦胧美丽。 女为悦己者容; 而若非悦己者,则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棠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察觉出一两分诱惑的意思,目光之中便染上了几分深思,心中亦是思量起来,这目光停留的时间便有些长了。 她没叫起来,阿丽也不敢起来,只是心中苦涩自己的身份摆在此处,也不怪明棠如今作践她。 更何况……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配。 如今而来,更是不配。 但明棠的目光似乎始终停留在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身姿上,再加上这屋中烧了地龙,暖融融的,阿丽竟觉得浑身都有些热烫,出起汗来。 蜜色的肌肤上出了汗,亮晶晶的,纱衣更是遮不住什么,春色无边。 阿丽渐渐觉得晕乎乎的,似乎站也站不住。 明棠虚扶了她一把,阿丽听她的声音似乎从软绵绵的云端上传来似的:“自个儿去躺着罢。” 没甚感情,却又好似掺杂进一点儿炙热。 阿丽顺从,步伐虚浮,几步走到床边,跌坐其上。 随后的记忆便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她记不得究竟如何,只觉得昏昏沉沉,恩爱缠绵。 阿丽想要睁大眼睛,好似看清楚与自己缠绵的人究竟是何模样,可她面前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徒劳无功地抓住面前的一切,将双唇送上。 而那一刻,她眼角一直噙着的泪珠亦是蜿蜒而下。 但实则,明棠一直在香炉边,并未动弹。 她从头至尾都冷冷地立在香炉边,打量着一个人跌坐在床榻上,一直乱动着的阿丽。 鸣琴听她的吩咐为她抓了药来,明棠亦是突发奇想,将“醉生梦死”的配方拆解开,按照自己对药理的浅薄知识,调弄出来这样一味香。 今夜叫阿丽来,目的之一也确实是试试新香。 这香闻上去和寻常的鹅梨帐中香并无区分,但效果却和醉生梦死如出一辙,看如今阿丽如此忘情,抱着床榻上的被子深深拥吻的模样,便可知道自个儿新制的香能让中药者坠入一场无极春梦。 明棠验证过自己的药物有用,便打算出去了——看一个使女抱着被子滚来滚去又不是什么好看事儿,她也犯不着委屈自个儿看了长针眼。 但正是往外走的时候,她模模糊糊听见阿丽似欢愉似痛苦的声音里溢出一声破碎的抽泣: “是奴婢对不起您。” 忏悔。 蛇的忏悔,有何新鲜? 明棠本欲转身就走,却又下意识地觉得不对,退回两步。 她细细看了阿丽一眼,见她满脸是泪,当真哭出悔意,而她唇上红润的脂膏,此时也在床褥枕头上沾得一塌糊涂。 明棠心中灵光一闪,以指腹轻轻在沾了口脂的地方轻轻一捻,略略靠近鼻子,便闻见一股子香料气息涌来,几乎浓厚得叫人发晕。 口脂大可不必用这样重的香料,明棠已然紧皱眉头。 有鬼。 她吹响了哨子,又将任劳任怨的拾月召了过来,命她将床榻上沾了口脂的枕头取了一个走,拿回去辨认。 而潇湘阁这边暗流涌动,皇宫之中更是处处景致不同。 丽美人宫中,处处被砸得一片狼藉。 “废物,要你们何用!” 丽美人明宜筱歇斯底里,将自己身边的宫婢一个个赶出去,气得不断喘粗气。 她原以为御书房那一趟,自己至少能复宠些时日,却不想小皇帝好似又忘了她这个人,这些日子从未召见过自己。 深宫之中,不知多少红粉日夜盼垂怜,明宜筱入宫的时候有多踌躇满志,如今便有多凄凉。 墙倒众人推,她承受的不仅仅是失宠。 好容易将自己带进宫的几件首饰换了银钱,费尽千辛万苦塞到御前的内侍手里去,引得小皇帝翻了她的牌子,却不料羊车来的路上被另外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贱人引走,她这一番挖空心思又成了笑话。 明宜筱久久压抑的怒火无从发泄,在原地乱转。 这时候却有个宫女大着胆子走上前来,悄声说道:“娘娘,奴婢有一计。” “说,说不好,扒了你的皮!” 那小宫女瑟瑟发抖,但为了富贵险中求,也忍着恐惧继续说道:“奴婢打听了,陛下的羊车今日会被拦下,是因为那位娘娘买通了御前的内侍,娘娘也可试一试。” 明宜筱暴躁极了,抬手便想掌掴:“还要你说这些废话?自然是试过了,只是御前的内侍哪是那样好买通的,倒是自己个儿库中没了东西!” 那宫女儿不敢躲开,却也连声辩解:“奴婢还有法子,只是还要请娘娘恕罪,奴婢才敢说。” “快说!”明宜筱没了耐心。 那小宫女儿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冒死道:“……宫女太监,自可对食,若能与陛下身边说得上话来的公公对食,娘娘便不愁没有圣眷。梅嫔身边的大宫女文秀便是做了司礼监档头的对食,引得梅嫔一月也能得个两三回宠幸。” 明宜筱脸上下意识浮现出嫌恶。 对食? 不过就是私下勾当的好听名声! 没根的东西想过过老婆瘾,便将手伸到如花似玉的宫女儿身上。 呸!这是什么法子! 明宜筱觉得污了耳朵,刚想发怒,理智却又强行深深拉住自己。 不,如今宫中,她着实无路可走。 钱财散尽,树敌倒不少。 此法……或许可行——甚至恐怕是如今她能用的唯一法子。 只是若当真用此法,必是权势越高的太监越能说得上话来。 权势最高。 无非九千岁,谢不倾。 第143章 谢不倾与旁人厮混? 宫中如何密谋,明棠自不知晓。 若是知晓,恐怕也只是笑话明宜宓痴心妄想——这全宫中的太监她都可挑着试试看,唯独谢不倾一人,她非要攀扯,便实在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还有几日便是年节,明棠又因昨日想起双采的事情来,倒想着不如尽早了了此事,一早便命鸣琴去中堂要了车,说是要往白马寺去一趟。 白马寺亦在京畿,若有快马,来回也不过三日。 如今三夫人持家,对明棠总没甚紧束,她手里头管着府中车马的嬷嬷算了算日子,知道她也来得及回来过年节,便只叮嘱了她几句要多注意安全,没再多管。 明棠点了拾月与双采同自己一块儿去白马寺,沈鹤然瞧见她们出去,也闹着要一块儿走。 诚如沈鹤然自个儿所言,他如今瞧上去确实聪明不少,在她身前站着,微微敛着眉眼,不说话的时候倒真有几分前世里沈世子的模样。 这些时日明棠甚忙,没太多功夫见他,如今乍然一看,果然察觉到他身上的气势都很有些不同。 大抵是真要好了? 他将要好了,明棠便更多审视他两分,衡量这一趟究竟要不要带他,并不曾立即应下。 倒是沈鹤然见明棠思索,以为她不肯带自个儿,方才还一本正经的少年模样一下子裂开,成了先前十二三岁还哭鼻子的好大儿:“大漂亮,你说过你会一直看着我的,如今怎么不管我,要将我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他放声大哭,一下子便惹得周遭的奴仆频频回视。 明棠被沈鹤然吵得头疼,也不愿在这件事儿上多耽搁时间。 横竖带上他也不算坏事儿;若是将他留在明府之中,目标太大,说不定还惹了人算计,干脆便将他一块儿捎带上了。 沈鹤然立即破涕为笑,笑嘻嘻地爬上了明棠的马车。 一行人往京畿的明月山去。 快马好走,马车碌碌,不过小半日,便已在明月山山脚下。 白马寺正在明月山的半山腰间,丛林掩映,古刹悠然。 今日虽还有些小雪,但风并不算太凛冽,勉强算得上是个好天气。 双采的心思比这天气还好,瞧着很是欢喜的模样,一路上伺候明棠的动作都有几番殷勤关怀,连沈鹤然这小傻子都觉得有些古怪,连连看她。 明棠只装不知,马车很快从山脚下往上而去。 白马寺是百年古刹,香火鼎盛,即便是年节前,往来的香客也数不胜数。 即便有小沙弥日夜都清扫山门前的积雪,但这条道属实不宽敞,今日的行人更是众多,人与马车挤在一处,速度略有些慢了。 明棠两辈子都不大信佛,鲜少来白马寺,不知这是什么盛会。 她目光不过微微一凝,身边的双采就好似已经知晓明棠心中在想什么,打起了帘子来,问起旁边不远处正牵着孩子往上走的妇人:“敢问这位夫人,今日是有何大事不成,如此拥挤?” 那妇人见士族豪富的马车中忽然探出一张清和温柔的脸,吓了一跳,只觉得从马车之中露出头来的少女玲珑清秀,发髻上随意带着的一朵珠花便抵她两三年的地里收成。 她穿的如此富贵,庶民又并不知士族究竟有如何排场,这小妇人见了双采浑身都是好东西,只当她就是主子,怎能想到双采不过只是士族之中的一个寻常使女? 小妇人将孩子拉到自己身边,有些怯然地看他们一眼,这才说道:“回贵人的话,今日是元觉大师诵经做法的日子。每逢做法诵经的时候,人都比往常格外多些。 不过现下临近年节,许多人家中有事要忙,还不曾来听经,今日比平素里讲经的时候少了不少人,不算多啦。” 这话也算是说完了,该知道的消息明棠都知道了。 双采腰间常备着用来打赏人的小锦囊,里头塞着些铜板,见这小妇人也算实诚,便隔着一层窗户,将那锦囊塞进小妇人的手里。 小妇人捏了捏,知道里头是铜板,满脸的喜色几乎抑制不住,拉着孩子给他们磕了个头。 整条上山的道儿都被行人和马车挤住,缓慢地往前挪动着。 正当此时,后头忽然传来金锣开道的声音,随后一声阴柔绵长的唱声在人群中由远及近:“福灵公主鸾驾到,闲人回避——” 福灵公主乃是太后独女,天子胞妹,出行庶民需行跪拜之礼;便是士族碰见,为示对天家的尊敬之意,也应让道而行。 如此一来,方才还在道上走的庶民已经呼啦啦跪了一地,而各家士族的马车也暂时驶到一边的小道上,皆为这位尊贵的公主让开道路。 而明棠却是闻言眉心微皱。 福灵公主? 不就是那日在永亲王府之中,试图找她麻烦的魏纨? 魏纨着实不是个什么聪明角色,偏生脾气又大,明棠不愿与她多浪费时间,便命车夫先拐到一旁的小路之中,为她让道。 公主鸾驾自然天家气派,无可比拟。 一路环佩叮当,风铎在一片避让的静悄悄里发出清脆的响声,香车宝马,衣香鬓影。 明棠原本对她也没甚兴趣,只是正巧那公主鸾驾经过的时候惊起一阵风,掀开她身边的窗帘儿,明棠随意打量那么一眼,瞧见公主鸾驾之中似乎侧坐着半个人影。 十分眼熟。 明棠不由得多看几眼。 这香车宝马自然漂亮气派,只是这个时间用着未免有些漏风,冬风作祟,原本四下垂下的淡色绸缎一下子被吹开,若隐若现地露出其后之人的半个侧身,明棠有那么一刻甚至看清了那人的侧脸。 即便是隔着这样远一段距离,明棠望向那人侧脸的一面,心却好似被什么给捉住了一般。 那张侧脸实在隽永,天雕地刻,宛如鬼斧神工的俊朗无双,像极了谢不倾。 他身着内侍档头的白鹤朱衣,戴着三山帽,眉飞斜入鬓,一双凤眼冷厉又多情。 就连他微微颔首,似乎什么时刻都漫不经心、从容不迫的轻蔑模样,也与谢不倾十成十的相似。 谢不倾…… 谢不倾?! 他与福灵公主几时纠缠到一块去了? 明棠不过匆匆一瞥,却被这副情形惊了一跳。 她正惊愕着,那公主鸾驾便已然很是傲气地从众人让出的道路之中长驱而入,一下子擦身而过。 但即便就是这样一点擦肩而过,明棠也瞧见—— 福灵公主魏纨面上虽做的一本正经,身边那酷似谢不倾的人也好似寻常内侍一般半扶着她的手。 瞧着规规矩矩的,确实是内侍伺候公主的做派,并无什么错处。 可福灵公主藏在衣袖之中的另外一只手正搭在这人的大腿上,很是暧昧地轻轻滑动着,被明棠看了个正着。 那人也由着她动作。 能有这般行径,显然亲密非凡。 明棠只觉得呼吸一窒,有那么几息不曾回过神来。 待她再看之时,公主鸾驾已然走远了。 明棠心底却好似打翻了灶台,五味杂陈。 双采第一个察觉到她面色颇有几分不虞,便轻声问她:“小郎这是怎么了?面色有些难看,可是出来的时候吹着冷风,不痛快了?” 明棠看着她关切的双眼,却正好从她的瞳中看出自己微微皱眉的模样。 怪事,她皱的什么眉? 便就是谢不倾又如何,她能管着谢老贼同谁往来暧昧? 只是这死太监也忒不消停!呸! 该死的杀材! 明棠心中没来由地不悦,只强行舒展了眉,垂下了眉眼:“没事,风迷了眼罢了。” 双采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去。 拾月却看出明棠确实很有些不虞,欲言又止,倒是一路上都不曾怎么言谈的沈鹤然将明棠的脸色看了又看,忽然出声道:“大漂亮,谁惹你不高兴了?” 明棠心中本就不悦,被他这样一问,更是无端生出些烦躁来,摆了摆手,不曾多言。 好在现下公主鸾驾已然经过,众人又可重新上山。 明棠暂且将那些糟心事儿抛到一边去,想起今日来白马寺的正事——方才已然得知今日是元觉大师的讲经之日,这盛会能将许多人汇集到一处,倒也是个好法子,省得她多花力气,便随着那些同样前来听经的士族一同进了白马寺大殿前,一同静候。 明棠有明家家徽,也没几个人难为她,小沙弥引着他们到士族专属的棚子里坐了,半盏茶功夫过后,便瞧见一笑呵呵的僧人上了场,讲起经来。 这佛经晦涩,明棠也实在不感兴趣,回回听着都如同念经似的瞌睡。 好在她今日也不是来听经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这彩棚之中来回追寻。 很快,她便瞧中了其中一人。 这人临近开讲的时候才进来,只一个妇人坐在靠近彩棚出口的角落,并不发出声响,不曾引起旁人注意。 如今细细打量,只见此人黑发缁衣,面色柔白,未施粉黛,岁月在她脸上添了些风霜之色,却依旧显得平和宁静——这竟是个带发修行的女僧人! 这也奇怪,虽说白马寺之中确实有些带发修行的女僧人,但诸人的身份却大不相同。 若说是士族,这些年也未曾听闻士族之中有哪位夫人出了家; 若说是庶族,她又何以能在氏族听经的彩篷之中如此安然坐着? 她若出身高贵,便是出了家也应当有些相熟的夫人女郎,又怎会一个人悄悄的坐在这角落之中? 双采显然也得知关窍,有些好奇地打量着。 如双采一般,彩棚之中不少人都瞧见了这女僧人,悄悄地打量着她,无人上前交谈。 而那女僧人对旁人打量的目光也好似浑然未觉,只一心听着元觉大师的讲经。 而这人,正是明棠所欲。 士族听经的彩棚里皆在桌案上备有茶水,明棠作势要端茶水,却故意将那茶盏打翻,将淡色的茶液淌了自己半身。 她又素来习惯穿白色的衣裳,这茶水的颜色便在身上显得格外明显,如此一来,就有些狼狈了。 明棠站起身来,喊了双采去一旁更衣。 双采自然不会不从,跟着明棠一块站了起来。 二人往出口那走去,正打起帘子来的时候,明棠似是脚下踉跄一下,险些摔倒,双采连忙伸手去扶她。 但她这一下跌的很重,双采几乎把半身的力气都使了开来,这才勉强扶住明棠。 她二人就在侧门这儿闹出如此动静,不少人侧目而视,那带发修行的女僧人亦如是。 那女僧人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毫无波澜地滑过明棠与双采,忽然猛得一停。 第144章 男色惑人,撞破林间野鸳鸯情事 明棠已然察觉到那人的目光,她却也没有多耽搁,扶着双采的手往外头去了。场中梵语经声阵阵,明棠与双采离去其实也不掀半点波澜,其余人只多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眼,唯独那女僧人目光一直追随二人。 今日有风,吹得双采鬓发摇晃,她伸手胡乱将鬓边乱飞的发拢到耳后,那女僧人定睛一看,如遭雷击。 这……这是…… 她霍然站起了身。 明棠正扶着双采的手往更衣的偏殿过去,小沙弥为二人引路。 正经过一处假山园子之时,后头忽然传来声音:“二位留步!” 是个如同潭水击石的女声,温柔和婉。 明棠停住了步伐,回过身来,便瞧见方才那女僧人匆匆地追了上来。 “这位是?”她离二人还有些距离,明棠侧身问起引路的小沙弥。 小沙弥探头看了一眼,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这位是若兰居士。” 明棠微笑未语,双采便已小声问道:“小师傅,这位居士从前是什么身份?” 却不料那小沙弥很是一根筋,只摇头道:“既然已经出家,便已忘却前尘,从前的身份地位皆化为尘烟,何必提及?如今世间也只剩下若兰居士。” 尽说废话! 双采有些气恼,拧起了眉,却也不好怎么和一个小沙弥计较。 明棠看着满目复杂的若兰居士追上来,意味深长地一笑:“尚留着发,便是对凡尘仍有眷恋,谈何忘却前尘?” 正说着,那若兰居士便已经步履匆匆地走到二人身边。 她的目光却并不放在明棠身上,而是紧紧地缠绕着双采,从上而下地打量一番,开口欲语泪先流:“……檀儿……” 明棠被她忽视了也不在意,正好悄悄打量她一番。 这若兰居士身上缁衣虽朴素,用料却考究;其人确实不施粉黛、未戴珠翠,却也自有一股天然的矜贵之态,一举一动皆十分出挑,出身定然非富即贵。 双采察觉到若兰居士的目光热切,很不适应地退了两步,小声说道:“这位夫……居士,我不认得您。” “檀儿,你是阿娘的檀儿啊!”若兰居士满脸的泪,一双眼雾蒙蒙的,又惊又怒,双手不由自主地拉住双采的手,细细摩挲:“檀儿……是阿娘的九死一生难产诞下的孩儿……怎么会不认得阿娘了……” 双采不知她从哪儿的热情,拼命抽回了手,有些害怕地躲在明棠身后:“居士是否认错人了,奴婢不认得您,切莫这般。” 若兰居士半张脸都是泪,一面以自己的衣袖拭面,一面坚定地说道:“你就是阿娘的檀儿,你与你的阿姊柳儿,二人是太康七年,在江南西道的首邑豫章郡走失的。” “你的耳后有一块儿蝴蝶胎记,你阿姊柳儿的耳后也有一块,只是你二人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并不全然相同。又因你们从小就喜欢扑蝴蝶,府中上下都称你二人是蝶仙子转世……” 若兰居士陷入了回忆之中,一张灰白的脸上缓缓泛出浅浅的暖意,絮絮叨叨地说着。 但很快,这种暖意就成了凄厉的后悔与悲痛:“你们二人甚爱扑蝴蝶,花朝节的时候柳儿便央求着阿娘带你们去郊外踏青扑蝶。 阿娘因病痛不便出门,便一口回绝,哪知时年五岁的柳儿竟悄悄带着三岁的你溜出了府。等府中下人发觉之时,你二人已经消失多时。阿娘连忙遣人去找,几乎将整个豫章郡翻了过来,亦报了官,你二人却从此人间蒸发,杳无音讯。 官衙说,你二人凶多吉少,便是活着,也恐怕是被流窜的拐子拐走了,早就出了江南西道。阿娘膝下只你与柳儿两个女郎,怎甘心放弃? 这些年来,阿娘变卖家产,四处寻你姊妹二人,皆无所获。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阿娘于二月前行至保定,遇一道长。 那道长为阿娘卜一卦,告诉阿娘你在上京城,令我去上京城等候,至多明年四月便能见到你。阿娘本就是到处寻你,就依他所言到了上京城,却不料当真遇见你,甚至提前了。那道长,必是神仙降世!” 若兰居士的故事,说得如同光怪陆离的话本一般。 双采幼时的记忆太淡了,她浑然不记得丁点儿父母相关,从记事起便被人牙子扣在手里,与阿姊相依为命。 人牙子手里头的姊妹也有不少,大多都是因家中贫困被父母卖了的,双采也曾问过阿姊自己的身世,但阿姊并不多言,只会叹气——她便以为她二人也是被卖的,再没起疑。 若兰居士所讲述的一切,双采初时还有些不信,可听到若兰居士说起自己与阿姊耳后的蝴蝶胎记,便已是一震。再听她言及的时间,不由自主地算了起来。 如今是太康十九年末,双采正好十五岁。 若按若兰居士所言,她的长女柳儿五岁,檀儿三岁,于天康七年一同失踪,到如今统共十二年,“檀儿”应当十五岁,正合双采年龄。 而双采记得的阿姊,也确实比她大三岁,皆与若兰居士所言对得上。 清晰的记忆与理智不断冲突,双采不禁面色怔怔,口中仍旧道:“居士所言,我确实不知……” 若兰居士见她面上并无动容,心中更是悲从中来,死死地拉住双采,大哭不已。 明棠在一侧站着,露出些恰到好处的惊异来,心中却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当初她在院中救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双采,正是因为双采前世里的大运道——彼时她刚刚被明以江收入房中,正是受宠之时,于次年四月陪同明以江一同到白马寺祈福,被一带发修行的女居士认出。 后来几番往来,才得知双采正是这女居士走失多年的次女顾思檀。 而这若兰居士的身份,确实非富即贵。 她是大梁朝昔年唯一的异姓王——庐陵王闵行之一母同胞的胞妹,名唤闵若兰,嫁予江南西道的百年士族顾氏为长媳。 闵信王虽因谋反而死,但顾氏地位特殊,已为顾家妇的闵若兰并未被波及。她是长房嫡妻,又甚得夫君疼爱,在顾氏一直十分顺风顺水,诞育长女顾思柳,次女顾思檀。 闵若兰坚持要外出远行寻女,甚至为了出行方便而入了佛寺带发修行,其夫顾远章因操持顾氏无暇离开豫章郡,也以钱财人力鼎力支持。 夫妻二人情比金坚,闵若兰认回彼时已经被明以江收为通房的双采后,只觉得通房身份实在折辱人,原想带她离去。 但双采彼时已有身孕,经不起舟车劳顿的折腾,加之双采留恋从小长大的上京,闵若兰便立即传信予顾远章,令其亲自远赴上京,二人一同以顾家权势钱财砸通上下关系,消了她的奴籍,捧得双采一跃成为明以江的正妻,成了真主子。 而高老夫人因为当年曾从人牙子手中买下双采并善待之,亦得了顾氏不少好处。 这便是明棠早就知道的大运道。 亦或者而言,她今日来白马寺,就是为了替双采寻闵若兰这一门亲。 双采的心思太显眼,而明棠注定不会给她任何回应,不如早早地放她走。 双采这一世既然还不曾嫁予明以江,仍旧是清白之身,与闵如兰相认后,闵如兰多半会将她带回豫章郡。 横竖上京与豫章相去甚远,上京城的消息也传不回豫章去,到时候双采便可回过到顾思檀的日子,集顾家宠爱于一身,比在明府做个奴婢好千百倍。 双采却仍旧有些无所适从,她被拐子拐走的时候年纪实在太小,几乎记不住一点儿,看着闵若兰哭得肝肠寸断却不知该如何回应,频频将求救的目光往明棠身上投去,弱弱道:“小郎,带奴婢回去罢。” 闵若兰似乎被这一声奴婢给惊诧得得说不出话来,回过神后又惊又怒:“奴婢?什么奴婢?” 双采有些难堪,只低下头来道:“……奴婢自小在人牙子手里,后来被镇国公府的高老夫人买下为奴。” “奴婢替高老夫人做事,未得主子心意,险些被打死……是,是小郎君救了奴婢。” 双采的目光悄悄往明棠身上飘,带了些深切的欲说还休。 闵若兰这时候才想起来,方才她的檀儿扶着明棠出去更衣,显然是伺候人的使女才会这般,听她言及自己的过往,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更是痛哭起来。 明棠适时上前去,劝道:“居士寻亲心想事成,这原也是一桩好事儿,只是檀儿并不记得居士,如此这般反倒叫她心中难安。” 闵若兰听到明棠说“檀儿”,显然是间接认了双采的身份,生了两分好感,这时候才打量明棠一眼,好似为她的好容貌所震慑,愣了好一会儿:“你……瞧着有些面熟。” 双采趁她转神,连忙挣脱了开,退了两步。 闵若兰这般言及,明棠也只是躬身一礼:“家父镇国公世子明訫,家母出身金陵沈氏,二人早年曾一同游学江南。我听居士的官话有些南方口音,许是曾经见过?” 闵若兰却也一时想不明白,只摇摇头,更多的心神又移回到双采身上,欲言又止地轻叹:“檀儿……” 双采愈发不知如何自处,扭动着自己的衣角。 明棠便劝道:“居士也不必急于一时,多年不见,檀儿不记得也是正常的,不如循序渐进?” 闵若兰亦是没了法子,见女儿因为自己的亲近愈发无所适从,只能忧愁地点头。 但她一下子想到了别的什么,期冀地看向双采:“檀儿开还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的乳母罗嬷嬷?阿娘带着罗嬷嬷来的,你可愿意赏脸去见一见?” 罗嬷嬷? 这名字似是唤起了她心中的一些记忆,目光之中微微一动。 她正犹疑,又听得明棠在一边说道:“你若想去便去罢,我总是想着你能好好的,你若当真能找回自己的亲人,我心里也为你高兴。” 这话让双采心中泛起了涟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闵若兰喜极而泣,拉着双采走了。 双采亦步亦趋地跟着,却又频频回首,瞧见明棠温和望着她,想起她那句“我总是想着你能好好的”,心中的感怀与这一日认到亲人的种种奇幻撞在一处,险些落下泪来。 待她二人身影消失了,拾月才从后头出来,扶了明棠的手去更衣,替她换掉这沾了茶水的外袍。 拾月打趣道:“那位居士喊她,她未必肯去;小郎喊她去,她却必会去。可见咱们小郎君也会用男色惑人了。” 她如此嬉笑,明棠倒觉得自己已然弄清楚这桩事,心下大定,同她玩笑二句,走了出来。 拾月便问:“小郎还回去听经么?” 明棠摇摇头:“不爱听,晦涩的很,我不喜欢。” 不听经,也要等双采之事的后续,总要打发些时间。 白马寺之中有一红樱园,其中樱树与别处不同,唯有这隆冬之时才盛放花朵。时下正是赏花时节,二人便往红樱园去。 不知是否是那元觉大师的名气太盛,明棠与拾月一路过去,竟一个游人香客也不曾遇见。 二人在林中漫步,见那红雪似的樱花团团笼在枝头,美不胜收,情不自禁越走越深,误入一人迹罕至的小径。 明棠见前头只有几棵歪脖子老树相互掩映着,没多大兴致,正想转身回去,却听得那几棵歪脖子老树丛之中,传来嘤咛一声。 “再用些力气——” 这声音绵长娇媚,百转千回,娇滴滴的,在冬风之中叫人抖落了一声鸡皮疙瘩。 唇齿交融的喘息融合着滋滋水声,叫人恶寒。 明棠与拾月对视一眼,不必多说,那林中自是有一对野鸳鸯正私会。 光天化日之下,这般野合? 明棠皱了眉,转过身就走。 却不料那女子的声音在一片静寂之中格外清晰,明棠纵使转身就走,那声音仍旧闯到她的耳边:“九千岁,就这点子力气,学旁人来自荐本公主的枕席?再快些!” 明棠脚下一顿,如遭雷劈。 林中之人,是福灵公主……与谢不倾? 当真是? 第145章 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明棠并不相信。 可是方才还在山下之时,她分明瞧见魏纨的公主鸾驾之中有一酷似谢不倾的青年郎君一闪而过——那如今出现在这儿,又被魏纨称为“九千岁”的人,当真不是谢不倾吗? 她转身的步子一顿,而魏纨接下来更多的淫词艳句仍旧在这空荡荡的树丛之中回响着。 “九千岁,练武多年,就这些手劲?指头儿功夫不足,舌头也不会使?” “九千岁自荐枕席到本公主的头上,难不成就拿这点子力气给本公主看你的诚意?” “嗯……这般还算你……有些诚意,唔——” “九千岁这般品貌,做个太监实在可惜,当年若是早些求到本公主面前来,不如到本公主房中做个面首,也免得你这好品貌,遗憾做了个阉人。” 断断续续的词句从里头传来,很难相信如此话语竟是出自金尊玉贵的公主之口,粗俗恶心。 明棠面色一白,不知怎的面前好似浮现出谢不倾情动时那眼尾飞红的模样——他那样妖冶艳丽,竟也不是只有她一人见过,还与旁的女子纠缠? 她正怔然,林子里似乎传来走动的声音,竟是那一对野鸳鸯似是要往外头来。 魏纨的声音由远及近,仿佛娇嗔:“死相,别往外头去,是想叫更多的人瞧见你与本公主暗通款曲?走慢些,碰着我了!” 明棠忍无可忍,猛退数步,只觉得一股翻涌的呕意涌到喉边,再听不下去,转身就走,不愿多看一眼。 拾月亦是震撼费解——督主什么时候与福灵公主折腾到一块儿去了? 小年那夜,督主曾抱着明棠夜归,曾召她一谈,言及自己接下来几日应当要闭关,让她仔细妥当些,多照顾好明棠。 如今西厂里也没他出关的消息,怎么会到这儿来与魏纨在一处? 拾月虽是谢不倾手里的人,但她如今跟着明棠数月,多多少少也有些主仆情谊在,更是知晓明棠与谢不倾之间很有些不同寻常,亦觉得不平。 可拾月并不知如何安抚明棠,咬了咬唇,万分头痛地跟了上去。 她二人走得太快,没瞧见两团白花花、乱糟糟的人从树林里又搂又抱地出来,衣衫不整的福灵公主半挂在那人胸膛上,将那人的氅衣扯得乱糟糟的,露出下头瘦弱如白斩鸡一般的身体。 两人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等到福灵公主终于尽兴,才一脸嫌恶地将那人从自己的身边一脚踢开:“好了,收拾干净自个儿。” 那人也不敢再纠缠,将脏污了的手指匆匆在身上揩净。 这手指丁点儿不精致有力,五指苍白,不见半分血色。 福灵公主拢好自己的衣裳,残留情欲的脸上满是蔑视,看着那人顶着谢不倾的脸却露出些怯弱之色,又是耐不住地怒斥:“少作这死人相,你也配用他的脸露出这不值钱模样?” 那人被她吓了一大跳,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声来,却像是条件反射似的吊起眉梢,做出轻蔑不屑的神情,与谢不倾当真是极为相似。 福灵公主瞥他一眼,眼底到底流露出些痴迷之色,火气一下子降了下来:“这才像话。”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捏起他的下巴,凑过去奖励似的落下几个轻吻:“好好学学功夫,他可不似你这般瘦弱无力。” 那人被迫抬着头承受着,显露出一道从耳后一直蔓延到脖颈后的旧伤疤来。 冬风吹散了林中的情迷意乱,却吹不散明棠心头的酸涩难言。 明棠步履匆匆地从红樱园之中出来,兜头被冷风一吹,只觉得浑身发凉,当即打了个颤,险些吐了出来。 拾月连忙为她戴上风帽,问路过的小师傅寻了个禅房要了一壶热茶,伺候明棠喝了几口,这才将她心口翻涌的恶心压了下去。 “小郎,大抵是一场误会。” 明棠小脸苍白,轻皱着眉,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轻轻应了一声:“嗯。” 虽是个应承,却显然不大相信。 拾月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奴婢不敢肯定那林中之人是谁,但督主近日在西厂之中闭关已有几日,照理来说不应当在外头才是。” 明棠却有些不太爱听这些。 不敢肯定、照理来说、或许应该,这皆不过只是推测,并无多少肯定。 她也不知道谢不倾究竟在作甚,所谓闭关,当真不是幌子? 之前明棠就在山道之中瞧见公主鸾驾之中,有一酷似谢不倾之人与福灵公主往来暧昧,后来又听她喊那姘头九千岁——明棠很难相信那人不是谢不倾。 她虽不敢置信,也下意识不愿相信,可种种蛛丝马迹交织在一处,明棠也有些困惑了。 她速来冷静自持,却不知为何心下很有些心烦意乱。 分明这事儿同她其实也没甚干系,她与谢不倾不过是交易一场,各取所需罢了。 谢不倾乐意同谁一块儿都与她无关,同福灵公主也好,什么阿猫阿狗也罢,这也没甚稀罕的,管他作甚? 可心中这般想着,明棠仍旧止不住地烦闷。 她在这儿因金宫的时候日夜寝食难安,谢不倾倒去与旁人共赴极乐! 明棠浑然没注意到手中捧着的藤壶都差点被她捏扁。 拾月从未见过明棠如此情绪外露,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明棠将手中藤壶重重一放,站起身来:“回京,去西厂。” 拾月吃了一惊,不由得问起:“小郎这是要去寻督主?” 明棠冷冷一掀眼帘:“你说他在西厂,我便上门去瞧瞧。” 拾月没料到,明棠竟要去常人口中满地阴魂、连日光都照不亮的西厂。 那地儿也确实凶恶,拾月怕她过去受了冲撞,只急急地说道:“西厂危险,杀气极重,容易冲撞人的,小郎应看重自个儿的。更何况督主闭关,连消息都送不进去,小郎过去也多半见不着督主。” 明棠拧了眉眼,漫出些冰寒之色来。 她口中自也有唇枪舌剑万千,但现下她只觉得有些疲惫,懒怠多说,只简短一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拾月又道:“现下回京,那双采呢?” “双采说不了多久,再是她的亲人,也是多年未见,感情生疏。好事多磨,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果真,明棠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双采的声音响起:“小郎,奴婢回来了!” 她打起了帘子,笑眯眯地进了来,眼眶有些红,面上却是高兴的:“小郎叫奴婢好找,奴婢还是问了寺中的小师傅,才知道小郎在这儿吃茶哩。” 明棠点了点头:“可见过了?” 双采点头:“见过了,确实有些面熟,但奴婢实在想不起来了。” “那位居士怎么说?” “她说奴婢想不起来也没事,总有一日能想起来的,说是日后会常来明府拜访。”双采并未察觉明棠眼底深藏的冷峭不虞,自然而然地走到明棠身边,占着了拾月方才的位置,为她斟茶倒水,“奴婢在那头呆着实在有些尴尬,便先回来了,居士也不曾拦着。” 双采一如既往絮絮叨叨着,不见异色。 明棠也不再耽搁,推开了茶水,只道要回京去,双采也没觉得古怪。 几人去听经那儿,将已经打瞌睡睡倒在一侧的沈鹤然给拍醒,一行人如此出来,又匆忙坐了马车回京去。 原本白马寺与上京城来回也要两三日的功夫,因明棠心里记挂着事儿,命车夫一路疾行,如此披星戴月一路颠簸,终于擦着满地的银霜匆匆回到上京。 明棠要去西厂,便先将双采与沈鹤然送了回去,复而带着拾月转圜。 双采一直站在门前,看着明棠马车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离开。 沈鹤然脸上还有些困意,却打量了双采一眼,稚气未脱的脸上仿佛一派天真淡然:“双采,你是不是喜欢大漂亮?” 双采红了脸,哪会承认:“没有,小郎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目送是应当的。” 沈鹤然笑了起来:“是吗。” 他小大人似的将手背在身后,自己先往明府里走了:“你二人,不大匹配。” 话语轻轻的,双采并未听见。 双采与沈鹤然如何,明棠却无暇顾及。 她说要去西厂,本是一时气话,可强自静下心来再想,仍旧觉得满心的五味杂陈翻涌。 大抵是今日的冬风太冷,吹昏了她的头,她难得执拗,必得今日得出个水落石出来。 拾月带着明棠入西厂,在前头带路,脸上实在有些为难。 倒是她二人在夜色下走,前头拐角处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影,两人险些撞到一处。 那人手里提着几个血淋淋的东西,大抵是刚从诏狱出来,正满脸的躁郁,抬头一看拾月,惊讶道:“阿姊怎么这个时候到西厂来?” 明棠尚未看清楚,拾月便已经认出说话这人正是她的胞妹摘星。 拾月知道摘星与明棠之中很有些龃龉,而且还是她这不争气的妹妹主动招惹,因不想看她二人又起冲突,便将明棠半个护在身后,将她藏在人与夹道的阴影之中,淡声说道:“有事儿。” 摘星觉得有些古怪,却也没多想,抱怨了几句锦衣卫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话里话外埋怨自己是因明棠落难,明棠当真可恶云云,便又提着手里的东西慢吞吞走了。 拾月自个儿背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紧张地看向明棠,怕她因此怪罪摘星,亦或是迁怒于她,却不料明棠对此毫不在意,目光频频飘向不远处一片漆黑的沧海楼。 她显然仍旧在想谢不倾的事儿。 拾月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干脆立即带着她往沧海楼而去。 见与不见,并不在她。 沧海楼有非夜守着,见拾月这样深夜带着明棠过来,面上也是吃了一惊:“怎么这时候来了?” 拾月还不知该如何解释,非夜就见明棠施施然一礼,面上神情平和,瞧不出一点儿躁郁:“有东西要交予千岁大人。” 拾月不禁看她一眼——这样的幌子也扯? 可她到底没有拆穿明棠的幌子,只是默然垂首。 许是明棠的态度太自然,亦或是明棠在谢不倾眼中的地位确实不低,加之拾月也并未多言,非夜竟未起疑,点点头道:“明世子请将物品给属下,属下再送到督主面前。” “大人说了,要某亲自送到桌案前。” 明棠垂下眼眸,谎话信手拈来。 非夜竟也全然相信,并未再坚持,而是让开了身后的小门:“明世子请。” 他并不生疑,甚至也不曾跟在两人身后看着,由着她二人踏上上楼的阶梯。 明棠上楼的步伐越来越快,拾月也不得不加快了速度。 比起上一回明棠狼狈跌倒,这一回的明棠稳稳当当,甚至是三步做两步地往上而去。 明棠面上看着比谁都一派淡然,步伐却越来越快,等她站在三层的小门之前,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里头一片黑黢黢的,不见一点灯火。 明棠屏声细听,也听不见里头有半分人声。 谢不倾不在沧海楼。 明棠的心一下子坠落谷底,唇角不自觉地抿了一下,神色渐冷:“没有人。” 拾月大感不妙,连忙解释:“大人寻常闭关皆在密室之中,里头的声音被隔绝了,不见灯火、听不见人声也是应当的。” 明棠点了点头,却忽然推门而入。 沧海楼是谢不倾一人所有,寻常近卫无召不可入,拾月甚至不敢跟进去。 上回魏轻来时被血打湿了的地毯已经换了下去,而明棠适应了一下里头的灰暗,便问拾月:“密室在哪?机关如何触发?” 这便是拾月当真不知道的消息了——西厂之中,无人知晓那密室怎么开、在哪开,她亦无能为力。 而明棠深吸一口气,从书案到博古架,将一切看上去状似密室机关的东西皆碰了一遍。 拾月在外头看得心惊,她从未见过有人敢这般在沧海楼翻翻找找,正欲提醒一二的时候,明棠不甚碰落了笔架上的朱笔。 那朱笔落地,博古架竟应声而动,半晌之后,露出其间的密室来。 明棠眯着眼睛在黑暗之中将目光投去——一目了然,密室之中同样空无一人。 谢不倾,不在。 明棠忽然浑身发冷,冷笑了两声。 她退了两步,不愿多说,正转过身去,脚下却一软,天旋地转,一下子往后软倒在地。 第146章 我与你,情终意止,罢了。 拾月在外头,看着明棠这般软倒了身子,心中一惊,只怕她要跌倒在地,也顾不上别的,连忙上前将她接住。 “怎么了!”拾月有些着急,“可是小郎又病着了?先前在温泉庄子里,小郎就病了一回,难不成是鸣琴说的旧疾又犯了?” 明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没应答,只是闭了闭眼,压了压心头的涩然,稳住了身形。 实则她离开白马寺的时候,便有些浑身使不上劲了,也不知是遭那一对野鸳鸯恶心着了,亦或者是气头上被那一贯冷风吹的,只觉得头疼脑热。 她坚持着要去西厂,原本只是心里头压着一口气,如今见这密室空无一人,谢不倾并不在此,心中的这口气便忽然散了,浑身最后的力气也跟着一块儿散了,站也站不住。 拾月接着她,只觉得这小郎君比瞧起来还瘦削些,半扶着她,只觉得衣裳下也只有一把子轻盈骨头,着实有些可怜。 而明棠深吸了几口气,抓着拾月的衣襟,勉力站了起来,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将那被碰掉的朱笔重新挂回笔架上。 密室的门缓缓关上,明棠心中波动的涟漪似乎也随着转圜回去的博古架一同停歇。 她扫了一眼灰暗暗、静悄悄的内室,垂眸一眨,眼底便波澜不惊,如冰雪凝冻。 “回府罢。” 明棠的面色如金纸一般苍白,气息也淡,但她仍旧果决地转过了身,没再回头。 拾月有心想要说些什么,可明棠只瞥了她一眼,什么也不曾说,她那些话便都说不出来了。 能说什么呢? 她深信督主在闭关,故而也这般同明棠信誓旦旦——但如今眼见为实,密室之中空无一人,督主行迹无踪。 再说深了,别说明棠如此玲珑敏感心思,便是寻常人,也要怀疑她是身为西厂从龙卫,故意寻些借口为主子开脱,结果失败了罢了。 拾月亦哑然。 她跟着明棠回了明府,明棠亦未再多过问一句。 “回去罢,这两日我恐怕不大出去,放你休沐几日,不必来内室伺候了。” 明棠语气淡淡,不辨喜怒。 拾月一颤,下意识想要问起是不是疑了她了——可她心知,今日所有,确实眼见为实,她更不知督主在何处,又该如何辩解? 她嗫嚅半晌,在明棠再一次抬眼,无声亦淡淡地看着她时,终于还是说道:“小年夜当夜,督主送小郎回府,曾召属下一谈,告知属下将要闭关,让属下照顾好小郎。” 明棠的眼波微微弯了弯,笑意之中却不见半分温度:“那我还得谢谢千岁大人关怀,这般贵人情忙,还得费心思顾着我这么个闲人玩意儿。” 拾月急道:“督主与福灵公主之间必无可能!” “这与我也无关。” 明棠抚了抚衣袖。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自矜又自傲,鬓发落了满头的月华银霜,夜里的风吹动她空荡荡的衣摆,何等形销骨立,立在拾月身前的模样,更是无端孤寂极了。 “下去罢,我累了。” 明棠垂眸,也不见苛责,只是淡淡的,不见情绪。 她一直挺立的脊背在召来了鸣琴、挥退拾月后,终于略弯了下来。 她的自矜与自傲,不过是满地飘零的自我伪装罢了。 过往如此,今日这般,林林总总,皆好似笑话一般。 鸣琴见她面色苍白,还以为她冻着了,连忙扶着她坐下,又去替她煮热茶。 “小郎,来喝茶暖暖身子。” 鸣琴端着茶盏回转,才双颊盈着笑意,捧到明棠的面前,手中却不禁一松,茶盏应声落地。 咔嚓,四下飞溅的碎瓷片,沾湿她裙边的茶水,都随着鸣琴浑身一同颤抖起来—— 明棠已经无声地软倒在一侧,双目紧闭,眉头都紧紧蹙着。 鸣琴一探她的额前,果然入手滚烫,轻轻唤了她两声,也不见她醒来。 第三回了,上京到如今也不过三月,明棠又病了。 鸣琴在心中不住地又骂又恨这上京城,急得落泪,又想起来之前谢不倾命西厂送来的药丸里有不少应对明棠冬日旧疾的药,连忙翻箱倒柜地去寻,化开给她喝了,再将她抱回暖榻上歇着。 药也不能立马见效,明棠到半夜还是烧了起来,鸣琴衣不解带地守着为她擦汗降温,偶尔听见明棠低低的一两声呢喃。 她道:“既如此,又何必分这些心思在我身上?” 鸣琴初时并未听清,下意识应了一声,便又听见明棠模模糊糊地叹气:“山下有没有富商巨贾住着,原也不重要。那烟火之绚丽,必是浏阳官造才能做出来的模样。敕造的烟火,富商巨贾便是斥巨资也买不到,我原以为,总是给我一人看的……” 鸣琴有些不大懂,她并不知道小年夜明棠与谢不倾同赏烟火一事。 “小郎?怎么了?” 鸣琴俯身到她身边,听她的呓语。 但明棠却不再说了。 她皱起了眉头,只反反复复地道:“罢了。” 总是她想的太多,罢了。 而此时南下的官道上,正有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疾驰。 月色昏沉,夜风冷厉。 个个身怀绝世武艺的从龙卫,现下或装成行走的脚商小贩远远跟着,或隐着身形跟在马车之后,或装作寻常镖人骑马领头。 连从龙卫之中武艺最精湛的从龙卫“天”,大宗师奉天,如今看上去也不过只是个普通马夫,奋力鞭策马儿。 一行人在黑沉的夜色下如此匆忙行进,已经是日夜兼程两日,跑死数匹快马。 但耽搁不得,一点儿都耽搁不得。 两日日夜兼程,几乎从未停歇,终于勉强进了豫州附近,再往前一两日,便能到江州宣城之境,彼时再转水路逆流而上,进巴蜀南疆地界,这才可稍稍安心一二。 戴着斗笠的黄巾这两日疾驰,险些将他旧日的哮喘颠簸出来,轻声咳嗽两声,终于是忍不住小声说起:“要是针不金在,还能给我开两丸润喉的药丸。” 针不金是他们从龙卫之间的代号黑话,对应的正是“拾”字,代指拾月。 他身边的从龙卫忍不住瞪他一眼,小声道:“你要死别带上我,针不金有自个儿的任务在,谁顾得上你吃不吃丸药?” 黄巾再大咳几声,也不敢多说,只是叹气。 他们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的,说话声音其实细小,常人未必能听见,但这时马车之中,却响起另一个惫懒沙哑却仍积威深重的声音:“你有武艺傍身,她跟着你做什么?你不吃那些丸药便会死?” 言下之意,黄巾不会死,而另一位娇弱金贵的主儿却会因拾月守着而死。 这是这两日里,马车中人说的唯一一句话。 马车之中,正是密室之中不见人影的谢不倾。 他几日前便毒发得厉害,送了明棠回明府之后,便打算闭关疗毒。 但疗毒之法同样无用,谢不倾当机立断,定下主意南下寻人解毒。 一得到那人踪迹,谢不倾便立即趁着夜色南下,早出了上京城门。 他体内的毒素累积数年,这一回更是来势汹汹,谢不倾在马车之中大多数时候是昏睡着的,这还是他第一次醒过来。 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喜,可听出谢不倾的惫懒沙哑,又禁不住担忧起来。 黄巾也顾不上自己了,只问起:“大人可还好?” 谢不倾轻咳了两声,这才说道:“死不了,奉水来。” 立即有人将马匹上挂着的水囊递进马车。 车帘儿被打了起来,谢不倾的手接过了那水囊。 黄巾正好侧目,瞧见他的手背上青黑之色弥漫,那毒气必然已经散入全身,心神一紧,顿生担忧。 谢不倾却吩咐:“继续走罢。” 主子既已开口,从龙卫们自然也不敢忤逆,一行人又融入漆黑夜色之中,继续行进。 可听着马车之中渐渐传来的越来越密的咳声,众人心下皆是沉了又沉,连平素里最爱说话的黄巾都不再多言,气氛愈加苦闷沉肃。 而正埋头苦行时,奉天却陡然一勒马头:“有埋伏。” 他是众人之中,除却谢不倾之外唯一的大宗师,他一开口,众人便齐齐警戒起来。 前头黑黢黢的树林宛如张开的妖物巨口,似乎一口就能够将他们尽数吞下。 林子里,渐渐传来稀稀拉拉的拍手声,由远及近。 “不愧是大宗师,隔着这样远的距离,竟也能听出前头有埋伏。” 一不阴不阳的声音随着那拍手声,从树林之中缓缓传来。 这声音好似妖娆的女人,带着一股子让人欲罢不能的媚意,仿佛能惑人心神。 夜风一吹,半点儿让人沉醉的香风便好似随着夜风从树林之中漫出,像是勾人妖魅的柔荑,缠缠绵绵。 “只不过,再是大宗师,今日也该葬身于此!” 那女声忽然变得狰狞狠辣,而随着她话音落下,整个树林之中,忽然飞射而数千支流光箭矢,带着铺天盖地的杀气而来。 从龙卫却也不惧。 谢不倾所遇截杀,又何止一次两次? 江湖仇敌、朝堂政客,要置他于死地之人如过江之鲫,从龙卫跟随谢不倾至今,这般场面也早已烂熟于心。 拔刀亮剑,罡风交织,剑气横飞,金戈交鸣。 兵刃顿时撞在一处。 半夜的冬风如妖怪一般凄厉嘶吼,而这风中,顷刻间便染上浓厚血气。 除却奉天一直守着谢不倾的车马,余下十人尽数而出。 这一柄养在谢不倾麾下的利剑,在夜色里如割人性命的恶鬼。 而那一方显然亦是有备而来,其攻势如潮水一般,人多得数不胜数,一波倒下,便又有另外一波涌上来。 一场鏖战,直到天明。 兵刃与人皆添了新伤,死伤无数,从龙卫虽也有些挂彩,却并未折损任何一人。 浓稠的血腻几乎淌了满地,那妖媚的女声亦不如初时从容不迫。 须臾,个从龙卫便将藏于众人之后的此人擒于掌下。 这人身着一身五彩斑斓的花衣,面上妆容亦精致,乍一眼看去亦是个清秀美人。 只是她方才的声音太娇媚,这般容貌反而显得有些不大匹配,有些过分棱角分明,硬朗粗犷了些。 她被几个从龙卫死死按住,就连腰间所佩的武器也被众人除去。 而其部下,更是尽数毙去。 抓到背后之头目,按例是要先给谢不倾过目的。 但他如今还毒发着,黄巾有些拿捏不准。 “大人?”他试探性地问起。 “见。”谢不倾依旧是那般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奉天将马车的车帘打起,将那人扭送到谢不倾的马车前,一脚踢在她的膝窝,将她踢得跪倒在地。 谢不倾半倚在车厢壁上的,抬眸看了她一眼,有些兴味地挑挑眉。 “谢蕴生,多年不见,你怎成了个女郎?” 那人被牢牢压制,动弹不得,闻言甚是屈辱,一言不发。 谢不倾歪了歪头,便是不曾着他那一身一丝不苟的锦衣,只松散地披着长发大氅,瞧着如同病弱的士族郎君似的温文尔雅,微垂的眼眸仍旧漏出冷厉的妖冶艳光:“难不成,你逃出去后,当真拜入邪教,练就一身‘欲练此功必先自宫’的功法?毅力可嘉,本督叹服。” 这话说的戳中了此人的痛脚。 他脸上有些不甘,顿时面目扭曲起来,抬头看着谢不倾,狠狠瞪他:“谢狗,如此屈辱,难不成不是拜汝所赐!” 如此一声,竟又成了个有些青涩的男声。 方才她说话,分明是个妖媚女子。 如今再开口,又成了个男人。 这原本极为新鲜,但诸位从龙卫亦多半是江湖出身,知晓江湖传闻,邪教有一派功法,修炼之后便可急速提升武学修为、精进武道——但此法也极为阴毒,只有男子方可修炼,却又不允许男子修炼。 男子欲修炼此法,必先自宫。 谢不倾的目光就那般轻蔑地落在谢蕴生的脸上:“你也配让本督针对?” 他的目光好似凌迟一般割开他的皮肉,让那人的屈辱恐惧一下子涌出。 他忽然扭曲着嗓子,一时男声,一时女声,歇斯底里起来:“谢不倾,你在我面前又有何本领?你如今这般有所成,不过亦是习练此法,否则你怎生如今是个狗阉人!” 谢不倾的眸冷冷一抬。 第147章 谢不倾的身世? 谢不倾的目光就落在这被他喊作谢蕴生的青年人面上。 看着谢蕴生那张分明还残余着几分男子硬朗模样的面孔,却如同女郎似的涂脂抹粉,一张脸因他的话气得涨红,胸膛不断起伏,忽然兴味地一勾唇角: “既如此,你猜猜,为何你如今不男不女,本督却仍旧风采如昔?” 谢不倾的皮囊着实旁人难及,即便他的面目因毒发而显得有些苍白,可眼角微微那么一挑,含着两分明晃晃的轻蔑与哂笑,便是流火似的妖冶。 他半倚在车壁上,满头墨发微微有些凌乱,却不损他半分凌厉风流之色,只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被按倒跪在车前的谢蕴生。 谢蕴生满目仇恨屈辱地看着他。 凭什么? 同样是修炼邪法,凭何只有他一个人如今成为这般鬼样子,谢不倾却比当年模样还要更胜三分? “谢狗,你不得好死!” “你们家的人,是否除了一个‘不得好死’,说不出别的话来?” “你!你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我谢氏养大,怎敢侮辱谢氏门楣?” 他一下子怒目而视,好似铁骨铮铮。 谢不倾歪了歪头,将自己有些凌乱的鬓发拢到耳后去,嗤然一笑,却忽然抬了手。 他掌下瞬间有一道淡光飞出,直冲谢蕴生而去。 谢蕴生的神情几乎是顷刻间就变得惊恐无状起来——他骨子里是怕谢不倾的,怕得厉害,怕得深入骨髓。 可谢蕴生被按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淡光砸到自己脸上。 他吓得心脏骤停,而面上只是遭人轻轻掌掴一般,“啪”的一声,最后掉了块儿小镜子到他跪下的膝盖边。 不大伤人,却十足羞辱。 “你不提谢氏,本督倒忘了——你这淼川谢氏的嫡长子,金尊玉贵的继承人谢大郎君,不如好好瞧瞧,你身上还有哪处像士族郎君?” 谢不倾的哂笑融在夜风里。 谢蕴生修炼邪功以来,最害怕的就是镜子。 他自然不肯看,奉天却按着他的头让他看去——镜中人满脸的精致妆容,确实清秀美丽,属于郎君的轮廓已然很淡了。 而他的胸脯有些微微的起伏,就连喉头独属于郎君的喉结,现下也变得如同女郎一样平坦。 谢蕴生面目扭曲,死死地闭上眼睛。 看着他这如同死狗一般的模样,谢不倾依稀想起自己被关在谢氏祖宅的小院里,被几个衣着富贵的男孩儿按着画了一脸的脂粉狼藉,按在地上拳打脚踢,讥笑他这般容貌,合该做个女郎的场面。 新鲜,有趣。 埋在湿漉漉血淋淋过往里的记忆,抖落出来都好似发了霉一般腐臭难闻——但如今时过境迁,谢氏的嫡长郎君,如今才成了那个“做个女郎”的人,那腐臭难闻的记忆,皆好似成了他这权势实力下的祭奠与加冕。 “谢大郎君,可要回谢氏祖宅看看?” 谢不倾半撑着头,吊儿郎当、漫不经心地看着昔日尊贵无比的谢蕴生,如今如同断脊之犬一般跪倒在地的模样。 “谢不倾,你个杂种,当年若非我谢氏收留你,又怎能让你这么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东西活到今日!你若当真立身得正,又何必留着这个谢姓?卑微低贱之人,永生永世上不得台面!” 谢蕴生深为那一句“谢大郎君”所伤,恨得咬牙切齿,若非有人拉着,他恐怕都要扑到谢不倾的身上活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谢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士可杀不可辱!” 这话叫谢不倾觉得可笑又荒谬,从马车上下了来。 他是毒发,却也不是全然死了。 谢不倾半俯下身,以腰间玉扇挑起谢蕴生低下的头,逼得他抬起头来,而扇尖暗藏的细刃已然刺破他的脖颈。 “真新鲜,你看看你这副模样,也说得出口士可杀不可辱来?你是什么东西,也算得上士?” “为保私仇,小道截杀,也堪为士?” “为图进展,急功近利,修炼邪功以致身体残缺,也堪言士?” “况且,谢蕴生,你谢氏何等藏污纳垢之地,也堪言收留?” “淼川谢氏,不过奴族偷天换日罢了——你谢氏,不过是身烙奴印的叛徒走狗,也不过你等犬类小儿,还当这谢氏是何等光耀门楣的大姓。” 谢不倾字字低哑,可一字一句如同魔咒,句句灌入谢蕴生的耳廓,叫他避无可避。 这些话皆是他不曾听过的,尤其是末了言及叛徒走狗的几句,叫谢蕴生心神大震,不由得反唇相讥:“谢狗,休要血口喷人!我不是士,你又是么!” 他恨极了,连牙关都咬得出血。 “本督从来不自诩甚道貌岸然的君子,也从不以士族自居。”谢不倾便挑着眼尾微微地笑:“信或不信,去奈何桥上问问你谢氏上下三百一十二口人罢。” “谢狗!你其心歹毒,天诛地灭!” 谢蕴生大喊。 “少些言谈,也少些痛楚。” 谢不倾假惺惺地安抚一句。 他指尖再一用力,洁白的玉扇扇面上便喷满了腥红。 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到一边,跪立的身躯也颤巍巍地倒下。 谢不倾的衣襟被喷了满身的红,他有些厌弃地将掌中玉扇丢到一边,满目薄凉地一扫这满林子的血:“再验。若有活口,一个不留。” 他恹恹地回了马车,将身上血衣弃置一边。 其余从龙卫无人敢忤逆于他,唯独奉天敢轻声询问:“大人,寻常有活口一般都带回西厂审问,何以尽灭?” 谢不倾轻笑了一声,牵动胸腹之中低低的痒意,咳了一会儿,然后无谓地将唇角的血丝擦去,哂笑道:“谢家余孽,从无留下审问的必要。问来问去,也不过以为自己背后的谢家何等无辜清白。” “谢家人,与谢家有关的,便有一口气,就该一个不留。” 谢不倾的手落在自己身侧的佩剑上,轻轻拨弄了下剑穗。 这剑穗柔软,叫他无端想起有人柔顺乖巧的发。 不知她好不好,临近年节,明府那窝子晦气东西是不是又要给她气受? 谢不倾的思绪也不过就是那般一闪而过,随后心中又传来如同万虫咬噬的痛痒感。 “退下罢。尽快收拾,早些上路。” 他挥退了奉天,奉天也不再多问。 马车帘子一下,便是连绵不绝的咳声。 混着汹涌的血腥气,冬日萧瑟的寒意,枝头漫卷的乌云,一同沉入夜色远方。 明棠没醒。 她这一回,病得比上一回到温泉庄子时还要厉害。 将将到第二日清晨退了烧,到了午后夜里,又烧将起来。 明棠一直迷迷糊糊的,静静地卧在床榻之上,鸣琴一直贴身照料,只怕她还要恶化。 明棠虽将拾月挥退,不用她来伺候,她却仍旧站在明棠屋子门口守着,望着院落树枝头的雪出神。 双采亦是白着小脸,怔怔地坐在廊下。 天冷时滴水成冰,她说话时面前也被白气萦绕,遮掩了她朦胧的泪眼:“小郎明明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便又病着了?” 拾月心中有愧,不敢接话。 双采的泪越发汹涌,不住抹泪:“是不是这一趟出去白马寺吹着了?早知如此,便不去那一趟了。” 拾月皱着眉头,点了头:“早知如此,定不去那一趟。” 她想的自然与双采不同——她想的是若不去那一日,便不会撞见荒淫无度的福灵公主,明棠自也不会心气折损,更不会去西厂瞧见那空荡荡的密室。 病由心起,这一回如此病重,与福灵公主那件荒唐事脱不了干系。 拾月狠狠地在心中唾弃福灵公主之晦气恶心,末了却还是疑惑。 督主若不在密室之中闭关修炼,又能去哪儿? 她二人一个想事儿,一个暗自垂泪。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个略有些紧张担忧的嗓音:“敢问两位……小郎,如何了?” 拾月抬眼,瞧见是阿丽怯生生地站在不远处,竟有些吃了一惊。 不过一二日没见,阿丽那圆润丰盈的模样一下子干瘪了下来,两颊都有些凹陷,一双眼颇为无神地吊着,面上说不出的蜡黄无光。 拾月厌恶阿丽,不愿与她说话,只作没听见,心中亦不屑地想,她做这可怜憔悴模样来博谁的欢心? 双采便更讨厌阿丽,一双含泪的杏眼狠狠瞪她一眼:“没叫你来,你来做什么!少踏足郎君的小院,没得讨人恶心!” 双采的脾气好,是个一团软和的丫头,阿丽也曾有与双采一同说话吃茶的时候。即便后来她和齐照的事情事发,双采也只是与她生疏下来,见了她面色冷淡,从来没有对她这般恼怒斥责。 能引得双采这样能忍耐的好脾气这样生气……明棠,多半是当真不好了。 阿丽本就很是憔悴的面色瞧上去更显苍白,她的身影都摇晃了一下,随后勉强站住身形,只气弱地问道:“我只是想问一句,小郎究竟是如何病了,可还严重?” 这话戳中双采心中痛处,她面上还淌着泪,却是极为恼怒地摞下手腕上的一个银镯,兜头砸在阿丽的头上:“你早与齐照私通,最是水性杨花,还假惺惺地问小郎如何?带着这镯子滚开,买些果子粘住你的嘴,别来我面前晃,小郎也不稀罕看见你!” 阿丽被骂得红了眼眶,也知道自己在明棠这里早不讨人喜欢,没捡那镯子,悄悄地走了,回去的路上不断地抹泪。 双采也不要那镯子,只啐了一口:“沾了脏东西,我也不要了。” 有几个扫地的小丫头虽不知齐照的事,却也知道院子里头的姊姊们都不喜欢她,见了阿丽也远远地绕开,等她走远了,才悄悄凑在一起。 “那就是那个以色侍人的丫头,听说当初是在温泉庄子主动诱引了小郎。” “小郎这般病弱体虚,我看她是想当主子想疯了,只会害了主子罢了!” 阿丽与她们经过,好似听到背后传来隐约的指指点点与闲言碎语,心中骤痛——可是她连气闷也不敢。 那些丫头们字字属实,她又哪儿来的气闷? 阿丽再往前走了些几步,只觉得难过与头昏交织在一起,天旋地转。 她一下子跌倒在自己的小屋门前,昏死过去。 阿丽如何,双采与拾月并不知晓。 她一走,两人也没更多的话说,双采仍旧断断续续地抹泪。 直到鸣琴端着铜盆出来,叫她去打些热水,她这才站起身来,抱着铜盆就下去了。 鸣琴刚服侍明棠吃了药,这回儿的热已然降下去一些,她便得了闲,出来与拾月说话。 “你与小郎一块儿去的白马寺,双采那丫头迷糊,我也懒怠问她,但你是西厂中人,洞察力与我们这些寻常使女不同,可对我言明小郎究竟为何又病将起来?” 拾月一时之间被问住了,当下竟有些不敢说—— 鸣琴尚且不知缘由,故而才能这般心平气和地说话。 若叫她知道,是因瞧见福灵公主与一酷似九千岁之人厮混,这才引得明棠心神动摇,吹了冷风,又执拗地要去西厂寻人,这才病倒下来,鸣琴是当真会找她拼命的。 鸣琴对西厂并无多少好感,对督主亦如是。 故而她只隐去因果缘由,只说白马寺中空旷,穿堂风大,大抵是被风吹着了。 鸣琴却并不信:“昨夜是双采他们二人先回来的,你们二人又去了别处,去了哪里?” 她双目灼灼,满是认真。 拾月答不上来,正嗫嚅着,便瞧见鸣琴生气地皱了眉:“好了,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实心眼的,既不敢说,那必然是和你头上那位主子有关,定是去西厂了。” “我就知道,又是他这个杀材!” 鸣琴甚至不用知道经过,就已然将恨全丢到了谢不倾的头上,咬牙切齿。 拾月有心想要狡辩一二,鸣琴却已经回到里头去了。 “你少劝我,小郎的身子你也知道,他心中若对小郎有半分疼惜,也不至于叫小郎受这等苦楚。” 拾月听着她全然误会的话,想要解释又实在是哑口无言。 正当这时,外头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鸽子,落在院墙上咕咕地叫。 拾月这才反应过来,打了个呼哨,那鸽子便从墙头飞落,落在拾月指尖。 拾月从它的腿上的小细管儿里取出一张纸条,略略一瞥,不由得目光一紧。 坏了。 第148章 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这消息她得递到明棠手里去,但拾月把不准明棠如今还乐不乐意见她。 总是她的话说得不对,是个人就会怀疑她有意替与人偷欢的谢不倾遮掩。 鸽子“扑啦”一声飞走了,又惊飞了另外几只扑腾的鸟雀儿。 惊鸿杳杳,潇湘阁一时静无人声,只听见凄冷冬风的悲泣。 拾月这才惊觉,夜色已然全暗了下来。 洒扫的小丫头来点亮庭灯与挂灯,拾月握着纸条,忽然听见远处窜起来呼啸声。 啪! 回过头去,才瞧见东南方的天穹被漫天的烟火照亮。 明棠亦是被这一声烟火呼啸声惊醒的。 她的烧退下来了一些,已然不觉得那般头晕了。 鸣琴见她醒了,连忙端着一直温着的鸡丝银米粥过来给她垫胃,养养力气。 她昏睡了一天一夜,本该很饿,但病痛让她毫无食欲,闻见那鸡丝的荤腥味儿,腹中又觉得翻江倒海,险些再一次吐出来。 “换白粥来。”明棠紧皱着眉头,压下呕意,哑着嗓音吩咐。 鸣琴连忙去了,明棠等她回来,便披着氅衣半靠在床头,透过东南方半开的窗,看向远方连绵不绝的烟火。 一朵盛大的牡丹花样盛放在空中,别样富贵荣华。 那是宛溪河的方向,大抵是官衙正在放烟火,一年一度的与民同乐。 明棠看了几眼,下意识觉得不如小年夜与谢不倾看的那一场烟火盛大美丽。 但一想到谢不倾,她便不受控制地想到白马寺红缨园中,听到的那一场交欢情事——即便分毫未见,可福灵公主那些话将一切丑恶好似都勾勒了出来,她更是觉得恶心。 方才尚且还能抑制住呕意,一想到那事儿,明棠就止不住地恶心。 她趴在床边,反胃极了地吐了几口,可腹中空空如也,甚至吐也吐不出什么来。 那烟火的声音依旧连绵不绝。 宛溪河河畔总是很热闹,游人如织,灯火掩映千人千面的笑脸。 隔着院墙,远远地好似能听到外头有孩子们嬉闹的声音,烟火、爆竹声此起彼伏地交织在一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明棠这才恍然想起,原来是除夕夜到了。 可惜整个潇湘阁因她这个主子病重,院子里不敢有一点儿热闹喜庆,连小丫头小厮们都静悄悄的,不见一点人气。 越是热闹,越显得潇湘阁之孤冷死寂。 若不是除夕夜,那也没甚新鲜的,明棠在乡下田庄之中度过的病重寒夜数不胜数,欢喜、热闹、亲人簇拥,这些与她总是毫无干系; 可当真除夕夜,鸣琴又不在身侧,瞧着这潇湘阁中雕梁画栋应犹在,只是人凋零的景象,便倍感这喜庆热闹的日子苦痛凄凉,不如不过。 明棠静静地放空了一会儿,待再睁开眼后,眼底已然平静一片。 鸣琴端着白粥与小菜进来的时候,便瞧见明棠已然起来了。 她正在书案面前提笔写着什么,一头墨发披散着,在她瘦削的肩背上拢着,愈发显得她的身形形销骨立,瘦弱不堪。 “小郎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鸣琴心疼地给她再多披上一件狐裘,瞧见她是拿了红纸在写春联。 而明棠察觉到她的动作,垂眸一眼,只无声地将它抖落:“换我上京之前,往年穿的那件来罢。” “这是那几箱笼里新的,料子也好,最暖和。新年了,是很该穿一穿新衣裳。”鸣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去换,旧衣不暖,便将地龙也烧起来。” 明棠并不与她解释,只垂下了眸,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下的笔墨。 鸣琴也无法,知晓明棠最是执拗,只得去给她换了旧衣裳回来——为她重新披上的时候,便瞧见她手边多了一张写废的纸。 上书,故剑情深。 又言,游园惊梦。 鸣琴没读过几个书,不懂,只当小郎觉得这一张写的不好看,也没多管,去替她盛粥来,又将等下要吃的药也放在一边。 明棠转瞬便写了新的一张,交到鸣琴的手里:“我院落里便贴这个罢。” 鸣琴见她精神头尚可,心里也高兴,终于有了些过年的欣喜,捧着手中的“急击勿失”四个大字到外头去贴着了。 明棠慢吞吞地用了些白粥,听见外头院子里来回的踱步声。 是拾月。 这踱步声里,偶尔听见一两声小鸟儿扑闪翅膀的声音。 明棠垂眸,遮掩住眸中神情。 鸣琴贴了楹联进来,就瞧见明棠只用了半盏白粥,盛着药的碗中已经空了,旁边压苦的蜜饯却一颗没少。 小郎最怕苦,如今却也学会了不用蜜饯吃药。 明棠已然又坐回到桌案前去,正将手里的锦囊一个个摆在红木方碟里。 “这里头是银锞子与吉祥果,你拿去赏给院子里的下人,叫他们不必拘束,若是想出去喝茶吃酒的,也尽管去,如要去放烟火的,便叫她们去中公领,镇国公府有给下人们喜庆备着的烟火,潇湘阁今夜晚一些再落锁。” 她在灯下的容颜瓷白温和,鸣琴看得恍然一刹,回过神来后直叹明棠体恤下人,忙上前去取。 而明棠又将另外一个更大一些的锦囊放在一边。 “这是单给阿丽一个人的,你务必交到她的手里去。她若想出去玩儿,你也不用拘着她。” 明棠又道,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鸣琴听到阿丽的名字便觉得晦气,但大过年的也不想扫兴,没多说,也将那锦囊收起来。 明棠没别的吩咐,鸣琴就端着方碟往外头走,待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便听见明棠悠长的叹息:“叫拾月进来罢。” 鸣琴闻言更不开心,却也不想多说。 拾月正在院子里踌躇许久了,门又“吱呀”一声开了,鸣琴臭着张脸很不情愿地看她一眼:“进来吧,小郎有话要问你。” 拾月已然来回踱步了许久,在想了想纸条上的内容,也顾不上别的,带着纸条就进去了。 屋子里头一股子弥漫开的苦涩药味,地龙烧得热热的。 她是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的不得了,一进屋,只觉得热得鼻尖都沁出了汗滴。 而明棠仍旧如一尊毫无温度的瓷娃娃一般,披着件半新不旧的氅衣,执笔的指尖都瞧不见一点血色。 她坐在桌案边,上头里点了一灯如豆,微垂的双眼正在明暗交织处,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两抹不正常的潮红,一双眼却凉如冷夜,毫无起伏。 灯影晦暗之下,明棠的身影一动未动,唯有一双眼定定看着拾月。 身边点燃的香炉青烟宛如层层松涛雾影,她被朦朦胧胧笼罩在其后,再不似从前一般温和。 拾月忽然觉得有些局促。 像是被督主赏给明棠用的那一夜里,娇小的郎君平静无波地看着她,淡淡的眼神却宛如细密的绵针一般扎人锐利。 她心中有愧,不敢与明棠对视。 明棠却道:“你的主子是他,你为他说话,本就无可厚非,我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何须愧疚。” 说着,又给拾月赐座,还将一个大大的红封推向她的方向。 明棠的语气温和,却分明有几分疏离,与往日已然不同。 拾月不坐,也不接那红封,只觉得明棠那双含情眼中,并无几分温暖温度。 拾月分明察觉出明棠的包容,可这包容下,再无往日淡淡的信任与温情——这样的话她从前也说过,可那时拾月分明能够察觉到明棠对她的体贴与谅解,但如今,再无当初的温和。 她闻言心中着急,原本就不算什么巧舌如簧的人,这会儿更是不知该如何说话,急得额上都涌出了汗珠:“小郎,属下所言,从无隐瞒欺骗!督主言及闭关,又何必诳骗属下这般一个小角色?如今读者不在西厂密室之中,也必然是横生什么枝节了,督主又怎会和福灵公主在一块儿?” 明棠却好似并不在意此事了。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倒好似宽慰拾月似的:“你是西厂中人,平素里做的事情,哪一桩不比伺候我个被拘囿在后台,连世子之位都拿不到的病秧子强,在我这儿原本就是屈才。督主将你赐给我,你是受了委屈的,辛苦你在我这儿过个年,日后也不必再受这个委屈了。” 拾月当然能听出这温柔话语的言外之意——年后,就将她还回去。 明棠,不要她了。 拾月双十年华,一生坚毅,从前所领任务,从无这样跟着一个人近身伺候守护。 之前她确实是天天玩笑着想,等自己日后退休,定要钻到明棠后院之中去赏美人兼养老,可这般朝夕相处下来,玩笑归玩笑,她当真是对明棠生出许多亲近依赖。 她从未因为什么事情急得站也站不住,这时候腿都软了,连声摇头:“属下知错了!但属下当真不曾故意隐瞒小郎!” 明棠只笑:“你忠心护主,是好事儿。” 这话虽是夸奖,却分明是为那件事情盖棺定论。 拾月深知明棠的性子,她越是不在意,就越是容易钻了牛角尖——大抵是幼年的时候实在太过孤苦无依,她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而付出的信任再被辜负,她便尽数收回。 见拾月似乎当真急的厉害,明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心中短暂地滑过是否当真是自己误会了拾月的念头? 可那念头也不过就是那样一刹,明棠早已在昏昏沉沉的病中想明白,将此事放下绕过了,也再无弄清楚的欲望。 是也好,不是也好,总与她无关了。 故而明棠打断了拾月的话,开口问起:“阿丽可曾来过?” 拾月再急,却也知道正事重要,只好垂着头回道:“来过。” 明棠并不意外地摇摇头,笑道:“是否面色难看,瞧上去便很是憔悴体虚?” 拾月有些惊诧,下意识问道:“小郎怎知晓?” 明棠却并不曾回答,却又问起另外一桩事情:“我听见外头有信鸽来回的声音,可是当初拜托你将被褥上沾着的口脂拿去查验,西厂得了结果了?想必是那口脂之中藏了药,还是能置人于死地的药。” 拾月更是惊讶,不知明棠为何能如此料事如神。 她吞了口口水,只能将手中的小纸条交到明棠的面前去。 明棠垂眸看了,见上头所言与自己猜测的果真一致。 那些被褥上沾着的口脂,果然掺了一味能够长期使用、累积致死的慢性毒药。 西厂的能人异士自然不少,几日便将这一点药的药性皆琢磨清楚。 此药虽有些味道,容易引人发现,但只需要细微的用量,就可大幅降低其腥味儿,令人毫无所察。 长期地混入人的膳食饮水之中,积年累月,便能破坏人身上浑身的骨头与肌腱,叫人浑身无力。 而这毒素最先累积的地方,便是腰部以下。 换而言之,这毒药只要能够使用得当,便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侵入人体,叫人腰部以下日渐丧失力气,无法动弹,逐渐无法站立行走,然后发展到双腿萎缩,彻底残废。 而再用得久一些,这药就能够破坏人的全身,叫人浑身的活力大失,最终枯瘦死去,瞧上去极为恐怖,偏偏还极为难以探查。 “果真如此。” 明棠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纸条放在烛火之中点燃了。 她心中思索。 阿丽对她有些情意,明棠虽不懂这世间情愫究竟因何而起,却也能从局外人的身份堪破阿丽对她的痴迷与依恋。 她因齐照等事情心中有愧,不敢面对于她,所以后来也不怎么见打扮,瞧着精神也不大好的样子。 但上一回再召幸她的时候,阿丽又浓妆艳抹起来,精神确实提起来了,却总有些深深的自卑与愧意。 明棠便猜到阿丽久久不曾动手,恐怕是被人催促了,不得不动手,所以只能有意打扮那般妖娆,诱引明棠与她滚到一处去。 若明棠真是个男子,少不得与她耳厮鬓摩,唇齿交融。 这毒药就在阿丽的口脂之中,只要明棠把持不住自己,那毒素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渡入人体。 长此以往,便是神仙也难救。 果然恶毒的心思! 明棠没碰阿丽,她自然平安无事;但阿丽搽了含毒的口脂,必会中毒,她今日之虚弱,也正与这毒有关。 但她及其背后之人这一条手既然是已经伸出来了,明棠早已经备好的刀就一定会随之斩下。 她思索完了,瞧见拾月还站着,便道:“今日除夕夜,是好日子,你拿了红封,下去玩儿吧。” 明棠心意已定。 第149章 半夜来客,夜探香闺? 拾月也不知怎么办。 明棠见她脸色复杂,轻叹了一口气,从桌案的暗格中摸出另一封红封来,与方才的红封放在一处,颇有些歉意地同她商量:“方才的是我给你的新年体己,你收着就是。至于这一封,我这两日还有些事情要辛苦你,权当我借你一用的酬劳,可好?” “属下与小郎之间,几时还论这些!” 拾月急了,方才被阿丽的事情压住的惶然终于化为了焦急的泪滴。 明棠用她,何时需要商量,还要另配酬劳礼金? “拿着罢,你这些时日在我身边鞠躬尽瘁,算是我对你的心意,莫哭。” 明棠小脸柔和,见她哭了,也有些触动。 拾月的性子爽朗耿直,平素里也少见伤春悲秋,今日见她哭成这般模样,明棠心中也酸涩起来。 她站起身来,从袖中取了干净的丝帕来。 原想替她擦擦泪滴,又昏昏沉沉地想起来自己真是病糊涂了,她一介郎君身份哪能这般劝慰拾月,便将手帕放入她的掌心,拍拍她的肩膀: “你既能为从龙卫,自然说明你做事妥帖,事事做的极好。不是你的错,莫要怪罪自己,要怪只怪我狠心。” 明棠说着,又咳嗽两声,但她的眼在灯下温润如玉,不见一丝苛责。 拾月听到她这句话,当真是哭成了个泪人。 明棠对她,从未狠心。 从龙卫确实是西厂之中人人艳羡的顶层,但为从龙卫者,所受压力更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若非从龙卫之中需要几个女卫以应对不时之需,其实以她与摘星的功夫是进不了从龙卫的。 她在从龙卫之中,每日提心吊胆,稍有不慎做不好事儿,所受责罚怨怼比之锦衣卫更严数倍。 西厂的规矩是铁令,无论是否是她的错,事情不曾做好,便要受罚——拾月知道自己享受了旁人不能享受的风光,拿别人几倍的俸禄,该承担的责任便也比旁人多的多,早已经习惯了揽错自责,却从未听过明棠一般的话。 她道,不是你的错,莫要怪自己,要怪只怪我狠心。 怎能怪她? 只怪她自己不知督主去向,反叫小郎误会。 拾月从未怪过明棠,她泪淌了满脸,更不知如何面对明棠。 才抬了泪眼看她,便看见她温和平静的面上有几分倦容。 拾月这才想起来,明棠自个儿还是个病人,方才才打起精神来吃了东西、喝了药,又为院中的奴仆拟了礼单、包了锦囊,还与自己说完了阿丽的事情,恐怕早已经精神不济。 纵有千言万语,拾月如今也说不出口了,只得低头道:“小郎正病着,万望小郎多休息才是,属下先告退。” 明棠点了点头,身形却微微一晃。 拾月下意识如同往常一般扶她一把,明棠却借侧身端茶的动作,疏离又委婉地避开了她的手。 拾月无法,闷闷地擦了一把泪,没拿那两个红封,一个人走到外头去了。 明棠见她落泪,心中亦有些难言的苦涩。 只是她本就是强打着精神,身上实在不痛快,现下也无心想那样多,干脆一头睡倒下去。 须臾,屋子里头便寂寂然没有一点人声。 远方烟火依旧繁华荼蘼,连绵不绝的爆竹声中带来的暖意重重,却吹不散潇湘阁中处处不同的忧愁。 鸣琴将所有人的锦囊发下去,众人一听是明棠的心意,皆欢欣鼓舞起来,开开心心玩儿去了,叫潇湘阁终于有了些过年的热闹。 送完了锦囊,鸣琴又想起沈鹤然来——她一天一夜都在照顾明棠,忙忘了这个小傻子。 明棠之前就准备好了给他的年礼,说是要等除夕的时候亲自给他,只可惜她忽然病了,鸣琴也不愿越俎代庖,只打算顺路去他的屋子看一眼。 倒见里头静悄悄的,早熄了灯。 伺候他的小厮同鸣琴说,沈鹤然这几日都很乖巧,自从知道明棠又病了,今天一整天都没闹腾,早早地睡下了,说是不给大伙添乱。 鸣琴最后才往阿丽处去。 她不乐意见到阿丽,打定主意把那锦囊丢给她就走。 正这般想着,黑灯瞎火里走过去,鸣琴忽然踩到个软绵绵的东西,蹲下身一看,这才发现阿丽不知何时昏倒在自己的小屋门口。 好在阿丽是昏倒在廊下,没在外头的雪堆里,至少有屋檐挡风。 虽吹了大半夜,身上冷极了,倒也没凉透,被鸣琴吩咐下去煮的两大碗姜汤给灌醒了。 一见她还活着,鸣琴半是庆幸半是遗憾,冷冰冰地将那锦囊一丢,转身就走了。 阿丽尚且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将锦囊接过来拆开,发现里头是鼓囊囊的几个银元宝,比通房的月例红封还多。 她心里不知想到什么,手上一颤,几个银元宝便从她手中滚落在地,滴溜溜地滚了几圈,沾了灰尘,好似她那肮脏浊臭已洗不干净的表里如一。 小屋之中也传来细碎的呜咽哭声,与院中不知几处的叹息啜泣交融在一起,平添苦痛。 阿丽落泪,双采担忧,鸣琴劳碌,拾月也几乎是在院子里站了一夜。 她越是站着,心中越是有个念头在涌动。 若说从前,这念头不过如同个玩笑似的偶尔在脑海之中浮现; 但今日这一番,拾月反而在吹了一夜的寒风之中想明白了。 她打定主意,只等明日天亮,寻个空当回西厂一回,将这事儿了了。 这般一想,她才觉得在自己心中沉甸甸压了一夜的苦涩终于散去些许。 而下半夜的时候,鸣琴几次出来换炭盆熬药,发觉连外头连绵不绝的烟火爆竹声都歇了,一片静悄悄的,倒是拾月一直一个人还在那孤零零站着。 她因明棠忽然生病的事儿对拾月有些怨气,可看她一个人立在院子角落里,吹着寒风悄悄抹泪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地皱眉头。 “大过年的不出去玩儿,也不去休息,在院子里头当门神呢?快去歇着,再不睡觉明儿起来眼睛都睁不开,本来眼睛就不大了,明儿肿成绿豆眼。” 鸣琴恶声恶气的,推着她往外走。 可这话乍一听是怪罪,实则刀子嘴豆腐心,是叫她快去休息。 拾月的泪本就没止过,如今听了鸣琴的话,更觉得悲痛,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可把鸣琴吓了一跳,她最不会哄人,拾月这一哭,反而闹得她手足无措:“诶,哭什么!我说笑的,你眼睛不小,不小!我说笑的,你这么大一个,人这点玩笑给你说哭了!” 她越说,拾月越是想哭,好似要将这些年没流过的泪都一次性流干净了,吓得鸣琴连声求饶:“快别哭了,算我不会说话,你那眼睛洞球大,一个眼睛抵我俩,别哭了别哭了。” 拾月哭着,又被她的话逗得哭笑不得。 两人正拉扯着,拾月耳尖却微微一动,下意识地觉得风声微变。 她顾不上哭了,按住了鸣琴的手,轻声“嘘”了一声,细细听了静谧的夜风,试图再次捕捉风中刚刚那一刹那的不对。 但这回风声又正常无比,偶尔从远处零星吹来一两点爆竹的声音,拾月没听出任何不妥。 鸣琴见拾月皱了眉头,显然是在心中思索什么,知道她恐怕想的是正事儿,也没再开口打搅她。 但拾月再细听了一会儿,也仍旧不曾再听见那点不对。 难不成她哭得懵了,连声音都会听错? 她心中不明白,却总有一种言说不清的预感萦绕心头,便捉住鸣琴的衣袖,道:“我今夜仍旧在外头守一整夜,你在里头好好照顾小郎便是。” 拾月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鸣琴往回走。 就在鸣琴开门欲进的那一刹,拾月再次听到了那不同寻常的风声。 多年从龙卫的警戒让她瞬间拔出藏在腰间的软剑,先将鸣琴推进去关住门,自己便死死地护在门口,手中长剑一横,果然与一道利光交织在一处。 叮! 锐利的金戈交鸣声瞬间响起,拾月这般武学底子在身,都觉得那力道大得惊人,虎口都有些微麻。 来人必是练家子。 那被拾月一剑扫飞的利光弹到一边,掉落在地上,折射出些冷光,拾月飞快地扫了一眼,认出此物竟不是金属,而是一枚玉珠,中间还好似中空着。 这是何等暗器? 古怪。 拾月心中一紧,却也不惧。 这人厉害,却也未必当真当与她正面相搏斗,她在从龙卫中虽不算顶尖的身手,却也是同其他从龙卫相比稍显逊色,寻常武者对上她绝无胜算。 她在夜色之中静静地与这人对峙着,牢牢将门守在身后。 而明棠本深陷过劳的睡眠之中,却也听到那一声金戈交鸣的声音,当下心神大震,不由自主地醒了过来。 鸣琴亦被外头的变故惊着了,见明棠睁了眼,连忙跑到她身边去,惴惴不安地将她护在身后。 明棠本就疲倦,察觉到外头紧绷起来的肃杀,只得强打起精神,将自己一直藏在床榻暗格里的各色药瓶取出,牢牢握在掌心。 若真有人能闯进来,明棠手里备下的这些压箱底的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 外头的气氛一时冷凝下来。 那人似乎也知晓自己得遇强敌,不曾轻举妄动。 倒是潇湘阁的后院之中,有一道黑影悄悄潜入。 今日除夕夜,下人聚居的后院里大多都在喝酒吃肉,间或有两个年龄小点儿的丫头在空旷处翻花绳点焰火,一后院的热闹,无人注意到这身影的潜入。 这黑影的步伐身影鬼魅,几乎融在夜色里,飞快地从墙角屋檐等阴暗处一掠而过,几乎不起任何波澜。 就在他已经经过后院,逐渐接近明棠院落的时候,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另外一道声音。 “竖子,要进前院,先过我这关哦。” 痞里痞气的少年声,夹杂着劈天盖地的内力,那身影浑然没料到后院还有这大杀招,被远高于自己的内力定定锁在原地,动弹不得分毫。 漂亮的凤眼在暗处流出邪气的光,竟如同狩猎的野兽一般,眼底似有绿光一点,锁定猎物,顷刻出手。 后院前的内力汹涌,此刻浑身紧绷着与人对峙的拾月并未察觉。 拾月与他就这样僵持着,也不知那人是察觉到了什么,那一道隐在暗中的气息忽然淡去,似是撤退了。 拾月确定那人已经不在暗中,这才松下气力,收起软剑。 明棠半夜未睡,察觉到外头拾月收剑的动作,便也披了衣裳站起身来,推门而出。 拾月正好拾起那一枚遗落在地上的玉珠,见明棠出来了,先将此物验过毒性,发觉上头没毒,这才以手帕包了,呈给明棠一观。 明棠见那珠子,目光果然一凝。 拾月下意识问道:“小郎认得此物?” 明棠只觉得心底有凉气儿往上冒,眼底弥上冰寒。 怎会不认得呢。 此物并不是寻常玉珠,而是树化玉车的珠子,比寻常翡翠还要珍贵。 而前世里在进宫路上,将她强行掳走去金宫的女刺客,手腕上就戴着这样一串树化玉手串。 明棠彼时与她殊死一搏,却因体虚力弱被她死死制服。 她一口咬在这人的手腕上,同时将她的手串咬断了,便有几颗这样的玉珠滚落。 而那女刺客大发雷霆,一掌击在她的胸腹,将她打得呕出血来。 她就这般趴在金宫冰冷的金玉地面上,呕出的鲜血与散落的玉珠交织在一起,愈发衬托出那珠子的美丽温润。 金宫。 又是金宫。 第150章 谢不倾爱死哪死哪去,与我无关 金宫之人频频出现在明棠身边,而从这树化玉的珠子推断,金宫极有可能想故技重施,将她掳走。 他们这些阴沟里的臭老鼠,如今有这个胆子直接上明府来掳人来了? 明棠一时有些捉摸不准他们是当真如此胆大包天,还是只是故意摆她一道? 一夜的紧绷,明棠一点儿没睡,加之病痛折磨,这会儿才想了一会儿,脑内便突突地疼。 鸣琴看出她面色勉强,小声劝她回去再睡一会儿,明棠也着实有些支撑不住,让她再端药来。喝过药便打算休息。 岂料这种时候,还有那等没眼力见的在潇湘阁的门口“砰砰”砸门:“开门,快开门!” 洒扫的小丫头同那人小声说小郎君病了不见客,那人却还是不依不饶地砸门:“快些,别磨磨蹭蹭的!” 都不必明棠吩咐,鸣琴几步走到外头去,站在门口就开骂:“一大早的催什么?前日夜里小郎就病了,一直歇着,说了旁人勿扰,怎生还这样吵嚷?” 外头敲门的声音微微一停,那人被鸣琴满腔的火气一撞,自己也是满肚子恼怒:“有人送东西来,我辛苦跑这一趟,你真是爱要不要!” 说着,外头传来什么东西被丢下的声音,脚步声渐渐走开了。 本来只是随便说说也就罢了,偏生那人抱怨的声音却丝毫不曾收敛,越说越过分,远远地传来,分明是故意让潇湘阁众人听见:“真当我想来?若不是外头塞了银钱,我才不来这晦气地方。克死了爹娘和胞妹,大过年也躺在床上重病不起,这样的病秧子,还不如早早去了,省得留在人世间受苦受难!” 鸣琴被这话气得双眼冒火,吩咐拾月看好门,一束衣袖就冲了出去:“他奶奶的,咱们潇湘阁不发脾气,你们当真是觉得我们院子里头个个是泥人?” 那前来送东西的小厮也没想到鸣琴脾气这么大,不过是看明棠院子里不受重视,故意说些这难听话来出气,哪能想到鸣琴当真撸起袖子就冲出来追他。 他一个小伙子,还未必真能比得过在田庄里一边照顾明棠一边自己要做大把事儿的鸣琴,鸣琴三步作两步追上他,双眼喷火,提起他的衣领上去就是一拳: “你个狗娘养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爹娘生,没爹娘教你怎么说话,尽会狗吠了?” 鸣琴平素里瞧着不大发火,可她一个能在乡下护着明棠长大的使女怎可能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 她话骂得可比这些自诩了不起的清贵家生子脏多了,又有个力大无穷的本事,三两拳下去,打得这小厮眼冒金星,连牙齿都断了两颗,还被鸣琴推倒在地上,骑在身上左右开弓地打。 “叫你说话不过脑子,叫你在这狗叫不休!” 鸣琴的力气,连习武的拾月都觉得心惊,那几拳拳拳到肉,打的他终于开始求饶。 便在这一片狼藉之中,外头传来一温润柔婉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竟是明三娘与明四娘结伴来了,明大娘子明宜宓在她们后面几步之距,面上亦有些吃惊。 鸣琴也不虚,甩了甩自己手上沾着的血,请了安:“见过大娘子三娘子四娘子,是奴婢失仪了。但是是这小厮先出言不逊,冒犯我家郎君,奴婢这才施以小诫。” 岂料那小厮一见了明三娘明四娘,倒好似瞧见了救命稻草似的,捂着自己被打得鼻血横飞的脸膝行几步,不断求饶:“三娘子四娘子,救救小的吧,小的逞一时口舌之利,冒犯了三郎君,小的是无心之失,还请三娘子四娘子看在小的母亲忠心耿耿的份儿上,饶小的一命吧!” 她二人从这小厮被鸣琴打肿的脸上依稀辨认出,这小子竟是她们奶姆的孩子,名叫二汪,因为油嘴滑舌会来事儿,如今在门房做事;他的妹妹二喜还在她们院子里当差,于是心里有些不忍。 但鸣琴被人怼到脸上骂了,即便面对的是诸位女郎,她也不可能退缩一点。 虽是在女郎们的面前不能随意动手,鸣琴却依旧说道:“既然是两位女郎认得的人,奴婢便请女郎责罚!大年初一的,见了面就咒我家郎君短命该死?三娘子四娘子是明事理的人,这样的人以下犯上,便是打死也是该的!” 这一对姊妹花也是吃了一惊,原以为不过是个说话引起的误会,可鸣琴说这小子竟然说起这般诅咒,再是无心,也实在是恶毒,这人断断不能留了。 她两人立即招呼身后的使女将这小子捆起来,一面有些歉意地看着鸣琴道:“出了这样的事情,确实是我们院子里不曾管束好,只是大年初一的也不好责罚,我们先带回去关着,等出了年节,彼时再处罚他。” 鸣琴点点头,硬邦邦地道了一声谢。 明三娘与明四娘原本是在花园子里走动,正巧碰见担心明棠身子的明宜宓,于是结伴而来,想要探视一番。 但如今与自己院子有关的人说出这样以下犯上的话来,她们二人也觉得面上无光,不敢去见明棠了。 明宜宓还有意挽留她们一二,但她们二人已经快快走了,只说回头喊人送些补药来,叫明棠好好保养身子。 明宜宓也无法,不过她更担忧明棠的身子,匆匆忙忙往里头去了。 鸣琴跟着过去,想起来一开始那小厮丢下来的东西,在院门左近瞧见一个包装精巧的礼盒。 她捡起来看了看,也没见上头有任何落款,只夹带着信笺一封,书曰:“诗写梅蓊月,茶煎谷雨春。” 那字俊秀飘逸,又在诗末尾画了个胖头胖脑、憨态可掬的小兔子。 鸣琴也捉摸不准这究竟是何物,不好径直丢了,便叫拾月拿去验验可有毒性,自己亲自去了门房一趟,问起东西是谁送来的。 正巧媛慧在那儿,也瞧见了是谁送来的东西,如实和她说了。 鸣琴大觉古怪,揣着满腹心思回了潇湘阁。 她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明棠与明宜宓在正堂围炉煮茶。 明棠这会儿虽累极,却也过了睡的功夫,干脆与明宜宓说起正事来。 她亲手剥了一个橘子,递给明宜宓,一面问起:“上回那事儿,她们怎么说?” 明宜宓知道明棠指的是祠堂双生子的事情,摇了摇头:“消息早递给她们了,但二房和三房都没动静。” 明棠闻言一笑:“没动静,那才是怪事。” 明宜宓同样是个聪慧的女郎,不需明棠点拨便已想到关窍,只道:“确实。若这事儿和二房无关,以二伯娘善妒的性子,早满府查探闹腾起来了,哪如今这般静悄悄的。” 但她一顿,又道:“只是我不明白……二房不闹,三房与祖母亦不闹么?” 上回明棠所言,暗示“府中谁有一对双生子”时,明宜宓便已经猜到她所言的是三房。 三夫人许氏对自己膝下这一双正值妙龄的女郎可谓疼宠万分,真可谓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高老夫人也万分疼爱。 因有些地方的风俗传闻是说,双生子乃是不吉之兆,有些妖鬼之说,所以高老夫人三令五申府中决不能出现如此风言风语,若是稍稍有人冲撞一二便要整治,如有出言不逊、看低轻贱的,更是立刻发卖打死。 这事儿从面上看已然分明,二房动的手,选中一对双生子,多半也是乔氏急于整治明棠,选人压根没过脑子。 但如此这般犯了高老夫人与三夫人许氏的忌讳,她二人双方竟这样沉得住气? 这亦是明棠所疑之点。 是当真不闹,亦或是在背地里早已经闹过了? 明棠思索,更倾向于后者。 只是她一动脑子,便脑袋疼的厉害,明宜宓见她扶着额,面上有些苦痛忍耐之色,干脆不谈此事,将话题岔开了去:“不说这些了,我今日过来,除了看看你还好不好,还有些八卦同你说说。你病中无聊,想必爱听。” 明棠对这些可有可无,但知道明宜宓一片好意想叫她开心些,便含了些笑意,由着她说。 明宜宓就从士族说到宫中,又是哪家的嫡女瞎了眼要下嫁,又是哪家的小郎君好了男风,又是太后最近在暗中收了几个入幕之宾,等等云云,确实叫明棠听出几分兴味。 说到后头,明宜宓忽然一压神情,神神秘秘地说道:“还有一个消息,最是劲爆。” 明棠正端了一盏热茶,奇道:“什么消息?” 明宜宓一拍掌,道:“我同你说,昨夜有人在宛溪河河畔,瞧见皇家画舫在和河中夜游。” “这有什么新鲜的?”明棠吹了吹茶盏上的浮沫,随口说道。 “画舫是不新鲜,但是有人瞧见福灵公主与一宦官在花船甲板上放烟火,璀璨万分,美不胜收,两人行迹暧昧——你猜那宦官是谁?” 明宜宓的话还未说完,明棠端起茶盏的手就微微一顿。 宦官。 好极了。 明棠垂下眼,抿了一口茶,只觉得这君山银针怎生这样苦涩,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说道:“谢不倾。” 她面上无一丝异色,明宜宓并未察觉,还兴致勃勃地回问:“你怎么知道!” 明棠的话夹了些哂笑之意:“又不是第一回了,也不新鲜。” 明宜宓纯然是因得知了这上京城最大掌权者的桃色艳闻而兴致勃勃,甚至追问两句:“你也撞见过?” 明棠几乎是冷笑似的勾了勾唇:“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明宜宓想缠着明棠多问些,但拾月再外头越听越心惊肉跳,连忙借由方才有人送礼的由头进来,将那礼盒呈上,打断了二人说话。 明宜宓也察觉到自己在这儿留的有些久了,见明棠有事儿要处理,便先回去了。 明棠知道拾月的意思,也没苛责,心中只觉得无谓,只是心中泛起阵阵凉意。 谢不倾爱和谁一块和谁一块,下次再有他该死的时候,她再也不会雪天纵马去追他,爱死哪死哪去。 明棠目光落在那礼盒上,没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全然没在礼盒上,只在心中一遍遍地骂了谢不倾该死。 “这是?” “这就是方才那小厮送过来的,说是有人送给小郎的年礼。” 明棠稍稍有些意外。 年礼? 还有府外的人会给她送年礼? 她先前其实听到了外头的争执,知道外头有人送东西来,但不知是年礼。 这礼盒拾月已经一一验过了,便将里头的东西取出来,一样一样放在明棠面前。 一块儿包装得严严实实的金瓜贡茶,价值连城; 一张素雅的红叶小笺,上书“诗写梅蓊月,茶煎谷雨春”,另画一只胖兔子,无落款。 明棠没见过这笔迹,虽确实自然流畅,却透露出一股子匠气儿,仿佛不是文人墨客所写,而是叫那些专职抄书写信的人所作。 倒是那只胖兔子画的传神,虽是寥寥几笔,却圆滚滚毛茸茸的,极为可爱。 鸣琴在外头探头探脑,见明棠在看礼盒了,连忙进来,将自己方才在媛慧处问来的消息尽数告知。 原来这礼盒仍旧是个清俊的青年人送来的,媛慧还记得忒清楚,说那人就是上回来送兔子玉佩的那个人。 此话一出,明棠与拾月皆不由得对视一眼。 不对。 金瓜贡茶,乃是年年上供皇室之物,产量稀少,又从云滇远远送来,损耗也大。此物确实也能流一些到外头市场来,可那价格简直高的可怕。 寻常人等,去哪里买得起这样一块价值恐怖的金瓜贡茶? 而且明棠后来也曾打听清楚了,那一日送兔子玉佩来的青年人,虽相貌不凡,却穿得很是清贫。 这样的人,从哪儿弄出金瓜贡茶来? 亦或者,他不过只是替人跑腿,真正的人还躲藏其后? 再者,上回送来的是兔子玉佩; 这回,又是兔子小像。 兔子,究竟有何寓意? 那一句“诗写梅蓊月,茶煎谷雨春”又究竟是何含义? 屋中一片寂静,明棠又陷入沉沉思索。 正巧沈鹤然这小子一如既往地不打招呼撞门就入,不等鸣琴拾月斥责,他就一眼看到了信笺上的兔子小像,无心一声:“小兔子?今年是兔年,大漂亮,你属兔呀?” 第151章 我当你的狗 明棠一怔。 沈鹤然说的没说,她确实属兔。 只是自从父母相继离世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也浑然没将自己是什么属相放在心上,沈鹤然不提,她自己恐怕忘光了。 倒是鸣琴应了一声:“小郎确实是属兔,难不成这送礼之人知晓小郎的生辰,以此暗示自己与小郎熟识?” 这也不是全无可能,但明棠更觉得怪异——这送礼之人实在藏头露尾,上回以兔子玉佩暗示两人相识,如今又送来画着兔子的年礼。 他若当真是明棠的什么旧友,不如直接将自己的名姓报上,又何必这样神神秘秘的? 越是神神秘秘,明棠就越是怀疑有鬼。 那一句诗词并非时下脍炙人口的经典佳句,明棠细想许久,才想起来这首诗全诗为: “窗不篝灯坐,相看白发新。 共谈为客事,同是异乡人。 诗写梅蓊月,茶煎谷雨春。 明朝愁远别,离思欲沾巾。” 全诗写离愁别绪,为客异乡逢知己,鬓生华发,灯下闲谈,吟诗品茶,却又为生计各自分离,愁泪沾巾。 这原是一首好诗,可放在此处,多多少少有些风马牛不相及。 谁拿这样的诗词放在年礼上,暗喻些旁人看不明白的东西? 明棠最厌烦藏头露尾之人,连带着看那金瓜贡茶也没甚欢喜,只将东西一收,放回礼盒去了。 “我记得廊下有个叫芫茜的洒扫丫头是因家中贫困,自愿卖身为奴的,家在京中的百民巷。 你去给她送些赏赐,让她带着正好回家中去看看,顺带叫她去百民巷打听打听,有没有写信先生曾写过这一句诗的,就说我赏识他的字写得好,有意赏赐。” 明棠院中每个人,选下来都是有缘由的。 那个叫芫茜的丫头年纪不算小,能记事,为人老实嘴巴紧,又是京城本地人,自小在下九流的百民巷长大,明棠看中的就是她的出身。 这些丫头平素里基本只在潇湘阁活动,很少出去,放她出去打探消息,也没几个人能认得,神不知鬼不觉。 百民巷之中大多数都是为讨生计的庶民聚居,其中有不少会识文断字的,靠替一些远在外头的人写信回家攒钱糊口,明棠初见这信笺的时候就觉得字迹虽美却过于匠气,正好从这入手,看看是否有所收获。 鸣琴领命去了,沈鹤然却不管他们这些官司,他十分熟稔地就要往明棠身边坐,一边关切地看她脸上的神情:“我听说你病了,这两日都没来吵你,你今天好些没有?” 都不用明棠动作,拾月就先提着他的衣领将他从明棠身边拖开了,一边说道:“小郎不喜欢人近身,你贴那么近做什么?” 沈鹤然却耸动耸动鼻尖,忽然说道:“大漂亮,你个郎君,怎么还在身上熏香啊?” “冷檀香丸儿,我日日都熏,你今日才闻出来?” “不是冷檀香丸的味道,另一种,淡淡的香味儿,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很浅淡的香气,和冷檀香的味道掺杂在一起,若非离得近,根本闻不出来。 沈鹤然一面说,一面又想往明棠的身上爬,被拾月死死地拉住。 明棠不搭理他这没用的话,只觉得困倦,打着精神将自己之前给沈鹤然备下的年礼拿出来给他,道:“本打算除夕夜给你的,早备下了,可惜病着了。年礼我送你了,你日后可别忘了今年是在我这儿白吃白喝还得了好东西回去的。” 一见有东西,沈鹤然也不纠缠那些什么香气了,一下子扑到那礼物上去,迫不及待地揽到怀中。 “就知道大漂亮挂念我!” 他笑得眼睛都成了一弯月牙,正说着,眼角余光瞥见明棠拉开的抽屉里还有一块儿细长的锦盒,伸手就要去拿:“这是什么?给谁的礼物?” 明棠没防住他的动作,被他取了出来,三两下就打开了锦盒。 里头躺着一块儿水头温润的玉坠子,是枚螭龙玉,雕工料子都是上乘。 沈鹤然目露惊艳,伸手去拿那玉坠,明棠下意识想拦,却又想到什么,眼里漏出些凉意,没说什么,由着他拿了。 拾月一看见那玉佩,好似想起来什么,想说话,却又不敢说。 “这块儿玉极好,螭龙也是吉祥意思,是要给谁的年礼,能得大漂亮这般看重?” 沈鹤然双手枕在桌案上,半身往明棠的方向倾过去,鸦青眼睫下一双凤眸微微有些暗芒。 明棠正垂眸,错过他眼中划过的流光,刚想说什么,却又一顿。 她再抬眼,才发觉沈鹤然靠得有些近了,他的小脸依旧妖冶艳丽,却也好似隐约有了些少年人的轮廓模样——他过了年就虚岁十四了,也到了该长身子的时候了。 明棠不喜人靠太近,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才不大在意地说道:“给狗的。” 拾月闻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沈鹤然没料到这般回答,漂亮的凤眸底下浮起惊愕,不由得反问道:“给狗的?” “嗯,后院的奴婢养了只小狗儿,说养大了看院子,可惜狗死了。” 明棠顺口一说,心中难免还是不虞,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拾月听到“狗死了”,只觉得背后的冷汗都不断往下滑——小郎,这话可不兴说! 沈鹤然经不住笑了,挑了挑眉,配上他那妖冶的容貌,竟有些邪肆之意:“这样好的老坑料子给狗做坠子,未免太奢侈。” 沈鹤然看着手心里的玉料,清透得几乎能看见他的掌纹。 这两年因南边多乱,翡翠料子流通也少,老坑的翡翠几乎都绝迹了。 有这般品质的玉料,上京城之中也就家底丰厚的士族还存着些,预备着给郎君女郎们打坠子首饰,有钱也买不着。 而这螭龙雕工用的也是时兴的刀法,必是用的存的老料子请大师傅新做的,价值惊人。 狗也用得上这样贵重的吊坠? 什么狗这样金贵? “你喜欢,那你拿去就是。只是如今狗死了,我也不耐烦看到它。” 明棠看物件,总是更看重其代表之意。 这料子确实贵重,但她不想要了,也不打算送出去了,给沈鹤然拿去也没什么。 沈鹤然啧啧称奇,将那螭龙玉坠收到怀中去,一边说道:“大漂亮,你院子里还缺狗吗?要不我去你院子里当狗吧! 每天好吃好喝有人伺候着,你高兴了就来摸摸我,没事儿就放我一个人玩儿,还有这样的好东西赏赐给我,这样的好日子做梦也想不到!” “不缺狗,原本也不过就是一时兴起。” 大名鼎鼎的沈世子给自己当狗? 好似也没什么滋味。 明棠才起了兴味,又乏味地皱皱眉。 拾月整个背都遭冷汗浸透了,知道这话题不能再说下去了,保不齐一会儿变成什么样,连忙劝着沈鹤然往外走:“走吧走吧,您才拿了东西,不回去看看是什么?小郎还病着,你叫她好好歇着罢,她一夜没歇。” 沈鹤然没料到明棠一夜没睡,愣愣眨眨眼:“昨夜出什么事儿了么?” 拾月拐着他就往外走:“昨夜飞了一夜的蚊子扰人,小郎没睡着,正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我喊小厨房给你烤羊腿。” 沈鹤然垂眸笑了,只道:“好啊,吃烤羊腿。” 他跟着拾月往外走,等被拾月哄回小屋之后,见拾月还在原地杵着,似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也不着急拆开明棠给他的年礼,只吊儿郎当地往躺椅上一坐,将那玉坠拿出来抛着玩儿,一面问:“拾月姐姐不走,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拾月的目光就落在那玉坠子上,不知该怎么开口。 沈鹤然自然察觉到她的视线,歪头看了看玉坠:“你想要这玉坠?” 拾月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就见沈鹤然一笑,露出两颗白生生的小虎牙:“我知道,这东西是给人送的,我日日再后院穿来穿去,还不知道后院有没有小狗儿?” 拾月汗颜,更不知怎么接话,敷衍地点了点头。 “给你吧,你拿去,要给谁我便管不着了。只要大漂亮高兴。” 沈鹤然将玉坠子抛给了拾月,拾月忙伸手去接,又觉得沈鹤然今日的一言一行似乎确实与往常有所不同。 正疑惑着,就见沈鹤然伸了个大懒腰:“嘿嘿,大漂亮不高兴,身子就不好。她不好,小厨房连一点荤腥都没有,我这嘴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走走走,去拿烤羊腿!” 沈鹤然一副哈喇子都要流到前襟来的模样,与他那俊俏皮囊是半点不沾边,一辈子都改不了一个馋字。 拾月仔细地将玉坠子收好了,只叫他好好等着,自己转身往小厨房去拿烤羊腿去了。 沈鹤然半抱着胸靠在门框上,看着拾月挺立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脸上垂涎嘴馋的模样瞬间荡然无存,唇角溢出些邪气的笑,一吹自己垂到眼前的碎发,嗤笑一声:“什么狗子配戴螭龙玉佩?真把我当小狗儿糊弄?” 此后几日,潇湘阁之中倒没出什么波澜,明棠本就是心神大动加之吹了冷风引起的旧疾,只能在屋中好好吃药养着,十天半月后才勉强好些,能出屋子走走了,只是面上依旧瞧着没甚血色。 这个时候年节也快过完了,过一两日就是元宵了。 说来也好笑,潇湘阁分明在镇国公府之中,却与他们好似在两个世界。 年节热闹喧天,外头隔着院墙都能听见明府里的喜庆喧闹,可这喜庆透不进潇湘阁半分,好似所有人皆不约而同地将大房的潇湘阁遗忘了似的。 除了明宜宓还记挂着她,时不时过来同她说说话,二房是浑然将她当做不存在,三房倒是三夫人命人送了年礼与药材过来。 高老夫人也只是意思意思叫人送了个红封过来,说是压岁钱,拖拖拉拉到快出了年节才给,里头却只有一两个银元宝,连她那眼珠子明大郎明以江收到的一张地契的一毫一厘都比不上。 甚至连过问明棠的身子都懒怠,那前来送压岁红封的婆子眼角都快飞到天上去了,止不住的趾高气昂,送了东西就走,出了院门就往身上洒干艾草,好似她潇湘阁里头住着瘟神恶鬼,多呆半刻都会招惹到晦气暴毙似的。 鸣琴愤愤不平地学了那婆子的样子回来给明棠听,恨不得一口啐到高老夫人脸上去:“老贱人,真是越来越可耻!那点东西还不如不给,说是压岁钱,倒似打人脸皮的羞辱似的!” 明棠半倚在贵妃榻上,闻言一笑:“三房这是有好事儿了,否则高老夫人怎生这般有底气,连面子里子都不要了?” 鸣琴这些日子都在院子里伺候,不知道外头的事情,正说着,便瞧见双采满面红光地进来—— 这个年节她倒是过的开心,她的母亲如兰居士想要亲近她,便直接在附近赁了个权贵小宅院,时不时喊人请她过去说话。 所幸双采也记着高老夫人当初险些将她打死、随意驱逐出去的事儿,隐瞒了行迹不叫明府中人察觉,如今明府众人还不知此事。 再分开得久远生疏起来,这般日夜亲近也有了些亲情,双采也活泼起来;更不提那如兰居士的真实身份何等贵重,出手阔绰,不过一个年节,双采浑身上下焕然一新,通身气派都不一般了,看上去倒好似谁家的女郎似的贵气。 她自然是听到了明棠与鸣琴的话,福了福身,小声说道:“奴婢知道,原是外头传了消息回来,说是三郎主升官了。且大郎君过了县议,若是顺利的话,开春便能入仕了。” 明棠毫不惊奇。 也难怪高老夫人如今是恨不得将头昂到天上去了,她最宝贵的凤凰儿子明三叔又出息了,凤凰蛋明以江也将要入仕,她不在明府之中横着走才怪。 鸣琴与双采皆在骂高老夫人无耻,外头的院门又遭人敲响了。 这一回来的是明宜宓,她那素来温柔和婉的嗓音之中难得有些焦灼:“三弟,宫中有旨意,传你入宫。” 第152章 谢不倾同谁有少年相伴的情谊? 鸣琴将她请进来,她便急匆匆地进了正堂,同明棠又说了一遭:“宫中传来的消息,要你进宫去。” 明棠很有些惊愕地挑挑眉,见一贯优雅从容的明宜宓有些气喘吁吁,心知她多半是一得了消息就急匆匆过来了,忙叫人端茶给她,一面问起:“怎么这个时候召我入宫去?是皇上还是太后娘娘召我?莫急,喝口茶再慢慢说。” 大梁朝的规矩如此,除了除夕与元宵有宫宴时会宴请诸位外臣入宫,整个年节若非大事极少下旨召人,如今没出年节,距离元宵都还有一两日,怎生这个时候打算召她进宫? 明宜宓抿了一口茶水,缓了缓气,这才说道:“是我太急了,没说明白。我同你细细说来。 今日我母亲带我去我外祖家赴宴,见着我祖母了。我祖母虽瞧着面冷,却最是个记挂恩情之人,我遭二房暗算吃了有毒菌子那回,是你夜里急匆匆为了我忙里忙外,后头又出了别的力气,我祖母一直念着你的好,遂命人在宫中得了你的消息时速速传回来。 这也是刚刚得来的消息,说是太后娘娘这两日在宫中过问了你的近况。 太后娘娘的秉性你不知道,她最是个贪恋美色之人,寻常时候哪会过问下臣及士族子嗣?问起你来,必是又起了心思了。 我外祖母的人在宫中探了消息,才得知原来是太后娘娘身边最受宠的内侍急病死了,太后娘娘这两日追思的很,也不知怎的说起你。这个节骨眼上提起一个士族郎君,更是佐证了太后娘娘有意召你入宫侍奉之意。 太后娘娘是个急性子,等不了多久,这两日定会召你入宫,我才这样着急,过来先与你分说一番。” 明宜宓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明棠也是眨了眨眼,有些不可置信:“我与太后娘娘不过只见了一面,还是我刚回京的时候同府中一块儿去的太后寿辰,时隔几月,太后怎生还记得我?” 明宜宓面上便有些止不住的嫌恶之色: “你是不知,太后娘娘……年轻时便是个风流性子,她最是慕艾俊俏郎君,能记挂你几月也不新鲜。 我听宫里头的传闻,说太后当年尚为贵妃的时候,身边就偷天换日留了好几个没去干净的阉人,甚至与宫中侍卫有首尾。到如今成了太后,宫中更无人能管束她,行迹愈发不妥。” 明棠确实曾听闻杜太后私下里悄悄豢养面首,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杜太后有一日会将念头打到她身上来。 难不成杜太后还当真如此明目张胆地直接召她进宫去,也不怕为世人所知,痛斥其罔顾人伦道德? 明宜宓便道:“官至三品的紫衣侯刘体你可曾听闻?我祖母的人说,太后极有可能以刘体的名义召你进宫。” 明棠对这刘体十分生疏,明宜宓见状,也干脆一一细细道来:“刘体此人,原是西阳某士族的嫡系郎君,擅道学。 前几年太后曾南下西阳朝天宫拜会三清,于观中远远瞧见其人,深为其容貌所迷,惊为天人。回京之后日思夜想,用尽力气才将此人改换名姓弄来京中。 此后,太后便时不时以探讨道学为名将其召入宫禁,更是以此为由头赏他一个侯爵之位。 刘体到如今都未曾婚配,皆是因为京中总有人知道这消息,好人家谁会将自己的清白女郎许给他,否则以他的相貌谈吐,又有爵位在身,怎会到如今也没个夫人?” 明宜宓说着说着,才惊觉自己说远了,只连忙回了正题,道:“总之,太后常以所谓道法之名召刘体入宫,若是刘体以此为由引你出去,多半就是太后的意思。 你年少体弱,只怕敌不过太后心思,我祖母的意思,便是叫我速速将这消息告知于你,若你肯的话,可去我祖母的庄子上暂歇息几日,先避开这个风头。” 明宜宓与大长公主自然是记挂她才会一心为了她着想,明棠心中感念非常;只是明棠想着,若太后对美色当真有如此执着之意,人皆有些得不到便越要得到的强扭欲望,她避开了这次,仍旧会有下次。 更何况,若真是这个节骨眼上太后才将将起了心思,她就去长公主的庄子上歇息,保不齐以杜太后的多疑狠辣,知晓消息走漏,会疑心到大长公主身上去。 宫中的眼线并不是那样好放的,等闲也绝不会轻易同人透露自己在宫中放有眼线,大长公主为保自己,将这张牌都开了出来,明棠便更不想叫大长公主因己而暴露在杜太后视野之下。 故而明棠思索一番,反而轻轻摇头:“阿姊与长公主皆是好意,我心中感念十分,却也不想因此叫长公主为了我折损了人手进去。 且时下如此,至少我们已知太后动向,当把握这次机会,叫太后彻底打消这念头才是。免得这次的推拒了,下回太后何时又动了心思,我还未必知道。” 明宜宓聪慧,也不必明棠多解释便知道她的意思,心中也确实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但她着实担心明棠这样大病初愈,保不齐会着了杜太后那奸诈小人的道儿。 明棠却安抚她道:“阿姊不必为我着急,我心中早有应对之法,只是如今时机未到,还不好与阿姊分说。” 她确实早有另外一局,只是彼时还未挑好人选; 但如今太后主动要将她拉扯进来,明棠这一局,不如不偏不倚地算计到太后头上去,效果也差不离多少。 明宜宓闻言,这才稍稍放心些许。 从祠堂那事儿之后,明宜宓便知道明棠并不如面上一般无力弱小——二夫人乔氏虽是个做事不过脑子的莽子,但也着实很有几分狠毒。 明棠能在祠堂那一局之中全身而退,还算计到明二叔头上,便必然说明她手里另有倚仗,并非人人可欺。 好在她们四房从来就无心镇国公府的爵位,她与母亲也都怜惜明棠失怙失恃还为高老夫人忌惮暗害,若明棠能自己立起来,她们也只有支持赞成之意。 说完了这急事儿,明宜宓的面上终于有了些松一口气的笑容,同明棠另说了几句别的闲话儿,两人之间的氛围便立刻松快下来。 不过她说着说着,又想起来自己前些日子与明棠说的八卦,一时间眉飞色舞起来:“我得了个新鲜消息,你听不听?” 明棠素来是很捧场的,闻言点头不已。 明宜宓兴致勃勃地说道:“你道为何福灵公主与九千岁这般亲昵?原是因为当年九千岁初入宫为内侍时,最先是在福灵公主的殿中伺候每日膳食。 我听人说,彼时福灵公主便极爱将九千岁呼来喝去,想来那时候福灵公主年少,九千岁也不过少年人,他二人有年少相伴的情谊,如今走到一处去,倒也不稀奇。” 明棠养病这些日子,皆不准下头人莫名提起谢不倾,如今乍一听他的名姓,又是如此消息,经不住就皱眉头。 好一个少年相伴的情谊,如今走到一处去,倒也不稀奇! 当真是好极了! 也难怪,真真是个好少年相伴的情谊,也难怪能在白马寺如此清净之地苟合; 真真是个好少年相伴的情谊,才能这般不避人耳目地在宛溪河河畔同赏烟火——这样好的情谊,做的又何止这些? 保不齐在人后看不到的地方,两人如何耳斯鬓磨,爱欲交缠,只不过世人不知,还妄称谢不倾何等不近女色呢。 不过她意识到自己皱了眉头,便立刻松开了,只含糊而不在意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但她不知怎的想起来,雨花台翌日的清晨,谢不倾曾亲自替她穿衣束发——彼时她便很有些讶异,尊贵如谢不倾竟也会伺候人,如今想来,原是早就伺候过的旁人,也难怪这般熟稔。 于是明棠还是忍不住开口:“这也难怪,从前听人说九千岁从不近女色男色,我还想为何,原是心里头早就有人了。有这少年相伴的情谊,别的庸脂俗粉、下贱玩物又怎么看得上眼?” 很是很是,这年少相伴的情谊,多是一件美事。 这话其实没甚问题,只是这话从明棠的口中说出来,便有些罕见的尖锐——明棠说话,素来喜爱说三分藏三分,云遮雾绕似的朦胧。即便是讥讽人,也鲜少用这样锐利的评价。 明宜宓正觉得古怪呢,在外头的拾月却是一脸的如丧考妣。 方才明宜宓一说起八卦,拾月就竖起耳朵在外头悄悄听着,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 没想到她一语成谶,明宜宓果然又带这些离谱消息前来,险些叫她打滑跌了一跤。 大娘子,怎生什么八卦都说? 她进从龙卫的时候,谢不倾已然手握东西二厂,不是宫中默默无闻的小内侍了,对于谢不倾从前的过往,拾月也确实一问三不知。 但她必能肯定,督主对那所谓的福灵公主,绝无一丝情谊,外头人怎生什么谣言都乱传! 只是她的话说出来也没底气,未必有人信她,拾月又怨念十分地蹲在角落里薅地上的草叶子。 鸣琴端着果盘儿过来,看到那个昔日里经常属于她诅咒谢不倾的位置这些日子都换成了拾月,面上止不住地想笑,嘴上花花一句:“快歇着,这里的草都快被你我二人拔光了。” 她再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能从这几日明棠与拾月的种种表现之中猜出一两分——谢不倾这老狗贼总是欺负她家棠棠儿,如今小郎终于开始不待见他了,鸣琴这心里就如同喝了蜜糖似的甜蜜蜜的。 拾月回以一张如丧考妣的哭脸。 她甚至都不知道明宜宓什么时候走的。 等她回过神来,内室之中已静无一人,明宜宓不知什么时候回去了,倒瞧见明棠在寝居里喊鸣琴将所有的狐裘氅衣都收拾出来,只说是不喜欢了,拿去给院子里的下人全送了,全当年礼。 这些狐裘氅衣皆是宫中织造,用的就是极好的料子,往日里当真算得上是明棠的心头爱物。她自己都没舍得穿几件,还有大半都是新的,如今都收拾了出来,全赏给了下人。 那些丫头使女小厮的,这辈子都不曾见过这样好的东西,一个个眼里都快冒出光来,唯独拾月心里都在滴血。 明棠却只是抱着手炉站在一边,自己身上披着件半新不旧的棉袍,静悄悄看着,不发一言。 等到拾月干涩着喉头,当真想开口的时候,便瞧见明棠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角:“年少相伴的情谊,很是很是。” 这话噎得拾月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在原地看着那几大箱笼的氅衣尽散了出去,如同乌眼鸡似的干瞪眼。 沈鹤然吊着根不知从哪儿摘来的草根,吊儿郎当地过来了,一看这如同搬家洗劫似的搬东西,眼睛一亮:“今日又是什么好事儿,这样好的氅衣都拿来赏给下人?” 明棠又笑:“我为了某些人年少相伴的情谊,特此庆贺呢。” 鸣琴眼睛都快笑没了,冲着沈鹤然不住点头:“狗死了,以此庆贺。” 拾月觉得,自己恐怕也跟着狗一块儿死了。 千里之外的云滇东道。 同来时一样,归时的马车依旧速速,不见半分停留。 只不过这一回,众人面上皆有了些喜气,不如来时一般肃杀冷凝。 数日前,他们一路南下,终于在伏灵宫旧址附近寻到了那一位了不得的故人。 那人一手金针术当真是出神入化,配以神药,几针下去,再辅以种种治疗方法细细调养,谢不倾身上涌动的毒素就已经压制下去了。 虽不算彻底解开,但也不至于像从前一样时时毒发,危及性命。 如此好事儿,当浮一大白。 不过谢不倾却好似心里还记挂着什么,不曾留下来同那人多说些别的,直言自己要尽快回京中去。 那人没多留他,只同他说笑:“你在京中是养了什么离不得你的东西不成?这样着急回去,难不成没了你两三日就要死了?” 谢不倾重回往日风采,只在马上头也不回:“确实,果然,谢某先去也。” 纵马疾驰,行道三日,不曾停歇。 黄巾最是个把不住嘴儿的性子,知道如今没甚要紧的了,便追在谢不倾的马车后喊:“大人在京中养了什么好物件,这样心急?” 第153章 学会让她主动 谢不倾不搭理他,黄巾就没完没了地问,直问得身边其他的同僚一把将他揪住,拉到一边来,小声骂他:“你少问那些废话,总是你最喜欢找死。” 黄巾摸摸鼻头,只道:“我不过就是好奇,大人什么时候爱养物件儿了?” “你管是什么,做你的事情去。” 那人一推黄巾,就让黄巾去前头开路去了。 诸人打打闹闹的,其实皆传入到马车之中的谢不倾耳中——马车行道不如纵马疾驰快,但那后来医者也曾叮嘱他,毒是压制了而不是完全解开了,他切忌劳累,应当多多休息才是,这才换了马车。 马车悠悠,谢不倾半倚在软枕上,正半垂着眼看一卷杂书。 这几日的解毒并不轻松,南疆的医派无论解毒用毒皆喜欢用上蛊虫蛊毒等,他在暗无天日的深潭水池中,与不知多少毒虫共浴,受尽万虫蚀心之痛。 谢不倾的脸上清减了些,比平素里多了几分温和病弱之气,搭在书页上的指尖如白玉一般无暇。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游记配着的图上,耳边却听得黄巾等人的闲谈。 养了个什么? 是养了个挑嘴的小狐狸崽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再这般养下去,保不齐给这小狐狸崽子给养死了; 是养了个小娇气鬼,小火药坛儿,小白眼狼,风吹就倒,一点就急,得了好处就跑,是个最是难伺候的小性子。 只是这段时日不见,是娇气鬼也好,火药坛子也罢,谢不倾着实有些挂念了。 此回原本只是打算闭关几日,但毒发汹涌,他南下匆忙,兼以谢家余孽仍旧躲在暗中,为保事态顺利,统共也不过只有同行几人知晓谢不倾的行踪。 路上他昏着的时间比醒着长,也担忧有人从他这里摸到明棠的身上,用以威胁或当真朝她下手,谢不倾遂没将消息透到拾月明棠那儿去。 也不知道这小白眼狼大半个月不曾见他,可知不知道他早已不在京中,心里有没有想过半分他的行迹? 谢不倾的思绪飘得有些远,听得外头鸟雀儿的声音——南疆温暖,鸟雀儿在枝头来回穿梭蹦跳,叽叽喳喳,已然是求偶的时节。 带着南方暖意的风微微吹开书页,终于翻开了谢不倾手下久久不曾翻开的一张。 谢不倾本就无意看书,正欲将其合上,无意之中垂眸一眼,瞧见书册上的内容,目光微微一停,落在那一行小字上。 “……那护卫见女郎睡着,多少耐不住心意,悄悄潜入女郎房中,痴痴凝望女郎睡颜。 岂料那月光洒落床榻,女郎一个翻身,竟露出自己未曾着好的小衣,衣带牵动,一刹那春光乍泄,风月无边。 皎白相映,俊秀护卫脸上尽是薄红,痴痴看了两眼,又强令自己挪开视野——却不想那女郎,忽而从床上坐起,怒道:‘呆头鹅!还是不是男人!’” 这是一本…… 风月话本。 还是香艳风流的禁书。 这书是黄巾怕他行道无聊,在路上随意淘来孝敬他的。 但大抵是买到了盗版的册子,前头看着是正经的山水游记,后头忽然就成了满满一册的风月话本。 谢不倾随意翻动了两页,囫囵看完了那故事,确实是个时下新鲜的故事。不是什么书生女郎的故事,亦非士族郎君与农女的情浓,倒是一个自小娇弱的女郎,与父亲赐给她的贴身暗卫之间的风月流连。 那小女郎是个一步三喘的病弱命,那暗卫便永远跟在她的身后,渐生情愫,爱而不得。却不想那女郎亦看重暗卫,早有心意,于是多番勾搭,成就好事。 谢不倾无意之中看着的一页,反倒是这书中最为正经的一段了,后来种种卿色香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种种情景姿势不一而足,着实大胆。尤其配以种种栩栩如生的图绘,堪称用心精良。 这种书……谢不倾皱了眉头,一手合上,正欲扔了。 风却好似格外通人意,又吹到一页,章节名明晃晃地写着“雨打铃铛湿林叶,情使女郎主上前”。 谢不倾丢书的动作微微一停。 外头还闹着呢,一个少年人皮猴似的追着黄巾跑到了前头,惊得两只正在抱窝的鸟雀乱飞。 那少年人哈哈大笑:“连鸟雀都有伴儿,唯独你一个人到如今还形单影只!” 黄巾被他戳中痛脚,暴跳如雷:“我有媳妇,你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小子笑话谁呢?” “你有个锤子你有,嫂子早同你合离了。” “那又不是我不成!事情我有苦衷,总是你嫂子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丝毫不听人解释!” “嗐,难不成不是你最不会说话?分明你错了,你嘴里还一点不甜,像个钜嘴葫芦似的,就会伤人心,嫂子不跟着你也是应当的!” 这些玩笑打闹,不知怎的入了谢不倾的耳。 他也不知怎的已经翻到那一章去了,暗卫与女郎生了些小龃龉,正闹着别扭不肯见面——多亏了暗卫的这条三寸不烂之舌,这才叫女郎丢盔弃甲,上下都为他心悦诚服,哄得她主动不休。 谢不倾若有所思地闪了闪目光。 黄巾正还在吵闹着,为着所谓的“嫂子”、“合离”的事情同另外那个少年人吵得面红脖子粗,眼见着就要恼羞成怒之时,听得谢不倾的声音悠悠从马车之中传来:“京中可有消息传来?” 黄巾愣了一愣,想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回答,却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大人匆忙离京,一路上掩藏行迹,西厂的人未必能够寻到大人的踪迹,更难以传信。” 他怕挨骂,又连忙补了一句:“但按理来说,应当是没有急事的。若当真有急事,多少要将您那只海东青请出来,如今我们都快回去了,也未曾见海东青大爷的影子,想必是不曾出事儿的。” 谢不倾的眸光微沉——这话的意思,竟是说京中没法和他传递消息。 那……倘若出了什么事情呢? 谢不倾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烦躁,微微皱了眉头,只道:“加快回京。” 这头人在匆忙北上回京,明棠的事儿也自然不曾停下。 她的事儿一件赶着一件,先是那一夜的金宫忽然掳人,随后又是一封莫名其妙的年礼,派出去去问抄书先生的芫茜还不曾得任何有用的消息下来,又来太后有意召她入宫侍奉的消息。 所幸在明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色欲熏心的太后召进宫前,她终于等来了自己要等的一个人。 一个消失了三月的人。 明棠这几日都命拾月在兰渝茶馆等着,命拾月一见到他回来,就立刻将消息报到明棠这里。 果然没被她想错,三月的日期越来越近,那人果然风尘仆仆地如约而至。 其人挑了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饮酒吃肉,大快朵颐,正吃的高兴仰头一杯酒时,忽然冷不丁瞧见面前多了个人。 白衫出尘,即便是戴着帷帽遮掩了容貌,也压不住一身的清贵自矜。 是个富贵郎君。 他一抹脸上的油,习惯性地摆出一个憨厚老实的笑脸来,道:“小郎君是来求什么的,求天命还是求姻缘?摸骨看相八字算命,小道我皆十分精通。” 却见对面的郎君摆出一枚已经被拆成两半的蜡丸,道:“三月之期已到,我来赴约。” 他看那蜡丸,只觉得有些眼熟,正想着,那白衣郎君就已然往楼上去了。 这时候他才觉得脑海之中灵光一闪,想起来了——是那位! 难怪在这儿等着自己,看来是当真在意他先前留下的信笺,想要明白他所言的“命格有变”。 他油滑的笑脸下划过一丝惊诧,下意识站起身来就想追,却又舍不得自己桌案上尚未用完的酒肉菜肴,一手端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摇摇晃晃地跟着白衫郎君往楼上的厢房走。 才跟着进了甲字房,门便被人一把关上,那白衫的小郎君已然落座,往左下手的客席一请:“朴木子道长请坐。” 朴木子,王启。 正是二夫人乔氏为寻找明宜筱,特意请来开坛做法的跛脚道人。 那天夜里,王启上门到潇湘阁来,递出锦囊约见明棠,却又匆匆离开回乡,留下信笺一封,言及三月就归。 明棠候他三月,终于在兰渝茶馆将他逮了个正着。 王启颇有些不知该不该坐,就瞧见明棠为自己斟了一盏茶,不轻不重地落在桌面上,轻轻的“哒”的一声,好似敲在了他的心头:“道长回保定去,是不是为了寻人?” 王启自己自然知道,彼时他匆匆忙忙离开上京城回到祖籍保定,确实是因某些突发的缘由,但他心有戒备,并不答话,脸上却只是油滑地笑:“有些事情回了祖籍一趟,不知郎君寻小道何事?” “你在保定找了一个化名若兰居士的夫人,告诉她她一直在寻找的女儿在上京城,并令她在白马寺静候女儿,是也不是?” 明棠将头上的帷帽取了下来,一双风流多情的眼中,此时带着似乎能够穿透人心的锐利。 王启心中一个咯噔,不知自己的行踪怎会如此暴露,一时间心乱如麻,连明棠灼眼容光都不敢直视。 而明棠好似知晓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在下不才,倒也与道长有些渊源,道长能算中若兰居士寻人的事情,我亦能料定道长是为了何事回去,连内容都一清二楚。” 王启这时候才知道,明棠并不是为着当初他写下的信笺所言而来,不由自主地将脸上的油滑模样收了起来,正色道:“……小郎这是何意?” “不急。” 明棠便叫一直在旁边跟着侍立的拾月拿了笔墨纸砚过来,寥寥几笔,就在纸面上画出一个完整的命盘十二宫来。 “还请道长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告知。” 明棠微笑道。 王启为这微笑所震,不由自主地就将自己的生辰八字皆说了出来。 而明棠立即笔走龙蛇,按照命盘十二宫,将生辰八字一一写了个分明,然后笔下几乎未停下,边写边道。 “道长保定人士,降生于乙亥年子月,命格富贵,却过于固执,颠沛流离。” “从道长命盘来看,前二十年顺风顺水,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不见半分阻拦;此后二十年,因己误偏执迷惑,误入终生难解迷局,为钻研此项,散尽万贯家财,颠沛流离。” “而从水火星象上看,道长命格虽然颠沛流离难以更改,却并非自此已经注定,仍旧有逆天改命之机。” 甲字房安静十分,明棠的声音如同金石敲击,每一个字都是那般从容不迫,不见半分焦躁,却在不疾不徐之中,不过以为一张他几乎全然看不懂的星盘,便将他这一生说得如此准确透彻。 明棠的话音落下,那一张星盘也已经密密麻麻写满,同她方才所说,同样分毫不差。 明棠将纸推到王启的面前。 王启从初时的怀疑困惑逐渐到了万分震惊,明棠停笔之后许久,他都有些没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 “一生固执,颠沛流离,为所求散尽家财,流落街头……你怎生知道的这样清晰?我这一生毕生追求道法,研习未卜先知之术,搓土成香,悉心钻研多年龟甲卦文,终于小有所成,却绝不能像郎君这般精准……” 王启的掌心已经沁出了汗。 明棠却也不答,她确实会一些紫微斗数的命盘,但她半桶水的功夫必是算不出这样详细的,其他的也确实叫人查过一些,两相结合,这才以这一手命盘推命之绝技,将王启打得措手不及,反应不过来。 见王启不断有些惶恐,明棠这才问了一句:“故而道长那夜所言,又是为何?何为所谓的‘命格有变’?” 王启看这面前的小郎君甚至还不到弱冠之龄,举止言谈便已经足够让他倍感压力,猜测她的意思是与自己换消息。 他自己都已经被明棠算了个底朝天了,一点儿消息没给他剩下,他没优势,只能妥协。 第154章 谢不倾归 故而王启也只能说道:“彼时府上二夫人为寻大娘子,曾听人说起小道本事超群,便将小道召入府中作法,闲暇时又悄悄塞给小道一张生辰八字,令小道算算命中是否尊贵。 这便是小道第一次接触到郎君的八字——郎君的八字,所映衬卦象,甚是奇怪。 小道先是卜卦,得出郎君‘一身孤苦、少年夭亡、客死异乡’之结局。但是这卦象极凶,又有些命不该绝的意思,小道心中觉得古怪,便又再占一卦。 这一卦的卦象,竟然又截然不同,卦象之中甚至显示,‘枯木逢生、凤鸟涅槃’,竟然是指命本该绝的郎君又逢生机。 只是小道一生钻研,到底还是才疏学浅,不懂为何同样的八字竟能前后算出两次不同的卦象,更不懂为何人命之卦象,竟能够凤鸟涅槃——涅槃,原不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意?但人之性命,又怎能够死而复生?” 此事困扰王启许久,这世间诸事他皆不在意,唯有为之付出半生的卜卦一项,他着实有些难以放下。 故而虽知自己唐突,王启仍旧在做法结束之后,命人送去了约见明棠的锦囊。 只是不想刚刚约好,他便又算出保定贵妇人寻女之事,他正穷得揭不开锅,四处游学多年更是捉襟见肘,便干脆先去了保定一趟,解以此事,换取大量钱财。 却不想,自己竟然连这一点都已经被明棠看破。 他一生所傲,恐怕正是自己钻研多年才得来的这等看破天机之道,但人力有尽,他始终无法堪破终极,哪料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竟已然掌握了比自己更为精进的占卜之法。 他不禁生出些,天不生我的惆怅之感,经不住问道:“小道已然说完了,郎君可否告知小郎,这星盘推演,是出自何等大家,怎能算得如此精准?” 王启将明棠所写的命盘十二宫握在手中,一遍一遍地看,满目惊叹之余,是信念摇摇欲坠的沮丧:“如今精妙,世无其二。” 而明棠分明察觉到王启越说,面上的神情就越是灰败,思索了一番自己得知的消息,便知他为何这般失落——王启原本也是富庶之家的后人,只是年纪轻轻的时候便父母双亡,偌大家业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但他不思庶务,反而始终醉心于钻研道学道法之术,如痴如醉,没几年就将父母留下的基业败了个干净。 而他却仍旧一心游学,为精进道法,四处到名山道观之中修习,路上盘缠体己不够,甚至找过放印子钱的豪奴相借,后来无法及时还清,被逼债的豪奴打断了腿,便成了这般跛子。 如今年近不惑,鬓生霜色,却仍旧一心向道,道法、卜卦恐怕是他一生的精神追求。 而这精神追求,在今日被明棠所露的这一手命盘十二宫推演之术,打得支离破碎。 明棠知道火候已到,她的紫微斗数本就是半桶水,能说得如此精准,除却命盘十二宫指引的大致方向,她还在私下里命人查探过了。 今日所言,只为引他心神动摇,却绝不是为了令他信仰崩塌。 明棠为他斟茶一盏,道:“道长亦非常人,能算中明某命格,已然是登峰造极,何必在意人力所不能为之事?” 王启捉到她话中重点,心中一颤,连忙追问:“人力所不能为之事?何出此言?” 明棠以手指沾了茶水,并不出声,只在桌案上,以茶水写下“紫微斗数”四个大字。 王启才刚看过,明棠便以手拂去。 不能宣之于口者,多半是不能泄密之天机,王启钻研道法数年,对这些极为敏感,顿时浑身一凛,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似乎在何处曾看过这四字,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想起。 “道长可知,为何明某人我本该断绝的命格会如此突变?” 明棠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上沾着的茶水。 “郎君请言,小道洗耳恭听。” 王启面上再无那等油滑的应酬神色,甚至站起身来,抖索干净身上的劣质青袍,如同面见先生一般冲着明棠深深一礼,可见信服敬佩。 拾月为明棠添了一盏新茶,茶烟氤氲,模糊了明棠面上的神情,只听见她清和浅淡的嗓音逐渐响起:“明某人,曾在梦中得仙人指教。” “明某人少不受重视,亲缘寡淡,被逐乡野,无人在意。” 王启眼神一动。 为道者,除却用心虔诚,更多的是亦是身有仙缘。 大多数有缘分机巧者,皆是六亲淡薄,与凡尘俗世因缘际会浅淡之人——明棠所言,确实契合。 “明某人曾在病中大梦一场,梦见自己的来日,与道长所算一致,颠沛流离,少年即客死异乡街头。迷迷糊糊之中梦见仙人指路,并赐我无上秘法,便为方才所言四字。” 茶烟氤氲之中,王启看不清明棠那风流绝艳的容貌,只瞧见她一双平静而不染尘埃的眼,连眉间的那点朱砂痣都若隐若现得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点,叫他浑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此法……便是用此命盘推演?” 王启仍旧不敢置信,不过薄薄宣纸一张,画一复杂星盘,笔下龙蛇飞舞,竟就能得出如此震撼之果。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这星盘之上,以诸天星宿对应人命盘,一一推衍计算,便能得出如此结果。” “道长所学,乃是八字四柱,正统道学,而我所承袭仙人指教,与道长所精通者又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是立足星宿,构命盘十二宫,看人命,算生死,断古今,预未来。” 这小郎君所言着实玄妙,可她口中吐出词句,字字珠玑,对王启而言,几乎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引他心神大动。 明棠手中不知何时又拿出残卷半部,推到王启的面前:“此为师尊传授我的半部天书,我从梦中醒来之后立即默写而下。道长若有兴同学,以道长毕生所学融会贯通,必能成为一代大家,助道长之能更上一层楼。” 王启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那残卷就已到他面前。 明棠所言虽实在玄妙非常,可方才不过寥寥数笔就将他过往将来算得一干二净,且她语调不疾不徐,却又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坚定,王启已然信了几分。 “且师尊亦曾在梦中留下一言,我身弱多病,难承因果,故而不可将此法露于人前。我却不忍心师尊仙法断绝,见道长有缘,特意相赠。” 此话之诱惑,对王启而言着实大的惊人。 一生瓶颈,多年在卜卦之术上再未精进一步,眼见自己垂垂老矣,着实泪洒满襟,已然成为他夜夜遗憾难以安眠的心魔; 而如今另一道登天之路就在眼前,只待他伸手,便好似进入另一通天坦途。 王启犹豫了,手已经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残卷上,颤抖地轻轻抚摸着书面,却仍旧犹豫着说道:“万事皆有因果,郎君如此助小道越过心魔,小道之因果……” 明棠闻言,抿唇一笑。 言及因果,便知王启已然动心,他如今摇摆,一是质疑,二是惧怕因果——但明棠从来相信信念与毕生所求的欲望,王启必会入局。 “信与不信,见与不见,皆在道长一人。” 明棠见目的已到,便站了起身。 素白的帷帽遮住她的容貌,宽袍大袖好似羽化登仙的仙人,有那样一刹,王启当真以为自己见到琼宫玉阙,见仙人云列。 王启却忽然急急说道:“郎君留步。并非小道不信郎君,只是此法着实太过玄妙,可容小道多思考一些时日” 明棠未停。 她的白衫如同深秋初冬里的云,轻薄随风散去,只留下一句话: “明年开春,上京城,城东的谭员家中,将有好事三连。 一者,枯木开花; 二者,花开并蒂; 三者,飞上枝头。 道长听过这三事之后,再考虑也不迟。残卷半部,便当做我与道长的见面礼罢。” 她的身影消失,茶盏中一滴未少。 直到王启如梦初醒一般收起那残卷,食不知味地用过了刚刚还觉得美味至极大快朵颐的膳食,喊小二来结账的时候,才知道方才的主仆二人早已经为他结清一些。 不仅如此,那小郎君还为他赁下兰渝茶馆楼上的厢房数日,直到开春之时。 她,是为了让王启能留在上京城,亲眼所见这一切。 王启不知在原地呆立了多久。 他回到明棠为他所赁的厢房之中,心乱如麻地为自己再卜一卦——前些日子还分明的前路,如今的卦象竟成了一团乱麻。 看来果然如这小郎君所言,选与不选,皆都在他。 明棠却并不知王启因她今日这一趟造访,接下来的数日都将彻夜难眠。 她一回了镇国公府,便得了个极不好的消息。 紫衣侯的邀约果然如约而至。 就在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日的宫宴之后。 今次同往年一样,陛下在宫中宴请百官,取的是个体恤下臣、团圆勉励之意,所有的士族皆应应邀入宫。 明棠本无心参与这等宫宴,更不愿在宫宴上遇见极有可能遇见的狗东西,打算告病假不去。 刘体的信笺却在一早便送达镇国公府,言及宫宴结束后,自己在宫中的敕造小道观“飞来观”之中设宴,邀请自己受三清之意点拨的人选,其中明棠便在其列。 所谓飞来观,是毗邻中宫与慈安宫的小道观一座。 唯一一座能够直接建在皇宫之中的道观,可见明面上其后究竟如何受宠——亦或者是,背地里此处究竟有多藏污纳垢。 紫衣侯刘体,就在其中领了从太后那颁下的天师一职,在三清之前侍奉。 而前世里的小皇帝看中尚在孝期的柳霜雪,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罔顾人伦,便是赐她为“妙莲娘子”,接她进宫在这飞来观之中带发修行。 借以这美其名曰的道观之名,背地里藏的都是秽乱之事,供的是三清,藏的却是这些权贵永远欲壑难填的丑陋欲望。 拾月知道太后垂涎明棠之事,心中亦是一紧。 明棠却早有准备。 早也是,晚也是,总要面对这色欲熏心的丑恶妇人。 也难怪福灵公主这般晦气恶心,想必是从其母杜太后的身上学来的。 夜色渐落。 年节的最后一天,上京城之中依旧热闹如昨。 来来往往的车马无数,进出城门之人更是数不胜数。 元宵节是年节的最后一场热闹,不知道多少城外的货郎小贩挑着东西穿过城门,守门的小卒亦是一如往昔地捞油水揩油,乱七八糟。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驶入城门,走了庶族之道。 一小卒骂骂咧咧又习惯无比地打起车帘,伸手就是要钱,便见里头东西一闪,人是何样子浑然没看清,手里就多了个钱袋。 沉甸甸的,看来不少。 这小卒终于满意,将钱袋放入胸襟口袋,放马车过了去。 而在马车离开一个时辰之后,这小卒忽然咳嗽数声,七窍流血而亡,死也不知自己究竟招惹到哪方神圣。 而那马车之中的大佛,已然回到西厂。 静悄悄的,谁也不曾惊动。 倒是非夜瞧见沧海楼顶层灯火一闪,便知主人已经出关。 非夜都不知谢不倾在这短短半月南下解毒,只以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督主终于出关——若是往常,他必急忙迎上去随侍。 但如今,他这几日接了从拾月来的一箩筐消息,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如何去面对督主。 思前想后,他也只敢写了密信一封,硬着头皮送到沧海楼之顶。 他怕自己被斥,一送过去就自发地走到外头杵着,听到里头细碎的纸张翻动声,一顿一顿,非夜浑身的冷汗都下来了。 谢不倾的嗓音依旧漫不经心,却带了些暴风聚集的怒气。 “魏纨……魏家人,个个都嫌自己命太长。” 非夜当然知道那密信里写的是,明棠在白马寺亲眼见到督主与福灵公主同游、亲耳听到林中情事,京中多人甚至撞见夜游画舫上督主与福灵公主同赏烟火。 最后一句,乃是拾月原话。 “世子因误会而大怮急病,连我都要不日归还于西厂。危!大危!” 这话……非夜只祷告自己今夜别死的太惨。 谢不倾的嗓音压抑着骤雨前的平静:“此事且先不论,她呢?” 非夜忙答:“拾月仍旧在镇国公府。” 谢不倾不耐烦地起了身:“本督问的是明世子。” 非夜急得快给他跪下了,连忙道:“今日元宵宫宴,明世子已进宫去了。” 谢不倾便出了沧海楼,身上衣裳都略沾奔波之色,却并未更换。 他双手负在身后,紧紧地握成拳头,须臾又松开:“备马,进宫。” 非夜立刻去了,走了一半,又想起来什么事儿,忙又说道:“紫衣侯刘体留了明世子赴宫宴后的飞来观之宴。” 谢不倾的身影便已消失在原地,风中犹闻他压抑的怒火肆意流淌:“好,好极了。” 第155章 谢不倾亦有中药的时候? 元宵夜,宫中。 这君臣同乐的宴席,比起先前的太后寿辰显得要宽泛松快许多。 殿中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君臣礼仪也并不是那样严苛,一牌其乐融融的快活景象。 太后果然如同往常一般,总要压着时间才来。 她着实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就算是做中年妇人的拘谨打扮,也压不住她身上的风情万种。 从她这般模样,亦可窥见当年杜贵妃为何能够从小小的掖庭女史,一路晋位至先帝元后之下唯一的贵妃之位。 杜太后身披金色凤袍进殿时,便如那万鸟朝凰的凤皇,引得所有人都移不开视线,而她只是虚虚抬手,略扫了全殿中的人一眼,身边的女官便替她开口,命所有人不必多礼——她鲜少自己开口,脊背挺得笔直,行得平稳,步步生莲,身上兰麝香气芬芳。 待杜太后终于远远地上了高台,在皇帝身边的凤位落座之后,众人这才起身。 明棠在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里,听见几个年纪尚小的郎君说起闲话,言及杜太后风华万千,便是如今的中宫皇后同样出自杜氏,却也同样不及杜太后身上半分气势,难怪能做垂帘听政的太后,挟持幼子,把持朝政数年。 这样的场合,自然没有人敢说一句太后的不好——唯独明棠一人,垂眸遮掩眼底一片鄙夷。 旁人兴许没有察觉,但她却切身体察到,太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着实耐人寻味、意味深长。 就好似已经将请她当做何等珍馐美味,道道目光将她凌迟,全是垂涎三尺。 即便她甚至不曾如寿宴那晚一般直接明目张胆地点明棠来扶她,但她那若有若无、不可忽视的视线,却始终萦绕在明棠身侧,阴魂不散。 那目光简直如同隔纱的刺儿,朦朦胧胧,微弱又持续地时不时扎她一下儿,着实叫人浑身难受,如坐针毡。 但明棠只当不知,不与杜太后直视。 直到杜太后远远上了高台,她才借抬头共举杯遥祝皇帝万寿无疆、太后娘娘长乐无极的时候,打量一眼太后。 她端坐凤位之上,皇帝对她毕恭毕敬,皇后杜氏亦对她极为孝顺,瞧着何等母慈子孝! 明棠却知,此皆不过是障眼的假象罢了。 小皇帝前些日子又说要削士族豢养门客私兵的规模,又突发奇想,要拿士族手里屯着的田开刀,与太后在宫中吵了起来,不欢而散。 小皇帝的政见,从来与大力支持士族的太后意见相左——昔日依靠强硬母族垂帘听政的太后,与才亲政几年的小皇帝之间,利益相悖,哪有那样多的母慈子孝? 争权夺利,兄弟阋墙,士族之中尚且如此,更别说事关皇位的皇族宗室。 倒是这一眼打量,反倒叫明棠看出些别的端倪来。 太后身边带着的漂亮内侍,与上回寿宴时带着的那个不同——又或许,上回那个内侍,就是长公主传来的消息之中,提及的太后那得了急病死的心头爱。 不过太后有这许多的心头爱,死了一个便换另一个就是,今日身边带着的这个新的小太监是,宴席上年过而立却依旧风采如昔的紫衣侯刘体是,被紫衣侯刘体发出邀约的明棠,亦是如此。 上位者的垂怜,仿佛从来都是如此廉价薄幸。 太后如此。 谢不倾亦如是。 隔着这样远,明棠看不出那毕恭毕敬的小太监是否心甘情愿,但即便是隔着这样远,也能看出他唇红齿白,低眉顺眼,乖巧至极。 他一直跟在太后的身边,时不时跪在她腿边,殷勤尽心地揉捏她的腿脚。 而紫衣侯刘体,更是时不时地对着高台凤位举杯相祝。 明棠闲着无事,便也细细打量刘体。 不出意外,也是那等体格纤瘦,弱质温柔的模样——这也难怪太后如此垂涎明棠,她的容貌,上京城里也再难找到第二个。 不知那内侍说了什么,太后忽然往明棠的身上深深看了一眼,眼底的笑意愈发浓厚,倒是忽略了紫衣侯的频频举杯。 紫衣侯也不气馁,只是放下酒盏,同样望着士族堆中如美玉无瑕的明棠,目露惊艳思索之色。 太后穷追不舍的目光,紫衣侯毫不避讳的视线,连带着不少人的悄悄打量,明棠只觉得荒谬。 太后将主意打到自个儿的头上,她也着实是太过昏庸些了——满朝文武,朝廷百官皆在侧,太后竟也这般毫不收敛。 难不成是她与小皇帝对垒这些年,亦觉得小皇帝绵软无力,虽性子多疑,却又无甚与她争锋的本事儿。知道自己在朝中已然没甚阻力,所以做事愈发出格? 明棠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案前,心中亦思索着这些,借手中的茶盏,隐隐约约的在面儿上勉强看见自己的倒影,安静默然。 与她的安静模样截然不同的,是前头坐在一起的高老夫人、明二叔、明以江三人。 因明二叔为年后的调任回了京,他身为朝廷命官,自也能够赴宴宫中。 明二叔与高老夫人坐在一块儿,带着她的宝贝凤凰蛋明以江,三个人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一直说着种闲谈趣话,唯独留着明棠一个人在太后细细密密的目光下静坐着,直热闹到戌时。 太后照例,一到了戌时就言及自己疲倦乏累,想先回慈安宫去歇着,也没人拦她。 明棠有意盯着她的去向,果然瞧见在她离开之后不久,同在元宵宴席上的紫衣侯刘体,也同样以更衣的借口追了上去。 这一去,就是近半个时辰。 等刘体再回来时,面上已然一派平静——而明棠分明看清他不知被什么沾湿了的上唇,微显凌乱的衣襟领口。耳根后甚至还未散尽的薄红。 明棠忍不住皱眉。 他跟着太后出去,做了什么,简直不言而喻——这也难怪福灵公主能在外头就与人野合,原来是一脉相承的做派。 他身上的衣裳浑然未换,那更衣不过就是个无稽之谈,做了什么一目了然。 倒是他坐下之后,也不及端茶用膳,反倒是一双波光粼粼的桃花眼往对面一放,正好落在明棠身上。 两人这般对视,紫衣侯的脸上忽然有了些笑容,端着手中的玉杯,遥遥向着明棠举起一杯,颇有几分揶揄之色:“明三郎君天姿,得天尊青睐,能承袭我的位置。” 这话一出,大殿之中便有好些人将目光往明棠的身上移来,仔细的打量着她一番,便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眼神,随后就目露不屑地不再多看了。 但紫衣侯所作所为,着实是把明棠置于风口浪尖,如此这般,几乎已经明示众人,明棠得了太后青眼。 只不过明棠很不在意这些。 她更在意的,是与自己一条船的长公主的利益。 宫中有太后有心于她的消息,长公主能得到,其他六姓之中的人未必不能得到——六姓之中谁不是互相倾轧?若能在对方之前找到对方的眼线,必然先行拔除。 明棠本就不愿暴露长公主的手段底牌,便权当不知这些人的目光是何意思,仍旧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品茶用膳。 而即便是她这样一直低眉顺眼的,自己一个人自顾自的用些茶品些菜,明家的人也从来不给她痛快。 明二叔在前头坐着好好的,忽然回过头来,冷不丁的看着她,面上瞧着一本正经,眼底却藏着许多讥笑之色:“棠儿,几时与宫中有了联系?” 紫衣侯为明棠下了信件,邀请她参与元宵节宴后的飞来观之宴,这消息原本就没有怎么避人耳目,明二叔会晓得也是意料之中。 所谓与宫中有了联系,不就是指紫衣侯方才的故意举杯与话语。 明二叔定是知道些什么。 长者说话,不答便是不孝。 明棠知道在这般大庭广众之下,明二叔忽然说出如此意蕴深刻之语,明显是往自己的面前挖坑。 他这般话语简直直白,明棠也只做浑然不知的模样:“二叔说笑了,小侄与紫衣侯并不相识,也不知是否受天尊青睐,才得了那信笺一张,赴之后的飞来观之宴。” 明二叔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些快味的笑容:“天尊青睐……果真是个好青睐。” 阴阳怪气的,明棠也先当没听见。 明以江的县议已经过了,按找序齿长幼与规矩来说,最晚开春便要将明棠承袭世子之位的事情提上日程。 明二叔怎会不急? 他所打主意,不过就是试探激怒明棠。 大梁朝的爵位承袭,一看嫡长,二也同察举制一般要过县议。 若能引得明棠在孝道等事情上出个大丑,德行有失,请封世子之位的事情就又可以往后延迟。 明棠才不上他的钩——这钩直饵咸的,她又不是姜太公的鱼。 她玉白的指尖在几乎与她融成一处的白瓷茶盏上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含着些温润的笑意:“说起来,二叔年后可是要升迁?可不要出什么变故才是。” 变故。 听着好像是一句关心之语,却又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暗喻。 这话才真是戳中明二叔心中的最痛之处。 他在为官一套上并没有什么进益,如今也不过是靠着刷了好些年的资历,勉勉强强的混到这个位置。 好不容易叫他寻得个好机会,能够回京升迁,只是事情到底未曾定下来,颇有一些变数,他近几日着实满腹担忧。 若是从旁人的口中说出,他还只当这话只是个恭贺与关怀; 可是从这看上去就不阴不阳的臭小子嘴里说出来,他便觉得是场诅咒。 明棠玩味地将手里的茶盏一转,淡淡的茶烟从她手中渐渐飘荡而上,而她的话语就这般融在茶烟里。 她刺了明二叔一下,在他心里留根刺儿,却又说起另一件事:“二叔若说起天尊,小侄我昨夜确实梦见。” “你梦见什么了?”明二叔下意识问道。 “我梦见……我梦见大厦将倾,黄粱一梦,到手之物,终将飞走;触手可得之物,转眼就成过眼云烟。” 这话清清浅浅,话音刚落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咔嚓的清脆响声。 原来是明棠不慎碰落了茶盏,在身侧摔了一地。 “哎呀,开个玩笑罢了,怎么将茶盏也摔了?” 明棠面上的神情有些惋惜,依旧无辜纯良。 却不知怎的,仿佛一记重锤锤在明二叔的心上。 明二叔只觉得她胡说八道,可所谓“大厦将倾”、“黄粱一梦”云云,着实与他心中担忧应在一处,叫他焦灼。 “你……”明二叔愤愤然瞪了明棠一眼,不欲再与她多说什么,转过头去了,浑然忘了原是自己先开的这个头。 宫宴之中如此这般,而进宫的人也同样步履匆匆。 谢不倾纵马从宫道之中驰马飞过,左右的侍从无一敢拦下他。 后头的人只能瞧见他在风中被卷动翻滚的衣角,依稀可见衣料上褶皱重重,显然是穿了几日才能有的模样。 世人皆知九千岁谢不倾最是一丝不苟的模样,其人有洁癖,不喜衣冠不整,不喜身有污渍。 这恐怕还是他们头一回见九千岁这般衣衫不齐整地进宫——故而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夹道旁边的侍从宫人才敢小声地窃窃私语。 “九千岁大人怎么这个时候进宫?平素里元宵节家宴,大人不是从不进宫的吗?” “你问我这些,我又去问谁去?我可不明白。只是我只知道一点,大人平素里极喜欢衣衫齐整,如今这般进宫,瞧着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想必是刚从哪儿回来,有急事。 许是帮陛下做事去了,你嘴这样碎,小心问了这许多,被锦衣卫的其他大人们听见了,你的脑袋可要不保。” “嗨,不过是同你说几句闲话,这样认真。” 如此这般的闲言碎语,在夹道之中也时常显现,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天穹愈发黑了,仿佛某人涌动的怒火翻滚。 谢不倾进殿的时候,静悄悄的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今夜他所着衣裳着实朴素又风尘仆仆,加之他脚步用上了内力轻软,人又隐在暗处,无人注意到这竟就是昨日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他的目光阴鸷又沉郁地往高位上一放,正好瞧见那空了的太后凤位。 小皇帝仍旧一杯接一杯的饮酒,身侧的美人也认不出是哪个。 福灵公主不知在何处。 一窝子蠢东西,谢不倾懒怠多看一样。 他的目光径直落到镇国公府的席面上,没再看任何人。 只瞧见高老夫人等三人身后的那张小小桌案,茶水犹在,此时竟已空无一人。 他的目光立刻往紫衣侯的方向而去,只见紫衣侯仍旧在位上悄悄饮酒,面颊上有几分酡红,瞧着有些醉了。 紫衣侯还在,那小兔崽子去哪了? 谢不倾不耐烦极了,转身便往外走,在殿角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太监。 谢不倾的目光不过是往他身上一横,小太监就吓破了胆,一下子跪倒在他的脚边,哆哆嗦嗦地求饶:“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小的不是有意触怒大人!小的只是在这等着宫宴散场,瞧瞧有没有多余的膳食可带着些回去,不曾想冒犯了大人。” 这样无聊的偷鸡摸狗,谢不倾从未在意。 他的眉目间漫起戾气,薄唇微紧:“滚开。” 那小太监却仍旧如同筛糠一般,跪倒在他的脚边,挡住了他的所有去路,甚至还大着胆子爬了几步到他身边来,一把抓住他的靴子衣摆:“大人……” “……” 谢不倾说出口的话,从来不说第二遍。 更罔论此时此刻,除了明棠,他谁也不想多见。 他脚尖不过微微一动,那小太监就如同断线的风筝似的整个倒飞出去。 宫殿之中的元宵宫宴依旧歌舞升平,而那小太监一下子撞在外头的汉白玉栏杆上,几乎撞碎了整个后背,呕出一口血来。 不必他吩咐,立即有隐在暗处的暗卫将这小太监收拾了去,连汉白玉栏杆上的血都擦得一干二净。 谢不倾径直往后宫而去。 他虽也勉强算是宦官内侍,但如今已不在宫禁之中行走,而今这时候后宫之中正有许多翘首以盼君王宠幸的妃子,便是谢不倾是个阉人,那守门宫人也不敢就这般放他入后宫去。 但谢不倾循着一点淡淡的香气,极不耐烦地抽出了腰间佩剑。 剑光在夜色下泠然一闪:“滚。” 那些人也不敢拦他,只觉得今日九千岁脾气比往日还要可怖。 谢不倾飞快地往后宫中去了,不察自己的面色已有些微微的薄红。 他的怒火比平素里更加难以压制,就这般夜闯后宫,吓得几位正在外头行走的妃嫔瑟瑟发抖。 第156章 药性起效,勾引谢不倾 谢不倾却恍若未闻。 他循着那一点儿淡淡的冷檀香气儿,绕过了御花园,瞧着竟是直接往后宫偏僻处而去。 这方向与太后的慈安宫方向并不相同,也并非是通往飞来观的方向。 若是太后着人动的手,以往杜太后荒淫行事,要不然在慈安宫内,要不然就在飞来观中,从未去过这两处之外的地方,今次怎寻到这来了? 不像太后的手笔。 可若不是太后,还有谁有这念头、亦有这能力将这小兔崽子掳进后宫—— 谢不倾忽然皱了眉头。 有。 小皇帝,魏宁。 是了,还有这心比天高,手段却比纸薄的小皇帝魏宁。 谢不倾想起那一夜他入宫述职,在御书房里曾撞见那明二娘子身着郎君衣衫,在眉间点上朱砂痣,扮作明棠的模样,承欢于小皇帝身下。 这般打扮,若非皇帝有意授意,寻常妃子绝不敢如此——彼时小皇帝的心思就已然昭然若揭。 谢不倾已然是压抑不住的烦躁,眉头都紧紧锁着。 魏宁当真是越活越过去——谢不倾焉能不知他的念头? 真心的怜爱未必有,更多的是发泄他内心长久以来的怨愤。 正如小皇帝不服太后多年垂帘听政的管束一般,他如今亦日渐忌惮当年鼎力支持他亲政的谢不倾——故而他才会在谢不倾罕见命人帮助明棠后,好脾气模样似的来打探他对明棠的意思。 即便谢不倾的理由天衣无缝,小皇帝却仍旧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与明棠——太后寿宴上的亲手扶起,后头赏赐的不跪之恩、再后来同他说的那些立男妃的玩笑话,皆是为试探谢不倾的意思。 即便如此这般翻来覆去的试探最终也并未得出个结果来,小皇帝却似乎早已经自己有了定论——他无法排解自己对谢不倾的忌惮,便只能悄悄地从他认为与谢不倾私交甚密的明棠身上招呼,找回快活。 魏宁,真是疯了。 小皇帝并无直接对他动手的实力与勇气,便将念头打到无辜弱小的身上, 若他当真敢…… 谢不倾棱角分明的面上浮现出一丝阴鸷之色,继续循着那冷檀香丸的味道追寻,步伐匆匆。 小道越走越偏僻,竟到了几乎无人居住的西宫。 小皇帝的后宫不丰,西宫此处现下并无妃子住着,零星看到灯火几点四散在周围,一片孤冷孤寂的模样,乃是在西宫之中守值的宫婢奴仆之住所。 四周风声寂静,似乎远远的能听到大殿宫宴之中传来的丝竹声,却更为西宫这冰冷寒凉的夜增添几分孤苦。 谢不倾终于寻到了冷檀香气息最重的一处,瞧见门半虚掩着,门槛上似乎搭着半件白色的衣衫。 定定凝神一看,那果真是件白色的狐裘氅衣,正是宫中司造的产物。 谢不倾踏入其中,还未在黑暗之中寻到那小兔崽子,却不想身后的门猛然一关,竟是被人锁在其中。 而屋中一片活色生香。 他瞧见那温柔似水的美人打扮的极尽明艳娇娆,一双杏眼欲语还羞,面上覆着淡淡的面纱,容貌朦朦胧胧,看不大清楚模样。 但她露出来的一双眼儿媚眼如丝,仿佛条条钩子抛出诱惑,身上的轻纱罗衣几乎清透的瞧见里头的雪色,玲珑有致,确实是个貌美的女郎,却并不是他那找不见了的小兔崽子。 与那件躺在地上的郎君狐裘格格不入。 那美人看见他毫无神情的眼,显然是伸出两分惧怕之意,脸色微微苍白了些,却仍旧是打起精神来,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甜腻腻又谄媚地望着他:“大人,妾身蒲柳之姿,还望能替大人宽衣解带。” 谢不倾不知自己不过只是想立刻进宫见明棠一面,却不知这路上怎有这样多的魑魅魍魉牛鬼蛇神。 他几乎压抑了一路的暴怒瞬间倾泻而出,手中长剑出鞘,剑光顿时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明二娘子,你为何在此?” 是了,这如此香艳打扮的女郎不是别人,正是被那小宫女说动,打定主意要勾引太监主动献身,以谋求更多的盛宠的丽美人明宜宓。 听到这话,那美人脸上的神情陡然变得极为苍白,瞬间连接下来打算好的种种勾引之语都说不出口了,只青着一张脸,不敢置信,却又支支吾吾的说道:“大人所言为何,为何妾身听不明白?” 谢不倾本身就没有多少耐性,此时此刻更是满腹焦灼,听她如此不肯承认,面上的阴霾之色更重:“明宜筱,本督说过的话不会再说第二次,明棠在何处?” 明宜筱浑身如筛糠一般,听他如此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方才生出来的旖旎心思瞬间荡然无存,只顾着瑟瑟发抖,甚至连应该如何求饶都想不到。 “……” 有那一刻,谢不倾的眼底闪过嗜血涌动的杀意,当真是想一剑将这自不量力的下贱女子了结。 若非这人身份特殊,那小兔崽子留着她总好似有些用处,他今日便要将这明宜筱送上西天。 但是留着明宜筱的性命,却并不与他的杀意冲突,谢不倾手中剑顷刻落下,不落在她的脖颈,反而落在她缩在一侧的小臂上,竟是瞬间将她右掌的小指给削了下来。 鲜血顿时打湿了整个床毯,明宜筱顿时痛得尖叫起来:“……大人,我当真不知三弟在何处!” “你若不知,又为何用这冷檀香丸?” 谢不倾方才一路追来,寻着的正是空气之中淡淡的冷檀香味,不曾想到自己一路追踪,瞧见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子。 “……妾身也是听外头的传言,说是大人少时与公主曾有一段情愫,这冷檀香丸便是公主赐予大人的爱物,妾身昏了头了,想要引起大人注意,这才用这冷檀香丸,企图引起大人些许怜悯,是当真不知三弟在何处。” 明宜筱为着今日的勾引,早已经做足了准备。 先是买通了守门的侍从,叫他们一得了谢不倾进宫的消息就先报到她这里来,她便立刻将东西都备好,只待那前去引他的小太监先将催人助兴的药物吹到他的身边。 在此之后,便通过这所谓的冷檀香丸,将心系公主的谢不倾引过来。 按说到此时,那催人助兴的药物也应当已然起效,但面前的谢不倾面上几乎不见一丝欲色,只有深切的怒。 “来人。” 谢不倾已然懒得听她在多说什么,径直叫人先将她捆了起来。 这会子他没多余的时间同明宜筱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他也得尽快找到那小兔崽子。 他一出了门,更是急忙寻找。 但他越是着急,身上的内力催动浑身血液流动,面上的薄红之色更是越发浓重。 谢不倾亦察觉,自己不知何时中了旁人的招了。 亦不知这究竟是何药物,谢不倾本有意用内力冲开,却不想因运作内力,那药效甚至瞬间加倍涌入,谢不倾只觉得浑身五脏六腑似乎有烈火灼烧。 眼前的视野甚至有些迷蒙,竟不知这究竟是何药物,起效如此之快。 谢不倾却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开大殿之后不久,先前空空如也的桌案后,便又坐上了那金雕玉琢的小郎君。 明棠方才觉得有些气闷,到外头略略走了走,吹了吹外头的冷风透气,这会儿才回来。 宴席之中依旧一片歌舞升平,似乎方才无事发生。 只是明棠似乎闻到了一股子若有若无的冷檀香气,一点点影影绰绰的,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些日子她换了另一味香料熏衣裳,并不曾用这冷檀香丸,这香气并不是从她的身上传来的。 那…… 全大梁朝最喜爱用冷檀香丸的,莫过于九千岁谢不倾——难不成这厮方才在她不在的时候来了一遍? 只是心里头才刚刚这样想的,明棠便甚是讽刺地勾动自己的唇角。 来与不来,同她又有何关系。 她只等着这百无聊赖的元宵宴速速过去,赴飞来观之约,瞧瞧里头究竟是个如何情形。 如此硬等着,终于等到宫宴散去。 紫衣侯刘体不知喝了多少酒,站起身来的时候甚至有些颤颤巍巍,但他仍旧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颇有些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明棠身边走去。 姣好的面容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明三郎君,且同我走一圈吧。” 明棠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外头走去。 飞来观所在的位置并不算绝佳,只在西南角的一个僻静之处,一路上无宫女引路。乃是紫衣侯刘体亲自提着盏小灯笼在前头开路。 明棠并未说话,那紫衣侯也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的酒,酒意上涌,也不大说话。 这静悄悄的夜色里,谁知其下究竟藏了多少肮脏之物。 明棠跟在后头,心中颇有些细致的想起自己今日的计划,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仿佛不过只是一刹,身前似乎没了动静。 明棠才抬头一看,便瞧见方才还被人提在手中的小灯笼,这会儿正落在地上,里头的蜡油淌了出来,将外头的纸都打湿了。 “侯爷?” 明棠试探性的喊了一身,细嫩的嗓音却融在风里,周遭并未传来任何回应。 紫衣侯刘体不见了。 难不成,这正是计划之中的一环? 明棠暂且立在原地的墙根边,不敢随意走动,心中正想着这些事情,只觉得今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不合常理,身后忽然被人搂进滚烫的胸膛之中,按住双手,压在了旁边的墙面上。 明棠大惊,用力推拒:“放开,可知我的身份,怎敢如此冒犯?” 第157章 难耐地在她身上作乱 回应明棠的并无人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压在她的耳边,还有那人顺着她后脖颈上留下的一连串湿热的轻吻。 明棠欲躲,却被那人压得紧紧的,几乎整个被压在墙面上,回不了头,也动弹不得。 她身量娇小,几乎是整个人都被嵌入在那人怀里,那人落下的吻细碎温柔,但明棠心中泛上的只有恶心与抗拒。 她不断地挣扎,那人的手却越抱越紧,湿热的呼吸夹着男人压抑不住的轻喘,全往明棠的耳廓之中灌。 是个男人。 明棠浑身的抗拒更甚——她挣扎得愈发剧烈,那人却已经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从颈侧一路舔吻到她圆润小巧的耳珠。 “滚开!” 明棠脸色苍白,想去够自己藏在里衣中的银哨。 宫宴不让带奴仆进大殿,拾月在偏殿之中一直等着,只要在这里吹响银哨,拾月应当能尽快赶来。 却不知那人好似洞察她的意图,将她的手牢牢扣在自己的掌心,逼着她张开手指与他十指交缠,随后“啵”地一声,放肆地在她颈侧烙下一团暧昧的红痕。 明棠只得用脚去踩他,可她那点力气,踩在那人的马靴上如同隔靴搔痒似的,反而使得那人顺着她的膝弯将她整个人从后抱了起来,连脚都落不到实处。 明棠惊怒至极,浑身都紧紧绷着,想要喊人,那人却捂住了她的唇舌,长指都陷入她的红唇。 明棠能察觉到那人紧贴自己的胸膛下越跳越快的心跳声,而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放肆。 明棠知晓自己不能自乱阵脚,敌强我弱,她只得打算假意逢迎,等这人放松警惕之时,便将自己一直藏在袖中的蜡丸捏碎,将其中蕴藏的毒粉挥到他双目之中。 也许会激怒于人,但她管不了这样多了——这人如此下去,迟早发现她的女儿身,秘密暴露亦是死,横竖是死,明棠也只想死得更体面些。 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那人果然对她的顺从满意,略略松开了握住她的手。 明棠微微弯起手指,拉松袖口喊鸣琴故意缝松的线头,将藏在夹缝中应急的蜡丸倒到掌心,正要捏碎,却被这人翻了过来。 掌心的蜡丸被他夺了去,远远地丢到一边。 铺天盖地的冷檀香气这时候才终于将她笼罩其中,而面前没有半分瑕疵的青年皮囊,一下子撞入明棠的视野。 他鸦青长睫微垂,一双平素里总是阴鸷沉郁的黑瞳之中此刻似乎藏着肆意流淌的邪气,几乎将她整个抱在怀里,倾身上前,两人鼻尖都快撞在一处。 “小没良心的,半月不见,见面就想杀了本督,嗯?” 谢不倾的嗓音比平常还要喑哑几分,沙沙的如同沙砾在她的耳边滚过。 方才在她脖颈上磨蹭的薄唇也有了几分血色,殷红妖冶。 明棠见是谢不倾,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但那冷檀香气将她整个笼罩其中,谢不倾这张邪气横生的妖孽模样又与那一日在白马寺外只见一面的宦官重叠在了一处,明棠霎时想起谢不倾与福灵公主如此这般的模样。 林中的野鸳鸯情事仍犹在耳,明棠的脸色愈发苍白,那松开的一口气,顿时成了满腔的愤怒怨怼。 谢不倾究竟将她当做什么——想要就要,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儿? 明棠心中有些喘不过气来,唇角却微微一勾,眼底露出些似笑非笑的嘲弄,夹杂着刺骨的寒意:“督主今日,怎生不与佳人作陪?” 谢不倾看着淡淡的月色下明棠一团玉白的小脸儿,看出她浑身的抗拒与不虞,亦看见她的眼底的嘲弄与疏离。 仿佛浑身竖起了尖刺,拒人于千里之外。 鲜活。 生动。 就在他的面前掌中。 触手可得。 谢不倾只觉得,拥着她在怀中,似乎那一路颠簸奔驰的躁郁顷刻间化开了,而那一腔因药性涌起的火,亦在真正见到她时暂且平息。 明棠见谢不倾不说话,以为自己戳中他的痛处,心中寒凉讥诮更甚,便要推开他抱着自己的手,不愿与他再靠在一处。 “督主若是无话可说,小的我也无话可说,总之小的不过只是个以皮肉伺候大人快活的玩意儿,横竖也不缺小的一个。 今夜宫宴后半场,福灵公主亦曾赴宴,督主如今追出去,兴许还能追上她的公主鸾驾,何必与我这么个玩意儿在这儿浪费时间。” 那一日在白马寺红樱园之中听到的种种荤话,始终仿佛绵针一般扎在她的胸腹之中。 即便她如同蚌一般无法将这绵针挤出,日复一日地用时间将其包裹起来,却仍旧会在想起时觉得恶心。 便是想到这双手,应当也是这般抱着他真正的心上人;这双唇,亦是如此在他真正灵肉交缠的人身上流连忘返,明棠便觉得恶心。 明棠不用旁人用过的物件,更不愿与人同伺候一人。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玩意儿,亦晓得她这身份也没甚立场说什么,可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督主已然权倾朝野,这年少相伴的情谊如此珍重,又何必遮遮掩掩?” 明棠将他牢牢抱着自己的手一点点掰开。 谢不倾看着她喋喋不休地说着,面上清冷平静,好似浑然不在意似的。 可若不在意,以这小狐狸的脾性,说这许多做什么? 她与明以江等人向来不多说一句话,同那些看不上眼的更是鲜少搭理。 谢不倾起了别的心思。 明棠要掰开他的手,他却偏不叫明棠如意,忽然将她一整个抵在宫墙前,低低地笑:“年少相伴的情谊?以明世子之真知灼见,这年少相伴的情谊最难抛却,是也不是?” 明棠深感厌烦,反唇相讥:“为何不是?白马寺红樱园花前月下,宛溪河河畔同赏烟火——还有那督主日日不离身的冷檀香,亦是年少相许的信物,督主若能抛却,却为何这冷檀香从未换过?” 这后头的冷檀香之说,亦是明棠从明宜宓的口中听闻——而彼时她一听起,就想到太后寿宴那日,福灵公主曾与她擦肩而过,那时候她身上用的熏香,与冷檀香之气极为相似,恰巧印证了明宜宓所言非虚。 如此这般,还不算少年相伴的情谊? 谢不倾状似冥思苦想地“唔”了一声,道:“明世子想知道?” “不想,谁爱知道谁乐意知道。” “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甚至还祝二位百年好合,情深甚笃。” 明棠几乎是咬牙切齿。 最好是早生贵子,子孙满堂! 反正这死太监也没那留后的功夫,最好是好人一百零八胎,胎胎生父不一样,绿帽子给他从入洞房戴到入土。 呸! 谢不倾便低低地笑起来:“当真如此祝福?” 明棠冷笑连连:“当真。” 她亮着双眸,横眉冷对他的模样,换了旁人恐怕连这双招子都要留下,而明棠在他面前,却只叫他觉得生动。 谢不倾便忽然倾身上前来,没让她说完,托着她的下颌,将她剩下来的冷笑皆含在口中,与她红润娇软的唇舌皆交缠在一处。 步步紧逼,攻城掠地,甚至将她胸腹之中的空气汲取一空,狠狠从她最易感的舌侧软腭上碾过,逼得她呼吸不得,眼角都沁出了泪,不住地捶打他的胸膛。 “小废物,用鼻子呼吸。” 谢不倾暂且放她一会儿,看着她狼狈地大口喘气,游刃有余地又亲亲她的脸庞,甚至将她眼角滑下的泪珠卷到舌尖。 “……” 明棠只觉得生气屈辱,不明白为何谢不倾分明与福灵公主这般那般,怎生又不肯放过她,还非要这般折辱她。 她想着,又气又恼,眼角又狼狈地滚出别的泪滴来,只偏着头,闭着眼不愿与谢不倾直视。 可阖上的双眼亦不能拦住滑落的泪,她的泪打在谢不倾捧着她小脸的手背上,冰凉的几滴泪珠似断了线的坠子,滴滴答答地砸在谢不倾的手背,亦好似砸在了他的心上。 谢不倾微微怔了一晌,到底还是歇了逗她的心思,叹了口气道:“本督未到除夕,便已离开上京城南下,半个时辰前才入上京城门。 这大半月,本督并不在京中。那与福灵公主厮混之人,绝非本督。” 谢不倾从前从不稀罕同人解释什么。 世人对他的误解何其多,是或不是,信或不信,谢不倾从无那同人解释的心思——在旁人眼中他究竟是何模样,谢不倾从来不在乎。 但看着眼前这小兔崽子明明在意又动怒,却一句都不肯多问,只打算着速速撇清所有关系退场,谢不倾又恼了,不肯她就这样离开。 明棠听到他的话,心中亦是微微一动。 可她仍旧垂着眸,不想再多说一句。 谢不倾便将她的脸轻轻转过来看向自己,甚而像是几分软化的求和:“本督初入宫闱,并不在魏纨宫中当值,而是在暖阁照料花朵。 在暖阁当值两月,奉命为各宫送去各自的花朵,为魏纨送上花朵时,其宫中婢女手脚粗苯,将花朵打碎,赖在本督身上,被年纪尚幼的魏纨下令杖责三十。 本督在慎刑司躺了许久,命硬未死,而魏纨已经贬了十几人进慎刑司,受不住责罚而死的宫人比比皆是。 杜太后为封魏纨暴虐之流言蜚语,下令将本督赐进魏纨的宫中,命本督伺候魏纨饮食起居,被本督寻了门路避开。 本督,从头至尾都不曾在魏纨身边伺候过一日。 至于冷檀香,乃是五年前友人所赠香方,唯有本督一人独有。” 他言及此处,眼底甚而有半分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温柔。 “不过如今算来,倒也不算。” 明棠看他一眼,他绵软的唇却落在她还微微含着两点怒泪的眼上:“明世子,可知东施效颦?” 明棠被他蜻蜓点水一般的轻吻引得心头微微泛起了涟漪,却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谢不倾便重新将吻落回她的唇上,辗转反侧,半阖住了眼,于唇齿交融中叹息:“你吩咐要用檀香,那香方本督便叫人给了鸣琴——总归西厂是流不出去那香方的,若是你的鸣琴手紧,魏纨便绝不可能得那香方。” 浑身的药性愈发浓烈,谢不倾却好似毫无察觉。 他近乎小心翼翼地落下这个吻,不像之前那一吻一般只顾着征伐,这一吻步步如春风化雨,带着轻柔的安抚。 明棠自然听见他那些话,心中的枷锁也跟着一同渐渐放下。 当初为福灵公主与谢不倾有私情所带来的不可置信褪去,明棠亦想起来当初的不合理之处—— 马车之中的那人,纵使与谢不倾生得别无二致,可他身着白鹤氅衣,到底有几分不如谢不倾气势沉静——谢不倾的锋利是归剑入鞘的沉稳,是百川入海的归元合一,那人诚然眼角眉梢连神情都与他相似,却着实太过锋芒毕露。 而林中种种,那人一言不发,唯有福灵公主一人言语不休,更与谢不倾的性子不同。 “再者,她与你,又有何可比之处?本督再是不成,却也还有一两分眼光。” “好了,不气了,总是本督走得匆忙,未曾告知你。” 谢不倾细细碎碎的喟叹皆融在他的吻里,而捧着明棠的手愈发滚烫,明棠被他紧贴过来的身子压在宫墙上。她能察觉到二人几乎紧贴在一处的心口传来他坚定有力的心跳声,亦能察觉到他愈发高热的体温与喘息。 他的话,着实与平素里极不相同。 当真是误会一场? 这回换了明棠在气喘吁吁里问他:“当真?” 谢不倾以更深的纠缠回应。 入夜了,背后的宫墙都变得更冷,谢不倾长长的一个吻下来,她只觉得自己背后凉得发麻,不禁发起抖来。 谢不倾这才放开了她,唇角勾出一道水润,薄薄的银丝一触即断。 “冷?” 谢不倾去摸她的手,果然见她掌心都凉。 再睁开已然有些迷蒙的眼,谢不倾这才发觉明棠身着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氅衣,薄薄地夹棉,并不御寒。 “给你的衣裳呢?怎么不着?” 谢不倾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披在小兔崽子身上。 明棠不知怎么答,只垂着眼不言语。 她的脸颊绯红,唇角水润,脖颈上全是他作乱的痕迹,只多看一眼都叫人难耐。 忍无可忍。 谢不倾淡喘了一口气,也不再问那些没用的,只将她一把抱起。 第158章 谢不倾难耐地轻喘 明棠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襟,惊道:“往何处去?” 她没注意到掌心下的心跳得何等之快,亦不曾注意到谢不倾平素里从容不迫的神情之中染上几分流火似的暖色,将他暗色的瞳都点亮。 “雨花台。” 谢不倾的嗓子有些微微的哑。 明棠想起雨花台,就想起上一回那夜里颠三倒四的乱,耳后禁不住有些红,却仍旧问道:“去雨花台做什么?” 谢不倾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只道:“……奔波匆匆,夜里才抵京,总要容本督先去沐浴一番罢。” 明棠想起他的洁癖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他当真是方才才到京城,身上的衣裳也不曾换,这会子想去沐浴也是应当,便没再多说什么。 明棠不言不语,谢不倾却也只专心抱着她在宫道之中穿梭——他的势力在宫中遍布,手眼通天,甚至不必他特意吩咐,早有人将宫道肃清,静悄悄的一个人也瞧不见。 谢不倾怀中抱着被他的长衫包裹住的明棠,她微垂的眼,卷翘的睫,呼出的淡淡暖暖气息皆打在他的颈侧,宫道上静无一人,偶尔只能听见穿堂而过的夜风。 远处屋角上挂着的风铎叮叮当当地细响,宫灯摇摇晃晃,映着两个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越拉越长。 一时间静得极了,几乎无法察觉到这竟是在宫中。 明棠脑海之中有一刹那的空白,竟也不知怎么不过短短这一会儿的功夫,倒听完了这些话,解开了这些误会。 谢不倾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 他抱着明棠的手臂逐渐收紧,见她的鬓发被风吹得摆动,怕她被风吹得着凉了,又将她的头往自己的胸口按了按,有些责备地说起:“去岁的时候给你的那些狐裘氅衣你不喜欢?你才刚刚病好,怎么穿的这样轻薄出来?” 明棠下意识地同他辩驳:“……这衣裳我旧日里穿着也好,原也不曾想赴宴的,只是没料太后的意思是一定要让我进宫,我这才来了。但先前在外头订的衣裳还未曾做好,买皮草裁衣料皆要时间,这才随意穿了一件。” 她没太想说谢不倾先前给的那些衣裳早被她赏给了下人们,干脆一语带过了。 往日里在乡下难捱的日子比这多多了,这衣裳伴她好些年的功夫,也只是略旧了些,显得不大富贵,朴素了些,倒也还能穿。 谢不倾“啧”了一声。 他平素里说话,一句话拐三个弯,难得有今日这般直言的时候:“你这衣裳,放在宫中,连个使女宫婢穿的都比你好些。何时需要这样拘谨了?” 大抵是觉得这话太硬,谢不倾灼热的呼吸中带了些软和:“若是先前的衣裳你不喜欢,尽管找人去西厂说,西厂拿几件衣裳还是出得起的。外头哪有宫中织造做的好,回头再叫人给你送些别的去。你的身份,哪用穿得这样素净。” 谢不倾这样大包大揽她的衣着,也不纠缠先前给她的衣裳都去哪了,竟很有几分体贴之意,哪儿像从前的谢不倾? 明棠却还有些不大适应。 这些日子,她心里着实有怨气,分明在心中过了无数个如何摆脱这死太监的念头,到如今听他说完了这些误会,心中虽已接受了,可还是有些怅然。 她心里着实是有气的,即便如今已然消弭误会,却仍然觉得那一日自己因他而起的怒火难以平息。 她忍不住抓紧了他的衣裳,有些冷硬地说道:“……哪用得着您特意关照我的衣着。” 谢不倾胸中的火越烧越烫,他脚下步伐未停,眼前已然觉得有些迷蒙,抱着她的手倒是极稳,听着明棠这一句硬邦邦的话,微微默然一瞬,忽然说道:“本督不关心你的衣着,你想让谁关心你的衣着?” 明棠原备着一肚子其他的话准备应对他,却不料他忽然这般说起,倒没话可说。 “嗯?你是要让你那些爱妻美妾替你准备衣裳,还是要叫这宫中太后为您赏赐些新衣裳?” 谢不倾这般聪慧的人总不会不知她的言下之意,可他偏偏就能将话题扯向别的方向,叫明棠应对不得。 “……总是您有理。” 明棠撇了撇眼睛,瞧上去有些不痛快的样子:“谁说的过您去啊?总是那些同您有些少年相伴的情谊的人,才能叫您低头罢。” 分明衣裳都还有些凌乱,外头披着他的外衫,娇小一点就在他的怀里轻飘飘的,唇角被他吮得通红水润,脖颈上一片暧昧红痕,脸颊有些气鼓鼓的,自己还毫不自知。 她这般景象,落在已是药性上涌的谢不倾眼中,只觉得可怜可爱。 谢不倾再咽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冬日里的夜风也不是那样冷了,灌进他四肢百骸的皆是如烈火灼烧的欲意,喉咙都干涩得如同火烧。 “你在京中听闻的那些传闻,就这样叫你生气?” 谢不倾忽然停了下来。 他二人不知走到了御花园哪个角落,周遭的杂草倒是不少,身后一棵不知名字的大树,零碎的有些淡紫色的花朵从枝条垂落下来。 今夜十五,圆月一轮挂在天边,瞧着有些触手可得的近。 皎洁的月色洒在枝条上,又零星有些花朵被吹落下来,掉在怀中小兔崽子的脸上,那花瓣轻软,掉了一片粘在她的鼻尖,她自己还浑然不觉。 “我生气?我没有半分生气。” 明棠冷笑。 殊不知她这副模样,像极了炸了毛的小狐狸,还死活不肯承认自己炸了毛。 谢不倾将她暂且从怀中放了下来,将她困在大树与自己的臂弯之间,俯身看她,眼底是深不可见的暗。 “就有这样在意?” 谢不倾的手抚着她的脸侧,目光在她的眉眼逡巡,不漏掉一点细微的变化。 明棠冷哼:“……没有。” 谢不倾分明看见她唇角有些不自然的微抿。 他微凉的指尖就落在她抿起的唇角:“当真不在意?” “对。”明棠垂下了眼,不同他对视,答倒是答的快。 “这样嘴硬?” 谢不倾几乎已经俯身到她的身前。 “……实话实说。” 明棠不觉得自己有半分在意。 在意他做什么? 他爱和谁一块就和谁一块,喜欢和谁年少情深就和谁年少情深,愿意和谁相知相许就和谁相知相许,和她明棠有什么关系! 谢不倾哑然失笑:“有这样实话实说?” 他来回车轱辘地问,惹恼了明棠。 明棠抬眼就瞪他:“自然实话实说!要我说几遍?” 谢不倾“唔”了一声,忽然在她挺翘的鼻尖落下一个吻,将沾在她鼻尖的那一点花瓣以舌尖勾到自己唇中,笑道:“让本督尝尝,是不是有这样嘴硬。” 说着也不等她回答,唇齿便皆被他吮入口中,那一点花瓣被他强行渡进她的嘴里,逼着她舌尖交缠,将那一点花瓣碾碎。 微微的花香清甜在口中漫开,而谢不倾却好似尝着什么人间美味,在她口中肆意来回,又勾着她也过来。 刚才心头的那些芥蒂已消,谢不倾对她每一处难耐之处皆了如指掌,不过几下来回拉扯,明棠就已红了眼眶,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衣襟,这才能稳住自己逐渐软掉的身形。 “明世子的话硬,嘴却软。” 谢不倾在含混不清间笑她,惹得她生气,狠狠瞪他,却又被他压住。 “在不在意?” 明棠分明已是眼角含春,却仍旧狠狠瞪他:“浑然不在意!在意不了一点!” 谢不倾也不理会她这些嘴硬的话,只又俯身,重新尝了个遍。 那花瓣早已不知碎到何处,花枝也淡淡消去,倒是那枝头的月色好似被他二人惊扰,羞怯地躲到云中。 他与她厮混又何止这一次,连唇舌交缠也有多次了,口中的易感处早被他探了个完全,只能在他的臂弯与大树之中勉强稳住身形。 一个吻不够浅尝辄止,谢不倾的手已然压在她的腰封上。 明棠乱成一团浆糊的脑海之中好歹意识到他究竟要做什么,捉住了他的手,不许他再往前一步。 谢不倾暂且放开了她,瞧见月色下她的红唇微肿,更有几分诱人之色,呼吸又是一紧。 火如烈火灼烧。 火如星星燎原。 火如冰面下肆意流淌的熔岩。 火如雪堆下灼灼燃烧的烈焰。 不行,还不到时候。 谢不倾没再往前一步,微微闭上眼,深呼吸将体内汹涌的渴望压下。 “早间可吃了药不成?” 他想问一些旁的话,说些旁的也许能把此刻愈发冲动的脑海之中重新拉回清明。 明棠答:“吃过了。” 谢不倾又问:“今日宫宴上可用了膳食不曾?” 明棠也答:“不曾,因怕有人暗算才,宫中的膳食只沾了筷子,不成入口。” “真乖。” 谢不倾看着明棠就在自己怀中,仿佛周遭再不能容下其他,问她什么她就答什么,乖巧极了,心头就软的不成样。 分明是想着说些闲话引开思绪,如今还不到时候,可同她说着,视线总不由自主地从她的眉眼划过她的鼻尖,再到她张张合合的红唇,微微张着口喘气,细细地打在他面上。 仿佛在引君一尝。 药性引得他什么都想乱想,只觉得这周遭天地,别无旁人,天也可地也可,思维就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路越走越远。 但是明棠被他压着难受,只觉得他腰间佩剑一直牢牢的压在自己的胯骨上,兼以他腰间挂了许多细细碎碎的坠子玉佩等,压得她浑然喘不过气来。 于是她伸手推了谢不倾一把,随手一推,正好压在他腰腹腰封下,将他从自己身前推开:“别压着我,我喘不过气来。” 入手果然一片乱七八糟,又是剑柄又是坠子,在她掌心一碰,碰得明棠都觉得满手都是怪东西,小声地抱怨:“怎生身上总是带这样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不倾未料到她这般动作,被她推了个正着,眉头抑制不住地一颤,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将涌到喉头的一声闷哼压下,眼角有些飞红潋滟,只道:“……长本事了。” 明棠哪知道自己方才乱推推到了什么,更不会去管他在想什么,只将身上的长衫拢紧,微微皱着眉头道:“太后今夜本就是冲着我来的,方才也不知那紫衣侯去了何处,大人可有应对之策?” 谢不倾此时哪想分心神去想那些? 这般一推,倒将他苦苦维持着的理智尽数崩断。 熔岩熔断了冰面,烈焰融化了雪堆。 一切尽在叫嚣着,渴求着,谢不倾眼角的飞红潋滟半点未消,逐渐编织成一张牢牢缠缚的网,势必要将眼前人拢在自己网中。 谢不倾的眉目中有些不耐,极快地应声道:“紫衣侯是本督的人,自不会害你。今夜的事自有他去解决,你分那心神做什么?” 明棠吃了一惊,没想到能听到这般消息。 紫衣侯刘体不是数年前被太后一眼相中美色,强行弄进京中来的少年人吗? 谁知这背后竟有谢不倾的手笔? 此事已经有好几年的功夫了,那时候谢不倾恐怕还不到弱冠之龄,竟从那时候就开始未雨绸缪? 这个消息,宫禁之中恐怕无人知晓。 按理来说,以谢不倾的立场,当年是他一手扶持小皇帝亲政,便算是与太后站在对立面。 太后荒淫贪美,却也绝非无脑愚蠢之人,可她恐怕怎么也不能想到,自己千方百计弄到身边来的面首,竟是这九千岁安排下的棋子? 更何况,这样的消息恐怕无人知晓,谢不倾竟将这样的机密告知于她? 明棠仍旧在那想着,谢不倾却微垂下了眼,将眼底的神情尽数掩藏。 “想这样多做什么?今夜的事情总有人解决,你夜里不曾用膳,先跟本督去雨花台用些膳食。” 谢不倾慢条斯理地吩咐起来。 比起方才压抑着却越发汹涌的时候,理智这根弦一旦崩断,谢不倾反而不再着急。 徐徐图之,到口才足够甘美。 明棠浑然不知,恰巧觉得有些饿了,点了点头,随他去了,没注意到谢不倾难耐的轻喘。 第159章 共度春宵,你太硬我吃不消 谢不倾重新将明棠揽入怀中。 明棠不知他今夜怎生一定要抱着她,很是别扭。 不幸中的万幸,宫道上无人瞧见——但明棠素来脸皮子薄,干脆当了个缩头鹌鹑,埋头在谢不倾的氅衣之中。 他的长衫将明棠一整个裹了起来,泛着一点点淡淡的药草香,灰尘倒没多少,明棠呼吸了几口,好似辨认出一味药材“灵附子”的味道。 这“灵附子”是配奇毒或解奇毒的药引,明棠在金宫之中学会的几种奇毒都会用到。 谢不倾的身上怎会有此物的味道? 只是她的疑惑才刚冒出来,就被不断传来的剐蹭痛痒感拉走了思绪。 谢不倾将她抱在怀中,偏生他腰间还配着剑,走动间腰间的佩剑时不时擦过她的腰侧。 那佩剑是乌金铸造,冷硬非常,剑上生魂累累,煞气逼人。 但明棠怕的不是它带的命,而是此物着实太过冷硬,就算隔着几层衣裳,明棠都还能察觉到它的冰凉。 而随着谢不倾的走动,剑柄时不时一下一下顶在她的腰间,兼以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坠子佩玉等等。 环佩叮当声倒是清脆,只是明棠被顶着,滋味很不痛快。 谢不倾头一回去潇湘阁里逮她的时候,彼时就带着这佩剑。 当时那剑柄抵在她的腰侧不过一会儿,就将她的腰间压出一块儿淤青,接下来几日都疼的厉害。 明棠也算是吃过它好几回亏了,只觉得苦不堪言,忍不住想要伸手将它拨开,小小声地抱怨:“大人,可否将佩剑解下?” “怎么,嫌它太硬了?” 谢不倾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话语末尾却是一挑,带了些寻常时没有的微扬。 明棠觉得不对,可她又品不出这话有什么不对,便也只能就事论事道:“大人能佩剑行走宫禁,自然是大人的权势,只是这剑柄抵着,小的有些吃不消。” “你矜贵娇气的很,吃不消是应当的。”谢不倾闷闷笑了两声,然后才道,“不行,若有刺客,无兵器在手便是送命。” 这话明棠接不了,谢不倾的理由更是冠冕堂皇,既有道理,又没有半分道理。 明棠深知自己说不过他,只能在心中加倍地盼望速速到雨花台,不受这折磨。 好在谢不倾的步伐亦不慢,他亦步履从容,却仍旧有几分急切之意。 月色洒了他二人满头,萧瑟的冬风却吹不散有人心头燃烧的烈火。 宫灯静静,疏影交融。 明棠与谢不倾解了误会,却没人理会那豁出去好大本事,才终于暗算到谢不倾一回的小小宫妃丽美人。 她被谢不倾一剑斩断了手指,血几乎淌满了半张软榻。 谢不倾走后,她惶然至极,只觉得自己恐怕命不久矣,富贵险中求,没求到这大太监的垂怜,反倒要将自己的小命交代在这催命的恶鬼手里。 倒不想谢不倾并无要她命的意思,那几个锦衣卫甚至给她的断指草草止了血,免得她因血流不止而死。 之后便没再多对付她,只在她嘴里赛了块儿臭抹布,威胁她不许吵闹,便将她捆成一团丢在角落里。 明宜筱不知这究竟是何意思,又怕又冷,又痛又惧。 她身上的衣裳早被她自己褪去,又没来得及穿上,如今夜里凉的厉害,那几个锦衣卫哪会管她的死活? 所有的活色生香没落到看也不看她一眼的人眼中,倒都在这夜色冷风之中凋零,明宜宓被冻得瑟瑟发抖,连牙关都在打颤。 她自小就是金尊玉贵伺候大的,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没捱到下半夜,便冻得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里,好似听到看守她的锦衣卫在说话。 “大人的意思是,这人还要不要留着?里头没动静了,好似昏死过去了。” “你不知道,这是那位放进宫里的人,等闲不能轻易叫她死了,否则还需要你我来看着她?” “你不早说,你说事关那位,西厂之中谁不知道她不能冒犯!若非如此,她早就该死几回了,不算今日这回,上回在御书房她那行径便该死了。” 窸窸窣窣的,今夜的任务是守人,锦衣卫轻松的很,不免多说了些闲话。 可惜明宜宓就算听见,也入不了耳。 这隆冬夜里冷的可怕,西宫之中无人居住的宫殿更是冷寂,没有取暖的炭盆,更无地龙等物,她冷的要死,后来还发起烧来,迷迷糊糊的,再更多的话就连听也听不见了。 雨花台之中却是一片温暖。 此处有温泉泉眼,受这温泉带来的热气滋润,整个雨花台之中一片春意融融,花花草草抽了新芽儿。有几棵小的桃花树甚至打了花骨朵儿。 一如上一回来的时候一样,雨花台幽静非常。 明棠上回没瞧见雨花台的景色,如今一见,才知在大梁国皇宫之中竟还能有个如此精妙之所在。 花树影重重,与外头都好似不是同一个世界。 除却一个刚从元宵宫宴上下来,带着浅浅酒意正要入浴的魏轻。 他才换了衣裳,就被从浴池之中赶了出来,连衣裳都没穿好,满脸的如丧考妣,与周遭的美好之景格格不入。 雨花台之中不只一处净室,谢不倾先将明棠送进了主泉眼“日月池”,这才出来。 魏轻立在庭院之中,瞥了一眼,忍不住撇嘴。 这位九千岁,如今是越发不将皇室放在眼中。 雨花台是御泉,其中的主泉眼“日月池”更是帝后专用,即便如今雨花台被赐给了太妃,又成了魏轻的常驻之所,但为敬天恩,其余人启用温泉时也只去其他的泉眼净室,无人敢去日月池沐浴。 谢不倾倒如同逛自家后花园一般,径直就进了日月池。 只是魏轻又转念一想,整个皇宫于他而言兴许也就和后花园差不了多少,便无话可说了,便只会在原地翻白眼。 他也不系好自己的衣带,双手抱胸,见谢不倾出来了,斜瞥一眼谢不倾:“这是解了毒了,迫不及待又来我这雨花台共度春宵,怎生不进去?” 他说话素来如此混不吝,不过谢不倾今夜也不同他计较。 “清华露,两坛,再带些口味清淡能垫肚子的点心来。” 魏轻一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祖宗,您知道您在说什么么?点心好办,但清华露,还是两坛?大半夜的,我去皇陵给您偷两坛?” 清华露是烈酒,更是有市无价的珍稀之物。 这清华露乃是先帝元后亲手所酿,口感绵柔,下肚倒烈,酒意极快上头,不过难得不伤身,甚至还有些养生健体之效,当年也不过只有百余坛。 有些为帝后赏赐给了下臣,有些当年宴请便已消耗一空,剩下的数量亦不多,在先帝驾崩之后便已随葬皇陵。 这大半夜的,去哪儿给这祖宗弄清华露? “一万两。” “区区一万两,叫我去给你做这完不成的事儿,我不……” “黄金。” “……至少也宽限两三日吧,这样紧急,我去哪找,找不……” “你父王手里那只私兵。” “什么也不成——等等,您说的是我父王手中的私兵?” 魏轻已然是一连串拒绝下来拒绝惯了,口中一顺,听到后头甚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若是能将那支他想了二十年的私兵拿到手,又何必如当下一般看那老混账的脸色? 别说是清华露,就是让他当下胸口碎大石,上刀山下火海,摘星射月,他也都能去给他办到。 区区清华露,今晚他就是真当真去挖皇陵,也给谢不倾寻俩坛出来。 “半个时辰——不成,至多一盏茶的功夫,我立即给您寻来。” 魏轻方才还是一脸的如丧考妣,这会子便是喜上眉梢,连自己的衣裳都顾不得穿好,疯了似的往外跑走了。 谢不倾看着他的背影,微垂的眼中有暗流涌动。 此间种种,皆为身外之物。 他从前不懂何为今朝有酒今朝醉,清华露年年都喝,也不曾喝出几分滋味来。 如今想来,却是他错失美酒真意多年。 魏轻做事,虽开价极狠,却桩桩件件都做得极好。 等他提着两坛清华露,并一个大食盒进雨花台的时候,果真不曾过一盏茶的功夫, 魏轻甚至很有眼力见地说道:“我今夜不靠近正中了,您爱在哪儿便在哪儿,保管您这夜里见不到我半个人,不打搅您。” 说罢,他挤眉弄眼一番,摆明了是在揶揄,随后才往外头走。 谢不倾看着他那模样,微微勾了勾唇:“你与明家大娘子道阻且长,有这空闲想本督的事儿,不如多想想自己。” 魏轻果然一提明宜宓就要跳脚,谢不倾却懒怠多言。 他不过微微侧头,就有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锦衣卫提着魏轻的衣领,将他一下子提到外头去了。 没了魏轻的聒噪,雨花台之中又重回一片寂静。 谢不倾提着那两坛清华露,轻咳了两声,便转过身回日月池之中去。 温泉池畔总是水汽氤氲。 走进去,不闻人声,只听见簌簌流水声。 略略一眼望过去,朦朦胧胧的水汽后一时间没瞧见人。 跑了? 谢不倾挑了眉头,先将清华露与食盒放下,轻声唤她:“明世子?” 他多喊了两声,水池边才响起来闷闷的嘟囔声。 “……何事?” 谢不倾循声而去,这才在温泉池的一个角落里瞧见明棠趴在入水的玉阶上,竟是沉沉睡过去了。 温泉水暖,浑身暖融融的,会睡着亦是正常。 谢不倾再轻唤了她几声,也只听见明棠含混不清的应对,猜她是这些时日太忙了些,又大病了一场,没甚松快的时候,心头微微一软。 谢不倾便将自己的衣衫也褪下,下了玉阶到池中,拿了一边的香胰子,亲自为明棠洗漱沐浴。 明棠的发丝同她的人一样柔软,谢不倾苍白却精瘦的手在她的发上轻轻揉捏,竟当真是在为她洗浴。 明棠似是察觉到有人在摆弄她的头发,微微地躲了躲,这一躲差点从玉阶上滚下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入谢不倾的怀中。 这样一跌下来,明棠才终于睁开了眼醒了。 她刚刚睁眼的时候,一双风流眼之中还微微有些迷茫,愣愣的看了面前的人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然后才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中衣已经沾水湿了,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两抹薄红,连忙往后退去:“……大人。” 谢不倾骨节分明的指间还沾着些泡沫,身上的衣裳也被她扑腾间打湿了不少,只是看她一眼:“过来。” 分明不是多么命令式的语气,甚至在这水气氤氲之中显得有几分软和。 但看着谢不倾唯有褪去衣衫时,隔着一两层薄薄的中衣才能显露出的肌骨分明的上半身,即便他的面上毫无紧迫之色,明棠却依然在那一刹那觉得自己仿佛落入牢笼的羔羊。 她微微在原地愣了愣,谢不倾便已经勾起了唇角:“明世子应当听话些,得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明棠晓得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咬了咬唇,心想只当被狗咬了,还是往他的身边去了。 只是她提心吊胆着,却没想到这老东西没动手动脚,当真是在替她洗浴,将她的发洗净了,又将身上也擦干净。 这温泉之中的水实在暖融融,又比外头暖和许多,明棠着实有些不愿意离开。 谢不倾却将她一整个从水里抱了起来,用大毛巾子一裹,放在一旁的软垫上。 软垫下就是地龙,暖融融的。 “小小年纪怎么还跟孩子一样似的贪图暖和,可要晓得这温泉之中虽是暖和,水汽却重,若入了骨头缝,也是会遭风寒的。你这身子你自己明白,如通纸糊的似的,还不好好爱惜?好些上去,将身上擦净了穿衣裳,再过来吃东西。” 明棠听着他这些话,倒觉得如同家里的老嬷嬷一般念经似的。 想起来小时候闹腾,爹爹和阿娘也是这样念自个儿,明棠便有些发愣,待反应过来,手里已然拿了干净的衣物。 穿了衣裳,到底是闹腾半夜,有些饿了。 一边的桌案上摆着食盒,明棠过去打开了,瞧见里头都是清淡的小点心,便吃了两个。 她嗓子眼儿细细,常常咽不下东西,顺手拿了食盒边的水壶,倒水出来喝。 瞧见她倒了水,谢不倾的眸色微微一暗。 他还没想个法子诱哄她喝清华露,她倒自己喝了。 第160章 你舔舔它 清华露入口口感微涩,酒味倒不重,明棠喝来润嗓,口中还有点心的味道,没察觉到那点涩意,三两口就饮尽一杯。 谢不倾便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坐。 明棠不知他怎么坐到自己身边来,略有些生疑地看他一眼,见谢不倾没有挪开的意思,微微撇了撇嘴角,也没多说。 小兔崽子头发还披散着,一张脸儿愈发显得盈盈一捧。 谢不倾专注地看她。 明棠吃东西的模样斯文秀气,一个水晶虾饺,她咬五口才吃完,一举一动皆规矩,脊背笔直,行动风雅,赏心悦目。 她的指尖比玉箸还白几分,瞧不见一点儿茧子,削葱根一般莹白。 若她是个女郎,又是镇国公府大房留下的唯一一个嫡女,孤女在府,群狼环伺,又有这倾城容颜,觊觎她的恐怕不止镇国公府这些人,必然比如今情势更加糟糕。 这也许便是她扮做郎君的原因? 谢不倾勾弄她的发丝儿,漫不经心地问出自己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何故要扮成郎君的模样?” 明棠咽下了口中的点心,就了一口清华露,这才答话:“父母不曾言明。自记事起,父母便叮嘱我,日后我便是镇国公府的嫡出郎君,定要捂住自己的身份。我猜,大抵是要个郎君袭爵罢。” 谢不倾微微一凝,想起来曾听闻的镇国公世子夫妇的消息。 相传明棠的生母沈氏,在怀着长子明棠的时候为流民所惊,伤了身子,难产血崩,虽所幸保住一条命,诞育的长子明棠却体弱不堪,后来诞下的次女明婉亦是自小就缠绵病榻,之后便再无孕育子嗣。 偏生二人鹣鲽情深,并未纳妾,彼时的镇国公继夫人高氏几度想为世子张罗纳妾一事,却始终未能成功,故而大房子嗣凋敝。 大抵是因为子嗣无望,这才让明棠自小女扮男装,用以袭爵,免得镇国公府的爵位流到继夫人高氏一脉去。 谢不倾的目光软和了些。 分明是女郎身,自小身份尊贵,本应同这上京城之中骄傲肆意的大族贵女一样松快活泼,却从小戴了枷锁,成了这假凤虚凰。 若他夫妻二人尚在人世,还能为明棠庇佑一二; 谁曾想他二人接连去世,只留下这一个孤女独自人世徘徊。 谢不倾没多说什么,抚了抚她的发顶。 明棠的耳根已然有些红了,想是酒意熏然。 她大抵是想了什么心事,食不知味地又连饮了两杯清华露。 日月池是帝后曾用的浴池,净室的墙壁上镶嵌着宫灯照明,角落里甚至有一金蟾吐珠的流水塑像,金蟾的口中衔着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给满室洒下莹莹光辉。 光下明棠的唇上沾的酒水越发明亮,映着她的唇娇软丰盈。 谢不倾方才一直以内力压制着药性,如今这时,倒也到了能松开的时候。 明棠在一边嘟囔,大抵是嫌清华露太苦涩,只皱着眉头要漱口。 谢不倾便给她端来痰盂水碗,伺候这娇气小狐狸漱了口,免得口中苦涩。 而他自己却伸手将另一壶清华露拿来,为自己斟酒半盏。 明棠察觉到他就贴在自己身边的呼吸渐热。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谢不倾那一侧而去。 从酒壶之中倒出的酒液清凉澄澈,在白瓷酒盏之中如同弯曲的河流汇聚,倒映灯火成一弯银河。 而谢不倾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上头,指腹的那一点朱砂痣明艳如昨。 他的手,在灯火下毫无瑕疵。 明棠的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那手上,只觉得谢不倾那一双手,着实比那塑像巨匠手下精雕细琢的巧夺天工之物还要精致无双。 谢不倾分明察觉到明棠的视线,却仍旧好似恍然未觉似的,端起那酒盏,仰头一干。 溢出的酒水顺着他殷红的唇角滑落,有些沾在他的指尖,有些则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滚过他的脖颈喉结,一路隐入衣襟。 明棠这时候才发觉,谢不倾也不过是刚刚出浴。 他身上随意披着一件中衣,松松垮垮地系着衣带,未擦干的水珠打湿了衣裳,绸缎便贴在肌肤上,若隐若现地显出他上半身的肌骨轮廓。 宽肩窄腰,腰腹精瘦,平素里穿着衣裳瞧不出什么,如今这般才知他瘦削颀长的身形下藏着多少隐而不发的力量。 明棠有些看得痴了。 她酒意熏熏然上了脸,从脖颈下漫上淡淡的绯色霞光。 而谢不倾咽下了口中的酒水,又抬起手指,以舌尖卷去自己指尖沾着的几点酒液。 眼角眉梢几分邪气,药性翻涌而上的冲动化作他较平日里不知邪肆多少倍的神情,一点点舌尖从自己的指尖舔过,明棠好似都瞧见那几滴酒水是如何被他卷入口中。 就好似他压着她深吻的时候,带着她也卷入舌的漩涡。 随浪而来,一层一层的情浓。 夜明珠盈盈润光下,谢不倾半垂着眼,懒洋洋地看着瞪着迷糊眼儿看他的明棠。 明棠被他眼眸之中从未见过的风流色所摄。 只觉得勾魂夺魄,举世无双。 他好似志怪话本之中,那月色为衣,妖气横生,爬墙而来的妖邪。 松松垮垮地着着衣裳,半趴在女郎的窗口,慵懒迷人,成为她一到夜里就又爱又恨的梦魇。 明棠忽然觉得这净室之中太过温暖,朦胧的水汽将她的思绪理智一同卷得天翻地覆,眼前天地间唯独只剩下一个谢不倾。 她有些口干舌燥。 分明才尝过那清华露并不是什么好喝东西,可瞧见它沾在谢不倾的唇上,淌在他的指尖,再缠绵悱恻地亲吻他的脖颈,一路依依不舍地隐入洇湿他的领口,明棠又觉得口渴,想再饮一盏。 “看痴了?” 谢不倾不知何时,已然将明棠半楼在自己怀中。 明棠竟也点点头。 她面上一片绯红,已然是醉了。 谢不倾便复又倒酒,明棠的视线几乎一直粘在他的手上。 故技重施。 但这一回,谢不倾没舔去自己指尖沾着的那些酒水,见明棠的视线几乎一直粘在上头,便将手伸到她的面前。 “尝尝?” 明棠微微皱起了幼瘦的眉。 她默然半晌,才有些迟疑地开口:“能吃?” 她每回醉了酒,说话便有些含混不清,口齿软糯,像是一团粉白的糍粑米糕。 香软可口,沾了手就脱不开的软玉温香。 谢不倾诱哄似的说道:“你也舔舔,不就知道能不能吃了。” 明棠便没犹豫。 她试探性地在谢不倾的指尖微微咬了咬,尝到了清华露的味道,又迟疑地仿佛含吮糖糕似的轻轻吮吸了两口,便抬起了头。 谢不倾深为那温热柔软至极的触感所摄,经不住吸了一口气,眸色瞬间暗了下来。 而明棠毫无所查。 她一团浆糊似的思维浑然没察觉,方才谢不倾便是在她含吻的位置舔过的,只抬着头,看着谢不倾,神情有些控诉:“苦的。” 明棠如此纯粹地嫌弃清华露的味道是苦涩的,引得谢不倾微微一笑。 他蛊惑似的将她压倒在软垫上,两人的发都缠绕在一起。 彼此带着酒香的呼吸交缠,谢不倾的眸色一片炽热。 “本督才吃过糖糕,你尝尝?” 明棠自小就是怕苦贪甜的,才觉得那清华露引得口中一片苦涩,如今听谢不倾说起他吃了糖糕,迟钝而无辜地看着他: “可还有糖糕?” “没有。”谢不倾捧着她的脸,微微地笑。 明棠便苦恼地皱起眉头:“没有糖糕,我去哪儿吃。” 谢不倾便已然俯身在她面前,轻轻地咬了咬她的鼻尖,低声呢喃:“明世子,棠棠儿,你这般聪慧,可想一想?” 明棠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 随后她才觉得灵光一闪,顿觉自己想到个好法子。 她伸出了手,攀附住谢不倾的脖颈,将他再往自己面前拉了拉,一口便毫无章法地亲在他脸上。 只可惜她生来头一回主动,没那经验找准位置,一口便亲在了谢不倾的下巴上。 谢不倾分明是要逗她,半点不如她的愿。 明棠骨子里很有些倔强坚持,见自己一亲不成,便再来一次。 谢不倾便逗弄猫儿似的,微微仰头,明棠又一次亲在他的喉结。 兔子急了也咬人。 何况明棠是只会亮爪子的兔子。 她生了气,捧住谢不倾的脸,终于看准那唇角挂着半点戏谑笑意的薄唇,急急吻上。 明棠于此道实在不是无师自通的良才,愣愣地亲了,却不知下一步该如何。 谢不倾想起自己小年夜的时候分明教过她一回,她却仍旧半点不会,便微微松开她的唇,如同传道受业解惑的先生一般喘着气教她,于唇舌之战,究竟应该如何徐徐图之。 明棠为着那一口糖糕的甜味,很是兢兢业业地按着谢先生的指引步步而来。 生涩的动作断断续续,丁点儿不娴熟。 可尝到她的主动,谢不倾却仍旧比往常还更有几分兴致。 勾得她尝了个遍,又一点点地含吻回去。 不同于从前步步紧逼的吻,亦不同于方才花树下安抚轻柔的亲。 他一遍一遍,如同要尝遍她的甘美,又要教会她的回应,不知不觉地撞倒了桌案,没饮完的清华露被撞倒落地,洒了一地,连两人的衣裳都沾了半怀的酒香。 那清华露的成本可不低。 谢不倾今日才觉得,何为酒之真意。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但酒再贵重,不及如今他怀中一抱。 及到终于松开之时,明棠早已晕红了双眼。 她有些晕乎乎的,喘了好一会儿气才喘匀乎,迷迷糊糊地说:“……没有甜味……” 见她到这会儿还在挂念着糖糕,谢不倾不禁莞尔。 “没有甜味,却还喜欢?” 明棠酒醉,反应却总是直白的。 她睁着眼睛看谢不倾,当真思索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尚可吧。” 谢不倾知道她别扭,鲜少直言,一句尚可便已然大是肯定。 于是他抿唇而笑,细碎地吻她的唇角:“那再尝尝?” 明棠没犹豫。 虽仍旧生涩,却也算得上是学会了谢不倾方才身体力行的教导。 她的动作倒是随心所欲,谢不倾察觉到她有翻身在上的意思,便也顺从地拖住她的腰,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腰腹之上。 明棠鸦青长睫微垂,脸上已是醉意盎然。 而谢不倾更觉得如坠火场,唇齿之中的呼吸更是深重几分。 不知怎的又想起来在回京路上,马车上看的风月话本。 “雨打铃铛湿竹叶,情使女郎主上前。” 纵使现下暂时没那雨打铃铛的机会,如今能叫她主动一回,即便废了这许多功夫步步诱哄,谢不倾亦觉得不亏。 他耐心地同她周旋,又教会她如何撩拨,两人皆只觉得净室之中一片滚烫,连衣裳都好似着了连着心上的火。 明棠性子娇气,平素里清醒时不显,如今酒醉,倒都显露出来。 不知她是嫌热了还是不舒服,谢不倾只察觉到她愈发不安分,抖了抖身子,喉中也溢出不耐的轻哼,最后甚至不愿同谢不倾再腻在一处,径直就从他怀中起了身,摇摇晃晃地就要再去喝凉水。 谢不倾也任由她去了。 因他察觉到几分不对,目光微垂,落在自己腰腹处的衣襟下摆。 那一块儿布料诚然因为汗湿与温泉的水汽早就粘在身上,却显然亮着一分与周遭浑然不同的莹润光泽。 谢不倾想起某一回明棠被迫坐在他腿上的事儿,伸出指腹捻了捻。 同上回一样,沾手微润,暗香氤氲。 谢不倾眼角的飞红愈发明显。 明棠还在一侧寻水喝,身后却贴来一具滚烫的身躯。 他几乎是将她整个搂在怀中,按在了净室的墙壁上,问道:“当真只是要喝水,不要些别的?” 第161章 身体记得蚀骨欢愉 方才亲吻缠绵,谢不倾指尖一挑衣摆上那一抹水润,便知道明棠早已情动。 她口干舌燥,如有火烧,并非口渴要水,而是因心头渴望饱胀——心虽不曾记住情动的前兆,身体却已经记起蚀骨的欢愉。 谢不倾将明棠这般按在墙面怀中,她前身贴着冰凉的玉璧,身后便是谢不倾火热的胸膛,忍不住嘤咛一声。 湿透的衣裳黏腻腻地贴在身上每个角落,极不好受。 她酒意熏然的脑海之中晕乎乎的,有那么一刹只想不着寸缕,不受这黏糊糊的酷刑。 谢不倾压着她,她动弹不得,便皱着眉头推他:“你做什么……” 谢不倾却低下头来,叼着她的耳尖亲吻,含混不清地低声哑笑:“你。” 明棠一刹那没反应过来,等明白这话究竟多荤,几乎从脸红到了脚跟。 “别胡说。”明棠欲挣,却被谢不倾翻过身来,细细碎碎地将红梅烙印在她的肩头脖颈。 “心之所向,字字我心。” 谢不倾的吻往上去了,在她眉心朱砂痣落下一吻。 方才说着那样的荤话,如今却近乎虔诚地轻吻她眉间的朱砂痣。 口口声声“心之所向”,仿佛有多少真情实意,丝毫掺不了假似的。 明棠有些惑然,只静静地看着他。 他没如同从前一般控住她的双手,更不曾用腰封紧束于她,只是松松地一手捧着她的腰肢,一手扶着她的脸侧下颌,将一个又一个的轻吻烙在其上。 一连串的酥麻游走,软嫩雪白的肌肤在他的唇舌下软成一团,明棠却难得松快,不曾与他别扭挣扎,只是紧紧地抓住了他那如同没有似的中衣,细嫩的指尖偶尔碰到他火热的胸膛。 胸膛下的心跳动着,鲜活又滚烫。 谢不倾复又回到她的唇舌,勾着她流连忘返,咂得一片香舌微肿,这才终于勉强解了点儿渴,喑哑地问:“怎么不挣扎?你可以走的。” 明棠却也不知道。 是,她本是可以走的。 面前这人,从前与她如此这般,回回都带着绝对的掌控欲,不许她逃,不许她离开半分。 但如今,他只是松松垮垮地虚握着她,甚至松开了她,只要她想,随时都能从他的怀中逃离。 明棠却愣住了。 她不知如何回复,谢不倾的手却已然落在她细细的咽喉上,仿佛爱抚那一碰就碎的琉璃宝物,轻声喟叹:“再不走,本督便不会放你走了。” 明棠的眼中有些挣扎。 谢不倾垂下了眼眸,遮住了眼底绝对的确信。 话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亦给出她这一条离开之路,谢不倾却能确信,明棠不愿走。 见小兔崽子半晌不曾回应,谢不倾便不轻不重地在她脖颈上轻咬了一口,犬齿如同叼着猎物的猛兽一般轻轻摩挲:“走不走,嗯?” 明棠被他接连的问问得烦躁,只觉得他在耳边喋喋不休。 学了一夜的唇舌刀兵总算被她派上用场,她攥住谢不倾的衣襟,勉力踮起脚尖,仰头送上一吻,堵住他的双唇。 她没话可奉告,只以动作给出最直白的答案。 谢不倾却好似早已预料到一般,在她投入怀中的那一刻,便已扶住她的脊背,借给她这维持垫脚的力。 这一吻,是明棠的急切,是她不懂如何宣泄的渴望汹涌。 谢不倾尝到了她的躁动意乱,手上用力,便将她整个抱入怀中。 分开的唇勾出水润的银丝,明棠气喘吁吁地趴在他的肩头。 她的身形对比谢不倾来说实在娇小不少,被谢不倾如同抱孩子一般抱在怀中,仿佛天生契合,生来就该如此。 “不是我诱哄你的,是你自己肯的,回头若当真想起来,可赖不到我的身上。” 谢不倾的声音饱胀得似乎再难承受更多渴望。 日月池的池水不深,谢不倾抱着明棠再入池水之中,温暖的水将二人吞没,在氤氲水汽里,亦也能看清彼此。 衣裳未解,谢不倾只顾着吻她。 水汽交融,他惯用的冷檀香也卷入深浅的温泉之中。 心如一尾锦鲤,终于越过蓬门,汇入水湾,欢快地在指尖跃动。 急切的心终于贴在一处,谢不倾对她的渴求一清二楚。 指尖转轴拨弦三两声,不必如何急切,正好解一解她满腔的饿。 “呜——”明棠细碎的轻喘混在温泉一拍一拍的水声里,她懵懵然没有焦距的眼神越过谢不倾的肩头,落在不远处那金蟾吐珠的塑像上。 那塑像巧夺天工地精巧,内里装了机关轴承,能够将温泉之中的水引出运上,然后自金蟾的口中吐出。 涓涓细流从拳头大的夜明珠上滚滚而落,滴落在金蟾塑像下成套的托盘使女手中。 水柱高高低低,飞溅得到处都是,过急的水流冲出了细碎的白沫,又随着托盘之中的水重新回到池中。 如此周而复始,从未停息,就好似明棠面颊上的红云,再无半刻消散。 她抖了又抖,浑身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只能一直半倚在谢不倾的胸怀,听他胸中的心跳声越来越快,断断续续地同他商量:“能不能……上去……水,有些烫……” “乖乖,且忍一忍,莫要娇气。” 谢不倾低声哄她。 温泉水面的涟漪圈圈荡开,如同一池颤抖的情丝。 明棠再也无法忍受,呜咽着在他坚硬的肩膀上留下一圈齿痕,双眸一闭,再也承载不住的泪珠滚滚而落。 谢不倾也已然忍耐到了极限。 没有内力的压制,药性越发上涌,还有这美人在怀,连他翕动的喘息都漏出几分急切。 “棠棠儿,你好了,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谢不倾的嗓音低哑地不成样子,压在明棠的耳廓,灌入她耳中的声音都好似鸦羽轻轻搔过她的耳孔,叫她痒得发抖。 “乖乖,帮帮我,好不好?” 谢不倾什么时候同明棠用过这般商量式的语气。 低声下气的,喊她乖乖,求她帮帮他。 那嗓音分明是从前颐指气使的人,如今却好似完全在她身边俯首称臣,软着嗓音求她帮帮忙,叫明棠本就乱成一团的理智加倍分崩离析。 她亦乱了心,只觉得今夜的一切都与从前截然不同。 温柔,流连,克制,可着她来。 而她羞怯,两难,进退维谷。 可谢不倾亦好似她空旷荒芜的心中忽然烧起来的一团火。 许是酒意冲动,许是心意冲动,她终于是软了眉眼,有些苦恼地开了口:“我不会。” 谢不倾只觉得脑海之中轻轻一荡,用了此生不知多少自制力才忍了下来,轻声哄她:“不必你会,随我来,成不成?” 他的手与明棠十指相扣。 明棠看着那双手,瞧见那殷红的指尖朱砂痣,便已然是软了心了。 “好。” 谢不倾得了首肯,控制不住地去吻她的唇角。 日月池之中的水声渐大,明棠与谢不倾的声音皆混在翻涌的水声之中,间或只听见一两声含混的话语。 “好丑,水面下瞧着都这样庞然怪物……” “你松开我的手腕子,生疼。” “不成了,我极累了。” “我不帮你了,你自己去。” 谢不倾却全然没了话可说。 再多的运筹帷幄胸有成竹,到了这平生第一次的体验里,皆成了句不成调的轻叹喘息。 涟漪倒是越来越大。 明棠看着他微阖的眼漫开的靡丽艳色,察觉到他越来越快的轻喘,心中亦跟着他一块儿震颤。 “怎生这样久,又来,我不……” 明棠这一句娇软的抱怨被谢不倾颇有几分狼狈地吞吃入腹。 “莫说了。” 明棠却讶然地看见谢不倾那双凤眸里亦有几分忍耐不住的泪光摇摇欲坠。 她虽累了,却也好似从此事之中得到些别的新鲜快乐。 等日月池之中的暧声终于平息,已然是下半夜了。 明棠喝的清华露太多,仍旧在熏熏然的醉意之中。 但她身心皆有几分亢奋,不见困意。 谢不倾重新替她清洗穿了衣裳,她便懒洋洋地趴在谢不倾的怀中,与他一同在地龙暖垫上享受着片刻温存。 方才飞走的神智似乎并未回笼,她眼神之中仍旧有几分迷色。 谢不倾却已然是饕足不已,懒洋洋地拥着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她的发丝。 这样静谧安然,明棠终于有些困倦了。 她半梦半醒地阖着眼,忽然听见谢不倾的叹息:“明世子,听闻我与魏纨有旧,这般动气?” 明棠又饮了酒,又困的厉害,这会子几乎是有什么便说什么。 她轻轻“哼”了一声,如同猫儿伸懒腰似的,然后才道:“谁能不动气。” 谢不倾眼底有些笑意,看她困困然的脸儿,也只觉得可怜可爱:“你气什么?” “我怎么知道。”明棠迷迷糊糊地嘟囔。 “气我背着你,同旁人有染?”谢不倾的目光愈发软和下来。 他终于有那么一刻不以“本督”自居,在这帝后同用的日月池之中,仿佛暂且卸下面具,与明棠温柔相见。 “……没有,不是。”明棠在梦里也皱着了眉头,不肯承认。 谢不倾闷闷地笑:“……她远不如你,我看她做什么。” 明棠忽然就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谢不倾:“这话何意?若她如我,是不是就成了?” 分明还是满眸的酒意,这话却好似带了几分清明。 一字一句,咬字清晰。 谢不倾失笑,有意逗她:“也不是不成。” 明棠的眼微微闪了闪,却没甚情绪,一会儿便平静了下来。 她瞧着并没有气得厉害的模样,只是弯唇讥诮一笑,翻过身滚到一边的软垫上去睡了,一边说道:“随您的心意,我也不是那样不大度的人,只会祝您二位百年好合。” 明棠着实有些困了,后头的话有些低了下来。 谢不倾俯身到她身边,隐约听见她说: “世间诸事,大抵本就不对等。乱世如此,权势如此,我身如浮萍,一无长物,只懂攀附。” “我不过是个玩物,从始至终心中都明白的很,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换了旁人,其实也一样。故而是不是福灵公主,原本也就无所谓了。或许先前有想不明白的时候,如今却也不会再想不通了。” “您愿意垂怜谁,爱与谁,本也同我无关,我又算个什么玩意?” “只是我自个儿气性大些,眼里容不得沙子……如此闲话,说说罢了,天下无有不散之宴席,聚散有时,因果天定。” 她打了个哈欠,便沉沉睡去。 而本欲将她重新搂入怀中的谢不倾,却因她这无意之中的呓语,微微僵了身子。 玩物…… 不。 可若不是玩物,她又算什么? 谢不倾从未认真想过此事。 亦或者说,他原先确实如此觉得——张牙舞爪的小兔崽子,浑身心眼子的小狐狸崽子,一人千面,逗弄逗弄也确实新鲜。 可后来情缠深深,他甚而没再想过当初。 他眼中有了她,行事也渐渐念着她,连出京解毒,清醒时时常想起的,亦是她一个人在京中可曾受伤,有没有不长眼的欺辱她。 原以为不过是他短暂余生之中的半点消遣,因有趣才多分了些心神,可如今再想,却浑然不是如此。 他在毒发梦魇里容不得她走,在清醒之时也要她陪在身边。 他早已舍不得放手了。 可明棠一语,便将他从方才的欢愉清热之中扯落,如同重重一击,叫他想起,当初在潇湘阁,他为挫她的锐气,曾讥讽她与以色侍人的妓子毫无分别。 那话说得掷地有声,彼时她分明屈辱万分,转眼却又咽下如常; 后来温泉庄子,他无意嘴滑,又如此言说,引她大动肝火,终于忍耐不住发作了一场,事后却又只字不提。 明棠体弱,却能忍屈辱——雌伏于一个太监之下,本就不是人人皆能受的屈辱。 能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她的心性寻常人已经难及。 福灵公主一事,她分明动气,但到如今,她却又换了心思。 她这般性子,既然换了心思,便是打定了主意。 她早已经习惯在雪原之中独自行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人在身侧,也从没想过有谁在身边。 她心里没有他。 第162章 你硌得我疼了 本是一夜的欢愉,身与心皆冲到了云端,却到了而今,谢不倾反觉得心头渐落。 谢不倾的目光还落在明棠的面上,看着她安然睡去的模样,指尖不由得动了动。 但最终却还是放了下来。 紧紧地握成拳,好似这般就能握住掌中的一切; 可渐渐却不由自主,复又松开,又惊觉掌中本就空无一物。 没了人说话,日月池之中只留下金蝉衔珠流水的静悄悄声响,他听见他自己的心跳,亦听见自己的叹息。 谢不倾暗沉的眼看向自己的掌心,最后又落在明棠盈盈一捧的脸上。 聚散有时,因果天定? 不。 他偏信聚散离合皆在人力,因果轮回尽入掌中。 这世界没有他看上却能逃掉的物件儿,便是人也一样。 谢不倾在这匆匆流水之中静坐了一整夜,几乎是一遍一遍地在明棠细嫩的眉眼之中描摹而过。 随着元宵的那一轮满月东升西落,天光乍破,谢不倾最终仍旧俯首,在她眉间的朱砂痣上落下一吻。 日夜之交的晦暗光线中,谢不倾的眼底满是偏执的势在必得。 茕茕孑立,他便偏要挤入她的荒原,纵情声色点火; 形影相吊,他就硬要闯入她的身侧,执手对影成双。 他谢不倾此生唯一奉行一句话,这世间没有任何他做不到的事。 当年从乱葬岗之中爬出来活到现在是他的本事; 为求内力突飞猛进混入西厂,习以剧毒功法以命相搏,是他的本事; 而如今要将她握在掌中,亦是他的本事。 昨夜劳累,一夜好眠。 明棠早间醒来,发觉自己并不在日月池之中,倒是卧在了不知哪一间宫殿里。 殿中的香炉正燃着淡淡的冷檀香丸,外头一卷天光乍破的淡色从纱橱中漏下,瞧见地上昂贵的波斯地毯上跃动的光斑。 静谧,温柔。 今日是个大晴天。 清华露是烈酒,纵使对身体有益,但明棠到底是不胜酒力之人。 一夜醒来,明棠只觉得昨夜之事丁点记不得,脑海之中空空如也,微微有些宿醉之后的疼痛。 她刚微微皱了皱眉头,要伸手去揉,却不想才提了手臂,便觉得双手小臂好似提了一夜什么重物似的,酸痛不已。 身后便伸来一只手,将她的头半扶在掌心,输送些许内力,以温柔的热度揉散她额头的钝痛。 “昨夜睡得可好?” 谢不倾的声音亦从身后传来。 他替她揉了头,又转而将她的双臂捧在手中,轻轻的揉弄着,替她舒缓使用过度的肌肉酸痛。 他这样体贴,明棠大为诧异。 正想多问,谢不倾却先问了她:“身上可还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明棠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一觉醒来,确实只觉得头有些宿醉之后的疼痛,手臂也有些酸胀,但浑身上下一切都好,并无任何不适的迹象。 这老东西也会关怀她了? 当真是件新鲜稀罕事。 只是转念一想,明棠却又想起来,昨夜的记忆几乎就断在自己吃了点心之后——无缘无故怎会什么也记不得,这谢狗贼如此无事献殷勤,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二人昨夜本就是在外头一路纠缠到的雨花台,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后头的事情自不必多言,只是何必如此? “昨夜我用点心的时候,可用了些别的什么?” 明棠转过身来,看他一眼。 谢不倾在她身后侧边,半躺着倚靠在床头,虚虚的从后头将她半个人搂在怀中。 谢不倾墨发亦是披散在身后,不曾梳扎起来,有些发尾一卷儿,给他添了些温润之色。 他身上着一身天青月白色的软缎中衣,因一夜的睡眠有些微微的凌乱。 明棠这样半转过身去,几乎是顿时投入到他的怀中,清浅的呼吸都打在他裸露出的脖颈上。 如此这般投怀送抱,谢不倾自然十分受用,也将她整个半搂进怀中,趁明棠不备,在她发顶落下一个细碎的吻:“送来的点心之中有一壶酒水,那是原是为本督备着的。谁知本督不过一刹那不曾注意,你便将它当成解渴的茶水饮了下去,这才酒性上头。” 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明棠信了,却还是没想到自己怎么猛然一下扑进他怀里。 如此这样近,她甚至能够十分清晰的看清谢不倾上下滑动的喉结,更能够看清上头间或一两道浅浅的指痕,还有半圈牙印。 这自不会是他自个儿弄的。 明棠耳后微微的有些红——苦心冥思苦想起,自己究竟是否有如此癖好,竟将人弄得这般模样? 这一想可不了得,猛然想起来上一回在小年夜的时候,便是饮了酒醉,在他胸膛脖颈上挠出道道印子。 如今又是这般? 明棠微讶地瞪大了眼,然后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躺在一处。 又是饮酒,又在一处,难不成酒后乱性,她发了酒疯,就喜欢将人抓伤? “当真只是喝酒?” 明棠顿时觉得古怪起来,下意识地想从他怀中挣脱出去。 却也不知帮她揉捏手上的谢不倾是碰着她手臂上的哪个穴位,顿时一阵麻痒传来,叫她不由自主的倒抽一口气,便把接下来想说的话咽入了喉中,也没能从他怀中挣脱。 看着明棠苦苦思索的模样,谢不倾忍不住失笑。 他知道的总比她多。 小小女郎怎会知道情动难耐时无处发泄,浑身流窜的快慰寻不到出口,便化为她不由自主的抓挠——小猫儿一般,没甚威力,甚而助兴。 于是谢不倾漫不经心地接着开了口:“你连饮好几杯,等本督察觉之时,你已然喝了数杯了,你喝了酒之后如何,你自个儿还不清楚?” 谢不倾微微笑起来,扬起了头,显得脖颈胸膛上的指痕抓痕齿痕越发明显。 明棠被这扑面而来的痕迹激得面红耳赤,不敢想象究竟是在如何情形下才能又抓又咬到如此地步,连忙将眼神避开。 这也难得谢不倾没有循着消息继续笑话她,反倒是转了个话题:“小年的时候,你曾同我说想练武强身健体,本督便托人寻了一门适合女子使用的功法。” 这话所说,乃是前些日子明棠心中最最要紧之事之一。 若能习武,日后总能做一张自己出乎意料的底牌。 尤其是除夕那夜,有人偷偷溜进潇湘阁意图不轨,是金宫派来将她掳走的人也好,是别的势力对她虎视瞩瞩要加害于她也罢,总归是她力不如人。 在如此这般情形之下,若无应对之法,纯然只依靠会武的仆役,下回若遇到突发情况、更是凶险的境地,连仆役都不顶用了。 故而事在人为,不如自己也多学一些法子,能强身健体就是最好,若是能在危急时刻派上用场救自己一命,那便更好不过。 有这事在前,明棠也懒怠去问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总归只有他们二人,再是混乱,明棠也浑然只当自己被狗咬了一口。 方才所言的事儿远不如习武重要,明棠一下子就将心神挪到此事上来:“大人的意思是,愿将此功法传授给我?” “嗯,已然替你寻好了女先生,回头以管事嬷嬷的身份送到你府上去,你日后跟着她学便是。” 听闻人已经选好了人选,应当很快便会赶来,明棠的心中这才松快两分。 说着这些话,明棠心中又谋算起别的来,面上有些专注的神情,并未注意到自己一直以被谢不倾以半搂着的姿势待在他的怀中。 这大早上的,清醒的倒也不仅仅是神智。 明棠无意识地在他怀中翻了身,便听见他细细地抽了口气,又觉得自己的腰腹处被东西硌着生疼。 谢不倾这才稍稍将她从自己怀中挪开一点,嗓音微微有些沙哑:“莫要乱动。” 说着,手边当真从腰间解下两块佩玉来。 明棠一见那两块佩玉,着实百思不得其解,禁不住要抱怨:“您究竟是哪儿来的癖好,平素里身上就爱戴这些环佩叮当的,这也倒罢了,怎么这夜里就寝的时候身上还带着这些玉佩坠子的,倒不嫌硌着自己疼。” 谢不倾眼角有些失笑,戏谑勾了勾唇角,却什么都没说,又将那两块玉佩挂了回去。 明棠瞧见他我行我素,不知用了多少忍耐力,这才忍住没在他的眼前当下翻出个大白眼来。 当真是怪人! 同怪人果然没一句话说得通! 不过同谢不倾说了这一会子话,脑中宿醉的疼痛消减下去不少,刚醒的困倦迟钝也退了下去,明棠便迫不及待的想要从他怀中挣脱。 同榻抵足而眠,光是想想便也觉得可怕,不知昨夜怎么能同他睡到一块去。 偏生那谢老狗贼不肯让她走,一双大掌不见得用了多少力气,却死死的将她的腰肢搂在掌中,盈盈一握。 明棠挣扎的动作便越发厉害,如此这般闹了一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蹭开了谢不倾的衣带,眼角余光无意之中撇见那一大片的男颜春色,更瞧见方才衣襟遮住的胸膛上还有更多的抓痕。 耀武扬威,仿佛昭示着昨夜究竟如何激烈纠缠。 明棠垂下眼来,遮住眼中的羞赧,连忙将他身上的衣带系好,手却微微颤抖着,露出与她从容不迫的神情截然不同的情绪。 谢不倾却好似看出来她这从容之下藏着的紧张心虚,忽而反身将她压在身下,指尖微微戳弄,便陷入她柔软丰盈的下唇:“昨夜叫你走,你自己不肯走。如今不叫你走,倒走得比谁都痛快。” 昨夜的事情明棠一点也不记得了,可听着他这话,只觉得胡说八道。 叫她走? 她可不相信这谢大太监有这样好心。 要是真的有那走的机会,明棠恐怕早就走到十万八千里外,西天取经去了。 只是在如此清醒的情况下,这般天边既白的时候,却被他压在床榻之上,瞧见他胸膛咽喉上自己昨夜的杰作,无论这会儿他在说什么,都觉得着实羞人。 更何况,这谢大太监可不管那世俗礼法,若当真他的兴致上来了,恐怕白日宣淫也在意料之中。 却不想谢不倾并未一直禁箍着她,只是将明棠压在身下略略抱了一会儿,手指如同描摹玩具似的,在她的眉眼轮廓上流连,之后便将她从怀中放了出来,扬声喊了外头轮值的人去打热水来。 谢不倾亲自伺候她净了面,漱了口,又为她穿衣梳发,事事准备周全。 便在明棠着实觉得古怪,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的时候,谢不倾亦洗漱好了,忽而将她搂在怀中,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方才才用青盐漱了口,明棠与他口中皆是一水儿的淡淡微甜,如此这般唇舌交缠,反而越陷越深。 明棠昨夜的事情浑然不记得了,但大抵是昨夜被一遍又一遍的教过,又身体力行地实践过了,被他勾得起了兴头,无意之中微微掂起了脚尖,迎合他的动作。 二人正吻在一处,眼见着她的手就要缠上他的臂膀之时,外头忽然传来极大的嗓门声。 “这是什么时辰了?怎生还不曾出来?可晓得今日是什么日子?” 聒噪的很,人还未走到门前,就听得他那大嗓门如同敲锣打鼓一般过来。 明棠不过微微有些意乱,顿时被这声音给扯了回来,一把推开谢不倾。 如此这般唇舌交缠,方才还穿戴整齐的衣裳微微被扯皱了些,鬓角的发散落下两丝贴在面上,唇舌红润,外人一瞧,便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果真,就在他二人分开之时,外头的门就被人一下踹开。 谢不倾阴沉的视线顿时落在来人的身上。 果不其然,就是那最喜欢敲锣打鼓式路过的景王世子魏轻。 谢不倾阴沉的视线颇有压力,那人却是满面红光,好似顾不上自己被人盯着,遇上天大的喜事似的: “总是这样看着我,我同你们说今日有一桩大喜事!” 他这般说着,还以为有人会问他,却不想那俩人没一人理会他。 第163章 含着她的舌挑弄 见明棠与谢不倾没人理会他,魏轻就摇着扇子往明棠身前凑,满脸的揶揄:“诶,你俩不理我,一回儿可别追着我要我说。” 他方才目光没往明棠身上放,这一凑过来,就瞧见明棠润润的唇色,以及微微有些凌乱的碎发衣襟。 明棠没料到他忽然凑过来。 她不喜欢男人身上的气味,就算是魏轻凑过来亦是一样,下意识往后猛退了两步,避开了他凑过来的视野。 她往后退,却不知身后有个半人高的大花瓶。 谢不倾眉间一皱,伸手便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魏轻也没追过去看,只觉得方才得知的那事儿没这眼见的新鲜,又扭头去看谢不倾,想寻出些寻欢作乐的痕迹。 他刚想看看这新鲜出炉的八卦,便迎上谢不倾阴鸷的眼。 “滚出去。” 魏轻人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倒已经意识到这位祖宗是动气了,立即往外走:“得了,这就滚。” 谢不倾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背上,几乎在他背上烧出两个洞来。 魏轻哪知道他方才凑到明棠身前去凑得有些近了,人已经马不停蹄地走到外头去了,还为他们二人关好自己方才一脚踢开的房门,刚想停下来,又听得里头谢不倾阴恻恻的声音:“滚远点。” 魏轻没法子了,干脆边走边扯着嗓子喊:“罢了,事情就同你们说了。事有三件! 第一件事,重伤的周家大娘子终于醒了,醒过来第一句话,便是要见明世子; 第二件事,周家大娘子听闻世子夫人将她认了明世子的干亲,急得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周家闹得不可开交; 第三件事,周家大娘子的嫡亲兄长,那位外封的周亦小将军,正好任期满了回朝,听闻此事,信誓旦旦要打上镇国公府去找明世子算账。 消息我给您二位带到了,这就先走了。” 魏轻的声音渐渐远了,瞧得出来他是当真跑得飞快,生怕再慢一步,就要被谢不倾给杀了。 明棠的手腕子还被谢不倾拉在掌中,分明察觉到他掌心一紧。 她正为这三则消息所头疼,也没空管谢不倾紧那手是为了何故,却见面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谢不倾不知何时已近到她的身侧。 他一只手仍旧拉着她的手腕,另外一只手却已捧上明棠的脸侧,轻轻地摩挲,微垂的凤眼之中不明不暗,瞧不清究竟如何情绪。 “明世子,还当真是招蜂引蝶。” 谢不倾的目光有几分漫不经心的落在她微微启张的红唇上。 明棠不知这无稽之谈从何而来,闻言也只得摇头:“鄙人向来洁身自好,从未与周大娘子有非礼往来。” 谢不倾“啧”了一声,只道:“这上京城之中人人都知《捉人记》,上回《捉人记》同你的帐还未算清,如今又惹得这些事来?” 他说着,愈发倾下了身。 两人的鼻息交融在一处,明棠在白日里如此清楚地感知他灼热的目光,很有些不自在。 这距离有些危险,明棠下意识地后退,却被谢不倾拉进怀中。 她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耳边听见他没好气的声音:“小废物,三番两次往后退,也不瞧瞧身后有什么?你这纸做的身子,若当真撞了这大花瓶,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怕不是同花瓶一般碎成千八百块。” 明棠这才察觉身后侧方确实正有个瓷质的大花瓶。 她也不知该怎么辩驳,只是她与周时意之间本就没旁的关系,无非是上回捉明以江与齐若敏的奸情一事同她见了一面,彼时哪能想到后头还有这样多的事情? 见明棠不言不语,谢不倾也晓得这事同她其实也没甚关系,不过口中说了两句,以做些筹码。 “你既跟着本督,照理来说不该与旁人有所纠缠——如此这般,其实算你理亏。” 谢不倾有一下没一下地以指腹摩挲她的唇。 明棠闻言,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他:“这是何等强盗逻辑!她的心意我不能控,怎生算我理亏?所谓《捉人记》,岂非民间百姓图个八卦热闹,说个新鲜,这皆是误会,同我有何干系?” “本督却不管这些。风言风语并非空穴来风,如今周大娘子倒当真是对你情深意重,如此这般说来,总归是你欠了本督的,合该还一些东西来。” 他这般说着,果然俯身去吻她,手已顺着她的衣襟领口探入。 明棠禁不住瞪大了眼。 这是何等没道理的事? 胡搅蛮缠! 无理取闹! 明棠还道他怎无缘无故纠缠起这事来,原来又是以此为借口来拿捏她如此这般。 他是不是一日日的,总想着这些事情? 这还是个太监应当是的模样? 明棠气得想推开他,忍不住也道:“大人若非要如此这样说,那总要求个公平才是。我与周大娘子的事情如此言谈,那您与公主之间的事又该如何算? 这上京城之中的人人皆知,您与公主在白马寺如此这般私会,后头又在除夕夜时在宛溪河畔同赏烟火,还有所谓的冷檀香丸一事,桩桩件件都是误会,可人云亦云亦非空穴来风,如此说来,大人是否还欠我更多几回?” 谢不倾听了这话,又捏着她的下巴,于唇齿之间含糊笑道:“小兔崽子,牙尖嘴利的很。” 明棠亦不退让:“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罢了。” 却不想谢不倾又缱绻缠绵地吻她,叹息似的说起:“昨夜本督问起,事关上京城之中流言蜚语你是否在意,也不知是谁的嘴这般硬,说是浑然不在意。若是当真不在意,怎将这些事情桩桩件件记得如此清楚?” 谢不倾的思维着实缜密,如此这般欺负她,居然还能如此环环相扣地讲出另一套说法——不说周时意与公主的事情,倒逼问她是否在意。 她才避开谢不倾递出来的陷阱,却不想又跳入他另外一套说辞之中。 明棠在口舌之道上着实不擅长,屡屡败于谢不倾之下,末了只能冷笑:“大人这张舌当真三寸不烂,如此嘴上功夫,看来大梁朝都不必军队对敌,大人往那战场上一站,便是多说出几句话来,都能将对方十万兵马气死。” “如此谬赞,愧不敢当。只不过三寸不烂之舌,所谓嘴上功夫,倒也可叫明世子尝尝滋味,可要试试?” 谢不倾原本握着她的手往下一放,轻轻按了按,果然惹得她软了身子跌倒在怀中,暗示之意极浓:“如何,可要尝尝滋味?” 明棠在此之前,如何也不曾想到,这般混话也能从谢不倾的口中说出,瞪大了双眼不知如何应对。 便是上辈子零落成泥碾作尘,但也好在还凭着这身皮囊在金宫之中略有地位,往来见识者皆是谈吐不凡之人,哪听过这种下三滥的荤话? 谢不倾看着她恼羞成怒红彤彤的面颊,忍不住失笑。 明棠连指尖都气的颤抖,欲骂他,又被他将口中的话皆吞入腹中。 明棠着实被他这不知从哪来的纠缠惹得没话可说,被他衔着唇舌挑弄,气喘吁吁,面颊上怒色染的通红一下子变成了绯色。 她此前从来不知自己口中竟有如此多的易感处,天生被他逮了个正着,处处都被挑拨——她那点力气从来是敌不过他的,被他赶得节节败退,尝了个满。 而谢不倾的手,就覆在她的心口,感知着她越来越急的心跳。 明棠的手虽紧紧的握住谢不倾的手腕,不让他再进一步,可那透过几层薄薄的衣裳传来的热度,仍然好似烙印在她的心上,烫得她微微一抖。 昨夜挑灯见林蕊,潺潺露意沾重门。 虽是昨夜喝了酒,将事情都忘了个干净,身体却仍然记得这双手究竟如何挑弄风云。 着实不是明棠能消受的。 即便他的手如今被制住,没再进一步,明棠心中仍然大敲警钟,只怕他又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来。 明棠深知自己没那口舌功夫与他争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着实也想不到什么旁的法子来制止他,也只好软了声调,好声好气地同他求饶。 “今日……今日尚且还有大事,大人可否让小的先行出宫?” 她拉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晃了晃。 谢不倾眼底有些轻笑,便也道:“倒也不是全然不成,只需你答应本督一桩事。” 听到这里,明棠哪里不知道他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 这老太监花样百出,想一出是一出,若当真答应下来,回头又不知道要被他拿捏着这所谓的一桩事,折腾成什么样; 可若不答应,这才将将从床榻上起来,难不成又这般那般? 见她不曾立即答应下来,谢不倾的手又往下滑去——薄薄的一层中衣,在他的掌下几乎轻薄的如同没有似的。 点点游走,一触即松。 瞧着好似没甚存在感,可带着来的一串麻痒,着实无法忽视。 再往下去,便是腰封了。 旁人不见这小郎君往常穿着的宽袍大袖下究竟藏着如何曼妙的身姿,谢不倾原不过是想逗逗她,如此这般,倒挑起自己满心的火气。 于是谢不倾的手便停在她的腰窝,轻轻地捏了捏,触到她腰肢上的软肉,引得明棠不由自主地软了腰,他便在她耳垂上泄愤似的轻轻咬了咬:“罢了,今日且先放过你。” 明棠听闻,下意识松了口气。 而谢不倾却就在她松这一口气的间隙,以膝头分开了她的膝窝。 大梁朝的衣襟规制,郎君大多着长衫,谢不倾已然察觉到透着两三层衣裳传过来的微微濡湿感,勾唇一笑。 “本督自然是有心放过你。” “只是明世子显然口心不一。” “如此这般,倒不如让本督为明世子一解君愁。” 明棠真是惊极了,沉默了好半晌,不知该怎么回应他,红着脸憋出一句:“不必,大可不必。” “本督素来乐于助人,是个极好的心善心肠,今日帮明世子解愁,也不必谢本督。” 他这话一句说的比一句冠冕堂皇,明棠哪能自控那些,可这话说出来又没甚说服力,只在心中痛骂这谢大太监,当真是脸皮极厚,想出这些折腾人的法子,一件一件都在后头挖着陷阱等着她往里跳。 狗贼! 杀材! 臭不要脸! 千刀万剐! 明棠甚至思忖,究竟是上辈子还是哪辈子,是不是欠了他什么,怎么这一世好像如同替他还债似的,被他如此这般紧紧抓着不放。 只是明棠心里想着这些,如今也没她说出口的时候了。 这才刚刚打起来的床帘帐子一下子又被掀开了,拨动着滚动着,如海浪流水一般,将后头渐渐传来的低气和求饶声掩住。 一室春糜。 等明棠终于从宫中回来的时候,她院子里头的那几个使女已然是等的要发疯了。 拾月其实很有些心虚,虽然确实是她陪着小郎进宫去参加元宵宫宴的,见明棠跟着紫衣侯走了亦是时刻候着,哪想后头又碰见了锦衣卫,这才知道小郎被督主给捉走了。 这件事情,她向来是没什么反驳的余地。 被督主接走了,那多半是一夜见不着人,拾月晓得小郎君一切都好,也只能安安心心地离开。 虽然也不见得能安什么心,拾月心知肚明小郎的腰恐怕是又要不保了,可她也没法子,只能先回了镇国公府,然后和院子里头的鸣琴大眼瞪小眼。 见拾月一个人回来,鸣琴当真是脸都绿了。 上回除夕夜的时候,所谓什么同游宛溪河,同赏烟火,鸣琴瞧见小郎面色那样难看,正想着狗都死了,日后再也不必担忧有大黑耗子来拱自家的好白菜了,还特意买了几挂鞭炮打响。 怎能想到,这宫中果真是龙潭虎穴,去也去不得一次,这回才不过进宫一会儿,她那好白菜就被那循声而来的大黑耗子叼走了。 什么大黑耗子,分明就是狗! 鸣琴就站在廊下冷笑。 拾月被她那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不知该怎么面对她,灰溜溜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觉得浑身难受。 鸣琴就阴阳怪气地提着声调问她:“好大人啊,你来同我说说,这一回又是出了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好姐姐,我当真一点不知。”拾月受不了她这个阴阳怪气的腔调,只得求饶。 “你还不知道,我看你知道的很呐,通风报信,你最在行。”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明棠回来的时候,正听见她二人唇枪舌剑。 准确来说是鸣琴单方面进攻,拾月心虚,节节败退。 她也满身疲倦,调节不开,正想去歇着,便听到外头探亲回来的双采说话的声音。 她与守门的那个媛慧一同进来,见了明棠,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言说。 倒是媛慧对明棠行了礼,道:“三郎君,外头来了一伙子怪人!” 第164章 死猪不怕开水烫 明棠仍旧觉得有些腰酸背痛的,听得这话,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还在雨花台的时候,听魏轻说起周亦小将军回京述职,结果要找她算账的事儿。 她回过身来,刚想说话,又觉得腰上一酸,险些没站稳。 鸣琴多了解自家小郎君,一瞧见她半扶着腰从外头回来,必知道遭了大罪了,忙将她扶住,一面以杀人的目光瞪向一边的拾月。 拾月也没办法,只能连忙跟过来,一同扶着明棠。 这两个使女一过来,弄得好似十分兴师动众似的。 明棠自然知晓这腰疼从何而来,正是不能宣诸于口秘而不发的事情,偏生她们两个一左一右,仿佛门神似的把自己架在中间,叫全天下的人都好似晓得自己昨夜今日干什么坏事了。 她眉心微微地抽动了下,不动声色地叫她们俩人先退下。 玉白温和的脸上瞧着一片平静温润,心中却已然将那死太监骂翻了天。 谢不倾这狗贼,这死杀材,着实是没有一点手下留情! 满嘴歪七歪八的道理,套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偏生还喜欢将自己弄得那般冠冕堂皇,着实是该死! 心中如此这般翻来覆去地骂了三遍,明棠这才觉得心气微微顺了些,问道:“是周家的人?” 媛慧年纪还小,面上总是藏不住事,听明棠这样问了,脸上果然浮起一抹惊奇道:“三郎君怎么知道?” 不过还不等明棠回答,媛慧又道:“只是周家的人还来不及说什么,外头又来了另一伙子人。这伙子人叫嚷得更大声,周家的人就暂且先走到一边避开了。奴婢要说的那伙子怪人,正是后来来的这伙人呢。” 明棠眸中才染上一抹讶异之色。 既然不是周家的人,什么时候又有人到镇国公府前来闹事? 媛慧这丫头年纪虽小,讲事情倒很清楚,嘴巴子一翻,说得飞快:“奴婢听到他们在外头叫嚷着还人,说是咱们三郎君私藏了他们府中的世子,说是沈世子!” 明棠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沈世子? 那不就是沈鹤然么? 沈家的人从年前沈鹤然失踪,明棠在温泉庄子捡到他时,就没寻过他; 之后整个上京城之中亦没听到一点儿关于沈家的世子丢了的事,怎么如今这个时候来找他来了? “你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外头叫嚷着么?”明棠示意双采去拿赏钱打赏,一边细细问起,“哪些人身上有何特征?可拿了沈家的信物,当真是沈家的人?” 媛慧晓得那位双采阿姊是去给自己拿赏钱的,说话之间愈发殷勤了些,将自己所知的细细道来:“那些人身上都穿着一色儿的仆役服饰,瞧着布料上乘,应当确实是大家族的仆从。为首的那个自称是管事的,拿了静海王的随身配物,能证实自己确实是静海王府的人。” 如此一来,当真是沈鹤然的父亲来寻他来了? 明棠却也不急,仍旧问道:“即是如此,那些人既已言明自己的身份,祖母和三夫人那头怎么说的?” “三夫人今日不在府中,说是娘家有事,早间便回家去了一趟,如今还不曾回来。 倒是老夫人喊了人,将为首的几个管事请到偏厅去吃茶了,客气得很。应当就是刚刚的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在丫头脆生生的嗓音之中,明棠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也难怪,若是三夫人在,恐怕也做不出这么蠢的决定。 高老夫人,实在是眼高手低,愚不可及! 明棠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将赏钱给了那小丫头,先打发她回去了。 鸣琴瞧见她面色不虞,不免问起:“是这些事情棘手不成?” “不是棘手。”明棠站久了更觉得腰酸腿疼,先走到一边的花架子下坐下了。 她垂着明艳的眉眼,遮住眸中露出的一刹冷光,只道:“是因这高老夫人,乃至于这明府之中的许多人,着实没有头脑,蠢得令人发指。” 也难怪前世里能将明府这般偌大一个六姓之一,闹成最后卖女求荣的地步。 拾月心中已经有所领悟,只是鸣琴与双采他们二人不曾想到点子上,经不住开口询问。 明棠瞧着头顶惨淡无光的天,只觉得从这镇国公府往上看,那苍穹当真是显得何等灰暗,毫无前途。 她叹了一口气,讥诮地开口: “虽说这些人手里确实拿着静海王的信物,静海王也确实身份尊贵,但镇国公府何必自降身份? 明家虽然在六姓之中够不上最高,整日也只会吊车尾,但这些王爷也当真未必就有六姓的身份尊崇。 高老夫人那等急功近利,可曾想过,一府之中一荣俱荣,一衰俱衰的道理——静海王的嫡出世子丢了这样大的事情,若当真其中没什么猫腻,怎生闹到现在上京城中都没一点消息传出来,反而直接打上镇国公府门来找人? 且这些人的言辞可不客气,若只是客客气气的而来,将他们请进来用茶,倒也是应当。” 明棠越是这般说,越是觉得镇国公府夫倾颓之际,已在眼前。 当真由着这些人当明府的家,压根不必等到来日国破家亡之时,整个镇国公府早已经在这波云诡绝的上京权势场中,被人吞得尸骨无存。 “你们方才亦听见了媛慧口中所言,那些人口口声声喊的是我们府中私藏了沈世子,明里暗里岂非暗指明府私自抓人,暗自扣押? 高老夫人便是想将这事儿压在我的头上,却也可曾想过,自我回京那一刻起,便与明府结在一处,分开不得?我若落罪,整个镇国公府也讨不了一点好处。” 明棠着实是觉得高老夫人,蠢得无所不用其极,满心恶毒,毫无进益。 她既为复仇而来,到如今却还不曾大刀阔斧地对高老夫人等人动手,不是不懂如何对明府下手,正是因为世道当下,士族倾颓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明棠如今完满的退路还未曾铺好,当然不想跟着明府陪葬。 “沈世子可是朝廷宝册金印上的世子,明家胆敢私藏扣押下朝廷钦封的世子,这是何等大罪?如今不过张口一说,就将如此大一顶帽子丢下来,高老夫人居然丁点不动脑子想想,何以能将人迎进来?他说在就在?如此迎进来,反而好似坐实了一般。 往小了说,也不过只是私自扣押人; 若是往大了说,便是镇国公府目无尊上,有不臣之心。 宫中的官差要来扣押钦定的侯爵王爷及其世子,就算是锦衣卫,至少也要有皇帝御旨,一应文书。 如今整个大梁朝敢绕过天听,直接捉人的,也就只有九千岁那一位有这先斩后奏的功夫。 如今前来找人的这些仆役,竟瞬间就给明府陡然冠上个这样大的帽子,高老夫人浑然想不到这些人来泼脏水,竟还恭恭敬敬的将这些人引进亭中喝茶? 若真传到宫中去,何等倨傲! 这些人口中所言,摆明了不是当真要来寻人,若当真是寻人,也不过只会询问是否在此。 此信誓旦旦地直指明府暗藏世子,分明就是暗指镇国公府目无皇上。 今上本就瞧士族不满,如今这事情往上一递过去,岂非面向镇国公府的一把刀? 而如今整个镇国公府也不过只有三叔混的出人头地了些,比起其他五姓毫无优势。不思进取不说,如今便被泼上这般一桶脏水,竟还浑然想不到——若当真这般下去,来日必然无法在六姓之中立足,将要被后来新贵居上。” 明棠说着,头顶的花架子上落下一朵残花儿,正好落到她的衣袖上。 她轻轻拂去,只笑明府之颓,只会比这冬日残花更快。 拾月确实已经想到了,却也没有明棠想的这样远见。 不过这样短暂的时间内,明棠就将这件事情的利害与内忧外患分析的如此清晰,心中实在是叹服。 士族之争,瞧上去不过是这样一桩口舌小事,内里竟然藏着这样多的利害关系。 而至于鸣琴与双采,她二人更是听呆了,好半晌才明白,有这么些个蠢人当家,这也难怪明氏好好的一大士族,混了这样多年,竟然一路下降,若非有这国公的爵位,早就滚出六姓的名头。 明棠呼出一口胸中浊气。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明府原先被她放在靠后的计划里。 明棠原先不过想着徐徐图之,如今想来,若当真让这些蠢人再当着镇国公府的家,不出一二年,整个镇国公府便要被人吞的家底不剩。 明棠在回京的那一日,就已经对爵位势在必得。 而后随着时日渐长,明棠心中愈发不平——镇国公的爵位原因属于她的阿爹,此为父母留给她唯一的家业,岂能拱手相让高老夫人这等卑劣之人之手,甚至还由得这起子人将整个明府败坏成这般模样? 明棠垂下的眼中,不知流淌过多少森森寒意。 小院之中一刹那寂然,倒是外头冒出个欢快的声音,随后就从后院跑出个满脸是油的小少年。 正是那方才被人用来攻讦整个明府的由头靶子,沈鹤然。 这傻小子又不知道跑到后厨中偷吃什么东西了,满脸都是油光水润的,擦也没擦干净,就咧着个大嘴往明棠身边跑过去。 明棠最不喜这油油腻腻,一根手指按在他的额头上,不许他再过来,一边皱着眉头道:“今日的书看完了不曾?” 沈鹤然一听到读书就满脸的苦瓜像,方才还咧着张大嘴笑,这会儿就只剩下悲伤了:“大漂亮,这样好的天气,你怎么提起这样坏的事情?真叫人伤心。” “少和我插科打混,今日的天气本就不好。你今日的功课,应作五言绝句一首,可做出来没有?” 沈鹤然脸上的哭丧相就更明显了,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拉着明棠的衣袖撒娇:“大漂亮大漂亮,不要说这些话好不好?你同我去玩呗。” 明棠板起了脸:“日日让你看书写诗,你倒一首都写不出来。你这般年纪的学子早应当熟读四书五经了,居然连一首绝句都做不出来?” 谁知道这小兔崽子早已经学会了顶嘴,一抹脸上的油光,愤愤然说道:“大漂亮整日就知道考我,你自个儿会不写?先写一首给我瞧瞧!” 明棠都快被他气乐了,冷笑道:“你同我比什么?我从乡下接回来的,这辈子也不曾读过几卷书,你同我怎么一样?你若写不出诗来,回头被人笑话你。” 沈鹤然就要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这别人的嘴就长在别人身上,人家要笑我,我也没法子,你说是不是,大漂亮?” 明棠被他这几句话堵得无话可说。 这一个个的,当真是口舌流滑的跟什么似的,怎么什么话都会说? 先是在宫中被那死太监套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掉到他的陷阱里,爬也爬不上来,吃了好一顿折腾,如今回头还要被这小崽子堵? “你少来同我说这些,你今日不作出那首五言绝句,连带着前两日的一起做出来,你日后就别想出去玩了。” 沈鹤然满脸的不服,可是他一想到要出去玩,又憋了气,哭哭啼啼的抹着眼泪回去了。 明棠有些头疼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她是着实不知道这小祖宗怎是这样不爱读书,是当真从山上摔下来,把脑子摔坏了? 这一摔真了不得,怎么能叫上辈子一个如此精彩绝艳的人,居然在她身边养成个大傻子吃货二愣子的样子? 鸣琴还在一边劝她:“小郎勿要动怒,动气伤身,何况他与您又不是一块长大的,不听您的话也正常。” 明棠没接这话。 她当初将人捡回来,是图他一个知恩图报的,却没想到这傻子在她的院子里越活越傻。 若日后没他一点用处,岂非当初白救了? 她想了想方才他那油盐不进的样子,着实是抽了两口气,只说道:“你一会儿去盯着他,他若当真还吊儿郎当打渔晒网,就叫外头的沈家的人将他带走。” 岂料隔墙有耳,那墙上忽然探出半个人头,冷笑道:“我就说,果然在此!” 第165章 取白绫,叩问祖宗! 明棠闻声看过去,瞧见的东侧的墙上艰难地探出半个婆子的头。 她认出这婆子是高老夫人身边很得用的陪嫁嬷嬷,名唤金氏,正是前些日子奉命来送那姗姗来迟的除夕压岁红封的。 等闲无人来潇湘阁,今日说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明棠便在院子里说着这些——又没几句真的,只不过是沈鹤然太不求上进,愤愤然说了句气话。 谁曾想这一处恰巧临墙,潇湘阁如此高的院墙,高老夫人的人竟也这样毫不避讳,青天白日地就命人爬上她的院墙来听她说话,也不知是勉力爬上来的,还是端着个梯子就来了。 是当真觉得她私藏了沈鹤然,以为静海王府的人寻上门来,只是为了找她的麻烦,迫不及待地要推她出去与静海王府交恶? 高老夫人,着实脓包一个。 静海王府剑指的不是明棠,而是借此机会朝明氏发威,恐怕也就一个高老夫人如此愚昧! 明棠看了一眼拾月,随后冷冷地瞥了一眼墙头:“金嬷嬷,当真好雅兴。” 拾月也算跟着明棠日久,不必她吩咐都知道明棠的意思,悄悄地就快步往外去了。 鸣琴看着了,也跟着她往外走。 那婆子的视角正好被一边的树挡住一半,没瞧见往外走的拾月与鸣琴,听得明棠那一句凉飕飕的话,竟还有胆反唇相讥:“怎有三郎君胆气高,竟然偷偷将静海王府的沈世子藏在院中,如今被人找上门来,也不知三郎君是否能承受静海王府的怒气!” 明棠一挑眼尾:“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承受静海王府的怒气,却不知嬷嬷能不能承受我的怒气。” 她这话音刚落,那金嬷嬷弹出来的半个头就一下子从墙头消失了。 外头猛然传出一阵痛呼声:“两个小蹄子,贱人——放手!” 早已经出去逮人的拾月岂会叫她有这狗叫的功夫? 她一出去,就看见踩着个木梯子靠在潇湘阁院墙上的金嬷嬷,上去就将她掀翻下来,随手扯块手帕子往她的嘴里狠狠一塞,双手往身后一扭,顿时将她擒住。 还有几个婆子原本在墙下头看着,却谁也不及拾月动作快。 她们几个急的很,当时就要拦,鸣琴的怪力此时便显现出来——她一个娇小娘子,一伸手便将几个婆子通通拦住,谁也越不过她去靠近拾月,只几下功夫,金嬷嬷就被拾月捆死提进潇湘阁去了。 金嬷嬷没想到潇湘阁的人竟敢直接对她这般动手,回过神来顿时挣扎起来。 拾月也认出来了这个嬷嬷就是那日眼睛长头顶上、将她们潇湘阁说得如同有晦气东西的老婆子,抬头就给她两个结实的耳刮子。 习武之人手劲比常人可大多了,两巴掌就打得她的脸肿如猪头。 “少在这乱动弹,再动可不止这两巴掌。” 那金嬷嬷最是个贪生怕死之人,闻言再不敢挣扎,被拾月一路拖到明棠面前,丢在她的脚边。 她本是奉高老夫人之命,带了几个婆子进来搜查潇湘阁,将沈鹤然带走,却不想是以这种方式进的潇湘阁。 金嬷嬷体胖,摔在地上一下子激起地上尘土飞扬,明棠退了两步避开了去,垂眸看她一眼,笑道:“都听到了些什么?” 金嬷嬷仍旧对她怒目而视。 明棠锤了锤还有些酸软的脊背,扭头就道:“取白绫来。” 鸣琴还有些生疑:“要白绫做什么?” 双采就已经脚步飞快地进了内院,跑去取了一沓垫桌案的白绫来。 明棠紧了紧身上的氅衣,先往外走了,语调温润,吐出红唇的词句却字字冰凉:“叩问祖宗,我明家何时能容忍静海王府到头上撒野。” 鸣琴力大无穷,脑子却直,一刹那没转过弯来。 双采已然是一凛,小声说道:“小郎的意思,是将人要去祠堂。” 后头的话,她说不出来,只觉得一阵凉意攀上脊背。 白绫作何用? 无非是……缢人。 高老夫人这小半年深受头风困扰,人瞧着清减不少,却人逢喜事精神爽。 长子明二叔明贬暗升,次子明三叔升官,嫡长孙明以江又要以孝廉举,面上虽瘦了一圈儿,却极其有精气神。 她倚在一团软枕之中,舒舒服服地享受着身后叶氏的按摩,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何?金妪去明三那里,可得了什么消息了?” 往日里,她多多少少还做些慈爱祖母的假象,叫明棠的序齿三郎君,亦或是乳名棠儿,如今她觉得自己能扬眉吐气了,张口便是明三。 叶氏上回被明棠喊人按在荣德堂门口罚跪扇耳光,回头又被高老夫人痛斥,如今已经不敢如同从前一般放肆,只道:“金嬷嬷办事最是稳妥,定能在潇湘阁里找到沈世子,将其完完整整的还给静海王府。” 高老夫人点点头。 因明棠上回的斥责,叶氏到如今都有些抬不起头来,听得明棠便是满目的恨意,见高老夫人愉快,忍不住多嘴两句:“要儿媳说,静海王府就该拿了她去,严刑拷打,问问她究竟哪儿来的胆子,怎敢私自扣押沈世子……” 却不想她话还没说完,外头慌慌张张传来一个声音:“老夫人,大事不好,三郎君喊人捆了金嬷嬷,往祠堂去了,说是……说是……” 高老夫人止不住地皱眉:“是怎么,说句话也说不清楚?过年果子吃多了,给你的嘴都黏上了?” 那通风报信的仆妇正是方才跟着金嬷嬷一同去潇湘阁的人之一。 她满脸惊惧之色,不住地用衣袖拭去额头上涌出来的汗:“回老夫人的话,三郎君要喊人,将金嬷嬷吊死在祠堂的正堂之上啊!” “什么!”高老夫人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起得太凶,眼前阵阵发黑,头风登时又发作起来。 她这头风也不知犯了多久,看了不少名医都毫无起色,至多只是给了她开了些缓解的药,叶氏看她脸色不佳,连忙去寻柜顶上的药瓶,倒出两颗药丸来喂进她的口中,老夫人的面色这才瞧着好看了一些。 她一双眼阴鸷无比地死死盯着面前的仆妇:“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仆妇哪知道什么,只能一五一十的说了,是金嬷嬷自作聪明,叫人架了梯子躲在潇湘阁的院墙上听人说话,正好听见里头明棠同院子里的使女说,要将沈世子送还给沈家人的话语。 金嬷嬷唇枪舌剑,惹得那三郎君叫人将她捆了,直接取出了白绫将她捆了,说是要去叩问祖宗。 “放肆,当真是放肆,她一个毛头小子,是真的要翻了天了,以为这明家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还叩问祖宗,我倒要看看她是否真有这个本事!” 高老夫人的头风随着药丸的起效渐消,只剩下一丝丝的抽痛,可这话引得她大怒不已——金嬷嬷便是她的脸面,明棠这是公然不将她放在眼中。 她气得眼前发黑,当下却也顾不上这许多,只冷笑道:“走,去祠堂看看,她这又是闹哪门子的疯癫!” 久未出过房门的高老夫人头一回走出自己的融慧园,竟是要去祠堂。 她带着使女仆妇,一路急匆匆而去,等到了的时候,祠堂门口已然摆好香案瓜果。 而在偏厅里头吃茶的几个静海王府的管事也已然出来了,与她们正好在祠堂门口汇到了一起。 高老夫人面目之中虽仍旧有些怒色,却也已然缓和了轮廓。 却不想那几个王府管事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浑然没将她放在眼里,只是皮笑肉不笑的说道:“你们镇国公府私藏我们王府的世子,如今还没落出个定论来,又在这喊打喊杀的要吊死人?叩问祖宗,当真是上京城极好的六姓啊!”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高老夫人还不知怎么接话,却听见祠堂的小门响了一声,从里头走出来个高挑的使女,手里捧着半盆新鲜的鸡血,猛地往地上一泼,飞溅得这两拨人身上到处都是。 高老夫人最是爱洁爱美之人,今日所穿的衣裳也是前些日子新做的,簇新的很,不见一点褶皱,这新着的衣裳被弄脏了,她的面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 不必高老夫人亲自开口,她身边跟着的那些狗腿子自然有人大叫,叶氏第一个蹲下身去,以自己的手帕擦拭她身上飞溅的血点子,咬牙切齿道:“站住,你是哪个房的使女,这样放肆?” 那出来的人正是拾月。 拾月在西厂之中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高老夫人一个深宅之中的蠢笨老妇? 她双眼一翻,意味深长地看了高老夫人一眼,便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而去:“我家郎君如今正在叩问祖宗,大梁朝的规矩诸位怕不是都忘了?” 大梁朝的规矩,长房嫡出的子孙确实有这叩问祖宗的资格。 只需按往常祭祀的时候一般准备新鲜三牲,泼新鲜公鸡血,便能请来祖宗之灵,叩问先人。 而此仪式,不可被任何人打断。 这话一出,旁人的面色虽有些难看,倒也只是觉得被明棠钻了个空子,没法拿捏她; 高老夫人却被气得额头青筋暴涨。 她已经当了这养尊处优几十年的镇国公夫人了,怎能想到今日还有受此羞辱的时候? 明棠身边这使女此话说的,虽未指名道姓,却是在打她的脸—— 大梁朝,一向都极为看重嫡庶之分。 正如周天子分封最重嫡长子一般,大梁朝的规矩也规定,士族传承、家族祭祀等是一应必先紧着嫡系,再按长来。 至于妻室,身份最贵重的自然也是原配嫡妻,再是填房继室,再是妾室、平妻之流扶正。 祖宗礼法,绝不可一味偏心妾室庶出,嫡庶之间有天壤之别。 也正是为何上回小年祭祖的时候,明棠虽是小辈,却能站在明二叔的前头,只因她的父亲是镇国公的原配嫡妻唯一的嫡子,她才是整个镇国公府之中血脉上最为嫡系之人。 而高老夫人自身却并非原配嫡妻。 她早年是镇国公的妾室,后来镇国公的原配夫人、即明棠的亲祖母病故,高老夫人才从妾室提拔成了贵妾,诞下子嗣之后又提为平妻,此后再扶正,而非是外头娶回来的填房继妻,更是卑贱一等。 高老夫人这些年虽一味强调自己的镇国公夫人身份,亦十分看重自己亲生的这两个郎君,常常将这两个儿子当成嫡子一般对待,但实际如此,她膝下所出的明二叔和明三叔二人皆是她尚为贵妾之时所生,绝不可称为嫡系。 即便这十几年来,人们心口之间的嫡庶之间略有些松动,妾室平妻扶正之后所生的子嗣也可称为嫡系,明以江也能算个镇国公府的嫡长子,但在真正的原配嫡妻所出的嫡系面前,仍旧不可同日而语。 彼时,高老夫人刚刚扶为正妻的第一年,曾极为风光地打扮自己,想与镇国公一同回祖籍宗祠主持祭祀,却不想宗族请来的几个族老将她拦在祠堂外头,痛斥她身份不正,不为嫡系,不配进宗祠奉养祖先。 此事何等颜面扫地,高老夫人从此对祭祖一事深恶痛绝,再不参与。 随着镇国公的离府不管事,高老夫人一人在明府之中独大,膝下的二子也确实争气,大房所剩的最后一根独苗苗明棠又被她远远地赶到乡下去了,她便逐渐将当年身份不配的屈辱忘在脑后,哪能想到还有今日? 两地不同的祠堂,祖老当年的痛斥却言犹在耳,字字句句皆指她的出身不正不嫡,她的卑贱与不配仿佛已经刻入她的灵魂骨髓。 而明棠一身雪白氅衣,自祠堂正门而出,步步方正,乃是整个镇国公府之中最有资格走祠堂正门之人。 她浑身白衣胜雪,纤尘不染,在这黯淡无光的天色里都显得熠熠出尘。 明棠是来上天地香的。 她眉目温和,敬天敬地,手插香炉。 便在那香插稳的一刻,祠堂之中陡然传来惊天的惨叫声:“老夫人,救我——” 此声凄厉恐怖,将死之人对于生的渴望力透耳鼓,惊得有人都退了半步。 而明棠神色安然,并无一丝动弹。 她面无神情地看着眼前的高老夫人,高老夫人顿时又想起自己常做的那个梦魇—— 忘川河畔,奈何桥上,鬼气森森之中,这双眼就这般漠然地凝视着她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166章 问祖母,可堪为主? 而祠堂之中的惨叫声,也在明棠静静瞥过她那一眼之后戛然而止。 高老夫人几乎一口气没上来,面色顿时煞白,待她终于回过神来之后,脸瞬间涨得通红。 放肆,太过放肆! 她在镇国公府养尊处优这数余载,几时受过这样的蔑视? 明棠此举,堪称将她的面子往地上踩! “明棠,你好大的胆子,怎敢惊扰祖宗之灵,还在这正月之中喊打喊杀!” 高老夫人堪称气急败坏地大骂,一个字一个字都好似从她的齿逢之中蹦出来的似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明棠。 叶氏在她的身边搀扶着她,被她的手紧紧攥住手背,尖锐的指甲掐得叶氏生疼,偏生不敢露出分毫不耐。 若是往常,其实都不必高老夫人开口,她自要端着自己的莹润菩萨像,皆由叶氏来做她的丑恶喉舌。 但偏偏明棠立于祠堂门口的台阶之上,高高俯视于她,那目光一如当年的祖籍的族老一般目下无尘,蔑视着高老夫人,仿佛她与她的身份都不过是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那早已经被她遗忘的“不配”二字一下子又汹涌起来,激得她屈辱与不甘的血皆往头顶冲。 明棠却并不急着回应。 她清冷的目光在叶氏的身上滑过,最终居高临下地看着下头面红脖子粗的高老夫人,轻轻开口道:“身为长房嫡子,赐死以下犯上的贱奴,祖母又有何指教?” 与高老夫人的气急败坏不同,明棠自始至终都不曾有半分波澜。 她素白的指尖沾了一点香灰,却更将她那手衬托得如同白玉一般莹润,神色如神明无暇安宁,却无半点神明的悲悯。 高老夫人明明白白地看见明棠眼中划过的讥讽,随后她便转身而去,氅衣的衣摆扬起半点微风。 “你给我站住!”高老夫人气得面孔都有几分扭曲。 “孙儿不孝,要继续叩问祖宗了,若祖母有事诘问,还请稍待。” 明棠不为她半字停留。 高老夫人的歇斯底里与暴怒,同明棠的从容温雅放在一处,显得天壤之别,何等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静海王府的几个管家,从明棠一出现时便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神情,一直审视地看着她,更不曾说出半句阻拦的话来。 片刻之后,便是拾月与鸣琴一同出来了。 这两个使女也一如明棠方才的模样,绝不下半截楼梯,一左一右地立着,宛如门神一般,高高在上。 高老夫人刚刚才勉力将面上的神情调整正常,但目光一落到这两个使女身上,心中的怒火顿时又焚烧起来。 明棠那小野种这般自傲,已经是可恶至极,而她身边区区两个下人,竟也敢这般放肆? “来人,将她们两个给我捉下来,狠狠打一百大板!” 高老夫人藏在袖中的指尖都在颤抖。 拾月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角:“小郎正在里头叩问先祖,奴婢们奉命在这守着免得秽物打扰,老夫人这是何意。” 秽物?! “不敬老夫人,尽会这些牙尖嘴利的话,你——” 叶氏本就是个嘴闲不住的性子,这会儿忍不住嘴上又要多说,岂料话还没说完,便被鸣琴瞬间打断。 “叶氏,奴婢跟着先夫人的时候,你还不知在何处待嫁,大房之中哪有你插足说话的份?你应当记得你自个儿的身份,主子们说也就罢了,你一介贱奴,休要在祠堂门口胡言乱语。” 鸣琴尚为年幼的时候,便被已经故去的世子夫人沈氏买入大房之中调教伺候。 彼时叶氏甚至还不在明府之中,不过是一个绝不肯放开镇国公府这棵大树、苦苦守着待嫁的老姑娘。 叶氏一个连身份都没有的人,甚至连自奔为妾都称不上,没脸没皮的,也好意思在这儿充什么主子做派? 这阖府之中,最没资格置喙于人就是叶氏。 “你……”叶氏被这话堵得面色红红白白,又想起来上回在荣德堂门口,连牙都被打得松动了的惨样,憋着一口气,却再也不敢多说了。 而高老夫人欲言,却又被一边的拾月打断:“我们小郎说了,今次之事不可打扰,待祭礼完成之后,自会出来亲自与老夫人分说,还请老夫人稍安勿躁。” 高老夫人接连被打断,此刻心中已经是满腹的怒火,闻言更是冷笑不已:“你们主子当真是懂孝道,祖母当前,竟如此不敬!” 拾月已然不接这话。 两拨人就这样对峙着,偏生高老夫人当年被说过的不配仿佛魔咒一般刻在她的骨髓,她连祠堂的半步都不愿踏入。 高老夫人不进祠堂,不知道里头究竟是怎么样,心中只在想着,方才金嬷嬷那一声凄惨的惨叫,是否意味着她已然当真被那小野种勒死了? 越是这样想,高老夫人心中的惊怒越燃越盛,恨不得当场叫人将明棠从里头捉出来打死。 叩问叩问,她哪儿来的事情叩问? 难不成她还真以为这世间有什么在天之灵? 若是真有在天之灵,她早被索命的恶鬼杀了几百回了! 问问问,最好是被她当真召出个恶鬼来,当场将她杀了算了——这明棠放在心头,终究是一场心腹大患! 早知如此,当初将明棠赶到乡下田庄去后,就不该听信所谓道士的话,相信这小野种在外头远远地活着家中运道才能兴旺,当时就应该寻个法子杀了明棠! 且看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和亲生孙子个个争气,升官加职的比比皆是,岂是靠着这小野种在外头换回来的运道活着的? 高老夫人丁点不信,心中越发急躁。 没了人说话,一下子便安静下来,静海王府那几个管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究竟在传递什么讯息。 便在这样的寂静之中,随着祠堂里一声低沉悠远的编钟之声,明棠声小却坚定的字字诘问,从祠堂当中缓缓流出。 “敢问先祖,明棠身为长房嫡孙,何以落得如此遭人无视、凄凉至此的地步?” “幼年体弱,正是最好将养的时候,承蒙祖母照顾,到京外的田庄养病,一身病弱骨,也好赖苟延残喘到今日,岂料回府,便是各种风刀霜剑严相逼——祖母何等宅心仁厚之人,必是受了奸奴蛊惑,这才如此对待于我。” “除夕之后,祖母身边的人才姗姗来迟地送来压岁红封,彼时就是这刁奴负责转送红封。这刁奴以下犯上,当时便对我出言不逊,罪当赐死。是我念起此人一直伺候在祖母身边,劳苦功高,不曾怪罪,却不想这刁奴今日又故技重施。” “今日我在院中教导义弟,因义帝顽劣不懂事,不肯学习念书,故而出言吓唬他,要将他送予外人,却不想这婆子公然翻墙于我院墙之上,偷听我主仆谈话。照大梁律令,奴仆不得私自偷听主家言谈,违者赐死。我本意好言相劝,这贱奴又再次以下犯上口出不逊。” “世间诸事,能容忍者有一二,却事不过三。便是这奴仆是长久伺候在祖母身边的老奴,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目无主子,以下犯上,出言不逊,触犯律令,便已是该赐死的时候。” “大士族者,本就应当上下有道,长者慈,幼者孝;为主者宽仁,为仆者敬重。若长者不慈,幼者不孝,为主者不仁,为仆者不敬,家中风气何以为正?这院中的奴仆,个个都学会看菜下碟,乱为本事,随意触犯律令还无任何惩罚,再大的家业也将败于此代人手中。” “为家者,当以小见大,明棠今日在祠堂这等庄严之地,勒令赐死此刁奴,正是欲在诸位先祖的英灵牌前,昭告我镇国公府亦是门楣端正森严,绝不容忍这以下犯上的刁奴屡次重犯。” “还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宽恕后人明棠此番行迹突然,明棠叩首再叩首。” 明棠言谈说话,总是不急不徐。 而就在那沉沉钟声之中,明棠的声音随着钟声远远地传出来——一片寂静里,每个人都听见她的话,字字安静,却字字掷地有声。 分明还是温和平静的语调,却能讲波澜壮阔之势; 尚且稚嫩的少年嗓音,言谈为家之道,偏偏字字珠矶,无一错漏,叫人心生震撼。 立在台阶下的几个静海王府的管事顿时就变了脸色,更何况他们也听出此话之中言及,她潇湘阁之中藏的人是她的义弟,而非沈世子——那人所言,分明就是说明棠将沈鹤然充作奴仆,带回镇国公府,证据确凿。 他们今日本就是冲着这件事情来的,怎能叫明棠顿时否认自己院中藏的人就是沈鹤然? 方才还一个个安安静静的,这会子事情提到他们身上来了,立即闹腾不已。 但这祠堂本就是一士族之中最为清净尊贵之地,他们身为外人,又是仆从,绝不可私自闯入,于是一个个皆在台阶下满腔的不快,干瞪着眼。 老夫人一开始还有些愣神,后来听着这话,几乎气的要吐血。 真是好一张伶俐的嘴! 好一个孝顺的长房嫡孙啊! 明棠所言确实字字珠矶,可如此言谈,哪是她一个尚且十几岁的小少年人能谈的? 当真是觉得他们镇国公府上头没有人能管事,还是当她死了,轮得到明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言谈如何治家? 这双方人心中都有着各式各样的不快,便在这如死一般的怒火、压抑、寂静之下,祠堂之中终于走出那白色的身影。 明棠依旧是不染纤尘的模样。 而她的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双采。 双采身后并不见其他的人,但她的手中正捧着一卷白绫,那白绫松松垮垮,显然是已经拖拽过了,不难想象方才用这白绫发生了何事。 不必多说,金嬷嬷,必然已经死了。 不过只是这样短的功夫,高老夫人不敢相信,当年随着她从家中陪嫁而来的金嬷嬷就这样命断祠堂? 这小野种怎么敢? 她究竟是怎么敢的? 谁给她的胆子? 高老夫人几乎气的要发狂。 而那几个静海王府的管事一看明棠出来了,这会儿当真是一个个立即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我们早就听人说起,说是明三郎君私藏了我王府的世子在府中,可有此事?” “世子乃是我们王府唯一的继承人,明家三郎君此举意欲何为?是想与我静海王府为敌?” “若当真不肯交出我们世子,要与我静海王府为敌,明日王爷一纸奏书必写至宫中,参你镇国公府一个目无尊上,蔑视法纪!” 一个个看着其貌不扬,口中所言倒是冠冕堂皇,仿佛当真自己是为着什么光明正大的目的而来。 明棠看着这些咄咄逼人的丑恶嘴脸,目光之中平静无波:“诸位王府管事,若当真有真材实据,不如与我对簿公堂,又何必来此吵嚷?” “此前从未听起尊府世子失踪之事,怎生如今忽然到我府中,口中咄咄逼人,说是我私自扣押沈世子?” “口中言明是听人说起,那是何人说起?又有何证据?静海王府何等门庭,如今竟也靠着空穴来风的事情上门索人?” 比起他们的步步紧逼,明棠的回应更是针针见血。 “若沈世子当真不在,尊府应当立即报官,令官衙宗人寻找。如今你们毫无证据,便到我这镇国公府吵嚷半日,这便是你们静海王府的做派?” 明棠的眸色深深。 为首的管事立即就要叫:“明三郎君口口声声义弟,不如叫小的诸位一见,自见分晓!” 明棠黑白分明的眼分外无情地看他们一眼,红唇微勾:“凭何?” “便是静海王今日亲自在此,我亦有一句话,凭何你们说看就要看?” “我镇国公府亦是世代忠良,忠心耿耿,岂容你静海王府这般羞辱?” “拾月,送客!” 明棠转身就走,再无半点商量之机。 第167章 你当年做的孽,是时候该还了。 那几个王府管事还要多说,拾月就已然拾阶而下,立在他们几人身边,状若恭敬地做出送客之姿:“各位,请吧。” 明棠的驱逐之意如此明显,而那几个管事看明棠如此成竹在胸,甚至敢言明去报官,心中亦有些泛起波澜——难不成那人的消息是假的,沈鹤然并不在镇国公府之中? 若当真如此,那人竟敢耍弄静海王府?! 他们几个心知肚明,明棠如此态度不说,总归他们今日也问不出来明棠潇湘阁里的人究竟是谁——总不可能当真硬闯罢? 他们不过几个管事,着实没那权利强闯镇国公府长房嫡孙的院子,也就高老夫人自己紧巴巴地送上门来,叫金嬷嬷去替他们探听,如今反而将她的也折了进去。 若真闯了,结果发现潇湘阁里头的人当真不过是个被明三郎认为义弟的普通人,静海王府到时反倒下不来台。 如此这般,反倒只能铩羽而归。 几个管事对视一眼,心中一合计,也只能这般灰溜溜地走了。 静海王府的管事一走,高老夫人更觉得羞恼万分——明棠与这静海王府的倨傲皆是如此,从头至尾都好似将她当做不存在似的,何等目中无人? 叶氏被她抓得都快痛呼出声了,高老夫人却仍旧浑然未觉。 她死死地盯着明棠的背影,有几分尖锐地喊道:“明棠!” “孙儿耗费精力,且容孙儿下去休憩。” 明棠却毫不停留,带着几个使女便走了。 她没工夫陪高老夫人在这发疯,海了去了的事情等着她做,既已打算提前计划,如今事情更要从头细细筹谋。 更何况,明棠精心给高老夫人准备好的人,这会子应该到了。 高老夫人面色红红白白,正欲大怒一场,反倒听得外头传来另一声戏谑的声音:“瑞芝,这大正月的,倒动这气?” 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高老夫人不耐烦地拧着眉转过头去,便瞧见大长公主正扶着宫婢的手,站在不远处的画廊下。 她神情安然戏谑,身边跟着两个明府的侍从,皆如缩头鹌鹑一般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高老夫人已经不知多少年不曾如此刻一般,听得身后有耳熟的戏谑笑声,猛然回首,便瞧见大长公主在远处朝她笑—— 叠在一处,如同重拳打入她尘封的记忆,叫她下意识有几分狼狈不堪。 高老夫人面上的不耐烦霎时凝固,几乎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好一会儿才调整好面上的神情,含着两分谦卑的笑意往她走去:“大长公主来府,怎生也没个奴仆通传一番?” 大长公主只是瞥瞥她,并不接话。 她口中方才还喊着高老夫人的小名,好似十分亲昵,面上却一点儿也不热络,只是讥诮地勾勾唇角。高老夫人这般笑脸相迎,她也没有半分笑容。 高老夫人面色微僵,却也不敢说什么,握着叶氏的手暗暗使力,叶氏这才反应过来。 即便心中千般不愿,叶氏却还是只能替高老夫人开口,做这个恶人:“你们怎么伺候的,大长公主驾临,你们一个个死了不成,竟没个人通传?还不下去!” 那几个奴仆更不敢辩驳,心中叫苦连天地退了下去。 分明就是大长公主不让他们通传,他们又有何办法? 叶氏罚人最是毒辣,常常得理不饶人,又是扣月例银子又是训话,有时候还叫人打板子,十分颜面扫地。 这些个奴仆心中又怕又恨,低垂的面上瞧着十分恭顺,眼底却深藏厌恶。 叶氏也寻了个由头下去,实则是去盯着那些个奴仆去了——高老夫人心中不痛快,没几个板子是消不了气的,她得做那个发号施令的人,而高老夫人只需在事后赏赐些不痛不痒的疗伤药膏下来,便能尽得美名,安抚人心。 她十几年如一日做着这些活计,替高老夫人背了锅,得了满府的骂名,在高老夫人身边还总是受尽屈辱。 连明棠身边的使女都敢骂她不过是个贱奴,而高老夫人却全然不曾为她保全颜面——这样的富贵日子,富贵在皮,身如贱奴,着实已经过得十分厌倦了。 叶氏心中不住地抱怨着,想着自己的事情,却不知去而复返的明棠就站在一棵郁郁葱葱的树后,面无神情地看着她带着满脸藏不住的郁色匆匆经过。 “叶氏,也就只差一把火候了。” 明棠随手摘了片树上的叶子。 拾月下意识地看过去。 这树冬季也有绿叶,只是被冻得蔫巴巴的,明明应当是才长出来不久的新叶,却已经被寒风吹得枯萎瑟缩,被明棠的手指一捻,便瞬间碎裂成无数片,随着北风一同被卷到空中飞旋。 而画廊下的大长公主与高老夫人,气氛依旧是那样古怪。 高老夫人揣摩不透她的意思,也不知为何今日这个时候大长公主竟然造访镇国公府。 她们二人之间曾有些过往,不欢而散,高老夫人其实打心底不愿与大长公主往来。 奈何身份不及人,她又不敢冒犯天家公主,如今公主已然驾临府上,她也不敢说出任何送客之意,只得跟在她后头。 大长公主随意地走着。 即使多少年不曾这样逛过镇国公府的大花园,大长公主却似乎还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也记得当年曾在这发生何事。 她循着当年的记忆,慢悠悠地往湖心亭而去。 镇国公府占地极广,府中心的大花园里更是有一方极大的清池,清波悠悠,湖心亭几许,夏日里满池的莲花,如同美人一般迎风招展,美不胜收。 不过如今已是深冬初春时节,上京城又地处北方,瞧不见半点残荷落雪的意思,只能瞧见光秃秃的池子,为这寂寥的冬日平增几分冷意。 瞧见大长公主往那湖心亭的方向而去,高老夫人的心中顿起一股不祥之感,就在她还在斟酌究竟要如何开口询问的时候,便瞧见大长公主懒懒地忽然停住了脚,指着身边的一处,道:“瑞芝,你还可曾记得,当年本宫就是在这儿扭到了脚踝?” 大长公主记得那样清晰,高老夫人更不可能忘记。 连带着当年被她一同锁入脑海的全部,一同扑面而来。 豆蔻年华之时,高老夫人曾入宫为大长公主侍书,陪总角之年的大长公主共同念书。 大长公主性情温和仁厚,待身边所有的侍从以及伴读都极好,但大家教养出的士族贵女皆严格遵守礼法,不敢僭越半步,无人真正与大长公主交心。 高瑞芝是众人之中唯一一个出身较低之人,但也唯独她一个性格泼辣,与旁人不同,敢管大长公主的一切事宜,有些时候甚至能与大长公主对着干。 而正是因为她的真情实意,得了大长公主的赏识,自小便与大长公主结成深厚情谊,大长公主对她亦是赤诚,从未在意她的出身寒微,百般用心,二人甚至情同姐妹。 高老夫人出身寒微,并不是上京城之中名门望族,亦非六姓之流,不过只是三流小家,大抵与柳霜雪出身一致。 她能够进宫为公主伴读,乃是因为生了一副温和从容又不过分锐利的面貌,深合大长公主的喜爱——她原本是陪着旁人进宫待选,却不想被大长公主一眼看中,且其为人满腹经纶,温文尔雅,极为讨人喜欢。 而正是因为大长公主的青眼,高老夫人才能时时都跟在大长公主身后,赴京中一切宴席,在这京城之中平步青云,最终结识彼时尚且为镇国公世子的国公爷明纹昙。 以高老夫人本来的出身,想嫁入镇国公府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正是因大长公主的垂怜疼爱,高老夫人这才有了以良妾入府的机会,侍奉在明纹昙身侧。 有这少年相伴的手帕交情谊,又有后来的入府之恩,高老夫人对大长公主几乎可称为马首是瞻,对其恭敬无比。 而那一年,时年三十有六,膝下儿女双全的高老夫人,中秋宴请大长公主携女到镇国公府之中同赏月色,共吃月饼。 而正是这一场中秋宴,彻底断绝了高老夫人与大长公主之间的所有手帕交情谊。 那一年的中秋宴,于她们二人来说,恐怕都不是一场愉快的事儿。 此事匆匆埋藏之后,不知多少年未曾有人提起,二人也不知有多少年曾如今日这般,再一同并肩游览镇国公府。 几乎是大长公主的话一开口,高老夫人的面色就骤变:“公主……这事儿……” 大长公主却并不曾回应她这话。 她的目光只落在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上,瞧着偶尔有一双鸟儿掠过,在那水面上轻轻点起几圈淡淡涟漪。 “瑞芝啊,本宫当年可曾亏欠于你?” 大长公主并不看她,语气之中甚至有几分怀念。 高老夫人方才听她提起那事,就已经是心神摇晃,不敢接话。如今又听到这话,当即只能绞尽脑汁回应一句:“长公主对我的恩情,我一生也难以忘怀。” “既然如此,你我二人当年有如此深厚的姐妹情谊,你又是如何能怀着这多少年的姐妹情深,做那下三滥的事情?” “我没——” “高瑞芝,本宫不是傻子。正如当年其实本宫不曾问你,你在宫中博取本宫的青眼是否只是为了跻身上流,攀坐高枝,但本宫的心中,早已经知道答案。” 大长公主的语调忽然紧促起来,忽然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高老夫人。 迎着她的眼,高老夫人竟是说不出一句辩解之语。 “我……” “你若还记得当年的相伴,可当真敢扪心自问,问问自己是否数十年如一地,将本宫对你的看重与包若作为筹码,算计本宫入局?” 如此阔别不知多少年,高老夫人甚至早已将当年在宫中陪伴大长公主念书的日子忘了个精光——她一介寒门出身,凭借着大长公主的支持在镇国公府之中一路平步青云,接连诞下两位郎君,在主母病故之后又成为了镇国公夫人,何等风光无限。 如此的痛快快活,她哪还记得当年在宫中与人相互陪伴,豆蔻枝头,无忧无虑的时日? 但她这样想着,却已然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眼底更是漫出些痛苦愧意。 “公主,我……我不曾这样想过,哪怕一次也不曾。” 高老夫人只得这样回应。 谁料大长公主闻言,毫不给面子地嗤笑了一声:“高瑞芝啊高瑞芝,你如今是当真连说谎都不再有任何迟疑,遥想多年前,倒是你教本宫为人赤诚,不应阳奉阴违,肆意说谎,呵,你的嘴中却分明没有一句实话。” 大长公主忽然伸手,紧紧地抓住了老夫人的手腕。 “当年那件事情,本宫不曾逼问你,要你当场就要做下定论。但本宫不言,不代表本宫不懂,只是不肯面对你的贪婪狡诈,不肯面对这几十年的情谊,不过只是你将本宫当成垫脚石的幌子和靶子。” “只是虽几十年不曾言谈,本宫心中却无一日忘记那样的耻辱与糊弄,更甚至是你对我膝下唯一的女儿那般算计,高瑞芝,你的卑鄙无耻当真是自小便深入骨髓!” 高老夫人面色苍白:“当年之事——莫提……” “莫提?当年你不敢承认,还怜你是一时想错;如今半截身子已入土了,还不敢承认自己当年究竟做了何事?敢作敢当,难不成不是你当年教会本宫?” 大长公主字字质问。 她侧过脸去,不再看着高老夫人灰白的脸,任由冬风吹过她湿润的眼。 那北风料峭,似乎瞬间就将大长公主那沾了些风霜之色的脸上,最后一丝惋惜可怜一起卷走,只余下明晃晃的嘲笑讥讽之意:“高瑞芝,当年你既然敢在你府上暗算本宫的女儿,当年造的孽,总算到了要还的时机。” 老夫人被她这些话问得不敢反驳,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应答,只听见大长公主嘲笑的声音响在耳边混着湖中的风,一同灌入他的耳朵。 “高瑞芝,你是当真不配为镇国公夫人。” “自然,你也果然要当到头了。” 第168章 九千岁,帮我揉揉心口 多年之前的中秋宴,大长公主携女郭氏赴宴于镇国公府。 秋风习习,湖心亭点了粉灯两盏,映着着水波泠泠,隔岸丝竹绕耳,舞姬水袖漫卷,清灵又温柔。 镇国公府的大花园子修建得极漂亮,在熏熏晚风之中行走,间或赏一赏池子的景色,极为舒适。 宴饮有酒,大长公主千疼万爱的掌上明珠郭如慈不胜酒力,略饮了半杯果酒便觉得头昏,言及去花园子里吹吹风醒醒酒,便由镇国公府的奴仆引着出去了。 大长公主继续与自己昔日的公主侍书高瑞芝言谈,未到宴中,便瞧见郭如慈的贴身使女匆匆而来,说是女郎在湖心亭落水了。 大长公主膝下儿郎绕膝,只得这样一个娇娇女郎,闻言大惊,匆忙而去,甚至因太过着急,在湖畔不慎扭到了脚踝。 她才到湖畔,便瞧见七八个使女仆妇皆在岸边,可这些人竟没一个会凫水的,只在岸边干着急,郭如慈在水中浮浮沉沉呼救,越挣扎却离岸边越远,瞧着已然是没力气了。 大长公主心神欲裂,连忙喊人去找会凫水的人来,可时间哪等人来? 高氏也错后几步离席一同过来,见得这场面,花容失色地便想往水中跳,口中反复念着自己溺水而死都不能让郭如慈有事,可她身边的几个奴仆又死死地拉着她,说是她才高龄小产了一次,秋日池水冰凉,万不可如此。 人皆在岸边闹成一团,会凫水的婆子又迟迟没有寻来,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花园子的另一头传来一声如同天籁: “我来!” 是时年刚刚从太学下学回来的高氏膝下的次子,镇国公府之中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三郎君明旭论。 他身上披着氅衣,里头还是一身骑装,想是今日练的骑射,匆匆忙忙而归,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下,英姿飒爽少年郎,何等俊逸。 他别的话语也不多说,只将身上氅衣甩开,当即就要往湖水之中跳去。 大长公主心里才觉得不妥,明旭论身后的人堆里忽然伸出另外一只细瘦纤弱的手,一把拉住了明旭论的腰带:“三兄,不可,女郎清誉重要。” 人群之中乱乱,他个小人矮,大长公主连他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没几个人能听得他的声音。 明旭论眉头一皱,未曾多言,奴仆们便先着急:“性命当前,人命关天的事儿,怎生计较这样多?” “阿兄亦有嫡亲的姊妹,怎不知道清誉何等重要?” 那声音随便辩解了一句,也没多说,总归他人微言轻的,没人理他。 明旭论已经下水,奋力往湖心游去。 秋日湖水冰凉,明旭论的速度并不快。 而他却在周遭飞快地拗断几根粗长树枝,用腰带系紧,又解下了腰间的一个大牛皮水囊,死死吹鼓扎紧,然后也捆在树枝上,一点点往郭如慈的方向伸过去,比明旭论凫水的速度还快。 “抱紧水囊!”他在那喊。 见郭如慈抱紧了,然后那人便将手里的树枝交到身边随便一个仆妇手中,加重语气道:“我力弱不及,你将女郎拉过来。” 然后又看了一圈周围,大喊道:“你们谁是她的使女,还愣着做什么,氅衣披风都备好,女郎上来便捂紧了,不许叫人多看!” 然后他便匆忙走了,也没等郭如慈上岸来,没多看谁一眼。 那少年人巴掌大的娃娃脸,瘦得脱了相,走的时候干净利落,没向任何一个人多给一个脸色,还有些凶巴巴的。 大长公主是第一回见到他,此前在镇国公府并未见到过这小郎君。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乱糟糟的,彼时大长公主也来不及去想那人究竟是谁,只匆忙地拖着扭了的脚踝,迎上去看自己那可怜的女儿。 郭如慈年龄虽小,却很有些处变不惊,虽是落水刚刚被救起来,但面上犹有两分沉静,她拽了拽大长公主的衣袖,有些欲言又止。 大长公主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后宫争斗、种种阴谋诡计她已见过不知多少,世界上哪里有这样巧的事? 她甚至不必问自己的女儿在湖心亭里究竟遭遇了什么,立即转身去看府中诸人的神色。 大长公主最先看了一眼仍旧还在水中的明旭论。 众人都乱糟糟的,没人注意到他,唯独大长公主捕捉到他面上有一刹那复杂,却又极快恢复平静。 大长公主亲眼所见,便已闻出猫腻的滋味。 心中极快地冷静下来,又想到方才那个凶巴巴的瘦弱少年人所说的话语——电光火石间,心中已有答案。 大梁朝女郎的清誉着实重要,秋日赴宴,白日里也还有些热意,身上的衣裳至多也不过三两层。 如此落水,衣裳必定紧紧贴在身上,女儿家的身材完全被勾勒出来。 若周遭都是使女婆子也就罢了,可偏偏今日伺候的没有一个会凫水的,偏生碰见个下学归来的明旭论——大梁朝的男女大防再不严谨,也不至于能叫未婚男女紧紧相贴,堪称肌肤相亲。 如此一来,阖府都知明旭论与郭如慈有了肌肤相亲,还有个救命之恩在头上,为了全女儿家的清誉,恐怕也只能叫他们二人成婚,外人还道是一对天作之合。 无稽之谈,滑天下之大稽! 拙劣,如此拙劣的局,竟然就想将自己的掌上明珠算计给镇国公府的三郎君! 能做出这样的人,还有谁? 大长公主不用想都知道答案——谁是既得利益者,谁便就是下局人。 她们这二人多少年的手帕交情谊,若高氏当真存着这样的心思,想叫儿女结亲,大可同她商量,为何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大长公主又立刻去看高氏面上的神情。 只见自己这位昔日视若亲姐的伴读,疾言厉色地责问湖心亭究竟是谁伺候,叫人将今日湖心亭伺候的奴仆一个个捆下去杖责发卖,又连忙喊人去宫中请御医来为落水的郭如慈看诊。 焦急,心痛,愤怒,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的滴水不漏。 大长公主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只觉得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高氏,同从前那个在他身边低调安然,又满腹书卷气的女郎终究不一样了。 这几十年,早已将她养得满腹野心。 这野心膨胀到竟敢暗算她们母女二人! 而高氏忙完了一切,这才满脸忧色地转过身来,关切地问郭如慈:“身上可有哪儿不痛快的?一会儿太医来了,哪儿不痛快尽和太医说就是。” 郭如慈不愿意看她,闭上了眼睛。 大长公主面无表情地看着高氏,只道:“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瑞芝,你总算教会了本宫最后一个道理。” 说罢,也不等高氏如何反应,当即命自己身边的仆妇将虚弱的郭如慈抱起,当即离开镇国公府。 此事已成定局,大长公主心中分明知晓——而一旦心中有了怀疑,开了这个头,再看往日里的许多事情,便如同拨开迷雾,越看越明晰。 她以为的手帕情谊,大抵只不过是她如此天真,过往做了人家手里的踏脚石与一把刀罢了。 不过兴许也得谢谢高氏这件事,倒叫大长公主记住了他们府中还有一个如此清醒的人—— 那一日清醒的少年人,乃是镇国公贵妾方氏所出的庶四子明旭谚,看着矮小瘦弱,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实则已经十五六岁了。 方氏出身清白,也是上京城之中知根知底的小士族,乃是正经过了门路进府的贵妾。 可惜方氏生下明旭谚之后,便染上了肺痨,长久地治不好,很快撒手人寰。 大梁朝士族看重出身,庶子地位十分一般,加上高氏在当上镇国公夫人之后,对庶出子嗣十分敷衍,明旭谚在府中几乎是野草似的生长。 自然,大长公主也想过那一出会不会是这不起眼的庶出小郎君为博一个出位故意为之,但是找人细细地打听了,才发觉只是那小郎君当真是行得正,坐的直。 这小郎君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但是为人正直的性子,大长公主命人几番打听,都不曾听闻这小郎君从前有做过何等恶事,身上没有半点高门大族的纨绔子弟的架势。 高氏对府中的庶出子嗣十分敷衍,包括对先夫人留下的嫡长子明訫都很是无视,虽说在钱财上确实不曾亏待过他们,但从未尽到一个嫡母的责任,并未认真地教养他们如何为人,更不提如何学习。 明旭谚确实是从小就不受重视,连他的奶嬷嬷死了都没人为他换个新的,而这些高门大户里面的奴仆更是知道看菜下碟,拜高踩低,知道主母不看重这些庶出子嗣,下头的人伺候也不尽心,甚至各种贪墨,好好的一个小郎君养的营养不良,面黄肌瘦。 他也不甚在意,一个人住在方氏从前的院子里,自己常常到中公去支了账面买书,自己在院子里头拿沙地写字练习。 因庶出的子嗣没有进太学的机会,他自然不可能如他的三个兄长一般在太学里学习。 而高氏甚至懒得送他去祖籍的族学念书,又因为很多钱财都被院子里的刁奴偷走了,他便从小偷偷的到外头去做些东西换取钱财,准备好了六礼束脩,用以在外头的学堂中念书。 那一日本就是他要出门去买六礼束脩的日子,身上戴着的那个皮囊,也正是他自己学会手法揉制的皮品,正是要送到外头去卖了补贴自己用的,没想到正好被他拿来派上用场。 大长公主打消了对他的疑心,倒也生出许多欣赏来,明里暗里常给他些支持。 而大长公主那女儿郭如慈从小就是人小鬼大,年纪虽小,性子倒是很定。 她算是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女郎,母亲是天家公主,父亲也是宗族贵胄,出生就含着金汤匙,何其富贵,在挑选夫婿上也不落俗套。 人人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但这位郭如慈小小女郎从小已经享受够了荣华富贵,父母亲为她准备的嫁妆也可让她半生无忧,故而先求一个为人正直,品性高洁。 从前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的,只觉得在京城之中见过的许多郎君,要不十分懦弱,要不同流合污,要不便斗鸡走狗十分纨绔,经过那一日救人的事情,郭如慈竟也觉得这个庶出的小郎君品性十分高洁。 后来种种,倒是如同今日的《捉人记》一般,郭如慈几番猛烈攻势,终于将这沉默寡言,面皮又薄,面冷心热的小郎君收入囊中。 双方地位身份相差如此之大,却没想到情深甚笃,成了一对天作之合,而明旭谚为人上进踏实,恐怕是上京城之中鲜少见到的不纳妾室,也谋了个四品官儿,不大不小,却足够叫人安心了。 自然,这天作之合,其乐融融,也只是对于大长公主来说。 对于高氏来说,恐怕就不是那样美妙了。 这些事情原本随着时间的过去,随着明三郎君聘了许氏的嫡女为妻渐渐淡忘,却没想到今时今日,大长公主忽然上门,却好似只为了和她说这样一番话,高氏很有些心惊肉跳。 她如今一把老脸了,竟也觉得丢人,面上火辣辣的,也不知究竟应该如何回应。 大长公主看着她脸上异彩纷呈的神情,只是嘲讽的摇了摇头:“瑞芝,这世间不是人人都会受你的欺骗蒙骗的,本宫当年愿意受你的欺骗,并不与你计较这些,乃是本宫终究还是挂念着当年与你一同相伴念书的这些情谊,而并非本宫看不穿你那些拙劣的伎俩。 只是本宫当年不与你计较,并不意味着本宫永生永世不会同你计较,当年做过的事情,总要付出代价,你说是不是?” 高氏不知大长公主这话是何意,竟听出两份想要秋后算账的意思,身上顿时一凉,就要开口辩解。 大长公主只是冷冷一笑,并不给她多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了。 “这么多年了,你也没好好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别人在你眼中如蠢子一样好糊弄。你慢慢想想吧,好好想清楚,想明白些。” 镇国公府之中发生的这些事,皇宫之中自然一时没有听闻。 而太后的慈安宫中,此刻倒是水深火热。 那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被太后的掌上明珠,福灵公主魏纨,堵在了去正殿的路上。 第169章 斩桃花 宫中从来无人敢拦谢不倾的路,胆敢拦他的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谢不倾今日进宫述职,才出了御书房,便又被慈安宫的女官请走——太后对小皇帝的近况总要过问,对他这位权倾朝野的皇帝走狗自然也要多费些心思。 谢不倾因前些日子的事情正要去慈安宫一趟,却不想福灵公主竟敢拦着他。 谢不倾一双凤眸之中微微有些对魏纨如此不知死活的诧异,挑了挑眉:“魏纨。” 轻慢,漠然,不称尊称,直呼其名,兼以些不耐烦。 便是诧异,也不见多少情绪起伏。 谢不倾对旁人从来都是这样的目光,福灵公主远远地偷看过他几次,而每回这位长身玉立的郎君面上皆是如此——他看谁也不过宛如俯视蝼蚁,仿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即便是面对她那位不怒自威的母后,亦或是任何其他人,谢不倾也从未有几分真正的惧怕。 就好似无论是天家贵胄,亦或者是寻常百姓,于他的眼中也不过只是微尘一粒,随手拂去。 “大人。” 福灵公主有些忐忑不安地仰头看着谢不倾,谢不倾却连个正眼都懒怠看她,眼角余光略略在她身上一放,带着几分恹恹的厌弃之色:“滚。” 就是这般神情,与福灵公主印象之中的九千岁一模一样——他是人人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心上没有半分旁人,即便威逼她的母后交出垂帘听政大权、令她那个懦弱皇弟有权亲政之时,他的神情亦是如此轻慢。 如此人世,谁也胜不过他,即便身有残缺,却能揽权掌中,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正是如此,才叫福灵公主痴迷狂热,魂牵梦萦,从见他第一面起便难以忘怀。 谢不倾看出福灵公主眼底的痴迷,面上的厌恶更显。 福灵公主看见他的手已然搭在佩剑剑柄上——九千岁的话从不说第二遍,福灵公主知道他已然动了杀心,心中不禁一颤。 谢不倾身为两厂总督,手上所沾人命无数,福灵公主从前再是痴迷眷恋,也惧怕于他的威名,不敢近身一步,只得费尽心思炮制出他的替身,满足她心底那些不可言说的欲望。 但她旋即又想起今日自己为何敢于拦他。 京中八卦传闻总是最快的,她在白马寺带着人得意忘形没人察觉,后来又将人带到画舫上去放浪形骸,却不想被人瞧了个正着,消息迅速流传出去——彼时她便已经吓得心肝俱颤,只怕消息传到谢不倾的耳中,自己就要小命不保。 却不想消息传了好几日,京中却好似也没人阻拦,西厂亦不曾来为难她。 她不禁动了心思,身边的人更是同她谈起一种可能——九千岁手眼通天,上京城之中什么消息能够逃过他的眼,可如今消息盛行,是否便意味着此事乃是经过他默许的? 人长久地痴迷久了,心中的妄念但凡有了一点可能,都会叫嚣汹涌不止。 福灵公主是受了许多奴仆怂恿,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大人……本公主有事情同您说。本公主心口疼,听闻大人有一手推拿功法,可否为本公主——” 她今日所着衣裳大胆,便是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她竟也穿着一身紧紧束胸的衣裳,勾勒出浑身曲线。 她并不算老,身上更有些少女不曾有的成熟韵味,确实吸引人,如今又说出这样的话来,摆明了是大胆的自荐枕席。 可这样的吸引,从来不包括这位无欲则刚的九千岁。 唰—— 谢不倾一句话都不曾多言,不过寒光一闪,掌中佩剑已然出鞘。 乌沉的剑刃直指魏纨咽喉,已然将她胸前的发削去一截。 就在福灵公主反应过来之前,她身后刹那闪过一道黑影,暗处窜出个面上戴着织金面具的暗卫,双手提气迎上谢不倾的剑,牢牢将她护在身后。 谢不倾这才挑了挑眉,认出他衣摆上绣的家徽——这是杜家的暗卫。 正如同谢不倾有从龙卫一般,各大士族也有自己的亲卫,杜家手里自也有一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暗卫,为杜家家主所有,以隐匿自我、神出鬼没闻名。 如今瞧来,杜家暗卫隐匿身形的功夫确实有几分本事,便是以士族之能,要想豢养这样一支拥有绝学的暗卫也是不易,更何谈将人送到宫中去守着做太后的宗室女。 大抵是连杜家家主都知道,宗室的武者只会守着小皇帝,而不会守着杜太后,于是连这金贵的杜家暗卫,他也舍得送到杜太后的身侧。 不过谢不倾原先以为杜家家主只是将暗卫派去守着杜太后,却想不到在这痴人说梦的福灵公主身上也放了个暗卫护着,可见杜太后对自己这个独女还真是疼爱的紧,她自己这般贪生怕死,却连杜家的暗卫都舍得匀出一个给魏纨。 只不过杜家的暗卫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谢不倾的剑术便是宗师来拦不住。 福灵公主都看不清他究竟是如何动作的,只瞥见前头剑光一闪,她那再可信不过的暗卫便已经双掌鲜血淋漓,被谢不倾一袖挥到一边,织金的面具下也喷出血色来。 福灵公主当然知道杜家的暗卫究竟有何本领,可他在谢不倾的面前连一招都走不完,这时候才知道谢不倾当真没有半点手下留情。 她正浑身发冷,便瞧见谢不倾不耐地甩去剑身上飞溅到的几滴血滴,一双分外无情的眼如同看死人一般落在她身上,已有真气从他掌心涌动,衣裳被吹得鼓动起来—— 他要杀她! 那些以为不过是她的错觉,谢不倾哪有对她有特殊的时候? 福灵公主如坠冰窟,不知是恐惧,还是本就脆弱的幻想摇摇欲坠,叫她一时之间怔忡不已,都忘了躲开。 “谢卿怎同哀家这女儿计较这许多?哀家就这一个女儿,娇宠些也是应当的,再说杜家养几个暗卫也不容易,留他一命罢。” 杜太后的声音骤然在一侧响起,带着几分紧张。 她在慈安宫中久待谢不倾不至,才出了正殿,便瞧见她那个不争气的女儿被谢不倾剑指相向,而给她的那个暗卫已然重伤倒地。 杜太后自然知道女儿心中想什么,眉头禁不住一跳,只想实在是自己宽纵坏了她,叫她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而一直跟她寸步不离的其余杜家暗卫几乎是倾巢出动,这才将福灵公主从谢不倾的剑下救出,也不管福灵公主这时候想说什么,立即带着她就下去了。 庭中一时只剩下谢不倾与杜太后遥遥对立。 即便杜太后仍在宫殿台阶上,谢不倾看她的目光也依旧是那般睥睨。 他甚至懒怠多看杜太后一眼,收剑入鞘,伴着归剑的剑声呼啸,谢不倾的话何等漫不经心:“剑出鞘必饮人鲜血,魏纨的命岂止一个暗卫能偿?” 杜太后自与魏纨不同,知道谢不倾这话之中多少含义,正浑身一凛,想问他究竟从哪知晓、又知道多少,便瞧见谢不倾往前一步。 不知他究竟如何动作,分明已然归剑入鞘,不过是那般宛如闲庭漫步的一步,广阔的正殿前庭就好似他掌中一尺方圆。 他衣袖如同被风拂过,而方才那被他震伤双手的暗卫却猛地在地上一挣,竟是喷出一口鲜血,当即死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而谢不倾黑白分明的眼分外无情地瞥向杜太后:“太后应当知道,魏纨这条命背了多少债罢。” 没有半点儿尊敬,杜太后藏在袖中的掌已然握成了拳。 但她面上仍旧平静无波,甚至含雍容笑容半抹:“谢卿尊贵,怎和这些下人计较什么?” 杜家暗卫兴许在武艺上不是谢不倾的对手,可在在隐匿身形一项上着实无人能及,谢不倾难不成还能破开杜家暗卫最擅长的隐匿不成? 却不想谢不倾嗤笑:“太后所言,谢某可不敢当。谢某出身卑贱,与野狗抢食活到如今,平生最爱计较。” “且十分睚眦必报。” 谢不倾无情一笑,杜太后霎时感觉到压迫,察觉到他的狂妄放肆,绕是杜太后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终于洞察了他的意图。 疯子——真不愧是他儿魏宁亲手养大的一条疯狗! 杜家的暗卫皆以护着她的生命安危为己任,便是再会隐匿身形,却也不敢在她性命受到威胁之时袖手旁观。 就算谢不倾没那胆子对她动手,杜家暗卫也不敢不现身相护; 而再退一步,谢不倾就当真不敢对她动手么? 杜太后有那样一刹分明看见谢不倾的眼底杀意铮铮,没有半分作伪。 但杜家暗卫已然被他逼出,谢不倾那眼底的杀意也如同浪一般褪去,压根判别不了半点真假。 杜家的暗卫一现身,便被谢不倾绵密如织的内力拢到一处,随后剑出龙吟,气吞山河。 谢不倾杀人,从没有那些叫人眼花缭乱的剑招,也不过就是那样一剑,瞬息辄止,方才已然现身的杜家暗卫,便再没有一个留下。 而近在咫尺的杜太后,甚至连她迤逦蜿蜒在地的衣裳都没有溅上半点血滴。 杜太后要垂下眉眼,深吸一口气,这才能将心底种种按下。 “如此一来,谢卿可曾消气?” 杜太后重新言笑晏晏地看向谢不倾,仿佛刚才死的只是几个无关轻重的人,而非杜家花了大钱养出来的暗卫,其人心中之能忍,亦非常人。 “太后所求,谢某心知肚明。” 谢不倾掌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玉盒。 杜太后的目光就落在那玉盒之上,一直不起波澜的眼底终于泛起些抑制不住的涟漪。 正要命人去接,谢不倾却又将其一收。 杜太后面色终于微变,一双妖冶的眼紧锁着谢不倾:“谢卿该不会要出尔反尔罢。” 谢不倾却并未答,只道:“这士族之首的杜家,日日都在朝堂之上弹劾本督越俎代庖,便是皇上称本督一句‘谢卿’,御史台里收到的谏言便不知凡几——杜家可知,太后在宫中,也肯叫本督一句谢卿?” 这语句之嘲讽,杜太后的唇角都不由得绷直。 而谢不倾一抛那玉盒,转身就走:“前些日子,本督奉命出京,不曾顾及京中之事,却不想短短几日,便是流言蜚语漫天。其中始作俑者,想必太后心知肚明。” “本督从来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此事一日不解,本督一日不痛快。” “太后如此聪明人,想必能将此事妥善了结,您说可是?” 杜太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不倾走去,便连他挺直的脊背,并无一丝晃动的发尾,都好似在嘲讽她的无力。 但杜太后仍旧不曾多说什么,只是瞧着他这般堂而皇之地扬长而去,直到远远地瞧不见他的踪影,杜太后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破绽。 “区区贱奴,若非得了宁儿的半点青眼,养虎为患到今日,怎容你这贱奴在哀家面前放肆!” 只可惜人早已走了,回应她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 慈安宫大闹一场,被带下去的福灵公主心中不痛快,杜太后自然更不痛快。 即便如此疼爱自己的这个女儿,杜太后这回也真是动了大气,刚回了慈安宫正殿,便立即命人将福灵公主带上来问话。 杜太后平素里并无别事,便沉迷于男色蓝颜之中,鲜少关心上京城之中的绯闻流言——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但在等福灵公主上来的过程中,杜太后便已经命人去外头问了。 甚至不必如何打听,如今上京城之中人人都几乎知道,福灵公主昔日与权倾朝野的两场总督九千岁谢不倾有旧,如今更是旧情复燃,于除夕夜时在宛溪河河畔同放烟火,为许多人亲眼所见。 杜太后一听此事,便觉得气得太阳穴疼。 福灵公主刚才被吓了一跳,很是心神摇晃。 被人喊过来的时候,她仍旧觉得有些魂不守舍,浑浑噩噩地走入正殿之中,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便听得头顶传来一声暴喝,脚边炸开杯子碎裂的声音。 “愚蠢!” 太后头一回在她面前动了这样大的气。 魏纨从小就是太后的掌中明珠,从未见过母后发此脾气,不禁有些愣神,下意识的反驳:“我没有!” 第170章 野合 杜太后看着福灵公主那梗着脖子认为自己毫无错处的模样,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偏生福灵公主还两步上前,走到她的身边来,半倚在她身边,边说就边要掉泪:“他,他要杀我……” 杜太后不知福灵公主究竟是吃了什么迷魂药了,忍不住将她从自己身边挥开:“他何止要杀你?!他就是条疯狗,连哀家都想杀,杀你又怎么了?” 岂料福灵公主闻言,第一反应并不是回应这话,反倒要为谢不倾正名:“母后怎能这般说他……” 杜太后更是气得胸口不断起伏,戴着长长护甲的手狠狠戳在她的额心,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是真昏了头了!他要杀你,杀哀家,连带着你外祖父花了不知多少钱财才养起来的杜家暗卫也给他杀了一半,你竟还要护着他?!你是中了蛊不成?” 福灵公主被她戳得生疼,有些委屈地捂住自己的额头。 杜太后再是疼爱她,想起来谢不倾手中的那个玉盒也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保养得宜的长指甲一直压在掌心,因她的大力忽然崩断了,丝丝抽痛从断裂的指甲处传来。 但她不愧是垂帘听政数年的太后,便是这会子被气得头晕,却仍旧先压下心中的怒火,瞥向一边的女儿,沉声问她:“京中的流言,哀家已经问清了,你老实告诉哀家,这消息能这般流传开,是不是还有你自己推波助澜的手笔?” 舆论流言,这皆是当年杜太后夺权时玩惯了的手段,上京城之中能怎样流传消息她可再清楚不过。 这消息不过就这样半月能闹得人尽皆知,必是有人在后头散播。 福灵公主在外头再嚣张跋扈,在杜太后面前也不敢造次,被太后这般一问,她心虚地闪了闪眼,什么也没说。 杜太后对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这块肉儿还不了解? 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必是昏了头了,不仅不拦着这流言,竟还着人去散播——谢不倾也是她能沾染的人?! “你……你是真的……罢了。” 杜太后心中纵有千般怒火,可看着福灵公主与她年轻时多有相似的面孔,到底是发不出来,只得头疼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生得和自己这般相似,于情之一字上却和她没有半分相似! 区区男人,这个不成,换一个就是了,怎还吊死在一棵树上? 她倒是几年前就知道福灵公主对那谢贼一见倾心,彼时也闹了段时间,她为求一个耳根子清净,这才花了大力气弄回个替身给她,本以为过了几日新鲜瘾也就罢了,杜太后也就没再关注这事,哪能想到这执念居然被她留到今日,惹出这么一桩祸事来。 “谢贼如今手中有东西,哀家不得不求,他对京中流言十分不满,要哀家给他一个交代,你说如何?” 杜太后只得这般问福灵公主——天不假年,她如今亦非年少时,总有寿元有尽的时候。皇帝也已经与她逐渐离了心,女儿常年活在她的羽翼下,也该学学怎么动脑子了。 福灵公主面上还有两分伤心,闻言下意识说道:“只说他们认错人就是了,这算什么大事儿?” 杜太后才压下去的怒火一下子又涌了起来:“好一个认错人,除夕夜在宛溪河河畔瞧见你的又何止一人,你的意思是上京城一半的人都眼瞎了不成?” 福灵公主还要辩:“那能怎么办?” 杜太后几乎要冷笑:“你也知道问怎么办?当初你做的时候,怎生不过脑子想想要怎么办?当初将人给你的时候,哀家便已经说过要避人耳目,你是愈发无法无天,也敢将他带到人前去?” 这连连相问,福灵公主答无可答,知道自己理亏,便低着头不说话。 她要当缩头鹌鹑,杜太后逼她她也不说话,终于惹恼了杜太后:“去,将公主那面首带过来。” 杜太后的心腹女官自然下去,福灵公主这才反应过来要阻拦,但她在铁了心的杜太后面前哪有什么说话的份儿?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官下去,片刻之后便领着个鹤氅白衫的青年人进了正殿。 长身玉立,神情冷峭,微垂着眼,若非神态之中带了些谦卑之意,当真与那狂妄的谢不倾生的别无二致。 杜太后随意打量了他一眼,也被这般相似所震慑,不由得停了停目光:“叫什么名字?” “奴名不倾。” 那青年人说话有些怯弱,一说话便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便与谢不倾骨子里散发出的狂妄截然不同。 但杜太后听了他的名字,一个眼刀就飞到福灵公主的头上:“真是想不到魏家还能出你这么个痴情种子。” 也真是敢取! 取这名字,也不怕被西厂中人知晓,以谢不倾那性子,将她一剑砍了都是轻的! 杜太后只庆幸这人还在自己的手上,随口问道:“公主给你的赐名?” “是。”那内侍低了头。 杜太后轻轻颔首,目光在他的身上转了转,忽然扬声道:“鸩酒,白绫,你自己选一项罢。” 福灵公主方才还一直低着头装死,这会子终于忍不住了。 若当真将他赐死,岂非是割她的心肝肉? 她痴恋谢不倾如此多年,也只得一个替身留在身边,如今连这替身都留不住,她怎还坐得住? 福灵公主一下子抬起头来,惊声阻拦道:“母后不可!便是再有错……也不至于牵连到他身上。” 杜太后却哪容她说话? “你如今也晓得说不可?若当初你做事稍微过过脑子,也不至于叫旁人因你而死!如今事已发,谢贼一定要流言付出代价,不牵连到他身上,难不成牵连到你身上?你替他去死,去平谢贼的怒火?” 杜太后将福灵公主骂得没法应对,眼风一瞥,立即有宫人捧着白绫与鸩酒上来。 那青年人或许也知道自己身如浮萍命由主,面上也不见得有多少诧异。 大抵是死到临头,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不必端着旁人的脸屈辱过活,面上终于露出了半分笑容:“奴才选白绫。” “动手。”杜太后见他知情识趣,心中的怒气才终于散了散。“留你个全尸吧。” 那处果然会调教人,也不枉她当初为了自己这女儿的单相思,费了这许多功夫弄回个如此完美的替身来。 他便顺从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宫人将白绫一条条绕上他的脖颈。 福灵公主在一边看得心神摇晃,竟是想扑上去阻拦,但慈安宫中的宫人岂会让她如愿? 两个女官上来就牢牢地按住她,不许她再多动弹。 福灵公主只得在一片惊慌之中,瞧见自己那也算是宠幸多次的面首,就这样被勒毙在白绫之下。 直到青年人的身体软倒在地上,静悄悄的没了声息,那按住她的两个宫人才终于松开了手,福灵公主这才三步做两步的跑到他的身边去,不知怎的竟大哭起来。 杜太后却硬着心肠,甚至叫两名女官一人再补一刀,随后又划花了他这张与谢不倾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将人血肉模糊地用席子一卷,便这样抬了出去。 看一边福灵公主哭成这般心肝欲碎的模样,杜太后也只能软下声来哄她:“不过就是要这副模样罢了,回头母后再替你讨一个回来,何必这样伤心?” 但福灵公主仍旧泪落如雨。 慈安宫中一直闹腾到夜里用膳才安静下来,用过膳后,萎靡不振的福灵公主便立即告退。 杜太后看着她魂不守舍的背影,实在是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纨儿真是昏了头了,也不知看上他哪点。” 女官不敢接这话评判公主,只是在一边小声提醒道:“若如此九千岁便能消气,便已经算大幸。” 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单单是赐死了那跟他生的一模一样的替身还不够,谢不倾的怒火向来不是那么容易平息。 杜太后眉头一皱,想起今日谢不倾拔剑相对时没有半分犹豫,心中一颤:“言之有理。谢贼睚眦必报,便是如此,他也定然还要报复。” 无论如何,她那女儿的性命才是第一位。 即便她那女儿当真是如此蠢钝如猪,杜太后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谢不倾那条疯狗盯上,必得想个法子避开。 可谢不倾若是当真想要杀人泄愤,这天下几乎没有他想不到的地方。 杜太后在心中想过数个念头,发觉无一处可去,最终也只能挺而走险,将目标放在那处,遂与身边的女官细细嘱咐一番。 “你去守着公主,等下半夜公主睡熟了,便按照哀家的意思去做。” 女官领命而去。 杜太后站在慈安宫前的青石砖地上,不知怎的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 今日也不过只是十六十七,天穹上挂着的月仍旧亮圆的很,杜太后见那月色孤冷凄寒,心中没来由的觉得有些寂寥。 意识到自己心中在想什么,杜太后颇有些嘲讽的勾勾唇角——她这“哀家”,走上这孤寡高位多年,还怕寂寥?有了权势地位,身边从来不缺热闹的花朵。 这一会儿的事情太多,杜太后站了好一会,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昨夜所谓元宵宫宴的事,遂命人去将紫衣侯刘体请来。 两人一同对月饮酒,到后来自然饮的就不仅仅是酒,情热酣畅,连慈安宫中的素雅凉亭也可成颠覆倒凤之所。 而慈安宫中伺候的宫人早已见怪不怪,只视若无睹地端来遮挡的屏风与取暖的火盆,将凉亭团团围住,随后撤到听不见人窃窃私语的地方。 低低的呻吟惊扰了在枝头跃动的鸟雀,如此这般,连这冬日的夜都似乎透露出几分情热暧昧。 这说出去如此荒谬秽乱后宫之事,在慈安宫中却也屡见不鲜。 太后几番折腾,终于饕足地躺在刘体汗津津的胸膛上,刘体也半倚在凉亭的栏杆上,手上握着一只玉烟枪,慢慢地吞云吐雾。 夜色本就深沉,纵使点了一灯如豆,也照不亮刘体隐在烟后的神情。 “如何,昨日与明家三郎君可谈妥了?哀家给了你不少药,却不见你将人送来。” 太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汗湿的胸膛上轻点,一双妩媚动人的凤眼看向刘体。 刘体面上露出些不屑之色,嗤笑了一声,很不掩不屑之色:“就他那样,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也不知娘娘看上他哪点?” 太后看出两分吃醋的意思,伸手去摸他雪白的面颊:“好了,哀家也不过只是想尝个鲜,你吃这样大的醋做什么,怎么还说起人家年纪小来了。十五六岁的,也应当能成事了。再说了,哀家这么多年来独宠的,不也就只有你一人?” 刘体却不依不饶:“娘娘此言差矣,微臣侍奉娘娘多年,确实吃醋,也诚然确实见不得娘娘移情别恋,可谓微臣句句属实。” 太后吐气如兰:“此话怎讲?” 刘体一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俊秀的容颜上有几分邪气:“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明家三郎君年纪小,还不曾长到能侍奉娘娘的地步,微臣昨夜已经亲眼见过。难不成娘娘这样挂念他,是对微臣的伺候不满意?嗯?” 坏笑,撩拨,几句这样的话,倒又歪向别的深渊。 水声渐起。 渐渐的,也只听见二人的言谈之中露出些急喘的话来。 “好了好了,哀家知道你有本事了,身有长物,自然是那等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比不上的,故而哀家这么多年来只宠你一个,自然是对你的伺候十分满意。” 而在刘体看不见的地方,杜太后一掩眼中一抹兴味。 刘体到底是太嫩,不知这世间并非要郎君能行才能成事。 明三郎君生的那般好颜色,又很有几分风流温柔,若当真叫她放过了,也太过可惜。 只不过这刘体伺候的虽好,却着实是个醋坛子,杜太后今时也懒得在这样快活的时候打搅二人的欢愉。 如此这般,又到了下半夜,慈安宫中才终于偃旗息鼓。 宫人们将弄脏的被褥屏风撤下去,刘体伺候着太后回到宫中沐浴,这才告退。 他俊秀的面上看着平静无波,可走出了慈安宫,在夜色中的他没有留人伺候引路,隐藏在黑暗夜色里,无声地蹲在宫墙边干呕。 第171章 夜探香闺 再半个时辰之后,刘体所写的密笺便呈到了谢不倾的桌案前。 沧海楼的灯亦一直亮到了半夜。 谢不倾从南疆解毒归来,小皇帝懒怠批阅发到西厂的奏折几乎堆积如山。 这些奏折总要看,谢不倾素来也睡得极晚,一夜都在批阅。 刘体的密笺送出宫来的时候,他手边的砚台都快沾空了。 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执着朱批,明明不过一只寻常小笔,倒也像是拿着什么稀罕物件儿,漂亮精致的很,刘体的密笺一到,谢不倾想起来了什么,便将手里的朱批放下了。 他掌中摊开的一本折子,是吏部呈上来关于下头升迁的事儿。 谢不倾瞧见里头提及一堆儿寻常小事,正想落笔,又瞥见里头有一句明家大郎君明以江以孝廉举,按例要去何处上任云云,遂动手就已然批了个“不允”。 不是什么肥缺,但明以江想去那位置? 谢不倾手里也不是很缺那位置,但如今瞧见是他,谢不倾便又觉得那位置可得,叫自己人去也成。 是不是肥缺无所谓,但明以江去不成,谢不倾便觉得有意义。 写了一夜,谢不倾很有些累了,“不允”二字洋洋洒洒几乎横穿整个折面,懒洋洋的,却依旧狂妄无度。 然后随着朱批的放下,朱批狼毫滴溜溜地在其上滚了两圈,沾脏了奏折。 谢不倾随意看了一眼,也不曾多管,懒懒地半倚在椅上,将那密笺展开。 “臣下与太后已说,明世子年龄尚小,伺候不了人,太后未曾多言。” 谢不倾嗤笑了两声,随即将其投入到灯火之中,沾了灯油瞬间燃尽。 他对宫中了如指掌,自然知道刘体在宫中的飞来观之中常做些什么。 刘体在飞来观之中,平素里装模作样,占天卜卦,看国家气运,帮贵人祈福祛凶,瞧上去确实有两分本事能糊弄人——但实际上,飞来观不过是刘体为杜太后寻访猎艳,专门收拢那些被太后看中的蓝颜之处。 所谓道法三清,但那飞来观之中上上下下的道士,乃至于十三四岁的少年道童,其实都不过是被杜太后看入眼中的小郎君罢了,有十九流寒门,亦有庶族。 杜太后时常借寻访三清、敬香上香祈福等由头驾临飞来观,实则不过是在其中寻欢作乐,荒淫无度。 刘体这紫衣侯,听着好听,实则也不过就是杜太后的龟公罢了——龟公尚且还不用接客,但刘体不仅要招揽倌儿供杜太后享用,还必得与杜太后缠绵不休,何等膈应。 也许刘体少年意气风发时确实精通道法,但被太后这般染指拖到声色场中,恐怕只会憎恨——当年他便是因追寻道法而被杜太后惊鸿一瞥收入宫中,此生恐怕也再难生出什么崇尚追寻的执念。 素白的纸染上了灰痕,便是再掸灰,恐怕也掸不下去了。 故而杜太后要来染他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珍宝,谢不倾是断然不肯允的。 他尚且还舍不得将那珍宝弄脏弄碎,甚至于因此十分投鼠忌器,杜太后何等可鄙可耻,竟也配有这心思? 谢不倾“啧”了一声。 虽有刘体在这件事情之中转圜,但谢不倾深知以杜太后的秉性,恐怕不会这样简单地绕过这件事去。 “杜太后着实是色欲熏心了,什么人也想沾染,一个天赋异禀的刘体还不够,如今要将手伸到本督的人身上来。” 他阴恻恻地一笑。 密笺被他燃了,谢不倾复又坐下来重新批阅奏折。 这些事情往常也是他做惯了的,无所谓有趣或无趣。 但今夜看着那些臣工满纸的冠冕堂皇,实则说不尽的唇枪舌剑,谢不倾又觉得无趣到家。 朱批一放,奏折随意地一阖,谢不倾忽然起了身。 外头非夜在为他守门,平素里谢不倾批阅奏折,常常见天光了才歇下,他也要守一整夜。 这会儿见他出来了,非夜还有些惊诧:“大人要何往?” 谢不倾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自己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道:“镇国公府。” 这话一出,非夜也没了声音,知道自家督主已然是镇国公府的常客了,这个时辰去也不稀奇。 如此晚点,明棠已然睡熟。 她身子不好,夜里也常常浅眠,但正是因她身子不好,反而应该多多休息,故而潇湘阁之中到了夜里,奴仆们便手脚轻轻,而明棠的屋中更是点了安神香,她便这般安然地卧下。 她今日一日劳累,午间才从宫中回来,末了又应付了一场静海王府的搅闹,又是开祠堂叩问祖宗,再计了叶氏与高老夫人一局,今日着实有些心力交瘁,夜里睡得极沉。 拾月在外头守着,瞧见谢不倾从墙头一跃而入,风度翩翩。 这位督主夜里爬墙的架势浑然不收敛,倒好似这潇湘阁是他的后花园一般。 拾月乍然见他,知晓他是来找明棠的,正要让开。 但她忽然想起先前就做了决定的一桩事来,先前还想着先过了这两日再去,如今倒觉得不如亲自与九千岁分说更好。 “大人!” 拾月轻声喊他。 谢不倾侧目一眼:“何事?” 有个物件拾月一直随身带着,此时也正好取出。 她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锦囊,将这锦囊双手奉上:“大人,这是小郎先前给您预备的新年礼。” 明棠给他备下的年礼? 这小兔崽子,小白眼狼,还记挂着他? 谢不倾有些意外,接了过来。 锦囊应该是拾月另配的,谢不倾从里头倒出来一团被手帕子包着的东西,入手有些沉甸甸的,将手帕子展开了,才看清里头是一块儿螭龙玉佩。 他权倾朝野这些年,好物件自然是见过许多,一眼看出这螭龙玉佩如此栩栩如生,入手温润,必是上好的雕工,用的千金难买的名贵玉料。 谢不倾挑挑眉。 他自然知道这小兔崽子如今的处境。 她的生母沈氏嫁过来确实是带了泼天的巨富嫁妆,可她父母双亡太早,被赶到乡下去养着的时候,这些嫁妆几乎尽数进了明府的口袋里,她手里也就只留了一些沈氏留给她压箱底的体己。 身为国公府的世子,恐怕上京城之中确实没有比她更穷困的世子,上回还开口问他要了一万两的黄金。 如此这般,明棠还能拿出这般有市无价买不着的好物件来给他做年礼,可见是用了自己压箱底的宝贝,是用了真心思的。 “既是如此,怎在你的手中?” 谢不倾将那玉佩重新收了好,果然收下,没曾还给拾月。 “……这……” 拾月不知该怎么回答。 难不成叫她和谢不倾说,明棠因他与福灵公主的事儿动怒,于是连这原本精心准备的好东西都不要了,当做小狗物件儿赏给了那个二傻子沈鹤然? 这事儿若是叫谢不倾知道了,恐怕又要闹大事儿。 故而拾月一点儿不敢说,只道:“……先前那事儿,大人应当也知道的,小郎本就动了气,故而没打算送,只叫扔了。奴婢想着物件珍贵,又是小郎着实花了力气的,便捡了回来。” 谢不倾又捏了捏那手中的玉佩,面上的神情有些不辨喜怒。 拾月拿捏不准他的心思,又怕他因此生气迁怒于明棠,便是硬着头皮,便是顶着要挨骂,也这般连忙补了一句:“小郎是用了真心的,佩玉是请玉雕大手雕刻的,回来之后系上去的这流苏络子,亦是小郎自己打的。” 谢不倾当真是意外了。 明棠那娇娇小郎君,瞧着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矜贵娇气的很,方才那玉佩的络子他也随意打量了一眼,是个很繁复的样子,对绣娘来说都不大好做,明棠那小兔崽子日日忙的团团转,也舍得花时间精力做这个? 拾月见他神色有所松动,为求和缓,当真是将自己所有知道的东西都一箩筐倒出来说了:“小郎头一回打络子,还是请人去问了明家大娘子学来的,自己还给针头戳了不知多少个针眼,还被小剪子弄伤了呢,大人不要迁怒小郎。” 谢不倾唇边其实隐有了些笑意。 但他也不知自己这笑意从何而来,又压了压唇角,只做出一副与平常一模一样的神情来,不动声色地看着拾月:“你如今是全心全意为着她的,倒也难为你偏心。” 有些阴阳怪气。 拾月被他说中心事,几经思考的话又在口中吞吐。 终于好容易想明白了,打算说了,却见谢不倾将那玉佩一收,往里头进去了:“你忠心护主,这也是好事儿。” 拾月忍不住笑了笑——她这人没甚愿望,目光短浅,只想着自己能吃饱穿暖,自己在意的人也能和乐快活。 明棠是她如今的主子,她就只盼着明棠日日高兴,不与谢不倾生出什么误会隔阂,没有其他。 而等谢不倾早进去了里头,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要和谢不倾说的话,打了不知多少日的腹稿,又尽忘了个干净,没说成。 但拾月这会儿也没办法,唇边的笑意却一直压不住,开开心心地又回远处守着了。 她没瞧见后院的黑暗里绿光一点,稍纵即逝,像是一只轻巧的夜猫儿从小径上悄悄跃过。 明棠在安神香里,睡得安静。 谢不倾走到内室,只瞧见她整个人在锦被上缩成一团,静静睡着了。 屋中不用点灯,他是习武之人,也可看的一清二楚。 一层淡淡的青纱下,明棠正安然睡着。 谢不倾伸手将那月光流水一般的青纱撩了起来,俯身去看明棠。 她瘦削的身形,温和的睡颜,红润的琼口,即便是睡着了也有些微微蹙着的眉头,还有那鸦青的长睫在脸上投下的一点儿阴影,像是一轮淡淡的小月牙。 无一不好。 谢不倾不知这般看了多久。 直到他觉得自己微微弯着的腰有些酸了,这才恍然想起来他几乎在宫中批了五六个时辰的奏折,没有半分停歇的时候,也难怪他会觉得累。 于是谢不倾便半跪坐在她的床榻边。 这床榻边上都有守夜的使女伺候的时候用的脚踏,虽是日日清理,到底也是绣鞋常常踩着的东西,有些灰尘。 谢不倾何等爱洁之人? 但如今他也不过就是那样安静地坐在明棠的床榻边,不顾自己那些金贵的衣裳被脚踏上的灰尘沾脏污了,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明棠的睡颜,目光一寸寸地在她的眼角眉梢划过,似乎这般就能够将她永远地镌刻在自己眼中心上。 在明棠的身边,谢不倾似乎头一回没有了那些躁动与不安,只这样静静地坐着,听她清浅的呼吸,看她不知是不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时微微皱起的眉头,看得几乎有些痴了。 明棠不知是不是梦魇,忽然皱紧了眉头,口中呓语了几句什么,本就是在锦被上缩成了一团,这会儿更是紧紧缩在一起,就像是幼兽一般,没有那自保的功夫,又没人能够护着她,于是只能这样徒劳无功地缩在一起,又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好似这般就能够保护好自己。 谢不倾便伸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安抚地拍着。 “小兔崽子,有本督在,这样害怕做什么?上京城之中,不说明家,便是皇宫之中那几位有意要伤你,也无人当真能够对你动手,莫怕的。” 谢不倾是随意几句话,倒好似真的让这梦魇熟睡里的小郎君听着了。 她紧皱着的眉眼逐渐松开了,却只是还有些惊恐地为微颤,又翻了个身。 谢不倾这才瞧见,她好似一直在睡梦之中紧紧地抱着什么。 屋中烧了地龙,暖和的很,谢不倾也不担心冷着她了,便轻轻地将那锦被展开了,也省的叫这浅眠的小宝儿被吵醒。 于是这时候谢不倾才瞧见,她怀中抱着的是一件毛茸茸的衣裳。 这衣裳有些眼熟,他定睛看了,竟是当初明棠入城之时,在他的授意下去洗浴换过的新氅衣。 彼时她淋了雨,一身湿漉漉的,面上没一点血色——谢不倾怕他这个新得来的玩意儿被雨水给淋死了,便叫人领了她去沐浴换衣裳,便是那时赏的狐裘。 那件狐裘于他而言,不过只是库藏之中十分寻常的玩意儿,却不想明棠将那氅衣紧紧地抱在怀里,埋首在毛茸茸的毛领之中,一点儿不肯出来。 她小小一捧脸蛋,在毛领之中着实可怜可爱的很。 谢不倾静静看着她,心中不知怎么软了一片。 为什么要这般抱着一件寻常氅衣? 而他又旋即想起来,昨夜入宫的时候那样寒冷,她身上穿一件破旧的衣裳,还说当初的那些都不见了。 她这有衣裳,又怎不穿? 谢不倾有那样多的疑惑。 若是往常,他定是要把人喊起来作弄一番,看她迷糊的样子。 但今日,他又觉得舍不得。 第172章 吻她一整夜 温柔的,安静的。 只需看她这般睡颜,谢不倾便不忍吵醒明棠。 她的事情繁杂,平素里要忙的事情不比他少,她又是个浅眠的性子,难得夜里睡下,谢不倾便不想去扰她了。 他没动明棠抱在怀里的那件氅衣,只是悄悄的替她将锦被盖好。 在床榻边什么事也不曾做,便是这样几乎看了半夜。 谢不倾有些漫不经心地盘算着,去年年末的时候北疆的皇商应当上供了不少狐裘料子,回头让宫中司造重新再织几件,也免得这小兔崽子穿这等破旧衣裳。 至于先前赐给她的那些衣裳去了何处,谢不倾浑然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多费功夫——他西厂养个小兔崽子的衣食住行还是养得起的,先前那些衣裳没了也就没了,不需在意。 既不曾用上,便意味着不讨主子喜欢,那做新的就是了,不需费那些功夫纠缠旁的。 明棠,值得京中最好的东西。 谢不倾便这般在明棠的床榻边看了半夜,有时帮她掖好翻动时弄乱的被褥,有时又将她散乱的鬓发拂到一边,免得挡住她的呼吸。 而明棠似是察觉到他温热的掌心靠近,梦中的她下意识地往他的掌心蹭过去,谢不倾觉得心头一软,不由自主地俯身去吻她的眼。 不似往日那般总是拖着人沉沦似的情与欲,谢不倾的这一吻只是温柔而克制,如同一点点荡开的涟漪。 发乎情,止乎礼——等谢不倾自己意识到的时候,甚至有些自嘲——他纵横妄为多年,这六字真言,竟也有一回与他有关的时候。 谢不倾细碎的吻落在明棠的眼角眉梢,寸寸吻过,随后又伸手将她娇小的手笼到自己的掌心。 她的手在自己的掌中,只显得格外幼瘦,谢不倾与她十指相扣,又松开去看她的指尖。 拾月说她打络子上了手,谢不倾便果然在她指尖瞧见几个浅浅的疤。 虽说已然痊愈了,谢不倾却仍旧有些微怔——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然俯身在她的指尖也轻轻落下一个碎吻。 就如此这般,伴她到天明。 待天光乍破,天边微微有些天光的时候,谢不倾才起了身,往外头走去。 拾月素来是守夜的,见谢不倾从里头出来,连忙替他让开一条路,末了却又不自知地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一点没换,只是微微有些褶皱。 想起来今夜也不曾以棉花塞耳,却也没听到里头传来什么声响,难不成今夜并未……? 拾月不敢多想,这些八卦事向来不是她这等下属应该窥探的,囫囵带了过去。 谢不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问道:“你这般用心伺候,可想留在她身边?” 这话正好戳中拾月心事。 她本就是酝酿多次,只可惜好几次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如今好容易被主子主动问起,她干脆连忙说了: “属下记得当年被选拔入从龙卫时,上头的人便说过,入了从龙卫并非一辈子死期,亦可攒够银两请辞,销档离开。 属下着实不比其他同僚才能,自觉留在从龙卫之中亦是局促无能,所幸属下多年来做事也算是兢兢业业,不曾出错惹祸,这多年来的俸禄也尽数攒下了,只为请辞。 属下斗胆,想辞去从龙卫一职。” 拾月这样说着,心中却仍旧有些心惊胆战——虽说规则如此,可从龙卫之中几乎没有离开之人,除了死于任务,便是因犯错被贬。 既无人成功,所谓规则也如一纸空文。 即便主子对小郎君和颜悦色,但拾月从来都晓得自己与小郎君不同,从未想过自己能有何等特权,更不曾忘九千岁御下何等雷霆铁血手腕,她到底还是有几分惧怕不被允准,反而惹了恼怒。 这话一出,满庭寂静。 这个时辰不用守夜的下人几乎都睡了,院子里头静悄悄的,偶尔闻见远处一两声鸟鸣,远远传来。 这般寂静,反而叫拾月更加紧张。 谢不倾过了好半晌才说道:“你要请辞,日后做什么去?” 说着,倒也不等十月回答,谢不倾便轻笑了一声:“你去给明世子当使女去?” 拾月也没想瞒着他,主子何等智谋无双之人,恐怕早已洞悉她的心中想法,如今被猜中了,她也不见得惊诧,只是拱手更深地行了一礼:“正是如此,属下已然深思熟虑许久,这才做的决定。” 谢不倾又回过头去,隔着未关上的门和一两层若隐若现的屏风,瞧见床榻上静静卧着的小小身影。 “当初既然将你赏赐给用她,便已然是打定了主意,从那时起,你便已然是她的人了。” 谢不倾如同喟叹一般叹了口气。 他却又一顿,好似想起了什么,语气之中颇有几分无奈:“自然,那小兔崽子多疑得很,便是我将你赏赐给她用,她心中就未必没有猜忌。你要请辞,专心去明世子身边伺候,这也是好。” 拾月没想到这样轻巧就得了首肯。 她面上果然绽出笑意,很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又是弯下身来,深深一礼道:“多谢大人成全。” 谢不倾没太放在心上。 诚然,豢养一个从龙卫,即便只是拾月,其中所付出的钱财与心血也是巨大的,但若是要给到明棠的身边去,谢不倾便觉得不过只是小事一桩。 “只是还有一事,那规矩你恐怕不知道。从龙卫之中众人,所学功法、所用武艺,原本就是外头难以学成之密,你既已然加入从龙卫多年,已多多少少知晓其中机密,若是当真请辞,便应毁去这身功夫,免得机密外传。” 谢不倾的语气却有些不辨喜怒。 拾月一听到这里,心中反而又敲起鼓来。 怎么还有这样的规矩? 拾月在心中绞尽脑汁,才终于想起来彼时规则确实有后边这条——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换回的功法,培养起来的人,人若是要走,总归是拦不住的,可人若是要走,便要将自己这些年在西厂之中的所学留下。 合情合理。 拾月将这样重要的事情忘了,恐怕也是因为当年初被提拔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一日不愿待在俸禄如此丰厚的地方,也有一日不想过这样刀尖舔血的日子。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方才已然说了这样多的话,如今若是收回,反而显得她出尔反尔。 更何况方才说的如此信誓旦旦,又说自己如何辗转反侧反复思考,如今倒因为这样的事打了退堂鼓,更显得她的心思何等不坚定。 拾月虽然确实觉得有些恐惧,和觉得有些惋惜,只是比起留着这一身功夫来说,她更想到那小郎君的身边去,不愿离开她。 谢不倾见她目光微微闪动,知道她必是在心中思考,也没有催促她:“倒也不急这样早就下决定,从龙卫之中的人口变动本就兹事体大,你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请辞。” 拾月便也点了点头。 这话说罢了,拾月才终于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她遂将那一夜有人夜探潇湘阁,意图带走明世子的事情悉数告知。 谢不倾眉头不由得一皱:“如此大事,怎么不尽早告知?何等人这般胆大包天,直接在上京城之中,在本督眼皮子底下动手。” “属下确实想要禀告大人,但是大人彼时似乎尚在闭关,属下也不知大人的踪迹,难以传信,故而搁置至今。” 拾月又取出那一枚玉珠。 彼时,那人便是用这枚玉珠打了进来。 谢不倾瞧见那玉珠,只觉得自己也不曾看出什么稀奇的地方。 他将玉珠拿了回来,欲将此物带回西厂,命人仔细查验。 拾月心中一直压着的两件事,此时终于说出去了,这时候才终于觉得自己勉强松了一口气。 她还欲问今日是否要备水备干净衣裳,却瞧见那半夜翻墙进来的九千岁,竟就这般走了。 一点淡淡的天光下,他的身影有些模糊,瞧不清楚究竟是他的影子还是晦暗的天光。 但便是在这样一个模糊的背影下,拾月依旧清晰可见他的腰间挂着一枚温润的螭龙玉佩,正是明棠所赠的那一块儿。 拾月从未见过主子有这般殷勤戴上旁人所赠之物的时候。 大抵总是人与人不同,有远近亲疏罢。 随后直到人影消失了,拾月这才猛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来。 大人什么也不做? 竟就这般走了? 拾月也有些震惊。 只是人已走了,她身为属下,兴许还是个很快就要离职的前下属,总不好多问什么。 而在屋中睡着的明棠,对所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她前几日实在是累的太凶了,这一夜睡得很沉,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她才终于起来。 她对昨夜的事情自然不知晓,而拾月总能隐约察觉到这两位主子之间的气氛好似有些古怪——督主不像从前一般为所欲为,放肆的很,似乎总是挂念许多;而小郎君也似乎自从白马寺撞见那一桩事之后,对与督主相关的事情心如止水不少。 但如此这般,拾月也没法,只觉得有些事情不说也罢,于是昨夜的造访拾月也装不知,只是将此事暂且按下。 明棠今日确实还有旁的事情要做。 只是她的事情还不曾做好,便瞧见外头的奴仆匆匆忙忙进来,说是周夫人有要事请她过府一趟。 周夫人,便是周时意的母亲。 明棠大抵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 周时意之前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重伤到如今才终于勉强醒了过来。在宫中的时候,魏轻就已经同她说了,周家大娘子一醒来,便因为知晓自己与她成了干兄妹的关系很是闹腾。 以周夫人如此爱女成性的性子,必然拗不过周时意,定会请她到周府一趟。 明棠知道周时意最是个混世魔王,她性子纯澈,却也确实因此坚若磐石,不肯随意转移。 对她想要的,她总是以最热切的真情相求,不撞南墙不回头,便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原本明棠自己心中也是想着这事多半是绕不开去,恐怕要成为周时意的心结,她不忍心叫周时意这样的小娘子永远沉迷在自己身上,总要解决,只是没想到周夫人这样早便喊人来请, 明棠便也只得先将自己手中的事情放下,先吩咐了几个丫头细细去处理,随后便换了衣裳往周府而去。 马车一路到了周府,却不想刚刚停下,马车忽然猛烈一晃。 明棠正好打下车帘子要下车,这一晃,险些将她晃的从马车上摔下来。 明棠身形摇摇晃晃,刚刚抓住一边的车辕稳住身形,便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冷硬如石的冷哼。 “你用了什么法子,竟叫我那妹妹对你如此死心塌地?瞧着你这般身无几两肉的瘦弱模样,你还想求娶我周家的大娘子?” 听上去是个十分年轻的少年人,嗓音又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这个年纪与这般言谈,明棠便知道这人正是周时意的兄长,周亦小将军。 魏轻在宫中亦说了,周亦因为周时意的事情要找她的麻烦,只是没想到周亦会在府门口直接堵她。 这周家一个两个,生出来的孩子倒真是些奇形怪状的——倒不是贬义,只是他们着实与旁人较真太多。不知道这些圆滑事故。一个为着自己心爱的人便能在路上直接堵人,另外一个为了自己的妹妹也在门口直接拦着客人,不让人下车。 若非是因为明棠着实怜惜周时意,也不忍心这样可爱的小娘子因为自己的事情走不出来,如此这般的为难,明棠可不想留在她这里自讨苦吃。 “小将军何出此言?” “我家妹妹自小养在深闺里,不曾与外人有什么见识,你这般样子绝非良配,她却对你如此情根深种,定是你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将她哄遍了去。你们明家就没一个好东西,你那兄长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如今看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来我家,快走。” 第173章 敢动本督的人,自然要付出代价。 明棠不欲与他动气。 她扶着拾月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了,立在马车边,打量了周时意的兄长一眼。 周亦小将军看上去大抵弱冠之年,生得与周时意有几分相似,剑眉星目,是个温文儒雅的样子——不过身为领兵打仗的将军,再是生得儒雅温和,身上亦多多少少有些英武煞气。 他一双鹰眼微深,紧紧盯着明棠,身上一身翻领圆袍,瞧得出躯干十分有力,手中还握着一条长鞭。 那长鞭在他的掌中还微微有几分晃动,明棠猜测方才车马摇晃,正是这周亦小将军以长鞭击动。 明棠不欲品评周家家教,却只是在心中想着,这上京城之中,哪家士族能做到如此地步,便是自家夫人亲自请上门来的客人,竟以长鞭击动客人马车? 还真想给个下马威不成? 而周亦瞧见明棠连下个马车都不大利索,还要扶着个貌美使女的手下车的模样就来气,忍不住皱眉,满脸的不喜:“如此手无缚鸡之力,不知时意看中你什么。” 明棠本性就不是泥人捏的,他三番两次出言不逊,明棠亦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小将军号令将士,难不成就是这般辱人出身,且听风就是雨,不问事情缘由?” 周亦见明棠唇红齿白,便是不笑也温柔多情的样子,更是觉得她和那些蛊惑良家女郎的话本子里写的白面书生一个模样,没有半点本事,只靠一张小白脸骗人。 他一展手中长鞭,“呼啦”一下从空中抽过,打在周府门前的石狮子上。 烈烈破空之声,力道极重,连那不知道几百斤重的石狮子都被他这一鞭打得微微有些颤动,声音响彻天地。 “少油嘴滑舌,你们这些惯会念圣贤书的,也只会动动嘴皮子。”周亦一声冷哼,“今日有我在,你就休想进我周府的门去蛊惑我妹妹!”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明某自幼体弱多病,自是不比小将军身强体壮,无病无灾。” “京中流言,亦不过只是百姓饭后笑谈,随意传闻。明某与周大娘子之间从无非礼往来,更不论周夫人早在年前便过府与我祖母商谈,要将周大娘子认做明某的干姊妹,日后如同亲生手足一般,何来这些杂谈。” 明棠心头很有些不耐烦了,眉头一皱。 虽说她自己常能将心比心,能理解或许这小将军刚班师回朝,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然与自己商量过要将二人认作干亲一事;但几番如此为难,便冲着明棠今日上门是客人,更何况还是与他那心爱的妹妹有救命之恩的恩人,便不应该如此。 若非周时意是个好的,周夫人在当初亦与她有些前后渊源,明棠遇上周亦这等人,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休说此话,你这等借口能骗得过你自己,可骗不过我——你蓄意接近我妹妹,难不成不是为了与你兄长争这镇国公府的世子之位?” 明棠耐心耗尽,闻言只抿着唇冷冷一笑;“既然周府如此不愿明某上门,明某这便回去,只是周夫人日后问起,小将军可要说明白,今日不是我明某人不肯上门,是小将军不允我明某人进你周府大门。” “拾月,打道回府。” 明棠转身就走。 她不当场给周亦一个难堪,全然不过是看在周时意与周夫人的面上。 再有下次,明棠也不会再客气。 拾月自是最看重明棠,由不得旁人这般羞辱明棠,一面欲扶着明棠上马车去,一边回头愤愤然看着周亦,不阴不阳地顶他一句: “小将军若是不偏听偏信,怎生不过只是因为这上京城之中的流言蜚语,便对我家郎君恶言相向?庶民最爱八卦流言,这些笑谈更不过只是茶余饭后的说辞,哪有几句是当真的? 我家小郎君却早已经告祭过天地,预备正月之后便正式过了族谱,日后与贵府大娘子便是板上钉钉的亲兄妹。小将军大可去问!” 正在拾月怒气冲冲之时,长街尽头又插进来另外一句漫不经心之语: “若小将军处理军中信报,也不过只是听人口中的流言便下了定论,岂非辜负陛下一片垂爱看重之心?如此一来,这将军之位,不做也罢,明世子说可是?” 乖张狂妄的很,浑然不顾周亦在北抗敌戎一事上颇有战功,正是京中炙手可热的红人。 也不必什么陛下旨意,开口便是这小将军不做也罢。 周亦眉头一皱,转眼望去,便瞧见长街尽头缓缓驶来朱红车驾一辆。 里头的人虽不见面目,但瞧见车驾之边跟随伺候的诸位从使个个身穿飞鱼服,即便他好几年都在外外放领兵,也知道这位便是手眼通天的九千岁,谢不倾。 他来这儿做什么? 周亦自诩自己一腔热血报国,带着战士们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地厮杀,比起京中这些只会坐享其成、玩弄权势的权贵不知好了多少,心中最痛恨的就是这权势宦海之中的活阎王谢不倾。 不过是个身有残缺的内宦,还当真以为自己是宰辅相国一流,就靠着蛊惑陛下、为人爪牙,才在这上京城之中肆无忌惮。 他难不成当真以为不过一句话,就能将他这将军之位革了? 只是他在外到底受人钳制,而且正是因他在外领兵打仗几年,才知道这些文官在朝堂之上动动嘴皮子,便能够拿捏他们这些武将的命脉粮草,虽是满腹恼怒,却也不敢明目张胆的与谢不倾顶撞,只得将那长鞭一收,忍气吞声地躬身行礼: “见过大人。” 谢不倾轻笑了一声:“本督可受不起小将军这一礼,小将军如此言谈,竟是将世俗人伦皆枉顾在脑后,行事更是如此莽撞,不顾事实,将陛下一番心血付诸东流,本督怎受得起您这种人中龙凤一礼。” 他这话虽说得轻,听上去似乎也不见几分恼怒,可这扣下来的几顶大帽子一顶比一顶重。 便是周亦也知道自己虽最是看不起这人,但如今他在朝堂之上份量甚重,不敢随意忤逆,又只得低下头来:“不敢。” 周亦眼角余光瞧见那马车缓缓驶来,心中只好奇这尊大佛怎生这个时候会来,只当他是有事经过,遂不打算多言。 明棠亦不知谢不倾怎生这个时候会到周府来,但她素来明面上做的极好,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恭敬生疏样子,早早地便在一侧朝着马车行礼。 却不想那车驾到了周府门口,便是一停。 “明世子,来扶本督下车。” 谢不倾点了明棠的名。 周亦在一边听着,只觉得此人比他几年前离开上京城之时更为夸张放肆。 他的身份,怎敢叫士族郎君伺候他下马车? 周亦心中不由得满腹不平。 明棠倒是伺候他伺候惯了,这尊大佛素来是矜贵难伺候的,闻言也不做多讲,只是上前去两步,伸出手来。 谢不倾的手便这般搭在她的手上,两人衣袖交叠,旁人便看不见衣袖下谢不倾的手正握在她细嫩的手腕上,却也不必明棠出力,不过是做了个样子,他自己已然下得车来。 谢不倾仍旧是平素里一丝不苟的模样,身上的衣襟穿得齐整,今日甚至罕见地着全副官服,朱袍玄衣,三山帽将发丝皆拢起,便显得他眉眼格外狭长妖冶。 他打量周亦一眼。 周亦立即弯身行礼,不敢多看。 “本督奉陛下之命,请小将军入宫。”谢不倾道。 周亦听闻皇帝召自己进宫,心中顿生疑窦,第一念头便是这太监假传旨意。 可他身佩皇帝所赐宝剑,一言一行皆代圣意,周亦也不敢多加猜测,只得称是:“谨遵陛下旨意,且容臣下更衣。” 谢不倾的手仍旧搭在明棠手上,面上瞧着不显,手指却微微用力,将她不堪一握的手腕握入掌心之中,一面有些讥诮地看着周亦:“只是本督方才听小将军所言,是与明世子起了些冲突?” 周亦不知他问起这事是何意,皱了眉,下意识想要解释,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口中两次称呼明棠,皆为“明世子”。 此等称呼,原本就为暗示,为态度的意有所指。 镇国公府之中的情况复杂,早年周亦便知道,大房的嫡子明棠为继祖母所忌惮,不得宠爱,年纪小小便被逐出京城;反而是她的隔房长兄明以江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出生下来便千宠万爱,显然有取而代之,继承世子之位之势。 镇国公府忽然将这发配在外多年的小郎君接回京城来,所为何事众人皆心知肚明,不过是为了应付小皇帝先前颁布的削爵令。 但明棠从去年下半年入京至今,已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却也不曾听镇国公府之中有任何消息传来,这世子之位仍旧悬而未决至今。 那这位大人口中称“明世子”,究竟是何意义? 是他个人意有所指,亦或者是他代表背后小皇帝的意思? 周亦一时之间揣摩不透,一时觉得这太监向来油盐不进,谁也成不了他那党派的人,应当不会偏心明棠才是——若是偏心,也不至于折辱她,叫她来伺候自己下马车; 一时又想起来,小皇帝越发忌惮士族,若是要瓦解士族之力,逐个击破,最好下手的自然就是自家内里一肚子矛盾的镇国公府,兴许就是陛下的意思也不一定。 周亦有报国之意,更是厌烦这位陛下并无实干,整日周旋在所谓的士族争执之间,眉目间不由得泛起两份不耐。 “镇国公府的爵位继承一事,自有律法和血缘决定。小将军方才这般言论,暗指镇国公府之中争斗不休,不顾律法抢夺爵位,一面冒犯镇国公府名声,一面岂非意下所言为大梁朝律法不足?” 谢不倾之言向来出人意料,总能从一些旁人无法反驳的角度狠抓痛点。 周亦被他这几句话说得心烦意乱,再无了为难明棠之意,加之也不知所谓宫中陛下的宣召究竟是这太监假传旨意,还是当真如此,也不应在此再多费时间,只得速速告退下去更衣,准备随着这奸宦进宫面圣。 他进府邸的时候,谢不倾亦转身,悄悄的擦过明棠身侧。 便是这样擦过,明棠才听见他哂笑一般的声音:“这上京城之中是人人以为你毫无靠山这般欺辱于你,分明是他周府请你上门,如今又将你拦在门外。” 他说出这话来,引得明棠心中诧异不已,忍不住抬眼看他。 他怎知道? 当真是奉命而来? 而谢不倾看着明棠那有些惊讶的样子,眼底不禁有了些笑意,捏了捏她没点肉的小手腕子,悄悄地说道:“这天下之人想要欺负本督的人,自然也不是这样容易,总要付出代价的。” 他这笑容之中就显然就含了两分明晃晃的威胁,明棠大体知道周小将军今日进宫一事,恐怕有些古怪,要吃苦头的。 但明棠素来不是什么心地善良之人,别人几番羞辱恶言,她才不会咽下。 周亦有何造化,与自己有什么关联? 本就是他先拦着不让进府。 但谢不倾如此这般握着她的手,明棠反而有些不自在,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又往后退了半步。 谢不倾的声音便从容不迫地赶上来:“你若退,可别怪本督再进一步。” 第174章 你若不听话,就将你绑到榻上去 就在这周府门口,众目睽睽之下,谢不倾说这等话? 明棠原本一直作低眉顺眼状,闻言实在忍不住抬眼看他一眼,很有些惊诧。 谢不倾本就不爱看她那疏离淡漠模样,如同躲在完美假面下一般,窥不见真实神情,如今终于见她变了神色,唇角才有了些笑意。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落在明棠身上的目光却温柔不少。 明棠与他对视一眼,又匆匆移开视线。 今日虽冷,却也有些日光,淡色的光在他身上,如同罩了一层莹润的辉,愈发显得玉面剔透如玉。 谢不倾的模样总是生得极好,便是明棠自诩并非极好美色之人,乍然一见,仍旧容易为此所慑。 周府门房隔墙的位置种了一棵梨花树,虽仍旧春寒料峭,但也已然冒出些洁白如雪的梨花。 那老梨树伸出半簇枝丫,恰巧有风拂过,几片梨花瓣便脱了枝头的怀抱,盘旋着正落到谢不倾的三山帽上。 那三山帽乌纱黑沉,几点小巧的梨花瓣在上头愈发显得洁白无瑕。 偏生谢不倾玉面微敛,在人前只有轻慢狂妄的模样,那花瓣都有些瑟瑟发抖,看上去不如在枝头的时候一般纯洁可爱了。 明棠见那花瓣俏皮,不知怎的生出几分怜花之意,忍不住点了点自己的头顶,示意谢不倾:“大人,有花。” 她原想着自己不过只是提醒一句,谢不倾如此注重衣装之人,总会拂去,且她正常提醒,被人看见也挑不出错处来,不至于怀疑她二人之间有何等往来。 却不想谢不倾偏头看见那不断被风吹落花瓣的梨树,意识到自己的帽上应当就是落了两朵梨花,忽然勾唇一笑道:“请明世子动尊手。” 谢不倾比明棠高挑不少,微微俯身低头下来,到明棠抬手便能拂落花朵的高度。 他此生几乎不曾朝人低过头,几个锦衣卫在后头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眼角眉梢之中却仍旧有些耐不住的惊诧。 明棠亦是忍不住一顿,有些瞠目结舌。 他怎生这般放肆? 便是九千岁时常轻慢,总叫旁人伺候,但这般要近身的事宜,谢不倾却鲜少让人伺候,厌恶脏了他的衣冠。 这又不是西厂,亦不是潇湘阁中,谢不倾还这般行径,便是道理上找不出错处,却也怕有心之人故意编排。 “这会子周家门房尚且在本督管辖范围内,不至于乱传消息,但若你拖到周亦出来了,可保不齐他和他身边的人会不会说出一本新的《捉人记》来。” 明棠一听到《捉人记》,便是下意识地抗拒。 一个与周时意的流言便叫她招架不住,若在来个与九千岁的传闻,那便更是夸张了。 她也只得伸出手去,将谢不倾三山帽上的梨花瓣拂去。 明棠恐弄散他的发髻与衣冠,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却不想她全神贯注地为他拂落花朵,却被谢不倾忽然抓住手腕,带入怀中。 明棠差点被他这放肆的动作惊得跳起来,周府的门房再是为他所管辖,谁可只这附近还有没有旁的人在隔墙有耳,偷偷窥视? 她一整个扑到谢不倾怀中,为他满怀的冷檀香所笼罩,却心惊胆扎的厉害,又怕这无法无天的祖宗再做出些夸张不已的事情。 谢不倾在她颈侧轻轻一吻,安抚式地拍了拍她的脊背:“周亦等人,不足为惧,若是还有人为难你,你也不必受这气,只管来寻本督替你出气就是。” 明棠已然因为他这动作如惊弓之鸟,时刻只注意着周遭还有没有别的人,哪能分出心神来听他究竟说了什么? 但谢不倾又忽然以犬齿在她的耳垂上轻轻一咬,语气虽春风化雨,明棠却深深听出两分阴恻恻的威胁: “你惯来是会招蜂引蝶的,本督自然知晓。周家大娘子几番纠缠,本督已然是耐心耗尽,若今日你再不将你这朵烂桃花掐了,亦或是又惹出些什么新的烂桃花来,本督可就……” “将你绑起来,叫你好好尝尝惹怒本督的后果。除了太极丸,本督还有不少小玩意儿,如……” 后来的几句话,裹挟着气音就往明棠的耳朵之中灌进去,模模糊糊的几个字,就算明棠没太听清楚,也能拼凑成一句了不得的荤话。 她颈侧到耳后这一块儿本就敏感,被谢不倾口中的温热气息一激,几乎半个人都染上绯色,这些话又说得太过犯规,明棠几乎是震惊地失语。 这是常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能说出来的话?! 明棠但凡是想到,这些话可能被隔墙有耳的有心人听去,现在就一刀抹了这谢老贼脖子的心都有了。 这张嘴便应该拿针给它缝起来! 这世上总是有脸皮这样厚的人?! 谢不倾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这般话来,难不成没有半分廉耻? 她心中十分着恼羞怯,更多的还是惊诧—— 这谢老贼,从前也不至于如此,如今这是怎么了? 而谢不倾似是为她这般惊诧所取悦,也不曾放肆太过,只不过是这般一抱一吓,随后便将她松开了。 便在此时,周亦从周府之中急匆匆而出。 因面圣不敢耽搁,周亦更衣也不敢太久,随意换了件规整的官袍,收拾了形容,卸去浑身的兵刃,大步从周府门口踱步而出。 他一出来,便瞧见那小郎君如同木头似的愣愣的站在门口,面上一片绯色,夹杂了几分羞恼之意,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不知是不是被那太监气的。 想了想也是,那死太监惯喜欢作弄人,又与小皇帝是一条心的,总将这京城中的士族随意羞辱,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明家的小郎君瞧着如此软弱,一步三喘的娇弱命,方才这死太监就敢叫她去伺候自己下马,恐怕刚才自己离去之后,这太监又没半分收敛,将人逼到这样。 周亦方才将她拦在外头,虽说对明棠蛊惑自家妹妹多有不满,但如今看她被个太监欺负,很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又觉得不悦。 士族总有些唇亡齿寒、相互依存之意,这太监在周府的门口就敢公然羞辱六姓之后,焉不是将他周家的面子放在地上踩,有敲山震虎、指桑骂槐之意? 周亦心中虽看明棠这个窝囊废的样子格外不顺眼,只觉得就这样人也配当自己的妹夫? 可比起那狗太监来说,明棠也好了不少,那太监惯只会欺负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周亦自诩自己锄强扶弱,也由不得这人在面前这般放肆。 故而他竟一步上前,将半个明棠掩在身后,迎面看向谢不倾: “大人,本将已可进宫面圣了。” 谢不倾为他挡了视线,立即皱眉。 便是明棠也惊讶——她自然看出了周亦这两分明晃晃的回护之意,着实有些不理解周家人的思维。 方才还在门口喊打喊杀给她下马威,羞辱自个儿呢,这会儿怎么就又维护上自己了? 看来能养出周时意的周家,果真是藏龙卧虎,这些子弟个个都不一样。 谢不倾看着周亦挡在明棠身前的样子,很是挑了挑眉,放缓了语速,阴恻恻地说道:“周小将军真是有勇有谋,十分忠义啊,也不知是怎么这样短的功夫内,倒和明世子这般依存回护。” 谢不倾说话从来都是这样阴阳怪气,周亦从前与他打照面时也听过不知多少,这满朝文武上下哪个不曾被他尖酸刻薄的三言两语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这话格外地显得刺耳。 明棠与他相交甚深,这会儿倒是更听出谢不倾这话之下对自己的几分咬牙切齿威胁之意。 一面觉得十分荒谬,怎么这样的事情他也能拿来说道; 一面觉得无奈,她自己都不能理解周亦是何等心态,这祸水反倒又泼到自己身上来了。 谢不倾又捏她一个由头,倒在这儿对自己使眼刀,回头自己又讨不得好处。 明棠一肚子的咒骂,却知道惹谁也不能惹谢老贼,否则吃苦的一定是自己,骂虽然骂了,又何必同自己过不去? 明棠当即不动声色地从周亦背后退出,更靠近谢不倾两分:“陛下恐在宫中等急了,大人还是先行为好。” 明棠颈侧分明还有方才被他那些话惹出的羞恼绯红,面上又做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如此拱手行礼,诚惶诚恐,倒好像真是个大着胆子站出来说话的士族小郎君模样。 这副模样落到谢不倾眼中,只引得他磨了磨后槽牙。 小兔崽子倒也乖觉,晓得自己不应当站在旁的男人身后,谢不倾挑起的眉头才微微落下去两分,显得不那样尖刻讥诮。 可她越是一本正经装模作样,他就越是要让她褪去伪装情迷意乱; 她越是想要生疏退离,他就越是要让她被紧紧缠缚,不得退开一步。 这般想着,谢不倾顿时觉得后来的事情味如嚼蜡。 不过这小兔崽子今日确实应当先去掐了自己那些烂桃花,谢不倾索然无味地看了一眼周亦,万分嫌弃不耐道:“那入宫罢。” 说着,他也不管周亦如何,转身就上了自己的车驾,飞快去也。 周亦也要走,他倒不坐马车,一来麻烦,二来到了宫门口他也没那长驱直入的权利,只得下车来,还不如直接纵马。 周府的下人为他拉了马来,周亦顿时翻身上马,一扬马鞭踏出几步去。 但他又好似想到了什么,只想明棠这小子虽软弱,刚才却也没有一味站在他身后,反倒如此大胆为他解围,与谢不倾周旋,不亏他出言相助,便一拉转马头,回过头来看明棠: “今日算你运气好,你要进去见人,就进去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明棠见他方才还能为自己挡一挡他认为心中最喜欢折腾作弄人的狗太监,如今又是满脸的嫌弃,越发无语,只在心中道,这些男人的心思是一个比一个捉摸不透。 周亦也不等明棠回应,倒好似怕他自个儿反悔似的,一夹马腹,马一下子跑了出去,激起的烟尘险些扑到明棠脸上。 拾月连忙将她护在身后,把那些烟尘都挡下。 周家的下人自然都对方才发生的一切只装没看见。 夫人吩咐的要请明家三郎君上门,他们不敢阻拦; 但自家小将军拦人,他们也不敢放人。 如今既然小将军已然首肯,他们也不再拦着,立刻让开一条路,毕恭毕敬地请明棠进去。 会客的花厅之中,周时意面露愁容,正坐在石椅上不断地揪手中的花朵。 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能寻到盛放的花朵已是不易,偏生这不知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的花朵,如今就在周时意的掌中被她揉捏成一团。 她算是重伤初愈,面上瞧不见一点血色,在床上休养了这大半月,脸更是瘦的能掐出尖儿来,被厚厚的衣裳裹的一身圆滚滚的,生怕冻到她半点。 “怎么还没来?” 她脸上显而易见地有些焦灼之色。 周夫人在一侧作陪,甚至将满院子伺候的使女都先遣了出去,看周时意这样糟蹋手里的花朵,虽不心疼银子,却也知道周时意定然心中心烦难耐,只心疼女儿。 “一早便着人去请了,应当就快过来了。” “阿兄这样恼她,会不会拦着她不让进?” 周时意没有回应,只是捧着花朵,双眼仍旧无神地看着掌心的花,喃喃自语。 周夫人更是心疼不已。 她素来是疼爱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的,见不得她受一点苦,看着她为着单相思的事情如此难受,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是否当真应该在她昏迷的时候便做下如此选择。 怎么会这般疯魔? 正当周夫人满心焦灼难受之时,外头传来轻软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听上去应当是人。 然后使女和润的通传声便在外头响起:“明三郎君到了。” 周时意方才还是满眼的无神,如今听到这话,如闻天籁,顿时焕发生机。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便要往外迎去。 周夫人本想阻拦,却还是长叹了一口气,不愿见她伤怀难受。 周时意步履匆匆地往外走,一眼看见中庭外的雪衣小郎君。 第175章 时意吾妹,应迷途知返。 明棠跟在使女的身后,缓步走来。 她的目光温静,并无对此处的更多好奇,也不似每回都借着表兄妹的名义,入了周府便止不住探寻的明以江。 胜雪衣袍,轻柔的雪绒丝缎、狐裘氅衣都不及她的目光轻轻,眉目仍旧与周时意这些日子里魂牵梦萦的一样,明艳风流如昔。 周时意见了明棠,心中便是一停,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放了。 她面上忍不住地有了笑意,恨不得立即奔到明棠身边去,却又近乡情怯似地思索自己是不是修养太久,不如往日好看了,会不会不讨明棠喜欢。 周时意几乎满心都扑在明棠身上,没注意自己的衣摆太长,一脚便踩中了,整个人顿时往前扑过去。 明棠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想接她,却又想起自己今日本就是为断她情丝而来,又在极快的时间里硬生生止了步,看了拾月一眼。 拾月见明棠动作,便知道她心里到底还是担忧周时意受苦,于是飞步上去,将几乎跌倒在地的周时意扶住。 周时意小脸煞白,惊魂未定地喘气,紧紧地抓着拾月的衣襟。 “周大娘子小心,可有伤着哪儿?” 拾月见明棠的眼神一动,便也心领神会地替明棠开了口。 周时意的眼神这才动了动,摇头道:“不曾受伤,多谢相助。” 明棠的目光这才安心下来。 周夫人跟在后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心中本就满心忧心忡忡,看见周时意将要跌倒时,一颗心都几乎要蹦出来。 正好看清明棠眼底的担忧,瞧见明棠那下意识一步上前的动作,亦发觉她复杂而狠下心来的止步,更也看见她朝拾月使的眼神。 分明担忧,却不敢亲身而为,唯恐再惹出什么情丝缱绻,这才让使女代劳。 这皆是电光火石之间她下意识的动作,不可能作伪。 周夫人在那一刹看出明棠对周时意的关怀乃是真情实意地出自内心,而避嫌亦如是——她的心思何等细腻,从认干亲一事起便对周时意没有半点图谋,到了如今谁也能看出周时意一颗心都系在她身上时,她也仍旧没有半分利用之意。 周夫人忽而十分惭愧。 周府之中,人人都怀疑明棠会挟恩图报,皆怕她盯着周府的权势,借此去夺自己镇国公府的爵位。 但明棠行事,从无此意。 其心澄澈,至少对周时意而言,从无半分谋求算计。 周时意这时候也才回过神来,扶着拾月站定了,很有些局促地看着明棠:“明三郎君。” 明棠抬头看了看周遭,见周夫人站在不远处,正能瞧见她二人,也不至于听见她们谈话,心中亦是一定。 中庭有饮茶赏花的长廊小筑,明棠请了周时意先行。 周时意见明棠与她相处与从前别无二致,心中一喜,含着笑意安心坐下。 而明棠亦在不近不远,最合适不过的位置落座。 周时意从未有这般与明棠对坐之时,更觉得心中熏熏然,命使女上茶,特意挑了自己今日里最爱的明前海棠花茶,等茶上来了,便将自己的使女挥退。 那使女哪敢随意走开,放她二人孤男寡女在这小筑之中闲坐,吞吞吐吐不肯走。 明棠便看向周夫人的位置,道:“我与阿妹是自家兄妹,有体己话要说,你若担心,便在夫人身侧,盯着我二人便是。” 周时意一听到明棠口中极为生疏的“阿妹”二字,面上的笑容顿时凝固苍白,却也只得勉强维持着面上摇摇欲坠的神情,令那使女下去。 那使女也只好唯唯诺诺地下去。 周时意心中犹记挂着那一句“阿妹”,目光好似被面前氤氲的茶烟所迷,红唇几经嗫嚅欲开口,却终究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敢垂眸,只怕自己懦弱地落了泪,只睁着一双杏眼,倔强地透过茶烟看面前的明棠:“三郎君,此话何意?” 明棠见周时意如此执著,只觉得惋惜,却也无能为力。 她身负如此秘密,回应不了任何一个不知情人,更罔论是与她同为女郎的周时意。 “时意吾妹,近来可还好?” 明棠终究没有回应她的目光,也不曾回应她的话,只是关切地问。 不是“阿妹”,却是比阿妹更叫人心死的“时意吾妹”。 一字一句,分明温柔关怀,如同她嫡亲的阿兄一般好,却好似将她的心架在火上,炙烤凌迟。 周时意不答,只这样看着明棠。 明棠分明看懂她的倔强与强撑,却更知道应当快刀斩乱麻——情之一字,她虽不曾亲身经历,却知道越拖越难割舍,到后来便更成了一块儿解不开的伤疤。 故而明棠眼底的关切却也没有半分减少,口中亦是一字一句:“阿妹伤重,我因身份避嫌,不敢随意慰问,但日后阿妹与我入了明氏宗祠,日后便是我的亲妹妹,我再与阿妹往来,旁人也不敢多言一句。” 周时意仍旧看着她,不发一言。 而明棠亦坚持着与她对视,语气稍稍沉了些:“阿妹。手足亲情,总比旁的长久。当迷途知返。” 手足亲情? 比旁的长久? 迷途知返? 她竟视自己为迷途? 便是从前确实在书中看过那样多的这些话,知道那样多的大道理,周时意心中仍旧溃不成军。 再是倔强地睁大眼睛,也仍旧有泪滚落,滴答在那一盏明前海棠花茶里,荡开的涟漪亦如同她在这初春凋零的年少情丝。 圈圈逸散,永无归期。 长廊边种的不知名花朵已然抽了芽,而周时意心中那些头一次这样热闹发芽的朦胧欢喜,如今也被雨打风吹去。 周时意的泪水滚了下来,可她的眼却亮得惊人,即便眼前朦胧目光就定在那张如同海棠春雨的面上,看见明棠眼里的怜惜,心中更是揪痛不已。 那怜惜不带半分情意——明棠对自己,从无半分男女之情。 即便周时意早就知道,却是头一回这样直面如此事实。 她苦涩一笑,有些狼狈地低下头来,借低头擦去了自己脸上半脸的泪水,怔怔地看着两人面前摆着的明前海棠花茶。 曾几何时,她曾觉得此物是何等好物,香气芬芳,又能暗藏她无人可说的少女情思,羞羞然捧到明棠面前,带着小女儿的娇怯与期盼,盼望她能懂自己。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时意的手搭在那茶盏上,轻轻一触水面。 方才还滚烫的茶水已经凉了不少,虽还热着,却再不能回到刚冲进茶盏时那般沸腾涌动之机。 而明棠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金宫之中往来客人,不饮酒便饮茶,她不胜酒力,便在茶道下过苦工,这些花茶她更是如数家珍。 这花茶,本身不过尔尔: 而小小女郎用尽心意准备的这些,其后代表之意,她更是明白。 明前茶,便是在清明寒食节之前采制的茶叶,乃是囫囵的茶叶大分类,并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但能用在此处,其实也不过只是与她的姓氏沾了个同样的字,明。 而海棠花茶,恐怕也并非是因为主人喜欢这花茶的芬芳馥郁,更不会是因为她喜欢海棠的花香甜口,只不过只是因为其中沾了一个海棠的棠字。 明,棠。 一盏花茶,道尽她夙夜情思。 小小女郎准备了这样多,实则不过一心压在她的身上。 但这样聪明的宛如情人间耳厮鬓摩,悄悄呢喃的字谜,亦如明棠回应不了周时意的情意一样,这字谜她不能看懂,亦不敢看懂。 明棠知道女郎心思细腻,但正是因为女郎心思细腻,明棠才不会再放任周时意这般沉沦——明棠曾以为周时意不过是爱俏,喜欢她的皮囊,如今一到周府,才知道她竟是当真动了真心,更觉此事必要断开。 就算不是那谢老贼威胁,明棠为着周时意的一切,身为她认的干“兄”,也不能再看她这般颠倒沉沦。 明棠便这样看着她,平静而和缓,一字一句道:“小子愚钝,不知是何用意。” 周时意闻言,惨然一笑。 明棠何等钟灵毓秀,又怎会不知这花茶含义? 知道也为不知,便说明她早就心意已定。 周时意知道面前的人,与自己再无关联。 她下意识想脱口而出一句,问清明棠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好? 可末了又想起,再多的哀求挽留和泪水,都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她是周氏的女郎,也该有周氏女郎的傲气。 纵使周时意的情如何热烈如火、坚如磐石,却也从未想过一定要以自己的念头去改变旁人的想法,求来的又有什么意义? ——这便是她的可贵之处。 于是她道:“是,本就不是什么受重视的东西,又何必放在心上?” 周时意低头去拭泪,面上的神情亦渐渐淡然。 她被泪水洗过的剪水双瞳澄澈温柔,定定地将明棠镶入眼中,轻声又问:“还请三郎君为我解惑,何为迷途知返。” 明棠便长叹了一口气。 她却也没有多说,有些话不必用话言明。 明棠招手,将那一直引着脖颈探头看这边的使女召过来,命她去取一枚新鲜的桃来。 这个时间连桃花都还未开,能留下来的桃都是去年藏在冰窖里的金贵物件,但再是冰窖冷藏,隔了这许久了,桃儿也不新鲜了。 使女还在心中想,这明府三郎君难不成不知道冬日里的桃儿不够好吃,周时意却似乎已经心有所感。 而明棠接过了那任劳任怨的使女匆匆抱回来的桃儿,拦了那使女伺候的动作,只亲手将这还带着冰碴子的桃切成了两半,随后推到周时意的面前。 “此便为,迷途知返。” “时意吾妹若一心强求,无非缘木求鱼,升山采珠。” “阿妹千好万好,是明某人志不在此,山水不逢,难结秦晋。” 周时意的目光就落在那汁水淋漓的桃上,甚至连明棠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周夫人只瞧见女儿在长廊下枯坐,呆呆地看着那被分成两半的桃儿。 那桃儿渐渐地化了,软趴趴地不成样子,也没了看像。 周夫人怕周时意又钻了牛角尖,连忙叫使女将那桃子取走丢了,正欲坐在她身边好生抚慰几句,便听见周时意又哭又笑地长叹。 “桃子,分桃……可笑我,竟看走了这个眼?” 分桃,实则为龙阳之好,断袖分桃。 明棠之意,乃是她无心吹箫引凤的风情月思。 不是她周时意不好,而是这位镇国公府的三郎君,无心红颜。 拾月跟着明棠出来,其实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自小苦恋武艺,于读书写字一道上却很是不足,不懂明前海棠花茶,亦不懂分桃之爱。 明棠为斩断周时意情丝而来,怎就靠着那一枚桃儿就成了? 明棠上马车打道回府,拾月忍不住想问,却又不敢问出口,只怕自己问的不好,于是反复欲言又止。 明棠被她的目光看得难受,一敲她的脑袋:“有事就说,不许吞吞吐吐。” 拾月知道自家小郎君也从不说假话,既然叫她直接问,她也就直接问了,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告知。 明棠轻咳了一声,便将所谓断袖分桃的故事讲与拾月听。 拾月听得瞠目结舌,转念一想,这世俗风气之中确实常有龙阳之癖。 只是她书念得少,脑子也没有那般灵光,哪知道明棠以一枚桃子,便言明自己与周时意绝无可能。 拾月咂舌:“总是小郎君聪明,你们聪明人说的话,属下这等不念书的,总是不晓得的。” 明棠轻轻应了一声。 她面上有些倦色,心中亦有些淡淡的苦闷,幼瘦的眉头微皱。 明棠从未想过伤害无辜之人,便是周时意的痛苦并非她的过错,今日见她落泪,心中也堵得慌。 拾月有心开玩笑逗她开心,便说城外开了一家新的洋货铺子,好多新鲜玩意,喊明棠去赏玩。 明棠也知道自己心有郁气,当散散心,遂欣然同意。 却不想这一去,竟…… 第176章 将他湿漉漉的衣裳脱下,他是? 竟遇上这样古怪事儿。 拾月知晓那洋货铺子开在哪,也晓得那处新鲜东西多,近来不少客人往来买东西,他们走寻常路线恐怕被堵得水泄不通,于是带了明棠往小路穿行。 这也是拾月从前出任务的时候经过这些地方,自己琢磨出来的一条道,平素里走的人不多,多是庶族聚居之处。 而这个时辰,此处的庶族大多都去上自己的工去了,家中只留一两个老弱看门,故而十分幽静。 上京城内城之中多湖泊水道,明棠的车驾在巷道之中穿行,偶尔便见一两个小湖,也如同水镜似的澄澈明亮,明棠打起马车窗帘望出去,瞧见天上的云在水中也穿行,水天一色。 湖边白沙岸上,间或有些水鸟白鸭停息、互相啄羽,庶子的小孩儿们穿着粗布麻衣在岸边挑拣石子儿,欢声笑语。 不同于士族重金造出来的园林湖泊,这些天然的野趣也自有一番风味,明棠为散心而来,便也打算多看看,目光正逐着几只跃动的水鸟,忽而目光一凝。 在一处生满刺篷、颇有些陡峭的岸边,有几只水鸟正在其中筑巢,朦朦胧胧的刺篷影后,明棠却依稀看出个人的轮廓。 她怕自己看错,又定睛一看,确认那是个半身都还在水里的人,上半身趴在岸边,被刺篷挡住了大半,动也不动,不知在水中泡了多久。 死人而已,明棠司空见惯,本不打算多费功夫。 她正欲挪开视线,却瞧见水鸟飞到他的身上,啄了几口,从他的身上叼出来一块儿串着羽毛的小令牌,大抵是要用以筑巢——可那令牌的形状,明棠实在觉得眼熟。 她依稀记得,她前世在金宫中曾学过各国官员与宫人的令牌印鉴,这一枚令牌的形状,正与大梁朝宫禁之中的宫人令牌别无二致。 这是宫中的内侍或奴婢? 宫禁之中,人人都依据各自的户籍籍贯登记在册,即便只是最低下的宫娥太监,人死也要销档,然后拉到同一处地方埋葬。 自然,这只是规矩而已,会不会遵守规矩,那便看人自己了——宫禁之中明争暗斗无数,死于非命的仆从也非一两个,连尸首都找不到,多半便是被扔到外头来了。 明棠不知这人被卷到哪一路争斗之中而死,只喟叹权势场上谁人都身如浮萍,若不能做掌控者,便只能做人手中鱼肉,连性命都握不到手中,生死只待他人掌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棠忽然觉得那人耷拉在一边的手指头甚至动了动。 此人难不成还没死? 明棠转了转眼,遂喊了停车。 她们今日出来,本就是拾月驾车,明棠喊停,她也不问缘由,先行靠边停下,这才关切问起:“小郎怎么了?可是有哪处不舒服?” 她总记得明棠常晕车,下意识就要去寻随身带着的薄荷叶。 明棠见她关切,心念微微一动,只叹拾月虽是那谢老贼的人,却也着实是一心为她——不过如今还有旁的事情,想这些也无用,明棠抛去心中杂念,只以手一指那一团刺篷:“里头有人。” 拾月顺着她的方向一看,果然分辨出刺篷里头趴着个人影。 “此人如何处置?” “我方才好像瞧见他动了,你下去看看,若他还活着,便将他带上来。” 拾月领命而去。 她见那些刺篷缠绕在一起,十分扰人,干脆抽出腰间长鞭,将这些刺篷全部都一鞭子卷到一边去,最后蹲下身来查看。 明棠也从马车之上下来,走到岸边。 刺篷被卷开了,那人的身影就格外清晰,明棠看着他面朝下趴着的样子,总觉得有几分熟悉,略微看了看他身上被水泡得变了色的衣裳,依靠前世所学,从纹样上辨认出这是末流小太监的服制。 但这衣裳沾了水,隐约可以瞧见上头用阴绣的绣法绣了不少纹样——这绣法乃是达官贵人才能用上的名贵绣料,怎会用这样的名贵绣料做末流太监的服制? 那几只被惊扰了筑巢的水鸟早已经飞走,而它们方才衔起的那块令牌也掉在了一边的沙岸上。 明棠弯下身去看那块令牌,这些宫人内侍身上所配的令牌应当都刻有各自的名姓,若令牌上的名字还在,就能够依照档案之中的记录,知道他是谁人身边伺候的内侍。 只是可惜的是,那块令牌乃是木制的,质地也不好,在水中泡的时间太久了,廉价的木料已经被泡开了,上头浅浅刻着的名字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而负责查看此人是否还活着的拾月也忍不住抽了口气:“这般残忍?” 明棠侧身去看她,问起此人是否还活着。 拾月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他没气了,身上也硬了,应当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怎么死的?淹死的?” “不是,此人面色发白,唇色乌青,应当是中了毒,身上还有好几处刀伤,脸上皆被划烂了,看不出本来面目,且他身上新旧伤痕交错,脸上的伤是最多的。” 拾月便是见过那样多的死人,见到这般惨状,也禁不住心头有些发凉。 但她也仍旧有些疑惑:“只是属下确实有一件事不曾想明白,不论他是因毒而死,还是因刀伤而死,想必也是死后才被抛到水中。根据他死了的时辰,现下他理应被泡肿了才是,但我瞧他面容,却还像生前一般,并不曾变化。” 明棠闻言,心中冒出的第一念头,便是“假死”。 “这人恐怕有些功夫在身,你且瞧瞧他身上可否有什么穴位被封住了。再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能够其他证明身份的东西,不论是令牌也好,纸册也好,一应搜一番。” 明棠只觉得自己方才看见他的手指抖动,越回想越不似作伪。 拾月自然不会反驳,依照吩咐而行。 一番搜索,拾月便在这人身上穿着的靴子之内找到一个夹层,将那夹层割开,便从里头倒出来一枚小巧的玉令。 拾月觉得有几分眼熟,好似在郎君的桌案上曾几何时见过这东西,而明棠的目光一落上去,猛然一怔,瞳孔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狠狠一缩。 又是这东西。 金宫的玉令。 金宫,果真是没完没了了。 算上上一次从谢大太监手里拿回来的,这已经不是明棠第一次在这一世见到金宫的玉令了。 他们的手何时伸的这样长了,都不仅仅满足于士族之中,反而还伸到了宫中去? 明棠再看那地上趴着的人,心中更闪过另外一个念头—— 他一定没死。 此人必是假死! 明棠前世还在金宫中的时候,便曾听教引她的那些人兴致勃勃又十分自负地说起,金宫当然不仅仅只会那些迷惑人的下三滥本领,他们的上头人还有一门能够假死闭气的功夫。 只要在身上最隐秘的几个穴位插入一道能够隐在皮下的银针,便能够提前闭气,之后再以内力催动,银针封穴,人就好像真的死去了一样,亦会变冷发硬,瞧上去和死了没有任何区别。 而那几口气还被封在体内,只待时机成熟,重新运转内力,人就又能够再次“活”过来。 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满面的寒霜,沉声说了那几个穴位的位置,令拾月再次探查。 有了目标,再探起来果然轻松数倍,拾月果如所言,在这几个穴位下上都找到了银针。 这些银针皆已经插入到皮下,寻常人恐怕根本不会在意,只当他冷了硬了便是死了,随意扔了出去,哪能想到他是用了假死之法? 拾月下意识想要去将那些银针拔出来,明棠将她拦住,心中一沉:“兹事体大,这人和我其他的事情很有关联,今日也不去那洋货铺子了,你先将此人搬到马车之上,我们打道回府。” 潇湘阁。 无愧于当年用了这样多的人力物力,大兴土木才建起来的潇湘阁,潇湘阁后有极为宽大的后院,又以高墙和树林隐藏,其中不知多少屋舍皆可用来做旁人看不着的事情。 这里头已经悄然无声地关了所谓的沈家表兄好些日子,没有任何人察觉,自然也能悄无声息地藏住一个新带来的人。 倒也不一定那是人,这会子至少是个“死人”。 拾月带着那个从河岸边捡到的“死人”一路回了明府,进府的时候便将他藏在大箱子里,只说是郎君在外头铺子里买了个大花瓶回来,不许任何人碰着,自己轻手轻脚地搬进潇湘阁,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随后按照明棠的吩咐,将其带入其中一间屋舍。 那人被摆放在地上,仍旧和在水边捡到他的时候一样手脚敞开着,没有任何气息,就好像当真死了一般。 明棠在回府的时候,就已经吩咐了人,下去准备三两暖酒,二两黄连汁,一两白醋,两勺青盐。 这,便是解开这活死人的最佳方法。 她身子不好,前世里在金宫的时候一点儿武艺也没学到,但能靠头脑记住的方法和机巧,她几乎是发了疯般地记下,全然刻在骨髓之中。 当初那人为她吹嘘过的假死以及应对解决方法,明棠彼时便记得死紧,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用暖酒冲那两勺青盐,等放凉之后再加入一两白醋与二两黄连汁,然后直接灌入这人的口鼻之中。 等这些辛辣酸苦的汁液皆流入七窍、将要发挥作用的时候,便立刻以内力灌入,将封住他身上穴位的几根银针全部逼出。 拾月正好会武,如今做这些事情再合适不过,明棠在旁边慢慢吩咐着一切,拾月便依令而行。 她的内力逼入此人体内,明棠便听见几道破空之声传出,几根银针果然从他的皮肤下飞出,钉入到一边的地面上。 而在银针离体的一瞬间,那人瞬间就有了气息,一下子瞪大了眼,猛地蜷缩在一起,如同被热水浇过的虾米一般,弓起了身子,剧烈的咳嗽着。 他咳嗽着,口中不断有混着鲜血的污水喷出,精通毒物的拾月顿时闻到到空中传来的怪味。 是鸩杀! “郎君,这人之前服了鸩酒!” 明棠闻言,更是若有所思。 鸩酒。 这果然是宫中常用的手段。 鸩酒,只需要一点便可杀人于无形,极快发作,肠穿肚烂,痛不欲生。 但正是因为效果如此之好,明棠心中才觉得困惑无比——饮了鸩酒下毒,这样的毒药几乎是见血封喉,便是有着所谓的假死之法在手,这人又怎能逃过这一劫? 而那人的咳嗽声终于渐渐缓了下来,可他的眼也缓缓阖上,又昏迷了过去。 拾月将他湿漉漉的衣裳脱下,明棠才看清拾月说出的刀伤——他身上的刀伤纵横交错,被人深深捅了几刀,又在水中泡了这些日子,那些伤口已经卷曲发白。 离开了水,便一直有发烂的脓水混着血水不断从伤口涌出,不过一会儿便沾了一地。 好在拾月也会医术,明棠便命拾月为其疗伤,使其留下一口气来。 原因无他,宫中这个节骨眼上是谁得以这般手段杀一个小太监? 用奇毒鸩酒赐死还不够,还要再往他身上捅几刀,以确保此人死透——而这些还不够,他的脸甚至还被划花成这个模样。 若说前头的那些,可说只是为了杀人灭口; 但划花脸就大可不必,要不然便是深恨泄愤,要不然便是这张脸牵扯到什么要命的秘密。 明棠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试图再一次捕捉到当初的熟悉感。 但她终究什么也不曾想起。 拾月在给那小太监疗伤清洗包扎伤口上药,明棠在一边留着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干脆先回书房之中去,她还有很多的事要安排。 正走到外头,经过关着沈家表兄的门口外。 里头的人听见外面传来的脚步声,以为是每日为他送饭的奴仆来了,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 一会哭,一会笑,只不过永恒不变的都是对明棠的咒骂。 他被关了这些时日,上回又被斩断了赖以生存的右手,心中信念崩溃,已然是有些疯癫了。 明棠打开门看了他一眼,瞧见那人原来也是个浓眉大眼的英武样貌,如今也如同死狗一般形容,趴在地上,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地面,连听到门口的响动也不会应对了。 第177章 勾结 明棠站在门口静静看他。 他依旧还是那副样子,颓废无比地趴在地上,任由涎水流了满脸,脏兮兮的,活像一只臭狗。 明棠喊他:“可还认得我是谁?” 他也不回话,双眼呆呆的,甚至看上了面前的一颗石子,用舌头舔到嘴中去狠狠咬着,边咬边含混不清地说些难听的咒骂,好似口中的那颗石子就是他翻来覆去辱骂的仇敌明棠。 “放你出去与你的妹妹团聚,你可愿意去?”明棠又言。 他仍旧不说话。 他嚼了嚼口中的石子,方才还是满脸的憎恨,一会儿又忽然转了神情,也不咬口中那颗石子了,倒像是在吃糖一般发出啧啧的声音,边吃边嘻嘻笑着,脸上一派陶醉。 当真如此颓废,全然得了失心疯,行径如此疯迷颠倒,不似正常人了? 明棠悔暗不明地勾了勾唇角——她从来不信,如他这般十分自我又品行恶毒的人,不过受到这般打击就能失心疯? 这些人必是在心底藏着深深的恶念,只待一朝得势,便窜出来作乱无穷。 在她的面前装模作样,还真以为没人识破他? 若非留着他还有用处,明棠早就将他了结了,以绝后患。 倒是这时候,旁边小屋的拾月忽然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面说起:“小郎,他醒了!” 那小太监竟然醒了? 明棠一双美目之中有些意外,思索片刻,立即步伐匆匆地往来处而去。 而等她走后,方才还瘫在地上一派痴傻样子的沈家表兄,忽然收敛了满脸的傻笑,阴狠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明棠一入那间小屋,便闻见里头传来的浓烈血腥味。 明棠以袖微微掩住口鼻,瞧见软榻上挣扎着下来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人,正是刚才假死醒过来的小太监。 他从软榻上下来,又浑身无力地跌倒在地,身上的伤口并未处理完全,却浑然不在意,膝行几步,一下子扑倒在明棠身前,含混不清地哭求:“明三郎君,救救,救救奴才的兄弟……” 明三郎君? 他倒认得自己的身份? 明棠心中正疑惑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血肉模糊,而随着他哭喊的动作,脸上原本已经有些愈合迹象的伤口又崩裂开来,烂疮和脓血顺着他的泪一同涌出,又凄凉又可怖。 “慢慢说,不着急。” 明棠看着他哭求的样子,终于从那没有一块好肉的面孔里再次看出几分熟悉——数月之前,她刚刚回京不久,便入宫赴太后寿宴,彼时远远隔着高台,曾见一小太监为杜太后捶腿捏肩。 那小太监的轮廓,正好与面前这人重叠在一处。 明棠又回想起先前杜太后有意染指于她的事情,彼时就有人说杜太后是因为痛失上一个疼爱的内侍,这才打算将手伸到新人的身上—— 难不成,那个疼爱的内侍,就是这被丢在水中的小太监? 明棠思及这件事情与杜太后有关,心中立即活络起来——若他当真是一直伺候在杜太后身边的受宠面首,或多或少必然会知道一些外头的人不晓得的秘辛。 杜太后在外人面前总是天衣无缝,而她目前并无能力将手伸进杜太后的宫中,若是此人身份确实如她所想的一般,那便是个极好的突破口。 “奴才是,是太后身边豢养的男宠。奴才的兄弟,也同样跟着福灵公主……奴才被害不过一两日,便察觉到兄弟也遭了毒手,还请三郎君开恩,救救奴才那可怜的兄弟!奴才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三郎君的大恩大德!” 他说话有些吞吐,隐瞒了自己来自金宫会假死之法的消息,只一个劲的跪在地上,不断冲着明棠磕头。 而明棠听他说起公主,又想他兄弟二人恐怕都是面首男宠之流,顿时想到那一日在白马寺之中听的那一场荒唐情事。 “你那兄弟……可是生的与当朝九千岁,别无二致?” 明棠虽被他如此哭求,却显然并无动容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哭天抢地的模样,眼底一抹晦暗流光,缓缓说道。 那小太监浑身一抖,虽不知明棠是从何知道的,却也不敢隐瞒,立即点头承认:“是,那正是奴才的胞弟。” 明棠倒也不急。 身份在此,若真是要救人,也不是急着一会儿便能救上的——明棠救人从来不烂好心,还得先从他们口中得到有用的消息才是。 她侧身看了拾月一眼,拾月立即会意,从一边搬了一把干净的椅子过来,在上头铺了手帕,请她先坐下。 明棠矜贵而坐,缓缓说道:“你若知道我的身份,那也应当知道我在府中的地位,若对你出手的是宫中的人,我也未必有那实力去救你和你的胞弟,能救到你原本就只是意外,运气好些。” 而那小太监也不愧是跟在杜太后身边能受宠这么久的人,自然是个人精机灵,懂得这些话的言下之意—— 哪有什么没实力,若真没实力,怎能掩人耳目地将他带到此处,还能救醒? 这分明是要他的筹码,衡量他的价值。 他立刻深深跪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奴才跟着太后伺候着许久,确实知道旁人不知道的消息,奴才愿将所有消息告知,只求三郎君开恩,寻人手将奴才那胞弟救回来。” 如此知情识趣,明棠倒也不吝啬。 她知道两人之间达成某种协议,便一看旁边的拾月,口中问道:“你那胞弟在何处,要我如何派人去救?” 这小太监听到明棠松口,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他眉目间似乎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解释,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咬了咬牙,说道:“奴才与奴才的弟弟同出一脉,自小身上便被人种下蛊虫,能够互相感知。奴才知道弟弟遭难,正是因为体内蛊虫狂躁。若是让人将奴才领出去,便能够根据体内蛊虫的感应,知晓奴才的弟弟究竟身在何方。” 明棠没听过这样神乎其神的东西。 所谓的蛊虫,她也只是小时候在村口说书的以及话本子之中看到过,对此十分半信半疑。 而这一场交易,原本就是以明棠有绝对优势在上位的。 明棠一沉默下来不再说话,空气就好似凝固下来,将那小太监七上八下的心架在火上烤。 “奴才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一句诓骗三郎君!奴才的来处特殊,这些蛊虫也是那些人取来的,奴才曾听那些人说起,这蛊虫是伏灵宫的旧部为他们炼制来,专门用来控制人的。” 小太监虽然还未言明,但明棠其实已然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来处必然是金宫——他既然会那腌臜地方独有的假死之法,便必然和此处脱不了干系。 而伏灵宫,也是明棠第多回听见此处了。 她自己身上所中的情毒,当初就是请的伏灵宫之人,那位叫做芮姬的女医者为她诊治,断定此情毒是出自伏灵宫。 而如今,这小太监所说,分明就是意指金宫和伏灵宫勾结——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这身上的情毒,与金宫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明棠只不过是想知道些杜太后相关的消息,却不想从这件事情之中竟闻出了旁的阴谋诡计。 当初身中情毒,便是在驿站的时候,那时候她才刚刚上京,金宫就这般迫不及待地动手? 金宫中的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她,这样早就对她下手? 亦或者说,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能值得被这些人死死关注,甚至用这样下三滥的毒来暗害她? 一时间,明棠倒有些心乱如麻。 但她面上却波澜不惊,只是轻轻地瞥了那小太监一眼,应了一声:“恩,你继续说。” 那小太监也咬了咬牙,知晓今日若自己再不拿出些诚意来,是打动不了明棠的——这小郎君年纪虽小,性子却如同狐狸一般狡诈,是断然不肯帮他救人的。 “奴才和公主身边那位酷似当朝九千岁的家弟,皆是太后从外头买回来的。太后与此势力早有勾结,只是朝中无人知晓。” 这消息,不亚于惊天霹雳。 明棠已经瞧出他孤注一掷的姿态,晓得这消息对他来说能说出口便是难能可贵,也不再为难他。 毕竟她自个儿此时此刻心中也五味杂陈,只觉心乱如麻,需立即处理好这一切。 故而明棠也只是说道:“你如今自己身上还带着伤,可能出去?” 小太监浑然不在乎这些,苦笑了一声,说道:“奴才一条贱命,死不足惜,更何况有那蛊虫在身上,绝不可能死,立即便能出发寻找弟弟。” 他自己都这般说了,明棠自然也不拦着,总归身体是他自己的,他自己清楚,便随他去了。 拾月匆匆为他穿了一件衣裳,带着他悄悄地离开了镇国公府。 而明棠回了自己的书房,反复思量自己这几日得来的诸多繁杂、看起来毫无关联的消息。 正在心中细细摸索这些消息之间究竟有什么内在联系的时候,外头鸣琴竟也带了消息来。 原来是先前派出去,一直查找送胖兔子年礼上的诗句究竟是谁所写的芫茜,终于有了眉目。 芫茜也着实是个忠心耿耿的实心眼子,她百寻不至,又反复寻找,如此契而不舍,终于被她摸索到一点有用的消息。 当初年礼上的胖兔子寻不着画主,但是所写的诗句却找到了主人。 果真如明棠所料,笔者正是一位平素里以代写书信为生的先生。 只是遗憾的是,那位先生早在前几日便已经拖家带口地离开了上京城,说是自己在上京城之中长久谋生不能立足,不如回老家去种地,芫茜寻到的时候,这先生所住的小院早已经人去楼空。 这样的消息其实已经难能可贵,但是落入到明棠的耳中,便心知得此消息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其中关系许多细节,明棠连忙将芫茜那丫头先传了进来,开门见山地问起:“你这消息是从旁人口中道听途说得来的,还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小丫头第一次与这郎君这般接触,站在她的书房里,不免有些束手束脚。 但是主子既然问了她,她也只好大着胆子说道:“奴婢是亲自一点一点去打听的,这话乃是那先生所住的院子旁边的邻居亲口同奴婢所说,那邻居与奴婢家也算是有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不至于拿这样的话来骗奴婢,想他说的应当是真的。” 明棠沉吟片刻,再次拿了白银给她,吩咐她细细去问清那先生的籍贯,究竟何时离开的,是否有人亲眼见到他们一家出城等等。 这样突兀地离开上京城,毫无征兆,又只说自己是要回老家去,明棠只觉得坏事,多半是是被人故意引走,亦或者说是引到杀局之中杀人灭口。 若这先生当真以遭毒手,那便必然是那人在背后动手,坐实了这人手中有本事,暗中早已盯上明棠,怕明棠再查探。 若是能从此事之中摸到蛛丝马迹,亦或者最好的结果是那先生没死,若能救下,此事便大有进展。 芫茜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究竟有多么紧急,但是捧到手里的白银是当真的。 自家主子为人和善,出手阔绰,赏钱也不少,这事情虽麻烦些,但跑腿能赚钱养家便是好事,芫茜什么也没说,一阵风似的便下去了。 明棠便继续梳理消息,却不想外头再次来人,打断她的思绪。 这一回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常常在外的双采。 双采前来见她,面上有些犹豫之色。 明棠看她一眼,问起:“近日有什么事不成?” 明棠自然知晓,双采与其母关系愈发亲密,故而平常也不拘着她,她想出去便出去,也好几日没再见到她了。 而小丫头有些紧张地磨了磨指尖,终于开口:“奴婢,奴婢是来赎身的。” 第178章 情毒再犯 明棠闻言,并不意外。 双采要赎身,不外乎是要认祖归宗罢了。 世上难有人能富贵不能移,闵若兰这些时日待她千宠万爱,为了她花出去的银子如流水一般; 更何况闵若兰本就是双采的母亲,双采生来就是顾家的嫡女顾思檀,消除奴籍、认祖归宗,做回士族的女郎,这是双采应得的。 明棠微微一笑,面上终于有了几分暖色:“好。” 遂开了桌案的屉笼,找到了双采的卖身契,将其放进她手中。 当初明棠要了双采到身边伺候,便早料到这一天,早早地从高老夫人手里讨要来了双采的卖身契——彼时高老夫人还要同她装些祖孙慈孝情,给的极为痛快,却不知若是叫她知道双采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气死自己竟将这等摇钱树交到了明棠的手里。 双采下意识去拿自己身侧的小荷包。 明棠一眼看见那小荷包鼓囊囊的,似是塞着折叠的银票,便知道是闵若兰有意多给。 她虽缺钱,却也不至于贪图这些,并不肯收银票,只肯按着卖身契上写着的二十两白银收。 双采拗不过她,又见她桌案上摊开的素纸写满了东西,只怕自己打搅了明棠的正事,只得拿了另外一个装着零花的锦囊交到明棠手中。 明棠并未清点,就这般收了,看着双采不过短短月余就如此脱胎换骨的模样,多少生出些感慨来——二十两不过只是士族女郎的零花,却也是能买断一个小丫头一生的命钱。 她便问:“此后有何打算?是打算回祖籍庐陵,还是继续在上京城之中留着?” 双采脸上红扑扑的,飞快地答道:“母亲还不曾同我商量。” 明棠见她开心,也再没有更多的担心了,只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好,无论如何,前路珍重,多照料好自己。” 双采没了声音,明棠不曾抬头看她,只以为她已经走了,便继续梳理起自己的线索。 而双采那略微显得有几分怯弱的目光,也只敢在不与明棠对视的时候悄悄落在她的身上,显示出几分朦胧的不舍来。 她将那薄薄一层纸捧在手中,只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只觉得自己命太好,此生豆蔻年华皆是在这镇国公府之中渡过,吃的苦不多; 后来虽被高老夫人当成弃子打了个半死,却又为明棠所救,舒舒坦坦; 最后竟还如同做梦一般认亲,从低微的使女奴婢,一跃而成大家士族嫡出的女郎。 这薄薄一张卖身契,当年她想也不想到,原来自己也有赎身的一天。 可当从前朝思暮想的东西当真捧在手里,只要将卖身契毁去,她便再也不是从前的镇国公府使女双采,而是顾家的嫡女顾思檀,她心中仍旧有些不舍。 不是不舍这从小长到大的府邸; 是不舍这,在她以为自己已被压入一片黑暗再难翻身之时,又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曙光。 双采的目光从来是克制隐忍的,也唯独只有明棠低下头去的时候,她那目光之中才终于敢露出些许痴迷与沉溺——那从前高高在上的曙光,是她一生不敢企及的高度。 明棠却也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始终注视着她,察觉到双采还没走,她便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很是温和:“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情?” 双采唯恐自己的目光被她捉住,有些慌乱地摇头:“没有,我这就……我这就下去了。” 明棠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失笑道:“你从这里走出去,便不再是我房中的使女,而是豫章顾氏的嫡女,如何用得上‘下去’二字,勿要自卑自谦。” 双采被她这温柔的笑容一烫,禁不住就红了耳根,连忙低下了头:“是……我知道了。” 她只怕自己在这里待的再久些,露馅的地方就更多些,有些慌乱地转身走了。 明棠看着她的背影,只道日后恐怕不再相见。 顾家人又不傻,前世里是因为双采已经嫁为人妇且怀有身孕,不好再将她带回祖籍,为着她日后的日子与她腹中的孩儿着想,这才将她留在京中。 而这一世,双采仍旧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娘子,若是留在上京城,未必没有人能认出她曾经就是镇国公府的使女,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伤人; 但若将她带回祖籍豫章,这些疯言疯语便天高皇帝远,侵扰不到了,顾家之中但凡有个人能想清楚事,便不会将她再留在上京城。 明棠摇了摇头,将多余的思绪晃出脑海——重新将精力凝在笔下的计谋上。 只是不知是不是今日外出在湖边捡人的时候吹着了风,明棠静心写了不过半个时辰,又觉得额头微微有些隐痛,只觉得口干舌燥。 她这身子实在是弱,虽说这些时日已经有了些起色,但到底还是风吹就倒,暂且搁下了手中的墨笔,唤了鸣琴进来伺候用药。 鸣琴切了她的脉象,果见有些虚浮紊乱,有些把握不准,但也只得先按照从前一般,化些清凉解热的药给她吃。 却不料这些药吃下去不仅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让明棠愈发头晕脑胀。 明棠再低头看纸上的字,只觉得那些字好似一个个都长了翅膀会飞似的,用力捏了捏眉心,这些头晕却丝毫不曾减少。 而不仅是头晕脑胀,一股熟悉的燥热,更是从她的小腹心底一同漫出。 她方才还坐的好好的,如今却觉得浑然坐不住了,只觉身上的衣袍贴在身上也是一种酷刑折磨,分明还是初春料峭的时候,明棠却觉得屋中仿佛点了炭盆一样火热。 明棠心中有些不祥预感,连忙起身往梳妆铜镜而去—— 她站起来的时候,便险些腿脚酸软跌倒,好容易扑到梳妆铜镜前去,有些迷蒙的双眼便看见自己熏红的面颊,满眼压不住的风情艳色。 这张容颜便是平常没甚神情的时候就已足够艳丽,而如今眼角眉梢皆是风情,眼尾含春,红唇水润。 “拿,拿压毒性的药来——” 明棠有些嘶哑地吩咐。 第179章 药性发作,谢不倾不在身边 她再不知道究竟如何回事,也能从身上的症候判断,恐怕又是那蛰伏在体内的情毒发作起来。 只是不知这一回发作的诱因究竟如何,但如今也没那功夫再去探寻,解毒方为要策。 鸣琴本来就是一直在外头候着,只怕自己这位金贵娇弱的小郎君又生起病来,听着里头的声音陡然变得嘶哑,自己心中也是一提。 她听得里头说是什么“毒性”,刹那间还不曾反应过来,一面急匆匆的往里走,一面忍不住问起:“什么毒性?” 明棠这时候已然有些站不住了,身子软软地滑倒在椅子上,只靠双手死死地抓紧扶手,以这一丝丝的疼痛将自己片刻清明唤回。 她这时候才想起来,当初的情毒一事牵连复杂,她并未告知鸣琴,只是如今也不是什么好解释的时候,便昏昏沉沉断断续续地吩咐:“此事莫管,你先去书架旁边第三个暗格里头寻个白色的锦盒,里头有三丸不同颜色的药丸,你将其取来,用暖茶化开,喂我喝下……” 不过是这样短的功夫,明棠的嗓音已经变得一片嘶哑。 明棠已然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压抑住自己喉中控制不住的呻吟声,只怕自己稍有不慎,从口中说出的便不是话语,而是难耐的呻吟气声。 而鸣琴这时候再是迟钝,也能意识到面前的自家郎君绝不是又犯了风寒,而是又中了那些可耻的毒。 她自然不受控制地想起在驿馆之中的那一夜,心中心急如焚,只在心中不断咒骂究竟是什么人这样不要脸面屡次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暗算自家郎君,一面按着明棠的吩咐,赶紧去书架的暗格里寻找装着解药的锦盒。 她手忙脚乱地按照吩咐将药化开,喂明棠慢慢喝下。 明棠此时此刻,已经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只记得这药再苦也要一口喝完,皱着眉头急不可耐地喝下,险些被药水呛到,胸前的衣襟湿了一片。 她原本以为只要解药喝下去,便能够压制体内乱窜的情毒,却没想到那些药丸不过只是她平素里服用的药,如今再服用没有任何效果不说,却不知为何甚至还起了反作用。 明棠只觉得连衣裳贴在自己身上都好似情人温柔的爱抚,她紧紧的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浑身颤抖着,但即便如此,她都觉得颤抖引来的与衣料的摩擦都带起一阵又一阵的快慰,阵阵更深的渴求团团袭来。 奔腾叫嚣渴望的热血在心中四肢百骸之中肆意流淌,明棠甚至因此觉得面前一阵阵发黑,连心急如焚的鸣琴面孔都完全看不清楚。 如今这般,又能如何? 明棠没了法子,抓着木椅扶手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最终只得在心中飞快的做下一个决定。 “去,去西厂,请九千岁过来。” 明棠根本不敢动作,甚至这时候已然双眼都失了焦距。 鸣琴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即便心中对谢不倾有诸多不满,如今却也知道,恐怕上京城之中,也只有这位九千岁能对他家小郎君伸出援手。 鸣琴立即匆匆忙忙往外而去。 她匆忙往外跑,没注意面前还有人,一头撞在他身上,撞得人呲牙咧嘴:“鸣琴阿姊,这大白天的怎是这样着急?是出了什么事要如今去办不成?” 鸣琴这才看清挡在自己面前的是沈鹤然。 这傻小子如今又窜高了不少,鸣琴方才甚至都没认出来,但如今她也没功夫同他打趣说笑,很是勉强地一笑:“有些事情郎君叫我出门去办,我下回再回来同你玩。” 沈鹤然当然能看出鸣琴的焦灼,下意识多问了一句:“出什么事情了,这样着急,我看你急得满头大汗?”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告诉他? 鸣琴摇了摇头,已经是绕开他继续往外跑了:“没什么大事,等我回来再同与你分说,我先出去了。” 沈鹤然看着她那匆忙的几乎要几次撞在人身上的样子,浅色的瞳孔泛出一抹若有所思来。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往潇湘阁内而去。 明棠在屋中木椅上紧紧的蜷缩成一团,隐约听见外头有脚步传来。 她此时已经被药性折磨地失去理智,浑然不知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乍然听得有脚步传来,只以为是鸣琴已然请了谢不倾来,合着眼睛下意识的喊了一句:“大人?” 那人的脚步声微顿,不停,却也不答话。 明棠听出这脚步声与自己印象之中谢不倾的脚步声不同,虽是被药性折磨的失去理智,却也用力地一掐自己的掌心,极为勉强的逼着自己再找回一点清明。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轻缓,却带着一两分足以察觉的急躁。 不,不是谢不倾。 “是谁!” 明棠有些警惕地轻喝。 “是我,大漂亮!” 是沈鹤然。 若是往常,明棠兴许会松一口气,但自己如今的样子可见不得他的面,于是立即拔高了嗓音说道:“你别进来,我这会子不方便见人。” 沈鹤然却说道:“有什么不方便见的,大家都是男人,难不成还看不得你了?看了会少块肉了不成?” 他的脚步声,已到门边。 第180章 被他磨蹭得湿濡酸软 拾月不在,鸣琴出去了,谁也不知道这平素里天天嚷嚷着要吃大鸡腿,蹭得自己满脸是油的傻小子,步步直入潇湘阁。 一扇黄檀门扇在前,幽幽兰麝香气氤氲。 他闻见与香气不同的芬芳,亦听见门内压抑的喘息。 沈鹤然立在门边,微垂着眼,遮住眼底神情。 他过了年便如同见了春风的野草疯长,面孔正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犹有几分稚气,喉头却已有了男人的标志凸起,凤眸一敛,眼睫便在脸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如同银胎鎏金的娃娃。 沈鹤然止住了步伐,忽然问道:“大漂亮,前些日子是不是我家里来人寻我来了?” 明棠听见他的声音就在一门之隔。 但这情毒之可怕,甚至比前几回还要来势汹汹,即便是人在门外,明棠听着少年人微微有些变声粗粝的嗓音,都觉得耳根一片震痒。 明棠呼出一口灼烫的气,只觉得头愈发疼起来。 这时候过来只为了问这个? 明棠只怕被他发现端倪,强忍着将要冲出喉头的欲意呻吟,跌跌撞撞地从罗汉椅上下来,扶着墙往内室而去,一面哑着嗓子轻声说道:“我可不知是不是你的家人,只是那些人胡搅蛮缠,被我赶了出去。”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便下逐客令:“我今日不适,你先回去。” 沈鹤然平素里听话,今日却不依不饶。 他仍旧站在门口,手已然贴在门扇之上,喃喃自语似地低语:“大漂亮,若真是我的家人要接我回去,你可要让我回去?” 明棠没答。 她听不见沈鹤然的声音了。 耳边皆是血液流动如鼓点一般的心跳声,思维无法再负荷更多的热意,明棠连玉指纤纤都染上火烧似的绯色,控制不住地将领口撕扯开。 雪肤如腻脂一般触到初春冰凉的空气,终于带来几分和缓,明棠再也忍不住低泣。 但不够。 仍旧不够。 冰冷的空气并非解药,解开一时快慰,很快又引起更深的渴望。 得不到纾解的欲意如刀一般凌迟着她的理智,明棠只觉得昏昏然的脑海之中,竟浮现起驿馆那一夜初见谢不倾之时。 刚刚回魂重生的小郎君一头撞开了厢房的头,不顾身后还有几双手拉扯着,一头撞到路过的红衣侠客身上,被他一手拂开。 明棠跌坐在地,只瞧见他颀长瘦削,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庞,唯有一双精雕细琢的手正搭在腰间剑柄,便是一言不发,也带着骇人气势。 那几双拉扯她的手为他所慑,不敢动作,却在侧徘徊,不肯离去。 前豺狼,后虎豹。 明棠知晓后者必要让她重坠万劫不复的深渊,于是再一次孤注一掷地扯住他的衣袖,低泣着求他:“侠士,请帮帮我。” 这一次他不曾拂开明棠的手。 他的目光有些挑剔地落在她身上,复而俯身下来,捏住她细瘦的下巴,逼得她仰起头来,将她海棠带雨、玉楼含春的模样尽收眼中。 即便是粗衣寒袍,也遮掩不住她难分扑朔与迷离的国色天香。 分明是眉间朱砂的观音貌,却开出朵朵腌臜欲意交缠的花朵。 不经事的青涩纯白与药性带来的天然媚意,她这矜贵孱弱实在难以承受,仿佛一碰就碎的琉璃净瓶。 而他的眸光微闪,终于颔首同意。 明棠被他揽入怀中,朱红的氅衣一罩,便将她与外头手起刀落的凄厉惨叫声与血腥气隔绝,随后晕头转向地被他带入居舍,压倒在榻,揉碎一怀的春光。 长指如游鱼一般灵活,而他欺身而上,神情愈发游刃有余。 她似柔嫩的花苞,如融化的春雪,作汩汩的溪流,成展开的画卷; 而他似灼热的铁,如涌动的熔岩,作降魔的金刚杵,成欲念的定海碑。 旖念缠绕,被翻红浪。 莺啼娇泣,婉转不绝。 明棠不敢再想,只觉得连走动都磨蹭得湿濡酸软,但她犹记得沈鹤然还在外头,也只得继续往里走。 而沈鹤然听见了渐远的脚步声,却听不见她的回应。 “大漂亮。” “明棠。” 无人作答。 那兰麝香混在潇湘阁里常点的冷檀香里,便是远去,亦如朦胧招摇的柔荑,勾人缠绕。 沈鹤然推开了门。 他一入内室,便闻见那点与寻常时浑然不同的氤氲淡香,眉心一皱,下意识地寻香而去。 而沈鹤然的脚步声一近,内室更深处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更显慌乱——明棠在躲他。 “明棠。”沈鹤然缓步追了上去。 那脚步声更混乱,急急地跑了几步,然后一停,彻底没了声音。 但沈鹤然的五感与常人不同,他比寻常的习武之人更为耳聪目明,便是那一点轻微的木栓拉动开阖声,也尽数落入他的耳中。 他循着淡淡的香气,不偏不倚地走到一架花梨木的大顶箱柜前。 不声不响,却有一点衣摆被夹在柜门缝中,瑟瑟发抖。 沈鹤然伸手欲触那衣摆,边叹息:“大漂亮连那些疯子都挡得住,怎么怕我,有什么不能被我撞见的?” 明棠不答。 开口亦是低泣与呻吟,她再是被情毒折磨地丧失理智,也知道若被沈鹤然听去,定被他察觉到不对,便是天崩地裂的灾难。 明棠从未想到事情会有这样巧合撞在一起的时候,拾月前脚跟着人出去寻人了,她后脚便跟着毒发;鸣琴被她打发去请人,双采亦赎身离去。 事情太突然,更不曾想到日日找不见人,偷摸逃到院中各处去睡大觉,生怕被明棠抓住又一顿说的沈鹤然,竟会不请自来到潇湘阁。 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死死地从内拉住柜门,终于被逼得从眼角滚出几滴急泪。 谢不倾,平素里来的那样快,今日怎还不曾来? 沈鹤然的手搭在拉手上,察觉到那一点于他而言几乎可忽略不计的绵软抗力,凤眸一眯。 “出来罢。”沈鹤然欲拉。 明棠的心跟着柜门传来的反力一同狠狠下坠,只道天要亡我! “松开你的手!” 千钧一发之时,陡然横插入另一道声音,裹挟着往常绝不曾有的暴怒与急躁,顷刻而至。 第181章 被顶撞出一声哭吟 门窗齐动,内力如海。 鸣琴一路跑着都追不上谢不倾的身影,他便已然闪身进了潇湘阁内室。 明棠看不见外头的情形,只听见一阵响动后归于沉寂,随后谢不倾沉稳的嗓音取代了沈鹤然,落在柜门外:“明棠。” 她从未有这一刻一般,觉得谢不倾的声音这般如闻天籁。 “明棠,是本督。” 谢不倾拉了拉柜门,察觉到阻力渐松。 他瞧见他那舍不得她吃一点苦的娇娇儿,半抱着腿手足无措地躲在柜门后,无力地靠在柜上,绯色的面颊与深色的漆贴在一处,仿佛这般才能汲取半点凉意,不至于她被热意扯入深渊。 明棠有些懵懵然地看着谢不倾,泪光点点,看了好半晌,好似终于认出了他是谁一般,眼中摇摇欲坠的泪终于落下。 如碎玉点点,却好似砸在谢不倾的心头。 不轻不重,却足以叫他涩然。 “大人来了。” 正如当初头一回在驿馆相逢时,她孤注一掷地牵住谢不倾的衣袖一般,明棠伸手抓住他的衣袖,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没甚多言,没半句怪罪,只是清清淡淡的一句“大人来了”,道尽了她情毒发作至今,受尽折磨又担惊受怕的惶然与委屈。 谢不倾将她从柜子里抱了出来,有些低哑地道:“是本督来晚了。” 明棠靠在他的心口,软绵绵地攥紧他胸前的衣襟,只道:“……只要能来,便不算晚。” 她细碎地想起一些前世的事,只记得自己到了南陈被屡次转赠,有时铺天盖地的灰暗里,也曾向人请以援手。 但世事如人情薄,在这滚滚宿命之中,明棠从未等来过谁,从未有人将她从数度的泥泞绝望之中拯救。 于是一人踽踽独行,一人行到如今。 只是这样无妄的记忆也很快被卷入欲海横流,熟悉的冷檀香在身侧,情毒愈发肆无忌惮。 她发作自是难忍,到了谢不倾怀中,更没能有半分抗拒。 浑身烈火焚烧,唯有那冷檀香能一解炙热。 这情毒与明棠两世所知的任何媚药皆不相同,她两世为人,心性坚定,可情毒一燃,她便毫无反抗之力,只在欲望驱策下化为妖鬼精魅。 明棠一面无意识地拉扯着自己的衣襟,一面急躁地去扯他的腰封。 雪白的肩头上前几日的梅花烙痕还未消减,如今又再染上红霞万千。 谢不倾当即将自己的外裳脱上,罩在她的身上,笼住这一身的春光。 却不料外裳一脱,反而便利了明棠作乱的手。 她径直从里衣的右衽伸进去,如同猫爪一般肆意游走,在他薄而有力的肌理上逡巡摩挲。 明棠的手点得火起,谢不倾温香满怀,眸色一深,却仍旧将她的手一按。 “本督带你去请医。” 鸣琴才刚刚追上来,便瞧见谢不倾一手抱着明棠,飞也似的从内室之中出来。 她不会武,只瞧见这位九千岁甚至懒怠遮掩,脚尖真气涌动,直接掠过屋角飞檐,顷刻间便不见了身影。 鸣琴心中微叹,只觉五味杂陈。 罢了,既是小郎自己请的人来,她总无话可说。 既都是便宜狗,至少没便宜外人。 谢不倾的车马自在外头等着,他抱着明棠上了马车,冷声吩咐人立即下去找魏轻借芮姬。 明棠被他牢牢按在胸口动弹不得,模模糊糊地听见外头的人有些犯难地说起魏轻今日与一众狐朋狗友去了天香楼喝花酒。 “他再是要韬光养晦,也不应是这样的时候。令他半个时辰之内将芮姬带到沧海楼,若是不成,便叫他将这些年吃下去的金子尽数给本督吐出来!” 今日随侍的人只得应是,又得控制住自己不要将目光瞟到督主怀中去。 谢不倾便已经放下车帘,令马车急走。 明棠被熟悉的冷檀香气这般笼罩,理智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谢不倾将她放下,她却狠狠地抓住谢不倾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的面前。 方才批好的外袍早已散开,被她自己扯得七零八落的雪白又如此大剌剌地落在谢不倾之前。 而她大抵是嫌那束胸带太紧,不知何时早将其解开,虽未抽走,谢不倾亦能察觉到几层衣料下的沉甸甸。 明棠双手火热,在他的脖颈与肩上毫无章法地摩挲,湿润的轻吻落在他的下巴上,宣泄着她不得宣之于口的渴望。 如待哺的雏鸟,如膨胀欲发芽的春种。 谢不倾的喉头都有些发紧,却仍旧道:“再等片刻,医者随后就到。” 明棠却睁开了眼,半怒半嗔地瞪着他:“等不及了。” 她要翻身而上,好在这车厢倒也还算宽敞,由得她动作。 谢不倾一手护着她,免得她动作间又撞到哪里,明儿又青一块紫一块,却方便了这小登徒子作乱。 她跨坐在谢不倾的腰腹上,谢不倾还怕她坐不稳,半扶着她的腰。 她衣衫不整地坐着,手正撑在谢不倾的腰腹上。 隔着几层里衣,掌下的肌骨坚硬。 青年人多年习武,身上自是没有半分赘肉,腰腹之间更是流线一般,肌理块块分明,即便是隔着衣裳也能摸清。 明棠由着欲意驱使,到如今却又不知该如何动作。 谢不倾眸色深深,睨着她接下来不知该做什么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捧着她的脸,起身深深一吻。 唇齿相依,兰麝芬芳与冷檀香气终于交汇到一处。 而恰巧那马车不知压着了什么,疾跑之中更容易颠簸。 明棠跨坐在他腰腹间,亦随着颠簸如弱柳扶风般一摇,狠狠被碾出了一声哭吟。 第182章 情热如火 如花蕊被狂乱地揉散,似乱云被春风吹皱。 她的哭吟皆被谢不倾吞入唇舌之中,上下皆被难以负荷的感官占据,谢不倾正捧着她的脸,察觉到她所有急促的喘息与难耐的情热。 若说是铁打的肌骨,那便是流水的矜贵美人。 谢不倾看见她微昂起了头,如同猫儿一般半眯着眼,虽是耐不住地哭吟出了声,这一下却是狠狠地解了馋。 明棠本就是易感的体质,如今情毒发作,更是易感数倍。 她腰腹间狠狠一颤,绵软的腿一抻崩紧,便再难支撑住自己,软倒在谢不倾的怀中。 暂且一缓,明棠趴在谢不倾怀狠喘了几口气。 谢不倾松开她的唇,见她还沉在余韵之中缓不过神来的模样,双唇微微启张着,贝齿下藏着软舌一点,娇艳欲滴,几乎引君采撷。 “上回怕外头的人听着,这回便不怕了?” 谢不倾抚弄着她小巧的肩背,帮着她喘匀气来。 情毒的热因这一下稍稍褪去几分,明棠也终于有了几分理智。 回想起自己方才依着本能做了什么,她的脸色更是鲜红欲滴,不知该怎么辩驳,欲盖弥彰地想从谢不倾身上起来。 可谢不倾焉会让她起来? 方才他可是忍着火作柳下惠,几度止着她动作,是她自己要投怀送抱的。 送上门来的小兔崽子,千载难逢的良辰,谢大督主焉会放过? 见她软着腰肢要起身,谢不倾却将大掌一扣,压着她不允起身。 他的长腿慢慢曲起,堵死明棠起身所有后路。 “明世子,方才一把推倒本督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意思,一时解了馋,便要跑了?” “本督可非柳下惠。” 明棠最擅趋利避害,抬头便撞入谢不倾暗沉的眼里,天生察觉到了危险。 谢不倾的眼瞳色深,这般看着她,倒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牢牢锁在目光所成的网中,叫她知道自己已成猎物,逃无可逃。 明棠半推在谢不倾胸口的手有些紧张地握了握,颇有些讨好地看着他:“大人不是替小的请了医者,先去西厂看诊罢。” 谢不倾轻笑了一声:“是吗,明世子倒总是口是心非。” 说着,他便将方才被压皱堆叠在两人腰腹腿上的下摆抽出。 紧贴的衣料拉扯,亦是一场新的折磨。 那昂贵精绣的朱红衣摆早被压得皱皱巴巴,上头氤氲濡湿一团,还随着拉扯覆上几条新的水迹。 “明世子,喝水也洒了?” 明棠本就被前头几句话说得惴惴不安,又被扯动的衣料磨出了新的兴头。 如今被他这般指东道西,不知如何回应,只觉得回回平平无奇的字词,到了他口中便不知道能组成什么下三滥的样子。 他却勾唇一笑。 “将马车绕着上京城转两圈,不急先回去。” “明世子,咱们的时辰倒也还长。” 谢不倾低哑的嗓音含着醇酒似的轻笑,明棠方才才浅浅解过的馋,又随着他的轻笑卷起,如燎原烈火。 魏轻正与狐朋狗友喝着花酒,眼角余光猝不及防地瞥见门口站着西厂催命的鬼。 他来此处,原本就醉温之意不在酒,借口内急起了身往外走,与那人错身而过。 那人略带停了一会子,又悄悄地跟上,没引起旁人半点察觉,与他在僻静无人处相会。 “大人有何事寻我?” 魏轻半身酒气,自己的眼底也生出半分熏然酒意,拉扯了下衣领,以散开胸口的热意——今日应付一天,魏轻面上也不知沾了哪个乐姬舞姬留下来的几点胭脂水粉,这起子纨绔子弟虽不敢玩得太花公然狎妓,但点几个弹琴跳舞的伶人助酒乐总是有的。 他在谢不倾面前总是一副财迷狗腿模样,但在旁人面前,他一收敛面上吊儿郎当的神色,也有几分玉面含威的凛然。 那人一拱手:“大人要芮姬,半个时辰之内就要到沧海楼。” 闻言,魏轻唇角溢出半点邪气的笑:“半个时辰?大人也未免太看不起自己,这样快就要人。半个时辰,沧海楼连他谢大督主的半个人影也瞧不见,你信不信。” 一听这个时候要芮姬,魏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能这般催,便必是那镇国公府的小世子又不好了。 她好的时候,自是西厂雷霆,秩序井然。 她一不好,那便是事事绕行,以她为先。 魏轻不在局中,自然一眼看清。 既然是这位动不得的玉菩萨不好了,这位谢大督主半个时辰便够了? 魏轻是半点不信。 但他见那西厂催命的鬼有些欲言又止,显然听懂了他这话的言下之意,桃花面上一点戏谑,挑挑眉便道:“自然,人我自会按时送到,但芮姬的诊金可不低,又要在沧海楼白等几个时辰,可要三倍的价钱。” 西厂没有出不起的价钱,那人点了头,隐了身形下去。 魏轻一抽腰间折扇,为自己扇去酒水带来的热意,一面唤出自己的暗卫,命他将芮姬领去西厂交接。 待人下去了,魏轻被凉风一吹,才觉得酒意上了头。 果真是烈酒喝多了,他都觉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在廊下寻了个地方坐坐醒醒酒,却觉得热意愈发上头,呼吸都带着灼烫的酒气。 不妙。 魏轻沉下内力一探,眼底陡然一凛。 常在河边走,今日竟也着了旁人的道。 魏轻半阖着眼,欲将药性逼出体外,却听得外头窸窸窣窣的声响。 几个贼眉鼠眼的人抬着个大麻袋在后院走,依稀看出个里头包裹着纤瘦高挑的人形,走动间从麻袋里掉出一朵珠花。 那珠花流光溢彩,旁边点缀几朵绒花,似短短的虎尾,憨态可掬。 他见过。 那是明宜宓的珠花。 魏轻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而那应当绕行上京城的马车,如今已然被知情识趣的锦衣卫停到了秋棠居中。 他们可担心耳朵要遭督主割了,路上便不敢听,如今在此,更将暗处守候的锦衣卫皆撤到距离之外。 无人能听见马车之中传来的气喘闷响。 偶尔有风撩动门帘,秋棠居之中隐约抽芽的花树窥见一闪而过的风光。 马车无人驾驶,在平地之中,却仍旧颤动着。 第183章 泛滥成灾 朱砂痣的红交映在白雪似的指尖。 攀越高峰的战栗。 捻弄粉樱的娇软。 兰麝的芬芳被搅乱成一团,与冷檀香气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你我。 谢不倾已然半坐起来,明棠被他半抱半压着靠在身后的衣裳堆里,几乎化成了绕指柔。 谁的氅衣,谁的罩衫,早已混在一处,成了为她垫压后背的一团绵软。 她的领口松松垮垮,欲掉不掉地笼住她的肩头,甚至连腰封都还尽职尽责地发挥着最后一点用处。 但明棠已然无力地仰靠在背后,无神泪湿的视野里瞧见马车顶上画着的仙鹤衔枝壁画。 谢不倾的唇舌细碎地在明棠雪白的脖颈上啄吻,仿佛含于唇舌里翻来覆去品尝的珍馐。 温热的触感一路而下。 然后汇入唇舌带起的漩涡。 普天都倾倒。 心与血皆如火热。 明棠的心口都好似凝结着一团盈盈一捧的火,狭小的马车车厢内几乎如火焰重山。 重重叠叠交映的粉白,异样感不适又新鲜,拉扯着她的灵魂飞升又坠落。 马车之中安静极了,明棠甚至能听见自己愈发粗重的呼吸,亦听见细碎暧昧的水声。 她几时尝过这样的滋味? 陌生的欢愉好似惊涛骇浪一般袭来,她听见自己的心跳都随着涌动的血液一同流淌。 愈发地热。 甚至不必再多动作,便早已春雪消融泛滥。 明棠没了办法,承载不住地闭上眼睛,任由泪水蜿蜒滑落,甚至咬着自己的手背,只怕外头充作车夫的锦衣卫听见破碎的哭吟。 她早已晕头转向,哪知道锦衣卫早已撤走。 身如随水逐流的浮萍,心却要担忧着外头是不是还有人在听。 这般的紧迫叫她更是紧绷,谢不倾将她熏红的脸一览无遗,亦察觉到她格外的情浓。 “唔……外头,还有人……” 明棠又要从喉中一字一句地挤出话来,又要防着耐不住的气声一同逸散出来。 “面皮这般薄,怕外头有人听见?” 谢不倾戏谑地笑,抬起头来卷走她的泪滴,又含含混混地吻她:“听见便听见,合该让外头的人晓得,你明棠当是本督的掌中之物,旁人谁也不配动你分毫。” “沈鹤然那小子也配?他半点都不配。” “他下回再近你的身,便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谢不倾喑哑的嗓音里夹杂起阴鸷的狠,即便明棠脑海之中的烟火几度散落,他却仍旧不急不慢地掌控着一切。 不必看,衣摆上乱糟糟的洇湿深色早不知染了多少。 分开的银丝断裂,明棠乱糟糟的脑海之中终于得了半点喘息之机,听出谢不倾的杀意不似作伪,下意识开口阻拦,却被更多的浪打得字字变调: “他,他的命,还有,大用……” “明世子当真好雅兴,如此这般时候,倒还记挂着他的安危。是当真还未娶妻,便先在后院之中豢养面首了?” 谢不倾手上的力道惩罚性地重了一些,又逼出明棠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只要是想起方才进屋时,瞧见沈鹤然就立在柜子前,微垂的眼中笼罩着晦暗不明的神色,手不过一柜之隔,便要触及他不容触碰的珍宝,他便觉得浑身的戾气难消。 若非明棠留着他有用,谢不倾杀一个静海王世子又有何惧怕的? 狼窝子里叼回来的白眼狼,果真记不得旁人的恩情,要以下犯上。 明棠不敢再说,吃苦的总是自己,察觉到谢不倾的手终于松开,才勉强松了口气。 但下一刻,便察觉到腰上一松。 马车的车帘一扬,那条苦苦支撑尽忠职守许久的腰带倏忽一下被丢了出去,如同明棠乍然睁大的眼。 谢不倾的掌从腰际一下子滑落到膝弯,随后捧着架在他肌肉坚硬的臂弯。 转轴拨弦,如同触动琴弦慢慢。 大珠小珠重重落玉盘,层层叠叠。 再是用手背压住喉舌,有些话也再难堵住,明棠惊诧短促的惊叫很快成了曲不成调的低泣,她羞怒的话在靡靡水声之中断断续续。 “那,怎么能行?” “不,不成!” “大人,谢……谢,谢不倾……” “我,我不成……” 更多的话,便被谢不倾也捂入掌中。 “你既然是毒性作祟,自是越多毒性被逼出越好。” 冠冕堂皇的借口,明棠的眼前都炸成了一团红霞似的烟火。 她的手无力地落在谢不倾的发间,揪着他的发尾,好似这才是脱水的游鱼最后一点着力之处。 一次又一次,连雪白的脚背都染上绯色,崩得紧紧。 他的耐心总是极好。 说是要逼出毒性,反反复复,当真不知疲倦,未曾停歇。 等到月上柳梢头,这西厂的马车才悄然驶入沧海楼。 非夜早得了信,带着等了不知多久的芮姬下去等候,谢不倾以红袍裹着人儿下了马车,脚尖真气一裹,几个起落,便带着她落在沧海楼顶。 明棠累极了,连眼皮都不愿抬。 偏生这一次的情毒实在太过霸道,便是如此一次又一次,明棠仍旧觉得有一股难耐的火气在四肢百骸窜。 谢不倾开了顶层的密室,将她放入浴池之中。 明棠如同没骨头的奶猫儿一般趴在了池侧,谢不倾为她清理干净,重新穿上衣袍,又将她抱了出来,放在她平素里批阅奏折的桌案边。 “歇一会儿,乖些。” 谢不倾揉揉她的鬓发,自己又进了密室。 明棠太累了,趴在桌案上不愿起来,听着密室里洗浴的水声,无意之中瞧见桌案上几本摊开的奏折。 她早知道谢不倾替小皇帝批阅奏折,却不知户部如何请奏用人的奏疏也要发到他这里。 明棠瞧见了明以江察举的走着,也看见了谢不倾那字如其人狷狂不耐的“不允”,心中微微一动,有些陌生的情愫。 但她着实太累了,看了两眼,眼便一点点地阖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窸窣的响动声,手腕处传来金丝被抽走的触感,然后便是低低的交谈声。 她听见医者生硬空灵的回话:“她所中的,是伏灵宫的镇宫之宝‘锦姝’。” “如何根治。” “不知。但不能交合,若触阳气,反而要血崩而死。” 第184章 手主动探入他的衣襟挑拨,玩些新鲜花样 “‘锦姝’出自前宫主之手,唯有圣女圣子方知晓解毒之法。且后来我派覆灭,记载各类药方与解药的藏书房亦在大火之中焚毁,如今世上恐怕再难寻‘锦姝’之解药。即便是我前几次给出来的药方也只能够压制,治标不治本。” 芮姬缓缓说起。 沧海楼一时间静了下来。 然后芮姬又是一停。 她察觉到明棠昏睡之中的不安,顺手施以针法,暂时为她缓解身上的不适,令她安稳睡去。 谢不倾伸手取了披在椅背上的氅衣为明棠盖上,一面问起:“既不能根治,又该如何压制?她日日皆有服用按你药方所制的药丸,为何此次发作比前几次更为剧烈?” 芮姬只能摇头:“我派所用的药毒,许多皆与蛊毒有相似之处,用药跳脱,毒性也易变化不稳。我所写药方诚然能够压制,但‘锦姝’亦有毒性躁动之时,并不可控。 彼时服用药物并无帮助,最好仍旧是以泄出毒性为手段,才能安抚毒性,待恢复正常之后再服用压制药物,至少可保不会日日发作。” 言下之意便是,根治不了,预防不住,吃药兴许可以压制,但即便如此,药性仍然可能会有忽然发作的时候。 而药性发作之时,亦不能交合解毒,否则还会危及性命。 说了如同没说,有这般棘手? 这伏灵宫的旧人,当真不曾藏私? 谢不倾目光晦暗。 芮姬今日被带来,仍旧蒙了双眼,察觉不到谢不倾的眸底有杀意涌动,更不知道谢不倾对她这般的江湖人,因着些旧事,着实没有半分信任可言。 但谢不倾亦知,魏轻已将芮姬收服,且伏灵宫已散多年,芮姬撒谎并无好处,也着实没有撒谎的必要。 ·谢不倾眼底的杀意暂散,不再在这件事情上多费精神,只问道:“那眼下她体内毒性可安稳?” “已散了大半,下半夜的时候兴许还再闹一场,要好好应对。既不能交合解毒,便另有他法,万勿胡乱伤人,请静候片刻。” 芮姬仿佛不知自己口中冷静严肃说的是何等豺狼虎豹之语,请了笔墨纸砚,虽是蒙了双眼,却也手速如飞在素宣上写画下不少的东西。 谢不倾瞥了一眼,无端想起来南下解毒归来的路上,黄巾给他买来打发时间的那本盗版书册后,所印的风月话本——芮姬所画与嘱咐,甚至比其还要细致数倍。 只算芮姬兴许当真是医者仁心,笔下虽如同详细地画了本带使用说明的避火图,面上却仍旧没有半分波澜。 待写就了,便将纸页皆推到谢不倾面前。 既然别无他话,芮姬也到了应当离开的时候。 有专人带着她绕路离去,芮姬也就顺从地跟着锦衣卫退走,到了下半夜的时候,才终于回到了住处。 此处皆是她与其他同属魏轻的暗卫所居之所,与她同寝的是一个与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剽悍女武师,平素里为人甚爽朗,喜欢同人说话,有些八卦。 见她蒙着眼回来了,这女武师笑着打趣她:“又是那贵人请你去了,这一回又是有什么东西这样见不得人,不叫你看?” 芮姬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兴许是身份贵重,这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实则也有些不解,不知道她所诊治的人究竟是谁,怎么需要遮遮掩掩成这个样子? 但转念一想,自己这几回诊治的那病人身上竟然中了他们早已消失多年的镇宫之宝,想必也不是什么寻常身份,事情又蹊跷,不告诉她也是应当的。 芮姬自然不知道,魏轻在谢不倾的事情上慎之又慎,明世子与谢大督主的关系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即便她已经被魏轻从景王手中挖过来,魏轻也不敢轻易暴露这些。 偏生与她同寝的那人又要凑过来问:“你江湖出身,多少有些功夫在身,即便是蒙着眼睛,也应当能察觉到一两分信息,同我说说,可有什么新鲜的?” 芮姬却早已被告诫过,所有的病情只需与每次请她去看诊的人说,就连魏轻都不必告诉,她便更不会告诉与自己同寝的女武师,随意搪塞过去。 两人说了些闲话,便更是晚了,到了应就寝的时候,那女武师出去小解了一趟,回来又挤眉弄眼地说起来:“今日可有一桩新鲜事了。” 芮姬对这些事情不大感兴趣,与如此健谈之人也未必聊得来,只是此人如此兴致盎然,她出于礼貌,不好不听,便温和地坐在一侧看着她,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 “我同你说,咱们世子今日竟不曾回来,夜里歇在了天香楼了。” 天香楼? 上京城最大的销魂窟,纨绔子弟最爱去的场所,虽说自家主子经常在外花天酒地,但大多数时候不过只是逢场作戏,并不当真在那烟花之地流连,今日怎生留在了外头? 女武师躺在床上,还在想这些八卦:“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天香楼里有什么如花似玉的天仙大美人?竟能将我们世子也强留在那里。” 手下的人私底下这般讨论,他们的主子现下却恐怕未必顾得上这些。 天香楼之中的某处厢房之中,早已是一片情浓之相。 这位中了药的景王世子与人深吻在一处,在理智将要崩断的一刻,终于舍得松开自己擒住的红唇。 他追着人上去,所见之人果然是明宜宓。 那几个偷偷摸摸的小贼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一被魏轻出声惊扰,个个跑得飞快,将人留在了地上。 魏轻与明宜宓自小青梅竹马,见不得她受苦,更见不得她受委屈,势必想要查清此事,更不能让清白女郎如此被留在天香楼这般声名狼藉之地,原本是打算将她送回明府去的。 只是如今到了夜里,这等销魂销金窟愈发人声鼎沸,来往者甚众,更不乏达官贵人。 谁也不知这些人之中是否有认识二人之人,更怕有人就在外头等着他作此打算,反而闹出事来,若被更多的眼睛瞧见,到时候极难收场。 他一郎君倒没事,但女郎清誉受损,恐怕要被人唾沫淹了,遂决定先暂且在天香楼之中留宿一夜,等明日里没了什么人,再将她悄悄送回府中。 却不料那药性实在霸道,美人在怀,本来就是襄王有梦,神女亦有心,他着实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有些越了雷池一步。 但终究理智尚且还存一丝,他对表妹自是珍重无比,怎么能在这般稀里糊涂之下,故而死死地点住自己的穴道,将人放回榻上躺着休息,自己则去了浴室泡冷水澡。 如此一来,就是一夜。 这般天气,夜里自然还是有些寒冷的。 如此天气之中,不在香香软软的被窝之中睡着,尽在这冷水之中浸泡一整夜,当真没半点意思。 魏轻一边缓缓地逼出体内的药性,一边苦中作乐地想起谢不倾的事儿。 他个大太监有温香软玉在怀,却有心无力,想必也没什么好滋味。 魏轻原本想想只为转移注意力,却不知想了之后,反而觉得更是满腹的酸。 那位大督主可从来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比起他现在的惨样,那位大人可不会在这初春寒冷的夜里泡一整夜的冷水——虽是有心无力,但世上花样可海了去了,这会子必是温香软玉在怀,不知要被翻红浪颠倒倒凤到几时,哪像他凄凄惨惨戚戚。 当真是叫人羡慕地要发疯。 魏轻恶狠狠地在心里想。 当真是同人不同命,同事不同命。 越想越骂,越觉得满腹的心绪不平,只觉得口中什么滋味都没了,只剩下酸溜溜的味道。 魏轻心中如何不平,却也不知他此刻羡慕的紧的谢大督主,这会子也极不好受。 因记挂着医者的话,说是下半夜恐怕还要再闹一场,又记挂着小兔崽子的身体,他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了一整夜。 初时心里还总是有些惴惴,只恐怕她忽然发作自己不知该如何应对,于是坐在一侧,闲暇无聊时又翻起芮姬留下来的那一叠“有用的画册”。 虽是写得极为公事公办,没有半点旖旎之色。 但将要使用之人就在身侧,瞧久了,难免满心的火气。 谢不倾只觉得自己未必要多学这些东西,于是又将画册丢到一侧去。 但人性大抵如此。 丢了一会儿,又冠冕堂皇地认为此乃医者嘱咐,看看也好,于是又默默地捡了回来,继续翻页。 只可惜他这一夜的书总算是白翻了,一整夜明棠都睡得极为安稳,不曾闹腾半分。 这不曾闹腾,原本是好事一件。 但对看了一夜画册的谢大太监来说,这事便不是那样好接受了。 那画册着实画的比风月画本后头夸张百倍的图样要专精的多,他甚至已然想了下一回究竟要身体力行的实践哪一个方法,甚至堪称颇有几分期待之意,哪能料到人家并未继续发作。 如此一般,谢不倾心中未免有些郁卒。 正巧这时候,外头已然渐渐的有些鱼肚色,看来是一夜已经熬过去,是第二日了。 谢不倾瞥了一眼明棠,目光触及她温柔的睡颜,倒一下子柔和下来。 罢了,没事总是最好,总不想她受更多的苦。 谢不倾时常批阅奏折到此时,倒也不觉得疲倦,在沧海楼之中点了安神的香,也只是为着那小兔崽子的休息能够再好一些。 谢不倾平素里用来批阅奏折的宝座已经给那小兔崽子睡了,他自己便在旁边再搬了一张小案,将堆积如山的奏折文书搬了一部分过来,就这般盘腿坐在一侧,细细地批阅。 西厂之中总是安静的,尤其沧海楼附近,无人胆敢喧哗。 天边渐渐的亮起来,也隐约有几点微光从窗之中洒落进来,四周皆是一片静谧,偶尔能够听到一两声鸟雀的鸣叫。 这动与静皆在一起,屋中安然温暖,甚至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意。 谢不倾从前替小皇帝批阅奏折,有时总能看到许多实在没有眼力见的奏疏。 还有些大人不知是不是平素里读的书着实太少,写的东西狗屁倒灶,不知府中的门客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吃干饭的,前言不搭后语的。 看得人脑仁疼,难免动气。 尤其今日更是荒谬,谢不倾翻到一本奏折,大赞明家有古朴之风,明二叔与明三叔何等国家栋梁,实在嗤之以鼻。 若明家那几个脓包点心也算是国家栋梁,大梁朝离玩完也就几日了。 他写到生气之时,便干脆将奏折一丢,侧过身去,盯着那熟睡的小兔崽子看两眼,这才终于觉得心中安慰许多。 若说明府与国朝有何贡献,也唯独就这一个小兔崽子招人顺眼些。 明棠趴在桌子上静悄悄地睡了一夜,小脸上压出了几道红印子,情毒染上的绯色略微褪下去了些,那几道红印子便格外明显。 这般娇气。 谢不倾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知道这矜贵郎君一会儿醒来又嚷嚷着脖梗身上疼,于是将她从桌上扶起来,暂且放到自己的腿上枕着。 明棠似是有些醒来的迹象,谢不倾动作顿时又放得再轻了些。 于是这小兔崽子又睡了过去,甚至安心无比地枕着他的腿再翻了个身。 小兔崽子既然已睡了过去,谢不倾便继续批阅桌案上堆着的奏折。 只是看着看着,便觉得膝上似乎传来一阵异动。 自己随随意意披在身上,有些松垮的外衫,此时好似被一张小手给拨弄开了去,然后有些微凉的指尖便顺着衣襟的缝隙探入其中。 他的肌骨总是分明,块块在指尖好似跳动。 明棠很是摸了一把。 谢不倾顿觉那奏折毫无滋味,将手中朱批放下,只以为是她醒了,咬牙切齿地要问问她这是何意; 却不想低头一看,明棠仍旧睡得熟熟的,却不知是梦见了什么,手倒很不老实地东摸西摸。 谢不倾一夜的火方才才熄灭了下去,最好撩拨。 但谢不倾只压着,怕明棠睡得不舒坦,还是将她的手从自己怀中拿了出来。 明棠甚顺从,一动不动,毫不反抗。 可等他再拿起朱批,想要继续批阅奏折的时候,那只手又不安分地伸了进去。 将手拿出来又伸进去,如此反复回,谢不倾本就不是个泥人捏的性子,压火本就需要耐心,如今耐心耗尽,一下子就窜了起来。 明棠自己倒是在这睡得安沉,殊不知自己点了多少火——看来当真是个狐狸精转世的小兔崽子,睡着了一大早上的还来挑拨人。 可不知这大早晨的本就是郎君最为精神蓬勃之时。 谢不倾再也看不下去那些奏折,抬手全拂落到地上去,当人从自己膝头抱了起来,整个放在桌案上,随后强硬的挤进她的腿间,俯身下去,轻轻地捏她的鼻尖。 “醒了?” 此招屡试不爽,他曾经用此方法逼得小兔崽子张了嘴,如今这般,又逼得迷迷糊糊的她彻底醒了过来。 她一夜安稳,乍然睁开眼,便瞧见这张俊脸,就在眼前。 第185章 色欲熏心,喜欢哪个姿势? 明棠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懵懵然地看了一眼谢不倾,然后环视了一圈,才发觉自己在沧海楼中。 昨夜的记忆这才回笼。 她在马车之上如此这般放浪形骸的记忆也一同袭来,好似带着彼此手指唇舌齐齐带来的快慰酸软,一同灌入她的脑海之中。 这样的事情,于她两辈子的记忆之中,着实是头一回。 她前世在金宫如此风尘之地,自然也被迫看了许多伺候人的东西。 金宫要将这满宫的可怜女子换成源源不断的权势金钱,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强迫诸位魁首留住恩客——要长久地能留住人,光是一张好皮囊还不够,自也要有一身皮肉功夫。 其中羞耻下作屈辱的技巧不知凡几,便是在这一场男女情事之中,女人也多在卑微之位,任人采撷掠夺,不过只是为男人带来欢愉的工具;男人少见愿意屈居人下、予人快慰者。 但昨夜谢不倾…… 明棠顿时红了面皮,似乎想起彼时自己被他的臂弯撑开双腿,被迫绽放之时是何等模样。 “咳咳……大人可否先放开我。” 开了口,明棠才意识到自己的嗓音究竟有多沙哑,定然是昨夜过度用了,面上更是一片云蒸霞蔚。 明棠只觉得自己连头发丝儿都不敢面对谢不倾,目光一触及他的红唇,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谢大督主这伶俐的唇舌究竟做了什么好事。 “倒是谁一大早上的,睡着也不安分?明世子惯是会恶人先告状的。” 谢不倾邪气地挑了挑眉。 他的皮囊冶丽,同儒雅随和沾不上半点关系,眉眼之中一抹邪肆的火热不容忽视,明棠只觉得自己在他的目光之下都好似无所遁形。 然后明棠这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手下一片滑腻滚烫。 触感坚硬细腻,按之颇有弹性。 明棠甚至下意识地按了按,然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手竟在谢不倾的衣裳之下,直接与他的腰腹相贴。 薄又坚韧的窄腰劲瘦有力,腹肌分明,就在明棠的掌下。即便不看,指尖也能察觉到藏着如何隐而不发的力量。 明棠顿时如同被火烧了一般,瞬间将手抽了回来,欲盖弥彰地轻咳两声:“大抵是梦中梦见了什么,故而才不小心的。” 谢不倾却抓住了她细嫩的手腕。 常年练武留下的薄茧,就这样在她娇嫩无比的肌肤上轻轻摸索,带来点点酥麻。 他慢条斯理地抚弄,引起身下之人的阵阵颤栗。 “明世子真是撒谎不眨眼,方才也不知是谁,来回用手解开本督的衣襟,拦也拦不住,倒也不止一次——做的是什么好梦,竟能如此精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拨人?” 明棠无从知晓。 她哪知道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什么? 睡得昏昏沉沉,一醒来也将梦都忘干净了,还不是由得他说? “我应当没有……没有罢……” 明棠脸皮子薄,是绝对不肯承认自己色欲熏心到这个地步的。诚然这位谢大太监身材极好,手感亦是上乘,自己却不是那色中女恶鬼,怎生在梦里都对他上下其手? “做了的事情,如今翻脸就不认账,想不到明世子竟是这般毫无责任心之人。” 谢不倾轻笑一声,暂且松开了手,却沿着她的腰线,一路渐往凹陷之处下滑。 “看来,还是要本督自己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明棠闷哼出声,忍不住伸手去抓他的手,阻拦他的动作:“如此一大早!” 后头的那半句“不可白日宣淫”,以明棠的面皮,着实说不出口,明棠只得对他怒目而视。 谢不倾却充耳不闻。 这小兔崽子两脚猫似的力气,阻拦他是半点不够。 谢不倾甚至只需要一手便能擒住她两只手的手腕,直接举过头顶,令明棠没有半分反抗之机,还因这等姿势不得不弯起身子,将自己迎向他的怀中。 “明世子的手,既然这般不听话,不如便捆束起来,日后……” 谢不倾另外一只手捧住她小巧的下颌,泄愤似的咬住她脖颈上的一块软肉,深深地吮吻,留下一朵新鲜的梅花,含混不清地说着后头的话,只有他二人才能听清。 明棠被他说得满脸绯红,几乎被他这说不尽的荤话惊得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说道:“怎可如此?” “这双手实在是不安分,总是不做应当做的事情。只是本督仁慈,将这双小爪子还给你留着。” 谢不倾有几分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怀中的小猎物。 他在上,她在下,男女之间天然的体型差异与力量优势更是明显,谢不倾分明没有其他动作,但在明棠身上微微逡巡的目光,早已露出不可忽视的侵略性。 像是野心勃勃的狼。 他的手已然压在了昨夜他亲手为明棠系好的衣带上。 “明世子不曾习武,不知这早间最是精力充沛,本就是练习技巧的最佳时候。” 明棠愣了一会儿,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口中所谓的“技巧”,究竟是何等技巧。 分明是好好的话,正经的词,到了他口中,什么话都能变个意思。 “如今武术先生还不曾到我府中来教我,不必晨练。” 明棠只得负隅顽抗,只当自己听不懂这些话的言下之意,拿明面上的事情与他对垒。 她昨夜的腰几乎都废了,如今的嗓音都还哑着,应付不了半点。 这谢狗贼当真好精力,他是真不觉得半点累不成? “明世子不懂,此技巧,非彼技巧。” 谢不倾意味深长地一笑。 他在明棠已然没几块好作画之处的肌肤上烙下几朵细碎的红印,随后将昨夜他几乎翻看了一整夜的“画册”拿来,放在明棠面前。 “自然,从本质上来说倒也没什么不同,皆是锻炼自我,增强体格的好技巧。” 明棠已然知道这谢大太监的嘴里没几句正经话,自然也对他那手中的画册充满怀疑:“这是何物?” “昨夜本督为你请来的医者为你对症下药留下的应对技巧,明世子尽可翻阅,便知其中内容。” 谢不倾的回答没有半分滞涩,很是自然而然,仿佛没有半句假话——他自然觉得自己没有半句假话,说的可是句句属实,端看明棠自己如何理解了。 明棠却已经与他打过这样久的交道,下意识地从他的话中闻出不寻常的味道,他这话再不作伪,也很有些不对头。 故而明棠并不将那画册接过,只是有几分商量地说道:“此画册一会儿再看,我又不精通医术,如今看了也是看不懂。不知是否能请大人先起来,如此这般压着,倒总难喘过气来。” 说着,眨眨眼睛,很是真诚乖巧的模样。 到了这件事情上,谢不倾反而最有耐心,半点不急——有什么可急的,本就是遵医嘱。 芮姬亲自画的册子,乃是来自医者的至理名言,那小兔崽子再是不肯,也不能反驳。 故而谢不倾闻言也不多说什么,便将她先从身下放开,意味深长一笑:“也是不急。” 谢不倾看着小兔崽子火急火燎地从他身下翻了出去,急促又有几分狼狈的样子,有些意味深长地一笑。 昨夜沧海楼之中的近侍早已被他遣了出去,于是他先走到外头去,将在外院之中候着的非夜叫了过来,命他下去备水,准备干净外裳。 沧海楼从不留外人,但如今督主又为了这位矜贵的小世子破例。 但非夜即便心中有多少好奇想说的话,面上也不敢露出半点,连忙下去吩咐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竟碰见了拾月正在外头站着,有些徘徊之意。 他与这两姐妹倒很是熟悉,一眼认出来这容颜虽与摘星并无区别,但从她面上神情与周身气质的细微差异上来看,这人应当是拾月,故而上去问起:“阿月,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成?” 拾月也点头:“自然是有事情的,只是这个时候不好。” 更多的话就不知应该怎么说了,只是眼神往上头瞟了一眼,分明是看着沧海楼的顶楼: “我这时候来,来的是有些不是时候,只是消息紧急,还是得应当秉告上去,故而在此徘徊。” 拾月昨日带着那小太监出去找他的兄弟,等事成之后回来,寻明棠理事却找不见人的时候,才被鸣琴告知,小郎君身上的毒性又发作了,被千岁爷带走了。 鸣琴姐姐自然是一如既往地如丧考妣。 潇湘阁里头都没有几丛杂草了,她都没处薅草发泄怨气,只得去拔花圃里种的万年青,将它的叶子稀稀拉拉拔了一地。 自不必说,便是鸣琴不说前因后果,她看到鸣琴绿了的脸也知道是发生了何事。 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若是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拾月才不肯当那个没眼力见煞风景的人。 但这事着实有几分紧要,拾月心下左右为难了好一会儿,还是来了。 非夜也不敢多问,只是他与拾月关系尚可,从前也是一同共事过的,便说道:“我进去替你看着,若有合适之机了,我再出来喊你。这大白日的,总也不好一直……你说是吧。” 说到这里,都已然是压低了嗓音,不敢多讲,唯恐被人听见掉脑袋的。 拾月忍不住想笑,也是悄声凑过去说道:“我很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主子什么是遵循礼法的人?是不是青天白日的,原也没有什么分别。” 这话说得在理,非夜也没法反驳。 而拾月沉吟片刻,还是说道:“你进去通传,若是觉得时辰要久些,便先出来告诉我,我便将事情先写作密信,等事了了,你第一时间带进去,转交给我家小郎君。眼下我还要回去府里头,大堆的事情要我处理。” 她如今已经愈发像个理院子杂事的大使女了,很有些独当一面的架势,非夜点了头,忍不住打趣两句:“先前我听院子里头的同僚都传说,你对那小郎君很是上心,难不成你当真生出日后不干退休了,便去这小郎君身边当妾室伺候的念头来了?” 本就是玩笑,拾月也抿着唇笑起来:“怎么不行,镇国公世子,未来的镇国公,我便是去混个良妾之位,日后的日子也过的舒坦!更不提明世子本就随和大方,这日子你可不知有多神仙,你可羡慕不来。” 两人在这说不尽的玩笑,不知外头有一抹衣角贴在墙角处,听完了他们说的这些打趣,这才悄悄离去。 待走得远了,到了无人处,这憎恶的声音才敢骂出口:“阴阳颠倒,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处?不过是旁人不要的货色,连自家人都嫌弃。运气好一时借了东风傍身,还当真觉得自己会乘风而起,倒也引得你们这些人趋之若鹜,赶着趟去捧她的臭脚!呸!一个个尽是不要脸的人!” 而沧海楼之中,明棠丝毫不知这些咒骂。 自然,她若是知道这些咒骂,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 毕竟在这一刻,恐怕多少咒骂也不如她手中当下捧着的这一本画册叫人震撼欲死。 “这……这……” 明棠是被谢不倾强塞着看的,却不想翻开瞥了一眼,险些上不来一口气,将自己当场呛死在这。 她红着脸立即将其阖上,如同拿了本烫手山芋似的,一下子丢得远远的。 谢不倾却从后头笼住已然洗漱好的明棠,轻轻地含住她的耳尖,低哑地笑:“怎么,喜欢哪个姿势?” 第186章 选一个你喜欢的姿势 “……” 明棠自然没有喜欢的! 这能喜欢到哪去? 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不知道这谢大太监从哪弄来作弄自己的,里里外外瞧着,桩桩件件都是羞人的很,怎生还能这般冠冕堂皇地拿着画册叫自己看? “这些东西……成何体统?”明棠轻咳了一声,似乎还有些沉在刚才那画册带来的冲击力之中无法自拔。 “明世子可不要对此物有偏见。这可不是寻常的避火图,乃是那位伏灵宫的圣手亲自所绘,是为了你对症下药,缓解你毒发时的痛楚。此乃医嘱,明世子怎可讳疾忌医?” 谢不倾见这小兔崽子脸上有些羞恼之色,唇边忍不住带了些笑意,伸手去捏她鼓鼓的腮帮子:“怎么,有这般不喜欢?” 明棠着实不想回答。 这谢狗贼,有没有想过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太冠冕堂皇了些? 且说是不是当真是医者所绘;就算是,这东西也着实是叫人羞恼,哪有叫人一遍又一遍看的。 谢不倾唇边的笑意便变得更深了,故作惊讶:“这样好的东西,明世子竟然不喜欢?本督瞧着倒还挺喜欢的。” 明棠被他这不要脸的话说得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您自然是喜欢的。” 又不要他受苦,他当然喜欢了! 若是让这狗贼去受苦,那她也挺喜欢看的。 只是这话明棠不敢说出口,也不敢叫他察觉了,垂下眼来,将眼底的神情皆藏住。 谢不倾看着她那气鼓鼓的,分明一肚子话却不敢说出口的样子,很是从逗她这件事情之中发掘出许多乐趣,闻言忍不住一笑:“瞧你这嘴垮的,都能挂油壶了。” 明棠不想应他,微微有些挣扎,想从他的怀里出来。 谢不倾焉能让她如意? 他长臂一伸,又将人捞回自己的怀里,搂着明棠坐回到桌案前,将被她扔出去的画册捡了回来,堂而皇之地摊开在桌案上,非是要二人一起看。 这桌案上还有写了一半的奏折朱批,谢不倾懒懒散散打着官腔批复,原本是一副何等伟光正之局面; 而如今这些大人义愤填焉掷地有声的各色奏疏,却被压在了一打如此桃色艳丽的画册之下。 这副场面两相冲击,着实荒淫无道。 “明世子对这画作有何见解?” 偏生写这朱批的主子半点不曾意识到似的,兴趣盎然地将其摊开,面上的神情一本正经的如同欣赏什么惊世画作似的,雪白的指尖就在那些画册上轻轻点点。 指腹上的那一点朱砂痣,正好与画上的景象相对。 这幅场面倒当真有与明棠残存的记忆相似。 曾几何时,在驿馆初见的第一夜里,甚至包括昨儿夜里,这双玉手便是如同现下这般穿花寻蕊,指腹上的那一点鲜红的朱砂痣,好似衔弄着棋子,一指定江山。 明棠被脑海之中反复涌动的场面景象激得双颊生出绯色,忙将自己的思绪悬崖勒马。 而谢不倾正好看见明棠红艳艳如同石榴似的通红耳垂,忍不住以唇齿轻轻咬了一下。 明棠本就是被半抱半按在他的怀中,正坐在他的腿上,两人贴的这样近,身后的人说话轻笑时温热的气息就打在敏感的耳后,明棠已然察觉到危险的气息。 更不提谢不倾早已经对她身上的敏感之处了如指掌,只不过是轻轻的咬了一下她的耳珠,就叫明棠有些耐不住嗓子底下的轻吟。 故而她再一次将那画册一合,说道:“既然现下已经好了,那便不必劳烦大人想这事。” 谢不倾知道她这又是缩了脖子当鹌鹑,冷不丁问道:“就算这次如此,那下次又如何呢?” “若是还有下回……下回的事情,下回再说罢,何必眼下就做打算。” 明棠实在觉得这个话题羞人,不愿再面对。 谢不倾大感可怜可爱,愈发想要逗她:“可没有明世子这样好拖延的,下回的事情下回再说,下回复下回,下回何其多? 那也看来是明世子对自己的治疗方法没甚感兴趣的。既然如此,本督总是记挂着你的身体,为了你的身子康健着想,日后每一回都由本督勉为其难地替你选了吧,倒也不必太感谢本督。” 明棠愣住了。 方才虽然只是一瞥而过,但也仅仅只需要一撇而过,就能看清那画册之中究竟有多少了不得的东西——若是无论如何都要选的话,这要是当真叫这谢狗贼来选,那可真是羊入虎口了。 这死太监最是喜欢折磨人,到时候必会选择那些最羞人的,那还不如叫她自己选呢。 故而明棠立即否认:“……这样的小事怎敢劳烦千岁爷?还是让小的亲自选吧。” 谢不倾便眯着眼睛笑:“既然如此,如今就再选一个。” 说来说去,话还是绕回到这里。 总是要逼她现下一定做出个选择来。 明棠知道这谢狗贼耐心极佳,就算是一件小事,若没顺了他的意,他也不知能寻出多少方法来纠缠此事。 今日这件事情,自己躲过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 于是她遂将那画册拿来,忍着羞怯翻开,随意指了个看上去不是那样过分的姿势,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就这个吧。” 这就正中了谢老贼的下怀。 他心情上佳,昨夜一夜憋下去的火终于有了疏解之机,手便顺着方才捧着她下颌的角度慢慢滑下去。 就算只是在她脖颈上游走带来的酥麻感,也足以引起身体深处早已食髓滋味的欢愉,明棠分明想要反抗,可到底扭不过他的大力气,被他三两下就点拨起心中的焦躁。 谢不倾不知何时,已将她转过身来,半压在桌案上,正俯下身要去吻她。 明棠已经半阖着眼,水润的红唇微微启张,十分引君采撷,诱人至极。 正是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如此良辰美景,正是水到渠成,正好成就好事之时,哪个这样不长眼的撞上门来? 非夜的嗓音在外头响起:“大人,有景王世子的急信。” 这是何等没用的消息? 谢不倾一刹那脸上黑如锅底,面上很有些不耐:“他的消息,只要人没死,便不必在这样的时候送上门来。” 非夜自然也晓得自己这个时候过来是最不讨人喜欢的,但一件事情接另外一件事情,两件事情都与明世子有关,他也拿捏不准究竟是主子的意思重要,还是明世子的存在更重要些—— 毕竟这位主子如今虽还是像从前一样任性妄为,但行事之中多多少少添了一个明世子为特例,总是多照顾她两分。 故而非夜连接了两个消息,丝毫不敢耽搁,连忙将消息送了进来,就算明知道自己要挨骂,依旧挺身而上。 故而现下虽然听了主子的斥退,非夜仍旧站在门口没有离开:“这消息与明世子有关,是景王世子叫人送来给明世子的。 不仅仅只有这一点消息,方才阿月姐过来了一趟,也是带了镇国公府中的消息过来。 这两件消息皆与明世子有关,属下接力在外头接了消息回来,皆要禀报给小郎君,属下这才不敢耽搁,连忙送了进来。” 明棠亦被打断,一下子从情迷之中醒来,这才发觉自己的领口不知何时又被人给拨弄了开来。 肩颈上一片红色梅花印丝毫没有消下去的迹象,如今瞧着又新添了两抹红痕。 她有些羞恼,轻咳了两声,将自己嗓音之中的沙哑压下去,一面又连忙将散乱的衣襟都拉紧,打理好自己,一本正经地说道:“消息带进来吧。” 非夜这消息来的也真是时候,若是这消息还不来,一会儿她都要被人吃干抹净了。 到时候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谢大太监哪会给她半点喘息之机? 没得个午时,她是出不了这西厂的。 非夜分明察觉到一道目光隔着门扇都快要将自己洞穿,不必想,自然是被打搅了兴致的千岁爷。 但千岁爷分明也没有半点要阻拦的意思,便知道自己这一下终究是赌对了。 这位明世子,由此可见,在千岁爷心中的份量可着实不低。 若是旁人如此公然不应他,越过他做决定,这会子恐怕都不知去哪收拾收拾投胎去了,哪像这位明世子,一直都好端端的。 非夜心中虽然有着许多乱糟糟的念头,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些许,低眉顺眼地带着密信进去,然后又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为他二人关好了门。 谢不倾被打搅好事,心中正是满腔的恼火,见了非夜的动作,实在忍不住讥诮道:“来的时候丁点不知道,走的时候倒知道了。” 非夜自然是不敢跟他顶嘴的,已经悄悄地退到外头去当透明人了。 谢不倾又看明棠,笑道:“明世子真是好大的本事,来本督这沧海楼也不过就这样几回,倒把我沧海楼里头的人个个都收拾个清楚。拾月一心向着你不说,如今连这个小子也都向着你了。” 明棠心中记挂着那两封消息,没功夫应对他,顺口答了一句油滑的:“自然是因为诸位都晓得大人对我有几分垂怜,故而因此爱屋及乌,全凭着大人的脸面,才多给我两分优待罢了。” 这话终于可算是拍了个好马屁,谢不倾方才满心的火也终于被她这一句话安抚到了,故而也只是哼哼了两声,没再多讲。 他在一边坐着,也没贸然凑上前去看那两封消息之中究竟有什么内容,只是等着小兔崽子看完了,才淡淡地问她一句:“如何?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了?” 明棠却是一下子坐了起来,刚才脸上残余的一两分暧昧情热顿时退了个干净。 她倒也不觉得这些消息有什么可瞒的,既然这谢大太监已经开口问了,她也就说了。 “我阿姊出事了。” 谢不倾自然知道,能被这小兔崽子认可的阿姊,也就只有那位明大娘子,景王世子的心上人明宜宓。 只是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出事了? 是了,魏轻能这么火急火燎送进来的消息,九成是与这位大娘子有关。 “出了什么事,紧不紧急?” 谢不倾问起。 明棠随口应了一句:“是有些麻烦棘手。” 她下意识地拿过了一边的氅衣披上,一边就要往外走。 她没注意到自己手上拿着的衣裳可不是她平素里穿的,她昨夜被人抱进沧海楼的时候身上不着寸缕,这氅衣只会是谢不倾的。 只是这个时候,明棠满心都只记挂着自己的阿姊了,氅衣拿错了也浑然没有察觉,只是顺手往自己身上一披,便急急忙忙地外走。 多走了几步,明棠才觉得有些束手束脚,低头一看,才发觉袖子比自己平素里穿的长了不知多少,衣摆也有些拖地了。 她这时候才发觉,自己穿着的竟是谢不倾的氅衣。 他身高颀长,自己穿他的衣裳,甚至有几分少年偷穿大人的衣服模样。 明棠又连忙回过头来,便看见了谢大太监负着双手站在桌案旁上,不过只穿了两件薄薄的中衣,一件外衫都没有。 “明世子倒还记得本督,真是可喜可贺。” 阴阳怪气的很。 明棠理亏,自然不好多说什么,便欲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下,先交还给他。 谢不倾却只是走上前来,俯下身,雪白的手指拿起了她衣裳上的衣带,为她仔细的系好,又将稍长的衣袖为她叠好。 “罢了,本督这里又不是差这一件衣裳,你既没衣裳穿,若你喜欢这件,你穿去也就是了。等宫中的织造司做完了,回头叫人开库房给你送去。” 谢不倾低下头来说话,温热的气息正扑在两人面孔之间,就好似二人的呼吸,天生就是在一处,合该这样融合在一起似的。 不见多少暧昧,却显得十分温情款款。 明棠的心有那么一刹那,漏跳半拍。 这男人平素里若不是一副狗样子,温声细语地同人说话,再加上这副皮囊,杀伤力实在太大——就像如今这般,他站在自己的身前,半俯下身来为她系好衣带的模样,着实专注又体贴。 但谢不倾的皮囊向来是充满了欺骗性的,而这等贤惠模样也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似的昙花一现,谢老贼替明棠将外衫系好,竟是瞬间将她打扛,抱起来直接从沧海楼的顶层一跃而下。 明棠着实有些怕高,也没想到这谢老贼的胆子竟然这样大,抱着她就直接从顶层往下跳。 能察觉到身边有风呼呼地吹过,有些透骨的凉意。 就算是那件远超于明棠体格的氅衣,也拦不住这下坠时的疾风。 明棠惧高,悄悄往后缩了缩,不敢看外头急速下坠的画面,连忙将眼睛闭上。 第187章 榻上“激斗” 谢不倾察觉到她的瑟缩,猜到她是畏高,抱着她的手也更紧了些。 “怕就攥紧些,不会有事的。” 谢不倾放缓了些下落的速度,不如同自己一人时一样随意起落,接连在几个檐角处跳了,最后才如燕一般轻巧落地。 “下来了。” 明棠这才敢睁开眼,从他的怀里下来。 谢不倾看她微垂着眼,有几分思索的模样,猜到她心中在想什么,揉了揉她的鸦青鬓发:“想学轻功?轻功要些底子,你的身子太弱,如今未必能学。” 明棠没料到谢不倾猜得这样准,不过她原也就是随意一想,这副破烂身子能苟延残喘到今日,已然算是上天垂怜,学不了轻功,她也并不觉得意外。 “没事的,这不是有千岁爷在。”她抬起头来,看着谢不倾抿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眼底有些揶揄之意,显然是故作油滑。 明棠生的明雅,笑起来更是艳丽三分,如今她身上还穿着谢不倾的大氅,朱红的氅衣衬得她的肌肤赛雪,更显得弱不胜衣。 她其实适合这样艳丽的颜色,但她平素里只爱穿白衫——想起衣裳,谢不倾又想起自己偷偷造访潇湘阁的那一夜,瞧见明棠半夜就寝都还抱着自己给她的第一件氅衣。 谢不倾知晓她故作油滑,凤眸之中藏了两分不自觉的温软,却也揶揄回她:“本督可不是时时都在。只是衣裳你若要,随时都有。” 明棠难得愿意同他说笑,一听这话,只觉得这谢老贼果真擅长扫兴,忍不住翻个白眼:“那就作罢,靠别人去。谁要你的衣裳,还你就是。” 她哪知道自己的潇湘阁半夜被人悄默声地“造访”,自己抱着氅衣睡觉的事情被谢不倾看了个正着,拾月与鸣琴也以为她心中知道,没人与她说一声—— 不过明棠抱着那衣裳,原本就没有什么别的含义。 她自幼丧父失母,没甚安全感,小时候常要抱着鸣琴一同就寝才能安心入睡,后来她渐大了,鸣琴自知身份不再与她同睡一榻,明棠面上不言,却也总要抱着些什么才能睡着。 那件氅衣确实厚实又毛绒,明棠私心里很有些喜爱,又是自己穿过的,故而上回赏赐衣裳的时候,还是将其留了下来,常常抱着衣裳埋头在毛茸茸之中,一同入眠。 明棠口中这样说着,又作势要去脱自己身上属于谢不倾的氅衣。 谢不倾明知明棠不会当真脱,却也舍不得她大清早的吹风受寒,便按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来,居高临下地看她:“明世子想靠谁?沈家那个白眼狼,还是上回送东西的阿猫阿狗?” “谁都可以,总归大人不愿意。”明棠要挣扎。 谢不倾最不爱听这话,皱了眉头,有几分阴郁,却也知道是自己逗人逗过了,遂将人又一把抱起,不与她继续说这些了,径直就往外走。 非夜在外头备了车马,目不斜视。 等他们走得远了,才有八卦的锦衣卫从道旁冒出来去问他:“方才督主在,不敢近身,远远瞧见明世子的红衫觉得眼熟,是督主的衣裳?” “看着了就看着了,还出来问?别传到外头去。” 谢不倾对明棠的特殊优待也不只这一次,早在西厂之中传开了去,几个人看过了八卦,也就自己私下里说说。 几个刚从诏狱里清扫出些残肢碎屑的锦衣卫一身的血腥气,听见外头的八卦声,有人颇有几分歆羡地叹气:“没那好运气,要是我也能得千岁爷青眼,也不至于连个重要位置也混不上,日日在这背死人扫垃圾。” 同他一起清扫血污的是个面上覆着面具的高挑女卫,未被面具折盖的下巴上隐约可见一片溃烂扭曲的疤痕,身上半身都是腥臭的血迹,也不知是收拾了什么样的惨局。 闻言,她浑身僵了僵,唇角崩得紧紧的,就连那些扭曲可怖的疤痕都被拉出一条刻薄苛刻的长线:“咱们谁也没这好运气,吃一次挂落,就被贬到外头来做这苦工。” 这话就没人敢接了。 上头的意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贬下来各有各的错处,自己心里都明白。 气氛一静,那女卫浑身的不平煞气便更是明显,连面具都遮不住她双眼之中翻腾的憎恶与恨意。 明棠与谢不倾到天香楼,找到魏轻与明宜宓的时候,这两人正在床榻上滚到一处,“激斗”酣畅。 须臾之前。 明宜宓不知自己怎会在这里,她一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唇角也丝丝抽疼,陌生的环境叫她猛然惊醒,遂缩在床榻角落不敢出声,只打量起周围。 于是她便看到自己的榻边还趴着个男人脑袋。 不仅如此,那男人还没着外裳——而自己的身上,反倒罩了一件满是胭脂水粉与酒气的外袍。 明宜宓脑海之中“嗡”的一下,冷艳的脸上红红白白,不可置信,将那衣裳拉开,确信自己身上的衣裳还穿的好好的,身上也没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那人微微动了动,看着像是要醒过来的样子,头还未抬起来,手便往床榻里面摸,沙哑着嗓子迷迷糊糊地问:“宓娘,好些了么?” 明宜宓自小便是循规蹈矩养出来的高门女郎,从未与人有过非礼往来,这人忽然朝她伸手,她顿时一急,抄起一边的瓷枕,就往他伸过来的手上砸过去:“登徒子,别过来!” 魏轻正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一声娇喝,随后一股子风带着力道往他的手上打过来。 宿醉和药性让他的反应略慢了半拍,没及时躲过那瓷枕,狠狠被打中了。 他登时疼得龇牙咧嘴,终于找回了半分自己的速度,手背上虽红了一片,却仍旧抓住了她的手腕,道:“宓娘,是我!” 可惜他的嗓子哑的厉害,与平常截然不同,哪能听出来他是谁? 而明宜宓哪会看他生得什么模样?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过了如此一夜,明宜宓正满心困顿惶恐如惊弓之鸟,陡然被他这般制住,只怕他要霜害自己,反而应激,立即往他的手上咬过去。 魏轻被咬得疼,又不敢太大的动作伤着她,便伸手轻轻按在她的脖颈上,打算先点她的麻穴。 正是此刻,接了信过来的明棠与谢不倾,刚巧推开房门。 正在榻上“激斗”的魏轻听得声音,下意识地转过头来,便瞧见一高一矮两道朱红的身影。 明棠被面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二人—— 魏轻衣衫不整地与她的阿姊倒在一张床榻上,他在上,她在下,正死死攥着她阿姊的手腕,另外一只手还扶着她的脖颈,不知这只登徒子的手究竟意欲何为。 明宜宓涨红了脸,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却死死地咬在魏轻的手腕上。 二人的头发衣裳皆纠缠到了一处,分不清彼此你我,面上也都是一样的绯红。 谢不倾也没料到入目的会是这般场面。 方才外面自然有层层守着魏轻的暗卫,那些暗卫也没拦着二人进去,谢不倾哪知一进来会见到这副场面? 他回过神来,轻笑了两声,有些戏谑地说道:“怎么,景王世子这大早上的将我和明世子喊过来,就是为了看你这儿的?” 魏轻分明听出两分欲求不满。 他想到自己恐怕是打搅了他的好事了,脸上也有些下不来台,但眼下这副场景,分明又不是他二人以为的那样。 魏轻这般厚的脸皮,也头一回涨红了脸,有些不知该如何解释,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明棠已然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不管魏轻究竟是如何,谁知道他这般压在她阿姊的身上,是否有几分强迫之意? 要说在这黑心烂透了的镇国公府之中,还有什么人叫她担心两分,唯独只剩下一个明宜宓,不论他二人究竟是否互相有心,如今婚前就被这样按在一处,若是真叫有心人瞧见,到底是损人清白。 “你起开!” 明棠一下子就将呆住了的魏轻掀开到一边。 她平常没什么力气,现下实在是担心的很,竟也有这大力气将他弄开。 明棠伸手去扶明宜宓,边道:“阿姊,阿姊别害怕,是我!” 明宜宓刚才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眼,如今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才终于看向声音的来源。 刚睁开眼,看清是明棠,两滴豆大的泪就滚落下来。 明棠自然知道,明宜宓为人高雅,怎么会来天香楼这样下三滥的地方。 而且魏轻送过来的信件之中,虽然语焉不详,也透露出了明宜宓多半是被人暗算之意——明棠不敢想究竟有多少暗算,只道还好被魏轻撞见,也怜惜明宜宓这一夜里恐怕担惊受怕的厉害,连忙安抚她: “阿姊不要害怕,没出什么事情,有我在。” 两人说着,明棠便将人先扶下床榻来,带着她先回镇国公府。 她再是个心智坚定的女郎,这会子恐怕也心神失守。 明宜宓点了头,脑海之中还有些混乱,瞧见衣衫不整、满脸憔悴的魏轻在一侧失魂落魄的站着,手背上是被她砸得红肿,手腕上也还有她的一圈牙印,神情更有几分复杂。 但终究她的信任与担心还是更多些,还是轻声开了口:“……表兄可还好?” 魏轻也回过神来,见她对自己并无多少隔阂,终于是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好,一切都好。” 明宜宓的目光就落在她砸出来的红肿上,有些歉意地问:“还疼不疼?” 魏轻便傻乎乎地笑:“不疼。” 明宜宓就瞪他:“尽是胡说,都肿了,还说不疼。” 明棠在一边,反倒觉得自己像个多余人,只觉得甚是牙酸,便催道:“这是什么好说话的地方不成?阿姊,还是速速回府去罢。” 说着,便拉着明宜宓往外去。 明宜宓有些昏昏沉沉地往外走,又看见明棠从一高挑青年人身边擦身而过——这时候她才看清此人面孔,忍不住一惊。 竟是九千岁…… 她又看明棠,又看魏轻,只觉得暗自心惊。 魏轻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我与你们一同回去。明世子先给宓娘换身衣裳,扮成你的使女,免得被人看出端倪。” 他传信给明棠,原本也是知道明棠的身份在此,由她来接明宜宓回府最掩人耳目,不易引人察觉。 “这还需你说?我自然比你更记挂我阿姊的清誉。” 明棠如今看魏轻,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只觉得自家如花似玉的大白菜阿姊被猪拱了——她是过来人,自然看出明宜宓唇角一点淡淡的刮伤是怎么回事,心里已然将魏轻啐了个底朝天。 呸,男人尽是狗,没一个好东西。 明棠先拉着明宜宓出去了。 魏轻抬脚就要跟着出去。 只是他又发现谢不倾长身玉立在侧,没想到这尊大佛也跟着一块儿过来。 正不知怎么打发这大佛,便见谢不倾的目光几乎一直在明棠身上,不用他开口,谢不倾便已然道:“本督同去。” 第188章 别勾引他 魏轻下意识诧异道:“大人也去?” “你去得成,本督就去不成?本督去的地儿可比你多。” 谢不倾瞥他一眼,便不再多言了,跟着明棠的背影出去了。 他不能去镇国公府? 这大梁朝上下就没有他不能去的地方,便是明世子的香闺他也去过多回了,魏轻怎么同他比? 魏轻被噎住了,不知怎么回应,下意识同手同脚地跟着出去。 不料他脚才踏出去,就瞧见被明棠拉走的明宜宓正巧回过头来看他。 她脸上还有些苍白之色,看着魏轻那同手同脚的呆呆模样,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呆头鹅,你的衣裳不要了,这般模样成何体统,快去穿着去!” 明棠见明宜宓自己还很有些魂不守舍,这会子却还记挂着魏轻穿不穿衣裳,就忍不住撇嘴。 阿姊一切都好,却怎么看上魏轻了? 魏轻倒是傻兮兮地又笑起来。 先前他的氅衣被他解下来披给明宜宓了,方才两人挣扎打闹,那衣裳便落在了床榻上。 他一颗心尽系在了明宜宓的身上,只一门心思跟着往外走了,都忘了穿上氅衣,走到外头来才被明宜宓这一句点醒,随后才如梦初醒似的连忙回去披着衣服出来。 天香楼是夜里的销魂窟,这个时辰倒是冷清,又有谢不倾在此,西厂之人绝不会容人出来作祟,一行人极快地离开了。 倒是那一伙子和魏轻一起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慢慢醒过来,深一脚浅一脚地互相搀扶着走出去,有人远远地看见他们离去的背影。 其中有个喝的烂醉如泥的,这会子脸上都是醉意,看着魏轻的背影,还咧着一口黄牙轻浮地笑:“这小子,跑的比兔子还快。怎么,昨夜快活了一整夜,今天还有力气跑?” 别的几个知情的也跟着一起哈哈笑起来:“可不是,你倒是个最贴心的,知道他有世子之位不能乱来,偏要给他下药,这样害他。” “什么叫害他!这是兄弟们看他天天做和尚做的辛苦,有意叫他松快松快!也不知道这天香楼里这样多的貌美仙子,哪个是有这运气,昨夜被他宠幸?” 几个人都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之后才各自散去。 那个喝的最醉的极为勉强地爬上了自家马车,马车还没开动,他便鼾声震天,另外几个纨绔远远地就听见了,还哈哈大笑他昨夜才是最累的那个。 “小金胖,回去可要好好歇着,别把你这小身板给累垮喽!” “小金胖,可别被你家里的人发现,你这还戴着孝呢,被发现了,有你好果子吃!” 几个人欢声笑语着,而被称为小金胖的纨绔睡得愈发沉了,几个人说这些玩笑话也没意思,便逐渐各回各家了。 直到所有人都散开了,那马车才载着鼾声如雷的小金胖七拐八拐地进了一条偏僻的小路,停在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面前。 鼾声瞬间停止,而那方才还面黄肌瘦、十分虚浮的纨绔,被他们喊绰号作小金胖的,一翻身便从车上下来。 动作利落,与方才步履蹒跚、满身酒意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小金胖下盘极稳,一看就是个有功夫在身的练家子。 他下了车,几乎是潜意识里地警醒地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没人跟着或窥视,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入到小院之中。 院中有一人正负手背对相候。 此人身量纤细修长,浑身气度不俗,便是这般背对着人,依然能够看出他身上一股子清风明月似的疏朗温润。 身上的白衫随风微微摇动着,儒雅极了,说不出的书卷气。 “如何?”他的嗓音有些低哑,“东西可拿到了?” 小金胖的眼神再没了刚才的浑浊急色,与之前几乎是判若两人,他十分恭敬地冲那人身影躬身行礼:“拿到了。” “好,回头你送去。”那人仍旧没有回头,只是语气有些低落似乎带了一丝叹息。“要断他这一得力臂膀,需尽快。” “是。”小金胖拱手行礼。 他顶着一张纨绔脸,却做着如此服从的行为,看上去十分诡异。 而那人终于起了些兴致,问起:“魏轻机敏,看起来不拘小节,却最是油滑,你是如何引他上钩的?” 小金胖得了肯定,脸上有了些笑容:“属下寻了个极为有用的法子,景王世子决不能抗拒。” “愿闻其详。”这话终于引起了那人半点兴趣。 “人皆有软肋,景王世子的软肋,便是他那青梅竹马的表妹,镇国公府的大娘子明宜宓。有明宜宓作饵,不怕他不上钩。”小金胖脸上再是沉稳一本正经,这会儿也不由得有了些自傲之色。 “明宜宓……”那人微微有些讶异,沉吟片刻,“你不要伤她。” 小金胖有些意外,禁不住问起:“为何?不过是个寻常的士族女郎罢了。” 那人喃喃低语:“她是个好女郎,不应当叫她无辜受牵连,免得叫人伤心。” 小金胖更是听不懂这话了。 自家主子,从未夸过谁是好女郎,怎偏偏这明宜宓受此优待? 又说免得叫人伤心,主子难不成还会因明宜宓受伤而伤心不成? 难不成自己要多个女主人? 小金胖越是想,越想不明白了。 明宜宓的事情,实则不是自己经手办的,是托了一伙子擅长掳人的人做的,现下他也不知道明宜宓是否受伤。 那人察觉到小金胖的困惑,却也不曾言明,只是摇头:“罢了,你不懂这些。今日可还有别的消息?若没有消息,你且先下去。” 听到主子问起,小金胖终于浑身一凛,道:“确实有!魏轻之事,属下冒死躲在厢房之中,探查得知魏轻与谢不倾早有往来,与主子预料的一模一样。而镇国公府那位接回来的病秧子郎君,明棠,今日也在其中,不可或缺。只是不知道她究竟为何而来?” 听得“明棠二字”,那人终于有些微微皱了眉头:“将她卷进来作甚?此事同她没甚关联。” 小金胖唯恐主子误会自己节外生枝,将无关人等卷入其中坏事,连忙解释道:“并非是属下自作主张!且属下提起此事,是想言明,属下以为,明棠与谢不倾关系匪浅。” 那人一直如同死水一般的语气之中终于微起波澜:“此话怎讲?” “属下用明家大娘子诱引魏轻上当,而魏轻遇事之后,要将明宜宓悄无声息地带出天香楼,必然是去请了明世子或九千岁之中任何一人过来。毕竟一个是他的主子,一个是明宜宓在府中关系最好的三弟,这倒是两者皆有可能。 但属下一直盯着,却见到明世子与九千岁是同一时间过来的,几乎是同进同出了——他二人私底下若无关联,也不至于同进同出,属下只觉得古怪。“ “同进同出?这没根儿的东西倒会挑菜。”那人讥讽一笑。 小金胖见这位惜字如金的主子还未有逐客迹象,便抓紧时间一口气说道:“主子只是用明家大娘子一局,便钓出他们所有人的关系,可见主子智谋无双。” 那身影却没接这马屁,只是说道:“法子是你想的,同我并无什么干系。你继续盯着,若有异动,再来禀告就是。” “是。”马屁拍歪了,那人也只能讪讪地点了头,不敢多说,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等他走后,那人依然站在这简陋的小茅屋外,看着满院子古朴破旧的模样,不发一言。 他似是透过院子看谁,静静地看了许久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负在身后的手心里终于传来“咔嚓”的碎裂声。 有鲜红的血流顺着他的掌心蜿蜒而下,而他却恍然未觉,只是口中喃喃道:“你与他……怎生会有联系呢?” 他的掌心慢慢松开了,更多的血液顺着他微垂的指尖蜿蜒而下。 而那将他掌心扎破的,乃是他方才一直捏在手里的一枚玉佩。 胖兔子栩栩如生,只可惜方才被他握在手中,被他的大力气握得四分五裂,尖锐处正好扎进了他的掌心。 有些碎玉掉落下来,有些却还扎在他的掌心,他却舍不得拂开半点。 明宜宓与明棠同坐了车马,魏轻不放心,又不好进去坏了明宜宓的清誉,便死皮赖脸地坐在了车辕上,半步不肯离开。 他这一副死死守着,活是一张狗皮膏药的样子,惹了谢不倾不知道多少白眼。 而谢不倾因男女授受不亲,不好同坐,便也戴了顶帷帽遮掩住容颜,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 魏轻看见他跟着的一边正好是明棠所坐的一边,立马撇了撇嘴:“大人还说我呢?咱们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谢不倾压根懒得理他。 他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得马车之中明棠与明宜宓细碎的言语声传出来。 “阿姊可记得去天香楼之前的事情?”明棠的声音之中大有担忧之色。 明宜宓的声音有些低落:“……不大记得了。只记得昨儿天气好,邹家的大娘子约我去墨香斋买新到的香砚台,我便如约到了,却不知怎么醒来就在天香楼里,见到阿……见到景王世子在侧。” 到底是娇娇女郎,一夜失踪在外,本就惶然无助,即便已然被救下,如今再提起,她的面色也还是煞白煞白的。 明宜宓平素里再是稳妥,也不过就是十几岁的女郎罢了。 明棠安抚了她几句,又思索起明宜宓方才的话,不由得有些困惑地皱眉。 墨香斋。 这确实是个卖名砚台的笔墨阁子,在上京城之中也开了百来年了,是个老字号,不应当自己动手害明宜宓; 更何况,墨香斋距离这天香楼可很有些距离,中间究竟是怎么辗转到了天香楼去的? 明棠满腹狐疑。 谢不倾压着帷帽的帽檐,低声说道:“这是拍花子的,只是拍的不是少儿,而是貌美的女郎,用以卖入烟花柳巷。大娘子兴许是遇到不妥当的人了。” 明宜宓听见外头的声音,倒抽了一口气,忍不住说道:“上京城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拍花子的竟然这般大胆?更何况,他们怎敢对士族动手,难不成不知后果?” 明棠却隐隐约约想起一件事情来。 “不是。他们不是不知道后果,而是正因知道后果,却更加猖狂。” 上京城之中,不是没有士族女郎失踪的事件发生。 她前世里就记得这一桩事情。 上京城六姓之中,某一家的女郎有一日出门在外,同使女逛街买东西。 上京城道路两侧的商铺琳琅满目,即便士族都有自己的商铺上门来量衣裳,但有时候街上的东西花样子总比自家做的更新鲜,故而士族女郎在外头逛街采买也是常有之事。 那位女郎不过只是在一家成衣店的铺子里稍稍待了一会儿,看中两件好看衣裳,便进到雅间之中换身衣裳,却不想不过只是去换件衣裳,便连人带着两个贴身的使女瞬间无故失踪。 女郎无缘无故消失,这本就是一桩大事,更何况还是六姓的女郎。 京兆尹几乎是使出了全衙门的力气,半天之内差点将整个上京城翻过来,却已经找不见他家那位金尊玉贵的嫡出女郎了。 因为那女郎在家中地位斐然,又是母亲老来得女,平素里十分受宠溺爱,如今乍然失女,家中人自是悲痛不已,更是使出加倍的力气,一直在京城以及京城附近的几个州府不停寻找。 找了两三年,才终于有了消息。 原来,他家那位女郎竟是被拍花子的给拐去了。 不知那些人究竟是用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手段,将好好端端的一个女郎偷到了外头,又将她的双眼刺瞎,拔了舌头,偏生丝毫不损她的美貌,只是叫她成为一具美丽漂亮却不能言谈不能看东西的傀儡,供那些人发泄享乐。 这般想着,她心里就很有些计较了。 明棠想得太认真,不知何时马车已经停下了。 魏轻早扶了明宜宓走,此时马车左右空无一人。 谢不倾的手撩起了车侧的帘子,勾着唇戏谑地笑:“在想什么?” “想您。”明棠随口应付一句,便要下车。 “明世子如今是越发油嘴滑舌。”谢不倾的身影却挤了进来,堵住了她下车去路。 车帘儿在他背后一放,又将他们二人隔绝在这一方小小世界。 谢不倾倾身下来,伸出舌尖极为暧昧地一卷她的耳垂,湿热的叹息便灌进她的耳廓,撩拨得可怕:“别勾引本督。” 第189章 与他肌骨缠绵 谢不倾忽然如此,明棠耳侧本就敏感至极,禁不住一缩。 谢不倾便伸手将她拢到怀里来,轻轻捏着她的下巴,颇有几分缱绻地落下一个吻:“明世子,少挑弄人。若不是本督,你要吃的苦头可不止这点。” 权势最养人心底的恶鬼。 谢不倾早窥见过这上京城里最恶毒腐烂的怪象,人人面上瞧着衣冠楚楚,实则背地之中不知多么腐烂恶臭。 她是泥沼里捧出的珍宝,是那最腐烂肮脏的泥垢里捧出的一节玉藕,浊清涟而不妖,与这京城之中任何一人都不同。 正是这般不染不妖,才最容易打人的眼——那起子人多的是将自己的欲望藏在心中枷锁的人,面上瞧着毫无错处,背地里却不知究竟酿出多少阴谋,意图染指、毁坏。 她若碰上那些人,那才当真是毁灭。 谢不倾心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这些,细细碎碎地吻她。 他还戴着先前出来时的帷帽,只不过这会儿将遮面的白纱撩到一边去了——但他正好微斜着头去吻明棠,中间的白纱又落下来,正好覆在二人唇中。 隔着纱,这个吻倒是温情克制,一触即分。 明棠推他,含含糊糊地反驳:“我几时挑弄人了?” 但她可推不动谢不倾的力气,谢不倾一屈膝压了她的腰腹,一手慢条斯理地将帷帽解开。 他解帷帽系带的模样从容不迫,但明棠分明觉得自己又成了他掌中逃不掉的猎物。 帷帽被随意地弃置一旁,方才亲吻时沾了的一点儿水光盈盈于帷纱上,好似美人泣泪点点。 而谢不倾又俯身下来,微微有些凉的手指落在她的软唇上。 他指腹的那一点朱砂痣轻轻地在她的红唇与耳垂上摩挲,明棠心中有几分没底,下意识地开口想说话,谢不倾便低了头,再次将她所有的话都吞入口中。 舌尖如游鱼一般撬开了她的牙关,卷得她的一片香舌酥麻酸软。 两人早间是一同洗漱的,用的都是西厂的牙具,皆是掺了些青竹盐的口盐,含着点儿淡淡的冷冽之气,如今两股气缠在一起,好似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 谢不倾本不过只是想吓唬吓唬明棠,可一沾着她,便好似飞蛾扑火、似鸟投林,于是愈吻愈深,将她胸膛之中所有的气息都掠夺一空。 明棠再是与他常常如此这般,却还是在他的唇舌下败下阵来,微微一有些反抗的动作,谢不倾就擒了她的双手举过头顶,不管不顾地吻得更深一些。 步步紧逼,从容不迫。 便是在这般一场唇舌情事之中,谢不倾也自有他的步调,逐渐逼得明棠溃不成军。 好一会儿,谢不倾才放开她。 但谢不倾仍旧半压在她身上不曾放开,手已经扣在她的腰肢上。 这昔日属于他的衣裳,如今就这样穿在明棠之身,将所有的风光美好皆藏在其下——就好似他的衣裳肌骨下就是她,不论是血肉亦或是灵魂,皆缠绕在彼此性命与宿命之中,再不能分离。 这般念头着实有些上头冲脑,便是一想,这红袍若展开,叫那满身的温香软玉皆横陈其上,那般场面属实让人无法按捺。 连谢不倾都有些克制地喘了口气。 他松了松领口,居高临下地看着明棠——而她分明是满脸的绯红,却还是瞪着一双猫儿似的眼,非要同他对视。 瞧着一团软和的样子,性子却倔的很。 但越是如此,谢不倾越想将她这一身傲骨皆化作掌心的绕指柔。 “你方才说的什么,敢不敢再当着本督的面再说一遍?” 谢不倾的嗓音染了些喑哑,凤眸之中暗流阵阵,好似藏了两团冰下的火。 明棠一抬眼,就被他眼底这朦朦胧胧的火一烫,谢不倾的大掌还威胁似地扣在她的腰际,微微摩挲逡巡着,于是她刚到唇边的话,下意识被咽了回去。 谢不倾低低地笑,将墨发撩到耳后,蛊惑似的说道:“明世子若当真大胆,便当着本督的面再说一遍。” “若说又怎么样,不说又怎么样?”明棠非要顶他一句。 谢不倾却但笑不语。 其实不怎么样——又能怎么样? 芮姬都已然说了,谢不倾终究不舍得为了一时欢愉,叫这小兔崽子受苦受伤,自不会当真碰她。 但不能当着碰她,他也有的是法子叫她解馋。 再且说了,世间道理如此,如今欠的东西,来日终究是要还回来的。 明棠与他对视,窥见他的眼底,早已经有了能叫她瑟缩的暗流涌动。 明棠不愿说。 她说什么了? 一句“想您”有甚稀奇的?倒勾得他好似才是那个中了情毒的人一样,日日没个消停。 “……”明棠着实不知他这一日日的哪来那样多的兴头,生怕自己哪一句又叫他忍耐不住发疯,故而虽是满心的咒骂,这会儿也不曾多讲一句。 二人都不说话,马车之中一时静了下来。 唯有谢不倾在上,明棠在下,鼻息皆交缠在一处,暧昧都要逐渐升温。 谢不倾扣在她腰间的手逐渐上移。 明棠心中警铃大作。 她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这尚且是在马车之中!” 谢不倾甚是不在意地一笑:“马车之中又如何。” “况且,也不是头一回在马车之中了。” “驿馆,雨花台,寝居,马车……明世子可还喜欢?” 谢不倾自己说着,眼底却酝酿着浓得散不开的暗。 “……不喜欢,何来喜欢?” 明棠再不与他对视,偏头到一边去,耳后的绯红却越来越重。 谢不倾轻笑。 她总是不肯说的。 但口中如何硬,如何不肯承认,身体却是诚实的。 一波波袭来的浪潮; 一点点喘息的求饶; 初时的呜呜咽咽; 兴起时的婉转低泣; 即便是一样的颤抖,一样的哭吟,谢不倾也能分辨出哪时是她真的快慰欢愉,哪时是她心口不一。 到了深处的蜷缩,浅浅退开时的贪吃挽留——她口中什么时候说过? 可谢不倾却知道她喜欢。 就好似琴师最懂自己手中的那把琴,琴与他的灵魂都在一处。 转轴拨弦三两声,信手一二下,不必奏响全篇,就知道她何时婉转低吟,知道她何时高昂激越。 只需轻轻触碰琴弦,不必揉弄琴曲,便知她究竟是弦崩得太紧,还是眉松骨张。 这世上无人同他一般了解她,便是那个养在潇湘阁里的沈家狼崽子也一样。 谢不倾想起来些什么,俯身下去咬她的耳垂,舌尖仿佛含着一颗玉珠似的来回挑弄轻咬。 明棠半个身子都在发颤,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袖,便再是这般时候,谢不倾正好贴在她的耳边,低声轻笑:“自然不必明世子亲口说喜不喜欢,明世子究竟如何反应,本督自然能见分晓。” 潮热的气带着轻微的喘息一同灌入明棠的耳中,偏偏叫她觉得这些话甚至都已经穿过了耳朵,直接缠绕进了她的后脑,激得一阵颤意从她的头顶窜到尾椎。 “你既说马车不好,那下回再试试别的。” 谢不倾的话说得何等冠冕堂皇。 明棠被这话说的,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她终于明白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羞愤得不知该怎么办,伸脚去踢他,又被他抓住了脚踝。 温热的触感隔着布料传过来,明棠甚至看见他隔着几层绸缎都不轻不重地在她腿上的软肉轻咬一口。 “今日不成,外头还有人在等着!” 明棠没了法子,于是同他打起商量来。 而谢不倾微凉的指尖正好搭她脖子的血脉旁边,察觉到薄薄一层肌肤下血液究竟如何涌动。 是血动,亦是情动。 谢不倾终于戏谑地笑了一声:“欲盖弥彰。如今已在这马车之中呆了这般长时间,难不成外头的人还不知你我二人在此中如何?” 谢不倾微微顿了一下,点了点她的脖颈:“好了,浅尝辄止,免得你回头又要更衣,脸皮这样薄,一会儿被人瞧见,又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两人在马车之中耗费的时间实在太长,魏轻已经先扶着明宜宓进了潇湘阁的花厅之中,却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他二人进来。 明宜宓到了自家府邸之中,这才终于觉得方才浑身好似停止流动的血液终于缓过神来,身上有了几分暖意。 理智回了笼,她才终于想起那些重要的事情来。 譬如,她究竟为何会失去意识; 譬如,她究竟为何会到天香楼,又被魏轻救下; 譬如,她与魏轻究竟如何,昨夜的事情,二人的事情又要如何言说? 再譬如……她的棠弟为何会与那西厂的阉党走在一处—— 亦或者言,魏轻又为何会与谢不倾有话可说? 九千岁谢不倾可绝非能攀上的高枝儿,魏轻一个不受父亲看重、随时都可能丢了身份的世子,又凭何能与谢不倾言谈? 心中的念头太多,明宜宓只觉得心乱如麻。 一时间,似乎想起来小年夜等种种时候,她棠弟时常不在家中的事情——再想起来那一回,魏轻与她过节,揶揄地说起她棠弟是同人去出游去了。 这个人,不会是…… 只是明宜宓实在太累,多想些心事便觉得头疼,魏轻连忙如同往常一样来哄她,明宜宓却有些下意识地躲开。 在魏轻反应过来之前,明宜宓已将他打发出去,去看看九千岁与她的棠弟怎生还不曾来? 魏轻为明宜宓做事,从来都是唯她马首是瞻——从前也许只是嘴上花花两句,但经了这天香楼的事情后,魏轻甚至连嘴上损她都不曾再多一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会子已然奔出去寻人去了。 结果未曾想拾月比他到的还快。 他们一行人是走的偏门进来的,马车则走的货道,明棠在府中悄然运营了也有些时日,买通了不少自己人,长驱直入进的潇湘阁后院,无人察觉。 方才进来的时候拾月还在忙,这会儿倒来了。 不仅是拾月来了,明世子身边那位相传极为受宠的大使女鸣琴也来了。 只是她的面色不大好看,蹲在一边薅杂草薅得十分入神,连魏轻来了都不知道。 那昔日从龙卫之中唯一的女卫,这会儿正以棉花塞着耳,立在一个离马车不近不远的位置,见他一过来,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等着。”拾月这般无声道。 魏轻有些后知后觉,他的武艺并不算登峰造极,也离了些距离,听不见声响。 但拾月这般守着,又不许他过去,他再是不懂,这会儿也应当懂了。 他走,又不知回去怎么同明宜宓说; 不走,又不知道在这儿如何自处。 站着站着,目光无意识地瞥到微微晃动的马车帘子是,魏轻无端觉得有些恼火。 凭什么? 他只敢悄悄地吻人,他二人倒这般滚到一处去?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前,他二人有没有考虑过如今还是个铁光棍的自个儿? 魏轻满身的怨念都快化为实念了,只恨不得一个接一个地翻白眼儿。 他正在心里数着究竟打翻了多少盆嫉妒的酒坛子,那马车车帘才终于掀开。 谢不倾施施然地下了马车,随后纡尊降贵地回过身来,伸出手去:“小心些。” 明棠的身影接着出来。 她半点眼神没分给谢不倾,也不去扶他的手,一个人要往另一侧下马车。 但这西厂的马车又高又陡,明棠下马车的时候有些颤巍,险些跌下来。 第190章 浅尝辄止? 拾月瞧见明棠的趔趄,两步便上前来,打算扶她。 而谢不倾更近,见她的身形一摇晃,几乎是下意识就伸出手去,将要跌落的明棠先揽入怀中。 “明世子,怎生这么不小心?”谢不倾将她放平在地,眼角眉梢的饕足之中带了些戏谑。“嗯?” 明棠靠在他的胸膛上,只觉得他的声音牵动得胸膛震震,连带着耳朵也发痒,连忙挪开了些。 待她一抬头,瞧见他那戏谑,就知道他又在这儿明知故问——他个罪魁祸首,怎生这般厚脸皮,也问得出口? 虽说方才是不过分,只是隔着衣裳如此这般,安抚着她的躁动; 但这也如同软刀子杀人,也足够叫她细瘦的腰肢腿脚一同抻直,满怀疲惫了。 明棠不愿理他,见他的手还拖着自己的小臂,立即如同被火灼了一般缩回了手,忍着腰腹间的酸痛,大步往潇湘阁之中走去:“也不是不小心,只是方才被狗咬了。” 可不仅仅是腰腹疼,她只觉得自己方才才系好的束胸带也绷得太紧,缚得她都喘不过气来。 被吮得红肿,又与布料摩擦,这滋味比起被狗咬了也好不了多少。 她恨恨地咬着牙,恨不得当即将谢老贼一口咬死——这谢老贼也好意思说什么浅尝辄止? 这也算浅尝辄止? 总是他的脸皮最厚! 若当真有机会,真要看看他的脸皮究竟是不是这样厚,又臭又硬如城墙! 魏轻在一边听着,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堵起来。 亲娘嘞! 这世上竟还有人敢喊谢不倾这条千年狐狸老狗贼?! 熟料那被喊成狗的人也半点不气恼,凤眸之中一点笑意——是了,就是咬了又如何? 这世上有人想咬还咬不着,他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又如何? 故而谢不倾也跟着上去,进了潇湘阁,一面慢条斯理地说道:“明世子,走慢些,省的一会儿又道抻着何处,反而又成了狗咬的。” 明棠一听,越走越快。 谢不倾失笑,亦走得快了些。 他二人一乐一怒,甚至都不曾注意到角落之中的魏轻。 魏轻满是怨念地看向拾月,得了拾月一个“彼此彼此”的眼神。 而鸣琴手下脚边已经躺了一地的花花草草,看向谢不倾追着明棠过去的背影,恨不得在他的背上以视线烧出两个大洞来。 魏轻又与鸣琴对视一眼,看出些同病相怜的恼恨来。 明棠才进潇湘阁,便瞧见明宜宓在廊下有些呆愣站着,面上煞白,不见半分血色,怔怔地出着神。 她心中一紧,连忙迎了上去:“阿姊。” 明宜宓听得她的声音,这才如梦初醒地转过来,待看见了她,面上才终于有了些暖色:“棠儿。” “我在。廊下风大,阿姊仔细身子。”明棠走到她的身边,引着她往屋中去。 明宜宓顺从地跟着她走进去,末了又有些不放心地回过头去,只见谢不倾不远不近地跟着。 那位相传手中不知沾了多少人命的玉面阎罗戴好了帷帽,瞧不见神情,见了她二人进屋,便没再上前一步。 她少时便听了许多谢不倾的事情,而她的祖母大长公主又知道更多的宫廷秘辛,不少皆说与她听了,明宜宓下意识地畏惧他,好似瞧见他浑身浴血的模样,又往明棠的身边退了两步,不敢再看。 她轻声问:“景王世子呢?他方才说去寻你,如今倒没见他回来。” 明棠知道明宜宓自小与魏轻一同长大,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后来又经了那毒菌子的事儿,与他的关系更近一层,到底是真上了心了,忍不住悄悄叹了口气,才道:“好似瞧见在外头,一会儿应当就回来了。” 明宜宓才微微笑了,好似松了口气似的。 她唇角崩得不是那样紧了,于是唇角的一点血痕便又明晰起来。 明棠一见那一点点血痕,就忍不住想啐魏轻一口。 皆是他干的好事儿! 她想回头看看魏轻走到了何处,打算将他关在门外,却不料动作太大,反而牵动了心口的红肿,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她自己一痛,再看明宜宓唇角的那一点血痕,便愈发觉得不顺眼——才在心中骂过魏轻,如今看来只骂他一个还不够,还要将这谢老贼带上。 谢不倾与魏轻,皆不是什么好人! 于是她快步进了屋子,将明宜宓也拉了进来,扬声喊了拾月,叫她看住门口,谁也不许放进来。 拾月自然知道这是防着谁的,有些无奈,却也只能站着替她守门——至于守不守得住,这就不好说了。 明棠与明宜宓进了屋,明宜宓便有些惴惴不安,只怕明棠要细细盘问她这两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是她不愿意说,只是她着实有些不愿回想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过可怕——若非是魏轻在,早间又有明棠与九千岁来替她掩人耳目悄悄离开,她都不知自己这般一个清白女郎,进了天香楼究竟要如何脱身。 若是被有心人知晓,故意传出去,她的清誉便要毁于一旦。 如今世道,女郎名节与名声也十分重要,此事若出,她恐怕会被铺天盖地的谩骂指责淹没。 明宜宓不敢想究竟没有人来会怎样,她抗拒恐惧到甚至完全不愿回想。 却不料明棠素白的面上始终噙着一抹笑意,并不问她这些,反倒取出茶具与热水,说起要同她讨教斗茶。 明宜宓都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怎么是斗茶?” 明棠便笑着说道:“等开了春,我便要去太学念书去了。这上京城之中的士族子弟个个都是会四书五经、君子六艺的,唯独我从乡下回来,什么也不会,唯独会这些个玩乐的,譬如斗茶投壶,皆是没用的。 只是,就算是这些玩乐功夫,我那点三脚猫功夫也不够,得找阿姊给我补补,免得到了太学,半点长处也掏不出来,遭人笑话哩。” 明宜宓的情绪虽有些低沉,可见明棠这般言笑晏晏地说起自己在田庄长大,无一精通之术傍身之时,还是万分伤怀,遂打起精神来,手把手教明棠究竟如何斗茶。 茶烟漫漫,明棠却笨手笨脚。 她初时煎出来的茶汤色暗味稀,于明宜宓手下的茶没有半分可比性,看了连自己都要发笑。 明宜宓却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教她,等明棠终于煎出一盏汤色水痕皆能看得过去眼的茶来,期待地捧着茶碗看着她时,她还是感到一阵子莫大的欣慰感浮上心头。 “棠弟聪慧,十分有悟性,一教就会。” 明宜宓品了一口,心下满意。 明棠面上微微有些薄红,只道:“哪有阿姊说的那样好,是阿姊技艺过人,教得好罢了。” “都是自家人,哪里需要客气这些?我又不是同你在推脱客气,我说的都是实话。”明宜宓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两人这般说笑闲话,明宜宓也终于觉得心中松快了一些,方才沉甸甸压在心上的大石头好像终于卸了下去。 “阿姊和我一块斗茶,开心吗?” 明棠也放下了手里的茶碗,只是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自然是开心的,平素里我在闺中也没几个人同我玩耍这些,那些嬷嬷们还时常规劝我们,说这些都是郎君们玩的玩意儿,我一个女儿家不应当学这些。” 明宜宓笑着说道。 然后她这时候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明棠的良苦用心。 想学斗茶,其实什么时候都成,也不必挑这样的时辰——明棠这时候要与她讨教斗茶,便不是当真想学斗茶,不过是想借斗茶为借口,同她玩笑说话,叫她暂且放下心中的惆怅罢了。 “棠弟。”明宜宓不免有些红了眼。“你待我总是这样好。” 明棠一笑,带着些安抚:“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如今这诺大的府邸之中,恐怕也只剩下你一个是我的手足至亲,我便该对你好的。” 明宜宓却有些惭然:“我的年纪比你还大些,我是阿姊,倒要你来照顾我。” “自家人何必说这样客气的话,什么照顾来照顾去的,互相照应才是应当的,这也不分年纪大小。”明棠又亲手为她斟茶一盏。“阿姊要时刻记得,我永远会明白你心中的念头,不必在我的面前拘束。” 这话隐约有些深意。 明宜宓接过了茶盏,轻轻地饮了一口,只觉得那温暖的茶水似乎一直流淌到自己的心田。 而明棠又道:“此事不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其他人知晓,阿姊说予我听,也不必担忧被人察觉。” 看着明棠始终温和包容的眼,明宜宓终于松了口气。 没什么不敢回想,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这件事本就不是她的错,也许世人常常将这些事情归结于女郎,怪罪她们行事不端,导致自己名节受损——可那些在背后动手脚的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这些人如同阴沟之中的老鼠一般,躲躲藏藏地藏在暗处,如此伺机而动,何等可耻可鄙! 为什么不是那些人心中紧张害怕被绳之以法,反倒是她这个受害之人在这担心自己名节受损? 若要叫人不重蹈她的覆辙,反而应当将事情说出来,找到那猖獗之人究竟是谁。 打定主意后,明宜宓将手中的那一盏茶饮尽之后,才终于从自己贴身的衣裳之中取出一个小荷包来。 “其实今日的事情,不算完全无迹可寻——总有些蛛丝马迹,我自己心中也起疑。” 明宜宓将这小荷包推到明棠面前。 “昨日我本就是与人约好一同去墨香斋之中买东西,前头的事情还记得好好的,只有后头到了墨香斋之中的事,便全然忘记了,直到今早醒来。” 明棠让小荷包接了过来,打开其中,瞧见里头躺着一张熏了香的花笺。 花笺上写了字,正是有人以女郎的口吻,邀请明宜宓去墨香斋之中,一同买新进的菊花砚台。 “这可是那位女郎写的字?”明棠第一时间疑起了那位约明宜宓出去的女郎。“此物是否能够交给我?” 明宜宓点了头:“是,她的字无论如何我都认的,花笺与她平素里写的字别无二致。” 字都一样? 明棠再细看一番,只觉得奇怪。 不过不必多言,乍然看不出那小荷包与花笺上是否被人动过手脚,便将此物先拿到手中,之后再叫人细细查看,如今不管。 “你拿去罢。” 明宜宓没留。 明棠便将此物妥善收好——说不定,这便是找到蛛丝马迹的关键。 她收荷包的时候,又想起另外一桩事来,连忙问道:“阿姊所说的那位与你约好了一同去墨香斋之中买东西的手帕交,后来到了墨香斋,可曾见到那位女郎?” 明宜宓点了点头,说道:“那自然,我与她一同约去墨香斋买东西,也如约在墨香斋之中见着她了,只是我二人不过打了个招呼,她便说起身上不适,要回去更衣便走了,只留我一个人在那。” 明棠已然听出不对。 约好出来买东西,鲜少有早退的,更不提写了花笺,竟只打了个招呼便匆匆分开。 于是她便问:“那女郎与你在墨香斋之中遇见,可曾与你说话,谈论起今日要买什么?” “不曾,只是同我说了,今日进了什么好货,什么东西最畅销。” “可曾提及你们的约定?” “好似也确实没有。” 明棠心中有了念头。 她在心里再梳理了一番,才说道:“这花笺不过还是个饵。给你写花笺的,恐怕并非是那位女郎。” 明宜宓一惊,她从头至尾都不曾想过这事儿,不由得惊讶道:“何出此言?” “字迹如此相似,见面却陌生人一般,连约好的的事情都不记得——这若当真是她与阿姊提前约好的,我是半点也不信。” 明宜宓又不笨,她转念一想,也果然觉得极有道理:“十分有理。我那手帕交,本就喜欢在墨香斋之中呆着,十日有九日都在,我在那撞见她也不稀奇。” 那写花笺之人必是两头骗,明宜宓只觉得他的伎俩小小,却当真可以以假乱真。 她在墨香斋遇见手帕交,见了人,下意识以为是曾经约好的,自然不会有半分怀疑,也不会多问; 而手帕交见她来了,也只会觉得巧合,打过招呼之后更是一门心思读书,更不会提到约定。 两两相扣,原本不过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却果然叫人防不胜防! 第191章 帮她脱 既是如此,明棠心中思忖,又觉得此事不应让她一手大包大揽。 她自己手中的力量始终不多,一切谋算都得在紫微斗数开春起来之后,到那之后才能逐渐以舆论聚集力量,而如今要查探的话,她没有力量可用,少不得要借谢不倾的力。 明棠垂下眼来,无端觉得有些淡淡的闷——她与谢不倾不清不楚的,细细思索来,也终究并无什么干系。 自己于他而言大抵是个新鲜的玩物,若又麻烦他手里的西厂去查探,回头自己又不知要受他几顿折腾。 更何况,要查此事,明宜宓自己身后亦还有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在上京城多少运营了几十年的人脉,未必查探不得究竟背后之人是谁。 如此想好,明棠试探着开口:“四婶娘可知道阿姊昨夜一夜未归的事儿?” 明宜宓摇头:“背后之人是以我手帕交的名义约我出去的,我与她的关系十分要好,从前也时常与她一同玩耍至深夜,有时候来不及回去,夜里就休憩在她府上。我娘见我一夜未归,恐怕也只觉得我在她府上歇着,应当不会多想。” 明棠点头,难怪明宜宓失踪这样的大事儿没有在镇国公府之中引起丝毫波澜,原还有这一层,众人都不知道她失踪的事儿。 那就更好办多了。 故而她又道:“阿姊,这件事情,你应当同四婶娘,甚至同大长公主言明——有人暗算你,她们必然比我还要焦急……” 明宜宓下意识打断她的话:“……我一夜不在府中,若是被旁人知道我是被掳到天香楼这等藏污纳垢之地……我的名声沾了风尘之气,我……” 明棠见明宜宓的脸色又白了下来,甚至浑身微微颤抖,显然是怕极了、厌恶极了的模样,不知怎的想起前世的事情。 那时候她被掳走,并非径直被带去的金宫,而是在外头又辗转了几月。 等她到了金宫的时候,她已不知上京城的情形,更不知明家也已然覆灭,只瞧见昔日矜贵冷眼的明大娘子明宜宓亦成了这烟花风尘之地的小魁首——她的清冷出尘,便是在这烟花之地也不染分毫艳俗。 而她显然已经在此处安定下来,不见任何不适局促之色。 在明棠苦苦求死的那些日子里,是明宜宓一直撑着她、逼着她往前走。她是明棠在金宫之中唯一的港湾,即便当时没有意识到,如今想来,却也是她一直在撑着自己活下去。 不知多少次,明棠都在心底感慨过,便是这样困窘艰难的处境,明宜宓竟也没有半分脆弱。 而明棠如今才意识到,她这位阿姊,比她还更是个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士族贵女,被掳到这样的烟花之地,做了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风尘女又怎能坚强,又会坚强到哪里去呢? 她怎会不害怕? 她必然不是不害怕的,只是顾念着还有她这个更小的姊妹,不敢在她的面前露出丝毫怯弱,生怕勾得她又再生死志。 明棠不由得喉头一酸。 她握紧了明宜宓颤抖的双手,沉着嗓音说道:“阿姊,莫怕。不曾有那些肮脏污垢的事情发生,那些事情日后也绝不会发生在阿姊的身上,我不允。只要有我还活着一日,便绝不允准那样的事情发生。” 家国大乱又如何,明棠自知自己抵不过时代洪流,也拦不住大厦倾颓,却总要勉励保住自己想要护住的人。 明宜宓,上辈子在那样肮脏恶臭的地方,是她一直护着自己;如今也轮到有上一世记忆的自己先强大起来,保护着这柔软又坚强的女郎。 明棠虽然与明宜宓亲近,两人却到底不是一母同胞的血亲关系,这还是明棠头一回这样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温柔的热度从两人相连的手掌上传过来,明宜宓察觉到她的坚定,那些恐惧感才稍稍地退下一些。 “我让阿姊将此事告诉四婶娘和大长公主,并不是为了将此事透露出去,而是她二人一人是你的母亲,一人是你的外祖母。 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亲人更加在乎你,更加照顾你。有人这般暗算你,她们也只会心疼你,并不会和外头的那些人一般听风就是雨,为着这一点虚无缥缈的清誉,便将你逼入死地,更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 我的意思是,四婶娘与长公主手中的力量更强,总比我们两人在暗地里悄悄查探这件事要强,若能早一日查出来这些人是谁,阿姊也能早一日放下心来,你说可是?” 明棠细细地同她说,因为知晓明宜宓如今还有些沉浸在昨夜的惊扰之中,故人事情都掰开揉碎了同她讲,细细地劝她。 有亲人在身边,明宜宓慌乱的思绪也渐渐稳定下来,细细思索了她说的话,只觉得此话确实有理。 明棠便将装着花笺的香囊先交回到她的手中:“此物乃是重要的物证,阿姊尽管将此物带去。若是有能人异士,便可叫那些人抄录一份字迹相同的花笺送来给我,我再托人出去查探,多方人找着,总比一个人闷头找要多些助力。” 这般叮嘱,着实尽了心意了。 明宜宓点了头。 她终于冷静下来,抬头看着面前明棠微微透露出几分担忧与安抚的明棠,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还记得之前自己吃了毒菌子的事情,她这棠弟分明自己身子不好,却也连夜赶到她的院子之中,帮她抓住了鬼鬼祟祟的内鬼;甚至为了拦着她用簪子伤人伤己,一把夺过,反而伤了自己的掌心,从头至尾却不曾说过一句。 后来自己屡感不适,明棠对她的关怀也从未弄虚作假,常常叮嘱她若是腿脚不适,定要去找人看诊,这般心意实在难得。 实则他们二人并非立场相同,但明棠因着她对她刚刚回府时的善意,从始至终从未对她设防。如此这些事情,更是事事为她考量打算。 上京城之中波云诡谲,权势熏陶下人人争斗,不说昔日的至交也可能成为旁人手中的利剑,便是自家姐妹也时常互相陷害,兄弟阋墙。 想到母亲和外祖母永远都会在自己的身边,明棠也始终如同母亲和外祖母一般对她百般照顾,明宜宓终究红了眼眶,反握回去,紧紧地握住明棠的手:“得亲如此,夫复何求!” 屋中的事情,那被拦在外头的两个男人自然不晓得。 魏轻被拦在外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可是瞧见那从龙女卫拾月就站门口如同门神一般守着,他也不敢贸然闯进去,生怕惹了身边这尊大佛的不痛快。 只是他满心都记挂着明宜宓,故而忍不住一直在外头的院子里走来走去。 谢不倾则从头至尾也不是因着这件事情上心,不过是爱屋及乌,明棠关怀自己的阿姊,他便顺路跟着明棠一块过来罢了。 如今被拦在外头,他也不过就是自己寻了个石椅坐下,懒散地撑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屋子门口,想她二人究竟要谈到何时结束。 魏轻绕得他头疼眼烦,谢不倾禁不住问道:“转什么?有什么事这样焦灼?你是身上长了钉子了,不能坐下?” 魏轻勉强坐下了,可不到一会儿又站了起来继续转圈,一边叹息道:“大人兴许不懂,我这心中实在担忧,一会儿见不到她,我便难过的很。叫我如此这般等着,简直度日如年。” 他顿了一下,又摇头道:“大人不懂,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谢不倾嗤笑了一声,只觉得酸腐,却也没拦着他了。 拾月却在他二人的目光之中倍感压力,听着里头的话声似乎马上就要偃旗息鼓,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果然须臾之后,明棠便与明宜宓携手出来,叮嘱她回去之后好好休息,勿要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反而给自己心头许多压力。 明宜宓轻声应好。 魏轻听得声音,整个人几乎都要飞过来,见明宜宓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不像之前一样总是惴惴不安,自己也跟着欢喜两分。 明棠着实想让他个趁人之危的登徒子滚开,却不想自家的白菜主动地要往猪前送:“你送我回我的院子吧,只说我昨夜去你府中,与王妃娘娘叙话,歇在了你府邸上。” 既然如此,明棠也没法,不想做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好嘞!” 魏轻自然没有不应的。 他欢欣雀跃地和人一块出去了,跟在明宜宓的身边,一个劲地问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又有些焦急地说起昨夜见到她的时候,她是昏着的,恐怕是被人用了什么药物,定要去宫中请两个太医来替她看一看云云。 明宜宓一开始还回他两句,后来被他烦的烦不胜烦,不愿说话,皱着眉头快步的往前走了。 他也丝毫不恼,笑眯眯地跟着上去,缠着她一路说话。 明宜宓有些不耐烦了,斥责他:“这些话你都问了几遍了,还问?你不嫌烦,我听着都要耳朵起茧。” “我这不是心里头担心你身上不痛快,哪儿受了伤嘛。” “少来说这般话,你以为我会信你?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昨夜怎么在天香楼那般地方待着?这些话是不是和人人说了不知几遍了,在我面前说的这样熟练。” “苍天可鉴,我敢用我那些金子发誓,昨夜不过是逢场作戏。家中老爷子盯得太紧,我只能做出一副纨绔样给他看,可不曾做半点不轨之事。” “谁在意你做没做不轨之事了?再说了,你昨儿盖着我身上那件臭衣裳,上头全是酒色脂粉气,你当我没闻见?” “那可没有,也许是我身边那几个左拥右抱的身上粘着的,我离他们太近了些,碰着我身上。” 两人嘻嘻哈哈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这般走远了。 明棠不知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他二人的背影上,微微透露出些许感喟之色。 有亲有爱,果然痛快。 青梅竹马的情谊,当真就有这样坚定? ——兴许也不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这世上海了去了的青梅竹马忘恩负义,如此情谊,恐怕也不过是看人罢了。 世上总有痴情种,也总有浪客。 “在想什么?” 谢不倾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 他顺着明棠的视线看了一眼两人离开的背影,没看出什么新鲜的,便收回了目光,只看着她鸦青的发顶。 这小兔崽子着实是太矮了些,不知道明家的人在乡下是怎么养着她的,好好的一个人养的这般形销骨立,她一个小人儿是能多吃明府几口米不成? 明棠微微笑了一声:“没看什么。” 她如此一来,只觉得累了。 昨日毒发的事情折腾来折腾去,今早又马不停蹄地回到府中,如今见了明宜宓与魏轻二人相携走了,明棠只觉得身心俱疲。 谢不倾却跟在她的后头,比她先一步进了内室。 他眼角余光偏见茶案上摆着的各色茶盏,里头尽是些成色看相都极为难看的茶水,想起自己方才听到的话。 他耳聪目明,屋中在说什么其实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也听到了明棠向明宜宓求教茶道之事。 回想两人初见不久时,在酒楼之中曾遇见过一次,彼时他便命这小兔崽子为自己斟茶赔罪,那时候他就见过这小兔崽子的茶道。 玲珑剔透,赏心悦目,娴熟从容。 那定是明棠不知下了多少功夫才苦练出的本事,如此纯熟,又怎会泡出这一桌的难看茶水来? 她不过是为了引明宜宓从昨夜那件事情之中先走出来,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不惜装作毫不精通的模样。 这小兔崽子,对自己人倒是贴心无比。 谢不倾才这般思索完,却瞧见这小兔崽子已然一个人扑倒在床榻上。 不过是这样短的功夫,她就趴在软榻上睡着了,浓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两弯小月牙似的阴影,她的呼吸绵长又平和。 到底是累了。 谢不倾走到她身边来,见她脚上还穿着靴子,也不曾盖好被褥,可见是真的累极了,鞋袜都没脱。 这位权倾朝野的千岁爷,手握断人生死的宝剑,又执皇帝批阅奏折的朱批,一双手几乎掌控着半个大梁朝的命运,而如今他却也只是半跪在脚踏边,轻柔地为她褪去脚上的鞋袜。 第192章 解开她的衣扣,与她同床共枕 只是谢不倾的动作再轻再柔,榻上沉沉睡着的人儿也有些被惊着,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念叨:“可烦人,莫要碰我。” “……玉令……下药……魏轻……总有这么多说不完的事……” 谢不倾看着她在睡梦之中还皱着眉头,小小地叹了一口气的模样,无端觉得有些可怜可爱。 上京城之中,再是波云诡谲的权势场,那些与她一个年龄的士族贵女们,头上也总有父兄为她顶着一片天,总是无忧无虑,潇洒肆意。 周家那位大娘子周时意,从小就被父母捧在掌心,还有几个爱她如命的兄长,上回一回京就找明棠麻烦的周亦便是一个。 可明棠从来没有父兄能为她撑腰。 同她一般年纪的女郎们,哪个如她这样辛苦,日日谋划,步步绸缪。 谢不倾并未着急起身,只是这样看了她一会儿,眉目里已有些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软。 而这小兔崽子在软榻上又自己滚了两下,伸出手来迷迷糊糊地好似在摸索什么。 摸索了半晌,也没摸到,她那精致的眉眼就皱成一团,有些委屈。 谢不倾不知怎的,就想起上回自己夜探香闺时,曾见她抱着那件氅衣入睡的模样——柔软,脆弱,像是天街灯市里最平和柔弱的云彩,是人遥不可及的梦。 而梦如今就在眼前。 明棠如此,大抵是在寻那件氅衣罢。 谢不倾记得府中王叔与人闲谈的时候说起,小婴孩出生的时候,因刚离开母体,格外的没有安全感,故而十分依赖从小就用的包被和枕头,要抱着这些物件才能入睡。 于他而言,明棠年纪确实还小,大抵与小婴孩也差不了多少,就算平素里如何戴着面具毫无破绽,到了夜里,她也不过就是个失怙失恃的孤身小女郎,茕茕孑立,故而只能从类似的物品上寻求安全。 谢不倾微微起身,打算去一旁的衣橱之中寻一寻那件氅衣。 只是今日衣橱之中一件衣裳也未曾留下,想了想今日日头尚好,多半是院子里伺候的使女将其晾到外头翻晒去了。 谢不倾正欲去外头将那照顾她日常起居的鸣琴喊来,回头却瞧见那小兔崽子皱起来的眉头越皱越深,可怜巴巴地又在床榻上翻了个身,手一下子落到床边,正碰着他的衣袖。 他平时里穿的氅衣今日给了明棠穿,身上这件是随意取来的,衣袖上正好嵌了一圈毛茸茸的枕手。 兴许是摸到熟悉的毛绒绒,那双素白的手一下就攥紧了他的衣袖,不肯他走开了。 不仅如此,她人也慢慢地挪了过来,似是闻到了上头熟悉的冷檀香气,明棠紧锁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一下子将头也埋到了他的衣袖上,蹭了蹭那团毛茸茸,进而试图将整条袖子都抱在怀里。 娇软的像是一只毫无防备的小兽,在狐狐软软的窝窝里磨蹭,不肯走开。 谢不倾尝试拉了拉衣袖,她便发出不痛快的哼声,彻底绝了他将衣袖拉出来,把氅衣脱给她抱着的念头。 罢了,罢了。 磨人精,还能怎的?依了她便是。 索性他也无事可干,那些奏折本就是一团乌七八糟没用的东西,不看也罢。 谢不倾就这般在脚踏边坐下了,由着明棠拉着自己的衣袖。 明棠怀里有了东西,逐渐又沉沉睡去。 谢不倾无事可做,目光便一直停在她的面上,见她眉目安然,禁不住伸出手去轻点她柔软的脸颊,殷红的唇。 他的指尖在她的眉目逡巡,一遍又一遍地摸索,像是捧着极乐佛陀指尖的花朵,不敢多用一丝力气,只怕将她揉碎。 然后他又察觉到她的衣领扣得太紧,如此这般合衣而睡,一会儿醒来恐怕又觉得浑身酸痛,便解开她的衣扣,一面顾念着自己不能把她惊醒,一面悄悄地脱去她的外裳,动作轻轻,如同害怕碰碎琉璃。 她的束胸带总是束得紧紧的,谢不倾也伸手进她的衣襟,将那条长长的锦带稍稍松开。 往日里这番动作也不是没做过,多多少少带着些暧昧情欲交缠,这里挑弄,那里揉捏; 而今日他不过只是纯然为了让她休息时舒坦一些,连眉目里都带着好似被冷檀香浸透的温柔,皆是旁人不曾见过的风景。 潇湘阁之中常点香,大多数都是明棠自己调弄的清心安神的香丸,在平静之中格外地抚人心神。 外头的使女知道他们二人在屋中,没人敢进来打扰,做事也静悄悄的,听不见外头的声响。 偶尔有人说话,另外一人便小小声地说她:“可别说话,小郎君在里头呢,郎君爱静,你们要玩儿去后院玩儿,小郎不管你们。” 于是又安静下来。 这般的安静,与西厂之中因畏惧他而生出的死寂又不同,明明没有一点儿声响,却好似处处带着人气,是人人的关怀与心意。 谢不倾在这般的香、这般的软中静静坐了许久,也逐渐有些惫懒。 人非草木,纵使他再是天纵奇才,身负高深武艺,昨夜批阅了一整夜的奏折,今早又匆忙跟着她去天香楼之中接人回来,身体也到底开始叫嚣着疲惫了。 只是他常常对抗这种疲惫,亦早已经习惯了与一切不合他心意的反应作对——谢不倾早在多年以前便学会,如何遏制一切欲望。 他的时间太短,要做的事情太多,永远不曾如同旁人一般想睡就睡,想醒就醒,更不能顺应欲望,只能一路都在逼着自己前行。 初时也许痛苦,如今却早已习惯了。 这二十余年,他即便是有这般疲惫的时候,也并不允许自己顺从自己身体最真实的反应。 半阖上眼睛,闭目养神一会儿,便是他给自己的最大宽限。 而这时候,明棠却不知怎么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 她自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反而看见谢不倾撑着头在自己的软榻边,半阖着眼,面上有些旁人从未见过的疲惫。 他睁着眼看别人的时候,总是如同一坛深潭冰冷幽幽,好似没有一丝人欲,只如游历人间的恶鬼修罗; 而如今他这般阖下眼,才像是终于落到凡间,有了些人色,带着些人才有的消瘦与倦意。 明棠自然能看出他的疲惫,也能看出他的强撑。 她自己尚且困着,恐怕还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么,可见了谢不倾也这般疲惫,心下第一反应,便是轻轻地拉着怀中的衣袖扯了扯,口齿不清地喊他:“大人,大人。” 谢不倾习武之人,就算是休憩也从来浅眠,这般一动他便醒了。 猛兽就算从困倦之中醒来,也总带着下意识的锐利与警惕。 而谢不倾抬眼看过去,便撞入那一团困意的温润眼眸,那如刀刃一般的锐利也顷刻间化为了温软与平静: “明棠,是哪儿不适?” 谢不倾第一反应,便是她身上哪儿不痛快了,这才醒来。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微困疲累的沙哑,不曾像平素里一般乖张地吊着声调喊她明世子,伴着如此温和简单的两个字,又几乎是下意识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像是已经做过了千百遍一般娴熟。 明棠摇了摇头,自己翻了个身,滚到了床榻的内侧,让出了身边大半的位置。 随后她又酣然地抵不过困意,沉沉睡去。 谢不倾有些疲倦的眼眸之中浮现出些许意外。 她这意思是,给自己腾出了位置? 谢不倾下意识觉得不应当。 他自然清楚,自己常常欺负她,先前初见的时候也多有言语冒犯,她心里恐怕恨自己恨得要命,也不肯和他有半分关系,怎会邀请她与她同睡一榻。 而那小兔崽子兴许是没察觉到人上来,又有些不耐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还要不要睡……不睡便先出去……” 没几分威慑力的威胁,反而惹得谢不倾失笑。 既如此,也罢了。 谢不倾踢了自己的鞋,上了软榻,将床侧的纱帐暂且放下,遮住其内越来越酣然的睡意。 明棠自是困得厉害,她兴许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做什么,一切都只是顺着本能而为,等终于察觉到人上来了,自己心中一定,便又睡得迷迷糊糊了。 谢不倾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心头几乎软得一塌糊涂。 二人真正同床共枕的时候太少,也几乎从来没有这般温和平静的睡在一起的时候。 往日不是在搅弄情欲,便是在颠鸾倒凤地胡闹。 而如今只是这般看着她躺在身侧,看她抱着自己的衣袖蜷缩成一团的模样,竟也会觉得满足。 渐渐的,睡意浓浓,谢不倾也睡了过去。 他将人拢到自己的怀里,埋首在她的发顶,沉沉坠入梦里。 明棠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尚且在那该死的田庄里。 紫瑶山,紫瑶镇,望不尽的连绵青翠,锁住这乡下田庄的重重佃户,也锁住了小小的明棠。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翌日倒是大晴天,风和日丽。 天气一好,明棠的身子也跟着好起来,鸣琴亦跟着松快不少,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于是明棠说想去镇上买些东西,顺带走走松松筋骨,鸣琴也应了,很快着人去套了牛车来。 双采亦想同去,吃了鸣琴的数落,垂头丧气地走了。 只是末了也不知她想到什么,反而又雀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进了后院。 明棠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上了牛车。 这乡间野地的,马车乃是稀罕物件儿,以明棠如今的身份,也只得坐牛车——她上辈子到后头,便是连新朝的皇帝御辇都坐过好几回,两辈子间隔十几年不曾坐过牛车,倒觉得很有几分野趣。 赶车的是前头庄子上雇的佃户,那庄稼汉子为人老实,听说是田庄里养病的主家郎君想去镇上逛逛,便赶着牛车过来了,明家的田庄离紫瑶镇不远,不过片刻便到了紫瑶镇口。 紫瑶镇乃是雍州与锦州之间的必经之路,故而镇子虽不大,却也热闹,走卒贩夫、引车卖浆者甚众,各色铺子小摊儿应有尽有。 明棠的目光在几个铺子上略过,忽而一笑。 因明棠说要走走,牛车便停在镇口,鸣琴为明棠戴上皂纱小帽,扶着她下了车。 一下了车,鲜活的人声便扑面而来。 明棠怔住了,她也确实有好几年不曾在鲜活的活人堆里站着了,略略停了停步子,这才状若寻常地往前走去。 她看起来倒真是像出门玩耍一般,这里停停那里走走,看见了想要的便叫鸣琴买下,笔墨纸砚,各色杂物,看上眼便要买,不一会儿倒将整条主街都走了一通。 鸣琴双手都提满了东西,待行到酒楼“福天香”门口时,明棠却拉了拉她的衣袖,有些希冀地说道:“我想尝尝街头那家的油饼子。“ 她平素里都是个死气沉沉的样子,难得今日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一般活泼,鸣琴自然没有不肯的。 只是她手里还提着东西,想了想便道:“也好,小郎且先去福天香之中坐坐,奴婢先将东西放至车上去,再买了油饼子回来。” 明棠无一不应,鸣琴见她乖巧,心中更是熨帖,送了明棠进福天香,自己便匆匆忙忙地去放东西、买饼子。 明棠看着她的背影,待她的身影看不清了,便按下帷帽,以更衣之名进了福天香一楼的后室。 酒楼的布局大抵相似,她从后室出来,趁众人不注意极快地进了后院,向守门的小厮塞了两枚铜板,便成功出来,到了福天香的后街。 前行三十余步,有一绸缎庄。 明棠拦一小儿,许之一块铜板,成功托他在绸缎庄之中替自己买了一身庶族装束,复而返回福天香之中,在厢房之中易装一番,如此再大摇大摆地自前门走出,无一人阻拦。 她出了门,便直奔左手侧对街的药铺。 明棠买的药皆是常见药品,开了些受惊体虚、头疼脑热的药,又要了几副妇人气血不足、产后体虚的药,末了捡了两块雄黄,说是家中有蛇需雄黄驱蛇,便痛痛快快付钱走了。 紫瑶镇靠山,山中多蛇,许多人家家中常备雄黄,并不稀奇。 明棠提着药回返,为避人耳目特意走了一边的深巷,心中正盘算如何配比,身边却跑过几个疯孩子打打闹闹的,将她猛得一撞。 她本就是个体虚病秧子,被这般一撞,站立不稳,直接往一边跌去。 身边也不知是哪户庶族人家的窗户,她兜头跌进去,直接将人窗子给撞开了。 她掉进去,正砸在一团说硬不硬、说软不软的东西上,正待呼痛,方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儿。 明棠伸手按了按,竟还觉得有两分温度。 不好,她身下……似乎砸了个人。 第193章 春情缱绻 小小明棠推着轮椅,走得也并不太快。 牛车并不会把她们送到田庄门口,从这里到田庄门口还有一段距离,鸣琴看她推得有几分艰难,遂自己握住了轮椅的后头,帮她推得更快一些。 那黑瘦的少年人看着面前用油纸细细包好的油饼子,又看着那两个身影飞快地离去,很是生硬地勾动嘴角,露出一个毫不意外的讥讽笑容。 好似与之前遇到的人没什么不同。 人人不是算计谋害他,便是厌恶恐惧他。 也许偶尔会有人有一丝怜悯,却也不过是顺手罢了,就好似看到道边快要饿死的小猫小狗,将东西一丢,便走了,不过嗟来之食。 他垂下眼来,面上没半分动容,伸手便欲将那油饼子丢到一边,忽然听得前头传来细嫩微弱的声音。 “那油饼子很好吃的,我平时也吃的少,你要是丢了,多可惜呀。” 原来是那方才仿佛被他吓跑了的人儿,不知何时又停了下来。 兴许是因为害怕,她仍旧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躲在使女的身后,探出半张素白的小脸,小小声地说道。 今日的日头好,明亮的日光照下来,那张玉白的小脸如同笼上一层光辉,就好似看过的那些书里曾提及的玉面仙童,犹抱琵琶半遮面,眉间一点朱砂痣,说不清的好看。 身上的衣裳洗得有些旧了,但也干干净净的,瞧得出是个小郎君的模样。 但她唇红齿白的病弱样,一点朱砂痣天生的艳色,瞧着又着实不是小郎君能生的样子。 他好似有一刹那的恍然,然后才回过神来,重新低下头,并不与她直视。 而小小明棠见那如同鬣狗一般的少年人没有像她预想的一样冲上来伤人,心中的恐惧微微淡了一些,又从鸣琴身后多探出了一点头,叮嘱也更复杂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带着些孩子的稚气与口齿不清。 “如果你饿了,就把那油饼子吃了,好歹能够果腹,不至于饿死……要是你觉得油饼子太油了,那便从这儿转到右边去,再走半盏茶的功夫,那儿还有一个山泉眼引来的井,你能喝些甜水解腻。” 说着话,她那张如同仙童一般的玉面菩萨样终于染上了几分人色,眉间的朱砂痣也似乎染上了几分鲜活,笑盈盈的,眼角眉梢都软乎下来。 没半点攻击力,似乎动动手指头都能捏死一般的柔软,少年人又开始皱眉。 他凶巴巴地皱眉,远远看去其实有些威慑力。 却不知这威慑力对小小明棠已然没用了,她也不怕他冷脸的样子了,脸上的笑意更灿烂了些:“油饼子很好吃的。我鸣琴姐姐每次做活计都买油饼子,很好吃的,你尝尝。” 像是个卖油饼子的小商人,不遗余力地推销她的油饼子。 他的思绪紧绷着,却也不知怎的想着她这副模样去卖油饼子的样子——但着实想不出来。 这般金尊玉贵,沾不了半点烟火气的模样,就应十指不沾红尘土,像是供桌上常亮常新的玉瓶花。 “活下去有什么好。”少年人看小小明棠一眼,似是被那光所灼烫,手里捧着那油饼子,到底没有丢下,而是垂下了眼眸,“你面色青白,一看便是身负绝症,年年苦痛。如此病体,你觉得活着痛快么?” 小小明棠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她先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如今忽然被他问起,自己的面上也有些困惑之色。 但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病痛孤苦的时候,小小明棠自然也常常会想,阿爹阿娘这样爱自己,为什么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婉婉,没将自己也带走,徒留自己一个人在世上受苦; 可除却那些时候,小小明棠也会想,阿爹阿娘果真是爱自己的。他们将自己留在世上,是因这世上还有许多她没见过的、可留恋的东西。若当初将她也一同带走,她便瞧不见那么多别的好物了。 譬如在院子里,抬头就能看见紫瑶山边连绵不绝的火烧云; 譬如春色烂漫里,墙外长过头伸进来的花枝,打一枝头的花骨朵儿; 譬如秋意浓浓里,院子的角落里秋虫的鸣叫,如野趣丝竹之声绕耳; 又譬如,今日在道边看到个黑脸小邋遢,竟也能说出这些满嘴之语。 每一日,这尘世间也总有新鲜处,小小明棠也能从其中找到些许乐趣。 就算是在田庄之中待着,她也不觉得自己的日子日日就只剩下苦痛。 活着,总比死了痛快。 故而经过了仔细思索的小小明棠,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病痛虽然不痛快,但活着总是痛快的。” 她专心想事情的时候,小小一捧脸儿都是沉思之色,会下意识地微皱着眉,牵动了眉间那颗朱砂痣也动一动,好似一卷工笔精丽的花卷。 少年人的目光就一直落在那一点朱砂痣上。 “活着有什么好?”他好似在喃喃自语,又好似在问对面遥遥相望的明棠。 “有什么不好?”小小明棠已然学会了反问。 她的目光有些依依不舍地落在他手里的那个油饼子上,说道:“只要活着,好好挣钱,日后就能天天吃油饼子,这也算是活着的好处。” 小小明棠自然是不懂得那些道理,也说不出什么规劝之语的。 她只晓得,就像是油饼子一样,只要有个盼头,日日便能活得更舒坦些。 油饼子多好——就算是为着油饼子,她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地病逝。镇子上还有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她都不曾去吃去玩儿过,她不能死。 也正是这样一股子念头,才支撑着她从那般缠绵病榻里,能活到今日走出房间的时候。 少年人又皱眉问她:“就这些?除了油饼子,还有旁的吗?” 小小明棠便倒豆子一般说: “有窗外叽叽喳喳、共同奏乐的鸟群;” “有紫瑶山后,每日兢兢业业乍破天光的日头;” “有那无人打理的花圃中,悄悄冒头的不知名小花草。” …… 有许许多多那样微小的东西,却每一样都还在努力的活着。 小小明棠觉得自己说的没错,面上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便好似在发光。 那黑瘦的青年人衣衫褴褛,看着明棠的模样,不禁有些嘲弄——没见过这世间种种的腌臜污垢,才能说出这般天真之语。 但诚然,她却也没说错,少年人也有些自相形惭。 他不说话,明棠也一口气说了太多,正细细地喘气,鸣琴便拿着随身带的水囊给她喝水顺气。 没人说话,一时间安静下来。 只是不知怎的,这少年人看见鸣琴背着的小包里还有两个油饼子的空袋子,忽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说来说去,三句话不离油饼子,你还是舍不得这油饼子。” 小小明棠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不知道他的话怎能跳跃得这样快,亦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本能地说道:“我没有,我若是舍不得,我怎么还送给你吃?——而且,我们说的又哪里是什么舍得不舍得?” “那既如此,你可不能反悔。” 少年人的话又话锋一转,随后将那油饼子攥在了掌心。 “这有什么可反悔的,不过就是个油饼子的事。送你了,你便拿去吃就是了,怎还有什么反悔?” 小小明棠挠了挠头。 这时候正好有风吹来。 风中带来了淡淡的油饼子香气,小小明棠不由得吸了吸鼻子,脸上便有了些可怜巴巴的遗憾之色,只说道:“你还是快把那油饼子吃了吧,趁着我还没饿到立即要吃的地步,赶紧将它吃了,否则我怕我一会要反悔。” 才说过不反悔,又立刻说起自己反悔。 这话说的,连一边跟着的鸣琴都有些失笑摇头。 小郎君还是小郎君,心思变化,孩童稚气。 那黑瘦的少年人不知想了什么,方才一直绷得紧紧的唇角也终于松了些,好似有一点点的笑容,但很快又瞧不见了。 他狼吞虎咽地将油饼子吃完了,包饼的油纸也被他一下子揣到怀里,随后朝着小小明棠躬身行了一礼:“多谢。”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小小明棠看着他形销骨立的背影,撇了撇嘴:“还挺多礼节。” 她调转回去,慢吞吞地在夕阳里与鸣琴一同回住所,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随意地与鸣琴说闲话。 说起紫瑶山的气候多变,说起镇子上的摊位越发多了,也说起那黑瘦少年。 鸣琴说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总会有好报,又笑着问她,怎生舍得自己的油饼子出去。 而明棠听不懂这些佛家的谒语,只是摇头晃脑地说,她救不了每个人,而那人就躺在路边上,是她能救的。 她自己开自己的玩笑,笑眯眯地说道:“油饼子常有,人命却稀。若我的油饼子给了他,救了他的命,也总比给我这般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病秧子吃了好,你说是也不是?” 鸣琴不许她乱说,拧了拧她的面颊,只为自家小郎的良善一片心软;可看着她苍白无色的面颊,也在心中生疏地向漫天神佛许愿。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不求自家棠棠儿能造什么七级浮屠,只图好人有好报,若日后当真还有危急时,也望小郎君逢凶化吉,一路顺遂。 后来的梦境,又光怪陆离地糅合成一团,再难分辨。 明棠再有些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一片漆黑。 原是她几乎睡了一整天。 屋中没人伺候,香炉之中的香丸已经燃尽了,屋中只留下一点点淡淡的余香,平和温静。 外头黑黢黢的,有些分不清时辰。 明棠刚醒来,还是有些惫懒,只不想动弹,还想再歇息片刻。 放松的脑海懵懵地想着,自己好似做了些怪梦,只可惜什么也不记得,眼角都黏黏腻腻,好似哭过一般。 而她下意识地想动,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整个人都被禁锢住了,动弹不了。 到了这时,明棠才发觉,自己被人牢牢地抱在怀中。 她一下子警惕起来,下意识要挣脱,而那人却好似察觉到她的动弹,反而将她搂得更紧。 明棠闻见了他一怀的冷檀香气,忽而明白过来是谁。 谢不倾。 谢不倾? 谢不倾!! 这谢老贼怎会在她的床榻上,还与她抵足而眠? 她浑身都不可自抑地僵硬起来。 第194章 性致勃勃 刚睡醒的昏昏沉沉刹那间褪了下去,明棠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才隐约有个囫囵印象,想起来是自己睡懵了头,瞧见谢不倾困倦了,硬是让他上了榻。 彼时脑子实在不清醒,只是觉得见他那困倦模样也有几分可怜,想着她的床榻宽敞,令他小憩片刻,浑然没有别的念头。 可……如今这般情形…… 她彼时邀请他同榻而眠的时候,可没有想到二人会滚到一处去。 明棠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了。 见谢不倾睡得沉,明棠轻轻地唤了他两声,他也不见半点反应。 明棠便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想从他怀中挣脱开去。 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掌心下一片濡湿,而自己方才好似就埋头在他的胸膛——难不成是她梦中的眼泪将他的前襟打湿了? 明棠有些羞窘,她鲜少在人前落泪,若是被谢不倾发觉…… 光是想到两人在如此尴尬的情形下醒来相见,明棠的耳尖儿便悄悄红了,挣脱的力道稍稍大了一些。 谢不倾仍旧好似浑然未觉。 明棠一点一点地,悄悄往外挪动身形。 好容易胜利在望,眼见再有一点就可掰开他的手臂,离开他的怀里,却不料一双铁臂忽然箍住她的腰身,又将她往自己怀中一带,令她方才偷偷摸摸的动作全数前功尽弃。 明棠险些惊呼出声。 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辰,黑漆漆的,明棠没有武力,自然不能夜视,她抬头也看不清谢不倾的脸,甚至不知谢不倾究竟是醒了,还是只是被她惊扰了。 若是没醒还好,一会儿等他再睡熟了平静下来,再悄悄往外挪就是; 若是醒了,不知道要受他多少折腾呢。 明棠在他怀中不敢动弹,和块儿僵硬的木头似的,静静地听了一会,待听得头上传来他平稳的呼吸声,谢不倾也再没其余的动作,她又开始慢吞吞地往外挪动。 这一回比方才还要小心,明棠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好容易脱离了他的怀中,却总觉得有一股阻力—— 顺着阻力悄悄摸过去,明棠“腾”地一下红了脸。 那股阻力不是别的,而是她散落的衣襟下,从胸襟里掉出来的半截束胸带。 那束胸带的一头被谢不倾压在了身下,另外一头还松松垮垮地缠在她的胸腹间,扯得她动弹不得。 她的衣裳几时凌乱成这样? 明棠也不敢多想,只是尝试着轻轻用力,能不能将那一截束胸带扯出来。 只是谢不倾压得太紧,明棠半点也扯不出来,甚至害怕自己用的力太大,会不会又将他惊醒。 明棠思前想后,最终只能另辟蹊径。 既然这束胸带被压着了,那便干脆不要了。 明棠悄悄地转过了身,窸窸窣窣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手便绕到背后去,打算将那一块松松散散的束胸带直接解下。 她却不知,背后的那双眼早已睁开。 黑暗之中,谢不倾却也能看清她小心翼翼地褪下外衣中衣的动作,瞧见那光洁的后背,一圈一圈拉开的锦缎下形状姣好优美的蝴蝶骨。 她终于解开了那一块碍事的束胸带。 一手将其放下,一手便急忙拢住自己松散的衣裳,正欲起身的时候,便听见身后传来低沉一笑:“明世子,这是要往哪儿去?” 明棠一刹那便僵住了。 那人如黑暗之中蛰伏的野兽,轻轻地笑了两声,滚烫的大掌便贴在了她的后腰,将她再次拢回自己怀中。 明棠正背对着谢不倾,被他整个拢在怀里,光洁的后背触到他的衣裳,绣作的花纹,精细的绸料,方才自己哭出的那些湿意,粘糊糊地贴在背上,无一触感不分明。 从未在清醒时分,有贴得这样近的时候。 明棠不知怎的,只觉得胸膛之中的心越跳越快,连说话都变了音调:“大人……大人是几时醒来的?” 谢不倾微俯下身来,湿热的气正喷在她的颈边耳后:“方才。” 明棠浑身绷得死紧,也不知他说的这方才究竟是她动弹前还是动弹后,如今这般困窘境地,甚至比一开始还要难为情。 “怎么在发抖?” 谢不倾的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腰。 明棠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有些冷。大人可否先暂时松手,让我重新穿好衣裳?” “道是如此。”谢不倾戏谑地笑了一声,“既然冷,本督还有个法子,也不必你说的那样麻烦。” 他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然后拢得更紧了些,径直将怀里的人儿直接拢进了怀中,随后用自己的衣裳将两人都罩在一处。 明棠绷得更紧。 没了外裳,他身上的热度更加明显,后背甚至都能感知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谢不倾在她的肩窝蹭了蹭,闻见平素里极淡的兰麝香气,握着她细腰的手不禁紧了些。 明棠本就易感,被他掌心的热度烫得几乎溢出声来,这人的指尖因为常年练武执剑,很是有一层茧子,格外地磨人。 明棠狠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不让声音溢出喉咙,心中七上八下的,唯恐他一会又做什么不得了的事。 而谢不倾却只是困意颇浓地在她肩膀上啄吻两下,轻声说道:“昨夜你休息的不好,这会子再多歇息一会儿吧。” 明棠有些意外,却又想,自己哪儿睡得着? 那手就压在自己的腰腹间,若是再往别处去,不论往上往下,往左往右,皆是要命的地方。 她提心吊胆,想同他打个商量:“大人的手……我这般难以入眠。” 谢不倾却不曾答话,只是安抚性地渡出一股热度,正好压在她的腰腹间,暖暖的一团——明棠体寒,癸水时总是疼痛难忍,平素里腰腹也温度颇低,这一股温柔的热度渡过来,叫她都不禁舒服地眯了眯眼。 明棠以为他不说话,是在背地里酝酿什么新的折腾人的法子,却不想他的呼吸愈发平稳,竟当真是又睡了过去,掌下的热度却一直如同小火炉一般,在她最冰凉的腰腹之间,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热度。 他……竟当真没有使坏。 明棠方才一直绷得紧紧的,这会子都觉得身上都有些酸痛,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更何况他怀中传来的温度着实温暖,习武之人的体温较常人更高一些,他又特意散发出些许内力,明棠在这静谧温暖之中多躺了一会儿,也被逐渐袭来的困意渐渐合拢双眼。 又是一室酣然。 两人在屋中睡着,却不知四房闹得天翻地覆。 魏轻送明宜宓回了四房,原本是想在四房之中多待一会儿的。 他二人是表兄妹的关系,男女大防并不像寻常男女一般严格,只要不进明宜宓自己的闺房,在花园里亦或者是四房的正堂坐一坐也不妨事,平素里他也经常往来玩耍,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事。 只是二人回院子里的时候,正好被四夫人撞了个正着。 四夫人原本并不觉得奇怪,只是看女儿的脸色有些苍白,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多停留久了一点,在明宜宓面上打量一番。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四夫人就发现了她微肿的唇,以及唇角的淡淡血痕,顿时目光严肃起来。 她先瞥了一眼魏轻,魏轻立即殷勤地行礼,只是四夫人并未像往常一般接待他,反而很有几分审视。 她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重新看着面前的明宜宓,语气有些急:“你昨儿是去了萍娘子家过夜歇着了?” 萍娘子正是明宜宓那约她出去的手帕交。 明宜宓有些心虚,面上不敢表露半点,只是含糊地点头,又说道:“阿娘,我有要事同你说。” 四夫人顿时柳眉一竖。 明棠又做起了梦来。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翌日倒是大晴天,风和日丽。 天气一好,明棠的身子也跟着好起来,鸣琴亦跟着松快不少,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于是明棠说想去镇上买些东西,顺带走走松松筋骨,鸣琴也应了,很快着人去套了牛车来。 双采亦想同去,吃了鸣琴的数落,垂头丧气地走了。 只是末了也不知她想到什么,反而又雀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进了后院。 明棠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上了牛车。 这乡间野地的,马车乃是稀罕物件儿,以明棠如今的身份,也只得坐牛车——她上辈子到后头,便是连新朝的皇帝御辇都坐过好几回,两辈子间隔十几年不曾坐过牛车,倒觉得很有几分野趣。 赶车的是前头庄子上雇的佃户,那庄稼汉子为人老实,听说是田庄里养病的主家郎君想去镇上逛逛,便赶着牛车过来了,明家的田庄离紫瑶镇不远,不过片刻便到了紫瑶镇口。 紫瑶镇乃是雍州与锦州之间的必经之路,故而镇子虽不大,却也热闹,走卒贩夫、引车卖浆者甚众,各色铺子小摊儿应有尽有。 明棠的目光在几个铺子上略过,忽而一笑。 因明棠说要走走,牛车便停在镇口,鸣琴为明棠戴上皂纱小帽,扶着她下了车。 一下了车,鲜活的人声便扑面而来。 明棠怔住了,她也确实有好几年不曾在鲜活的活人堆里站着了,略略停了停步子,这才状若寻常地往前走去。 她看起来倒真是像出门玩耍一般,这里停停那里走走,看见了想要的便叫鸣琴买下,笔墨纸砚,各色杂物,看上眼便要买,不一会儿倒将整条主街都走了一通。 鸣琴双手都提满了东西,待行到酒楼“福天香”门口时,明棠却拉了拉她的衣袖,有些希冀地说道:“我想尝尝街头那家的油饼子。“ 她平素里都是个死气沉沉的样子,难得今日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一般活泼,鸣琴自然没有不肯的。 只是她手里还提着东西,想了想便道:“也好,小郎且先去福天香之中坐坐,奴婢先将东西放至车上去,再买了油饼子回来。” 明棠无一不应,鸣琴见她乖巧,心中更是熨帖,送了明棠进福天香,自己便匆匆忙忙地去放东西、买饼子。 明棠看着她的背影,待她的身影看不清了,便按下帷帽,以更衣之名进了福天香一楼的后室。 酒楼的布局大抵相似,她从后室出来,趁众人不注意极快地进了后院,向守门的小厮塞了两枚铜板,便成功出来,到了福天香的后街。 前行三十余步,有一绸缎庄。 明棠拦一小儿,许之一块铜板,成功托他在绸缎庄之中替自己买了一身庶族装束,复而返回福天香之中,在厢房之中易装一番,如此再大摇大摆地自前门走出,无一人阻拦。 她出了门,便直奔左手侧对街的药铺。 明棠买的药皆是常见药品,开了些受惊体虚、头疼脑热的药,又要了几副妇人气血不足、产后体虚的药,末了捡了两块雄黄,说是家中有蛇需雄黄驱蛇,便痛痛快快付钱走了。 紫瑶镇靠山,山中多蛇,许多人家家中常备雄黄,并不稀奇。 明棠提着药回返,为避人耳目特意走了一边的深巷,心中正盘算如何配比,身边却跑过几个疯孩子打打闹闹的,将她猛得一撞。 她本就是个体虚病秧子,被这般一撞,站立不稳,直接往一边跌去。 身边也不知是哪户庶族人家的窗户,她兜头跌进去,直接将人窗子给撞开了。 她掉进去,正砸在一团说硬不硬、说软不软的东西上,正待呼痛,方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儿。 明棠伸手按了按,竟还觉得有两分温度。 不好,她身下……似乎砸了个人。 此人一动不动,昏死了过去,不知生死。 麻烦。 血腥她见得多了,倒并不害怕,只是明棠今日出来本就有些遮掩行迹的意思,倘若卷入到命案之中,官衙定要查些蛛丝马迹,她来过此处多半瞒不住,事情便有些难了了。 她心中思量了一番,立即从此人身上下来,先环视周围一周。 她与此人身处一狭窄的柴房之中,地上蓬乱地堆着些茅草,这人就草草地藏在茅草堆之下——门从外面锁上了,唯一进出此处的地方只有明棠跌进来的那扇窗。 第195章 十万火急之事 四夫人犹有些气恼,骂骂咧咧地说道:“装的也太不像了些,难不成我这一手帕子,还将你打得站不起来?” 明宜宓只发出些微弱的痛呼,额头上尽是冷汗,不曾回应她的话,在地上紧紧蜷缩成一团。 四夫人看着女儿紧闭双眼、蜷缩在地的模样,心中还是一紧,不由得弯下腰去,想伸手将她暂且拉起来:“你是大家贵女,这般躺在地上像什么样?” 可手中传来的力道极沉,四夫人拉了拉,竟拉不动她,这才发现明宜宓并非故意躺在地上装病,而是当真昏死在地——若不是昏死,怎会如此一股子死力,倒像拉着个死人? 四夫人被自己心中的念头吓了一跳,再细细看了看明宜宓的面色。 明宜宓跌倒的时候猝不及防,甚至磕到了一点额角,这会儿已然肿了起来,印在她雪白的面皮上,紫红胀起,瞧着很有几分触目惊心。 四夫人为其母多年,自然知道自家女儿最是怕疼,再是演戏也做不到这份上,终于慌了神,连忙喊着外头伺候的仆妇使女进来,一面抬着她往床榻上去,一面喊人去请医者来。 魏轻方才被撵了出去,其实也不曾走远——他总担忧表姑姑心中误会,为难他的宓娘,故而一直在外头极慢吞吞地踱步。 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听得里头一阵骚乱,随后便瞧见明宜宓身边最常用的大使女珍珠急匆匆地往外跑。 “珍珠!这是怎么了?” 魏轻在那一贯稳重老成的大使女珍珠面上都瞧见几分焦急之色,心中不禁笼罩起一层不祥预感,情急之下不由得抓住她一问:“是你家女郎哪儿不好了?可是表姑姑为难她了?” 珍珠自然知晓自家女郎与这位世子交情匪浅,擦了一把额上的汗,一面往前快步走着,一面说道:“夫人怎么舍得为难女郎!是女郎不知怎的,忽然昏倒在地,奴婢奉命去请医者。” 明宜宓自小身体康健,无病无痛的,怎会突然昏倒? 魏轻一下子急得连背上都浸出热汗,拉住了她往外门出的步子:“去请外头那些医者做什么?你现在去找大长公主,拿长公主的帖子,入宫去请太医!” 珍珠点头应是,魏轻又怕她的步子太慢,一撩衣袍便往外跑:“罢了,你还是在府中候着,你家女郎若醒来,身边自是离不得你伺候,我亲自入宫去请太医!” 说着,人便已经跑出了门,急急地令守在二门的车夫卸下马来,飞快地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往皇城而去。 好容易到了宫门口,却不知事情有这样不巧,守宫门的金吾卫说是宫中竟闹了刺客,刺杀陛下不成,潜入到后宫去了。如今陛下下令封了皇城,不许任何人出入。 魏轻脑中“嗡”的一下,在马上的身形都一晃,翻身下马,纵使心中十万火急,面上也要露出滴水不漏的笑意,同那守门的金吾卫套关系通融:“我拿景王府拜帖,入宫请太医诊治病眷,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望大人通融一二。” 说着,手里头已经掏出一只薄薄的锦囊,借衣袖遮掩传递,悄悄将那锦囊往守卫的手里塞。 他好歹也在执金卫供职,与这些金吾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知晓这些守卫平素里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是游手好闲、酒肉之徒。执金卫虽与金吾卫素来不和,但手下人有金钱总不拦着,倒也方便。 却不想那人虽已看清他的动作,却借巧力将锦囊按回魏轻手中,一挑眉道:“世子这可是要害小的?陛下亲自下的圣谕,所有宫门关闭,不准任何人进出,世子纵使有拜帖在手,如今这般时候,小的也不敢贸然放您进去啊。” 魏轻不知这些平素里最是油滑的守卫,怎么到这个时候油盐不进——宫中还有几个人是向着小皇帝的?禁卫军大多都受太后辖制,怎么平素里不见圣谕在他们耳中有这般重要? 再者, “这里头是二千两的银票。你常常在这当值,应当也晓得从此处前往太医院原本也不必经过后宫之路,更何况路上层层设防,若有刺客必当当场抓住,不过是你通融一二的事,便有几年的俸禄,怎么这个时候不开窍?” 魏轻以为是这守卫不识货色,见那锦囊薄薄,以为里头并无多少银钱,却不知道这锦囊之中压的是银票,心中虽十万火急,却还得耐着性子同这般小人物周旋,压低了嗓音说道。 “你若通融一二,原也不过只是动动手指的功夫,等我将太医带出来自然给你验过,若无错漏再走,事成之后再与你加倍犒劳——若你着实害怕刺客混在太医之中出入,此事若出意外,便由本世子全权负责。” “世子这回这般大方?” 那守卫却还不紧不慢,同他拉扯。 人人皆知魏轻平素里掉进钱眼,最是抠门爱财之人——只是他们不知,魏轻那般爱财,自然是因钱财有紧要的用处。 景王府之中一团污秽,他要有力来与景王作对,护住自己的母亲,便要这些钱投去养人。养人一事,最是如无底洞似的,有多少都花的干净。故而他只得用在刀刃上,平素里才那般爱财抠门。 但到如今这般情形,他再是咬了咬牙,也毫不犹豫地将这些钱财许出去,只为换个太医出宫,为明宜宓看诊。 魏轻也垂着眼眸,不与他这打趣式的揶揄作对:“如今也是情急,急需太医救命,还望你通融一二,之后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平素里都是兄弟,这样急躁做什么。” “哟,世子也知道假公济私了现在?”那守卫仍旧不搭理他,伸手接过了那锦囊,捏了捏,忽然重重地甩在魏轻脚边。 他的语气之中甚至有几分似笑非笑的戏谑,甚至夹杂了一两分激动的怨毒。 魏轻听出他话语之中的不对,再凝神看他,总觉得好似看出一两分熟悉——脑海之中一僵,忽然想起来这人的面孔与记忆之中的谁叠在一处。 是张家人。 张家那位因他而死的嫡子,与面前这人生的有八分相似。 那是很有些久远的记忆,四五余年前,小皇帝才刚刚亲政不久,最是严抓宫中纪律之时。 张家嫡子醉酒大闹宫门,污言秽语,被尚且年轻、刚刚入职执金卫的魏轻一把逮住,按律杖责二十。 这宫廷之中的杖责与外头说的那些可不一样,人按在老虎凳上,厚重的实木棒子击打在后腰处,那力道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不过几下就能将人打得瘫软动弹不得。 这张家的嫡子本就是个从小纨绔的性子,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这二十杖责才刚刚开了几下头,他人就瘫软地昏了过去。 张家人闻讯而来,自是百般求情,又是拿人情说话,又是许以重利,令魏轻放过他们的孩儿。 魏轻刚刚上任,顶头便是一腔热血亲政的小皇帝;背后还有他那个混账父王盯着,就巴望着他的错处,等他哪儿犯错,便迫不及待地攀上去,咬下他一块肉来。 他好容易才在执金卫中谋得此职,自不能因寻私枉法而丢掉职位,不敢通融,只得铁面无私地令人打完这二十杖责。 谁料那张家嫡子当真如此虚弱,二十杖责下去,命丧当场。 张家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将人收尸带回去。 而此时,那张家嫡子虚浮蜡黄的脸,就与面前这守卫的脸有几分重叠。 “是你?!你是他的胞弟?”魏轻脸色一变。 “没错,正是我。”那守门的守卫看着魏轻脸上骤变的神情,终于觉得有几分痛快。 “世子恐怕也想不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年我父母苦苦哀求你手下留情,你却将我大哥打得命丧于此,我父母承受不住此等打击,相继伤痛离世。我年纪尚小,便承受丧父丧母丧兄之痛,这般痛苦,也该叫你承受承受!” 这守卫的脸都有几分扭曲,看着面前的魏轻因为他的话涨红了脸,就连一贯以来的风度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都维持不下去,更是畅快地笑起来。 “世子还是止步于此罢!想今日进宫去请太医,你趁早绝了这门心思!当年我父母如何拿钱恳求你,你都不肯手下留情,想不到风水轮流转,轮到你了。 我兄长的命贱,你家的人命金贵,你拿着几千两银票,就想来买你家人的命,你做梦去罢!你有多想救你家人,你今日就有多进不去,陛下的旨意在此,难不成你想抗旨?你倒要看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你放肆!” 魏轻平素里都是闲散纨绔的模样,却被他这些话说的接连破功,那双看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此时都绷上血丝,流露出几分深藏在下的阴暗狠戾之色。 明宜宓……阿宓……决不能有事! “小的可不敢在世子面前放肆,世子爷乃是金尊玉贵的皇亲国戚,小的哪儿敢呐!只是这是皇上的令,小的不过只是奉命办事罢了。正如世子爷当年口口声声说是奉陛下之令,要杖责我兄长,如今小的也不过是奉陛下之令,不准任何人进出,唯恐放走刺客。 如果世子执意要窗宫门抗旨不尊,那便是世子放肆。世子若不想今日人头落地,与我兄长的冤魂就此作伴,还是当即回头去给你家人准备后事去罢,免得走的晚了,回去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魏轻在他的大小声之中愤然转身欲离去。 那守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大声讥诮:“世子爷也有今日,当真是叫人好生畅快!” 魏轻昨夜一夜也疲累,几乎不曾休憩,如今又是接连心神大动,又惊又怒,身形都一晃,几欲昏倒。 但太医请不得,他便要再寻其他法子——宓娘的身子自小就好,不可能无缘无故忽然昏迷,此事必有蹊跷,他有预感不可耽搁,便是这人今日这般踩着他的面子羞辱他,他也没工夫在这儿和他耗时间。 那人见魏轻一言不发,更多的污言秽语皆说出了口。 魏轻已然走出去几步,正听得那人又是一句:“也不知道是哪个命不好的,摊上这样的晦气事儿,兴许换个人来,我便通融这一下,又有何不可呢?哎呀,到了阎王爷面前,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面,要怪只怪世子爷自己当年不曾为你积阴德咯!” 字字句句,字字诛心。 魏轻光是想到明宜宓会有如何三长两短,握着缰绳的手便是一紧,手背上都迸出青筋来。 那守卫却还在笑他:“窝囊废,没本事,也不知是谁,如此该死!” 魏轻忍无可忍。 说他也就罢了,说到明宜宓的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霍然转过身去,狠狠一拳砸在他的面上,直接将他打翻在地。 他的武力是不及谢不倾,可打个酒囊饭袋也绰绰有余,如今他又是怒急攻心,更是拳拳到肉,三两拳下去,就打得那人断了牙齿,满口是血。 魏轻眼底都一片赤红,紧紧攥住他的衣领,恨声道:“若今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再尝尝你兄长的滋味!” 那人被自己口中掉落的牙齿及剧痛震得说不出话来,魏轻一把将他如同一滩烂肉似的掼到地上去,也不多留,立即翻身上了马。 心一直急促地跳动着,魏轻禁不住一直在心中想,再等等,再等等——他不会让她有事的! 外头紧急,潇湘阁之中还自酣然。 明棠沉于梦里。 便是在这般梦境之中,忽而听到外头的声音——拾月敲响了门,急声唤她:“郎君,郎君,出事了!” 明棠睡得不深,被她这声音一下子唤醒。 她下意识地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穿衣下榻:“怎么了,什么事儿这样紧急?” 谢不倾被她惊扰,一同醒了过来。 见明棠连眼睛都没睁开,身上的衣扣都扣歪了几个,便跟着她先下了榻,将她先揽到自己怀中,不紧不慢地替她重新系好衣扣,一面问道:“半夜惊扰,什么大事儿?” 拾月听得谢不倾的声音也在里头响起,只祈祷自己千万别是打搅了好事儿,一面说道:“大娘子生了急病!” 明棠一听是明宜宓的事儿,登时连瞌睡都醒了过来。 第196章 致命毒髓 谢不倾还不曾扣好明棠的衣扣,明棠闻言便已然下意识推开了谢不倾的手。 她自己随意拢了一下衣襟,当即就匆匆往外走去,一面问鸣琴:“阿姊情形究竟如何,细细说来!” 谢不倾的指尖还沾着几分明棠温热的体温,她人却已经走到几步开外去了——这位千岁爷垂下一双凤眼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恐怕还是平生头一回愿意伺候人反倒被人推开,心知这小兔崽子看来果真在意这位隔房的阿姊。 明棠已然走到廊下去了,鸣琴同她说完了明宜宓回了四房之后是如何发病的,她便禁不住地皱眉,心中有些不祥预感,只往外而去,看样子是打算亲自去四房一趟。 但她旋即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又连忙去唤了鸣琴来,让她先去明以渐的院子一趟,在她耳边如此这般地耳语吩咐一番,随后又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去。 谢不倾见她单薄着衣裳就要出去,将先前就寝时为她脱下的氅衣拿了回来,几步赶上了她。 明棠心里有事,眉头尚皱着,便觉得肩上一沉,侧头才见谢不倾已在她身侧,为她伸手披上氅衣:“夜里有风,仔细着凉,没得明大娘子的病还没个眉目,你府中又病倒一个你。” 明棠无心同他打趣,点了点头,应付着道了谢,随后提起下摆,竟是要跑的样子。 谢不倾跟在她的身后,见她动作,立即攥住了她的手腕,止住她的动作:“你的身子不好,这样贸然跑过去,回头你少不了一场难受。” 他三番两次拦着她,虽也确实是为她着想,明棠心中还是止不住地着急:“现下怎生还在意这些小事儿?” “小事儿?什么算小事儿,什么算大事儿。”谢不倾的眉头一皱,“你的身子你自己不记挂着,回头难受的是你自己。” 明棠懒怠同他口角这些——明宜宓算得上是她在这明府之中唯一一个有血浓于水之感的亲眷,便如她中了毒菌子之毒那一夜一样,明棠是顾不上那么多舒坦与不舒坦的,先紧着明宜宓之事才是紧要。 她下意识去掰谢不倾的手,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原来谢不倾竟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抱着她运气于足尖,几个起落便上了树梢檐角,飞快地往四房的方向而去。 “莫要急躁。”谢不倾知道她畏高,以氅衣将她的先兜头罩住,淡淡地安抚她。“有本督在,总比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 声音隔着一层衣裳,入耳有些闷闷的,明棠听着外头传来的浅浅风声,刚才心中的焦灼还未褪下去,又猛得冲进来一股意外,着实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从未想过,这位素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九千岁,竟会同她一块儿去四房探看阿姊的情况,更甚至体察到她的焦灼,以轻功相送。 只是现下显然也不是想这些的好时候,明棠暂且将这些思绪抛在脑后,紧紧地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轻声问他:“大人,可否命人去宫中请太医来,为我阿姊看诊?” 她减少这般直白的开口求他,谢不倾听出她那平素里真真假假瞧不出几分真意的嗓音之中都有些微微颤抖,知晓她是当真心急如焚,几乎不曾思索便点了头:“将你送去四房后,本督便命人进宫去请太医。” 明棠心中一松,终于觉得方才的焦灼不如刀似的一直凌迟着自己,连声道:“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谢不倾轻笑了一声,不曾多言。 举手之劳,能换她片刻安心,倒也值得。 两人朱红色的衣袍交合在一处,于夜色之中,须臾就消失在视野之外。 后院之中,一瘦高少年人静静地看着他们二人离去的身影。 他面上有些青紫之色,似是不小心在哪里跌的,一双眼沉在黑暗之中,有些莹莹幽光闪耀。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他才收回了视线,低下头来看着自己被重重纱带包裹住的右手——他的武艺终究是棋差一着,即便第一时间察觉到那股罡气,作了应对,却也被击中手臂。 若非他不知因什么缘故对他手下留情,恐怕他这条手臂是保不住了。 即便右手传来阵阵痛楚,他却仍然缓缓地紧紧握住掌心。 棋差一着? 事情未到,谁也不敢说已见分晓。 他冷哼一声,没再管二头两人究竟往哪去,只回了自己后院的屋舍之中。 四夫人已在急得团团转,府医已经过来看过了,看不出丝毫端倪,个花白手的老者负着手围着昏倒在榻上的明宜宓望闻问切,却谁也说不出究竟为何如此。 四夫人心中焦灼难安,手中紧紧地绞着那条被她砸在地上的丝帕,恨不得在这一刻将这丝帕也撕烂成碎片。 她心中自责不已,只怪自己彼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甚至不曾冷静下来听一听女儿究竟要同他说什么; 又怪自己独断专行,只怪罪于自己今日如此疾言厉色斥责于她,将女儿气倒成这般,心中心力交瘁,眼眶红的厉害。 正偏生这时候,她院子里头的仆妇又过来说,小郎君不知怎的又上吐下泻,整夜啼哭不止,更是大受打击。 但即便如此,四夫人依旧不曾慌了阵脚,面上仍然沉静如水,抬手就叫使女去里头先请个医者出来,令他跟着仆妇先回院子瞧一瞧,小郎君究竟因何腹泻不止。 正当此时,廊下忽然传来一清脆绵软的声音:“四婶娘不急,且先听我一言!” 四夫人闻声而去,便瞧见一细瘦朱红的身影一下子奔入到她的庭院之中,正是连夜赶过来的明棠。 她身后还跟着另外一身材高挑的郎君,虽然戴着帷帽,瞧不清容颜,但只是静静地在那里立着,便芝兰玉树,不可分说的清俊矜贵,隐约有些威压迫人之感。 那人立在了四房的正厅院门口,便不再往前去,见四夫人看过来,也不曾有任何探寻之色,退了一步,便融在黑暗之中。 若是寻常,四夫人倒还有些好奇心意探寻,但今日她实在焦灼,无心思在意这些,只迎了上去,问道:“棠儿怎生这个时辰过来?” “我听说阿姊得了急病,特意过来看看。”明棠心中焦灼,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慌乱之色,唯恐又引得四夫人加倍惊惧,只稳着嗓音说道,然后话音一转,看向那个欲带着医者先下去的仆妇:“你莫急,先听我一言。” 那仆妇不敢顶撞,连忙停了下来福身行礼。 “我且问你,近来你们伺候小郎君的人,有没有人可曾到过阿姊的院落之中?可曾触碰到阿姊院落之中的东西?” 那仆妇是四夫人十分得心用的陪嫁,说话做事利落,闻言细细想了,然后才回答道:“回三郎君的话,我们院落之中有一个负责端花送水的小丫头,前两日的时候去了大娘子屋中取了一盆兰花来。 那兰花是大娘子新得的,说是这个时节有兰花不易得,兰花香气淡淡,放在屋中沁人心脾。大娘子记挂胞弟,便让使女前去取了,放在小郎君房里,以兰麝香气暖人心脾。” 果然如此。 明棠一听这话,更觉得此事与自己心中的猜测愈发接近。 “四婶娘且先听我一言,此事我不好现下就说明,只是四婶娘一定先让人看紧了院落,不许院中的任何人出去,要将一月以来院中所有人与外院,甚至是府外的联系一一查清。 阿姊今日突发疾病,又说小郎君也不好,恐怕这两件事中必有联系,那送花的小丫头,也得严加看管起来。 此事绝非偶然,四婶娘需得先做好心理准备。” 她话音刚落,外头青年人的嗓音便跟着传来:“表姑姑!且先让我带来的医者为宓娘看诊!” 他的声音尚且带着几分急奔后的急喘,却不敢丝毫停留,上一刻还在院墙外响着,不过几息之后,人便已经跑到院落之中。 明棠一回头,几乎有些没认出人来。 魏轻身上的衣袍都破了几个大洞,面上还沾着些污泥,他的手背上擦伤了一整块儿,却丝毫顾不上自己这些狼狈模样,只带着身后的那名女医匆匆而上,冲着四夫人先行礼。 四夫人又想起今日的事情来,不免觉得原是他与宓儿二人私下相交,引起今日这场慌乱,难免有些埋怨。 魏轻连忙深深一揖:“表姑姑若还有旁的责问,来日我一定说明。今日情况紧急,不应分出更多时间来讲这些没用的话,且先让这位女医替宓娘看过才是大事!” 明棠认出那个女医乃是伏灵宫的芮姬,先前替自己看过数次。 她本就怀疑明宜宓这急病来的蹊跷,恐怕和毒脱不了干系,这伏灵宫的女医未必就不如太医,便也跟着一同劝道:“四婶娘,这位医者的医术我也曾领教过,不若就叫她看一看阿姊,总比现下没有半分进展好!” 四夫人今日看魏轻不顺眼,只觉得他带来的恐怕也是和他一般离经叛道的人物,哪是什么正经医者; 可见明棠亦如此坚持,再是不情愿也点了头。 魏轻一身的狼藉,却也丝毫顾不上自己,带着芮姬就进了内厅,令她去为明宜宓看诊。 明棠紧随其后。 那几个老大夫还在围着明宜宓看诊,其中一个瞧上去便是德高望重之人,眉头紧锁许久,终于拿出一套银针针灸,打算为闭气不入的明宜宓施针顺气。 芮姬原本一直都是个木讷模样,见了那大夫欲在周身几处大穴下针,面上陡然变了神情,几步上前便劈手夺下他的银针,斥道:“闭气不下,再用针灸也不出气,反而加重症状,何意如此行医!” 她一个瞧着尚且年轻的妇人女医,陡然将这老大夫的银针夺下,反惹得那大夫吹胡子瞪眼:“正是因为闭气不下才大胆用针,若是不用针,难不成眼睁睁看着大娘子闭气而死?你又是哪里来的赤脚大夫,竟在此处指手画脚?” 芮姬闻言,半个眼神都不想多给他们。 手中一股气力一挥,径直将围着明宜宓的几个老大夫推开数尺。 因情急,她也不好在众人面前展露那悬丝诊脉之术,直接低头探了明宜宓的脉象,几息之后便面色一变,连忙将人拿催吐的丸药来,令其用酒水喂服。 一夜慌乱,等明棠回去歇下,又是半夜。 她昏沉做起梦来。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翌日倒是大晴天,风和日丽。 天气一好,明棠的身子也跟着好起来,鸣琴亦跟着松快不少,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于是明棠说想去镇上买些东西,顺带走走松松筋骨,鸣琴也应了,很快着人去套了牛车来。 双采亦想同去,吃了鸣琴的数落,垂头丧气地走了。 只是末了也不知她想到什么,反而又雀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进了后院。 明棠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上了牛车。 这乡间野地的,马车乃是稀罕物件儿,以明棠如今的身份,也只得坐牛车——她上辈子到后头,便是连新朝的皇帝御辇都坐过好几回,两辈子间隔十几年不曾坐过牛车,倒觉得很有几分野趣。 赶车的是前头庄子上雇的佃户,那庄稼汉子为人老实,听说是田庄里养病的主家郎君想去镇上逛逛,便赶着牛车过来了,明家的田庄离紫瑶镇不远,不过片刻便到了紫瑶镇口。 紫瑶镇乃是雍州与锦州之间的必经之路,故而镇子虽不大,却也热闹,走卒贩夫、引车卖浆者甚众,各色铺子小摊儿应有尽有。 明棠的目光在几个铺子上略过,忽而一笑。 因明棠说要走走,牛车便停在镇口,鸣琴为明棠戴上皂纱小帽,扶着她下了车。 一下了车,鲜活的人声便扑面而来。 明棠怔住了,她也确实有好几年不曾在鲜活的活人堆里站着了,略略停了停步子,这才状若寻常地往前走去。 ” 第197章 害人之人,就在府中 见着那一口发黑的血,明棠心中只道果然。 当真是有那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背地里做这偷偷摸摸之事,竟给明宜宓下毒! 只是明棠心中虽惊怒,一时却想不明白,何以对明宜宓出手? 她一个与世无争的女郎,平素里也不过是在后院之中呆着,与家中的姊妹兄弟关系和睦,在外头亦是上京城之中人人交口称赞的大家贵女,手帕交甚广,什么人对她下此毒手? 难不成当真是昨儿掳走她的人? 亦或者同她刚听闻明宜宓突发疾病之时,心中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一样,不是那一日劫走明宜宓的恶徒,而是…… 明棠袖中的手不禁一紧,眼底漫起重重戾气。 若当真是那伙人,可真是上赶着要寻死! 而那头的芮姬见终于逼出那一枚保心丹,紧皱的眉头终于松了松,忍不住恨声骂道:“当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见了闭气的人就喂保心丹下针,不知她这因为毒素封脉的闭气,最不能用保心丹!保心丹强吊着一口气,等保心丹一化开,那最后一口气就要跟着散了。” 说着,她便重新坐下,手腕在袖中一翻,指尖便飞出三根极为细韧的金丝,缠绕在明宜宓的手腕上,重新去探明宜宓的脉象。 明棠见芮姬行事稳妥,心里的慌乱也少了几分,只盼着这位伏灵宫出身的医者能够将明宜宓救醒。 现下芮姬探脉,明棠便去一侧为她研墨,一会儿备着写药方子,她在医道上绝无长处,只能做些这些来缓解心中焦灼。 做完这些,明棠又半跪坐在软榻边上,轻轻擦去明宜宓凌乱的面上沾着的血与秽物,不敢打扰芮姬。 等芮姬收了金丝,明棠这才思忖着同芮姬说道:“圣手,我怀疑此毒……兴许会伤及腿脚骨髓,可否再麻烦圣手再看看我阿姊的关节骨头可还好?” 芮姬受不得她这一句圣手,心中虽听着高兴,面上却只做谦虚状:“区区江湖游侠,郎君谬赞。” 她是不擅长这些交际的,做来也有些局促,便连忙低下头继续正事,伸手去裙下探明宜宓的骨节。 她凝了些内力在指尖,顺着她的胯骨一路按压到脚踝,以内力探清明宜宓体内情状,须臾眉头一挑,很有些意外:“竟当真会伤及骨髓,不过时日尚浅,还能诊治,应当不会留下病根。” 明棠一顿,知道自己猜测的必是真的。 时日尚浅,便也算有些时日,此毒必定是日前就悄悄下了,不会是那几个掳人的下九流所为。 她压住心底一下子窜起来的怒气,顿顿道:“敢问圣手,可否能看出这毒大约下了多久?” 芮姬点点头,却也摇摇头: “此毒药性尚浅,不好判断,只是郎君若一定要个时间,以我的经验来看,大约是在半月以上,不到一月。 下毒之人给的份量轻微,应当是想做个长久局,但这位女郎这两日恐怕是中了别的什么药物,于是牵动毒性剧烈发作,这才如此凶险。” 半月以上,不到一月。 明棠一算时间,只觉得与己猜测加倍契合。 她心中阴霾更甚,切切问起:“可能解开?这毒究竟是什么毒?” 芮姬面上也有些难色:“此毒罕见,与我派中某种毒物药性极为相似,但也有不同之处。你若不说此毒伤及骨髓,我恐怕还为自己的经验误导,误判为我派毒物,误断药性。 但两种毒物既然有相似之处,解药也应当有所共通,不好说一定能解开,但我一定尽力而为,保住女郎性命。” 芮姬已然开始在心中寻摸药方,在旁边半阖着眼踱了几步,等心中有了定论,便奔到桌案边提笔就写。 她先前为自己看诊过数次,明棠对其的医术很有些信任,见其面上沉静,并无慌乱姿态,便知道芮姬于此事应当多有把握。 她心中放下许多,终于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冲着芮姬深深一礼:“多谢圣手。” 芮姬摆摆手:“不过奉命而为罢了。” 她三两下先写了几张药方子,交到明棠手中:“先喊人将这几副药抓来,煎三道过三道,能暂缓毒性,免得这位女郎症状加重,后头的解药我再细细琢磨。” 明棠点了头,捧着药方出去外厅。 四夫人在外头团团转着,见她手里带着药方出来着人去抓药,眼角的泪一下子便压不住了,口中念着感谢各路神佛:“可是有救了?谢天谢地!” 明棠知道,阿姊病重,最难受的不外乎是身为母亲的四夫人,故而也不敢与她说芮姬也没有十足把握,只安抚她阿姊一定会平安无恙。 正巧这时候,被她打发去明以渐院子里的鸣琴匆匆而来,她一下子跑到明棠身边,同她耳语几句。 待听清她口中所言,明棠的唇角便绷紧了,只叫鸣琴先回去。 四夫人不曾注意她们这头,鸣琴与明棠的话还没说完,她便已经哭天抢地地跑到内厅去看明宜宓,魏轻原也想跟上去,却被明棠叫住:“世子留步。” 魏轻一颗心都快飞到明宜宓身上,但见明棠神色肃然,步子便一顿:“何事?” 明棠以眼神示意他借步不远处的花廊。 花廊清静,避人耳目。 魏轻顿时一凛,步伐匆匆往花廊而去。 一到那处,魏轻便问:“可是和宓娘有关?” 明棠也不同他打太极,道:“害人之人,正在镇国公府之中。” 正巧这时,外头忽然传开一大阵的骚乱,四房的丫头步步跑来,一面喊:“老夫人来了!” 第198章 花架偷欢,就不怕旁人撞破? 高老夫人来了? 明棠有几分意外地挑了挑眉,见魏轻更是火急火燎地要往那边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四婶娘还在,她总不会让阿姊吃亏,世子勿要着急过去,先听我说完下毒之事也不迟。” 魏轻与明棠其实鲜有几次正面的交流,他只常在明宜宓的口中听她说起她棠弟温和细腻又玲珑剔透,其余时候不过是在谢不倾身边远远见过几次,从未与她如现下这般说过话。 即便他不会因着所谓“以色侍人者不长久”看轻明棠,却也觉得她同那些身世悲凉凄惨的小郎君没有什么两样,但今日屡屡接了她的眼风,见过了她做事,魏轻才终于知晓这位色若春晓的小郎君绝不仅仅只有面上的这些美色。 “明世子请说。”魏轻便先按捺下心中的焦急。 “此毒用量轻微,以时日长久渐渐谋局,使人日渐衰弱、双腿萎缩不能行走,最终气弱而死。”明棠说到这里一顿,才抿着唇道:“我府中二房庶出的二郎君明以渐,便是自小受此毒所扰。” “而近来,亦有人对我投下此毒。”明棠遂将阿丽一事粗略说予了魏轻听。 魏轻眉头紧皱,思索片刻便道:“府中内鬼,着意对你们动手。听芮姬的话,这毒来处应当十分稀罕,对你们三动手的,应该是同一幕后之人。” 他心中有几分讥诮——人人的府邸里都做出一副烈火烹油的其乐融融之景象,如今看来,反倒个个深墙大院里皆藏着种种烂泥污垢。镇国公府之龃龉,比起他景王府也不逞多让。 明棠点头:“但有一点,不同寻常。” 她回头望了一眼明宜宓躺着的正厅。 魏轻立即领会过来:“你与明以渐,至少是郎君,若言及府中权势争斗世子之位,也应当是在郎君身上,还有些道理能讲通,不至于牵连到宓娘身上。” “正是如此。”明棠伸手摘了一片花叶,紧紧地捻弄在指尖,伴随着她略有些低沉的声音,花叶顷刻间便破碎不堪,成了一团汁水粘腻,“何以对我阿姊出手,便是找那背后之人的关键。” 她其实已然有了些猜测,但多条助力又有何不可? 明棠又不知谢不倾愿不愿意屡次蹚她家里的浑水,也懒怠去开这个口低人一头,便退而求其次,寻到对阿姊有情的魏轻身上。 她又提起之前明宜宓被毒菌子所害中毒一事。 魏轻将两件事情放在一处想,心中怒火愈发酝酿,强压着一口气道:“明世子胸有沟壑,应当已有打算,需要魏某如何配合应对,随时差人与我说便是。” 明棠等的便是他这句话:“我命人抓了几个人,这几个人今夜需得重重盯着,世子私下应当有人手,今夜可派人潜伏在侧,若有人前来,务必抓住,留下活口。” 魏轻毫不犹豫地应允了。 明棠知道他火急火燎地还能立在这里,全然是因为这消息是同明宜宓有关的,如今既然已经点了最重要的消息,便不再拘着他了: “且先说到这里,事情繁冗一时说不尽,我也懒怠耽误你看我阿姊的功夫,回头我会将我已然查探出的消息写成信笺送到你手中,若有旁的事情需你帮忙,也自会差人禀告于你,你且去罢。”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魏轻便已然马不停蹄地朝着正厅而去。 一如许多次明棠曾见过的那样,魏轻总是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阿姊而去。 迫不及待的,欢欣鼓舞的,担忧焦灼的…… 他从没有退开半步,只永远都在往前,奔赴到她的身边。 真好。 明棠有些欣慰,却也不知心中为何泛起淡淡的怅然。 大抵是羡慕吧。 明棠是羡慕的。 无论前世今生,好似从来就没有人如魏轻奔向阿姊一般坚定——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明棠禁不住笑了笑,将这些念头皆压回心里。 如此良人,是阿姊的运气,羡慕也羡慕不了。 她从没指望过自己也会有什么好运气,便只在心中期盼阿姊和魏轻能够长久,永远如今日少年热忱一般,无论何人阻拦,皆会毫不犹疑地继续走到她的身边。 便在这时,明棠耳边忽然有些微热,低沉悦耳的嗓音骤然出现在她耳边,有些像是轻柔的鸦羽轻轻飘过。 “在看什么?” 明棠一下子转过头去,便瞧见谢不倾半倚在花架上,站没站相地看着她。 他瘦削颀长,便是懒懒散散站着也比明棠高出不少,明棠看他,需得仰望。 这不知怎的叫明棠心中的怅然愈发重了些,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只是她一退,谢不倾反而欺身上来,长臂一伸,便将她禁锢在自己与花架中间。 到了夜里,愈发有些凉起来,明棠能感觉到他氅衣下的一层温热。 谢不倾伸手半捧了她的脸儿,如同抚弄心爱的猫儿一般揉了揉她脸颊上的一点儿软肉,道:“魏轻那厮有什么好看的?” 他哪会知道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明棠没答,只垂下眼来:“没什么。” 谢不倾察觉出她周身气息有些低落,以为她在因明宜宓中毒一事焦灼难安,便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道:“宫中闯进去个刺客,闹得乱糟糟的,本督已然带出来了两个太医,在外头会客厅里候着,若你想要的话,随时宣他们进去替你阿姊看诊便是。” 明棠知道他已然出了力了,脸上有些笑容:“多谢大人。” 谢不倾分明瞧出她还是有两分郁郁寡欢的模样,便将她的发都揉乱了,故意笑道:“怎么,是嫌本督来的晚了,不如那景王世子将人带来的快?” 他若不说还好,他一这般说,明棠倒有些较真起来,即便她不是因此而失落,却还是认真说道:“倘若只是就事论事,这人命关天的事,自然是来的越快越好。自然,大人已然来的很不错……” 谢不倾最听不得明棠口中说出夸旁人的话,尤其是旁的郎君。 本来不过是说来逗逗她,见她竟当真有几分较真,好似要好好说道说道这件事的时候,谢不倾便忍不住眯了眼,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俯身去夺取她口中喋喋不休的源头。 唇舌交融,即便不如同往日里一般急促掠夺,却也像是步步缠绕诱导,逼得她方才还毫无血色的面上浮现起些许绯红。 “要不是本督因着你的病,叫他将芮姬早些提出来好应不时之需,他今日哪里来的芮姬替你阿姊看诊。” “这伏灵宫的医者诊金可不便宜,为你看诊几次,花出去的金子倒如同流水一般,你不在心中感激本督,如今是觉得他更好些,想要琵琶别抱,另投新主?” “本督可不允准。” 撩着她唇上的一点软肉,含含混混地在缠在一起的舌尖吞吐这些词句。 明棠被他亲的喘不过气来,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衣襟,心中恨恨地骂他——不过一句较真的话,言下之意并非对比他与魏轻究竟谁更好些,只是就事论事地说起人命关天的事宜早不宜晚,来的早自然便多一分机会,哪能想到这位大祖宗又想到这些事情上去了? 莫名其妙。 甚至还有些酸溜溜的味道。 只是他亲着亲着,那吻便渐渐有些乱意,原本只是捏在她下巴上的手已然顺着脖颈滑下去,落在她系好的衣扣上。 明棠顿时强拉着自己从一团混沌的脑海之中清醒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大人,这还在四房之中!” 谢不倾却很不在意地嗤然一笑:“怕什么?你明世子天不怕地不怕,连本督都不怕半点,倒还害怕这些?” 他说着,便微微离开了她的唇,放开了那被他蹂躏的红肿莹润的香舌,顺着她的咽喉一路往下,在那脆弱的脖颈上轻轻一咬,用了些力气,逼得这最娇气怕疼的小郎君“嘶”了一声。 疼,才记得住,长记性。 谢不倾看着她雪白脖颈上的痕迹,眸色渐深。 明棠一颗心却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 这处确实较旁的地方来说僻静一些,可也不是完全没人。 从他们二人站的这个地方往外头看去,便能看见外头的院子里时不时有丫头仆妇走来走去。 若当真被这些人撞见,那该如何是好? 明棠如今倒有些后悔方才将魏轻喊到这里来说话—— 话确实是平安说完了没错,可如今又将自己置于险境,羊入虎口。 她心中正这般想着,便有个扫洒的丫头拿着扫把朝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明棠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那丫头竟然还好似听见了什么声响,探头往里头看了看。 明棠瞬间下意识将头埋进了谢不倾怀中,好似将自己的面孔挡住,旁人便不会发觉她是谁。 谢不倾却当真更不害怕,还挑弄着她鬓边的发丝,露出她那未打过耳洞的圆润耳珠,一下子如同吮吸糖果似的含在口中,让那白莹莹的珍珠染上一层糜糜的水光。 “明世子胆大包天,还有害怕的东西?” 谢不倾低笑。 他所做之事实在骚乱,若是平常,明棠实在忍不住想一脚将他踹开。 可她又记挂着在外头洒扫的那个丫头,生怕自己挣扎反而弄出些动静来,又被人听见,遂一动不动地如同木头似的,懒怠理他,边要抵御谢不倾带来的阵阵酥麻,边要克制着自己不得发出任何声响。 谢不倾见她当真如同塑像一般一动不动,低哑地笑了笑:“她早走开了。” 明棠这才顿时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若当真瞧见,大人还要脸面不要?” 谢不倾一面去含她另一边的耳珠,一面毫不在意地说道:“便是看见,本督也不在意。若脸面总是要看别人给不给,那还不如不要。” 歪理邪说! 方才那丫头靠的已经是极近,若非中间隔着两层人高的花架子,有些郁郁葱葱的长青树不曾凋落叶片,加上夜色有些朦胧,恐怕一眼就看见他二人在这抱在一处,行这非礼之事。 “明世子乖觉些,若记得不应当看不应该看的人,也不至于落入如今这般境地。” 他的嗓音之中渐渐染上了些许喑哑之色。 看旁人做什么? 只看着他便是了。 她若当真会些哄人的功夫,便是肯朝他笑一笑,求一求,说不定他昏了头,连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 只是谢不倾到底算错了明棠的性子。 她最是吃软不吃硬,更何况谢不倾向来没什么道理。 分明不过只是较真医者来得早晚的事儿,他倒扯得这样歪,明棠一面阻着他接下来的动作,一面咬着牙说道:“为何不可?有何不可?” 见谢不倾没答,明棠那点子牙痒又忍不住冒了出来:“小爷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便是要去那天香楼从早到晚,见惯楼中所有头牌也是见得的,怎么不可看旁人?” “天香楼之中的女娇娥纵使国色天香,可哪能满足明世子?不如去南风馆长长眼界?”谢不倾阴恻恻一笑。 明棠还要嘴硬:“有何不可?便是看了,那又如何?” “明世子,好胆气,好骨气,自然不如何。” 只是有人恐怕要为着这些胆气骨气,大半月下不了榻了。 正如这衣裳是他先时一点点为她重新系好的一样,如今他也能如同当初怎么将它们系好的时候一般,再一点点将它们解开。 明棠身上每一寸粉香柔嫩的肌肤,缠缠绕绕的发丝,那双含情却不笑的风流眼,与她娇软至极的唇,皆属于他一人。 谢不倾从来放旷,不将世俗礼法放在眼中。 她若当真要这般嘴硬,席天慕地,花间姝色,也不是全然不可。 谢不倾那双玉手原本放在衣扣上,现下竟当真有挑开衣扣,溜到里头去的架势。 明棠不知他竟当真要在四房的花园子里做这事儿,外头甚至还人来人往,高老夫人忽然来此,做足了她老夫人的排场,带来的仆从遍地不知凡几,正堂自然站不下,回头又到院子里廊下站着。 便是有一人走过来瞧见,明棠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她紧紧握着谢不倾的手腕,这会儿知道心虚了:“不过玩笑耳,大人何必将小子说的这些玩笑话放在心上?” “玩笑话?本督可从来不开玩笑。” 谢不倾一只手便能将明棠双手细嫩的手腕子都握在掌中,然后牢牢地禁锢在一边。 他甚至以手指慢吞吞地挑开一颗衣扣,明棠便感觉到一阵夜色的凉窜入衣襟。 如同猫捉老鼠一般的游刃有余,他欣赏着明棠瞪大的双眼里传来的不敢置信,只将这一场声色再往深处推推。 于是他俯下身,以齿尖衔住了第二颗衣扣。 第199章 在花丛野地里要了她 衣扣下,便是触碰不得的软,是明棠紧张跳动的心。 月光如洗素练,明棠的脖颈与散乱的衣襟下露出的肌肤如同上乘的澄心纸,尤其细薄光润。 谢不倾的指尖触碰到何处,一点绯色便沾到何处,就如同笔走龙蛇,在纸上作画一般美丽。 谢不倾有些惫懒地想,彼时他曾随画师学画,技巧皆入了耳,旁的却是半点没学清——但如今他倒生出些作画的欲念。 若是能在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画纸上作画一幅,不知是何等春色无边。 明棠见他动作愈发大胆,死死要挣,却无半点反抗之力,反而被他的唇舌一路向下,解开一排衣扣。 凉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谢不倾的手便挑进她的外袍,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顺着细瘦不堪一握的腰线一滑,微微摩挲:“冷?这会儿知道冷了?” 他的掌心火热,明棠被寒风吹着有些发凉颤抖的身躯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往他的掌心凑过去,又被她的理智牢牢抓回原地。 “若是怕冷,便扑到本督怀里,脸皮子这样薄做什么。” 谢不倾戏谑地笑。 见明棠倔强不肯,谢不倾便压着她的腰窝,迫使她往自己的怀中一扑,扑了满怀的暖融,又要笑她:“明世子真是好大的脾气,还要本督亲自请。” 诚然,他的氅衣宽大,将两人笼罩其中也不令人觉得冰凉; 但明棠着实深恨他这浑身好似用不完的精力,到了这般时候,竟也能压着她调风弄月。 谢不倾见她状似乖巧地垂着眼眸,知道她眼中实则藏了不知多少骂他的话,微微一笑,拧了拧她腰间的软肉,使得她一下子软了身子扑在自己怀中,而自己的手却已然顺势落在她的衣襟系带上,竟是作势要解开的样子。 明棠只在心中长骂呜呼哀哉,恨恨地想着,若能此刻手边有刀,定然要将这谢老贼捅个对穿——如此不管不顾,当真是要玷污四房的花园子?日后她都不知该如何见人。 正在这时,不知是不是魏轻得了什么消息要寻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他的喊声,正朝着他们二人站着的位置过来。 明棠一下子涨红了脸,死死抓住谢不倾的手腕,道:“大人!着实不可!” 谢不倾见她当真是羞窘惊惧了,手指在她裸出来的锁骨上轻轻一点:“为了他拦着本督?” “什么为了他!为了我自个儿的脸面罢了!”明棠压着嗓音,丝丝火气溢出,几乎被他气昏过去。 她与魏轻哪有什么这样那样,谢不倾怎么这般的飞醋也要吃? 明棠只恨不得直接一口咬在他咽喉上,将他就地咬断气得了。 谢不倾看出她眼中冒火,知道她素日里最喜欢缩在壳后做一副虚假模样的假面也端不住了,唇角不禁一勾。 他本就是吓唬吓唬她,逗逗她,并无那当真要在这花丛野地要了她的念头——即便当真是有,也不应当在这四下皆可能有人瞧着的地方。 便是他在乎,他也舍不得她被其他人瞧去。 只不过西厂禁地,他自己的私宅云云,倒也不错。 那脚步声倒是越来越近,见明棠气得当真恨不得踹他了,谢不倾便按下了她略抬的腿,惩罚性地在她脖颈上轻轻一咬:“既然怕了,下回便乖觉些。” 说着,便松开了她的手,将她凌乱的衣裳一拉,竟是当真一颗颗替她重新扣好衣扣。 他分明也就替明棠穿过那几回衣裳,替她扣衣扣的动作倒娴熟的很。 因他比明棠高上不少,要为她重新系好衣扣笼好腰封,便得微微弯腰躬身——一贯以下巴看人的千岁爷,如今也舍得为她折腰,却丝毫不见谦卑姿态,从容至极。 明棠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方才都只能破罐子破摔地想,要不便出言挥退魏轻,不拘寻个什么理由,就算会引起魏轻怀疑,也总比被他看个正着要好,却不想谢不倾居然有这样好说话,竟放过她了? 明棠旋即又想,好说话个棒槌,她方才怎么求他,也不见他有半点动容; 她是被这不要脸的狗东西折腾多了,竟然还会觉得他“好说话”起来? 这三个字,便是死了,揉碎成灰了,恐怕也和谢不倾没有半点儿的干系。 谢不倾见她又是愣神,旋即又是生气,只觉得生动活泼,终于有了几分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生气,禁不住微微一笑,轻轻捏了捏她的面颊。 而下一刻,魏轻便越过花架,走了进来。 他走的急又匆忙,似是没瞧见明棠身后还站着个大黑影,边走边说:“方才宓娘浅浅地醒了一会儿,说是想见你,还请明世子同我一同进去。” 明棠听了这话,有些牙酸:“怎么还同你一块进去?这儿难道是世子的家不成,我去看我阿姊,想去就去。” 谢老贼将她潇湘阁当自家的后花园乱逛,他魏轻便将四房当他的王府乱逛? 他这一伙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想着,明棠便咬着一肚子火气,逃也似的跑了。 魏轻看出她的急切,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明棠记挂阿姊急切确实应当,却倒也不必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着一般。 他正要转身跟上去,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以为是花丛子里藏着大黑耗子,正在夜里觅食攒动。 却不想身后忽然响起阴恻恻的哂笑:“她们手足要相见,你一个外人进去凑什么热闹?” 魏轻浑然不知还有人在侧,这声音一响起来,几乎吓得他直接跳了起来:“谁!” “你那心上人一病,将你的眼与耳也带走了,你便连人也认不出来了?” 谢不倾从夜色笼罩的暗里走出,理了理自己略微显得有些凌乱的衣袍,看了一眼那小兔崽子逃跑似的背影,只在心里点她是个小白眼狼—— 给她将衣裳伺候好了,自己身上的倒没整饬齐全,她倒是溜的比谁还快。 魏轻这才认出,被自己当成大黑耗子的,原来是那位千岁爷。 他心中还有些奇怪,千岁爷来此做什么? 总不会因为他罢——想必是因为那位明世子。 这位千岁爷素来是毒舌的很,但今日好似格外的不同寻常,这话说得好似嘴里吃了个炮仗,开口就炸得魏轻满地找头。 但他平常被损也不止一次两次,方才明宜宓已然醒了一次,芮姬说无甚大碍定能保住性命,他这心里才终于放松一些,遂下意识地嘴要花花两句:“哪比得上千岁爷您,明世子不过在这儿花架里同我说几句话,您倒也到这儿来了。” 谢不倾平素里听他的嘴花花也不止一次两次,鲜少同他计较这些,今日却说道:“倒也不瞧瞧自己身上穿的什么,这衣裳破破烂烂的,手上还跌伤了,头上还有灰,你这是跌到哪条沟渠里去了?还是说你跌到沟里头去的时候,将你的眼耳一同跌进去忘记捡回来,只拼凑了个囫囵的人样出来?” “你若有这般不健全,明家大娘子跟着你怕是有委屈受。一家女百家求,上京城之中海了去了的世家子弟排着队等着做大娘子的夫婿,哪时候能排到你一个眼耳都没用的人。” 谢不倾轻飘飘几句话,却如同重拳出击一般。 魏轻只觉得这话一句比一句炮仗,终于察觉出这位爷兴许又是有哪儿不痛快了,不知是不是自己惹着他了,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中好似缠着冰凉刀。 魏轻遂不敢再反驳他,只能陪笑:“回去请芮姬的时候,路上跑马急了些,穿了庶民的近道,因着不大熟悉,确实是跌进了沟里,沾了一身泥,脏了大人的眼。” 谢不倾却没再同他说这些。 芮姬。 他自然是看到了魏轻带着医者匆匆而来,彼时心有猜测,如今听他亲口所说,得知他请来的果然是芮姬,眉头禁不住微微一皱。 魏轻不察,心中还记挂着明宜宓,大着胆子请辞:“大人若无别的吩咐,我还是想回去守着宓娘。” “慢着。”谢不倾一顿。 魏轻敏锐地从他这两个字中听出些不对劲。 他心中那些吊儿郎当的心思一下子放了下去,隐约察觉出两分不对。 谢不倾的目光方才还停留在跑进正厅去的明棠背上,等她那娇小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便一下子收回了目光,面上那一点浅笑也隐了下去,语气忽然一转,冷若冰霜,只道:“你今日贸然带芮姬来,铸下大错,你可知晓?” 魏轻浑身一凛。 谢不倾鲜少同他论对错。 既论对错,便定然是他有什么事情做的不好了。 魏轻不敢反驳,只抱拳低问道:“属下知错。只是不知属下错在何处,是何处安排不周,还是思虑不周全?” 谢不倾眉头皱起,搭在腰间佩剑剑柄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着剑柄:“芮姬是什么人?” “伏灵宫旧人,医术高超。”魏轻答道,却还是不曾想通,难道是请她不妥当? “你请她来,是为了什么?”谢不倾心中确实有怒,但他嫌少朝自己人宣泄怒气——若能想清错在何处,也不失为一种长进。 “属下听闻噩耗,便立即策马进宫,以景王王府的帖子请太医为宓娘看诊。却不知宫中有刺客潜入,满宫皆锁,又有小人拦路为难,属下难以请到太医出宫。 芮姬医术高超,既能替明世子解毒,属下是想着情急为上,先请她过来为宓娘看诊……为宓娘先保住一条命来。” 魏轻彼时着实是急昏了头脑,若是寻常有人这般指着他的面皮侮辱于他,他定要与这人打个面红耳赤才罢休,但彼时情况实在焦灼,他也不忍将明宜宓的性命浪费在这些置气赌气上,只得忍着心中的怒火,翻开自己最后一张底牌芮姬。 “诚然如此,但你手中是否并无任何可看诊的人可用?你思虑事情若只能想到这个层面,也难怪你在景王府之中蹉跎这些年华,与你爹那个废物,到如今也不曾决出胜负。” 谢不倾的嗓音平缓,淡淡说来,何等从容不迫的语气,话语却何等尖刻锐利,却如同巴掌一般扇在他的面上。 魏轻心中下意识地有些羞恼的火涌了上来,但旋即又被他的理智压了下去。 若是旁人同他说的这些,他年轻气盛,到底要争辩一二。 但同他说这话的人不是旁人,是谢不倾。 是不过弱冠之年便能权倾朝野,将满朝文武上下弹压得毫无反抗之力的九千岁。 朝野上下,又何止一个景王府之乱? 但他却能在这污垢之后重重逆行,以一介下九流的白身问鼎巅峰——他,是远不如谢不倾的。 格局手段,皆不如他,他之眼界,确实在自己之上, 于是魏轻也只能先将这些不理智的气压了下去,诚心地深深一躬身拜下:“属下愚钝,还请大人赐教。” “这些话也只是因你跟了本督这些年,同你点拨一二,若是旁人,本督理也懒得理会。” 谢不倾的嗓音微微有些凉,融在夜色之中,好似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却又好似一块重石砸在他的心中。 “为人做事,向来不可只凭意气行事,若本督不曾料错,你彼时听到大娘子突发恶疾,登时心中焦灼,第一念头自是去宫中寻太医,这原没错。” “只是你错就错在,后头的事情,一步两步皆踏错。” 谢不倾说到这里,手中不知何时便已出现一张新的字条。 魏轻都不必看,自然知道,那必是有人将他在宫门口之间与人生出冲突的事情尽数转述给谢不倾阅过。 魏轻有些叹息。 论养人布局,他在景王府绸缪多年,也不如谢不倾手腕。 谢不倾对事情的掌控力总是如此精准地令人发指,他的年纪比己也大不过几岁——而自家景王府的烂摊子,他到如今也不曾料理清楚。 谢不倾的话却虽说得叫人难堪,却是事实。 “第一,错便错在,你心中毫无大局观。既然已经知道宫中出了刺客,寻常人等不得进出,不得入宫请太医,却在门口与那小卒周旋。 若是平常,你以利益打动这些人原也没错,只是时局特殊,小皇帝如今愈发如同惊弓之鸟,在刺客入宫之际,他必然不会放任何人走。” 魏轻心中却想,是那小卒与他有旧日的仇怨,不肯放他进去,故意为难。 谢不倾一双凤眼却好似看穿他心中念头,只哂笑道:“本督晓得,你定是在心中想,是小卒素日来与你有怨,不肯放你进去。你自是以为如此,但你却不知今日换了任何一人守门,也不得放你入宫。小皇帝忌惮之心日重,多疑,胆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你再求他,也不过浪费精力,图伤脸面。” 第200章 剑有剑鞘,他却依旧无心。 “须知,今日情形,寻常人等皆不能进宫,你再百般求他,也不过浪费时间。” 谢不倾弹了弹一片落到剑柄上的花叶。 魏轻好似听懂了,细细想来小皇帝这一年来所作所为,身上忽然一凉。 小皇帝早有忌惮之心,对士族更是百般刁难,守门的士卒不会不知道小皇帝的喜好,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当真放他进去,即便是黄金万两,也比不过自己项上人头。 魏轻拱手:“属下受教。” “第二,你行事不够机灵。 即便你当真以为小卒有意为难,买通不了他,既得知他的由头是宫中有刺客,陛下旨意不让进出,便应当去寻能破此法的人。 宫中再是难进,也不是全然无人可进。” 魏轻猛然明白过来,下意识说道:“大人自有进出宫禁之权,我不能进,便应当请大人替我去寻太医。” 谢不倾点了头。 “第三,你行事太过意气。那般情形紧张,纵使那人轻贱大娘子,你便是揍了他一时出气,却耽误这半点功夫。若当真大娘子的性命只在这一时刹那片刻之间,回头铸成大错,你又该如何悔然?悔之晚矣。 谋事切忌意气,将这一口气咽下,回头来要如何治他皆在你掌中,何必争这一时气恼。” 魏轻被他这三连说的心中自愧难当,面上有些惭然之色。 “此乃你断事之错,但排兵布阵,谋势布局,到底是你阅历不够,日后多多行事,自会增长。 但今日之事,你还有行差蹈错之处。” 谢不倾说到此处,一双凤眸眼底点点寒芒。 魏轻此时更是冷汗夹背,听着他这话,想起来方才他开口问的便是芮姬,下意识说道:“可是芮姬请的不好?” “自然。 你请她来,是为她医术高超,关心则乱,心中记挂你的心上人。本督能明白彼时你心中在想什么,只是你可曾想过,此人不仅仅是医术高超的医师,更是余孽留下之人。 伏灵宫,何等江湖遗毒,你却堂而皇之带她登堂入室,甚至不曾蒙上她的双眼,阻绝她的五感。 先前数次为明世子看病,你皆奉本督之命,以银针之法断绝她探查周遭的可能,这一回却如此着急,不曾想过已将明世子,甚至是整个镇国公府,皆暴露在此人眼下的弊病。 医者自然灵敏,对于自己诊治过的病人皆有所感,见不到时还好,可若当真见到,定有察觉。 你今日如此行事,那先前为叫她不洞悉明世子身份之种种努力,皆付诸东流。 可曾想过,西南一处分崩离析多年的江湖教派所做之毒,为何会如此离奇古怪地出现在一个自小被打发在乡下,名不见经传的世家子弟身上?” 谢不倾眸中的锐光如同剔骨刀一般,看着魏轻浑身发冷。 “倘若这下毒一开始便是一场局,更甚至今日大娘子所中之毒也在这一场局之中连环相扣,你便敢保证她与布局之人没有半分联系? 你一心为大娘子何等赤诚热心,却可曾想过,倘若当真是一场局,那岂非是将大娘子与明世子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谢不倾甚至还有别的话不曾说。 明棠身份特殊,而医者自然能够通过脉象看出男女。 芮姬先前几度为明棠诊脉写方,也皆是以体弱女郎的分量所下,她自然知道自己曾诊治过几次,身上带着他们教派情毒的人,不是那须眉汉,而是女娇娥。 明棠最要紧的秘密无非便是这女扮男装的身份,而如今这个秘密,只是因魏轻这一段关心则乱,将芮姬带来,便有可能泄露出去。 谢不倾心中有些发沉。 芮姬,恐怕是留不得了。 此人着实有些用处,若是不曾引起这些事端,留着此人将来定也有大用,但如今被魏轻这一手走到这一步,芮姬便几乎已成弃子。 魏轻应明白自己走了一步何等愚蠢之棋。 若是毫无退路,明宜宓的性命与芮姬两项权衡取其重,那也罢了;可他手下又何止芮姬一个能人异士,却非因这关心则乱,自废一棋。 他微微垂下了眼眸,遮住眸中昂藏的杀气。 而这些话寥寥数句,却如同醒世警钟一般,一下子将魏轻脑中方才还不曾想通的那些迷障驱散,背后的冷汗瞬间将衣裳都浸湿了。 “属下惭愧……行事着实思虑不周全。” 魏轻此时只觉得无地自容。 他从前只觉得,自己虽算不得绝世天骄,却也算得上是聪颖多才,能在景王府这的龙潭虎穴之中混得如鱼得水,还能在这位九千岁的身边谋一份职位,大有进账。 而如今看来,自己与他简直差之远矣。 谢不倾一时不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便顿时冷凝下来。 魏轻不敢接口,也不知该如何接口,于是便只剩夜里寂寥的风绕过花墙花架,吹得二人的衣襟微微摆动。 “魏轻,且长点儿心吧。” “你我二人皆在血海行舟,逆行而上,不进则退,已不是可随意意气之龄。” 不知何时,谢不倾已将自己腰间配剑出鞘。 那乌沉的剑身瞧不出半分光亮,不知是否被鲜血浸得太透,隐隐透露出一股子叫人看了便觉得心底发冷的煞气。 “此剑,曾斩本督母亲腰腹,曾杀本督血亲,若是交到你的手中,你可握的紧?” 魏轻看了看自己的手,只叹自己无能。 谢不倾看了看魏轻这一身狼狈的样子,微微有些心下松动,知晓他是为了心上人才这般失了分寸,不知心下该作何想法,只觉得好似有些触动。 正当魏轻还沉浸在一片自愧不如之中的时候,才听得方才那句句将他自尊打得稀碎的九千岁叹气:“罢了,大娘子既然醒了,一会儿恐怕也是要见你的。你身上这般难看,如何去见她? 回头四夫人又挑剔你行事举止不妥当,身上也不检点,去洗漱换件衣裳再来罢。” 魏轻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样体贴提醒的话,竟是这活阎王讲的出口的? 只是那声音做不得伪,魏轻知晓自己也不能再问是不是自己耳朵有问题,想了半晌也想不通为何如此,只当他是心血来潮,今日饶了自己这一回,便欢天喜地点头哈腰地先下去换衣裳。 女为悦己者容,他亦如是。 谢不倾看着他匆匆忙忙离去的背影全然不隐欢欣鼓舞之色,只觉得这男欢女爱当真能叫人如此着迷? 魏轻从前,倒也不是如此的。 他依稀记得,魏轻能生出从景王府那等腌臜之地挣脱出来的念头,正是悄悄认定了明宜宓之时。 彼时尚且蛰伏年少的谢不倾问他,何以如此重获新生一般,不过是认定一人,想定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要走的路,竟好似面前一切皆成了坦途。 彼时魏轻也不过是个愣头小子,傻兮兮地挠头笑。 他道,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有明宜宓在眼前,他不想将明宜宓拱手相让给任何人,他便必须要从眼下的困境之中脱身而出,纵使前路千难万险,想着明宜宓,他也能走到彼岸。 谢不倾不曾理解过。 他复又低头去看掌中的剑。 月光下,剑身不见半点剑芒。 他与这把剑,相依相伴数年。 这把剑其实并非外界传闻的那般,是小皇帝赐予他的尚方宝剑。 这是他在江湖之中,曾从一铸剑大师手中得来的机缘。 彼时他从谢家离开,也有如江湖浪客一般行走江湖,躲躲藏藏之时,也曾见过江湖风浪,卷过江湖纷争,遇一铸剑大师,与他有些往来恩情,那大师便将此剑相赠。 这剑乃是他少年时的得意之作,仅此一把的孤剑,连匹配的剑鞘都不曾有一,世间所有金石或是木材,皆不能做此剑的剑鞘,皆为它无上的锐利所伤。 谢不倾问及为何以剑相赠,而非金银珠宝钱财,那大师便言及他与此剑相似,却亦言之过刚易折。 道理皆懂,谢不倾不置可否。 锻金铸玉之剑,总容易被摧折,人却不如同剑,怎会轻易催折。 但那大师却说,剑无剑鞘,剑气外露,日益消耗,不过年余便成一堆破铜烂铁,轻易便可摧折; 而他亦如此,身如剑,心无鞘。 他无心无情无欲,心无归处,便如无鞘的剑,看似浑身毫无软肋,却处处皆是软肋,时间日久,便可摧折。 大师嘱咐他,需为剑寻一剑鞘,亦为己身寻一剑鞘,谢不倾却年少轻狂,嗤之以鼻,终日带着一柄无剑鞘的独剑招摇过市。 直到剑碎。 那曾经锐不可当之剑,碎在一十九流的末等武器之下,一刀两断,片片纷飞。 他这才想起大师之语,收敛剑身碎片数块,拜东海刀宗,才终于为其求来一剑鞘。 赤金巨蟒之皮,以金玉锻打,以紫檀为基,终于铸成这把惊世神兵之鞘。 它再是杀气磅礴,归剑入鞘,却也沉静如归家安眠。 可剑有剑鞘,他却依旧无心。 他不需要心之归处,不需要容藏安抚他满身沉疴戾气的鞘。 谢不倾径直归剑入鞘,不再看剑。 明棠却不知道他二人在花架之下说了这等多的推心置腹之言。 她听闻阿姊醒过来要见她,心中吊了一整夜的大石终于落了地,又能摆脱那谢老贼,故而步履匆匆地跑进了正厅,半点不曾回头。 一进去,便瞧见芮姬正蹲在一边的小药炉边上亲自煎药。 明棠猜想她们恐怕有些话要说,便毕恭毕敬地朝着芮姬行礼,十分委婉地同她商量,能否请她暂时去偏房之中煎药。 芮姬看了看房中的情形,有些明白过来,面上一贯没有什么神情,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这些士家大族之中的规矩就是繁多。你们说吧,我先出去。” 说着,芮姬就好像不怕烫一般,直接徒手将地上整个小药炉都端了起来,飞快地闪身到外面去了。 明棠只觉得这江湖侠女有些有趣,平素里不苟言笑,看着面上都没半点儿表情,行事做事倒有些趣味,颇有些可爱。 四夫人正握着明宜宓的手,悄悄地在一边抹泪:“我的儿,这才多久,怎么屡次受这般苦楚?” 明宜宓虽然已经醒来,可是瞧着也不甚清醒的模样,四夫人握着她的手抹泪,她有些失了血色的唇微微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半晌不曾说出声音。 夫人看着她这般受苦的模样,心中更是苦痛,泪流不止。 明宜宓费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大抵是安抚她不要为自己流泪。 四夫人强忍着泪偏过头去,小声地啜泣起来:“都怪为娘不上心,日日为着那些没用的事情奔波,冷落了你,不知你平素里受了什么苦,也不知你遭遇了什么磨难,反倒一见你不妥当,便如此激烈地指责于你……夫君在外,为娘在府中反倒连你都护不住……” 明宜宓眼角也含了些泪,很想安抚于她,却不知该说什么,说也说不出来,只好费力地捏捏她的手背,借着这最后一点的接触,传递着体温的温暖。 明棠见他们这般模样,有些怔怔的,隔着些朦胧的记忆与烟尘,想起来彼时阿娘缠绵病榻时,曾与自己见的最后一面。 她的母亲沈氏即便是病入膏肓,形销骨立,却依然是整个上京城之中最美的女郎,静静地躺在卧榻之上,像是一幅已经失了生气的画,虽仍旧美得惊人,却已然不起波澜,昭示着她即将如同秋叶一般逝去的性命。 阿娘的眉目间总含着那些愁,好似从她记事开始,阿娘眉目间的惆怅便不曾退下去。 而自从阿爹离世之后,阿娘便更是苦痛难言,但即便如此,每次见到明棠的时候,阿娘却总是会带上最温暖的笑容。 她就是那般含着笑,握着她的手,慢慢沉眠。 明棠瞧着二人在一起的模样,只觉得有母亲真好。 明宜宓大抵察觉到她的低落,又转向看着她,轻轻地抽了几口气,终于费力地说出:“棠弟……你同母亲说一说,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明棠立即从回忆之中抽身而出,知道明宜宓说的应当就是她被掳走,以及至后来天香楼之中发生的事情。 明棠便将自己已然知道的消息,以及那一夜的事情,细细地讲给四夫人听。 这越说,四夫人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第201章 卑劣至极 四夫人出身皇家,十分高贵,大长公主家中的家教也极为严格,她甚少与所谓天香楼之类的地方接触;她的夫君也素来洁身自好,极少去那些乌烟瘴气之地来往,更别说喝花酒之类的,闻言只觉得腌臜浊臭,忍不住用手帕子下意识地压住唇角口鼻,便皱眉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 “你的意思是,宓儿被有心之人掳去了烟花之地,后又为景王世子所救?“” 明棠点头:“正是如此。” 四夫人心中有些不快,下意识想问为何魏轻会出现在天香楼那等脏污之地; 但她心里才浮起这个念头,便旋即压下了,只觉得自己现下吹毛求疵这些,其实实在没什么意思——若是没有魏轻,那一日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发觉她的女儿被不声不响地运到了这等见不得光的地方,后来的后果更是无法想象。 至少如今,她的宓儿并未受到什么实质上的损伤。 故而四夫人禁不住叹息:“……无论如何,到底是感激他的。” 明宜宓的眼睛动了动,明棠看出她大有话想说,知晓她是想为魏轻开脱,心中直撇嘴——自己还病着,身上的毒都没解干净,她不想着自己,倒只想着魏轻,生怕四夫人误会他一点儿。 她就有这样喜欢魏轻? 明棠两辈子不识情滋味,不明白明宜宓的这般执著从何而来。 但她不想明宜宓为此还要在病中苦恼,便任劳任怨地提魏轻描补一二:“景王世子虽纨绔,却并非那等不管好赖都往身边拉的人,四婶娘且放宽心,当日去天香楼,也是因他有些事情。” 她大抵是知道魏轻藏拙,故意以此假象迷惑他想要蒙蔽的人,所以一笔带过,只说他不是那样坏。 四夫人又有些气恼,又很是无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被他灌了迷魂汤了,这样向着他?” 明宜宓眼底有些笑意,温温柔柔的,像是想起来魏轻什么——明棠看着都觉得牙酸! 倒是这小小的插曲过去了,四夫人很快又绕回到明宜宓被掳的事情上,仔细问了个中细节,明棠便一一回答。 但明棠所知的也并不仔细,一切还是要明宜宓自己说为好。 可她现下这般虚弱,也说不得话,一时又陷入僵局。 恰巧这时,芮姬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煎了一碗能暂时恢复些气力的药,给这位女郎喝了,也免得她这会儿有口难开。” 明棠遂走到外头去接那碗药汤,又端回来细细喂给明宜宓吃下。 芮姬的药着实是灵丹妙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明宜宓便能说出些简短的话来,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好歹比先前开不了口要好得多。 四夫人见那药如此灵验,又是一阵的感谢诸天神仙,只道宓儿受上天眷顾,能遇到这等好医者。 明棠在一边静静听着,也从这些话语之中再次重建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细细在心中推敲,不错漏任何一个关键。 她其实已经在心中隐约拼凑出整件事情的轮廓,只是如今还需要更多的事情佐证,故而她现下也不好将自己心中的猜想和盘托出,只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再与她们图谋。 等她们谈完了,明棠才说起,能否允准她去小郎君的房中看一看。 四夫人有些怜惜幼子病痛,大抵是怕明棠打扰,面上神情有些犹豫; 明宜宓却猜出明棠绝不会无缘无故去见她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多半是与她有关,便拉着四夫人的衣袖撒娇。 四夫人最受不得她撒娇,又对明棠素来颇为信任,干脆还是让人领着她去小郎君的房中了,自己则继续留在这里,陪着明宜宓吃药休息。 明棠一来,却并未去见那被奶姆抱着哄的小郎君,而是直奔花架之处。 之前伺候小郎君的嬷嬷说了,平素里这里并无人来走动,这几日唯一多出来的不同就是从明宜宓的院子里拿出去的一盆兰花。 明棠疑心的就是这盆兰花,她就是冲着这盆兰花来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她问起这盆兰花,那嬷嬷下意识地认为是兰花有毒,这才叫小郎君也跟着生病了,将那兰花给处理掉了。 不仅兰花处理掉了,花架上的其他花也都被撤了下去,如今再看那花架上,已经没有了半分踪迹。 不过这也无所谓。 明棠本就不仅仅只需要那一株兰花。 她走到了花架前。 这里之前应当是摆放了不少的新鲜花朵,各色淡淡的花朵香气缭绕在周围,有些杂乱。 明棠却轻轻地闭上眼,万分仔细地从这繁杂的气味之中,寻找自己想要的那一点。 须臾,她便睁开了眼。 果然如此,同她料想的竟是分毫不差。 那头的小郎君还在哭闹不休,几个奶嬷嬷抱着他围着他心疼极了,又不知该怎么安抚他。 甚至有人说起要不要信些迷信,难不成是有什么邪祟半夜里冲撞了小郎君? 明棠的声音却淡淡传来:“非也,同样是受了毒的影响。” 几个嬷嬷一下子吓得变了脸色,连声说道:“三郎君这话怎讲?我们小郎君日日也就是在屋子中,有奶姆照顾着,偶尔抱到夫人跟前去尽一尽孝心,怎么会忽然中了毒?” 明棠一指那花架。 其中有个嬷嬷立刻说道:“当真是那花有问题?方才睿嬷嬷说您在廊下同她说话,特意问起了房中有没有什么新添的东西,回来告诉了老奴。 老奴寻思只有这一盆兰花是这些日子新添的,只怕它当真是害小郎君的罪魁祸首,方才已经丢到炉灶里去烧了。” 明棠点了点头。 花不花的已然不重要了,她已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既已想通一切,那谋局便即刻开始。 明棠以自己也还病着,不好给小郎君过了病气为由,没敢上去抱他,又匆匆忙忙地回了正厅之中。 明宜宓大悲大痛,又是身中其毒,刚才喝了补精气的药,这会儿子有点昏昏欲睡,已然是闭上了眼去。 四夫人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 她实则自己也十分疲惫,面上能瞧出一两分憔悴之色,但却仍旧强打着精神陪在明宜宓身边。 屋中闷热不透气,她便不厌其烦的拿着手中的弓扇,一点点为她扇风纳凉。 听得门口有放轻的脚步声传来,四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是明棠,便小声地同她说道:“棠儿来了。你且轻些,你阿姊好不容易睡着,且叫她再多睡一会。” 明棠点了点头。 她只是悄声说道:“既如此,还请四婶娘借一步说话。” 四夫人心中有些狐疑,但瞧明棠面上神色沉稳不似作伪,便喊了身边的使女为明宜宓扑扇,自己跟着明棠走到了外头。 “棠儿,可是有什么大事?” “阿姊中毒一事,我心中已经有了眉目。为揪出背后之人,还请四婶娘配合于我。” 一听到明棠已经有了眉目,四夫人方才还十分疲惫的神色一下子振作起来:“如何配合,你尽管说便是。” 明棠点了头。 二人稍稍走得近了一些,明棠细碎的声音逐渐融在风里,无人知晓。 等她们终于说完,早已经是月上中天,四下万籁寂静之时。 明棠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在花架下头,遭那谢老贼打了个岔,错过了高老夫人来四房一事,遂又重新问起:“方才老夫人过来,是为着什么事?” 四夫人面上的厌恶毫不作伪:“还有什么事?如今府中上下对她早已颇有微词,流言四起。 当初她对你何等刻薄,进城门一事,以及后来不肯让你与齐家那庶女退婚一事,府中一直也有人在流传,她在下人之中的声望早是一落千丈。 金嬷嬷死了,消息虽捂得严实,但府中也并非无人知道真相,如今已有些更难听的话在流传。 她在府中人心动摇,正需要一件大事来稳定名声,如今听着你阿姊忽然突发恶疾,便迫不及待的带了满当当的好东西过来看你阿姊,言辞何等慈悲恳切,仿佛当真是个好外祖母似的。” 四夫人早知道高老夫人背地里做的那些龌龊事,当初进城门那件事,便是她在荣德堂之中与高老夫人的喉舌叶夫人唇舌相见。 先前只是想着高老夫人是长辈,到底不好在小辈面前随意言谈,但如今一回两回,高老夫人的偏心与无耻显示得淋漓尽致,四夫人也再懒怠顾及她那所谓的祖母脸面。 她自然知晓明棠并不如面上看起来那般柔弱,如此有手段,心性又坚忍之人,怎是那任人揉捏的软包子,会被高老夫人那等拙劣的表演骗过去? 二人既然都对高老夫人如此不耐,便不必做那口头功夫,径直说了就是。 明棠会意,面上果然不见惊讶,知道高老夫人这又是来刷自己的声望来了。 她一生并无多少本事,唯独爱惜这一身如同羽毛似的好名声,自己的嫡孙女病着,她担心的竟不是孙女的病情,反而将其作为重振声望的筏子,何等无耻! 见四夫人面上那等深恶痛绝,明棠微微地叹息:“她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她对高老夫人的那一局谋划,早已经开始转动,如今她再做这些事情,也不过只是秋后的蚂蚱罢了。 四夫人心中正想着高老夫人的事情,愤愤不平,一时间没听清明棠的话,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明棠微微抿唇一笑:“我说她送来的好东西,咱们也尽可验过再用,谁知道其中藏着什么呢?” 四夫人点头称是。 这其实也是有一桩渊源在,她对高老夫人的抠门与冠冕堂皇简直深恶痛绝。 当初她嫁予明府庶出的四郎君,高老夫人心中不知呕了多少血。 四夫人自然知道,高老夫人原本是有意将她谋算给自个儿膝下最宠爱的小儿明三叔,但被她与长公主当场识破,后来心中就生出来不知道多少怨念,对她也总是阴阴阳阳的,面上做的好,背地里又是一套。 四夫人二次有孕的时候,大夫诊出是个小郎君,这是四房的头一个郎君,高老夫人为了彰显自己当家主母的大方,如同流水一般赏赐下来不少好东西,其中还有一株百年的大人参,说是叫四夫人好好养胎。 那大人参封在盒子里头,瞧着何等阔气好看,连四夫人彼时都惊诧万分。 这等好东西价值连城,四夫人自是不舍得吃的,上京城之中应当也没人敢吃,只怕补得太过,便叫人封在阁楼里。 但人参干货之类的一直在阁楼库房之中也容易受潮,时常也要令使女们拿出来翻动晾晒。 那人参与别的不同,使女们最是小心翼翼,也不敢拿出来,平素里都是隔着盒子晒的,却不想那一日负责晾晒的使女忽然发了癫痫,失手将水晶盒子摔在了地上。 这水晶盒子沉重,磕坏了面儿,便只能换个新盒子,便是在这更换捯饬的过程之中,叫四房的人发觉这人参根本就不是什么百年大人参。 瞧着是不小,结果竟是在下头垫了别的野山参,那些长长的须须也都是断的,不过图个好看摆在周围。 这些东西细小,平常使女们也不敢端详把玩这等贵重之物,在库房之中放了这样久,到了那时候才认出来,这压根就是个赝品! 高老夫人彼时凭借着这大人参赚了不知多少美名,实则连根真的人参也不愿出,拿这样的东西来糊弄人。 还是知道此物贵重,寻常人不会当真拿来吃,只是看着放着,就用这等偷天换日的功夫,当真是卑劣至极。 四夫人见明棠亦有所感,便将此事和盘托出。 却不料明棠听了,唇边的笑意微微有些加深,只道:“那装着人参的水晶盒子,是不是面上刻着一朵大莲花的?” 四夫人奇道:“棠儿怎知道?” 明棠嗤笑道:“那是我阿娘的嫁妆。那盒子里头,原确实是装了根百年的大人参——至于去了何处,便谁也不敢问了。” 四夫人吃惊道:“棠儿的意思是……老夫人侵吞了阿嫂的嫁妆?” 第202章 滋长的心意 四夫人说罢,面上有些惭色,有些坐不住了:“老夫人先前时常赏赐,有些东西尚可,因着我心中有气,怄气丢了不少……那些东西,是否多半是阿嫂的嫁妆?” 明棠见她惶恐惭愧,只笑道:“四婶娘不必忧心,以老夫人之为人,恐怕并不敢如此堂而皇之地用我娘的嫁妆赏赐于人。即便当真有,也不过只是老夫人与叶氏手指缝里头漏出来的小鱼小虾罢了。” “叶氏竟也有份儿?”四夫人更是讶然,随后面上浮起一丝厌恶,“她竟也有脸用阿嫂的东西!” “彼时我回府当日,叶氏身上所着,乃是浮光锦所制的衣裳。” 明棠一顿,见四夫人还有些困惑,便道:“浮光锦,乃是南边洋行送来的舶来品,当年一共得了二十匹,经海上风浪颠簸带回,损耗六匹,只余下十四匹。 其中十二匹为江南总督进贡给皇室,剩下二匹微微有些瑕疵,花色有些老气,确也是当世无双的东西,为我外祖重金购入,做了我阿娘的嫁妆。 而后来那洋行负债破产,再不曾有浮光锦流入大梁朝,乃是……无价之宝。” 四夫人着实大大吃了一惊,便是在皇室这般的蜜罐子环境长大,她也不曾用过这传闻之中的浮光锦——依稀想起,太后宫中有一浮光殿,正顶凿空,以锦缎覆之。月华落在其上不过小小一捧,那整块儿锦缎却皆亮起,将整个浮光殿映照得一片盈盈光华,如梦似幻。 那,应该就是这价值连城的浮光锦。 连太后都不大舍得用,叶氏这等不要脸的卑贱之人竟敢用来裁衣裳? 而明棠又道: “叶氏从前腕上常戴的翡翠手镯,乃是温龙大师所做,料子三万两白银,工价乃是八千两黄金。” “二夫人彼时要迎二哥回府,那菡萏院之中的陈设,十八对黄花梨的老君椅,乌沉木的架子床,红酸枝的罗汉床等等……一应木制家私,也皆是我阿娘的陪嫁。” “而老夫人的融慧园之中,更是不计其数。她融慧园正房之中那半人高的白玉观音捧珠像,亦是如此。” 她话语淡淡,到四夫人耳中,却如同一声又一声的惊雷。 明棠不说了,只一捉自己的衣袖,露出她空荡荡的两袖清风,笑道:“而我身上,只有我阿娘病逝时塞给我的两妆奁体己而已。” 竟还有这等事?! 她便终于想起来,彼时明訫世子夫妇婚后从江南归家之时,所携带的行礼不知凡几,何止红妆十里;便是那几座运送家私的画舫,从江南走水路至上京城,在河面上便绵延数百丈,轰动一时。 即便相传世子夫妇北上之时,曾遭江南西道造反的暴民冲散,抢了不知多少财物去,最终抵京的好物却还有这样多,便可见世子夫人究竟带了多少嫁妆入京。 而这些如今,却皆进了高老夫人的腰包之中。 按照大梁朝律法,女妇嫁妆皆为自己所有,任其自由分配; 若无分配便不幸逝去,便为子女继承; 若无子女,则发回娘家,夫家不得侵吞分毫。 明棠生母沈氏出身江南顶级士族沈家,这嫁妆何止用一个“巨富”可形容,高老夫人是当真失心疯了,敢将这些东西皆昧下? 四夫人绞紧了手中的手帕子,只道:“这……这非一笔小数目,怎可任由这些不要脸的拿去,棠儿可有对策?” 明棠抖抖衣袖:“已有对策。” 四夫人见她身形瘦瘦,模样小小,更有几分怀疑:“高老夫人既敢昧下,未必不曾做准备,可要我拖我母亲在此事之中出些力?” 明棠早有打算,更何况此事大长公主出面恐怕也不好料理,便只摇头:“多谢四婶娘好意,我已然预备好了。” 她如此坚持,四夫人再怎么好说歹说也说不过她,只得作罢。 但即便如此,四夫人心中还是放心不下,打算在其中运作一二,面上虽不显,心中却已经思忖起来。 二人说罢了这些,四夫人才惊觉夜已极深了,见明棠那小可怜的模样,连忙将她赶回去,叫她好好休息,不必忧心明宜宓的事儿,这儿皆有她守着。 明棠看出她强撑起的疲倦,又想起来她心中担忧的不仅只有明宜宓,还有同样受毒影响的小郎君,想了想,便又回去寻了芮姬,请她有空去瞧瞧那襁褓之中的小婴孩。 芮姬爽快应了,明棠这才觉得一夜的奔波算计带来的疲倦一下子落于己身,正欲回去歇着,却又想起之前叫魏轻着意看着的事情,遂又打算出去寻到魏轻来细细说。 “好了,哪有这样多需要你操心的事情,你自己也尚小,身子又弱,回去好好歇着才是正经事。” 四夫人看出明棠面上不掩疲惫,唯恐将她累病了,看着她这自己都不曾长开的小模小样还要操心这些,很是心疼,半哄半强行地将她拉到院子外头去,不准她回来。 明棠还要同她争:“幼弟尚小,阿姊身边也无个能担事儿的嫡亲长兄,棠自乡下归京至今,多受阿姊与四婶娘照拂,早便如同难以分割的亲阿姊一般,正是棠身为手足男丁应当出力的时候。若如今不出力,等来日阿姊出嫁了,也不需我这无能的手足了。” 四夫人闻言,眼眶着实一酸。 明棠所言,实在戳中她心中软处——明以江瞧着与谁都亲近,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对明宜宓也不过只有面上的真功夫;明以渐病残,多年不曾归家,更不与府中手足往来。 算来算去,她的宓儿当真是一个可依靠的兄长都无。 可瞧着要明棠这般病弱可怜的模样还要来为她操心操持,四夫人心中又实在过意不去。 她心中百转千回,一下子不曾看住,明棠便又窜了回去,寻魏轻安排事情去了。 四夫人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不知不觉红了眼眶,终于在这冰凉的镇国公府之中察觉到半分暖意。 她以手帕压了压眼角沁出的泪滴,只打定主意,阿嫂嫁妆一事,她定要帮忙谋划出力。 自然,也不仅仅是嫁妆一事她欲多出些力,明棠己身,她也想好好出些力气。 这病根终究是要除去的,她一个十几岁的小郎君,身量却实在太娇小了些——四夫人自己在心中想着这些,自然想的漫无边际又大胆,只觉得自己虽是听闻明棠房中收用了人,可看她这模样,着实是瘦弱了些,都不知能不能成人事。 身子一事,到底要好好调养,否则日后成婚,又是一桩棘手麻烦事。 且她如今与齐若敏终于退了婚,婚事上却还没有着落,这又是另一件大事。 原周家那位大娘子对她一见倾心,本是一桩极好的姻缘,但不知是不是周家与三夫人有旧,亦或者是什么旁的缘故看不上她们棠儿,以这结干亲的法子来还恩情,终究遗憾。 四夫人边走边想,自己定要为明棠寻一房上好的妻室。 如今明棠在府中,高氏那个老东西半点为她谋划世子之位的意思也没有,恐怕还记挂着她的凤凰蛋明以江,明棠若想要继承世子之位,恐怕还有多了去了的功夫。 她若能为明棠寻一门强有力的婚事,妻子母族强硬,便也能在世子之位上多些助力。 四夫人心里打定了主意。 而明棠却不知这些。 等她终于同魏轻说完,欲打道回潇湘阁之时,她才刚刚走出四房的院门,走到早无人往来的小径上,便被一抹黑影直接搂入怀中。 明棠在惊呼出声之前已然闻见他身上的冷檀香气,知晓是谢不倾。 他还在此? 九千岁诸事繁忙,听魏轻与她言谈透出的意思,似乎还言及今夜宫中出了刺客,闹得一团乱七八糟。 如此情形,定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去料理,怎生还在这无趣的镇国公府之中候着? 明棠心中一惊,下意识问出心中疑惑。 谢不倾目不斜视地揽着她飞快地回了潇湘阁,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这大梁朝没了本督便要风飘雨摇,那干脆早些倾颓罢了。 不过一夜的功夫,陛下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要本督跟着为他提鞋,他还乐意的很。” 明棠听出些意思,心中不禁腹诽——若当真按照前世里来发展,谢不倾重伤之后,大梁朝便确实愈发没落,后来连南陈都难以抗衡。更别提没了谢不倾弹压后,举国上下冒出来各路魑魅魍魉,将这大梁朝折腾得四分五裂。 只是谢不倾却又话锋一转:“国事如何没趣,亦不如在明世子身边偷这半日闲。” 他的声音散落在寒凉的夜里,却又如同春夜之中静悄悄滋长的嫩芽一般,带着些暗暗升腾的意味。 明棠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心跳漏停半拍。 她听他话锋一转,以为他又要和平素里一般气死人不偿命,开口便是“本督若是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这龙潭虎穴,不过片刻就被人杀了吃了”,亦或者是“本督若不盯着你,你转眼便死了”等等辛辣之语,却不料是这般一句。 国事如何没趣,不如在你身边偷得这浮生半日闲。 明棠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襟,问道:“什么?” 只是还不等他再次说起,明棠那心头的片刻动摇很快退去。 她刹那间便想起那一日,他以剑尖挑着她的下巴,暧昧却又无比凉薄地笑她,她与那些出卖皮肉的妓子也并无任何分别。 而她与他如今的关系,也好似不过就是床榻间的那档子事。 兴许他所言的这所谓浮生半日闲,也如同那些寻欢作乐的恩客一般,不过是在这等花钱便能得到的玩物身上寻找片刻安宁欢愉,那自是比回去处理那些繁杂的正事要松快得多。 于是那片刻的动摇,很快变成了自嘲,明棠没接话。 谢不倾察觉到她突然扬起的心绪,却又猛然平静下去,正欲与她说些什么,却已然瞧见潇湘阁就在前方。 拾月与鸣琴各自做完了自己的事情,皆在门口等着她回来,而明棠看见拾月,又下意识地想起另外一件正事,挣脱了他的怀抱,一下子落了地,便匆匆忙忙地往拾月面前而去。 谢不倾手中一轻,却觉得她好似犹在怀中,香气缭绕,兰麝氤氲。 明棠却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就进了潇湘阁,甚至完全不曾顾及被落在身后的他,如此无情。 谢不倾先是皱眉,却又好似想到什么一般,抿唇笑了笑,微微捏了捏手指,好似还捏住指尖最后残留的一点香气。 罢了,徐徐图之。 既然这小兔崽子不曾顾及落在身后的他,他便自己往前跟着走,又有何不可? 明棠进了潇湘阁,只觉得更多的正事如潮水一般涌来,她心中虽疲累,却也逼得自己一定要往前走,不可停下片刻,立即让人将那日前出去寻自己弟弟的小太监召来。 那小太监带着一身罩着斗篷的人一同进来,那人显得稍瘦削些,即便是穿着斗篷兜帽,看不清容貌,明棠也觉得果然是一眼的眼熟。 两人跟在拾月的身后,一见了她,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只说心中感激,结草衔环。 明棠抬了抬手,叫他们二人先起来说话,知道他两人一同过来,其中一人便定是那叫“不倾”的胞弟。 不倾微微起了身,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而明棠的目光落在不倾的身上,只觉得惊诧到骇然。 世间甚至无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却怎会有人都生得这般相似? 上回在去白马寺的路上,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明棠便觉得眼熟地可怕,后来想着这小太监若当真还能寻到他,到时候离得近了,看到的细节更多些,恐怕并不会觉得如何像。 但如今这个人就在眼前,明棠却仍旧觉得像得可怕。 不过是身子比谢不倾瘦削了些,浑身气势也不太如他,可这般站着,便几乎与谢不倾一模一样。 明棠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谢不倾那尊大佛却又从门口踱步而入。 她下意识给当头的小太监使眼色,那小太监在太后身边伺候如此之久,察言观色更是一等,不必明棠多说一句,他便先带着不倾下去。 但谢不倾几乎从走进来之后目光便落在明棠身上,不曾错漏她那一个眼神,一侧头,便瞧见了那两个凄凄惨惨的身形。 谢不倾目光一凝,随后走到不倾的身前,伸手去摘他的兜帽。 明棠心中一紧,连忙扬声道:“大人不可!” 那叫不倾的小太监也躲,却哪有谢不倾的速度快? 第203章 剥开她的衣襟咬她 兜帽落下的那一刻,连谢不倾的眉眼都是一挑。 兜帽下的脸诚然被划得血肉模糊,但仍旧能够看清眉眼模样,立在谢不倾的面前,几如对镜自照一般。 那小太监吓得两股战战——在明棠这儿能见着九千岁,便已然是撞见个天大的秘密,而如今又被他发现自己与他生得别无二致,更不知自己要触到这尊杀神的哪处霉头,动怒间顷刻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一下子跪地不起,长呼道:“见过大人,还请大人饶命!” 他的兄长亦是跟着一同跪下,浑身上下的伤处一直隐隐作痛,通过蛊毒寻找到弟弟已然耗费了他许多精神,如今这般跪着,更是浑身冷汗,头晕目眩地几乎昏死过去。 若是往常,谢不倾必会不问缘由将其二人斩杀,但今日立在这潇湘阁中,看着明棠面上都一下子鲜活起来的神情,他只是垂下眉眼,冷笑了一声:“出去。” 那两个小太监一开始还没听明白,这会子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互相搀扶着往外跑了。 “嘴要严些,否则……唯独死人的嘴是最紧的。” 谢不倾的话语,在这样的深夜之中,如同鬼魅低语,那两个小太监吓得满身冷汗,只叹自己怎么今日就遇上了这一遭,这尊大佛究竟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等跑的远了,心中甚至还有些不可置信——若是依着传闻之中九千岁的脾气,他们二人死一万次也不足惜,怎生今日反倒只是叫他们滚出去? 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出内院,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有些劫后余生的不敢置信。 倒是拾月探头探脑地往里头看了一眼,便任劳任怨地拉起两个小太监,轻声摇头道:“先回去歇着罢……今夜里是不会再召你们二人问询了,好好歇着。” 那两个小太监人还是懵的,却也丝毫不敢多问,只跟着拾月走了。 而他们二人的身影一消失在外头,潇湘阁内院的门便无风关上。 轻轻的门扇合拢的“咔哒”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明棠听得那一声,几乎是浑身跟着打了个颤。 “大人?” 明棠心中大呼不好,飞快地转动起心绪来,只想着自己究竟要如何同他解释—— 却不料他压根没给自己解释的时机,谢不倾步步朝她而来,如同走向自己所在网中的猎物一般。 步步好似踩在她的心上,夹杂着丝丝外露的怒气,直叫人心慌意乱。 明棠强自维持着冷静,只道:“皆是误会!这人是……” 谢不倾却轻笑一声:“明世子方才赶着趟要回院中,不与本督多呆分毫,便是为了见他二人?” 明棠摇头,谢不倾微垂的凤眸眼角便露出些炽热的怒欲来:“不是?本督亲眼所见,你急匆匆为见他二人奔入院中。” “是有正事……这两人的身份重要,我并非——” 明棠还不曾说完,便瞧见谢不倾解腰封的动作,将她口中欲说的话皆堵了回去。 分明是这般紧张的时候,明棠却还是不可自抑为他怒火勃发下的容色所摄去心神,只瞧见他勾起的唇角带着淡淡的讥讽怒意,又瞧见他那双玉手搭在腰封之中,从容不迫地抽出了那一条腰带。 谢不倾先前还是衣冠整齐的正经模样,这会儿被他抽走了腰封,氅衣便歪歪斜斜地敞开在侧,露出他雪白的中衣——而他脖颈上又染上了怒色交织的红,愈发衬得他眼底的幽暗明显。 大抵是热的厉害,谢不倾抽了抽自己的衣领,明棠便瞧见他散开的衣襟下几条醒目新鲜的抓痕。 那是她之前所为的。 明棠不敢多看,只觉得心中怦怦,但见谢不倾步步而来,既不接话也不斥责,只是唇角含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她便生出惧意,下意识地往后退。 “跑什么?见了本督,便不愿多留一会儿,定要跑不成?” 他的步伐倒还是不紧不慢。 人总是最会趋利避害的,即便明棠有心想要拦下他勃发的怒意,同他好好说清楚这一场事儿的误会与原委,可人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步子越退越大。 可这屋中之中终究不过如此距离,再往后退,也是退无可退,直到背后靠上冰冷的墙。 而明棠再抬头,便已经撞入炽热危险的胸膛。 谢不倾不知何时便已经一步上前,将她整个人压在墙上,两个人之间没有半分间隙。 两厢相似的冷檀香气交缠在一起,在这寂静焦灼的夜里,染上更多的暧色。 谢不倾的眼中更是晦暗难明,居高临下地看着明棠的脸儿,指尖从她的鬓角一直划到她的下巴。 明棠张嘴欲解释,却一下子被咬住唇角,被汹涌而来的热裹挟着攀升,又被这人比平常粗暴不少的动作带来的刺痛感拖下巅峰。 一半昏昏沉沉,浑身食髓知味的渴望刹那间被点燃,汹涌窜起; 一半气恼惊怒,脑海之中剩余的理智都在叫骂,是这谢狗无理。 而谢不倾,眼底更是一片风暴云集。 方才在潇湘阁门口,明棠径直丢下他,他便不可自抑地想起来自己少年时常常陷入的那些梦魇。 那梦魇,昏昏沉沉,却总是来来回回地做着一样的梦。 有时候,是在乱葬岗无边的暗与深色里,是在疯犬与野鸦的交鸣里; 一成不变的是永恒的夜,是亘古不化的浓墨似的夜色,将他与一切都拢在其中。 谢不倾抬眼能见、五指能触之处都是永恒的绝望与血仇,好似在忘川血河畔如同行尸走肉,永生永世地与那些忘不掉的血仇禁锢在一起,孑孓独行,连生魂都被这地狱一般的泥泞污垢拖入烈火焚烧,难以脱身。 而那样的永夜荒原,却被一枚还带着体温的香酥油饼如同镜像一般打破,片片如碎裂的琉璃纷飞; 随后便是耀眼的骄阳日光流泻而入,暗色消弭。 骄阳被他捉到一缕藏在掌心,便在他心间被一生珍藏,刻骨铭心。 而他此后再去追逐,却再也不见那骄阳的踪迹。 他穷极一生,都在追寻那骄阳金乌的步伐,可明珠好似蒙尘,他无论在何处也不曾找寻到那骄阳,于最后所得,才知骄阳坠落于南野,永失那一日刻骨铭心的日光。 骤痛。 有时候,亦是在那高山险途里,是在一日看尽长安花里。 谢不倾见那永世不寻的骄阳却在金笼之中束缚,见她泣血如珠子,见她哀婉至极,于是将她救下,揽入怀中,一夜抵死缠绵,疯迷起伏。 可那是当真寻到了骄阳么? 正如同星宿列张,天明之后满天星辰皆要汇入苍穹之昴,再也难寻——那一夜的浪荡爱欲醒后,她亦身退至高崖,纵使身后万丈深渊,她也毫不犹疑,骤然跌落。 山高海阔,人间星河,莫别过。 仍旧骤痛。 谢不倾便是想起那般情形,便只觉得心中狠狠一抽。 不,他不允。 是骄阳南落也好,是金乌高坠也罢,谢不倾他,从来不允。 山高海阔,他便偏要破山涧,平沧海,上穷下尽也寻觅; 人间星河,他便偏要碎星辰,覆人间,火中取栗也不惜。 谢不倾的攻伐愈发凶狠,捏着明棠下巴的手也愈发地收紧。 可在真正收紧之前,又顾念着她实在娇气,于是他又松了手劲,只这般捧着她的脸儿,深深吻去。 明棠生疏又笨拙地被他拖着滚落无妄欲海,又想挣脱,却又无能为力。 比从前数次,他的动作着实是要粗暴得多。 她一半儿在欲海汹涌的翻滚里被裹挟着带上云端,一半又被这步步紧逼的动作带来的丝丝疼痛拉下巅峰,上上下下,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 这一吻,着实绵长,像是这般用力,便能听到她的心,看看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念着什么。 即便是眼里心里皆没有他,也不能有旁人。 她是他掌心琳琅的月色,是他心间耀眼的骄阳,容不得任何人染指。 谢不倾几乎要这般就将她吞吃入腹。 也唯有明棠着实是呼吸不过来的时候,谢不倾才会给她渡一口真气,却从始至终都不曾松开于她。 好半晌之后,谢不倾才松开被自己吻得红肿的唇。 “抖得这样厉害,是怕了本督?” 他的凤眸之中晦暗不明,手却轻轻地捏着她的下巴,嗓音喑哑。 明棠大口喘息着,眼角都染上迷迷的绯色。 谢不倾如同着魔一般看着她红润的唇,那一张琼口已然被吮吸得艳红——他便控制不住地以指腹去抹开二人交融在一起的水润,将她的口唇都涂抹得如同上了口脂一般丰盈诱人,引君采撷。 明棠愈发抖得厉害,脑海之中迷瞪瞪的,只觉得他的指尖也好似着了火,从哪里划过,哪里便像是燎原一般,又怕又烫起来。 男女体力上天生有差距,即便明棠有心想要解释,却也仍旧害怕动了怒的谢不倾。 他又低哑着嗓音,捧着她的脸儿,笑着问她:“怕了?” 明棠嘴硬摇头,谢不倾唇角的笑容一勾,手便忽然扬起。 明棠下意识地闭上眼,只以为这位从来不听人言、固执得可怕的九千岁这一掌要打在她的面上。 却听见谢不倾有些嘲弄的嗤笑:“明世子在本督处,向来矜矜贵贵的很。本督几时对你动过手,你竟怕本督要对你动手?”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那双手只是将她的脸捧在了掌心。 明棠有些讶然地睁眼,便瞧见谢不倾比方才还要跟黑沉几分的脸。 “你不信本督?” 明棠微微攥紧了他的手腕,仍旧摇头:“我信的。” 谢不倾却看出她眼底深藏的防备,更是愠怒,而这怒中,又掺着些难言的挫败。 明棠微微一瑟缩,大抵知道谢不倾因何而怒。 一来,见那小太监与自己生的一模一样——高位者总自傲,即便不是高位者,瞧见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人也难免惊诧不虞,更何况是这位能够在大梁朝横着走的九千岁? 二来,见她下意识恐惧,又怒她不信任他——可明棠不过只是小小女郎,平生与他也不过相识这数月,怎知在外人口中生杀予夺的九千岁,是否也会将她零落成泥碾作尘? 明棠力弱娇小,谢不倾高挑力强,他如此居高临下,便好似圈占标记主权的雄兽一般,叫她浑身簌簌发抖。 方才是她惹了他气恼,虽是谢不倾自个儿不听人解释,但她也着实怕谢不倾将这气撒在她的身上。 “别怕本督——永远别。” 谢不倾几如喟叹,甚至有半分哀求。 便好似豺狼虎豹口露尖齿,却又言及“莫怕”,明棠实在难信。 而谢不倾剥开她的衣襟,如同将那含苞待放的花朵一层层剥开似的,寻到最中心的软嫩秘处,泄愤似地啃了一口。 明棠的脑海之中嗡地一下,死命地推着,捶打着他,却只能被他拖入唇舌的深渊。 她要踢打他,却被谢不倾牢牢地按于身下。 分明屋中还点着灯,明棠能清晰地看见谢不倾凤眸眼角都漾起了艳色,如软嫩的花叶,却又交杂着深深的偏执与狠戾。 明棠鲜少见到谢不倾当真沉于欲色之中的神情,如今却还是第一次在灯下如此清晰地瞧见他面上的情动,心中狠狠一跳。 而他睁开了眼,眼中尽是明棠看不懂的涌动情愫。 “莫怕,明棠。” 谢不倾这般言及,明棠心上便如同挨了一击。 他眉眼目光皆潋滟,甚至带着些明棠绝未曾见过的求与软弱,叫她大为震撼摇曳,一时愣神。 “明世子。” “明棠。” “棠棠儿。” “乖一些,莫要怕我。” 他看出明棠的怔忪,眼角染上些笑意,更是与寻常不同,一声一声,声声入耳。 明棠想,自己兴许是着了魔。 分明知道这不过是野兽藏了獠牙,却听着这一声一声,也好似有几分不由自主走入他的陷阱之中。 她叹了气,一把捂住了自己的眼。 谢不倾看出她的默许,又倾身上去吻她。 不同于方才的疾风骤雨,谢不倾如今堪称温存至极,见方才自己将她的唇角都咬伤破皮几处,甚至轻轻地安抚于她。 堂中有不知从哪儿来的风一下子吹过来,将四处点着的灯火一下吹灭。 而暧色便在夜色浓厚里,愈发情浓。 第204章 酒后才可乱性 比起先前那吻得她都无法反抗的力道,后来他却好似温存不少。 谢不倾轻柔地在她的唇角烙印下吻,又沿着她的鬓角一路往下。 细碎,温柔,好似不舍在她这一身雪白如脂的肌肤上点染红痕。 可偏偏她的肌骨在谢不倾的掌中唇下,便成了最最矜贵的素宣,最最娇气的锦缎,受不得一点摧折与摩挲,即便只是如此轻轻点染,也开出大片大片绯色的烟霞。 谢不倾几乎是将她整个人压在了桌案上。 这是明棠的书房,与沧海楼之中随处可见的奏折不同,明棠的书房之中或可多见些人住着的气息。 尽管书房之中也一如明棠在外表现的那般肃然,所有的书册都妥妥当当、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架,处处都不染半点尘埃,没任何女郎闺房之中摆放的奇珍异品物件儿,老气横秋地宛如步入中年的沉稳郎君。 但桌案上还是有些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儿几枝;被堆叠起来的书信之中,也隐约看见废稿上颇显趣味的信笔涂鸦;而桌案下还摆着个缝成狸奴模样的大软垫子,大抵是她在这儿坐得累了,便会拿出来坐捏搓揉一番似的。 一切都有明棠的气息。 就好似,就算明棠不在此处,谢不倾一眼望尽,也似乎能想象出她是如何在这儿一丝不苟地翻阅书籍,全神贯注地书写书信,累了之后,便也倚靠在童趣可爱的软垫上,放空似的随手涂鸦几笔。 那是旁人见不到的风景。 不同于她平常端着的假面,亦不同于她平素里的油滑,只在这独属于她一人的屋舍之中,展露出最最原本、最最自然的她。 即便是在这处处都透露出腐朽之气的镇国公府之中,她也仍旧在面上的老成下,藏着如同骄阳烈日一般的心。 而此,便是谢不倾从未触碰过的温软和煦。 他动情的眼中甚至藏着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平静,只深深地看着明棠一眼又一眼,好似这般便能够将她永远刻在眼底,藏在心间。 明棠被解开的衣襟与她散落的墨发交缠在一起,谢不倾那件朱红的氅衣就被这般压在明棠的身下。 发如墨,衣似血,愈发衬托着明棠如同雪白无双的匹练。 而这匹练,如今因着他的放肆,逐渐染上了胭脂霜华。 虽然屋中的灯火已被他灭去,谢不倾却仍旧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美不胜收。 他的目光落在明棠的身上,扣着她的肩膀,轻轻一咬,沙哑着嗓音忽然问道:“可要饮酒?” 明棠方才已经在他的噬咬下攀越过云端,这会儿只觉得心与身皆软绵绵地提不上劲,软着手去拢好自己的衣襟,又听谢不倾说起饮酒,下意识地摇头:“不饮酒罢,我不胜酒力。” 她次次喝完酒,脑海之中便一片空白,发生的事情是半点也记不得,甚至还总是在谢不倾身上这般那般,留下些她自己看的都小脸通红的罪证。 谢不倾意味深重地一舔自己的唇角,那平素里显得有几分苍白苛刻的薄唇,如今也染上同样的艳丽,水光靡靡。 “半点不饮,如何补充?” 明棠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补充”究竟是何意,羞恼地一下双颊通红,下意识要推开他:“胡言乱语些什么?” 谢不倾却由不得她那些动作。 他笑着扣住她的膝窝,只慢条斯理地动动指尖,将原本被她压在身下的那一件红色氅衣抽了出来:“本督可从来不曾胡言乱语。” 红色的氅衣上,一片润润深色愈发醒目。 明棠“腾”地一下红了脸,下意识伸手去同他抢,却不料自己的衣襟本来就松散,方才还用手压着,如今伸手去抢东西,于是衣裳又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 而谢不倾长臂一伸,明棠就几乎如同投怀送抱一样扑进他的怀中。 “你……” “如此看来,倒是明世子先迫不及待。” 明棠气急:“我分明没有!” 谢不倾便好似哄小孩一般点头:“是了是了,明世子怎么会有呢?自然没有。” 说着,便抱着她从桌案上一下站了起来,步步绕开书房,往深处的软榻走去。 “本督新得了一些果酒,味香甘美,如同榨出来的果汁似的,明世子爱甜,可要尝尝那果酒的滋味?” “我……”明棠的拒绝还没说出口,便被抱着自己的某人拧了拧腰肢,一下子瘫软了身子,“唔!” “既然如此,那本督便当明世子同意了。” 谢不倾哑着嗓音低低地笑。 酒水自然味甜甘美。 不过这世上于他而言,总有更加味甜甘美的东西,辅以酒水,便登极乐。 “我没有,我不喝!” 明棠要着急了。 她着实对酒没甚喜好,何况回回喝过酒之后便难以控制自我,醒过来之后更是什么也不记得,如同失控一般。 她如此这般能自控的人,着实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谢不倾的指尖却不知何时搭着他方才从腰间解下的腰带,微微地一挑眉:“乖一些,若是这般不听话,可别怪本督……” 他俯身下去,几乎是含着她的耳尖,吐出个虎狼之词。 明棠本就一片绯红的脸,此刻更是红的滴血,人却已经被他放落在榻上,被他挑起一缕垂在雪白肩头的墨发,轻轻一吻。 “你是要这般,还是要那般?本督向来极好说话。” 他勾着唇角,露出一个看上去十分和煦的笑容。 明棠在心中骂了他不知多少遍。 呸! 这人真是要不了半点脸! 他若是好说话,那这世上便没有不好说话的人了! 他摆明了将那事儿拿来威胁她,偏偏在这件事上男女之间的力气实在相差太远,明棠又没有武艺,半点没有反抗机会,这算哪门子的好说话? 她有得选么? 谢不倾见她不曾说话,又捏着她的下巴辗转反侧地落下一个吻,带了几分风雨来前的克制隐忍:“明世子,果然识时务者为俊杰。” 明棠在黑暗中绷直了嘴角,只在心里骂了他千遍万遍。 谢不倾对她面上的神色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只知道自己果然又逼得这只小兔崽子要炸毛。 可她分明也是喜欢的。 缠得死紧,夹着欢愉的低吟。 那般时候,又总非只有他能得到快活——更如今,他还尚且遵着“医嘱”,对她分毫不敢犯,到底是谁的快活多些? 到了那般时候,若当真叫她吊着不上不下,恐怕她还要更急。 酒能助兴。 这小狐狸崽子总顺应不了自己的心意,自然需要酒来助兴——至于旁的,谢大太监可不会承认自己别有居心。 明棠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吩咐下去的,片刻之后,就有人悄悄敲响了房门,随后他去开了门,便取了一盅酒水进来。 谢不倾拔开了酒坛子的木塞子,一股子浓郁的果香顿时散弥在各处。 屋中的灯火已灭,内间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于是除了视觉以外的其他感官更是敏锐,那带着丝丝甜桃味的香气,直直的往明棠鼻子里钻。 诚如其所言,这酒水果然几乎闻不到半点酒气儿,唯独一股子甜甜的果味,还是明棠最爱的甜桃。 “尝一杯?”谢不倾倒酒的声音散在空中,竟有些勾动人心底的馋虫。“是今年新酿的酒,酒劲很淡,莫要害怕辣嗓子冲头。” 明棠讶然。 这个时节还不到长桃子的时候,怎生就有今年新酿的桃子酒? 只是想想,旋即又释然。 这大太监想要什么得不到? 这江湖江山,对他而言便早已是唾手可得的掌中之物,不过要一瓶区区新酿的桃子酒,那又有何难事儿? 明棠知晓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这会儿不肯喝,回头又不知要以什么方式喝下去,只能点点头:“半盏。” 谢不倾便端了半盏到她的面前,却又不交到明棠的手中。 明棠心中只加倍觉得窘然——这谢老贼,这又是想了什么坏法子来折腾她? 酒盏不交给她,她是会那些话本子里头写的什么吸星大法,隔空就能将酒盏之中的酒水喝到口中不成? “来饮。”谢不倾笑了一声,却将酒盏衔在唇齿间,俯身到明棠面前。 明棠从未见过这般多的花样,红着脸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她半晌才看懂谢不倾此举之意,应当是要她凑上前来,与他同饮一盏酒。 可……这如何好同饮? 谢不倾见她那呆呆愣愣的模样,知晓她确实是半点这些活儿也不会; 但看着她这般天生的纯真,谢不倾又觉得心情大好。 若她当真如同那些人一般,娇笑着殷勤迎合,他又觉得没意思,甚至恐怕要着恼。 依稀想起,彼时他曾笑话她,半点儿伺候人的功夫都不会,如今想来,倒是他那时候狂妄着了相——她才不应该去学那些伺候人、取悦人的手段。 她就如同一张白纸素宣,所有色彩都合该在他的手里绽放,合该由他一手捧着长大,处处都是他的踪影,处处都是他的气息。 她才不必去和那些取悦人的玩意儿相比; 原也是他不应当拿她去和那些玩意儿相比。 明棠只需要这般好好的,就做着她自己。 不必看那诸天星辰,伸手去摘,便只要他在,就可叫这漫天星宿,皆奔赴她而来。 于是谢不倾没再为难她,不过将酒盏叼在口中,仰头一口,便饮了满口的甜甜桃香。 随后他将酒盏抛至一边,又覆于她的红唇之上辗转反侧,将这一口甜桃香皆渡入她的口中。 明棠就要推拒,也推拒不得那无孔不入的唇舌。 于是一盏桃子酒很快便融化在两人口中,而之后那一整坛,也是如此这般入了两人的腹中。 咂了满口的桃子清甜,明棠已然开始觉得有些昏了。 原本就没有点灯,如今喝了酒,更是觉得酒意上头昏昏,什么也看不清楚。 明棠抹黑一般抓了抓,抓住了谢不倾的衣袖。 她口齿不清地抱怨:“看不见……” 喝了酒,她便再不如寻常一般,强装得唯唯诺诺,同他生分。 她会拉住他的衣袖,半是抱怨半是娇气地同他说话,如同撒娇似的。 而谢不倾最拿这般的明棠无法。 “方才不是你脸皮子薄不肯看,本督这才灭的灯。如今又要灯,真真是个变化无常的小白眼狼兔崽子。” 他抬手一挥,将床榻边的一盏小灯点了起来。 莹润微光将两人都笼罩起来,合着他们二人之间独有的氤氲暧色,好似这偌大一个潇湘阁里只有他们二人被包在这暖融融的灯光之中,天地里都只剩下自己。 明棠最乏安全感,如此这般,一盏微光将彼此的身形笼罩,别的什么也瞧不见,都融在夜色黑暗里,竟觉得格外地有些安心。 她昏昏沉沉地要闭上眼,嘟嘟囔囔地说:“这般灯火,最是好歇息的时候。” “是。”谢不倾的声音好似忽远忽近,而下一刻,便出现在她的耳边。 原是谢不倾上了榻,将她拢在怀中。 明棠被他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硌着有些不舒坦,故而一直扭来扭曲动来动去。 谢不倾的声音愈发沙哑,又要挑开她的衣襟,去探知她的心跳。 明棠酒醉,一面被他揉得气喘吁吁,一面竟也大着胆子学着他的动作,这里摸摸,那里碰碰。 然后醉醺醺的人儿一身的桃香气,推着他的腰腹斥他:“什么习惯,睡觉也带着剑一块儿睡?下去,将佩剑摘了!” 谢不倾眼底愈发潋滟,而他侧过头去,看向不远处的桌案上,正摆着他的剑。 剑安静,在剑鞘之中不见铮鸣之声; 而剑也不安静,渴求着另一重归剑入鞘。 谢不倾制住她的手,喉头滚动,已然沁出一身薄汗。 在那好不容易酒后才能摘得的甘美果实里,谢不倾好似忽然明白了,当年铸剑大师所谓的为他己身寻一剑鞘的真谛。 拾月与鸣琴皆在内院门口寸步不离地守着,两人看看彼此,谁也没先开口。 虽是离得远,一个没有那般耳力,一个有耳力也将耳朵塞得紧紧的,但彼此皆对今夜潇湘阁之中会发生什么心知肚明。 彼此眼中,也只有无奈。 能如何呢? 这应当已经是千岁爷第二次留宿潇湘阁了。 不能如何。 情浓酣畅,也只有她们二人如同守门童子一般,孤单寂寞,凄凉凄清。 第205章 一夜颠鸾倒凤,直至交颈而眠。 一夜颠鸾倒凤,直至交颈而眠。 明棠醉酒时总是乖巧难言,嘴上虽嘟嘟囔囔地说些小话,但谢不倾哄着她,引着她,她也如此纯粹直接地顺着他的心意,由着他胡作非为。 书房的小榻窄小,两人都在榻上,几乎贴在一处挤在一起,明棠被他如同揉进骨血之中,看不见他引着自己的手在何处,只觉得掌心一片火热粘腻,如同身上似的被挤压得生疼。 桌案上摆了一点微灯,明棠睁着一双醉眼,半醉半醒地看着微弱灯火下谢不倾微阖的眼。 与平日里那冷戾狠绝的模样不同,谢不倾的眼角皆染了潋滟绯色,隐忍又克制,却从喉中溢出低哑磁性的低喘。 离得这样近,那低喘声几乎声声撞入明棠耳中,与她的心跳一起,愈发急促。 而她的心跳声又正在他掌心,被他察觉。 谢不倾笑着挑眉,映衬着他眉眼间的靡丽,更是摄人心魂。 他俯身下来吻明棠的唇,浅笑着问她:“心跳得这样快做什么,嗯?” 明棠醉了酒,反应都比平素里慢半拍,见他这般笑,又伸手去捂他的嘴:“你不许说话,不许发出声音。” 谢不倾便将细碎的吻落在她的掌心:“我如何不能说话?” 明棠便不肯说了,微垂着眉眼。 声音? 实则谢不倾早就心有所悟,又偏生凑到她的耳边,将暧昧的热气灌入她的耳中:“不准我说话,却又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明世子真是好大的官威。” 明棠气恼,如同炸了毛的小狐狸一般,不肯依他的动作了,只欲将他推到一边去。 可这床榻之间也不过这三分之地,明棠如何也推不动他滚烫的胸膛,反倒越推越将自己嵌入到谢不倾怀中更深,甚至瞧见自己掌心的汗渍等等皆沾在了他的衣襟胸膛上,更显露出一片靡靡之色。 谢不倾抓起她的手,便轻轻一咬她的指尖,引得她猛然将手收了回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是不是疯了?这,这上头还沾着你的——” 谢不倾却不在意,轻轻咬了她的指尖,又俯身去叼弄她的唇舌:“何止我的?” 明棠被他这越来越过分的话说得无地自容,又要躲开他的唇,如此挣扎,反倒愈发再纠缠到一处。 床罩的轻纱被谢不倾伸手解了下来,如同水波似的摇摇晃晃,愈发搅和得床头桌案上那一点灯火朦胧如星河摇曳。 河中鸳鸯交颈成双。 潇湘阁之中如此这般情浓,宫中却着实一派肃然。 宫中出了刺客,几乎是从黄昏时刻追查到夜里,几乎搜宫搜了个遍,却还是不见刺客的半点踪迹。 小皇帝在御书房之中坐着,玉白儒雅的面上双眉紧皱。 他的明黄龙袍上还飞溅着几滴血滴,那是他自小用到大的贴身太监徐明英,为他挡了那刺客的致命一刀所留下的痕迹。 小皇帝来不及更换衣裳,心中亦是焦灼,没有半分心思去更换着装——亦或者说,他将这满宫的大内高手都调动至了御书房左近守着他,就怕那刺客卷土重来。而他甚至觉得唯有目光所及之处看起来安全些许,遂不愿下去更换衣裳。 小皇帝一夜都在宣下头的人询问进度,而庭下跪着的金吾卫统领亦是满头大汗地禀告着。 遍寻不至。 分明是瞧见了那刺客溜进了后宫,但金吾卫不敢强闯后宫宫苑,又要顾及皇家妃嫔颜面,皆是叫女官嬷嬷一间一间搜寻了宫室。 如此搜寻到下半夜,却还是浑然不见踪迹,倒是那位在后宫之中昙花一现的丽美人,说是在宫道上散步的时候遇见了刺客,那刺客忽然出手斩断了她的手指,又逃之夭夭。 小皇帝几乎在脑海之中搜寻了许久,这才想起来那位丽美人是谁。 丽美人,是他一时新鲜,在太后寿宴的时候收用的一位寒门女郎,依稀记得是姓柳。 那柳氏的女郎着实是个美人胚子,否则也不会得了“丽”这个封号。 只是柳氏人不大知情识趣,后来在御书房复宠,又被谢不倾撞见,险些当场被杀——自此事后,小皇帝便再不曾召见过她一次。 且彼时她被收用的原因,其实也很上不得台面。 小皇帝因与太后不合,在太后寿辰上喝得醉醺醺的,这才故意起了些要在这寿宴的日子弄些这般荒淫之事的念头,遂将她纳入后宫,很是宠爱了几日。但等时日一长,新鲜劲头一过,小皇帝便早早地忘了她是谁。 听金吾卫的统领说她被刺客斩断了手指,小皇帝面上的烦忧并未散去半分,甚至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随意吩咐人下去慰问丽美人,赏赐了些无关痛痒的金银财宝,再令金吾卫再速速去查探。 若一夜查不到刺客在何处,小皇帝今后恐怕难再阖眼。 金吾卫再是无法,这会儿也只能下去。 金吾卫统领一下去后,独坐在御书房之中的小皇帝更是眉头紧锁,直到那为他挡了一刀的徐明英求见时,他的心里才松快许多。 徐明英在殿外求见,外头的几个小太监甚至都有些怕他。 他半边脸上都是飞溅的血滴,有他替小皇帝挡刀的时候自己受伤飞溅出的血,更有那刺客被他一把毒粉逼退两步,从他的面罩下溢出喷溅的毒血。 徐明英看着慈眉善目,不过是个寻常发福的大太监,往日里这些在御书房伺候的小太监们最喜欢和他插科打诨,这大太监等闲也不同他们生气,最是如同弥勒佛一般的人物。 但他今日护驾,竟一个人扛住了三个刺客,仅仅以被刺伤一臂的代价,将小皇帝护得毫发无损,还斩杀一个,毒杀一个,剩下那个逃之夭夭,但也中了他的毒粉,恐怕活不了多久。 弥勒佛如今是见了血的杀佛,平素里再是看着一团软和没有脾气,如今却有这惊世本领在手,那些本就没甚本事的小太监顿时不敢再看他,只在心中暗暗猜测,这徐明英是不是那些负责保护小皇帝的大内高手中人。 他却也不在意诸人的看法与念头。 圆圆的笑脸上还是带着那慈眉善目的笑意,好似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如此,等小皇帝宣他进去,他面上也没有半分急迫,只坦然而入。 小皇帝甚至亲自来迎接他,看着他被包扎起来的手臂纱布上还是隐隐约约沁出血色,忍不住开头问道:“徐宗师可还好?” 徐明英还是笑眯眯的样子:“不碍事,不过一点儿小伤罢了。” 小皇帝还欲再问,徐明英便说他:“陛下如今不应当在臣这些没甚意义的事情多浪费时间,臣有要事禀告。” 小皇帝鲜少见徐明英说起“要事”,本就严肃的面上更是一团皱起:“什么事儿?” 徐明英弥勒佛似的笑眼一弯,不见半点紧迫之色:“其实今夜,有人出宫了。” 小皇帝的声调不禁一下子提高了起来:“今夜宫中有刺客,朕早就下令将所有宫门封死,怎生还有人敢这个时候出去?究竟是什么人给他放的行,竟如此大胆!” 他那苍白的面上染上一两分怒气引起的薄红。 “是谢总督。” 不同于其他人提起谢不倾时候的谄媚或是恐惧,徐明英面上的神情仍旧十分平静,提起他来,也不称呼那些千岁爷什么的,只以一句总督带过。 小皇帝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脸上的红更有蔓延之势:“这是何意?他几时入了宫?” 徐明英摇头:“并非谢大总督亲自入宫又出宫,而是传了口令来,令宫中接两个太医出去。” 小皇帝的眉头这才略微松了松:“不过是接两个太医罢了,若是他,行此特权也并非不可。” 徐明英那大佛寺的容貌终于有了半点龟裂:“陛下竟然如此信任此人?” 小皇帝长叹一声:“朕向来知恩图报,谢卿彼时为朕亲政一事付出良多,鞍前马后,汗马功劳,朕许他此等权势,他如此行使原也是情理之中。 更何况,太医署离后宫也远,那逃窜进后宫的刺客,应当不能借由太医的身份悄悄出去。” 徐明英脸上的不赞同之色便更浓厚了些:“陛下何以对其人如此信任?当初此人这般支持陛下亲政,无非也是在为其立威,陛下若不亲政,太后又并不重用其人,其人在东西两厂之中便毫无说话能力,更别提获得如今的权势地位。 更何况就算其人如此随意进出宫禁之权,但也应当明白陛下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如今宫中出了刺客,分明寻不到刺客,他却在这节骨眼上将太医带去。 宫禁的守卫细细搜查,必是发现不了任何不妥才会将那几个太医放出,但应知此人手眼通天。 臣掏心窝子对陛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便陛下如此信任于谢总督,可难保谢总督是否会与那刺客里应外合?” 小皇帝更是有几分犹疑:“很不应当如此……他,他不会背叛朕。” 见小皇帝如此说,徐明英也聪明的止住了话头,只是方才和善的笑脸上微微的有了些严谨之色,唇角也绷得紧紧的。 “陛下如此信任于谢总督,必然是说明谢总督有过人之处,那臣就不在此多做言论。 只是这刺客若是在宫中一夜都寻不来,想必是已然出宫去了。 后宫之中如此细细搜查,他当真插翅难逃,必定是寻了什么路子,悄悄的偷渡了出去。” 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小皇帝的面上也有些赞同之色,只是很快,他刚刚才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话虽如此,可这刺客一日寻不出来,朕就一日不知背后究竟是谁在悄悄策划此事。若是他已然潜逃出去,朕究竟要如何才能寻到此人?” 徐明英深深弯下腰来:“这正是臣如今前来的缘故,臣以为,此事绝不容半点马虎,如今陛下才刚刚亲政几年,背后之人就将手伸到宫中来,甚至能将刺客混在内庭之中,不知此人在背后究竟谋划了多久。 臣即便是大逆不道,冒天下之大不韪,仍旧是先前那句话,虽然陛下如此信任与谢总督,但能有此等功夫,将手伸的如如此深之人,谢总督亦是嫌疑之人。 此事不如不要交由西厂查办,且让臣为陛下鞍前马后,排忧解难。” 徐明英如此言说,其心诚恳,可见何等忠君一片,赤诚之心。 “允。” 小皇帝深思熟虑许久,终于还是点了头;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翌日倒是大晴天,风和日丽。 天气一好,明棠的身子也跟着好起来,鸣琴亦跟着松快不少,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于是明棠说想去镇上买些东西,顺带走走松松筋骨,鸣琴也应了,很快着人去套了牛车来。 双采亦想同去,吃了鸣琴的数落,垂头丧气地走了。 只是末了也不知她想到什么,反而又雀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进了后院。 明棠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上了牛车。 这乡间野地的,马车乃是稀罕物件儿,以明棠如今的身份,也只得坐牛车——她上辈子到后头,便是连新朝的皇帝御辇都坐过好几回,两辈子间隔十几年不曾坐过牛车,倒觉得很有几分野趣。 赶车的是前头庄子上雇的佃户,那庄稼汉子为人老实,听说是田庄里养病的主家郎君想去镇上逛逛,便赶着牛车过来了,明家的田庄离紫瑶镇不远,不过片刻便到了紫瑶镇口。 紫瑶镇乃是雍州与锦州之间的必经之路,故而镇子虽不大,却也热闹,走卒贩夫、引车卖浆者甚众,各色铺子小摊儿应有尽有。 明棠的目光在几个铺子上略过,忽而一笑。 因明棠说要走走,牛车便停在镇口,鸣琴为明棠戴上皂纱小帽,扶着她下了车。 一下了车,鲜活的人声便扑面而来。 明棠怔住了,她也确实有好几年不曾在鲜活的活人堆里站着了,略略停了停步子,这才状若寻常地往前走去。 第206章 给狗的玉佩 谢不倾一顿。 他自然知道,明宜筱的手指不是被刺客斩断的。 那日他才刚刚压制完毒性回京,便马不停蹄地进宫去寻被太后盯上的明棠,明宜筱却拦在路上有意勾引,被他极为不耐地一剑斩断手指——若非是记着明棠有留着她的意思,彼时他一剑就能要了她的命。 却不想明宜筱竟这样大的胆子,事情已经过去好几日,竟还敢将断指安在刺客的头上。 而明棠察觉到谢不倾的一顿,挑眉道:“此事难不成与大人有何联系?” 谢不倾很是自然地接过了话头,只道:“彼时元宵夜宴当日,本督进宫寻你,被她冒犯,便一剑斩了她的手指。” “唔。”明棠含混地应了一声,颇有些怀疑地嘟囔道:“以大人的脾性,竟没有要了她的命?” 谢不倾正站在她的身后,宽大的掌落在她的发顶,为她擦净发丝上沾着的水珠,闻言便牙痒痒地在她雪白的后颈上泄愤似地咬了一口:“若非明世子将她放于宫禁之中还有大用,她的命岂能留到现在?便是上回,她就早该死了。” “上回?”这等话于明棠而言向来是穿耳而过,留不下半句在心中的,她只刹那间便抓到此话的重点,问起所谓的上回究竟是何事。 上回? 上回便是小皇帝心生别念,在御书房之中命明宜筱妆作明棠的模样,行那荒淫之事之时。 谢不倾想起彼时明宜筱妆成郎君模样,还特意在眉间点了一点朱砂痣的场面便皱眉,却不答,只是将她柔软的发丝皆擦干了,以宽松的巾子将她整个人罩起,抱到暖阁去着衣了。 明棠还要再问,他便作势俯身去衔她的唇角,被明棠一下子躲开。 动作间身上的巾子便松散许多,露出一夜旖旎的留痕。 谢不倾的目光微微一暗,明棠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连忙将身上散开的巾子紧紧拢住,只道:“宫中出了此等大事,陛下又有分两厂权势之意,大人何不回去好好应对?” 谢不倾只是嗤笑一声:“徐明英若当真有这等本领,本督的位置换他来坐就是。只是即便本督愿意让位,他也没有那个命能坐——要分东西两厂的权势,绝非他在皇帝面前献媚便能成。” 他眉眼下漏出不屑来,只觉得朝堂上同小皇帝玩心眼子的事情无趣,将避开的明棠又捉回自己怀中。 明棠不依,如同捉不住的狐狸崽子一般乱窜。 谢不倾岂会让她翻出自己的手掌心? 勾了她的腰肢,一下子便将人拢到怀中来,结结实实地在她才将将有些退下去艳色的心口又烙下新的梅印。 昨夜一夜的浪荡印证盛放如花,如今又添了新的烟霞。 明棠垂眸便能看清他垂眸轻吻的模样,却没瞧见他有几分情欲之色,瞧见他鸦青的眼睫弯弯,遮住他微阖的双眼中所有的情绪。 “好了,一会儿便放你自由。” 谢不倾不曾如同昨夜似的翻来覆去,那一轻吻反倒如同安抚似的,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随后便取了备下的干净衣裳来,替她将衣裳穿好。 明棠听出他这是要走之意,心中微微一松。 她没处理的事情堆叠得如同山一样高,谢不倾缠着她这两日,她一件事儿也不曾料理,需得速速处理好才是。 “送大人。”明棠随意抽了支木簪将发挽起,竟就有现下就送谢不倾出去之意。 谢不倾看出她一派温和的面上分明藏着些“送客大吉”的松快,以舌尖顶了顶后槽牙,挑眉道:“这般盼着本督走?” 明棠自然大呼冤枉。 谢不倾深深看她一眼,轻哼一声:“最好如此。” 他分明知道明棠恨不得他立即就走了,只是她这两日着实是有些累着她了,他倒饕足的很,便不同明棠计较这些了,只是将自己身上的衣裳随意地解开,露出大片的胸膛肌骨。 他与明棠荒唐了一整夜,身上的衣裳皱巴巴的,着实有碍观瞻。 他将明棠整饬得这般齐整,自己倒浑然没管。 明棠的目光一落在其上,便如同着火似的连忙移开。 果真如同她料想的那样,自己每回醉酒便喜欢动手动脚,谢不倾胸膛上那几道指甲血痕还不曾消退下去,便又添了新的痕迹,甚至还有半弯牙印。 “既然要走,本督如今身上不齐整,你来替本督更衣。” 明棠无法,遂任劳任怨地过去为他更衣。 换了衣裳挽了发,便又是从前那般一丝不苟的九千岁了。 只是他那衣领束得如何高,明棠如今也知晓这衣裳下藏着多少痕迹——还皆是她的“杰作”。 她悄悄红了耳根,就被谢不倾发觉,俯身下来轻吻了一下,又遥遥一指着挂在一侧的佩剑:“佩剑。” 明棠便走过去,欲以双手去捧他的剑。 却不想,那剑瞧着不过如此,到了她的手中,却连捧也捧不起。 她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死死将其抱在怀中,隔着几层衣裳都能察觉到那剑与剑鞘是何等冰凉含煞之物。 她宿醉的脑海之中朦朦胧胧地想起来,昨夜谢不倾未解佩剑便上了床榻,一会儿压着她的掌心,一会儿顶着她的腰腹,何等可恶。 谢不倾见她抱得辛苦,面上红红白白又不知在想什么,便已经接了过来,自己佩于腰间。 分明是体察她抱不动,口中却还要这般说:“不过这点重量,倒叫你拿也拿不动,如此娇弱,日后如何承袭镇国公府,绵延子嗣?” 明棠趁他拨弄剑穗之时,悄悄翻了个白眼——这同他何干?绵延子嗣也不是他谢不倾的事儿。 难不成谢老贼愿为她镇国公府怀胎十月,绵延子嗣? 明棠脑海之中便不可自抑地浮现起,谢不倾被个小婴孩缠得走不动道儿,只得如同贤妻良母一般哄哄这个又哄哄那个的场面。 那场面着实与一露面便能吓唬得小儿大哭的谢不倾毫无干系,明棠只觉得诡异滑稽极了,险些笑出声来。 谢不倾不知她心中能想出那般多乱糟糟的事情,只是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竟当真是要走的样子。 明棠有些不敢置信,谢不倾竟当真这般走了,没有为难她半分。 她跟在他的身后,送他走出潇湘阁的内院。 瞧着这尊大佛当真是要走之意,明棠一直紧绷着的浑身才终于松了下来,却不料谢不倾忽然转过身来,明棠径直撞到他怀中,碰得鼻头都红通通的。 “你院中,切莫再放那些乌七八糟的人。” 明棠一头埋到他的衣襟里,正撞得疼,要起来,却被谢不倾半拢在怀中——如今已然出了内院,外头还有来来往往洒扫的使女等人,若当真叫人看见他二人在这儿如此这般,这要如何解释? 明棠差点如同炸毛的猫儿似的弹跳起来,谢不倾却将她搂得更紧:“本督所言,你可曾听清了?” 明棠自然听清了,极为敷衍地点了点头:“听着了。” “最好是如此,若本督下回来,你这院子之中还藏着那些不干不净的,仔细你自己。” 谢不倾口中的威胁之意甚重。 二人如此往来也不只一日两日,自然能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何止是仔细自己? 要仔细的地儿可多着。 可她哪知道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明棠心中的白眼都不知翻到哪儿去了,面上却还是十分顺从地点头:“是。” 她被压在谢不倾的怀中,被冷檀香气扑了满身,自然不知谢不倾这般说着,目光却远远地落在后院的门口,与人对视。 那人的目光沉沉,与他对上的时候,没有半分怯弱。 谢不倾极不在意地挑挑眉,便收了目光,浑然不在意自己怀抱明棠的模样被他看去。 看去又如何? 谢不倾从来不怕被人看去。 只是他到底不曾当着旁人之面做出何等出格之事,只是将明棠从怀中扶正了,见她方才碰着的鼻头还红通通的,便半俯身下来,从怀中取了一盒脂膏,轻轻地抹在她的鼻尖。 这脂膏温凉,触感极好,明棠舒适地眯了眯眼。 “你喜欢便给你了。” 谢不倾见她这小猫儿小狐狸似的模样,心头便软了软,随手就将那瓷盒给了明棠。 拾月在不远处瞧着,只觉得咋舌——那可不是什么寻常的脂膏,是耗费了西厂极多精力才能制出来的断续生肌膏。 便是烂疮伤疤都能愈合,这位爷却不过拿来给明世子擦擦碰红了的鼻尖。 拾月想了想自己先前在西厂之中忙碌至今,连半瓶断续生肌膏都兑换不起,便只能撇嘴——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心中这般想着,谢不倾便已然出了潇湘阁的院门。 拾月分明瞧见,明棠在他身影跃出去的那一刻便转了身,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回首看着他飞跃出去如同惊鸿一般的身影。 面上有些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习惯平和。 拾月忽然心有所悟。 她却不知,明棠是瞧见了谢不倾腰间佩剑的剑穗。 方才她替谢不倾将剑捧过来之时,便觉得这剑穗似乎有些眼熟。 彼时兴许是还有些宿醉,不曾醒过来,这会儿便反应过来了。 那剑穗,不就是当初她“给狗”预备下的那螭龙玉佩? 这玉佩,当初沈鹤然向她讨要,她眼不见为净,随意给了沈鹤然,怎会出现在这里? 明棠心中思索,下意识看向一边的拾月。 有内鬼。 拾月见明棠看她,还不知明棠看她什么,冲着明棠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郎君。” 潇湘阁之中如此,宫中却着实不太平。 昨儿夜里宫中才出了刺客,闹得这般乱七八糟的,搜查了一整夜,结果连半个人影子都没查到,第二天早上太后的人又到小皇帝的御书房来,说是要从小皇帝的手中要几个金吾卫队列,过去替她寻人。 小皇帝听得此言,一夜的心气顿时翻涌起来,将面上的所有东西都推到地上。 他平常都是一副儒雅随和的样子,今日难得动这样大的怒气,御书房之中伺候的各色小太监和宫女都吓他跪了一地,口中直呼陛下息怒。 “陛下,原来你们也知这宫中的主子是朕?” 小皇帝雪白的面上瞧着很有几分黑压压之色。 昨夜一直不曾找到刺客的踪影,他便一整夜都不曾休息,平素里看着儒雅随和的面貌,如今也染上几分阴沉之色,眼底好几丝血色浮现,这般瞪大着眼睛,满脸阴郁的模样,当真有几分吓人。 “陛下且息怒,太后宫中定然也是出了事了,否则以太后的脾性,必是不会在这个时辰来问陛下讨要人的。陛下乃是至诚至孝之人,也素来十分孝顺太后娘娘,这个时候更应当为太后排忧解难才是。外头的人日日皆盯着陛下的一言一行,得知此事,方会赞颂陛下仁心孝敬母亲,而不会说起旁的事情。” 小皇帝的心腹太监正在旁边,满脸哭色地苦口婆心地劝他。 小皇帝也知晓这是道理,这也是他从前一贯以来做的事情。 但如今正是这样的节骨眼上,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人手不够,几乎按捺了几次要召谢不倾进宫,把西厂的人带进来查此事的念头。 本就如此不够,太后又开口叫她寻人,这岂不坏极了? “你去回禀太后娘娘,只说如今宫中出了大事,腾不出人手来给太后娘娘寻人。若是只是寻找些小猫小狗的,此事容后再议,若是当真有什么出了人命的大事人命关天,这等事情再秉告到此处来,不必多言。” 小皇帝这些年来为着太后不知付出多少心血,明面上要如何将她尊敬在心里,心中的不平以及浮躁早已经如同野草一般疯长。 若是往常,叫他忍下这口气来也就罢了,但是今日,小皇帝着实不愿给太后这个面子。 消息传到慈安宫去,果然惹得太后勃然大怒,她一片精心描摹的脸上顿时扭曲起来,甚至连长长的指甲都折断在自己的掌心。 第207章 有你如此,胜过万人 “陛下不肯匀人?” 太后垂下眼来,看着自己精心养着的指甲一下子折在掌心,垂下的眼尾上沾染的红妆暗暗,愈发显得阴郁。 “不是陛下不肯,只是如今宫中在查刺客的事儿,尽数将金吾卫与执金卫皆散到各处去查刺客的踪迹去了。 陛下亦是一门心思为了太后娘娘与宫中的安危着想,若不尽早将刺客寻出来,藏匿在暗中,到底人心惶惶,太后娘娘也不得安眠。” 负责传话的太监面上堆满了笑,漂亮话亦是滴水不漏。 但太后却并不接他的茬。 她眼角一挑,嗤笑道:“大内宫中,竟能由得几个刺客随意进出,到而今也不曾寻到个人影,金吾卫年年的俸禄便是如此拿的?” 这话说得辛辣,那小太监更不敢接话,脊背几乎弯到尘埃之中去。 她忽然起了身,玉掌一拍桌案,眼中迸射出锐光:“传哀家的旨意,金吾卫办事不力,寻人不及,王、张、记三位统领革职,副统领皆罚俸半年。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养出这群酒囊饭袋!” 那小太监口中都发苦,却也不敢忤逆,唯唯诺诺地应声下去。 等这消息传回御书房,又不知要惹出多少帝王之怒来。 不到半日,京城之中便传遍了,皇城之中进了刺客,可为首者到如今也不曾查到踪迹,反倒是太后雷厉风行地下了旨意,将几位办事不力的统领通通革职查办,下头的一连串人都跟着吃挂落。 因大梁朝这些年风调雨顺,鲜少有何等天怒人怨的事情发生,刺客等事更是少之又少,如今骤然传出这等消息,又不曾将所有的刺客一网打尽,京中人便很有些人人自危的架势。 明棠今日套车要出府,还碰见魏轻那小子顶着两个黑眼圈儿上来提醒她:“京中有刺客,你需得带几个得用的人随行。” 明棠看了眼身边跟着的拾月,魏轻便认出来了这是谁,第不知多少次觉得牙酸——也就这位明世子有这等殊荣,从龙卫说给就给。 他手里人手一直吃紧,先前求爷爷告奶奶求谢不倾借几个从龙卫给他用用,那大佛可是半步不退。 想了想四夫人今儿对他的态度,魏轻便更觉得没劲,萎靡不振地摆摆手,意思是快走,眼不见为净。 明棠多多少少看出些他的心事儿——经此一事之后,四夫人对他那可是提防的很,四夫人自个儿嫁予明府本就不慕权势,对自己膝下的长女恐怕也是如是要求,不求富贵,只求安稳。 景王府的事儿她前世里也略知一二,以四夫人对阿姊的疼爱,无论魏轻究竟如何人品,恐怕都不愿意她嫁入景王府受苦。 他这两日赖在镇国公府不走,四夫人纵使看在救命之恩与干亲这一层干系上,不好直接叫他回去,却也绝不会给他些什么好脸色。 明棠对拱了自家阿姊的猪头没甚好感,只是想了想以阿姊对魏轻的这般看重,以及他方才那一句好心提醒,不提点一两句也不好,便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过两日,周娘子与我恐怕便要正式开祠堂认了干亲,届时景王世子可来观礼”,然后上了马车就走了。 魏轻没懂她这话是何意思,却知道明棠这小子同谢不倾一样都是多心眼子的狐狸,不会平白无故地说这些没用的话,于是皱着眉头细细琢磨。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四房那边又有变动,他只得先将此事放下,急急忙忙地回四房去了。 而明棠这头,自打上了马车,随行的拾月便觉得浑身不痛快。 明棠平素里坐车,不是看书便是休憩,鲜少如同现下这般,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浅浅淡淡地,如同在审视什么似的。 “你……” “属下……” 两人皆欲言又止,又同时开口,撞在一处。 明棠抿唇一笑,懒懒地往后一靠:“你先说罢。” 拾月见她浅笑如春风拂面,却愈发觉得压力加身。 她能察觉到不对劲,却不知是因何事而起,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属下愚笨,不知有何处做的不妥当,只是无论何事,皆是属下的无心之失,属下绝无不忠之意,还望郎君明察。” 明棠却问:“拾月忠心耿耿,我自然知晓。但你可知晓,那给了沈鹤然的玉佩,如何又到了谢大督主的手中?” 拾月一听此话,顿时醍醐灌顶,随后头皮发麻。 那玉佩自然是她给的督主——小郎已然知道了? 迎上明棠似笑非笑的目光,拾月心中一虚,当真不知这事儿究竟要从哪儿解释起。 明棠也不急,甚至从桌肚之中掏出一盒蜜饯,推到拾月面前:“若难开口,吃点零嘴儿再说也不迟。” 拾月心中愈发如同油煎火烧一般,想了想,索性还是一口气说了:“此玉贵重,又是郎君精心准备的年礼,若因着福灵公主闹出来的那些误会,将它随意赏了出去,到底可惜。更何况,若是叫督主知晓,原应当给他的年礼给了旁人,保不齐要闹出别的事情来…… 属下只是觉得可惜,故而从沈鹤然处将玉佩讨了回来,后来又辗转交到了督主手中,只是盼着小郎与督主之中莫要徒增误会烦恼。” 她的意思,明棠其实知晓,只是想听听她的意思。 故而她面上一直不曾有何责怪之意,听她如实说了,只点了点头,随后又喃喃自语道:“你是他西厂的人,为着主子多想一些,这原也应当。” 拾月却听不得这个,连忙说道:“郎君误会了!玉佩一事,属下绝非单为督主一人思量。 属下早有辞去西厂职位、到小郎身边专心追随之意,亦曾禀告督主,督主也早已允准。只是请辞复杂,小郎身边如今还是当用人的时候……属下想着自己尚且还有些萤火之力,便先紧着为小郎做事,左右为难,故而不曾着急请辞,耽误至今。” 她只怕明棠误会自己,此事在心中也憋了许久了,如今倒是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明棠没想自己会逼得拾月尽说了出来。 她大为震撼,不知拾月竟有离开西厂到自己身边之意。 她下意识想要怀疑,却也已然与拾月相识了这段时日,知晓她的秉性淳朴正直,不会用这样的事情来诳她信任。 “你竟如此?!我何德何能……” 拾月却有些无奈地笑道:“这是属下长久以来的心愿,只是属下亦惭愧,虽早有此意,却迟迟不曾当真履行。” 明棠听出拾月言下之意,下意识皱了眉。 请辞西厂,原与她身边得用人一事并无冲突,拾月却反复思量至今,到如今也不曾做下决定,本就蹊跷。 难不成……? “你为西厂供职许久,得知的机密事件亦是不少,你如此反复衡量,是否是因请辞一事,对你己身有所损伤?” 拾月点了头:“按照西厂的规矩,确实如此。不提机密,便是属下是在西厂之中学了这一身的功夫,若要请辞,这一身的功夫便也要舍弃去了。小郎如今身边并无一个隐蔽的会武之人,属下不敢。” 明棠不知拾月竟为自己思量到这个地步。 她先前还在心中想过,拾月竟当她和谢不倾中间的内鬼,微微有些失落,此刻却只觉得惭然,竟不知拾月一门心思为她至此。 她鲜少这般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些怔然地看着拾月,只道:“……是我错怪于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拾月终于松了口气,爽朗笑道:“非小郎之过也,属下的身份本就瓜田李下,彼时那般情形,便是圣人也会怀疑。 且小郎对属下素来公正,纵使心有疑虑也不曾喊打喊杀,反倒同属下同桌而谈,推心置腹,这才能给属下一个说明白的机会。能跟随在小郎之侧,是属下之福气。” 她的话如此开朗大方,却惹得明棠心中一酸。 两世为人,除了自小就跟着自己的鸣琴,也唯独只有一个拾月,待她如此至诚。 纵使她如今还身无长物,于知情人眼中也不过好似攀附在谢不倾这棵大树上的菟丝花,拾月却从无轻视之意,待她如此,被自己误解,也没有半点怨怼。 明棠垂下眼来,将那一丝涩然之意按回胸中,长叹道:“得你一人,已远胜万人矣。” 这话却说得拾月很不好意思,有些红了脸,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有几分傻兮兮地笑道:“嘿嘿,哪里哪里,属下不过普通护卫罢了,有几分小用处,不值当郎君如此夸奖。” 她说着,在明棠的目光之中愈发觉得无所遁形,为缓解这等不自在,遂随手拿了两块儿蜜饯,塞入口中一嚼。 入口香味极浓烈,异香扑鼻,甘美万分,拾月不禁瞪大了眼,奇道:“这蜜饯还真不错。” 明棠被她的话引起了两分兴致,也从果盒之中拣了一块儿,轻轻一嗅,果然是异香扑鼻。 她也被勾动了些口腹之欲,正欲尝尝。 那头的拾月倒如同牛嚼牡丹似的,顷刻间几乎吃了半盒。 也不知这蜜饯究竟是怎么做的,这一会子香气便萦绕满整个车厢。 明棠想起来这马车上备着的果碟都是中公的仆役按照果脯铺子采买准备的,下意识将果盒端起来,想看看下头有没有照例贴着的店名落款,今日出行,正好买些带回去给病痛中的阿姊尝一尝。 而她将果盒端起来,那股子香气更是扑鼻。 明棠不曾看见店名落款,却在动作间,从这果脯之中闻到了一丝丝极为细小的腥味儿。 腥味儿? 果脯与其话化的调料皆是果物草本等,怎会有腥味儿? 那浓烈远超寻常的香气,难不成就是为了掩盖这腥味儿? 她对气味敏感,又想起来之前的旧事,眉头一皱,立即说道:“拾月别吃。” 拾月以为是自己吃的太多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手心里剩下的蜜饯:“是属下得意忘形,失态了。” 明棠却紧皱眉头,摇头道:“不是,是这蜜饯有问题。” 她再嗅闻一番,面上浮现惊色:“不好,此蜜饯之中掺杂了毒物,拾月快吐!” 拾月大惊,连忙点了自己喉咙的穴位,叫停了马车,下车催吐起来。 而明棠留在马车上,只问起外头的车夫,今日究竟有谁靠近过这辆车马。 她虽不比府中其他的主子皆有自己专门的车驾,但她平素里出行也多坐这一辆,明府也不至于在这些小事儿上为难她,这辆车马几乎是一直由明棠早就收拢的车夫照看的,寻常也不会给旁人用。 那车夫却也疑惑:“没人靠近,一直都是小的在照料车马,不敢假于人手。” 明棠也不再多问。 车夫敦厚老实,再问也问不出个甲乙丙丁来,只沉沉地看着那蜜饯盒子,随后又将马车车厢内的暗格都打开,取出里头所有的蜜饯,皆一一查验过。 果然如同她所料的一般,这些蜜饯皆是那等香气异常扑鼻的,只是下头都不见店铺落款,不知究竟是从何而来。 这些蜜饯表面上的一层都几乎没有问题,但是翻到下头去,都能闻见那一点若有若无的腥味儿,便可知这绝不是个别特例,必不是蜜饯坏了,而是有人故意如此。 兴许这人还觉得自己所做所谓堪称天衣无缝,毕竟这马车也不是常常用,而且谁会想到,竟有人会在马车上带着的零嘴儿蜜饯上动手脚? 乘坐车马的人,多半也不会如同今日拾月那般牛嚼牡丹似的一口气吃那样多,这样悄悄摸摸地下了,谁也不知道就在下面藏着有毒害人的东西,吃进腹中。 但动手就有破绽,能负责运送更换果盘的永远不过是那几个人,从这几个人身上下手,必有所获。 明棠沉下眉眼,只将那些蜜饯都装了回去,但皆从其中取出几块儿,用手帕子包了起来。 她打算从此事上好好下手。 阿姊的事情还摆在那儿,这人竟然又如此迫不及待准备动手。 第208章 永生追随,不论生死 看来,果真是有些等不及了。 车外的拾月吐得极快,她自小学功夫,为防着被人强行灌下毒物而催吐的法子她更是学了许多,这蜜饯她才入口不久就被明棠提醒,点了自己的穴道,三两下就将所有入腹的蜜饯皆吐了个干净。 明棠见她面色苍白,亦担心就算这般快地吐了,蜜饯上沾染的毒性还是会残留危及到拾月的身体,知晓现下调头回府太慢,便叫马车先将车驾驶到喜乐来去。 喜乐来是明棠刚回京时,明宜宓带她去过的一处酒楼。 马车自后院驶入喜乐来,自有识眼色的小二认出明府的家徽,带着明棠往楼上的厢房去。 明棠面无异色,便如同这京中所有出门赏玩的士族郎君一般,要了幽静的厢房,点了一桌子素色的精致菜色,又要了些茶饮。 那小二一一记了下来,刚要走的时候,又被明棠叫住:“你们这儿可有些乳饮?” 那小二听了,脸上露出惊奇之色:“郎君喜欢乳饮?“ 明棠淡淡点头:“要新鲜的,莫掺些别的调味,煮开了就是,要整整一大盅。” “小郎之前可尝过牛乳?”那小二更是瞪大眼睛,想了想,没敢多说,只是面上有些犹豫之色——这小郎君与旁人不同,竟喜欢这个。 大梁朝人还是中原口味,不大爱那草原西域的口味,因着乳饮无论是牛乳还是羊乳,皆有一股子难以忍受的膻腥味儿,平素里要的客人极少,备得并不多。 但好在也有一位从西域来的大师傅喜欢做些乳制的点心,每日都有新鲜的牛乳送来,正好应对需求。 “你只管送来就是,不需探听旁的。”明棠眉目一凛。 小二浑身打了个激灵,立刻不敢多说,记下了明棠的要求,匆匆忙忙下去叫菜了。 拾月自己脸上还有些苍白之色,还有心思开明棠的玩笑:“小郎怎么要尝尝这个?回头若是不喜欢,属下可难代劳。那牛乳可不好喝,属下小时候随人流浪的时候将将饿死,也曾尝过母牛的牛乳充饥,叫人反胃的厉害。” 明棠却道:“原本就是给你点的。” 拾月一听,舌根果然立刻泛起记忆之中的那腥膻味儿,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然后又迫着自己松开:“那属下……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牛乳,能解毒。”明棠看着拾月那眉目都要皱成一团的生动模样,有些失笑,为自己斟茶一盏,并无多言。 拾月却惊呆:“牛乳能解毒?” “不算百分百解毒,却能中和毒性。你方才吃的那蜜饯下毒轻微,吃解毒药反而可能小题大做,反而还会被解毒药的药性伤了身体。多饮牛乳,便能中和这点药性,不至于两面损伤身体。” 明棠同她解释。 拾月连连点头,不禁感叹道:“还是小郎思虑周全。” 明棠笑了一声,见她那傻乐模样,经不住想,拾月与摘星分明是一对孪生姐妹,性子却天差地别地不同。 她顿了顿,又说道:“你对我的忠心,我已然是知晓了。你有这份心意已是难得,倒不是因为舍不得你的武艺,只是我想着,你的武艺虽承袭自西厂,却也是多年自己努力所成。若因此而废,实在太过可惜。 你便还是留在西厂罢,不必请辞。能在我身边尽忠一时,便也是我之幸事。” 拾月听她此话,竟是沉默一瞬。 其实她从未想过,明棠会如此一语。 她跟着明棠日久,知晓她虽力弱,却是极会运筹帷幄之人,最会将人力发挥到最长处。 她若不肯自己离开西厂,多半也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武艺被废除,却不想她全心想的却是,自己多年努力学成,不必因此而功亏一篑。 而且今日喜乐来一行,其实原本也是多余,她方才还想着是不是小郎君嘴馋才临时起意,如今想来,小郎令车夫特意绕道喜乐来,恐怕也就是为了给她寻这一杯难得的牛乳解毒。 拾月眼底有些热,不知该说什么,张开口三两下,也只留下几个“好”字。 而很快,方才明棠点的那些膳食便已经上了桌。 拾月随意打眼一看,竟发觉那些膳食多半都是合她的口味的——明棠并不重口腹之欲,饮食也不过随意吃吃,但今日所点皆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的,即便不言不语,拾月也从这细节之中体察出明棠如同细雨一般润物无声的关怀。 即便不请辞西厂,拾月从这一刻起,也已经发誓,要永远追随于她,不论生死。 两人在喜乐来之中饱餐一顿,而那一大盅的牛乳,拾月也没了半分抗拒之心,只是捏着鼻子,一口饮尽。 拾月走在前头,正欲为明棠开门。 但她的手才落在门上,忽然皱了眉。 有人在外头。 一道极为浅淡的气息在门外,若隐若现,几乎可以忽视。 但拾月主修的本就是轻功与内家功夫,硬碰硬虽不上顶级,但在身法与察人这一项上确实登峰造极,能断定门外有人,且还是个同样内架功夫不俗的练家子。 且以她的功夫,若她没有察觉错的话,这人的耳朵恐怕几乎都贴在门板上,正在窃听她们究竟在说什么。 如此感知,叫拾月不寒而栗。 拾月转过身来,冲着才将将从桌椅上站起来的明棠做了个手势,肃然无声地以口型说道:“门口有人偷听。” 门口有人偷听? 明棠皱眉,却并不怀疑拾月的感知。 于是她故意说道:“罢了,方才吃得有些多了,再歇息一会儿罢,不急这样快离去。” 拾月知道她这话是为了不打草惊蛇,门口那人这样听着,就算听不到里头的内容,也能听到她走到门口的脚步声。 若都说好了要出去,却又忽然转圜回去,难保那偷听的人不会察觉到不对,立刻藏匿起来。 拾月立即接话:“好,那随郎君心意。” 她不紧不慢地走向明棠。 可意识到门口有人藏着偷听,便是真的“隔墙有耳”一般,拾月却仍旧觉得身上如同被黏腻腻的蛇缠住一般,浑身不适。 她走回到明棠身边,立即用手指沾了茶盏之中没有饮尽的茶水,再桌案上写道: “门口有人,以耳附在门上,显然是在偷听。” 明棠的目光落在“以耳附在门上”这几字上,亦觉得有一股子凉意从心头泛起。 她们不过是到喜乐来来用膳,怎会想到有人这样偷摸地躲在门口偷听,又能听到多少? 一时间,只觉得满身的恶寒。 明棠的目光在整个厢房之中环视了一圈,有些庆幸于自己选了这一处厢房——她不是喜欢多变之人,故而回回几乎都在这里,来的次数多了,也摸通了这厢房之中的所有角落。 这厢房小,靠近后院,角落里的屏风后面有一道隐蔽的小门通向后院后厨,从里面才能拧开,应当是小二等人在客人走后,方便收拾东西所用,平素里客人在的时候便从里面拧上,外头的人也进不来打搅客人。 这些都是伙计们才知道的,若非明棠常来,又体察入微,几乎没人察觉。 她思索一番,便也以指尖沾了茶水,写道: “此人窃听,恐怕会一直在此,你若在这儿呆着,我从小门出去,他恐怕也不会察觉。” 拾月点点头,却有些忧心:“小郎一个人出去,可会不安全?” “若叫这人知道我已经出去,定会随时藏匿起来,一直躲在暗中窥探我二人的去处,敌在暗我在明,反而更加不妥。 你在此吸引着他,他便不会怀疑我已经走了,我正好出去将今日要办的事情办了,随后找人将他抓个瓮中捉鳖。” 明棠如此安排倒也妥当,拾月没有异议,点了头。 明棠立即将帷帽戴上,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硬底的靴子先脱了下来,随后以棉袜踩在地上,悄悄地往小门挪过去,宛如一只轻巧的小狐狸。 而拾月则一直将注意力落在门外,察觉到那一道窥探的气息还在,不曾发生任何异动,随后点了点头。 明棠便抱着靴子,悄悄地拧开小门,走了这条道儿出去了。 有几个收拾东西的伙计正好在连接的小道上推着泔水桶收拾东西,见一衣着富贵气质不俗的小郎君走过来,有些惊异地想要出声,明棠便丢出几个锦囊去,小声道:“家中夫人在里头喝醉了,我可不耐烦应付,趁机出去寻欢作乐。咱们男人的事情,你们不可声张。” 那些个伙计每日在酒楼之中,稀奇事情也见过不少,见明棠这轻车熟路的样子,只当她也这样偷偷摸摸不只一次两次了,也不觉得奇怪,捡了锦囊,发觉里头沉甸甸的都是铜板,便干脆眉开眼笑地放她去也。 甚至还有人殷勤地替明棠引了路,在这非伙计不知道的复杂地界上左绕右绕,不惊动任何人地带着明棠出了喜乐来。 明棠见这小子年纪不大,行事却十分机灵,便又拿出一枚装着碎银的锦囊,赏给了他,只叫他不要多问,速速去附近的绸缎庄替她买一身庶民常服来,剩下的皆做他的赏钱。 小子一捏,便知道里头不少碎银,随便买件像样衣裳,余下来的比他七八个月的月例银子都多。 那小子最知道拿钱的该闭嘴多做事,半点别的没问明棠这般偷鸡摸狗的是要做什么,拿了锦囊就将明棠先带到喜乐来后街这一条的屋舍之中等他,随后飞毛腿似的跑了个无影无踪。 不消片刻,他便拿着衣裳回来了,还自发地为明棠守门,让她换了衣裳。 明棠出来的时候,他还将门锁上,把钥匙交到明棠的手里:“这是小的租赁的屋舍,平常自己住着,钥匙也只有一把。郎君的衣物藏在其中大可放心,没人能动,郎君回来自个儿拿钥匙开门就是。” 明棠深觉他聪明灵活,自己院中正缺个他这样的跑腿小厮,只不过如今别的事情还真忙,便只问了他的名字,随后自己去也。 喜乐来后街这一块儿都是各色打长短工的庶民聚居的地方,人来人往的,大家为了生计都十分行色匆匆,没人多注意明棠戴着帷帽要去哪,又要去做什么。 她走了一会儿,先去了一家药铺子,看着便是藏在那深巷之中,无人问津的。 但一进去,里头却别有洞天。 成片的药柜,里头藏了不知道多少不能在外头卖的东西。 明棠老练地走到前头去,以黑话同人言谈,钱又给的甚足,十分熟练,那几个卖药的伙计也没察觉出不对,只按照明棠要的,将她的药材皆分门别类地收拾好,交到她的手里。 明棠提着药回返,为避人耳目特意走了一边的深巷,心中正盘算如何配比,身边却跑过几个疯孩子打打闹闹的,将她猛得一撞。 她本就是个体虚病秧子,被这般一撞,站立不稳,直接往一边跌去。 身边也不知是哪户庶族人家的窗户,她兜头跌进去,直接将人窗子给撞开了。 她掉进去,正砸在一团说硬不硬、说软不软的东西上,正待呼痛,方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儿。 明棠伸手按了按,竟还觉得有两分温度。 不好,她身下……似乎砸了个人。 此人一动不动,昏死了过去,不知生死。 麻烦。 血腥她见得多了,倒并不害怕,只是明棠今日出来本就有些遮掩行迹的意思,倘若卷入到命案之中,官衙定要查些蛛丝马迹,她来过此处多半瞒不住,事情便有些难了了。 到时候又要求到谢不倾的头上去让他遮掩,还是罢了。 她心中思量了一番,立即从此人身上下来,先环视周围一周。 她与此人身处一狭窄的柴房之中,地上蓬乱地堆着些茅草,这人就草草地藏在茅草堆之下——门从外面锁上了,唯一进出此处的地方只有明棠跌进来的那扇窗。 那窗户并没有闩上,细看窗棂上还有几抹血迹,故而此人应当是从外头翻进来的,此处定不是他的家。 负伤不往医馆药铺去,反而往庶民窗子里一跳,以茅草堆遮掩身形,怕是避人耳目,见不得光。 不是匪徒贼子,便也是密探暗哨之类,明棠熟悉的很。 第209章 为何抛弃她? 既然如此,只要此人不死在这里,但凡他是个聪明人,都不会随意攀扯于明棠——他自个儿便不是什么见得光的身份,也需要遮遮掩掩。 明棠久病成医,也不管这人究竟男女老少,只从茅草堆中寻摸到他的手,探了几息他的脉门,察觉其人脉象有力,甚至较寻常人康健不少,应是习武之人。 这就说明,屋中虽鲜血气萦绕,但也不过只是出血量大,他身上的伤口皆不是致命伤。 但他的脉象很有几分紊乱,断断续续,时快时慢,腕中甚至还有一丝红痕往上臂延伸而去……倒叫明棠很有几分熟悉。 前世里在最见不得人的去处金宫,她学了许多东西,也吃过很多苦头,而这脉象所印证之毒,她再熟悉不过。 与前世里谢不倾所中之毒有异曲同工之妙,乃为绝命散。 这药物与谢不倾所中之毒有些相似,药性也相同,只不过是解药上稍稍有些细微区别,但能救命者同样相差不大。 正是此毒,叫他昏死于此。 无色无味,沾血便进五脏六腑,一个时辰之内若无解药,腕中红线便蔓延至心口,登时毒发身亡。 其解药不为人知,时辰又紧,几乎一毒一个准,乃是杀人越货之居家好物。 她奇于此人怎么与那地方扯上关系,手上却丝毫不停。 这绝命散的毒性确实霸道,却讲究的是一个“急”字。 但偏偏就这样巧,这解药和明棠很有些关系——绝命散的解药乃是薄荷油,而她有胸闷气短之症,常年随身带着装了薄荷油、冰片的鼻烟壶以做缓解之用。 她上辈子被拐至金宫不久,因美色被旁人嫉妒,便被人下了绝命散,无意之中靠此鼻烟壶救了一命,因而印象深刻。 此物玲珑小巧,就如同项坠一般挂在小衣之前,两辈子皆是如此。 思绪既定,明棠毫不犹豫地将鼻烟壶扯下,欲将其中薄荷油一股脑倒入此人口中——也正是喂油之时,才发觉此人脸上还戴着一层厚厚的人皮面具。 此物价贵,制作不易,寻常贼子难以获得,此人多半是高门贵户的探子等人。士族多豢养门客、武士,这也不稀奇。 明棠看出这人皮面具的面孔模样很是平平无奇,但至于这面具下本来的容貌究竟如何,明棠并不在意,也并不想去窥探,只想速速将此事了结。 此人倒也是个练家子,昏着也警惕,牙关紧闭,明棠也不浪费那撬嘴功夫,直接将薄荷油从他鼻腔之中缓缓倒入——总不拘一定要服用,口鼻相通,能解毒叫他不死即可。 反正拢共也不过那么几滴,也不必担忧将人呛死。 明棠并无救人之心,更无窥探此人真容之意,只希望他解毒醒后速速离开此地,免得牵连自己,故而稍待片刻,见他腕中红痕消退,明棠知其一会儿就会醒来之后,便立即翻窗走了。 她离去之心似箭,并不知自己甫一翻窗,那人便已睁开眼。 一双眼黑沉沉的,与他那寻常至极的假脸截然不同,定定一眼,便叫人望而生畏。 他有些怔忪地看着明棠离去的背影,几乎是叹息:“宿命如此……” 但他的这些呢喃,明棠也再难听见了。 明棠手里提着自己买来的那几包药,按照来时的路线,匆匆忙忙地返回。 不过走了一半,却又想起来外头还有个隔墙有耳的人正在偷听。 明棠若是只凭自己的实力,想要在外头抓住这人难于登天,心中思前想后,干脆绕道而行,先寻到附近锦衣卫当值的街头。 因明棠在西厂之中的地位不同,也不必明棠说话,旁人一见她身形,猜出她的身份,立刻问她究竟有何往来。 明棠便将有人在喜乐来之中偷听她说话的事坦然告之。 锦衣卫之中,立即有人想起喜乐来酒楼的与众不同,当即便派出人去了,明棠这才安心。 她又沿着来路返回,先回喜乐来之中。 那机灵的小子名叫荷叶,此刻竟然也就在那屋子门口等着,远远地瞧见明棠过来了,忙上前去,欲替她接过手中的东西。 明棠果断地一缩手,并不让他碰到这些药材,因戴着帷帽,那人也看不见明棠的神情,她只笑着说道:“这些东西是外头的那家小娘子拿回来的,你可拿不了这些。” 那荷叶听了这话,脸上也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会意笑容。 原本明棠从小门偷偷溜出去打折的由头就是自家的正牌夫人喝醉了酒,在厢房之中休息,而她正好趁此机会偷偷溜出去。 荷叶如今一见,她果然是去找了那相好的,甚至还从相好的手里带了东西回来,更是没有丝毫怀疑。 明棠按照来时的样子,先去了他的屋子里头,将自己的衣裳换回来时的模样,荷叶就在外头等着,也带着他从那歪七歪八的小路之中,重新拐回到那一道暗门前。 他果真是个机灵油滑的小子,知道自己不应当去探听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甚至不曾往里头深处去看清到底是哪一扇暗门,只是远远地站着。 明棠觉得这人确实合心意,说话做事都机灵,也不会过分探听旁人,正是一个合格的难得人才,心下打定了主意,只待事情了结之后,定要将这人带回自己府中。 她像来时一样,悄悄的打开了小门,回到厢房之中。 拾月正满心焦灼地等待着,见她终于回来了,心中大松了一口气。 “小郎君可算是回来了,奴婢一个人在这儿等着,心中焦灼的很。” 外头还有人在偷听,拾月也不敢大声说话,只不过是悄悄的动着嘴。 明棠点了点头,示意她将自己手中提着的两包药材先收起来。 “至于外头的那个人,应该如何?” 明棠无声说道:“不必焦灼,我已然去请了锦衣卫过来捉他。” 二人正说着,外头果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拾月连忙凑到旁边去听,便听见有人被捉走的声音。 这喧闹声一下便停了,外头又井然有序起来,这倒果然是锦衣卫的效率。 二人在外头办事,鸣琴倒长留在潇湘阁之中。 潇湘阁之中并无太多事情需她烦恼,只是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到底叫她觉得无趣乏累。 有几个小丫头同她说话,也只是随口一句,笑道:“这也奇怪,我们听院子里其他人说,鸣琴姐姐才是郎君从乡下带回来的得用人手,怎生如今郎君无论去哪,也只带着后来的拾月姐姐,莫非是拾月姐姐的身份有何不同?” 这话不知说到拾月何处去,叫她皱了眉头。 “胡说什么,自有别的事情,莫要议论主子。” 几个丫头都被她板起脸的模样吓走了,鸣琴在院中又坐了一会儿,却只觉得更无趣。 这种无趣好似就从刚刚那一刻涌起来,却也好似长久地在她心中。 她想,好似是从上京之后不久,小郎君就不如从前一般依赖她。 可是为何呢? 细细想来,却又觉得小郎似乎也变化颇多。 鸣琴越想越觉得心中萧索,闷闷不乐地回了屋子,打算小憩一会儿。 这一睡,竟梦见上京前的事情。 上京前,紫瑶镇的天气难得还好,连日的灿烂。 但再过了两日,天气一改前几日的灿烂,半夜里便下起雨来。 鸣琴就梦见伺候明棠起身。 明棠醒的时候,鸣琴正打帘子进来,见她披着素衣从床榻上起来了,连忙上来替她更衣,一面歉然道:“是奴婢声音太大,吵醒了小郎。” 明棠摇摇头,她起这样绝早,只因一夜都睡得不大安稳,同鸣琴无关。 雨声伴着她种种思绪翻涌,躺着也是满脑子的古怪梦境,不如起来。 屋子里点的炭盆还未熄,叫她觉得有些闷热,遂命鸣琴将窗子支了起来。 外头细密的雨丝连成了线,她从窗子往外头看去,正瞧见被风雨打得枝叶摇晃的梧桐,庭下散落着一地的落叶,十分凄苦。 天才蒙蒙亮,远处的紫瑶峰被隐在层层秋雨水雾后,秋日的凉意裹挟着泥腥气儿,扑面而来。这气味称不上好闻,却终于叫明棠郁热的心气儿略略消了消。 这大多时日总是阴雨绵绵的紫瑶田庄,很快便要成为她再也不见的过去了。 鸣琴替她梳好了头,她忽而道:“今日有客。” 鸣琴奇道:“咱们这地儿能有什么客?” 她笑:“上京客。” 鸣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外头的一片静寂里却当真似乎听得些朦朦胧胧的马蹄声。 明棠起身,冲她微微一笑:“你去清点箱笼罢,此地,我们是不会再回来了。” 鸣琴被她这宛如秋水洗净的笑容一照,却没觉出什么快活情绪,反而觉得这笑容如同那秋意寒凉,叫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她跟着先夫人,也读了些书,如今脑海里,竟浮现出“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的诗句来。 人在眼前,却比岁暮风、经日雪还要冻人。 素日乖巧温和的小郎君,至多是有些忧郁怅惘,但如今她这神情惊鸿一瞬,便好似眉眼都结了霜,带出些她从未见过的冷冽,竟叫她觉得有些陌生了。 鸣琴张嘴欲问,外头的院门便被叩响了。 风雨声渐大,外院传来些吵嚷的声音,明棠如同一抹将散的淡云,站在廊下,听得那些吵嚷的声音愈发近了。 双采狂喜的声音扑开了内院的门,她的身影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奔入了内院:“郎君,郎君,大喜!老夫人命人来接您回京了!” 这声音入耳,叫鸣琴的心尖儿都颤了颤。 双采的小脸有些蜡黄,似乎有点儿精神不济,但她双眼之中很是欣喜,想必是觉得回明家便是否极泰来了。 她不知是悲是喜,手中物件脱手落在了地上——上京明家,是何等龌龊之地?可上京明家,本就该是她家小郎的东西! 她先前虽总说在此终老有何不可,可心中到底愤懑不平。 自先郎君、夫人相继去世,老夫人迫不及待地以离京养病之缘由将小郎送到这偏僻乡下时,自明棠还是个五六岁的病孩童时,每一年她都在想,明家怎能这般对待亲生骨血,明家怎生这般冷血狠心! 早年星星点点的希望,随着这些年明家的不闻不问尽数殆尽,却没料在这般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冷秋晨,伴着秋雨的绵长、秋日的冰凉,大摇大摆地破开她堆叠数年的失望。 是好是坏? 鸣琴不知。 她只知道,几日前明棠便命她准备了月余的干粮。 彼时她见明棠桌案上有《霞客游记》,以为小郎看了霞客散人的游记一时兴起,有效仿其人游历天下之心,但苦于自身不得远行,遂命她买些干粮以慰本心。 她本着宽慰之心准备了,没想到这些干粮当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那本《霞客游记》还在桌案上展着,随穿堂而过的秋风动了动书页,一如她茫然彷徨之心。 及到明棠那点少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箱笼被抬上明家的马车,及到她与明棠已然在奔赴上京的路上,鸣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明家派了马车来接明棠回京,带着一同回去的几个丫头,除了双采,几乎不曾见过高头大马,直夸明家果然豪富大气。 便是这时候马车咕噜噜北上,她们坐在外头的车辕上,不免吃些尘土北风之苦,言谈之间却仍旧很是兴奋。 鸣琴听得她们在说拉车的两匹大马威风凛凛,禁不住撇了撇嘴,低声道:“明家这般身份,竟只派出这样的马车来接小郎……” 她毕竟是跟过夫人数年,见过真正世家大族底蕴如何。 这马车四壁薄薄,经不住冷风,内里更无软枕、暖炉等用具,硬邦邦的,连鸣琴都觉得硌人。 时值九月,坐在马车中都尤感寒冷,若是再过两月,到寒冬腊月之时,坐这马车,恐怕还未到上京,明棠那身子骨儿就能被颠簸成一堆碎冰茬子了。 第210章 忧愁如雨 鸣琴便看明棠。 上京城的事情好像不过也就几月之前,但在记忆之中,已然不是那样记忆犹新,而此刻在梦中,一切却都好似那般分毫毕现。 明棠在车中闲闲坐着。 外头有风撩动窗帘儿,萧索的风也催动明棠萧索的发。 她的容貌实在精致,却偏生没有半点娇娆的女气,于是这般坐着,便像是仙人座下不分男女的小仙童,只余凡人勿扰似的清澈疏离,没有半点儿人气。 鸣琴从前常常忧虑,小郎君似乎并无半点儿生气,就连上京这般大事,好似也不能引起她的半分波澜。 她当真就像是一碰就碎的琉璃娃娃,鸣琴离她离得近了,都甚至觉得呼吸会将她扑散。 但这般的模样,直到她们到了驿站受那贼人所害时,陡然有了变了。 就像是了无生气的皮囊终于有了人的鲜活,她不再像从前一样万事不随心,不再像从前一样沉默寡语—— 可她也不再像从前一样,依赖于自己。 于是鸣琴终究不知道那本《霞客游记》究竟是因何而来; 于是她终究不知道那一日明棠的猜测,究竟是随口胡猜还是早有预料。 就像是她分明还是鸣琴眼中的那个从小看到大的小郎君,却又好似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卓然发生了变化。 鸣琴一下子从沉沉睡梦之中惊醒,只瞧见头顶的帐幔随着从窗户之中漏进来的春风微微晃动着,正如她一直毫无定处的心。 十分怅然。 依稀记得,当初被赶去紫瑶田庄之初的时候,明棠总是不肯入睡。 她睁着一双眼儿,愣愣地看着头顶的帐幔,一如此刻的鸣琴——而那时候,鸣琴便躺在她的身侧,分明尚且年少的少女使女,从那一刻起便好似长姐阿母,将她搂在怀中,静静地哄她安眠。 鸣琴曾以为,这般的时节便好似已经是永远。 她不知不觉地已然湿了眼眶,不再看面前被泪水朦胧得成了一团软烟似的帐幔,闭上了眼。 而正在这般时候,外头滴滴答答的下起雨来。 正如刚刚到紫瑶田庄的那个夜里,也如离开紫瑶田庄的那个白日,细雨飘摇,绵柔却又如针。 有风将雨丝吹拂到鸣琴的面上,混着泥土的土腥气,也混进她湿润的眼角,而她狠狠地埋头在被衾之中,将不知多少日的泪都压进了沉默的梦里。 明棠在外,也正是与拾月遇上了这一场细雨。 她今日还有另外一件事,没有叫车夫跟过来,只与拾月掩人耳目地走了小道,去了白龙观里。 明棠月月都会给白龙观香火钱,随香火而来的每回都是明棠的一枚落款为“昭”的私章信笺,到如今她过来,负责接他们的小道童一眼就能认出明棠的私章,笑容和煦地迎了过来。 “今日过来,是要拜见三清,还是见后院的那位贵人?” 明棠戴着帷帽,只是微微地往后院的方向侧了侧身。 她自然是来见柳霜雪的。 那小道童闻弦音而知雅意,没再多言,只是为明棠与拾月引路,将两人都引到后院清修的地方去。 一片安然,清修的院落之中十分宁静,正好伴着一场细雨,听得这场春雨落在地面的沙沙声,在这檀香缭绕的烟火香气之中行走,倒也真有几分超凡脱俗的滋味。 但这般的宁静,却被稍远处传来的一阵喧哗忽然打破。 明棠似乎听见了女子尖锐的尖叫声——但很快那尖叫声便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捂住了,突然又短促地停了下来,在这片安宁之中显得分外突兀。 明棠下意识地往那方向看了一眼,拾月便跟着问:“清修之处最是安静,怎会忽然这般吵闹?” 那小道童面上笑容不改:“那是一位有心皈依三清的坤道,只是有些疯迷之症,于是其家中便令她在白龙观之中修养。其平素里也是十分深居简出,一心钻研道经,只是有时候发作起来,偶尔有些吵闹。” 明棠便听出了这话的言下之意。 必是世家大族的女郎。 能在白龙观这院落的深处静修的,必是能负担起白龙观香火钱的大族。 皈依三清不过是个由头,疯迷之症也不过是个借口,所谓的深居简出,其实也不过就是变相禁足的伪症——士族之中犯了事儿要被秘密“料理”掉的女郎,有些是家中至亲十分疼爱不舍的,便多半会被送到佛寺或者道观之中养着。 就算是长久地禁足在道观之中,也比丢了性命要好的多。 但会被这般雪藏的,要不然便是自身确实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错,要不然便是深受家族迫害的,两者皆催人心肝儿,在道观这等无情无欲的地方关着,便是没有疯病也容易被关出疯病来。 明棠没有多想,面上也不见怜悯之色,只往柳霜雪的院落去了。 明棠对她确实上了些心,这个院子是个二进的院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进来的时候,柳霜雪正在后院的花树下站着。 今日的风雨不大,斜斜的不过有些雨丝打在人的面上,湿漉漉的。 她极为专心地用花锄在花树下挖出一个小坑,随后蹲在地上,用手帕子将零落一地的梨花花瓣包裹起来。 梨花总是容易凋落,也许前日里还满枝头的似雪盛放,今日便已经凋零一地,萎缩褪色。 而柳霜雪却这般珍重地用手帕将其包裹,细细叠好,埋在了她刚才挖的花坑之中。 柳霜雪并未说话,面上却有些出神的伤感之色。 拾月眼力好,看见她手里头捧着用来包花的手帕子,角落上绣了一个“昭”字儿。 昭,是明棠的私印。 柳霜雪也只看着已经盖好泥土的花坑出神,在这初春的微风细雨里,听见她清浅的呢喃:“昭,昭为何意?” “昭昭,日月明也,光华灿烂。” “竟是如此……原是姓。” 柳霜雪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立刻看向声音的来处,便瞧见内门与后院的门框之下,立着两人。 前者白衣胜雪,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 后者高挑瘦削,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有一股子叫人肃然起敬的从容。 柳霜雪微微愣神片刻,立即反应过来,连忙迎了上去:“是郎君亲自来了么?” 明棠点了点头。 平素里她极少来白龙观,这兴许才是她第二次来,平常有何吩咐基本都是叫拾月出府的时候代劳。 她今日戴着帷帽,将容貌遮得这般严实,甚至还在鞋中垫了东西以拉长身高,却也没想到,柳霜雪一眼就认出了她来。 柳霜雪的面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唇边的笑颜酒窝忽隐忽现,冲着两人行礼:“见过两位。” “郎君今日亲自造访,可是有什么大事?” 柳霜雪先走到屋中,从桌案上的茶壶之中倒出茶水来。 虽是面上不施粉黛,也是穿着最简单朴素至极的道袍,但这位昔日能被称为小洛神,称霸大梁朝后宫数载的洛嫔柳霜雪,动作之间依然貌美如画,叫人挪不开视野。 但兴许也是这段时日,她在道观中待的时日长,整日里皆是与道经为伴,不是侍花弄草,便是熟读经典,她那倾国倾城的容貌上甚至笼罩起一层平和如水,悲天悯人般的神仙风度,更为她这容貌增色三分。 若说昔日的柳霜雪能够叫小皇帝一见钟情,见之难忘; 今日的流霜雪则可叫他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她着实是一朵与旁人皆不同的美人花,也难怪上辈子小皇帝能为了她如此疯魔。 明棠却只是问道:“先前叫人给你的那些道经,你可都读完了?” 柳霜雪面上的笑容未改,只是点了点头:“回郎君的话,妾身已经尽数读完了。” “书中所有道经皆读得滚瓜烂熟,全数知道释义?” “不敢说全数,但至少九成皆有把握。” 柳霜雪从头至尾皆是成竹在胸的模样,她的美丽容颜使得她的这般自信也不显得灼灼逼人,只觉得叫人如同春风拂面,像是被一只素白的美人手勾去了浑身魂魄。 即便明棠同为女子,也不可否认其人的吸引力确实超凡脱俗。 但仅仅有这般美色仍旧不够。 明棠走到隔间的书房之中,果然瞧见那满架子的书几乎皆被翻得滚瓜烂熟,书架上不见一点浮尘,瞧得出主人定是常常拿用阅读。 明棠随意从其中抽出一本,几乎很是随意的翻了一页,看了某行的字,直接问了上句,让面前的柳霜雪接出下句来。 柳霜雪微微停了一刹那,便立即流利地将下句说出。 甚至不必明棠再次询问,她已然十分通顺地将词话前后两段重新诵读,甚至将其中晦涩之处一一释义。 听其如此如同出谷黄鹂的嗓音说起道经,见这温柔如仙的容颜款款微笑,使得这听上去晦涩无趣的道家经典也一下子引人入胜起来。 好极了。 明棠将书放了回去,瞧见桌案的桌脚底下垫了两本薄薄的书册,用来平衡这不平的桌椅所用,十分出其不意地从中随意抽出一本。 她甚至不问上一句,只是随意地翻了某页,让柳霜雪重述。 柳霜雪这次思考的时间比方才略长一些,却仍旧十分滚瓜烂熟的背诵之,也照例给出了详细的注解。 她说完之后,甚至摇了摇头说道:“这两本书并非正经的道家经典,乃是妾身偶尔托人在外头买回来的闲杂书册之中所见,其中所述内容与道家经典略有共通之处,但却更为一家之言。若郎君想要了解经典,此书倒不作参考。” 如此随意的在这般多的书册之中抽出两本,一本乃是先前明棠让拾月给她送过去,一本乃是她自己买来的,柳霜雪皆能够回答地这般出色,可见她定然是对明棠先前的吩咐上了心。 明棠在第一次离开白龙观之后,就陆陆续续地叫人送了这些道家经典过来,也并未告知柳霜雪究竟要以此为何,只是令她好好诵读。 不过偶尔叮嘱一两句,她便将这些书尽数读的干净,明棠已然十分满意。 “你尽心了。” 明棠道。 柳霜雪的面上也不见任何骄傲自满之意,甚至微微摇了摇头:“妾身平素里在此并无闲事,自然应当将郎君吩咐的事尽数做好,妾身甚至觉得这些还不足,尚且还有更多的经典在观中的藏书阁中,只不过看了一成都不到。” 明棠却只问她:“你可喜欢这些道家经典?” 这话突然转弯,连陪在一侧的拾月都不曾反应过来。 柳霜雪却毫无滞涩地说道:“妾身自然不喜欢这些道家经典,若是漫天当真有神佛仙人,岂会对我家受此苦难如此冷眼相待?世上并无仙佛,妾身不相信,也不喜欢。 但这是郎君吩咐妾身研读,无论妾身喜不喜欢,妾身都会尽力做到最好,以报郎君救命之恩。” 柳霜雪的嗓音极稳。 她又看向窗外那满树零落的梨花雪:“郎君之小印,是为‘昭’,日月之明,当空而照,救妾身于万丈水火之中。 妾身不敢与郎君的日月之明争辉,却也愿做郎君的萤火之光,为郎君分忧解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又转圜向明棠,看着她一跪而下:“还请郎君为妾身赐名。” 明棠有了些兴致:“赐名?你不喜欢如今的名姓?” 柳霜雪却只摇摇头:“并非是妾身不喜欢如今的名姓,名姓受于父母,自然万分爱惜。但父母已然相继离世,兄长也已送了‘柳霜雪’进宫,于是这大梁朝之中,再无宫外的柳霜雪为柳家而活,妾身日后,便自然也不会再是柳霜雪,只是郎君救回来的孤女,结草衔环,永世报之。” 明棠惊讶于她的变化,只挑挑眉,并非着急言语。 当初在白龙观第一次见她,她还是个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受了谁的毒手的懵懂女郎,丧父丧母,满门不幸; 而如今,她已然可以这般无懈可击,甚至要她为她赐名。 而柳霜雪似乎洞察她心中念头,只笑道:“妾身在白龙观之中,整日无所事事,便是再糊涂的心,也早想明白了。” 第211章 三月春 “好。” 柳霜雪既有此意,便是以新的身份斩断前尘之态。 身份不同,日后可行之事自然大大不同。 她早晚不是池中物,只要不过分拘束于过去的悲痛之中,能从悲痛和痛苦之中滋生出继续朝前的力量,她便能在这白龙观之中真正化鱼为龙。 明棠早有为她改换身份之意,只是不知她自己心中何时能够想明白,如今她既已决定,也正是时候了。 当初与王启的开春之约,也已临近眼前。 在这开春之约之后,柳霜雪改变的身份,便即刻可以派上用场。 “你可有喜欢的字词?” 明棠问她。 她便看像那一树零落的梨花,纵使飘落了一地的花瓣,却仍旧在土堆之中洁白似雪,便嫣然一笑道:“梨煎雪,便叫梨吧。” 于是从今日起,柳霜雪便再不是柳霜雪,而是坤道阿梨。 明棠早就备下了今日,为着给她讨一个全新的身份,月余来为白龙观不知贡献了多少香火钱,如今正是定时。 她走到外头去,在绵绵细雨之中,召了一直在不远处等待的小道童过来:“你来。” 小道童低眉顺眼地过来俯身一礼:“郎君有何吩咐?” “便如同之前信笺之中所言,这位女郎如今已决意归依三清。” 这是明棠先前早就在信笺之中提到过的事,就算白龙观乃是天下道观之首,是这上京城之中属于皇族心中最庄严之所在,却仍旧逃不开这铜板的香气。 想要塞一个人进白龙观修道为坤,有诚心自是一样,但有大量的钱做敲门砖更是一样。 阿梨的道经经典已然无可挑剔,明棠砸给白龙观的钱财更是可观。 小道童知晓,这本就是兑现先前约定的事,面上不见任何波动,只是悄声问道:“郎君愿择哪一黄道吉日?” “择日不如撞日,未必就要黄道吉日,今日便是最佳。” 若是留下来缠缠绵绵,还勾连着从前的事情不肯放,反倒没那意思了。 正如同昔日的柳霜雪,今日的阿梨一样,纵使她熟读这些道家经典,却也不信任何神仙,明棠也不信那些所谓的黄道吉日—— 天地皆我,我自为尊。 只要我愿意,今日便是最好的黄道吉日。 上京城漫长苦寒的冬日已然过去,暖意丝丝,已到春天。 那小道童闻言也不见任何反驳,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下去准备授以冠礼的物件儿了。 明棠便这般立在如同牛毛细针一般的细雨之中,看着自己白色的衣裳渐渐被笼罩上一层湿润之色,眼底藏着一点淡淡的笑意。 到上京城这些岁月,如同卧薪尝胆一般,吃过了苦,受过了羞辱,到如今,也终于到她所有布局皆成,踏下第一步的时候了。 帷帽下那张风流素净的脸微微一笑,风微微扬起些许,露出她那殷红的唇。 柳霜雪要成为白龙观的坤道,若明棠愿意,柳霜雪的受冠礼其实可以十分盛大。 但她二人皆不是喜欢热闹之人,更何况这谋算亦是亦越少人知晓越好,便没有请旁人来,只是静悄悄的在一处偏殿之中,一一拜见诸天神仙道人,皈依三清。 按照白龙观的规矩,所有入观成为坤道的女郎皆要剪下一截头发,重新盘发,以示抛却过去的一切,诸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等凡尘俗事,重新成为一心修炼满心向道之人。 往往此等礼节,是由受冠礼的至亲至爱之人所为,柳霜雪早无手足亲情,便请求明棠为她授冠。 明棠手持剪刀,在慢慢的经文诵读之中,轻轻地剪下她发梢的一点青丝。 “阿梨。” “今日若已走上这条路,便不能再回头了。你心中所想,兴许会与日后所做背道而驰。开弓便没回头箭,你可会恨我?” “不。 是郎君曾给妾身再活一次的机会,认清面前的豺狼虎豹,不至于一辈子皆在血仇之中翻滚,却还认贼作父,任人鱼肉。” 妾身,此后只为郎君而活。 这话阿梨没有说给任何人听,只是在心中说与自己听,亦或者是说与这满殿的塑像听。 先前她从不信这些冰冷冷的塑像后当真有什么神仙,而如今她说出此话之时,却又有那样一刻,觉得自己的诚心能动上天。 阿离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只笑无论神佛妖魔,也不过只是人内心的怨憎会,想时便有,无时便无。 她闭上眼,拜倒在软垫之上,在流金点彩的三清塑像下深深叩首。 但无论是否有神佛能够听清她心中的誓,她却没有半句虚言。 她心中的虔诚,如向光一般,也如同像仇一样,从未改变。 周遭的道人便悄悄如流水一般退走下去,只留下阿梨一个人在慢慢燃烧的檀香之中,静静的看着面前悲天悯人的仙人塑像。 明棠就在仙人的左手下,伸出手来,将她从软垫上扶起。 阿梨面上的笑容几乎从头至尾都如此淡雅平和,而明棠却从袖中取出一枚稍微显得有些残破的淡色耳铛,放进她的手中。 “令慈辞世不久,家中嫁妆却早已被变卖,我想令人寻些旧物过来,却遍寻不至,故而另寻他法。 此物是我在令慈出嫁以前的贴身嬷嬷手里寻来的用物,是令慈当年的挚爱旧物,你日后若只觉得路上孤冷,此物便常伴你身,切莫误入歧途。” 明棠的掌心就躺着那一枚略微显得陈旧的珍珠耳铛。 她的掌心雪白,衬托得那枚珍珠愈发可怜斑驳,当年其上莹润的光芒早已消退,层层珍珠剥落,素银也早已变得灰黑。 可那件东西,却成了从头至尾眼底除了笑意,没有任何感情的阿梨眼中唯一的波澜。 “母亲……” 阿离的话,终于有了些许颤抖哽咽。 她低下头去,擦去眼角溢出的那一滴泪,伸手将那枚珍珠耳铛收入掌中,再次深深地朝明棠叩首下拜: “郎君对妾身之用心,天地可鉴。 妾身日后若有半点不忠,便如此镯,粉身碎骨。” 她的话音刚落,便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枚莹润的白玉手镯,当即就在明棠的面前,狠狠地将其往地上一摔,空荡的大殿之中顿时响起玉器碎裂的清脆响声,满地碎玉如同白珠。 明棠眼中微有动容。 她用人,素来皆以极大的心意。 她只需要永远忠于自己的人,自然也知晓在这过程中,只用利全然不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情才是人心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故而明棠才费了这样大的心力,去寻找阿梨那已故母亲的一枚斑驳耳铛。 而这耳铛,也果然发挥了它应该有的作用。 如今看来,阿梨这属于全环之中最关键的一环,也已然全数掌握在她的手中。 身后的三清塑像面上含着悲天悯人的微笑,明棠面上的微笑亦如同其上一般完美无瑕:“好。” 阿梨这一环已然成了,如今只等立春时分,她还需要在观中再待一段时日。 明棠今日想的做的事情已然算是尽数完成,并将阿梨亲自送回了屋舍之中,然后便带着拾月转身离去。 阿梨立在她们二人身后,目送着她们离开,眼底却终究有了些波澜,瞧着那两道身影越来越远,忽然折返回屋舍之中,匆匆带上面纱,追了上去。 “郎君,我送您出去。” “好。” 明棠轻轻一笑。 三人这般悄然离开,身后却又传来方才进来的时候听到的那些尖叫声。 这一次那声音似乎离得近了些,隐约能够听到沙哑的女声在喊: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碰我?” “拿开你的脏手!” “即便是如今在这里,你也不配与我并肩!” “若是早知道要被关到这里来,当初就不应妥协,如今连他也不在我的身边……究竟如何……” 窸窸窣窣的,似乎歇斯底里地在暴躁怒吼,声音越说越急,最终又变成了哀哀的哭泣声。 随后又传来东西被扫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声音如此之大,偏生似乎无人听闻,由着她闹了好一段时间才渐渐平息。 拾月平生最厌烦这等聒噪吵闹之人,如今在外头,她也没有那样多的顾忌,只撇着嘴说道:“这是在做什么?在这拿东西撒气呢?” 阿梨笑着说道:“这女子在屋中发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虽来自这里的时日尚短,却日日都要发疯,这般吵闹,每日都要上演十几回。” “也不知这究竟是从哪儿惯出来的坏脾气?能被送到这里来关着,难不成当真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高门贵女?若能回去,又怎会被关在这里? 三清在上,这些人美名其曰在此静心修养,在此反省自我,可我瞧着在这里头管着的人,没有一个当真反省过自己的错处。” 阿梨目光微动,拾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连忙说道:“我这话并不影射于你,你与她不同,她是因犯了事被关在此处的,而是你是在此处静养……” 却不想她这话还没说完,正好有两个小道童捧着东西经过,看了她们一眼,只说道:“那位的身份可不是寻常人能议论的,郎君们还是罢了。” 他们的目光落在已然束了发的阿梨身上,也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却再没多说别的。 拾月看不懂那两个小道童眼中的可惜究竟从何而来,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头。 阿梨却也不计较她方才的无心之失,只是说道:“兴许是觉得那人的身份高,是咱们招惹不起的人,也就罢了,不同他们计较。” 拾月连忙点头,却又记着被打岔的那件事,有些歉意的看着她:“方才我……” “不妨事,我不曾放在心上。” 她微微一笑,已将二人送至大门处。 她如今既已出家为坤道,能比从前在禅房之中静修的时候走得更远一些,但她的身份也不好露于人前,即便面上带着面纱瞧不清容貌,却也容易被有心之人盯上,故而也只是停在门口,看着明棠二人踏入外头广阔的街中。 直到消失在人流之中。 阿梨这才收回了眼。 明棠没再去旁的地方,只是连忙回了明府。 她在外头那见不得人的去处买了许多不同的药材,正是需要这药材替她找出真正凶手的时候,药材自然是要在新鲜还有药性的时候做最好,若是再多拖一些时间反而不妙。 故而她一回来,就直奔书房。 外头有两个小丫头在外面探头探脑,明棠瞧见她二人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便说道:“要是有什么急事,速速报来,若是并无旁的事情,一会儿再说也不迟。” 那两个小丫头,你推推我,我推推你,终于有一个敢走上前去,大着胆子说道:“鸣琴姐姐病了。” 明棠有些讶然,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下意识地往外走:“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忽然病了?” 两个丫头也不知道,只是摇头:“奴婢也不知晓,只是方才见鸣琴姐姐回屋躺着了许久不曾出来,便去看她,就只瞧见她躺在床榻上,一双眼红肿的厉害,说话也沙哑。奴婢说替她寻大夫过来看看,她却不肯,这才来告诉郎君来了。” 明棠人已然走到外头去了,却又想到药材的药性半点耽搁不成,这也是她这般火急火燎回来的缘故,想着制药也不需要太久,便又往回走:“你们先去照料着她,若是她还是不舒坦,便去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那两个丫头点了头,奉命出去了。 明棠又回去,打开了自己那些瓶瓶罐罐,开始重新调弄药物。 两个丫头走到外头去,又禁不住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你瞧,果然是又带着拾月姐姐。” “你还不知道?拾月姐姐如今才是郎君面前的头号大红人。” “你说的是,大抵是鸣琴姐姐失宠于郎君了——你可还记得阿丽姐姐?” “自然是记得的,阿丽姐姐是郎君的房中人,只是如今连个正经身份都算不上。如今她病了这好些时日,也不见郎君去喊人看看她。” “你这样说,倒还是鸣琴姐姐更好些,郎君还叫了咱们去看着鸣琴姐姐,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便去请大夫,阿丽姐姐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话是如此,可你见郎君,分明走到外头去了,又因拾月姐姐在书房之中使眼色,便又回来了。可见还是拾月姐姐更受宠些,是我们院子里的第一人呢。” 两个人说着话,浑然不觉前头早已站了个人。 第212章 发卖刁奴 “鸣琴……鸣琴姐姐……你不是还在屋中睡着呢?” 两个小丫头没想到自己这般肆无忌惮地议论鸣琴,竟被她听了个全乎,脸上顿时血色褪尽,满头的大汗。 “我若还在屋子中睡着,岂能听到你们说的这番话,知道你们的胆子这样大,敢在私底下这般胡言乱语?”鸣琴双目犹有些红肿,神情却已冷静: “早先你们来的时候,就已经提醒过你们,咱们潇湘阁的规矩不大,赏钱也多,却只要忠心做事之人,从不许在背后乱嚼舌根。你们二人这样胡言乱语,已然是犯了大错了。且你们若只是编排编排我也就罢了,编排到主子的头上,你们是嫌命太长?” 那两个小丫头从未见过鸣琴这般冷肃的模样,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鸣琴姐姐,我们也不过只是随意说说,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还请鸣琴姐姐饶过我们这次!” 左边的那个丫头面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止不住地求饶。 诚如鸣琴所言,潇湘阁的规矩少赏赐多,明棠也甚是宽仁,平素里也不拘着使女们,上头两个大使女鸣琴与拾月也甚是和婉温柔,算得上是镇国公府之中最好的所在,外头不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潇湘阁之中伺候。 从前不觉得这多好,如今一见鸣琴黑了脸,这两个丫头才知道泥人也是有脾性的。 一想到进院子的时候,上头的人也不像别的院子一般肆意敲打,将人吓唬得七荤八素,只是说了规矩不准违背,违者赶出院子发卖,这两人也顾不上颜面了,一下子跪倒在鸣琴的脚边求饶。 “求求鸣琴姐姐开恩,饶过我们这一次吧!实在是嘴上没把门的,并非是故意的!” “鸣琴姐姐开恩,下次再也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哭天抢地,再没了方才说起八卦时的满脸劲头。 若是发卖出去,外头的好人家哪个会要犯了错被赶出来的使女,她们这辈子都难再寻得如同潇湘阁一般的好地方,只能去那些下三滥下九流的地方等死。 鸣琴却脸若冰霜,只冷笑道:“院中可没有这样的规矩,犯错了便要发卖出去,当时你们既敢开这个口,怎不敢承担今日之责?” 那两个丫头便哭得更大声了。 书房外头守着的拾月隐隐约约听到这边的喧闹,便过来看看是何情况,却没想到瞧见两个丫头跪在鸣琴脚边,哭得梨花带雨。 拾月便道:“郎君在书房之中忙事情,你将他们二人带远些,要哭也莫在这哭,打搅郎君做事。” 那两个丫头一听拾月的声音,也不知怎的,正觉得如同救兵降临似的,一下子转过身来,又冲着拾月哭天抢地地磕头: “拾月姐姐替咱们求求郎君吧,求郎君开恩,不要将咱们发卖出去,咱们再也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了……呜呜……” 鸣琴一见她二人朝着拾月哭,面上的冰霜更重。 人心皆是如此,只向着自己觉得求饶可能性更大的人而哭。 她们方才口中言谈的,也不就是拾月比自己更是受宠,如今自然也觉得,朝拾月求饶会比朝自己求饶更可靠,心中只觉得可笑,讥诮地说道:“你们两个编排到主子的头上,求我没用,就以为求旁人有用?” 拾月听这话,也意识到一两分不对劲,知道她们俩是犯了什么错了,也皱着眉头说道:“若是编排主子,这等罪名放到哪里都是要打发出去的,求我自然也没用处。” 听到这话,那两个小丫头知道自己是半分希望也没了,更加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半个院子都听到她们二人哭嚎的声音。 “吵嚷什么?” 明棠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在她们之后出现。 她在书房之中潜心调制药品,只是外头那扰人的哭声似乎越来越凶,那药品本就是要极度静心的情况下才好把握比例,被这哭声闹得手中一抖,略微错了些,便已经前功尽弃。 她微微皱着眉头,看着这地上两个,又站着两个,面上有些不虞之色。 鸣琴擦了擦眼角,只说道:“这几个丫头心思大了,如今敢在院子之中编排主子。” 那两个丫头一见最后一根稻草来了,更是哭得梨花带雨,膝行爬到明棠身前,伸手想要去抓她的衣角。 鸣琴皱眉,斥责道:“怎生还敢随便攀扯?” 拾月离明棠离得更近些,更是一步挡在明棠面前,手中气力一挥,就将她二人掀开到一边。 明棠今日因着制药的事情,已然消耗许多精力,如今前功尽弃,听了这些吵嚷哭声更是心头烦躁,眉头越皱越紧,摇头道:“发卖出去,不许留在这扰人。” 拾月应了一声,直接一手拎起一个的领子,拖到外头去了,不管她二人如何挣扎。 若是还要大声哭嚎,拾月直接从腰间解下一张手帕子,一手一个将两人的嘴堵死,传人去叫外头的牙婆过来收人。 明棠见鸣琴立在原地,面上的神情似乎有些伤感,便关切地问了一句:“之前听她们说起你病了,是怎么了?” 鸣琴又揉了一把眼角,随口说道:“哪里是病了?不过是困了,在床上躺了会儿,这两个小丫头嘴上便没个把门的,故意以此为由到你的面前去吵闹,后头又说些编排主子的话。” 明棠见她面色尚好,只是眼有些肿,不知是不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便安抚她两句:“如今时节转换,最是容易伤寒病痛,你多注意身体。院子里头如今没什么事做,你平素里若是得空,可多休息,不必太花心思在旁的事上,只叫拾月替你做就是。” 鸣琴垂下眼来,应了一声是。 明棠心里还记挂着书房那一摊烂摊子,有些头疼地皱了皱眉,便说自己要先回书房处理东西,叮嘱了几句好好休息,便又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鸣琴在原地站着,不知为何,觉得今日穿堂而过的风格外萧索。 她又揉起了眼睛,似乎这般就能将那好似吹入眼睛的灰尘揉去。 拾月找牙婆卖人,潇湘阁如今倒还不缺一两个丫头的钱,便用了最便宜的价格,只叮嘱那牙婆需得将这两个长舌妇卖到最下贱的地方去,叫她们好好吃吃苦头。 牙婆见这两个丫头姿容尚可,只觉得捡到大漏,听主家的吩咐,知道这两个是犯了错被赶出来的,如何折腾也不成问题,满脸喜色地带着她们两个下去了。 拾月想起来如今院子里缺了两个丫头,便又叮嘱那牙婆,这两日多在自己手里头看看,有没有乖巧懂事话少踏实的丫头,只给她领两个过来。 那牙婆也满口应下,知道镇国公府出手向来大方,只觉得今日真是赚得盆满钵满。 那两个丫头已然被塞住了嘴巴,哭也哭不出来,只是瞪大了眼睛,满眼悔恨惊恐。 那牙婆也不管她们如何惊恐,这种犯了事被从主家赶出来的丫头也不是一个两个,她年年也不知要收多少个出去卖了,轻车熟路的带着两人回了牙行,一来就关进屋子里,让手下人脱了她二人的衣裳。 两个丫头不肯,死死地护着自己的衣裳,可是牙婆可不是吃素的,上去就是一脚一个,踹在两人心口。 这两个丫头平常在潇湘阁之中也是娇生惯养的,哪扛得住棒大腰圆的牙婆一脚? 两人被踢的直接跌倒在地,牙婆骑在两人身上,上去就是一个左右开弓,扇得两人面如猪头。 “少给老娘装什么贞洁烈妇,如果你们真有那等心思,被老娘买过来的时候怎么不咬舌自尽? 你以为你们被赶出来的能到什么地方去,不就是到那下三栏的鸡窝里头当最廉价的妓子? 给我脱!” 旁边立刻就有牙行的打手上来,强行脱了这二人的衣裳,两个丫头满面屈辱地流着泪,牙婆也浑然不在意,只是如同打量几件货品似的看着这丫头们身上尚算雪白的肌肤,算着将她们卖出去能换几两钱。 这些大家士族出来的使女最好卖,平常在家中做的事不多,皮肉还算细腻,也颇有两分姿色,不求往那上等青楼送去,在下三滥的窑街里头也能卖个好价钱。 牙婆算得清楚,正满脸喜滋滋的笑意,却发觉有一个丫头双眼一翻,牙关咬得死紧,竟当真是要咬舌自尽的架势。 她冷笑一声:“和你们说咬舌自尽,你们就当真敢做,还真是佩服你们的胆子!可惜,到了老娘的手里,你就是想死也死不得,必须得给老娘卖个好价钱再去死!” 牙婆一声令下,那几个打手直接就将她二人的下巴给卸了,一时间痛呼声在整个黑暗的小屋之中回荡。 牙婆只觉得自己在牙行之中的权威被这两个小丫头来回挑战,面上黑沉的很,又上去是狠狠几脚,然后扯着两人的头发,把她们往一边一拖,边拖边骂: “还真当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妇?真有那咬舌自尽的本事,那就别怪老娘真把你二人的舌头给拔了,给老娘看清楚!你们二人若再要寻死觅活,下一个她就是你们!” 黑暗的小屋之中火光一照,立刻映照出一个被捆在柱子上的瘦削女子。 女子显然是已经被捆了多时,身上的衣裳已然全被血污和秽物覆盖,看不出半点颜色。 其人面上没有半点生气,一双眼黑沉沉空洞洞的,偶尔才会极为缓慢地眨眨眼看着面前,好似还活着。 牙婆直接捏开她的嘴巴,便露出一口无牙的牙龈,竟是活生生将她所有的牙都拔了下去。 不仅如此,那牙后甚至没有舌头,只有空洞洞的喉咙。 她……的舌头竟然当真被活生生割了去! “给老娘好好看清楚!” 那两个丫头被这可怕的景象吓得双眼翻白,再也不敢挣扎,只是不住的流着泪,后悔至极。 牙婆还觉得不解气,又踢了两人几脚,这才嫌弃地甩了甩手帕子,吩咐道:“把这两个给我关起来,这样有骨气,先饿他们五天,不许给他们吃的,我看看有多有骨气!” 说着,就扭着腰走到外头去了。 门一关紧外头的光亮半点也露不进来,两个小丫头只顾着哭,又想着那毫无生气的女子就在旁边,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也会变成这样,心中的恐惧无限膨胀。 而接下来的几日,果然如同那牙婆所言,再也没有人给她们送半点吃食。 每次快要饿死的时候,便有人拿着大碗大碗馊臭的水,灌进二人的口中,不管她们如何反胃呕吐,都是灌下去便走。 如此痛不欲生,屋中又漆黑一片,着实不知岁月。 就在这样昏昏沉沉的时候,门却忽然开了。 “带走。” 阴沉又清和的嗓音响起。 两个丫头下意识想要抬头看过去,却猛然被东西罩住,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似乎有人进来的时候,窸窸窣窣的,然后将被饿得晕头转向的二人扛起。 她们最后只听得有一道格外轻巧的脚步声穿过二人,走到里头去了,好似最后就停在了那个被捆在柱子上的丫头面前。 后来的事情,她们便分毫不知,扛着她们的人将她们如同货物一般直接丢进了马车之中,连日不曾饮食的她们头晕眼花,在跌倒的疼痛之中骤然昏厥过去。 而彼时拾月带着人发卖之后,又很快折返回了院子之中。 鸣琴仍旧在原地站着,鸣琴走过去的时候,顺便提醒一句道:“阿琴,既然早知道她们二人是犯了大错的,尽早将她们堵了嘴拖下去卖了就是,不必叫这样的难听事捅到郎君面前,这样聒噪,反倒吵得郎君做不成事。再者,你既然管着院子,便严厉一些,不听她们半句狡辩,直接赶出去,再采买两个清白的小丫头进来洒扫,也不妨什么事。” 鸣琴淡淡地应了一声。 拾月也记挂着明棠在调弄那些有毒的东西,点了点头,只道“你记得就好”,便又匆匆走去。 第213章 飞云先生 “我管院子?我可管不了院子,这功夫还是要你做来才做得成。” 拾月隔着有些远,没察觉到鸣琴的萧索,只是觉得自己方才的话说的可能有些重了,便走到她跟前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方才是我不好,不应该这样说,我的意思便是,有时候你实在太好说话了些,这些小丫头都是人精,瞧着你好说话,便爬到你的头上去作威作福,不必纵着这些人。” 鸣琴有些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小郎定有事情要吩咐你做。” 拾月确实还得去重新替明棠买一趟药材,点了点头,匆匆而去。 鸣琴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只觉得艳羡——曾几何时,总是自己这样为了明棠鞍前马后,只如今到了上京城,反倒用不着自己了。 她又揉起眼来,好似被沙迷了眼睛。 只是揉着揉着,眼底竟当真钻痛起来,仔细一瞧,指尖竟染了点点斑驳血丝。 鸣琴一叹,不曾告诉任何人,只是用手帕子将眼角不断溢出的血丝擦干净了,随后便若无其事的回到院落之中,继续安排事宜。 明棠的药,所幸最终还是成功做好了。 此药还需静置三天才能熟成,那头芮姬倒是做事用心,细细调养明宜宓的身子,到今日已然是好了许多。 她是不大能见得人的人,见此处不大需要自己了,剩下的只需要按照她给的药方子按时服药就是,便细细拟定几张药方,留下之后便跟着魏轻其他的人手先回去了。 明棠去了一趟四房,见明宜宓的精神头果真比昨日好了不少,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不着急回潇湘阁,先寻了魏轻,问他这两日守着四房,可有发现什么异动。 魏轻倒说没人异动,甚至连他一开始关起来的那个使女都没甚动静。 明棠想起那个使女,便问起可已经找人审问过她,魏轻提起她就是满脸的牙酸:“那使女就是个傻的,问她什么她都说是,装疯卖傻,胡搅蛮缠,分明是知道我们不敢将她这唯一的线索怎么样。” 明棠嗤笑一声:“她是真把自己当个人了,她可不是唯一的线索。” 魏轻眼中陡然亮了起来,连忙问道:“此话怎讲?明世子可有其他谋算?” 明棠早就料到他要问自己,在来之前就已写了信笺一封,先放入他的掌心。 魏轻迫不及待地展开一观,脸上浮现出极浓的惊异之色:“竟有此事?!” 明棠笑道,笑意之中透着凉凉冷意:“你只管如此安排,只待他们入瓮。” 魏轻点头应下,转身回去安排,路上反复想起这般安排,只觉得天衣无缝。 明棠先回了潇湘阁。 倒不想刚回去,就瞧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院落之中。 瞧着是个慈眉善目的嬷嬷,身形微微有些佝偻,面上带着笑意,可并非她院落之中的人。 明棠皱了眉,正要喊拾月,就见她从那嬷嬷的身后窜了出来,同明棠说道:“这是飞云大阿姐。” 那嬷嬷便冲着明棠俯身一礼:“见过明府小世子。” “这位是?”明棠问起。 拾月一脸敬佩地说道:“这是从前我刚入从龙卫的时候,西厂之中的引路人,飞云大阿姐!大人的意思是,叫飞云大阿姐来指导郎君修习内功,强身健体。” 明棠这才忽然想起来,小年那一夜,她曾与谢不倾提起要寻一武艺师傅来教导自己,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颇多,耽搁下来,与谢不倾之间也生了许多事端,遂将此事抛到脑后去了。 不想原来当真为她准备了师傅。 明棠忙将她扶了起来:“飞云先生不必多礼。” 拾月已经许久不见这位恩师,在一边满脸的兴奋:“恩师这些年究竟在何处?我已经数年不见恩师,若非是郎君要寻师父,我恐怕此生都难再见恩师一面!阔别多年,恩师依旧风采如旧,从未衰老!” 却不想那白发苍苍的老嬷嬷忽然一笑:“我向来如此,你又认得我是哪个?”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她身上的肌骨关节忽然发出噼里啪啦的扭动声,而她一番动作,一瞬间就从方才那个佝偻的老者成为了身材修长的貌美女子。 刚才脸上的道道沟壑瞬间就平整下去,一双眼如同墨玉似的温润,只是头上花白的发仍旧与从前一样,更显出奇异的美感。 “飞云大阿姐……您……您怎么是这副模样?” 拾月惊的险些有些控制不住面上的神情。 飞云生得温柔貌美,却翻着白眼,做出一个极不雅的神情:“当年教你的易容术,你是半点不曾往心里去,易容难不成只能改换面上的容貌?” 拾月连忙大呼冤枉:“即便是易容术,那也不过只是借助人皮工具等东西改换容貌,可是您……您分明是连骨骼都变了!而且面上也变了,却好似从未用什么药物,更不是人皮面具啊,难不成您修炼了什么不得了的功夫?” 说着,她竟然下意识想上手去摸摸那张看着熟悉,却又十足陌生的年轻面孔。 白云毫不客气的把拾月的手打掉了:“当着小郎君的面,你在这动手动脚做什么?你再碰我,我可要叫小郎君为我做主了!” 拾月被打掉了手,却还是不依不饶,十分契而不舍的想要继续去摸她的脸,看看这张脸究竟是有什么乾坤。 于是两人瞬间就在院落之中打了起来,你来我往,招式变化万千,叫人看得有些目不暇接。 明棠在一边看着,果然从他二人的对打之中看出,这位名叫飞云的先生显然比拾月的功夫好上几倍不止,虽是口中这般说着,可几乎处处都是在给拾月喂招,并未用出什么杀手,反而像是猫逗老鼠似的,从来未尽全力,将拾月逗得团团转。 如此你来我往的打了百余招之后,飞云才嚷嚷着道:“好了好了,陪你这小孩儿玩了这许久,我累了,我不想陪你玩了。” 她方才瞧着未尽全力的动作忽然一变,一股凌厉的气势从手中飞出,拾月察觉到此招,连忙躲开,只是她的速度到底不及飞云,被击中了身子,衣裳都被打破一块大洞,有些狼狈地退了数步。 拾月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不过是被牵着鼻子走了,有些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遗憾地摇头:“果然,我永远比不上飞云大阿姐。” 飞云却不理她,只是看着一边的明棠,笑眯眯地说道:“小郎君觉得,我可堪当你的师傅?大人可说了,若是明世子瞧不上我的功夫,那我只能灰溜溜地背着包打道回府了。” 拾月闻言,也颇有期盼地看着明棠,显然是想要将她也留下来之意。 明棠见她二人方才对打的时候,心中便有些猜测,如今见着飞云笑眯眯的看着自己,更是顿时就反应过来——她二人方才打这一场,分明不是为了争个谁胜谁负,我只是为了让她看看,飞云的身手究竟如何。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瞧着轻飘飘的不见什么力道,也全程不曾如何反击,却能一力拨千钧地躲开拾月每一处攻击,显然可见飞云的身手绝非常人。 如此一来,果然符合明棠那一夜对谢不倾说的要求。 他倒是有心,竟会想着当初她想要什么样的人。 明棠心中有些快活,却又觉得自己这快活有些不大庄重,连忙将这快活的心思先压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冲着飞云一礼:“先生如此本事,若能指导于我,自然是我的荣幸。” 飞云笑着摆手:“小郎君说的太客气,我这闲人平素没饭可吃,好容易被我讨这个活,傍上明府这么一颗摇钱树,自然是我的福气。” 明棠与她多说了几句,目光却不由自主的总是往她那花白的发上飘。 飞云自然能够察觉,十分不在意的抚了抚自己的发,只说道:“人老了,发花白自也是正常,到我这个年纪,若没全白,已然是很好哩!” 明棠听出来了她这言下之意,不由得问道:“请问先生,今年究竟芳龄几何?” 飞云神秘兮兮地挤眉弄眼:“小郎君不如猜猜?” 明棠中略微思忖。 若是飞云先生年纪如她容貌看上去这般年轻,也不至于叫自己猜,头发也不至于如此花白。 听她口中所言,她的年纪必然也是不小,于是有些试探性地猜测道:“不惑之年?” 飞云先生果然大笑:“怎会这小破孩,如今都二十多岁了,我若还是不惑之年,当初该如何小呀?” “我呀,已然花甲之年。” 明棠看着面前飞云先生面上没有半分皱纹的脸,着实有些难以置信。 因为也晓得自己的话说出来不大有可信度,飞云只是说道:“若是常人,必不能保持如此容貌,只是我从小修炼一门邪功,名曰无相神功,此功法能够使修炼者容貌千变万化,而原本的容貌则可青春常驻,永远不变,故而我才能保持如此,只是我修炼的不大到家,于是头发也随着变了。“ 不过飞云又一顿,有些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自己的发梢,只道:“不过那功法也是还有半分作用的,否则恐怕早已全白了。” 她如此,也是真性情。 明棠倒不怀疑谢不倾会将不得用的人放到自己身边来,见这飞云也是性情中人,与拾月打打闹闹,甚至瞧着有几分老顽童之意,心中便有些喜欢了。 更何况,听她说起那千变万化的无相神功,明棠也觉得心中微动。 无相神功? 若也能学,即便只是学个皮毛,对她来说也大有进益。 于是明棠便请飞云先稍作休息,今日的天色也晚,不如明日再行拜师礼,也正好从明日早间开始练习。 飞云却是不依,她虽然一阵动作,又从那青春貌美的样子变回一开始的老嬷嬷模样,却还是说道:“可别,我可不在乎那些什么虚礼,有没有拜师礼并无大碍。更何况所谓的‘一日之计在于晨’,在我来看也是狗屁,你要是能学,自然是宜早不宜晚。我看你身子很弱,多学些东西也好,你现下去沐浴,一会儿我便来教你。” 师傅说话,明棠自然没有不从的,便先转身回去。 倒不想飞云好似看着了什么,眼中忽然一亮。 她看了看明棠,有些不大敢说,于是等明棠离开之后,立即拉住了一边的拾月:“我问你,后院是不是住了人的?” 拾月有些莫名其妙:“后院就是住人的地方,怎么会没有住人?” 飞云便满脸的大喜之色:“好极了!我要去住后院!” 拾月对这一下子一回事儿的师傅也是半点儿脾气都没有,也只能好言好语地劝她:“你与他们不同,后院之中住的都是洒扫的使女,你日后是要跟着郎君贴身伺候的,怎会住到后院堆里去?” 飞云却道:“住哪儿不是一样?我要住后院。” 拾月更是无奈:“您要住后院做什么?后院皆是四五个人住一块儿的,您以前就爱享乐,怎么会住到后院那地方去?在前头院子里,郎君耳房里随便挑一间住着,怎么也比去后院舒坦。” 飞云却撇嘴:“你懂个屁!我就要住去后院!” 她分明是过了花甲之年,说话倒和那小孩儿一样不依不饶。 拾月不想理她,她居然就要躺在地上打滚。 尤其是顶着这一生老嬷嬷的样子,她要在地上打滚,那可真是惨不忍睹。 外头洒扫的几个使女都有些被吸引过来,探头探脑地看着,拾月大感丢人,连忙将她拉起来:“快起来!你要住后院,就去住后院就是了,只是这事儿我管不着,你得去问这院子里的大丫头。” 飞云就翻白眼儿:“怎么,你在这儿混了这样久,别和我说你连个大丫头都混不成,可别太丢我的脸了。” 拾月被她说的面红脖子粗:“我怎么丢人了,我又不是来做大丫头的!” 鸣琴正好从另外一边过来,听她二人说这话,禁不住笑道:“她是来做主子来的,可不做那大丫头的活计。” 飞云也不管说话的是谁,眼睛一下子便亮了起来:“竟有此事?!” 第214章 九阴绝脉 拾月被她这话挤兑得闹了个大红脸,忍不住说道:“我几时是来当主子的,可不要污蔑我!” 鸣琴笑眯眯的:“你若不是来当主子的,这院子里头可没人能当主子了,你瞧瞧这些丫头里面哪个可堪大用的?” 飞云在一边听得更加八卦,却偏偏又不知究竟在说什么,急得抓耳挠腮,硬要插进两人中间说道:“什么什么?同我说说到底是什么!” 拾月被她们两个打趣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无奈地说道:“没有那些事,不过是她开玩笑罢了,这妮子嘴贫的很。” 鸣琴捂着嘴笑起来,飞云脸上就露出失望之色:“这般没意思,我还以为我这没出息的大弟子终于晓得往上求富贵了,如今看来还是这般不长进。” 她看了看,又觉得鸣琴是能掌事的人,便求她:“你能让我去住后院吗?我想住在后院。” 鸣琴也奇道:“先生为何要住在后院?后院之中乱七八糟的,是粗使仆役住的所在,过去没得吵吵嚷嚷的。” 飞云满脸压不住的兴奋:“那些不妨事,我就想去住后院。” 拾月那你也是跟着飞云学艺多年,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满肚子坏主意,连忙拉住鸣琴:“你可别听她的,她必是要使什么坏心思的,好好的前院不住,住到后院那等地方去,不是叫自己难受?” 鸣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笑了笑,便看着一边的飞云:“咱们郎君是个刻苦之人,您既然来教我们郎君武艺,那必然是日日都会跟着您,要您来教导的。 您若住在后院,平素里到底隔的是远了些,若郎君传你,你到不得,岂不是叫郎君伤怀?” 她做大丫头多年,自然晓得如何劝人,飞云听了听,也觉得有道理,脸上的兴奋之色稍稍偃旗息鼓了些:“你说的也是。” 可她岂会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的坏心思? 她几乎是要眼冒绿光,迫不及待地说道:“那我平素里可常常往后院去吗?” 鸣琴想起来后院还关着几个人,面上有些犹豫之色:“……这事儿你还是要去亲自请示郎君才是,咱们下面的人,这种事向来是做不得主的。” 飞云想了想,虽是心中急得抓耳挠腮,可是看着鸣琴那温柔娇小的样子,也不好和她多麻烦什么,便点了点头。 夜色便渐渐地深沉起来。 明棠早就去沐浴换了衣裳,飞云做事宜早不宜晚,便当即就在院子里教她最基础的周天运转。 但明棠的身体实在是太弱,即便尝试了一晚上,也不曾感觉到半点真气凝聚。 她在旁边看着,越想越觉得出奇,忍不住喃喃自语道:“真是怪事,来之前大人就吩咐我了,说是小郎君的身子不好,大多数内功恐怕都没什么用处,叮嘱我特意要选一门最容易凝聚真气,强身健体的法子。 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方法了,事半功倍的很,本应该最适合小郎君这样的体虚之人,怎生如今没有半点作用?” 她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了这一会儿,随后便伸出手去:“来,你伸出手来,我看看你的脉象,瞧瞧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棠微微有些迟疑。 她自然知道男女脉象不同,厉害的医者和强盛的武者都能够通过脉象判断一个人的性别,明棠如今身份在此,又怎敢将自己的脉象随意露于人前? 而飞云已经看出她的迟疑,只说道:“我这么多年来,做事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初大人用人情将我换来替小郎君卖命,我自然是已经晓得了小郎君的身份有异,也会帮忙遮掩,郎君不必担心从我这里走漏口风。” 谢不倾手里头的人,大多都有些信誉度。 飞云这话的意思就是已然知道了她是女儿身,并会帮忙遮掩。 明棠想着那谢老贼也不至于拿这样的事情来害她,便坦然露出手腕,让飞云搭一搭她的脉象。 飞云的手一搭上去,就忍不住开始皱眉,摸了半晌的脉象,忍不住说道:“你这是遇着多少仇家,身子怎么这么差劲?” 明棠眨了眨眼睛,说道:“我是早产儿,天生胎里带出来的弱。” 飞云却皱着眉头摇头:“若你只是早产带出来的胎里弱,脉象也不至于如此紊乱,我再细细探探,你先不要说话。” 她沉下心来,静静感知片刻,果然叹气:“你的身子……我当真不知该说什么。” 明棠心中倒没什么波澜,她自小听到的大多数都是关于自己命不久矣的消息,如今一路走来,也活了这十几余年,两辈子也不知与病痛抗争过多少回,早已经看淡了,只是说道:“先生尽管讲就是,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个屁的数,你知道你身上中了什么毒吗?” 飞云自己又是个老顽童似的脾气,一听到这话,便忍不住这般粗鄙之语,口中的话如同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往外冒:“你这身上中的毒可不止一种,除了你现在吃着药在压制的情毒,还有另一种奇毒!你这般体虚,不是什么自小带出来的胎里弱,是从母体里承袭的毒素,你娘也必是因为这毒丧命的。 你晓不晓得你身上的毒素究竟有多少?身为母体的延续,毒性本应该减弱许多,更何况你也养了这十几年,按理来说身上的毒素应该消减许多才是。 却没有想到过了如此多年,你身上竟还有如此深重的毒素,便足以说明当年你的母亲承受的剂量比你的还要大的多——你想想,你身上这点毒素就足以叫你十几年来如此娇弱难堪,你的母亲当时摄入如此大量的毒素,如何可能活下来?” 飞云急得在院子里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打转。 “你身上这绵延最久,也是最为深重难解开的毒素,就是从你母体之中沉袭而来的那一种。也最难解。 这毒我曾经略有耳闻,但确实不知应该如何处理,好在是你这些年都挺过来了,此毒日后对你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只是叫你确实体弱,难以凝聚真气。” “除此之外,你的脉象与寻常人也有不同,不仅仅是因为毒素的影响,你的脉象我瞧着有一些像是九阴绝脉的模样。” 九阴绝脉? 明棠听得这词神乎其神,倒好像自己在听一本志怪小说似的。 飞云见她半点不惊讶,好似全然不在乎自己似的,急得嘴巴都要上火:“你晓不晓得什么叫九阴绝脉,还这般沉得住气?” “我确实不知。” 飞云忍不住打明棠一下,但是手下用力轻轻的,不敢打坏了她。 “九阴绝脉乃是重症之脉,也就是说,就算你并未中毒,如此九阴绝脉也能叫你命不久矣。 九阴绝脉者,子嗣艰难,生命薄弱,大多活不过双十年华。 九阴绝脉者,身上大多缭绕着重重的寒气,你是不是每回月事来时就觉得浑身疼痛,甚至体寒病痛难以行走?” 飞云所言,条条都能够和明棠对上。 明棠也不禁正了神色:“既然如此,我从前也看了许多医者,怎生不曾有医者同我说起过?” 飞云嗤之以鼻:“你看的那些医者,不过就是些大夫,怎么会懂我们江湖上的这些说法?九阴绝脉大多为遗传,你家母亲是不是也常年手脚冰冷,缠绵病榻,尚且芳华之时,便已命丧黄泉?” 她说的这些话与明棠记忆之中的阿母大多对的上,明棠都有些发怔。 她脑海之中一时间嗡嗡的,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飞云尚且还在着急,禁不住地一直叹气:“你就是没有这一身的毒素,一条九阴绝脉在此,恐怕也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不治之症。 纵使今生她如何努力,皆活不过双十之年。 如同当头一棒,如遭雷击,叫明棠脑海之中都一震荡。 她甚至禁不住想,若是如此,老天爷叫她重活一遭,又是为何? 明棠面色有些白,却也不露于人前,只说道:“罢了,便也罢了,” 她脸色如常,只道:“就如此罢,今夜有些倦了,先歇下罢。” 飞云还在想那九阴绝脉的事情,不曾注意到明棠的神情,只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她会想法子的。 明棠神色沉静地走回到自己屋中,推开窗户,便瞧见外头满地的月华。 今夜的天气原本很好,月色动人。 谁却知晓她如坠梦中,再美丽的月色,也难照亮她双十年华之后的岁月。 明棠垂下了眼,总觉得今夜的夜风扰人,她实在疲倦,遂吹了灯,如此睡下。 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梦见驿馆。 梦见自己到驿馆的那一夜里。 那一日着实是北上这一趟里难得的好日子,风平日暖,天色将将暗下来,明家的马车便进了驿馆。 那驿馆的院子里种着一棵老大的丹桂,清香沁人心脾。 鸣琴先下车,伸手来扶明棠下车,却听得外头的官道上马蹄声如擂鼓,细细密密,人数绝对不少。 有一人喝道:“西厂尊驾,闲人回避!” 西厂。 这两个字瞬间杀到明棠耳中。 便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登时吓得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驿馆一下子兵荒马乱,片刻之后立刻恢复了寂静,没人胆敢发出一丝杂音。 那可是西厂! 名震六国,能止小儿夜啼的西厂! 西厂闻名遐迩,除却其为皇室的耳目鹰犬,能先斩后奏、代天子行事外,还因如今西厂的督主九千岁,谢不倾,着实是个叫众人胆寒不已的主儿。 九千岁,差一千便是万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西厂尊驾,极有可能就是那位九千岁,谢不倾。 明府负责来接明棠的侍从仆役闻言,脸上亦有惊惧不安之色。 他们常在京中,自然知道谢不倾比传闻中还要乖戾难言,若是今日当真惹了他不痛快,保不齐要将人命交代在这里——甚至不需要什么不痛快,西厂杀人,什么时候需要缘由? 杀他们,就如碾死几只蝼蚁一般简单。 而明棠的吩咐声打断了他们的惊惧,将他们一下点醒:“挪车马,为尊驾让道。” 明棠的意识便是到了这一刻。 她愣了愣,梦中总不记得现实,晃悠悠地以为自己就在此刻,一下子被被赛入在这驿馆的情形之中——人虽不记得记忆,却还是如今的明棠,早不是被那些刁奴随便糊弄的傻子。 他们平素里很不爱听明棠的话,但今日却觉得她的提醒宛如天籁——若他们还在这傻站下去,厂卫的番子一刀一个,他们谁也别想活着回去。 于是明府的奴仆难得这般一心,顿时开始挪车让道。 也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忽而说道:“郎君体弱,还请先回堂中休息,待奴将车驾归拢齐整,再去堂中伺候郎君。” 这话听着,仿佛很是个贴心的提醒,叫她避开谢不倾。 鸣琴亦有此意,扶着明棠的手,便想引着她往驿馆堂中走去。 她却不曾走动。 她侧耳细细听了马蹄声,目光兴味地在说话的那人脸上一绕,记住了这人黑瘦又寻常的相貌,抿唇一笑,却是后退几步,让出一个足够宽阔的距离,吩咐鸣琴取出软垫来。 她这些日子坐马车坐得浑身酸软,驿馆之中的椅子她坐着都觉得背疼,鸣琴随身带着几个软垫,以作靠垫之用,如今听明棠吩咐,虽有不解,却也立即听话取了。 明棠命她将软垫铺在地上,自己便一扫前襟,竟是个跪姿。 而正是此刻,那马蹄声已经须臾到了驿馆前。 身着飞鱼服的厂卫动作极迅,不过眨眼之间,便将驿馆前后尽数肃清。 便是如此还不够,那厂卫手中捧着一卷猩红锦缎,就这般抛开一抖,那千金难买的锦缎顿时扑在道中,直通驿馆大堂,竟是作了个地毯之用。 一架朱红色的车驾缓缓驶入明棠的视野。 明棠跪下的时候,正瞧见两个番子竟径直跪倒在那车驾边,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挑开了车帘,随后其间的人便踩着两个番子的脊背下了车马。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头一回见这般场面,角落里不知是谁大抽了一口气。 许是这一口气便惹了这位权势滔天的九千岁不喜,都不必他吩咐,已有番子到角落里去捉那人。 第215章 棠棠儿,想不想要? “乱臣贼子,斩。” 谢不倾身后的番子一开口,便是手起刀落,盖棺定论。 那人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这满院的丹桂清香里便混进了血腥气——秋风一吹,那气味便散去了,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 ——至于那人究竟是不是乱臣贼子,谁也难以知晓。 西厂言是,其人便是。 锦缎作毯、活人做凳、弹指杀人,即便是这样一瞬,谢不倾的乖张无度已然可见一斑。 明棠甚惜小命,绝不多看一眼。那位权势滔天的九千岁究竟如何模样,她是一点儿也没瞧见,只是乖巧温驯地跪倒在地,行了跪拜之礼。 而那人极为冷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略略一停。 他那目光极为锐利,仿佛一柄削骨刀,一眼看过来,便好似将明棠整个人劈成数块儿,一一在她的骨头间巡视。 不必他开口询问,就已有番子开口低声为他禀报:“督主,是明家长房嫡长孙,明棠。” 这话似是没引得他甚么兴趣,那目光只是略略停了一停,很快便挪走它处。 一行人渐远,明棠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背上早已汗湿,在他那等雷霆一般的威势下,她亦难抵挡心中的震颤。 等人终于走尽,明棠才僵硬着身子站起来。 她身子不好,站起来便是一歪,鸣琴连忙来扶着她,那一道如刀似的目光又不知从何处落到她的身上。 叫她浑身一凛。 明棠若有所察地往目光来处看去,便瞧见二层窗边,一点朱红衣袍如云一般卷去。 心底就好似被弹拨琴弦的拨片一般,素手一扬,便荡出弯弯涟漪。 “明棠。” 她听见他这声音,亦不知从哪儿听见,拿刀身影分明已经消失在远处,却仍旧如同荡开的涟漪一般随浪而来,一层一层。 如同触及到她心中最深处的坚石一般,水滴石穿。 似乎叫明棠想起来,有人与自己肌骨缠绵,抵足而眠,一声一声喊她的名,要将她留在身边。 是谁…… 明棠不知。 她分明已经站在自己的心扉之外,却裹足不前,不敢往前再进一步,不敢去看那是谁。 明棠忽然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伸手往旁边,下意识去抓那件要抱在怀里才能睡着的狐裘。 却不曾碰到那一件软软的狐裘,只摸了一怀的温软坚硬。 有人将她抱在怀中,将她嵌在自己的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温柔的气息洒在她的发边。 抱着她,沉在一室的温和黑暗里。 他似乎被明棠的动作所惊扰,手下意识的收紧了些,微微有些喑哑的嗓音响起:“怎么了?” 像是鸦羽搔过耳畔,一点点麻痒。 满怀的冷檀香气,是谢不倾。 他几时来了? 明棠浑然不知。 不知怎的,飞云那一句“九阴绝脉”已在耳畔。 她几乎冲口而出一句:“飞云先生告诉你什么了?” 谢不倾似乎困意颇浓,声音之中带着些微微的倦色。 他将人搂得更紧了些,叫二人的气息都缠在一处:“飞云不是本督的部下,只算是个用人情换回来的友人,并不如同其他人一般需要日日向本督汇报。明世子是担心什么秘密又叫她发现了?” 如同往常一般慵懒戏谑,却叫明棠觉得,这般情形,满怀的安静静谧,一室的温柔平缓,日后恐怕也再难见到了。 她并未多言,只是倏忽沉默下来。 谢不倾察觉出她今夜的情绪有些不妥,弹指一挥,将桌案边的灯点了起来,一点微弱的光顿时照亮了周遭的纱帐。 明棠下意识看他,朦朦胧胧的,依稀可见眼前人深邃的眉目轮廓,和那双好似何时都明亮的眼。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将那名贵的丝绸锦缎都蹂躏成一团糟。 谢不倾瞧见她似乎恍然有些不知归处的茫然无模样,心下微微一软,低头在她的额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这般大了,还梦魇?” 他以为她是做了噩梦,吓了醒来。 明棠却还记得方才梦中梦见什么。 她没梦见如同往常一般的噩梦梦魇,只梦见二人当初驿馆的初遇。 却不知是当真如同她梦中一般,谢不倾曾在二楼眺望过她的身影; 亦或是她的梦境悠悠,潜意识里的日思夜想,从她的发梦深处溢出。 可是明棠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垂下眼来,不与他的目光对视,轻轻地应了一句“嗯。” 谢不倾揉乱了她的鬓发,平素里说话夹枪带棒的人,这会子声音之中都似乎带了几分诱哄安抚。 “夜深了,你这两日来回的为着你阿姐的事情奔波,早些休息才是。” 谢不倾这般温声细语地哄她,反倒只叫她心底更为酸软。 她叹气,点了点头。 谢不倾便又将那一点灯火吹去。 但明棠却早已经没了睡意。 她反复地想起,方才满面信心地跟着飞云,欲从她的身上学得强身健体的功夫,甚至也能学一学她的无相神功,却从她的口中听得九阴绝脉的时候。 就在那一刻,她还在满腹希冀地想着前路如何,而一道天堑却忽然斩下,将她那条原本就满路荆棘的前程斩得破碎流离。 明棠已经没有前路了。 她的来路一片漆黑,将来也已然断绝。 这样寂静的夜里,她听见谢不倾轻轻的呼吸声,也听得自己一下比一下更沉下去的心跳。 明棠有那么一刻,脑海之中甚至一片空白。 她什么也不想,只想起周遭夜里,随着春意涌起的淡淡虫鸣; 想起彼时星光月华,如同流泻匹练一般将人笼罩; 想起这屋中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想起当初刚刚抵达上京城之时,怀着满肚子前世里的记忆,誓要将此角的天翻地覆的豪情壮志。 …… 太多太多,而这一切都好似在那一句九阴绝脉之中被击溃得粉碎。 明棠无声地闭上了眼。 她又不知自己究竟心中想着什么,只能顺从着身体的本能,轻轻地依偎在这温暖的怀抱胸膛。 太温暖,甚至叫明棠也生出些不该有的依恋。 就好似那随着春意涌起的淡淡虫鸣; 好似那满院的月华如雪; 好似那天南海北; 好似那九州万象; 亦好似这人的怀中。 一切都将与自己无关。 她彼时何等意气,只觉得自己重来一世,必将叫所有人都付出代价,可如今必要中道崩殂,再也等不到了。 明棠无声地在这夜里合上双眼,却控制不住那摇摇欲坠的泪从眼角落下,悄悄的打湿了他的衣襟。 她知道谢不倾武艺高超,一举一动都能惊扰到他,不敢叫他察觉,甚至不敢颤动一下。 可那泪水总是越淌越多。 伤心? 亦或是不甘心? 明棠鲜少有这般整个脑海都乱乱的时候,已经再难思考这一切,心中一片空白地清醒着。 谢不倾却忽然起了身。 明棠一惊,只怕是自己夜里哭泣惊扰到了他,在夜色里手忙脚乱地擦去眼角的泪水,强撑着说了一句:“刚才做了噩梦,有些睡不着——” 谢不倾却捧着她的脸,将她从榻上扶了起来,细细地将她眼角的泪水吻去:“做个噩梦,怕什么?本督在,什么噩梦也成不了真,哭什么。” 明棠有些怔怔的,原本以为他要斥责于自己,却不想他甚至只是捧着自己的脸,慢慢地哄她。 若是往常,她并不是这样爱哭之人。 只是不知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越是哄她,她眼中的泪反而越多,如同断了线的细碎珍珠,颗颗打在谢不倾的手背上,凉得透骨,又好似撞在他的心里。 明棠几乎是狼狈地哭成一团。 她这般坐着,在周遭的锦被纱帐之中,好似隔绝人间烟火的仙子玄女,叫谢不倾想起幼年听过的那些荒诞故事,像是那被锁在山下的仙子圣母,被天罚永世流泪,永不停歇。 彼时谢不倾只觉得这故事荒谬,又觉得人哭来哭去着实烦人,不如一剑杀了; 而如今人在眼前,他却只满心留着要如何哄她破涕为笑。 谢不倾从未哄过人,也不知究竟要如何才能叫这等娇弱如水的小女郎不再哭泣,好似这过往二十余年,任何事情于他来说都得心应手,唯独这一件能够叫他这般方寸大乱。 他低声问道:“究竟是梦着什么,何故这般哭不停?” 明棠不说话,只摇头。 她甚至连一个像样的由头都再难寻出来,哭得一片狼狈,紧紧地攥着谢不倾的衣袖。 谢不倾没了法子。 “是梦中有什么魑魅魍魉魇着你了?” “还是今日有什么事情不好,叫你这样伤痛?” “是今日在喜乐来里盯着你的探子吓着你了?” “你若不肯说,我怎如何知道你究竟伤怀何事?” “莫哭了,便是不肯说也无妨,我总陪着你。” 谢不倾说得有些乱,到了后来,甚至连平常都挂在嘴边那骄傲自满的“本督”都已经不知道忘到了何处去。 刚刚吹熄了灯火,明棠也看不见谢不倾的脸,可单是这般听着他的声音,明棠却好似也能透过这层层黑暗看见他的脸。 谢不倾的眼平素里着实凉薄,可也曾有看着明棠露出几近温和神情的时候,明棠不受控制地将这双眼与现下放在一处,更觉遗憾。 他在这夜里越是温柔,明棠便越是觉得遗憾。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翻涌的痛; 滚烫的恨; 难以自己的哀伤; 不可停歇的不舍。 种种皆在心里四肢百骸横冲直撞,难以消融。 明棠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 她这些年,什么事情都好似没有想清楚,唯一一件想清楚的事情,便是自己要回明家,为一切报仇。 而如今,这件事情也已然随着“九阴绝脉”穷途末路。 她无路可走,于是恨不得如同飞蛾扑火引火烧身,要在这些烈火之中将自己的痛与恨,遗憾与悲哀不舍,一同燃烧殆尽。 谢不倾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就已主动欺身而上,狼狈又匆忙地去吻他的脖颈下巴。 她想点起他的火。 于是手便笨拙地要去解他的衣襟,不得其法地扯开他的腰封,雪白的手非要探入他的衣裳下边,生疏地游走,企图燃起他的情欲。 谢不倾一时之间有些怔然,就这样一会子,便被明棠几乎扯了个衣裳凌乱,被她骑在身下轻薄。 她不得要领地在他的唇上乱啃,细细碎碎的泪却仍旧滴落在他的面上,融化在两人交融的唇齿间。 谢不倾察觉到她的慌张心碎,虽不知她究竟慌乱心碎在何处,却仍旧由着她发泄一般地在他身上乱作弄,没起半点情欲,却只觉得心疼。 他双手拖着明棠的腰,在她吻下来的时候轻轻回吻,想要这般安抚她的情绪,也不过浅尝辄止,并无更多冒犯。 明棠鲜少在不是酒醉的时候投怀送抱,见谢不倾半点无反应,更觉得挫败。 活不下去,是她的不足,可那身负绝症,是她人力所不能改变之事; 但撩拨不起人,便是她的不成。 这一切,是否亦如同命运讥讽她与天斗无效一样,昭示着她的无能? 明棠不知。 她的泪落得更凶了,手中那本就笨拙的行动也渐渐停下。 谢不倾看着她跨坐在自己的腰腹间,少女茫然无措地大哭起来,心头一点点地塌陷。 她在那里,就是他不知该如何捧在掌心的白月光。 她是薄如蝉翼,见血封喉,要他三尺微命的毒; 更是三更酒醒,沾湿的袖,留他尚在人间的药。 “哭什么?” 谢不倾将她紧紧攥住自己衣襟的手掰开,握到自己的掌心去,与她十指相扣。 明棠哑着嗓音,只长长叹息:“……经年数载,一事无成。” 谢不倾明白了她的意思,是指她不曾撩拨起自己。 他不知她这“一事无成”竟能够从这情事上而起,却不觉得啼笑皆非,只体察她心无定处,从小被流放在外并无亲眷,只能养成这般的性子。 对外强硬,内里却也一片柔软荒芜,稍有不成,从不责怪于人,只责怪自己无能。 谢不倾起身来吻她,手落在她的衣扣上,并未进半步,只是说道:“此事,原本也不必你能成。只要我会,又不需你来如何。” 明棠抽噎的动作微微小了些。 谢不倾便亲她:“今夜还长,你可真要?” 明棠更愣。 他从前,要如何这般,几时问过她的意思? 而如今,从来盛气凌人、随意将人掌控在股掌之中的九千岁,也学会了在她面前俯首称臣,问她的意思。 第216章 谢不倾掐着她的腰压出一圈儿的红痕 明棠垂眸下来,看着谢不倾那双苍白而精致的手就落在她的衣扣上。 进一步,便是旖旎春鸣,交颈缠绵; 退一步,也可偃旗息鼓,再度安眠。 全在她手,任她选择。 那是她从未受过的尊重。 明棠两世,前世里沦落风尘,辗转异乡,纵使最终靠着在金宫之中学来的一身本领在南陈混了个从龙之功,也未必当真受过尊重; 今世里,重回上京,因在暗中埋局谋线蛰伏,伏低做小,人前也未必能得几分薄面。 而这位初初相见,便威逼利诱着她献身的九千岁,而今却拉着她的手,与她紧紧十指相扣,问她,她要还是不要。 明棠眼睛一眨,又滚下泪来。 她当真要么? 一时之间似乎不曾想清楚,谢不倾也不如同从前一般压着她强要,只是摩挲着她的发顶,轻轻地啄吻她的脸颊:“皆在你。” 明棠的手还压在他的腰腹间,微微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谢不倾见她似有退却之意,却也不着恼遗憾,只是欲将她从自己身上抱下来:“若是不要,这会子歇着便是,明儿我没甚大事,只陪着你料理你院子里这些乱糟糟的事物,可好?” 明棠的手,这会子却还是探入他早已经被轻薄得十分凌乱的衣襟。 她脸颊有些滚烫,还未褪下去的哀愁与一下子窜起来的不甘糅合在一起,驱使得她心中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天要她死,早已不只这一回。 纵使死也死罢,也不应留下憾事,才不枉在这人世间走一遭! 纵使这天要她死在今儿夜里,至少在这一件事上,她也值当,死而无憾了! 她是心甘情愿,与从前喝醉酒时被谢不倾半骗半哄着共赴极乐不同,明棠似乎从未有这样一刻,不计前因后果地,全心全意地投入这一场情事。 “我要你。” 明棠才哭过,嗓音软糯沙哑,谢不倾在黑暗之中的衣料摩挲沙沙声中听得分明,却犹有些不敢置信。 她当真愿意? 而明棠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口咬在他的胸肌上:“我说,谢不倾,至少今夜,我要你!” 谢不倾终于听得分明。 他那往日里都平静无波的黑瞳底,此刻如同骤然落入了一池的星火,银光碎碎,熠熠分明。 “明棠,这是你说的,自别后悔。” “我明棠所言,一言九鼎,从不后悔。” 谢不倾便解开了明棠的发。 她今日睡得急,马尾也不曾散开,只是这般睡了,谢不倾此刻便伸手便抽去了她固定发丝的木簪,任由那一头青丝如瀑般垂下。 她那才哭过,沾了梨花带雨的芙蓉面,便在这一头墨发之中,盈盈不可一捧。 明棠却也不甘示弱。 她含着一股子劲与气,伸手去解谢不倾松松散散挽起的发带。 两人的发一下子交缠在一处,而谢不倾倾身而下,长指插入她的发丝间,牢牢地将她按自己自己,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嵌入自己的胸膛。 谢不倾炽热的唇便烙印在她的琼口之上。 辗转反侧,勾动她的软舌与贝齿,好似要将她的气都吞入自己的腹中; 明棠被吮得舌根都发麻,两人的衣裳早已经解开散落得不成模样,滚烫细腻的肌肤贴在一处,如同沾湿的绸缎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欲念与理智,前者飞升,后者坠落。 她从未像这样一刻,不再避开唇齿相接时炸响在心中的雷动心跳声,只凭借着那一股子气,迎着谢不倾而上,卷入他的漩涡之中,与他紧紧交缠。 唇角都被吮得破皮,明棠好似发了狠的小兽,手也缠上他的脖颈,几乎将自己整个人都投入他的怀中。 一点点淡淡的血腥气,反而激得人如同见了血的兽,谁也不肯让着谁,好似非要在这一吻之中占个上风。 谢不倾的手,自她柔嫩的肩胛渐渐而下。 处处点火燎原。 明棠被他轻拢慢捻的动作弹拨地颤抖,如同含苞欲放的花蕾,却仍旧要维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竟学着谢不倾的动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可掌下的肌骨无一处不韧而坚硬,明棠与他相触,更觉得自己如同卷入他山川大河之中的一叶扁舟。 弄到狠时,她压着嗓子,憋着哭吟,也要一口咬在他的左侧胸膛。 直到好似在唇齿间尝到了血气,她才松口。 肌骨下,正是他灼灼跳动的心。 “谢不倾,不许忘了我。” 明棠感知到那一颗心的跳动,禁不住无声地叹息。 但她又想,她如蟪蛄不知春秋,日后恐怕也不知能活到什么岁月,谢不倾忘了也好,不必将她这般转瞬即逝的蒲草念在心里。 而谢不倾却好似察觉到她心中所想,他捧着明棠的脸儿,一面将她重新压在身下,一面深深吻她,在唇齿银丝交缠间念她:“明棠,事到如今,你一辈子也只能在我身边。” 明棠不知怎的,只觉得脑海之中轻轻一嗡。 “为何?” 明棠气喘吁吁,却仍旧要坚持问他。 他于巷道迷踪之中驻足扣门,一探究竟,却在她紧紧贴在自己胸膛的耳边轻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哪一处不是我的——你,只应当在我身边。” 那一瞬,火更是燎原而起。 心随意动,意随情动,她早已经有些难耐。 若是往常,明棠知羞,自然不肯反应; 而到了今夜,像是在坠落深渊前的最后一点空悬,明棠只想顺应一切,不留遗憾。 她一把握住了谢不倾的大掌,引着他而走。 谢不倾却反手扣住她娇小的手,以另外一只手抚弄着她的小腿,压在自己的腰侧。 情如潮,欲如火。 谢不倾也已有察觉。 她比从前任何一回都要坦诚,并未掩藏自己心中的一分一毫,只顺应着一切,要同他缠绵沉沦。 “莫急。” “太急,总是要伤人。” 谢不倾的语气,分明还是那样不疾不徐。 可明棠却显然瞧见,他额头滑落的那一大滴汗珠。 谁急,倒也不一定。 明棠一双猫瞳如媚,手被谢不倾制住,竟仰头去吻谢不倾心口方才被她咬出来的那一圈血痕。 她的气力不过那么点儿,咬出来的一圈儿牙印也不深,不过只是一点儿细细的血丝溢出,而她柔软湿润的唇舌就在心口处蜻蜓点水似的掠过,而隐在贝齿后的软舌,又时不时勾弄下他胸膛的血丝,卷入口中。 红润润的唇上一点儿血丝,倒如同点染的口脂一般。 水光靡靡,而明棠便迎着谢不倾越来越热的视线,轻轻舔去唇上的血丝。 “谢不倾,你再是如此柳下惠,算上彼时宫中那几回,便是第三回了。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明棠在挑衅他。 就像是当年两人在城门口初遇之时。 明棠被他吓得咬得嘴唇出了血,而他却用长指一揉,将那点儿血丝勾进他的口中。 今时今日,却成了这小狐狸以九尾都勾着他,吃着他的指他的血,要将他拉入极乐地狱。 明棠的腿缠在了他的腿上,轻轻踩着他的脚背,仰着眼儿看他。 谢不倾在暗中可视物,只看她如同满身绯色的妖魅,这一刻,几乎要将他的魂魄都吸入她的眼中。 便是地狱又如何? 若有明棠,便是极乐。 谢不倾轻笑一声,再不压着自己胸膛之中的粗喘。 “回回也不见你讨得什么好处去,小废物。” 医嘱犹在耳边,但谢不倾却多了去了的别的法子给她快慰。 明棠要的厉害,他却不肯轻易给,给得慢吞,半晌不得一点爽快。 她总是不如谢不倾克制隐忍,再是耐着满腔的迫不及待,却仍旧从她抓着谢不倾汗湿的衣襟的手,那越来越紧的指节上可见一斑。 “谢……谢不倾,你!”明棠怒瞪于他。 谢不倾亦是满目的晦暗,而他却只是这般看着明棠,挑眉轻笑:“我又如何了?” 明棠气结:“你分明——分明知道!” 谢老贼的面皮却向来极厚。 他不温不火的,在这一夜分明比从前汹涌不知多少的情潮之中格外游刃有余,将明棠好似那搓圆揉扁的糍粑,被他架在火上烤,半点儿也不曾给一个痛快。 她的身子早已经记得谢不倾翻手云覆手雨的滋味,回回蚀骨欢愉; 而如今这般七上八下,几乎将她浑身的痒都勾了出来,叫嚣着不痛快。 谢不倾只道:“我不知道。棠棠儿总是藏着那样多的事情,今日不告诉我这个,明日不告诉我那个,我哪一件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这一件?” 明棠气的要踢他,他却忽然大发慈悲了几下,解了馋。 明棠一下子抓紧了他的衣襟,可将将摸到极乐的门廓,却又被慢下来的步调勾得愈发急躁。 谢不倾看出她越来越红的面颊,轻声逗她:“怎么了,这样的事情,倒也生气?” 明棠几乎要气的冷笑:“是不应当生气,谢大督主光风霁月,自然不知道。” 她今夜情绪大起大落,这会子也有了脾气同他闹一闹,竟当真敢去推开他,要躲开他的动作:“你不成,便是我自己也成。” 谢不倾的凤眸闻言便眯了起来。 如今这小狐狸崽子,当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 她也敢说? 谢不倾便当真抽了手袖手旁观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自然是明世子请。” 明棠有些发躁,却不知该如何。 但知晓谢不倾只等着她去求他,纵使她是半点不会,却也牙一咬心一横——人固然是有不会之事,但比起求那谢狗,求人不如求己! 总归她今夜面子里子皆不要了,就是不想这谢狗子占上风。 她便当真要自己伸手。 谢不倾见她咬着牙能做到这等份上,着实是没了脾气。 她没轻没重的,今儿夜里也不知道憋着哪儿来的气。 要是真纵着她,她怕是要造反,伤了自己也不知晓。 谢大督主几辈子不曾服过软,说出口的话也从不食言——而如今,他方才才这般施施然地同明棠说她请自便,这会子便瞬间吞回自己口中,实在有些气急败坏了: “不准!你是当真不知上下,在本督面前要造反?” 谢不倾压着她的耳廓,掐着她的腰压出一圈儿的红痕。 那些什么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如今皆成了谢大督主吞回去的食言而肥。 窗外的月华仍旧洒了一地,只是方才多多少少有些凄凉冷清,如今却好似越发低垂,如同被人摘下柳梢,拢入怀中的月亮。 一夜交融。 明棠在累极了沉沉睡过去之后,于深梦中拨开云雾,往自己心中难见真容的最深处走去。 她先前还在自己的心门外裹足不前,不愿去碰其中的真相。 而如今她却还未走到自己的心门前,有人灼灼如妖,红衣墨发,缠着她的情与她的欲,一同坠落满地月华,朝她而来。 是——谢不倾? 是——谢不倾! 是——谢不倾。 他在她的心中深处站着,无声地望着她,看着明棠呆呆地立在原处不知该如何动作的模样,便一步步向她走来。 是谢不倾。 明棠好似并无什么意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兴许是从驿馆纠缠那一夜起,或是马车前被迫求他垂怜起,再或者是后来的每一次相见相处起——明棠的眼里,便有了那一抹朱红欲飞的身影。 她清醒时从不敢正视,在绝望疯魔之后,在倦怠极了的梦境里,才终于由得自己轻叩心扉,窥见那不知何时便已经在她心上身侧的人。 即便也许梦醒时,她又不敢再见观音。 但明棠已然知晓,她荒芜的心上原里,已然有了新的愿景。 即便被天不假年雨打风吹去,即便被九阴绝脉牢牢束缚紧,她也已经窥见心意。 梦中缠绵,一夜疲累,天将要亮时,谢不倾便已起身。 他垂眸看着乖巧安静蜷缩在床榻上的明棠,眼底尽是不曾察觉到的温软。 若是往常,他只顺着自己的心意,想着她这样乱糟糟地睡一夜,醒来又觉得不适; 可如今,他甚至去思索,若是如今抱她前去洗漱,是否又要吵扰到她休憩。 如此小事,竟也进退两难,叫堂堂谢大督主,左右为难。 第217章 谢不倾,是当真动了心。 谢不倾又想,横竖昨夜睡前他也替明棠清理一回了,不差这一会子,非要扰人清梦。 于是最终,他又和衣而卧,躺回了明棠身边。 潇湘阁总是安静,外头能听见啾啾的鸟鸣声,一点点,不近不远,捎带着春意而来。 上京城冬日酷寒,候鸟南飞,等到来年开春,才有鸟儿渐渐回返。 如今这鸟儿正啾啾,便是上京城的春日真正要开始了。 明棠昨夜,哭也哭了,累也累着了,一整夜极为消耗体力,这时候还沉沉睡着,眼睫在她凝白的小脸儿上投下一层阴影。 谢不倾便静静地看她的睡颜。 倒也不是第一回看她的睡颜,可瞧着她的模样,谢不倾总觉得看不够。 渐渐地,外头的鸟儿被惊飞了,有点儿窸窸窣窣的声音。 谢不倾的耳力超群,便听见了人说话的声音,是飞云在同鸣琴说话。 “小丫头,小郎君起了没有?” 这是飞云,大剌剌的,永远都是那般没心没肺。 鸣琴的声音温柔许多:“还睡着,不曾起来。” 飞云就要说了:“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要练功的,错过了这练功的好时辰,一日都不能懈怠!” 鸣琴自然知道屋子里头昨夜如何春色无边,这时候没起来也是正常,便软声劝飞云:“主子昨儿有些疲累,她身子不好,便叫她多睡一会儿。” 飞云却是一根筋的脑子,她是不依的,还是要说:“就是身子不好,才要起来多多修炼,不修炼怎会好?如今虽然不能修炼功法,日后却也未必没有修炼的法子,练习些基本功也能强身健体。” “虽然不能修炼”? 谢不倾原本不大在意,听到这里,却忽然想起来昨儿夜里明棠的情绪总是不对。 起初他原以为明棠是梦魇吓着了,后来瞧着又不像,却没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想起来她迷迷糊糊醒过来,瞧见自己在身侧,第一句话是“飞云同你说什么了”,谢不倾便有了些体悟。 飞云还在外头同鸣琴争执着,鸣琴好脾气地劝她,飞云却软硬不吃,见鸣琴不让她这个师傅进去,她倒有些憋不住的火大。 她的声音正要越来越高,便听得另一道声音传过来:“吵嚷什么。” 谢不倾衣冠整齐,只是不如同平素里一般穿的那般死板正经。 身上的淡色寝衣外头随意罩了一件大氅,头发有些松松地挽着,很是懒散。 飞云第一眼看他,下意识地将方才拉高的声音压了下去,先同他见礼:“谢大人。” 然后她才发觉谢不倾身上的衣着,面上马上有了些八卦之色,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大人……昨夜宿在此处?” 飞云是知道明棠女郎身份的,谢不倾如今立在这儿,也似是没有瞒她的意思,飞云顿时脑海之中闪过不知多少乱七八糟的猜想,一下子满肚子都是各色绯闻。 她下意识第一句话就是:“难怪小郎君还是……” 谢不倾早知道飞云处处都好,就是这张嘴实在口无遮拦,眉头一拧,便含着几分冰霜之色打断了她:“飞云,慎言,祸从口出。” 飞云这才顿时从那些八卦之中回过神来,将那一句“难怪小郎君还是处子之身”吞回喉头一半。 她不敢说了,有些唯唯诺诺地站在一边,束手束脚。 鸣琴知道这飞云是谢不倾寻过来的,这会儿也不需要自己再站在这儿说事了,便远远地退到一边去。 她最是知情识趣,不会叫人有半分难堪。 有个和鸣琴平素里关系尚可的二等丫头正在一边偏僻处修剪花枝,见鸣琴悄悄地退过来了,忍不住叹气:“还是鸣琴姐姐贤惠,做事情总能想得周全。” 她这般拍马屁,又不忘添上一句:“拾月姐姐虽好,但还是鸣琴姐姐贤惠,堪为贤内助。” 她以为这话能讨得鸣琴欢心,却见鸣琴眉头一皱,斥责道:“到底一个个是谁纵得你们在地下讨论这些没油没盐的东西?我与拾月各有长处,皆是一心为小郎做事,勤勤恳恳,而非争那些东西。你们若是嘴上再没有个把门的,前头卖出去那几个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那小丫头原以为自己这般嘴甜,能讨几句好听的,若能讨点赏赐就再好不过,却没想会得了鸣琴这一顿斥责。 她再不敢说,灰溜溜地拿着小剪子到一边去剪花枝了。 鸣琴远远看着谢不倾与飞云说话,越看越觉得眼前模糊。 她再揉揉眼睛,又是一眼的血红。 鸣琴小心地拿着手帕子将眼角溢出的血丝擦去了,若无其事地收到怀中,只想是不是自己这几日夜里没有一夜能够安睡,总是睁着眼睛到天明,伤了眼了。 总是如此也不行,总要寻大夫看看才是。 而那边,谢不倾已然从飞云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一时出神,终于知晓昨夜明棠为何会如此反常。 天意弄人,造化不修,她一心坚韧向上,却全无半点助力,挣扎至今,又逢这等打击。 她再是坚忍,也总还是个年纪小小的凡人,如何能不崩溃? 而飞云看不透他的意思,见谢不倾主动问起明棠的事情,还挤眉弄眼地问他:“谢大人对这位小‘郎君’,可是当真动了心思了?” 谢不倾不答。 飞云知道自己套不出谢不倾的话,便惋惜地叹气:“她玲珑剔透,学什么都快,只可惜了这般身子,活不了太……” 谢不倾便沉着嗓音打断她:“不会。” 飞云惊诧地看着他:“谢大人难道有什么解开九阴绝脉的法子?” 谢不倾并不言语。 实则,他眼下并无。 但听着飞云说起明棠可惜,活不了太久,他心中便下意识地打断,只怕听到后头更可怕的话。 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一团。 飞云在功夫和教人上确实极有一手,可她却难以体察旁人的感情,见谢不倾如此,还是摇头:“九阴绝脉,尚无解决之法,若有此法,当年……” 谢不倾不再听了。 “此话,你只得说此一遍,不必再说了。她身负九阴绝脉之事,也不必说与旁人知晓。” 谢不倾垂下的眼中漏出阴郁的戾气,只叫飞云先回去歇着。 飞云终于察觉到他的沉郁,不敢多说,只能快步走了。 拾月才从外头回来,碰见眉头紧锁的飞云,问起何事。 飞云得了谢不倾的令,不敢多说九阴绝脉的事,只摇头叹气。 拾月鲜少见这老顽童一般的师傅露出这般神色,连声地追问她。 她被缠得没法,只随意抛个旁的事情出来:“我是在想,你主子,是当真对那小郎君动心了。” 拾月却满脸的莫名其妙:“此事如此显而易见,师傅你才知晓?” 飞云只呆呆地摇头。 她这些年一心醉心武学,在许多功夫上确实已经登峰造极,只是牵扯到感情之事时,于己也好,于旁人也罢,总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从未看清过。 她只记得自己当年初遇谢不倾时,他便已经是现在这副冷硬不吃、毫无软肋的模样,仿佛终其一生断情绝爱,身边连半个蓝颜红粉都无。 却如今,连如此迟钝的飞云,都已经察觉出这位谢大人与从前截然不同。 他的心心念念,已然与那位九阴绝脉的小郎君连在一处。 拾月还要取笑于她,飞云却肃然道:“小郎君这几日身子不适,不便学艺,我也教不得她,便先出府一趟,寻些东西。” 拾月鲜少见她如此正经的模样,大为惊奇:“什么正事儿,能叫师傅您亲自去做。” 飞云便已经走了:“与你没甚干系,你照顾好小郎君就是。” 她的易容便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嬷嬷,如此光明正大地往外走,没半个明府府邸的人察觉到不对,压根无人拦着她。 她步履匆匆,这回也是当真急了。 飞云欠谢不倾的恩情良多,纵使她一生都嘻嘻哈哈不正经,如今既已得知谢不倾如此上心,她也得将九阴绝脉一事放在最先,以筹恩情。 而谢不倾面色沉静地将飞云打发走了,回到屋中,看着明棠睡梦之中犹皱着眉头的模样,禁不住将手覆在她紧皱的眉心。 但眉心皱,推不平。 亦如同那解不开的九阴绝脉。 谢不倾年少时也曾仗剑走江湖,对此极有耳闻。 九阴绝脉,并非什么寻常病症,便是在能人辈出的江湖之中,此体质亦为绝症,难有解法。 谢不倾便看着明棠脆弱如琉璃一般的模样,有些怔然地回不过神来。 明棠只是想好好活下去,这又有何错处? 他从不问天意神明,如今去也禁不住怪怼,只想天意为何如此? 谢不倾又想起来,周家为让周时意不嫁明棠,杜撰出一个什么仙童下凡的传说来,只说怕她被神仙收回去云云。 此前他从不信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而时至今日,谢不倾却觉得,明棠才恐怕正是那从仙人身边逃下凡间来的仙童玉女。 他周家上下和睦,周时意父母疼惜,兄友弟恭,姊妹和睦,没有半点亲缘浅薄的样子; 而明棠自幼父母病逝,为家族不容,甚至被驱赶至乡下,孤苦流离至今,步步如履薄冰,好不容易谋划至此,只待开春水到渠成,却又被命运开了个这般大的玩笑。 她定是下凡来历劫的,如今受的苦圆满了,便尝不得一点儿甜,要被收回天上去了。 第218章 有他在,便会为她倾尽全力。 谢不倾时至今日,似乎才明白天人永隔是何含义。 他过往这些年,从未觉得世事如此难料,不知有事情这般难解。 谢不倾复又轻轻地握住了明棠的手。 好似触碰到她的体温,才能够当真察觉到她尚在自己身边,还未离去。 她的手腕细瘦,入京这样久,好似也没有长半两肉,可怜巴巴的。 就好似明棠过往这些年一样,再如何挤一挤,似乎也榨不出半点儿的甜。 谢不倾将她的手团在掌心,垂下眼来,只觉得有些黯然。 他在明棠的身侧静坐许久,头一回生出如此怅然不舍之感。 他半点儿也舍不得,当真舍不得,空着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紧握成一团,连指节都发白。 而明棠却不知这些。 她大抵睡得有些不安稳,翻了个身,正好扑到了谢不倾的膝边。 似是察觉到有人在身侧,她有些迷迷糊糊地醒了片刻,瞧见是谢不倾,便下意识地攥紧了他半片衣角,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呓语,便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即便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谢不倾的心头仍旧软得一塌糊涂。 她明棠于天于地,有哪里做得半分不对,又是浑身毒素,又是九阴绝脉? 是宿命注定,活该如此? 不,就算如此,他谢不倾也偏不信命。 当年他能活着从乱葬岗走出来,寻到谢家,是他不信命; 后来从谢家离开,踏入江湖翻涌,从十九流下三滥走到今日权倾朝野,他亦从未有一日信过命。 他握着明棠的手,珍而重之地与她十指相扣。 便是与天抢人,那又如何? 有他在,便会为她倾尽全力。 明棠醒过来的时候,早已经日上三竿。 谢不倾已然离去了,鸣琴正在她的榻边守着。 明棠不知为何,没看见谢不倾,只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下意识地问起鸣琴:“九千岁去了何处?” 鸣琴摇头:“大抵是有些什么事情,方才急匆匆走了。” 明棠随意看了一眼屋中的沙漏,知晓此刻已然很晚了,一面从榻上起来,一面随口问道:“怎么不喊我起来?” 鸣琴唇边一点点淡笑:“大人说叫小郎多休息一会儿,莫要着急喊你。” 她伺候明棠穿衣洗漱,又端来早就温好的鸡丝粥,体贴周到。 明棠这时候才渐渐清醒过来,又想起那所谓的九阴绝脉。 昨夜如此,这话便如同大山一般,压得她喘都喘不过气来; 虽是浪荡一夜,她也尽力开解于己,此时心中有些闷闷的,吃那鸡丝粥也打不起精神来。 正萎靡困顿着,便瞧见鸣琴衣袖里露出来的一角丝帕,沾着点儿淡淡的血丝。 明棠顿时伸手去抽那条手帕子,瞧见上头新新旧旧的血痕,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伤着哪里了?” 鸣琴默了一会儿,竟不大肯说的样子。 她与明棠自小无话不谈,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明棠,鲜少有这般闷着不开口的时候。 明棠从小视她如亲姊一般,便将手帕先放在一边,关切地拉着她的手到身边来,问道:“是怎么了,竟连我也不肯说了。” 鸣琴垂下眼来,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的样子,最终只是叹气:“没事。” 明棠看出她情绪有些低落,便软声去劝她:“琴姊同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若是伤着了,我也好请个大夫替你看看。” 她自个儿还身负着九阴绝脉,可明棠总是念着自己人多一些,眉目之间尽是关切。 鸣琴见她模样,心中微微一动,正要开口,便听见拾月满脸喜色地边说边进屋来:“郎君,您先前吩咐查人的事情,大有进展!” 拾月进来,鸣琴的头便愈发低了下去。 明棠察觉到鸣琴的情绪恐怕与拾月有关,心中一定,应了一声没多问,只叫拾月去外头悄悄请个大夫进府。 待拾月走了,明棠才低声问她:“是同拾月生了什么嫌隙不成?从前不见你这样。” 鸣琴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没有的事。” 明棠却最了解她,鸣琴嘴硬心软,越是不肯说就越是在意,只是不知道什么事情叫她这样伤心。 鸣琴的性子要强,一味逼着她说,她恐怕也不肯,还要伤了两人情分,便暂且将此事按下,一会儿私下里喊使女们再问,先等大夫过来。 明棠挑拣了些别的事情同她说,宽慰她一二,拾月很快就从外头请了个大夫过来。 那大夫来的路上就已经接了拾月的赏钱,知道高门大户里的东西看了也不能乱说乱问,嘴巴严实得很,见是要给郎君院子里的貌美使女看诊,面上也不露分毫困惑不耐,细细替鸣琴摸脉。 明棠便在一侧悄声问拾月,这大夫擅长治疗什么,是否老实可靠。 拾月便说起这人定期给大长公主府上看诊,是可靠的,明棠才放下心来。 小老头儿看了一会儿鸣琴的脉象,便说她脉象有些沉,应当有些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眼疾,少时不显,如今年岁渐大便显现出来,需要好好养着。 说着,小老头儿便捻着胡子开了几张药方子,又看一眼鸣琴,才说道:“你近日忧思过度,夜里常泣涕流泪,更为伤眼,平素里要顾着些情绪,多开怀,少流泪。” 常常哭泣? 明棠深知鸣琴并非爱哭之人,下意识看着她,目光中隐含几分忧虑。 鸣琴愣住了,半晌才有些惭愧地点头:“是奴婢给郎君添麻烦了。” 大夫摇摇头:“眼疾能治,心病还须心药医。” 说着,便背起药箱想走。 明棠付了诊金与赏钱,让拾月送大夫出去,自己便坐到鸣琴的身边去。 鸣琴怕极了明棠问起自己为何哭泣,她心思柔软善良,只怪自己太过忧愁,日日都在忧思明棠不再重视自己;又怪自己心肠狭窄,老因此迁怒拾月,险些又掉下泪来。 却不想明棠只是说道:“我方才看了那药方子,里头有黄连,分量可不小。我琴姊怕苦,我便将我阿娘当年酿的椴蜜分给你一半兑药喝,可不许不喝药,我日日都盯着琴姊喝药。” 鸣琴惊了一刹,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酸涩。 高兴的是,明棠并未与她生分,还是如同从前一般记挂着她; 酸涩的是,总是她自个儿作茧自缚,害得明棠要将当年夫人留下的蜜也分给她喝,她怎么配? 却不想明棠道:“东西不过死物耳,我身边的人才更重要些。” 鸣琴闻言,眼睛一酸,又要流下泪来。 明棠就打断她:“喏喏喏,不许哭不许哭,我可记得我琴姊从前可不是这样的爱哭鬼。” 鸣琴便忍住泪,笑着说道:“好,奴婢不哭。” 明棠同她撒娇,说要吃她做的梨花酥,鸣琴得了明棠亲自吩咐的事情做,心里反而高兴起来,擦了一把眼角,高高兴兴去小厨房了。 明棠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才渐渐隐下去,冷着脸命人叫了两个丫头进来。 那几个丫头平常都是在外头洒扫伺候的,从没进过明棠的内院,战战兢兢的,不敢多看。 明棠打先就问她们,那一日被发卖出去的两个使女,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惹了鸣琴与拾月——那一日她到的时候,那几个丫头都只顾着求饶,鸣琴与拾月皆语焉不详,明棠便也没太将院子里的琐碎事放在心上。 但若要知晓鸣琴究竟有何心病,问鸣琴与拾月恐怕问不个所以然来,还不如从她朝夕相处的这些丫头里下手,消息来的更快更准。 明棠平常都是温声细语的,如今冷下脸来,极有威慑力,吓得两个丫头一下子跪倒下来,将事情说了个完全。 待听得那两个丫头是在背后议论,说起拾月比鸣琴更为受宠,却被鸣琴听了个正着。 鸣琴斥她们长舌多嘴,要罚她们,她们就吵嚷起来,引得拾月出来,后来便更是乱糟,吵得明棠也从书房里出来,后来就被发卖出去了。 明棠略一思忖,已然猜到几分鸣琴的心结。 她又令那几个丫头把平素里下人们闲谈的话皆说出来,丫头们也不敢隐瞒,倒豆子一样说了个遍。 明棠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人私下里常常将鸣琴与拾月比较,不是捧这个便是踩那个。 如此话语既出,便必定会到人耳中,鸣琴面上看着活泼,实则细腻敏感。 若无人说,她恐怕也不会去想那些; 但有这样多人常常说,再加上明棠感激鸣琴当年在乡下跟着自己辛苦,上京以来几乎不曾让鸣琴做事; 而她如今所谋划的大多需要有功夫的拾月替她去做,鸣琴在院子便常显得无所事事,也难保她心中会觉得自己日渐被冷落,不受重视。 便是圣人听得这样的话,恐怕也要多心,觉得明棠忘了当年相依相伴的情谊,冷落轻视于她。 明棠想了个全乎,便先将这几个丫头打发下去。 那几个丫头提心吊胆的,总觉得要出事,果然才刚出内院不久,上头的吩咐便下来了。 全院子的使女,嚼过舌头的,尽数发卖,一个不留。 第219章 不厚此薄彼 上回还是拾月与鸣琴办的事儿,这一回,便是明棠亲自下的令。 鸣琴还在小厨房里头做梨花酥,并不知道外头明棠已经让拾月去喊了牙婆过来,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将院子里的使女几乎全点了出来。 她院子里头的使女,多多少少都嚼过舌头,明棠连眼神都懒怠多给一个,一溜儿就全将她们发卖了。 拾月见今日来收使女的牙婆不是先前那个,顺嘴问了一句。 那牙婆也是个聪明人儿,知道这回自己收了这一打水灵年轻的使女是自个儿赚大了,拾月问她,她也就如实答了,半点儿没隐瞒: “她不走运,那一日回去之后,住的院子里头不知道怎么走水了,人亦活生生烧死在里头,连院子里头买回来的几个小丫头也烧死了。当真是可惜,那都是费了大力气调教的……” 她说了几句,见明棠的视线飘了过来,被这小郎君没有半点儿笑意的目光一落,顿觉浑身发凉,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说。 “这两日你多注意些,找些聪明听话的来,最好是少说话多做事那一类的,我们郎君喜静,不喜欢聒噪多舌的,也不必容貌太艳丽。” 拾月叮嘱她。 那牙婆一见明棠院子里头空落落的,缺了不知多少人,心中一合计数额,脸上的笑容都快咧到后耳根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她欢欢喜喜地带着那一大群的使女走了,拾月望着一下子空荡荡下来的庭院,忍不住叹气:“这些人,这样好的活计不好好做,非要嚼那些没用的舌头,反惹得自己被赶出去。” 拾月并不知晓其中细节,只是叹息。 明棠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发卖她们?” 拾月点点头,又摇摇头:“自然是她们不听话了,至于个中如何,我确实不知。” 明棠知晓拾月脾性,敞亮耿直,便也不瞒她,只道:“院中人常在下头议论你与鸣琴,因你身负武艺,我依仗你多些,这些人便在下头聒噪,拜高踩低,引得鸣琴伤怀多思。我最看重身边人,你与鸣琴我皆十分重视,不愿见你二人因此起这些嫌隙,更不愿鸣琴因此日日流泪,这才发卖众人。” 拾月哑然。 她先前想,许是院子里头的这些人做事不尽心惹了明棠不痛快才被赶出去,却不想竟是这般原因。 她有时候也听过那些话,只是她事多繁忙,性子也大咧咧的,懒怠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却没想到鸣琴会因此如此伤怀。 而明棠一知晓如此缘故,便将人直接打发了出去。 能为一奴仆,就算是从小相依相伴到如今的奴仆,上京城的士族之中也鲜少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她当初打算跟着明棠,果然不曾跟错。 拾月半晌才点头:“是郎君思虑周全。” 说着,她又懊恼地叹气:“不仅仅是那些使女该死,属下自身亦想的太短。 那一日鸣琴惩治那两个多嘴的丫头,我还跑上去多嘴,叫她心肠要硬一些,别给她们太多好脸色。 彼时属下心里想得没有那样多,只是想着她脾气太软和,那些刁奴就总是吃得消她,没想到引得她一句叫属下管着院子。 属下当时没反应过来,现在想想,那话实在是太蠢,定是引得她伤心,叫她觉得属下又得了郎君的宠信,又要来指点她的事情,得了便宜还卖乖,是我的不是。 属下平素里只会武艺,竟未曾想过自己的话如何伤人。” 明棠摇摇头:“与你没甚干系。” 她垂下眼来,面上少有地露出些颓唐疲惫之色:“我上京以来,日日夜夜皆想着那些谋划运筹,反倒忽略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 琴姊性情瞧着泼辣,实则细腻多思,一心一意为我。我虽没有冷落她的心思,却实在不曾多考虑她在院中看着我日日忙碌却不用她的苦楚,是我不曾思虑周全,同你没甚干系。” “怎会?” 鸣琴的声音从二人身后忽然传来。 她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碟子梨花酥,面上似哭似笑的,红了眼眶:“分明是我自己想的太多,同你吃这些没油没盐的飞醋,逼得自己到这个地步。” “琴姊自小带我长大,乃是我身边的至亲之人。” “你亦一样。你待我至诚至忠,我心中亦感念非常。” 明棠便侧身看她:“我院子里头,于内依仗鸣琴,于外便多有劳烦于你。你与她各有所长,我从未有过厚此薄彼的心思。今日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苛责你,只是想你二人莫生嫌隙。” 处理了院子里头的事情,明棠往院子里头走,便觉得一阵胸闷气短。 她往日里只觉得是自己身子太弱,如今便知道,是拿九阴绝脉作祟,她没有一日能好。 想起此事,她又只觉得疲累,只睡了下去。 于是又如此反复,再回到驿馆那一夜里。 接着谢不倾在楼上看她,她又回了驿馆中央。 方才那人开口,她心中便是一哂。 她从不信明府的人对她有什么好意,这话说得确实体贴,但正是体贴,她才丁点不信。 明棠上辈子虽不曾与谢不倾打交道,却知道谢不倾的许多怪癖,其中一项,便是不许人背对于己。传言其人微末时屡遭轻贱,故而如今起势,绝不允旁人看轻自己,若是无故背对于他,恐怕落得个人首分离的下场。 方才她侧耳听声,正是判断西厂人马大抵要多久过来,而这时间显然不够她走入驿馆之中。她若真是前世里的自己,大抵会想避谢不倾之锋芒,听那人的话走了。而她还未走到一半,车驾就已入院。 她将大剌剌背对谢不倾——犯他的忌讳,她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谢不倾若要杀她,虽可能是有些麻烦,但绝对算不上什么难事。 明棠脸上温和,心中却早已讥诮不已。 明府的人,果然没有一刻不想她死。 借谢不倾的手杀她,清清白白,天衣无缝。 思及此处,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们这般机关算尽,为着将这个爵位偷去她们二房三房,如此殚精竭虑,却不知她若一死,这爵位便要烟消云散。 什么国公府门庭,清贵士族、六姓之一,皆会随着她的逝去而烟消云散。 若非明棠想好好活着,她可真想叫明府的人尝一尝算盘瞬间落空、美梦顷刻破碎的滋味。 只是为着她想好好活着这个念想,便且让明府那起子人多做做二房三房袭爵的美梦罢。 明棠性情恶劣,比起让明府一夕坠落云端,她更想叫他们尝一尝钝刀子割肉、反反复复求而不得,亦或者得而复失、痛不欲生的滋味。 便是想想那副光景,她都觉得明府诸人的痛苦,可偿她上辈子那一身病痛了。 明棠下榻厢房之时,那些厂卫番子们已不知隐去了何处。 但谢不倾正在明棠对面最大的那个厢房歇息,那些番子们便决计不可能离开,故而整个驿馆皆还是安静非常,静可闻针。 明棠浅浅思索了一番谢不倾的存在是否会影响齐照与双采今夜的安排,但思来索去也并未得出结果,便还是打算按照先前准备的那般,静观其变。 那黑脸奴仆果然在收拾齐整后过来领赏了,看着憨厚老实极了。 明棠赏了他一吊铜钱,又问了些与明府有关无关痛痒的问题,那奴仆回答了几句,气氛一时甚为融洽。 许是对明棠的蠢笨与不足为惧放了心,黑脸奴仆起初还设防,后来便随意许多,走的时候笑容里甚至掺了些轻慢之色。 明棠看在眼中,只笑明府的人对她到底太过轻看。 待打发他下去,厢房之中只剩下鸣琴与明棠二人时,鸣琴还是撇了撇嘴。 她不知谢不倾的那些怪癖,自不知道此人的话多么险恶,但她仍旧对明府的人很有警惕:“此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可不信他有什么好心思。” 明棠笑道:“你的担忧不无道理。” 她便气鼓鼓起来:“小郎既知道,怎还赏他东西?” 明棠笑而不语。 她赏东西不过是个借口,借机套话是真。 要害她的不曾害死她,反而被她套出来这黑脸奴仆背后之人是谁,着实是明府蠢蛋们的作风了。 鸣琴心性纯真,她虽聪慧,却太过刚直忠诚。过刚易折,明棠实在不愿再看她为了自己触柱而亡,这些腌臜事儿,便也先不告诉她罢。 故而她道:“奔波甚久,我十分劳累了,不如打点一二,用些干粮,即刻安寝罢。” 鸣琴果然不再纠结此事。 明棠谨慎,一路上都不曾用驿馆准备的饭菜,只用自己彼时让鸣琴准备的干粮,连茶水也只让呈上些许温水。这水也得经鸣琴细细查验,方敢入喉。 她这般小心警惕,防着谁不言而喻,鸣琴大感前路艰险,对明家的恶意更足三分。 瞧着小郎好似一夕长大,鸣琴唯感辛酸。 不过正这般想着,她便发现才洗漱完毕的明棠,竟悄悄摸摸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佩囊。定睛一看,就见明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从其中拿出一枚糖丸,立刻塞进嘴中。 鸣琴失笑——才觉得她长大了,又还是如同孩童那般,贪甜爱味。 第220章 百兽园 拾月便说起,从那送兔子年礼的一条线上,按着明棠的吩咐,当真找到了人。 那代笔写“诗写梅花月,茶煎谷雨春”的先生,果真不是自己主动离京的,而是在写了诗句之后的第三日的夜里,被一伙黑衣贼人绑了一家老小,带离了京城。 明棠手下正写着信,闻言微微一顿。 她收到兔子年礼的第三日,应当正是她派人去查代笔先生下落的时候——那背后之人,看来也时刻盯着她,只怕她反应过来,是以一见她有异动,便立刻将这代笔的先生带离。 明棠将手里的信笺放下,只问道:“既然如此,是如何寻到此人消息的?” 此人如此安排,杀人灭口才是最快的方法,又何必只是将他们带离? 拾月便说,代笔先生与其家人被带离后,被关在一处茅屋之中。 而那时候正逢大雪,茅屋被连日的雪压塌,他与家人皆被埋在雪中,冻了一整夜。 那关押他们的人大抵是觉得一整夜的雪冻,谁也活不了,草草检查了一番便离去了。 而那代笔先生实际上一直被自己的妻子护在身下,妻子以自己的性命,为他换得了片刻生机。 他大难不死,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求生的本能叫他从雪堆中爬出,正好遇见一个大早上到野地里挖野菜的寡妇,将他救下。 明棠让人一直盯着离京的必经之路,不动声色地打探消息,而那代笔先生修养过来后,又躲躲藏藏地想返回京城,被明棠安排下去的人发觉,于是终于搭上了代笔先生的这条线。 功夫不负有心人。 明棠只觉心中松了一口气,问起:“那代笔先生,现下人在何方?” 拾月一拱手:“知道此人有用,下头的人发现之后便已经秘密将其带到京城,小郎若要见他,随时可安排人进府。” 明棠点点头:“你做的好,明日带他进府。” 但她略一思忖,还是改了主意:“不成,潇湘阁之中,还是不能随意进人。你去安排,明日在外头相见。” 拾月点头应是。 明棠将手里的几叠信笺收好,叫拾月去将后院那两个小太监带过来。 那两个小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地来了,虽谁也记得九千岁与这小郎君的关系匪浅,却不敢多问一句。 明棠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道:“将兜帽摘下来。” 他二人就毫不迟疑,将头上的兜帽摘下。 不过这样短的时日未见,不倾面上的伤疤便褪了许多,不再翻起狰狞。不仅如此,他喉头那一条白绫留下的勒痕也消下去许多,不细看几乎看不清楚。 但他昔日与谢不倾相似的容颜已然被毁去,只能依稀可见谢不倾的眉目轮廓,又因不必在福灵公主面前装模作样,他也不再强撑着谢不倾的气势,如今看来,与谢不倾便大不相同了。 而他的兄长,面上的伤痕也一样褪去许多,看得出来从前是个极为清俊妖冶的美人模样——明棠看着,甚至觉得有几分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二人立在书房之中,有几分紧张,却也强撑着不敢失态。 明棠静静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忽然对着其兄长开口道:“太后平素里,叫你什么名字?” 不倾的名,来源于谢不倾,是福灵公主的妄想; 那明棠便猜测,这位看着甚至有几分面熟的兄长,恐怕也是太后的妄想。 其兄早就以救不倾为要求,投诚于明棠麾下,遂毫无隐瞒,立即说道:“太后为奴才赐名,单字一个‘信’,平素里便喊奴才信郎。” 信郎。 如此亲昵的称呼。 男女异性,唯有爱侣与夫妻之间,才会称人为郎。 明棠眼中微微一动:“太后面首几何,皆叫什么名字,如何称呼,又以谁为最得宠?” 阿信微微躬身:“太后面首无数,紫衣侯观中数不胜数,不过大多皆是失了宠幸之辈,一月也不过一两回面见太后之机,奴才亦不知那些人的名姓。 而太后宫中,共有受宠面首十六人,皆是太后宫中所有物件儿的随意赐名,有桌椅板凳、杯碗瓶盆等,太后平素里亦是直呼其名,唯独奴才一人得名‘信’字,得一句‘信郎’,亦是奴才最为受宠。” 明棠又得两个重点。 信,唯一一个不是随意取名的单字; 而信郎,最为受宠。 于是这两个重点,又引出两个新问题。 其一者,“信”如此单独拎出来做了个名字,又被称为爱侣之间才会称呼的“郎”,是否是因为信字背后意义特殊,如同“不倾”一样? 其二者,太后在宫中藏了这样多的面首,一瞧便是荒淫纵欲之辈,竟会最宠幸一个太监? 明棠隐约察觉到不对,好似摸到了关键的窍门。 而阿信已然在心中想了许多消息,只等明棠再问。 却不想,明棠却忽然问起:“你们二人,是从金宫万兽园来的?” 金宫。 万兽园。 这几个字从明棠的薄唇之中吐露而出,叫他们二人方才故作平静的面容陡然翻起巨浪。 “郎君怎会知晓金宫?” 明棠的指在桌面上一推,推出一枚金宫的玉令。 那是之前明棠在阿信的身上拿到的玉令。 阿信看着那一枚玉令,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郎君就算知道进宫,却怎会对金宫这般了解,竟知道万兽园?” 明棠便知道,自己想对了。 金宫万兽园,乃是最为一掷千金的销魂窟。 不是如同金宫内里的酒池肉林奢靡繁华,而是因为万兽园,专为出得起天价的达官贵人炮制爱“宠”。 只要一副画像,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便能为金主炮制出天衣无缝的替身,只要出得起钱,甚至能将此人调教得与原主别无二致。 从容貌到声音,从说话到脾性,几乎一模一样,如同宠物一般听话乖顺,遂得名“万兽园”。 但这万兽园,比起金宫纸醉金迷的青楼,实则还要更恐怖百倍。 为了炮制出一个与金主所需别无二致的替身,这要动的手脚、搭进去的人命,简直难以估量。 要让人与画像一模一样,便要在脸上动刀,割皮削骨,服用各种药物改变身形嗓音,这里头的各色稀奇古怪的药物,哪一项拿出来都叫明棠觉得骇人听闻。 而就算弄出来了这般一模一样的人,也未必能好好活着,故而为了万无一失,还得多准备几个替身。 造一个一模一样的替身出来,便是金宫一单天价进账,而这美轮美奂的产物,下头压着的是不知道多少活人的尸骨,所需要的苗子不知凡几。 故而那些骨头硬不肯屈服的,大多数都被丢进了万兽园做苗子。 明棠因实在貌美躲过一劫,但她也曾见过从万兽园里送出来的失败品——面上血肉模糊,四肢扭曲断裂,有时候连个人形都没有,只剩下了一滩烂肉。 不倾能得来这样一副容颜,明棠心中其实早有猜测,如今见他们反应,便知道不倾定是从万兽园出来的,她并不意外。 明棠想知道的是,阿信是否也是从万兽园之中出来的。 若他也是从万兽园之中出来的,便能证明他这副容貌也是承袭自旁人,而太后将阿信留在身边,必定是因为这副容颜的原主。 阿信聪明,能看懂明棠目光之中隐含之意,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奴才也是从万兽园之中出来的。” 果然。 太后平素里躲在深宫之中,明棠正需一个她深深的软肋和把柄,从前只觉得无从下手,却不想如今因她的荒淫无道,阴差阳错,将这样一柄尖刀送到自己的手中。 她便直接了当地问起:“既然如此,你日日伺候在太后身边,可知道你这副容颜究竟是描摹的谁?” 阿信摇了摇头:“奴才日日都在宫中,并未与外界之人接触,平素里也只悄悄地躲在太后身侧。 太后从来不允准奴才到外头去,想是这副容颜牵扯颇深,不让奴才露面,也正是因此。” 明棠心中也是如此想。 她刚刚见到阿信的模样,就觉得有几分眼熟,但这种眼熟太淡,恐怕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或只是点头之交,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但只要能叫明棠觉得眼熟,便必然是一些关键之人。 讳莫如深,不让人讨论的容貌,牵连着的,便是不准谈起的密辛。 明棠悄悄在心中记下这一点。 而阿信心中仍然涌动着惊悚:“郎君怎会知道金宫与万兽园这样紧密的消息?外头这些消息是丝毫不传,奴才有时候也经不住会问起旁人,但旁人对此毫无所知,郎君是如何知晓的?” 明棠并不答。 她眼中微微含着些凌厉:“你们二人既欠我一条救命之恩,又在我手下做事,首先一条便应当知道,不准多舌多问,不许胡乱开口。 我会知晓金宫,自然是有我的消息源头,而万兽园等阴私之事,便更能说明我对金宫了解深刻,至于旁的,自不是你们需要了解的事。 你们二人皆不是蠢人,也都有些小聪明,只是在我面前,这些小聪明都好好收好了,否则,这条命你们是如何拿回来的,我便能如何给你们拿回去。” 明棠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 她往常都是一副好说话的温软模样,如今这般,竟好似一下子化成凌厉的刀剑。 “我年纪虽不大,却也不比你们在江湖之中少浸多少年,莫要想着糊弄于我。” 那两个小太监自然战战兢兢。 而明棠显然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再多费什么口舌。 她道:“万兽园之中出来的人,自是从小用各种秘药浸泡身子,恢复能力比旁人强上许多,若非如此,你们二人脸上的伤口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就能愈合。 我料想你们二人应当还有半月便能彻底恢复,到时候我将不倾调到另外一女子身侧,你陪伴她重新进宫。” 阿信的心中只记挂着自己的弟弟,若是说起自己,他恐怕还并不在意,但一听到不倾又要再次进宫,忍不住如同惊弓之鸟一般,差点跳起来:“郎君如此安排,可否让奴才也再次进宫?” 她无情的眼微微一转,落在前面的阿信身上:“不倾是太监,进宫方便,你可不是。” 阿信哑然:“郎君怎知……” 明棠嗤笑一声:“是你们太看轻我,还是当真觉得太后太清心寡欲。” “在观中豢养各色面首,宫中又时时刻刻留着人的太后,会要太监伺候?你用什么伺候她?” 明棠的话,说的半点儿也不含糊。 太后如此荒淫,留着人这样伺候,会只要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太监? 太后欲字当头,看重皮肉痛快,否则不会宠幸刘体——而这阿信能比刘体还受宠,得一“信郎”之称,便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这张脸。 阿信的面上红红白白,最终还是信服极了地叩首相拜:“是奴才蠢笨。” 明棠便将一沓早就写好的信笺,丢在阿信面前:“你心有傲骨,只觉得自己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入我麾下,看轻于我,并非心悦诚服——若当真如此,你便不必再留在我府中,天下之大,自有你之去处。 但离了我,你想要进宫去报复太后,便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你可想好了。” 不疾不徐的声音,如同重锤一般打在阿信心中。 “奴才……奴才愿意。” 他伸手随意打开了其中一沓信笺,却瞧见里头竟是一张皱巴巴的纸。 那纸张已然泛黄,依稀可见上头重重写下的“去死”。 旁人恐怕不懂这纸上是何意,可他知晓,这是他进宫当年,被太后第一次压在床榻上折辱“侍寝”之后所写。 他写过之后,便找了个地方丢了,只怕给自己引来祸患。 而这样一张小小纸片,如今竟到明棠手中。 她的谋局,比自己所思深刻太多。 他蔑视明棠软弱,却不知明棠更看不起他。 “你如今愿意,我却未必愿意收留你这心有异心之人。我身边只要聪明听话之人,不需要阳奉阴违的废物。” 明棠哂笑,扬声道:“拾月,带出去吧。” 第221章 想清楚你的身份 阿信还想要说什么,只掂量着怎么开口,明棠却哂笑着瞥了他一眼:“你能用来说的,哪一件都不够你和我谈条件的。” 阿信顿时浑身一凉——她怎么会知道他想要和她谈条件? 明棠抖了抖衣袖,有些懒散地靠在一边:“宫中的事情,你是知道,却也不是只有你能知道,你不肯说,我自有别的手段寻; 而我府邸之中的事,你看到了,也说不到外头去,你拿哪一件和我谈条件?” 阿信大抵是有些不服,明棠的笑便透出刺骨的凉意:“你若打的是与我虚与委蛇,日后再说出去要挟我的主意,便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在潇湘阁这样久,你看到了什么能说出去叫人信服的?是我后院里关着旁人,还是我与九千岁往来?” 明棠起身走到他身边,抬手一掌,便扇在他的面上,清脆一响。 力道不大,却足够叫人火辣辣地疼。 半点儿轻蔑,却压制得阿信不敢反驳。 “关着人,也随时能成没关着。” “我与九千岁往来,满朝文武又有谁能信?” “想清楚你的身份,你半点儿筹码都没有。” 明棠不再看他,扬声道:“拾月,带走。” 阿信与在一侧几乎反应不过来的不倾,顿时就被一股子力道拉到外边。 拾月的目中含着些怒意:“走罢。” 他二人只得跟着走,哐当一下,又被关回后院之中。 他们对门不远处,就是那被明棠亲手斩断了手指的沈家表兄。 不知他是真疯还是假疯,正流着口水,从门框挤出半个头,看着他俩被拾月锁起来的模样,嘻嘻傻笑:“你们比我后来,恐怕比我还要关得久,你猜猜是你们先死,还是我先去死?” “死了好,死了好。” “死了之后,就不必在这里受苦啦。” “不!我不要去死!妹妹还在等我——我不能死!” “明棠,你这个贱人,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一时傻笑,一时癫狂,沈家表兄如同疯狗一样撞着门,丝毫不顾自己的额头已然被门框夹出几道血痕。 拾月不耐烦听他发疯,毫不客气地从地上捡了块碎布将他的嘴堵上。 见他还要往外头挤,拾月一掌就将他按进门框,随后将整个门牢牢锁死。 沈家表兄大抵是跌了一跤,再没爬起来,只在屋中继续着鬼哭狼嚎。 阿信与不倾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惶然——明棠口中虽说能送他们离开,可被关在这深深庭院之中,他二人又几乎没有半点武力,当真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还是与那对面的沈家表兄一样,被关到这般生不如死的模样? 不倾性子弱些,面上已经愈显苍白,听着外头呜呜的声音,拉着阿信的衣袖道:“阿兄,这可如何是好。” 阿信心中亦是一紧。 他回握住不倾的手,只道:“是我轻视于她,与你无关,我会想法子的。” 拾月回来的时候,只瞧见明棠还在伏案而书。 她说起不倾与阿信离去时惶然的模样:“郎君是当真不打算要他们了?” 明棠指尖沾了一点墨,也没发觉,将落到鼻尖的一点碎发撩去,头也没抬道:“自然不是,费了这些功夫救他们回来,然后将人放出去?我手头紧得很,不做这等赔本儿的买卖。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他们,省得他们离了险境,身上的这几两骨头就轻飘飘的,忘了自己是谁。” 拾月点点头,只觉得道理确实如此。 新人收到手里,还是从别人麾下弄来、半路出家的新人,是该好好弹压一番。 但拾月还是禁不住想问:“属下瞧着他们二人十分恭顺,为何小郎却能看出那叫阿信的心有不敬之意?” 话出了口,拾月又觉得自己多嘴,自己看不出来就是蠢笨,怎么还在主子面前丢人现眼。 明棠却是真心想要将她培养起来的,否则也不会日日带在身边,闻言也耐心地解释道:“你从面上看,应当能够看出不倾懦弱无主见,阿信则坚韧从容,二人行事,乃是以阿信的意思为主。 也许阿信的行径你看不出不当,但你看不倾,想想他今日的情状,再想想先前他来见我的模样,便能发现不同。” 拾月细细思考。 上一回不倾来时,诚惶诚恐,毕恭毕敬,谨小慎微; 今次再来,他虽也恭敬沉默,却不如从前一般满怀恐惧。 他的心思,随阿信而动,便足够说明阿信觉得自己有了别的底气,不必那样害怕明棠。 竟是如此?! 拾月有些震撼,又觉得事情细节推敲来果然如此,可是她自己怎么也想不到,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说道:“郎君这样解释,属下才觉得事情不同。若只是属下自己看,即便发现了不倾的情形有异,也联想不到这些上去。” 她总是觉得,人与人的头脑形状生的一样,内里的脑子与心眼子却格外不同。 明棠却没太放在心上,她素来习惯了观察入微,看人不仅看表面,喜欢将事情看得透彻,也没觉得有什么,随口答了一句:“你日后看人,不仅看他表现,更要多思多想,长久下来,必然有所长进。” 拾月应了。 她是真心想求上进,知道自己兴许没有明棠那样的观察力,但得了明棠的启示,她也想着自己是不是能从旁的事情上推敲。 明棠与他二人谈话的时候,拾月并不在侧,并不知“金宫”之事。 但她见多识广,从不倾那张酷似九千岁的面容上,也能猜到此人的来处恐怕是江湖那些邪门异术法。 江湖中人心无定处,极少全心归顺效忠于谁,若是从这方面上来想,也确实应当对阿信与不倾抱有怀疑之心,不可贸然信之。 拾月一下子觉得茅塞顿开。 凡事多思多想,果然比只看到眼里要精准许多,拾月对明棠更是佩服。 明棠将手里的一封信笺写好,娴熟地封上火漆,一面忽然说起:“这两人的名字,听着不大好听,本就是个旁人取的称呼,我听着却着实不顺耳,欲换两个,你帮我拟定两个新名字罢。” 拾月却知道主要是不倾的名字不好,但她却不敢取名,只摇头:“人是小郎的人,属下怎么够格给他们赐名?” “你日后是要统帅他们的,一应都归你管着,你为他们赐名,是他们的荣幸。” 明棠意有所指。 拾月有些没反应过来:“有郎君在,还需要我统帅他们?” 明棠点点头:“我日后自然有重任委以你,你先取了就是。” 她没多言,心中却想,她如今身有绝症,恐怕不会时时都在了。 但她从不向这般宿命屈服——她确实恐怕命不久矣,大抵无法在生之年将一切谋划皆安排完毕,是以她便打算如今就渐渐将身前身后的一切都安排好。 鸣琴聪敏细心,可主内; 拾月身有武艺,可主外。 将这两人养起来,届时她不在了,也可保一切顺着她的谋划如此行进下去。 而拾月听明棠如此说,也没了办法,细细思索一番,得了二字,“谨”与“慎”。 她道:“阿信为兄长,则取前字,叫他阿谨;按序齿来,不倾则叫阿慎。” “他们二人如今心有不定,便赐以此二字,取一个谨言慎行之意,也算是敲打一二。” 明棠点了头,将这二字写在一边的素宣上,抬手用蘸了朱砂的笔在“谨”上落了个红圈。 这两人,阿慎其实不足为惧,只需要将阿谨弹压住,就能够将他二人牢牢握在掌中。 而套牢阿谨,外以他对太后的仇恨为饵,内以他对明棠的惊惧为棋,便可将他握死,成为她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 心怀深深恨意,便不会轻易放弃; 魂中重重惊惧,便不敢轻易背离。 明棠沉思片刻后,抬手喊了拾月,如此这般吩咐一番。 解了太监兄弟的事情后,明棠只觉得深深疲累涌上心头。 这样一星半点的事,便叫她格外疲倦。 从前不知道自己是绝症还罢了,明棠只会怀疑是自己身子不好,如今既知道是绝症,便难免有些泄气。 但明棠知道自己最要不得泄气,她将事情放下,去见了一个许久没见的人。 阿丽躺在床榻上,昔日蜜色的肌肤如同覆上一层死灰的白色,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再看不见往日半点光鲜貌美。 她像是还残存着一口气的傀儡娃娃,却已经没了面上鲜艳的油彩,破败非常。 阿丽的枕边,还摆着明棠年节的时候叫人送给她的那只锦囊。 不知是不是日夜把玩,上头的有些绣线都已经松动了。 鸣琴知道阿丽心中有明棠,但她这般情深意重的,却只会让鸣琴觉得恶心——一个要害明棠的人,无论心里有多少喜欢,那也叫她觉得恶心。 鸣琴可不想让明棠进阿丽的屋子,将明棠拦在前头,不让她进去。 而明棠见了阿丽的模样,却觉得有些出乎意料——阿丽当初涂在口脂上的毒药剂量,其实不足以叫她中毒深重到这个地步,怎会病得这样严重? 而昏昏沉沉的阿丽似乎听见了门口的声响,只费力地睁开眼,望向鸣琴身后的明棠。 她如同枯井一般的双眼,在触到明棠的那一刻终于有了些微光。 “郎君。”阿丽沙哑的嗓音如同砂纸磨砺,再不似往日柔情似水,带着有几分希冀,却更多的是愧疚怅然。“郎君日安,请恕奴婢病重,不能起身相迎。” 明棠并不答。 她手中取出一只瓷瓶,是她先前做的药,已然熟成了。 阿丽不知她们来做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明棠的面上,带着几分眷恋与痴迷。 “洒在她的手上。” 明棠如此吩咐,鸣琴便接过了这瓷瓶,将里头已经液化的药液洒落在鸣琴的手上。 她的掌心,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鸣琴有些奇怪:“这是什么药水?瞧着也不像墨汁,怎么能够将肌肤染黑?” 明棠的目光却落在阿丽枕畔的那一只锦囊上:“不是将肌肤染黑,而是有东西能够与这药水反应,变成黑色,经久不退,洗也洗不脱。” 鸣琴似有所感。 而明棠却道:“你当夜不是问我,她这般人,为何要单独给她一个锦囊?” 她的话,叫鸣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锦囊,是包着红封压岁的锦囊有问题。 鸣琴不敢碰那锦囊,只是洒落了一些药汁到上头,果然顷刻间那锦囊也变得一片漆黑。 鸣琴再试,香囊周遭的东西也变得一片漆黑。 鸣琴惊讶道:“如此神物。” 阿丽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过来了。 除夕夜的时候,她也曾惊讶于自己失宠许久,怎么还会得了明棠的红封。 即便见不得明棠,她的心中尚且存着些侥幸,只当明棠对自己还稍微顾念着些当日肌肤之亲的旧情,这才给她一个红封,却没想到明棠一直留着自己,不过是为了用她为诱饵,引出她身后之人。 那一夜她得了红封,爱不释手,一直把玩。 后来那人与自己碰面,要自己加大剂量,她与其人接触,免不得有东西往来。 这锦囊上,定是染了什么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她的手已然洗过数次,却在药液倒过来之后变得这般漆黑。 与她接触之人,也定然是如此。 明棠在那时候给她一个红封,压根不是顾念着什么旧情,不过只是为了引出背后之人。 阿丽的眼角,倒流下一颗泪珠。 她以为自己将一切都瞒得极好,却不想明棠早就对她心生怀疑,而她后来的所作所为,在明棠的眼中恐怕皆如笑话一般。 阿丽叹息道:“……奴婢对郎君,也还有一丝用处,奴婢也算是恕罪一分了。” 她忽然睁开眼,只看着明棠:“郎君既然早就知晓,奴婢也不再隐瞒,便是郎君再恨奴婢,奴婢也毫无怨言。” 她费力地从床榻上爬下,从床底摸出一个盒子,不敢递给鸣琴,只抱在自己怀中:“这里头,是她们要我给郎君这些时日下的药物,为确保奴婢下了毒,每日都会着人来检查余量。奴婢不愿对郎君动手,皆自己服用了,还剩下这些。” 第222章 死什么?要看的是仇者痛,恨者死。 “郎君早日说穿也好,奴婢也不再觉得痛苦煎熬。 奴婢身如浮萍,命不由人,为人眼线时,不曾把持住本心,爱慕郎君; 为郎君奴仆时,不曾忠心耿耿,暗地里做鬼,奴婢心中着实有愧。 这盒子里头,是奴婢后来存下的一切线索,若对郎君有所助益,奴婢今日也可含笑而死。” 她将盒子放在一边,伸手拿起了明棠那夜赏给她的锦囊,紧紧抱在怀中。 谁也没料到,形容枯槁的阿丽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忽然冲向床边,触柱而亡。 鸣琴吓得惊叫了一声。 阿丽的额角迸出血花来,软软地躺倒在地上,已然是没了气息。 鸣琴有些心惊,被她最后说出的那一番话所震慑,看着她死前还为着明棠情深不悔的模样,却也禁不住叹气:“她……她本性不坏,否则也不会留下这些东西来帮助小郎。她只是一开始走了错路,若是她好好地过来,别想害小郎,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田地。” 她有些心有不忍,终究还是蹲下身去,取了帕子盖在她血污的面上,又道:“是个可怜人,要不给她一口薄棺,葬了吧。” 而明棠却晃了晃神。 鸣琴有时,实在太过温柔,并不曾将人想得太坏。 诚然,也许阿丽的本性确实不坏,她错只错在,入府的时候,便站在了明棠的对立面上。 兴许她没得选择——但明棠也没得选择。 若是往常,明棠其实并不想多言,鸣琴脾性软一些也无所谓,总有她在前头做决定。 但明棠一想到自己来日恐怕时日无多,鸣琴的性子若还是如此,总容易会吃亏,思索片刻,还是说道:“你想的不全然错,却着实有些不对。“ 鸣琴奇道:“小郎何出此言?” “阿丽留下这些东西,名为帮我,并非是因为她还有多少良知,而是因她心中有我,眷恋十分。” “她进我的院子起,便是为害我而来,若不是我有意经营于她,她也不会对我生出情愫,在给我下毒之事上如此情感纠缠,举棋不定。” “她手上的药,份份都是冲我而来的。若非我发觉她有不妥,并有意以情制约她的一举一动,那我便早就如同二兄明以渐一般,双腿残疾,无药可救。” “是以,她会付出这些如此这般,并非是因为她多有良知,而是我为了我的命,悉心经营。” 鸣琴一震。 她着实不曾想到这些,可细细想来,又确实如此。 如果当初明棠不知阿丽有异,顺其自然,那她手里的那些毒药,必会寻机会下给明棠。 她喃喃道:“也……诚然如此。” 明棠知道鸣琴心肠软,有些于心不忍,却还是硬着心一口气说完:“阿丽聪明狠辣,她做的说的,都是想叫你看到的,叫你觉得她对我情根深种,继而谅解于她。” “她如此触柱而死,便好似是为她对我的一厢情愿而死。” “你可还记得,你当初对她何等嗤之以鼻?而如今她撞死在你面前,你便会觉得,她也算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儿,只可惜当初踏错。于是反倒忘了她当初进府的时候,乃是怀着要害我的心思而来。” “阿丽在你我的面前触柱而亡,是因她自己心中有愧,寝食难安,只能以此道消解自己心中的愧意;又想要叫我忘却她的错处,只以死这般惨烈的方式,叫我记得她对我的情意,与对我的付出,而非她对我的加害。” “她若真有死志,又当真对我这般愧疚,为何不早将有人欲加害我之事告知于我?亦或者悄悄死去?她是怕说出来自己受害,故而一个拖字诀,拖到事情到如今出结果。” “今日你我寻上门来,她就知道你我对她昔日所作的事情知晓一二,她有心加害,必不可能讨得好处,比起被我处死,她自己触柱而死,反倒还有留有最后几分颜面。” 明棠说的话,字字如同利刃,斩开鸣琴心中的心慈手软。 鸣琴许是头一回直面人心的复杂与狠辣,半晌没回过神来,眉头下意识地皱在一起:“竟……竟是如此么?” 明棠点点头。 鸣琴有些挫败,不大说话了——大抵是今日受到的冲击太过残忍,有些回不过神来。 明棠便叫了拾月来,将阿丽的尸身先收拾起来,一面安抚道:“人心复杂,一时难以揣测明白,不是你之过错。我原不想说与你听这些,如今却还是觉得,叫你清楚些明白这些,总没坏处。” 鸣琴闷闷的,却还是想通了许多,点了头。 她看着明棠,想明白过后,心中便只剩对明棠的怜惜,道:“这些人皆没有一个好心思的,谁都为害你而来,在这般境地里,咱们要活下去,便不能对任何有加害之心的人心慈手软。 是奴婢从前想的太着相,忘了这些人初时都是为着害人的,怎能对要害自己的人有半点恻隐之心?” 她当真懂,明棠心中便也安定了。 她在这世上,要说至亲至爱,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鸣琴。 是以在她辞世之前,她只想将所有这些自己心中在意之人妥善安排好。 是夜。 光秃秃的院落还是和从前一样,满院子瞧不见半点儿生机。 外头分明已经是春日,这院子却也稀奇古怪,满院子零落的树不见半点儿绿意,好似这院子的主人一般,早无半点儿生机。 明棠与另外一人在阴暗的屋子里,和着女人时不时有些疯癫的呓语声,仿佛不知所云地谈话。 “可按照我先前说的做了?” “一切如此。” “好。” “几时可发动?” “快了。” 那人便有些蹒跚地朝着明棠俯身:“能报血仇,愿为君而死。” 明棠却笑道:“死什么?要看的是仇者痛,恨者死,要长命百岁,看其万劫不复。” 她深深谋划许久,明府的痛局,终于要从今日开始展开。 药既已成,明棠便只等那头四房的消息。 有她之前给魏轻的安排,这事儿也一件件推动起来。 到了晚间的时候,四房就忽然如同炸了锅一般,说是那位身有嫌疑的使女,竟被人勒死在了关着她的柴房之中。 负责守门的婆子被人打破了头,捂着自己头上的伤口哎哟哎哟,只说是二房乔夫人身边的陪房嬷嬷来打她的,看得清清楚楚。 这话一出,整个明府都炸开了锅。 四房与二房久不合,府中诸人其实早已经心知肚明。 但是到底还在一个府邸之中,二房与四房不合,平常也不会闹得太僵,面上还有些面子。 正如同上一回二房有意用毒菌子害明宜宓的事情一样,即便抓了个嬷嬷,还有二夫人乔氏被人套出了口供,最终也没有闹得如何难看。 但这一回,消息既然能从四房传出来,便是意味着此话是经过四房默许的。 换而言之,四房的态度便是,要将这件事情按在二房的头上,按死了。 二房自然不认。 消息传到二房的时候,乔氏正在因为明二叔又新纳的两个小妾着恼。 因吏部如今严抓官员嫖宿娼妓之事,明二叔在外头没得玩了,便火急火燎地接了两个相好的回来做妾,恨有些不干不净,乔氏嫌弃得厉害,正将两人点到自己院子里头来立规矩。 结果一个说腰疼,一个说肚子疼,规矩半点儿立不下来,顶着张妖妖娆娆的脸,水柳一般娇嫩的身子,还说自己要早些回去,爷们从外头回来要许了她们伺候,将乔氏气得够呛。 乔氏正欲叫人把这几个贱蹄子按在地上打一顿,就听得外头的丫头跑进来,说是四房死了个使女,非要赖在她们二房的头上。 乔氏正恼,听得这消息,当场将手中捧着的热茶泼了这报信的丫头一脸。 那茶水滚烫,本来是乔氏拿来折腾两个妾室的,如今去招呼到了传信的丫头脸上,烫得她满脸的水泡,惨叫不已。 而那两个妾室还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捂着一张樱桃小嘴,挖苦挤兑乔氏:“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动这样大的气?” 另外一个马上接口:“这可如何是好哇,爷们说了,最讨厌院子里投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了,回头爷们回来,定要责罚夫人御下不严,妾身一定多劝劝爷们,别叫爷同夫人置气呀。” 话说的阴阳怪气的,银铃一般的笑声撒了满院。 乔氏本就恼火,这两个妾室已然是在她面前跳了大半天了,这会子还在这节骨眼上故意气她,气得她失了理智,将离得最近的那个狠狠推开:“少在这满嘴胡说,在本夫人的面前拿乔,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 那小妾是个下三滥的出身,为讨人欢心甚至还缠了小脚,压根站不大稳。 她哪会知道乔氏当真敢动手,一下子被她推倒在地跌了一跤,只觉得原本就酸胀的腰腹更是钻心的疼痛。 这会子她没工夫再挤兑乔氏了,只觉得自己疼得死去活来,一张粉面儿瞬间煞白煞白的,只会在地上喊疼了。 乔氏看着她那模样就恶心,啐她一口:“少在这儿装模作样,进了二房的院子做妾,就要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我想就能发卖的玩意儿,还真敢在嫡妻的头上撒野!” “她不是爱躺着么,就叫她在这儿躺到明儿早上,谁也不许扶她回去,也不许给她请大夫,我倒要看看这外头贱人的脸皮子是不是真有这样厚,这样能装!” 乔氏一声令下,院子中的侍从仆役自然称是,没人敢反驳。 她便匆匆忙忙地往外头去,看样子竟是要亲自去四房讨个说法。 乔氏出去的时候,正好碰见被高老夫人派出来查探这事儿的叶氏。 叶氏自从上一回祠堂之事后,对高老夫人的恭敬便大不如前,也渐渐知道自己为高老夫人跑腿在明府之中讨不得半点儿好处,近日里都一直躲在自己的小院之中称病不出。 却没想到高老夫人一遇到事儿,又想起来她这个喉舌,叫人拍得她的院门嗡嗡作响,愣是将已经睡下去的叶氏从床榻上拖起来去探听此事。 叶氏听了高老夫人身边仆役一嘴趾高气昂的话,只觉得满肚子的晦气没处撒,匆匆而来的时候,又与乔氏撞到一处。 乔氏正在火头上,被叶氏一撞,那火气简直是瞬间涌了出来,开口就是骂:“你长没长眼睛,人都看不见!果然是下三滥的东西,自奔为妾,一样的不要脸!” 乔氏骂完就走,也不搭理叶氏,留她一个人在原地站着。 夜色之中,叶氏的面色气得黑沉。 “这府中,谁也没把我当个主子看,都把我当个奴婢使唤,欺人太甚!” 而她这一句嘟囔,不知怎的落到了旁人的耳中。 那人拉住了叶氏的衣袖,在她的耳边蛊惑道:“如今给你个机会,叫你不必在明府这锅烂粥里头搅和,你可愿意还是不愿意?” 叶氏僵住了,下意识想反驳。 那人却俯在她的耳边,悄声说了一句什么。 叶氏便不再动了。 等叶氏再到四房的时候,二夫人乔氏已经在院落之中与人吵得面红耳赤了。 乔氏的声音尖锐又急躁:“弟妹,这事儿怎么能赖到我们二房头上,无凭无据的,你可不要冤枉好人!” 四夫人在明宜宓休息的屋舍门口站着,面上冷若冰霜,显然隐忍着未曾开口。 明棠从里屋出来,面上更显焦急:“四婶娘,阿姊不大好了。” 四夫人面色大变,连忙往屋中去。 而乔氏见明棠从里头出来,不知怎的就想起她背后那个世子之位,更是觉得面前的一切都足以叫她恼火,忍不住就要嘴上骂道:“什么好不好的,你会不会说话,果真是没教养的东西!” 她今夜是越来越恼火,如同吃了炮仗似的,路过的狗都恐怕要被她骂两句。 明棠被她骂了,却也不搭理她,只是凉凉地看她一眼。 叶氏适时开了口:“二弟妹这话,好没道理。” 第223章 与人有染 乔氏看她愈发不顺眼:“你是什么东西,也与我并称妯娌,也不瞧瞧自己身份!” 叶氏沉下脸来,一张木讷衰老的脸上写满了阴怒:“二夫人侮辱于我,我不与二夫人计较;但二夫人上回已然因为出言不逊被老夫人责罚,如今是还想去跪祠堂不成?” 乔氏嫁到明府这些年,算不上多顺风顺水,但是在外还是很有几分风光,叶氏从来不敢在她面前大声说话,哪有今夜这般尖锐? 她已然是气昏了头了,见叶氏立在一面,满面的讥诮,心中就怒火中烧。 目光瞟见她的腰间还系着一块儿凤穿牡丹的翡翠玉佩,眼都快气红了。 这一块凤穿牡丹佩,是当年沈氏北上时胸前璎珞所佩,水头如波,贵气万分,雕工登峰造极,是光有财力绝对买不到的东西。 大房夫人与郎主相继死后,乔氏便极想要沈氏当年的头面首饰等物,最眼红的就是这一块凤穿牡丹翡翠佩,甚至不惜求到了明二叔的面前,却讨了迂腐的明二叔一顿好骂。 她又厚着脸皮求到高老夫人面前,高老夫人却说这东西早已经丢失了,不知去向。 如今,却在叶氏的腰间如此堂而皇之地挂着。 看来,居然是骗她的! 高老夫人宁愿将其赏给她身边的一条狗,都不愿意给她! 而叶氏还在一边说道:“老夫人对二弟妹多有不满,乃是心中垂怜才屡次没有重罚,若二弟妹非要如此,我便将今日你的所作所为皆告诉老夫人,看看老夫人如何定夺。” 乔氏当真是被气得发昏。 她连退了几步才站定,然后猛得走到叶氏跟前,尖锐的指甲几乎戳到叶氏的面上:“你有本事你就去告,你且看看我剐不剐得下你这一身皮子!” 叶氏还是油盐不进的模样:“随你的心意。” 拾月错后明棠半步,只凑到明棠身边小声说道:“还是小郎料得准,乔氏被牵绊在此,怎会想到景王世子已然去她院中搜人搜物。叶氏也可笑,不过一块儿假玉佩,就能哄得她这样听话。” 明棠看着叶氏那副枯叶一般的样貌,哂笑起来:“叶氏这些年着实被高老夫人及二三房压得狠了,她手里头是有些东西,却绝不可能比过她们。不患寡而患不均,眼红乃是人之常情,你亲自露面,许她一件玉佩,她又认不出来,只会以为是真的,还会欣喜若狂。 如此诱惑,不过只是叫她阴阳怪气乔氏几句,她定是愿意的。” 拾月又道:“这计谋虽好,可是叶氏可否会将此事告知旁人?旁人一听,倒说我们与叶氏勾结。” 明棠却笑着摇头:‘正是如此,这计谋才是上乘。 一个这些年鸠占鹊巢、占着我娘亲位份的自奔为妾者,还是被我屡次整治,吃了我许多亏的东西,我明棠为何要与她勾结?说出来旁人都不信。 再者,叶氏再蠢,也不敢叫旁人知道这东西是你亲自给她的。如此吃里扒外,高老夫人知道,第一个就要扒了她的皮,她是知道守口如瓶的。 更何况,此事反而是拿捏叶氏的一件把柄——若她主动攀咬,旁人更加不信,只会觉得是她要害我;而若被人发觉,你是亲自见过她贪婪模样的,许之以利益就能打动要挟,她更怕你抖落出去,随便寻个借口就是,绝不想此事闹大。“ 拾月只会啧啧摇头。 在人心运营上,她从来没有明棠那等玲珑心思,不能将人人的心思都拿捏得那样透彻。 明棠似是知晓她心思,只叹气道:“你也得学着这些,多思多想,总能学会。” 拾月不知近来明棠为何这样爱教她这些,她只想自己只需要做一个听话忠诚的下属便是——可疑问的话到了耳边,她又瞧见明棠眼下若隐若现的一团乌青。 她面上隐含倦色,盖因平素里要烦心的事情实在太多。 西厂之中,总纵使九千岁如何智谋无双,也总是有人替九千岁出谋划策,不必他事事都事必躬亲,明棠却不同,身旁无一助力。 她日夜忧思,难免面有疲惫之色,自己也是该多学学这些,为明棠分忧也好。 明棠不知拾月心中念头,她心中是一个局连着一个局在转的,默默算了算时间,料想魏轻那边应当已经差不多了,朝拾月使了个眼色。 拾月会意,朝暗处打了个手势。 便随着她这一手势,一个晕头转向的嬷嬷忽然被推了出来。 她一被推进院子,就看见乔氏正在指着叶氏的鼻子骂人。 乔夫人浑身富贵,却红唇翻动,极尽咒骂之语; 她那双手保养得宜,纤纤玉指,瞧上去就是富贵才能堆砌出的手,纤尘不染。 那嬷嬷顿时想到,那位领她来此的使女,告诉她就是这位贵夫人,用这殷红的唇下令杖杀了她的女儿,连尸骨都丢到了乱葬岗去喂狗,这素白的手上沾满了看不见的鲜血! 她的眼中一下子迸射出惊人的恨意,如同个滚石一般冲了过去,一下子撞到乔氏的跟前。 乔氏看见她眼中的恨意之浓,下意识怔了怔。 然后那嬷嬷就忽然跪倒在她旁边,一眨眼就变了神色,拉着她的衣袖哭喊起来:“夫人,老奴也是奉您的命令行事,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夫人——” 乔氏方才还在和叶氏置气,全然没反应过来,一下子愣在当场。 那嬷嬷还在哭喊,还是跟着乔氏过来的一个使女反应过来,连忙斥她:“你是什么人,怎么胡乱攀咬我们夫人?” 那嬷嬷脸上便浮现出个不敢置信的神情来:“夫人怎么连老奴也不认得了?” “老奴是千月的母亲,在外院暖林阁中照料花草,与四房个奴仆十分熟悉,平素里也常去四房下人院子里头寻她们吃酒喝茶。日前夫人许以重利,让老奴潜入四房之中,勒死一个关在柴房之中的丫头……” 千月,是明宜筱的使女之一,在明宜筱跟前颇为得脸,众人皆知。 这老嬷嬷说得头头是道,讲得又快,顿时满院子的人皆听到了她是奉二夫人乔氏之命来四房杀人的,眼神都变了。 乔氏已经呆傻过去,终于勉强从这老嬷嬷的脸上看出了一两分熟悉。 千月是明宜筱身边的大丫头,之前明宜筱走失,她遍寻不至,四房又拿由头来逼她,她便听了那人的话,报了明宜筱一个病亡,然后将她身边的人都打杀了,免得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千月也在其中,只对外说这些使女皆是得了急病死了。 原本以为死了也就死了,士族之中隐瞒消息的法子不外乎如是,怎能想到今日还会冒出来一个千月的母亲? 这千月是明宜筱自己挑的,不是她之前给明宜筱精挑细选的,彼时她也过问了一句,明宜筱只说这人心灵手巧,泡花茶泡得极好,所以将她从院子里头调进来伺候。 乔氏查过千月出身,晓得是府中的家生子,身世清白干净,为人忠厚老实,便也允了。 谁曾想到,这家生子从前是好拿捏的出身,如今却成了催命符——她还有家人! 定是这老东西记恨自己杀了千月,有意陷害,方才眼中才有这样深的恨意! 乔氏勉强稳了稳身形,这才说道:“千月是亡故的二娘子身边伺候的人,本夫人与千月从无接触,又怎么会与你扯上关系?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老嬷嬷脸上的不可置信就愈发明显,十分气愤地说道:“夫人大家出身,竟然如此做事不敢当! 当初难道不是夫人主动找到老奴,说是老奴的女儿病逝,您心中也十分惋惜?您口口声声,说是老奴痛失女儿,现在年纪亦大了,也不能再积攒钱财为自己赎身,恐怕一辈子要老死在府中,深感惋惜愧疚,故而给老奴一个赎身回家颐养天年的机会,才将此事安排老奴去做。 您许诺老奴,只要做好了,便为老奴赎身,并许以银两,让老奴出去颐养天年,没想到如今就翻脸不认人了!” 她说的头头是道,条理清晰,反而是乔氏方才激动太过,思维都转不过来,听着她的话,脸上愣愣的,只会红红白白着骂她:“你少在这里放屁,你是拿了四房多少钱,这才来诬告于我!” 乔氏身边的使女还有几分清明,说道:“凡事总要讲究证据,你红口白牙就在这胡说,要是人人都能够两嘴一碰,便诬告旁人,天底下的冤案简直不知凡几!” 那老嬷嬷脸上露出一个气愤的神情:“果然如此!老奴的女儿尚在人世之时,就曾与老奴说过一些隐秘之事,提及夫人心狠手辣,翻脸不认人,老奴不信,还为夫人做事,没想到夫人果然如此可鄙!幸好老奴多留了个心眼,留下下了证据!” 说着,她就从怀中翻找出来一团东西,展开之后,竟露出一枚用手帕子仔仔细细包着的玉蝉。 老嬷嬷指着这玉蝉说道:“夫人,可还认得此物!” 乔氏本来还反应不过来,可看到那一枚玉蝉,脸色忽然大变,冲上前去,竟是想亲自将那玉蝉抢回到手中,面目狰狞道:“此物怎会在你手中!” 那老嬷嬷常年做事,比她这么个养尊处优的夫人可不止力大多少,一把将她推开了,将玉蝉握在自己掌心,看着周围的人大声嚷嚷道:“诸位也都看到了,此物若非是二夫人为了引诱老奴所赠,怎么会这般反应!” 闹成这样,周遭的人皆一片哗然。 说着,这老嬷嬷还环顾一周,将这一枚玉蝉交到了一边看戏的叶氏手中:“叶夫人,请您定夺!” 自从上回明棠大闹,叶氏已然许久没曾听人喊过自己夫人。 她一下子心情大畅,更何况方才她还被乔氏痛骂许久,这会儿能拆乔氏的台,她更觉得高兴,便接过这玉蝉:“好,我便帮你看看。” 乔氏发疯要去抢,她身边的奴仆却知道自己已然被人套进局中,死死将乔氏拉住——不管那玉蝉究竟是什么,乔氏方才的行径便已然露出不对之处,若再去抢,恐怕要坐实这东西是她给嬷嬷的了。 没了乔氏发疯,叶氏顺顺利利地将这玉蝉握在掌心。 叶氏这些年,兴许别的本事没有,却叫那些从高老夫人等人手里头漏出来的沈家嫁妆养刁了眼睛,还真能看懂一二。 她拿着玉蝉,上下翻动,一面说道:“这玉可不是一般的玉,用的乃是籽料的和田玉,十分细嫩,佩之莹润有光,乃是上乘的东西,若是一个嬷嬷,十辈子也恐怕难买起这样的好物件……”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瞧见乔氏脸上都快狰狞成一团,眉心要皱出血来,心中更是畅快。 正心中暗爽着,目光所及之处似乎触及到什么,猛然一缩,惊呼道:“有了!” 她拿着玉蝉,将这玉蝉的背后皆拿给人看,面上很有几分兴奋之色:“诸位请看,这玉蝉的背面有工匠私印,上头写着‘凝萃’。” “‘凝萃’?那是什么?”有人在背地里问。 但叶氏显然听见了,沾沾自喜地卖弄自己的学识:“‘凝萃’乃是工匠之名,是晋中大师。” “晋中?晋中不是二夫人的母家么?”那天真的小丫头还在问。 乔氏听到这里,简直就是面如死灰。 她甚至都顾不上去处理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千月之母,只觉得自己的全部心神都在那玉蝉之上,险些要呕出血来。 “够了!你发的哪门子疯,谁要听你说这些!叶氏,你若今日执意要如此,我日后与你定是不死不休!” 乔氏一双眼睛几乎瞪得从眼眶之中脱出来。 若是往常,叶氏恐怕也还是有几分害怕。 毕竟乔氏虽然在高老夫人面前不大受宠,但是比她还是要更讨高老夫人欢心的。 更何况乔氏虽然出身不算高贵,却也着实有钱,她想要整治自己,叶氏确实心中一个咯噔。 但是今日乔氏轮番辱骂于她,叶氏再是平素里装着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今日也被惹出火气来了,只冷笑道:“二弟妹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怕我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身正不怕影子歪,二弟妹可要记好了。” 乔氏气得破口大骂,种种污秽之语不堪入耳。 拾月从未见过高门贵妇能失态成这个模样,忍不住还是悄声问明棠:“那玉蝉是什么东西,这样要紧,能逼得乔氏在人前都敢威胁叶氏?” 明棠一笑:“此物先不能告诉你,若是告诉你,后头的大戏反而看得没意思了,你慢慢往下看过去就知晓了。” 她越是不说,拾月越是抓耳挠腮。 叶氏这时候已然不管不顾了,直接大声说道:“‘凝萃’乃是晋中玉石大亨的乔家的头牌大师,当年可是为主家即将出嫁的女郎做了一整套的玉器为嫁妆,其中一套巧夺天工的动物摆件儿,更是被女郎赠予彼时的未婚夫为定情信物,此玉蝉便是其中之一。” “但这女郎,不是二夫人,而是二夫人的胞妹,乔二娘!” 她一唱三叹,还正如唱戏的一般。 惊天霹雳。 第224章 有何不可? “但相传,这位出身杨家的郎君,最初并非是与乔二娘议亲,而是与乔家大娘子议亲——也是今日的……” 说到这里,叶氏喉中溢出一声轻笑,没再说了。 她将手中的玉蝉一抛,斜斜瞥了一眼乔氏,拖音拉调道:“这也难怪,二弟妹这样急。” 此话一出,众人皆浮想联翩。 乔家大娘子,便是今日的二夫人乔氏。 乔氏曾与杨氏郎君议亲,最后却是乔氏的胞妹乔二娘嫁予杨氏郎君,而二人的定情信物之一,如今却出现在乔氏这个妻姐的手里,甚至被她用来收买下人。 何以? 人本就擅长多思,更何况是这样的事情。 曾议亲过的男人成了自己的妹夫,又加上这样一枚叫乔氏脸色大变的玉蝉,人很难不认为是乔氏与自己的妹夫有何首尾。 拾月大抽了一口气:“竟还有这样的事情!” 她不由得看明棠,想问明棠是否属实。 明棠却冲她眨眨眼睛:“是否属实有什么要紧?” 只要有叶氏在前头说,乔氏看着那玉蝉的神色如此有异,众人就已经信了八分。 明棠设局,尤其是困乔氏这种蠢东西的困局,从来不需要什么实证。 只需要打得她步步倒退毫无还手之力,她自己就不知要露出多少破绽,届时她自己填破绽都难,哪有功夫去辩驳这局究竟如何? 她下手,一求速,二捏人心。 乔氏的面色已然骤然变得苍白,唯独一双眼还死死地盯着叶氏,眼中迸射出刺骨的恨意:“叶林秋,你——” 叶氏却丝毫不怕,她越想越觉得活泛,甚至将那一枚玉蝉拿在掌心抛着玩儿:“二弟妹,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有这功夫喊我的名姓,不如想想怎么向二叔与老夫人交差罢!” 那嬷嬷在一边看着二人闹剧,掌心握着一条已然被她摩挲得褪色的小手绢,咬了咬牙,只在心中默念,死也要将二夫人拉下马,忽然就往四房庭院旁边的小湖冲去: “如今已然东窗事发,我这条性命也是保不住了,横竖都是死,不如死个体面!二夫人出尔反尔,分明答应事成之后帮我遮掩,如今死不认账,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随后“扑通”一声,那老嬷嬷竟瞬间就直接跳入了湖中。 一圈涟漪荡开,还沉浸在二夫人消息之中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下去救她。 无他,这老嬷嬷乃是四房拿住的杀人凶手,杀了明大娘子中毒一事的牵扯使女,怎能叫她这样死去? 却没想那老嬷嬷心存死志,就算有人上来救她,她也死死地往水下沉过去,甚至还死死地以手脚缠住前来救她的人。 她如此这般,救她的人自然更顾着自己的性命,一伙人在水中扑腾拉扯了一会儿,那老嬷嬷便已经沉入了水底,再无声息,等再打捞上来之时,早已经溺毙而亡。 四夫人本在屋中陪着明宜宓,听得外头如此乱糟糟的,禁不住走到外头来。 看着湖边的仆役手忙脚乱地从湖中打捞个人出来,四夫人的眉头皱得死紧:“这是怎么回事?” 叶氏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番。 四夫人早与明棠通过此计的脉络,却没想到乔氏上钩得这样快,她实在是这些年当二夫人当的太舒坦,连这样的局都步步踩入。 这局说来并不高明,初时她都怀疑过乔氏是否会上钩。 却没想到明棠算得太死,连叶氏也算入其中,将乔氏会如何恼怒推演得别无二致,整个计谋虽不高明,却环环相扣,对人性情的拿捏更是分毫不差,将乔氏的恼火与对叶氏的鄙夷皆算入其中,以她二人入局相互推动,将乔氏一步步逼入此局中心。 四夫人已然见过明棠两次对乔氏布局。 一次比一次简单,却一次比一次效果上乘。 只叹这小子头脑太过活泛,若非是因父母皆亡故,身后无人撑着,她这般名正言顺的长房嫡孙,头脑又这样机敏,世子之位唾手可得,还有高老夫人那几个金孙孙什么事儿? 但无妨,有此一事,四房便做她的后盾。 被四夫人惦记的明棠,注意力却不在如同跳梁小丑的叶、乔二人身上。 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外头,终于望见魏轻的衣角在庭院偏门前一晃,便知那头也准备好了。 这一局,乔氏已然翻身无望。 她朝四夫人使了个眼色。 四夫人会意,心中有些畅快之意,面上却是冷若冰霜,一双眼落在乔氏身上,夹杂着森森冷意:“二嫂,这已然不是你第一次朝四房动手。上回指示下人对我的宓娘用毒菌子,这会又派人来杀疑罪未明的使女,究竟是要如何?” 乔氏心中还念着那玉蝉的事情,脸上还苍白着,闻言一惊,才终于反应过来,四房这是要将这件事情按死在她头上。 若是和从前毒菌子那事儿一样,做了也就做了,可乔氏今次并未买通这劳什子的千月之母去杀小丫头,四房却非要按死在她头上,分明就是贼喊捉贼! 看着四夫人那立在台阶之上,俯视着她又带着几分鄙夷的样子,真是气得浑身发抖:“上回的事情,最终也查出来是下头人怀恨在心,如今又提出来说什么?更何况后者更是子虚乌有。我不曾做过的事情,你问我,我又如何知道?” 四夫人的话便接了上去:“你敢说,你当真不曾做过?” 乔氏的性子急,她气得声音一声比一声高:“我怎么不敢说?这样的屎盆子还要扣我头上?你叫我指天发誓我也没有不敢的!” 见四夫人没说话,好似被她的话语压住了,乔氏便洋洋得意地说道:“你的女儿屡屡被害,怎不曾想过是不是自己招惹了什么仇家,还是哪里的命不好,否则今儿怎又不好起来!头回也是你女儿自己惹上门来的灾祸,如今指不定也是,怎么又赖到我的……” 四夫人原本是为做戏,方才明棠说明宜宓不好,也不过是明棠叫她暂且先不要露面,只叫叶氏与乔氏先互相攀扯,如今听得乔氏这样胡言乱语,诅咒于明宜宓,她是当真怒从心起。 大长公主教养女儿,可不是养的那些娇娇贵女。 四夫人郭氏的父家乃是世代将门,她从前还未出嫁的时候,家中便为她聘了习武的女官,教她骑射御车,乃是巾帼不让须眉的红颜纵横。 也许是这些年做久了养尊处优的夫人,将她身上从前那些锐利之气皆掩了起来,瞧着是个寻常的贵妇人了,但如今乔氏口中不干不净,攀扯到她的心头肉明宜宓的身上,四夫人着实是忍无可忍。 她快步下了石阶,一面冷声道:“取鞭来!” 她的使女闻言便跑进屋中,捧了一条龙筋长鞭出来。 四夫人伸手一卷鞭子,乔氏见状还不知好歹:“你取鞭子做什么,还敢对我动手不成?” “我母亲乃是大长公主,我父亲是威名赫赫的将军,杀尔如屠狗,罔论打你?” 打乔氏,原不在四夫人与明棠的计划之中。 但乔氏这张嘴着实触了四夫人的逆鳞,加上她与明棠后续之谋,四房再也不必看着二三房的脸色过日子——既然不必再担忧夫君的处境,四夫人本就是天之骄女,还会同乔氏客气这些? 她长臂一挥,龙筋长鞭顿时发出一道破空之声,一下子就直接抽中了乔氏那张嘴。 四夫人的鞭法可不差,即使略有生疏,也能精准无比地抽打在她的唇上,不过两下,乔氏的嘴便皮开肉绽,鲜血如注。 “这是在做什么?” 就在乔氏大惊,捂嘴痛呼之时,门外传来一声极为阴沉恼怒的声音。 四夫人也没卷起自己的长鞭,只是有些懒散地在地上再抽了抽,将长鞭鞭身上沾着的鲜血甩落到地面上去,这才循声而去,瞧见庭院门口站着的明二叔。 他面色黑沉,仿佛裹挟着雷霆之怒而来。 明二叔的目光,从进来之始,就落在明棠的身上。 明棠不卑不亢,微微躬身行礼:“见过二叔。” 明二叔对明棠毫无好感,厌恶至极地皱了皱眉头:“今日这般事情,你一介小辈在此处作何?” 她的辈分比明二叔低,不在祠堂这场合代表大房,她确实不好顶撞。 但四夫人在此,这便是明棠方才将四夫人又悄悄唤出来的原因。 这一局,四夫人的最大作用,便是挡住闻讯而来的明二叔,不必明棠亲自出面。 四夫人果然挡了明二叔的视线,只道:“今日之事,本就兹事体大,棠儿身为长房血脉,来此看着又有何不可?” 明二叔的阴怒便更甚:“小辈何以……” 四夫人哂笑道:“镇国公府的未来世子,将来的镇国公,有何不能看的,小辈又如何?” 镇国公府的未来世子。 将来的镇国公。 此话落在明二叔耳中,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将明棠接回,是为了应对陛下的削爵令,明府众人其实心知肚明,却迟迟不曾上报天听,请封世子,正是因为这府中人心各异,谁也垂涎这一等国公的爵位。 府中众人,二房三房皆有逐鹿之心,四房也有新生的嫡出郎君,也未必没有争这世子之位之心。 此前一直无人将此事放在明面上公开表态,但如今四房,四夫人如此言谈,显然是已然将明棠的身份摆在明面儿上。 四房,认同明棠的世子之位。 而如此,便是与二房三房,彻底撕破了脸皮。 明二叔眼中的阴郁更甚:“弟妹,此话怎讲?” 四夫人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唇角:“并无什么讲与不讲,嫡出继承,祖宗礼法,棠儿名正言顺,合该是我们镇国公府的世子。” “弟妹如此,可问过四弟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夫君的意思。”四夫人没有半点迟疑。 明二叔的面色便更加阴沉。 明棠在后看着,心中一哂。 果然在明二叔的心中,不论他是因何而来,一听到世子之位与日后的镇国公爵位之事,所有的事情就皆可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只记挂着此事攀扯,甚至丁点儿不曾注意到他那面上血淋淋的发妻。 而方才被抽烂了嘴的乔氏,此时见了明二叔,只觉得如同天神降临。 她用手帕子压着血淋淋的嘴,连滚带爬地奔走到明二叔身边,嚎啕大哭起来:“郎主,可要为我做主啊!” 明棠眼角一勾,有几分压不住的讥诮之意。 蠢货。 明二叔自然也在她的计划之中,他会在这个时间点来此,乃是明棠有意运营之果。 今日乔氏在院中立规矩的那两个妾室,其中一个其实已有三月身孕。 明二叔往日里玩的花,但鲜少接出身下九流的女子回府。 这回接了两个,吏部严查官员嫖妓是其中一因,这妾室有孕却是更重要的原因——因为这妾室,由妇科圣手诊断,腹中定是男胎。 以大梁朝律法,爵位不可兄终弟及,只可在子嗣之中流传,若嫡出兄长无子,便可在自己膝下过继嫡出。 二房要争爵位,便要有个名正言顺的郎君能够继任,而他二房别说嫡出郎君,就是连庶出的也不过就一个,还在明棠回府当日,便被那些目中无人的阉党斩于刀下。 明二叔这些年如此流连花丛,未必没有多多开枝散叶的意思。 但却着实可惜,他努力耕耘这些年,却半个男丁也无,七八年里才得了如今这妾室腹中一个孩儿,还不能金贵着? 乔氏善妒,新人进门定要磋磨,若是有孕,恐怕更要发疯。 明二叔深知乔氏性子,故而瞒着没有告诉任何人。 他一起纳回来的另一个妾室,貌美是其一之因,更重要的却是明二叔放在她身边的挡箭牌,省得乔氏盯着一个磋磨,反而将他的孩子磋磨掉了。 明二叔只想将这孩子悄悄养到呱呱落地,到时候便记到乔氏名下,便是正经嫡出,能继任世子之位。 明二叔却不知,其实这妾室,早就被明棠留意过。 甚至连她这腹中的孩儿之得来,都是明棠亲自用了金宫之中的易孕方子,让人转手给她,方便她有孕进府。 否则明棠日日泡在书房之中调弄药物,岂只是调弄那些润肤的脂膏? 而那些药物催出来的孩子,本就不稳定,能瓜熟蒂落者少之又少,更何况还是三月这等坐胎未稳的时机? 若是往常,乔氏恐怕确实不会多磋磨两个下三滥的玩意儿,立立规矩,骂一骂也就罢了; 但她今日被明棠特意激怒,恐怕发疯的很,下手更是没轻没重。 明二叔下衙回来,便会得知这等消息——他那辛苦耕耘多年,终于得来的膝下唯一的男丁,被乔氏亲手推掉在庭院之中,化成了一滩血污。 明二叔会来此,正是着恼于乔氏,而非来为乔氏撑腰的。 果然,乔氏原本还以为自己的主心骨来了,下一秒胸口便挨了一脚:“毒妇!” 第225章 险些去死 乔氏若不冒头,明二叔心中也就只记挂着明棠与四房之事,但乔氏一冒头,便叫他陡然想起自己究竟是为何来此——他那爱妾被乔氏立规矩,躺倒在院中鲜血淋漓,苦苦哀求不适,但下人仆役听了乔氏的意思,罔顾她的身子不适,只冷眼看着她在院中挣扎呼痛。 等他回来为她请医的时候,便已经来不及了。 他袭爵的全部指望,已然化为她裙摆的一团猩红血污。 明二叔怎么可能不气? 他这一脚,将乔氏踢得往后一摔,险些碰到后脑。 “夫君……?”乔氏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唇上的血捂也捂不住,滴滴答答地落到前襟。 但这些血再多,也没有那妾室裙摆上沾着的血多。 “毒妇,就这样善妒!” 若非是在四房的地界上,明二叔扒了乔氏皮的心都有了。 “丢人现眼,滚回自己院子里!” 明二叔到底还记得两分颜面,没再动手,压着嗓子咒骂了一句,就要叫使女婆子架起乔氏回去。 而他的目光则落到四夫人与明棠的身上,露出两分兴师问罪来:“贱内虽有不当之处,也不应由四房越俎代庖教训,乔氏好好地从二房离开,怎生如今被打得这般皮开肉绽?” 四夫人手中的长鞭还卷在手里,面上没有半点儿想搭理明二叔的意思。 而明棠却是一笑:“二婶娘出言不逊,四婶娘管教二婶娘也是应当的。大长公主当年曾亲口得先帝称赞万女之师,如今四婶娘替大长公主行教导之责,合情合理。” 明二叔被噎得无话可说。 方才他问明棠,有四夫人替她开口挡住; 如今他问四夫人,便有明棠替她开口。 这两人果然是站到一条船上去了! 他是郎君,不好与弟妹撕破脸面说话,只能看着明棠,阴恻恻地来一句:“三郎当真是越来越巧舌如簧。” 明棠故作谦虚地拱拱手,什么也没说。 明二叔一拳打在棉花上,顿觉无趣,转身便要走。 明棠忽然开口道:“这婆子死在了四房,二叔不如一同带回去罢。” 顺着明棠一指,明二叔才看见湖泊边躺着的那个湿漉漉的人形。 “这不是我二房的仆役,何以叫我带回去?”明二叔极不耐烦地抖了抖衣袖,却还要端着那一副迂腐的死板模样。 明棠瞥了乔氏一眼:“这便要问二婶娘了。” 乔氏满脸的愤恨,却马上看见叶氏手心里还握着那一只玉蝉抛来抛去,顿时变了神情,只唯唯诺诺地一拉明二叔的衣袖:“先回去罢。” 她若是不动还好,一动叶氏反而盯上了她,看出她脸上不自知的惊恐,只觉得今日的戏实在畅快。 叶氏见明二叔那样,不知怎么想到他头上戴着顶大绿帽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引得众人皆看向她,连明二叔也皱着眉头瞪着她。 若是从前,叶氏对明二叔那阴鸷的眼神还有几分畏惧,但今日看着他,甚至看出几分绿头王八的茫然无知来,也不觉得可怕了,只是阴阳怪气地笑道: “二弟妹以重利收买下人,杀了给大娘子下毒的使女,而今又翻脸不认账,将这老婆子逼得跳了湖,还不敢认这东西——既然将这东西许给下人做诱饵,是否是此物有什么不当的地方急需脱手?二弟若是有心,不如查一查,二弟妹与妻弟杨家郎君,其间究竟有何干系?” “你别胡说八道!” 乔氏心慌得几乎从嘴里跳出来,下意识侧头去明二叔的神情,一边恼怒至极地咒骂叶氏。 明二叔却并未轻易回答此话。 他一双阴沉的眼看了叶氏一会儿,轻蔑地撇了撇嘴,转身就要走。 叶氏见明二叔居然这样能忍,十分诧异地叫道:“此物乃是杨家郎君与二夫人胞妹的定情信物,又怎会轻易出现在她手上?难不成二弟这样能忍,纵容这等混淆血脉的事发生?” 她就差把乔氏与人通奸写在脸上,如此口不择言,偏生还自己察觉不到任何不对。 明棠将叶氏引进这一局,正是为了她这张嘴。 明二叔的脸色果然变得更黑。 若是常人,如此荒谬之事落在自己头上,控告自己同床共枕十余年的发妻与人通奸,第一念头定是觉得荒谬不信; 但明二叔的目光却从叶氏话音落下时便频频往身边的乔氏身上放去,甚至问道:“果有此事?” 乔氏当然不认:“是那婆子与四房勾结,摆明了要将这屎盆子扣我头上,这是他们的计谋!我几时做过这样的事,还请夫君明察!” 四夫人接口就道:“既然如此,你可敢将你的私库打开,叫人查查里头究竟有何物?” “有何不敢?”乔氏一句反唇相讥。 但话音刚落,乔氏心中便有些后悔——她自然可笃定库房之中没有那一套其余玉器,可是她的私库之中,却有一些那人交给她的毒物。 这些毒物怎能见人? 她脸上有些勉强,心中打起鼓来,却还是说道:“我虽然无畏,可我的身份毕竟也是府中的二夫人,怎能任由你们随意闯入我的私库之中搜查?更何况,我分明清白,居然也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何等道理?!” 这话其实说的有理,也难得乔氏在这样十万危急的时刻终于动了脑子,说得出这样一番话。 但现下已然没用了。 男人,最忌讳头上绿油油。 当年他与乔氏成婚,其实外头就很有些流言蜚语,说乔氏曾与人议亲,并与那人情深甚重。 只是后来乔氏嫁过来之后,也不曾见她有任何反常之处,对待他也十分上心,也常常和后院之中的女人争风吃醋,并不见有倾心于旁人之态。 当年少年夫妻,乔氏也着实生得貌美,明二叔便将这件事情按下不表。 但事情既然在心中埋下了种子,即便是过了这些年忽然再次翻出来,也将这颗怀疑之种催生得瞬间参天。 只要明二叔想查,那无论乔氏这张嘴如何舌灿莲花,今日也逃不得一个开私库之行。 明棠想了想二夫人的私库,很是愉悦地眯了眯眼睛。 她筹划这一天,已经筹划了太久,终于等到了今日。 而那头的明二叔,果然如同明棠想的一样。 他一双眼几乎能把乔氏吃了,只冷笑道:“你若心中无鬼,又何必惧怕这些?” 二夫人如闻晴天霹雳,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夫君的意思,竟是当真要让人去翻她的私库! 乔氏不敢置信地看着明二叔,只觉得与这男人着实薄情寡义,自己与他同床共枕这样多年,为他操心家事、生儿育女,甚至还养着他那一大群不要脸的莺莺燕燕,他竟然还在此怀疑自己,要顺应这些人的意思去翻自己的私库! 就算是乔氏,这会子也过了劲,能反应过来了。 今日之局分明就是针对于她,一步一步逼着她到了这一步,就是要将她的私库翻出来,展露于人前。 所谓的什么玉蝉,老嬷嬷,不过只是将她引入局中的诱饵,让开她的私库、搜查二房变得名正言顺,明二叔怎会看不出来?! 若是她与那杨氏郎君真有些什么也就罢了,但在此事上,乔氏绝对敢说自己问心无愧——库房之中,绝对并无半个能证明她与杨氏郎君有何往来的东西! 真正要她命的,可不是这些。 乔氏隐约能感觉到,这所谓的玉蝉不过也是个由头,她们定是猜到自己的私库重要,中间藏了不知多少东西。 “夫君,怎可顺了他们的心!” 乔氏有些摇摇欲坠,甚至顾不得自己火辣辣的嘴唇,连忙上前抓住明二叔的衣袖,苦求道。 明二叔只觉得厌烦,心中一旦生了怀疑,看任何蛛丝马迹都觉得有错——这与旁人议亲过的女人,为何又这样寡义廉耻地嫁给自己为妻?谁知道他们婚前曾经有什么往来? 若是真没什么过往,为何要偷偷藏一枚玉蝉,还是他与旁人的定情信物,这是何等情深恩爱! 明二叔面上的怒火越烧越旺。 “好了,你若不曾做亏心事,你怕他们搜查干什么?若是到时候搜查出来什么也没有,反而叫他们闭嘴。够了,不要无理取闹!若再说一句,便先叫人将你送回去,免得你在这里聒噪!” 明二叔一挥衣袖,将乔氏从自己的身边扯开,没有半点怜香惜玉。 就算是个陌生人,如今瞧见她这一脸的血与伤,恐怕也不会这样粗暴地待她,而她的夫君,却将她弃之若履,恨不得一脚将她蹬开。 乔氏心如死灰。 一面惊怒于明二叔的态度,一面更是焦灼自己的私库。 这在人前,她自然不敢说自己私库之中怕被查到的不是所谓的通奸证物,而是那些真正会将她天翻地覆的东西——那些自己曾害过人的证据。 那些东西之中,可不仅仅有那人教给她用来害人的毒物,还有更多她自己曾用过的下三滥的阴私之物,全堆在其中。 她从前觉得,若是丢到外头,恐怕还会惹出什么蛛丝马迹引火烧身,便干脆一直藏在私库之中,还沾沾自喜,觉得这是个上好的法子; 如今却没想到,正是她当年太过谨慎,却算是自己将自己这些年的罪状皆藏在其中,被人一窝子端了,反而被逼到这一局还不了手的境地! 如今去查,这里头的东西如何能见光? 乔氏面色摇摇欲坠,即便心中无望,却还是苦苦地哀求明二叔不要喊人去搜她的私库。 明二叔怎会知道其中因果? 他只看着自己的妻子如此反常,一向听话的乔氏竟为了这样的事情忤逆于自己! 定是那私库之中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 能是什么? 在这个节骨眼上,必然是这一对不要脸的奸夫淫妇偷情的罪证。 那就更要查! “拿钥匙,开夫人的私库。” 明二叔再不搭理乔氏的任何纠缠。 明二叔对二房的掌控,自然比乔氏这个一直以夫为天、攀附在他身上的女人要大得多。 虽说平素里明二叔并不乐意管这后宅之中的事,大部分权力都交在了乔氏手中,但如今他既然想管,自然没有人能拦得住他。 拾月在一边看着,心中当真咂舌。 事事看着这样简单,可却能将乔氏算到这个地步,每一个在场的人都成了明棠手中的一枚棋子。 叶氏身先士卒,冲在最前,乃是小卒; 千月知母心有信念,带着真想跳湖,压死二夫人一步,是为车马; 而四夫人坐镇其中,乃为相国; 甚至连这最后来的明二叔,在明棠的掌中,也成了乔氏手里的一步反棋,就是要逼得乔氏当下就要开私库,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私库之中的一切暴露出来,跌得粉身碎骨。 难怪要将明二叔喊来,原来是要让他听了这些消息,亲自去开二夫人的私库! 也许二夫人的私库旁人并不晓得逼得他自己去开,还狡兔三窟的藏着,不让人发现,但如今让二郎主自己去开,便必然不会有错,真是一石三鸟高至高。 方才那人开口,她心中便是一哂。 她从不信明府的人对她有什么好意,这话说得确实体贴,但正是体贴,她才丁点不信。 明棠上辈子虽不曾与谢不倾打交道,却知道谢不倾的许多怪癖,其中一项,便是不许人背对于己。传言其人微末时屡遭轻贱,故而如今起势,绝不允旁人看轻自己,若是无故背对于他,恐怕落得个人首分离的下场。 方才她侧耳听声,正是判断西厂人马大抵要多久过来,而这时间显然不够她走入驿馆之中。她若真是前世里的自己,大抵会想避谢不倾之锋芒,听那人的话走了。而她还未走到一半,车驾就已入院。 她将大剌剌背对谢不倾——犯他的忌讳,她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谢不倾若要杀她,虽可能是有些麻烦,但绝对算不上什么难事。 明棠脸上温和,心中却早已讥诮不已。 明府的人,果然没有一刻不想她死。 借谢不倾的手杀她,清清白白,天衣无缝。 思及此处,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226章 肾虚,男人最要不得的两个字。 有明二叔发话,乔氏的私库便怎么也保不住了。 仆役奉命而去,乔氏的眼睛都几乎黏在那人的背上,偏偏明二叔发话,叫二房的奴仆将她架回正院去休息,绝不准她跟着去看,乔氏连指甲都要掐断在掌心。 她恨极了,恨明二叔,恨叶氏,恨四夫人,更恨半个身子挡在四夫人身后的明棠。 她恨明二叔,却不敢反抗明二叔的安排; 她恨叶氏,却忌惮叶氏身后的高老夫人; 她恨四夫人,却害怕大长公主; 所以她最恨,也最敢恨的,也只有一个在她眼中无依无靠的明棠。 乔氏在推搡里回过身去,死死地瞪着明棠——这丧门星,有她的地方没有半件好事儿! 若是她当初随着她的爹娘一同死了,爵位无论立嫡立长,都是她二房的囊中之物。 就算明二叔无缘镇国公府之位,她也能做个世子之母,未来捞个诰命也是易如反掌,谁能想到这死病秧子能活到今日? 乔氏越想越疯魔,一面想着自己若成了世子之母何等快哉风光,一面又恨明棠恨得眼欲滴血,若非还有半分理智,简直恨不得上去一口将明棠咬死。 她这样死死地盯着明棠,却眼见着明棠勾起一个笑。 明棠那张脸,只要有半点儿鲜活神色,便容色昳丽、勾人万分,落在乔氏眼中,简直叫她厌弃地呕血。 而那笑容无半点儿温驯,只留深深讥诮,远远地立着,一身的光风霁月,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这一身的血污狼藉,与明棠平素里的温驯谨慎全无相似之处。 乔氏猛然想起,明棠曾开祠堂,以长房嫡孙的身份叩问祖宗,质问高老夫人——她若真是个温润懦弱的废物点心,哪来的胆气去开祠堂叩问祖宗? 眼下她的神色何等轻蔑,望着她这个名义上的二婶娘,没有半分亲情,只余冷漠。 乔氏顿时浑身一凉。 她从前竟从未想过这些,甚至到今日也只觉得,是明棠攀上了四房的高枝儿,找了四房布下这一局。 但如今与明棠对视这一眼,她忽然觉得自己想得太错。 不是四房,是明棠! 这一局,定有这病秧子的手笔! 乔氏被自己心中这个念头惊得说不出话来,狠狠打了个冷战,甚至来不及生出憎恶厌弃之心,只觉得万分可怕。 明棠……她若不是那样好糊弄的脓包,那她往日所作…… 乔氏心如死灰,一时间心乱如麻,今日受到的刺激太过,终于是承受不住,双眼一翻白,就这般昏了过去。 明二叔看了一眼,没动半点恻隐之心。 而四夫人堂而皇之地跟了上去。 明二叔见状深深恼恨,但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那些拒绝的话,便见四夫人眼皮一掀,冷冷瞥他:“二房多次害我宓娘,此乃板上钉钉的事实。 二叔也为人父母,应当知晓儿女是父母何等的心头肉,这毒妇屡次三番背着二叔害人,料想也不只害了我的宓娘一人。我也想亲眼见见这私库之中,是否藏着数不尽的害人之物。” 明二叔刚想斥责四夫人此话无礼,毕竟乔氏一介深宅夫人,纵使是恶毒,却也不应当能藏那样多的害人之物;而且她再蠢,也不应当蠢到把所有的证据都放在私库之中。 却不想明棠幽幽的声音传来。 “前朝窦后善妒,自己膝下无子,便容不得后宫之中有子,有孕嫔妃皆被其以红花落胎,貌美嫔妃也常受其毒害——四婶娘之担忧,其实也不无道理。” 明二叔下意识觉得不对,回头就看见他最讨厌的那一张桃花面迎着他微微地笑:“有感而发,并无他意,二叔不必放在心上。” 但明二叔显然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前朝窦后之善妒恶毒世人皆知,不仅仅因为她对其余妃嫔的毒害,更是因为她的狠辣。 窦后一心求子,好不容易诞下龙子之后,因恐惧惠帝另有子嗣而转立他人之子为储君,甚至对帝王用药,将帝王害得不能人道,以此永葆她膝下皇子成为唯一的储君候选人。 明二叔忽然猛然一顿。 由史思人,他猛然想起来,自己与惠帝,是否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惠帝风流爱美,后宫之中环肥燕瘦,美人三千,夜夜流连。 他因此亏损了身体,所以膝下子嗣绝少,有也不过零星几个公主,是以后来几乎被窦后绝了育,也丝毫不曾怀疑,直到窦后被心腹女官出卖,这才东窗事发。 那他呢? 这些年明二叔确实耽于美色,但也知晓肾精乃是男人之血,流失之后必得大补,故而从年轻纵欲伊始,便花了重金找大夫开温肾锁阳的补药养着,只怕自己身体空虚。 与乔氏初初成婚那一年,乔氏很快有孕,高老夫人为他张罗的几个通房丫头也接连有了身子,他也自认为自己这般“能力”,算得上很是龙精虎猛。 但不知怎的,他膝下头一个郎君明以渐,生下来便脚有骈指,是个畸胎,后来在白马寺养着,还养成了个双腿不能行动的残废。 后来乔氏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他又连纳了几个妾室,有两个坐胎不稳滑胎掉了,有几个生了女郎,却也多半是年少夭折,千辛万苦才得了一个明以良,后来就几乎没有子嗣——惠帝还有几个公主,他是几乎没有。 乔氏与他皆心急万分,甚至怀疑是否是他那儿不得用了,夫妻二人私底下悄悄地花了重金请了好几个大夫来,却也都说他身强力壮,应当只是子嗣运不旺。 故而虽然收效甚微,明二叔至今还在辛勤耕耘——只是这耕耘到如今,好不容易出了个难得的果,却又被乔氏折腾掉了。 明二叔是决计不会认为,妾室的孩子掉了也有自己不曾告知乔氏的一份责任在,只顿时觉得乔氏面目丑恶——乔氏那样善妒,对他那些妾室立的规矩还少不成? 她与窦后有异曲同工之妙,这般恶毒的心思,当真会放过他那些有孕的妾室? 亦或者说,会放过风流成性的他? 若有了怀疑,将之前的事情串在一起,到底有些蛛丝马迹。 想到此处,明二叔顿时站也站不住了,一双眉头紧锁,甚至觉得自己的肾脏与下身都传来隐隐作痛感。 他也顾不上身后还跟着四夫人了——就算今日乃是四房故作的一场局,可乔氏昔日的所作所为他却是看在眼里的,很难不产生怀疑。 当下他简直恨不得立即回到二房之中,看看乔氏那见不得人的私库里头,除了奸夫淫妇通奸的证据,是否当真如同四夫人所言,还藏着那种种害人的证据! 有了心急如焚的明二叔,一行人回二房的速度简直快之又快。 二房在明二叔的手中,就如同一眼就能望尽的雪洞,他一声令下,乔氏身边负责藏着钥匙的嬷嬷就被二房的下人们推了出来。 这嬷嬷是乔氏的陪嫁,忠心耿耿,即便是见了明二叔这般阵仗,也不肯轻易交出乔氏私库的钥匙。 若只是私情通奸,明二叔恐怕不会如此着急; 但如今绿云罩顶,又冒出来个新的疑云,明二叔的心中已然全是阴怒。 负隅顽抗,只不过是将明二叔仅存不多的理智架在火上烤。 “开,若你今日不开,就将这院落之中的所有仆役,统统打死!” 明二叔平素里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假学究模样,今日也着实是保不住自己那些儒雅随和了,一双眼止不住的阴毒。 那嬷嬷却还是丝毫不怕,见昏过去的乔氏满脸是血、不省人事地被抬进来,那些人的手脚也没有半分轻柔,心口的衣襟上甚至映着半个男子的宽脚印,心中一个咯噔,只怕事情是暴露了。 但她就是死,也要保住乔氏——那私库之中的东西若见了光,乔氏日后如何在这镇国公府之中立足? 故而她假意要将那私库的金钥匙双手奉上,却忽然手腕一转,直接将那钥匙吞入腹中。 金钥匙何其割喉,那嬷嬷也吞得没有半分迟疑,可见对乔氏如何忠心耿耿。 但她的忠心,落在明二叔的眼中,不过是火上浇油——这嬷嬷宁愿吞金而死,都不愿将钥匙交出来,可见那库房之中,必然藏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吞金不会即刻就死,可明二叔显然是已然等不及了。 他甚至来不及叫四夫人与明棠出去回避,愤怒冲昏了他的头,竟是直接让人按住那老嬷嬷,命几个男仆役对着她的腰腹便是几拳,又按着她的喉咙,硬要逼着她将钥匙吐出来。 但如此这般,那老嬷嬷还是紧闭牙关,即便面色涨得如此通红,却也不肯吐出来。 他冷笑了一声,叫人停了手,阴鸷道:“不会以为如此,便能藏了乔氏的罪证吧。” 说着,竟传了自己随身侍卫而来,朝他使了个眼色。 那侍卫会了意,伸手就拉着那老嬷嬷出去了。 兴许走得远,谁也没听见什么。 但明棠看着那侍卫腰间的佩刀,便猜到了一切。 明府之人,无论老少,果然个个为达目的,皆是无所不用其极之人。 那老嬷嬷虽被打了,却还活着,明二叔显然等不及钥匙,恐怕是要叫人活生生将钥匙剖出。 残忍至极。 而四夫人也显然想到这一切。 她的眉间有些微蹙,看着明二叔在一侧,重新恢复平素里云淡风轻的模样,只觉得深深的恶心。 想起自己的夫君与这些人居然流着些同样的血,四夫人心中便只觉得庆幸,她的夫君没有承袭到明府半点劣根。 等钥匙的时候,明二叔面上瞧不出什么。 他甚至有心叫四夫人与明棠坐下看茶,然后自己正襟危坐着,如同正人君子一般轻轻吹去茶水面上的一层浮沫。 四夫人揭了盖儿,却正好瞧见今日的茶水颜色不对,橙黄透亮,洒了几颗枸杞,倒像药汁。 枸杞被水泡得涨破了,红汁儿在茶汤之中逸散开来,竟有几分像是散开的血。 她顿时觉得有几分反胃,险些吐出来,只将那茶碗一盖,放回一边,以手帕压了压差点冲出唇角的呕吐之意。 明棠亦看见了。 她抬起眼来,正好与坐在上手垂眸看她们的明二叔对视。 明二叔面上带着几分温文尔雅的笑,敲敲茶碗的盖子:“如何,这养生茶的味道可好?” 此话一出,明棠便知道他是故意的。 一介男人,用这般下三滥的手段恶心人,还真是有“手腕”。 但在明棠的面前恶心人,恐怕明二叔还真是班门弄斧。 明棠没喝那倒胃口的茶水,只是将其开了盖搁在身边的桌案上,忽然问道:“这茶水,二叔也喝的惯?“ 明二叔见她不喝,好似被自己恶心着了,看了一眼四夫人面色苍白,连绵欲吐的样子,笑道:“这是药茶,用了宁夏产的枸杞,里头还有天山龙肉苁蓉,最是养生。我想着小侄身子弱,应当多滋补一二,特意吩咐下人泡来的。” 他这是在含沙射影,说明棠是个死病秧子,简直是戳着明棠肺管子骂。 但明棠可不会被他戳中,她连九阴绝脉都已接受,还怕明二叔这点儿口水功夫? 她垂眸一笑:“枸杞子有温补功效,天山龙肉苁蓉味道却不甚甘美,不过皆是滋补肾阳的好药材。我如今还用不着这些,二叔能习惯这般口味,想必是常常饮用吧。” 明棠迎着明二叔陡然变得难看的神情,笑的十分纯良无害。 明二叔要戳她肺管子骂她体弱将死,明棠便一脸纯白地戳他腰肾,笑话他肾阳亏空,这才需要尝尝进补。 肾虚,男人最要不得的两个字。 尤其是今日绿云罩顶,又怀疑自己被乔氏害得“不行”了的明二叔。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手中的药茶也饮不下去了。 就在这般僵持着时,外头的侍从已然回来了。 门帘一打起来,侍从便捧着手中的红木盘儿极快地走到明二叔面前——那盘中,摆着已然洗净了的私库金钥匙。 明棠脸色如常,四夫人却不知怎的,从那侍从进来时便闻到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激得她再次反胃欲呕。 明棠看她一眼,忽然道:“四婶娘,这是又有喜了?” 第227章 好一座金屋 明棠说着,又眨眨眼睛。 四夫人知道明棠的意思,抿抿唇笑道:“怎会,只是屋中有些药气儿,我院中不大常见这些药,一时间有些不习惯罢了。” 明棠有些失望地叹气道:“我还有以为府中又有新弟弟妹妹了。” 四夫人的目光便往明二叔的身上一放:“我膝下有宓娘与治儿,已然十分满足,你若想要弟弟妹妹,不若看看二叔三叔,总有新的弟弟妹妹。” 她的话是温柔的,可目光落在明二叔身上,倒如同剔骨尖刀一般伤人。 二房三房的妾室确实枝繁叶茂,尤其二房更是数不胜数。 可惜明二叔膝下却丁点儿不丰,四夫人这话,说来很是杀人诛心。 她二人来往几句话,便将明二叔说得面色铁青,连手都紧握成拳,半点笑容也没有了。 四夫人还不知道明棠在二房之中动的手脚和明二叔妾室掉的那个孩子,只觉得明二叔果然是被戳中痛脚,这样寥寥几句就说得他维持不住那道貌岸然的模样。 明二叔只觉得无趣,这二人一唱一和,摆明这是要给他难堪,眼下争个口舌之利反而不是最要紧之事,开私库才是。 他的目光落在那已被清洗干净的金钥匙上,又觉得一股子无名之火直冲天灵盖儿。 今日会被弟妹和一个小辈贴着脸嘲讽,全拜这毒妇所赐,不论今日是否能从乔氏的私库之中搜出什么东西,乔氏都逃不了吃他的挂落。 若是有任何能证明乔氏行为不端之物,明二叔定要以七出之条休之! 明二叔自然是不肯拿那从活人肚子中剖出来的钥匙,只叫一边的仆役捧上木盘,随后大步流星的往乔氏的私库而去。 方才他进院落的时候,就已经有有眼色的奴仆去逼问了乔氏从前的使女等人,刚才那嬷嬷已经被处死了,剩下的几个也不敢负隅顽抗,生怕下一个被活剖的就是自己,早已交出了私库的位置来保命。 明棠与四夫人跟在明二叔之后,悄悄打量其中。 二房的地理位置虽比不上三房绝佳,却也有不少屋舍,乔氏的私库就藏在其中。这一块儿左右也都是一模一样的库房,堆着陈年不用的桌椅布匹等物,繁杂的很,并不引人注意。 但有了位置又有钥匙,明二叔简直就是长驱直入。 有个面善的小厮看着明二叔气势汹汹而来,连忙为他们带路,点头哈腰的,看起来好不油滑。 明棠多看他一眼,心中有些笑意。 墙倒众人推,不外乎如是,看来乔氏平素里在二房之中着实是不讨人欢心。 那小厮上赶着讨好明二叔,取了金钥匙去开那扇看起来与周围别无二致的门,十分殷勤。 但当真拿了钥匙插入锁孔之中,这才发现这扇木门上所用的锁与别处的钥匙截然不同,俨然是一把极为精密繁复的机关锁,光有钥匙也不是那样好开。 那小厮只怕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上赶着来讨好人却反而打不开锁,急得满头大汗。 明二叔立在一边等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不好看。 若只是一个普通的私库,又何必用上如此防人的手段? 已然是藏在这样找不见的地方了,就算有贼进来都未必能找到,竟还要用机关锁来锁着——究竟是防着来偷东西的贼人,还是来防着自己人开她的私库,察觉她这面目下的丑恶? 那小厮打不开锁,一顿乱扭,险些将金钥匙都扭断在其中。 明棠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拧动钥匙的锁声,忽然出声道:“插进半截,先往左三圈;之后拔出一半,往右三圈半;再全部插入其中,往左两圈,便能拧开了。” 她这话一出,引得明二叔和四夫人都不禁侧目而视。 四夫人虽早知道明棠非池中物,只是却不想她连这样偏冷的知识都知道,究竟是在何处学的? 明二叔却只觉得荒谬。 机关锁,皆是匠人精心研制的东西,乔氏出生晋商巨富,麾下有这等能人也不奇怪,明棠这乡野长大的小子,口中胡乱说几句,就觉得自己能成事了? 却不想,下一刻便听得“咔嚓”一声,锁竟当真开了。 那小厮手上拿着已然解开的锁,面上也有些惊奇:“三郎君好生厉害,连机关锁都会解。” 明二叔方才还在心中鄙夷明棠,这会儿只觉得脸颊都火辣辣的,好似被无声地扇了一巴掌。 他心中更觉得烦闷,这明棠果真是乡下养出来的野小子,正经的经世致用是半点不看,光会这些偏门左道的东西能成什么事儿? 难不成她日后就靠着这些本事偷来盗去? 也难怪到如今也不曾谋划出什么来,只会跟在四房的背后,当四房的拥趸。 明棠看出明二叔眼中狼狈下藏着的恶意与鄙夷,只觉得想笑——其实论眼界,兴许乔氏比他还多一些,至少乔氏已然知道,此局背后之人是明棠,而明二叔到如今还轻视于她,丁点儿不察自己其实三番四次地栽在了明棠手中。 小厮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私库的门,恭敬地请明二叔入内。 明二叔却不急着进去,反而看着明棠说道:“你可听说过七步诗?” 说罢,也不等明棠回答,只道:“你自小不曾念过书,应当不知这七步诗罢。”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兄弟相残,手足残杀,为着一个储君之位,争得头破血流。你如今一心相助,可别最后终断了自己的后路。” 明二叔阴阳怪气地说罢,便跟着小厮先进了乔氏的私库。 他这话说得乍一看与今日之事毫无关联,但明棠知晓,明二叔之意,乃是挑拨她与四房,讥讽自己如此这般帮着四房,可别忘了四房还有一个能够袭爵的郎君,说不定四房也有争夺世子之位之意,到头来明棠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四房做嫁衣罢了。 “我自小在乡野之中长大,不曾念过什么书,自然也听不懂这诗句究竟在说什么,辛苦二叔一片好心,我却丁点儿不懂。 二叔同我说这些,不如带着我进私库去,也好见识见识二婶娘在这私库之中究竟藏了什么好宝贝,要用机关锁锁着。” 明棠是懂如何避重就轻的,明二叔非要拿这些事情来挑拨她与四房之间的关系,她便拿明二叔如今最在意的私库来挑动他心中的情绪。 自己是丝毫不气,明二叔却又黑了脸。 他一听这话,果然顾不上阴阳怪气什么了,心中又想起今日闹得一团糟的事情,只想着一定要从这私库中找出能证明乔氏作恶的证据,立即步履匆匆地往私库之中进去。 这私库确实大,推开门而入,甚至不见库房之中常见的迎面灰尘,可见常常都是有人来洒扫的。 先进私库,只见靠外的位置堆着的尽是些高大的木制家私,这些东西上头蒙了一层淡淡的灰,想来也是放在其中有些时日了。 四夫人的目光落在上头看了看,倒觉得有些熟悉,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明棠。 明棠瞥了一眼,认出上头熟悉的纹样,唇角有了些若有若无的笑意——果然如她所料,乔氏之贪心,果真巨大,却又愚蠢。 这些家私乃是明棠之母沈氏陪嫁到上京城之中所带的家私嫁妆,件件贵重,从前一直摆在潇湘阁里。 潇湘阁那般占地甚广,从前几乎被沈氏妆点成一座金屋,里头堆满了这些好物件,明棠幼时常常攀爬,总有些记忆。 她再回上京城之时,潇湘阁之中已然被搬空了,那些书画诗词古籍之类的还好收藏转卖,这些大件儿的家私用具不好流通,定是被人收了起来。 如今这些,便是从前潇湘阁前院院落的家私,不是最好的那些,却也十分不错了。 这些在此,那当年父母所居的正院之中的家私,便定是在三房与高氏自己的库房里了。 明棠随手擦去了其中一件的灰尘,瞧见四角上熟悉的春樱纹路。 樱花花瓣栩栩如生,以手抚弄,能察觉到上头似乎篆刻着什么文字。 沈氏喜爱春樱,沈氏工匠为其打造的嫁妆家私上,便多用春樱妆点。 而沈氏工匠喜爱精巧,于是在这春樱纹路之中,又悄悄地篆刻了沈氏的闺名。 这些东西当年耗材不少,沈氏更是怜爱女郎远嫁上京,只怕被夫家看轻,连这些平常不大用的家私也都用的上好的红木或是酸枝,也都件件落款春樱。 不过那纹样所用工艺特殊又精密,如今也随着匠人的离世而失传,用眼睛看几乎是看不清的; 若用水晶琉璃镜看,就能在那纹样下看出沈氏之名,明棠幼时将从春樱之中寻出阿娘的名字作为一件玩乐之事,对此记得极为清晰。 乔氏果然贪心,将这些都收在自己手里。 不过她纵使敢拿,却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将此物摆在自己的院落之中招人口舌。 她也舍不得这些东西贵重,便一直藏在库里,恐怕是觉得有朝一日大房的人都死绝了,自己指不定就能当这物来装点门面。 再不济,悄悄找些门路卖了,或是为膝下的女郎充作嫁妆,这也是好的。 明棠才这般揣测乔氏心思,随着四夫人的步伐往前,便看见这些家私的大件儿上都贴了纸条儿,凑近一看,竟当真写的“筱娘嫁妆”。 明二叔不在意这些东西,他此刻火急火燎的,想找的便是那些害人之物,匆匆地在前头走着。 明棠伸手悄悄摘了一片纸条儿下来藏在掌心,明二叔也丝毫没有发觉。 那油滑的小厮在前头为明二叔掌灯,又十分殷勤地回过头冲明二叔点头哈腰。 而他的视线却时不时不着边际地越过明二叔的肩膀,与明棠的视野交汇到一处。 明棠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一行人行至收藏书画古籍之处,那频频回头讨好明二叔的小厮忽然撞倒了书架。 那书架上的东西都洒落下来,飘洒的书籍与文稿如雪一样落了一地。 方才那人开口,她心中便是一哂。 她从不信明府的人对她有什么好意,这话说得确实体贴,但正是体贴,她才丁点不信。 明棠上辈子虽不曾与谢不倾打交道,却知道谢不倾的许多怪癖,其中一项,便是不许人背对于己。传言其人微末时屡遭轻贱,故而如今起势,绝不允旁人看轻自己,若是无故背对于他,恐怕落得个人首分离的下场。 方才她侧耳听声,正是判断西厂人马大抵要多久过来,而这时间显然不够她走入驿馆之中。她若真是前世里的自己,大抵会想避谢不倾之锋芒,听那人的话走了。而她还未走到一半,车驾就已入院。 她将大剌剌背对谢不倾——犯他的忌讳,她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谢不倾若要杀她,虽可能是有些麻烦,但绝对算不上什么难事。 明棠脸上温和,心中却早已讥诮不已。 明府的人,果然没有一刻不想她死。 借谢不倾的手杀她,清清白白,天衣无缝。 思及此处,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们这般机关算尽,为着将这个爵位偷去她们二房三房,如此殚精竭虑,却不知她若一死,这爵位便要烟消云散。 什么国公府门庭,清贵士族、六姓之一,皆会随着她的逝去而烟消云散。 若非明棠想好好活着,她可真想叫明府的人尝一尝算盘瞬间落空、美梦顷刻破碎的滋味。 只是为着她想好好活着这个念想,便且让明府那起子人多做做二房三房袭爵的美梦罢。 明棠性情恶劣,比起让明府一夕坠落云端,她更想叫他们尝一尝钝刀子割肉、反反复复求而不得,亦或者得而复失、痛不欲生的滋味。 便是想想那副光景,她都觉得明府诸人的痛苦,可偿她上辈子那一身病痛了。 明棠下榻厢房之时,那些厂卫番子们已不知隐去了何处。 但谢不倾正在明棠对面最大的那个厢房歇息,那些番子们便决计不可能离开,故而整个驿馆皆还是安静非常,静可闻针。 第228章 断子绝孙蛊 地上飘落的诗稿不知凡几,明棠状似好奇地往前几步,从地上拾起几张。 正欲看去,明二叔便劈手夺了过来,一张脸沉得吓人:“这样肮脏污秽的东西看了做什么!” 说着,他便命那小厮将这些诗稿皆捡了起来,重新装回那锦盒之中。 这不装也就罢了,一装才发觉,那锦盒竟都是上乘的黑檀木所做,甚至镶了乔氏最喜欢的牙雕,一瞧便是用来装爱物才舍得用的好盒子。 明二叔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将那锦盒重重阖上,捏了捏眉心,冷笑道:“你现下便出去,将乔氏给我喊醒——若是她不醒,便叫人端凉水将她泼醒。” 那小厮面上有些犹疑:“这般待夫人是否有些……” 明二叔便打断了他的话:“夫人?镇国公府可留不得她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 他面上很是难看,气得胸膛不断起伏,这话一出,那小厮不敢多讲,立即调头往外头跑出去了。 明二叔亦跟着往外走,不愿在这多呆一刻。 四夫人便要拦他:“二叔且慢。” 明二叔面上的不耐烦几乎快要溢出来:“有何事?” “乔氏屡次暗害我房中子嗣,有这般手段,也未必没有害过其余人。”四夫人的目光往明二叔的身上轻轻一点,点到为止,便让明二叔知道她的意思。“二叔是否要彻底搜查,瞧瞧其中究竟藏着何物。” 明二叔方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只记得乔氏与旧人有私情这一项,竟将这事抛在脑后。 他面上红红白白,其实并不想让四房看这个笑话。 而明棠却道:“二叔不肯,莫非是顾念发妻之情,有意为她遮掩?” 明二叔如今想起乔氏便恶心,他性子急,最受不了这样的激将,当即说道:“查,查就是!你尽管查,看看和我有没有甚么干系!” 四夫人便点点头,她微微看了明棠一眼。 明棠的手负在身后,在明二叔不曾察觉的地方,已经朝后打了个手势。 一双高挑的使女便从外而入。 其中一位是改换形容的拾月,她对毒物颇有研究,早就等着今日替明棠查乔氏的私库。 另有一位瞧着也有几分眼熟,像是乔装打扮而来的芮姬。 二人都作四房仆役的打扮,也没引起明二叔的注意,明二叔只盯着二人的手中,只防着她们悄悄夹带了什么来陷害二房。 只可惜的是,她二人都十分干练,手上空无一物。 明二叔又觉得晦气,示意她们速速去查。 倒不想芮姬忽然伸出手就要扣明二叔的脉,一面说道:“莫动!你面黄气虚,舌苔发红,奴婢看你怕是中了毒了!” 明二叔只觉得那双手干巴巴地如同老者,他素来爱软玉温香,只觉得这触感倒胃口,险些一把将手抽回来。 但也不知这瘦削高挑的使女哪里来的这般力气,不过指头一用力,他就半点儿也动弹不得,结结实实被她探过了脉象。 她一双眉倒是越皱越紧,只摇头道:“好毒的心思,竟给人绝育!” 明二叔一听“绝育”二字,险些眼前一黑。 “果真?”明二叔咬牙切齿道。 芮姬扁扁嘴:“怎么,还怀疑奴婢骗你不成?” 说着,她也不多辩解,忽然就在明二叔的手臂上点了几处,然后以内力凝气,直接在明二叔的手指上划开一道口子。 明二叔乃是纯靠荫蔽而做的文官,对武道半点不通,只感觉那双手极为灵活地一顿乱摸,随后指尖就是一痛。 他还来不及质问芮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便感觉手臂经络扭曲成一团,似有什么顺着血脉一顿涌动,随后一股子漆黑的血便从指尖涌出,滴落在地面上。 “喏,你自己看咯。”芮姬用脚尖点了点那一块儿血渍。 明二叔不由自主地低头往地上那一滩血渍看去,却瞧见黑褐色的血液之中竟然扭动着几只细条的长虫。 他顿时面色大变,惊恐道:“这是何物?” 芮姬弹了弹指甲尖,不甚在意地说道:“这是蛊虫。有人给你体内下了断子绝孙的蛊,你到现在都没察觉过?难不成这些年你还生出来些什么子孙过?若是真能生出来,你可要好好瞧瞧这头上的帽子究竟是什么颜色的了。” 这话说得明二叔的脸色青青白白,顿时变得更为难看。 他虽然想过,最坏的结果是乔氏如同前朝窦后一样对自己下了缓毒,让自己暂失了生育能力,却没有想到自己体内居然种的是蛊虫。 蛊虫? 那都是他在话本说书里头才听说过的江湖东西,从来没信过,甚至觉得如同天方夜谭一般,这些东西就算存在,也与自己没有半毫的关系,怎么如今蛊虫却到了自己的身上? 芮姬看着面前人的样子,只觉得他痴傻,摇了摇头说道:“自然是因为有人朝你下蛊,你身上才会有蛊虫,又不会凭空而来。” 明二叔如同面上挨了一耳光。 但他那被羞与恼恨冲昏的头脑嗡嗡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这话中的重点,猛然问道:“你若能看出这些蛊虫,自然也不是府邸中人,究竟是不是骗我的?如若不是,可能看出这蛊虫究竟是何时所下?” 芮姬却懒得理他了,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看:“看自然能看,却未必要给你看。若非是世……四夫人请我过来,我也未必替你看这些。如今我要做的事情可要紧,我先做旁的,你可不要来打搅我。若你等得了,等一会儿我做完了,自有替你看的功夫。” 她的性情与常人不同,如今说话也是飒飒生威,看面前人猜到自己的身份绝非高门贵族之中的仆役,也懒怠装了,直接转身走入四周,查探其中究竟有没有藏着什么毒物。 四夫人有些无奈地看明棠一眼,眼中隐含忧虑,大抵是忧虑芮姬如此是否有所不当之处。 明棠早料到芮姬的事情恐怕瞒不过明二叔,明二叔虽目光短浅,但他却比乔氏当下的脑子稍稍好转一些。 乔氏私库之中所藏的毒物绝非一般之物,那种能令人自小服用还毫无察觉,直到渐渐双腿残疾、病入膏肓的毒药绝非一般人能做,其余的毒物更是不知凡几——要先将二房狠狠撕开一个口子,这毒物便是不可或缺之物,她们手里的人能认出这样的毒,明二叔再傻也能猜到她们手中有能认毒的底牌。 拾月一把将芮姬拉走了,二人便钻到里头去寻物。 明二叔却一直在挤着自己指尖的伤口,大抵是觉得自己这般多多少少能将体内的蛊虫挤出来一些。 他也顾不上跟着去看了,如今他都被种下了这等断子绝孙的蛊毒,对乔氏简直恨得生啖其肉,甚至恨不得四夫人在其中再动些什么手脚,叫乔氏死得更惨一些。 芮姬远远de瞧见了他的动作,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提醒道:“蛊虫又不藏在你这里,而是藏在体内丹田处,若非我刚才点了你的穴道,这些蛊虫可不会从你体内深处爬出来。 你如今挤着你的血,可不能叫蛊虫流出来半只,反而只会叫自己失血过多,快别做这种蠢事,没得我还没做完事,你倒因为失血过多死在此处。” 芮姬今日说话比往常辛辣太多,明二叔被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又几乎恼羞成怒。 而拾月与芮姬二人,没在乔氏的私库之中搜查多久,因二人都是探查药物的好手,嗅觉又比常人灵敏,早就寻着味儿,精准地寻到藏毒物的所在。 几个大大小小错落摆放的坛子藏在最角落的地方,二人从其中端出来无数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玉盒。 只是不知道该说乔氏太蠢,还是背后之人对乔氏太不放心,这些装着药物的玉盒甚至都贴明了毒物的名字以及平常的用量,其效用如何都甚至写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而乔氏大抵是不放心,甚至写了小册子在旁边记载着究竟哪一日取用了什么毒物,与这些玉盒堆叠在一起,何曾想这些东西便成为她犯下滔天罪状的罪证。 明二叔最忍不得的就是自己被种的蛊虫,一个箭步冲上去,便要将那些盒子翻得乱七八糟。 芮姬眉头皱得死紧,连忙将那些盒子抢过来,一边斥道:“你胆子这么大,你就不怕这些东西里头藏着蛊虫的母蛊?子蛊一旦遇到母蛊,感受到威胁便会立刻死去,到时候你就会跟着子蛊一同去死,还这样大胆地冲上前来,不要命了?” 明二叔最是贪生怕死之辈,就算如今被骂了,也连忙退到后边,丝毫不敢进前靠近。 芮姬看着心烦,只道:“你丝毫不懂这些,就站到外头去,不要在这碍手碍脚。这里头藏着的毒物不知多少,随便取一件出来都能要了你的命,若是当真惜命,就走到外头去,不要打搅。” 明二叔心中万分憋屈,此生还从未有被一个下人这般趾高气昂地骂的时候。 但他想起来自己所中的蛊虫,还有许多问题要问这使女,便是心中再气,也只能压着一肚子的恼火,暂且先退到外边去。 明棠看着芮姬,奇道:“你平常不大说话,今日倒是口舌伶俐。” 芮姬唇角勾起个笑,拾月便拉了拉她的衣袖,她这才收敛一二,道:“实在容忍不得这种阿堵物在面前晃悠。” 明棠问她:“你说的关于子蛊母蛊的事情,可当真是如此?” 芮姬摇了摇头:“所谓的蛊毒实际上十分复杂,因为教派和养蛊人习惯的不同,蛊毒也区分各种种类。不同的蛊毒效应不同,子蛊与母蛊相遇的反应也相应不同,不能一概而论。我刚才只是看他站在这觉得甚烦,想叫他滚出去,不要在这碍手碍脚,所以说出来吓唬下他罢了。” 明棠从没见过芮姬在自己的面前说这样多的话,又觉得风趣讨巧。 她随口一问:“你如今是跟着景王世子,还是跟着九千岁的?” 芮姬口中一停,有些苦恼地思索了一番,竟是回答不上来的样子。 明棠眼中闪了闪,没逼她回答:“若不好回答,便不回应就是,我不过随口一问。” 方才那人开口,她心中便是一哂。 她从不信明府的人对她有什么好意,这话说得确实体贴,但正是体贴,她才丁点不信。 明棠上辈子虽不曾与谢不倾打交道,却知道谢不倾的许多怪癖,其中一项,便是不许人背对于己。传言其人微末时屡遭轻贱,故而如今起势,绝不允旁人看轻自己,若是无故背对于他,恐怕落得个人首分离的下场。 方才她侧耳听声,正是判断西厂人马大抵要多久过来,而这时间显然不够她走入驿馆之中。她若真是前世里的自己,大抵会想避谢不倾之锋芒,听那人的话走了。而她还未走到一半,车驾就已入院。 她将大剌剌背对谢不倾——犯他的忌讳,她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谢不倾若要杀她,虽可能是有些麻烦,但绝对算不上什么难事。 明棠脸上温和,心中却早已讥诮不已。 明府的人,果然没有一刻不想她死。 借谢不倾的手杀她,清清白白,天衣无缝。 思及此处,明棠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们这般机关算尽,为着将这个爵位偷去她们二房三房,如此殚精竭虑,却不知她若一死,这爵位便要烟消云散。 什么国公府门庭,清贵士族、六姓之一,皆会随着她的逝去而烟消云散。 若非明棠想好好活着,她可真想叫明府的人尝一尝算盘瞬间落空、美梦顷刻破碎的滋味。 只是为着她想好好活着这个念想,便且让明府那起子人多做做二房三房袭爵的美梦罢。 明棠性情恶劣,比起让明府一夕坠落云端,她更想叫他们尝一尝钝刀子割肉、反反复复求而不得,亦或者得而复失、痛不欲生的滋味。 便是想想那副光景,她都觉得明府诸人的痛苦,可偿她上辈子那一身病痛了。 明棠下榻厢房之时,那些厂卫番子们已不知隐去了何处。 第229章 明世子,什么时候来教教本督何等是爱? 无非有两种原因。 一则,这毒物与这些东西不是同一来处,乔氏悄悄记载在其他地方。 二则,此毒并非乔氏所下,乔氏自然毫无所察,也不会记录在册。 明棠心中一顿,只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乔氏的小册上记满了对哪些妾室用了什么暗算的手段,诸如螃蟹籽、藏红花或者麝香一类的堕胎之物;甚至芳华妒之类毁容伤肌的毒药也清清楚楚地记录在册,没道理将对明二叔下的蛊毒记录在别的地方。 此事必然有其他原因。 不过,不论明二叔身上的蛊毒究竟来自何方,小册上乔氏对二房四房的反复出手,以及她对明二叔后院妾室的种种手段,便足够乔氏喝一壶了。 故而虽是古怪,明棠也未曾多言,只示意人将这些毒药与小册子先收起来。 拾月与芮姬将东西皆收进了几个大木箱之中,小心翼翼地抬了出去。 明二叔还惦念着自己身上蛊毒的事情,芮姬经过他的身侧,头也不回地说道:“如今事情繁忙,不得空看,若有事,寻世……四夫人找我便是。” 明二叔心中窝着一股子气,却也不敢对着这位能一眼看出自己身上蛊毒的医者大小声,只能看着她走过去了。 明棠与四夫人最后从乔氏的私库之中走出来,明二叔沉着一张脸看着他们,却又想到自己几乎被“绝育”的消息也已然被她俩知道,脸色顿时更加异彩纷呈。 “你……” “回禀郎主,夫人醒了——夫人说,有要事来同您商量!” 方才那奉命去找乔氏的小厮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远远地就听见他口中喊着这些,打断了明二叔的话。 “她有什么大事?这些大事难道能比过她私底下与人通奸,害我后院中的子嗣这些大事!” 明二叔一听乔氏这贱人明知东窗事发,竟然还毫无求饶悔改之心,甚至还叫人来传信说有消息同他商量,便气不打一处来,身形都晃了晃。 有什么消息能保她? 明二叔心中深恨,乔氏实在是毫无廉耻之心。 那小厮苦着一张脸说道:“奴才也不知道,奴才只是个跑腿的……只是夫人的脸色瞧上去实在焦急,定是有什么大事,还请郎主过去先同夫人商议一番,再做决定也不迟。” “有什么大事能改不了她今日之错!我不去,叫她滚到祠堂来,看看她有何面颜面面对我镇国公府的列祖列宗?” 明二叔想起那些情诗便要作呕,他正气得头晕眼花,乔氏身边十分得用的大丫头却也匆匆忙忙地过来了。 她衣裙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应当是从乔氏的身上沾来的,平素里作为嫡妻身边的大使女何等光鲜亮丽,今日却也这般狼狈。 但这使女也顾不上这些,一路而来,触到明二叔几乎杀人的目光,心中就是一颤。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明二叔脸上的神色,只知道自己今日便是死也要将这消息递到明二叔的脸前去,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长呼道: “夫人已知自己万死难辞其咎,往日所做之错,千不该万不该,却着实是出自对郎主的一片爱慕之心。但如今有夫人更重要的事情就在眼前,不仅与夫人有关,更与二房相关,乃至于与郎主也息息相关,还望郎主先与夫人商量!” 见明二叔还是无动于衷的模样,这使女也没了法子,只能咬紧唇,死死地在地上再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反复念着“郎主定要相信奴婢之言,此事确实十万火急”,然后一头撞死在一边的石柱上,飞溅的血滴差点飞到明二叔的面上。 明二叔似是被这变故吓了一跳,面色有些发青,只觉得乔氏身边的人果然可恶,个个都这样招人嫌弃。 但他又想起来这使女口中说的所谓十万火急、与整个二房都息息相关之事——若非当真如此十万火急,怎用得着以一个使女的命逼着他再去见乔氏一面? 明二叔心中更觉得烦闷。 这乔氏究竟在整什么花样,难不成以为这样说,便能暂且留下? 若非律法如此,明二叔杀了乔氏的心都有了。 一介水性杨花、如此恶毒之人,怎堪当镇国公府的嫡妻? 但终究,明二叔还是听了这使女的话,不甘不愿地往乔氏的院落而去,一面冷眼看着那小厮:“你送四夫人与三郎君出去。” 这便是下了逐客令了。 明棠倒也无所谓,她今日想要得到的几乎也已然得到了,收获颇丰,不急这一时片刻。 四夫人原本就是跟着明棠而来,见她也并无久留之意,就随着她一同往外走去。 那小厮点头哈腰地送着她们一路到了二房的门口,也不因四房与二房的关系不佳而摆任何神色。 四夫人瞥他一眼,有些可惜地摇摇头,大抵是在想这人如此能屈能伸,说话又柔滑,是个合格得用的奴才,只可惜在二房这样的烂地方。 却不想忽然听得明棠说道:“堂堂景王世子,装个奴才也扮得这样相似,果然是人中龙凤。” 四夫人脚下顿时一顿。 她看着一边油嘴滑舌点头哈腰的小厮,怎么也无法与自己印象之中吊儿郎当的景王世子魏轻联系在一块儿。 明棠却早已经知道,甚至是有意这般安排,只为了叫魏轻在四夫人这未来丈母娘目前露个脸刷刷好感,免得日后与阿姊的事情越发受阻。 她心中一面想着,若非要帮阿姊在四夫人的面前多为魏轻说些好话,她才不把魏轻这一趟子事在四夫人的面前说出来。若魏轻日后胆敢对阿姐不好,或是记不得这事的恩情,她可要把魏轻的皮狠狠地扒下来。 但明棠心中虽这样想着,面上却还是笑着说道:“正是,景王世子这些日子为了阿姊中毒之事,总在咱们府中奔波并未回府,为此事付出极大心力。先前使女丫头的事情,也多亏了景王世子在其中联通一二。” 四夫人有些默然。 她自己乃是天家贵胄的公主,自然知道这些皇亲国戚何等自傲,自矜身份,从来不做这伺候人的事,便是假装也假装不得,就生怕自己比谁低了一头。 倒不像这小子为了宓娘,这些日子这样劳碌不说,竟还肯放下身份尊严,卑躬屈膝扮做小厮,沟通二房与四房之间的事,还叫明二叔没察觉出任何不对。 如今想来,那方才撞倒锦盒掉落情诗一事,也应当是明棠与魏轻安排的。 虽说她早已与明棠通过此事的大致脉络,却不知其中细节布置,如今想来,明棠与魏轻更应当早已在一条贼船上,倒是瞒着她一个人不知道,还帮着他在自己面前说好话。 魏轻这些日子在此事中出人出力,四夫人自然看在眼里,也念着他的力气,知道他是因着对宓娘的心意,所以才这般用心,否则只是一个表亲,哪值得他这样奔波? 只是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四夫人还是记得魏轻从前如何不着调,将景王府之中自己的亲眷气得头昏脑涨,也记得景王府之中如何一团乱糟糟的,总是不愿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受苦。 一时之间,四夫人的念头也转圜不过来,于是面上的神色稍微淡了些,却也好歹不曾如同先前一般垮下一张脸来就叫魏轻回去,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辛苦你了。” 魏轻这些日子为着四夫人的事情焦头烂额,整日急得头发都快掉光了,只怕四夫人瞧不上他,不准他与宓娘之间的事。见四夫人如今终于肯与自己说一句话,就算不如从前热络,心中也觉得松快许多,立刻咧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马上又收住小声说道:“先不将这事摆在面上讲,免得隔墙有耳。” 他的话音一落,又立即就做出一副油滑的样子,伸出手来讨赏,与那些后院之中赖皮的小厮别无二致,这时候也不忘装模作样。 四夫人想了想,也从怀中解下一袋铜板,放进魏轻的手心里轻轻拍了拍,没多言,转身走了。 魏轻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挠了挠头,见左右无人,悄悄凑到明棠身边去:“这是什么意思?” 明棠气不打一处来:“平常事情,你的心眼子倒是多得数不清楚,偏生到了自己这档子事儿上,你反倒不开窍了。” 魏轻很是能屈能伸,点头哈腰道:“愿闻其详,我是蠢蛋,还请明世子解惑。” 明棠一面在心中默念:“这是阿姊亲自选的男人,我不能打不能骂。” 一面耐着性子解释道:“若是婶娘对你还是如同从前一般抗拒,自然是不会给你半点赏钱的,如今婶娘既愿意与你说话,又愿意给你赏钱,自然就是不曾将你这扇门完全锁死了。” 魏轻几乎喜形于色地跳起来。 明棠立即又道:“但眼下如此,不过稍微松动,自然要看你日后的表现了,你若做得好,当然还有指望,若你做得不好,那自然也没得机会。” 魏轻如闻圣经,醍醐灌顶,点头哈腰。 “我晓得了,多谢明世子解惑,等来日……等来日有好事将近,自然给你封一个最大的红封。” 能叫魏轻这样抠门的人都许诺出一个大红封来,也可见他是有真心的了。 明棠扁扁嘴,只觉得不舒服:“我要一万两黄金。” 魏轻这铁公鸡从前一毛不拔,没想到今日听了,居然只会傻笑了:“好说好说,日后做了我的小舅子,自然少不得这些东西,都是你的,都是你的。” 魏轻听了今日这些话,简直如闻天籁,浑身打满了鸡血,立即转头就跑:“既然如此,这事儿我总要办得漂亮一些才是。总是宓娘在这些狗东西手里受了委屈,我要将这后头的人一点一点全拔出来,这才能叫姑母对我刮目相看。” 说着,顿时人就跑没了影,也不知道究竟去安排什么事去了。 明棠看他背影一眼,只想他对阿姊这样真心,也是好事儿。 明棠这时已然走到潇湘阁左近,心中想着,今日之局,其实已然下得差不多了。 事情也要有个张弛有度,慢慢来,才有那拿钝刀子杀人割肉的痛感——叫他们一会儿蹦跶觉得自己还有指望,一会儿就跌入万丈深渊,知道自己再无翻身之地的痛苦,那样才舒坦。 等今日这一局过去,叫他们缓一缓以为事情了了,再拿后手。 乔氏的底牌全被明棠掀了开来,所犯的罪证也皆在她掌中,不论乔氏今日想到什么由头釜底抽薪将明二叔喊走,也许暂时能保下她的地位来,但也不奏效。 明棠手里的这些东西,永远都是乔氏最痛的短骨。 明棠垂眸这般细细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一声:“为着魏轻与你阿姊的事情,这般上心?” 明棠回过头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走入了潇湘阁之中。 因她先前发火,人都被她发卖了,潇湘阁之中没几个人伺候,剩下的也看着她便心惊胆战,不敢上前来打搅她的思绪。 而那不知去了哪儿的大佛,现下竟就立在一棵海棠树下,也没人同她说一声。 那一棵海棠树,乃是明棠最喜欢的花树。 潇湘阁里这棵海棠,乃是沈氏当年重金买来的,一年四季皆有花朵,世所罕见。 而如今这尊大佛,今日竟然着了一件绯色的衣裳,不曾穿他那些玄黑或是朱红的张扬衣袍。 这绯色的颜色有些轻挑,但穿在谢不倾的身上,只如同天边的云霞一般灿烂,同树上的海棠一般颜色。 美极了。 明棠便是对谢不倾十分不耐烦,也不得不承认,他身上着这般颜色,只显得容色过人,一点儿也不轻佻不堪。 正巧有风拂过,海棠落在他的衣襟里。 这海棠花大,颜色淡粉,竟与谢不倾的衣裳颜色都融在一处。 谢不倾将那一朵花从自己的怀中取了出来,捻在指尖。 娇嫩的翠梗与谢不倾玉白的指尖映衬在一处,愈发显得不似凡物。 明棠其实也如同寻常女郎一般,爱温柔昳丽的颜色,爱漂亮娇娆的花朵,却不敢向任何人言明。 而如今绯色在谢不倾之身,花朵在谢不倾指尖。 处处都如她最喜欢的模样。 谢不倾朝着她走过来,将那一朵花放入她的掌心,低声道:“总是念着旁人的事,何时想一想自己?” 第230章 从阖眼起谢不倾一直在想的,便是与天争人 明棠与谢不倾,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会儿不见,可中间隔着的人事太多,倒觉得太久不见。 她望向谢不倾,见他微微俯身下来,将她鬓边一边发拂到一侧,便几乎是将她的脸捧在掌心的,垂眸细细看着,心中经不住微微一动。 谢不倾啊,不必细看,都觉得他的样貌着实比他这身衣衫还要夺人心神。 “想什么呢?明府之中那些烂摊子,也至于你因此烦心?”谢不倾勾唇微微一笑,“有这功夫想明府之中的事儿,不如想想本督问的——日日操心旁人的事情,几时操心自己的事儿?” 明棠听出些意味,又见海棠花下美人面,心神难免摇曳。 但她心中一动,便想起自己身负九阴绝脉之事——事隔山水,人隔穹苍,生死殊途,人之将死,谈何自己的事儿? 她或许见不到来年的海棠花,便不必去操心那些与己无关的事儿了。 于是明棠垂下眼来,压下那一丝丝的摇曳,岔开了话茬:“大人匆匆而行,是去了何处?” 谢不倾其实分明看清她眼中一刹那的摇晃,却又不知她因何沉寂下来,捧着她脸的手不由得紧了一些。 他大约是知道一两分明棠的性子的,想是她兴许想起来了九阴绝脉的事情,脸上难有欢容。 但谢不倾却也知道,以明棠的脾性,就算被他猜中,她自己不说,再问也不会承认。 小狐狸有时候逗一逗尚可,但她若不说还逼得太紧,她就要将自己缩起来,再不出现半分了,得不偿失。 故而谢不倾也没再追问,只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潇湘阁深处走,一面含着笑说道:“真想知道?” 他握住明棠的手紧紧的,甚至说这话的时候,还以尾指勾了勾她的小指,摩挲着她指侧的敏感之处。 明棠见他起了揶揄之色,敏锐地察觉到,顺他的意恐怕要被他占便宜,便摇头道:“不想知道。” 谢不倾知道这小兔崽子如今学精了不上当了,便俯身下来勾她垂落的发,一圈一圈地缠绕在自己的指尖,忽然凑过去在她唇角烙下一个轻吻:“不想知道,也不碍事。” 再学精了,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个小狐狸崽子,被他吃得死死的。 明棠没料到他的偷袭,惊了一下,抬眼看他。 谢不倾被她遮掩不住的惊愕取悦到了,眼尾微微眯了眯:“你如今不想知道,也总会知道的。” 而这时候,他的视线正越过明棠的肩膀,看见不远处墙根下的少年人。 是面上依旧有些淤青未消的沈鹤然。 沈鹤然静静立着,与谢不倾对视之时,面上也无半分神情。 他已然窜得很高了,不像年前一样脸颊上还有些软肉,一下子瘦削下来,面庞甚至有些消瘦,露出少年人锋芒毕露的锐利骨相。 他抱胸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与明棠,额角的碎发长长地落下来,遮住他的眼神,不辨喜怒。 谢不倾瞥他一眼,也不言明。 他虽不喜看见这沈家的白眼狼崽子,但是明棠并未将他驱赶出去,想必是有她的用处,谢不倾也懒怠出手——于他而言,沈鹤然不过是只连毛都没长齐全的小崽子,没有半分威胁。 故而他神色分毫未动,只是将明棠半环在自己怀中,将下巴搁在明棠的肩窝埋首而下,只余一双眼看着沈鹤然。 明棠已然被他抱惯了,也不怎么反抗,更不知身后还有沈鹤然远远看着,只是轻轻推推他:“怎么了?” 她的发丝有些微微翘,在谢不倾的面上有些微微刺痒,他也不在意,只扑了满鼻的兰麝香气:“为了明世子日夜奔波,也不许本督歇息一二?” 谢不倾并未说假话。 在他伴着明棠睡着的那一夜里,他连阖眼想的都是如何与天争人。 第二日早间醒来,他便回了西厂命人去查,已然得知了些与九阴绝脉相关之事。 曾有一人,亦是这九阴绝脉。 当年的庐陵王妃顾氏,自出生起,亦是体弱多病。 顾氏几代单传,也就得了这样一个嫡女,自小便如同水中花镜中月,玲珑剔透如雪,宛如云上仙人。 顾家上下都对其爱重非常,只当她是娘胎里天生不足,便金尊玉贵地养着,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简直堪比宫中公主的用度。 但顾氏自幼体弱,自岁时便开始时常发病,唇色乌紫,皮肤苍白,身体羸弱,不能有半点跑动,甚至不能有强烈的情感波动,否则便血脉逆行,危及性命;最可怕的是,顾氏每到夜里子时,便浑身阴冷刺骨,经络绞痛,生不如死。 她的症结,与明棠幼时极为相似。 但被神医断言活不过十六岁的顾氏,却这般勉强着活到了十八之年,还嫁予庐陵王为正妃,多活了好几年,直到庐陵王兵败被杜太后围杀,阖府皆被杜氏伏兵缢死,顾氏这才香消玉殒——若是彼时庐陵王并未伏诛,还不知顾氏能活到几时。 这消息已然是十分阴私的消息,谁也不知道顾氏究竟是如何多活了那些年。 但谢不倾既然已经得知此事,一点儿可能也不愿意放过。 既然是从小便得了九阴绝脉,又是这样过往患病之人皆年少崩殂的情况,人人短命,唯独一个顾氏能多活这些年岁,其中必然有缘故。 这缘故,便是谢不倾要为明棠寻出来的缘故。 但如今还无进展,谢不倾便并未打算现下就告诉明棠。 他并不习惯将尚未定论的事情说与明棠听,因他深知给予了希望却又毫无收获之后是何等的绝望,不忍心看她受这般苦楚,便只字未提,只是蹭蹭她的肩窝,喟叹一句。 明棠不知,只当他又寻这些理由来找她的开心,扁扁嘴道:“又是为了我?怎我半分不知?” 谢不倾就掐着她的腰,作势要吻她:“早便说了,迟早会知道,还急着一时片刻?还是说,与本督有关的事情,你便这样上心?” 明棠是素来说不过他的,懒怠理会他,一手便捂住了谢不倾的唇,一面说道:“可不敢上心想您的事情,我自己府中的事情一团乱麻,没有那闲情逸致来为大人分忧。” 她是会偷换概念的,谢不倾也不与她计较,只是唇在她的掌心,他便轻轻在她掌心也烙下一个轻吻,果真便被明棠瞬间松开。 谢不倾见她那警惕模样,禁不住一笑。 他的脸就在眼前,这般一笑,连明棠都有些晃神。 谢不倾就抓她这一刹那的晃神,在她唇角也再烙下一个轻吻。 明棠气急,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往里屋走了。 而谢不倾再以眼角余光打量,沈鹤然便已经不在原处了。 他心中只冷冷一笑,算他走得快,不曾留在这里自取其辱。 这般想着,堂堂九千岁,谢大督主,竟如同斗胜的孔雀儿一般,跟在明棠身后,进了明棠的里屋。 明棠听到后头的脚步声,也没多分心神过去,手已经伸向一边的砚台,正打算给自己磨墨,一边说道:“我今日的事有些多,请恕我分身乏术,不能招待大人了。” 好似是个不稀罕搭理他的借口。 但谢不倾又分明在明棠的眉眼之中看出了思索。 她是当真没空,一直在思索什么事情的。 谢不倾想起刚才明棠转移话题的那话茬子,是说起明府之中的事情便够她焦头烂额的,虽是有些夸张,却没想到竟然不是随意念出来的由头借口,便道:“什么事情这样难想明白?不如说予本督听听,本督也为明世子排忧解难。” 明棠只当他玩笑,随口说道:“这样的小事也值得大人费心,大可不必。” 谢不倾却伸手接过了明棠手中的墨条。 那双手里头不知握着多少人命,金尊玉贵的,连小皇帝都使唤不动他为自己研墨,如今竟为了她小小明棠,磨起墨来。 明棠呆了呆。 谢不倾平素里要帮小皇帝批阅奏折,做这事儿自然是做惯了的,动作娴熟又利落,只垂着眸说道:“为你明世子想事情,怎么算是小事儿?只要你肯同本督言明,本督为你略想一二,也不是不可。” 他的语气夹杂着几分调侃玩笑,只是他却当真将墨水摆在明棠的手边,又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指,神情之中有几分认真,抬眸看着明棠: “明棠,你要做的事情那样多,若事事都自己一个人想,什么时候能想得完?” 见明棠从那一叠看不完的文书里头头也不抬,小小的人几乎整个被这些书册纸片埋起来了,谢不倾干脆俯身下去看她,几乎与她的鼻尖都靠在一处。 他贴着她的红唇,却不曾做何冒犯之举,只是在唇齿呼吸之间呢喃:“不要事事都总想着自己一个人扛,有的时候也可依赖于旁人。” 谢不倾从未有过这样温和地同明棠说话的时候。 明棠便这般安静地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几乎可错认为几分认真与温柔。 他是当真这样说的? 心里头当真是这样想的? 明棠下意识只觉得怀疑——九千岁,可从来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 但如今他的呼吸就在面前,与她的唇舌只需要半寸就能相贴,又怎会是她自个儿听错呢? 明堂又忍不住心中的微微摇晃。 她,好似与从前不一样了。 便好似从那一夜里,自从明棠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便那样大胆地拉着他上了身侧床榻之后,在他反复询问后仍旧点了头之后,谢不倾也与往常不同了。 他往常从不说这样的话,往常也从不这样耐心。 被谢不倾这般注视着,明棠承认有那么一刹那想要依赖于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念,不必再那样事事都自己一个人背负着前行,只想依赖着他。 但她这样的人,又怎样配呢? 明棠耐住了今日不知地多少次的心神失守,垂下了眼眸。 谢不倾见她又如此这般当缩头乌龟,心中几分无奈,又几分怜爱,长长叹了口气,便不再如同方才一样,步步都夹杂着半分心声心意,只说道:“还是说明世子瞧不上我这小小的两厂总督,怕本督太笨太蠢,怕本督坏了你的好事?那明世子真是好大的心思,不如这两厂总督换明世子来做。” 明棠闻言,心中不知怎的,终于一松。 这才是谢不倾平素里说话的滋味,阴阳怪气,挤兑两句,这才如常。 方才那样,几乎叫她乱了心神。 明棠一抬眼,便瞧见谢不倾与平素里一样别无二致的骄矜神色,冲着她挑挑眉,有几分意气与戏谑。 但她抬眼抬得晚了,没瞧见谢不倾眼底一刹那闪过的温柔。 谢不倾想,那些话,更辛辣更难听的,他从前对着旁人也可毫无滞涩地说出千百句。 或为气人,或为鄙夷; 但从未有如今这般,不为叫人自相形惭或是生气恼怒,只是为了叫这个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面对的小小女郎,暂且安定下心思来。 谢不倾心中,自然不是如同这些话语这样想的——到如今,他半句不好听的也不舍得在明棠面前说起。 但既然她听着这些才习惯些,谢不倾便也都随她。 只是话也说得柔和了些,再不见那些严苛尖酸。 小心翼翼的,好似不愿惊扰这易碎的梦一般。 谢不倾连自己都觉得荒谬,有朝一日,他也能到这个地步。 昔日他笑话魏轻荒谬可笑,如今这个词儿却到了他的头上。 只是这般感受,似乎也……不赖? 甘之若饴。 而明棠自是不知谢不倾心中所想,见谢不倾与往常一般,她才终于说得出话来。 想着谢不倾既然有意要帮她排忧解难,她也着实自己一个人推敲把握不定,干脆还是开口说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乔氏究竟有没有对明二下蛊。” 谢不倾听到“蛊”字,眉心不禁一跳,神情之中都带了几分认真:“蛊?此事如何,你同本督说说。” 明棠察觉到他的神情有变,只当蛊毒不同,便也收敛了方才心中的杂念,将今日在明府之中所谋划以及所发现之事皆告诉谢不倾。 她微微皱着眉头,还是摇摆不定:“究竟是乔氏,还是不是?” 她想的太认真,没注意到自己的指尖都沾了墨水,碎发撩搔得她的鼻尖微微有些痒意,她便伸手去拂开,却点了自己一笔头的墨,如同花脸儿小狸奴一样。 谢不倾着实无奈,取了手帕来,亲手替她擦净脸上的墨痕,一面说道:“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说予本督听听?” 其实,明棠从始至终,都不觉得乔氏能对明二叔下这般毒药。 明棠先前就细细思索过乔氏的为人作风与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只觉得不应当——乔氏虽然善妒,喜欢下狠手整治妾室,对明二叔却始终尽心尽力,从未有半分不足,她是不舍得害明二叔的。 且,她为明二叔之妻室,素来并无对不住明二叔的地方,她的执念,不过就是始终想要一个嫡出郎君傍身。 若非自己膝下并无嫡出的郎君,她也不至于当年将明以良抱到身边来养到这般大的年岁。 既然如此,她便不应当让明二叔中蛊绝育,亲手掐死自己孕育嫡出郎君的所有可能。 第231章 被他勾着唇舌尝遍了滋味 但明棠又生疑——乔氏这样厌恶明二叔后宅之中的侍妾,她是否会因为极度不愿看到妾室再诞下子嗣,且她先前有一个健全的明以良傍身,不需再考虑子嗣之事,遂对明二叔痛下杀手,叫他再生不出任何威胁自己地位的子嗣来。 如此这般,一了百了,也免得这些轻狂妾室有了宠爱和子嗣,就将她挤兑得毫无地位,只是她也不曾想到后来明以良会死在明棠之手。 明棠心中这般想的,便也这般同谢不倾说了。 她原以为谢不倾还要垂眸想想,却不想他定定地看着自己,那双往日里深潭一般探不见底的双瞳之中清澈地倒影出她的形貌。 他道:“你想的不错,何必担忧自疑。” 明棠怔了一下,情不自禁重复了一遍道:“我想的不错么?” “你事事都好,只是有时候太过犹疑,心中摇晃,连自己都不信,反而成了自己的迷局。” 谢不倾绕过了桌案,踱到明棠的身侧,随后便从后伸出手握住她执笔的那只手,将她原本在纸上写画的那些困惑皆划去。 谢不倾边写边道:“乔氏是内宅妇人,她从小不过是在个富商之家之中养大的富贵女郎,纵使有些手段,也不过仍旧秉持着以夫为天的念头,否则不会在明二接连纳妾后,仍旧替他操持后宅,甚至将庶子抱养在膝下。” 他笔下一顿,在乔氏下写了个“无子抱养”,又写“庶次子死后接庶长子回府”,便侧身看着明棠的面颊:“你道,她两次三番都如此这般,是因何目的?” “需要庶子充作嫡子,为己撑腰。”这毋庸置疑,明棠心中明白。 “既然如此,便足够说明乔氏在意子嗣,但庶长子明以渐与她有害母之仇又已残疾,庶次子明以良已死,整个二房没有半个男丁为她傍身,若她知道明二已然被下蛊绝育,以她的性子,还能在你回府之后稳到今日?” 谢不倾在乔氏的名下,蘸朱砂写了个大大的“急”字。 乔氏性子,确实一个“急”字便能概括所有,明棠布局,也正是抓了乔氏这个“急”字,才能这样顺利地将她套入局中。 谢不倾一言道尽其中关窍——以乔氏的脾性,若是她给明二叔下的绝育蛊,这时候早不知道该急成什么样子了,怎还坐得住? “诚然如此。反倒是我平素里太着相,谨慎太过,不敢确信自己心中所想。” 明棠点了头,心中的困顿已消,便又写写画画起来,甚至不曾注意到自己一直在谢不倾的怀中,他那平稳和缓的呼吸就在耳边。 身心亦静,万物好似都成了空。 谢不倾见她垂眸凝神在想,见她微垂的眼睫如缕,纤细的脊背挺直如同松竹,心神便晃荡到了当年。 当年的小小女郎,已然在那样多的磨难之中,成了浴血而飞的凤凰。 若是往常,离得这样近,谢不倾定也要偷偷摸摸做些这个那个的; 但如今他这般半拥着明棠,反生不出半点旖旎之心,只觉得回首向来的那些狂躁风雨,如今皆落他的心安之处;他的归剑之鞘,如今都在他的掌中。 当年他从那些颠沛流离苦痛之中走来,自然也不是没有自我放逐的时候。 但那时候偏生有一只手,递给他一块儿还带着她身上药香的油饼子,将他从力竭之境拉起,告诉他活着前路才尚有微光。 他那时候并不知,小小的人儿身负九阴绝脉,只知道她病弱如此,却仍旧这样用力地活着。 于是他那枯竭干涸的心也开始跳动,随着她那天真过妄的语气,一下一下地跳动,直到后来在驿馆之外,再度重逢。 她认不出他,却红了眼地攥着他的衣袖求他相助——那是他藏在心底多少年的月华,如今竟肯落到他的指尖。 如他在心中痴痴拜望多少年的神与仙,那一夜成了他的大幸。 是她,他才肯应下一夜驿馆之中的迷乱。 平生不知欢喜,遇她才生欢喜。 是千金一诺,是九死未悔。 谢不倾眼中不知多少温和,若是明棠侧身看他,恐怕正能逮住这一眼的深邃温柔,只可惜她此刻心中只记挂着明家之局,半点注意不到谢不倾。 纵使一直弯着腰身难免疲倦,谢不倾却也舍不得起身半分,只觉得若天地只剩下这一瞬,倒也不错。 他随意跽坐在明棠身侧,半撑着头,仍旧将明棠半边都笼在自己怀中,就这般看着她。 桌案上的绿纱灯一团莹莹微光,将两人都笼罩在灯下,鸣琴正端了一盏明棠每日这个时候都要喝的滋补燕窝推开了书房的门,便瞧见那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 明棠娇小,被谢不倾在身侧后将她整个笼进自己的怀中,仿佛天生契合。 一团莹莹暖光将二人都笼罩其中,如梦似幻,鸣琴都怕自己的呼吸将他二人打搅,便将燕窝悄悄放在门边的小桌案上,为他二人阖上了门。 “我想得极明白了。”明棠忽然将手中的笔放下,一面抬头下意识去寻谢不倾,一面说道:“害人的事情,看既得利益者便。二房绝后,能受利者……” 她正这般说着,便一下子瞧见谢不倾的脸就在身侧极近的地方,不由得收了声。 这位权倾天下的九千岁就在她的身边,将她笼在自己伸手就能环住的范围内,仿佛将她罩在他的羽翼下。 而他的眼睫微垂着,在淡淡的灯下洒落一点点暗色的阴影。 谢不倾睡着了。 明棠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了,有些愣愣地想,以他的机警,不应当在这里都能睡着才是,甚至连她说话都不曾醒过来。 他的呼吸轻轻,明棠甚至能感知到身后胸膛里心脏的沉稳跳动。 她不曾在这般清醒平和下看过谢不倾,目光从他棱角分明的眉目轮廓上划过,最后落在他眼下一点点乌沉下。 睡不好,才生这般乌沉。 谢不倾大抵是真的累了,她这屋中又时常点着安神静气的香,叫人容易沉眠。 明棠原不觉得冷,这会儿却不知怎的,下意识将自己夜里看书时备着的绒毯抽了出来。 若非那绒毯没生眼,这会儿恐怕要与明棠大眼瞪小眼。 明棠看了看手里的绒毯,看了又看,最终还是虚虚地披在谢不倾的身上。 而她又见谢不倾的发髻束得有些紧了,遂又轻轻抽了玉簪。 谢不倾的发散落下来,将他皮相上那一点儿凶煞之气一同化去了,只余下温润。 他若不开口不睁眼,皮相其实甚是温润如玉,但又与小皇帝那样的纤纤玉质不同,他如墨玉古朴沉敛,静默而不生辉,百川入海。 桌案边的博山炉一点青烟袅袅,如同飞鹤似的在他背后盘旋,愈发显得他沉静至极。 明棠定定地看了很一会儿,然后才惊觉自己看的时间有些长了。 但谢不倾现下睡了,也察觉不到她在看,明棠遂允自己多看几眼。 却不想谢不倾忽然睁开了眼,那眼中哪有半分睡意? “怎么,是担心本督着凉?”谢不倾坐没坐相地往旁边一倚,伸手去勾弄明棠的手指,一面拢了拢身上的绒毯,又伸手拨开鬓角的发,愈发显得眉飞入鬓。 明棠心中一顿,不知如何作答。 谢不倾也不要她立刻回答,只是戏谑地看着她。 这男人今日穿的绯衣像只花蝴蝶,又披散着长发,如同骗人灵魂的精魄。 明棠想了想,面部红心不跳地说道:“不是,绒毯生了眼和腿,自己爬到你身上去了。” 谢不倾从没听过这样荒谬的借口,只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又仿佛格外可爱几分,眼角都染了些笑意:“是么,那还请明世子给本督瞧瞧这生了眼的绒毯眼睛与四肢都在何处?” 明棠便伸手要去取这绒毯,心想着干脆用笔在上头画两个大圆就是眼睛,再牵出四条墨线来,就是四肢了。 倒不想她才伸手,谢不倾也伸了手,于是她反而一整个扑到谢不倾的怀中去了,成了个投怀送抱。 谢不倾一手揽了她的腰肢,另一手便去捏她的下巴,指腹在她的下唇上轻轻摩挲:“明世子究竟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连这样的妙言也说得出口。” 明棠顶道:“吃了‘妙语连珠丸’。” “这是什么丸药,这样新鲜?”谢不倾眉眼一弯。 “《丹记》第十九页第二方,就是‘妙语连珠丸’。” 《丹记》乃是相当杂且偏僻的一本杂书,其上确实记载了一些有用的丹方,不过大部分都是作者闲暇时候胡诌所作,奇思妙想,什么人间不存在的丹药作者也归纳其中。 明棠遂确实看过《丹记》,但她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不住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之中是否有那“妙语连珠丸”,不过只是随口胡诌。 “唔?果然如此?”谢不倾眼中的笑意愈发浓厚。 “正是。” 却不想谢不倾伸手将二人的发叠在一起,一同绕进了自己的指尖,一面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不是,明世子输本督一件什么?” 明棠不信这样偏杂的书谢不倾也看过,但她生来警惕,便道:“……什么也不输,记错也是人间常情。” 谢不倾嗤笑一声:“可没有这样的道理。文人相赌,哪有什么记错之说,不过技不如人而已。” “是是是,我技不如人。”明棠见谢不倾如此,也摸不透他是不是当真看过《丹记》,遂不接话了,能屈能伸向来是好品格。 “《丹记》第十九页第二方,不是妙语连珠丸。”谢不倾却倾身下来吻她这张吃了“妙语连珠丸”的唇,在含混里说道:“如今再认输,已然是晚了。” 他还要冠冕堂皇地说:“《丹记》里头都没有的好丹药,且让本督尝尝究竟是什么滋味。” 羞窘得明棠恨不得踢他。 “妙语连珠丸”究竟是什么滋味,这谁也不知道。 但明棠的唇舌柔软,被谢不倾勾着柔肠百转,气喘吁吁。 明棠被他结结实实亲了个遍,心中却还是很不服气。 在他终于松了自己的唇,闲闲地依靠在侧的时候,忍不住还是问道:“我不信你当真知道那一页上写了什么。” 谢不倾的眼一看她,横生了许多温柔笑意:“《丹记》第十九页第二方,乃是记载的一枚‘忘情丹’,服下此药,顿时断情绝欲,人间千百种情欲顿消。” 明棠思索了一番,却陡然发现,自己纵使是问了也没甚意思——她又记不得,手里头也没有《丹记》的原书,问了也不知道谢不倾究竟是说对了,还是满口胡诌骗她。 于是她道:“我不信……” 她后头那句“定不是这‘忘情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见谢不倾懒懒的笑意传过来:“本督也不信。” “人间千种情,又岂是一枚丹药便能消弭殆尽的?” 谢不倾说的不是那一页是否是这丹方,而是他不信这忘情丹。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二人缠绕在他指尖的发松开了,又系在一处。 明棠还在思索他这一句话究竟是何等含义,不曾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知谢不倾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将两人系紧在一处的发以内力切下,悄悄地收拢在自己的衣袖之中了。 他看着明棠的脸儿,一眨眼掩去眼底漏出的淡淡情思:“世间种种,皆不是那样好忘怀的。若是当真有这样的丹药,恐怕也不能奏效,须知连时间都淡不了情,一枚莫须有的丹药又如何能够做到?” 当年在乡野田埂上的初见,便是过了这样多年,谢不倾也从未忘记; 亦是这样不曾忘记,才能在阔别十余年后的驿馆里,隔着跪伏了一地的人,一眼认出那一身白衣,就是当年的陌上小郎君。 若当真有这样的丹药,谢不倾也信自己无论再吃多少,也忘不了她当年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白皙柔软,与他那被厚厚的血污和泥垢覆盖住的手有天壤之别,却毫不介怀地将她想了那样久的油饼子,一下子塞入他的掌心。 明棠却不懂他话中深意。 她只觉得谢不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深得叫她有些招架不住,于是忍不住侧过身去,只道:“……讨论这些莫须有的丹药,原本也没甚意思……” 第232章 揽她入怀 若是往常,谢不倾定要说她些什么。 但今日谢不倾见她躲躲闪闪的模样,心中又觉得几分有趣。 罢了罢了,来日方长。 谢不倾没逼着她说什么,既然明棠懒怠说这些丹药了,他也就不说了。 他忽然起了身,明棠没料到他这突然动作,随着他的动作看过去,便瞧见谢不倾走到门边,伸手取了两盏白玉盏的燕窝过来。 燕窝定是鸣琴备下的,只是明棠看着那两只白玉盏,只觉得哪儿不大对劲。 凝神一看,这才发现那白玉盏上乃是一对鸳鸯,栩栩如生。 这东西……怎么好拿来给她和谢不倾用的? 明棠的面颊“腾”的一下就红了,连忙将冰凉的手背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只怕被谢不倾瞧见。 谢不倾却好似并未察觉这白玉盏上的花样有何不同,他端着两盏白玉盏过来了,放在明棠的桌案前,将那些写写画画写满了的纸页都推到一边去了:“先用些东西。” 明棠看那鸳鸯白玉盏就有些不大自在,便推脱说不饿。 却不料谢不倾一挑眉:“本督虽不在府中,却也不是不知道你的动向。你才用了几口银耳桃胶粥,便去了四房看那一场闹剧,再是小鸟一般的胃口,这会子也要饿了,怎生不肯吃?为着你的肠胃,好赖也尝两口。” 说着,他便将自己的衣袖先挽了起来,取了木盘上的银汤匙,舀了一勺燕窝到明棠的唇边。 谢不倾从前可没有这样的耐心哄人,但若是明棠,他觉得自己哄一哄也无不可。 明棠也觉得微妙,谢不倾从前哪会这般,好似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位在旁人面前眼中狠戾残暴的九千岁,便渐渐成了面前这般模样, 她心中有些触动,垂眸看着那微微还有些热气的燕窝,只觉得谢不倾这般,倒好像小时候爹爹和阿娘哄自己吃饭的时候。 那记忆太久远了些,模模糊糊的,只隐约记得年轻的男女拥着她坐在桌案边,温柔宠溺地哄她这个从小就因病废食的小娃娃再多吃两口。 太过久远了。 就好似那些堆在遗忘处的旧物,蒙上了厚厚的尘土,一抖落抖落,灰尘与碎裂的回忆便片片簌簌而下。 其实平常明棠也不会这样频繁地想起父母,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进了二房的私宅,见到其中有一些属于父母的旧物,那些被她刻意压在记忆之中的洪流,又一次向她涌来将她吞没。 兴许是今夜书房之中的气氛太过柔和,也许是那安神的香太过淡然,大抵是这燕窝露出的暖意太过轻微,竟叫明棠久违地因想起父母而红了眼眶。 若是父母安在,自己是不是也能够像周家的大娘子周时意一般爱恨随心? 即便此生残破,也不必事事都劳神安排,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欢喜谁就欢喜谁。 便是此生要死,也总不留遗憾。 谢不倾见明棠一直垂着眼不曾说话,还以为她是害了羞,不肯吃自己递过去的燕窝,便将那燕窝先放回碗中,免得凉得太过,反而不好。 他一面用掌心的内力微微暖着燕窝,做着这等他的武艺原不应该做的荒谬事,却又觉得学这满身功夫原也不过是为了做自己想做之事,便是替她暖暖燕窝,又有何妨? 若是没有燕窝可暖,这一身武艺,又有和用武之地? 谢不倾伸手去揉明棠的面颊,一边同她开玩笑:“你可要知道了,本督这样哄你了,你还是不肯喝,那本督可要换别的法子叫你喝下去了。” 若是往常,听到这样调戏一般的话,明棠至少也要红着面颊嘴上顶上几句,但这回她却一声不吭,反倒叫谢不倾心中有些没底。 谢不倾正想着要不要再换个什么说辞哄哄她,却不想手背上一凉,竟是察觉到一点湿意。 滴答,滴答。 无声的泪滚滚而落,偏生明棠不肯哭出声来,于是这泪水便蜿蜒地顺着她的面颊,消瘦又孤冷地低落到谢不倾的手背上。 “怎么了?有这般不爱喝燕窝?好了莫哭了,若是你不喜欢喝,本督自然不会强迫你喝,叫小厨房再做些别的来为你垫垫肚子就是了。这样的小事,倒还哭起来了。” 谢不倾虽然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嘴上硬得很,可他口中这样说着,却弯下身来,用手一点点将明棠面上的泪擦过去。 他的指尖传来淡淡的暖意,就像是幼时自己攥着父母的手指,才能从自己浑身的透骨寒冷之中汲取到的那一点温暖——可越是如此,谢不倾越是这样哄着她,反倒叫她越觉得眼眶更加酸涩。 “莫要说了……” 明棠小声地说道。 她嗓子原本就细,如今哭了,沙哑起来更是一团糯糯的粘在一起。 或许方才只是因为想起父母心中感伤,一时难以控制自己,而如今想起幼年的那些病痛和父母的贴心呵护,却勾起明棠对自身病痛的不甘与憎恶——这世上人人健康得很,便是有些人急病苦痛,也从没有像她这般一条路走到黑还是死胡同的病症。 那样多的健全之人,怎生不能再多一个她? 难不成是她前世里做过什么孽,叫老天爷这般对待她? 明棠那一夜得知自己身负九阴绝脉,之后便几乎是压了自己一夜的情绪,后头又是逼着自己赶紧从这件事之中站起来,却大抵忽略了自己心中总有些不曾消弭的怨气。 她怨恨苍天,怨恨命运,甚至怨恨自我——为什么偏偏就是她这样不幸?为何她自己不能争气?为何她总要在这样的困顿之中挣扎? 纵使明棠早已经想明白自己一定要前行,但今夜归罪气氛,怪罪温柔,明棠实在控制不住因自己的不幸满腹委屈。 谢不倾从她这般抖索的嗓音之中,察觉出几分她努力压抑着的酸涩悲痛。 他是很懂明棠的性子的,若是寻常小事,也不至于引得她这样满腹伤心,便是不想吃燕窝这样的小事,更不至于引得她这样流泪。 思前想后,恐怕还是因那九阴绝脉一事这般难受。 谢不倾心中不免软了下来。 不必说明棠,便是他自己,都觉得命运实在不公。 若是可以,他愿以己之身承明棠之伤痛,不必她在这人世间再受这等苦楚。 只是命运如此,他不能够,他亦无能——但再是无能为力,他亦要试一试。 谢不倾没再说那些了,他只是将手里的燕窝先放下,静静地坐在明棠的身边。 明棠原本不想这样哭的,只是愁肠牵动,这些时日压抑在心中的念头都纠缠在了一起,她不能自已,哭得眼前一片迷蒙。 她一时之间只顾着哭了,有些不知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一阵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 等她转过头去,便感觉一股子温柔的力从身边而来,原来是谢不倾伸出手来,将自己揽在了他的怀中。 这个怀抱不像从前一样多少带着几分情欲或者是强迫,只是松松地将她揽在怀中,有温暖的热意通过二人接触的胸膛,源源不断地从谢不倾的身上传来。 从前明棠只觉得那冷檀香气孤冷,此刻却似乎因他的温存变得温柔,将她紧紧包裹其中。 她能感觉到一只手温柔地扶上了她的脊背,丝毫不曾作乱,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说道:“莫要哭了,你哭着……我心里看着也难过。” 难过? 他难过什么呢? 明棠有些懵懵地看着谢不倾。 一片泪眼之中,明棠也看不大清楚谢不倾的容貌了,只是他那眼中透过的温柔,即便是被那泪水浸泡的迷蒙的视野,也能一览无遗。 若说先前,明棠每次只是心中略略有些触动,她亦能够自我控制着; 而如今看他就在自己身侧,同自己说着这样的话,明棠只觉得心中的那处最柔软的地方,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地一撞,于是原本那些压抑在心中的情感,便在一瞬间倾泻而出,如同奔流的山川湖海,一同汇集在心中。 “原来大人也会因为我难过吗?” 若是往常,明棠恐怕一辈子也问不出这样的话。 不知意从何而起,不知他究竟何等心意。 她怕自己会错了意,怕自己小心翼翼藏在心中的念头在说出口后被无情地讥讽抛弃碾碎。 但今日她似乎再也顾不上自己那些小心翼翼,饱胀的心思难以自控,遂脱口而出——便是被讥讽,被抛弃碾碎又如何呢? 就算是她破罐子破摔,此生都已如此了,还怕什么呢? 于是仍旧怪罪气氛,归罪温柔,明棠这般想着,却还是有几分执拗地抬起了头,看着那一片迷蒙里,那一双往常冷峭无情,今夜却好似冰雪消融的眼。 谢不倾听她这样问了,原本就一团软和的心头更是一塌糊涂。 他很有些爱怜地在明棠的鬓角落下几个吻:“怎么不会呢?” 谢不倾的吻之中没有半分情欲,只带着他自己同样波涛汹涌的心意一同流泻。 是啊,怎么不会呢? 于他而言,她是他永恒不变的灯火,是他的高岭花,心上月,是他那些年一个人在荒原雪夜里踽踽独行的前行星; 是他年少偷吻的露珠,山长水远,仆仆来赴,既做了他的眼泪,也做了他的湖; 是西子湖上的潋滟光,万重山外的舟一方,亦是他虔诚俯身,轻吻湖面时,那因他的吻而微微皱眉的小月亮。 他怎有半分舍得叫她难过? 也许之前初初相见的时候,谢不倾的心中还有些傲气,还有些久久不曾见的不服气,为何这样一个人就能牵得他这样多年的思绪心意一直因他而动——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傲气,他也曾说了那些不曾过思绪的难听话,引得她伤怀。 可纵使是被他那些不好听的话伤过,他那高悬于天穹的月亮,最终仍旧动了心意,愿意落在他的指尖。 那是他的大幸。 “从始至终,都因你的心意而动。” 谢不倾很想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只是这样的话,到底是有些大胆了。 他心中反复地想着,终于也不过只是化为一句在明棠耳侧的长叹。 不是他不愿意说出口,只是怕说出来吓着她。 今日她的心思波动,才肯略微放松心防,将自己的心思展露些许到人前来,若是吓着她,她定又要缩回壳中,又不肯再说半步,他反而因此郁卒。 于是他没再说起这话来,只是抚弄着她的背,顺着她的泪痕将她面颊上的泪珠点点吻去。 他的吻太轻柔太温柔,便是这般死死地克制着自己,明棠却仍然有所察觉,于是心也跟着一同跳跃起来。 于是在今夜这样的深深纠缠之中,明棠也顾不得那些心上的枷锁了。 她不想一辈子都被这些东西束缚着,即便只有一刻,她也不想再被锁在这些宿命的牢笼之中。 明棠忽然努力地仰起了头,于是与谢不倾的唇齿便撞在一处。 他尝到她的娇软,更尝到她泪的苦涩。 但他更尝到的,是她一颗从来不肯轻易低头屈服的心。 “莫哭了,你心中想的,我其实都明白。” 若是只有他一人,谢不倾素来能将所有都藏在一片冷面下,真真假假,谁也不能察觉; 但尝到她的心意,尝到她亦因己而执拗不甘,谢不倾再是多少自制力,仍旧控制不住地在唇齿交融之间喟叹喃喃。 他是明白的。 她的恐惧,她的慌乱,她的茫然,她的无措,她的不甘——还有她的心意,谢不倾都清清楚楚地知道。 君心似我心。 明棠似有所察,若是往常定然不敢再问,只止步不前。 但是今夜,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勇气,纵使一双泪眼仍旧盈盈,她却还是抬起眼看着谢不倾,问:“大人当真明白么?又明白了什么呢?” 谢不倾受不住她这样灼灼的眼,只觉得今夜她能说到这个份儿上,如梦之茫茫,切切真真。 他当真想不顾一切,尽数倾诉而出。 但谢不倾想起明棠的性子,想起她那探出半步就要退回三步的软弱,便是今夜同她说了,以她那般的多思多虑,恐怕更生伤怀。 谢不倾不想逼她半分,只余下怜惜,便摸摸她的发顶,温柔诱哄道:“等本督下一回回来,便告诉你。” 第233章 一物降一物 明棠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禁问道:“要去何处?” 谢不倾没答,只揉了揉她的鬓发,将她的发揉弄得一团蓬蓬乱。 她的脸儿小小,陷在被谢不倾弄乱的发里,泪眼盈盈,面颊上因啜泣而生的两团淡淡绯色也显得楚楚可怜。 也难为她这样一张艳色的脸,平素里还要端着一身郎君仪态。 “等本督回来,你便知道了。” 谢不倾朝明棠卖了个关子。 “莫哭了,凡事总有引刃而解的时候,你心中千难万险,也总有解决之机。” 明棠想起自己那早被宿命一剑斩断的命途,长叹了一口气。 命盘都被这九阴绝脉打的粉碎,又如何迎刃而解? 谢不倾就见不得她叹气,遂凑上去堵她的嘴儿,将她肺中的空气掠夺一空,吮得她双唇都红肿,等她气喘吁吁的时候才懒懒地说道:“你若有这功夫叹气,不如将这盏燕窝喝了,喝了才有气力,你说是也不是?” 他素来是这样挑着眉说荤话的,明棠跟着他胡天海地地厮混了这样久,多多少少也能听懂两句——这大夜里的,要气力还能做什么? 她眼角还挂着两颗摇摇欲坠的泪滴,此刻就染上了羞恼,禁不住想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你要这样说,反倒不想喝了。” 谢不倾捧着那白玉盏,不知都暖了几回了,见这可怜兮兮的小狐狸崽子又不肯听话,干脆端到自己唇边,一饮而尽。 明棠察觉到不对,登时就想走,却被谢不倾一手攥住了大袖,轻轻一扯。 明棠顿时往后一仰,如同一片轻飘飘的云落入他的怀中。 “唔——” 最终,那两盏燕窝尽数进了明棠的腹中。 她羞恼至极地看着谢不倾,狠狠地擦唇,几乎要在谢不倾的身上烧出两个窟窿来。 谢不倾将炸了毛的小狐狸揉进怀里好声好气地哄她,只道:“好了好了,总只是想叫你垫垫肚子,免得夜里又饿得不舒坦,莫气了。” 明棠不理他,又觉得今儿夜里流的这些泪白流了,没半点儿意思。 她起身就要走开,谢不倾就跟在她的身后,不紧不慢地哄。 好容易要哄好了,谢不倾忽而又来一句:“旁的不说,你府上的使女熬的燕窝,比起宫中的御厨也不遑多让。” 燕窝半碗没进他的肚子,他倒是尝了个滋味。 本来都好了,他一说又勾起明棠的羞恼来,顿时走得更快了。 谢不倾就在后头追:“好了好了,气性这样大,本督同你顽笑两句,你又着恼了。” 鸣琴与拾月其实都在外头院子里,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地追着过去。 拾月有些叹气:“这世上除了咱们小郎君,谁也治不了大人,这才是一物降一物。” 鸣琴扁扁嘴,很有些不服气的样子:“那是他的福气,能遇上咱们小郎君。若非小郎君心里喜欢,我可不赞同。” 拾月“噗嗤”一声就笑了:“你还这般不同意的模样,当我不知道呢?你方才送进去的燕窝,明明用的是一对鸳鸯碗。我虽然没读过书,可我知道鸳鸯是什么意思啊!” “可别再胡说,你若再胡说,我就撕了你的嘴。” 鸣琴心里羞恼,不愿意承认这些,就不同拾月开玩笑了,毕竟她先前心中可是一百个一千个不乐意,整日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头将那野草当成谢不倾来薅,那角落里头的野草都被她薅了个干净。 拾月打眼一望,那原先鸣琴经常蹲着的角落,不知何时又郁郁葱葱的长满了草——于是她故意搞怪,瞪着一双眼睛挤眉弄眼,抖落着自己肚子里头不多的二两墨水,说道:“我读的书可不多,可否请琴姐姐同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呐?” 鸣琴虽然也没读过多少书,但这一句诗词总归是知道什么意思的,说的就是那角落里头的野草。 她早前从窥探出几分自家小郎君的心意之后,就鲜少去角落里头拔那些野草了,如今郁郁葱葱的,反倒与她刚才口中说的相反,证明她的言行不一了。 鸣琴更有几分被戳破心思的气恼与尴尬,不与拾月多说了,连忙拐进书房之中,将那两只早已空了的鸳鸯白玉碗从其中拿了出来。 为了不被那贫嘴的妮子打趣,她甚至用手遮住了上头的纹样,将那两只鸳鸯遮了个严严实实。 拾月还在后头笑嘻嘻,说她掩耳盗铃。 鸣琴恼羞成怒,啐她一口,便加快步伐走了。 只是她袖里还拢着那两只鸳鸯白玉碗,心里头想的却是当初这一对碗其实乃是夫人的嫁妆之一,不过夫人从前的好东西太多了,这一对鸳鸯白玉盏泯然众人矣,一直在库房之中吃灰。 鸣琴今日做饭,顺手把库房里头的这些翻了出来,只想着多多少少有些用处,盛燕窝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福至心灵,忽然就将燕窝装到了这鸳鸯碗中。 也许鸣琴嘴上对谢不倾还是不大痛快,但对这些日子谢不倾对明棠的心意也看在眼里,潜意识里早已经默认了——无论如何,她心中永远只是盼着明棠高兴的,只要她快活,鸣琴也跟着快活。 今夜潇湘阁中这般温情暖暖,二房之中就没有这样的好福气了,整个正房之中一片惨淡。 方才明二叔已经将乔氏的私库给翻了个底朝天,虽说不曾细看那些记录着乔氏恶行的账册,便被他巴望着能不能救救他绝育之症的使女拿走了,但是明二叔心里其实早已门儿清,与记忆之中那一个个偶然的不能在偶然夭折的孩儿对上了号。 乔氏所做的那些恶行,就算不用那些账册为证据,也已经罄竹难书,板上钉钉。 但是方才乔氏身边十分的用的使女不惜一头撞死在他的面前,只为了求他再去见乔氏一眼,说是兹事体大不得耽搁,明二叔也恐怕这事之后有什么蹊跷,万般不情不愿地到了乔氏的正房之中,与乔氏相见。 乔氏额头上被四夫人鞭子抽出的伤痕还未完全止血,只是草草地用纱布包扎了一下,血色还是源源不断地从雪白的纱布下头沁出来,看上去很是触目惊心。 乔氏的面上也红肿着,整个人早没了平时的趾高气扬和光鲜亮丽。 明二叔满目怨毒地看着乔氏。 若非是顾念着乔氏也曾为自己生儿育女,明二叔一巴掌早就盖在乔氏的脸上,叫这个是蛇蝎心肠的妇人滚回乔家去了。 且,如今明二叔也不敢将自己已经被绝育的事情拿来质问乔氏,唯恐消息走漏,伤了自己的颜面。 他不敢质疑乔氏,又碍于这所谓的事情,便暂且不发一言。 乔氏没了一开始那疯癫地失去了理智的样子,只是面色惨白地在明二叔的面前跪了下来,先磕了三个头。 乔氏的脸色虽苍白难看,但是身姿还是如同少女时候一般窈窕,如此这般软着腰肢盈盈下拜的样子,竟多多少少有些风情摇晃。 明二叔到底是被美色晃花了眼,看着乔氏如此,不禁有些晃了神。 但也不过只是那样一刹那,明二叔就猛然想起,乔氏虽生了一副姣好的样貌与柔美的身形,却是这府中最最恶毒之人,怎么能被她这美人蛇一般的容貌所蛊惑? 大抵是为了掩盖自己居然在这个时候还会被美色所迷惑,明二叔脸色铁青地抓起手边的茶盏猛然往地上一砸,茶盏碎裂,飞溅的碎片顿时打在乔氏的膝盖边和身上,甚至在她本就苍白的面颊上又划出一道血痕: “乔氏,你这些年做的恶,你自己心中难道没有半分愧疚?还在我的面前装得如此体贴大方,整日张罗着为我纳妾,又这般那样地去照顾她们,你可真是叫人恶心。” 明二叔原本压下去的怒火又一下子涌了上来。 乔氏却学聪明了。 若是往常,她定然又在那里叫嚷着自己是冤枉的,自己是被陷害的,但今日她却学聪明了许多,不再辩驳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一口承认下来,抖索着嗓子说道: “夫君恐怕已经看到四库之中的那些罪证,这些事情妾身都可认下,确实是妾身被猪油蒙了心,已经被嫉妒冲昏了头,才对那些素未谋面的孩子下毒手,但是妾身也只是出于对夫君的执念,并无其他害人的心思,请夫君明察。” 她不狡辩自己的罪行,只说自己是爱慕于他,果真叫明二叔难看的脸色稍稍好了一些。 而乔氏抬起头来,泪水已经爬了满脸:“夫君所言,妾身确实没有什么可争辩的,但是也望夫君听妾身一言,再来判妾身是对是错。” 若是乔氏还是如同先前一样发疯,如今她来求情,明二叔绝对不会理她半分; 但是乔氏现下这般言辞怯怯地说着,明二叔也难免有几分摇晃。 毕竟当年二人也是少年夫妻,也曾有过恩爱时,见乔氏如此温声细语,难免想起当初的恩爱——明二叔多情滥情,自然也是心软之人。 他心软,便叫乔氏抓了个正着,连忙继续说起来。 “妾身善妒,对那些女子痛下杀手,此事确实不假,妾身承认,此乃妾身的不足之处。 但是妾身如此所为,并非全然就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夫君的仕途着想。” 她这样说着,明二叔的眉头便是一动,讥讽道:“我怎么不曾看出来,原来你也这样伶牙俐齿,你做的这些恶事,还能与这些仕途扯上关系。” 乔氏没理会明二叔的那些尖酸刻薄的挤兑,若是往常,她早就开始与明二叔赤头白脸地争吵起来,如今却沉静地跪在地上无声落泪,一直有理有据地说起来。 “夫君想,如今圣下最重礼法,以礼法治天下,其中缘故如何?正是因为,陛下自己的出身就名不正言不顺。 当今陛下是如何上位的,夫君如此英明神武,又是朝中要员,心中对此应该心知肚明。” 乔氏一味贬低自己,又抬高明二叔的身份,比之前发愣发呆的样子不知好了多少。 明二叔被她这样一捧,其实心里很有发虚。 他的官位可不是靠自己的才能争来的,不过是靠着镇国公府的家族荫蔽,平常也不会钻研,所以这样多年也不过就混了个如此位置,这次还是走了狗屎运,搭了别人的东风,这才回京升迁。 他可不知道乔氏口中的东西。 但他平常极要颜面,可不会承认自己不懂,于是顺着乔氏的话点点头,说道:“我自然知晓。” 乔氏也不管他这话何等底气不足,只是自己说着: “太后当年并非原配嫡后,而腹中皇子,也就是今日的陛下,也并非中宫嫡子,这也是一贯以来朝中朝臣对陛下出身一直诟病的缘故。虽然宫中禁嘴,不许人说到这些,也不许那些大臣乱说,可是御史台的大夫哪个会放过此事? 从前可是常常说起这些,又在朝堂上闹一些当场撞死的事情,就是为了诟病太后垂帘听政,牝鸡司晨,何等名不正言不顺,违背祖宗礼法。说完了这些,又要说起陛下的出身不正,怎能荣登大宝等等。 也不过是这两年,陛下亲政之后做了许多实事,又有九千岁以雷霆手段弹压着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御史大夫,所以朝中说这些话的人声音小了些,但是民间这些声音却从来不曾消失过。 外头人就经常传言说陛下登基不名不正言不顺,并非中宫嫡子,这些传闻从未消失过,可见朝廷以及世人,对嫡子的执念乃是十分深刻的。” 明二叔不禁点了点头。 他自己身为平妻扶正前才生的孩子,十分清楚自己的出身经常被人指指点点,正是因为他的母亲并不是镇国公原本的原配嫡妻,不过只是个小妾屡次扶正之后的继妻,高老夫人的身份常常被诟病,自己的出身也常常被人指点算半个庶出,不能承担爵位。 如果他的母亲是镇国公的原配夫人,那他就名正言顺能承袭着镇国公世子的爵位,哪还会到今日,居然还要在这里和自己的侄子争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