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宠》 1. 01 01 屋内没有开灯。 唯有落地窗外,夕阳高照,云蒸霞蔚,落入满室玫瑰色的光来。 宋荔晚被按在窗前,两只手臂无力地撑在透明的玻璃窗上。 玻璃冰冷,她的手臂雪白,如同柔软的瓷器,微微用力,便也泛起了玫瑰般的颜色。 领口处的珍珠盘扣被扯开了,露出一寸颈上的肌肤,不见天日般的白,却在这样的冰冷里,滚烫着颤栗,连桃花似的眸中,都含上了潋滟的水光。 耳边,响起轻轻一声笑,冷而清越,带着琥珀同瑞脑的气息,压制过来,一瞬间,淹没了她。 “还要跑吗?” 宋荔晚没有回答,只是咬紧牙关。 身后,掐着她腰肢的手,上移钳住她的下颌,逼着她抬起头来。 脖颈纤长,如同向神明献祭的天鹅,脆弱单薄到了极点。 也清冷秾艳到了极点。 男人俯下身来,削薄的唇含丨住她的耳垂,舌尖卷过,宋荔晚双腿一软,呜咽着差点跌倒,却被他毫不费力地揽在怀中。 背脊靠在他的胸膛上,宋荔晚余光看到,男人有一双深邃狭长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扬,凤凰翅般睥睨冰冷,在略显苍白的面上,睫长且浓,仿若水墨精心描绘。 可凑近了才能知道,他的眼底泛着深深的碧绿,如同最上等的宝石,无可挑剔的英俊中,倏然透出一种邪气凛然。 赤色的霞光中,他唇角翘着,像是心情不错:“嗯?” 宋荔晚想要挣扎,可那双手却软到用不出一点力气,反倒像是欲拒还迎:“靳先生,我们……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请你放开我。” “放开?”他像是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指尖沿着她蝴蝶般的背脊,缓缓向下,划过腰间的凹处时微一停顿,感受着指尖,那无法克制的颤抖,柔声道,“可我以为,你也是喜欢的。” 身体是最诚实的,在他的拨弄下,燃成了一团火。 他的指骨修长,如同玉石,淡青色的脉络微微凸起,沿着手背,一路蔓延至瘦削有力的小臂,衬着苍白的肌肤,本该禁欲。 却偏偏,成了欲丨望的化身。 眸中的水光,终于在热意下,漾成了无法克制的泪水,沿着面颊无意识地滚落下去。她的肌肤,是最上等的一捧雪,眼尾的红,烧至荼蘼,让人恨不得将她揉碎。 又想要将她捧在手心。 男人亲吻她的眼睛,吻去她的泪水:“我很想你。你呢,有想起我吗?” 他是最好的猎手,只要愿意,就能伪装出最深情的模样。 她几乎要沉沦在他这样的温柔之中,窗外,却突然闪过一道电光。 雪亮的光划破昏沉暮色,如沸雷声响彻天地。 宋荔晚猛地回过神来,用力将他推开。 “我从没想起过你。”风吹开一室靡艳的味道,她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向外走去,“我还有约,要先走了。” 可下一刻,她已经被握住手腕,重新拽了回来。 她的手腕极细,不过拇指同食指轻轻一圈,他用力稍大,她的肌肤上便像是开了滥滥的海棠花。 他看到了,像是怜惜,抬起她的手臂,轻轻啄了一下她的手腕。 那一处的皮肤娇嫩单薄,似是能吮到血管中潺潺流动的血液。 宋荔晚向后瑟缩,可他手握得很稳,绝不允许她逃离自己的掌控。 “我没说你可以走。”太阳的最后一缕光亮坠入深海,昼夜交替瞬间,他唇边仍带笑意,可眸色深沉,秾酣如翡翠般,冰冷至极,“我的荔晚,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 两小时前。 新港皇家赛马场。 一入夏季,新港便多台风。气象站挂起五号风球,自太平洋吹来的南风,卷着铅块似的云层,绵延铺叠在钴蓝色的天幕上。 雷声引而不发,隐有一场大雨将至。 远方维多利亚港湾中,已经亮起成串灯火,如同珠链,蜿蜒至目力不可及的远方,海面上,游船早已归来,停靠入港口之中。风将夏日潮湿黏重的空气吹开,新港难得有了一丝清爽滋味。 皇家赛马场由新港某位港督牵头兴建,后归于私人所有,每年只有两次向着普通人群开放。 翠色草坪上,游人如织,携家带口,前来观看一年两度的赛马盛事。 入口处,宋荔晚倚在围栏旁边,垂眸望着手中的马报。 这样的天气,她身穿一袭孔雀蓝掐腰短袖旗袍,亭亭立在那里,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腿修长,粉雕玉琢,在晦暗的天空下,白得几乎反光。 她似是上好瓷瓶中的一枝剔透的梨花白,过路人无不侧目。她却毫不在意,莹白的指尖扫过报上登出今日参赛的几匹赛马名称。 手腕上笼着的一串猫眼石手串,沿着纤细的腕子滑落,同另一串极细的黄金素链绕在一起,越发衬得她肌肤剔透如玉。 身后,忽然有人喊她名字:“荔晚。” 宋荔晚抬眸,微微侧首看向来人。 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大而圆,眼尾微垂,笼出温柔多情的弧度,桃花般潋滟出满眸迷蒙雾色,眸清且亮,淡淡的琥珀颜色,配她同样淡色的唇,清冷若山巅雪上月,莫名有了不似人间的出尘之意。 此刻,她唇角轻翘,眼波流转时,越发清艳绝伦:“卉安。” 楚卉安同宋荔晚做了将近两年的同学,哪怕日日都能看到她这张面孔,仍在她对着自己笑的时候忍不住晃了一下神。 好美,美得有点超过她这样凡人的承受能力了。 楚卉安咬牙切齿说:“宋荔晚,你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才能长出这么一张脸来?我要是能有你一半……三分之一姿色,也不至于到现在也没有男朋友了。” 宋荔晚笑道:“你没有男朋友,难道不是因为我们专业男生,实在是太少了?” 说的也是。 楚卉安气馁,同她一道往里走去,一边问她说:“今日你要下注吗?” 宋荔晚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摇了摇头:“我家里……不准我赌博。” “赛马算什么赌博,买来玩玩嘛。” 可宋荔晚态度坚决,楚卉安无奈:“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哪个隐世大家养出来的名门千金,规矩做派简直了,若我母亲看到,一定又要骂我说,‘你就不能和别人学学’?” 这话也是有来由的。 两人就读的学校位于英国,历史久远,校友不乏公爵女王,能考入内的,无一不是天之骄子。学生个个来头不小,可学校校规森严,学生们戏称,此处才真正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偏偏楚卉安这一届,大一开学时,却有人姗姗来迟,正是宋荔晚。 大家都以为,宋荔晚倒了大霉,可长了一张大反派老巫婆面孔的教导主任,却只是看她一眼,语调平淡:“下次,请注意时间。” 竟是轻轻放下,连高高举起,都未曾奉送。 经此一役,所有人都在传言,宋荔晚身份一定十分之高,没见对王室都不假辞色的学校,竟也为她破例。 只是大家查来查去,却无一人能够查出,她究竟来自何处—— 这又成了她背景深不可测的铁证。 毕竟连一群公子小姐都查不出的人,那她背后,一定有一只比所有势力都要强横的遮天之手。 楚卉安最初见到她时,被她的容色所慑,又听闻她种种传言,并未打算和她做朋友。后来相识久了才发现,宋荔晚虽然长了一张出尘绝艳的天仙面孔,可却不难相处,同她在一起,总有如沐春风之感。 楚卉安忍不住感叹:“你人又漂亮,性子又好。荔晚,你简直是天仙下凡,普度众生的。” 她说话总爱夸张,宋荔晚只是一笑,岔开话题说:“要去下注的话,现在去刚好,不然就要开赛了。” 楚卉安一向手臭,偏偏总是不服气,犹豫一下,和她说:“不然你替我选一匹。” “我对这些可没研究。” “赢了咱们五五分,输了算是我的。”楚卉安撒娇,“好荔晚,快发发神通。” 宋荔晚吃不住她缠,随手点了两匹赛马,楚卉安这才喜滋滋地走了。 等她走后,宋荔晚自己一人站在观景台上,眺望不远处的马场。 场上,骑手正有条不紊地安抚各自的赛马,有一匹马儿调皮,忽然一个后踢踩在积水上,溅了骑手满身。 宋荔晚忍不住笑,身旁忽然有人说:“这匹马叫做‘塞壬’,曾经两次夺得德比马赛冠军。这次是它在新港首次亮相,许多人都在它身上下了重注,指望着能咸鱼翻身。” “把命运寄托在一匹马身上……”宋荔晚并不为突然的搭讪惊讶,声音淡淡,“不觉得荒唐吗?” “看来你不喜欢这样的比赛。” 宋荔晚不再和他闲聊,将手中马报轻轻一扬,遮住双手,交替间,指尖夹住了那人递来的东西。 她看也不看,仍目视前方:“这种东西,是给有闲心的人看的。我是个劳碌命,哪里品得出滋味?” “若你是劳碌命,这世上,就没有好命的人了。”那人笑道,“宋小姐,时不我待,希望下次见面,能得到你的好消息。” 东西送到,那人便戴上帽子,像是和她毫不认识似的擦肩而过,汇入人群。 宋荔晚面不改色,在原处又站了一会儿,终于等到楚卉安回来:“荔晚,下注的人好多,我挤了半天,才挤进去。” 宋荔晚转头,却忽然顿住。 楚卉安已经乳燕投林似的凑到她身边,笑盈盈道:“还好有二哥帮我,否则,我说不定就赶不上开赛了。” 跟在她身边的男人,身后簇拥着五六随同,衣着妥帖优雅,站在那里,微笑着望向宋荔晚:“卉安,不向我介绍一下吗?” “这是我的好朋友,宋荔晚。”楚卉安道,“荔晚,这是我的二哥,楚沛安,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了。” 巧,倒是真的巧。 宋荔晚想起上次同他见面时,还是在公海的巨轮上。那时他远不如今日威风,在她面前,更是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既然他要装不认识,宋荔晚自然配合:“楚先生好。” 楚卉安又说:“二哥在这里有包厢,咱们不用和别人挤在一起看了。” 宋荔晚却说:“卉安,今日风大,吹得我有些头痛,我想先回去了。” 她是个娇生惯养的玉人模样,像是说话声音大一点,就要把她给震碎了。 楚卉安不疑有他:“那我陪你……” “你和楚先生一起就好。”宋荔晚觑了楚沛安一眼,“记得告诉我,今天获胜的马是哪一匹。” 楚卉安仍恋恋不舍,可宋荔晚态度坚决,已经向外走去。 逆着人群,如一尾鱼,腰肢款摆,从头到尾,简直无一处不美。 走到门口时,宋荔晚被人拦下,宋荔晚毫不惊讶,连眼神都欠奉:“你敢拦我?” “若是平时,我自然不敢,只是今日,事急从权。”楚沛安微微躬身,“宋小姐,请您稍候。 “有人,想要见您。” - 狩猎场上,植被茂盛,越野车颠簸着驶过黄泥小道。 车上,靳长殊微微侧头,手中猎丨枪举高,视线透过瞄准镜,将红外线准心对准丛林中某个方向。 临近傍晚,蒲来的日光仍旧炽热,空气如同凝固的油脂,牢牢团在肌肤上,哪怕车中冷气开到最足,仍令车中的人满头大汗。 唯有靳长殊,额上不见丝毫汗意,侧脸线条冷峻,如同精心雕琢而成的冰雕玉石,苍白冰冷,矜贵昳丽,透着一股难以难说的疏离之色。 身旁,跟着他一道的老猎人忽然压低声音:“来了!” 下一刻,一阵虎啸声传来,惊天动地,引得丛林都发出惴惴不安的响动。树摇影动,橙黑色线条的身躯若隐若现,带着无法忽视的腥气迎面扑来。 连老猎人都紧张不安地握紧猎丨枪,靳长殊唇角,却勾起一个浅淡弧度,冰白指尖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 “砰——” 子弹划破空气,下一刻,虎啸声猛地加大,那只体重超过五百公斤的猛虎再不藏匿身形,一跃而出,冲向越野车。 老猎人惊呼:“老虎发疯了!” 开车的司机也受到惊吓,猛打方向盘,车轮陷入坑中,向着一侧倾斜,全车人都颠簸起来,只有靳长殊丝毫不乱,借着向心力优雅调转身形,猎丨枪在他手中,如同最贴心的工具,稳之又稳地又是一枪射出。 麻醉弹精准地没入猛虎颈中,靳长殊浓黑眼底,映出猛虎利齿獠牙,离他不过方寸。 却在触碰到他前一刻,力竭匍匐在他脚下。 烟尘四起,老猎人惊叹道:“这只‘杀人虎’在村庄中肆虐已久,多少猎人围追堵截,都被它逃脱了,没想到栽在了您的手中。” 靳长殊却意兴阑珊,随手将枪抛到一边。 身后,又停下数辆越野车,其中一辆打开,总助跳下车来,上前一步:“先生。” 靳长殊正蹲下身去,打量昏睡的猛虎:“说。” 总助吞吐片刻,到底道:“找到宋小姐了。” 靳长殊眸色暗了暗,抚在虎头上的手劲一重,冷不防沉睡中的猛虎突然张口,咬向他的手臂。 这一下,是强弩之末,可利齿嵌入手臂,疼痛仍不是常人能够忍耐。 靳长殊却只一皱眉,反手自腿侧抽出匕首,毫不迟疑刺入猛虎颈下柔软的皮毛之中。 匕首虽小,却锋利无匹,这头恶名昭著、曾捕食超过二十人的杀人虎,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来。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总助回过神来,连忙要上前来,却见靳长殊随手掰开虎口,漫不经心地抽出自己受伤的手臂。 血顺着苍白修长的小臂向下流淌,聚在指尖,滴落入泥泞之中。 靳长殊微微垂眸,面上飞溅几滴赤色,衬着他浓墨重彩的眉眼,邪肆而妖异,英俊到了几乎不似真人的地步。 总助递上手帕,他接过,将指尖血渍拭去,唇角扬起一个冰冷弧度。 视线落在虎尸上,却又像是望着旁人。 “不识抬举的东西。”他音色冷淡,如断金碎玉,“就该断送在我手里。” 2. 02 02 宋荔晚神情霎时间冷了下去,如一樽精雕细琢的神女玉像般。 眉眼冷淡,悲悯肃丽。 “若我说不呢?” “宋小姐。”楚沛安态度和煦,唇角含笑,可意态坚决,“请不要让我为难。” 他身后,随从们架起密不透风的人墙,挡在了她的必经之路上,一个个虎视眈眈,警惕地望着她。 这样的做派,像是生怕她肋生双翼,飞过他们头顶不见了踪影。 宋荔晚有些想笑,却也明白,他们只是听令行事。 而那位发号施令的人,或许尚且远在天边。 宋荔晚问:“靳长殊人呢?” 她直呼靳长殊大名,楚沛安咳了一声:“先生正在来此的路上。” “通风报信,你也是楚家大少,就甘心情愿做他的一条狗?” 她是故意想要激怒他,楚沛安却道:“想当先生的狗,竞争也很激烈。” 宋荔晚:…… 宋荔晚简直怀疑,靳长殊是不是什么邪丨教丨组织的头头,不然怎么跟在他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神经病?像是把侍奉他,当做了这世上最幸福的一件事。 今日,看来是注定走不了了。 宋荔晚懒得再和楚沛安周旋,扬起下颌,冷淡道:“走吧。” 楚沛安领着她自VIP通道上了楼,楼上皆是包厢,落地窗边配置了望远镜,一旁还有大屏幕,无死角地向来者展示场上的赛事。 宋荔晚进房,只一眼便看出,这里一定是所有包厢中,观景角度最佳的那间。 楚沛安已经向她介绍道:“这一间是先生的包厢,我将卉安安排在隔壁我的那间。” 宋荔晚并不欲自己的朋友知晓,自己同靳长殊有所瓜葛,楚沛安这样安排,正合她的心意。她走到一旁坐下,楚沛安没有离开,却也没有一同坐下,只是站在门前。 宋荔晚知道,他这是防备自己逃跑,更是不敢越雷池一步—— 靳长殊那个人,心胸格外狭隘,他的东西,别人看一眼,他都要发疯。 而她,恰巧也被划分在了“他的东西”这一栏。 场外,第一轮比赛已经开始,远远望去,一马当先的是匹白色的马,而那匹被寄以厚望的塞壬,却落在了最后。 楚沛安适时地解说:“那匹塞壬开赛前闹脾气,咬了隔壁的马一口,起步晚了近半分钟。” 宋荔晚道:“原来赛马也有这样不务正业的时候。” “它今年三岁,正值壮年,往日成绩不错,所以哪怕偶尔调皮捣蛋,主人也并不责罚。只是再过几年,待得比它更优秀、更年轻的赛马长成,或许便没有这样的优容了。” 他话中,另藏有话,意有所指望她。 宋荔晚只做未曾听懂:“或许它原本并不想做一匹优秀的赛马呢?” “能被主人另眼相待,衣食住行无不精益求精,如今却来矫情不想当赛马?”楚沛安看出宋荔晚的心思,索性直言道,“您这次任性离开,先生为了找您,从英国到京中,就差掘地三尺。先生的时间何其宝贵,却愿意为了您这样花费心思。宋小姐,说句逾矩的话,您这样,实在有些太过任性了。” 在这些人眼里,能当靳先生的“东西”,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她宋荔晚何德何能,不感激涕零,居然胆敢私自离开,实在是大逆不道至极。 宋荔晚却只一哂,眼波微转,似笑非笑望向楚沛安:“你倒不如直接骂我是不识抬举。楚沛安,你做狗做的开心,就非要强迫所有人都跪在靳长殊脚下吗?” 楚沛安往日,除了在靳长殊身边外,也是高高在上,哪里受过这样的指摘。闻言他脸色一变,却到底不敢同宋荔晚认真计较。 宋荔晚却又笑了。 她一笑,如菡萏初绽,艳光四射,霎时间,便映得满室春光明媚,哪怕楚沛安心中再瞧不起她,看到她的笑容,也下意识地和缓了脸色。 “宋小姐误会了……” “你主子才配和我说话。”宋荔晚语调和悦道,“你算什么东西?” 既然他非要将人拟物,那她把他当做一条靳长殊的一条狗,又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 很OK。 宋荔晚看着他脸色几变,饶有兴致地猜测,他能不能咽下这口气,却听得他手机震了两下。 楚沛安立刻掏出手机,只看了一眼,便欣慰道:“先生到了!” 靳长殊……到了? 顺着楚沛安的视线,宋荔晚向外看去。 窗外,黑云压城,满空的积雨云摇摇欲坠,似是下一刻便难负重荷,要向着地面坠落。风很大,吹动行道树,弯折出伶仃的弧度,闪电之光隐隐,整个新港,都被笼罩在一层黑色的幕布之中。 这样的天气,机场早已停飞,却有一架直升飞机,正在席卷整个新港的狂风中,逆风而来,缓缓降落在了赛马场的草坪上。 直升飞机通体乌黑,唯独机身之上,用花体大字写了“JS”。 JS集团。 横跨中美欧三国的庞然大物,其中,靳家控股超过百分之七十。 而靳家如今,靳长殊一手遮天。 第一滴雨,重重砸在了落地窗擦得透亮的玻璃之上,早在直升机降下前,保镖们已经排成一排,最前方一名,单手撑伞,举过头顶,恭敬地迎接即将到来的靳长殊。 直升机舱门缓缓开启,男人自机舱中踏出,他身高接近一米九,哪怕在一群保镖的簇拥下,仍能一眼望见,是人群中的绝对焦点和主宰。 剪裁妥帖的定制西装,包裹出他的宽肩窄腰,充满禁欲的美感,他目不斜视,向前走过时,所有列在两旁的人都下意识躬身,他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 凤眸逶迤,凛冽炽烈。 哪怕隔着这么远,宋荔晚仍下意识挺直背脊,一只手握住另一只的指尖,触手只觉冰冷刻骨,如坠寒窟。 他看到她了。 耳后某处隐隐泛起热意,像是有人,无数次亲吻玩赏过那一处隐秘而敏丨感的肌肤,只是望见,便生出了虚浮的错觉。 身后传来大门开启的声音,宋荔晚咬住下唇,慢慢回过头去。 先入目的,是长而深的走廊,虽然不到开灯时间,可两侧悬挂的欧式铜质雕花吊灯却透出雪白明亮的光芒,映着门前的靳长殊,照出他锋利精致的五官,可他容色冷淡,仿若这世间万事万物,都不在他心上。 四目相对,他眼底颜色渐浓,吩咐说:“都出去。” 他一发话,随扈们便立刻退下,虽然人数众多,却连一点额外的声音都没发出。最后一个出去的楚沛安,还体贴地将门为二人关上。 门合拢,这里,便成了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 宋荔晚怔怔地望着男人,雪白的齿咬在淡色的唇上,用力有些大了,泛起桃花般的颜色,水嫩鲜红,娇艳欲滴,似是特意引人采撷这一抹艳色。 靳长殊却只望她一眼,在主位上坐下,语调平淡地问她说:“这些天,玩得开心吗?” 宋荔晚不语,垂下头去,只露出一段粉雕玉琢般的颈子,映衬着孔雀蓝的领口,白中透粉,如同羊脂白玉,合该被人攥在掌心把玩。 半晌,她抬起眼睛,桃花样的眸子里烟笼雾绕,水光盈盈地冷声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心平气和道,“话也不留一句就跑,手机关机,借了楚家的游艇从公海回来,连海关都查不到你的出入境信息。荔晚,你很有长进。” 他声线低沉优雅,带着轻微的笑意,几乎能从中听出宠溺的意味,似是最绝妙的猎人,并不在意猎物是否乖顺,因为世间万千,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宋荔晚最讨厌,就是他这样掌控一切的从容不迫。 像是她无论如何作为,都不能翻出一点水花。 她细嫩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玲珑剔透的猫眼石,忍了再忍,还是反讽道:“多亏靳先生教得好,我才能学会这样的阴险狡诈、剑走偏锋。” 他唇角勾起凉薄弧度,并不因为她的话语而动怒:“是吗?看来,徒弟不能教得太好,否则,连师父都要甘拜下风。” 他才不会甘拜下风。 宋荔晚心中暗暗腹诽。 他这个人,这辈子,就没学过“输”字怎么写。 可偏偏就是他这样对她的忍让姿态,却让她越发心气不顺。 宋荔晚摆出一副恭顺姿态,说的话,却和恭顺毫不相干:“您说得是,这句我也学到了。等将来,遇到愿意教的男人,或许,我会想起您今日的教导……” “荔晚。” 他打断她,而后站起身来,逼近了她。 他坐下时,优雅而冷峻,如同一座玉山,拒人千里,高不可攀。可他起身,压迫感重若千钧,一寸寸地侵蚀她身侧空间,如有实感般令人窒息。 宋荔晚想要后退,却又执拗倔强地站在原处,毫不退缩地看向他。 他走近了,伸出手来,掐住她的下颌,要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他则微微垂首,以一个怜悯施舍的姿态,柔声道:“别挑衅我。” 宋荔晚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眼睛,他平日无悲无喜,似是一樽毫无感情,任由信徒献出心头热血,也无法撼动的神像。 可这一刻,神佛有了情绪,黑曜石般的眼底,翻涌出翡翠色的浪—— 他分明不是混血,偏偏眼睛却是这样的深绿色,平日潜伏在眼底深处,唯有喜怒时,才会浮出水面。 宋荔晚爱极了他这样的一刻,像是他走下神坛,也能体会凡人的悲喜。 她忍不住被他的眼睛所蛊惑,半晌,才回过神来,转开视线:“我只是假设。” 他轻轻捻着她的耳垂,那一片柔软的嫩肉,被搓揉得微微泛红发烫,越发能感受到他冰冷指尖的每一次触碰。 宋荔晚想躲,可是避无可避,背脊贴在玻璃窗上,冷而硬。而他的唇贴近她的耳根,吞吐的热气,微妙地撞丨击在耳后那一片娇嫩的肌肤上,引得她不由自主地战丨栗着。 “没有这样的假设。”他说,“不会有别的男人,你,只能是我的。” 3. 03 03 窗外原本山雨欲来,却不知哪里的风,吹开了阴云,反倒露出了满天霞光璀璨,骄矜地一路堆叠蔓延至窗边。 他的手,漂亮得像是一件艺术品,宋荔晚却在这样的触碰下,双腿有些发软。 她再一次咬住了下唇,他的手却又移到了她的唇瓣上,大拇指轻轻地抚过她的唇角,修长的食指,慢条斯理地探入她的口腔之中,以一个不容拒绝的姿态,强硬霸道地插丨入她的齿间,将那瓣被咬出痕迹的唇,从她的齿下拯救出来。 “别这么咬自己,会疼。” 她如同一只蚌,被他侵丨入了最柔软的地方,她是他专属的娃娃,任由他任意摆布,甚至可以分享他稀少的那么一点温柔。 如果别的女人知道,她有这样的待遇,一定要嫉妒得晕过去。 可宋荔晚却明白,他衣冠楚楚、优雅绝伦的外表下,究竟有多么的狠厉无常、薄情寡恩。 他的垂青,像是一阵无法捉摸的风,这一刻吹拂过她,可或许下一刻,便掠过了她,再也不会回头。 而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丝毫的筹码,来交换和他公平对决的机会。 她讨厌这种感觉,连带的,也讨厌上了他。 宋荔晚长长的眼睫遮住琥珀色的瞳孔,小巧的舌,忽然轻轻地扫过他的指尖,柔软而缠绵。 他眉头一挑,却只不动声色望着她,等待她下一步的动作。 宋荔晚对着他弯眼一笑,下一刻,便两齿一并,重重向着他咬了下去—— 可他像是预料到了,另一只手已经钳住她的两腮,她原本有些失了血色的面颊上,肌肤受力泛红,被他的指骨摩擦出一道鲜明的痕迹。 他的手劲极大,哪怕面对她时有所克制,仍让她丝毫无法动弹,只能愤怒地看着他。 可他只轻轻一笑,将指抽丨出:“只有小狗,才爱咬人。” “你才是狗!” 宋荔晚再也忍不下去,不顾自己仍在他钳制之下,指尖夹着悄悄自衣襟褪下的一枚胸针,反手刺向他。 靳长殊向后一仰,侧身避开,只是她突然发难,到底慢了一步,针尖划过颈中,现出一线鲜红印迹。 而宋荔晚借此机会,脱离他的掌控,唇边扬起一抹笑意,妩媚而挑衅,一瞬间,云间清雪,化作骄阳烈焰,明媚到令人目眩神迷。 她伸出手来,涂着淡色蔻丹的指尖,轻轻拂过靳长殊颈中那一道鲜红血痕,却又在触碰到前,收回手来,语调娇甜道:“不过……若是真能咬您一口,当小狗就当小狗吧。” 靳长殊凝视她的面孔,脸色半明半昧,晦暗难辨,须臾,却又翘起唇角。 “消气了吗?” 宋荔晚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话:“什么?” “平白无故消失这么久,让我猜猜,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靳长殊很有耐心向她请教,“因为我送你的礼物不合心意,还是学校有人欺负你了?” 宋荔晚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靳长殊又猜:“看来都不是。那是因为……阮暇?” 一提到这个名字,宋荔晚立刻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一般,恶狠狠道:“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真的是因为她?”靳长殊笑道,“为什么?” 能为什么。 宋荔晚没说话,沉着一张脸转身就往外走,却在同他擦肩而过时,听到他轻笑一声,下一刻,便被他反手,按在了窗上。 而他的身躯,已经贴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流畅的肌肉线条,蓄势待发着,要将她吞入腹中。 “我没说你可以走了。”他温柔一笑,笑中,却染上了阴晴不定的味道,“我的荔晚,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宋荔晚察觉到不对,挣扎道:“你放开我!” “别动。”他禁锢住她,“给我一个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宋荔晚回眸,怒视他,“你碰了她,就别来碰我!” 宋荔晚琥珀色的眼眸,比她腕间最上等的猫眼石还要明亮闪烁,怒气勃发时,灿若星辰。 靳长殊只用一只手,便将她两条纤细皓腕攥在掌中,翻折着压在身后,另一只手把玩着刚刚从她手中缴获的那枚胸针。 胸针是海棠花形状,通体素白,唯独在花心儿,点缀一点朱砂薄红,整朵花被这一抹亮色点染,便也就透出香艳之色。 靳长殊冷白如玉的指腹,轻轻摩挲花瓣,视线却落在宋荔晚身上,倒像是他指尖把玩的,不是那朵海棠花,而是某种更加柔软湿润的存在。 宋荔晚莫名不想同他对视,垂下眼睛,却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到她的胸前,指尖沿着领口的边沿缓缓划过,明明隔着薄薄的布料,宋荔晚却只觉得肌肤一线,都被他的触碰灼烧。 她握住他的手,不准他再越雷池一步:“我说了,别来碰我。” “乖。”男人清越低沉的声音响起,染上了一抹蛊惑的哑,“让我戴上。” 戴上,戴上什么? 宋荔晚面上轰得一烫,就要骂他:“下流!” 可他却不疾不徐,似笑非笑地,将那朵海棠花胸针,替她佩戴在胸前。 银针刺破衣襟,缓慢而温存,宋荔晚的面颊飞起两团红晕,倒好像是也开出了海棠花色。 他偏要说:“我的荔晚,你都在想些什么?” 她想什么,她想一口咬死他。 宋荔晚磨牙,可心跳得太快,咬了咬舌尖,才勉强稳住气息道:“我在想,我的脾气不好,容貌也只了了,不知何德何能,得了靳先生的青眼,竟然浪费时间在我这样的无名小卒身上,若是阮小姐在这里,定然能和你更琴瑟相鸣,啊——” 宋荔晚发出一声惊呼,男人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插丨入指缝之中,身躯一同覆下,从身后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中,压在了冰冷的玻璃窗上。 窗外,这一场赛马比赛正进入尾声,两匹骏马并驾齐驱,一路尘土飞扬,将剩下的马都远远甩在身后。 人群中发出惊喜的呼喊声,隔得太远,被风吹到这里,只剩下了如同蝉鸣似的微弱声响。 “无名小卒?无名小卒可不敢对我这样说话。”他说着,惩罚似的在她颈上咬了一口,不重,可是齿尖擦过娇嫩肌肤,泛起酥麻,一路蔓延至心口,“你究竟看到什么了?” 宋荔晚不语,他语调沉下去:“告诉我。” 宋荔晚终于开口:“我看到她拥抱你!靳长殊,你不是有洁癖吗,你不是从不让别的女人靠近你吗!你这个大骗子,都是骗人的!牙刷和男人不共享,你被她碰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她说着,眼圈泛红,像是一只小小的兔子,皮毛娇软,张牙舞爪时,可怜可爱到了令人无法拒绝的地步。 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 可他愿意纵容她,纵容她这些被他亲自一点一滴养出来的小脾气。 靳长殊翘起唇角:“那你没有看到,她往我身上扑的时候,就被我的助理给拦下了吗?” 宋荔晚一顿:“……啊?” “不是所有人,都能靠近我。”他漫不经心一笑,笑容如有邪气,令人无法移开视线,“她以后,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宋荔晚故意问:“你把她杀了?” 回应她的,是他倏然发力,掐住她的腰肢,细若春柳的的纤腰,在他有力的掌心中,几乎要被掐断了。 “我是遵纪守法、按时缴税的良好市民。”他搓揉自己的指尖,直到上面有了热度,这才慢条斯理地、一步步地侵入她的私人领地,可宋荔晚仍被那残存的冰冷刺激,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但我有时会想,让你死在我的手上。” 宋荔晚几乎要融化在他的掌间,却还是艰难地颤抖着开口:“你……你想怎么杀了我?” “如果直接说,或许太过粗俗。但我不介意,让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哪怕这样的时刻,他面上神情仍旧冷淡,可翡翠色的眼底浪潮汹涌,仿佛极力克制着某种晦涩难言的妄念,“我想,*死你。” 言辞炽热,仿若千钧,令她无力招架。 宋荔晚呜咽一声,想要躲开,却又动弹不得。靳长殊放开一直钳制住她的那只手,移到她的领口用力一拽,珍珠盘扣沿着她玲珑起伏的身形滚落。 似是被精心珍藏的瓷器终于重见天日,颈子处那一点白,仿佛玫瑰骨朵里,最嫩的那一片花瓣,在雷霆暴雨中,颤栗着舒展开来。 “别再妄想从我的身边逃开。”他亲吻那寸娇嫩如同羽毛的肌肤,耐心地、一点点地吞噬她的理智,“你该对我,多点信任。” 对他信任? 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刻,宋荔晚仍从漩涡中恢复一丝清明。 若说京中,谁人不知靳先生的大名,那是一定要被人嘲笑的。 当初靳家突遭巨变,靳氏夫妇意外身亡,留下赫赫扬扬偌大家产,看热闹的人多,伸出援手的却近乎于无,却是群狼环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圈中众人皆以为,靳家经此一役,或许要自京中上流世家之中除名,毕竟,靳家主系只留下了两名尚在念书的儿子。 那一年靳长殊二十二岁,原本已经收到了美国大学的邀请,前去攻读研究生,却只能留在国内,一边处理父母的葬礼,一边接手靳氏,成为了靳家,最年轻的掌权人。 后来提起那一年,都说是风雨飘摇—— 不是靳家,而是被靳长殊出手整治的京城世家。 那是圈中人第一次知晓,原来靳家大公子有如此的手段,仙容绮貌,却是修罗心肠,在他的酷烈手段下,曾经垂涎过靳家的人都悄无声息地倒下,而他却领着靳家蒸蒸日上,一跃成为了京中世家之首。 信任他的人,或许连骨头渣都已经化作了飞灰,湮灭在商海金钱的洋流之中。多少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在他面前尚且要俯首,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信任他? 老鼠不会信任锚,因为实力相差太远,猫的轻轻一个动作,就足够让老鼠的所有努力烟消云散。 更何况,他不是猫—— 他是虎,是雄狮,是最狡猾独断的猛兽,王国开疆拓土,踏着不知多少失败者的尸骨,他是无冕之王,遥遥立于顶端,望众生,如蝼蚁。 指尖微微一疼,是他轻咬一口,含糊问她:“在想什么?” 宋荔晚有些惘然地望向他,睫毛轻颤,低声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厌倦我。” 他的声音里,有欲丨望未被纾解的压抑,翡翠色的眼睛凝视她,淡淡道:“你知道,我不喜欢给人承诺。” 她知道,他从不承诺。 独丨裁者的誓言太过珍贵,哪里是她能够奢望? 宋荔晚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刚刚身上的热意淡去,她想要从他怀中抽身:“我明白了。” 可他没有放手:“你明白什么了?” “没什么。”宋荔晚像是倦极,睫毛太长太浓,她连抬起眼睛都觉费力,视线落在窗外一角,忽然岔开话题,“你猜,这场比赛,最后谁能获胜?” 窗外,大雨终于落下,无根之水自南太平洋的海域上升,途径了几百公里,终于落在了命中注定的土地之上。 豆大的雨点重重砸在玻璃窗上,混淆了视线,勉强能够看出,雨幕中,数匹骏马正急速飞驰着冲向终点线的方向。 他温柔地揽住她的腰身,下颌压在她的肩上:“你喜欢哪一匹?” “都不喜欢。”宋荔晚恹恹道,“没有自由,只能任人摆布的东西,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她的眼尾泛着一层淡淡的胭脂颜色,像是揉皱了桃花,花汁涂抹出最妩媚生姿的瑰影。 却也掩不住话音中,低沉失落之意。 靳长殊轻轻摩挲她眼尾那一抹红,声音放的很低很柔:“上周,有几封信寄到了家里,落款来自圣爱孤儿院,我猜是你的那些弟弟妹妹想念你了。” 宋荔晚眼底,亮起一点光来:“他们给我寄信了?对了……上周他们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大概是给我报喜。” “过几天,我陪你去看望他们如何?” 宋荔晚有些惊喜:“真的?” “但,”他要她面向自己,挑起她的下颌,视线落在她微启的唇瓣之上,轻笑一声,“需要你贿赂我一下。” 宋荔晚下意识低头,瞥见某处时,惊慌失措地将眼睛转开:“你……靳长殊,你到底忍了多久?” 他却已经吻了过来,将她重重揉入自己胸膛之中:“现在想逃,太迟了。” 他似狂风,席卷她、吞噬她。 琥珀色的瞳仁中蒙上了一层潋滟的水光,宋荔晚眼神迷离,雪白双臂如同一段柔软玉石,神光莹玉,自生光辉。 靳长殊一遍遍亲吻过她的唇角眉眼,将她眼尾泪水吻去。 落地窗外,大雨滂沱,雪色闪电划过,映照出她莹白如雪的肌肤,孔雀蓝的旗袍褪去,半堆在腰间,如同一汪深潭,她是泉中生出的神女,只是一眼,便声色万千。 许久许久,她终于无法招架,颤抖得连腰都无法挺直,啜泣着说:“求你……” “求我什么?” 她说不出口,秀丽雪嫩的手无力地落下:“……长殊哥哥。” 他轻笑一声,扣紧她的手腕。一瞬间,烈焰肆虐,吞没每一寸空间。 “如你所愿。我的,荔晚。” 4. 04 04 第二日清晨。 一夜暴风骤雨,待得日出时分,风停雨住。窗外湖上,粼粼碧色,浮光跃金,光影跳动间潋滟至极。 床上,宋荔晚秀眉微蹙,长长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落影,恰似翻飞蝴蝶,挣扎许久,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图案怔了半晌,才真正转醒。 一夜荒唐,她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的。 靳长殊这个人,看着冷淡矜持,其实就是个畜生,有句话他还真的说的挺真情实感的—— 每次床上的力度来看,他确实是想弄死她。 宋荔晚缓缓支起身子,赤足下了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昨夜的荒唐也被细细地清理过,只在某些地方,留下难以言说的酸涩感。 她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丝绸睡袍,慵懒地抬手裹在身上,只是凝脂似的肌肤太滑,稍一动作,睡袍便沿着肩头滑落。 宋荔晚对镜自照,原本美玉无瑕的肌肤上,如今斑斑驳驳,满是靡红香艳的痕迹。 她啧了一声,低语道:“禽兽。” 可惜,这句话没传到该听的人耳朵里,靳长殊向来行程众多,抽出一夜陪她已经很久,再让他留下和她互道早安,实在是太过难为他了。 这里是靳家在新港的宅子,老牌富豪都将豪宅安置在半山,偏偏宋荔晚不喜欢山间景色,于是靳长殊特意挑选了这处湖边庄园,卧房打开,便是整片的湖色明丽,婉转动人。 宋荔晚推开窗子,站在露台上,自手包中取出一枚芯片。芯片来自昨日,她特意陪同楚卉安观赏赛马比赛,就只为了那一次擦肩而过。 靳长殊虽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她身旁,可耳目众多,她想瞒着他做些什么,实在是难上加难。 连这样一枚小小芯片,都需要她费尽心机,才能拿到手中。 宋荔晚勾唇一笑,小心翼翼地将芯片重新放回手包之中。手机突然响起,宋荔晚接了,就听到那头,楚卉安激动地和她说:“荔晚,昨日你圈出的那两匹马,全都赢了!你的手气,实在是太好了吧!” 宋荔晚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被她提起,才笑道:“是你福星高照,怎么把功劳都推到了我的头上?” “你就是我的福星!”楚卉安喜滋滋地和她八卦,“你昨天走了实在是好可惜,你不知道,后面JS的直升飞机落了过来,大家都猜,机上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毕竟最近整个新港,都实施空中交通管制,这样的私人飞机想要起飞,背景不够强硬哪里做得到。” 是啊,背景是挺强硬的,整个京城之前都被他搅得鸡飞狗跳。 这么一个阎王爷,别说是私人飞机,就是他突然开辆坦克过来,她都不会惊讶。 宋荔晚默默腹诽,又被自己的想象给逗笑了。忽然听得房门被敲响,她挂断电话:“什么事?” 外面,女管家恭敬道:“先生替您准备了礼物,已经送来了,您要去看看吗?” “礼物?”宋荔晚有些兴致缺缺,到底捧场道,“我马上下去。” 庄园占地面积极大,在寸土寸金的新港,几乎称得上是奢靡。主楼后的巨大草坪上,宋荔晚撑着一把白色长柄蕾丝阳伞缓步向前。 因着在家,她身上只穿着一条瓷青薄绸旗袍,素而淡,而她眉眼同样淡淡,神色之中带着一丝懒倦。只是容貌太盛,哪怕这样的穿着,仍遮挡不住那与生俱来的清艳之色。 日光繁盛,远处洒水器不知疲倦地吞吐水雾,细密水珠扬起,映照出七彩霞光。 宋荔晚停住脚步,看着面前的楚沛安,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同昨日相比,今日的楚沛安言辞越发谨慎:“先生遣我来,为您送上礼物。也为我昨日的不敬,向您道歉。” 宋荔晚想了想才想起,他昨日说了什么,无所谓地道:“不必,咱们都是在先生手下做事,算起来应当是……同事?” 楚沛安:…… 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同这位祖宗当同事啊。 还好宋荔晚只是一笑:“开个玩笑。礼物呢?” 楚沛安立刻向身后比个手势,便有人将一匹马牵了过来,楚沛安勒住马缰,免得宋荔晚受惊,离她三步外道:“这匹马是昨日赛马会的冠军,叫做……” “塞壬。”宋荔晚打断他,自一旁管家手中去过一块黄糖放在掌中,“我认得它。” 塞壬通体乌黑,连眼珠都如同两枚黑曜石般熠熠生辉,毛发被精心打理过,善良如同绸缎,只是立在那里,身上的肌肉偾张,整匹马都是力与美的体现。 它听到宋荔晚的声音,向着宋荔晚的方向走了两步,吓得楚沛安立刻紧紧拽住它。 宋荔晚却说:“我来。” 楚沛安为难道:“宋小姐,这匹马野性难驯,过去还曾伤过骑手,您还是……” 可宋荔晚已经从他手中取过缰绳。 楚沛安不敢同她争执,只好拱手相让,宋荔晚一手牵住马缰,另一只手抬起递到塞壬面前。塞壬微微垂头,长长的舌头一卷,将那块黄糖卷入口中,大概是觉得好吃,竟然将头在宋荔晚手中轻轻蹭了蹭。 宋荔晚轻笑出声:“往后,你就是我的了。你喜欢跑就跑,不喜欢就拉倒,再也没人会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了。” 塞壬极通人性,似是听懂了她在说什么,发出一串愉快的响鼻声,宋荔晚拂过它的额头,松开手,任由缰绳自掌心滑落,塞壬立刻轻快地大步向着远处跑去。 宋荔晚目送它远去,脸上的笑意收起:“替我谢谢先生,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说完,就打算转身离去。 楚沛安却拦住她:“宋小姐稍等,还有一份礼物。” 宋荔晚有点不耐烦,觉得他是故弄玄虚,可下一刻,脸上却已经扬起了灿烂的笑容—— 这一次的笑,同平日都毫不相同,若说往日,她是一抹冰封在山巅冷而清丽的霞光,这一刻,却那样的明艳生动,刹那间滟光流转,美不可言。 “阿朝、瑶瑶、小盼,你们怎么都来了?” 不远处,几名少年少女正向着宋荔晚奔来,跑得最快那个年纪最小,看起来顶多在念小学,远远的就在喊:“姐姐!” 宋荔晚笑意更浓,向着他们迎去,俯下身来,将人搂入怀中:“跑得这么快,也不怕摔倒了。” 阿朝笑嘻嘻道:“我今年运动会上,拿了短跑冠军,怎么会摔倒?” 他身后年纪稍长的小盼说:“怎么不提为了练跑步,摔掉了一颗牙的事儿?” 阿朝的笑就僵住了:“啊啊啊,不是说好了不告诉姐姐的吗!” 宋荔晚却已经掐住他的两腮,稍一用力,他就像是只小青蛙似的咧开嘴来,果然少了一颗牙。 “怪不得听你说话漏风。”宋荔晚无奈,“原来是摔掉了。” “本来就到了换牙年纪啦,姐你别替他操心。”走在最后面的瑶瑶也来拆台,“这小子摔得满嘴都是血,还半夜偷偷哭呢。” 阿朝又啊啊啊叫起来:“别说了别说了!” 宋荔晚又笑了起来,笑容明媚灿烂,可比骄阳艳烈,看得一旁楚沛安一时移不开视线,忍不住想,怪不得先生会对她格外宽容,有这样的容色在身,实在是千载难遇的一个美人儿,除了脾气有些古怪外,陪在身边,实在是一件妙事。 宋荔晚忽然觑他一眼,哪怕眼底笑意未褪,看他时却冷如霜雪。 楚沛安立刻回过神来,恭敬道:“这是先生为您准备的第二件礼物,知道您想念亲人,特意将人带来陪您。” 宋荔晚道:“我知道了。” 楚沛安便识趣道:“礼物已经送达,我先告辞了。” 复又行了一礼,这才离开。 等他走后,阿朝好奇道:“姐姐,这是谁啊,是姐夫的跟班吗?” 宋荔晚脸上神色一怔,还未来得及回答,瑶瑶便抢白道:“跟你说了一百遍了,你这个笨蛋。姐姐和靳先生还没有结婚,你不能喊他姐夫!” “他不是姐姐的男朋友吗,凭什么不能喊!”阿朝扬起小脸问宋荔晚,“姐,你说对吧?” 远方湖光潋滟,风吹过,带来氤氲微凉的水汽。 宋荔晚忽然觉得有些冷,抱住手臂,垂下眼睛说:“如果遇到他,不要这样喊他。他……不喜欢这样的称呼。” 靳长殊不会喜欢这样亲昵的称呼,因为太过逾矩了。 这件事,四年前,她就已经明白了。 - 四年前。 宋荔晚只有十七岁。 这一年,她栖身的孤儿院面临着拆迁的风波,院中无人收留的孤儿们无处可去,虽然她自己也怕得要命,可身为孤儿院中最大的姐姐,宋荔晚仍挺身而出,前去和地皮的拥有者荣宝振谈判。 十七岁的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双美目婉转流盼,灼灼如有光芒。哪怕她只穿着一条洗得褪了色的棉质旗袍,站在那里,仍让人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荣宝振坐在那里,从上到下,将她看得清楚,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惊艳和垂涎。 这样的目光,宋荔晚见得多了,鼓起勇气,和他说:“荣先生,孤儿院是公益事业,希望您能留下来,给这些孩子一个家。” 荣宝振却毫不动容:“你知道那块地皮,我如果建成住宅能赚多少钱。这么多年,我都没收你们租金,我仁至义尽啦!况且,城里有政府出资兴办的孤儿院,你们这样一家私人机构,手续够不够完备都不知道,还在那里吹‘公益’?” 宋荔晚被他说得脸色一白,眼底霎时间便漾出了眼泪,她勉强忍住了,泫然欲泣地和荣宝振辩解说:“我们的手续都是齐全的……之前,之前政府也说,有机会的话,会将孤儿院转成公办。” 荣宝振懒得听她再说:“我劝你别白费口舌了,那块地我已经规划好了。” 说罢,扬声道:“送客。” 他的秘书立刻上前,态度强硬地将宋荔晚请了出去。 出了门,宋荔晚再也忍不住,眼泪沿着面颊簌簌滚落。 站在门前,她只觉得天大地大,再无一处容身之处,她在孤儿院中生活了尽十年,若是孤儿院真的拆除,她和弟弟妹妹们又该怎么办? 可身后,荣宝振的秘书忽然赶了出来:“还好你还没走,荣总改主意了,要再见你一面。” 心中立刻重新燃起了希望,宋荔晚连眼泪都没顾得上擦,便又匆匆地赶了回去。 奢华的办公室内,荣宝振正对着手机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听到门开的声音抬起头来,便是眼前一亮。 只见宋荔晚推门而入,莹白如玉的面颊上,还挂着几颗泪珠,便若花瓣上的露水,清丽绝伦,动人心魄,美得不似凡俗众人。 荣宝振不由自主露出个笑容,连对她说话的声音都温柔了一些:“刚刚忘了问,你今年多大了?” 宋荔晚不明就里:“十七。” “十七啊,还没成年……”荣宝振犹豫一下,想起刚刚电话中遇到的烦心事,到底下了决心,“想让我把孤儿院留下可以,但宋小姐,你要帮我一件事。” 只要能让孤儿院留下,别说一件事,哪怕要她死了,她也心甘情愿。 宋荔晚道:“您请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事,我都愿意。” “这件事,还真非你不□□宝振视线落在她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肢上,有些感叹,“真他妈的是个尤物啊。” 5. 05 05 宋荔晚没有听清:“什么?” 荣宝振咳了一声道:“是这样,我最近生意上有些不顺,主要是有个小兔崽子一直在给我下套。可这个小兔崽子,我又不能拿他怎么办,所以我要你去他身边,用美人计勾引他,让他别他妈的盯着我不放了。” 那时的宋荔晚还很天真,远不如日后被靳长殊亲手教出来的那样淡然自若。她闻言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您的意思是……让我去做他的女朋友吗?” “女朋友?”荣宝振差点笑掉大牙,“你也配当靳二爷的女朋友,能被他看一眼,都是你这样的人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是要用的你身体取悦他,哪怕做他脚下的一摊泥,也要留在他身边。什么男朋友、女朋友这样的称呼,你最好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下也别提,不然惹怒了那个小阎王,我可救不了你!” 他说到最后,又换了一种语气,有些同情地看着宋荔晚:“要我说,你这么漂亮,说不定真能得了二爷的青眼呢?别说我是拿你去做交易,这世上的事,哪一件不是交易?只看付出和回报的,值不值得罢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将世界这样露骨地展露在宋荔晚的面前,冷冰冰地要她知道,她过去十七年所拥有的东西,在某些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卑贱得如同一只小小的蚂蚁。 蚂蚁努力搬运粮食,想要度过漫长的一生,可在人眼中,却只是一个朝夕。 而人……人也分了三六九等,说是人定胜天,可天上的天,还有翻云覆雨的手。 她算什么东西,能将那些暧昧的称呼套用在他的身上? 连想一想自己都觉得放肆。 可至少,她做到了,留在了靳长殊身边,保住了孤儿院,让弟弟妹妹们能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女管家忽然轻声道:“小姐。” 宋荔晚回过神来:“怎么了?” “先生的电话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女管家恭敬地将手机递到面前,宋荔晚看着手机上显示的“靳长殊”三字,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接过来。 “什么事?” 那头,有猎猎的风声,海鸟的鸣叫声,透过手机,清晰地传入耳中,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淡低沉,是上位者漫不经心的从容不迫。 “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宋荔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是说好陪我回孤儿院,你把他们送过来,是想赖账?” 他嗤的一声笑了,语调中带一点懒散的恣意:“心情不好?” 宋荔晚沉默,他好像永远能第一时间发现她心情的变化,就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她。 这样的垂青,倒像是云端的仙人垂首,信徒便感激涕零。 可她宋荔晚,从来不是任何人的信徒。 所以她只说:“没有。靳先生公务繁忙,孤儿院那种地方,哪是您这样的人该去的?您能抽空把人带来,我就已经应当感恩戴德了,可惜您现在不在我面前,否则我不三跪九叩,自己心里都过意不去。” “知道吗,你生气的时候话就会多。”他却并不在意她话中带着的玫瑰刺儿,调笑道,“不过,还挺可爱。” 宋荔晚:…… 第一,她没生气。 第二,谁准他突然调戏她了! 宋荔晚气成河豚,咬住唇不说话了。 电话那边,靳长殊这才施施然道:“不是抽不出时间陪你回去,只是回去一趟,你能留多久?倒不如将他们接来,整个假期都陪在你身边,免得你想他们时,还偷偷掉眼泪。” “我才没掉眼泪……” “荔晚。”他将语调放低,低到几近于温柔,“我可以将他们永远留在你身旁,只要你愿意,我什么不能为你做到?” 声音如同最缠绵刻骨的风,拂过耳骨,一瞬间,春色如酒。 心脏跳动微微加速,像是也在为这一刻他的言语而激越,他不常说甜言蜜语,吝啬他的誓言,可偶尔泄露只言片语,便足够人心驰神往。 若他愿意,全世界他都唾手可得,旁人的一颗真心在他眼中,不过也只是可以随意拨弄的玩物罢了。 心像是被分出两端,一端快乐、一端悲伤。 放置天平之上,却难以决出轻重。 她招架不住,蹙起眉来,像是这一刻的快乐与痛苦,就快要将她淹没。 宋荔晚怕靳长殊听出不对,匆忙道:“我知道了,那我先……” 挂电话了。 这四个字还未出口,宋荔晚便听得那头,有个吊儿郎当的声音,笑嘻嘻地说:“我说靳二爷,出来接个电话,怎么这么长时间啊?” 靳长殊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道:“滚远点。” “好凶呀靳哥哥。”那人嬉皮笑脸,又隔着电话,对宋荔晚说,“妹妹,你听见没,二爷这么凶,你可千万得小心……哥,别——” 余下的话就在一阵叮呤咣啷的声音里被咽了回去,靳长殊单手拎着袁逐的领子,轻描淡写地将他给摔出几米外,袁逐撞在一旁休息区的小茶几上,像是只保龄球似的,弄得一片狼藉。 靳长殊这才和宋荔晚说:“什么?” 那头的宋荔晚,在听到袁逐的声音时,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一只看到了猎物的猫,眼波妩媚,明眸如醉,涂着粉嫩蔻丹的指尖轻轻地在唇角点了点,换了种语气说:“就是想问你,现在在哪。” “怎么?” “没怎么。”宋荔晚轻轻一笑,笑声娇媚,如同柔软锦绣的绸缎,缠绕过来,勾魂摄魄,“就是……想你了。” 公海之上,巨大的橙红色日轮正缓缓坠入琉璃般钴蓝色的海平面下,海鸟追食游鱼,掠过渡轮上空,靳长殊精雕细琢的面孔,在日暮流火的红中,翻折出一层影,笼在半张面孔上,一时,竟然顿在那里。 片刻,他轻咳一声,声音莫名有些低哑:“我派人去接你。” 挂了电话,靳长殊仍站在栏边,望着虾红湖蓝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袁逐一瘸一拐地爬起来,呲牙咧嘴说:“下手还是这么狠,你那个心肝宝贝天天气你,我看你也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头。我说二爷,你也未免太宠着她了吧?” 靳长殊抬眸,凉凉扫他一眼,哪怕脸上情绪仍是淡淡的,可袁逐仍是后脊猛地发凉,立正站好,抬手自己给了自己一耳光:“瞧我这张破嘴。您大人大量,别和我这个傻逼一般见识。” 他下手重,并不因是自己就放水,清脆一声,腮上就一片通红。 靳长殊这才收回视线,唇角翘起一个弧度,像是心情不错:“我的人,我把她捧上天也不为过。” 哪怕知道,靳长殊养着的那位小祖宗有多不一样,可袁逐还是每次都能被震惊到。 乖乖,这还是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那位靳二爷吗? 袁逐和他算是发小,两个人一个大院长大,靳长殊这人,从小长得就冰雕雪琢,小时候叫漂亮,越大越英俊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可他脾气不行,看着云淡风轻,脸上从来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在他手下,从来没有什么恃宠而骄一说,他这个人洁身自好到了几乎不近人情的地步,别说女人想要借着他的东风一飞冲天了,就说这么多年,能留在他身边的,从来也只有一个宋荔晚。 袁逐真是越想越服气,心里盘算着,等下次见到宋荔晚,一定得跟这位小姑奶奶搞好关系,免得自己哪天得罪了靳二爷……啊不,现在得喊靳先生,起码还有个人能给吹吹枕边风。 - 直升飞机降落在渡轮上时,正是白露暖空,素月流天的好时候。 宋荔晚自机舱中优雅踏出,站定时抬手,如玉指尖捋过鬓边,生生将月光衬得逊了一筹。机翼转动搅出气流,将她一头浓黑似墨长发吹得微有些凌乱,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秾艳之色。 一旁,迟津早已恭候多时,见她抵达,连忙上前恭声道:“小姐一路辛苦了,先生遣我来迎您进去。” 身为靳长殊身边第一秘书,他往日待人处事只求“得体”二字,从来只在靳长殊面前折腰。可面对宋荔晚时,他头低得极快,像是在他心中,宋荔晚和靳长殊的身份地位,是平起平坐的。 可宋荔晚知道,如果靳长殊宠爱一只猫、一只狗,他身边的这些人,也一定会毕恭毕敬对待。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那些得宠的玩物,而是玩物身上,被照耀到的一点光芒。 那光芒来自靳长殊的宠爱,如同月亮分润了太阳的光彩,可若是离开了那轮明日,她们便立刻被打回原形,什么也不是了。 宋荔晚问迟津:“先生今日,是来会客?” 迟津只是微笑说:“您见了先生,自然便知晓了。” 瞧,靳长殊身边的狗腿子,简直比古时皇帝身边的太监还爱岗敬业。 宋荔晚觑他一眼,心平气和道:“你这个第一秘书都不知道,还要我见到他亲自去问,那我倒要问问他,留你究竟有什么用。” 迟津脸上的微笑一顿:“小姐,我……” 宋荔晚却已经越过他,同他擦肩而过,只留下一段冷而温软的香气,就好像她这个人,看着易折,可分明自有傲骨。 等迟津回过神来时,就见宋荔晚已经进了电梯,电梯门向着中心合拢,她的面孔如昙花一现,湮没在铁锈灰的金属之间。 迟津知道自己追不上了,只好苦笑一声。 靳长殊的行程向来机密,就算宋荔晚再得宠,他也不能破例告知。可没想到只是这样一句话,就惹恼了小祖宗,不知待会儿,先生要如何责罚他。 先生责罚,他担着便是,迟津在心底有些不屑地想,只是这位宋小姐,实在太过骄纵,也不过仗着一时的宠爱,若是来日,失了这份宠爱,从天堂跌入地狱,不知她还能不能保持这份优雅姿态。 电梯中,宋荔晚将刚刚从迟津身上摸来的电梯卡轻轻一扫,“滴”地一声,电梯自动启动,通向靳长殊所在楼层。 靳长殊自己目中无人,身边跟着的一个个也像是得了什么疯狗病,眼高于顶,好像时刻准备着操控人类命运走向。 哪怕他们嘴里不说,可宋荔晚知道,这些人都在等着,靳长殊厌倦她的那一天。 这一天迟早会到,就像是人早晚会死。 但并不妨碍,她在死之前,肆无忌惮地挥霍这份宠爱。 电梯敞开,宋荔晚随手将卡丢入门前垃圾桶中,迟津不肯告知她靳长殊的日程,连靳长殊在哪,都没打算让她知道。可是无所谓,她自己有手有脚,难道还不能来了?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红毯,尽头处,对开的欧式雕花大门紧闭,一点声音都未曾透出。 宋荔晚向前,临近门口时,一旁忽然有人推开门来,醉醺醺地走了出来,差点撞在她的身上。 宋荔晚向旁边一避,那人便摔在墙上,大概是摔疼了,抬起头就要骂她,却在看见她时,猛地顿住。 今日,宋荔晚穿了一袭电光紫缎面旗袍,袍身上通体以各色丝线遍绣大朵牡丹。牡丹盛放,雍容华贵,若是旁人,总压不住这样的浓重艳烈。 可她难得着了胭脂,只在唇上点了一点,薄薄一层红,便如神像点睛,整张脸都立刻滟光四射,远远望去,美得如同在发光一般。 胸口处,佩了一条羊脂白玉的玉牌,不过方寸大小,镂空雕了三条金鱼,金鱼活灵活现,姿态舒展,下坠三条珍珠珠串,珠圆玉润,蒙着一层莹润珠光,同玉牌珠联璧合,皆是最上等的品相,只这一串,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宋荔晚行走间,举手投足皆是泼天富贵,如此盛装,可她神色淡然,富贵过眼,在她面前,却也不过搏她一笑的玩物罢了。 那人以为自己喝多了酒,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她不是幻觉。 这世上原来真有如此绝色的女人。 被酒色财气熏得不剩多少清明的脑袋瓜里,只蹦出这么一句话来。男人结结巴巴地向宋荔晚开口:“你……你叫什么名字?” 宋荔晚不想和醉鬼说话,可他挡在路中间,张开手臂拦住她的去路他:“我姓章,京城章家你听说过吗?我是章家独子,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他迫不及待将自己的身份名号炫耀出来,可宋荔晚只觉得无聊:“抱歉,有约了。” “谁邀请你来的?”那人却不依不饶,“难道我还不配让你爽约?” 宋荔晚:…… 为了他爽靳长殊的约?她是挥霍宠爱,不是脑子进水。 宋荔晚沉默片刻,淡淡道:“你不够格。” “我不够格?!”这句话,不知哪里触到了他,立刻怒气冲冲道,“你以为自己是天仙下凡?连章家都看不上,你去打听打听,整个京中,除了靳家,我们章家还怕过谁?!” 他话音刚落,却见走廊尽头那两扇大门,向着两边缓缓打开。 巨大的宴会厅中,水晶吊灯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投下璀璨的倒影,中心一张牌桌,围坐着几名衣着华贵一看便身份不凡的人,若是在外,各个都是一方霸主,此刻,却隐隐皆以主座人为尊。 牌桌上首,靳长殊端坐在那里,面上容色淡淡,隐有倦怠之意,似是这样的富贵繁华景象,只令他百无聊赖,却激不起分毫兴致。便好像高居莲台的神佛,无悲无喜,无情无欲,却能引得无数人顶礼膜拜,如痴如狂。 他修长指尖,轻轻把玩一枚筹码,忽然抬眸,望了过来。 宋荔晚视线,同他在半空轻撞在一处,他唇边,忽然扬起一抹微妙弧度,似笑非笑,眼底寒霜,一瞬间化作无边的昳丽风流:“他不够格。” “我够格吗?” 6. 06 06 靳长殊话音落地,场中一时鸦雀无声。 牌桌上自恃矜贵的“玩家”,皆诧异地看向宋荔晚: 这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一向清心寡欲、冷若冰霜的靳先生,亲自开口。 而且,听听他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我够格吗”??? 若是连他都不够格,那这世上,难道还有别人能够格? 宋荔晚面对形形色色、情绪各异的大佬注视,神情始终淡定自若,微微一笑,问面前的人:“现在可以让开了吗?” 这位章家独子,早已在靳长殊开口时,便被吓得两股战战,满头都是冷汗,闻言竟是腿软的不行,勉强扶着墙让开身子,点头哈腰说:“您请,您请。” 可他让开了路,宋荔晚却并未上前,只是遥遥望着靳长殊,忽然勾唇一笑。 她鲜少涂这样明艳婉丽的颜色,仿若千万朵玫瑰凝出风华,最精心那一点,落在她的唇上,瑰丽冶艳至令人目眩神迷。 雪肤乌发,笑似刀锋,只一眼,便可收割无数人的爱慕。 “若是你的话,自然够格。”她将语调放得又柔又软,懒蜷妩媚,丝丝缕缕,旖旎缠绵,“可您离得这么远,我可看不出多少诚意。” “嘶——” 场中不知是谁,竟失态抽了一口冷气,在这样安静的场景中,格外清晰响亮。 靳长殊却闲闲挑起半边眉锋,唇角笑意加深,下一刻,竟是真的起身,越过众人,行至宋荔晚面前。 离得近了,男人背后,是纸醉金迷的光芒璀璨,高挑的身形投下影来,从头至尾,将她淹没。宋荔晚微微抿唇,想要后退,男人却已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揽在怀中。 “够诚意了吗?” 男人的薄唇几乎贴在她的耳边,微热的呼吸拂过,像是一只漫不经心的手,撩拨着心尖上的半寸软处。 宋荔晚侧开头去,想要避开,却又望见男人英俊侧颜,眉心自鼻梁,连成一道优雅雍容的锋利弧度,唇角笑容戏谑,望着她,如同望着已在囊中的掌心之物。 明明是她先出招,怎么反倒像是被他反将一军? 宋荔晚索性抬起手臂,勾住他的脖颈直起身来,指尖轻轻划过他的颈中,在那一处喉结突起处稍作停顿,拨弄琴弦似的,轻轻笑了起来:“若我说,我要你的位置呢?” 指尖微凉,涂着淡粉蔻丹的指甲修得尖尖的,划过肌肤时,能感觉到一点若有似无的痛。 而她眸底,闪动着雀跃潋滟的光,如同星河光烁,在廊中略显昏暗的灯光下,肌肤白得像是雪夜里静静绽放的花瓣,似是力气用大一点,就要枯萎在他掌心。 “你想要。”他声音清冷,如霜雪玉石,明明不近人情,可他眼底,隐约可见翡翠颜色,浓到极点,仿若深情,“我拱手相让。” 言辞如酒,甜蜜动人,宋荔晚眼中笑意更浓:“可惜……我不稀罕。” “我想和你一决输赢,却不在这里。” 最后一句,尾音拖得长长,像是绵密甜美的糖丝,炽热地缠绕过来,偏又意有所指。下一刻,宋荔晚收起笑容,淡淡道:“你先去忙吧,放我下来。” 她想挣开他的怀抱,可他的手,在她腰上重重收紧。 宋荔晚感觉到痛,微微蹙眉,他在她耳边,压低声音:“不分出胜负就想走?荔晚,你不会以为我是那样畏战的人吧。” 牌桌上,众人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却也都耐心等着。 等着等着,就看到靳长殊抱着宋荔晚,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了。 众人:? 哈喽,是不是忘了咱们牌还没打完。 等靳长殊的身影彻底看不到了,才有人敢小声嘀咕:“二爷这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另一个笑道:“我刚刚没敢抬头,只瞥了一眼,就觉得满室生香,这样的大美人,若是换我,也甘愿死在她的裙下。” 只有袁逐沉默不语,和他平日嘴贱的形象大相径庭。 有人拿手肘戳了戳他:“老袁,怎么不说话?看到美女,你居然不品鉴两句?” 袁逐将手中的牌丢到桌上:“你们还记得前段时间,二爷把整个京城都翻了个底儿朝天的事吗?” 这事儿闹得挺大的,就算不是靳长殊身边最贴心的人也有所耳闻。 几个人对视一眼:“不会是……” “就是这位主儿。”袁逐嘿嘿一笑,“敢对着二爷的女人评头论足,你们想死,我可还没活够呢。” 这几人立刻慌了神:“这……我们哪知道。” “是啊,二爷护得严,我们哪有那个荣幸得见真佛。要是知道,哪敢这么说话……” 袁逐听得心里暗爽,总算不是他一个人嘴欠惹祸了,却又一本正经:“阮家那位马上就来了,你们待会儿,谁敢去请二爷回来?” 今日这场宴,请的便是阮家小少爷阮烈,只是客人未到,主人却已经先行离场了。 屋里彻底没人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二爷抱着美人儿走了,若是出来的早,岂不是说明,二爷能力有瑕? 可若是能力没有问题…… 袁逐叹了口气,把面前筹码一推,歪在椅子上:“咱们可是有的等了。” - 总统套房内。 光影婆娑。 星光落海,海浪起伏间,碎成万千跳跃不定的光芒。落入房内壁上,勾勒出两人身影。 一个影子半跪半坐,两条纤细手臂支撑不住,颤抖着就要倒下,身下的影子,忽然抬起手来,撑住她的掌心,十指交扣。 她的腰酸得一塌糊涂,哪怕被他撑着,也像是海浪中的一条小舟,摇晃着,要被海浪覆没。 眼尾生理性的泪水断线似的滚落,沿着她雪白的面颊向下,没入颈中。胸口佩戴着的压襟零零落落,发出簌簌的声响,她像是一枝带雨的梨花,在磅礴的大雨中溃不成军。 “不是想要我的位置?”这样的时刻,连他语调中都染上同旁日不同的热度,嗓音低哑,笑得肆无忌惮,“今天让你在上面。” 宋荔晚泪眼朦胧,桃花眸中云遮雾绕,意识都被火烧得模糊,只能带着哭腔骂他说:“你……你有病啊……我要的不是这样的位置。” 她的声音软得像是一汪水,绕在指尖,春意撩人。靳长殊手扣住她后颈,稍稍用力,压着她折腰迎向他。 他含丨住她的唇瓣,在她唇上,品到玫瑰的香,带一点淡淡的甜,都是引人上瘾,再也不愿清醒的滋味。 他尝一次,便已沦陷,恨不得同她日日夜夜。 靳长殊忽然笑了一声,宋荔晚早已脱力,下颌压在他肩头,雪色肌肤在星海一色间,如同一捧泡沫,将要融化。 “我那时说错了。” 宋荔晚一时不知他说的“那时”,究竟是什么时候,只能勉强回应他:“什么……?” “不是我想杀你。”他吻住她,不留分毫余地,“是我,早晚死在你的身上。” 美色如刀,杀人不见血。 他平生最恨被人掣肘,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毁去一切能困住他的阻碍。 可如果是她。 他心甘情愿,沉沦于此。 星沉月落,海潮无声。 气温下降,船外腾起雪白雾气,笼罩整片海域。 分明没有下雨,可宋荔晚总像是听到雨声,待得风平浪静,她几乎第一时间便昏睡过去。 朦朦胧胧中,她感觉到靳长殊去到浴室里拧了一个手帕出来,温柔地替她擦拭。 他的指尖碰到她时,宋荔晚猛地一僵,听到他轻笑一声,淡淡道:“睡吧。” ……这让人怎么睡得着啊。 身体明明疲倦到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可偏偏热意又沿着血管涌了上来,宋荔晚缓缓睁开眼,有些薄怒地望着他。 掌中如玉的肌肤滚烫,他抬眸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眸含春水,美得竟有惊心动魄之感。 手帕落地,这一次,他耐心至极,慢而温柔地探她的风光潋滟。已经熟透的身体,经不起再一次的撩拨,几乎毫不费力地,便被他又点起蚀骨的焰。 她想要蜷缩起来,却被他握住脚踝,肌肤触手温软滑腻,美玉生光,小巧圆润的脚趾因为用力,泛起桃花似的可爱颜色。 室内温度适宜,可她滚烫,自他的指尖,一路灼烧。她是天赐的尤物,落入他的眼底,魂销骨荡。 丢在一旁的手机再次响起,催促着他还有正事要做。 她抓住救命稻草,哽咽说:“……有人,有人找你。” “让他们等着。” 他的嗓音低沉,听不出多少情绪,却忽然停手,站起身来。 宋荔晚一边庆幸,一边心里却又有些失落。 他却已经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一只小巧的白玉匣子。匣子打开,露出里面海棠红色的香膏,触手生温,滑腻香软。 宋荔晚只是看到,双颊便飞起红晕:“你……你拿这个做什么?” 他修长冰白指尖挑起一团香膏,在掌心耐心地揉化,体贴入微说:“怕你受伤。” 宋荔晚颤声道:“你怎么会把这玩意儿随身带着……唔——” 香膏遇热,立刻化作一股热流,余下的话,都成了婉转无力的一声娇丨吟。 “我认输……” ——可认输,也晚了。 靳长殊可不是会为了一句话,就停下的人。 7. 07 07 舱中,阮烈一脚将椅子踢开。 豪华渡轮上处处奢华,便是一把椅子,也装饰华贵,用的是上好的黑樱桃木,这样的重量,却也被阮烈踹出去老远,在地板上划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阮烈脸色不善,有些凌乱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出幽蓝的色泽,他环顾四周,左耳耳垂上,一只钻石耳钉熠熠生辉。 “还没联系到靳二?” 他是阮家家主最小的儿子,可是从小最为受宠,养成了乖戾霸道的秉性,一言不合便会暴起伤人,为了这个,阮家家主不知多少次跟在他身后替他擦屁股,偏偏却舍不得罚他一根汗毛。 这样的骄纵,越发助长他的气焰,也就在靳长殊面前,肯稍稍收敛一二,可在旁人面前,却活脱脱是个煞星。 袁逐无奈,只好敷衍他说:“已经在给二少打电话了。” “打通了吗?” “……没有。” 阮烈张嘴,想要破口大骂,总算记起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奴才,而是靳长殊的人,这才没有出口,只是越发不耐道:“他就为个女人,把我晾这儿?我倒想知道,什么样的妖精,才能让他连我妹都看不上眼,直接赶回家来。” 袁逐想想阮暇的模样,再对比了一下宋荔晚长什么样,真心实意说:“令妹虽然漂亮,但确实比不过二少家这位。” “操!”阮烈终于骂出了口,“靳长殊这个重色轻友的畜生。” 话音刚落,大门开启,门外,靳长殊神情淡然地走了进来,路过阮烈时,将手搭在他肩上,平心静气道:“我若出来早了,你骂我就不是‘重色轻友’,而是‘英年早衰’了。” 阮烈愣了一下,刚要大笑,笑容却又凝固在脸上,却是靳长殊手下用了力气,在他肩上轻轻一捏,明明仍是一脸的云淡风轻,可阮烈一瞬间只觉得半边身子便都又疼又麻。 “你让我等这么久,我骂你一句,你居然还下黑手!”阮烈嘶了一声,甩开他的手,“靳二,你真他吗不是个东西。” 靳长殊只是微微弯了一下唇角,礼貌而冷漠道:“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两个人都不是第一天认识,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不是什么好玩意儿。阮烈一边揉自己的肩膀,一边视线扫过靳长殊,看到他衬衣领口微敞,自颈间至胸前,皆是被抓挠出来的红痕,冷白色的皮肤上,添了这样的艳色,原本的冷傲孤绝,便平白多了三分的不羁绮丽。 阮烈忍不住问:“怎么不把你的小美人儿带出来给我看看,我倒是想知道,到底多好看,才能让你这个神仙也破戒。” 靳长殊只道:“她睡了。” “成,你就藏着吧,有本事藏一辈子,否则早晚我能看到。”阮烈想想,还是有些不爽,“你这次把我妹赶回家,她伤心得要命,哭了几天,我们全家都快被烦死了。靳二,那个小美人儿,玩玩也就算了,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我妹家世长相都挺好的,你真不考虑一下?” 上好的汝窑茶盏中,碧青色茶水轻晃出几圈涟漪,靳长殊冰白手指握在杯上,却比瓷色更加动人。 “我往日以为,你行事横行无忌,没想到,竟是个最循规蹈矩不过的人。” 水雾笼住他锋利的眉眼,竟为他添了几分温润之色,可他倏然抬眸,目光锋芒之盛,竟令阮烈一瞬间,不敢逼视。 “我做事,从不必旁人指点。我身边的人,我不发话,谁敢说一句‘算了’?” 他语调平淡,声线清越优雅,倒似月色冰封,令人如聆仙乐,却不由自主心底发寒。 阮烈明白,他是真的动了火气,一时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他了,却也只好低头认错:“你们文化人,骂人还挺高级的,什么循规蹈矩,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我就随口说一句,你不愿意就算了。阿暇那丫头在家被宠坏了,你真要她,我也不敢给你。不扯这些了,我上次和你提的生意……” 靳长殊却已撂盏合盖,青碧色茶盖落下,脆生生一声响:“送客。” 阮烈:…… 阮烈这辈子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憋得胸口都发疼,简直比他妹妹每个月来大姨妈还心情烦躁。 他妈的靳长殊,不就是一句话没说对,就这么赶他走?!哪怕自己是有事相求,可主人都发话了,他还能赖着不走?他阮烈,还不至于这么不要脸! 阮烈二话不说,黑着脸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到底没有忍住,转头指着靳长殊点了点:“靳二,真有你的。” - 房间里,宋荔晚从地上拾起旗袍,看着侧边被撕出的一条长长口子,忍不住骂道:“真是狗啊!” 就不能好好脱吗,每次都这么暴力,这条旗袍,料子可是绝版就剩这么一匹的压箱底老货,她才上身一次,就又被靳长殊给毁了! 宋荔晚有些心疼,实在喜欢这条裙子,捧在手里细细地看了,总觉得若是找位老裁缝,说不定还能补救。 外面有人敲门,宋荔晚趿拉着拖鞋过去开门,门前站着女侍应生,手中捧着托盘,里面放着件珍珠白的旗袍,一侧还有一串翡翠项链,绕了三匝,水头极好,如同一汪凝固了的潭水,一望便知,是最上等的老坑帝王绿。 大概是靳长殊想起来,把她的衣服给扯烂了,这才遣人送来了新的。 宋荔晚唇角轻轻扬起,也不必女侍应生往里送,自己接过来说:“我来吧。” 侍应生却未松手,笑盈盈道:“靳先生吩咐,让人替您在领口加了一圈里衬,您穿的时候,若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还能再修。” 给领口加里衬是什么臭毛病? 宋荔晚下意识抚上自己的颈子,指尖拂过的地方隐隐有些刺痛,她向着门前的衣冠镜望了一眼,忽然顿住。 只见纤长雪白的颈子上,满是红痕,如同大雪间盛放的海棠花,衬着她慵懒倦怠的一张芙蓉美人面,艳而无声,已能想象出这一夜说不尽的缠绵风流。 ……这全是,靳长殊这个狗男人嘬出来的!现在却来装好人,让人在领口替她垫上柔软的棉布,免得磨疼了她。 宋荔晚勉强维持住自己的神色不变:“我知道了。” 侍应生这才将托盘递到她手里,却又加了一句:“穿前,您一定要看一眼领口合不合适。” 宋荔晚接过,将门合上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旗袍,片刻,挑起领口细细摩挲,果然自内侧摸到了以线绣在上面的一串摩斯电码。 这样费尽心机,传来的,不过是八个字:船已入港,时不我待。 秀长妩媚的眉微微蹙起,宋荔晚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宁静的海面,一时心底有些烦躁。 上次赛马会上送来芯片,现在便立刻催促她,哪怕她是有心给那些人机会送信,却也难免觉得实在有些操之过急。 就这样,还想和靳长殊斗? 宋荔晚觉得好笑,可也明白,自己并没有选择的机会。 船已入港,哪怕这世上,有上亿平方公里的海域,可船注定要沿着注定的航线驶回港口,而她,也像是这船。 由不得人,由不得己。 譬如现在,她会出现在这艘船上,是因为听到了袁逐的声音。 靳长殊这个人,骨子里就冷清,并不爱那些热闹,袁逐作为他的朋友,更是他的亲信,却和他截然相反,是个最爱灯红酒绿的性子,靳长殊会带上他的场合,肯定不是什么安闲地方。 正方便那些人给她传信。 至于那些人能不能抓住机会,就不是她要思考的问题了,毕竟,她人已经在这里了,除了等,还能怎么样? 手握在项链上,玉石冰冷,珠翠潋滟,这世上最美的东西,原本就遥不可及,如今唾手可得,却也失了曾经那份,翘首以盼的心情。 真丝睡袍沿着完美无瑕凝脂般的肌肤滑落,悄无声息地坠落在地毯上,宋荔晚随手将旗袍丢在一旁,只静静望着窗外,汹涌而至的潮汐,一浪高过一浪。 直至,吞噬月亮。 - 迟津缓缓推开门来,悄无声息地走入房中。 桌前,靳长殊正垂眸望着平板上的数据,迟津上前,低声道:“先生,刚刚船艏那边汇报说,宋小姐已经飞回新港了。您看,是否要通知机组,让他们再飞回来?” 靳长殊正在划动屏幕的手微微一顿,旋即道:“随她去。” 迟津原本以为,靳长殊特意让人接来宋荔晚,这几日都会让宋荔晚陪在船上,没想到宋荔晚私自离开,他竟也不生气。 迟津稍稍有些出神,慢了半拍回答说:“是。” 靳长殊却忽然抬眸,觑了他一眼:“往后你不必跟在我身边了。” 迟津大惊:“先生,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靳长殊却已收回视线:“今日我让你去接她,怎么是她自己来的?迟津,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如今,是越发放肆了。” 迟津没料到,靳长殊竟已知道了他怠慢宋荔晚的事,哪怕想要再哀求两句,却也记得靳长殊最讨厌身边的人这样做这样哭哭啼啼的姿态,一时间心中又惊又怒又悔,到底却也只能垂首离开。 待他走后,一旁翘着二郎腿叠千纸鹤的袁逐嗤笑一声:“瞧他刚刚如丧考批的样子,你一个月给他开多少工资?” 靳长殊充耳不闻,袁逐早就习以为常,又想出个话题来:“你真打算不见阮烈,就这么晾着他?蒲来那边最近可又在打仗了,之前阮家占着这片风水宝地,如今他们家里几个儿子内斗,总算留出机会给咱们这些外人,要真错过了,等他们阮家人决出胜负,再想进去可就难了。” “阮家卖的东西,我们卖不了。”靳长殊淡淡道,“阮家在东南亚盘踞了百年,从航运起家,建国前什么都敢卖,如今算是改邪归正,可私底下的人脉,仍不是外人能及。就算插进去,也要看有没有实力站稳脚跟。” “别人说这话就算了,就凭你的手段,真的进去了,想分一杯羹怎么会是难事?”袁逐啧啧两声,“我看你就是嫌麻烦。” “真正宝贵的不是蒲来。” 靳长殊拿起平板,丢给袁逐,袁逐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住,看到屏幕上显示的一则晨间新闻:“据最新消息,蒲来最高领导人占泰于今日凌晨三点二十分,病逝于首都滨马道……” 袁逐一惊:“又死了?” 蒲来这个地方,向来不太平,政府无力管束,各地军阀混战,一年内首相换了三任,这一任占泰活的算是久的,满打满算坐了四个多月,政治寿命已经算是很长了。 “这是阮家扶上去的,之前阮老爷子身体康健时,尚能稳坐高台,阮老爷子刚一病倒,人就立刻没了。阮家内斗,可见一斑。” 靳长殊唇角翘起讥讽弧度,手肘支在桌上,冰霜凝就的指尖抵着额角,语调冷酷。 “阮烈求到我头上,却只拿出经商权这样轻描淡写的条件,看来是还没有认清现状。他如今,只有一样东西,值得我出手。” 袁逐心中有个猜想,却有些有些出声:“你说的不会是……” 靳长殊眼睫微抬,眼底碧色,秾艳至凛冽,轻描淡写间,便可收割无数灵魂:“去告诉他,要么,将阮家握在手里的七条私人航道拿出四条,要么……” “他就等死吧。” 8. 08 08 直升飞机落地新港时,正是一日朝霞东升,瑰丽明媚之时。 宋荔晚被折腾一夜,又连续两趟飞行,头痛欲裂,下了飞机倒头就睡。 她这一睡,一口气就睡了一天,浑浑噩噩中听到小盼忧心忡忡问:“姐姐是不是生病了?” “有点发烧。”一只小手放在她额上探了探,瑶瑶轻声道,“嬷嬷说了,姐姐每次太累,就要发烧,让我们照顾好她。” “那我们要不要喊姐姐起来吃饭啊?” 这是阿朝的声音。 哪怕是在睡梦中,知晓弟弟妹妹们都在她身边,宋荔晚仍是忍不住松了口气,唇角微微翘起,终于自无边的噩梦中挣扎着,落入柔软的甜梦之中。 这一场病,病了三四日,到了第五天,宋荔晚的体温才渐渐降了下去。 她从小身体就不好,又格外挑食,孤儿院的嬷嬷费尽心思,才总算把她给养活了。 嬷嬷那时就感叹说:“我一直都手潮,养猫养狗养乌龟,从没有养下来过,捡到荔晚的时候我实在提心吊胆,以为也要把她给养死了,没想到上帝保佑,她不但没死,还养得格外漂亮。” 嬷嬷是基督教徒,虔诚至极,一直没有嫁人,只在京郊守着小小的教堂,还有她捡来的孩子们,将一生都奉献给了上帝。 宋荔晚是她捡到的第一个孩子,也成了所有孩子的大姐姐,后来有些孩子被好人家领养走了,有些自己选择了离开,再后来,嬷嬷老了,孤儿院最后剩下的,也只有荔晚和这三个孩子。 嬷嬷去世时,宋荔晚向她许诺,一定会好好照顾弟弟妹妹。嬷嬷那时已经很虚弱了,长久的病痛,令她瘦得像是一片纸,她颤颤巍巍地,将手递给宋荔晚,宋荔晚连忙握住,触手只觉得凉得像是一方冻结在了冬日中的坟茔。 “你……不要为了别人活着……”嬷嬷的声音很低,沙哑干涩,虚弱得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我的荔晚……我的安琪儿,你要快乐……嬷嬷会在天上,在天上为你祈祷……” 她明明不想要哭,因为被嬷嬷看到,一定又要担心,可泪像是狰狞的小蟹,爬过她稚嫩的面孔,嬷嬷想要替她擦泪,可实在没有力气将手抬起来了,她连忙低下头去,将脸凑到嬷嬷的手中。 嬷嬷的掌心粗粝,是这十数年间,从未停歇过的操劳,她为了与她没有血缘的孩子们,像是一支蜡烛,燃烧到了最后一截。 宋荔晚的泪水沾湿了她的掌纹,嬷嬷替她拭去眼泪,终于缓缓,舒了口气。 “好轻松啊……”她说,“我的孩子,别为了我哭泣,我要回家了。” 那一天,嬷嬷回到了属于她的应许之地,而宋荔晚成为了孤儿院的大家长,为剩下的孩子,努力撑起一片天来。 有冰凉的泪,沿着眼尾滑落,滚入鬓发间,不见了踪影。 宋荔晚听到有人轻笑一声,声音清冷低沉,如同大提琴弦鸣共振般优雅清越,却又熟悉至极:“梦到什么了,哭的这么伤心?” 她都哭了,他居然还在笑! 她在睡梦中,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到底是谁在说话,只是觉得一腔愤怒,恨不得咬那人一口。 可那人凝视着她,而后如同面对最珍爱的宝物一般,轻而温柔地,将她眼尾摇摇欲坠的泪水擦去…… 宋荔晚猛地睁开眼睛,房间中没有开灯,一片纯然的黑暗间,只有床头柜上的手机,发出微弱如萤火般的亮光。 她虚弱地伸出手来,将手机拿过来看了一眼,此刻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万籁俱寂,哪怕是号称东方不夜港的新港,也陷入一片漫无边际的安静之中。 宋荔晚将床头灯打开,视线扫过房间,果然在一角,看到了熟悉的杯具—— 靳长殊这个人极其龟毛,喝不同的茶必备不同的茶具,放在家中最喜欢的几套,从来只有他一人使用。宋荔晚以指背轻试,杯中残茶触手尚有余温。 梦里听到的,果然是靳长殊的声音。 而且……他应当是一直守在这里,刚刚离去不久。 宋荔晚赤足下床,随手披了件外套在身上,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繁复华丽的花纹自边角一路勾勒翻涌至中心,簇拥出大团芍药牡丹,踩上去时,悄然无声。 隔壁书房中,门没有关严,透出一线光亮,宋荔晚悄悄站在门前,往里望去。 屋内,靳长殊坐在桌前,以手支额,垂眸像是正在思考什么。 这个时间,他开的是越洋会议,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他耳中戴着蓝牙耳机,面容冷峻肃穆,屏幕上照耀出冰冷的光芒,落在他脸上,显出如同刀锋般锐利冷酷的线条,他的身后,是浓稠似墨的夜,城市静静伏在那里,仿佛一只忠诚的兽,正等待着他的垂青。 许久,靳长殊终于发话:“……如果阮烈不同意,就去联系阮燃、阮沸,阮家人多,总有一个会同意。” 他说一口流利的伦敦腔,优雅矜贵,如同百年世家传承至此,精心熏陶教养出来的名门公子,可他说的内容,却如狼般穷凶极恶:“阮老爷子生了这么多儿子,就算死上一两个,想必,他也不会心疼。” 视频那头,不知说了什么,他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明明语调中带着笑意,却令人背后生寒:“想要阮家人的命,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只要等下去,着急的,一定是他们。” 他将一手坐山观虎斗玩得娴熟至极,而人命在他口中,也成了微不足道的筹码,在棋盘上,只配当做他的棋子,任由他摆布拨动,为他达到设定好的结局。 无论对他了解多深,在看到他这样的一面时,宋荔晚仍会下意识地心头一紧。 她刚要像来时一样悄悄离开,可房间内,靳长殊却忽然抬起头来,看向了她。 宋荔晚躲避不及,硬生生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看到是她,他唇角忽然翘起,随手摘下蓝牙耳机丢在桌上,冷白指节屈起,轻敲桌面:“过来。” 宋荔晚不想过去,敷衍道:“你在工作,我不打扰了。” “什么工作,能比你重要?”他将笔记本合拢,第二次对她说,“荔晚,过来。” 在他身边,从没有事不过三一说,一般第二次,已经是他耐性的极限。 龟毛、独丨裁、小肚鸡肠。 宋荔晚在心里悄悄骂他,到底慢慢走到他的身旁。 他坐在那里,明明是她低头看他,可他神情从容睥睨,却又如居高临下,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扯,她便似一片轻盈花瓣,离了花枝,落入他的怀中,坐在了他的膝上。 “醒了怎么不进来,要在外面站着?” 他语气平淡,像是闲话罢了,可宋荔晚右眼眼皮猛地一跳,像是一把小锤,不必用力,轻敲下来,便足够人记忆深刻。 “有点饿了。”宋荔晚说第一句话时觉得嗓子有点哑,她稍稍顿了顿,待唾液滋润了喉管,这才慢慢地说,“看你在工作,就没打算进来。” “什么时候这么乖了?” 宋荔晚装作不高兴地撅起嘴来,哼了一声:“我什么时候不乖了?” “是吗?” 他轻笑一声,指尖拨弄着她蕾丝胸衣前垂下的丝带,黑色的绸缎划过冰冷苍白的指尖,如同雪原中一簇玄色的火焰,灼烧得她几乎有些坐立不安。 宋荔晚有些慌乱地握住他的手:“我……我病刚好,不能那个……” 他明知故问:“哪个?” 薄薄的裙子掩不住自他腿上透来的热意,宋荔晚垂下眼睛想要离开:“你自己想。” 可他伸出手臂,轻而易举地环抱住她纤细若桔梗花枝的腰肢,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胸膛之间。 宋荔晚紧张起来,不自在地扭动身子,想要自他的桎梏间挣脱,他将的下颌压在她的肩上,饶有兴致说:“你再乱动下去,说不定,我真的会克制不住。” 他只要一句话,便要她立刻僵住,再不敢动弹分毫,他将头埋入她的颈窝中,嗤嗤地笑了起来,震出温热的气息,扑在她颈窝那一片敏感甜美的肌肤上,令她无法自持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的荔晚。”他含糊地笑着说,“就这么怕我?”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说不怕,好像是一个一戳就会戳破的谎言,可若是说怕…… 他给她的,是从未被人所拥有过的纵容宽宥,很多时候,她是故意试探他对自己的底线,可他似乎从未放在过心上。 她该去怕他吗?她在心底,早已给定答案,可面对他时,却偶尔会很迷茫。 他究竟……将她当做了什么? 一件被人送到床上,低贱的玩物。 亦或是……一个还算满意,能够施舍伶仃爱意的情人? 宋荔晚侧眸,看向面前的靳长殊,离得太近,能够看到他眼底瑰丽翡色,而他恰好也抬起眼睫,望向了她,他的眼底映着她的眉眼,专注仿若情浓。 一瞬间,心底升起软弱的妄想,似乎这一刻的他,是可以被倚靠的。 宋荔晚怔怔望着他,眸滴雾霭重重,神情有些恍惚,似是垂露玫瑰,哀艳清绝。 可到底,她也只是说:“不是怕,是你站的太高,我只能……仰望你。” 从靳长殊的角度看去,她微微垂着头,露出的下颌尖尖,像是月亮的角,皎洁而柔美,轻轻颤抖的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颤栗着,将哀愁拢在了眼底。 绸缎般乌黑的发,安静地蜿蜒在背脊上,似是幽深的河流,触手生香,又自指缝滑落。他挑起她的下颌,拇指轻轻摩挲下颌那伶仃的弧度:“你现在,不是正站在我身边吗?” 仰望他的人何其多,这世间一切,任他予取予求。 只有她,他愿意付出耐心,而不是用那些过于粗暴的手段,逼迫着她走入他设下的圈套。 靳长殊轻轻地吻住她的唇角,焚香混着天竺葵的淡香,是他的须后水味道,冷而缱绻,包裹住她,滋生出无边际的温柔。 她只能依附着他,手臂无力地绕过他的肩膀,如同菟丝花。他渐渐加重了这个吻,手落在她的腰上,指尖发力时,微微陷入肌肤,泛起桃花颜色的指印,酥软的,一路蔓延至全身。 可这个吻的本身,是那样的温柔,她像是落入月亮的湖水中,同他缠绕在一起,世界都远去了,远成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唯有他们,仍在这尘世的一隅。 宋荔晚几乎无法呼吸,连窒息都是缓慢而缠绵的,甜蜜地裹挟住她的理智,要她整个人都柔软如荡漾的水草。 可他忽然推开了她。 宋荔晚下意识地向前,想要重新依偎进他的怀抱,却扑了个空,只能有些茫然地望着他。 从他的眼睛中,她看到自己的面颊上飞着潮红,淡色的唇瓣因为他的蹂丨躏,鲜红潋滟,似一颗鲜亮的樱桃,而她的眼神迷蒙似雨,桃花形状的眼睛似睐非睐,妩媚至极,唇瓣微张,似是邀请面前的人来细细品呷…… 宋荔晚一时心跳如沸,转开视线,不敢再看,只觉得连自己望见这副模样都要心潮起伏,无法自持。 可靳长殊钳住她的下颌,逼着她又将头转向自己。 宋荔晚有些不悦,咬住下唇,轻声抱怨说:“你弄痛我了……” “乖。”他原本冷淡清越的嗓音沙哑至极,欲丨望之盛,浓得就要溢出,“忍一下。” 下一刻,他已经扣住她的后颈,压着她吻了过去。他的吻,横行无忌,肆无忌惮地侵占她口腔中的每一寸空隙,窒息感再一次涌了上来,这一次快而凶狠,让她几乎没有招架的力气。 许久,许久,在宋荔晚因为缺氧而晕过去前一秒,他终于舍得放开她,静静地望着她虚弱地挂在自己的手臂间,胸膛上下起伏,大口地喘息着。 靳长殊眸底翡色越发浓烈,像是要将他吞没,可他到底,只是轻轻地用指腹,将她唇角溢出的津液拭去。 宋荔晚呛咳两声,含着一汪春水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可因为无力,却像是一道眼儿媚,眼波流转,拉出黏腻的情丝。 “你发什么神经?” 她像是一只被风吹过的小兔子,雪白娇嫩,一口就可吞入腹中。 这副模样,只在他的面前展露,若是被别人看到,只是想一想,他就要发疯。 靳长殊凝视她,搭在她腰身上的手指一寸寸收紧,却又在弄疼她之前,放松开来:“只是忽然想到,如果当初荣宝振没有把你送来,你会落到谁的手里。” 又会在谁的怀中娇丨吟婉转,美不可言。 “还好,你是我的。” 9. 09 09 他的眼睛明亮璀璨,如最上等珠翠,昳丽风流,白日中的冷淡,被这样一抹碧绿的火焰燃烧殆尽,只留下仿若情深的幻影,若有似无地,撩拨旁人心弦。 心口仿佛落了一阵春日的细雨,淅淅沥沥地将灵魂深处蒙着的尘给涤澈开来。 宋荔晚忽然不敢看他,将脸轻轻转开:“那我是不是还要感谢荣宝振,给我这样一个攀龙附凤的机会,若不是他,我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能认识你。” 哪怕她不愿承认,可他们之间,原本便是云泥之别。 说到最后,一腔心力忽而便散了,只留下深深的无力感,翻涌成沙,淹没心底那一点悸动。 宋荔晚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哪怕他的眼神再深情,可猎物哪里有资格同猎人谈情说爱? 很荒谬,连童话里都不会出现这样的爱情故事,她却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被温情的假象乱了心神,居然心甘情愿地自欺欺人。 五指合拢,指尖刺入掌心软肉,借着这一点疼痛,宋荔晚挣开他的怀抱:“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 可他开口道:“别动。” 他发号施令时,其实很少由得她选择是或者不。 宋荔晚站定,却没有回过身,只是倔强地站在原地,冷不防,却被人从身后揽住腰身,轻而易举地打横抱在了怀中。 宋荔晚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干什么?” “不穿鞋就跑出来,也不嫌冷?”靳长殊抱着她往房间走,将她在床上放下时,忽然开口道,“你不用感谢荣宝振,该给他的,我已经都给过了,不该他拿的,他也都吐出来了。我知道你一直恨他,把你送到我身边来,可是荔晚……” 靳长殊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就算没有他,你也注定要落入我的手中。” 宋荔晚原本半倚在他怀中,乖顺地垂着头,闻言却直起身来,冷声道:“凭什么?” “不凭什么。”靳长殊替她盖上被子,看着她有些不爽的神情,嗤地笑了,“真是狗脾气。” 他才是狗脾气! 宋荔晚把被子往上拉,盖住自己的脸,眼不见为净。 过了一会儿,听到靳长殊又走了回来,一声轻响,是他将手中端着的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 宋荔晚装死,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只当自己已经睡着了,可耳朵竖着,听到他轻笑一声,淡淡道:“记得趁热吃。” 说完,便又转身离去。 等他走了,宋荔晚这才将被子掀开,却见一旁的桌上,放着一碗清粥,旁边还有一只青花瓷的小碟,里面盛着四色酱菜。 粥刚自锅中盛出,白色的雾气缓缓地腾起,能闻得到米稻的清香。他走之前,替她开了一盏小灯,橙红色的光芒落下来,如同一片明亮温暖的夕阳。 宋荔晚望着那碗粥,秀丽纤长的眉微微蹙起,像是看到了一样让她无法理解的事物。 靳家豪奢,靳长殊从小生活,可谓是锦衣玉食,可靳家家规同样严苛,又自恃积善之家,从不肯苛待下人。宋荔晚跟在靳长殊身边时,就知道过了夜里十点,便是佣人们的休息时间,哪怕是靳长殊自己,也不会因为小事随便去打扰他们。 这一碗粥…… 是他亲手熬的。 ……为了她? 食指跳了一下,宋荔晚落座,雪玉生香的手执起白瓷汤匙,垂首尝了一口素粥。 窗外夜色安静如海,庄园中,只有一点孤灯如豆,碗中只盛了半碗粥,宋荔晚知道,这又是靳家的规矩,大病初愈的人,不能立刻大饮大食,要仔细调理,少食多餐。 温热的粥落入腹中,一直隐隐作痛的胃终于得到了抚慰,宋荔晚轻轻舒出口气来,唇角微微翘起。 虽然只是一碗粥,可不得不说,靳先生亲手熬的,就是要更加珍贵,滋味更妙。 毕竟这世上,能得他亲自下厨这样待遇的,或许,也只有她了。 他在某些方面,对她……真的还算不错。 又或者并不只是“不错”,他对她很好,好到她偶尔生出错觉,以为那些情至浓时说出的话语,有那么一丝的可能,是出自真心。 想到这里,宋荔晚忽然没了胃口,将调羹放回碗中,只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许久,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自嘲。 又像是一声未曾出口,便已被风吹散的叹息。 - 这晚之后,靳长殊便又离开。 他来去如风,这世上无一人敢管束于他。宋荔晚乐得自在,领着弟弟妹妹们在新港痛痛快快玩了一圈,带着三人去了迪士尼,陪他们看晚间烟花,又去维多利亚港湾上,乘坐渡轮横渡海峡。 最后还是瑶瑶先开口:“姐姐,我们得回去了。” 宋荔晚正在替他们挑选新衣,闻言愣了一下:“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 “出来这么久,假期作业还没写完,小盼开学就要初三了,功课一日紧过一日,她还想考实验中学,老师说,搏一搏还是很有希望的。” 实验中学是京中最好一所高中,向来传说,踏进这所高中,半只脚就已进入了理想的大学。 三个孩子都懂事,不必她催促,就知道上进好好学习。 宋荔晚心里安慰,却又有些舍不得:“嬷嬷那时讲,想要有出息,就要好好念书。我在新港还有些事,这次不能陪你们回去,路上,你们三个要互相照应,等回到京中,缺什么都要记得告诉我……我这次替你们一人买了一支手机,有什么事,打电话发短信告诉我就行,写信实在太慢了。” 阿朝咧嘴一笑,又露出缺了的那一颗牙来:“姐姐,你就放心吧。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可以照顾二姐三姐。” 小盼最爱拆他的台:“是谁坐‘七个小矮人矿山车’的时候被吓哭了?” 阿朝气道:“不是说好替我保密的吗!” 两个人追赶着跑开了,宋荔晚望着两人的身影,忍不住也笑了。身边,瑶瑶却忽然握住她的手,轻声和她说:“姐姐,要是在这里生活的不开心,你就回来吧。我们都长大了,可以申请助学金,有手有脚总归是饿不死的。” 宋荔晚没想到瑶瑶这样敏锐,过去只将她当个孩子看待,听她这样讲了,心头猛地一紧,却故意笑盈盈道:“谁说我在这里不开心?这样大的庄园,全是为了我买下来的。这里一草一木,全要按照我的心意,我怎么会不开心呢?” 瑶瑶长得只算清秀,可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望着宋荔晚,眼底盛满了担心:“真的?” “骗你干什么。”宋荔晚避开她的视线,随手从匣中取过一枚窄窄的铂金手环,替瑶瑶戴在腕间,“瞧,多漂亮。” 瑶瑶被她引着,注意力移到了手环上,总算是将这个话题敷衍了过去。 等送走三人,宋荔晚心情有些低落,归心似箭,恨不得和他们一起回去京中。 只是她一想到,前几日收到的消息,就烦得要死,却还是耐着脾气,跟楚卉安打了电话。 那头楚卉安很惊喜:“荔晚,最近不是在忙,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 宋荔晚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嘴上的语调却很轻松愉快:“想你了呀。” “真的假的?”楚卉安快乐地笑了起来,“我也想你了,你不知道,新港这些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和你一比,统统都被比到了尘埃里面。” “好不容易事情都忙完了,要不要一起出去聚一聚?” 楚卉安立刻道:“我哥哥前些时候给了我几张拍卖会的邀请函,说是让我去接受一下艺术的熏陶,你要不要和我一同去?” 这正合宋荔晚的心意,可她还是说:“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楚卉安在家待得无聊至极,自家二哥还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天天盯着她当个名门淑女,闻言立刻大包大揽:“绝不麻烦,到了那天,我让司机开车去接你。” 等挂了电话,宋荔晚轻轻地舒出口气来,女管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很有礼貌地问她说:“小姐,今晚的菜单在这里,您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现在还能吩咐厨下添进去。” 宋荔晚接过单子看也不看,随手放在一旁,静静望着女管家:“不是说了,我一个人的时候,不要随便过来。” 她言辞并不严苛,可已经隐有不悦之意,女管家有些尴尬:“您这几天胃口不畅,先生特意吩咐了,一定要您好好用餐……” 又是靳长殊! 哪怕他人不在这里,可这里处处都是他的眼线。 宋荔晚看向女管家,夕阳橙红色的光中,她的面孔被勾勒出冷淡而精致的线条,如同一樽精雕细琢的玉石神像,猛地一望,同靳长殊的气质莫名有几分相似。 “所以你就可以随意来打扰我?”宋荔晚语调不带分毫烟火气息,只是平淡地说,“他的话,你不得不听。我,你就得罪得起了吗?” 女管家一时不敢言语,额上已经渗出汗来,宋荔晚却忽然百无聊赖—— 大家都是打工人,区别就是,一个伺候衣食住行,一个却要伺候到床上去。 谁又比谁高贵呢? 自己说她不敢不听靳长殊的,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对靳长殊言听计从?难道就凭自己在床上伺候得更好,就可以把对靳长殊的怨怼,发泄在旁人身上? 宋荔晚轻轻摆了摆手,女管家如蒙大赦,匆匆离开。宋荔晚指尖轻轻敲着躺椅扶手,望着夕阳残红,将一切心绪,都藏在了沉默之中。 10. 10 10 夏季步入尾声,新港却依旧炽热,空气黏腻沉重,如同落入奶油陷阱,令人几乎生出寸步难行的错觉。 拍卖会的邀请函早在三日前,便由楚沛安送到宋荔晚手中,虽然邀请函上写的是“小型私人拍卖”,可场地却大手笔地选在了市中心的新港歌剧院,这是新港最老牌的一家剧院,百年间不知多少倾国名伶曾在此献唱。 为了拍卖会,歌剧院一整日都谢绝外客,大概是为契合“私人”二字,只开了侧边窄门迎客。 宋荔晚下车时,时间刚至七时,最后一抹日光坠入矮墙罅隙,墙头一枝梨花清浅,花朵堆叠成骄矜的云朵,被风拂过,抖落几片落花,轻飘飘正好落在她的肩上。 行至门前时,知宾小姐微笑接过她的邀请函,又双手奉上一支毛笔:“宋小姐,请在这里签字。” 如此做派,倒要宋荔晚格外垂眸觑了一眼,纸倒是好纸,正儿八经的雪浪笺,色白隐有波纹,只是上面签的各色笔迹,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这样的附庸风雅,反倒要有些来客露了怯。知宾察言观色,以为她也不善书法,连忙含笑道:“若是不喜欢软笔,这里还备了钢笔。” 宋荔晚只道:“不必。” 说着微微俯身,执笔在纸上写下“宋荔晚”三字。 她临卫夫人,一手簪花小楷本就风流至极,垂首时,一头浓云似的黑发被绾在脑后,只有两鬓几缕碎发垂在她莹白如玉的面颊上,雪肤乌发,黑白分明。 色浓且艳,艳极而姝。 宋荔晚随手将乱发拂开,雪白腕子上戴着的黄金细手钏绕了三匝,最前面被雕成蛇首形状,镶嵌两颗红宝石,稍一动作,便沿着那细若无骨的手臂向下滑落。 她琥珀色的眼眸,在这样半明半昧的灯影底,如同两颗最上等的猫眼石,玲珑妩媚,不经意间,便已勾魂摄魄。 这一幕,不知令多少人驻足回眸,宋荔晚却恍若未觉,将毛笔递还给知宾,便向内走去。 剧院中,楚卉安早来一步,正坐在位置上发呆,看到宋荔晚,她眼前一亮,连忙挥手示意:“荔晚,这边。” 宋荔晚含笑在她身边坐下,两人来得早,场中人流尚且伶仃,偶有路过,总要侧目望她们一样。 楚卉安有些不安:“早知道迟点再来,坐在这里,人人都能看见。” 宋荔晚道:“他们看就任由他们看,你这样漂亮,难道还会害怕?” “本来是不怕的,可在你身边一坐,总觉得立刻灰头土脸。”楚卉安故作嫉妒,“下次和我出来,不准穿得这么漂亮了——可就算你穿得再普通,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做美人儿的朋友,压力实在好大。” 宋荔晚轻轻地笑了起来:“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这样,为了和你赔礼道歉,待会儿我请你吃饭。” “要的就是你这一句话。”楚卉安也笑道,“我可不会跟你客气,非要好好敲你一顿。” 两人说笑,过了一会儿,宋荔晚起身去洗手间。洗手间中焚着淡淡的香,宋荔晚站在洗手台前,不一会儿,门外又进来个人,同她并排站着。 那人穿了一条黑色的裙子,戴了一顶小帽,帽上的黑色轻纱挡了大半张面孔,只露出涂着深红色口红的双唇。 “宋小姐,想见您一面,实在太不容易了。” “知道不容易,又为什么非要见这一面?”宋荔晚打开水龙头,水声潺潺,遮掩声响,“前些天,我费尽心思才将消息递了出去,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定要这样面谈?” 女人轻笑道:“您别生气,我也是奉命办事。之前您传出来的消息很有用,我们已经想法子去联络阮家人了。只是上面的意思,您若是能亲自去接近阮家人,更方便我们接下来的安排。” 宋荔晚眉头皱起,怫然道:“这可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我查的是靳长殊,如今,难道连阮家也要我兼顾?” 女人恭敬道:“这是上面的意思……若您不愿意,我也只能如实回复,却是做不了主的。” 这话说得温文,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不是她做不了主—— 真正做不了主的,分明是宋荔晚。 宋荔晚闻言,却不似女人想象一般勃然大怒,反倒关上水龙头,自旁边抽了张纸,慢条斯理地轻轻擦拭修长雪白的手指。 指尖上涂了酒红色的甲油,灯光下,如同饱满明艳的樱桃,令人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我知道了。”她语气重新恢复淡然,于镜中望向女人,唇角扬起一个似笑非笑弧度,浅而淡,像是一阵被风拂起的雪,却又冷到了骨子里面,“这件事,我会考虑。只是麻烦你替我转达一句话—— “我们之间,只是合作。有人想要居高临下地指点江山,也要看看有没有相应的能耐。毕竟……若是一定要当狗,我为什么不当靳长殊的狗?至少,他能给的条件,你们,给不起。” 话毕,看也不看女人一眼,便已转身离去。 她连拂袖而去,都做的优雅至极,腰肢款摆,身形窈窕,自骨子里透出百媚生娇的旖旎艳色。 只是心里到底有些烦躁,她在靳长殊身边,最初是因为荣宝振,可后来,荣宝振做生意出了纰漏,直接被送进了监狱,到现在还没出来。 知道荣宝振进了监狱,她以为自己可以离开靳长殊了,可没想到却被靳长殊硬留了下来。这世上,没有人能拒绝靳长殊,哪怕不贪图他的金钱,却也要屈服于他的权势地位。 靠她一个人,想离开他,除非他先放手。 可她,绝不是那种束手就擒的脾气——哪怕最初不是,这些年,却也被他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宋荔晚走了神,耳中,先听到了一声啜泣声,女人柔肠寸断地质问说:“难道你从没把我放在心上过?” 若是平日,这样的事宋荔晚一定会避开,可这次步子迈得快了点,听到时,已经转过角落,就看到衣着单薄身材劲爆的妙龄女子正哭得声噎气堵,而她面前的男人,歪歪扭扭倚在墙上,正低着头点烟。 男人有一头短短的发,发色极深,在灯光照耀下,却又显出幽蓝的影子,左耳耳垂上,一只钻石耳钉正熠熠生辉。 大概是察觉到了宋荔晚的视线,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望了过来。 平心而论,他的长相并不算太过英俊,至少同靳长殊比起来相差甚远。但他神情张狂,带着一副唯我独尊的傲慢,像是谁也不看在眼里,要将天捅个窟窿般懒悖狂肆。 他嘴里叼着烟,烟头亮着橙红色的火光,映在他狭长的单眼皮上,视线像是钩子似的,狠狠落在宋荔晚的脸上,嘴里却懒洋洋地对面前的女人说:“我他妈都把你放在床上了,还得放在心上?别得寸进尺啊。” 女人哭声一哽,他却没了耐心,扬了扬下颌,立刻便有随从上前,将女人给“请”走了。 走廊里,还回荡着女人伤心的哭泣声,男人随手将烟在一旁的墙上按灭了,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问宋荔晚说:“你也是来参加拍卖会的?你叫什么,是谁家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宋荔晚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半晌,只淡淡道:“想知道别人的名字,是不是应该先自报家门。” 那人看起来不是个好脾气,可闻言不以为忤,反倒笑了:“你说的也是。我姓阮,阮烈,蒲来阮家的。” 宋荔晚第一眼,就已经认出了他是谁。只是没想到自己运气这样的好,刚刚计划要接近阮家人,阮家主系的小少爷,就自己送上了门。 她终于展颜一笑,眼睛微微弯起,猫儿似妩媚明艳,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冷清中,却又带上了一丝说不清的缠绵:“原来是阮先生。” “真是……久仰大名了。” - 快到拍卖会开始的时间了,场中,已经渐渐落座了不少人。 楚卉安连连回头,都没看到宋荔晚的身影,她担心宋荔晚是遇到了什么,刚要给宋荔晚打电话,面前,却站了个人:“请问是楚小姐吗?” 楚卉安点了点头:“找我有事?” “我家少爷请宋小姐到楼上的包厢观看拍卖会,怕您担心,特意来告诉您一声。” 这大概就是美女的待遇,走到哪,都能被人邀请去更好的地方。 楚卉安心里有点酸溜溜,可更多的还是担心:“就他们两个?我能一起去吗?” 那人犹豫一下,用耳麦请示了一下,这才道:“楚小姐,这边请。” 楚卉安跟着他上了楼,推开门时,正好听到阮烈哈哈大笑着说:“……那个章老三就是个傻逼。他家重男轻女,爹妈给他生了两个姐姐,结果他天天在外面自称独生子,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里有屎……咳,脑子里有病。” 他旁边的欧式丝绒沙发上,宋荔晚手中执着一把象牙骨扇端坐在侧。 扇子是古董,不过寸许长,象牙保存极好,同扇面都是一色的雪白,外面缀了一圈蕾丝,看起来精致绝伦,可握在她莹白如玉的指尖,却硬生生将那把漂亮的扇子也比得落了下风,显出死板僵硬的白来。 此刻,她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同腰背连出一道优雅矜持的弧度,脸上的笑容明艳,桃花似的眸子似睐非睐,眸底波光流滟,心情看起来十分愉快:“是吗,我倒是只和他有一面之缘,实在是没看出来,他竟是这样一个人。” “他们京城里的人,天子脚下,都惯会装样。下次你若来了蒲来,我带你去猎场,帮你抓两只小兔子玩玩。” 宋荔晚脸上笑意更浓:“你怎么觉得,我喜欢兔子?” 是“觉得”,而不是“知道”。 可阮烈没听出来区别,面前的这个女人,不但长得美,比他老妈屋子里挂着的那张圣母像还要漂亮,而且说话也格外动听,连他这样一向把女人当作玩具的人,都忍不住有些动心了。 “你们女人,不就是喜欢这种没什么獠牙的东西。”他随口说,“或者我帮你猎一只狐狸,剥了皮做件围脖。” 宋荔晚轻轻地笑了起来,视线在他脸上一扫而过:“说不定,我喜欢的东西会让你大吃一惊呢?”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浅浅的月牙,看起来甜蜜动人,可眼底闪动的波光却又是冷的。 阮烈一时心痒难耐,只觉得离她这样近,连那幽深似云的发间淡香都缭绕鼻端,若隐若现。 只是阮烈还没凑近她,就见宋荔晚侧开了身子,含笑对着进来的女人道:“卉安,你来了。” 楚卉安走过来,在两人中间的沙发上坐下,恰好挡住了阮烈的视线:“等了你好半天,我还以为你临阵脱逃了呢。” 阮烈有些不悦,皱起了眉,可宋荔晚却道:“路上偶遇了这位阮先生,和他聊了几句,不小心就忘了时间。” “难得见你笑的这么开心。”楚卉安好奇地看了一眼阮烈,“我还以为你们是老朋友了。” “我和宋小姐一见如故,说是老朋友也不为过。”阮烈听她这样说,心情又好了起来,潇洒地打个响指,“今天看上的东西,尽管开口,我都包了。” 他口气极大,今日拍卖会只针对特定人群发出邀请函,各个都是名门望族,拿出来拍卖的,也都价值不菲,况且他说的还不只是一件,而是只要宋荔晚看中的,他都会拍下赠送给她。 这样的大手笔,楚卉安一时咂舌,宋荔晚却仍是淡然的模样:“我对这些东西,一向不大有兴趣,阮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 楚卉安知道宋荔晚的家世不简单,这样淡泊名利也属正常。可阮烈却没听过哪个有名的家族姓宋,以为她只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见宋荔晚这样不当一回事儿,一时有些意外。 他追人,向来摆出自己的姓氏,就有一大半人扑上来,要么就再加上金钱攻势,很少有失手的时刻。 越难追的猎物,反倒要他越发来了兴趣:“不喜欢这些?那你喜欢什么。下周巴黎有几场高定秀,要一起去看看吗?” 宋荔晚轻觑他一眼,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已经上钩了,她刚要开口,却听包厢一角立着的阮烈助理低声说:“……已经到了。” 阮烈眉头一皱:“知道了。” 大概是他另有客人。 宋荔晚便起身:“既然阮先生还有约,那我就先走了……” 话音未落,门已经被推开来,一个清亮娇甜的声音传过来:“哥,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干什么呢?也不知道下去接我们。” 宋荔晚微微一顿,抬眸看去,门口,果然是个熟人。 阮暇。 仔细说来,宋荔晚和她没有正式见过面,只远远看过她往靳长殊怀里扑的样子,也知道她和靳长殊算是青梅竹马,从小就以嫁给靳长殊为人生目标。 哪怕靳长殊对她,从来不假辞色。 阮烈不耐烦道:“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我还得亲自去接?” 又按住宋荔晚的手臂,要她坐下:“不用走,这是我妹,没什么外人。” 他向来倨傲,视女人如无物,这次却这样殷勤。 阮暇有些意外,特意看了宋荔晚一眼,目光格外在她脸上停顿一会儿,眼中浮现出惊艳之色,回过神后,心里却莫名有些不满:“人这么多,你让长殊哥哥坐哪?” ……谁? 宋荔晚心里咯噔一声,只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可下一刻,阮暇甜美的脸上,已经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长殊哥哥,你终于来了!” 门外,靳长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身后灯光夺目,他逆光而立,锋利五官被勾勒出一层淡金色的光芒,眉目冰冷,狭长凤眸凛然睥睨,被笼在一层影中,仿若酷烈寒霜,冰封住山巅最后一抹斜阳晚照,越发邪肆冷峻。 阮烈一见到这位爷就头大,和他打招呼说:“怎么来的这么早?” 靳长殊只淡淡道:“待会儿有事儿。” “既然有事儿,”阮烈立刻道,“不然你先走吧。” 赶紧滚赶紧滚,别打扰老子泡妞。 可还没等阮烈在心里祈祷完,靳长殊却已经踏入包厢,在宋荔晚另一侧的沙发落座—— 竟是让出了主位,甘心情愿居于末座。 阮烈一时震惊,半晌,才纳闷地问他:“你坐那里干什么?” 靳长殊闻言,轻轻扫了一眼宋荔晚,她侧对着他而坐,长发挽在脑后,露出一截天鹅般的颈子,仿若美玉天成,莹莹自生光芒。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她微微回眸,手中骨扇挡住半张如珠似玉的面孔,只露出一双桃花般烟笼雾绕的潋滟眸子,眸底深深浅浅,倒让人难以分辨,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这一幕,全被阮烈看在眼里,阮烈以己度人,以为靳长殊也看上了这个小美人儿,无奈有求于他,只好不情不愿介绍说:“靳二,这是我朋友,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就带着她去隔壁包厢,咱们的事儿,晚点再说。” 靳长殊闻言,削薄唇边浮出淡淡笑意,玄色眸底映着宋荔晚雪白侧颜,似是温柔细语,可仔细听来,却令人莫名觉得心底生寒:“何必这么麻烦。既然是你的朋友……” “我当然不介意。” 11. 11 11 是撞见床丨伴和别的女人一起出现比较尴尬,还是被床丨伴发现,自己正在和别的男人相谈甚欢更加尴尬。 宋荔晚一时陷入选择障碍,若无其事地装作一只缩头小乌龟,开始掩耳盗铃。 只是房中,有个人比她更加郁闷。 阮暇站在门口,看着屋内四张单人沙发都被占住了,震惊道:“你们都坐满了,那我坐哪?!” 阮烈啧了一声,不耐烦道:“知道没位置了,还不滚去隔壁。” “我不!”阮暇从小就受宠爱,她是阮家这一辈唯一一个女孩子,养得难免骄纵蛮横,“我凭什么去隔壁啊!” “你少在这儿给我无理取闹。”阮烈问她,“你想坐哪,你总不能坐我腿上吧?” 阮暇翻个白眼:“我才不坐你腿上,不如,我和长殊哥哥挤一挤……” 靳长殊神色冷淡,只斜觑她一眼,阮暇就自己打了退堂鼓:“还是算了吧。” 说完,竟是干脆地转身出去了。 阮烈有些惊讶:“奇了怪了,我这个妹妹,见到你在这儿,居然舍得走?” 可不是嘛,靳先生魅力无限,女人见到,个个把持不住。 宋荔晚面上不显,只在心里默默腹诽,垂眸把玩那把骨扇,余光看到靳长殊唇角翘起,语调淡然道:“我与令妹早就说清了,彼此之间并不合适。” “得了得了。”阮烈笑道,“知道你一颗心全扑在你那个小美人儿身上了。我说靳二,你是真不够意思,就知道金屋藏娇,到现在都不让我见一见。我就不信,你那个小美人儿,能比宋小姐还漂亮?” 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面上夸靳长殊专情,实际是暗示宋荔晚,靳长殊已经心有所属,免得宋荔晚真的被靳长殊给勾搭走了。 可他不知道,他嘴里那个被“金屋藏娇”的正主本尊,正坐在他面前。 宋荔晚把两人的话当耳旁风,玉一般的指尖绕着骨扇下缀着的流苏,只觉得这里空调温度开得太高,面颊上泛起了热来。 “带到你们面前,你们胡说八道,她又要和我生气。至于她同宋小姐谁美……”靳长殊一只手搭在木质扶手上,冷白色的指尖轻轻一点,声澈如泉,“未经允许,不敢擅自比较。” 阮烈“草”了一声:“你还是个妻管严?” “不是妻管严。”靳长殊淡然道,“只是我家那位,比较难哄。” 我家那位。 宋荔晚头垂得更低,天鹅般的颈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雪白细腻,弧度优美至极。靳长殊眼中,笑意更浓,只旁边阮烈唉声叹气:“懂了,我看阿暇是彻底没戏了。你说她和你也算是青梅竹马,你怎么就不喜欢她呢?” 靳长殊只淡淡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哪怕他这样说了,阮烈仍是想不明白,视线落在宋荔晚脸上,忽然走了神。若是靳长殊家里那位,和这位宋小姐一样美,那他倒是能够理解,他也愿意为了宋小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可玩玩也就算了,若说真的结婚,还是少不了要找门当户对的在一起,美人儿再好,哪里比得上事业要紧? 靳长殊不肯和阮暇在一起,十有八九,是看不上她以后的嫁妆,毕竟阮家人多,哪怕家大业大,可儿子还不够分,留给小女儿的又能有多少? 就靳长殊这个身家地位,总不至于,真的只有那些隐世世家的仙女才配得上吧? 他正想着,门外,阮暇又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个侍应生,替她端了一张椅子过来。阮暇指挥着侍应生将椅子放在靳长殊身边,开开心心地挨着他坐下,甜蜜地喊他说:“长殊哥哥,我都快一个月没见到你了,我好想你。” “我上次不是说了,让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这样的甜言蜜语,却只换来靳长殊闲闲看她一眼,狭长眼尾挑高,风流冷冽中,自有不怒自威的压迫之势,“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阮暇如花笑颜一僵:“你……你上次不是开玩笑的?” “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靳长殊嗤笑一声,忽而起身,走到楚卉安面前,“能换个位置吗?” 楚卉安本来正在看热闹,冷不防靳长殊向着她开了口,她连忙站起来:“可以。” 便忙不迭地换到了靳长殊原本的位置上,和阮暇肩并着肩,坐在了一起。 阮暇:…… 阮暇被这样嫌弃,一张脸憋得满面通红,眼泪也含在眼眶里打转:“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难道是犯了什么罪不成?” 她长得甜美可爱,一哭起来,更是引人怜爱。连宋荔晚都觉得,靳长殊实在有些过分了,可他是个铁石心肠,哪怕阮暇哭成个泪人,他也只是冷淡而拒人千里道:“不是每件事,都能心想事成。阮小姐,请自重。” 这句话太重了,阮暇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阮烈本来想追,想了想,又坐下了:“她一走,这里总算安静点。” “下次,别把我和她凑在一起。” 阮烈有些尴尬:“这不是……她在家里闹得厉害。既然知道你没这个心思,我绝不会再来撮合你们两个了。” 靳长殊只冷冷“嗯”了一声,倒弄得阮烈有些心虚。还好大厅内,灯光已经暗下去,唯有一束追光灯落在了台上,正是拍卖会即将开始。 照惯例,开始时由主持人介绍拍卖会的举办方,长篇累牍后又额外加了一句,会将一部分拍卖所得捐赠给慈善机构。 ——这也是有些公司惯用的手段,通过一些慈善行为,来进行合理避税。 宋荔晚听得百无聊赖,若不是顾忌旁边有人,就要打起哈欠,垂在身侧的手却忽然被人握住。宋荔晚下意识要将手抽出来,可那人却反手,攥住她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手腕内侧那一片娇嫩肌肤,又凉又痒,倒好似一阵春风,轻揉慢捻地撩拨心弦。 昏暗灯光中,宋荔晚侧眸看向靳长殊,他神情淡然地凝视着前方,倒好像台上的主持人说的,是什么连珠妙语。 却无人知道,这样衣冠楚楚,矜贵端方的靳先生,却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沿着她的手腕慢慢向上,五指慢而煽情地擦过她的掌心每一寸纹路。 宋荔晚怕痒,柔软掌心被这样轻描淡写地触碰,如同有小小的蚂蚁,沿着冰雪莹莹的肌肤轻佻地攀附,她指尖微动,想要按住他的手,却忽然听到阮烈问她:“喜欢这幅画吗?” “……什么?”宋荔晚慢了半拍,往外看去,台上,主持人正在介绍一幅画作,宋荔晚含糊道,“一般。” “我也觉得一般。”阮烈像是找到知己,“这些西方人画的东西,哪里比得上咱们老祖宗绘的?” 他说了,宋荔晚才分辨出来,那是一幅西洋画,只因全部的身心,都拿来抵抗靳长殊那只作乱的手,免得自己要呜咽出声。 她忍不住瞪了靳长殊一眼,借着黯淡的光,看到靳长殊的脸上,仍是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端坐一旁,可指尖,已经沿着她的指根,慢慢地没入她纤细而柔软的指间缝隙之中,指节擦过手指内侧,要人分明地感知到,哪怕周遭人声鼎沸,却只有彼此,亲密无间。 宋荔晚脸红得更加厉害,紧紧抿住唇瓣,忽然听到,靳长殊轻笑了一声。 阮烈问:“你笑什么?” 靳长殊意有所指道:“笑有的人,总要嘴硬。” 阮烈摸不着头脑,还以为他说的是拍卖品,台上,拍卖人正口若悬河地介绍一樽雕像,阮烈琢磨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你是说,这东西……没他介绍的那么好?” “有的东西只适合拿来玩玩。”靳长殊目不斜视,唇角弧度扬得更高,凝视着台上那一樽白玉雕琢的飞天神女像,“有的,却一定要珍藏在自己身边,绝不露出一点痕迹。免得……被人抢走。” 说到最后一句,他猛地收拢手指,重重地同宋荔晚,于无人知晓的角落中,十指交扣,分寸不离。 他的掌心冰冷,却在这样悄然无声的一刻炽热如火,宋荔晚没有忍住,“啊”地一声轻呼出声,却被阮烈误会了:“宋小姐喜欢这个?” 宋荔晚连忙说:“还好。” “喜欢我就替你拍下来。”阮烈总算找到机会可以讨好她,连忙按下了出价键,“就当我送你个小玩意儿玩玩。” 这樽神女像原本就因为品相极佳,竞争有些激烈,可阮烈一下场,参与竞拍的人就少了下去,只有另一个人,还在和他咬着加价。 阮烈故意逗弄那人,十万十万往上加,加了几次,比起原本价格,已经高出了一百多万,阮烈又觉得无聊,不耐烦再这么一点一点的磨,直接翻了一倍:“三百万。” 神女像原本预估价格也就两百万左右,他一出手,便多出一百万元,若是拍下,十分不划算,与他竞拍的人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放弃。 阮烈洋洋得意,向宋荔晚炫耀说:“拍卖这事,就是价高者得,但是也得防着被人抬价,就讲究一个稳准狠,打破他们的心理价位,让这些人知道,别费那个力气了,根本抢不过,他们自然就会放手了。” 宋荔晚还在桌下,和靳长殊抗衡,只是她的手劲远不如他,靳长殊脸上看着云淡风轻,却将她捏的死死的,要她动弹不得。 宋荔晚筋疲力尽,闻言敷衍道:“阮先生对此,好像很有心得。” 下面,拍卖人已经开始倒数,阮烈对着宋荔晚一挑眉毛:“这樽神女像挺大的,不然先送到我那儿去,待会儿我带你回去好好看看……” 他是司马昭之心,终于藏不住了,宋荔晚本来就烦,在心里白眼翻到天上,忽然听到拍卖人惊讶的声音:“……001号客人,出价一千万!” 竟是一口气,将这樽神女像的价格,翻升至一个高不可攀的地步。 场中一时哗然,连拍卖人都忍不住通过耳返和工作人员确认价格是否出错,阮烈大骂一声:“草!谁他妈这么有病,跟老子抢东西!” 阮烈一万个不爽,可让他花个两三百万拍件东西哄女人开心就算了,花一千万,哪怕是他,也有点手软。 他还想再骂,贵宾室的门却忽然被敲响了,阮烈被打断了,不耐烦道:“谁?” 助理连忙上前开门,门外,拍卖会的工作人员也听到了阮烈的问话,有些紧张道:“我们来核实一下,刚刚的出价……是不是出错了……” 阮烈狐疑道:“来我们这儿核实?” 说到一半,顿住,猛地看向靳长殊。 “001是你?靳二,你跟我抢这个干什么?!” 门一开启,走廊上的光便灿烂烂地泼洒了进来,落在靳长殊半张面孔上,倒似落日熔金,他一双迤逦凤眸如琢如磨,发色黑如鸦羽,越发显出肌肤那冰一般清冷剔透的苍白之色。 他原本垂眸不知在做什么,闻言抬起眸来,唇角提起一点凉薄弧度,尊贵无匹的冷淡气质中,忽而便多了三分的春色无边。 “闲着无聊,拍来玩玩。” 12. 12 12 工作人员确认无误后,场上的拍卖人终于一锤定音。 阮烈骂也骂不出口,可憋又憋的难受,最后只能挤出一句:“靳二,你真不够意思。” 妈的,他泡个妞,靳二来搅什么局啊!花一千万就为了气他?! 阮烈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自己最近也没得罪靳长殊,可靳长殊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你不是说要感谢我?就当谢礼了。” 这是阮烈之前随口扯得一个理由,主要是为了邀请靳长殊出来,商讨一下怎么对付他那几个讨厌的哥哥。 靳长殊这么说了,倒把他剩下的话堵了回去:“……又不是我出的钱,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觉得亏欠我的话……” 靳长殊微微一笑,忽而看向身边的宋荔晚,宋荔晚心知不妙,可桌下的手,仍被他死死扣着,挣脱不得。 “我只好横刀夺爱了。” 阮烈:…… 妈的,靳二这个王八蛋,果然也看上这个小美人儿了! 就知道男人靠不住,什么一心一意,都是屁话! 阮烈气道:“你不是守身如玉,只爱家里那个?” 靳长殊眸中深深,翠色渐浓,凝视着宋荔晚时,专注一如深情:“我想……她不会介意。你说是吗,宋小姐?” 最后三个字,被他含丨在齿间,一字一字,慢慢地落下,最后一个字,尾音微微扬起,清冷音色中,便混进了难以描摹的风流旖旎之情,听在耳中,令人忍不住面红耳赤。 可宋荔晚一口婉拒:“既然靳先生已经心有所属,我就不……” 话音未落,却见靳长殊已经起身,将她拦腰横抱在怀中。 阮烈:! 楚卉安:! 妈啊,瞳孔地震了! 屋内鸦雀无声,都震惊地看着靳长殊,靳长殊却神情自若,还很有礼貌地对着二人道:“今晚很愉快,我先失陪了。” 宋荔晚在他怀中又想挣扎,又顾忌着体面不敢挣扎地太过用力,他却在她耳边,柔声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阮烈成了朋友,嗯?” 宋荔晚一僵。 总不能告诉他,就在他来之前吧。 耳边,是靳长殊的笑声,宋荔晚把头埋在他怀中,彻底放弃挣扎,任由靳长殊抱着她,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 今夜有月,月下有花,朗朗清风间,拂了一身还满。 车中挡板玻璃缓缓升起,自透明变为不透明的黑色,将车前座同后座分割成了单独的两片天地。 宽大的座椅触手光滑,凑近了,还能闻得到上等牛皮经过层层鞣制后所独有的淡淡的皮革气息,宋荔晚蜷缩在靳长殊的怀抱中,腰肢被牢牢地把控在他的掌心之中。 车内温度有些高了,要她面上,泛起了娇媚的红晕,她的肩上和发间,都落着那细碎伶仃的白色花瓣,如同透明而娇嫩的吻,荡开了层叠的涟漪。 靳长殊的指尖仍是冷的,带着几乎透明般冷厉而懒倦的触感,轻轻地自她耳尖向下,缓慢而细致地沿着柔软的耳垂,拂过她戴着的耳环。 耳环同手钏是同样的黄金材质,花纹繁复,堆叠成明灭的星烁,其中镶嵌着的红宝石,光芒璀璨,轻轻一碰,便盈盈地晃动起来,将拉长了的光影,暧昧地印在她的眉梢同唇角。 “告诉我,乖女孩。”靳长殊垂眸,温柔地问她说,“你想要离开我了吗?” 宋荔晚几乎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她颤抖着手,想要找到一个支撑点,却只能无力地落在他黑色的衣领之上,凝雪般的皓腕在这样深重的底色上,呈现出一种如同瓷器般将要折断的脆弱,似是折了翅膀的白鸽,连一丝力气都用不上来。 靳长殊体贴地握住她的手腕,爱怜地在她的面颊上亲吻了一口,宋荔晚视线有些涣散,明明听到了他在问什么,却无法理解每一个字句的含义。 车子开得飞快,窗外的路灯连成长长的橙黄色的飞光,原本平稳至极,却忽然途经一条正在维修中的小路。 道路蜿蜒,指示牌立在道旁,车路碾过尚未全部修缮的路面,带起尘埃,每一次的颠簸,都要宋荔晚更将清晰分明地感受靳长殊的热意。 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隐天蔽日般,将路灯的光尽数遮掩而去,只有叶羽中透出一点琥珀色的亮,如同被嵌在岩壁上的明珠。 她今日穿着一条朱砂红撒银丝的旗袍,领口处别出心裁,挖出鸡心领的形状,露出她如同堆玉砌雪般的肌肤,因为颠簸,挽起的发有些乱了,散下几缕垂在脸畔,在隐约的光中,黑白分明到了几乎灼人的地步。 耳边的坠子发出细雨般沙沙的轻响,靳长殊嵌着她的下颌,逼着她看向自己。 “回答我。” 这一点隐约的疼痛,终于要她找回片刻的理智,在喘息的罅隙中,断断续续地回答说:“我……我想离开,有用吗?” 他便低沉地笑了起来:“是没有什么用。” “所以……所以你在意这个做什么?” “只是不喜欢,有人觊觎我的东西。” “我不是你的……”眼中含着泪,她纤细的腰肢如同折断的玫瑰花茎,再无力承担分毫的雨露,却还在逞强,“我只属于我自己。” “是,你只属于你自己。” 他眸底的翡色,这一刻,几乎要将她淹没,猛地一下,要她失声尖叫起来。 她一瞬间失去全部知觉,世界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是她的国王,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又如山火,汹涌地将她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眼泪沿着面颊无意识地流淌而下,纤细的手指,在他的衣襟上,痉挛着扭曲,太过强烈的刺激,在这一刻,已经统治了她的全部。 靳长殊凝视着她,眼底爱意涌动,疯狂直至无声。 “但我可以属于你。”他吻去她的泪珠,将这一个不带分毫血腥气息,却又充满了扭曲的独占欲望的吻,烙印在她的唇瓣之上,“哪怕你,并不想要。” 可宋荔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窒息般的快意,要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她烧得厉害,在他怀中,要融化了一般。车子仍在疾驰,像是再也没有停下的时候,她哀求着,胡乱地说着自己听了都要面红耳赤的话,只为要他饶了自己。 他终于暴露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成了最冷血的独丨裁者,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成了几近于永恒,当车子终于停下时,她许久许久,方才恹恹地抬起眼睫。 窗外,是凝固的夜色,宋荔晚看到自己,靠在靳长殊的肩上,心跳得太快,像是要从心口蹦了出来,她的齿咬在他修长苍白的颈上,可是因为没有力气,更近似于一个亲吻。 窗上映出她的倒影,眸含春水,面若桃花,旗袍的领口被撕开了,露出她倒扣的小碗似的锁骨。 她像是包装精美的礼物,可他却没有多少耐心,将包裹着她的包装纸小心翼翼地解开,在她身上,他永远有着同自己精致肃丽的外表截然不同的粗鲁。 宋荔晚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口前,像是受了摧残的一朵海棠花,可再看他,依旧是衣冠楚楚,矜贵至极,连一粒扣子都没有解开,只有衣角上带着的一点褶皱,是刚刚疾风骤雨留下的印记。 宋荔晚心中生出不满,指尖抚着领口上扯开的口子,抱怨说:“你就不能好好解开吗?我都被你撕坏了多少衣服了。” “坏了就做新的。”他像是饕足后的兽,连语调里都带上了慵懒而性感的余韵,“上次替你请的旗袍师傅还满意吗?” “就算有了新衣裳,难道旧的,就活该扔了?我知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偏偏,我就是个念旧的人。”宋荔晚说到后面,却又叹了口气,“算了,和你说不明白。” 她忽然意兴阑珊起来,因为明白,和他这样的人,说什么“新衣旧衣”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无论新旧,只要他愿意,都能尽收囊中。 他可以拥有一切,世界对他来说也唾手可得,可她不同,她只拥有那么一点细枝末节的东西,所以一样样都看得视若珍宝。 宋荔晚想着,就觉得很没意思,想要从他怀中离开:“你真是疯子,要在车里……倒弄得我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好难受。” 可他偏偏不肯松手,将下颌压在她的肩上,漫不经心问:“今天怎么想到要去拍卖会?” 当然是去……通风报信,挖他墙角的。 可这话万万不能说给他听。 宋荔晚装作若无其事道:“闲着无聊,正好朋友有邀请函。那邀请函,还是你手下的楚沛安送的。” 她是故意将话题扯到楚沛安身上,好显得她并不是故意前去。 靳长殊不知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没有,语调仍是平平:“楚家在新港,只算是二流世家,他们兄妹也只是二房,将来继承不到多少家产。好在楚沛安还算上进,跟在我身边,一向处事妥帖。只是没想到,你和他的妹妹,竟然交上了朋友。” 宋荔晚不喜欢他这样的口吻,将人分做了三六九等。 她蹙起眉来,怪声怪气道:“楚家是二流世家,那我是什么?我是不入流的孤儿院出来的小人物,哪配待在您的身边?” “荔晚。”他轻笑一声,把玩着她雪白腕子上的手钏,可眼底,却殊无笑意,“不要用诋毁自己的方式来激怒我,那并不奏效。” 宋荔晚也学着他的口吻,笑了一下,像是请教,又如同挑衅:“那该用什么来惹你生气呢?靳先生难道永远不会生我的气吗?” “说‘永远不会’,那一定是假的。”他温柔地抚弄她鬓边散落的发,逗弄似的绕在指尖,触手如同光洁丝滑的绸缎,“比如今天,我就很生气。” “生阮烈的气,还是……生我的气?” “阮烈只是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我的荔晚,只有你,才永远是那个重中之重。” 宋荔晚的唇角不由自主地翘起,哪怕明知,他在用这样动人的花言巧语,引诱着她一步步走入他设伏的陷阱。 可在这样的时刻,在两人刚进行了最亲密无间的举动后,她难得的,放纵自己,去享受心头那无法遏制的甜蜜的痛觉。 甜蜜,但痛楚。 宋荔晚望着他的眼睛,轻声呢喃:“我应该开心吗?开心无所不能的靳先生,也会因为我的一举一动,而牵动心绪?” “你应该开心。”他执着她的手,在她莹然如雪的指尖,轻轻地烙下一吻,“毕竟,你做到了从没有人做到的事。” “那你还生我的气吗?” 靳长殊微微侧头,英俊绝伦的容貌,在淡淡的银白色的月光下,显出一种冰冷而疏离的质感,连他翡翠色的眼眸,都凝固成了无机质的冰冷矿石:“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生气、沮丧、愤怒,这些情绪对我来说,都是很罕见的存在。” 他说的并不是谎言。 他的情绪一向寡淡,哪怕是认识他最近的朋友同下属,也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如禁海,又似深渊,他是在世神祗,只可参拜,不得亵渎。 可他望向她时,眼底却总有一抹温情:“我不喜欢给人第二次机会,可你,值得第二次。” 对她,他已经破例了很多次了。 宋荔晚明白,自己应当见好就收了,毕竟如果真的惹怒了他,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可她却喜欢铤而走险。 “如果还有第三次呢?” 话一出口,靳长殊眼神一黯,明明唇角弧度依旧,最是佻拓风流,可车中空气凝滞,令人连呼吸都有些费力。 不是不后悔的,明明气氛正好,她又为什么一定要激怒他? 就如同在刀尖上起舞,连心脏都被放置在利刃之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可她偏偏想要去试探,他对她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许久,他挑起她的下颌,手却缓缓下滑,滑入她如同天鹅般的颈中。他的手冰凉刺骨,让她忍不住联想起类似于蛇一般的触感,举手投足皆是优雅,可那修长的指一寸一寸收紧,在完美无瑕的肌肤上,留下桃花颜色的指痕。 他温柔地亲吻她的唇角,舌尖却粗丨暴地抵开她的齿。她在窒息感中浮沉,下意识贪婪地吮丨吸他口中的空气。 他们如同两尾鱼,在干涸的海中,抵死缠绵。 这一个绵长的吻停息时,他终于放开了她,宋荔晚伏在他怀中呛咳起来,发髻散乱,如同零落的芍药花瓣,落在她蝴蝶翅膀般的肩胛上。 靳长殊轻抚着她流水般幽深的长发,姿态亲昵,语调中,却唯有森然的冷意:“我的嫉妒心,或许比你想象的,还要强上很多。不会有第三次了,因为是你,所以……” “下不为例。” 13. 13 13 浴室中,水雾氤氲。 浴缸内放满了水,循环系统每隔一段时间自动注入热水,以保持温度永远恒定在人体最舒适的程度。 时间太久,浴池满载,水向外溢出,落在地板上,蜿蜒地映着窗外,遥遥的一盏灯。 宋荔晚静静地躺在浴缸中,下半张脸都淹没在澄碧的水面下,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地板上的那一点亮光。 颈上的指痕早已不见踪影,对她,靳长殊总是手下留情,从未真的伤害过她,哪怕偶尔的粗暴,却也总是注意分寸,相比于痛,他带来的欢愉,却又要更多一些…… 可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他们彼此之间关系的本质。 他予取予求,施舍怜悯,她是掌心一只夜莺,有丰润华美的皮毛,和悦耳动听的歌喉,她用自己的一切,换取他的爱意—— 可那真的是爱吗? 爱应当是公平的,天秤上的两端,两个人旗鼓相当,在上帝面前,有相同的重量,称量彼此心底的赤诚。 她得到的一切,都依托于他的心情,人是莫测的,这一刻的喜欢,或许在下一刻,便要化作万钧的雷霆,粉碎曾经一切的过往。 宠物应当全身心爱着主人,因为如果失去了主人的宠爱,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何其悲惨,也是何其的可笑。 水面荡开涟漪,“哗啦”一声轻响,宋荔晚自浴室中站起,随手抽下挂在一旁的浴巾,包裹住了自己。 混沌的灯光下,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虚幻的光芒,如同盛在玻璃樽中的牛奶,稍稍一碰,便要泼洒出来。 宋荔晚站在镜前,认真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她长得不错,或许可以称得上美,无数人曾夸赞过她的美貌,哪怕是嬷嬷,也曾仔细地审视她的眉眼后,带着惊叹同怜惜说:“我的孩子,你是上帝的杰作。” 而她此刻的神情,却像是一朵浸泡在了热泉中的花朵,要在这样铺天盖地的热意下萎谢了。 那时嬷嬷口中的惊叹和怜惜,要到后来,宋荔晚才能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太弱小了,弱小到无力选择自己的命运。她似草芥,又如大海中逐流的一片蒲缨,美丽并不是她的幸运,反倒让她多了引人觊觎的软肋。 命运的馈赠,由不得她的拒绝,可她至少能够选择,不去沦陷在这样诱人而危险的快乐中。 宋荔晚将手机拿来,换入一张电话卡。 不记名,完全陌生的号码,从未被使用过。 这是上次她替弟弟妹妹们买手机的时候,特意多买的一张,没有登记就意味着,靳长殊手下的那些鹰犬,无法追查。 靳长殊或许并不会在意,她私下里同谁来往,可同她来往的那人,却很坚持,一定要谨慎到万无一失。 那人一定很害怕靳长殊。 宋荔晚勾起唇角,嘲弄地笑了一声。 是啊,谁会不害怕他呢?如果一个人掌握了生杀大权,那同他之间的一切温情脉脉,都只是假象罢了。 手机亮起,进入拨号界面,宋荔晚输入一个号码,手机不过响了三声,那边就已经接听起来。 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的声音,礼貌温和,一听即知,是一个受过良好的教育,十分好相处的人:“是宋小姐吗?” “是我。” 宋荔晚看到镜子里自己,冷静到几乎冰冷,这不是过去的她会有的表情,这是……靳长殊的神情。 宋荔晚垂下眼睛,这一瞬间,终于彻底下了决心。 “你要我做的事,我需要一些帮助。” 电话那边的人笑了起来,如同春风拂面般轻柔而文雅:“恭喜你,终于做了正确的决定。时不我待,宋小姐,希望我们这一次,真正能合作愉快。” - 秋日一到,京中便多雨。 夜里刚下过一场,淅淅沥沥扰人清梦,待到天亮,反倒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越往城外,天空越蓝,刚被洗过,澄澈得如同一方擦拭得格外剔透的玻璃。马场位于京郊,占地百余里,四周遍栽枫林。 正是好时节,枫红如炬,层林尽染,映衬得中心的草坪越发翠绿欲滴。 车中,宋荔晚却无暇欣赏这些美景。 昨晚雨下了一夜,她也被折腾了一夜,临近清晨才沉沉睡去,只是没睡多久,就又被靳长殊给带了出来。 靳长殊最近不知发什么神经,走到哪,就把她带到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怕她跑了。 宋荔晚打个哈欠,有些幽怨地看了靳长殊一眼,他正垂眸看着笔记本上的报表,目不斜视地问她:“怎么了?” “没怎么。”宋荔晚不情不愿道,“待会儿我能不能不下车?” “为什么?” “我想在车里补个觉。” “困了?” “嗯。”宋荔晚升起一点希望,“你下次能不能别第二天要出门,还折腾那么久啊?” 靳长殊懒洋洋地合上电脑,对她微微一笑:“不行。” 宋荔晚不气馁:“那我在车里睡觉……” “也不行。” 宋荔晚:…… 霸道、冷血、万恶的资本主义! 宋荔晚娴熟地腹诽,到底下了车,靳长殊却又和她说:“你那匹马,也从新港送来了,就养在这里。” 从新港回来京中,宋荔晚以为最近都见不到塞壬了,没想到靳长殊竟然已经吩咐人运了过来。 她有些惊喜地一笑,眉目舒展,如芙蓉映日,光芒璀璨难以言表:“多谢你费心了。” “不必谢我。” 他揽住她的腰肢,指尖沿着她纤细雪白的颈子向下,却没有触碰到她的半寸肌肤,只是这样若即若离,带来轻微的酥麻感。 耳边,是他低沉的笑声,宋荔晚刚要避开他那只作乱的手,他却已经替她将折了半角的衣领,温柔地翻了出来。 “报酬,你昨晚不是已经给我了?” 宋荔晚面上一红。 她今日穿的是件淡烟霞色的绉纱衫子,领子较之往日更高,挡住了雪色颈中的印子—— 这又是昨晚,靳长殊一下一下嘬出来的。 宋荔晚瞪他一眼,只是威力不大,眼波流转,倒好像是媚眼如丝。靳长殊只是轻笑一声,放开了她。 不远处迎来个人,也是个熟面孔,袁逐一看到靳长殊,就愁眉苦脸说:“二爷,您总算是露面了……” 靳长殊却没理他,只看了宋荔晚一眼:“你先去替我泡壶茶来。”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正事要说,将她找个借口调开。宋荔晚不会这个时候不给他面子,应了一声,便跟着侍应生去泡茶了。 等宋荔晚走后,靳长殊才将视线投向袁逐,这一次神色却冷了许多:“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 袁逐也知道,靳长殊最近宠着宋荔晚,走哪带哪,大家都心照不宣,晓得靳二爷这是烽火戏诸侯,只为讨小美人儿一笑。袁逐有眼力见儿,从不当着宋荔晚的面说那些糟心事儿,免得惹了小美人儿不高兴,那就是惹二爷的不悦。 可这次,他实在有些急了:“您不知道,昨天晚上,阮家出大事儿了。阮沸联合了分支的几个,逼宫到了阮老爷子门口,趁着阮老爷子昏迷不醒的时候,逼着阮燃自杀了。” 阮燃是阮家长子,威信一向颇高,如今阮老爷子病重在床,他鞍前马后当个孝子贤孙,没想到居然被自己弟弟给逼得自杀落幕。 靳长殊虽然明面上和阮烈关系最好,可私下里,却也和阮燃有所交易,甚至将更多的筹码,压在了阮燃身上。 可谁知,这人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天时地利人和都占着,竟然就这么潦草退场了。 阮燃一死,靳长殊明面上所有筹谋都落了空。闻言,他神色不变,只淡淡问:“什么时候传来的消息?” “就在刚才。” “阮烈呢?” “他还没信儿。” 靳长殊嗤笑一声,拿起银质托盘中放着的黄糖,袁逐连忙从牵马人手里接过马缰,将马亲自牵到靳长殊面前。 这匹马出身高贵,往上三代,都是冠军血统,生下的小马驹中,最好的一匹送到马场,从出生起就专属于靳长殊一人。骏马聪颖,知道谁是自己的主人,在旁人面前飞扬跋扈,在靳长殊面前,却驯顺至极,低下头来,小心地用舌头卷起糖块。 马舌柔软,舔舐过掌心温热,早有随从捧上一方手帕,靳长殊漫不经心地擦拭掌心指尖,眸色淡淡,透着几分慵懒的不耐。 “昨晚的事儿,现在才来消息,这就是你们用心做的事?” 他话说得不重,可袁逐心头猛地一紧,额上已经渗出冷汗,讷讷地解释道:“阮家大宅被围得水泄不通,开了十几台屏蔽仪,就是防备着有人把消息传出来……直到刚刚,阮烈闯了进去,我们的人才有机会通风报信。” “阮烈去了?” “是。”袁逐渐渐品出味儿来,“你是觉得……” “这件事儿,阮烈必定也分了一杯羹。”靳长殊随手将帕子掷在托盘里,远望着远方一线如同烈焰般的枫红,语调里仍旧不带一丝的烟火气,“不然,他不会忍到现在还不联系我们。” 袁逐悚然一惊:“有人走漏了消息?” 靳长殊不置可否:“这些都是小事。他就算知道,我们不是一心一意支持他,难道他就对我们情比金坚?” 大家都是一路货色,谁也没比谁高贵,何必去演忠贞不二的戏码? “现在是一家有女百家求,阮燃一死,剩下几个倒成了香饽饽。”袁逐想明白了,也就没那么慌张,“我这就让人去盯着阮烈……” “盯着他没有用。”靳长殊道,“守好阮老爷子,只要他还活着,这场戏,就还有的是时候唱下去。” 袁逐连忙应是,公务告一段落,靳长殊的视线落向另一旁,袁逐察言观色,连忙道:“我去迎一迎宋小姐。” 靳长殊“嗯”了一声,袁逐便匆匆离去,只是不过片刻,又转了回来。 这次,他依旧是愁眉苦脸,身后跟着的,却不是宋荔晚。 “二爷。”袁逐小声为难道,“三少来了。” 靳长殊眉头微动:“长浮?他来做什么?” 靳家到了靳长殊这一辈,一共有三个儿子,老大当年和靳氏夫妇一道出了意外去世,只留下了靳长殊同靳长浮两人相依为伴。 靳长浮小靳长殊两岁,靳长殊一向疼他,若是别人这样贸然前来,袁逐自然直接找人赶出去了,可因为是三公子,他这才报来给靳长殊。 “我瞧三少带了人……或许,是有事找您商量?” 果然,靳长殊虽然一向不喜欢被人打扰,却还是道:“让他进来。” 他发了话,不用袁逐再去通传,自有随从引着靳长浮走了过来。 靳长浮身量不算太低,但比靳长殊矮了一头,身形瘦弱,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的眼镜,面容清秀,一望便知是家中极受宠爱的幼子。 看到靳长殊,他脸上浮出有些羞涩的笑容:“二哥。” 靳长殊端详他,见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问他说:“最近身体怎么样?” “前几天刚刚检查过,还是有些贫血,不过顾医生说,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他是早产,自出生起便身体虚弱,靳长殊示意随从替他送上座椅,问他:“有什么事,还要特意跑一趟?” 靳长浮腼腆一笑,白净的面颊上,现出浅浅一个酒窝,在靳长殊面前,他永远是个乖巧懂事的弟弟,连声音都放得很低很轻:“我有个朋友,最近遇到点事儿,求到了我的头上。我本来不想理他,可实在抹不开面子……” 说是求到了他头上,其实还是冲着靳长殊来的。 靳长殊只是一哂,靳长浮便撒娇道:“二哥,你就当给我一个体面,不管答不答应,好歹见上一面。不然,我在朋友们面前,还怎么抬起得起头来?二哥,我知道你最疼我了。” 他年纪比靳长殊小,两人上面又有个大哥,小时候靳长浮犯了错,也都是像这样求着靳长殊帮自己瞒着大哥。 如今他年纪大了,仍脱不开这样的姿态,靳长殊抬眸看向他,他连忙垂下眼睛,不敢同靳长殊对视。 到底,靳长殊说:“只此一次。” “多谢二哥。”靳长浮连忙道,“我这就把人叫来。” 只是他刚走几步,便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骚乱声。 马场在靳长殊名下,启用的是会员制度,在京中能够入会,亦是身份的象征。 靳长浮好奇道:“这是怎么了,谁还敢在这种地方闹事不成?” 话音未落,有人匆匆过来,不知和袁逐说了什么,袁逐竟是猛地一惊,旋即脸色难看地同靳长殊低声耳语。 下一刻,靳长殊原本懒倦英俊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戾色,气势之盛,连袁逐都畏惧地向后退了几步。 也只有靳长浮这种时候,还敢开口:“二哥,怎么了?” 靳长殊却没有回答,已经同他擦肩而过,一向从容不迫的身姿中,难得带了几分急迫之感。 一众随扈们连忙跟上,靳长浮落在最后,拉住袁逐:“逐哥,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三少诶。”袁逐平常对着他总是嬉皮笑脸,这时却也皱起了眉,“你领来的那个人,闯了大祸了。” 14 14 宋荔晚泡完茶水, 不忙着出去,在贵宾休息室里施施然坐下,翻看桌上的小报。 京中的报刊虽多,却实在不如港媒敢写, 翻来覆去, 都是一些花团锦簇的官样文章。旁边侍应生小声道:“宋小姐, 袁少说请您过去。” 看看时间,靳长殊他们应当是聊完了,宋荔晚随手把小报掷在一旁,亲自端起茶盏——只有靳长殊那杯。 她是看人下菜碟,除了靳长殊, 旁人也不配让她亲手伺候。 茶汤清亮,轻烟袅袅, 正是最佳的入喉时刻,只是宋荔晚不必品尝,就知道火候泡的有些过了。 当年荣宝振把她送给靳长殊之前, 特意教了她不少东西,其中一项,就是泡茶。 荣宝振是把她当做宠妃培养,只为了在靳长殊这个暴君身边能有一席之地,能替自己说得上话。 没想到这么久过去,荣宝振已经锒铛入狱, 她这一手泡茶手艺却也零零落落,别说是争宠,靳长殊喝了,不立刻喊人把她拖下去痛打五十大板,已经算是他宽宏大量了。 也不能怪她退步太多, 实在是靳长殊,总是不肯让她亲自动手,说是大材小用。他是阻碍进步,她也只能自甘堕落了。 一旁突然打斜里出来个人,和她撞在一起,宋荔晚手中托盘一歪,一杯清茶,便都泼洒了出来。 马场占地面积颇大,各条路宽敞至极,这人分明是瞄准了,故意撞过来的。 宋荔晚觑他一眼,他正横眉冷对,对着她大骂说:“走路没长眼睛吗!” 倒是好久没人对她这样说话,宋荔晚只是后退半步,免得他太过激动,唾沫星子飞到她的身上,而后淡淡道:“倒是不如你,眼高于顶,才会这样横着走路。” 男人大怒,指着她的鼻子就要再骂,却在视线落在她脸上时,眼底闪过惊艳之色,整个人都愣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这样和我说话?你是爬了谁的床,在这里也敢嚣张?” 他分明是没见过她,以为她是什么没名没姓的人物,又因为长得不错,就以为她是别人养的金丝雀。 不过,他这句话倒是没说错,她确实是以色侍人,否则,还真没资格站在这里。 宋荔晚懒得再同他辩驳,就要越过他向前走,他偏伸过手来要来拉她:“话还没说完,怎么就想走?” 男人脸上垂涎之色太浓,说不清是要阻拦,还是要占便宜。只是手还没碰到宋荔晚之前,就已经被人一脚踹了出去。 这一脚太重,男人哀嚎着摔在地上,还没爬起来,颈中又是一紧。 却是一柄细长乌黑的马鞭,正抵在他的颈上。 执鞭的靳长殊长身玉立,垂眸时,眸底阴晴不定,凤眸冷冽,视线所及,重逾千斤。 “你又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他用鞭子,挑起男人下颌,冰冷似玉的指尖搭在黑色的马鞭之上,白得剔透,冷得迫人,“只要她在我手心里一天,就没人,能这样和她说话。” 那艺术品般精美无暇的手指稍一用力,鞭子扬起,复又重重落在男人耳侧,震得地上无数尘埃翻飞,在日光中,翻涌如赤金色的星烁,簇拥着冷眼旁观的靳长殊,映衬得他眉目越发殊丽寡恩。 男人以为自己被抽中了,捂住脸惨叫着在地上翻滚起来,靳长殊啧了一声,冷冷道:“聒噪。” 立刻便有人上前,将男人捂住嘴拖走。 靳长殊神色仍阴沉狠戾:“哪来的人?” 随扈们噤若寒蝉,一直缩在一边装壁画的袁逐咳了一声:“是……三少带来那个。他家公司最近经营不善,上蹿下跳想找个门路,不知怎么,巴上了三少,哄着三少带来见您。” 若是平时,搬出这个弟弟,靳长殊无论如何都会给几分面子,可这一次,他却神色不善地看向靳长浮:“你平日,就跟这些东西混在一起?” 靳长浮心头一紧,连忙道歉说:“二哥,我错了,我没想到他这么混账,居然敢对你的人说这种话。若是知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带他来见你。” “长浮。”靳长殊深深看他一眼,“我平日只以为你年纪还小,任由你在外面胡闹,现在看来,却是疏于管教了。” 这话说得很重,靳长浮一时脸色白得吓人,却是一句为自己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垂着头,眼角余光忽然看到,靳长殊身后探出一只手来,轻轻地牵住他的袖口。 那手指长而纤细,若一把伶仃的玫瑰花茎,落在白色的衣上,反倒越发莹润生光,只将那原本昂贵的布料,也衬得落入尘埃。 “你要和他们说到什么时候?”宋荔晚的指尖,轻轻晃了晃靳长殊的袖口,月色般澄澈无暇的面上,秀丽长眉似蹙非蹙,“我被烫到了。” 靳长殊闻言,凤眸微垂,视线落在她雪玉般的手臂上,果然看到上面泛着红,不像烫伤,倒像是一道精心描绘的花钿。 他原本脸色差得骇人,听她这样说,明明还皱着眉,却已经和缓了语气:“怎么不早说?” “你这么凶,我哪敢说。”宋荔晚似是漫不经心看了靳长浮一眼,似笑非笑又转回靳长殊身上,“不然,你继续发话,我自己先去上药?” 她是故意拿腔拿调,免得靳长殊再发怒。靳长殊嗤笑一声:“我是为了谁,才在这里生气?” 宋荔晚也笑,手指往下滑,从袖口沿着手背,滑到了指尖,轻轻地握住,又是摇了摇:“二爷是为我撑腰,等有机会,我一定好好道谢。” 什么机会她没说,可笑得眉眼弯弯,视线暧昧地悬浮在靳长殊的唇边,倒像是意有所指。靳长殊不知想到什么,喉结上下一动,被她看到,笑得越发娇俏明艳。 靳长殊忍不住也笑了,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宋荔晚下意识揽住他的脖颈,有些不满:“我又不是伤了腿,干嘛要抱我起来?” “难道只有你受了伤,我才能抱你?”靳长殊唇角翘起,垂下头来,抵着她的耳根低声道,“别乱动,荔晚,我想把你的‘道谢’放在更合适的时间,而不是现在。” 细密温热的气流,缠绵柔软地扫过耳后那片柔嫩的肌肤,不必他说,宋荔晚也能感受到身下的人散发的炽热气息。 她立刻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务必求靳长殊冷静下来。靳长殊削薄唇角翘起,故意逗她:“不喜欢这里?” “不是。”宋荔晚磨牙,“我是不喜欢你。” “可惜。”靳长殊笑道,“我却很喜欢你。” 他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说的太多太流利,宋荔晚总是疑心,他是万花丛中,经验颇多。 他还望着她,眼神温柔,倒像是对她情根深种。宋荔晚心跳微微加速,却又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筹码太多,她却只有一张底牌,对着他的真真假假,索性一句不信,收藏好了自己的一颗心,和他的对弈,也才能勉强进行下去。 靳长殊抱着宋荔晚走后,靳长浮总算敢松了口气。 旁边,袁逐扶住他,哎呦一声:“你这可出了不少冷汗啊,衣服都湿透了。” 靳长浮苦笑一声:“逐哥,你别笑我,换你被哥哥那样看,你怕不怕?” 袁逐代入一下,打个冷战:“你别吓唬我,我说三少,你下次可千万别带这种乱七八糟的人来了。得罪了二爷,不一定会死,可得罪了那位小祖宗,可一定生不如死啊。” “我之前只知道,二哥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今天见了才知道,二哥竟然这样宠她。”靳长浮直起腰来,望着靳长殊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道,“没想到哥哥喜欢这样的……真是出人意料。” 袁逐只以为靳长浮说的是宋荔晚的长相,生怕他不知道轻重,看轻了宋荔晚:“你别看这小祖宗长得柔柔弱弱,可被二爷宠得没边了。不过我也纳闷,她虽然长得美,可这么多年想要往二爷身边挤的人里面,和她一样美的也不是没有,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投了二爷的缘。” 靳长浮却笑了:“二哥这样的身份地位,能在他身边有一席之地,一定不是只靠容色那么简单。她刚刚三言两语,我不就得了济吗?往后受她庇佑的地方,还有更多也说不定呢。” 枕头风吹得好,那比什么都管用,没想到靳三少看着年纪轻轻,也深谙个中道理。 袁逐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就看靳长浮往休息室方向走去。袁逐连忙喊他:“二爷还在里面没出来呢。” “我知道。”靳长浮回眸淡淡一笑,“我找二哥说几句话。” 乖乖,刚惹完靳长殊生气,就敢往他身边凑。袁逐不由肃然起敬,不愧是三少,胆子就是大。就是不知同那位小祖宗比起来,谁在二爷心中的地位,要占得更高一些了。 - 休息室中,日暖生香。 宽大的金丝木圈椅冷而硬,层层叠叠的锦缎铺就其上,每一匹都价格不菲,却这样蜿蜒直至地上,流淌不尽的富贵景象,仿若盛放的牡丹花瓣,旖旎地簇拥着坐在上面的宋荔晚。 她在外人面前行止端方,私下里,却总坐没坐样,一条手肘搭在扶手上,身子歪歪地倚在另一端,整个人似一株柔软的藤蔓,眉眼低垂,恰似神女端丽肃穆,忽而抬眸时,蝴蝶样的长睫便颤巍巍地,遮住眸底流滟霓光。 “难得见你动怒,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她的另一条手臂,被握在靳长殊手中。他的掌心宽大,却仿若月颠一捧雪,凉得有些骇人,一手执着棉签,正垂着眼睛替她上药。 那药也是凉而淡的味道,像是薄荷,又像是他身上透出的苦艾同焚香混杂在一起,那复杂而模糊冷淡的气息。 闻言,他嗤笑一声:“替他操心?” “我又不认识他。”宋荔晚淡然道,“他是你弟弟带来的人,我不想惹三少不快。” “长浮不会因为这个记恨你。” “那可未必。”宋荔晚拖长了腔,像是笑,又像是长长的一声叹,“现在不敢恨,因为知道你宠我。可等我以后失了宠离开你,你们靳家人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我……唔——” 宋荔晚吃痛,闷哼一声,却是靳长殊收紧手指,重重握在她的腕上。 她的腕子极细,不过拇指食指一圈,便能牢牢掌控。肌肤像是被月光照过的花瓣似的,娇嫩至极,经不得这样的力,已经泛起了红。 这一次靳长殊却没有怜香惜玉,他原本垂眸,神情淡漠而专注,反倒生出了难得的和煦,倏忽抬眸一瞬,眼底翡色丨欲滴,冷似刀锋,温润尽褪,望着她时,只留下猛兽般择人而噬的穷凶极恶。 “离开?” 他轻轻一拽,便将她拉入怀中,手揽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她的腰身极细,旗袍修身,腰身处布料包帖,弯折出月牙般妩媚生姿的弧度,他的手落在那一道折角上,似是漫不经心,却又将她牢牢控制在胸膛间的方寸之地。 靳长殊的鼻尖抵在她的耳后,阴鸷地笑了一声,“放心,你不会失宠。当然……” “也永远不可能离开。” 只是一句闲话,竟是触到了这位爷的逆鳞。 同靳长殊在一起这么久,他的喜怒不定,她却也能立刻分辨出来。 宋荔晚心头一紧,下意识回眸看向了他。他面上神色未变,唯有眸底浓重的翡翠颜色,证明着他的心情,远不如明面上看起来从容冷静。 宋荔晚放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只是玩笑话。” 她是个聪明人,最是识时务,他动了真怒,她就立刻换了姿态,驯顺而恭敬,可他却并不满意。 “不要开这样的玩笑。”靳长殊的手挑起她的俏丽削尖的下颌,唇角翘起,可并不是笑,倒像是恨不得,将她一口吞入腹中,“我不喜欢。” 离得近了,他那原本风流佻拓的凤眸中,昏沉沉一片,似风暴前一刻,天地都混沌。 压迫感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宽阔的室内,也如同蕴着无边无际的骤雨。宋荔晚深吸口气,勉强说:“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吻了过来。 这个吻很重,不像是一个亲昵的触碰,更近似于纯粹的兽一般的啃噬。他永远冷淡从容,像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件事能令他动容,可这一刻,却如失去掌控,要将她同自己,永远留在此刻。 宋荔晚几乎无法呼吸,恍惚间,成了他掌中玩物,随波逐流般,在他的掌控中沉溺入深不见底的洪流之下。 他的触碰炽热到了极点,几乎令她产生了被灼伤的错觉—— 又或许不是错觉,他的手牢牢地攥在她的手臂上,拉着她靠近自己,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可他的指尖,却冰冷如最酷烈的霜雪,冷和热,在这一刻,成了无法去衡量形容的观感。 他占有她全部的世界,又可在一念之间,尽数毁去。 他是主宰,是神祗,是她无力抗衡也无法逃离的命运。 宋荔晚溺水般地将手抵在他的胸口,明明想要推开,可在清醒与沉沦的罅隙间,她迟疑一下,到底,闭上了眼睛。 那细而伶仃的雪白手指,从抵抗的推拒,变成了欲拒还迎似的温柔,颤抖着落在椅间的丝绸上,想要寻觅到浮木,渡自己脱身。 感知到她的顺从,这个暴戾的吻,渐渐地有了绵长而煽情的触感。柔软华丽的丝绸,顺着指尖逶落入地,她也似一朵零落的海棠花,在他怀中,深溺着陷落…… 门外忽然响起三声敲门声,靳长浮声音温和地问:“二哥,你在里面吗?” 他终于放开了她,清澈的空气汹涌地涌入喉中,宋荔晚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却又借着咳嗽的时机,垂着头,将一双藏着万千情绪的眼睛隐入影中。 靳长殊的情绪不对,那句话,究竟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他? 记忆里,他这样勃然大怒的次数实在少得可怜。靳二爷的情绪,就好像是一口濒临干涸的井,吝啬至极,偶尔才对人展露一二。 他的喜怒都伶仃,像是戴着王冠坐在了高台之上,一言一行都脱了人的范畴,有了神的莫测。 是……“离开”两个字吗? 宋荔晚渐渐止住咳嗽,用余光望向靳长殊,他站在那里,神情似是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可眼底的翡色仍在,翻涌着,寻找一个出口。 气氛太糟糕了,凝重似雪崩。宋荔晚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是一言不慎,或许又要引来他的怒火。 心念电转,宋荔晚状似无意地换了个姿势,将自己当做一朵花似的,向着靳长殊盛放出最动人的角度。 靳长殊正注视着她,她瘫软在椅中,因为窒息,眼底蒙着一层雾气,面上的红也像是玉面上蹭着的一抹胭脂。 金丝楠木冷硬,而她的美丽柔弱而娇艳,充斥着一股脆弱到了极点的易碎之姿。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宋荔晚畏惧地抬起眼睛,和他视线撞上时,明显瑟缩一下,眸中弥漫的雾,便成了盈盈的泪,盛在那里,摇摇欲坠。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带着点哭腔问,“你要是不喜欢我就直说,干嘛这样折腾我。” 示弱的倒是快。 纵然处在暴怒时,他下手仍有分寸,免得真的伤到了她。可她哭得太可怜了,好像是全世界都辜负了她。 哪怕知道,她是故作姿态,装出这样的楚楚可怜,可靳长殊到底还是放缓了语气:“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那你为什么那么凶。”眼泪终于落下来,她连哭都自有动人之态,雪白面颊如同沾了露水的花瓣,像是下一刻,就要枯萎在最美的一刻,“靳长殊,你欺负人。” 她哭得声噎气堵,靳长殊想要抱她,可她啪地一声,甩手打在他的手背上,不疼,反倒有些痒,倒像是小猫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挠了主人一下。 靳长殊嗤地一声笑了,强行将她揽入怀中,真的抱住了她,她就老实了,乖乖地依偎在他的胸前,时不时地抽泣一下。 “我欺负你?” 她点点头,哽咽着控诉他说:“你差点把我憋死,靳长殊,你是不是想弄死我,换个人宠?” 越说越不像话。 可虽然知道她说得不像话,靳长殊的眼中,却带上了笑意:“你也知道我宠你,就仗着这个,在我面前这么放肆。” 宋荔晚转过头去不肯看他,他从身后抱住她,将下颌压在她的肩上,在她耳边低声哄她:“乖,别哭了。我怎么舍得弄死你?” “你一定是生我的气了。”宋荔晚顺势将头埋入他的胸口,故作天真地问,“你生气我把你的茶弄洒了?” 她在怀中,纤细似玫瑰花枝,像是他稍稍用一点力,她就要像是一捧雪般,融化在他的掌心。 “是啊。”靳长殊温柔地替她将有些乱了的发理顺,“那可是你亲手泡给我的。荔晚……” 她眸中闪过一抹别样的情绪,却又飞快地掩盖下去,只抬头看向他:“嗯?” 靳长殊当做没有看出她眼中被强行压下的警惕:“下次,不要这样了。” “是他撞了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他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望着她,眼神温柔至极,“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别伤害自己。” 他为什么这样说……他都知道了?! 不,他不可能知道的,他如果知道,自己背叛了他,等待她的,绝不可能只是这样的惩罚—— 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一些小小的情丨趣,哪怕放在普通情侣身上,也只是稍稍过火。 况且……今天的事本就与她无关,她没有分毫破绽,能让他人赃并获。 心脏猛地收缩,又在她飞快地思忖中跳动起来,哪怕再惊疑不定,宋荔晚仍勉强按捺住自己从他怀中逃离的冲动,反倒更深地将头埋进他的怀中:“那你可要保护好我啊。”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笑。 他的声音低沉优雅,动听如弦,一分一寸,都牵动人心:“没有人能伤害你。可你要记得——” “你只能属于我。” 15 15 靳长浮在外面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终于听到里面,靳长殊发话说:“进来。” 他这才轻轻将门推开。 屋内没有开灯,四面巨幅的垂地天鹅绒窗帘挡住斜阳,点光不透, 靳长殊坐在正中, 身后又是一重帷幕重重叠叠, 只在间隙一角,漏出一片淡烟霞色的裙裾。 布料轻柔,仿若天边一片云,缠在深色的帷幕之间,伴着房中如兰如麝的香气, 绮丽旖旎,说不尽风流缱绻之意, 令人忍不住想象,裙子的主人,又该是怎样的曼丽殊华。 “噔”地一声轻响, 靳长殊以指节轻扣木椅扶手,靳长浮闻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盯着一片衣角神游天外,一时羞得满面通红:“二哥,我……” 靳长殊却懒得听他赔礼道歉:“有什么事,直说吧。” 靳长浮却又迟疑, 靳长殊皱眉:“扭扭捏捏,不说就滚出去。” “二哥。”靳长浮连忙道,“我那个朋友出言无忌惯了,并不是故意得罪宋小姐。” “你想替他求情?” “不不不,我怎么敢。”靳长浮被吓得, 原本泛红的脸一瞬间面无血色,连连摆手道,“我是想亲口向宋小姐赔礼道歉。” 靳长殊闻言,并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望着他,他被望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去,声音越发得低:“是我唐突了,二哥,你别怪我。” “你是我的弟弟,我怎么会怪你?”靳长殊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放缓语调安抚他说,“长浮,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生兄弟,父亲母亲和大哥不在了,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小心谨慎。” “二哥……”靳长浮闻言,有些惊讶地看着靳长殊,脸上也现出感动的神色,“我只是……靳家全都靠着你一个人支撑,我太没用,不但帮不上你的忙,却还给你添乱。” “你已经长大了,靳家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靳家。这几天你就跟着袁逐,学一学在公司如何做事,也免得被那些人给带坏了。” 靳长浮简直无地自容,连连保证,自己往后一定积极进取,在公司努力工作,靳长殊见他这样,却只想起小时候,他才三四岁,扑在自己腿边,奶声奶气地喊他说:“二哥,我想吃糖。” 原来时移世易,哪怕是兄弟之间,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靳长殊难得觉得无奈,打断他说:“荔晚就在里面,大家都是一家人,往后也要常见面,去打个招呼也好。” 靳长浮应下,总算在他面前,有了点活泼的影子,开玩笑道:“那我见了宋小姐,是不是要喊一声二嫂?” 靳长殊语调平淡,可唇边浮出笑意:“这我可说了不算,你得问她。” “原来家里,是宋小姐说了算。”靳长浮也笑了起来,“爸爸以前就怕妈妈,说自己耳根最软,想不到二哥你也遗传到了。” 兄弟两个三言两语,气氛倒比刚刚好了不少,帘后,宋荔晚听着他们说话,脸上忍不住浮起薄红。 ……什么一家人,什么家里她说了算,倒好像她和靳长殊的关系,十分亲密无间。 外面,靳长殊喊她说:“荔晚。” 她懒洋洋伸出手去,玉石般雪白无瑕的指尖挑起深红色的天鹅绒帘,自一线缝隙之中,闲闲向外看了一眼,桃花似的眸子扫过外面的靳长浮,不待他回望过来,便已经垂下眼睫,清冷冷道:“三少。” “不敢当。”靳长浮连忙道,“宋小姐,今日我的朋友冒犯了你,我是专程替他来向你赔罪的。” “该说不敢当的是我。”他说得客气,宋荔晚更加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性子,温言软语道,“只是一点误会,哪里配劳烦三少来向我道歉。况且……” 宋荔晚明眸水似的漾向靳长殊,浅浅一笑,眼波流转间,带一点轻描淡写的讥诮:“闹脾气的人,可不是我。” 靳长殊怎么听不出她的意思,语调平淡道:“是啊,你最是大度,刚刚哭了鼻子,现在也这么识大体。” 他这是嘲笑她,刚刚惹他生气,却又用眼泪来示弱。 宋荔晚面不改色,只微微一笑:“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偶尔哭一哭,也有益身心健康。” 她和靳长殊是打情骂俏,说得靳长浮一头雾水,只好勉强应和道:“是啊,我之前交过的女朋友,也总是爱哭。哭得我心烦,索性分手了。” 宋荔晚噗嗤一声笑了:“三少,这样可不好。女孩子哭了,是要你哄的,这一点你就不如你二哥。” “我当然比不上二哥。”靳长浮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宋小姐,我跟你说个秘密,二哥从小就是个最长情不过的,我们母亲之前要我们写日记,一人一个密码锁,二哥就总把密码,设成那些特殊的、有意义的日期,以作纪念。” 他说得顺口随意,像是闲话家常,可宋荔晚心头一动,探究地看着他,他唇边含笑,仍是一副乖巧懂事的好弟弟模样,可忽然抬眸,看向她时,有些调皮地冲着她眨了眨眼睛,连唇边的笑容,都像是别有深意。 宋荔晚一时有些恍惚,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怎么会是他? 窗外斜阳晚照,零零落落,赤红若一捧相思子,屋内光线越发昏暗,坐着的靳长殊已经起身,将灯打开。 头顶华丽繁复的吊灯亮起,光线如瀑似落下,将一切照得毫厘毕现。宋荔晚再要去仔细辨认靳长浮面上的神色,却见他已经恢复了那种温顺乖巧的表情,转头问靳长殊说:“二哥,你不会怪我把你的秘密告诉宋小姐吧?” 靳长殊站在门前,将放在开关上的手缓缓收了回来。头顶的灯光将他面容映照出深深浅浅的影,他容色冷淡,如同神祗落于繁星之间,不容凡人直视亵渎,冰冷高贵,却又遥不可及。 闻言,只是淡淡道:“她想知道的事,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那我就放心了。”靳长浮笑着歪了歪头,“宋小姐,能和二哥在一起,你的运气,连我都要羡慕啊。” 语调轻柔和煦,却又如不见底的深潭。 暗流涌动,讳莫如深。 - 天色渐晚,夕阳沿着地平线的边缘缓缓坠落,明昧未艾,行道树拉出飞驰的影,借着日轮最后的余光,半城钴色半城红。 车内,宋荔晚望着窗外轻轻出神,一旁靳长殊忽然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你这个弟弟,实在挺有意思。” 靳长殊将视线自膝上放置的平板屏幕上移开,转向宋荔晚:“对他感兴趣?” “有点儿。” “长浮比我年轻。”靳长殊淡淡道,“是不是和你,更像同龄人?” “靳二爷也会为这种事吃醋?” “荔晚。”他低低叹了口气,“我已经不年轻了,面对你,总是不够自信。” 若是靳长殊也有不够自信的时候,那这世上,便没有人值得昂首挺胸。 不说他的身价,便只说他这一个人,从长相至学识,都像是被精心雕琢,是上天最得意的一样作品。 他是故意哄她开心。 宋荔晚捧场,轻轻一笑,长长眼睫扑簌,遮住琥珀色的瞳孔。 车外光影拉长如虹,她的指尖似冰泉凝就,凑近了,划过他颈下扣得严丝合缝的衣扣。 “我已经拥有了最好的那个,又何必再去退而求其次?” 衣扣是贝母材质,于虹光中折出冷冷色泽,落在他同样冷而淡的眸中,却又有了一种禁欲而冶艳的意味。 “我只是好奇,你们两个,实在一点都不像。” “是不大像。”靳长殊将她的手指握在掌心,如同握着一捧雪白的栀子花茎,“怀他的时候,我的母亲以为该是个女孩儿,翘首以盼,没想到生下来还是个男孩儿,气得说要把他扔了,吓得我和哥哥、父亲拦在病房门口,三个人苦苦哀求。” 这是他不曾被触及过的曾经,若不是他自己亲自说出口,再也不会有人知晓这些过往。 宋荔晚有些意外,想了想,却又有些忍俊不禁:“哪有母亲真的舍得扔了孩子呢?像你们这样的人家,还不都看得像是眼珠子似的。只有那些走投无路,迫不得已的,才会……” 把孩子丢了。 她没把话说出口,因为忽然想到,自己就是被丢在孤儿院门口,从此成了孤儿。又或者她并不是孤儿,只是生她的男人和女人,实在是无力承担一条生命,只能忍痛抛下了她。 心被刺痛一下,不重,却足够刻骨铭心。 宋荔晚不愿再想下去,因为宁愿自己的父母是无能为力,也好过只是单纯的不肯要她。 靳长殊却又道:“我父亲是个妻管严,从来以我母亲的喜怒为大,教养的我和哥哥,也都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我们三个严阵以待,已经商量好了,若是母亲真把弟弟扔了,我们就偷偷捡回来,悄悄地抚养长大。 他说得语气淡然,可谁能想到,原来无所不能、冷面冷心的靳二爷,原来也有过这样柔软而天真的时候。 宋荔晚从感怀自身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忍不住唇角翘起:“那后来呢?” “后来我母亲消了气,疼爱起了长浮,就看我们三个不顺眼,觉得我们三个蠢不可及,把我们给骂了一顿。” 宋荔晚终于笑了起来:“是挺蠢的……嘶——” 她倒抽一口气,却是靳长殊在她指尖,轻轻咬了一口:“笑我?” “我哪里敢。”宋荔晚翻个白眼——这样不讲仪态的表情,放在她脸上,却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反倒增添了别样的俏皮明媚,“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你有什么建议?” “我可不敢替您提建议。” 宋荔晚这样拿腔拿调的话音刚落,手指就又被靳长殊给咬了一口,他自己上次还说,小狗才爱咬人,这会儿却把她当了磨牙棒。就这样慢条斯理地拿齿尖磨,指节处的软肉泛着一阵阵的酥和痒,像是羽毛,拂过心尖儿。 宋荔晚抿住唇,想要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抽了一下没有抽动,却累得她面颊上,烧起了晚霞似的焰。 靳长殊饶有趣兴地看着她,似乎想知道,她有什么打算。 宋荔晚索性就当他的逗弄不存在,努力稳着嗓子道:“他毕竟是三少带来的人,是不是要给三少留点面子?” “若是旁的事由,我自然会给长浮这样的体面。”靳长殊终于放开了她手,修长苍白的手指却又掐着她尖俏的下颌,要她离自己更近,“可他不该,将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 他的话,轻描淡写,可语焉不详,似乎说的,并不只是眼前这一件事。 宋荔晚眉心间微微一痛,忍不住将眉蹙起,心脏跳动频率加快,在他的注视中,无法遏制地泛起一阵轻微而深刻的恐惧。 她知道,靳长殊正审视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她今天实在是有些失态了,说的话、做的事,都实在不入流,要他生出怀疑,也是正常。 毕竟,他是这样精明而耐心的猎手,抓住端倪,哪怕只是一条倒伏的野草,也会顺着长不见底的藤蔓,寻觅到潜藏在深渊最深处的猎物。 刚刚那轻松快乐的氛围,被另一种更沉重、晦涩的东西所取代。 宋荔晚和他对视,如同夜间,被巨大车灯照射的鹿般动弹不得,几乎觉得自己的一切秘密,都在他黑且浓重的眸中被洞察明晰。 宋荔晚轻轻地吸了口气,咬住舌尖,借着那微薄的痛意,露出一点伶仃的笑容:“我不知道,自己这么重要。” “你早就应该知道。”靳长殊微微笑道,“不过,现在知道也不算迟。” “那……他会死吗?” 上一次问类似的问题,他说的还是自己是奉公守法的五好公民。可这一次,靳长殊却没有这样回答。 “想折磨一个人,未必要夺走他的命。”他微微俯首,眸光冰冷,亲吻她的唇角,像是安抚,又如宣告最终的审判,“这世上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 靳长殊从来言出必践。 不过几日,宋荔晚便从财经新闻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是那天招惹了她的那个人,之前有多狂妄放肆,现在就有多狼狈不堪,屏幕里,他正被人扭住手按在地上,用力地扣上了手铐。 罪名是收受贿赂、恶意转移财产,并在东窗事发后意图窜逃出国。 画外音还在介绍,他名下的多所公司都因经营不善,在同一天内宣告破产,如今他债台高筑,不仅面临牢狱之灾,等出狱后,还有几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务在等着他。 果然,想折磨一个人,死反倒是最简单的,难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恰好,靳二爷想做到的事情,从来都轻而易举。 这是靳长殊在京中的一套宅子,过去曾是公馆,建国前被收归国有,后来旁人为了讨好他,又辗转送回他手中,也算是物归原主。 他之前不住这里,因着宋荔晚喜欢庭中那一棵百年的老银杏树,这才搬了回来。 窗外雷声滚滚,淹没漆黑如墨的天穹,雪白闪电划过,在窗上映出张牙舞爪的痕迹,院中一庭花木,于狂风中弯折出令人齿寒的弧度,大雨将至,无人幸免。 宋荔晚静静凝视着庭院,已经能想象出明日清晨,枝折花落、满地狼藉的模样。 可是这样的夜晚也很好,至少今夜的狂风大雨之下,飞机无法起飞,在外地处理公事的靳长殊,是注定回不来了。 夜已经深了,公馆内的佣人们都渐渐睡了,只留下二楼这一盏孤灯如豆。长羊绒地毯踩上去落地无声,宋荔晚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向里走去。 书房极大,两旁通体的书柜直抵天花板,这里没有铺地毯,木质地面被擦拭得光可鉴人,颜色只有黑同木色,家具款式沉稳而内敛,桌上除了一台电脑之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空空如也。 这里,一切都尽数体现着主人的意志,同靳长殊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宋荔晚反手将门合上,自手包中,将一直妥帖保存的芯片取出,走到电脑前面,弯腰按下了开机键。 电脑启动,冷色的光映在她面上,将她长长的眼睫投射出蝴蝶似的形状,须臾间,跳转进入了密码输入界面。 四位数的密码,太多选择,她之前曾经尝试过一次,却因为不敢随意尝试而止步于此。 睫毛轻轻颤抖,宋荔晚耳边,似乎又回响起靳长浮的话语:“……二哥从小就是个最长情不过的……总把密码,设成那些特殊的、有意义的日期……” 竟然是他。 那个雇佣了她,潜伏在靳长殊身边的人,竟然是他唯一的弟弟,靳长浮! 因为她打了那通电话,说自己需要一点帮助,他便亲自出面,告知她如此重要的信息。 宋荔晚觉得荒谬,却又觉得理所当然。靳家太大了,财帛动人心,为了一点利益,人就可以铤而走险,更不要说这样富可敌国的家产,哪怕争个头破血流,也并不离奇。 况且,靳长浮对宋荔晚的要求并不高,偶尔的一点差遣,可有可无的一些消息,换来他日后,在合适时间,帮着宋荔晚远走高飞。 很划算的一笔交易,哪怕是……这笔交易,有可能会伤害到靳长殊。 芯片太小,握在指间,几乎要滑落下去,宋荔晚咬住唇,要自己将心理那多余的情绪给收起来—— 她有什么资格同情怜悯靳长殊? 他已经拥有了一切,轻而易举地站在了最高处,连仰望都不可及。而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点自由,却也要这样费尽心机。 这是她应得的,嬷嬷口中的上帝不会给她,要靠她自己,将原本属于自己的权利夺回来。 宋荔晚再不迟疑,在对话框中,输入靳长殊的生日。 失败了。 她犹豫一下,输入自己的生日,按下回车键前,忽然心跳暂停一下。 他……会觉得她是特殊的吗?特殊到,要用和她有关的日期,当做电脑的密码使用。如果真的是她的生日,那……那她又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去背叛他? 宋荔晚一时有些烦躁,手指悬在键盘之上,许久,迟疑地按了下去。 又失败了。 刚刚的犹豫突然显得有些自作多情,错误的提示框是红色,一闪一闪地照进她琥珀色的眼底,混杂出近似于金色的光芒。 窗外大雨已经落下,洪流似的奔涌而下,淹没了一切,电脑机箱发出轻轻的机械转动声,宋荔晚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屏幕,半晌,忽然冷笑一声,用力敲击键盘,把刚刚输入的日期删除。 不是他自己的生日,也不是她的生日,总不能,是靳长浮的生日吧?! 密码一共只能输入五次,五次错误,电脑便会自动锁死,并发送提示给靳长殊,哪怕再气急败坏,宋荔晚也不敢这样浪费仅剩的机会。 宋荔晚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认真思考。 对于靳长殊这样的人来说,究竟什么样的日期,才能足够特殊? 父亲、母亲在他的话语中,占据的分量似乎是相似的,用任何一个人的生日,都对另一个人来说不够公平。 是他执掌靳家的日子?那一天足够特殊,因为太过惨烈—— 在这一天,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和哥哥。 这样的时刻,无论是谁,都注定被铭记终生。 会是这个吗? 宋荔晚敲击键盘……还是错的。 心里忍不住涌起了焦躁,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清脆而缓慢的声响,宋荔晚学着靳长殊的模样,将所有杂乱的思绪都收拢起来,只在脸上,留下冷漠而从容的姿态。 如果她是靳长殊,如果她是靳长殊……曾经有人戏言,他是天煞孤星,六亲死绝的命格,克父克母克兄,言论发表不过三天,那人同自己的公司一道,便永远消失在了京中圈内茫茫的海面之上,只留下人人噤声对他无比恐惧的传说。 但宋荔晚知道,他生气并不是因为被人说是天煞孤星,而是因为,居然有人敢于拿他的私事谈笑。 这样一个人,永远孤高冷厉,永远俯瞰世间,一步步登上他成神的长阶,心冷似玉,再不为任何事所动容。 他人生的分水岭,就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天,前面的他,烈火烹油,花团锦簇,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而在那一天之后的他,永远地成为了靳先生。 再往前,在他的心肠还足够柔软,还会因为外事外物而泛起涟漪的时刻,会是什么时候? 雷声滚滚,像是宣告一场惊梦,宋荔晚几乎有些神经质地啃着拇指指尖,直到感觉到了疼痛,方才将指尖悬在按键之上,缓缓地,按下四个数字。 0714。 一声轻响,密码验证通过,界面自动跳转至桌面。 成功了? 宋荔晚几乎以为,自己陷入幻觉,可分明没有。靳长殊的电脑,就这样被她破解,在她面前不再设防任由她得到一切想要得到的内容。 真的是那一天,被靳长殊铭记的时间,居然真的是那一天! 一切都那样古怪,像是一首走了调的钢琴曲,睫毛颤抖,如同雪崩,蝴蝶无力飞过群山,而她在这一刻,忽然忘了自己该何去何从。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宋荔晚猛地惊醒过来,时间已经不早了,若是错过机会,下次再等这样天时地利的时候,就又不知道要多久。哪怕心中再犹疑,可她手上却干脆利落地将那芯片放入读卡器,而后插入电脑接口之中…… “还没睡?” 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冷而矜贵的男声,低沉清越,伴着如炸的雷鸣之声,一道响了起来。 16 16 宋荔晚猛地抬起头来, 看着门前,靳长殊正站在那里。 屋外大雨倾盆,敲击在玻璃上,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 他穿一件黑色风衣, 肩背宽阔, 腰细腿长,连番亮起的闪电雪白,映亮漆黑如墨的天幕,同样映照出他略显苍白的面孔,狭长的凤眸同夜幕色泽相近, 在冷白色的肌肤上,黑白分明至几乎灼人的地步。 大概是雨下的太大, 从来一尘不染的靳先生,肩上也有了被雨水溅湿的痕迹,宋荔晚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第一反应是要将读卡器拔出来,却又硬生生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只是向着他摆出一副惊讶的神色:“这么大的雨,飞机不是不能起飞?” “不高兴看到我?” “不是。”宋荔晚露出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明明是担心你,不识好人心。” 他脱下外套, 随手放到一旁,走过来从身后环抱住她,下颌压在她的肩上,视线越过她,落在了电脑屏幕上:“在做什么?” 一瞬间, 如同被毒蛇盯上的兔子,宋荔晚自颈后泛起一阵冷意,克制着自己没有回头,用随意的口吻说:“我的电脑坏了,借用你的明天上网课。” 她的假期早就已经结束,学校苛刻,开课后不接受任何理由的请假延期。只有她随口和靳长殊提了一句,自己不想回去,隔天,学校便专程她开设了网络课程。 他的权势滔天,哪怕远在海外,也如臂使指。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他在椅上坐下,膝盖似是无意间抵在她的膝窝,宋荔晚双腿一软,身不由己地落入他的怀中,坐在了他的腿上。 “我不在的时候,我的荔晚,原来这么用功?” 宋荔晚装作不满:“我一直很用功,每年的功课都是全A。” “我知道,你是个乖女孩。”靳长殊的指尖冰凉,带着雨夜旷野特有的潮湿气味,缓慢地滑过她的面颊,“让我想想,我该怎么奖励你。” 宋荔晚忍不住战栗,如雨夜中迷路的小雀。他的指缓慢,渐渐滑入无法预料的暮色深处。她穿一身淡粉色的对襟长裙,衣褶痕里折着潋滟的光,似是蒙了朝霞的珍珠,挑开一线,露出羊脂白玉颜色的肌肤。 她也似一樽在掌心磋磨把玩了千百次的神女像,哪一寸都是光洁无瑕的,手指落在上面,要人不敢用一点力气,生怕弄痛了她。 可靳长殊在这种时候,向来是不怜香惜玉的,对她的着迷,总是用另一种形式呈现,要她哭,又要她在泪水里,品尝到最甜美的放肆。 冰冷的指尖,也在摩挲中泛起了热意,宋荔晚猛地坐直了,背脊撞在身后的桌沿上,自齿颊间发出一声闷哼来。他又是一声笑,揽住她柔软无骨的腰肢,沿着起伏不定如同栀子花瓣似的线条,继续往下落去。 长裙下摆在膝上分了叉,撩起落下,春光也分明,一线雪色被擎开了,纤细雪白的小腿颤抖得不成样子,只有足尖颤巍巍地抵在地上,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宋荔晚熬不过这样的酷刑,他的拨弄,深探至旖旎风光,窗外的大雨,漫无边际地涌入方寸之间,她热得难受,俯下身去,用齿咬住他颈下那一颗贝母材质的纽扣。 扣子和他这个人一样,也是冷的,宋荔晚无意识地握住他的衣角,想要找到地方,维持住自己的平衡,却被他反手牵住了十指交扣,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坠落下去。 她在他的掌心中,似是颠簸的一片叶羽,等待着某个时刻,被潮汐所覆灭。布料被雨水浸湿,留下深色的痕迹,他抬起手,就着灯光慢条斯理地欣赏指尖的粼粼水色。 宋荔晚羞得抬不起头来,握住他的手臂,想要拂开:“别看了……” “今天雨很大。”他却在她耳边轻笑,细密气流拂过耳垂,温热而浪荡,“你也一样。” 水火不容,可他燃了火,却又突然收了手,让她不上不下,难受得要命。 宋荔晚眼中,亦是水意朦胧,仿若玻璃屏风后插着的一盏白玉兰花,有自眼角眉梢,透出无边的媚色。 靳长殊着迷地欣赏自己点起的烈火,对上她的焦躁,偏偏这一刻,成了正人君子,甚至还彬彬有礼地,替她将衣襟整理妥帖。 宋荔晚简直恨得牙痒痒,带着点哭腔喊他:“靳长殊,你怎么这样。” 他偏要问:“我怎么了?” 她哪里说得出口,只好咬牙切齿说:“我要回房了。” “要睡了?” “靳长殊,”她骂他说,“你真是混蛋。” 可他就算做混蛋,也是个优雅而知礼的混蛋,唇角扬着一痕轻佻邪肆的笑,语调平淡,仔细听了,却又藏着无法言说的欲丨望:“君子只能让你笑,可是混蛋,却能让你哭。” 宋荔晚整个人都被烧得有些坐立不安,哪里听得出他话中的意味,只是挣扎着要跳下地去:“你放开我。” 可她还没落地,便被他掐着腰,摆在了桌上。 紫檀木的桌面宽大,她比他高出一头,他抬眸,认真地欣赏她的一举一动。宋荔晚雪白面上蒙上一层潋滟颜色,睫毛颤抖着,想要收拢曼丽风光。 可他握住她的手腕,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腕内侧娇嫩的肌肤,漫不经心地问她说:“你明天没有课程,这么晚了,想找的到底是什么?” 热意猛地被冰封起来,宋荔晚几乎一瞬间,便自沸腾中清醒过来,有些警惕地看向靳长殊。 他明明在她的下方,玄色的眸子落在她的面上,神情冷淡,满是上位者从容不迫的矜贵自持。 宋荔晚只觉得一阵寒意自指尖涌了上来,他知道了?知道了多少,还是……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没有人说话,这里便安静下去,只有雨声,缠绵不绝地响着。 许久,宋荔晚说:“我想看看,圣爱孤儿院的土地所有权,究竟在谁的手上。” 靳长殊扬起半边眉峰,似乎有些意外,她要找的居然是这样东西。宋荔晚狂跳的心脏,终于落定—— 她赌对了。 靳长殊只知道,她要找东西,可他不知道,他想找的究竟是什么! 局势反转,主动权又回到了她的手上,宋荔晚从桌上滑下去,似是一尾柔软的鱼,靠椅中,他手肘压在扶手上,微微侧了头凝视着她,宋荔晚俯下身去,唇贴在他的耳边,柔声细语同他撒娇说:“那块地,还没有落到你的手里吗?” “归属有些复杂,开发价值是有,但意义不大。”靳长殊也侧过头去,唇同她的唇瓣,也只有一线之隔,“怎么忽然想起关心这个?” “弟弟妹妹们都长大了,再过几年,连阿朝都满十八岁,到时候那块地……就要被拿出来拍卖了。” 荣宝振这辈子,还是做了一点好事的,他当初入狱之前,签署了一份声明,愿意捐赠出一半的家产给政府,以此支持公益事业,其中就包括圣爱孤儿院所在的那片土地。 政府感谢荣宝振的贡献,承诺在孤儿院中孩子全部满十八岁后,才会将这块土地投入市场,重新进行招标拍卖。 她的理由找的天马行空,却又不算生硬,靳长殊似是被她说服,漫不经心说:“那是很久之后的事。” “未雨绸缪。”宋荔晚抿唇一笑,“是你教我,做什么,都要先发制人。” “是吗?”他随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似笑非笑说,“你倒确实是个好学生。” “可我学会的,可不止是这些。” 指尖像是拨弄琴弦,灵巧地解开他的衣扣,潮湿的大衣散发着孤寒的冷意,而她的手指柔软,云捏雪揉般缠绵动人。 他挑起眉峰,似是诧异,又好像是游刃有余,原本冷峻侧颜上,现出一抹淡淡笑意:“都学会什么了?” 宋荔晚不说话,话语总是无力的,可唇舌,却能用来做更多的事情。 窗外雷声滚滚,淹没长夜寂寂,靳长殊喉结上下滚动,他原本最重仪态,无论何时都身形挺拔,如松如渊,这一刻,却微微向后仰去,依靠在宽大的座椅之中。 椅背弯出一轮明日似的弧度,他冰白色的手指收紧,苍白的面颊上,也浮出一痕淡淡赤色。 宋荔晚学着他的模样轻轻一笑,鲜红舌尖于雪白齿间一闪而过,扫过指尖,故意娇声娇气说:“比如说,学会了……夜深雨大,不宜逞口舌之利。” 靳长殊还未应答,她便已经低下头去,如吞炽火,如饮寒泉。 空气炙热,焦灼难忍,大雨熄灭月亮,却熄不灭爱丨欲中烧。 她其实很笨拙,不大娴熟地努力取悦着他。可就是这样的生疏,却让人错觉,是在亵丨渎绝美而圣洁的神女。 靳长殊再也无法忍耐,修长手指没入如云的发中,想要将她扯得离自己更近,却又顾忌着会弄痛了她,只能虚虚地一拢,任由流泉似的长发,自指缝之中滑落下去。 哪怕这种时候,他也能够克制自己,宋荔晚轻轻吐口一口气来,手撑在他的大腿上,借力站起身来,指尖拂过长发随意捋至耳后,露出那皎洁如月的面颊,和一只小小的酒窝。 “二爷,我学的怎么样?” 他刚刚将她抛在火场,任由她焚身如渴,她便有样学样,照旧弃他不顾。 靳长殊几乎要被她气笑了,眼看她媚眼如丝,却又如得偿所愿的小狐狸,笑得狡黠明艳。 嗓音低哑得不成样子,靳长殊视线凝在她皓雪的腕上,语调冷淡道:“很好。” 明明知道不是夸她,可宋荔晚甜蜜道:“谢二爷夸奖。” “荔晚。”他阴沉不定,却又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来,不像是喜悦,更像是兽,隐忍不发,只为一击即中,“想要爷怎么赏你?” “我没什么想要的。”宋荔晚随手抽了一张纸巾,擦拭唇角留下的痕迹,而后轻轻一抛,向外走去,“只是困了,要去睡觉。” 纸巾轻飘飘向下,还未落地前,宋荔晚已经被重重扯入怀中,他站起身来,如一樽沉默高广的玉山,浑身上下泛着冷气,没过了她,要她下意识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还早。” 他一只手钳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将她两条手臂握在掌心,翻折在身后,宋荔晚想要挣扎,可他的手劲极大,稳稳地攥住她,要她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宋荔晚半回过头来,有些薄怒:“是你自己说不早了,现在又说还早,靳长殊,你怎么一会儿一个说法!” “如果你觉得不早了……”他缓缓地伏下来,将她整个圈入怀中,“那就别耽误时间。” “你——” 话一出口,就软了下去,如同折了翅的鸟儿,缓缓向下落去。桌上的台灯,如同一颗橙红色的橘子,在木面上投出诡谲奇异的影子,电脑幽蓝的冷光,映在两人面上,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贯穿了她最软弱的心口。 两道影子叠成了一道,她纤细的手指抓住桌角,太过用力,指尖微微泛白,仿佛冷月落了霜。 桌子极为沉重,可桌上的电脑都被震得微微颤动。宋荔晚视线落在主机上插着的读卡器上,大脑有些混沌地想着,待会儿要找个什么借口,把读卡器给带走。 可他不满她的走神,耳尖传来一阵疼,是他含丨住了,轻轻咬了一口。宋荔晚吃痛,呜咽一声,却不肯转过头来看他。 “又闹什么脾气?” 她的声音被撞得零碎:“我……我讨厌你……” “是吗?”他像是笑了,可是传进耳中,又像是隔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听不分明,“那你还会更讨厌我一些。” 她想问为什么,话音尚未出口,便已经懂了。 他是个混蛋,刚刚再多的温柔体贴,这一刻也都抛在脑后,她像是一张泛着月光的雪浪笺,被折起了,摆布成无法描摹的情态。 她的脚踝纤细,足踝处圈着一条红绳,上面系了两个小巧精致的玉质铃铛。玉声清脆,琅琅流亮,一声一声,不绝于耳。 宋荔晚听着声音,脸都要红透了,挣扎着要去将铃铛拽下,却被他握住了手,视线在她云蒸霞蔚的面颊上扫过。 他的声音也像是玉,可是更冷更低,故意放缓了,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念:“初瞻綺色连霞色,又听金声继玉声。” 这样的一句诗,明明最是正经不过,可放在这一刻,却靡艳至极。 自语言至动作再到声响,连番的刺激,要宋荔晚猛地僵住,连带着他,也“嘶”了一声:“放松点。” 宋荔晚再无力挣扎,头向后仰去,雪白的颈子如垂死的天鹅,眼神失去焦距,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哭泣声。 可他仍旧不肯放过她,将她抱到椅子上,温柔地放下,走动间,却又要她无意识地颤抖着,投入他的怀中。 “靳长殊……”宋荔晚哽咽着绵软地骂他说,“你迟早要下地狱。” 靳长殊却笑了。 这个笑,同往日矜持冷淡的笑截然不同,他的眉眼舒展,笑意深深,竟让宋荔晚看到的瞬间,愣在那里。 他温柔地亲吻她的唇角,光影下,眸中翡色浓重,一浪高过一浪,要将理智,连同爱欲一道,淹没过她。 “那你就陪我,一起。” 无论天堂地狱,他都不会放开她。 - 宋荔晚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梦里也在下雨,她还是十七岁时候的模样,穿着一条洗得有些发白了的淡青色棉质旗袍。 旗袍是嬷嬷替她做的,为了庆祝她的十五岁生日。 料子是嬷嬷压箱底存着的嫁妆,提起来,嬷嬷就要发笑:“我母亲是旧式的女子,出身显赫,家族中出过不少鼎鼎大名的人物。她从小被教得三从四德,此生做过最大一件出格的事,大概就是生下了我。她一直盼着看到我结婚生子,替我攒了厚厚几箱的嫁妆,可惜我并不孝顺,至今没有实现她的愿望。” 嬷嬷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带着笑,别的孩子就以为嬷嬷是在谈论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大家都笑起来,只有荔晚握着嬷嬷的手,小声和嬷嬷说:“您别伤心。” “我已经不伤心了。”嬷嬷微笑着,将布料在她身上比了比,“这块料子颜色嫩,说是天水碧,可我知道,天水碧那是绫罗绸缎,这只是块棉布。荔晚,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嬷嬷没有什么可以送你,你不要嫌弃。” 孤儿院里的孩子都知道,嬷嬷有三个樱桃木的大箱子,可是这么多年下来,箱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全都被变卖了补贴家用。 荔晚依偎进嬷嬷的怀中,乖巧地说:“谢谢嬷嬷,我很喜欢。” 嬷嬷就笑了,却又看着她娇嫩而美丽的脸,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条旗袍,荔晚是真的很喜欢。孤儿院的生活并不阔绰,甚至称得上是捉襟见肘,她们的衣服,大多来源于社会好心人士的捐赠,每个人穿的,都是一眼看上去便不合身的旧衣。 这是荔晚拥有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新衣服,她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侍弄,可时日久了,仍免不了褪色的命运。 被送去给靳长殊的那天,荣宝振替她送来不少衣裳,清纯的、华丽的、卖弄风情的,每一件布料都精致名贵,可荔晚换上的,仍是那条褪了色的旗袍。 荣宝振等着她换衣服出来,第一眼看到就皱起眉来:“怎么穿这个?” 荔晚不说话,怯生生地低下头,尖尖的下颌抵在胸前,似是一弯临水照花的明月。 荣宝振看着看着,忽然又眉开眼笑:“这样也好,瞧这可怜劲儿,真是我见犹怜。小丫头,今天你可得给我拿出浑身解数,往后是好是歹,可就看这一遭了,你千万别掉链子。” 这些天,荣宝振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请了不少人来教她礼仪仪态,琴棋书画,尽全力想将她培养成合格的祸水。她知道自己没有说好或者不的权力,所以来者不拒,都尽全力去学了,也反复咀嚼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此刻听荣宝振这么说,她心里竟然不起一点波澜,轻声回答说:“我一定尽力。” “尽力就好,尽力就好。”荣宝振搓了搓手,“那我就不送你了,那位爷看我不顺眼,别让他迁怒了你。” 话说得体贴,可她究竟是谁送去的,靳长殊又怎么会不知道? 是的,直到被送去之前,宋荔晚终于知道,自己即将要讨好取悦的人,究竟是谁—— 靳长殊,靳家二公子,他是天之骄子,高高在上,聪颖而冷酷,哪怕年纪尚浅,随意的出手,便足以令商海浮沉的老家伙们心惊胆战。 这样的大人物,若不是为了这样见不得光的使命,荔晚知道,自己确实注定和他没有半分瓜葛。 雨还在下,往年的夏日,京中雨水似乎从未这样充盈,唯有这一年,连绵不绝,倒似大放悲歌。 靳家大宅坐落在半山,车子将荔晚送至山尾,往上看,是连绵的山,在雨雾中仿若连绵的写意丹青,山色空蒙,含媚生情。 荔晚擎着一柄黑色的大伞,慢慢向上走去,这里住着的人非富即贵,偶尔驶过一辆车,溅起落雨,荔晚便向着一旁避一避,免得弄脏了衣角。 越往上走,更远处的云便聚得更密,层层叠叠,翻涌着,像是藏起一个巨大的秘密。荔晚站在门前,小心翼翼地用有些湿了的手指整理衣角。 大门上的可视电话亮了起来,门岗向里面通传她的到来,接电话的大概是管家,又或者只是下人,冷淡地应了一声,让她先等着,便挂了电话—— 靳长殊身边的人,自有一种矜持从容,似乎跟着他以后,便也得道升天。 门岗处投来好奇的目光,不大明显,隐晦地落在她的身上,有人好心地递来纸巾,荔晚道了谢,心中并不觉得难堪,甚至算得上是自若地等在那里。 这一天,已经在她心中反复地斟酌过了千百次,再大的羞耻,也在日复一日的排练之中消失殆尽。 她有备而来,有千万不能失败的理由,当大门终于向着她敞开时,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刚要拿伞,里面却走出来个替她撑伞的下人,低声对她说:“请这边走。” 荔晚便将伞放回了原处,靠在桌边,已经在地上聚起了小小一摊水渍。荔晚的视线掠过那摊薄薄的积水,一瞬间竟以为,那是月光。 可惜不是,她垂下眼睛,静静跟在下人身后,穿过一道道的回廊。 四下里都是安静的,只有悠扬的钢琴声,伴着落雨轻飘飘地悬着,路过花园时,荔晚向里看了一眼,大幅落地窗后,有姿态闲适的贵妇人坐在那里,正含笑望着花厅内弹奏钢琴的少年。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贵妇抬眸,看向她时,对着她也露出个笑容,这个笑容太过温暖,荔晚忍不住也对着她笑了笑。 很久之后,荔晚才知道,她是靳长殊的母亲和弟弟,那一日,若不是因为母亲在,靳长殊或许,根本不会让她进入靳家的大门。 这世上的事,一啄一饮,自有定数。 荔晚继续向前走着,靳家太大,一重重的庭院,像是存放所罗门秘宝的宝库,花团锦簇,华贵明媚到令人目眩神迷。可是最终停下的地方,却是窄窄的一扇门,下人将伞递到荔晚手中,要冒雨离开,荔晚连忙拦住她,又将伞递了回去:“我不需要了。” 她是破釜沉舟,无论失败或者胜利,这把伞都不再需要。 下人离开之后,荔晚站在门前,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鬓发衣摆,明明已是盛夏,可她只觉得自指尖开始,每一寸都生冷僵硬。门被推开,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树的紫藤。 这样的时节,早已不是花期,可此处时光像是停驻,满架藤花,开得肆意盛大,如同瀑布般蜿蜒涌落。 檐下挂着一只鸟笼,笼中雀有着长长的尾羽,毛色华丽秾艳,几欲灼伤视线,有人站在那里,修长冰白的指尖,正拂过雀鸟丰润羽毛,艳色深重,仿若玉石冰雪。 听到声响,他微微抬眸,狭长凤眸昳丽锋利,似是古井无痕,却又平白生出了潋滟风波。 四目相对,荔晚恍惚间,以为自己正被他的视线困于原地,几乎无法呼吸。他却又意兴阑珊起来,百无聊赖地垂下眼睛,问她说:“你就是荣宝振送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优雅,伴着雨声,仿若弦鸣,荔晚慢了一瞬,才有些慌张地点了点头:“是,我叫宋……” “我对你叫什么不感兴趣。” 靳长殊漫不经心地看向她,扫过她的脸庞时,忽然微微一顿。 大雨浇湿天地,她也是湿漉漉的,天水碧的料子褪了色,泛出莲花般素淡的光,她腰肢纤细,不过盈盈一握,黑如鸦羽的长发被雨水淋湿了,绸缎般湿润,几乎能令人想象出柔软而丝滑的触感。 灰色的云缝间偶尔闪过一道光亮,却又极快地湮灭于无声,她的脸在昏暗的天色中,眉目如琢,珠玉般自生光辉。 他的视线凝在她的脸上,却又在她发现之前,转开来去。 “我也不需要,荣宝振送来的礼物。” 他对自己不感兴趣。 灭顶的绝望,几乎一瞬间就淹没了她,荔晚感觉不到冷,可是却浑身颤抖,连语调里,带上一点哭腔:“靳先生,请允许我留在您的身边。如果我这样回去,荣总不会放过我的。” 那时的她,只把荣宝振当做洪水猛兽,却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远比荣宝振更可怕的存在。 少女哭泣时,眼中泪光如同珍珠,顺着面颊滚落时,天真明媚,满是不谙世事的娇嫩动人。 他的眼底,泛起一痕翡色,只是一瞬,便又熄灭。 靳长殊逗弄着指尖小雀,冷而淡地笑了一声:“想留在我身边的人很多,宋小姐,你觉得你有什么特别之处?” 17 17 宋荔晚猛地惊醒, 梦中的记忆,永远只到靳长殊问出那句话为止,似乎大脑自动,将那过于屈辱的时刻淡忘屏蔽。 她缓缓抬起手来, 指尖触碰额头, 摸到了冰凉的汗意。 0714。 七月十四日, 她第一次遇见靳长殊的日子。 身后伸来一双手,揽住她的腰身,靳长殊将头埋入她的颈窝,问她说:“怎么醒了?” “做梦了。” “梦到什么了?” 宋荔晚犹豫一下:“梦到你了。” “看来是噩梦。”他将她额角的冷汗拭去,“我在梦里也这么坏吗?” 原来他知道, 自己是个坏人。 宋荔晚默默腹诽,闷闷地嗯了一声, 就听到他笑了起来。 她的背脊靠在他的胸口,能够感受到他笑的时候胸膛震动传来的触觉。 嘴里说着他是坏人,可他的怀抱却这样温暖, 驱散了梦中阴暗冷清的潮湿气息。宋荔晚下意识地想要往他的怀中缩得更深,去寻求更多的温暖和倚靠。 哪怕再想狡辩,可宋荔晚在心里明白,在他身边的这五年光阴,这样日积月累的朝夕相对,不喜欢上他, 实在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了。 甚至说,那不是喜欢,是眷恋、期盼、失落、自卑……无数的情绪混杂,她只能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靠近他, 不要……爱上他。 宋荔晚有些软弱地合上眼睛,转过身去,将头埋在他的怀中。他温柔地拥抱住她,双臂在她的身后,以一个保护的姿态环绕。 这是温情脉脉的一刻,窗外大雨肆虐,他们在方寸之地,肌肤相贴,不分彼此。 她不得不承认,只有在他的身边,在他的怀抱中,她才能寻觅到真正的放松与安心,就好像是早早离巢的小雀,终于寻觅到了一生的归宿。 可这是不对的。 她在心里悲哀地想。 他们的关系太不对等了,她在他面前,毫无招架的余地,他要爱她,她便欢喜,可若是他收回了这份爱呢? 那她就一无所有了。 她是个自私的人,自私而软弱,不肯为了一点近乎于无的可能,拿自己的未来做赌博。在他身边,她只是被圈养起来的玩物,如同笼中雀、瓶中花一样,华美而不切实际,随时可能凋零。 喜欢……是多么朝令夕改的东西。要如何去考验人性? 她不去信任,也不去期待,或许……就不会失望。 宋荔晚轻声问他:“雨下的这么大,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答应了你要回来。” 宋荔晚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今天白天的时候,她和靳长殊视频通话,她为了试探靳长殊今天会不会回来,故意撒娇说,想要见他,那时天还没有下雨,靳长殊便答应她说,一定会赶回来。 他很忙,这通电话不过寥寥几句,他便匆匆地挂断。答应她的时候,也像是随口而已。 后来天色突变,风狂雨骤,宋荔晚就更想不到,他真的会为了她的一句话,这样风雨兼程。 “只是因为这个?”宋荔晚支起身子,诧异地看着他道,“你知道雨下的多大吗?这种天气,航空公司居然允许有航班起飞?” “航空公司当然不会允许。”大概是她话音中的不可思议的味道太浓,他轻笑一声,“不过好在,我不但有航空公司的股票,更有一架私人飞机,足够他们为我破例。” 有钱人的任性,不该用在这里,更何况,有钱人永远应该比穷人更加惜命。 宋荔晚半天,才回过神来:“不怕出危险吗?” “我现在不是出现在你面前了?不存在的危险,从来不是阻止我的理由。”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却没有告诉她,手下是如何焦急地劝告他,而在飞机上往外看时,风雨是多么的汹涌可怖。 大自然的威力,在这个夜晚尽数展现。一人粗的大树被拦腰折断,跑道上的指示灯,被雨幕遮挡得晦涩至极。天也像是破了个窟窿,雨点几乎不是落下来的,而是被天上的天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抛下砸下。 可他坐在飞机上,只是淡淡道:“不要让我说第三遍,起飞。” 飞机到底还是起飞,在离地那一瞬间,巨大的闪电劈下,像是苍天之怒,重逾千斤。飞机中的指示灯凌乱地闪烁,他听到助理倒抽一口冷气,喃喃地祈祷。 可他的心里却一片平静。 答应她的事情,他从来一定做到。哪怕她或许,并不在意。 可这些,都不必告诉她。 床头的灯光是小小一笼,落在她裸露在外的圆润肩头上,散发出珍珠似的光晕,她怔怔地愣在那里,靳长殊重新将她揽入怀中。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又问他说:“如果孤儿院的那片土地落在你手里,你会为了……而继续保留,不去开发吗?” “为了我”三个字,被她含在舌尖,说得含糊不清,因为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这种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果然,他毫不犹豫道:“不会。如果那块地落入我手中,说明它已经被我规划进了计划之中。而我的计划,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更改。” 宋荔晚闻言,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释怀,只是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来。 是啊,喜欢一定是有的,他的那些特别,他的那些例外,在他身边,她是独一无二,可分量,却不足以让他为她而改变。 心情像是一台没有信号的电视,只有哗哗的噪声同零落的碎片。宋荔晚沉默着从靳长殊怀中离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她的肩胛单薄,脊背如蜿蜒的蝴蝶骨,清冷而倔强,却又有股天真的孩子气。 这么多年,她从小心翼翼,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被他宠的脾气越来越大,一言不合就对着他甩脸子了。 明明是她乱发脾气,可靳长殊忍不住要笑:“生气了?我只是不想骗你而已。” “没有。” “那怎么忽然走了?” “我要睡觉了。”她语调淡淡,可到底在最后一句,泄露了心事,“在二爷怀里睡觉,我怕折了寿。” 她一生气,就爱胡说八道,靳长殊啼笑皆非,伸臂将灯关了,又凑过去,不顾她的挣扎,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做个好梦。” 能有好梦才奇了怪了。 宋荔晚咬着被角,愤愤不平地闭上眼睛。 说得好听,还不都是哄她的。 可她这一晚,却睡得安稳至极,等醒来时,已经天色大亮。 一夜风雨,第二天倒是个一碧万顷的晴朗天气,宋荔晚懒懒起身,倚在床上翻看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今天没课,群里同学们都在为了两个月后的圣诞舞会做准备,居然还有个人,大胆地@了她,问她有没有舞伴。 宋荔晚在班中,从来是个异类。她原本就不爱交际,又因为容色太盛,难免显得有些遗世独立,令人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下面都是起哄的,宋荔晚只是扫了一眼,就把群聊给关上了。 她从来没打算在学校里发展一段恋爱,不说她和靳长殊这种古怪的关系,就说她本身,见识过了靳长殊这样几乎完美无缺的男人之后,学校里的同学对她来说,实在显得有些幼稚无聊,几乎一眼就可以看穿。 不过……她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宋荔晚猛地一僵,刚要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却又顿住。 床头柜上,安安稳稳地放着她昨天插在电脑上的读卡器,下面还有一张纸片,泛着淡淡天竺葵香气的硬质卡纸上,用金箔在四周印着繁复的花纹,正中间的一行字遒劲有力,透着主人内敛于内的张扬霸道。 “自己的东西,别弄丢了。” 这是靳长殊留给她的。 所以……他是真的察觉到什么了,或者说,她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他却宽容地纵容着她放肆的试探,就像是纵容一只小猫小狗似的,因为小猫小狗,并不能对他真正造成什么伤害。 而她也一样。 “靳长殊。”手指合拢,将那张纸片渐渐揉皱了,宋荔晚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像是自嘲,却又像是一声婉转的叹息,“你是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 金融中心,JS总部。 一百零二层的高楼之上,向下望去,人流如蚁,高不胜寒。 落地窗后的会议室中,众人簇拥下,阮烈自门外走入,满脸阴沉落座,往日凌乱的头发,如今梳得整齐,桀骜不驯的神情,也变得阴沉可怖,唯有左耳之上的单边钻石耳钉,仍闪烁幽冷光芒。 “靳长殊,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将靳家在蒲来的人手都撤走了?” 他一落座,便是咄咄逼人的一声迫问,想要先发制人。上首的靳长殊神色未变,只淡淡道:“你今日若是只来吵架,我就不送了。” “你——!”阮烈拍案而起,对上靳长殊冷若深泉的钴色眼眸时,忽然泄了气,重重坐回椅中,萎靡道,“老爷子要不行了。” “哦?”靳长殊挑起眉来,“不是才听闻,阮老爷子在新闻发布会上露面了?” 阮烈神情越发阴沉,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你少装糊涂。老头儿若不是强撑着露面,阮家其他人,恨不得要将我们这一房都抽筋扒皮了。” 可若不是为了他们这些不肖子孙,靳老爷子不强撑病躯出席会见,或许病情也不会加重地如此剧烈。 一想到分支丨那些人凶相毕露的嘴脸,还有趁火打劫的外姓人,阮烈手指握紧,几乎能够听到指节相互挤压的声响。 “靳二,你得帮我。不看咱们往日的情分,便说当日,你们靳家出事儿,老爷子可是对你鼎力相助。之前他一直惦记着想把阿暇嫁给你,就是怕你孤孤单单一个人,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都没有。他对你,可真是没有二话,把我们这些做儿子的,都给比了下去。” 阮烈说的情真意切,越说连自己都感动起来,却听得靳长殊,轻轻地笑了一声。 “是,阮老爷子待我,恩重如山。可是阮烈……”靳长殊语调轻而淡,话一出口,却如洪水猛兽般汹涌残酷,“阮老爷子,不是被你害成这副模样的吗?” 一声重响,却是阮烈轰然起身,身下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尖叫,他脸色差到了极点,一瞬间,竟似末路的困兽,望着靳长殊时,连眼珠子都微微泛红。 靳长殊却稳坐高台,只是唇角含着一缕冰冷而骄矜的笑意,回望他时,从容风流。 “你那时借着你叔父堂兄的手,除去了你大哥、斗废了你二哥,逼得老爷子只能选你做最后的继承人。你以为自己手段卓绝,将整个阮家玩弄于股掌之间,可却被你自己养出的狗反咬了一口。有枭雄之狠厉,却无谋而后定的气魄……” 靳长殊冷冷下了断语:“等阮老爷子仙去,阮家你们这一支,不必多久,必会败落。” “靳长殊!” 若说刚刚的愤怒,多少有些惺惺作态的意味,如今阮烈眼底的怒意,便货真价实了许多,怒意之外,却又多了十分的忌惮之情。 “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有数。” 靳长殊抬手,结果助理递来的公文袋,甩在桌上。袋子封口没有系好,稍一用力,里面的照片便水似的滑了出来,沸沸扬扬落了满桌,其中一张,滑到阮烈面前,恰好是他正同一个男人相谈甚欢的场景。 男人同他有几分相似,若有阮家的人在此,一定一眼便能认出,正是如今对着阮烈步步紧逼,恨不能将阮烈赶尽杀绝的阮氏分支的阮沸,若是论辈分,阮烈还需要喊他一声三叔。 “这些不够,需不需要我给阮沸打个电话?” 人证物证俱在,阮烈面上的愤怒,便像是烧得正旺的蜡烛似的,化成了一汪畏惧之情:“你……你是从什么时候监视我的?” “从一开始。”靳长殊微微一笑,“不必摆出一副我辜负了你的嘴脸,阮烈,你我之间,还谈不上‘信任’二字。” 两人的合作,从一开始便只是为了利益,为利益而来,注定也因利益而散。 阮烈终于明白,原来靳长殊从头至尾,都提防着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可笑自己却以为能够利用靳长殊,甚至还觉得靳长殊盛名之下,不过如此。 会议室中鸦雀无声,阮烈再也维持不住凶神恶煞的表情,颓然坐下,良久,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来:“靳二……是我鬼迷了心窍,可老爷子是真撑不住了。我这辈子没有求过人,我只求你……求你保住阮家。” 若是旁人,见到往日嚣张跋扈的阮烈如此低声下气,或许就要心有恻忍。毕竟人间,总是厌强怜弱,看着一个原本高高在上的人卑躬屈膝,谁都不可能不生出一点唏嘘。 可靳长殊却兴致缺缺:“可以。” 阮烈:“我知道我罪有应得,可……啊?” 戏演到一半,还没演完别人就收场了,这种感觉不得不说有点难受。 阮烈被靳长殊弄得继续哭诉也不是,眉开眼笑也不对,一时表情有些扭曲。靳长殊却敲了敲桌子:“拿你手里的七条航道来换。” 阮烈:…… 这才对嘛,靳二要是这么乐善好施,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阮烈一脸牙疼道:“之前不是只要四条?” “你也说了,那是之前。你以为,自己还有什么筹码拒绝?况且……”靳长殊笑得戏谑,“就凭你这点本事,攥在手里也早晚被人夺走,倒不如都给了我,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神他妈肥水不流外人田。 阮烈被气得肝疼,可是又不敢反驳他,和手下人对视一眼,正打算讨价还价,便看外面匆匆进来个人,在靳长殊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然后,阮烈就看到原本一脸死人样的靳老二,居然笑了! 妈的,说的什么啊! 怎么不大点声,让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可靳长殊忽然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今天就先到这里,阮先生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 阮烈说:“靳二,我……” 还没说完,靳长殊身边新换的秘书已经过来,笑盈盈地弯腰示意他说:“阮少,请吧。” ——身后,还有几个膀大腰圆、横眉冷对的保镖。 虽然阮烈自己也带了保镖,可他就算再嚣张,可也有脑子,知道自己现在是虎落平阳,万万不能再得罪靳长殊了。而且,真在靳长殊地盘上动手,他还能不能平安地回到蒲来,都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阮烈脸色忽青忽白,到底一拍桌子,起身道:“走。” 等他走后,靳长殊才示意刚刚进来的管家道:“什么事?” “宋小姐刚刚去了机场,买了一张前往英国的票。” 靳长殊并不惊讶:“还有呢?” “宋小姐还给您留了一封信。” 管家双手将信奉上,靳长殊接过拆开来,就看到薄薄的纸上,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我的东西,不劳您费心。 纸像是从哪个草稿本上随手撕下的,字倒是好字,力透纸背,转折处甚至将原本就单薄的纸给划破了,让人清晰分明地感知到写字人愤怒的心情。 这封信从头到尾,都透着敷衍潦草,外加一点愤愤不平。 看来她走的时候,对他意见很大。 靳长殊一想到宋荔晚气鼓鼓的脸色,眼底的笑意便又深了许多。 管家又请示说:“飞机尚未起飞,需要我们去把宋小姐追回来吗?” “不必。”靳长殊心情不错,难得愿意开口解释说,“不由得她把这口火气发出来,还不知道她要怎么折腾。” 他倒是挺喜欢她这样对着自己生气撒娇的样子,可气大伤身,还是要她平顺心气为好。 “最近事忙,她回学校有人陪着,也免得无聊。”靳长殊将宋荔晚写来的纸条,慢慢叠好收起,视线落在桌上散落的照片上,语调里,不带半分火气,说出的话语,却又令人不寒而栗,“等阮家料理完了,我再接她回来也不迟。” - 学校寝室中,宋荔晚看着门前摆放的一捧玫瑰,眉头微皱。 和她住对门的Yana伸过头来看了一眼,笑着调侃她说:“Zak又送你花了,Artemis,你真的不打算答应他的邀请吗?” “不打算。”宋荔晚将玫瑰从地上捧起,递给了她,“送你。” Yana惊讶道:“你不喜欢吗?” “我花粉过敏。”宋荔晚问,“你不要的话,可以帮我扔了吗?” Yana连忙接过来,又问宋荔晚身边的楚卉安:“An,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拆开分你一半。” 楚卉安连连摇头,倒似这玫瑰,是什么洪水猛兽:“不不不,我也花粉过敏。” Yana狐疑道:“Ok……那我就自己独占了,An,你怎么好像很紧张?” 楚卉安干笑道:“有吗?我只是有些累了。” 好不容易敷衍走了她,宋荔晚推开房门,向里走去,忽然转头问楚卉安:“进来坐坐?” 楚卉安原本想拒绝,话到嘴边,不知想起什么,又顺从地走了进来。 学校建在郊外,依山傍水,宋荔晚的房间景色最好,望去可见湖光山色,几只水鸟正停在湖面上,飞动时,羽毛在夕阳余晖中生出了金箔似的光芒。 楚卉安向外望了一眼,忽然想起之前,她来宋荔晚房中,只以为宋荔晚是运气好,才分到了这间寝室,可现在才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运气一说,有的只是运气背后潜藏着的实力势力。 宋荔晚替她倒了一杯茶,刚要端给她,楚卉安却立刻起身,双手接了过来:“我自己来就好。” “卉安。”宋荔晚叹了口气,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眸子,含着烟波浩渺,轻轻地望着她,“你以后,就打算和我这么相处了吗?” 楚卉安连忙保证说:“我们相处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你说了,我一定改。” “就是这个地方。”宋荔晚叹了口气,“你一定要和我这么生分吗?” 楚卉安愣了一下:“我……” “你哥哥一定告诉你,靳长殊的身份了吧。” 何止,楚沛安不仅告诉她,靳长殊是什么人,更是对她严加管教,无数遍叮嘱警告,要她千万不要得罪了宋荔晚,一定好好伺候宋荔晚,免得惹恼了宋荔晚,引得靳长殊出手,把他们一家都给害了。 楚卉安发誓道:“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我不在意你说不说出去。”宋荔晚说,“我不告诉你我和他的事,就是怕我们的关系变成这样。卉安,你哥哥一定没有告诉你,我从小就在孤儿院长大,我是最大的那个孩子。从小,我就是姐姐,可却没有同龄的朋友。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做朋友的人,我真的不想你会害怕我。” 她的声音柔软,听得楚卉安柔肠百结,啜嗫着说:“荔晚,我只是没有想到……靳家在圈子里太特殊了,之前我们家一房在京中的亲戚,当初就被他给……” “我不为难你。”宋荔晚对着她笑了笑,可心里却有点难过,“我只是希望,以后我们还能是朋友。” 楚卉安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按照哥哥的教导,她当然应该和宋荔晚继续做朋友。可一想到宋荔晚委身于靳长殊,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她心里就像是梗了一根刺,对着宋荔晚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孔,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楚卉安张了张嘴又闭上,宋荔晚自然能看出她在想什么,虽然失落,却还是道:“那我就不强留你了……” 话音未落,房中的固定电话却响了起来。宋荔晚接起电话,听到宿管对她说:“有人找你。” 宋荔晚有些意外:“是谁?” 宿管大概是向着来人问了问,半天,回答说:“你男朋友。” 宋荔晚还没说话,楚卉安已经蹦起来,惊声道:“靳长殊追来了?荔晚,你又是偷偷跑出来的?!” 宋荔晚:…… 18 18 宋荔晚有些无语:“不是。” 她还想再问, 宿管却已经挂了电话。楚卉安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心惊胆战道:“那你快下去吧,别让靳……靳先生久等了。” 宋荔晚原本不想下去,看看手机, 今日靳长殊也只给她发了一条“有点忙, 记得吃饭”, 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难道他说忙,其实是偷偷来了?那她也不想见到他。 可楚卉安不懂她的复杂心绪,只记得楚沛安威胁她说:“你在宋小姐身边,记得劝她和先生举案齐眉,免得先生生气, 迁怒到你,到时候别说是我, 就是父亲,也保不住你!”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卉安知道, 自己就是那条倒霉的小鱼,所以她二话不说,连哄带骗,推着宋荔晚下了楼。 到了楼下,却没有见到靳长殊—— 虽然和靳长殊只有一面之缘,可楚卉安记忆犹新, 实在是靳长殊身上那股拒人千里高不可攀的气势太强,配上他英俊冰冷的面孔,简直同神话故事里的阿修罗一般。 貌如仙神,心似炼狱。 楚卉安还在催宋荔晚:“你快给靳先生打个电话啊。” 却见打斜里走出来个人,手中捧着一大捧玫瑰, 笑着和她们打了个招呼:“荔晚,楚小姐。” 宋荔晚还未开口,楚卉安已经诧异道:“孙立恒,怎么是你?” Zak——孙立恒笑道:“是我,不然你们以为是谁?” “不是说,来的是荔晚的男友?” “不这样说,荔晚又怎么肯下来见我?”孙立恒深情款款地看向宋荔晚,将手中的玫瑰递给了她,“当然,如果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和你在一起。” 孙立恒不是第一次送花过来,他是大一新生,学校里华人不多,宋荔晚和他只是一面之缘,在校华人联合会中凑巧遇见,孙立恒却对她一见钟情,展开了疯狂追求,之前只是送花,现在却已经假称她的男友,骗她下来。 宋荔晚皱起眉来:“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 “你没有吗?”孙立恒惊喜道,“你这么漂亮,居然没有男朋友?那更好了,我就不用挖别人的墙角。” 楚卉安震惊道:“你还想挖人墙角?孙立恒,你有没有道德啊。” “美女配英雄,荔晚这样漂亮,只有配我,才不算浪费。” 他自视甚高,因为家世好、人也算是英俊,外加超常发挥,又捐了大笔的钱,勉强进入学校中,一时觉得自己是人中之龙。遇到宋荔晚第一面,他就被彻底迷倒了,往日他不是没有见过美女,可是和宋荔晚一比,统统成了庸脂俗粉。 他是真心实意觉得,宋荔晚只有和自己在一起,才不辜负她的美丽,自作主张地向前跨了一步,就要伸手去拥抱宋荔晚:“荔晚,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做我的女朋友吧——” 下一刻,他却被人给一把推开了。 推他的楚卉安对着他怒目而视:“孙立恒,没想到你虽然没有道德,但是有病!你不知道宋荔晚有男朋友了吗?她男朋友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退一万步,就算她没有男朋友,你这个癞蛤丨蟆,还想吃天鹅肉?谁不知道你的录取通知书是买来的!你再敢来骚扰她,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楚卉安长得小小巧巧,可这一刻,浑身爆发出的气势,竟让孙立恒一时愣住。 宋荔晚却笑了,将气得面红耳赤的楚卉安轻轻牵到身后,对着孙立恒淡淡道:“我对你没有兴趣,请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了。否则,我会上报学校。你辛辛苦苦进入学校,一定不想在第一学期,就被开除吧?” 学校校规森严,因为最初是一所男校,后来受进步风潮影响,才开始招收女性学生,因此特意强调,男性学生绝对不可以影响女性学生的学习生活,违反者无论轻重,都以开除论处。 此言一出,孙立恒脸色大变:“荔……” “孙立恒。”宋荔晚加重语气,“我和你不熟,请称呼我的全名。我出来前,已经告知了宿管,如果我十分钟内没有回去,她会替我拨打校园巡查队的电话。” 孙立恒终于悻悻道:“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他十分会给自己找台阶下,还想再说两句,宋荔晚却已经拉着楚卉安走开了。 楚卉安犹自愤愤不平:“这种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他要是知道你男朋友是靳长殊,非要吓死不可!” “卉安。” “什么?” 宋荔晚轻轻笑起来:“谢谢你刚刚保护我。” 楚卉安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是推了他一下……况且,要是你受伤了,靳先生一定很生气。” 到时候万一一气之下,火烧校园可怎么办? 楚卉安脑补中,靳长殊已经成了大魔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喷火发飙。宋荔晚却又问她:“如果我不是靳长殊的……女朋友,那你会保护我吗?” “当然啊。”这个问题,楚卉安倒是不假思索,“你这么漂亮,那个孙立恒,连你的一片衣角都不配碰!” “谢谢你,卉安。” 楚卉安疑惑地看向她:“怎么又谢?” 晚风中,宋荔晚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甜蜜动人:“谢谢你真的把我当做朋友。” 楚卉安的心一下子软了起来,她犹豫一下,到底伸出手来,握住宋荔晚的手,压低声音说:“荔晚,我当然是真心把你当做朋友。所以我要问你一句话,你……你是自愿留在靳长殊身边的吗?” 她是破釜沉舟,说不定就要被冠上挑拨离间的罪名拉出去问罪,宋荔晚没有预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唇边的笑意淡了一点,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这么问。” “因为……因为我不觉得,你会是那种爱慕虚荣,为了财富地位,就心甘情愿委身于人的性格。”话一出口,就没有了后悔的余地,楚卉安索性把心里话一口气说了出来,“虽然靳长殊长得帅、又有钱,本事也大,可……可我总觉得,你们并不合适。” 她和靳长殊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可也能看出,靳长殊是个多么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的男人,他固然一掷千金,替宋荔晚拍下了心仪的神女像,可楚卉安却从两人的相处之中看出,宋荔晚似乎……有些怕靳长殊。 这也正常,这个世上,谁会不害怕他呢! 楚卉安心有戚戚,便听到宋荔晚轻声地问:“如果我说,我不是自愿的呢?” 果然是这样! 楚卉安心中一喜,她就知道她的小仙女不是那种卖身求荣的人嘛! 楚卉安毫不犹豫道:“那我就帮着你,从他身边逃走!” 可宋荔晚闻言,面上的笑容却彻底收了起来,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楚卉安。 晚霞落入帷幕之后,世界成了一汪柔软的黑色琥珀,宋荔晚雪白的面颊,在黑夜中,像是一轮皎洁澄澈的月亮,可眼睛中的神情复杂,竟令人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她究竟是喜是悲。 许久,她将手从楚卉安掌心抽了出来。 她的手冰冷,自掌心抽离时,仿若一捧抓不住的霜。 楚卉安心底一沉,以为自己是猜错了,有些后悔,又有些痛快地想,至少她把话给说出来,不然总是藏在心里,人也要被憋坏了。 “卉安。”宋荔晚的声音轻柔,在有些冷了的夜风里,被吹散揉皱了,就带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淡哀伤,“这样的话,往后不要再说了。” 楚卉安刚要开口,宋荔晚却又对着她笑了笑。 风吹动宋荔晚长长的头发,乌黑的发丝,拂过雪白光洁的脸庞,而她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下,掩住灿若星辰的眼眸,像是鸦羽落于大雪之上,望去只觉一片寂然。 “刚刚我是开玩笑的。他那么好,我又怎么会不是自愿的呢?” 告别楚卉安后,宋荔晚回到寝室,想到刚刚,楚卉安听到她说自己是自愿时,那不可思议的神色,一时有些想笑。 她也真的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空而大的寝室中,连泛起的涟漪,也是寂寞的。 她该怎么告诉楚卉安,她究竟是为什么会和靳长殊在一起? 若是追根溯源,她的确是像楚卉安想的一样,是为了权利、为了财富,为了那无上的、无人可以觊觎的地位,甘心情愿俯下身去,那样卑微地留在了他的身旁。 可那时,她的心里到底是有几分快乐的,因为孤儿院被保存了下来。那是她和弟弟妹妹们的家,是嬷嬷苦心孤诣奉献了一辈子的圣堂。她那时总是在想,等以后离开了靳长殊,可以带着弟弟妹妹们,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但快快乐乐这个词,或许也永远只出现在童话故事里。 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上,现出靳长殊的名字,宋荔晚在纯然的夜幕深处,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溺水的人,得见头顶的一线天光,又似向上攀爬时,忽然被人推回了深渊。 他是救赎,亦是折磨。 到底,宋荔晚按下通话键,靳长殊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他大概是在公司中,身后大幅落地窗外,摩天大楼高耸入云,一串串亮起的房间,似是珠链玉石,泛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暖色。 那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也将他原本冰冷的面孔,熏陶出了温柔的假象,凝视着她,像是许久不见,对她思念太多。 “怎么没开灯?” “忘了。”开口时有些费力,宋荔晚顿了一下,才有力气接着往下说,“刚下课回来。” “功课辛苦吗?” “还好。” “荔晚。” “嗯?” “心情不好?” 又被他发现了。 宋荔晚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又或许不是他足够敏锐,每一次都能发现她的心情变化,而是她,不自觉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心声,像是哭闹的孩子,只为了引起大人的注意。 “有大一的学弟向我告白。”她索性实话实说,“挺烦的。” 他的眼睛里带上了笑,在不大明亮的灯光下,连瞳孔冰冷的黑色,都成了一种近似于茶褐色的温柔色泽:“我的荔晚这么受欢迎,我的压力大了很多。” “骗人。”哪怕知道他只是哄自己,可宋荔晚仍被他随口的一句话给逗笑了,“我可不受欢迎,这么久了,也就这么一个人追求。不像是靳先生,身边莺莺燕燕,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说话要讲究事实,我连秘书都只用男性,哪里来的莺莺燕燕?” 宋荔晚偏要翻旧账:“之前阮暇还想抱你。” “荔晚。”他微微皱眉,似是头痛,“你这飞醋,吃的不但没有道理,而且时间跨度太大了。” 她在……吃醋? 不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故意在他面前表演的争风吃醋,而只是单纯的,为了他和别的女人可能会有的关系而不悦? 她有什么资格……她又有什么必要? 借着视频右上角,自己的镜像,宋荔晚看到自己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慌张,像是被人赶入网中的兔,慌不择路地,想要逃出生天。 “我……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今天忙的怎么样了?” 她换了话题,他就也配合地回答说:“算是,告一段落了。最近陪你的时间太少,想我了吗?” 宋荔晚不说话,他偏要追问:“嗯?” 她只好冷冷道:“没有。” “是吗?”他并不生气,唇角翘起,凝视着她,似是透过屏幕,向她展示自己的真心,“可我却总是想起你。” 脸上的热意,几乎一瞬间便涌了上来,不必看摄像头,宋荔晚也知道,自己一定是脸红了。 皮肤白净的人只有这一点不好,些微风吹草动,便被人看得分明。 靳长殊笑了起来,声音低沉优雅,令宋荔晚回忆起,自己将面颊贴在他的怀中时,感受到的那种震动感。 她低下头去,长长的睫羽遮住眼底波澜翻涌的心事,半晌,才低声道:“我还有功课要做。” “那我不打扰你了。” 他永远最赞同她用心学习,每一年的期末成绩单,都会送到他手中查验,这所学校,原本她是考不上的,可他竟然抽出一年的时间亲自辅导她—— 那一年,他刚刚接手靳氏,如何的波涛汹涌不提,可却始终将她带在身边,他处理公务,她就在一旁写试卷背单词。 那时的辛苦,如今想来也是甜蜜的,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靳先生也会拿着红笔,一题一题地替她批改试卷。 回忆里的笔落在纸张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她偶然一抬起眼睛,看到他垂着眼睛,眉心中聚起纹路,是心力交瘁之下,不快乐的痕迹。可对她,他从不敷衍,对她每一次的进步,都要夸奖赞美…… 宋荔晚想不下去,也不敢再从视频中看他,匆匆挂断电话,坐在窗前发呆。 窗外的月亮,是很远很薄的一痕,像是打磨得光滑的毛玻璃,望上去,世界也都蒙上了一层轻轻的纱。更远方的湖上,芦苇丛中飞出水鸟,月亮也就碎在了湖面上。 她忽然又想起了靳长殊,想起他在新港买下的庄园,想起庄园中同样的大湖,她的房间有一个露台,两扇门向着一旁开启,白色的绉纱帘飘飞似蝴蝶,偶尔拂过她的面颊,又凉又痒,他有时喜欢拉着她坐在那里,一道看风景,可看着看着,两人却又亲在了一起—— 他最初不肯碰她,连看她一眼都欠奉,似乎只把她当做空气……不是空气,空气不可或缺,而她是可有可无的一样摆设,摆在床头或者客厅,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可后来……后来就不一样了,她说不清是从哪一刻开始,他忽然对她炽热起来,望着她时,每一寸视线都写满了占有的欲望。 她想起自己被他按在露台上,两只手只能无助地撑在栏杆上,浑身颤抖地不成样子。他在身后,余光中看去,连一粒扣子都没有解开,月光下的脸英俊到了极点,令人几乎以为是错觉抑或是美梦。 可分明能感受到,他的一只手掐在她的腰上,另一只,却体贴地替她垫在额前,免得动作间,她撞在了冰冷的大理石上…… 宋荔晚身上泛起热来,似乎只是回忆,都令她感知到靳长殊那时,掌心的热度,一路灼烧,要她自肉丨体至灵魂,都滚烫鲜活。 她轻轻地推开了窗,任由冷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却无法熄灭心底燃起的暗火。 她说了谎,她怎么可能不想起靳长殊? 不喜欢的时候,可以进退得当,游刃有余,可若是真的动了真心,那就恨不得无时无刻不如影随形,日日夜夜,都再难将息。 或许她跟楚卉安说的,并不完全是假话,不只是害怕会牵连楚卉安,更多的……却是心里下意识的回答。 离开? 宋荔晚绝望地发现,自己也许,根本无法离开靳长殊了。 - 挂了电话,靳长殊凝视着手机,半天没有动作。 一旁秘书看着他,忍不住想,boss不会是在发呆吧? 他今年刚被调来靳长殊身边,听说前任是犯了大错,才被发配边疆,现在还在非洲对着一帮野人开拓市场,没有意外的话,这辈子都别想回来总部了。 究竟这个错有多大,才会遭此灭顶之灾啊! 秘书在心里默默吐槽,却不妨碍他在听到靳长殊喊他时,第一时间应答:“先生?” “把前两天那批珠宝清单拿来。” 那批珠宝,是来自于阮家的家藏,阮氏发家已逾百年,藏下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如今,大多却都被阮家人双手奉给了靳长殊。纸质存档早就已经落伍,可阮家最上乘的数样珍品,却仍遵循旧制,以纸存册。 秘书连忙应是,取来单子递给靳长殊。靳长殊翻阅之后,点了几样:“取出来。” 秘书又应了一声,请示靳长殊说:“是送回您在京中的宅邸吗?” “不。”靳长殊道,“替我安排飞机,我要去英国一趟。” “那阮家这边……” 阮家的事已经近了尾声,阮烈再三挣扎下,到底将阮家七条航道交了出来,换取靳长殊出手,替他处理阮家内乱。 可一向是,越到末尾,越不能掉以轻心,哪怕有点担心靳长殊会不悦,可为着职业操守,秘书仍旧大胆地提醒道:“明日,您和阮少,还要见面……” “和他说,我有事。”靳长殊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斜飞入鬓的凤眸间,闪动着愉悦的光,“有人觊觎我的宝物,我不露面,又怎么像话?” 19 19 宋荔晚并不知道, 有人千里迢迢,正要赶来私藏自己的宝物。 昨晚,她同楚卉安说开之后,原本以为楚卉安会彻底疏远她, 没想到不知道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楚卉安居然大彻大悟, 一脸看破红尘的模样,又同往昔一样,上课前特意守在她的房间门口,等着和她一起。 她既然回了学校,之前上网络课程时不必参与的一些户外课程, 现在却再不能例外。 这一节是选修课,宋荔晚选了狩猎这一门课程, 她选择时,楚卉安简直跌破眼镜,就连学校教授都特意发来邮件, 询问她是否选错了课程,又或者不理解,狩猎课上会学习什么。 按楚卉安的话来说,像她这样仙人下凡的大美人,玉雪莹莹,晶光剔透, 让人只以为她是餐风饮露,莳花弄草,又怎么能相信,她会摆弄猎丨枪这种东西? 其实宋荔晚选这个,只是因为之前, 她陪着靳长殊去过几次蒲来的猎场,靳长殊还亲手教她如何用枪,她练了几次,觉得不难,拿来混学分刚刚好。 这样想来,靳长殊教她的东西,总是很实用,哪怕不在他身边,也各有用处。 宋荔晚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又在想靳长殊了,一时脸色有些不好,轻轻啧了一声,将衣链重重拉上。 出了更衣室,两人一道向着射击场走去,到了场门前,却被人拦住了:“宋荔晚?” 宋荔晚微微抬眸,面前站着个女人,同样是亚裔,扎着高马尾,正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原来就是你啊。” 她语气并不友善,宋荔晚淡淡问:“我认识你吗?” “你不需要认识我。”她冷笑一声,“但我奉劝你一句,不要仗着自己有点姿色,就在学校里搅风搅雨。” 楚卉安插嘴道:“你说谁搅风搅雨了?你不说就以为我们不认识你?你不就是孙渐薇,昨天孙立恒那个傻逼是你弟弟?” 被人一语道破身份,孙渐薇索性直说了:“是又怎么样。我弟弟刚入学,什么都不懂,宋荔晚就欺骗他的感情,还倒打一耙说他骚扰,你们真是丢我们华人的脸!” 楚卉安简直要被气笑了:“谁欺骗他感情了。拜托,你弟弟那么丑,有什么地方值得荔晚去欺骗啊?” 宋荔晚今日难得不穿旗袍,换了一身便于运动的猎手服,云雾般的长发拢在脑后,以一支玉钗挽起,将整张莹光如玉的脸露了出来,微垂眉眼时,眉如远山,眼似蝴蝶。英国多雾,她的美却如骄阳烈日,不必言说,便也光芒万丈,无人可以忽视。 哪怕孙立恒是自己的弟弟,可孙渐薇也不得不承认,和她比起来,实在相差甚远,连站在一起都不般配。以宋荔晚的长相,在学校中无论看上了哪个男人,勾一勾手指,那些男人自己就扑过来了,哪里还需要她去欺骗? 可孙渐薇是个护短的性格,帮亲不帮理,弟弟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昨天哭哭啼啼地来找她撑腰,无论谁对谁错,她都得帮这个忙。 否则学校华人圈子中,她们孙家,岂不是成了笑柄? 孙渐薇撂下狠话:“得罪了我们孙家,你们等着瞧。” 哈哈,太搞笑了吧!区区一个孙家,敢在宋荔晚面前班门弄斧? 楚卉安刚想搬出靳长殊,可宋荔晚却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将她要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马上要上课了,孙小姐,请你不要在这里挡路。” 孙渐薇原本要刁难她,可视线和宋荔晚对上,宋荔晚神情淡漠冰冷,仿佛一弯冰峰在山巅的泠泠冷月,明明清艳绝伦,却又令人不寒而栗。 孙渐薇下意识让开了位置,看着宋荔晚袅袅娜娜地同自己擦肩而过,心中竟不知是怒意更多,还是惊艳更胜。 场地中,老师已经在根据名单,分发猎丨枪,宋荔晚接了枪,同楚卉安并排站在靶前。靶子分了三种,固定靶和移动靶,还有一种发射飞盘,需要持枪人在半空中击中,向来是只有高阶玩家才会选择的练习方式。 宋荔晚的射击水准,和靳长殊比起来只算掌握了皮毛,可在学校中,却可以称得上是一句没有敌手。 但她一向懒倦,不耐烦出风头,只待在固定靶处,陪着楚卉安随便打几枪,混够了课时时间就算了。 今日她依旧如此,举枪时,瞄也不瞄,只求不脱靶了事,旁边楚卉安倒是兴致勃勃,打出个八环的好成绩,喜不自胜道:“我进步不小。” 宋荔晚轻笑道:“是私下里偷偷练习了?” “是啊。假期时我在新港的靶场充了会员,可是下了一番苦功夫。”楚卉安又抱怨说,“孙立恒真不是个东西,居然向她姐姐告状。孙渐薇可是学校风云人物,都传说她要成为下一任学生会副会长。” 宋荔晚对学校中的这些事情不大关心,连社团都只参与了一个华人联合会,闻言只是道:“看她气势汹汹,原来是位高权重。” 楚卉安噗嗤一声笑了:“荔晚,想不到你也这样促狭。” 话音未落,却见宋荔晚脸色一变,一把将楚卉安推开:“小心!” 打斜射来一发子弹,擦过两人,撞在一旁的栏杆上,竟是只差一点,便要伤人。楚卉安反应过来,惊魂未定:“谁走火了?” 宋荔晚却说:“不是走火。” 说着抬起眼睛,向着不远处看去。 那边的飞盘场上,孙渐薇的霰丨弹丨枪丨口犹自升起袅袅青烟,见宋荔晚看来,她举起枪来,轻轻一吹,十足挑衅。 只是为了一句言语上的冲突,竟是要开枪伤人。 连宋荔晚这样内敛隐忍的性格,都难得有些动怒,眉头皱起,却听楚卉安惊叫一声:“荔晚,你受伤了!” 宋荔晚穿的是件长袖外套,初时还不明显,现在看来,却分明能看见袖上渐渐洇开的血色。 宋荔晚不大在意:“大概是刚刚子弹反弹擦伤的,没什么大碍。” 楚卉安却脸色差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晕倒:“快,你别乱动,我去喊校医来!” 可眼前掠过一道黑色的影,楚卉安只觉得一阵风自她一旁擦肩而过,下一刻,便已经吹到了宋荔晚面前。 男人身形高挑,腰细腿长,不过几步,便已经迫近了宋荔晚,削薄的唇崩成一线,握着宋荔晚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衣袖卷起。 雪白的肌肤上,正缓缓滚落一痕赤色,血珠凝成珊瑚,血红雪白,几乎惊心动魄。 男人英俊绝伦的脸上,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晦涩如骤雨来临前的天幕,酝酿着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 “我一眼没看到,你就把自己弄伤了?” “靳长殊……”宋荔晚看着面的人,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还看不到这样的一幕。”靳长殊脸色阴鸷,凤眸之中雷云滚动,怒意一触即发,“你在学校,就是这样被人欺负?” 宋荔晚哭笑不得:“只有这么一次,还正好被你看到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有一群人涌了进来,将场中其余人等同他们隔绝开来,靳长殊的助理一路小跑着递上医疗箱来,靳长殊示意宋荔晚坐下,自己接过医疗箱,从中取出消毒药水,垂眸替宋荔晚清理臂上创口。 只是擦伤,并不算太严重,只是她的手臂纤细,如完满无瑕的美玉,如今却被残忍地破坏,望上去,竟有触目惊心之感。 靳长殊凝视着她的伤口,低声问她说:“疼吗?” 宋荔晚说:“还好。” 却见靳长殊的脸色更坏了。 宋荔晚忍不住笑了:“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道擦伤而已。” 靳长殊却没有说话,手法娴熟地替她包扎妥帖,这才说:“你先回去休息。” 又转头示意助理:“带宋小姐回去,待会儿再请医生替宋小姐复查一遍。” 助理连忙应是,宋荔晚看着靳长殊站起身来,连忙一把攥住他的手:“你要去哪?” “去处理点事。”他垂下眼睛,视线落在同她相牵的手上,唇角翘起,露出一个冰冷而温柔的笑容,“乖乖等我回去。” “靳长殊!” 宋荔晚太懂他这个表情了,过去不知道多少次,他就是这样带着一点笑意,运筹帷幄,谈笑间,将那些商海巨鳄吞并清理,再不留一丝余地—— 这是他,对待敌手的神情。 能做他敌人的,实在是屈指可数,经过他的清理修剪,如今敢于同他争锋的,更是所剩无几。 而在学校内,在这片靶场上,又有谁有这个荣幸,能够被靳先生“另眼相待”? 宋荔晚简直啼笑皆非,拦住他说:“杀鸡焉用牛刀。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处理。” 靳长殊却不大赞同:“你的伤怎么办?” “都说了没有大碍。”宋荔晚轻轻一笑,眼底波光雀跃,似是跃跃欲试,“难得有机会活动一下筋骨,二爷不如试着相信我一下。” 很难形容看到她受伤时的心情,怒意涌动,如陨星飞坠,刹那间,引熊熊烈焰。 他不常动怒,从小父母便教导他说,要修身养性、与人为善,除了那几年,要替靳家杀出一条血路时,他手段难免酷烈了一些,可待事情一了,他便又端坐高台,倒更似清贵骄矜的一尊神佛。 但今日,竟然有人胆敢伤她? 靳长殊心中,已经想好了那人的下场,他要折了那人的羽翼、毁了她背后撑腰的家族,要她的骄傲灰飞烟灭,余生都在后悔这一日的肆意妄为…… 可宋荔晚却拦住了他。 她一笑,他满腔怒火便冰消雪融,靳长殊眉眼间煞人的冷意散去,反手回握住她凉而柔软的手,沉声道:“不要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她站起身来,试着动了动手臂,见血已经凝固,便将卷上去的袖子放了下来,“天天这么一惊一乍的,我又不是泥娃娃。” 也只有她敢这样和靳长殊说话,场上早已鸦雀无声,一众公子千金,都敏锐地察觉到,能在校园之中如此肆无忌惮的人,必定是他们无法招惹的存在。往日有多嚣张,现在就都有乖觉,个个垂着眼睛,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往后,她在学校里,更要成了传说了。 宋荔晚有些无奈,她并不喜欢出风头,顶好没有人认识她,让她能安安静静地念书就好。可靳长殊永远这样大的手笔,却又不是故意—— 实在是他从小就鲜花着锦,习惯了别人的伺候和讨好,旁人的视线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对于自己的高高在上,更是没有什么具体的理解。 他和自己,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宋荔晚在这样的一刻,明明应该感受到靳长殊对自己那毫无保留的宠爱,却不合时宜地,体会到了这样无奈而沉重的心境。 靶场另一头,孙渐薇一脸惊恐地看着将她围住的安保人员,若按平常,已经开口呵斥,可这一刻,却潜意识闭上了嘴,尽全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直到她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那个高大冷峻的男人,向着宋荔晚俯下身去,她才知道,这样大的阵仗,到底是所为何来。 是为了宋荔晚! 孙渐薇不太容易后悔,可现在,却无比后悔起为了弟弟出头这个决定。 刚刚那个楚卉安说的对,孙立恒确实是个傻逼,怎么什么人都敢招惹啊! 面前的人忽然向着两侧让开,孙渐薇看到,宋荔晚已经向自己走了过来。 人群安静地拱卫在宋荔晚身后,大概因为受了伤,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像是一片透明的花瓣,在月亮的光下将要融化了。她仍是那副冷冷清清,却又谁都不放在眼中的样子,似乎她那漂亮的眼睛,落在谁的身上,就是对谁的一种奖励。 孙渐薇不喜欢她,因为觉得她太装模作样,不过是长得漂亮,就这样目中无人,可面对着一群黑衣保镖,孙渐薇还是不可免俗地变得礼貌了很多:“你……你想干什么?” “刚刚是你开的枪?” 孙渐薇紧张道:“走火了而已,我不是有意的。” “是吗?”宋荔晚看不出有没有相信她这拙劣的借口,语调平淡道,“我知道你的枪法不错,要比一比吗?” “你?”孙渐薇打量宋荔晚,视线落在她像是一掐就断的手腕上,嘟哝说,“我可不想又伤到你。” “试试看吧。”宋荔晚微微笑了一下,“我们可以相互保证,无论谁受伤,对方都不可以再找麻烦。” 这个条件,猛地一听,似乎是对孙渐薇更有利。毕竟孙渐薇从小就对射击有兴趣——她有个姑姑,曾经是省射击队的。射击水平,远不是只上过几节课的学生可以追上的。 可这对宋荔晚有什么好处? 孙渐薇考虑了一下,到底还是点了头。宋荔晚便用英语,对着场边装不存在的射击课老师,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和孙渐薇说的话:“请您作个见证。” 老师说:“这不符合规定……” 看看一旁的靳长殊,又改了口,“但只是友好的切磋的话,还是可以破例的。” 宋荔晚却又问:“请问您那两匹马,可以借给我们用一下吗?” 靶场旁边就是马场,老师假公济私,把自己的马养在这里,闻言有些迟疑:“当然可以……Artemis,你想要做什么?” “只是在平地多没意思,不如比一下马上射击。” 孙渐薇恍然大悟,原来宋荔晚是这个意思,她一定是骑术很好,这才有信心,要在马背上和自己比试。 可惜啊,孙渐薇在心里偷笑,宋荔晚不知道,她五岁时,父亲就送了她一匹设特兰矮马,后来陆陆续续,又送了她两匹赛马,她的骑术,同她的枪法一样优秀。 宋荔晚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 两匹马很快被牵了出来,宋荔晚翻身上马,一旁,靳长殊亲自将猎丨枪递给了她,宋荔晚接过枪来,对着靳长殊又笑了笑:“要是我赢了,有什么奖励吗?” 靳长殊嗤笑一声:“倒真的给你带了小礼物。若是你赢了……我就再额外送你一样大礼。” 宋荔晚并不在意什么礼物,只是不希望靳长殊一直心情不悦,得了他的保证,她含笑道:“那我就先,谢过二爷了。” 话毕一夹马腹,便已经策马跑了出去。 草坪之上,阴云密布,英国的天,永远是混沌不清的灰蓝色,而蓝也像是被蒙住了,像是脏了的磨砂玻璃,怎么都擦不干净。一旁的移动靶已经被整理排好,分列在赛道两侧,只看她们两人,谁击中的靶心最多。 宋荔晚勒住马缰,同孙渐薇并肩,孙渐薇看她一眼:“别说我没提醒你,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必。”宋荔晚看也不看她一眼,“各凭本事。” 好一个各凭本事。 孙渐薇也被她的态度激起了火气,决心拿出真本事来,让她长长见识。 发令枪响一瞬,两匹马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两匹马都是美国夸特马,极其擅长奔跑,平日被关在马厩中,难得有机会如此畅快淋漓地奔跑。因此一开始,两匹马就都极其兴奋,奔跑速度极快,在观者眼中,真如闪电一般,载着骑手,转瞬间便跑出百米之外。 马背之上,皆是猎猎风声,汹涌地撞入耳道之中,宋荔晚上半身扬起,两条修长的腿夹紧马腹,抬起枪口,视线粗略扫过瞄准镜心,在同靶心连成一条直线的瞬间,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 子弹破空而去,击中同样移动中的靶子,宋荔晚却看也不看,已经飞驰向下一个目标。 孙渐薇落后她两个马身,因为没有预料到宋荔晚的胆量如此的大,一时有些怔忪,射出的第一枪,竟然落了空。前方宋荔晚弹无虚发,移动靶速度加快,她的出枪速度却分毫不差,没若是仔细看去,便可知道,她每一枪都准之又准地落在八环之内。 原来宋荔晚,并不只是骑术很好,她原来一直藏拙,连枪法也如此精准! 孙渐薇瞠目结舌,思绪乱了,更是连连失利。距离越拉越大,孙渐薇不敢再分心,狠狠一抽马鞭,向着宋荔晚追去。 宋荔晚已经接近终点线,却忽然勒住马缰,反身看向了她,神情冷漠,望着孙渐薇,琥珀色眸底,满是彻骨冷意。 孙渐薇心头一紧,自知不妙,刚要策马转向,身下的赛马却嘶鸣一声,两条前腿高高扬起,还好孙渐薇及时反应过来,死死拉住马缰,这才没被甩下马去。 可前方传来破空之声,子弹撕裂空气,精准地打在了她手中握着的缰绳之上,绳子应声而断,孙渐薇惊呼一声,从马背上滚落在地。 围观人群同样倒抽冷气,前方的宋荔晚,却懒洋洋收回了猎丨枪,同孙渐薇之前一样,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枪口腾起的袅袅硝烟,眉眼也似笼在轻纱之后,自清绝艳绝之后,却又分明地透出了三分的狠绝。 她并不在意周围的议论之声,跳下马背,牵着马慢慢走到孙渐薇身旁。 马场上的土地都经过特殊加工,松软且没有多余的异物,保证就算失足落马,也不会受到太严重的伤害。 地上,孙渐薇苍白着脸,捂着手臂,她坠马时下意识用手撑地,手腕大概是骨折了。 看着宋荔晚走过来,她慢慢仰起头,望着站在面前,身后满是澄澈光芒的宋荔晚,许久,才狼狈地低下头去:“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刚刚没想过真的伤你,我只是想吓唬你们一下。” 她刚刚自恃枪法高绝,那一枪擦着宋荔晚和楚卉安的身侧过去,没想到竟然撞在栏杆上,反弹回来时,擦伤了宋荔晚的手臂。 宋荔晚说:“我相信。” “你相信?”孙渐薇反倒诧异道,“那你还……” “你信不信,如果今天,你完好无损地走出去,明天,你们整个孙家都要被你牵连。”宋荔晚看她的眼神,并没有什么厌恶愤怒,相反的,甚至漾着无法说清的怜悯,“孙渐薇,我们同学一场,我并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随着她的话,孙渐薇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她们来时的方向。那边,靳长殊仍站在那里,离得远了,看不清模样,只能望见淡蓝色的雾霭中,他高挑的身形。 孙渐薇颤抖着嘴唇说:“他……他是……” “他姓靳。”宋荔晚轻声说,“你只是害得我擦伤了手臂,我却弄断你一条胳膊。但孙渐薇,咱们两清了。” 孙渐薇倒抽一口冷气,还要和宋荔晚说些什么,宋荔晚却已经转身上马,并没有抵达终点,而是向着起始点奔去。 起点处,靳长殊站在那里,望着马背上的宋荔晚,神情专注。 今日的她,衣着并不比往日更美,甚至因为马背上的颠簸,挽在脑后的长发,有几缕落了下来,沾在她雪白的鬓边,如同玫瑰的花枝,翻折出令人沉迷的娇艳美丽。 这样的美,却又同往昔精心雕琢后的精美无暇不同,是一种更有生机、更栩栩如生的张扬,令人再也无法转开视线,天上地下,都只有她一人。 离靳长殊只有几步之遥时,宋荔晚还不待马彻底停稳,便已经跳了下来,靳长殊上前,她便正好落入他的怀中。 她很轻,似是一捧蔷薇泡沫,落入怀中时,还带着浓烈的玫瑰香气。靳长殊将她打横抱起,她便顺从地用双臂揽住他的脖颈,凑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赢了。” “我看到了。”靳长殊含笑道,“很精彩的一局比赛。” “礼物准备好了吗?” “我带你去看?” “好。”她像是心情很好,依偎在他的怀中,却又忽然说,“我刚刚向她保证了,无论谁受伤,对方都不可以再找麻烦。” 他明明听懂她在说什么,却又要问:“可她伤了你。” “她只是嫉妒心比别人更强,也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惩罚。” 靳长殊笑了起来:“你害怕我会对她动手?” 宋荔晚不想回答,可到底,还是开口:“是。可我不想失信于人,所以……我请求你,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好吗?” 她声音柔美,特意放得很轻,落入耳中百转千回,婉转动听。靳长殊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黑得浓重剔透的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 宋荔晚的掌心出了薄汗,几乎要在同他的对视中败下阵来。 他终于扬起唇角,缱绻而宠溺地柔声道:“我的荔晚,你总是如此了解我。她敢对我的人出手,无论是不是故意,都必须承受我的怒火。但她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同学,所以…… “如你所愿,像之前每一次一样。” 20 20 月弯高悬, 遥遥缀在大数堂最高处尖尖的角上,像是擦拭得干净漂亮的摆设。 外国的月亮,同京中望去,原来也没有半分的区别, 都是这样的冷而静, 洒落的光, 又像是碎了一地的玻璃。 屋内只开了一盏灯,落在镜上,恰好映出镜前长椅上的两道人影。宋荔晚早已换掉了骑马打枪时的猎手服,换上了一条苔藓绿的丝绸吊带长裙,这样潮湿而鲜辣的绿, 在膝上分开了,露出两条白得像雪一样的腿来。 沙发也是深而重的天鹅绒质地, 小腿跪在上面,摩擦时有些微妙的痒和疼,宋荔晚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抓着靳长殊的领口,想要将他推得远些。 他轻而易举就握住了她的手,将那一把莲花茎子似的手指握在掌心中把玩。宋荔晚想要挣脱开他的怀抱,可他好整以暇地低下头来,缓慢而深刻地亲吻她的眼睛,要她感知到自己唇瓣上的温度。 她无处可去, 唯有他这一线生机。 余光可以看到,镜中人的肌肤,在这样昏暗的光影中,像是沸腾的热牛奶,烫得握不住, 泼洒着如同春日的潮水,柔软地在天鹅绒上舒展开来,又似一枝花瓣妍丽的白蔷薇,他是风,吹动她,她便簌簌地落了下去。 颈中挂着的项链是他送的,在修长的脖颈上密密匝匝地绕了三圈,稍一动作,便泛起浪潮般的涟漪。 极细的白金链子上,缀着一颗颗指肚大小浑圆光洁的珍珠,珍珠往下,又换成了红宝石,颜色潋滟着,混成了一团,沿着她的颈同胸口向下流淌,一眼看去,倒像是抓破美人颈,明珠染了血。 这样香艳,这样凄美。 肩上幼细的带子早就滑落下去,她挣扎着想要挂回肩上,可手刚刚一动,却被他给攥住了,他是游刃有余至极,一单只手便钳制住她,借着半明半昧的光,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面上,混杂着焦灼难耐与快乐甜美的神情。 宋荔晚觉得羞涩,若只看靳长殊淡漠平静的表情,倒像是只有她如火中烧。可她分明知道,他远不如看起来那样冷静自若,他的手握在她的腕骨上,那样的用力,像是要将她镌刻入自己的身体。 她有些哽咽:“放开我。” 他总算大发慈悲,松开了握在她腕上的手,又貌似体贴地,像是怕她累了,要她在椅上坐下。 她坐在那里,灯光下,颈前美艳动人的明珠宝石如同花瓣上妍丽的露珠,冰雪似的风光自珠翠的间隔中漫溯出来,晃得人眼睛几乎发疼。 明明只是一盏小小的灯,却在这一刻要人睁不开眼来,宋荔晚明眸半睐,薇薇抬起头来,正好撞见靳长殊眼底,同样浓烈沸腾的绿意,像是被她鲜绿的裙子沾上了苔藓般湿漉漉的气息。 沙发长椅原本质量上佳,却在这一刻,发出吱呀的声响,镜子也抖动着,将两道叠在一起的影子给晃得看不分明。 宋荔晚逃不开,她没有办法,只能沙哑着嗓子哭求说:“靳长殊,你又发什么疯?” 他的声音仍旧是低沉而清冷的,只是从那清冷中,却又能听出一抹难以言说的意味:“疼吗?” 疼? 宋荔晚不知道,他究竟是在问她手臂上的伤,还是别的什么,只是她并不觉得疼。 对待她,他永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样易碎的宝物。她是天赐下来的恩惠,捧在掌心凝视,便已满心欢喜,又如何忍心,要她生出痛觉? 有时宋荔晚甚至会觉得惶恐,畏惧于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如此珍而重之的一面,而她,却无法回报给他相同的重量。 宋荔晚琥珀色的眸中满是迷茫,眼尾泛着红,似是朱砂落于大雪,艳色无声,却惊心动魄。 “不疼。” “我倒宁愿,是我让你疼。”他忽然咬了她一口,宋荔晚猛地一颤,他也闷哼一声,却又嗤笑一声,手掐在她的颈后,迫着她低下头来,“也好过你凋零在旁人手中。” 他话语中不祥的意味太浓,激得她混沌的思绪也挣扎着清醒了一点:“靳长殊,你答应过我!” “我是答应过你。”他亲吻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划过指缝间那娇嫩敏丨感的罅隙,“但我真的很想反悔。” 他如果反悔,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去制止他! 宋荔晚心里有些焦躁,只是学生之间的一点口角,哪怕是见了血,可也有简单的方法来结束,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可他的眼睛,冰冷、炽热,这样矛盾,却又理所当然,似乎他一个人,在理智同疯狂间,已经挣扎了许久,心中的困兽,挣扎着妄图冲破樊笼。 这眼神太熟悉了,宋荔晚忽然想起,几年前,他父母去世的消息传来时,他的神情便是这样。 心中忽然一软,像是被泡进了蜜糖中,甜得太多,就有些发酸。 宋荔晚反手回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掌心宽大,两只手叠在一起,恰好比她大出一圈。他的手,明明该是金尊玉贵不染尘埃,可宋荔晚却从他的指节处,摸到了茧子—— 这是枪茧,长时间的练习,才会磨砺出这样的痕迹。 他接过靳家,成为靳先生时,哪怕一开始在所有人面前就从容不迫,如同准备已久。可只有宋荔晚知道,每天晚上,他都夜不能寐,许多次她睁开眼睛,枕边都不见他的踪影。 一次她实在好奇,找遍了整个宅子,终于在地下靶场找到了他,在他脚下,落着无数的弹壳,他神情冷漠,却又一枪一枪,正中人型靶子的心脏位置。 那是,一枪毙命、绝不留情的打法。 大概有一年的时间,他都无法安眠,后来,才慢慢调整了过来。 他也有过……因为无法保护在意的人而痛苦的时刻。只是他的痛苦,藏得更深,更无懈可击,就让人误以为,他是无喜无悲,无爱无泪的。 心底泛起微不可查的痛楚,为他曾经历的一切,也为这一刻,他暴戾之下的脆弱。 连宋荔晚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已经牵着他的手,一寸寸地抚过自己的面颊:“我真的没事,你瞧,我还好端端的在这里,就在你身边。” 她感觉到,他的掌心处轻轻的颤动,如同神佛敛目,自无边的虚空之中苏醒而来。宋荔晚直起腰身,凑近了他,他的眼睫那样的长,垂落下来,遮住了翡翠色的眼眸,而她缓慢地、认真而专注地,将一个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却是她第一次,主动地去亲吻他。 他的眼睫抬起,眼底情绪,翻涌似即将喷发的火山。蝴蝶翅膀扇动起了涟漪,却足以卷起一场风暴,她一吻便要离开,可他却猛地死死攥住她的手腕。 “荔晚。”他说,“永远在我身边。” 她没有回答,他却也没有强求她的答案。他只是捧住她的面颊,再一次吻了下来。 这个吻虔诚至极,却又带着暴虐而狂肆的疯狂,包裹着吞没一切的独占欲望,席卷而来,再也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这一夜情长梦短,天色微亮时,才终于停下。 宋荔晚只觉得,每一次和他一起,都好像是在渡劫,他的体力太好,几乎让她期盼起,等他七老八十,是不是就开始修身养性…… 她居然在想,和他在一起,直到彼此老去? 大概是过热的欲丨火烧坏了脑子,才会让她生出这样的心思。宋荔晚有些气恼地闭上眼睛,听到身边,靳长殊懒洋洋问她:“还不睡?再过四小时,你又要去上课了。” 还不是他害的! 宋荔晚气急败坏:“知道我今天有课,你还折腾那么晚。” “荔晚。”他是饕足后的猛兽,并不因她这小小的尖牙利爪而动怒,反倒将她往怀中又抱了抱,“你要讲道理。后面两次,是你求我的。” 明明是他,用那些下流的手段,弄得她胡言乱语,怎么还好意思推到她的头上? 宋荔晚脸又红了起来:“靳长殊,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对着你,我要脸做什么?”他握着她的手腕,摩挲着腕侧凸起的骨骼形状,像是把玩玉质的摆件,“下个月舞会,我的荔晚一定收到了很多邀请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下个月舞会?” 他只是一哂:“看来,真的收到了很多邀请。” 这样会抓重点,宋荔晚翻个白眼:“没有很多,就一两个,我还都拒绝了。二爷满意了吧?” 他却一挑眉:“你的同学都是瞎子?看来我得同你们校长好好谈谈,要不要替你们加点功课,培养一下对美的欣赏。” “你……”宋荔晚被他说得又羞又恼,“别人不邀请我,就是别人没眼光吗?你也不用这么敝帚自珍吧。” “‘珍’是对的,可‘敝帚’二字却不对。” 他随手从床边拿过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两枚祖母绿的耳环,不需灯光,已经流光溢彩,珠玉潋滟之色,连跟在靳长殊身边见惯了珍宝的宋荔晚,都忍不住抽了口气:“好美。” “就知道你喜欢。”他笑着取出一枚,挂在指尖在她耳边比了比,“除了刚刚那条项链,还有这对耳环,我还替你带了几样首饰。” 宋荔晚想起刚刚,就有点恼羞成怒,却又忍不住笑了:“你是把我当作了仙蒂瑞拉来打扮,那你是我的神仙数父吗?” “我不介意你叫我一声父亲,”他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忽然一深,“不过,不是在这种时候。” 宋荔晚如临大敌:“你……我们刚刚说好了,要好好休息了。我待会儿还要上课呢。” “我还什么都没说。”他似笑非笑,在她腮上轻吻一口,“如果你下个月,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舞伴,不妨考虑一下我。” “你?”宋荔晚微微合上眼睛,困乏劲儿涌了上来,只能含糊不清地说,“你那么忙……下个月你还在吗?” “只要你想,我就会在。” 她想要反驳他,不管她想不想,他好像都会在。可她太累了,只能将这一句话含在齿边,却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 一过十一月,天气便立刻冷了下去,到了十二月,已经有些滴水成冰的架势。 哪一日醒来,外面竟然已经下了雪。夜雪无声,满覆苍劲松柏,宋荔晚起床时有些迟了,匆匆换好衣服出门,恰好同楚卉安碰上。 楚卉安怕冷,早已换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见宋荔晚仍是一副冰雕雪琢的玉人模样,忍不住就替她操心:“明天就是舞会了,你真的不打算找舞伴了?” 宋荔晚嗯了一声:“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还不如待在寝室里多看两本书来得清闲。” “是不是因为……”楚卉安小心翼翼,“那位先生不准你和别人一起跳舞啊?” “谁?”宋荔晚反应了一下,啼笑皆非道,“他没有这么小心眼。” 只是也不大度。 靳长殊早就定下了同她的第一支舞,这一个多月,又都抽出时间,陪在她身边。只是临近舞会这两天,偏偏又匆匆离去,只给她留下一句他会赶回来。 宋荔晚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手机,她同靳长殊最后一次通话记录还在前天,他那边风声烈烈,没说几句话,便又匆匆挂断。 或许真有什么大事,否则以他的性子,约定好的事,又哪里会轻易更改? 宋荔晚上了一天课,竟然又收到了几份邀请。到了这种时候,人人都是提前找好了舞伴,愿意等她到现在的,倒也真是真心实意。宋荔晚也觉得有些歉意,却还是坚持道:“抱歉,我不打算参加舞会。” 有人不死心,问她说:“我知道你们亚洲人比较保守,可只是一支舞而已,你没有必要封闭自己。” 倒把宋荔晚当做了大家闺秀,重门紧锁,不肯同男子有半分瓜葛。 上一次靶场的事,宋荔晚原本以为会人尽皆知,可后来才发现,这件事竟被守得密不透风,宋荔晚旁敲侧击才知道,不知靳长殊是怎么下的命令,总之那一天在场的,提起来便噤若寒蝉,竟是硬生生把她已经有了男友的事情给压了下去。 当时宋荔晚虽然不想自己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现在却又觉得,若是别人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单身,或许能省去不少的事情。 楚卉安却笑她说:“你还是想的太单纯了。你单身有单身的好,可若不是单身,却又另有一番滋味。挖人墙角这种事,做起来,不是更刺激吗?” 宋荔晚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呛到:“卉安,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楚卉安对着她挤了挤眼:“实在是你太心无旁骛,不知道那些望向你的眼神有多火热。可惜他们都不知道,那位先生将你看得眼珠子似的,他们和他比起来,实在是没有胜算。” 宋荔晚只是笑,楚卉安又劝她:“不跳舞也就算了,可总得出来凑凑热闹,你不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湖边都会放烟火呢。” 好说歹说,到底说得宋荔晚点了头,保证一定不会把自己关在房中,楚卉安这才心满意足地放过了她。 第二天全校停课,宋荔晚睡个懒觉,难得这样悠闲,又去泡了个热水澡,出来时楚卉安刚好给她发来消息,问她醒了没有,晚上打算穿哪条裙子。 宋荔晚趿拉着拖鞋,将一头绸缎似的黑发裹在浴巾中,笑着回她说:“我穿哪条都一样,你问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不能和你撞了衫,荔晚,你这样的美人不明白,哪怕和你穿一个颜色,都有东施效颦的感觉。” 雪白的指尖划过柜中挂着的礼服,宋荔晚随手拿出一件朱砂红撒银丝的旗袍,却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这条不合适,再换一件。” 宋荔晚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却见身后,靳长殊正坐在那里。 昨天下了雪,今日倒是难得的晴朗天气,澄澈的日光自百褶帘后落了进来,在地上烙出一痕一痕黑白分明的光影,他在光和影的交界处,高高的眉骨下投下青山似起伏的纹路,遮住一双本就黑得冷酷的眼睛。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洗澡的时候。”靳长殊微微一笑,指尖点了点黑胡桃木的座椅扶手,“这条裙子太单薄,换件厚的。” 宋荔晚抿住唇,有些不高兴道:“我喜欢哪件就穿哪件。” “怎么又生气了?”话是这么说,可他的语调却很愉快,“是不是以为,我赶不回来了?” 宋荔晚被他说中心事,却又不肯承认:“你回不回来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原本就不爱跳舞。” “是我想和你跳舞。”他故意道,“宣示一下主权,免得人人都来觊觎你。” 宋荔晚觑他一眼:“什么主权?” “你的主权。” 靳长殊笑着起身,站在她身后,将浴巾解开,她一头云雾似的发便泛滥地沿着背脊无声落下。他修长冰冷的指尖,拾起一缕泛着淡淡香气的发,在唇边落下轻轻一吻,声音清越优雅,低沉仿若情深。 “你忘了?我是属于你的。” 他靠得太近,单薄的浴袍,掩不住他身上热度,透过来,背脊酥麻温热,令人忍不住战栗起来。 宋荔晚慌张地后退一步,一时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却并不乘胜追击,自一旁拿过一件裹在袋中的裙子递给了她:“替你准备的,去试一试,看合不合身。” 宋荔晚拿着裙子,匆匆进了浴室中,将门关上,猛地呼出一口气来。 心还在怦怦乱跳,不知是因为他突然到来被吓到了,还是因为他那些甜言蜜语。 靳长殊替她准备的是一条浅珠光白的长裙,层层叠叠的细沙上缀满了细碎的水钻亮片,仿若一层又一层的烟霞云雾,包裹住她曼妙生姿的身体,裙摆侧面鱼尾般分叉,露出一截泛着玉石光泽的雪色小腿。 薄纱透光,一层一层堆叠,隐隐露出的肌肤颜色,越发有一种半遮半掩的撩人之色。她不常穿这样的裙子,望去只觉艳光四射,尽态极妍。 门被敲响,她从镜中收回视线:“怎么了?” “我能进来吗?” 她已经换好了衣服,便将门打开,门外,靳长殊提着一双细高跟鞋,挂在指尖晃了晃:“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尺寸。” 宋荔晚微微垂眸,视线落在高跟鞋上,却又沿着勾着鞋带那只冰白色的手指,向着他的方向,慢慢地抬起眼睛,似是一朵花缓缓展开花瓣开谢的时间,她的视线也有了实质,蝴蝶样的轻飘飘,扫过喉结,擦着脸颊,掠了过去。 靳长殊眼神暗了一点,宋荔晚却又似笑非笑地收回视线,转头说:“那你进来吧。” 这样的贵族学校,住宿条件极好,连浴室尺寸,也大的有些夸张。他跟在她身后,转身时,身上的纱轻轻扬起,擦过他的手臂,那样轻而软。 她的腰肢款摆,自上而下,勾勒出玉瓶般流畅圆润的线条,走到盥洗台前,手撑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微微俯身,指尖挑了一点淡色的胭脂,漫不经心地点在了唇上。 透过镜子,她的眼波,斜斜地向着他看过来,那一点明媚的颜色,要她整张脸都像是在发光。 靳长殊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后,分明稍稍伸出手来,就能触碰到她,可两个人就在这样最近的距离,谁也不肯越雷池一步,连视线,都只肯在镜中撞在一起。 电光火石,星火四溅。 浴室刚刚用过,水蒸气还未彻底散去,留下一点湿润朦胧的触感,也像是梦一样飘忽,他低下头,唇若有似无地碰在她娇嫩的雪白颈子中,声音仍是冷静的,低沉的嗓音仿佛漫不经心:“这条裙子配你很美。” “还要多谢二爷。”她浅浅一笑,“替我费尽心思。” 她同他拿腔拿调,像是小钩子,钩在心尖上,又疼又痒。靳长殊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又放在了宽大的盥洗台上,宋荔晚向后仰了仰,手撑在稍显冰冷的台面上,抬起头看着他。 他却已经俯下身去,握住她莹白的脚踝,替她将鞋穿了进去。 “喜欢吗?” “灰姑娘的水晶鞋?”宋荔晚翘起脚,脚尖勾着鞋子,摇摇欲坠地挂在上面,抵住他的膝盖,慢慢地向上,滑入危险的深渊,“那我现在是公主了吗?” “你一直是我的公主。”他微微一笑,手落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不是仙蒂瑞拉,而是豌豆公主。” 他靠的有些近了,像是下一刻,就能吻住她,宋荔晚转开脸去:“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 他唇角笑意更深,采撷下一朵花般,将她温柔地揽入怀中。 她这一刻是安静的、温顺的、柔软而妥协的,如同刚被摘下的一朵白梨,擎在了玻璃的瓶中,五光十色,流滟动人。 “豌豆公主娇气,更爱掉眼泪。” 话音未落,宋荔晚猛地瞪大眼睛。 海棠零落,月明潮生,那朵最美的花,也随水飘零,翻卷着,落入了瀑布下的深潭之中。 泪珠似断线珍珠,无意识地沿着眼尾滑了下去,她无助到了极点,想要蜷缩起来,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啜泣着,失去了一切的言语。 他却偏偏有了耐心,指尖沾起她的一颗泪珠,迎着头顶明亮的光芒,姿态温柔而优雅,声线低沉,如一线泉般,涤澈整个世界。 “我的豌豆公主,果然爱哭。” 21 21 室内温度太高, 空气循环装置自动开启,“嗡——”的一声,是页片转动带来空气的振动流通。 雪白的水雾渐渐散了,只留下一点蒙昧未醒的湿气, 宋荔晚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去, 想要寻觅一处可以支撑自己的地方, 却忽然被另一只手握住,同她十指交扣。 指尖摩挲过指尖,肌肤间的热意彼此传递交换,挂在脚上的高跟鞋已经落在了地上,嵌着的水钻, 在某个角度时,会像是星星一样闪着光。 外面, 忽然有人敲门:“荔晚,你准备好了?时间快到了。” 是楚卉安! 宋荔晚如同雪夜中被人忽然抓住的小鹿,整个人都绷起如弓弦, 靳长殊“嘶”地一声,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骂说:“你真是想把我给榨丨干了。” 宋荔晚却只能焦急地压低声音:“卉安来了,你不要……唔——” 回应她的,是又一波潮汐汹涌,她是小舟, 又如落叶,身不由己地随着波涛起伏,等待着不知何时到来的退潮。 她不敢发出声音,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可靳长殊偏偏催促她说:“你不回应一下你的朋友吗?万一她以为你出了事, 闯进来怎么办?” 进来?宋荔晚被这样的假设吓坏了,越发无法放松下来。 这是折磨,又是无上的快乐,靳长殊对她又爱又恨,哪怕心中爱怜,想要放过她,可大海却如同发怒了的暴君,掀起连番的巨浪,不肯让小舟有任何停歇的机会。 门外,楚卉安敲门的声音大了一点:“荔晚?” 宋荔晚咬着牙,到底,颤着嗓子回答说:“我没事……卉安,你先,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她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楚卉安觉得奇怪,可到底没有深究,只是说:“那我先走了,你答应我了,一定要来哦。” 宋荔晚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回应她了,她连应付靳长殊都已经有心无力,只能哀求他说:“舞会要开始了……” “不是不想去?” “我……我又想去了。” 他故意慢条斯理地逗弄她:“选好舞伴了吗?” 潮汐汹涌时,小舟还能勉强跟随着巨浪,令自己保持平衡,可反倒是貌似风平浪静时,海面下越发潜藏着暗流涌动。 宋荔晚大脑一片空白,鲜红的两片唇微微张开,却又说不出话来。靳长殊还在问她:“嗯?” “选好了……”她哽咽着,哭泣道,“只有你。我的舞伴只能是你。” 宋荔晚面红耳赤,明明不想哭,可泪水却止不住地落下来,真成了豌豆上的公主,连一丝涟漪,都会要她分明地体会。 “很乖。”他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触手柔软,仿佛一匹上好的丝绸,“我的小公主,那我就实现你一个愿望。” 野火燎原,玫瑰也盛放。 这一刻,漫长如一生。 - 楚卉安站在门口,向着外面看去,身边,孙渐薇不耐烦地问:“宋荔晚怎么还没来?” 楚卉安比她态度更差:“你催什么催,又想给我们俩来一枪啊?” “你小心我告你诽谤!”为了今日的舞会,孙渐薇将原本吊在脖子上的石膏给拆了,手却仍不敢乱动,只能对着楚卉安瞪眼睛,“她不会不来了吧?” “应该不会吧。”楚卉安说得也没信心起来,“她答应我了。” 孙渐薇又问:“听说她把所有邀请她作舞伴的人都拒绝了,那她打算跟谁跳?不会要跟……那个谁一起吧?” 上次之后,孙渐薇就打听过了,圈中姓靳的只有一位,童叟无欺的现世阎王,她也总算理解了,宋荔晚为什么说她们两个两清了—— 何止是两清,若不是宋荔晚一枪把她给摔下马去,断了一条胳膊,靳长殊肯定要为了宋荔晚出手。到时候,别说她断一根胳膊了,就是她自己把自己的双手双脚打折,靳长殊也不会放过她。 商场里面,靳长殊何止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向来是百倍奉还、千倍奉还,得罪过他的人,不是夸张,一个个都是伤筋动骨,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 楚卉安闻言,也有点怀疑:“可荔晚说……他不反对荔晚的正常交际。” “男人的话你也信?”孙渐薇翻个白眼,“不过那位公务繁忙,大概也抽不出时间来吧?” 毕竟,他对宋荔晚再宠爱又如何,不过是贪图宋荔晚的美色,还能整天守在宋荔晚身边不成? 总不能是真爱吧。 孙渐薇被自己给逗笑了,他们这样的家庭,从小就知道,婚姻只是一场交易,要用自己,来换取最大的收益,而非是为了什么真心假意的。 她家都这样,更何况是靳长殊?他这样的大忙人,能有三分的心思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已经很了不起了…… 孙渐薇正想着,忽然感觉旁边的楚卉安,猛地握住她的手。 孙渐薇不满道:“咱们有这么熟吗……” 话到一半,没声音了。 外面华灯初上,道路两旁高大的冬青树在这样的天气中仍旧苍翠,枝上覆盖着昨日未化的积雪,又挂了一盏盏琉璃似的花灯,夜晚也如白昼。 此时已经到了舞会将要开始的时间,门前人流渐少,却有两个人影相携而来,正是宋荔晚同靳长殊。 天气太冷,宋荔晚的长裙外,搭着一条白色的狐裘斗篷,领口处的三寸出锋,呼吸间微微拂动,她的面颊如雪,唇红齿白,在暗夜中,整个人都自有雪光莹莹,光芒璀璨,顾盼间潋滟生辉。 而她身旁的靳长殊,身形高大挺括,面容冷峻,亦如霜雪造就,浓黑色的眉目,狭长明亮,矜贵而优雅,仿佛最老牌的贵族世家,世代熏陶数养,方得如此的雍容作派。 只是他行动间,一双眼睛牢牢落在宋荔晚身上,刻意地克制自己的速度,免得宋荔晚衣着不便,无法跟上他的步伐。 孙渐薇同楚卉安万万没有想到,靳长殊竟真的纡尊降贵,大驾光临,两人正是目瞪口呆时,宋荔晚和靳长殊已在两人面前停下了脚步。 离得近了,能看出宋荔晚玉般剔透的眉眼间淡淡的倦意,似是一株经了风雨的海棠花,此刻正有芙蓉春睡之思。 她对着面前的两人微微一笑:“你们是一起等着我吗?” “是啊。”楚卉安一看到宋荔晚,就把孙渐薇的手给甩开了,“荔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答应了你,我又怎么会食言?”宋荔晚眼波一转,看向孙渐薇,“孙小姐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孙渐薇原本已经打好了腹稿,此次前来,是想和宋荔晚修补关系,说不定往后,还能拜托宋荔晚,将孙家引荐给靳长殊。 可看到靳长殊,正主面前,孙渐薇却紧张得舌头打结,结结巴巴说:“我……我是来道谢的……” “道谢?”宋荔晚眼中有所了然,却只是笑,“我不记得,我有什么值得孙小姐谢的。” 是啊,在靳长殊面前,她总不能感谢宋荔晚上次,弄断了她的胳膊吧? 孙渐薇一时讷讷无言,宋荔晚便转开视线:“有什么事,咱们都已经一笔勾销了,你不亏欠我什么,所以也不必感谢我。孙小姐,今天是个快乐的夜晚,希望你也能开心。” 她说完,旁边的靳长殊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是想调侃她两句,但却没有说出口来,大概是顾忌着她们两人还在旁边,只是看着宋荔晚,挑了挑眉:“不必敲打我了,答应你的,我自然不会再反悔。” 宋荔晚眼中也泛起笑来,轻轻觑了他一眼说:“谁知道你这个人,什么时候就又要拿这种事来欺负我……” 说到后面,宋荔晚不知想到什么,俏面一红,衣袖下,靳长殊扣住她的手腕,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她脸上的霞光便越发明艳动人起来。 靳长殊这才对她们说:“天气冷,我同荔晚就先失陪了。” 楚卉安立刻道:“是啊是啊,我们也该进去了……” 却被旁边的孙渐薇拽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改口说:“那你们先进去吧,我和渐薇还要等人。” 靳长殊唇角翘起,似乎十分满意她的回答,转身同宋荔晚一道,向着里面走去,只留下楚卉安和孙渐薇两人,面面相觑。 孙渐薇自负平日聪明,可原来只是在同龄人中,哪怕从头到尾,靳长殊连一个眼神都未曾施舍给她,她仍是心跳加速—— 不是因为靳长殊的俊美容颜,实在是被他往日的丰功伟绩给吓怕了。 可这样的靳先生,对待宋荔晚,却完全不像是对待一个只是贪图美色的玩物,反倒是从他的言谈举止中,能感觉到他的怜爱尊敬之情。这样的感情,孙渐薇只在自己父母那里看到过。 她母亲出身名门嫡系,父亲却只是小世家的幺子,身份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这才换来了数十年如一日的举案齐眉,却也在父亲渐渐功成名就后,没那么“齐”了。 楚卉安还在兴奋:“竟然真的是靳先生,他居然真的来了!” 孙渐薇却沉默许久,忽然问楚卉安:“宋荔晚到底什么来头?” 圈子里,没什么姓宋的家族,能让靳长殊这样另眼相待,不会真是什么隐世世家出门历练的大小姐吧?! - 宋荔晚不知道,孙渐薇已经将她的出身来历想象得多么夸张,如果知道,大概会干脆地告诉孙渐薇,自己只是个孤儿院里长大的孤儿,那孙渐薇一定更会跌破眼镜。 舞会设在大礼堂中,挑高的天花板上,水晶吊顶流光溢彩,被擦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着灯光,四面摆满了各色鲜花,来宾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一色的衣香鬓影,满目富贵,几乎咄咄逼人。 宋荔晚和靳长殊来得晚了,场中已经站满了人,两人找了个角落站定,宋荔晚腰酸腿软,向后倚在栏杆上,靳长殊看到了,伸手将手臂垫在她的腰肢上:“累了?” 宋荔晚瞪他一眼,故意道:“一点都不累。我看倒是二爷累了。” “是吗?”他唇边笑意更浓,同她低声道,“本来想着,待会儿放你回去好好休息。既然不累,看来咱们可以好好聊聊?” 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聊”的,再多的话,说到最后,无非是说着说着,就滚上了床。 宋荔晚懒得理睬他,看台上已经放好的话筒,叹了口气:“校长看来又要发言了。” “怎么?” “他话好多。”宋荔晚抱怨说,“每年开学演讲,他占的时间最多。” “放心,今天不会很久。” 宋荔晚好奇:“你怎么知道?” 靳长殊偏偏不肯满足她的好奇心:“要不要打个赌。” 宋荔晚有些犹豫,她和靳长殊打赌,向来是没有赢过。若说她是一向只凭好运,买的彩票马券,虽说没有转过大钱,却每一次都不落空。 可靳长殊却有些邪乎,似乎神鬼怕恶,对上他,都甘心俯首称臣,保佑着他,次次稳操胜券。 可他又说:“若是你赢了,往后你只要说一句停,我立刻停下。” “……真的?”宋荔晚几乎有些不敢相信,“那种时候,你真能说停就停?”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宋荔晚心动,问他说:“那若是你赢了呢?” “那……”他揽住她,将她往怀中带了带,亲昵地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只有我说停,咱们才能停下。” 宋荔晚下意识要从他怀中逃开:“不行!” “那就算了。”他很绅士,并不强迫她,反倒放开了手,任由她离他远了一些,“我只是提议。既然你不肯接受,那就当我没说。” 他这样说了,宋荔晚反倒又迟疑起来。校长啰嗦人尽皆知,最出名一次,硬生生将演讲时长拖了两个半小时,导致有女生因为酷热而中暑昏倒,这才勉强结束—— 要是那个女生不晕,校长还能继续往下聊。 宋荔晚实在有些受不了靳长殊,他不但是个畜生,更是个体力极好从不知道什么叫累的畜生,哪怕是高强度工作了三天三夜,回来之后,他还能孜孜不倦地品玩她。 宋荔晚犹犹豫豫地说:“君子一言,靳二爷一定不会骗我吧?” 靳长殊倒是很干脆:“当然。” 台上的话筒忽然响起一阵有些刺耳的杂音,校长的秘书小姐上台,敲了敲话筒,示意众人,校长即将登台。场上渐渐安静下来,校长登台,笑眯眯地分别用英语、法语、俄语和中文同大家打了招呼。 校长年逾八旬,头发花白,是英德混血,有些驼背,但仍能看出年轻时的丰神俊逸。他一开口,台下就是热烈的掌声,他压了几次,这才开始今日的演讲。 有经验的学生们都已经找好了靠墙的位置,靠在那里偷懒,因为知道,校长一开口,最少一小时起步。 宋荔晚偷笑:“二爷一向神机妙算,今天故意和我打这个赌,是想让着我?” “若我真是让着你,你是不是得表示一下感谢?” 宋荔晚便将手伸过去,在他掌心轻轻一挠,像是小猫的爪子,尖尖的指甲划过,不疼,只是痒。 “我和二爷,就不分得那么清了,免得伤了感情。” 她是挑衅,一触便想离开,可靳长殊眼疾手快,五指一拢,便将她的手指困在掌中。 宋荔晚刚想挣开,却听台上的校长说:“为了今日的盛会,我们特意请来了特别嘉宾,我想,大家一定更想见一见他,而不是听我这样的糟老头子在台上聒噪,所以,我今天的演讲,就到这里。” 竟是就这样讲完了! 不只是宋荔晚觉得不可思议,连带着整个场中的学生老师们,都在窃窃私语,场上的灯暗下去,唯有一盏追光灯“啪”地一声被点亮,雪亮的灯柱扫过全场,在头顶逡巡不去。 宋荔晚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那束灯光,已经瀑布般自她的头顶落下。 台上,校长还在热情地介绍说:“……校董靳先生今日拨冗前来,大家鼓掌欢迎!” 所有人目光转了过来,视线先落在靳长殊身上,又移向靳长殊身旁的宋荔晚,最后,落在了两人紧紧相牵的手上。 宋荔晚:…… 宋荔晚面色不变,仍是一副清冷面容,却又压低声音,有些咬牙切齿问靳长殊:“所以……你和我打赌之前,就知道结果了。” “我这个人,从不会下没有把握的赌注。”靳长殊弯眼一笑,原本冷若冰霜的凤眸,倏而有了温度,“我的荔晚,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他说着,垂下头来,在宋荔晚腮边轻轻一吻,方才放开她的手,向着台上走去。 他带走了一半的注视,另一半却仍落在宋荔晚身上,宋荔晚几乎能够想象出,明日大家会如何议论她。 或许不必等到明日,手包中,手机凶猛地震动起来,无数消息在聊天群和私聊窗口传递。 宋荔晚总算明白,靳长殊要如何宣告主权—— 他只需要这样,正大光明地走到台前,便再无一人,敢于同他争锋。 宋荔晚觉得牙痒,台上,靳长殊同样也用了四国语言,同大家行礼致意。离得远了,人就模糊,可那束追光灯,仍不离不弃地追逐着他,原本冰冷的光芒落在他的身上,也有了一丝含情脉脉的热意。 他神情自若,在这样鲜明的灯光下,越发显出雕塑般冷峻的弧度,有一种不似真人的梦幻般的英俊。 宋荔晚听到旁边有人小声道:“他好帅,校董不都是一群老头子吗?” 瞧,长得好看,就是有这样的权力,能够一瞬间就和芸芸众生分割开来。 而他从来不只是容貌这一个优点,靳长殊语言简洁流畅,寥寥数语,便已经结束了他的演讲,却又在最后,额外附加一句:“……同时,我将为学校捐赠两栋新的实验大楼,以此感激学校对我的未婚妻的照顾。”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便是更大的一阵掌声。或许在场中的,不乏能为学校捐赠大楼的家族,可却都无法像靳长殊这样随意而为。 毕竟,连校长听到这件事都有些惊讶,还在台上低声同靳长殊确认了一下。 这些都足以说明,靳长殊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竟然心血来潮间,便定下了如此大手笔的一笔捐赠! 大家都在讨论,靳长殊名下的财富到底有多少,却只有宋荔晚,怔怔地看向了他。 两人隔着人潮,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可他的视线,却也穿过了人群,遥遥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未婚妻。 宋荔晚无法克制地心跳加速,只能用力地按住心口,免得被人听到这样沸腾的声音。 靳长殊下台时,校长特意等在一旁:“靳,你真的打算再捐两栋楼给我们?” “捐赠合约已经写好了,明天我的秘书会交到你的手上。” 校长笑得胡子都舒展开了:“你总是这样的慷慨。” “还没谢过你,把你的别苑借给我暂住。” “这不算什么。”校长看了一眼,不远处等着的宋荔晚,特意问,“要不要把你的小未婚妻子喊来,我们一起用餐?我们学校的数师晚宴味道还是不错的。” “不必了。” 靳长殊也看向宋荔晚,人流涌动,她哪怕不言不语,只是立在那里,仍那样光芒四射,无人可以忽视她的存在。 此刻,她眉头微微蹙着,像是正在被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困扰。 靳长殊忍不住,就露出了个笑容:“我答应了她,要同她跳一支舞。” “年轻人的罗曼蒂克,我能理解。”校长又对着他眨了眨眼,调侃道,“我听说过,Artemis是一朵高不可攀的玫瑰,在学校极受欢迎。今天见到了,我才能理解,如果我再年轻五十岁,我也一定要追求她。” “是,她是最美的那朵玫瑰,只要看到她一眼,就无人能够逃离她的魅力。” 靳长殊笑意更浓,斜飞入鬓的凤眸原本风流邪肆,这一刻,却温柔至极。 “幸运的是,这朵玫瑰已经被我折下,珍藏在我的花园中了。” 22 22 宋荔晚从来没有想过, 未婚妻这个头衔,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和靳长殊的开始太过不堪,是她哪怕在梦里,都不愿彻底回忆起来的梦魇。同靳长殊之间, 她幻想过的最好结局, 也不过是“好聚好散”这四个字。 可是靳长殊说她是……未婚妻? 太过荒谬了, 周围无数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她的身上,评判着、审度着,她同靳长殊之间的价值重量。 宋荔晚知道,他们都以为, 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才会让靳长殊这样的人物也费尽心思, 只为她的青睐回眸。 可惜,她只是一名孤女,任谁听了, 都会觉得他们并不般配,甚至,包括宋荔晚自己。 靳长殊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向着她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来:“有没有这个荣幸,请这里最美丽的女人, 跳一支舞?” 宋荔晚沉默地看着靳长殊,黑如鸦羽的眼睫,也像是落了大雪,视线晦涩,连动一动, 都要费尽力气。 沉默太久,周遭又响起了细碎的私语声,靳长殊却笑了:“怎么这样看着我?荔晚,你再不答应,明日的小报头条,就要从靳先生当众公开未婚妻,换成靳先生同未婚妻疑似情变了。” 哪怕是这种时候,宋荔晚仍就被他给逗笑了,这样并不好笑的笑话,在这种时候,自有一种古怪的幽默感,将莫名紧绷的气氛给消融得没那么凝重了。 宋荔晚终于开口说:“我倒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未婚妻?” “未婚妻”三个字,带一点点哀怨的叹惋,被她说得百转千回,如丝如缕。靳长殊示意她将手递给自己,宋荔晚犹豫一下,到底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凝霜雪似的指尖,被他紧紧握住,他的视线,也紧紧地落在她的身上,仿佛这一刻的她,已经是他的猎物了。 “原谅我的一时冲动,未经你的允许,便将这个头衔挂在了你的身上。”他轻轻一拽,她便似一朵蹁跹的云,柔软地跌入他的怀中,“可事实是,或早或晚,你终究是我的。” 音乐已经响了起来,无数人滑入舞池,如同一瞬间,绽开了无数朵潋滟的花,裙摆擦过大理石地板,留下曼妙的剪影。 他唇角的笑意分明,泛着绿意的眼眸,只停留在她的身上,视线专注,英俊一如情深。 “但我愿意为了自己的自作主张,向你赔礼道歉。” 宋荔晚跟随着他的脚步,旋出又一个弧度,有些咬牙切齿地笑了:“靳先生的赔礼道歉,我可担待不起。” “这世上,除了你,又有谁担待得起?”靳长殊搭在她腰上的手稍稍加重,带着她,同另一对舞者擦肩而过,“荔晚,你为什么总将自己看得这样轻?” 为什么? 宋荔晚忽然一阵恍惚,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冷而淡的声音,语调平静,优雅而从容,矜贵一如累世的神祗,那样轻描淡写地,宣判了凡人的命运:“宋小姐,请你自重一些。别像个妓丨女一样,用自己的身体来达成目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和靳长殊初次见面时,靳长殊对她说的话。 音乐仍旧悠扬而绵长,灯光璀璨,映照出千万点珠光星烁,他们在人群的最中间,整个世界都为他们让步。 可没有人知道,她的心底一直埋藏着无边的自卑和巨大的痛苦,如同明月身上,抹不去的一道影子。 宋荔晚忽然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她猛地挣脱了靳长殊的手,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 灯光太刺眼,他明明在她身边,可她竟然一时间看不清他的面容。可分明是记得的,那高高在上的姿态,那凤凰翅般睥睨骄傲的眉眼,那英俊至极,却又冷漠如万年不化的积雪的面容。和这一刻,柔声细语,将她捧在掌心的人。 竟然是一个人。 悲哀如潮水一样涌了过来,没过她的口鼻,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宋荔晚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或者说,逃离他的身边。 因为她突如其来的驻足,一旁的一众舞者的脚步都有些乱了,有人撞在一起,抱怨的声音响了起来,可宋荔晚像是没有听到,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她走得太过匆忙,裙裾如同盛开的兰花,却在盛放一刻,同样凋零。推开门时,屋外巨大的冰冷,从头彻尾拥抱住了她,可宋荔晚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的人渴求氧气般,渴求着一线生机。 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力气,拽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拉了回来。 宋荔晚撞入一个熟悉的胸膛,听到靳长殊,带着怒意的声音:“你想找死吗?” 宋荔晚恍惚地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湖边,夜里的湖水安静而诡谲,深色的湖面上,漂浮着的水草同浮萍,似是女妖蜷曲的长发,在水面之下,静待着猎物的到来。 她在岸上,摇摇欲坠,也许下一刻,便会坠入另一处世界。听到他的声音,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睛没有焦距一般看向了他。 他的怒火,在看到她的神情时忽然顿住,片刻,放缓了语调,柔声问她:“怎么忽然跑出来?” 宋荔晚没有说话,他便将搭在手肘中的狐裘大氅替她披在身上,又要去握她的手,宋荔晚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就那样悬在了空中。 他要生气了,宋荔晚冷静地想,没有人敢这样下他的面子,人人俯首在他面前,他早已习惯了这样无冕之王的生活,可偏偏,她,这样一个低贱的孤女,却敢这样对待他。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神情冷淡,淡色的唇同淡色的眼睛,在孤寂的灯火中,静静的等待着可能到来的怒火—— 甚至说,她有些期待着,他会撕破那层在面对她时笼在面上的假相,就像是初次见面时那样,冷酷而不留余地。 她已经受够了他或真或假的温柔,要她的心,也在他的一言一语中起伏不定。 妓丨女该爱上嫖丨客吗?嫖丨客也会有真心吗? 明知道不该,明知道没有。 可她却……早已泥足深陷了。 她像是即将凋零的昙花,唇边含着一缕模糊的笑容,望着他,笃定地等待一个结局。 靳长殊眉头微微皱起,却没有像她预料中那样发怒:“发脾气可以,何必非要跑出来,连外套都顾不上穿,不冷吗?” 没有想到他说的居然是这个,宋荔晚有些意外,缓缓地抬起眼睛,半晌,露出个有些古怪的神情:“靳长殊,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没有回答她,不顾她的反对,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她的手指已经冻僵了,摸上去光滑冰冷,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母亲总是握在手中的一段玉髓手钏。 那是祖传下来,历经了几代人的古董,剔透明丽,色泽温润雅致,触手也是微凉的,被摩挲得久了,泛着淡淡的光。 母亲偶尔提起,会含笑和他说:“这是你的祖母送我的,等长殊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我也依样送给她,这样一代一代传下去,等你们也有了孩子,你就可以跟他们也讲这个故事了。” 后来,出事故时,那串手钏也碎了,从废墟中被小心地翻捡出来,放在手帕中裹好了交到他手上。他将手帕的一角掀开,露出里面零碎的一把玉石,摸上去仍旧是冰冷的,像是一汪离人泪。 而她也像是要碎在了他的掌心中了。 他耐心地,小心地搓揉着她的指尖,直到那已经凝固冷滞的肌肤上,重新泛起伶仃的热意,这才轻笑一声道:“你现在才知道吗?” “可是……”她的声音迟疑,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小鸽子,落在了花园中,却不敢再却信任任何一朵为她而绽开的花朵,“为什么?” “不为什么。” “因为你说不上来吧。”她轻声地说,“这世上,从没有没来由的爱恨,哪怕是一见钟情,也要看皮相美丑。你第一次见我,对我并没有多少热情,甚至鄙薄我的低贱。” 美丽的女人,对他也像是花园中的花朵,随手就能摘下,供他把玩,他见多了万千声色,哪怕是再耀眼的花朵,也不过只能勾起他片刻的驻足。 靳长殊眉头皱得更深:“那只是以前。” “不说以前。”宋荔晚驯顺地回答说,“那我们只说现在。你说我是你的未婚妻,可靳长殊,我从来不知道,恋人之间,是靠着威胁来维系的。” “我威胁你?” “不是吗?”宋荔晚微微一笑,笑容也凄艳至极,似是已经明晰了,自己的命运,“圣爱孤儿院,不就是你吊在我面前的一根萝卜。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凭我自己,是保存不下那间孤儿院的…… “你手段一流,想要的东西从没有失手的时候,可是靳长殊,这真的是喜欢吗?而不是你的占有欲作祟,将一切你想要的,都禁锢在你的身边?!” 远处传来零落的笑声,飘到了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能轻轻地落了下去。所有人都在快乐地等待着午夜的到来,可在远离人间的地方,他们彼此,对立而视。 气氛越来越冷,宋荔晚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哪怕浑身颤抖,却仍倔强地同他对视。 她仍是怕他的,从第一眼就怕,浸入了骨子里,再难改变。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他的音色永远偏冷,颗粒感分明,却又带着风流缱绻的微妙意味,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刻,偏偏笑了,“这些话,你早该告诉我了。” 笑声清越愉快,似乎毫无两人在争执对峙的自觉。 宋荔晚先是一愣,旋即越发怒不可遏:“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吗?” “我当然知道,你是真的很生气。”他安抚地想要抱住她,可宋荔晚不肯,他便只是重新牵住她的手腕,像是把她当做了孩子,免得会忽然走丢,“本来想要当作午夜的惊喜送给你的,可既然你提了……” 靳长殊凤眸微弯,以同刚刚的温柔截然相反的强势,将她用力拽入怀中,将她面颊上一缕垂落的长发别至耳后。 “我已经将圣爱孤儿院所在的那片土地买下来了。” 宋荔晚原本还要挣扎,却在听到他说这句话时,猛地看向了他。 她嘴唇有些颤抖:“你……” “不是拿来威胁你。”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靳长殊补充道,“那片土地,现在就在你的名下。” 靳长殊满意地看到,宋荔晚脸上的神情,从愤怒冰冷,变得错愕,再到差异震惊,望着他,就像是望见一道难解的谜题。 他被她的神情取悦到了,轻轻地笑了起来:“只要你想要的,荔晚,我有什么不能给你?” 很久很久,宋荔晚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给我的?” “是,给你的。以后,只要你不同意,就不会有任何人可以将圣爱孤儿院拆除。”靳长殊冷质的声音中,也多了令人心悸的热度,“荔晚,我知道你以为,我在用你最珍视的东西束缚你,我也明白,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恋人。 “可我愿意,将你所需要的安全感都给予你,无论是身份地位,亦或是金钱权势,你会得到想要的一切,再不必去羡慕任何人。” 语言炽热,仿若双手奉上的一颗真心。 宋荔晚怔怔望着靳长殊炙热浓烈的眼睛,一瞬间,竟为他眼底秾酣到了极致的爱意所震慑。 她从来不敢去想,靳长殊也会喜欢她。他太冷酷,又太无懈可击,似乎这世上一切,都不能动摇他分毫。 神可以爱世人,却不会将全部的爱意,灌注于一个人的身上,因为那会让他有了软肋,有了走下神坛的把柄。 可他就是这样,把软肋和把柄,放到了她的掌心,任由她掌握了生杀大权。 宋荔晚颤抖起来,刚刚的愤怒已经褪去,只剩下了无边的恐惧,她下意识地蜷缩在他的怀中,惊恐地问他说:“为什么会是我?” 值得被他爱的人那样多,无论哪一个,都比她更有资格。 她甚至……一直牢牢地握着自己的一颗心,不敢回应他分毫。 因为明白彼此之间地位的不公平,所以她便只能告诫自己,不要喜欢他,不要……爱上他。 这太难了,任谁被他这样对待,都不可能不怦然心动。 宋荔晚绝望地用力抱紧靳长殊,如同抱紧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这是一个秘密。”靳长殊温柔地回抱住她,眼底绿意闪动,拥抱自己最珍爱的宝物,“你只要知道,我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你不是从来不许诺吗?” “这只是我一定能够做到的事。” 繁星满天,星河也如浩瀚大海,星尘下的两人,渺小若砂砾,却又许下,横亘时光的誓言。 宋荔晚缓缓地抬起头来,在他的注视中闭上眼睛,接受靳长殊向着她,落下的一吻。 这样的一刻,她终于允许自己软弱,放任自己沉溺于他的温柔之中。 永远这个词太伟大,如同凝固时间,像是神话故事里,足以永垂不朽的圣迹。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不过恒河光烁中,转瞬即逝的一点亮度。 可只要有一刻的真心,便也足够一生铭刻。 而宋荔晚不知道,靳长殊的刻骨铭心,却远比她,来得要早了许多。 四年前的靳家,同今日相比,远不能及。 那时的靳氏,掌权人刚刚换成了靳长殊。他的父母大哥,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丧生,车子冲下悬崖,连尸骨都是勉强拼凑。 冠盖满京城,灵堂前,来悼念的人络绎不绝,豪车自半山一路排到了山脚,每个人都有一副慈悲面孔,或是垂泪,或是叹息,劝他要珍重自己,以待后来。 那时的靳长殊二十二岁,他有大哥,一向是作为父母的接班人来培养,他和幼弟尽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他从小便发现,自己对商海争锋十分在行,小试牛刀的几只股票,也都一飞冲天,替他赚来不知多少金钱,他却不放在心上,只是当做一样,不容易无聊的玩具。 可他从未在家人面前说过这些,靳家家风温厚,从未有过兄弟阋墙的惨事,大哥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又何必故意卖弄,虽然未必会引来家中不睦,但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他也不愿去赌。 而如今,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大展拳脚,可心底,却是连绵不绝,如同大雪一般的寂静默然。 他再也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大哥,堂下,幼弟正跪在那里哀哀痛哭,他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穿着一身肃穆的黑,从头到尾,唯有脸是纸般的苍白,唯有睥睨桀骜的凤眸,在数日的不眠不休中,仍明亮至锋利无匹。 臂上缠着的黑纱,胸口佩戴的白花,他一遍遍俯身,向着来吊唁的人表示谢意。 哪怕这些人,分明不怀好意。 一日有二十四个小时,一时又有六十分,一分却又能够数出六十秒来。一天被分割成了八万多个瞬间,明明短暂,可他却只觉得,度日如年。 到了夜晚,人流渐渐少了,幼弟哭累了,伏在那里睡着了。他轻轻俯下身来,将幼弟抱到后间的床上,刚刚放下,幼弟便猛地惊醒,握住他的手哀求说:“二哥,你别走。” “我不走。”他耐心地哄着幼弟,“你先睡,我就陪在这里。” 幼弟终于又沉沉睡去了,他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又转到前面,跪在蒲团上,将黄草纸分开了,一张一张慢慢地放入火盆之中。 身后,忽然响起一点脚步声,轻盈而畏缩,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却又停住。 他眉头皱起,余光看到一线的白,再往上看,是一张雪白的面孔,她的白,却要比灵前供奉着的白菊要鲜活生动得多,一双似泣非泣的眼睛,黑白分明,如同两丸养在白水银中的黑水银,头仍同往日一样,下意识地低着,却又悄悄抬起一点,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两人的视线正好撞在一起,她像是受了惊吓,眼波闪烁着,像是小鹿。 若是平日,他对她,也只是熟视无睹,可这样的时候,他却生出三分的不耐:“你来做什么?” 他一开口,她脸上惧色更浓,可怜楚楚地像是下一刻就要落下眼泪,可到底克制着自己逃跑的冲动,小声回答他说:“来……来替您送晚餐。” “怎么是你来。” 闻言,她有些哽咽道:“楚妈妈生病了,她放心不下您,就派我来看看您。” 楚妈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从小也算看他长大,母亲不在了,佣人中,楚妈受的打击最大,强撑着帮着他料理内务,如今也撑不住倒下了。 靳长殊问:“楚妈怎么样了?” “大夫说,是内忧外劳,要她好好休养。”宋荔晚说着,大着胆子上前一步,“楚妈妈说您一整天都没用膳了,他替您煲了汤……” 靳长殊皱起眉来:“她不是病了,你怎么不劝着点?” 宋荔晚吓了一跳,手一抖,提着的小盅差点翻了,靳长殊无奈,伸手替她扶了一下,不小心指尖擦过她的手指,她立刻缩回手去,倒像是他是什么洪水猛兽,慌张地解释说:“我拦不住她……” 靳长殊收回手来,只觉得指尖还存留着她手指上那冰凉而柔软的触感:“你把东西放下,可以走了。” 宋荔晚依言将汤盅放在小几上,却没有离开,靳长殊问:“还有什么事吗?” “您不喝的话,待会儿就凉了。”她明明怕得要命,却还是强撑着说,“楚妈妈说,要我看着您,起码喝一碗。” 哪怕是这样的时候,靳长殊仍是被她给逗笑了:“知道了。” 宋荔晚问:“那我替您盛一碗……” “你是叫……宋荔晚?”靳长殊看她一眼,慢慢将一张黄纸放入火中,火光大盛,撩过冰白指尖,他漫不经心看她一眼,“你应该知道,荣宝振让你来我这里,是要做什么吧。但现在这种时候,我没那种心情。” 她原本就白的脸,一瞬间褪尽血色,却又颤抖着声音,努力不卑不亢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您瞧不起我,可是靳先生,我今晚来见您,并不是为了勾引您,楚妈妈对我好,她心疼您,我就愿意为她走这一遭,哪怕我……并不想要见到您。” 她说完,向着靳长殊低下头行了一礼,稍稍一动,眼角的泪已经落了下来,她随手擦掉了,低声道:“我就不打扰您了。” 话毕,转身就走。 靳长殊从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过,听她说了这么多,却只是一哂。 不过那盅汤到底是楚妈煲的,他盛出一碗,热气腾起,熏得人眼睛发胀。靳长殊垂下眼睛,忽然在想,刚刚的小丫头,哭起来时,原来不只是眼睛,连鼻尖也是红的。 23 23 按照传统, 灵前烧的火,一夜都不能停。 这种事,靳长殊不愿假手他人,喝完汤, 便又跪回去守着。 半夜时分, 天色渐渐深了, 低哑的云层在半空翻滚着,预示着一场大雨将至。他猛地睁开眼睛,掌心死死钳住伸来的一条手臂,侧头看了,又看到了宋荔晚。 她手中原本握着一条薄毯, 现在吃痛落在了地上,淡色的唇紧紧抿着, 哪怕疼极了,也一声都没发出来。 靳长殊下意识放缓了手劲儿,却没有松开:“你还没走?” “没有。”她的嗓音微微发颤, “楚妈妈让我在这儿守着您。” “只是为了这个?” 她的眼睛里便又有了怒气,却又在他看过来前低下头去,以为自己藏了起来:“我就算是个妓丨女,也要分清时间接待客人吧。” 脾气不小,可惜,演技也不好, 知道把怒火藏起来,却还是能被人一眼看穿。 靳长殊缓缓松开手来:“谁说你是妓丨女了?” 她不说话了,垂着头,尖俏伶仃的下颌抵在胸前,像是一弯落了雪的月亮。靳长殊看着她, 忽然有些走了神,回过神来时,发现她居然又哭了。 他有些啼笑皆非:“我这儿没事,你先回去吧。” 可她偏偏说:“不行。” “又怎么了?” “靳先生……”她迟疑地看着他,眼睛里含着的泪,便滚落下来,“您没发现自己在发烧吗?” 有吗? 他只是觉得有些冷,可灵堂前,冷原本就是应该的。 宋荔晚见他没说话,壮着胆子说:“还要守好几天的灵,您不休息好,身体熬不住的。” “你知道?” “我知道。”她吸了口气,语调有些伤心,“养我的嬷嬷去了的时候,我也在灵前守了很久,后来,就生了一场大病。” 她是以己度人,明明很害怕他,可却又想到自己当初,也是这样孤立无援,就忍不住想要多帮一帮他—— 如果那时,有人愿意帮一帮自己,或许现在,她也不必落到这种境地。 靳长殊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想帮他的多,可等着拉他入水的更多,他在这个位置上,便不可能有一刻松懈的机会。 可他确实是,有些累了。 靳长殊随手将毯子接过来:“我睡一会儿,你替我守着火。” 宋荔晚应了一声,靳长殊便合上了眼。可就算是睡,也并不踏实。 明日要招待的宾客更多,阮伯伯说是要从蒲来亲自赶来吊唁,也能替他撑腰,可阮家说是世交,靳长殊却知道,这几日胁迫他最狠的那几家,背后就有阮家的影子。 世交长辈是真的,想要靳家也是真的。 这些都是小事,出殡那天才是大日子,靳家抬出去三口棺材,不知多少人等着嘲笑,长浮年纪还小,经不得事,那天得找人看好了他…… 思绪一直停不下来,想的都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额上忽然一凉,靳长殊微微张开眼睛,看到宋荔晚正轻手轻脚地将手背搭在他的额上,去试他的温度。 她穿一件直袖的灰白色旗袍,浑身上下粉黛不施,却能闻见自衣袖间透出的淡淡的茉莉花香气,像是袖中,笼着一团香云,软软地拂过来,缠绕在鼻端,便让人再难忘却。 灯光昏暗,她并没有发现靳长殊睁开了眼睛,不过一触,便已经收回手去,又转身出去,过了不过片刻便转了回来,先去看火盆中的火,添了些纸张,见火势更大了,这才吁了口气,又将从外面拿进来拧好的凉手帕,轻轻搭在了靳长殊的额上。 手帕很凉,靳长殊忍不住皱了下眉,她就又被吓到了,慌慌张张地往后躲,靳长殊闭上眼睛,装作没有醒来,听到她小小声说:“还好没醒。” 她真是怕极了他,像是小兔子,明明瑟瑟发抖,还要鼓起勇气,走到大灰狼身边。 靳长殊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唇角微微翘起了一个弧度,只是又将眼睛睁开,看到她乖乖地跪在火盆前,垂着眼睛凝视着火光。 火光是橙红色的,如温暖而甜蜜的吻,亲吻过她的眼角眉梢,她神情虔诚,长长的眼睫似是蝴蝶,温顺地垂下,雪玉生光的面颊竟在这样的照耀下,生发出了圣洁的光芒,如同菩萨低眉,令人无端地爱慕她、觊觎她,想要顶礼膜拜地向着她,献出一切…… 靳长殊悚然一惊,收回视线,再不看她。 宋荔晚却不知道,这一瞬间,他的心底涌起了多少的波涛汹涌,只是双手合十,小声地祈祷说:“嬷嬷,你若在地上遇到了靳家夫妇,一定能和他们做好朋友,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好人,多亏他们保佑,我才能留在靳家,保住了孤儿院。嬷嬷,我好想念你,希望你和靳家夫妇,都能够安乐无忧……” 少女的声音柔美,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娇俏温柔,回荡在清冷肃穆的灵堂之中。 靳长殊终于合上眼睛,数日未眠殚精竭虑的心,也渐渐宁静下来,在她低喃如吟的祈愿声中,沉沉地睡去。 靳长殊醒来时,天光才微微亮起,外面下了雨,零零落落地打在檐上,发出银瓶乍破似的声响。 火盆中的火仍在燃着,宋荔晚跪在那里,明明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却还惦记着,要往里面添纸。 靳长殊眼看着她的手越垂越低,就要被火苗燎到,连忙起身,将她的手给拉开了。 她猛地清醒过来,琥珀色的瞳仁睁得浑圆,瞪着他,半晌,才回过神来,软软地说:“……靳先生,是你啊。” “是我,这里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她顺从地站起身,却又说:“……不行。楚妈妈说了,今天来吊唁的人多,您一个人顾不过来,要我陪着您……” 靳长殊看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还在这里逞强,一时啼笑皆非,可她明明看着柔弱,却十分倔强固执,答应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不可。 他竟然难得的,拿一个人没有办法,想了想,去后面把幼弟给喊了起来,将床榻让出来,又把宋荔晚拉去说:“你在这里睡一觉,有事我会喊你。” 宋荔晚还想挣扎,却被靳长殊一只手就按在了床上。 床铺得不算太软,他的手力原本很大,顾忌着不要伤到她,只用了巧劲,她却已经无法挣脱。 四面都是白的,白的轻纱,白的鲜花,唯有她的面颊间,因为用力泛起了绯红色的涟漪,这一点颜色,便让她的脸仿若正在燃烧的玫瑰,明艳到了令人不忍亵渎的地步。 靳长殊觉得掌间出了薄薄的汗,滑腻地间隔在两人之间,单薄的布料挡不住她身上旖旎的风光,他几乎被灼烧到,忽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只能压低声音,止住她说:“听话。” 她哪里有不听话的权力? 宋荔晚只好躺下,明明不想要睡,可在他的注视里,几乎下一刻,便已经滑入了黑甜的梦乡之中。 他总算松了口气,只觉得对着她,比那些虎视眈眈的群狼还要耗费心力。 可他那时并不知道,对待毫无瓜葛的人,并不需要用尽心思,唯有不经意间放在了心上,才会这样一举一动都局促而紧张。 外面,幼弟探头探脑地小声问他:“二哥,这是谁?” 他随口回答说:“是宋小姐。” “哦,就是妈妈身边那个小丫头。” 靳长殊嗤笑一声:“你自己也不怎么大,还喊别人小丫头。” “妈妈当时教我弹钢琴,还夸这个小丫头弹得好。”幼弟眼圈一红,哽咽说,“哥哥,我们再也没有妈妈了。” 亲人的离世,就像是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初时还未有知觉,待到反应过来时,已经痛彻心扉。 靳长殊一向桀骜冷鸷,像是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可这一刻,却感到了透骨的寒意,一瞬间,竟差点无法克制情绪,只能勉强安慰幼弟道:“你也是个大孩子了,长浮,往后的靳家,只靠你我二人了。” 雨越下越大,半山望去,山间的路都被蒙了一层薄薄的青纱,远山含情,雨丝阴霾,有车队缓缓驶上山来,客人为了以表尊重,向来在山脚停车,徒步上山,这样毫不停留地驱车上山,看起来便不怀好意。 幼弟有些害怕地靠在靳长殊身边:“来的是谁?” 靳长殊却早已恢复了冷静肃然,淡淡道:“是阮伯伯。” “阮伯伯?”幼弟诧异道,“阮伯伯不是对我们一向很好吗?” 人情世故的好,和切身利益之间,又如何相提并论? 靳长殊在心底低低地叹了口气,和他说:“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许插嘴,知道吗?” 幼弟往日任性,如今遭逢大变,对他说的每句话都言听计从,跪在火盆前,连头也不敢抬起。 靳长殊站在堂前,看着阮家一行人缓缓走来,每人都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最前面阮家家主阮宙肩背宽阔,龙行虎步,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满目沉痛,还未走到靳长殊面前,便已潸然泪下:“长殊,伯伯来迟了。” 阮宙的手干燥温热,宽阔有力,令靳长殊不由得想起父亲。父亲同阮宙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两人从初中开始便念一所学校,甚至曾经还戏言,要结成儿女亲家,等老了以后,住在一起,一起含饴弄孙。 只是如今,人未老,却已阴阳两隔。 靳长殊垂首:“阮伯伯,多谢您能来。” “说的什么话。”阮宙哀叹一声,“我去给你父母上柱香。” 堂内,靳长殊亲手点燃三炷香,恭敬地递给阮宙,阮宙接过,深深鞠躬后,插入香炉之中。青烟直上,阮宙问靳长殊:“往后有什么打算?” “家中只剩我同长浮,无论再难,我都要将靳家的摊子撑起来。” “有什么困难,记得同伯伯说。”阮宙想到什么,忽而横眉冷目,“听说有人找你的麻烦,长殊,你不用担心,伯伯一定会替你出这口恶气!” 哪怕知道,阮宙同样不怀好心,可靳长殊仍是礼貌道:“往后,要多劳烦您了。” 两人正在寒暄,外面却又涌进来一群人,领头那个,正是靳长殊的二叔—— 说是二叔,其实是私生子,靳长殊的父亲宽厚,之前靳长殊祖父去世前,给这位二叔留了不少的地皮财产,足够他衣食无忧,靳长殊的父亲也都尽数给他了,甚至不时多有接济。 可靳长殊的父亲一去,他便在靳长殊接任靳家家主时大放厥词,说靳长殊年纪尚浅,哪里能够服众? 靳家原本就人心惶惶,同他血脉最近的二叔都当面锣对面鼓地不肯支持他,剩下的人,又怎能不心思浮动? 靳长殊看到他,脸色就微微沉了下去,却还是给他三分薄面:“二叔,你怎么来了?” “来替我大哥上柱香。”靳容之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也不必靳长殊递香,自己便从一旁拿了三炷香,点上之后随意地拜了拜,便插入香炉中,将阮宙刚刚插进去的香都挤得歪在一旁,“顺便,来看看你。” 他这样无礼,烧纸的靳长浮都愤怒地看向他,靳长殊却神情不变:“我还以为,父亲出殡前,都见不到二叔你了。” 按照传统,靳容之身为弟弟,守灵这几天也该来一起守着,可他除了开家族例会时出现一次,后面再也没有露过面。 靳长殊语调平淡,却满是嘲讽之意,靳容之不悦道:“你年纪小,懂什么。我是替你殚精竭虑,寻找出路呢。” “不知二叔,替我找了一条什么出路?” 靳容之嘿嘿一笑:“我已经替你父亲的公司,找好买主了。长殊,你还在念书,商场的事情你不懂,这商海浮沉,一不小心,连本钱都赔光了。倒不如赶快脱手卖了,你和你弟弟,往后余生,也能有个依靠。” 他说得理直气壮,倒好像是真心实意替靳长殊考虑,阮宙怒道:“你胡说什么!长殊有我看顾,哪里就到了卖公司的地步?” 靳容之见阮宙发话,畏惧阮家的势力,有些谄媚地回话说:“阮老爷子,原来您也在。您有所不知,我这侄儿从小学习最是出众,我大哥心疼他,只教他风花雪月,一丁点生意经都没教过。只有一时救急,没有一辈子帮忙的道理,您就算能帮他,又能帮多久?” 他满口为了靳长殊着想,可谁都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他在中间穿针引线做个掮客,真能做成这笔买卖,不知能吃下多少回扣。 靳长殊听完,并未动怒,靳容之就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刚要说话,却见靳长殊微微一笑。 靳长殊原本神色肃然,立在那里,如芝兰玉树,令人望之自觉形秽,可如今一笑,英俊眉目舒展,又如凤凰展翅,优雅矜贵溢于言表。 靳家人长的都好,可靳长殊长得却又格外的好,靳容之一时看得发愣,听到靳长殊的声音,如断金碎玉,清越低沉,掷地有声。 “公司是父亲传到我手中,我再不孝,也不能他尸骨未寒之时,就变卖只为自己活得开心。二叔的好意,长殊心领了,只是往后,莫要再提,否则,长殊也只能同你划清界限,再无瓜葛。 ” 靳容之闻言,大怒:“你是在威胁我?要将我逐出靳家?” “二叔说笑了。”靳长殊淡淡道,“您至今未上族谱,我又如何,能将您逐出靳家?” 一个根本不被承认的私生子,却在这里搅风搅雨,实在是跳梁小丑,贻笑大方。 烧纸的靳长浮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靳长殊冷冷一瞥,连忙低下头去。 靳容之的脸色已经又青又红,私生子的出身,是他最大的痛点,却被靳长殊这样当众踩中,恼怒间,冷笑一声:“看来我的好侄儿,是敬酒不吃,要吃罚酒了。” 他此次并不是独身前来,身后跟了一群的人,听他发话,立刻逼上前来,将靳长殊给围住。 靳长殊面色冷淡下去,问靳容之说:“二叔这是要和我动手?” “大哥不在了,我就是你的长辈,我替他管教一下你,难道不是应当?” 靳容之一个眼色,他带来的人已经从怀中抽出了警棍砍刀,场面正是剑拔弩张,却忽然有人自人群缝隙间钻了出来,重重将靳容之给推开。 “住手!”宋荔晚推开靳容之后,张开双臂,将靳长殊挡在身后,努力仰起头来,对着靳容之冷冷道,“你们私闯民宅,我已经报警了。” 她很瘦,这样冷的天气,却只穿了一条宽大的灰白色旗袍,旗袍不算太合身,挂在她身上,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越发衬得她纤细柔弱。 可她此刻,琥珀色的眼睛圆睁,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们怒目而视,靳长殊看到她的背影颤抖着,分明怕得厉害,却还是挡在他面前,寸步不让。 很难说清,他那一刻在想什么,只是凝视着她,竟然一时没有动作。 靳容之却已经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和我侄子闲谈几句,要你来插手?” 说着,就高高抬起手来,想要掌掴宋荔晚。 宋荔晚连忙闭上眼睛,不敢躲开,怕他会打到靳长殊。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反倒听到了一声惨叫,宋荔晚睁开眼睛,看到靳长殊单手钳住靳容之的手臂,轻描淡写地一甩,就将靳容之给重重地甩了出去。 靳容之撞在一旁摆着的白菊上,压得菊花枝折花落,他倒在一堆枯枝落叶间,半天爬不起身:“靳长殊……你居然敢对你的长辈动手?!” “我叫你一声二叔,可你自己得摆清楚自己的位置。”靳长殊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来,视线冰冷地落在他的身上,眼中却无半分情绪,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死人,“你这么急着催我变卖公司,不就是怕自己贪污公款的事情东窗事发?” 靳容之闻言,顾不上再装死,一骨碌爬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看来二叔是想看看证据?”靳长殊转头,向着门边守着的秘书道,“去把账本给二叔拿来。” 靳容之没想到,靳长殊竟然真有证据,一时抓耳挠腮:“这……你想污蔑我,我不看……” “好了!”一旁看戏许久的阮宙终于发话,“闹成这样,不像话。靳老二,你还不带着你的人快滚,真等警察来了,更贻笑大方!” 他一开口,靳容之有了台阶下,又撂下几句狠话,便带着人连滚带爬地跑了。等他们走后,阮宙叹口气:“长殊,你别往心里去,你这个二叔,实在不着调。” “您放心,我不会放在心里。” 阮宙又道:“只是这公司……有这些人闹着,往后你的路,注定不会太顺。长殊,你喊我一声伯伯,我便托大给你提个建议,你若是真没有把握,倒不如将公司卖了,到时候领着长浮出国,也足够下辈子衣食无忧了。”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 靳长殊在心底淡漠一笑,却并不觉得失望悲哀,他或许真是天生凉薄,无论亲近的人是喜欢他或是不喜欢他,对他好或者对他坏,他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阮宙想要公司,他不想给,两人只是利益冲突,可他还是领阮宙的情,为阮宙能来,替父母上这三炷香。 靳长殊只是道:“阮伯伯,您远道而来,我让人领您去休息吧。” 阮宙便知道,自己现在还劝不动他,也不多言,勉励他几句,到底带着人走了。 等人都走后,只留下了满地的白菊花瓣,被人踩了,零落成泥。 靳长殊望着屋外阴霾的天幕沉默了半晌,一转头正看到宋荔晚弯着腰,拾起一朵还未完全枯萎的花枝,有些心疼地轻轻鼓起两腮,将花瓣上的尘土给吹去。 她做这种事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花枝捧在面前,却是人比花娇,靳长殊想起她刚刚挺身而出的样子,问她:“你真的报了警?” 她吓一跳,把手中的花藏到身后,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吓唬他们的。” “你就不怕他们动手?” “怕啊……可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宋荔晚俏丽的眼睛眨了眨,弯起一个浅浅的漂亮弧度,“楚妈妈让我看着您,万一您受伤了,她会伤心的。” 一夜没有睡好,她眼底两痕黛色,鬓边烙着红痕,是刚刚睡觉时压出来的印子,可她站在那里,眉眼蕴着光芒,仿佛是无暇的珠玉,只在他一人面前绽放。 心底忽然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靳长殊没有说话,只淡淡地转开视线。 唇边,却露出了一抹笑意。 24 24 宋荔晚睁开眼睛, 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阿尔卑斯山脉上的皑皑白雪,山势起伏,若美人秀丽脊骨, 沉默地凝固成永不凋敝的玉像。 她睡得有些久了, 迷迷糊糊地蜷缩在那里, 盯着窗外的大雪,半天没有动静。旁边的靳长殊正倚在床头,膝上放着一台电脑,见她醒了,随手将电脑放到一旁, 将她抱入怀中。 “醒了?” “嗯……”她软绵绵地应了一声,“现在几点了?” “还早。”他抚弄着她垂落在膝头, 蜿蜒若幽深河流的长发,“还头疼吗?” 昨天晚上,宋荔晚实在受不了他的索求无度—— 靳长殊这个人, 平常看着是个衣冠禽兽,可是到了床上,实在是禽兽不如。 自从那晚,两人似乎确定了彼此的心意,他对着她,越发热情如火, 几乎将她当做了一块糖,无论何时,都想要细细品味一番。这样的甜蜜,多了也是苦忧参半,毕竟, 宋荔晚并没有他那远超常人的体力。 她只是个柔弱无害,楚楚可怜的女大学生啊!怎么能同上可高空跳伞,下可深海潜水的靳二爷相提并论? 期末考试结束,学生们又有了假期,靳长殊没带着她回京中,反倒搭乘私人飞机,来了瑞士。 一下飞机,她借口自己头疼,到了房中洗漱后立刻裹着被子躲到了床角,靳长殊一定是看出来了,可也没有拆穿她,两个人倒是难得的,盖着棉被纯聊天。 现在靳长殊又提起来,宋荔晚就有些心虚,在他怀中又拱了拱:“大概是昨天坐飞机坐了太久,睡一觉就好了。” 她只穿了一条奶油白色的真丝睡袍,衣料丝滑,可掌心抚过,同她的肌肤相比,却又显得粗糙冰冷得多了。 她睡觉时,不算太过老实,一夜辗转,吊带已经落到了肩膀下面,只露出雪白的肩头,肌肤似是羊脂白玉般莹润动人,再往下看,能看得到胸前一脯柔软起伏,软而温热地抵在他的手肘,倒是比窗外的雪山还要更引人注目。 视线落在她浑然不觉的脸上,靳长殊眼神暗了暗,嗓音低哑慵懒地笑了一声:“那今晚,是不是不用睡了?” 她立刻说:“那当然不是。人难道吃了一顿饭,第二天就不用再吃饭了吗?” 她总有一肚子的歪道理,可比起她的小心翼翼,靳长殊更爱她这样眉目灵动俏丽,飞扬快乐的神情。 他忍不住按住她的后颈,迫着她抬起头来,凑过去,在她唇上烙下一吻。 这吻原本一触即逝,可她的唇柔软甜美,是春日宴上第一筹,而她早已习惯了他的突然碰触,不必催促,已经下意识地张开嘴来,仿佛请君采撷。 浅尝辄止,已有了火星飞溅,一瞬间便可燎原。 吻被加深,深而缠绵,齿颊间,缠绕追逐。 宋荔晚先招架不住,手指握在他的衣袖,若垂死的蝴蝶,徒劳地扇动翅膀,他是独丨裁的暴君,禁锢她的每一寸空间,连空气都要抢夺一空。 在窒息的边缘,他终于放开了她,宋荔晚大口喘息,琥珀色的眼底满是迷蒙春雨,淡色的唇在他的品玩之中,也成了一颗鲜红的樱桃。 他的手,却并不止步于此,沿着雪山起伏的弧度,滑落入山脊另一侧的山谷之中,窗外是个明媚晴朗的潋滟天气,雪在这样的烈阳之下,也有了松动融化的趋势,湿润地迎接着春日的到来。 宋荔晚有些招架不住,想要躲避照耀在身上的烈日光辉,她向着一侧躲闪,却被靳长殊,轻而易举地拉了回来。 她的手臂纤细,冰肌玉骨,在澄澈如瀑的光线中,像是即将融化般脆弱而惑人,靳长殊在她的手腕内侧轻咬一口,她吃痛,带着点鼻音地哼了一声,声音娇甜,不像是抱怨,更像是一声有些不耐的催促。 连她自己,都不如靳长殊了解她的身体更多,只是听她这样的声响,便知道,她已经有了热意情动。 可他并不急躁,轻拢慢捻,如弹奏最艰难晦涩的曲谱,宋荔晚倒抽了一口气,虚弱无力地靠在那里,想要收拢风光灼灼,却又无力抵抗。 冰消雪润,春水盈盈,山脉起伏,急促若弦外第一缕音符,酒红色的丝绸铺叠揉皱,同雪山之上莹白如玉的峰峦相比,越发映衬得肌肤像是一捧泡沫般易碎。 靳长殊垂眸,仔细地聆听自己的乐曲之声,宋荔晚却在他这样欣赏的目光之中,觉得自己要被日光灼烧得发了疯。 她不由自主地依偎向他,面颊贴在他的颈上,能够听得到他血管之中,血液流淌的声响。 宋荔晚舔了舔唇角,原本就湿润的唇瓣,越发娇艳欲滴,她想要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觅什么,只能依附于他,等待着他能够熄灭雪上之上,由他亲自点燃的一把大火。 可他并不通情达理,似乎忽然无法读懂她的心事。稍显冰冷的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地替她整理衣襟,似是不小心地划过肌肤,便引得她一阵一阵地战栗瑟缩。 宋荔晚终于忍无可忍,拽住他的手,带一点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哀求同媚意,如泣般喊他说:“靳长殊,你不要……” “不要什么?”他故意皱起眉来,状似不解地问“荔晚,你是不是还在头疼,不然我喊个医生过来,替你诊治一下。” 她要的,才不是什么医生的诊治! 火焰沸腾地穿梭过雪原,大片积雪融化,摇摇欲坠着即将迎来雪崩,宋荔晚急得要哭,可他偏偏不肯做个好人,只当一个欲擒故纵的猎手,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她想要有骨气一点,可身体远比她要诚实得多,柔软的绸缎包裹住她,可是每一次细微的摩挲,都会引得冰凌轻颤,冰面之下,涌动着春水,亟不可待地意图破开冰层,泛滥整片原野。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的眼波撩人,莹润有光,妩媚生情地泛起涟漪,几乎一举一动,都美得令人发狂。 她在引丨诱他。 靳长殊唇角上挑起一个愉悦的弧度,明明凤眸之中,同样跳动一簇翡色火焰,焚身如渴,却又用惊人的自制力,忍耐住立刻将她吞入腹中的冲动,只是将这样煎熬的享受,拉得更长了一些。 “告诉我。”他的声线压低,性感撩人,如有实质般,挤入她的耳中,“你想要什么?” 雪白的齿噙在柔软的下唇,用力时,褪去血色,宋荔晚知道,他是要自己心甘情愿,可她偏偏不愿遂了他的心意。 她啜泣似的抽了口气,忽然愤愤不平地站起身,要往外走,酒红色的丝绸被拖曳到了地板上,拉出长而婉转的形状,她□□的足,似完美无瑕的一樽水晶盏,踏入丝绸时,也像沦陷入一片泛滥的玫瑰花田之中。 靳长殊伸臂,拉住了她:“去哪?” “你……你欺负人。”她泪眼朦胧,淡而妩媚的眼睛中是一片空濛雨色,泫然欲泣地推开他说,“我不要和你待在一起。” 靳长殊笑了起来:“怎么这样没耐心?” 可她不想要什么耐心,她只是想熄灭山火,引燃一场雪崩。靳长殊的手不轻不重地挂在她的腕上,只要她稍一用力就能挣脱,她站在那里,自己也知道,雪后的深谷有多期待着玫瑰破土,绽开明艳春光。 他的视线,若有似无,撩拨心头不可言说的隐晦痴迷,宋荔晚再也无力抵抗本能,仿佛一片被风卷着的落叶,终于顺从地落入了他的怀中。 “你想要我怎么做?” “是你,想要我怎么做。” 靳长殊远不如看起来从容镇静,若她能够触碰,一定要被他的炽热吓坏了,哪怕翡色的火焰已经烧得他有些难受,可他的语调仍旧冷淡从容,引着她,想自己想要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我的荔晚,我说过,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她单薄如玫瑰脉络的背脊,在他掌心下轻轻颤抖着,她是强弩之末,再也经不起一点的风浪。 满溢的大雪,压迫神经,他的身上,有接骨木同纸莎草的气息,同往日的清冷幽静不同,被体温蒸腾,几乎有些辛辣尖锐,侵占了她整个鼻端。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她柔软的手臂,揽住他的颈子,将他拉向自己。鼻尖抵着鼻尖,彼此的气息缠绕在一起,都拿出底牌,展示给对方,以证对待这把牌局的诚意。 “靳长殊……”她终于抬起眼睛,直视向他,“我要你。” 大雪淹没玫瑰,言辞划过心尖,蓄藏已久的爱意,一瞬间迸溅如同火山喷发。 窗外大雪依旧无声,却掩藏多少秘密,她的风情万种,只在朝夕之间绽放,引人一探潋滟风光。 他忽然抱起她来,宋荔晚背脊靠在冰冷的玻璃上,初时只觉得冷,可那冷中,又生出了火来,她余光望见沉默的群山,视线几乎被雪面反射的日光所灼痛,难以遏止地落下眼泪。 “看着我。”他亲吻她的眼睛,煽情至极,引着她将视线又落回他的身上,“如果不想雪盲的话,就不要在这种时候分心。” 大概是为了报复她的左顾右盼,原本就已融化的冰面下,忽然因为加重的震荡再次蒸腾。宋荔晚受不得这样的力气,从头至尾,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被风卷着,凌乱地随波逐流。 她发出断断续续的,比泣声更引人遐思的声响,拉得长了,又忽然挑高,仿佛一柄琴弦正被轮抹着的凤尾琵琶,声音撞碎了,连琴弦都颤抖着,要断裂在一波一波雪崩般的快意之中…… 再次醒来,已经是下午时分。 日光依旧明媚艳烈,宋荔晚侧眸,望见自己自指尖开始,凝雪欺霜的肌肤上斑斑驳驳,像是落了满身刚绽开伶仃艳色的海棠花瓣。 一如既往,靳长殊就是属狗的,恨不得从头到尾,把她像块骨头似的啃个仔细。 身上还带着酥麻的余韵,宋荔晚动了动手指,裹着丝绸被单懒洋洋地下了床,赤足走到窗边,随意地瞥了一眼窗外的雪景,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脸上有点发烫。 靳长殊这个人……真是……小肚鸡肠、锱铢必较。她昨晚借口头疼躲避他,他今日就一定折磨得她自己亲自开口主动送上门来。 可是一想到他刚刚的如火如荼,宋荔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明明自己忍得也那么难受,却还要故作矜持,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图些什么。 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却是靳长殊倚在门前,两指微曲,敲了敲房门:“待会儿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到了就知道。”他似笑非笑地扫过她的身上,床单太滑,她的肌肤更滑,这么几步路便经不住,无力承情地斜斜挂在她的胸前,似是须臾便要乍泄出曼妙春光,“你再不去换好衣服,咱们就出不了门了。” 他一语双关,宋荔晚顺着他的注视往下看去,几乎一瞬间,瓷白的面颊上便飞起两团红晕,手忙脚乱地将被单往上拽了拽,又附赠靳长殊一对好看的白眼。 “流氓。” 他很无辜:“我只是催你快去洗漱。你怎么又想歪了?” 宋荔晚一时百口莫辩,只能愤愤地进了浴室,等出来时,靳长殊已经恭候多时。来了这种地方,宋荔晚以为两人不是去滑雪,便是去登山,虽然身上有些酸痛,可既然靳长殊开了口,她便不想拂了他的兴致。 可他仍是一副寻常穿戴,并不是要出远门的模样,只是叮嘱宋荔晚:“起风了,外面有些冷,记得穿厚一些。” 宋荔晚便多加了一件大氅在外面,他又从一旁取来条玄色的貂皮的围领,替她系在颈中,他冰白的手指插丨在玄色貂皮之中,黑白分明,望上去几如冰雪雕琢而成。 系好后,他凝视宋荔晚一眼,似乎打量她是否穿着妥帖,这才牵着她的手,慢慢向外走去。 外面果然起了风,不算太大,卷着梢头的碎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这栋宅子宋荔晚还是第一回来,四周寂静无人,唯有他们彼此相互依存,园丁不知如何侍弄,这样的地方,居然花圃中还绽开着无数细小的花朵,簇拥在一起,便也成了盛大繁复的花景。 靳长殊领着她,从后门出去,往前走了不过一会儿,就已经停下了脚步,四面白雪皑皑,宋荔晚不敢多看,免得刺伤了眼睛,他便往旁边站了站,替她挡住头顶渐渐西沉的日光。 曾经哪里能够想象,他也是这样体贴入微的人,宋荔晚忍不住拿他同记忆中的靳先生比较,他忽然和她说:“喜欢这里吗?” 高悬的明日已经落了下去,缓慢而固执地,向着地平线的另一端沉没,蔚蓝色的天空,被涂抹成了玫瑰红的颜色,连白雪也生出了瑟瑟的霞光。 这是很美很美的一处地方,远离了人间,更似仙境。 宋荔晚口鼻之中呵出白色的雾气,哪怕冷得要命,仍望着远方的霞光争流,情不自禁说:“喜欢,这里很美。” “我第一次来这里,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他微微一笑,“我已经立下遗嘱,等我们去世后,会被安葬在这里。” 宋荔晚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这里,会是我们长眠的地方。”他像是猜到了她的反应,唇角翘得更高,“只有你和我,不会再有别人。” 他的语调温柔,像是在说着什么动听的情话。论及生死,总要人有些毛骨悚然,可这样不祥的语意之中,却又透出了无法言说的动人瑰丽。 宋荔晚回眸望向了他,霞光之中,他锋利而雍容的眉眼间,蕴着一层端丽的光晕,仍旧是英俊的,却不再那样高不可攀。 他就站在她的身边,宋荔晚第一次这样确定,他正在自己唾手可得之处,而她,也已经被放入了他未来无数时光的规划之中。 从生至死,他都想要有她的陪伴。 眼睛微微有些发烫,宋荔晚说不清究竟是雪光太灼人,还是被他的话语感动想要掉眼泪,只能稍显狼狈地用力吸了口气,才轻声问他说:“你们靳家人,不是有一片墓园吗?” 靳家也是十几代传承下来的老牌世家,这样的家族,往往有一片独属的墓园,宋荔晚这些年,每年都会陪同靳长殊一道,去替靳家夫妇和靳长殊的大哥扫墓,每次她都会看到那些墓碑前空着的位置—— 那是替靳长殊和靳长浮准备的死后长眠的归宿。 靳长殊沉默了一会儿,握住她的手淡淡道:“那里太拥挤了,不缺我一个人。” 宋荔晚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奇怪,可他收紧手指,握得她有些发疼,她吃痛,抬眸看向了他,却看到他掌心之中,托着一枚首饰盒,黑色的天鹅绒盒内,一枚粉色火油钻的戒指,只需一点亮光,便已光芒璀璨,夺目至极。 “荔晚。”他的眼底绿意浓浓,翠□□滴,凝视着她,声音低沉温柔,优雅动人,“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风声伴着雪声,白昼已经走到了尾声,日夜交替的罅隙中,宋荔晚知道,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幕,在无人的角落,在世界的尽头,他就站在自己面前。 天色已经暗下去,可夕阳最后的余晖却如同正在燃烧,那赤红的颜色映在他的面上,要他的每一寸轮廓,都刻骨铭心。 无数的雪花翻涌,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她忽然泛起了恍惚,几乎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实地存在于这一刻。 她骗过自己无数次,午夜梦回,都要告诫自己,不要心动,不要爱上他。 可心动并不依赖于自制力,更像是一种罕见的意外,或许从她第一眼看到他,瀑布般涌落的紫藤花架下,他站在那里,眉目冷淡,睥睨而英俊,她就已经无法忘记。 他握住她的手,又重复了一遍:“宋荔晚,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生同衾,死同穴,宋荔晚知道,自己一定是掉了眼泪,可她顾不上擦,只是用尽全力似地点了点头,他就笑了起来,原本风流佻拓的凤眸,被满满的温柔所覆盖。 指环有些冷了,被他轻轻地推入她的无名指间,她忍不住瑟缩,可他握住她的手,不容许她再一次的逃离。 原来幸福总是突如其来,她被巨大的快乐淹没,才明白这些年自己所忍耐的,从来都是自己已经无法遏制的真心。 或许她会死在这一刻,可哪怕是死,至少,她拥有了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宋荔晚投入靳长殊的怀抱中,闭上眼睛,任由眼泪划过脸颊。 - 夜晚,壁炉中的火光烧得正旺,宋荔晚忽然从一场大梦中惊醒。 身旁的靳长殊仍在沉沉睡着,橙红色的火光,在他的面颊上勾勒出温暖的线条,他冷厉的眉目,在这一刻放松下去,难得的,显出同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轻松安定。 宋荔晚几乎沉迷地凝视着他,许久,才忽然回过神来,看向自己的手机。 手机的屏幕亮着,上面显示有一条未读的短信,刚刚,她就是被这样一点声音吵醒。 旁边的靳长殊忽然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她,含糊地问她:“怎么醒了?” 她随口回答说:“去上个厕所。” 他这才放开了她,宋荔晚怕吵到他,拿着手机走到客厅。 落地窗外,月色落了进来,浅浅一层,像是一片鱼肚白的霜。她站在那里,随手打开手机,扫了一眼屏幕,忽然顿在那里。 屏幕之上,是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发信人未知,可宋荔晚却知道,那是谁发来的。 “小心你的枕边人。” 手指间的戒指,仍闪动着动人的光芒,却又沉重如情人睫间的一颗泪。宋荔晚下意识蜷缩起手指,脸色复杂微妙。 许久,同样打下了简单的几个字。 “管好你自己。” 25 25 靳长殊送的那枚戒指, 主钻是一颗粉红火油钻,水滴形状,二十六点五克拉,被周围碎钻簇拥着, 一点亮光, 便星火熠熠。 这样的戒指, 如今传世并不多,大多收藏在名家手里,靳长殊这一枚,也是取自靳夫人当年的妆奁之中,为每一任的“靳夫人”所准备。 戒指完美无缺, 只是一点,太沉, 沉得宋荔晚戴上再取下来,都觉得手指头被坠得生疼。靳长殊笑她说:“别的女人都爱珠宝首饰,只有你, 这样娇气,居然还嫌沉。” 宋荔晚知道,自己是有点挑剔了,连忙撒娇说:“还不都是靳先生对我好,才把我养的这样娇气。” “这会儿知道我对你好了?”靳长殊嗤笑一声,指尖摸索着她嫩如青葱的指节, 将另一枚戒指推入她的指间,“这枚,总不嫌沉了吧?” 这是枚素面的铂金戒指,通体无花纹,唯有内侧, 刻着靳长殊同宋荔晚的英文名缩写,她的手指太过纤细,一般的戒指尺寸总是不合适,这一枚偏偏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该归她所有。 宋荔晚仔细端详,忽然问他:“这是哪来的?” “自己锻造的。”靳长殊道,“比不上那些名家细造,有些粗糙了。” “自己?”宋荔晚美目流转,眼底波光明灭,忽然嫣然一笑,“这倒是全天下独一份,出自二爷的手,哪里是别的那些东西能比得过的?” 她一笑生春,仿若明珠,整张面容都霎时间珠玉生辉,靳长殊轻笑一声,低下头亲吻她的唇:“让我看看,今天的嘴怎么比蜜还甜。” 两个人歪歪扭扭地腻在一起,半天,亲得头发也乱了,衣服也敞开了,宋荔晚气喘吁吁地推开他:“不行,我晚上还有正经事。现在弄了,一天的时间都白耗进去了。” 靳长殊还意犹未尽,下颌压在她的肩上,炽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耳后,弄得她浑身也燥了起来:“什么正经事,我还不如那些事吗?” “哎呀,你这个人。”宋荔晚推不开他作乱的手,整个人软绵绵的倚在那里,忍不住嗔怪道,“我和别人约好了,一起去看展,总不能食言吧?” “和楚小姐?” “是啊。”宋荔晚轻轻一笑,“我总共,也就她这么一个朋友了。” 靳长殊总算放开了她,又取出另一枚戒指托在掌心里,一式的素戒,尺寸更大,是枚男戒。 “替我戴上。” 宋荔晚拿起戒指,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将戒指推入他的无名指关节后,他忽而反手握住她的指尖,在上面吻了吻。 “我这几天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要是无聊,可以把楚小姐请来家里陪着你。” 他之前离开,从没有特意告诉过她,宋荔晚心中一动,忍不住依偎进他的怀中:“要去很久吗?” “不会太久,只是有些棘手。”他的声音懒倦,带着尚未饕足的一点尾韵,“舍不得我?” 宋荔晚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明明之前他一走就是很久,她也从来没有这样恋恋不舍过,可他做的都是正经事,她又有什么理由阻止? 他又说:“要是舍不得,我就带你一起去。” “我才不去。”她直起身子,在他唇上咬了一口,靳长殊吃痛,嘶了一声,宋荔晚这才弯起眼睛,笑得小狐狸似的狡黠动人,“难不成离了你,我还活不下去了?” 靳长殊抚了抚刚刚被她咬过的地方,伸臂环抱住她说:“是我离不开你。” 两只手十指交扣,指节处的对戒抵在一起,泛起些微甜蜜的痛意,宋荔晚望着他深情的眼睛,心中亦是柔情万种,靠在他的胸前,很轻很轻地说:“你要早点回来。” 她不常说这样的话,头顶传来笑声,宋荔晚只觉得自己脸都红透了。可喜欢一个人,原本就该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他,自己藏着掖着,又有什么意思? 两个人明明在一起四五年了,现在却如同热恋一般,等晚上分开后,宋荔晚心中还有点怅然若失,和楚卉安见面时,才勉强打起精神:“卉安。” 楚卉安看到她,也迎了上来:“荔晚,难得见你约我来看高定展,我还以为,你只对旗袍感兴趣。” 宋荔晚往日常穿旗袍,并不是她自己喜欢,只是嬷嬷当年送她一条,她穿习惯了,也是为了缅怀嬷嬷,更是因为……靳长殊格外喜欢她穿旗袍,特意雇了经年的老裁缝专职为她量体裁衣,无论再华丽名贵的布料,他也都能替她寻来。 他精心地娇养她,按照自己的心意,像是修剪一枝名贵的花卉般,将她妆扮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宋荔晚微微垂眸,心底一瞬间,涌起了一阵风,吹过心湖泛起涟漪,却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又何必再去做无谓的烦恼。靳长殊既然喜欢她这个模样,她又何必非和他争个高低?况且她自己,也未必是不喜欢旗袍的。 今日她穿了一条梨花白的绸面旗袍,袍角上以银线细细地绣了一枝永怀素兰花,兰花高洁,孤傲清冷,蜿蜒至她纤细的腰肢,将腰身向内掐出一个个浅而微妙的弧度,越发引人遐思。 这样素的颜色,旁人穿来总显得寡淡,可落在她的身上,哪怕她不施粉黛,可眉如远山,眼似琥珀,清艳之色慑人夺魄。 两人坐在展台最前,这样的位置,向来非名门望族、达官显贵不可得,同她们并排的,不是当红巨星,便是世家名流,两人算是生面孔,却坐在了最好的位置,难免引人侧目。 不多时,便有人认出了楚卉安——楚家在靳长殊口中,只是三流,可在新港,却也是数一数二的,楚卉安虽然只是幼女,可能拿到这样的位置,不得不说很有本事。 至于旁边的宋荔晚,美则美矣,却没多少人认识。 名流场的人都生了一双利眼,走秀还未开始,立刻便有人上前搭讪。楚卉安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她往日都是跟在母亲身边,自己出来,从来只能坐到后排,这次,若不是乘了宋荔晚的东风,哪有这种待遇? 可宋荔晚被靳长殊护得密不透风,自己也没有出风头的意思,楚卉安和她对视一眼,看她对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便懂了她的意思—— 是她,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楚卉安大义凛然地,将凑过来的人都拉到了自己身边,宋荔晚那里就空了出来,等楚卉安好不容易抽出空去找她时,却见宋荔晚的位置上,早已空空如也。 - 冬日尚未结束,花厅之中,却摆满了蝴蝶兰,一朵朵开得正盛,灼灼争艳,流苏似的自头顶垂落。 宋荔晚进来时,看到花影中站着个人,瘦削高挑的身形,正垂眸温柔地凝视着面前的一朵兰花。 虽然是在室外,可这里暖风温度开得极高,拂在面上,仿若春风,他面容秀丽,眉眼含笑,一望便知,是个极好相处温柔优雅的人。 听到声响,他转过头时,唇边还嗪着一缕尚未散去的笑意,令人望见他的笑容,便越发如沐春风。 四目相对,宋荔晚却只在心底淡淡地想,他原本是这样的高,在靳长殊身边,却总是弯着腰,显出弱不经风的少年模样。 “你来了。”靳长浮对着宋荔晚含笑道,“还以为你不会再来见我了。” “三少有邀,我又怎么会拒绝。”宋荔晚神情冷淡,并不因他话语中的深情意味而有所动容,“不知三少有何指教。” “宋小姐,”靳长浮叹了口气,“你和之前,可是一点都不相同了。看来,你和哥哥之间的矛盾,已经解决了?” 之前,宋荔晚只想着离开靳长殊,同靳长浮之间说是联手,其实是各取所需。可如今,她同靳长殊之间,并不需要外人来插手。 宋荔晚没有自己过河拆桥的半分自觉,只是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道:“没想到三少消息也很灵通。之前你不是一直担心,会被靳长殊发现我们的联系?怎么现在,反倒不怕了。” 她语调隐含挑衅,靳长浮却并不生气,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怕又能如何呢?便是我们再加遮掩,他也是洞若观火,我们能够做成的事,不是因为我们手段一流瞒过了他,只是他……默许了我们的一举一动。” 宋荔晚心头一震,却有一种意料之中尘埃落定的感觉。 是啊,想要瞒过靳长殊,实在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可他对待身边的人,却又总有一种宽容,哪怕他们做的事情,有损于他本身,可他却毫不在意。 因为他卓绝的实力,能够应对任何的风浪,又如何会去畏惧,旁人的行为? 这一刻,宋荔晚同靳长浮之间,竟难得的,有了同样的心有戚戚。有着靳长殊这样恐怖的对手,对于任何人来说,皆是一种不幸。 可也只有这么一瞬间,下一刻,宋荔晚便转开视线:“三少,我其实有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你们兄弟二人感情一向极好,又一同走过了不少风雨,当初,你也是一门心思依靠仰慕着他。难道就只是为了钱财吗?” “难道宋小姐不觉得,钱财已经足够重要了吗?” 宋荔晚只是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拂过一朵兰花:“三少这样说,是小看了我了。” 他这样的借口,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五年前就已经待在靳家的宋荔晚,她是亲眼目睹,葬礼之上,两兄弟是如何相亲相爱,长兄如父,那时靳长浮,真正是把靳长殊当做了生命之中唯一可以依靠的浮木。 可如今不过几年光景,却已经时移世易。 靳长浮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道:“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宋小姐,你这样问我,那我也要问你一句,真的能够昧着良心,同哥哥在一起,竟是什么都不顾了吗?” 宋荔晚皱起眉来:“三少这话,我却不明白了。我和靳先生的相识,虽然称不上正大光明,却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哪里就算得上昧着良心?” “是吗?原来你还不知道啊——”靳长殊笑了起来,眼睛唇角都弯起一个愉快的弧度,似是宋荔晚说出的话,令他感到由衷的开心,“你是孤儿院中长大,那位宋嬷嬷亲手养育你们,我冒昧说一句,她是你们的母亲,并不为过吧?” 他说得声音轻柔,可宋荔晚仍察觉到他话中的恶意,斜斜觑了他一眼:“三少不妨有话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宋小姐,你不能和二哥在一起,因为……”靳长浮语调温柔平淡地说,“是我们靳家,害死了宋嬷嬷。” 手指猛地收紧,掌心中的蝴蝶兰花瓣如绉纱般柔软,却在此刻皱成了一团,宋荔晚心底,一瞬间翻涌起无边巨浪。 她勉强维持住冷静,可到底语调中透出了几分厉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二十多年前,宋嬷嬷来到了京中,从荣宝振手中以一个极低廉的价格租赁下了土地,修建了圣爱孤儿院。那时那片地方算是郊区,山高路远,并不值多少钱,荣宝振目光短浅,签的合约,几乎是把地送给了宋嬷嬷。可后来,京中发展突飞猛进,那里,也成了新的一片蓝海,周遭地价,不知翻了几倍。 “六年前,靳家看上了那片地皮,却苦于宋嬷嬷同荣宝振签署的合约,无法强令圣爱孤儿院搬迁。所以,我的父亲联合了荣宝振一起,向宋嬷嬷施压,可他们不知道,宋嬷嬷那时已经被诊断出了重病,原本就命不久矣了。 “后来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你的宋嬷嬷被逼死。靳家顾及脸面,并没有立刻出手,甚至暗示荣宝振,将你送来靳家抚养,打算等到你成年之后,有能力养育弟弟妹妹,再把那片地皮收回来。可没想到……我的父母,却也在第二年出了车祸去世,这件事便就此搁浅。” 他声音不似靳长殊般低沉,反倒有种舞台剧版的浮夸轻快,像是说着一件合家欢的大团圆故事般,将数年前的真相娓娓道来。 说到最后,他低低地喟叹一声,似是也为世事的无常而叹惋:“你瞧,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我父亲并没有经商才能,靳家看着花团锦簇,其实已经左支右绌。父亲为了重振家风,只好将主意打到了那块地皮上,却不小心害死了宋嬷嬷。 “可他又怎么想到,在他去世后,二哥反倒这样的有手腕,领着靳家扶摇直上,若他泉下有知,不知是欣喜,还是该悲哀。” “宋小姐,我知道你和二哥情比金坚,我也知道你最是个温柔孝顺的好人。宋嬷嬷为你们奉献了一辈子,甚至连唯一的姓氏,都送给了你们。我倒是想知道,这样的杀母之仇,你真能毫无罅隙地,和二哥在一起吗?” 他一字一句,若针扎雷击般,用力地落在宋荔晚心上。 宋荔晚下意识后退一步,撞在满墙的繁花如锦之上,却又如陷入一团柔软狰狞的雾气之中,缠绕着她,令她连呼吸都有些凝滞。 “你有什么证据吗?” 靳长浮微微一笑,递给她一张名片:“这是荣宝振的律师,联系他,你随时可以去狱中,亲自问一问荣宝振,当初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名片不过薄薄一张,印着电话姓名,可接到手中,却仿若千钧之重。宋荔晚慢慢地一寸寸收紧手指,面上仍旧维持平静神情:“我知道了,多谢三少指点。” 靳长浮半边眉毛扬起,故意露出个惊讶的神情:“哦?看来,宋小姐还是不肯离开我二哥啊。” “是非曲折,我会问清楚了再下决断。”宋荔晚将名片放入手包中,眉眼却都冷淡下去,一瞬间,清冷艳色化作灼灼霜雪,勾魂摄魄,冷似刀锋,“三少为了挑拨我和靳先生,连自己的父母都要拿来置喙,更是不惜冠上‘杀人凶手’的头衔。你这样剑走偏锋,说出的话,我实在是要打个折听。” 闻言,一直挂在靳长浮脸上,面具似的愉快神色颤了颤,到底露出一线阴沉脸色:“宋小姐同我二哥之间,看来是情真意切。我瞧宋小姐手上戴着戒指,难道说,二哥已经向你求婚了?” 宋荔晚没想到他眼神这么好,敷衍说:“这同你没有关系。” “是和我无关。” 靳长浮忽然笑了起来,一口雪白牙齿,在薄薄的唇间,却如毒蛇利齿,不祥而恶毒。 “可是宋小姐,我二哥,原本就有婚约的啊。” - 宋荔晚从花厅出来时,里面的大秀已经走到了尾声。 尾声亦是高丨潮之处,音乐声几乎震耳欲聋,连带着舞台光效伶仃地透了出来,落在她的面上,显出油画般光怪陆离的色彩。 她站在那里,沉默地凝视着已经黑透了的天空,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宋荔晚半晌,才缓缓接听起来:“喂?” 电话那头,是楚卉安,语调轻快地问她说:“荔晚,你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宋荔晚只是觉得疲倦,轻轻回答她说:“突然想起有点事,得先走了。” 隔着电话,楚卉安不疑有他,只是有些遗憾:“待会有闭幕酒会,还想着能和你多玩一会儿呢。” 宋荔晚无声地露出个笑容,却在旁边的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不知是灯光还是什么,她只看到自己的脸色苍白,褪尽血色,站在那里,似是一柄美人灯笼,一阵风吹来,便要熄灭了。 身上还缠绕着花厅里沾上的蝴蝶兰的香气,缭绕在袖间,仿佛欲语还休,宋荔晚忽然又想到刚刚靳长浮说的话。 “靳家之前遭了大难,还好有人出手相助,这才逃过一劫。只是大恩似海,实在无以为报,我父亲便做主,同那户人家定下了娃娃亲。说起来,我二哥也很可怜,这样的英俊绝伦,这样的遮天手段,偏偏要娶一个久病缠身从没见过面的女人。 “可再想想,宋小姐,你却比我二哥还要可怜。他这么突然地同你求婚,不过是将你拉入水火之中,那户人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敷衍摆布过去的,我二哥想要悔婚,不知要费多少手段,但他现在若是已经和你结婚了,那边就算再气再怒,又能如何?不过是要把火气,都撒在你身上了。” 初春的风仍是冷的,透过窗缝,一路钻进了骨子里。檐下响起细碎的声音,原来是又在下雨了,旷野之上的雨,也是辛辣而清冽的味道,湿漉漉地黏在了肌肤上,让人避无可避。 宋荔晚来时坐的车,是靳长殊特意为他派了司机,免得她开车不熟练,出什么事。 可现在,宋荔晚却不想见到任何和靳长殊有关的人和事。 不是说,她已经完全相信了靳长浮说的话,只是…… 她不是什么圣人,靳长浮也足够聪明,说的往事或许不是全部的真相,却也足够精准地挑拨起人心底最深的怀疑。 她只是需要……冷静一下。 宋荔晚拿出手机,同楚卉安发了消息,那边很快地回了过来,宋荔晚找到楚卉安开来的车,一辆漂亮的红色兰博基尼超跑,楚卉安已经远程替她解锁,她拉开车门,沉默地坐上驾驶,将踩在脚上的高跟鞋给甩到了一边。 油门轰鸣,价逾百万的跑车,起步只要零点二秒,几乎一个瞬间,便已经飞驰出去。 雨早就下了起来,山路被淋得湿透,车灯的两条光柱,映出细碎的雨幕,宋荔晚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曲折的山道,明明知道自己应该减速,而不是在这样危险的地方飙车,却仍旧将油门踩到了最底下。 失重般的感觉,令人肾上腺素猛地飙升,转弯处,宋荔晚猛地拨动方向盘,整个人被安全带勒住,重重地按在座位上。下个路口,宋荔晚终于用力踩下刹车,车子在泥泞的地面上,向前狠狠擦出火花,滑出去数米,方才停下。 掌心里全是汗,宋荔晚怔怔地坐在位置上,许久,呼出一口气来。 她失态了。 哪怕不想承认,可靳长浮说的那些话,到底扰乱了她的心,要她在未曾确认时,便这样肆意地发泄。 她的命很贱,可她还有弟弟妹妹,就算靳长浮说的都是真的,难道她就要为了一个男人赔上自己的性命? 实在是,太蠢了。 宋荔晚生出后怕,雨夜中,握在方向盘上的指尖也无法克制地轻轻颤抖。 她这样的状态,实在是不适合再开车了。 宋荔晚正打算给司机打个电话,要司机来接自己,眼前却忽然笼罩上了一层亮光,却是远处驶来的一辆车,开着远光灯,照了过来。 宋荔晚皱起眉来,向这一边侧过脸去,想要避开这样令人睁不开眼的光亮,可下一刻,却猛地转动方向盘—— 那辆车,竟是毫不躲避地,向着她,直直地撞了过来。 26 26 医院中, 到处都是白的,护士和医生都步履匆匆,都恨不得肋生双翼。 头顶的电灯棒,发出惨白的光来, 这样的光下, 任何人的脸色都不会太过好看, 最难看的却一定要属站在病房前的男人:“……先生临走前,交待我一定看好宋小姐,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让我怎么交代?!” 站他对面的人,身高九尺, 身形宽阔,只是站在那里, 就充满了力量感,此刻,却在男人面前低着头, 艰难地解释说:“宋小姐没有喊司机,又是从后门出来的,我们发现的时候,她已经飙车出去了,我们的车不如她好,实在是没有追上……” “混账!”男人暴怒道, “这种屁话,你敢不敢拿去先生面前讲?!” 当然是不敢的,董东之前一直当兵,退伍后就被靳家雇佣当保镖,要求只有两个, 一个是保证目标安全,另一个就是别让目标发现他的存在。 之前他一直做得不错,可这一次,却让目标出了车祸,现在还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董东看着面前暴跳如雷的赵秘书,试探着问:“先生知道了吗?” 赵秘书脸上的怒气,却忽然一顿,半晌,神情有些复杂道:“……先生事忙,还没联系上。” 赵秘书原本跟在靳长殊身边,这次却专门被靳长殊留下,就是生怕宋荔晚出一点事。赵秘书也打听清楚了,自己的前辈,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位小祖宗,才被发配去了大草原当猩猩,所以他也是打起一百万分的小心,生怕小祖宗有一点闪失。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赵秘书知道,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深吸口气,问董东:“肇事人抓到了吗?” 董东沉默一会儿:“还没。” “还没?!”赵秘书简直要发疯,“这么简简单单的肇事逃逸,你们都找不到人,花这么高的薪水养活着你们,你们难道是吃干饭的?” “您先别生气。”董东压低声音,“我瞧他们是有备而来,就是针对宋小姐。赵秘书,你说宋小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啊?” 老板的家事,赵秘书哪里敢随意猜测,刚想说点什么,里面的护士忽然推门起来:“宋小姐醒了。” 赵秘书顾不上同董东说话,立刻冲进了病房中。 病床上,宋荔晚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白色的天花板,听到声音,她向着门口看去,来人却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 视线扫过赵秘书那惊喜的面孔,宋荔晚有些疲倦地合上眼睛,问赵秘书说:“我昏迷了多久?” “不到二十四个小时。”赵秘书连忙道,“还好您及时地打了方向盘,避开了车头,所以没什么大碍,只需要好好休养就好。” 宋荔晚应了一声,情绪还浸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雪亮的车灯照得人看不清前路,她尽力拨动方向盘,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还好没有死,还能睁开眼睛。 浑身上下都是疼的,反倒分不出,究竟是哪里最疼,宋荔晚沉默一会儿,又问赵秘书:“靳长殊人呢?” 赵秘书有些迟疑,看了董东一眼,董东立刻懂事地到门前守着。找秘书这才开口说:“先生……已经一天没联系上了。” 靳长殊走到哪里,身边都有至少一支保镖队在暗中保护他,他随扈众多,排场也大,无论如何,也不该联络不上。 宋荔晚皱起眉来,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赵秘书被她吓坏了,连忙上前拦住她:“医生说,您有轻微脑震荡,千万不能乱动。” 他说迟了,宋荔晚这么稍稍一点动作,就差点吐出来,她虚弱地躺了回去,闭着眼睛,将这股难受劲儿忍了回去。 半晌,才伸出手来:“把手机给我。” 赵秘书劝她:“您好好休息,等联络上先生,我一定第一时间通传给您……” 话音未落,一旁桌上,宋荔晚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赵秘书只好替宋荔晚取来,看到来电人姓名,神情一时有些古怪—— 他遍寻不着的老板,居然主动给宋荔晚打电话了! 同人不同命,赵秘书在心里默默地控诉靳长殊区别对待,却还是老老实实充当起了人肉手机支架,替宋荔晚举着手机。 视频通话接通,靳长殊那头,天色阴沉,窗外高大的树木被风吹得向下弯折,浓云压城,暴风云正在酝酿之中。靳长殊坐在那里,穿着件白色的衬衣,领口处的铂金领扣解开三粒,露出修长的颈。 灯光昏暗,他本就苍白清癯的面孔上,被照耀出有些疲倦的影子,以手支额,神色晦暗,似是心情不佳。 看到她时,他眼底亮起一点光来,却又皱起眉来,有些无奈道:“我怎么一不在你身边,你就总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谁知道有这样的飞来横祸?”宋荔晚觉得他不讲道理,语气不佳道,“又或者我是代人受过。” 撞她的那辆车,明摆着是冲她来的,那副架势,像是一定要置她于死地。她这样跟在靳长殊身边的金丝雀,又哪里来的仇家? 除非…… 是真的把对着靳长殊的火气,撒在了她的身上。 宋荔晚视线划过他身后阴霾的天空,还有他雪白衬衫一角,无意间沾上的发暗的赤红印子,状似无意问他说:“你现在在哪?” “有些事要处理。”靳长殊不知想到什么,眉心痕迹更深,深刻已至锋利的五官线条,在这一刻,重叠出了令人心惊的冷戾之色,“乖乖等我回来。不管是飞来横祸,还是代人受过,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视频挂断,宋荔晚躺在那里,每天没有做声。 赵秘书以为她是累了,体贴地刚要走开,却听到她忽然喊住他说:“赵秘书。” 赵秘书连忙回身:“宋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先生他,这是去了哪?” 若是别人来问,赵秘书是绝对不敢泄露老板的行踪,可是宋荔晚却有不同,这是老板捧在手掌心里的人物,连老板自己,都要亲自给她一个交代,他又哪里敢有所隐瞒? 赵秘书轻声道:“先生现在应当是在蒲来。” 蒲来? 宋荔晚知道,最近靳长殊都在料理阮家的那群人,当初靳氏夫妇去世,阮宙虽然前来吊唁,却也是打着趁火打劫的心思。靳长殊这个人睚眦必报,忍了这么久,到底还是对阮家下手了。 怪不得刚刚他的脸色那样阴沉,衬衫上沾着的……是血迹? 他受伤了吗? 宋荔晚又疲惫起来,缓缓合上眼睛,心里却又惦记着,不知道靳长殊是不是受了伤。 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待得第二天醒来时,仍是满身的倦怠。 枕边的手机没电自动关机,宋荔晚慢慢地起身下床,插上电后,坐在床边发呆。 若是之前,她受了伤,靳长殊一定会赶回来的吧。 很难描述她睁开眼时,向着四下看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他的心情。这些年,她总觉得他对她不好,可原来,他已经将她宠得,连这么一点小小的风浪都承受不起了。 手机终于开机,屏幕亮起,提示有未读消息。 发信人,又是未知。 宋荔晚皱起眉来,忽然有些不想点开,冰雕雪琢的指尖悬在上方,片刻,才缓缓地落下点开。 这次靳长浮发来的是一张照片,点开后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玫瑰花圃,玫瑰盛放,秾酣至醉生梦死,仿佛连地平线接壤处的天空,都被染上了如梦似幻的颜色。 花海前,站着两个人,男人身形高挑,侧脸线条锋芒毕露,英俊而矜贵,正是靳长殊。 在他对面的女人坐在轮椅上,只露出一个背影,长发如同泉水般自肩头蜿蜒而下,不必回首,已然风情万种。 照片拍得极好,正好抓拍到靳长殊微微垂眸,看向女人,唇原本是薄情寡义的薄,却偏偏扬起一抹骄矜弧度。 大概是玫瑰作祟,又或者是晚风撩人,这一幕看起来,微妙而暧昧,似是浪漫电影中,最情深意浓的一幕。 宋荔晚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照片,须臾,又将屏幕向下翻,露出之下的一行字来。 “这就是我未来的二嫂,出身名门,虽然身体不好,长得也不如宋小姐倾城绝色,可她只赢过你一点。” “她的出身,实在很好。” 是啊,无论是谁,和她比起来,出身都要好了许多。 毕竟她这样一个孤儿院中长大的孤女,天生就矮了旁人一头,更何况是这样被父兄宠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天之骄女? 额头隐隐作痛,不知道究竟是车祸后遗症,亦或是她那一点并无意义的自尊心在提醒着她,靳长浮并非空穴来风,或许这一局,她早已输在了起跑线上。 - 宋荔晚在医院住了一周,医生再三诊断她并无大碍后,赵秘书总算松了口气。 这一回他再也不敢放小祖宗一个人乱跑,特意守在医院,等着接宋荔晚出院。 一场病后,宋荔晚原本就冰肌玉骨,如今肌肤越发如同薄薄的云翳,几乎白得透出光来,外面出了太阳,她走在日光中,微微蹙起眉来,却若一朵临水照影的花,柔弱到了极点,生出了令人怜爱的忧伤沉郁。 赵秘书连忙要替她撑伞,宋荔晚却说:“不必了。赵秘书,我有个地方要去,不知能不能送我一程。” “您不回去吗?”赵秘书有些为难,“先生早就吩咐了,要您在家好好休养,再过两日,他就能回来了。” 宋荔晚住院这些时候,靳长殊一直没有回来,电话很难接通,他似乎最近太忙,又或者,只是不想应对她。 她在医院耐心地等,等到现在,却也不愿再虚掷光阴了。 闻言她只淡淡道:“那就不劳烦你们。” 话毕,竟是转身就要向着大门走去。 赵秘书魂都要被她吓飞了,连忙拦住她道:“宋小姐留步,小姐,您先上车,我们这就送您去。” 宋荔晚轻轻浅浅看他一眼,澄澈日光下,瞳仁似是两颗月光洗过的琥珀,看人时,将人望进了眼底,却又自骨中透出凉意,如神女临境,令人心生爱意,却又不敢亵渎。 “我自己去就好,赵秘书留步。” 赵秘书却把着车门,不敢放手:“小姐起码告诉我,这是要去哪里。”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宋荔晚原本面色清冷,忽然展颜一笑,淡色唇角挑起凉薄弧度,令赵秘书下意识便想起了靳长殊的模样。 都说夫妻相,夫妻相,原来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确实会越长越像。 赵秘书一时出神,听到宋荔晚说。 “只是去,见个故人。” - 青溪监狱坐落于京郊的一处山中,这里关的都是经济犯,环境算不上多恶劣,但也人迹罕至,满目皆是松柏苍劲绿意。 董东站在车边,手痒有些想抽烟,又怕身上沾到了味道,只好忍住。 宋荔晚刚刚不准赵秘书一起跟着,赵秘书没办法,只好让他亲自开车,耳提面命,一定要保护好这位小姑奶奶,可董东没想到,宋荔晚的故人居然在监狱里。监狱管理严苛,只准一个人进去探视,他就只好等在外面。 这位祖宗真是能折腾,伤得刚好,就跑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可要说,这位长得也是真漂亮,哪怕大病初愈,虽然憔悴,却半分褪色都没有,反倒更像是…… 像什么董东还没想出来,就见监狱侧边的小门开了,宋荔晚正从里面走了出来。 董东连忙上前,替她将车门打开:“宋小姐。” 她没有应,只沉默地坐上了车,董东有眼色,也闭了嘴,只是悄悄从后视镜中打量宋荔晚。 窗外是满目的青山,折射在玻璃上,映照出翡翠色的影来,她坐在后排,面颊柔美雪白,桃花般潋滟生情的眸中,却泛着红,似是刚刚哭过。 董东终于想出了合适的比喻,觉得她像是一樽玉瓶,漂亮又昂贵,只是易碎,并不是一般人家能够供奉得起。 也只有先生那样高不可攀的人物,才尊养得起这样娇滴滴的大美人儿。 董东问宋荔晚:“宋小姐,我们是直接回去吗?” 半晌,却没有等到宋荔晚的回答,董东不敢催她,偷偷打量她,却见她垂着头,正凝视着掌心中的一封信纸。 这封信是刚刚,荣宝振的律师交给她的。 宋荔晚凝视着已经泛黄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工整规矩,却带着一点小孩子似的幼稚笔触。她想起小时候,嬷嬷把着他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写字,她学得快,很快就写得有模有样。 嬷嬷笑得眼睛弯起来,夸奖她说:“我们荔晚真是聪明,再过些时候,就要比嬷嬷写的还好咯。” 嬷嬷其实是个腹有诗书的人,却因为右手有些残疾,写出来的字只能算是不过不失。 指尖轻轻抚过单薄的纸张,似乎还能从这上面,感受到嬷嬷掌心的温度,透过了岁月,再一起握住了她的手。 明明在监狱中已经看过了几遍,可宋荔晚仍不由自主地,又将视线落在了上面。 【荣先生: 您好。 请原谅我冒昧地写了这样一封信给您,也烦请您替我向靳先生问好。上次会面之后,我回来仔细地斟酌,只能请求您和靳先生,再宽限我些时候,我已经再努力为孤儿院的孩子,寻找新的出路了。京城居大不易,因为您的仁慈,孤儿院才能一直存在,若是离开这里,我们就再也没有可去的地方了…… 一万次地请求您和靳先生,请不要将我和我的孩子分开,她虽然是……(中间抹掉一行话),我希望能同你们再见一面,见信请务必回复我。 您虔诚的朋友 宋晏华】 是嬷嬷写给荣宝振和那位靳先生的信啊。 宋荔晚合上眼睛,记忆中嬷嬷去世前的那个冬天格外的冷,那天预报有雪,嬷嬷已经病了很久,躺在床上,连吃饭都费力,却又勉强起了身,要荔晚帮她把头发梳理整齐。 往日荔晚也总帮她梳头,可这一次,却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力气,连梳子都举不起来了。 梳齿划过本就稀疏的发,枯黄的发便顺着指缝飘落下去,荔晚怕嬷嬷看到了伤心,轻手轻脚地收起来藏在袖中。 嬷嬷忽然喊她说:“荔晚。” 她连忙道:“嬷嬷,我在。” “荔晚……”嬷嬷却又沉默下去,许久,才轻声说,“请你原谅我。” 荔晚不懂嬷嬷在说什么,有些茫然地看着嬷嬷,嬷嬷被她逗笑了,艰难地站起身来,忽然伸出手臂,拥抱了她一下。 嬷嬷瘦得骨骼嶙峋,抱起来几乎有些硌人,荔晚没有忍住,和嬷嬷说:“这么冷的天,你一定要出去吗?” “是啊,我一定要去。”嬷嬷放开了她,温和地说,“可我知道,荔晚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就算嬷嬷不在,也能照顾好自己,对吗?” 荔晚点了点头,嬷嬷夸她真乖,便慢慢地出了门。 天气预报很准,不到六点,天空就黑透了,雨水夹着雪片,被风吹落到地上,很快就凝了一层冰,她守在门前,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忍不住睡着了,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 是嬷嬷回来了! 她连忙跳起来,去搀扶嬷嬷,触手却发现嬷嬷身上都被雨水打湿,厚厚的棉衣湿透了,几乎冰冷刺骨。 嬷嬷一定是累坏了,却还要安慰她:“没关系,只是摔了一跤。荔晚,扶我回去,我想要睡一会儿了。” 她小心翼翼地扶住嬷嬷,缓缓地往房间走去,当嬷嬷躺下时,她才发现,嬷嬷的脸色那样的差,半分血色都没有,反倒透出一种败落颓唐的灰来。 荔晚被吓得眼泪凝在眼底,嬷嬷发现了,喊她说:“别怕,我的孩子……我只是累了。” “嬷嬷……”她心里难受极了,“别离开我们。” 嬷嬷想是想要笑,可是太累,那个笑容就停留在唇角上,像是一片单薄的落叶,要在十二月大雪弥漫的夜里落下帷幕。 那场大雪,绵延了接近半月,才彻底化去,嬷嬷因为受凉,本就虚弱的身子再也难以维系,就这么一病不起,还未开春,便溘然长逝。 她的嬷嬷……就那么走了,离开前,还在祈求着,为她们保留下遮风挡雨的孤儿院。 像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宋荔晚有些恍惚地听从那个声音下了车,只是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那人连忙扶住了她,好像还在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没有心力去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匆匆地向着里面走去。 穿过一层层的亭台水榭,园丁们催开了春花,簇拥在脚边,只等她片刻的回眸垂怜,可她顾不上这些。 手机里是一声声的忙音,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挂断,再打,可她想要找到的那个人,却忽然失去了全部的踪迹。 她找不到他了,只要他不愿意被她找到,天上地下,她都和他不会有分毫的瓜葛。 哪怕她只是想问一问他,当初的真相究竟是什么,靳家……真的这样不留情面,要对一家苦苦支撑的孤儿院赶尽杀绝? 嬷嬷不是他们直接害死的,可他们杀人,又何须亲自动手? 纸笔口舌,权财名利,每一桩每一件,杀人不见血。 信纸被揉皱了,握紧的手指太过用力,指尖刺入掌心,那一点细枝末节的疼,也无法传入脑中,因为远有另一个地方,受的伤更重更深。 手机嗡嗡地震动着,宋荔晚垂下眼睛,看到又是靳长浮发来的消息。 这次他没有只言片语,只是转发了一条新闻,头版头条,耸动的字眼惊叹地写着:靳氏总裁携美赴宴,疑似好事将近! 人的第一眼,总会先看到最在意的那个人,哪怕报纸只是偷拍,可人群中,靳长殊的面孔仍旧那样分明清晰。 头顶大幅的水晶吊灯,投下醉生梦死的影子,明媚的光中,他的五官,英俊到了几乎不切实际,正同身边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轻轻地碰杯。 ……携美赴宴,好事将近。 媒体刻薄,对待他时,却永远只用最恭顺的字眼。他和所有人之间,皆是云泥之别。 从一开始,是她先送上了门,可却是他自高位之上,闲闲投下一眼,神明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自此,萤火有了光彩,夏虫也得以长存,她是泥胎木塑,穿上新衣点了睛,可却不知道,那些,都是他赠与她的。 现在,他收回了垂青,她便又成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孤儿。 人生的大雨滂沱,自五年前的开始,便一直未曾停下。她是零落的孤鸟,失去了嬷嬷,以为他会给自己一个家。 但她是浮萍流水命,注定漂泊一生,家这个字离她太远,远到像是一个最美的梦境,她沉溺在虚无缥缈的甜梦之中,幻想自己会是那个幸运者。 可原来不是。 她仍是五年前,那个站在靳家门口,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的不速之客。 她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啊。 指间的戒指,硌得人肌肤生疼,疼到她觉得,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她慌张地想要将戒指扯下,可偏偏卡在指节处,像是嘲弄着她的无能。 这是他为她亲手戴上的,也该由他亲自摘下,哪怕她再不情愿,可她同这枚戒指一样,都只是属于他的一样点缀罢了。 她不想承认、不得不承认……可又,怎么能去承认? 娇嫩的肌肤经不起这样的摧残,指节处被铂金戒面磨破,面目全非,可她像是不知道疼,那样麻木地一次次地用力。 沾着血的戒指,终于自指节处脱落,指尖处,一颗鲜红若相思子的血珠,同戒指一道滚落在地。 花园中的花朵,开得弥漫了天际,仿若一场美梦,行至了荒芜的尽头。 从头到尾,她的脸上都面无表情,唯有眼泪,沉默地自面颊淌下,落入松软冰冷的泥土中,不见了踪影。 枝头,一只南来的鸟儿迷了路,立在那里,有些无措凄凉地鸣叫着,拖长了,倒像是一声没有出口、撕心裂肺的哭泣。 她不想待在这里了。 宋荔晚在心里轻轻地想,这里,不属于她。 如玉的手指上斑斑驳驳,血色覆过指尖,也覆过曾经的爱短情长。 宋荔晚弯腰,从地上将戒指捡起,垂眸看了一眼,看到戒指内侧,她同靳长殊的英文名缩写,亲昵地排在一起,像是在嘲笑着她的天真滑稽。 她的爱,是一场笑话。 这笑话也逗笑了她,哪怕面颊上仍缀着露珠似的泪水,宋荔晚仍扬起唇角,露出一个苦涩而带着血腥气的笑容。 到了现在,她终于认出,这里是靳家老宅,司机不知道她要去哪,居然将她带回了这里。 这样也好,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也要从这里结束。 宋荔晚忽然想起件事,转身回了房中,自一角的紫檀木箱中,取出一柄长柄黑伞。伞已经许久不见天日,伞面上的黑色褪了,泛起白色的霜来。 这是她五年前,带来靳家的东西。五年后,也该由她带走。 将伞珍惜地搂入怀中,宋荔晚慢慢向外走去,走到门外的山道上时,迟疑一下,反手,将那枚戒指,丢入了山谷之中。 - 两小时后。 蒲来地下,JS秘密基地中。 靳长殊缓缓睁开眼睛,身旁,守着他许久的心腹惊喜道:“先生,您终于醒了!” 靳长殊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哪怕打了麻醉止痛,胸口的墙上仍隐隐作痛,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更是多不胜数。 他微微皱眉,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您在路上受到蒲来地方武装力量的伏击,中枪昏迷之后,我们只能将您送来这里进行紧急手术。现在距离您受伤,已经过去近七十二小时了。” 七十二小时…… 靳长殊合上眼睛,低低地冷笑一声:“武装组织?不过是阮氏余孽罢了。本想留他们一命,既然如此……” 他睁开眼睛,漆黑的眸底,闪动冰冷杀意。 “告诉阮烈,不想阮家彻底覆灭,不需要的枝叶,也该修剪完毕了。” 他语调森冷,因为刚刚苏醒,有些沙哑,不必疾言厉色,便足以令闻者魂飞胆破。 心腹连忙应是,满头冷汗地要去传话,靳长殊却又轻咳一声,有些费力道:“把我手机拿来。” 心腹双手将他的手机捧来,靳长殊大伤未愈,只是接过手机,便扯动伤口,绷带上洇出红色痕迹。 他却恍然未觉,只是看着手机上,数十通来自宋荔晚的未接来电,眉头越皱越深。 褪尽血色的指尖拨通电话,接通后,却听到对面的女声,温柔地播报说: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旁的心腹看他脸色难看,以为他是伤口在疼,去听到靳长殊说:“手机。” 心腹愣了一下,连忙将自己的手机递过去,靳长殊看也不看,便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输入进去。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了。 宋荔晚清冷的声音,带着刚刚哭过似的沙哑,泠泠地在耳边响起:“哪位?” 靳长殊说:“是我。” 下一刻,咔哒一声,电话被毫不留情地挂断。 靳长殊:…… 很好,拉黑他,还挂他电话。 他昏迷的这七十二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27 27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 在安静的房中回荡着,房内鸦雀无声,似是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靳长殊脸色原本就因失血过多而苍白至极,如今握着电话, 神情阴晴不定, 更是令人不敢多看一眼。 心腹将头埋得更深, 生怕亲眼目睹这一幕,会被杀人灭口。 许久,终于听得靳长殊开口,语调淡淡,却又满浸着暴风雨前的戾气:“准备飞机, 我要回国。” 心腹闻言,有些慌张地劝阻说:“先生, 您的伤势还没痊愈,蒲来的局势也没稳定下来,现在起飞, 不是给人当成靶子?” 可靳长殊只是冷冷望他一眼,余下的忠言逆耳,他就是再不敢说出口了。 先生心情好像很差……他要是再多说一句,就要和阮家的那些余孽一起命丧黄泉了qaq 心腹惊魂未定地离开,房中,只留下靳长殊一人。 医疗器械发出单调的机械声, 一波一波,似是风浪渐止,靳长殊垂眸凝视着黑了屏的手机,忽然勾起唇角,低低地嗤笑一声。 靳长殊离开的消息, 不知惊掉多少密切注视局面之人的眼球,可却无人知,从来冷静从容的靳先生,是为了什么,甘冒这样大的风险。 飞机落地京中时,天色已经垂了下去,黑色的云层席卷整个京城上空,一行数辆车子向着靳家大宅疾驰而去,卷起落叶残花,不留分毫余地。 宅前,赵秘书同董东焦急地等待着,赵秘书余光看到,董东整张脸上都是冷汗,一时有些同情,又有点解气。 该!让他看好小姐,结果一次出了车祸,一次直接跑了。 看先生回来,他怎么解释! 可到底是同僚,赵秘书还是于心不忍,提示他说:“你们不是已经找到宋小姐的下落了吗?” “是,是,宋小姐回了圣爱孤儿院,一直没有再出来过。” “你跟我说干什么,待会儿告诉先生啊!”赵秘书翻个白眼,“董东,我告诉你,你再这么浑浑噩噩的,我可保不住你!” 董东闻言,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总算恢复了一点正常模样,赵秘书这才满意,却见山脚之下,亮起一串车灯,头顶还有一架直升飞机一路跟随,机上投下射灯,将将山路映得亮如白昼,最前面一辆开得极快,在这样蜿蜒的山路上,令人不由自主提起了心来。 赵秘书压低嗓音厉声道:“先生回来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一众人等连忙都打叠精神,却又将头压得更低,车子驶入宅中停下,赵秘书连忙上前,将车门打开,里面,靳长殊脸色阴沉地自车上迈出,苍白的面孔,在翻涌的黑色云层下,显出无机质的冰冷凌厉。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神情,分明是气得狠了,赵秘书打个哆嗦,刚想说点什么,却见靳长殊已经越过了他,向着屋中走去。 赵秘书一愣,旁边董东已经跟了上去,却又不敢开口,只是转头对着赵秘书小声催促道:“快跟上啊。” 靳长殊并不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明明之前刚从手术台前醒来,现在却腰背挺括,不带分毫虚弱:“她留下的东西呢?” 赵秘书气喘吁吁跟在身后,闻言连忙道:“放在您书房的桌上。” 一行人到了书房门口,没有靳长殊发话,却也不敢贸然地跟进去—— 此处藏着不知多少靳家的机密,除了靳家直系血亲之外,再无人可以踏足。 当然,宋荔晚不包括在这个“不可踏足”的禁令之中,靳家上下,她来去自由,靳长殊实在是,将一切的权力位置都给了她。 可这位祖宗,居然头也不回地跑了。 赵秘书眼看着门在面前合拢,低低地舒了口气,和董东对视一眼,两人皆是心有戚戚。 书房中,一切都和往日没有半分区别,连桌上放着的一盏琉璃花灯,灯芯仍在亮着,幽静的火光投在五光十色的琉璃灯壁上,于四下的墙上,投出涟涟的影来。 只是桌上,多出一枚钻石戒指,戒指之下,还压着一张字条。 字条仍如之前那样,随手从哪里扯下来的一张纸,字迹却不如往日那样飘逸流畅,反倒重重地落在纸上,偏又用最若无其事的口吻,淡淡写着: 戒指还您,蒙您多年抬爱,祝您往后鸳鸯比翼,举案齐眉。另外,靳先生,您多年前问过我,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只是,特别讨厌您。 靳长殊随手将价值连城的戒指拂开,反倒拿起那张纸条认真地凝视,从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靳先生,却将这短短两行字,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像是在齿间咀嚼着每一个字的含义。 门外,赵秘书忽然听到里面,靳长殊发话:“进来。” 他连忙推门进去:“先生?” “她人现在在哪?” 赵秘书胸有成竹道:“宋小姐离开这里后,直接回了圣爱孤儿院,一直没有出来过。” 靳长殊随手将戒指扔到抽屉里,却将那张单薄的纸条妥帖地收起,站起身来往外走去,外面,董东却又满头大汗地拦住他说:“先生……” 靳长殊看他一眼:“怎么?” 董东冷汗冒得更多:“刚刚传来的消息,宋小姐她已经离开圣爱孤儿院了。” 靳长殊微微皱眉,他从来惜字如金,事关宋荔晚时,却又不厌其烦:“是吗,她去了哪?” “宋小姐她……上了阮少的车,一同去参加晚宴了。” 靳长殊脚步一停,冷而锋利的视线,扫在董东身上,董东差点在这一眼里腿一软跪下,好在靳长殊的视线不过一扫而过:“阮烈?” 董东说:“是……” “备车。”冰冷的黑色羊绒大衣一角划过他的眼前,靳长殊冷笑一声,转身向外走去,“我倒要看看,他有几个胆子,敢同我抢人。” - 宋荔晚回到孤儿院时,里面的灯只亮了一盏。 是最小的那间屋子,三个孩子挤在一起,就着小小的灯,专心致志地写着作业。 宋荔晚走进去时,三个人太过专注,都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宋荔晚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还是阿朝先发现了她,惊喜道:“姐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宋荔晚对着他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反倒问他们说:“不是一人一个房间,怎么都挤在这里?” 阿朝刚要说话,却被小盼在下面踩了一脚,嗷的一声闭上了嘴,瑶瑶含笑道:“屋子太大,一人一间有些冷清了。况且,在一起的话,他们两个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问我。” 宋荔晚却说:“你们是不是在省电费?” 阿朝闻言诧异道:“姐姐,你怎么知道的?!” 说完,又被小盼下死力踩了一脚,这才彻底偃旗息鼓闭上了嘴。 小盼和瑶瑶看向宋荔晚,只见她俏面仿若拧了一层霜,秀丽长眉簇在一起,明明艳若初绽的玫瑰,艳光摄人,却又被冰封在了霜雪之中,冷得令人心悸。 三人都不敢说话,宋荔晚“啪”地一声,将头顶大灯打开,明亮的光线落了下来,将这间小小的屋子照得明亮至极,她的脸色却还是差得要命:“我就缺你们省下来的这一点电费吗?说了多少次,不用替我省钱,我能供养得起!这么小的一盏灯,也不怕弄坏了眼睛,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得不偿失?!” 她不常这样严厉,只是寥寥数语,三个孩子眼睛里都含上了泪,最大的瑶瑶哽咽说:“姐姐,我们错了,你别生我们的气。” “是啊,姐姐,我们以后都不这样了!”小盼搂着阿朝,小心翼翼地保证说,“我们都有小心的,做完功课都会做眼保健操,姐姐,你不要气坏了身子。” 宋荔晚只觉得心底有团火气,烧得她坐立难安,可孩子们的眼泪,却像是一场大雨,霎时间,便将火给浇灭了,只留下生疼的心口,要宋荔晚回过神来。 自己居然把火气发在他们的身上?! 宋荔晚深吸了口气,勉强对着他们笑了笑:“姐姐没有生气,是姐姐不好,一回来就对你们大吼大叫的。你们吃饭了吗?今晚,咱们一起出去吃大餐好不好?” 自从宋荔晚跟了靳长殊后,孤儿院中的生活明显好了许多,可在孤儿院生活过的孩子,却自有懂事乖巧之处,哪怕如今并不缺钱,仍旧不肯大手大脚。 小盼小声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今晚的菜了,姐姐,咱们在家吃就好。” 瑶瑶看出宋荔晚今晚情绪不对,连忙拦住小盼:“既然姐姐想带咱们出去,那些菜,明天再吃就好。” 小盼还想说点什么,阿朝已经开口:“可是咱们不是要省钱吗?姐姐,我们现在做饭很好吃的。” 他们才这么小,若是寻常人家,对待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一定看得眼珠般珍贵,又哪里会在还需念书的年纪,便什么家务都如此娴熟了? 宋荔晚再忍不住,眼泪已经滚落下来,她不想让弟弟妹妹看到,转头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从来是孤儿院中最大的那个孩子,嬷嬷做主,也将最大的那间屋子留给了她,哪怕她许久没有回来,里面,仍是一尘不染,被褥也都替她准备妥当,似是随时等待着她的归来。 万籁俱静,一切都似是往昔,可分明知道,嬷嬷已经不在了,那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在五年前的那个夜晚,连春天的第一缕风带来的花香气息都没有闻到,便已经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泪自眼眶滚落,汹涌地淌过面颊,她伏在床上,鼻端仍能嗅到被褥间淡淡的草莓香气,那是嬷嬷最常买的洗衣液味道,因为她小时候说喜欢,哪怕嬷嬷从来只买最廉价的牌子,可为了她,还是每次都挑选这一种。 再没有一个人,这样无条件地包容她、爱她,为了她的喜怒哀乐,而殚精竭虑。 她哭得声噎气堵,怕被弟弟妹妹听到,只能死死咬住被子一角,也将满腹的嚎啕压了回去。 身后,有人轻轻地走进来,从身后拥抱住她,是瑶瑶哭着,哀求她说:“姐姐,你别哭了,我们知道错了。” 可明明不怪他们啊。 她心中究竟为了什么而痛苦,只有无声的山风能够明白,那些被丢弃在群山间、不见天光的爱意,被她小心翼翼地珍藏,偶尔才敢取出擦拭得干净漂亮的情不自禁,都成了此刻,刺在她心上的一柄柄利刃。 宋荔晚回抱住妹妹,将头埋在少女干净柔软的颈中,却又泣不成声,感觉到瑶瑶紧紧搂住她的腰肢,一遍遍地安慰她说:“姐姐,别怕,我们在的。” 至少……她还有她的弟弟妹妹们,这是嬷嬷为她留下的,没有血缘,却又比世上任何人都亲密无间的手足。 “我想嬷嬷了……”宋荔晚喃喃着,终于放声大哭,“可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这一夜,宋荔晚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是记得,弟弟妹妹们始终守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替她轻轻地将眼泪擦去。 她如同回到了最初的伊甸园,在熟悉的草莓气息中沉沉睡去,像是躲避着无法面对的显示般,连梦都没有来临。 之后,她就在孤儿院中住下,大概是瑶瑶和两个孩子说了什么,大家都没有问她为什么回来,只是快乐于姐姐能一直陪着大家。 这天宋荔晚正在厨房做饭,忽然听到小朝在外面喊她:“姐姐,有哥哥来找你。” 哥哥? 宋荔晚的手一抖,刀锋差点划过指尖,她连忙放下刀,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走了出去。 外面,男人正笑盈盈地蹲在小朝面前,手中拿着无人飞机的操作手柄,向小朝演示说:“……瞧,就是这样,向左、向右,是不是很简单?” 小朝正仰头看着,有些向往地说:“飞得好高啊。” “要不要试试?” 小朝是个好孩子,哪怕是很喜欢这样东西,仍旧只是腼腆地摇了摇头,男人就笑起来:“这种东西我有很多,这个就送给你了。” “小朝。” 身后,宋荔晚忽然出声,小朝闻言,立刻向她跑去:“姐姐。” 宋荔晚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嘱咐他说:“你先去后面替我看着火,别让菜炖糊了。” 他应了一声,毫不留恋地一头钻进了厨房里。宋荔晚收起脸上的笑意,声音淡淡地向着面前的男人微微颔首:“阮先生。” 阮烈却挑了挑眉:“看到是我,是不是很失望?” “阮先生说笑了。”宋荔晚却并不想和他多说什么,“不知您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见见你?”阮烈露出一抹有些浪荡的笑容,“宋小姐,难道就因为我没替你把那樽神女像拍下来,你就对我弃之不顾了?” 拍卖那天,阮烈对宋荔晚是很上头,只觉得她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恨不得当场就把她拐回床上去,无奈却被靳长殊横刀夺爱。那时阮烈还觉得靳长殊这混蛋太不是个东西,可后来冷静下来之后,找人问了问才知道,原来宋荔晚就是靳长殊金屋藏的那个“娇”! 他就说,天上怎么会突然掉一个小美人儿到他面前。 合着他成了靳长殊和宋荔晚耍花腔秀恩爱的工具人了! 阮烈从来都是享受别人为了自己争风吃醋,第一次体会到求之不得是什么感觉,哪怕知道,宋荔晚不是他可以染指,可再见到她时,仍旧心痒难耐。 今日宋荔晚穿着打扮,远不如那日精致奢华,只是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家常衣衫,为了做饭,袖子高高挽起,露出手肘处几寸冰雪似的肌肤,像是稍稍呵一口气,就要被那样的热意给融化掉了。 她的腰上系了围裙,原本就不盈一握的腰肢,被勾勒出分明的曲线,要人看一眼,就能遐想出那单薄布料之下的曼妙风情。 阮烈的视线狠狠地在她身上钩过,就像是见到一朵长着刺儿的玫瑰,周围围满了黄金的荆棘,还被栽种在魔王的花园中精心娇养,动了会死,可不碰,说不定这辈子都得惦记着。 宋荔晚察觉到他的视线,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阮先生,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又何来的‘弃之不顾’?这座孤儿院并非公办,并不向外人开放参观,请您出去吧。” 可阮烈却又笑了起来:“不打算勾引我了?” “什么?” “那天,拍卖会上,你不是对我挺有兴趣?”阮烈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森然若什么动物的獠牙,带着点鬼气森森的冷,“还是说,阮家落进靳长殊手里,我对你来说,没有利用价值了?” 听到靳长殊的名字,宋荔晚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一跳:“我不懂你的意思。” “好了,别装了。”阮烈却懒得再同她虚与委蛇,上前一步,越发肆无忌惮地打量她,“靳长殊之前把你藏得那么严,还为了你,受着伤从蒲来赶回来。你现在却在这里……你们两个吵架了?” 宋荔晚猛地抬起眼睛:“他受伤了?” 阮烈嗤笑一声:“还这么关心他,看来,又是小情侣耍花腔。” “阮先生。”宋荔晚掩盖下心底的波涛,语调变冷,“这和你没有关系,请你出去。” 宋荔晚话音刚落,却被阮烈扯住手臂拉入怀中,他微微侧头,耳畔钻石耳钉折射出冰冷的光线,落入他眼底,带着徘徊在疯狂边缘的克制,咧嘴一笑说:“我可不是靳二,只知道怜香惜玉。宋小姐,当初你和靳二联手做局坑我,现在,不给我个说法,是不是太过无情了?” 原来他是误会,当初她在拍卖会上的所为,是受靳长殊示意。 哪怕再不合时宜,宋荔晚仍忍不住想要笑,阮烈实在太不了解靳长殊的骄傲了,他是那样的人,高居云巅,连鞋尖也不染尘埃,又如何会让自己的所有物,去做这样的手段? 他不耻于这样的鬼蜮手段,更没有必要。 面对阮烈的步步紧逼,宋荔晚反倒看向他的眼睛:“阮先生这样问,难道是在靳长殊那里受了挫,来我这里找回颜面?” 阮烈一愣,旋即森冷道:“你是说我欺软怕硬,只敢对女人下手?” “我可没这么说。”宋荔晚淡色的唇角勾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中一痕讥诮,却又如红炉点雪,不过一拂即逝,“不过看来,阮先生自己也是这么觉得。” 阮烈脸色几变,到底放开了她:“哼,口舌之利!” 不过这样轻轻一握,她雪臂之上,便显出几道鲜红的指印,看上去似是抓破荔枝,透出一线流滟风情。 宋荔晚活动一下手腕:“我只是小女子,又哪里斗得过你们这样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若是再笨嘴拙舌,被欺负死了,也没有地方可以伸冤。” “你有靳二做靠山,谁敢欺负你。”阮烈哼哼两声,又一改刚刚的阴冷跋扈,嬉皮笑脸道,“不过我来找你,还真有件正经事儿,也只有宋小姐能够帮我了——” 说着,故意停下,等着宋荔晚追问他,是什么事情。可偏偏宋荔晚只是冷淡地望着他,倒像是对他说的话,一点也不感兴趣。 妈的,靳长殊的女人怎么和他一个德行,长得漂亮,可这么不会来事儿,一点儿也不捧场? 阮烈等不到宋荔晚的配合,只好装作若无其地接着说:“我想请宋小姐,陪我出席一场晚宴。” 这下,总得问我为什么请你了吧? 可宋荔晚神色未变,那双含烟笼月的眼眸,若有所思地望着阮烈,声音清冷动听:“要我帮你,阮先生,我有什么好处?” 阮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宋荔晚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也会问这么市侩粗俗的问题?! 阮烈觉得有意思,故意逗她,向着她微微俯身,伸出手来:“若我说,我是对宋小姐情根深种,一面之后,便已经深深爱上了宋小姐,所以找借口想要接近宋小姐呢?” 却见宋荔晚眼底讥诮之意分明更浓,可却抬起手来,将那象牙玉石般精致到了极点的手,悬在了他的掌心之上。 两人之间,分明仍有一线之隔,可阮烈却又觉得,宋荔晚身上那清冷幽静的香,已经近在咫尺。 他刚想要收紧手指,将她握入掌心,她却又蜻蜓点水般收回了手,琥珀色眼睛眼波流转,浅浅一笑,语调轻柔温顺道:“那我就,多谢阮先生抬爱了。” - 晚宴之上,处处纸醉金迷,如水晶堆砌的琼楼玉宇,花团锦簇间,皆是一派富贵景象。 这是一场私人宴会,不算太过正式,来宾也不需要核对身份信息,不时就有穿着清凉暴露的俊男美女,摇曳生姿地在场中穿梭,寻找着可能的猎物,殊不知,自己也正是猎手眼中可口的一道甜品。 靳长殊进场时,晚宴已经开始了许久,他的进场,并未引起众人的注意,唯有几只眼尖的夜莺,看到他时眼前一亮。 可他面容冷峻肃穆,身上还带着夜幕特有的寒凉气息,哪怕容貌再英俊,却也无人敢于上前搭讪。 宴会主办人已经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看到这位爷时差点跪下。 妈啊,他只是开个轻松愉快的小party,怎么把这尊佛给招来了? 主办人只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曾经有缘同靳长殊见过一次,却也只是远远一眼,只记得靳长殊轻描淡写间,就把几个原本高不可攀的大佬说得冷汗连连,毕恭毕敬。 他这样的小虾米,何德何能啊! 主办人在心里苦着脸,面上却恨不得挤出春花灿烂的笑容:“二爷,不知道您大驾光临,我有失远迎了。” 靳长殊却懒得同他寒暄,开门见山道:“阮烈人呢?” “阮少?”主办人有些茫然,“您要找他?他今儿个可是得意,带了位一等一的大美人儿,鞍前马后伺候着,现在不知道跟美人儿钻到哪里去了……” 主办人声音越来越小,靳长殊虽然脸色未变,可身上的气压越来越低,压迫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主办人:…… 他说错了什么,救命啊QAQ 还好,有人匆匆赶来,在靳长殊身边耳语两句,靳长殊便立刻向着花园方向走去。 董东还在向他汇报说:“只看到了宋小姐和阮……阮烈两个人,旁人都被阮烈的手下拦住了。” 花前月下,孤男寡女,还特意把别人都拦在外面。 靳长殊身上的冷气,几乎如有实质地透体而出,董东跟在一侧,冻得瑟瑟发抖,在心里替宋荔晚和阮烈祈祷,千万别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否则…… 忽然,靳长殊脚步一顿。 前方花园之中,自大马士革空运来的玫瑰香气四溢,缠绵若情人眼波,今夜有轮好月亮,清澈剔透,明媚至极,洒下粼粼波光,照得花前站着的宋荔晚,仿佛全身都在发光。 而此刻,她正被阮烈搂在怀中,两人四目相对,唯美至极。 董东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却听到靳长殊,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一声,不带分毫火气,似是闲庭信步,月下赏花,可靳长殊此刻,笑起来却比不笑更加可怖骇人。 董东深吸一口气,顶着巨大的压力开口:“先生,要我去……让阮烈放手吗?” “不必。” 靳长殊勾了下唇,眸色映着月色,分明一片锋利冷鸷。 “这件事,我亲自处理。” 28 28 花前, 阮烈揽住宋荔晚的腰肢,体贴温柔道:“这里为了移种玫瑰,地不大平整,宋小姐走路要小心啊。” 他说是这样说, 可扶住宋荔晚之后, 手却没有松开。 宋荔晚觑他一眼, 淡淡道:“多谢阮少,是不是可以放开我了?” “怎么总是这样,翻脸无情?”阮烈像是真的被伤了心似的,低低叹了口气,“靳二那个人, 就是冷冰冰的一块木头,你跟着他, 有意思吗?” 他是木头? 宋荔晚想起那些火热缠绵的夜晚,想起靳长殊同她,那些不眠不休、日日夜夜, 那时的欢愉,似是刻进骨中,只是稍稍提起,便令人面红耳热。 耳后雪玉生香的娇嫩肌肤,在夜风中也被染上了玫瑰颜色,宋荔晚闭上眼睛, 想要将靳长殊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 阮烈却误会了她的沉默,以为她是默许自己更进一步。他风流浪荡地一笑,轻佻地用指尖撩起她一缕长发,刚要垂首去一亲香泽,却猛然被人一拳打了出去。 这一拳很重, 阮烈骂都没骂出口,就一头扎进了玫瑰花圃中,玫瑰娇美,却总带刺,阮烈被扎得惨叫一声。 打人的靳长殊,长身玉立,秀丽英俊的五官,在漆黑深夜,冰冷而雍容,他从来优雅从容,并不需要对人或事诉诸以武力,可这一刻,他正缓缓收回手来,指节处因为用力太大,擦出血痕,在冰冷如玉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分明惊心。 宋荔晚沉默地凝视着他,他的脸色极差,苍白如纸,原本就黑如鸦羽的眉眼,此刻竟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森然冷意。 “荔晚。” 哪怕是这样的境地,他的语调依旧温柔清越,唇角挑起的弧度淡而凉薄,却又如同说着什么情话似的,一字一句问。 “跟着我,有意思吗?” 玫瑰花丛里的阮烈还在叫骂着要人把他扶起来,宋荔晚视线转过去,看着刚刚还不可一世的阮大少,现在却如此狼狈,忍不住嘴角微弯。 面上忽然一疼,却是靳长殊伸出手来,钳住她尖而俏丽的下颌,逼着她将脸转向自己。 视线之中,唯有他和凝固安静的花圃,玫瑰在夜色中翻涌成赤红色的巨浪,令宋荔晚想到之前收到的照片里,靳长殊身后的那片花海。 同样的玫瑰、同样的人,唯有女主角换了演出者。 宋荔晚垂下眼睛,乌黑纤长的眼睫太重,缀在那珠玉般自生光辉的眸上,似是羽扇,遮掩住眼底的无限情绪:“能跟着靳先生,已经是我的福气,又哪里敢去谈论,有没有意思这样的话?” 她柔声细语,说得也是恭顺至极的话,可靳长殊原本冷淡从容的面上,眉头却越皱越深:“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宋荔晚顺从地回答说:“是。” “荔晚!”靳长殊顿了顿,按捺住心头阴柔燎烧的那丛怒火,平缓语气,“电话不接就算了,还把我拉黑,从靳家一个人跑出来,又和阮烈牵扯到一起?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在不高兴?” 哪怕她百般忤逆他,甚至当着他的面,同别的男人这样亲密,他却仍旧愿意问她,究竟为什么生气。 宋荔晚有些想笑,高不可攀的靳先生,对待她时,的确拿出了千般万般的耐心和从不示人的爱意。 可却并不妨碍他,有一个身份地位更加匹配的未婚妻子。 眼睫轻颤,仿若暴雨中的天鹅,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宋荔晚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维持住了冷静的口吻:“我没有什么不高兴,该说的话,都已经在纸上写给你了,靳先生,请你放开我。” 她是哀莫大于心死,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同他再说,靳长殊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往日她再气再怒,眼神也是鲜活的,可这一刻,却泛了灰,似乎下一刻,就要碎在了他的面前。 靳长殊缓缓地放开了钳着她下颌的手,她雪白肌肤上,已经留下了两道鲜红的指印,可她像是不觉得痛,又问他说:“我可以走了吗?” “至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靳长殊不敢再碰她,只是伸臂虚虚挡在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是因为我没有接你的电话吗,还是谁又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他还不知道。 想起那几天的度日如年,想起一次次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宋荔晚轻笑一声,平静地对他说:“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解释了,我就应该感激涕零,就必须要接受?” 他皱着眉,大概从没有被这样顶撞过,却也只是说:“你现在正在气头上,我并不想和你争辩这些。” “一切东西,都是有时效性的。” 答应阮烈的邀约时,宋荔晚心里,其实还有点不切实际的想象,她想象自己见到了靳长殊时,可以亲口向他问一问,他既然有了未婚妻,又为什么要向她求婚。 可真的见了面,宋荔晚才知道,自己远比想象中更不冷静。 喜欢就是这样,疯狂而不切实际,冷静自若、从容不迫,从来都是不爱者的武器。 “现在,已经过期了。”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已经从他编织的那个梦里醒过来了,梦里他们相爱,交换戒指,一生一世都会在一起。可美梦尽头,是他们天上地下的地位,是他们彼此之间横亘着的迈不过去的过往。 他的父亲,间接地害死了她视若母亲的女人,哪怕同他无关,可靳长浮说的对,她又怎么能毫无罅隙地,同他继续走下去? 她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的无情无义、自私自利,五年前,她就不会为了孤儿院,站在他的面前。 一切自有因果,爱情的伟大,就在于它的无能为力。 可他拽住她的手腕:“没有接你的电话,是因为我那时受了枪伤,正躺在手术室里。那枚子弹从我的心脏右侧三厘米处穿了过去,只差一点,我就再也醒不过来。” 宋荔晚下意识回头看向了他,他苍白的脸色,原来并不只因愤怒,那是一种不健康的、病态的白,在月光下,格外分明,触目惊心。 可他毫不在意,只是牵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透过单薄的衬衣布料,掌心能够感受到他胸膛间,心脏跳动的频率,一下一下,速度略快,似乎向她宣示着,面前的人,并不是表现出来的这样淡然自若,仿佛他也在为她的离开而不舍和紧张。 她分明又能感受到,掌下略微的不平,是包裹着伤口的纱布和绷带,组合成的崎岖形状。 他没有说谎,他的伤是这样致命,只差一点,这一生他们再也不会见面。 纤细若月牙的手指颤抖起来,宋荔晚下意识想要收紧手指,却又不敢乱动,生怕弄痛了他。靳长殊微微一笑,蛊惑似的对她说:“你还是会为了我而牵动心绪的,不是吗?” 他仍旧活着,站在她面前,哪怕憔悴,仍俊美仿若幻觉,宋荔晚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明知道,自己不该再和他有什么牵扯,却到底,无法干脆利落地结束这一切的纠缠。 “靳长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着勉强挤出来的冰冷,和隐藏在深处的期许,“我问你,你是不是,已经有未婚妻了?” 月亮升得很高,落在大地上,将一切都映得清晰分明,他的神情忽然微微一变,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尘埃落定,宋荔晚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听他说什么了。 她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离出来,带起这世界上最小的一阵风暴,像是蝴蝶扇动着翅膀,只存在于彼此之间。 指尖失落指尖的那一刻,靳长殊的手,轻轻地拽住了她:“这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荔晚,我这次,就是去解除婚约的。” “靳先生,”宋荔晚没有挣扎,只是轻轻地对他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在意我,将我看做和你平等的人,那你应该做的,并不是先向我求婚,再去解除婚约。但我也没有资格去评判你,毕竟,我当初和你在一起的目的,也不是那么清白无暇。”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弯起,像是要笑,却又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开始错了、顺序错了,结局果然,也不会对。” 他的眉峰皱得那样深,像是她是一道艰涩的难题,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烦恼,宋荔晚对着他笑了笑。 “靳先生,咱们好聚好散。” 她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掌声,却是阮烈的手下人终于突破了靳长殊带来的人的防线,冲过来将阮烈从玫瑰花丛里救了出来。 阮烈脸上划了几道血痕,身上还沾着花瓣花叶,原本跋扈张狂的气势荡然无存。 此刻,他正用力拍掌,指着靳长殊哈哈大笑说:“靳二,想不到你也会有这么一天啊。” 靳长殊冷冷看向他,一瞬间气势迫人,令阮烈的笑声一顿,旋即觉得有些丢脸,却还是不敢继续鼓掌了:“你瞪我干什么?要不是我把你的心肝宝贝拐出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见我?靳二,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我们阮家什么东西都给你了,你吃干抹净,就开始动手了?” “你不如去问问你的那些叔叔伯伯,究竟怀着什么心思。”靳长殊冷冷道,“我留阮家到现在,不过是为了顾全当初阮老爷子同我父亲之间的交情,你难道真以为,有和我讨价还价的资格?” 阮烈被他说得又羞又恼,脸涨得红了,偏偏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以靳长殊现在的手段实力,别说阮家现在,就是阮老爷子壮年时,同他比起都弱了三分,又哪里有本事和他抗衡。 打也打不过,骂也不敢骂,阮烈一时像是吞了只青蛙,哽在喉中恶心得要命,偏偏又吐不出来。 妈的靳长殊,真是欺人太甚! 他越想越气,看到宋荔晚还被靳长殊扯着不肯放开,怒向胆边生,故意道:“宋小姐,你也问明白了吧。靳二早就有未婚妻了,你也别伤心,他不要你,你嫁给我,我愿意娶你做正房夫人……” 阮烈是故意气靳长殊,宋荔晚疲倦至极,现在只想摆脱靳长殊,闻言淡淡道:“只要你能带我走,阮烈,我愿意嫁给你。” 阮烈一愣,旋即喜出望外:“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宋荔晚冷笑一声,“我只怕你,没那个胆子。” 阮烈最经不住激,更何况能抢靳长殊的女人,说出去实在是有面子,而且宋荔晚这么漂亮,娶了他也不吃亏。 阮烈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下来:“你过来就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要是宋荔晚自己不敢过来,那可不是他害怕靳长殊。 阮烈算盘打得很好,却见宋荔晚随手将靳长殊的手给甩开了,沉着脸向着他走了过来。 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靳长殊留。 靳长殊那只漂亮修长,又苍白如同大理石雕塑的手,在夜色中,轻轻地晃了晃,便垂落下去。 阮烈忽然不敢去看靳长殊的神情,只能硬着头皮对着宋荔晚咧嘴笑了笑,宋荔晚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也对他微微一笑说:“阮少,咱们走吧?” 这一笑,与其说是对着阮烈笑得,不如说是在对着靳长殊挑衅。哪怕是阮烈胆子再大,这一刻也觉得芒刺在背,似乎正有一道锐利而寒意刺骨的视线,冷冷地凝视着他。 宋荔晚却不在意这些,她已经挽着阮烈,向外走去—— 可靳长殊,正站在出去的必经之路上。 阮烈一万分不情愿,却又不愿在宋荔晚面前垮了面子,哪怕他真的怕靳长殊,可……可私下里偷偷怕,和被人知道他害怕,那可是两回事。 宋荔晚在阮烈旁边,柔声软语说:“阮少不会是怕了吧?” “开玩笑,我怎么会怕他。”阮烈还在嘴硬,却又绞尽脑汁说,“我是蒲来人,宋小姐,你要是嫁给我,国籍可就要改了。” “那不是正好吗?”宋荔晚却目视着前方,眉目冷淡,仿若冰雪中正凌寒怒放的一朵兰草,幽静而清冷,“正好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两人说话间,已经同靳长殊擦肩,宋荔晚目不斜视,可手臂却忽然被靳长殊给拽住。 这一次他用力很大,修长指骨几乎嵌进她凝霜雪的皓腕之中,分明应该是宋荔晚感到痛楚,可宋荔晚却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地颤抖。 “别走。”她听到他的声音,很低,低沉沙哑,像是用刀割破了声带,每一次震颤,都带着痛苦的血腥气息,“宋荔晚,别走。” 这段感情里,终于不只是她一个人在痛苦了。 宋荔晚几乎生出一点快慰的痛快,却又自那痛快中,迸溅出了无垠的空虚。 如果一段感情,另两个人都不快乐……那是不是,真的走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 宋荔晚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前方:“请您放手吧,这样不体面。” 他是什么样的人物?高高在上,这一生,除了四年前父母去世时,往后的所有日子,都矜贵冷傲,端居云巅,可他偏偏为了她,这样低下头来挽留。 心中不是不难受的,像是有一把很钝的刀子,一点一点地割着心尖上的一寸软肉,他是被珍藏起来的一个秘密,被她自己放入了心中,如今,却也要亲手挖了出来。 眼睛发热,滚烫如同沸腾,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可她忍住了,下颌微微扬起,似是一面无波的湖泊,宁静得令人悲哀。 两人僵持,在冰冷的夜幕下,凝结成了两尊雕塑,旁边的阮烈等得不耐烦,插嘴说:“我说靳二,天涯何处无芳草,既然宋小姐不愿意,不然就算了……” 下一刻,冰冷坚硬的枪丨口,已经抵住了他的额头。 这里位于公海上的不知名小岛,名义上隶属于美国人,任何人都可以合法持枪。可谁也没想到,靳长殊会骤然发难。 他苍白的手指搭在深色的枪身上,黑与白极具对比,刺痛人的眼球,而他的神情冰冷,下颌绷出锋利弧度,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只是一个瞬间,旁边阮烈的人同靳长殊的人已经对峙在了一起,阮烈僵着脖子,看向靳长殊:“靳二,你来真的?” 靳长殊冷冷看着他,钴黑色的眸底晦暗至极,内里似乎翻涌着无边的翡色巨浪,一波一波,淹没理智。 无人敢于说话,这里竟然鸦雀无声,互相钳制的保镖们、前院飘来的欢声笑语,还有月光下,大圃的玫瑰花田,一切都像是一场哑剧一样荒诞而热烈。 就在阮烈额上已经冒出冷汗时,终于听到靳长殊冷冷开口:“滚。” 阮烈立刻试探着向后退了两步,见靳长殊没有开枪,总算松了口气,带着人二话不说就走。 靳长殊又扫了一眼周围正严阵以待的保镖们,董东接到视线,犹豫一下,也带着属下们扯开,这里,就只剩下了宋荔晚和靳长殊。 枪丨口沿着宋荔晚的面颊,缓慢而煽情地向下,落到她的下颌时,向上一抬,她便身不由己地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他的脸色更白了,终于透出了一个伤患应有的虚弱和憔悴,可奇怪的是,没有人会以为,这一刻的靳长殊是脆弱可欺的,他仿佛是穷途末路的百兽之王,因为陷入绝境,反倒时刻准备着要给任何敢于冒犯他的人,致命的一击。 金属冰冷的质感,贴在肌肤上,令人下意识地战栗,宋荔晚直视向靳长殊的眼睛,冷冷问他说:“你要杀了我吗?” “当然不会。” 他的手并没有扣在扳机上,只是随意地搭在枪托上,头低下来,削薄的唇几乎贴在宋荔晚的唇边,与其说是威胁,更像是一个暧昧而甜美的吻。 可他的眼神冷酷,仿佛丝绒包裹下的绿宝石,终于在这一刻,破刃而出。 “我的荔晚,只要你不离开,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靳长殊沉默片刻,松开了手,枪落入玫瑰花丛中,溅起赤红花瓣如雨,他一只手搂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她带向怀中,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了她就要挣扎的手臂,反扣在身后。 她整个人,都像是他怀抱中的竖琴,被他这样爱怜而冷酷地拥抱着。 宋荔晚想要挣扎,可她的力气同他比起来,就像是蚍蜉撼树一般,换来的只是她自己的狼狈不堪。她气喘吁吁又愤怒地看着他,他却笑着说:“别这么看着我,我会以为,你很讨厌我。” 而后,吻便落了下来。 这个吻,同过去他们所拥有过的每一个吻都不一样,如果一定要类比,只和那次,宋荔晚开玩笑说要离开他时有些接近。 可即便是那一次,也不像现在这样,只充斥着占有的欲望,他的唇舌,占据了她全部的呼吸,贪婪而霸道地强行挤开了她紧闭的齿,唇舌纠缠间,宋荔晚几乎生出幻觉,自己正在被他所吞噬,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他吻得太凶太急,口腔中的津液顾不上吞咽,顺着齿角流了下来,因为缺氧,她神情有些涣散,只能绵软地靠在他的怀中,远远望去,仿佛一对爱侣,在玫瑰花的簇拥下深情拥吻。 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两个人的吻充斥着血腥气息,不知是谁的舌尖被咬破了,血腥味弥漫在口腔中,令她反胃至极。 颈口的衣扣被暴力地拽开,修长的颈子处,白色茉莉花苞似的肌肤,在冰冷的空气里,泛起一颗一颗细小的涟漪。她颤抖着,想要推开他肆无忌惮的手,却被他反扣住,拉到了自己的心口处。 那里,是他最知名的一处创伤,如今尚未复原,触摸时,仍像是在滴血。 他终于松开她,空气涌入口鼻,要她呛咳着瘫软在他的臂弯之间。 “我的荔晚,从没有什么好聚好散。” 他微笑着,如这世上最好的情人,温柔地挑起她的下巴,在她的眼尾处,烙下一吻,也将她将要落下的一颗眼泪,吞入了腹中。 “我们之间,不死不休。” 29 29 昏暗的房间中, 灯火暧昧,空气中漂浮着麝香同没药的香气,一同混杂出了令人面红耳赤的气息,墨绿色的丝绸被单上泛起凌乱的涟漪, 预示着之前这里, 发生过多么激烈的一场接触。 床角处, 蜷缩着一道纤细的身影,在隐晦不明的光线下,能够看到雪白娇嫩肌肤上,大片的青红色痕迹,像是被人用力揉皱的一张纸, 又如同被人以唇吻过的一朵海棠花,娇美可怜到了极点, 让人只看一眼,便血脉偾丨张。 此刻,她眉心蹙起不快乐的弧度, 哪怕是在睡梦中,淡色的唇边,仍不时溢出不适的娇哼之声。 床边,靳长殊坐在那里,身上随意地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衬衫敞开, 露出他瘦削有力的身形,腹部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却又不过分夸张,肌肤苍白,似艺术家精心雕琢而成的大理石雕塑, 可这完美无缺的形体,却被左边心口那一道狰狞的伤口,蛮横地打破了。 伤口处的绷带,隐隐渗出红色,这样撕裂肌肤的痕迹,却不能给他带来半份的动容。他只是沉默地凝视着躺在床上的宋荔晚,神情专注,一如痴迷。 不知过去了多久,宋荔晚眉心皱得更深,忽然猛地惊醒,浓如鸦羽的长长眼睫,沉重地抬起,却又因为疲倦,只能垂下,遮住原本明亮,此刻却半明半昧的琥珀色瞳仁。 “醒了?” 听到他的声音,宋荔晚猛地一惊,如同受了伤的小兽,又向着角落里蜷缩了一些。墨绿色的绸缎包裹住她纤秾合度的曼妙身姿,布料间的肌肤,却又如沸腾的牛奶般,要自指缝酣酣地向外泼洒。 靳长殊凝视着她,忽然伸出手来,宋荔晚几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雪白的齿死死咬住下唇,迎接着又一场的狂风暴雨。 可意料中炽热强势的触碰却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她睁开眼睛,看到靳长殊只是将一杯水,递到了她的面前:“喝点水吧。” 宋荔晚原本不觉得渴,听他说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嗓子又干又涩,她想要接过水,可靳长殊并不松手,两人同样冰凉的手指触碰在一起,宋荔晚像是被咬到了,立刻收回了手来。 靳长殊眼底,又黯了几分,却又体贴地将水杯降了一点,方便她能直接喝到,宋荔晚只好迟疑地低下头去,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 温热清甜的水一线没过喉中,她喝得有些急了,有水自唇边溢了出来,靳长殊替她擦去,指尖触碰到她的面颊时,宋荔晚猛地一僵。 她看向他,眼底还有散不去的惊惧之色,靳长殊缓缓收回手来,低声道:“别怕,我不会再碰你了。” 刚刚的一场情丨事,他失去了控制,理智如同寸寸皲裂的殿堂,在怒火之中燃成了一片废墟,她是他掌心中的阿尔忒弥斯,是他的月亮,泪水滑过她珠玉般散落光辉的面颊,她的抗拒,更如狂风,将那火焰吹得更高更汹涌。 当他停下时,她几乎已经昏死过去,无瑕的肌肤上,每一寸都留下了他的痕迹,她是他怒火中被献祭的羔羊,是神祗强行留存于世的圣徒。 反抗只是徒劳,她注定,只属于他。 宋荔晚怔怔地看着他,灯光下,像是第一次看清他的样子,许久,她的睫毛轻轻颤抖,像是终于从梦中醒来:“以后,我们就这样了吗?” “什么?” “你结婚生子,把我禁锢在你的城堡里,有兴致的时候,来看一看我,和我上床做丨爱,我做你见不得光的情人,等待着你,直到你彻底对我失去兴趣。”宋荔晚唇边,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像是真的看到了,这样宿命一般的结局,“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荔晚。”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宋荔晚抬起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你不可能在拥有了未婚妻后,还拥有我的爱,我的心,归我自己所有。靳先生,你就算能轻而易举地获取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可你到底不是,无所不能的。” 屋内安静,唯有大厅中摆着的巨大自鸣钟,发出了沉重的声音,一声一声的钟鸣声,震荡在空旷的庄园之中,重重沉睡的山,也在这样无声的对峙中苏醒过来。 没有拉严的窗帘外,透进几枝早开的折角迎春的影子,细碎地落在地板上,只要一阵风就会被拂乱了。 他不常有这样的沉默,不是往日游刃有余时稳居高台的闲适,对待她,他难得有了挫败的无力感。 他永远想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摆布任何人的生死,可唯有他,是他映在水底,想要触碰却又无能为力的一轮月亮。 他该放她走,像是放过一只不肯在黄金牢笼中婉转歌唱的缝叶莺那样,给她应有的自由。 靳长殊的声音,不如往日清越,反倒有些喑哑疲倦:“我确实不是,无所不能的。所以,荔晚……” “我永远不可能放你走,因为我,也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凡人罢了。” 神祗永远宽容而冰冷,将爱意平等地赠予每一个信徒,可他只是凡人,有七情六欲,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除了自由。”他平静地为他们的关系,判定了唯一的定论,“就算你死,也只能待在我的身边。” “哪怕我并不爱你?” “哪怕你并不爱我。”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反正,你也不敢爱我,不是吗?” 他语调淡淡,可却带着一抹原本隐藏在海下无法被窥探的悲伤,唯有海面掀起连天巨浪时,才能被人觑见一二。 一时之间,宋荔晚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他已经站起身来:“不早了,你好好休息。” “你要去哪?” “我就在隔壁。”他微微回眸,唇边笑意优雅,却又悲哀凝固,“你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来见我。” - 他说过的话,从没有失言的时候。 这天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同床共枕。他在隔壁的书房,大概是忙,很少有出来的时候。 午夜梦回,宋荔晚从一场场的噩梦中惊醒,能够看到露台上,从隔壁投来的一点光亮,他明明重伤未愈,可却从没有休息的时候,仿若一具冰冷的机器,只凭借意志,便能持之以恒的地工作下去。 宋荔晚睡不着,披了件衣服,半坐在床边,将头歪歪地靠在墙上,盯着玻璃上映着的影子出神。 影子里的他,像是被封存在冰里的一段回忆,离得远了,看不分明,倒让彼此都能更冷静地审视这一段爱情。 他不肯让她走,因为她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她以错误的方式,却在正确的时间,来到了他的身边,那时他失去了一切,却又得到了一切,而她是目睹所有过程的那个人,无论是哪个女人,都再也不会像她一样,见证他的痛苦,分享他的荣耀。 他失去的太多,所以死死攥住未曾失去的回忆。 又或许,没有她想的那么复杂,他不放手,只是因为……他爱她。 多么滑稽的一个结论,他爱着她,宋荔晚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单薄的肩胛颤抖,如同秋日里的鸣蝉那单薄透明的翅膀,已经被摧残得零零落落,却仍振翅发出最后的声响。 眼泪沿着面颊滚落,凝在了腮边,摇摇欲坠,像是一颗透明的珠子,她知道自己像是在发疯,可她实在是,受不了了。 无论是他不肯放过她,亦或是他真地爱着她这个事实,都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每一次想到他,她想的更多的,反而是那张照片,玫瑰花海像是燃烧的云朵,天堂失火,他和他的未婚妻并肩,那样平等,是她哪怕求了一生,都不能得到的模样。 宋荔晚颤抖着手拿起手机,屏幕亮起青白色的光芒,映得她苍白消瘦的面颊,越发有一种艳鬼似的诡谲媚意,她盯着手机屏幕,如同凝视潘多拉的魔盒。 隔壁的灯影晃了晃,像是有人用手拢住了光,宋荔晚猛地惊醒,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打开露台的门,站在了露台上。 宋荔晚不敢发出声音,纯粹的黑暗中,视线里出现了一点橙红色的火光,男人的脸被这一点光映亮了,自额角至鼻梁,勾勒出一道分明的线条侧影,只是一瞬间,下一刻,那点火光便重新湮灭在了夜色中,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由口腔吸入肺中,许久,才叹出了一口灰蓝色的烟雾,而他的面孔,便也笼罩在了这样朦胧的雾气之中。 宋荔晚想起之前,他并不爱抽烟——似乎任何能够成瘾的东西,他都兴趣缺缺,旁人趋之若鹜的,他却永远不屑一顾,因为他说:“我不喜欢,被欲望所控制的感觉。” 他是这样冷静自持,连一点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影响的事物都不愿染指。 烟抽到了最后,烟蒂上最后的光亮,也被他碾灭了,宋荔晚以为他要进去了,可他却又低下头,重新点燃了一支烟。 火柴划过了磷粉,火苗便又腾起,他的脸一半明亮,一半沉入漆黑的夜里。 比起最后一次见面,他实在瘦了许多,原本深刻的五官,越发锋利冰冷。 宋荔晚没有想到,他现在的烟瘾会这样的大,可这一次的烟,他没有抽,只是夹在指尖,却又忽然转了个身,将视线,投向了宋荔晚的房间。 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开灯,他什么都不应该看到,可宋荔晚仍下意识地僵住不动。 腮边的那颗泪,缀在肌肤上又酥又痒,他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只剩了一捧灰,他也没有动,那捧灰就扔残留着曾经的形状,可分明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被彻底改变了。 宋荔晚不知道他究竟看了多久,只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连手臂都开始发麻,他终于动了动,烟灰落下去,被风一吹,就散了,他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隔着露台、隔着时光,他们沉默地望着彼此,宋荔晚觉得眼眶有些发烫,她怕自己再忍下去,会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中,可他转过身去,又重新回到了房中。 隔壁的灯灭了,宋荔晚终于可以大口地喘息,她像是脱了水的鱼,差一点渴死,手机成了她唯一的救赎,她几乎不顾一切地按动键盘,打出了一行字来:“帮我离开这里。” 信息发送时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夜里,响得可怕,宋荔晚颤抖着手,捧住手机,却又像是防备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许久,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着了,可手机又响了起来,屏幕亮起冰冷的光,屏幕上,靳长浮的消息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令人不适的愉悦,问她说:“那宋小姐,可以付出什么呢?” 只要能离开他…… 宋荔晚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一字一句而又坚定地回答说:“我的一切。” “如果,我要你完成之前答应过我的,背叛二哥呢?” 付出自己的时候,她毫不迟疑,可背叛靳长殊……却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 宋荔晚几乎绝望,可靳长浮偏偏不肯放过她:“不然,宋小姐还是留下吧,就算二哥有了未婚妻,又能怎么样呢?他那样的人,爱上了你,你难道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吗?难道真的那么贪心,一定要做他的妻子?说句不礼貌的,我们靳家,可从来没有出过孤女做主母的。” 明知道他是挑拨,可宋荔晚心头的火气,还是涌了起来:“你不必激我,你那么怕他,如果我找到了你想要的,你就能保证,一定能帮我逃走吗?” “只要你找到我想要的,宋小姐,那他,就再也没什么可畏惧的了。” 心头一跳,宋荔晚皱起眉来,想要追问他为什么这样说,可她犹豫一下,到底没有去问。 这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既然她已经决定要背叛他了,那又何必惺惺作态? “希望你能遵守你的承诺。” 电话这边,靳长浮看着宋荔晚发来的消息,笑着替自己倒了一杯香槟,歪着头,单手打字说:“也希望宋小姐,能得偿所愿了。” 身后腻来个温暖柔软的身体,雪白的玉臂环抱住他的腰身,女人美丽的面孔贴在他的背脊上,缠绵地喊他说:“三少,这么晚了,又在忙什么?” 靳长浮随手将手机丢到一旁,反手扯过女人按在桌上,不等女人反应,便已经强行闯了进去。女人未经准备,疼得颤抖,却又勉强笑着,迎合着靳长浮,不过一会儿,便也开始娇声婉转。 擦拭得干净的落地窗上,映出靳长浮的面孔,往日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睛,此刻冰冷一片:“我在等着……神明的覆灭。” 身下的女人早已被欲望烧得没了理智:“什么……什么神明?” “没什么。”靳长浮却又笑了起来,掐着女人的脖子,望着女人涨得通红却又不敢挣扎的面孔,温柔地放开了手,“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神了。” - 春风日暖,绿浅花烧。 靳长殊从外面进到院中时,看到花廊上亮着盏灯。 花园内的花开得正旺,檐下栽着一溜刚移来的山茶,开得最大那朵叫抓破美人脸,白色的花瓣上,溅着星星点点的红,在风中轻轻地摇摆,花瓣上露珠浅浅,恰似美人垂泪。 廊下,宋荔晚正坐在那里,手中提着一盏灯,凝视着面前的一株垂丝海棠出神。 那株海棠还是靳长殊母亲在世时,自南国移来,因为水土不服,有段时间差点死了,靳长殊记得那时,母亲整日小心地侍弄,望见这株花木便愁眉不展:“若是因为我的喜欢,将它移来却又养死了,岂不是成了我的罪过了?” 所以后来,父亲便趁着不母亲不在的时候,千里迢迢请来了农学院士,亲自诊治照料,总算让花起死回生,对着母亲,却只说是母亲的功劳,哄得母亲眉开眼笑。 如今,物是人非,花仍旧迎着春风开得肆意灿烂,人却早已不是当初模样。 灯被风吹了,浅浅地慌了起来,晃得宋荔晚脸上的光,也像是层层荡开的水波,她的眉宇间,蕴着一层抹不去的薄愁,淡色的唇角微微翘起,像是在笑,却又看得人心里有些难过。 靳长殊忍不住驻足,哪怕知道她大概不愿意看到自己,仍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她。 垂丝海棠抽出枝垭,如细柳垂丝般的枝头,满缀着细碎的洁白花朵,清香远溢,她忽然伸出手来,白玉无瑕的指尖,轻轻拂过柔软花瓣,却又不舍得摘下,只是收回手来,在鼻端轻嗅那清艳气息。 不知想到什么,她轻轻地笑了一声,眉眼明亮,仿若一颗骤然划过的明星。这样的笑容,靳长殊已经许久未在她的脸上看到过了。 他向着前面又走了一步,踩到一枝落下的树枝,“咔嚓”一声轻响,她听到了,抬起头来,视线扫过他时微微一顿,靳长殊以为她会拂袖而去,可她却看着他。 满目花影横斜,她干净雪白的一张面孔,粉黛不施,乌黑如缎的长发散在肩后,越发衬出她清瘦的身影,颈下的锁骨,如同两只扣着的白玉小碗,冰肌玉骨,美得幽静无声。 半晌,她垂下眼睛,却没有走,只是低声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 这是那天之后,两人说的第一句话,靳长殊开口时,只觉得嗓子有些干哑,清了清才能故作淡然地回答她说:“有些事耽误了。” 她闻言提起了灯,转过身去,犹豫一下,微微侧头,眼波流转地望向他:“要进去吗?” 靳长殊凝视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她纤长的指,便在檀木的提灯木柄上收紧了,到底,听到他说:“走吧。” 身后响起他的脚步,走近了她,却又没有离得太近,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宅院深深,一重一重,唯有四方的天空外,远山盘伏。她今日穿了一件藕丝色的对襟小袖衫子,月白的长裙遮住脚面,整个人都素雅至极。 拐角处,来了一阵风,她的发被风吹起,拂过了他的面前,靳长殊抬手,想要替她挽起乱了的发,可那流水样的发,又自他的指缝间滑落了下去。 她像是察觉到了,稍稍驻足,单手拢了拢发,露出耳后,小小一片雪白的肌肤,只是这艳色只有一瞬,下一刻,丰盈的乌发便又淹没了那处雪意。 靳长殊收回视线,问她说:“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她只“嗯”了一声,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绕过花廊,走到了屋中,她随手要将灯放下,靳长殊替她接了过来,指尖擦过她的指节,只觉得凉得透骨,可她并不像是之前,反应那样剧烈,只是微微一顿,手却没有收回去,反倒反手,握在了他的手上。 “靳长殊,”她的声音清冷,可是眉头蹙起,那清艳绝伦的面上,便有了三分的担忧,“你怎么又受伤了?” 30 30 她的手柔软冰冷, 似是无论如何温暖,都无法令她生出温暖触觉。 可她望向他的眼睛,却有着不容忽视的热度,靳长殊心底一动, 却只是说:“怎么这样问?” “还想瞒着我?” 她眉头皱起, 将他一侧的衬衣袖子卷起, 露出一截清瘦有力的手臂,也露出手臂上缠绕着的绷带,淡淡的血腥气,随着衣袖的卷动而淡淡逸了出来,靳长殊若无其事地要收回手来:“小伤而已。” 可她却不肯松手, 手有些颤抖地,伸到了绷带上方, 似是想要抚过他的伤口,却又怕弄痛了他,只能有些狼狈地收回手来:“这怎么会只是小伤?在京中, 谁敢这样伤你?” 如今,她难得这样关心他,靳长殊解释道:“今天去了蒲来一趟。” “蒲来?”她有些不解,“阮家的事,还没有处理好?” “阮家那些人,只是强弩之末, 哪怕有所举动,也不足为惧。”靳长殊淡淡一笑,提起阮家这样原本的庞然大物,倒像是什么无足轻重的飞鸿片羽,“我去, 是要拿样东西。” 靳长殊说着,将宋荔晚的手轻轻握在掌心,保证她只要想,随时都可以从他的掌控中抽出手去,可她却像是曾经那样,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乖巧地待在他的身旁,似乎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矛盾同冷锋,都从未存在过一样。 靳长殊的视线,久久地落在了她的眉眼上,像是一只蝴蝶,掠过眉眼,翅膀上的磷粉散落下来,有一些痒。 宋荔晚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躲避他的视线,却又反应过来,有些欲盖弥彰地看向了他:“什么东西?” 他收回视线,微微一笑:“我领你去看。” 靳家大宅对于宋荔晚来说,并不算太过熟悉。哪怕在这里度过了近三年时光,可她最初两年,最常待得地方,却是主楼旁裙楼内的下人房。 靳家对待雇佣来的下人并不苛刻,甚至可以称得上条件优容,宋荔晚那时虽然留在了靳家,可靳长殊对待她,却只是视而不见,并不像荣宝振想象的那样,迫不及待就把她拉上床去。 宋荔晚一边庆幸,一边却又位置尴尬,最后还是靳夫人发了话,让她住到客房去。 可宋荔晚却没敢住进去,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也知道自己来是为了什么,她想讨好靳长殊,就不能只把自己当做客人。 所以她自己主动,搬去了下人房。还好,和她一间屋子的楚妈妈脾气很好,看她的年纪小,又是因为这种原因稀里糊涂地来了靳家,就总是很怜惜她,不但一直护着她,还总是替她分配一些可以露脸讨好靳长殊的活计,帮着她在靳长殊面前刷一刷存在感。 可惜那时的靳长殊是个铁石心肠,目下无尘到了极点,宋荔晚也懂规矩,不该下人去的地方她从来不去,出入最多的,也只有厨房和下人房两个地方。 靳家老宅究竟有多大,她至今没有将每一个房间都打开过,或许问靳长殊自己,也不会知晓。 宋荔晚跟着他坐着电梯往下,电梯也像是古董,黄铜的栅栏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走廊深而长,靳长殊牵着她的手将门推开,屋内的感应灯应声亮了起来,露出中间放着的,巨大的落地玻璃展柜。 玻璃剔透无暇,头顶的射灯落下瀑布般的雪白光柱,将柜中被制作成标本的老虎照得毫厘毕现,老虎仿若鲜活,正在张口咆哮,只看神态,似乎能听得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虎啸之声。 虎眸明亮,熠熠生辉,这一头曾经的百兽之王,哪怕已经死去,却将自己最凶悍的一幕,永远留在了世间。 宋荔晚有些惊讶,看着老虎沉吟片刻,问靳长殊说:“你猎到的?” “是,这是个大家伙,标本最近才制作完成,我特意去带了回来。”靳长殊微微一笑,“这是一件……值得纪念的猎物。” “你手臂上之前受的伤,就是因为它?” 靳长殊眼波微微一动:“你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宋荔晚轻轻看向他,指尖沿着他已经卷下去的袖口,漫不经心似的划过去,衬衫的布料挺括,尖尖的指尖在上面,能够留下一痕浅浅的印迹,哪怕同肌肤有直接的碰触,可却令人不由自主去想想,那染着淡淡薄红的指尖,该是怎样微凉的温度。 可她不过一触,便又收回手来,喟叹似的淡淡道,“你的事,我都会记得。” 语调柔婉,仿若情话。 靳长殊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问她说:“想摸一摸吗?” “嗯?” 他已经将手放在一旁的触摸屏上,指纹认证解锁,玻璃展柜的盖子向着上方自动上升,没了这一层遮挡,匣中猛虎,越发鸷狠狼戾,似是随时择人而噬。 宋荔晚迟疑地,没有伸出手来,他大概是看出她的胆怯,握住她的腕子,引着她,将手放在了虎背之上。 虎皮并不如她想象中柔软,反倒呈现出芒刺般锋利尖锐,他在她身后,微微垂了头,下颌只差一线,便压在了她的肩上。 “怕了?” 他说话时,呼吸拂过来,沿着雪白颈子,一点热意一路蔓延,到了胸口处,方才缓缓地散了,宋荔晚怕痒,想要躲,却又忍住了:“不怕,只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猛兽。”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个人离得近,连彼此身上的温度都能感受得到。 宋荔晚从他身上,嗅到了一点淡淡的接骨木气味,是一种苦涩而优雅的味道,若是浓郁一点,更接近于黑加仑的滋味,可此刻,这种植物的清香之中,却又掺杂了一抹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宋荔晚闭上眼睛,将自己,轻轻地靠近了他的怀中。 不必言说,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这是一个信号,标志着她的偃旗息鼓,两人之间的争执已经有了高下,她主动退了一步,向他妥协,祈求他的宽宥—— 也只有她,能够停止这场争锋,他绝不可能放她离开,他的底线已经是一张明牌,偏偏她手里,可供博弈的筹码太少。 要么永远,僵持不下,要么只能,俯首称臣。 她的姿态那样单薄而脆弱,柔软而纤细,还带着夜色特有的冷淡气息,似一捧月亮的光,落入了陷阱之中。 靳长殊唇角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压低了声音,双臂在她腰肢前交叠合拢,将她牢牢地,禁锢在了自己怀抱之中。 “想通了?” “不管我是不是想通了,结局,不都是一样的吗?” 宋荔晚的面颊贴在他的颈中,那里的皮肤单薄,几乎能够听得到之下血管之中,血液潺潺涌动的声响,宋荔晚睁开眼睛,微微侧头,将一个吻,烙在他苍白颈中,那淡青色的血管上面。 她的唇柔软冰冷,令人不期然想到寒冰冷玉,又或者冰雪之中一片结了霜的玫瑰花瓣。 他没有动,任由她一点一点,有些笨拙而虔诚地亲吻过他修长的脖颈,只是喉结无法克制地上下滚动一下,她看到了,轻轻地笑了一声,故意去啄那一点明显的凸起。 她是最无辜的点火者,只是这样浅尝辄止,便可燃起漫山遍野的熊熊烈焰。 靳长殊终于叹了口气,问她说:“你再这样,我也许要毁约了。” 他答应过不再碰她,但他到底,只是个普通男人,哪怕再强的意志力,在她的这样撩拨下,也如骄阳下的积雪,早就悄无声息地融成了一汪春水。 宋荔晚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来,将整个人都转向了他。 两人这样面对面站着,他比她高出许多,微微俯首,却到底不是一个积极的姿态,她便伸出手臂,雪白柔软的双臂,缠绕在他的肩上,她踮起脚尖,雪白的贝齿,在他削薄的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靳先生,你难道看不出来……” 手指缓缓地沿着他扣得整齐的贝母衣扣,一枚一枚向下,能感觉到指尖下,他的肌肉一寸一寸地绷紧,像是一张上了弦的弓,蓄势待发着不可言说的巨大危险。 她像是并未察觉危机来临的鹿,渴求着前方幽深的潭水,洁白无瑕的指尖,划过腰腹处金属的皮带扣眼,慢慢地、如同折磨般地掠过了更深更危险的所在。 “我是在取悦你吗?” “啪”地一声,是他重重握住了她的手,太过用力,掌心撞击在她手臂的肌肤上,发出一声清晰的响动。 身后的玻璃展柜,时间太久,自动落了下来。她被他推着,背脊撞在冰冷的玻璃上,他有些无法忍受地低下头来,鼻尖抵着她的鼻尖,两个人几乎,近在咫尺。 他的嗓音沙哑,蕴着潜藏已久、无法克制的欲丨火中烧:“你知道,我会怎么对待看中的猎物吗?” 可她偏偏笑了。 这一笑,眼睛弯弯,蝴蝶似的睫毛抬起一个精妙的弧度,将眼底滟滟流转的波光,都拢成了妩媚生情不可方物的明艳动人,鲜红的唇轻轻开启,她的一只足尖勾住他的小腿,将自己,在无保留地,奉向了他。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说,“靳先生,我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31 31 两人明明已经离得足够近了, 可靳长殊闻言,又向前迈了半步。 这半步,要她的膝盖折出了一个漂亮的弧度,足尖沿着他的小腿向上, 卡在他的后膝那里。 而她膝盖之上, 肌肤雪白, 是长久不见天日,才能精心娇养出这样毫无瑕疵的美丽,就那样柔软地蜿蜒至他的腰间,如同一枝刚被摘下的清水荷花,被插丨在了白瓷瓶中。 “你不是说过, 自己不属于任何人?” “人都是会变的。” 宋荔晚眸底深深浅浅,一瞬间, 无数情绪涌过,却到底都被掩藏下去,只聚拢成了一片绚烂明丽的笑容。 她有些急不可耐地, 去寻他的唇,却又在触碰到他前一刻,停了下来,只是悬在那里,唇瓣几乎擦过他的唇瓣。 “除非,你不再想要拥有我了。” 靳长殊钴色的眼底晦暗难明, 却又深刻明晰地倒映着她绝美的面容。 离得太近,又逆着光,宋荔晚其实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看不到他的眼底,满满全是自己, 她只是仰起头来,向着他献祭自己一般,献上自己的双唇。 许久,久到她觉得冷,她终于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靳先生……”她用气声,仿若哭泣似的柔声道,“我很想念你。” 无数洪流,湮灭在他的眼底,当那冰冷浓重的眼睫抬起时,靳长殊眼中,只剩下了仿若燃烧一般的翡翠色火焰。 “我的猎物,永远也不能从我的身边逃开。”他低低地、喟叹似的,五指分开,划过她垂下的黑发,却又在落空之前,合拢手指,将她的发,连同她整个人,都握在了掌心之中,“我给过你机会。” 他给过她机会,只要她还在他身边,无论她爱不爱自己。 可她自己,选择打破了这样的禁忌。 她的腰很细,细而软,裙头上系着的丝绦不过轻轻一拽,便自裙面上滑落在地,裙摆像是绽开了一朵花,两侧向上翻起,徐徐绽放出圣洁而潋滟的光影,映照得裙裾之中两条修长的腿,越发像是冰雕玉琢。 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像是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免得她跌落下去,可只有她知道,那有力的手掌,将她定格在了方寸之间。 背后的玻璃那样凉,他的头低下去,鼻尖缓慢地擦过她的下颌,自颈中,没过两道锁骨之间,那小巧狭窄的骨骼缝隙,她觉得痒,可他还没停下,像是一颗荷叶上滑动的露珠,还在向下滚落着。 她的身上永远带着点香气,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平常嗅不分明,唯有泛了热、落了汗,那气味才缓缓地透了出来。 她是最骄矜自持的一朵花,花瓣层叠,藏着无尽的秘密,只有最大的耐心,才能求得她绽开一点伶仃香艳的痕迹。 恰好,他就是最耐心的那名猎手。 宋荔晚的手落在他的头上,手指软软地试图拽住他的发,可还没用上力气,便倒抽了一口气,两条手臂夹紧,颤抖着挺直腰身,想要将他推开,反倒挤出柔软丰腴的两痕月牙形状,像是自己,送到了他的嘴边。 他怎么会放过这样送上门的猎物? 樱桃鲜嫩,卷入舌尖甜蜜动人,不能去咬,只能小心地用齿磨,才能听得到最美妙动人的那点滋味。 他的缝叶莺歌喉婉转,声调拖得有些长了,尾音却又颤抖着落了下去,似是满载的梢头,被果实缀着,沉甸甸地滑向连自己都无法预料的境地。 泥泞小道滑腻潮湿,并刀如水,冰白指尖破开新橙,果汁在指缝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我的荔晚。”靳长殊亲吻她,如亲吻朝圣的坦途,可哪怕圣迹再临,也远不如她甜蜜动人,“我的,荔晚。” 宋荔晚不堪重负地啜泣一声,以为自己已经被折磨到了无法承担的地步,可原来,她能够承受的,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多上许多。 花泣露垂,良宵难度。 他们之间亲密无间,再无一丝阻碍。 利刃破开重叠包裹的花瓣,清甜的花汁沿着大雪覆盖过的小道缓缓滑落。他的耐心,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仍旧不曾减少,慢条斯理地,掌控着她的一切。 玻璃壁上,被压出一道道的痕迹,是起落时撞在上面,重叠堆积出来的影子。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一声一声地喊他的名字,尾音颤栗着,似是快乐,又如痛楚。 他被她叫得有些热了,手捂住她的嘴,她挣扎不开,只好捧着他的手,在他的掌心密密匝匝地烙下一个又一个细密的吻。 靳长殊嘶了一声,笑骂道:“你真是要磨死我了。” 宋荔晚抽噎着,在颠簸中断断续续地回答说:“你……你是该死。” “能死在你手里,也不算吃亏。” 说是这样说,可他恶意地又加重了力气,他是狂风,亦似巨浪,滔天之势,令她连喘息的机会都不复存在。 他抽出手来,单手捧住她的面颊,看着她在灯光下娇艳如最繁盛花朵的面孔,垂下头来,重重地吻住了她。 垂死的缝叶莺,连婉转的歌喉都沙哑,只能任由主宰她命运的黄金牢笼,囚禁她,亦是给她无法拒绝的倚靠。 天上地下,她眼中,此刻也只剩下了一个他。 苦昼短,欢愉多,他是神佛,渡她无边苦海。 - 电梯悄无声息地向着两侧开启,靳长殊从电梯上下来,怀中抱着的宋荔晚,满脸娇弱不胜之态,身上披着他宽大的西装外套,走动间,垂下的小腿轻晃,一线雪白,似是藏在暗夜之中的一场大雪。 大宅之中,下人们早已安寝,唯有他们彼此两任。门被打开,靳长殊重新回到了多日不曾踏足的卧房,他轻轻地将宋荔晚放在床上。 她微微皱眉,并不适应忽然从他的怀中离开的感觉,不安地动了动,直到靳长殊将她重新抱回了怀中,她才终于,安静了下来,又一次沉沉睡去。 她太累了,久旷的身体根本经不起这样汹涌的狂风骤雨,靳长殊几乎贪婪地渴求着她的每一个反应,当他停下时,她连一点挣扎都没有,就滑落入了梦乡之中。 梦开始是安静的,可渐渐又有了不一样的色彩,梦里的宋荔晚,像是又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模样,大雨还在下着,漫溯过了前世和今生,花架上垂下的紫藤萝花,被雨水打得落在了地上,踩过去,零落成了泥。 远比如今要年轻傲慢得多的靳长殊,正看着她,漫不经心地问她说:“想留在我身边的人很多,宋小姐,你觉得你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想要反驳,可梦里的荔晚,却只能无措而惶急地看着他,任由眼泪滚下来,打湿了衣襟。 他似是被她消磨掉了所有的耐心,随手关上了鸟笼,坐回椅中,并不看她,只是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她多么想走,可她不能走! 很难清晰地描述,那时的她究竟在想什么,只是理智回笼时,她已经跪在了靳长殊脚边。天空中闪过一道雪亮的闪电,凝固一瞬,下一刻,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之声,在这样仿若蛮荒暴怒的天色下,她颤抖着手,缓缓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褪色的青色棉布,似亭亭的荷叶,包裹住她莲花花瓣般凝脂样的肌肤,带着湿气的风,在夏日沉闷窒息的空气中,卷起她鬓边几缕碎发。 她的颈子修长,垂下去,仿若天鹅,白色的棉质胸衣下,是一痕柔软的印子,奢侈地向着两侧漾开,到了腰肢处,又夸张地收拢起一个细到了极点的弧度。 她跪在那里,青色的旗袍敞开了口子,所罗门王的宝库被打开了,少女胸口被小心珍藏的秘密,在这一刻重见天日。 在晦暗阴沉的天色下,她的肌肤发出霜雪似的光芒,整个人又如一樽精美绝伦的玉瓶,注定是要被人捧在手心里把玩赏谢的。 “求您……”她怕得要命,抖得连声音都发颤,却还是咬着牙,捧住他的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靳先生,我什么都能做,我真的不能就这样回去。” 掌下,是柔软至极的触感,少女的心脏狂乱地跳动,像是杂乱的雨点,一声一声,敲击他的掌心。 靳长殊沉默地看着她,她知道,这一生已经走到了最重要的拐点,等待她的,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未来,可她只是努力仰起头来,向着他翘起唇角,露出自己最美丽动人的一个笑容。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停止了,他的手指微动,荔晚以为,自己终于有了机会,连忙将自己向着他,又凑近了一点。 少女身上特有的馨软香气,被雨水淋湿了,掺杂上旷野辛辣清凉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低下了头,试探着,将头靠在了他的膝上。 长长的发,只被一支木质的钗随意地挽在脑后,经不住她的动作,水一样地淌了下去,婉转地铺满了他的整个膝头。而在这样的黑中,她的脸是褪尽了血色的白,白到了极点,反倒不切实际起来。 极致的黑白对比,同空中碎裂的闪电一样,凝视得久了,会灼伤人的眼球。 “靳先生……” 她弄不清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做出这样的举动,对于她来说,已经太超过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可理智像是一辆被开到了最快的车,油门轰鸣着向前发冲去,撞碎了一切的藩篱。 可无论如何,她已经走到了这里,就不能再失败了。 如果失败……如果失败…… 她不敢去想,她带着弟弟妹妹们流落街头会是什么样子,她才十七岁,实在是一个太不成熟的年纪,要她去负担起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责任,对她来说,真的太难了。 荔晚垂着眼睛,不敢去看靳长殊此刻的神情,她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感受到,他动了一下—— 却不像她期待的那样,向着她伸出手来,他反倒收回了手,手指毫不留情地自她的指缝间抽离,被她捂得有些热了的掌心离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冷。 荔晚看着他站起身来,有些傻傻地看着他,可他却去而复返,将一件外套,丢在了她的身上。 外套很大,将她劈头盖脸盖住,黑色的布料像是一方狭小的世界,足够她将脸整个藏在了后面。 隔着这样一层,他优雅清越的声音也不再分明,只是能够听得出冷,冷到了极点,将她整个人都冻住了。 “宋小姐,”他说,“自重些,别像个妓丨女一样。” - 怀中,宋荔晚又辗转着颤抖起来。 靳长殊以为她是冷,可是她眉头皱得很深,像是正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魇之中。 她的指,痉挛似的扣在他的腕上,用力太大,苍白的皮肤破了皮,渗出红色的痕迹。 可他仿若未觉,只是低下头去,就着床头呼吸灯那么一点点细碎的光芒,一遍遍地亲吻她的指尖和额头。 “别怕……”他很轻很轻地说,“我的荔晚,有我在,不要怕。” 像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她急促的呼吸渐渐放缓,许久许久,终于安静下来,死死握着他的手腕的那只手,也像是熟透了的果实自树梢跌落似的,缓缓地落下,被他温柔地捧入掌心。 眉心间的涟漪散去,她的睡颜安静恬淡,红唇乌发,美得惊心动魄,似沉睡的公主,等待被人拯救出囚笼。 靳长殊只道,她畏惧的并不是梦魇,而是梦魇背后所象征的那个人—— 她怕他,从一开始就害怕,勉强自己靠近他,也不过是为了她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 “你可以对他们那么好,那么深爱……”他将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如同向神明告解祈祷一般,温柔而悲伤地低喃,“为什么不能分一些给我?” 可她没有听到。 他是无往不利的国王,每一场战役都胜得轻而易举,他掌握一切,唯有在她面前,他高高在上,却又愿意俯首,为她拂去鞋尖,一颗尘埃。 沉睡的公主,不知道恶龙曾在无人知的深夜,有过怎样的心情,她只是下意识地向着他的怀中缩了缩,眷恋而依偎地同他交颈而眠。 唇边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他的眼睛像是在笑,眸底那浓重的绿色,却又如一汪被人遗忘的湖泊,只是凝视着她,便已有了万千的光彩。 32 32 窗外日光渐渐亮了起来, 将一切暗淡的光影,都驱逐得远了。 宋荔晚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枕边,靳长殊并没有离开。 清晨清澈透明的光, 自雪白的纱帘后透了进来, 有一缕落在他的眉眼间, 要他宁静的面容,生发出了一种圣洁明亮的质感。 宋荔晚伸出手来,将指尖悬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像是想要触碰到他,却只在这近在咫尺的地方停留。 片刻, 她又摊开手来,将掌心朝下, 笼在他的眼睛上,替他将那一点有些刺眼的光线给遮挡起来,却又贪婪地凝视着他, 像是只在这一刻,她能够再无所顾忌地,肆意地任由眼底的爱意泄露,而不必畏惧被人望见。 不知过了多久,他睫毛颤抖几下,睁开了眼睛, 宋荔晚连忙做贼一样收回手去,一骨碌翻到一旁,将眼睛紧紧闭起,装作自己还没醒来。 可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熟稔地揽入怀中, 他的下颌压在她的肩上,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刚刚苏醒的沙哑:“还没醒?” 宋荔晚闭着眼睛说:“没醒。” 说完,自己忍不住就笑了:“知道还要问我。” “醒了多久了,怎么不叫醒我?” “叫你干什么。”贴在背脊的身躯火热,哪怕刚刚苏醒,也能让人深刻地感觉到后腰处有什么抵在那里,烫得要人心慌,“你……你不累吗?我想让你多休息一下。” “不累。”他明知道她在紧张什么,故意又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要两个人贴得紧紧的,“我还不算太老,荔晚,你不用替我担心。” 谁担心他了! 宋荔晚差点咬到舌头,第一次有些后悔起了自己的计划。 那晚之后,两个人就算是和好了,然后靳长殊就像是要将空缺出来的那些日子都给补回来一样,索求无度,从早到晚,恨不得日日夜夜都和她腻在一起。 对此,宋荔晚实在是痛并快乐着,因为他花样百出,又极有服务精神,每次都要先让她快乐,这才顾得上自己。 可肉吃多了也难受,宋荔晚稍稍一动,就觉得自大腿到腰身,全都酸得要命,像是一颗刚从树上摘下还没成熟的柠檬,使不上半点力气。 可明明是他出力最多,却还是这样精神抖擞。 宋荔晚简直是服了他了,眼看他的手又不老实地伸了过来,连忙止住他说:“你今天还有正经事,还不起来吗?” 靳长殊嗤笑一声:“你每天都这么说,下次可以换个理由。” 宋荔晚有些慌张:“靳长殊……你们靳家家规,不是要张弛有度吗?” “我倒不知道,你把家规,记得比我还清楚。”他将鼻子埋在她的发间,嗅得到她常用的茉莉花露的香气,声音又沉了一些,“不过今天,是有正事要做。” “所以……”她期待道,“你是不是要起床了?” 他微微一笑,抓着她的手,意有所指:“所以,辛苦你替我,速战速决了。” 说是速战速决,可也折腾了半天,弄到最后,她的衣襟和鬓发全都乱了,手酸的要命,瘫在那里,只觉得比平常还要更累。 “这叫什么速战速决?” 他已经起身,站在窗前正在穿衬衫,听到她的抱怨,侧过头来,削薄的唇边勾起一个弧度,淡淡道:“这样不好吗?” “哪里好了,累死我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若是真的白驹过隙,难受得明明是你。”靳长殊说着,扬了扬下颌,“替我把领带系上。” 宋荔晚慢吞吞地从上爬起来,理了理乱了的衣襟,将被解开的衣带抽出系上,动作间,春光明媚,泄露只言片语,却已足够美艳动人。 他耐心地等着她这样几乎做作地引诱,她终于走到他面前,从一旁的托盘上,将早已准备好的领带拿起,他没有低头,她就抬起手来,雪白双臂绕过他的颈中,将领带在胸前交叠翻折。 她认真地垂着眼睛,仔仔细细地替他将每一个边角都捋得平整,这一刻,她的神情温柔而沉静,面颊弧度柔美至不可思议,纤长洁白的手指在深色的布料间穿梭,娴熟地打出一个漂亮的领结。 她终于心满意足,退后一步欣赏自己的成果,又邀功似的仰起脸来,问他说:“怎么样?” “很不错。”他爱煞她这样骄傲明媚的神情,忍不住在她唇边,烙下一吻,“等我回来,想要什么礼物?” 宋荔晚却不回答,反问他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要久一些。”他说,“过几日,是我父母的忌日,那之后我才会回来。” 往年,靳氏夫妇的忌日,都是她陪同他一起去祭拜,可是今年却不相同,因为嬷嬷,她对靳氏夫妇的观感自然也有了变化,无论如何,想要心平气和地去祭拜,都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他就这一点,便显出无比的体贴和细致,不用她自己开口,就将这样为难的事情替她做好了决定。 宋荔晚松了口气,对着他浅浅一笑说:“我没什么想要的,靳先生,我只要你回来时,碰到衣襟的第一枝鲜花。” “只要这个?” “只要这个。”她踮起脚尖,在他腮上轻轻一啄,“靳先生,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 靳长殊出来时,袁逐看到他就“操”了一声:“你这是遇到什么高兴事儿了,我可是难得看你笑的这么开心。” “是吗?”靳长殊淡淡道,“大概是因为,看到你并不令人心情畅快?” 袁逐又“操”了一声:“不带人身攻击的啊!” 靳长殊嗤笑一声,问他:“阮烈人呢?” 提到正事而,袁逐便也收起了刚刚的吊儿郎当:“带着阮家剩下的那一点儿人跑了,我们的人追在后面,随时能把他抓回来。” “不必。”靳长殊说,“阮家已经到手,他没有什么用处了。把人手都抽回来,有件更要紧的事儿,等着去办。” 他从来云淡风轻,能被他称作“要紧”,那这件事一定是重中之重,袁逐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你打算对着那边动手了?” “不算是动手。”靳长殊不知想到什么,微微顿了顿,却又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只是谈判桌上,不拿出筹码,又如何能决出胜负?” “那可是个大家伙,光是他们一个就够费劲的了,更别说,那边和京中新港的几个大世家,关系网密不可分。” 袁逐迟疑一下,到底还是决定忠言逆耳,“二爷,不是我说话难听,当初你能兵不血刃地拿下京中,是因为那群老东西群龙无首,为了自己的利益被你一个个击破了,这次若是那边出面发话,难保他们不联合起来一道对付你。你到底为了什么,要和那边彻底决裂?” “不为什么。”哪怕袁逐说得再严重,靳长殊却仍是一副兴致缺缺的神情,冰白指尖,慢慢地在桌面上轻扣两下,“只是,我从不喜欢受制于人。” 只是为了这个?! 袁逐差点问出声来,还好忍住了,靳长殊看他一眼,他明白自己该滚蛋了。 可是走到门口,袁逐半个身子都迈出了门,到底回过头来,问靳长殊说:“你老实跟我说,你这么折腾,是不是就是为了把你的婚约给退了?” 靳长殊看他一眼,语调平淡道:“是又怎么样?” 是啊,是又怎么样,他靳二爷想干的事儿,还没有干不成的时候。 袁逐张了张嘴,又把嘴给闭上,只是在心里,替宋荔晚竖了个大拇指。 都以为她是以色侍人,早晚是要失宠的,可没想到地位一天比一天稳,眼看就要登堂入室,让靳二爷为了她,竟是冲冠一怒,要和那户传说中的人家撕破脸皮,分庭抗礼。 这位祖宗,可真是牛到家了! - 宋荔晚不知道,自己在袁逐心里,已经从以色侍人的陈圆圆,变成了祸国殃民的苏妲己,厉害程度,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的她,正紧张地坐在电脑后面,望着电脑屏幕上,熟悉的输入密码界面出神。 今天,靳长殊一定不会回来。 宋荔晚已经从旁人口中打听到了,他最近工作时忙,抽出大片时间放在她的身上,可到底不是那种爱美人不要江山的昏君,早上飞去拉斯维加斯,明日还要去祭奠父母,这样千里奔波,哪里有心思再回来? 这可是她……苦心等待了许久的日子。 宋荔晚犹豫一下,到底抬起手来,输入了上次试出来的密码。 0714。 她以为靳长殊会在密码泄露后更换,可是按下回车键后,电脑屏幕却毫无停顿流畅地跳转到了桌面。 他没有换。 他的一切,在她面前都毫不设防,对待她,他总是有格外的宽宥,纵容她全部的任性。 宋荔晚凝视着电脑,如同凝视一场巨大而荒诞的童话故事,许久,久到她几乎忘记,到底从肺中,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 她整个人都像是被压在了山下,每一次的呼吸都很困难,可她到底还是一步步地,沿着靳长浮提供给她的路线向前进发着。 一个文件夹套着一个文件夹,密码通通都是0714,宋荔晚几乎生出幻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靳长殊对着她,沉默的告白。 最后一个文件夹中,静静地存放着一份电子文档,看时间,来自于二十五年前。 旧日的风卷过电子元件上的每一颗尘埃,原本已经平静的海上,又一次掀起了浪潮。 鼠标轻轻按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文档被缓缓打开,隐藏了许多年的秘密,终于被挖掘出来,公之于众。 那是一份收养文件,收养人是靳咏沣,二十五年前,将那时刚刚出生的靳长殊,收养为自己的孩子。 宋荔晚不敢置信地一遍遍看着公文上的字句,有些艰难地诵读着这并不复杂的几行文字。 靳长殊是被靳家收养的?! 再荒诞的梦境,也不如这一刻惊心动魄了,宋荔晚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视线却无法从上面移开。 怪不得靳长浮一定要她找到这份文件! 怪不得靳长浮说有了这个,靳长殊再也不足为惧了! 靳长殊所拥有的一切,最初都来源于靳家的收养,靳家原本应当由他的大哥——靳咏沣真正的骨肉继承,可因为他们都死了,所以靳家,落在了靳长殊手里! 是不是……靳长殊杀了他们?! 宋荔晚不敢去想,可思想却并不受她的掌控,几乎发疯似的运转着。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四年前还对靳长殊言听计从、奉若神明的靳长浮,如今却如此痛恨靳长殊,他一定也觉得,是靳长殊为了谋求靳家的一切,下手除去了靳氏夫妇和靳家长子! “天呐……” 宋荔晚无意识地喃喃着,却又立刻捂住自己的嘴,这一刻,她不敢发出任何的声响,像是畏惧着,并不在这间房中的某个存在。 如果一切,都真的是靳长殊所为,那宋荔晚不敢相信,他究竟有多深的心机,又该是多么的狠厉无情。 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宋荔晚用左手死死抓住右手的手腕,想要止住这无法遏制的战栗。 尖尖的指甲刺入肉中,带来的痛觉也是迟钝而麻木的,她的心底卷起一场风暴,席卷而来,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要把这份文件交给靳长浮吗? 靳长浮会用这份文件做什么?他会夺回靳家吗? 她要背叛靳长殊吗?在明知道靳长殊对她的爱意,也从未真正伤害她的前提下,先下手为强,帮着别人,夺走他的一切? 窗外的天空渐明,卷了丝的云柔软地悬在那里,日光自东边升起,将云层染出了橙红的光亮。 宋荔晚坐在那里,手臂环抱着双膝,将头埋在里面,像是一只逃避一切的鸵鸟,不肯面对这疯狂的世界。 她一夜没有休息,眼下泛着两痕浅浅的黛色,整张面孔都苍白而憔悴,像是一樽被烧裂了的瓷器,皲裂出片片破碎的痕迹。可她的眼睛明亮,仿若有一把火在里面沸腾燃烧。 再多的纠结,这一刻也尘埃落定,她到底要选择出,自己未来将要走的那条路。 手机屏幕幽幽地亮了起来,宋荔晚慢慢地,拨通了一个电话,在那边接通时,声音沙哑地问:“还记得你给过我的承诺吗?” “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了。” - 靳长殊进来时,宋荔晚在他身上嗅到了一点焚香的味道。 他回来前大概是洗过澡了,身上的衣着换过,衬衫一尘不染,唯有指间,仍留有那冰冷馥郁的气息。 宋荔晚迎向他,将自己投入到他的怀中,他收拢双臂,将她揽入怀中,亲昵地亲吻她的腮边,问她说:“怎么今天,这么热情?” “我想你了。”宋荔晚对着他展颜一笑,“你一共离开了五天。” 这五天,每一秒,她都觉得度日如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 他眉宇间,落着一抹淡淡的疲倦,可听到她这样说,却又笑了起来:“早知道你想我,我就早点回来了。” 她应了一声,揽住他的颈子要去亲他,两人碰在一起,她的唇瓣冰冷,像是一颗自冷柜中取出的荔枝。 靳长殊刚要问她点什么,可她的舌尖已经灵活地撬开了他的唇瓣,蛇一样滑了进来,交缠在一起,发出啧啧的声响。 她几乎蛮横地亲吻着他,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要将自己奉与了他。 靳长殊被她推着,在沙发上坐下,她跨过来,急不可耐地去解他领口的扣子,可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小小的铂金扣子又凉又滑,从指尖一次次地滑开,她生了气,叼住用力一扯,硬生生地扯开了。 靳长殊皱起眉来,却又笑了:“这是怎么了,这么着急?” “你不想我吗?” 她在他耳边呢喃着,同样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他小腹处的肌肉,一尾鱼似的游走了。 金属的皮带方扣在灯光下发出冰冷的光芒,在她触碰到自己时,靳长殊无法克制地屏住了呼吸。 她又凑过来,亲吻他的唇角,他从她口中品尝到淡淡的酒香:“你喝酒了?” “一点点。” 她笑了笑,伸臂从一旁的架上取来一瓶红酒,还有一只擦得剔透的水晶高脚酒杯,酒已经开过封了,她倒了满满一杯酒,将酒杯高高举起:“敬你,我的靳先生。” 里面灌注的绛紫色酒液,在灯光照射中,同水晶杯折射出潋滟的光忙,她的手并不稳,洒落下来,沿着他苍白的胸膛缓缓向下流淌。 宋荔晚看到,他胸口处的绷带已经拆了,曾经的创伤已经愈合,只在肌肤上,留下有些狰狞的伤疤,她轻轻地,用指尖去触碰那里的痕迹,却被他握住了手:“很难看,别吓到了你。” “不难看。”她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朦胧淡雅的雾气,流光转动间,像是盈盈有泪,“靳长殊,你疼吗?” “已经不疼了。” “真的?” “荔晚,”他叹了口气,“你喝醉了。” 她却又狡黠一笑:“我没有醉……可能有一些,但靳长殊,我很清醒。” 清醒地看着他,也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她俯下去,沿着酒液流淌过的痕迹,一点一点,专心地啄过那苍白的雪原。 他的呼吸,一瞬间就乱了,微微向后仰去,背脊靠在沙发上。 灯光照射在他的面上,将睫毛映照出出一种近似于透明的质感。 他是锋芒毕露的,如同一柄开了刃的不祥利器,触者皆伤,可他又是如此的苍白而英俊,在暴戾同优雅之间,找到了最好的平衡。 她凝视着他的胸膛前,那一抹狰狞而残忍的伤疤,轻轻地叹惋道:“还好你什么样子,都不难看。” 靳长殊指尖绕着她垂下来的一缕长发,顺着发梢向上,捧住她一张芙蓉堆绣的面孔,在他掌心里,那样脆弱而美丽,冰冷如同最上乘的玉石,美得有种超脱了众生的不可方物。 “你不怕就好。” 她忽然笑了起来:“不公平。” 他沙哑着嗓子:“什么不公平?” “只有我喝醉了,你却滴酒未沾,这样冷静理智,这一点也不公平。” 其实他的理智,也已经在她的触碰间,化做了无垠的烈火,可他耐着性子哄她:“那你想要怎么样的公平?” “我要……” 她有些可爱地歪了歪头,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直起身来,向着他亲了上去。 她的齿颊间满是甜蜜的酒香,小巧的舌,将那一口酒液度了过来,靳长殊却又于这甜美动人的液体间,品尝到了一抹淡淡的苦涩。 他微微皱眉,刚想要细品,可她一边亲吻着他,一边调整了一下姿势。 下一刻,银瓶乍破,水浆迸出,青山多妩媚,却又吞吐红日,照见涟涟风光。 她同他面对面坐着,手臂挂在他的颈上,大概是痛,额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覆在白瓷般柔美雪白的肌肤上。 枝头樱桃轻颤,被鸟儿啄食,又被风吹,颠簸出水波似的痕迹。 他初时诧异于她的热情,可是不过片刻,便已反客为主,宋荔晚原本主动,可同他比起,到底有些弱不禁风,不过同他一个照面,便败下阵来,反倒伏在他怀中,开始嘤嘤地哭泣。 这一点哭声细细,却换不来他的停留,宋荔晚哀求他说:“够了……” “这算是公平吗?” 她哽咽着说:“不算,你欺负我。” “是吗?”他亲吻着她被汗濡湿的鬓发,轻轻一笑,“那就还不够。” 宋荔晚想要改口,却已经太迟了…… 厅中一片狼藉,红酒撒得到处都是,柔软的布料凌乱地散落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一只冰雕玉琢的足落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这杂乱无章零碎东西,只是随手拾起一件衬衫,裹在了身上。 宽大的男士衬衫,遮不住纤细的身段,零星泄露出曼丽风情,沙发上,靳长殊已经睡着了,宋荔晚回眸凝视着他,犹豫一下,到底还是转过身来,却来一条毯子,替他盖在身上。 他睡得很沉,刚刚红酒中的药效,在激烈的运动后发作得格外凶猛,宋荔晚小心地将毯子一角掖好,又轻轻地将他面上的乱发拨开。 失去了往日冰冷的神情,他的眉目反倒有一种温柔的质感,宋荔晚看得有些着迷,可心里却明白,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靳长殊,”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轻轻地喊他说,“如果我们能够重新认识就好了。” 她一定不会,用那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她会像每一个正常幸福的女孩子那样,干干净净地站在他的面前,大大方方地凝视他的眼睛,告诉他说:“我姓宋,叫宋荔晚。”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这一次,你不会再打断我了吧?” 很大的一颗眼泪,自眼尾滚落下去,世界上最小的湖泊,只存在于情人的泪光之中。 她其实早就可以走了,可却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这是她唯一的任性,可她知道,如果没有这最后一面,往后的余生,她一定会发疯的。 宋荔晚最后一次,将吻落在靳长殊唇上,到底,站起了身来。 可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手来,用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宋荔晚猛地一惊,垂下眼睛,看到沙发上的靳长殊,正艰难地睁开眼睛。 “你要去哪?” 这种药不起作用?! 宋荔晚吓得僵在原地,可许久,却不见靳长殊的下一个动作。她这才明白过来,药效分明是发挥了作用的,只是靳长殊的意志力太强,她又不敢将药的剂量放得太多,免得会伤害他的身体。 宋荔晚不想和他纠缠,柔声哄他说:“我离开一下,马上就回来。” 可他不肯松开手。 宋荔晚犹豫一下,试探着想要扯开他的手,可他拽得太过用力,苍白的手背上,淡蓝色的血管凸起,指尖陷入她腕上的肌肤之中,似是想要刻入她的骨骼。 “靳长殊。”她喊他说,“放开我吧。” 他没有回答,只是那样看着她,宋荔晚避开了他的视线,咬了咬牙,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明明这样的药,足够让他沉沉地睡上一天,可他不知道究竟用了多少的意志力,才能的争夺到身体的控制。宋荔晚只觉得,他的手指如同钢筋铸就,手铐般将她牢牢锁住。 约定好的时间要到了,宋荔晚急得有些想哭,一边用力地掰他的手,一边骂他说:“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留下吗?靳长殊,我真的想要走了,你放过我吧,我真的没什么可以给你了,难道连我仅有的一颗心,你也要抢走吗?” 说到后面,她的眼泪也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落在他的手上,他像是被烫到了,指尖颤动一下,终于被她,从他的掌心中逃离开了。 她狼狈不堪地躲得离他远远的,站在那里,抽泣着看向他。他原本冰冷的眼底,这一刻,涌动着无数,近似于哀求的光芒,望着她,像是在请求她,不要离开…… 宋荔晚不敢再看,匆匆地回过头去,将早已准备好的外套裹在身上,推开了门向外走去,余光看到那里放着一枝花,像是刚刚从梢头摘下,花朵潋滟,簌簌生情。 这是他曾答应过她的,将归途上碰到他衣襟的第一枝花带来给她。 他从不食言,尤其是对待她时。 可她偏偏,总是谎话连篇。 夜已经深了,整个靳家,如同蛰伏的兽,虎视眈眈地凝视着敢于逃离的叛徒,宋荔晚不敢回头,脚步极快地向外,直到看到侧门外,一盏亮着的车灯,她才缓缓地舒出口气来。 车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焦躁不安地等着,看到她来,眼前一亮:“荔晚!” “卉安。”宋荔晚握住她的手,忍不住哽咽道,“谢谢你能来。” “和我有什么好谢的,我之前就说了,只要你想离开他,我一定会帮你。”楚卉安看着她胡乱裹在身上的衣服,和宽大衣襟下露出的青红的印迹,忍不住有些脸红,“只是我那天听你说了,以为你和他……是两情相悦。” 月亮是很远很淡的一抹影子,沉默地照着人间的悲喜,宋荔晚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她只是慢慢地垂下眼睛,斩钉截铁地说:“我和他,从来没有过什么两情相悦——” 只是冰冷的交换和占有。 哪怕这并不是真相。 可如果不这样想,她又怎么能舍得离开他? 车子驶向城市另一头,宋荔晚疲倦地将头靠在窗上,望着头顶那轮高不可攀的月亮,忽然想到刚刚,他的手垂落下去,如同垂死的百合花束,干涸在了春日最后的一阵晚风中。 他的眼睛望着她,狭长的凤眸原本明亮睥睨,却在那一刻被赤色所覆没。 她闭上眼睛,不肯让自己再想下去,却又忽然想到,他刚刚,是不是为了她落了泪? 33 33 机场之中, 人流穿梭不息。 角落处,宋荔晚沉默地坐在那里,她戴着一顶帽檐十分宽大的帽子,将整张脸都遮挡在了阴影之中, 黑色长衣长裤自颈口至脚踝, 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起来, 分毫肌肤未曾泄露。 不远处,楚卉安步履匆匆地过来,将手中拿着的一叠东西递给她:“机票、护照、你到了瑞士之后的住址,我安排了人,到时候在机场门口等着你, 接你直接去你的住处。还好靳……” 楚卉安说到这个名字停顿一下,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只好含糊地略了过去,“没有把你的身份证件没收,不然就只能安排你走水路了。” 水路速度远不如飞机这样迅速, 宋荔晚现在唯一的要求,便是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闻言,她对着楚卉安微笑说:“卉安,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了。” “我们之间,就不说这些客套话了。”楚卉安很有一股江湖侠气, “恋爱本来就该是自由的,哪有他这样强买强卖的道理!” 宋荔晚被她逗笑了,唇角浅浅翘起一个弧度,眉目间却并未舒展开。 她不常穿这样深重的颜色,凝滞沉重地将她包裹起来, 仿若是被无垠夜空潜藏起来的一颗明珠,没有星尘,却也自生光辉。 此刻,珠玉蒙尘,却也掩不去灼灼艳色,反倒因为那一点轻愁,越发点缀出楚楚可怜的动人来。 楚卉安不忍心看她这样,忍不住安慰她说:“离得远了就好了,他看到你的决心,也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是啊,离得远了就好了……”宋荔晚低声地喃喃,“我只是怕他……” 怕他什么她没有说出口来,因为知道,在他眼中,从来没有什么强求一言,他想要的,他便取来,这是这世上最天经地义的道理。 两人坐在角落中,连VIP休息室都不敢去,生怕靳长殊如果真的派人来查,会正好撞上。 宋荔晚心中,说不上是忐忑还是兴奋,一颗心跳得飞快,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胸腔里,砸的她隐隐品尝到了苦涩的疼痛。 广播中开始循环播放,提示她的这一班航班可以开始登机了。楚卉安立刻站起身来,催促她说:“荔晚,我们走吧。” 宋荔晚有些恍惚,慢了半拍才站起身来,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往登机口走。 太顺利了,顺利到几乎有些不真实。 从她看到那份收养文件开始,一切都按着她想象中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她没有选择将文件交给靳长浮,反倒是自己拷贝了一份留存,而后便联系了楚卉安,请求她帮助自己逃离出来。 下在酒里的安眠药,药效强,但并不浓烈,事后也可以安全地排出体外,她面面俱到,哪怕是离开,也考虑得周全。 若是五年前的她,一定做不到这样的沉着自若,这一切,都是他一手教授出来。 他是最好的老师,耳濡目染,最笨的学生也能有所长进,宋荔晚不害怕他真的派来人抓她回去,因为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来应对。 可是已经距她离开过去了近八个小时,他却毫无动静,反倒越发显出了不正常的祥和。 这是她通往自由之路的坦途,亦或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登机口处已经排起了队伍,宋荔晚站在队尾,看着前面的人流匀速地通过验票口,身旁楚卉安犹自心有余悸,在口中小声地飞速祈祷,宋荔晚凝神听了,才听到她一直在祈祷说:“快上飞机,快上飞机……上了飞机就安全了。” 倒是把靳长殊,当做了什么洪水猛兽。 眼看还有三个人,就轮到她上飞机,宋荔晚心头的巨石稍稍松动了一些。 或许,是她将自己看得太重了,靳长殊那样骄傲的人,开口要她留下,她却那样毫不留情地走了,他也许看在这五年的相处上,就这样放过她了。 看着楚卉安紧张的样子,宋荔晚反倒安抚她说:“就算是上了飞机,他若真想把我强留下,大可以将飞机截停。” 楚卉安脸色一僵:“那可怎么办啊?” “不怎么办。”宋荔晚淡淡道,“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他的怜悯,或者……” 迎接他的怒火。 终于,前方只剩了一个人,宋荔晚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她初时只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看看旁边,楚卉安苍白下去的脸色,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并没有听错。 “荔晚。”楚卉安颤抖着声音喊她说,“广播里……” “我知道。”宋荔晚对着楚卉安安慰似的笑了笑,“怎么脸色这样坏?” 可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却不比楚卉安要好到哪里去。 广播里还在循环播放着:“宋荔晚小姐,您的弟弟妹妹,正在VIP休息室等着您……” 前面的乘客已经检票结束,乘务员正微笑等候着她们,只要上前一步,她就能迈过这道坎,进入另一段人生了。 可她听得清楚明晰:“您的弟弟妹妹,正在等着您。” 靳长殊竟然用她的亲人来威胁她! 心中升起薄怒,却又有一种意料之中的绝望。 她早该预料到了,她的软肋,他了若指掌,怎么会任由她逃出生天? 乘务员小声地催促她说:“女士,您要检票吗?” 身后的乘客们,或是不耐烦地、或是好奇地看着她。身旁的楚卉安握住她的手,艰难地说:“荔晚,我们该怎么办?” 到了这种时候,宋荔晚心底的那块巨石,反倒彻底,轰然落地。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他并不屑于什么截停飞机、大张旗鼓地满机场搜寻她。他从来稳坐高台,轻描淡写,就可以摆布人的一生。 宋荔晚的指骨冰冷,可她的脸上,却又露出了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没事的,卉安,没事的。” 可楚卉安看起来像是要哭了:“荔晚,你不要回去。” “我怎么能不回去……他们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将机票递到楚卉安手里,歉疚地对她道歉说,“抱歉,卉安,麻烦你这么多,可我到底,还是做不到的。” 机场的人那么多,候机室外,大幅落地窗中可以望见起落的飞机,每个人都在这里赶赴一场旅途,唯有她,还未开始,便已经宣告结束。 - VIP休息室门前,两名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看到宋荔晚时,同时向着她行了一礼。 其中一个恭敬道:“宋小姐,先生正在里面等您。” 说着,替她将门拉开。 宋荔晚没有迟疑,那样安静地向着里面缓缓走去。 休息室中暗香浮动,厚厚的赤红色地毯踩上去落地无声,室内寂然,唯有一旁放着的流水盆栽隐约可闻泠泠之声。 主位上,靳长殊正坐在那里,手中端着一盏清茶,黑釉的茶盏被他握在指间,黑色流转,借着袅袅升起的浅碧色水雾氤氲,冰白指尖仿若一簇无声燃烧的冷焰火。 休息室的装潢一色的深,他是最深重的一笔,黑的发、黑的眸,唯有皮肤,泛着一种冷质的苍白。 听到声音,他缓缓抬起看向了宋荔晚,四目相对,他唇边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语调温和,可凤眸分明冰冷肃丽,隐含杀伐之色,令人望去,只觉一片萧索寂静。 “荔晚。”他漫不经心地问,“这是打算去哪?” 宋荔晚沉默片刻,低声回答说:“瑞士。” “看来,你很喜欢那个地方?” “一般,随便选的。” “这么着急?” 空气凝重,仿若陷入泥浆洪流,举步维艰,宋荔晚觉得呼吸有些费力,垂下眼睛,轻轻咬住腮边软肉,半晌,才淡淡道:“再着急,不是还是晚了一步?我的弟弟妹妹呢?” 他闻言,并不生气,唇边笑意反倒加深一点:“还在学校念书,总不能为了大人间的一点小事,就打扰他们上进。” 他说得温柔体贴,似是清风明月,姿态洒脱淡然,令人几乎心生爱慕。可宋荔晚清楚,若是自己一意孤行离开,等待弟弟妹妹们的,就不知将是什么样的下场。 与虎谋皮,不过如此。 舌尖已经品尝到血腥味道,宋荔晚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齿咬得太重,竟然咬出了血来。 她不觉得痛,只是心底有一把火,沸腾着,支撑着她还能站在这里,同靳长殊这样对峙。 “靳先生。”宋荔晚听到自己的声音,清冷锋利,似流水碎冰,听起来冰冷而悦耳,听不出愤怒,反倒是自内而外,透着一股虚弱,“你是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我?” 茶盏被放在桌上,杯中碧色茶汤轻晃,荡开涟漪,碎了一汪春水。 他唇边的笑容淡了,只是一瞬间,眼角眉梢残存的温柔,便已经化作了无边的冷意,狭长的凤眸冷冷地落在她的身上,眉宇间原本应当风流缱绻,可这一刻,却迫得人连喘息都艰难。 “什么叫做放过?”他的手肘立在木质扶手上,冰冷的指尖撑着额角,微微俯首,浓长的眼睫遮住了眼底冰冷的翡色,那样平淡而残酷地,宣布了对她的审判,“荔晚,这世上从没有谁,一定要成全谁。 “神不渡人,唯有自渡。” “神不渡人……”宋荔晚不堪重负地低声重复着他的话语,许久,轻轻地笑了起来,“靳先生,除了取悦你、讨好你,将我自己整个人都奉送给你这一条路,我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吗?我们玩的这把牌,从来不是同样的一场游戏。你要我自渡,可我又该如何自渡?” 她需要拼尽全力换来的一线生机,他却轻而易举便可破开。人与人从来不公平,他所拥有的,她穷尽此生,都无法触碰。 可她到底,在这艰难的牌局里,为自己搏到了一些筹码。 原本她以为,这样的底牌,会在很久之后,同他的对峙中用上,可他是这样难缠的对手,高山仰止,几乎令人只是望见阴影,便已然绝望。 唯有孤注一掷,或许才能在这样的绝境之中,逆风而上。 “可是还好,我从您身上学来了不少。” 宋荔晚扬了扬一直藏在手心中的U盘,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放下的东西,如今亮在靳长殊面前,却不过换来他轻描淡写地一觑。 “看来,你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是很有趣。” 宋荔晚微微一笑,原本温柔多情桃花样的眼眸,这一刻却明亮至不可思议的地步,似是暗夜之中穷途末路的小雀,美丽而脆弱,虚张声势着,想要拯救自己。 “若是让人知道,大名鼎鼎的靳先生,竟然并非靳家亲生,董事会的那群老头子会有什么反应,我猜,一定会更有意思吧。” U盘里,保存着他的收养证明,没有交给靳长浮,是因为拿在自己手里,用处更大一些。 她知道自己有些卑劣,用他不可见光的弱点,来与他博弈较量。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她哪里有一点的胜算? 杯中茶冷,清烟亦已消散,没有任何阻隔,他的面孔,那样清晰地展露在他的面前。 他抬起眼睛,视线落过来,扫过哪里,哪里便生出了沉重的负累。 “原来,你找到的是这个。” 他言语间不见愠色,神情冷淡,同平日并无分毫区别,可那透骨的压迫感,却令人心惊胆寒,生不起一点同他抗衡的心思。 哪怕是同他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宋荔晚仍旧呼吸一滞,指尖刺进掌心,那一点痛觉,支撑着她勉强开口说:“是,只要你放我走,我可以立刻销毁……” “你似乎误会了。”他笑了笑,并不将她说的话放在心上,“想公之于众也好,想销毁了替我保守这个秘密也好,荔晚,这一切都随你。我本身……并不在意” 他不在意?! 宋荔晚无法判断,他究竟是真的不把这当作一回事,抑或只是以话语来蒙骗她。 她谨慎地望着他,唇抿得紧紧的,企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破绽,他察觉到了她的警惕和打量,好整以暇地任由她来审视。 许久,宋荔晚终于绝望地发现,靳长殊说的,并不是什么色厉内荏的伪装,他是真的并不在意被人知晓,他并非是靳家亲生。 “你……”宋荔晚的嗓音干涩黏连,连发出声音都觉得费力,“为什么?” “为什么要去在意?”他像是过去每一次为她答疑解惑般,语调温和,慢条斯理地回答说,“你以为,我所拥有的,只是仰仗我的血脉?荔晚,你将靳家看得太重,又将我,看得太轻了。” 轰然一声,像是一道闪电破开了夜空,宋荔晚猛地惊醒。 是啊,五年前的靳家,不过是京中众多老牌世家中,最不起眼的一支,仰仗着祖荫,连一片地皮都要绞尽脑汁,靠着一些下作的手段才能弄到手中。不过五年时间,却已成为京中豪门之首,这靠的…… 全是靳长殊一人! 是她被靳长浮的话误导了!她居然以为,真的能靠这一纸文件,就威胁到靳长殊。 无论是她还是靳长浮,都实在是…… 蠢不可及! 宋荔晚站在那里,一时之间有些摇摇欲坠。 她以为的绝杀,却不过是一阵不痛不痒的微风,哪里拂得起他半分的情绪? “荔晚。” 在一片浑噩无边的虚无中,她听到他的声音,断金碎玉,破开了迷雾。 宋荔晚有些茫然地看向他,宽大的椅中,他坐在那里,姿态闲适,优雅而佻拓,袖口处一枚铂金袖扣,在灯光中折出冰冷锋利的光芒,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的肌肤上蜿蜒,一路没入袖中,望去只觉色气凛然。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微微屈起,在扶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声音低沉,冷得没有分毫温度。 “过来。” 34 34 宋荔晚站在那里, 只觉得彻骨寒凉,连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白梅香气,都在这一刻被冷风彻底冻结。 她僵硬地望着靳长殊, 而靳长殊, 却也并不着急, 耐心地等待着她,眼底满是好整以暇的戏谑,似是望着一只正在挣扎的过街老鼠。 可笑、可悲,亦可怜。 许久,宋荔晚终于向着他走去, 如同初次见面那样,缓缓地在他的腿旁跪下, 又将头顶的黑色宽檐礼帽摘下。 一头藏在帽中的长发,一瞬间,流水样地淌了下来, 沉默地蜿蜒到背脊,如同银河光烁,粒粒无声。 他冰冷的指骨,漫不经心地拂过她的眉眼,宋荔晚微微闭上眼睛,柔软的睫毛颤抖, 拂过他的指尖,那一点酥麻的触感,却引不起心底半分的波澜。 她听到他轻笑一声,手指滑入她的下颌,将她的脸向上抬起。 头顶的灯光冰冷明亮, 将一切映照得残忍而分明,她垂着眼睛,视线落在他锋利的下颌线上,绷紧了,显出一线如同刀锋似的弧度。 “你还记得,五年前来到我身边时,和我说过的话吗?”宋荔晚没有说话,他不以为忤,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雪白的面颊,“现在,兑现你的承诺。” 宋荔晚浑身一僵。 那时的话言犹在耳,无论多久,都在她的梦中一遍遍地被重复。 她下意识想要拒绝:“在这儿?” “不行吗?”他收回手来,居高临下地淡淡一笑,“之前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余光能够看到,他垂在那里的手,自指尖开始,皆是冰冷矜贵的白,不需要触碰,便已能感觉到那种凉薄之意。 而他说出的话,比冷风更甚。 宋荔晚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怕的连眼睛都不敢抬起,卑微地跪在他的面前,乞求着他的一点垂怜。后来,他的温柔同纵容,让她以为,自己终究有了一点不同的本钱,可以同他讨价还价。 原来还是不行。 他的宽容,如今已经尽数收了回去,两人之间,便也只剩下了男欢女爱这一点纠葛。 纯粹而冷漠,令人齿寒。 人为刀俎,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了拒绝的权利。 宋荔晚伸出手来,指尖搭在金属的皮带扣上,微微抬起眼睛,看着靳长殊说:“这是对我的惩罚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宋荔晚低下头来,一切的表情都被淹没在了浓重的阴影中,皮带扣在她的掌心弹开,敲在掌心,发出迟钝而沉闷的声响,“或许是,又或者,是一种折磨。” “如果我想折磨你,”靳长殊轻笑一声,可是眼底冷得要命,一切的真心假意,都在这一刻被收拢起来,剩下的,唯有那阴鸷到了极点的声音,压得低了,湮灭一切生机,“你以为自己还会在这里?” 他的手按在她的头顶,掌心下的长发荡开水波似的涟漪,触手间,满是她身上特有的馨软清冷香气,他稍一用力,宋荔晚便驯顺地低下头来。 博古架上放着一樽白玉的香炉,缠枝莲纹样,一缕一缕缠绕在上面,淡紫色的香雾缓缓上浮,升至了高处,却被一阵冷意所吞没。 她不常做这样的事,因为她不愿意,他也就从不强迫她。他是花样百出,对待她,永远有万分的热情,却又愿意顾全她的心情,将她放在了第一位。 可是这一次,他再也不必约束自己。 柔软的雾霭,团成了骄矜的云朵,打着叠笼住那炽热的日轮,风移影动,日轮向下,没入深深的云层之间。 他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收紧,发力时,手背上的血管脉络凸起,将她更深地迎向了自己。 宋荔晚眼尾渗出泪水,柔软唇如同蚌一般,上下齿之间无法并拢,唯有齿上,珍珠似洁白的光,于空气中越发泛出热意。 他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她颈间的衣扣,像是拨开一只青涩鲜活的橘子一般,向着左右缓缓地揭开橘肉上的白色丝络,露出她一段雪白修长的颈子。 再往下,是更加珍贵矜持的肌肤,稍一用力,便泛起了鲜红色的指痕。 她整个人都乱糟糟的,跪在那里,眼角挂着泪,头发被汗打湿了,沾在颈子和面颊上,衣襟也被拨乱了,小碗似的秀气漂亮的锁骨,就这样暴丨露在了空气之中。 中央空调吞吐冷气,在上空同热流碰撞,沸腾出雪白的水蒸气流,玻璃上凝出一颗颗小水滴,滚落下来,经过窗台上细微的凸起时,稍一停顿,在玻璃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她觉得难过,并不是身体上的不适,只是这样的举动、这样的姿态,总让她觉得,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尊严,再一次被肆无忌惮地摧毁。 或许这原本就是他的目的。 不乖的天鹅,就要经受更多的风霜,折了翅膀,才能被驯养得留在应该在的地方。 余光中的他,在泪水中被拉长了,有些混沌不明,唯有接触到的那滚烫的热,提醒着她,他仍在这样的咫尺之处。 失神间,手臂忽然被人握住,她被拉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落入他的怀中。 空气一瞬间涌入口中,刺激到了喉管,宋荔晚剧烈地呛咳起来,挤在他的怀中,每一丝战栗,都忠实地传递入他的胸膛。 “这样就不行了?”他的声音依旧是冷的,似乎刚刚的一切,都并未令他燃起热度,可那语调中,邪气凛然,肆意地席卷过来,轻佻得要人几乎坐不稳,“我以为,你敢逃跑,应该有更多的手段。” 他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半只手便几乎将整个腰肢都遮挡住了,她是掌中之物,同他之间再没有半分的隔阂,只是这样靠在他的怀中,就几乎有些无法控制自己。 闻言,她吁了口气,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怎么的,有些泛红,倒像是桃花开谢了一春,花汁缱绻,拂过眼尾。 她眼底也是冷的,学着他的模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波流转,似一尾鱼,鱼尾拂开水面,潋滟明媚不可方物:“靳先生不满意吗?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还是……” “已经玩腻了呢?” 他像是被她取悦了,唇角勾起的弧度偏偏冷漠而凉薄:“玩腻了?不,荔晚,我们之间,能玩的,还有很多。” 蜜桔被拨开了,水嫩甜蜜的果肉受了力,甜美的汁水沿着指尖沾满了整根手指。 从上而下的阴影,将她整个笼罩住了,春光探得太深,她喘不上气,却也推不开他,脚尖蜷缩着,艰难地点在地上。 他的另一只手,揉捏着她的耳垂,单薄的肌肤下,血管内血液潺潺地流动,迎着光,泛出玉一样的颜色,所谓的软玉生香,不过如此。 她被调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黑色的长衣下,蝴蝶似的脊骨突起,一格一格,绞住侵入的兽。 雪白的肩胛单薄消瘦,他钳住她的后颈,向下按去,要她失重似的向前仰去,摇摇欲坠地挂在那里。 宋荔晚下意识地绷紧了,手摸索着,想要撑住前面的茶几,可他伸过手来,轻而易举地将她两条纤细的皓腕捞在掌中,一只手便扣住了,弯折在胸口处。 心跳加速,急迫如同催促,在失重感中,她坠落入无望的深渊。 她颤抖着,死死咬住牙关不肯发出一言,身后的他,依旧衣冠楚楚,连领口的一粒扣子都未被拂乱,神情冰冷淡漠,唯有掐在她手腕上的那只手,力度越来越大。她稍一挣扎,便又被他强硬地压了下去。 宋荔晚抵不过他,索性放松下来,柔软地垂在那里,似是一树的嫩柳,被风吹拂着,不做一点反抗。 时间被拉长了,泛出金色的光芒,又或者不是时间的光,是她太过虚弱憔悴,在惊恐同疲惫间,有些失去了意识。 杯中的茶彻底冷了,香炉中也只剩了一捧灰。 宋荔晚跪坐在椅中,一条赤丨裸的小腿垂下,足尖雪白,不染尘埃,却因为用力过度,而痉挛似的微微抖动着。 靳长殊俯下身,握住她的脚踝,宋荔晚猛地颤抖一下,想要躲,却又顿住,似是知道无法逃脱,索性任由他为所欲为。 可他只是,将她落在一旁的一只高跟鞋捡了起来,套在她的脚面上。 细细的鞋带,沿着她的脚踝绕了一圈,上面嵌着的水钻,冰冷地闪烁着,仿佛一颗已经凝固的眼泪。 他的手指修长,冷意透过骨骼,一路蜿蜒地透入肺腑,宋荔晚长长的眼睫颤了颤,垂下去,敛住眸底一切情绪,他却已经起身,对她说:“想去瑞士的话,我让人送你去。” “不必了。”她说,“那样的地方,也没什么好去的。” “是吗?”他淡淡道,“我以为,你会喜欢那里。” “原本喜欢。” 她嗤笑一声,歪着头,指尖慢慢地梳理着垂在胸口的长发,她如同神话中的海妖,只是一个眼波,便可令世界一切为她疯狂,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魔力,眉目沉静至冰冷。 “现在,不喜欢了。” 35 35 春日已经深了, 空气中开始有了夏季温热的嗅觉。 宋荔晚被送回了公馆,而不是靳家的老宅,因为靳长殊说,她在老宅, 总做噩梦。 有没有做噩梦, 宋荔晚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清晰的记忆了, 梦中发生的一切,都随着梦醒的一刻,跌落溃散成了一幅浸了水的画卷,只留下浓墨重彩的惧意,提醒着她, 那并不是令人愉悦的回忆。 靳长殊没派人看着她,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握着她最致命的软肋,她就只能乖乖地待在他身边。 楚卉安打电话的时候问她说:“他真的没对你怎么样吧?” 宋荔晚倒是笑了:“卉安,现在已经是法治社会了, 他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 楚卉安缄默不语,许久,轻声地说:“荔晚,谢谢你,我听哥哥说了,你向靳先生推举了我哥哥, 他最近很受器重。” 按照常理,楚卉安敢这样帮着宋荔晚,楚家必定要被卷入一场风暴之中,可楚卉安在家心惊胆战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春光满面的哥哥, 还和她说,要她对着宋荔晚转达一下感激之情。 楚卉安一面没出息的庆幸,一面却又越发得为宋荔晚而忧心忡忡。 宋荔晚却并不当一回事:“只是同他提一句,况且……在他手里,留着你们,远比除掉你们,更有用处。” 留下楚卉安,她的软肋便多了一寸,可除去楚家,只会让她对他的心更冷三分。 他是那样聪明的人,运筹帷幄,薄情寡恩,哪里会感情用事? 宋荔晚忍不住淡淡地冷笑一声,忽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她随手挂了电话,下一刻,果然靳长殊已经推门进来。 天气渐热,她懒洋洋地倚在那里,身上披了一件远山如黛的纱衣,薄薄的轻纱,掩不住皎白无瑕的肌肤,倒似是白玉的神女像上,被笼了一层晴空万里。 听到声音,她漫不经心地看过来,不过一顾,便又收回了视线,继续望着窗台上的那盆永怀素出神。 这一盆兰花价值千金,是千里迢迢自南国运来,为了能顺利开花,又特意雇了专职的匠人,小心翼翼呵护,方能开得如此端庄壮丽。 雪白的花瓣,在金色的日光下,被映照了丝丝缕缕的脉络,她的指尖涂了莹润的红,轻轻地托在花下,拂动那单薄的花羽。 花羽轻颤,她唇边浅浅地嗪着一缕笑,也如烟似雾,不过一拂,便也转瞬即逝。 靳长殊并不因她的无视而生气,只是走到她身边,在她身旁坐下。 软塌位置并不大,倚了一个人刚好,再多一个,就显得拥挤,况且是他这样高大的身形。 宋荔晚身不由己地靠入他怀中,稍微挣扎一下,便也随遇而安地倚在他的胸口,他抚摸着她散落的长发,问她说:“中午又没吃饭?” “没胃口。” 靳长殊指尖绕着她如丝如云的一缕发,轻轻一勾,要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荔晚,你这是在……绝食吗?” 他问得平淡,黑得深沉的眸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哪怕容色只是淡淡,却如同宁静的海面下,不知酝酿着怎样无边的巨浪。 宋荔晚知道,自己在他身边,没有回答错的资本,只好学着他的模样,也故作平淡地回答说:“不是。” “那是什么?” “……就是没胃口。” 她有些佯怒,雪白的面颊上,飞起薄薄的红来,琥珀色剃头的眸底,怒意仿若浮冰,漂在那里,却又生气得不大深刻,似乎只是一种故意做出来的姿态,免得他继续追问。 “天气一热,我总是苦夏。我绝食做什么,饿死了自己,我有什么好处?” 她这样的怒意,却只引来他的轻轻一笑,他放开了绕在指上的那缕长发,有些意味不明地说:“是吗?” 他这样阴晴不定,弄得宋荔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如今,哪怕姿态再亲密无间,可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总觉得隔了一层,倒有些像是回到了刚在一起时,那种小心翼翼互相试探的味道。 体会过了心意相通的肆无忌惮,向后退回这样的境地,宋荔晚总觉得有些没意思。 人这一生,总是不进则退的,可若是一退再退,强留下来,也不过是多了一对怨偶。 宋荔晚意兴阑珊,恹恹地垂下眼睛,他将下颌压在她的肩上,问她:“困了?” 她只“嗯”了一声,听他又说:“雷克雅未克最近天气不错,听说能看到极光。” 他是想带着她去避暑。 宋荔晚却兴致缺缺:“懒得飞来飞去,极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这样扫兴,他却也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先睡吧。” 宋荔晚原本不困,只是懒得同他说话,可被他这样说了,闭上眼睛,倒真的睡了过去。 她身子弱,在屋内时,向来不大开空调,一觉醒来,热出了一头的汗,连身上的纱衣,都被汗浸透了,凉冰冰地贴在脊背上。 窗外天色昏沉,似是一场大雨将至,宋荔晚赤着足踏下床来,在这样泛黄阴沉的天色里,仿若白玉般雪光莹莹,外面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双开拱形花门,只能听到只言片语,语调轻快,又特意压低了,免得吵醒了她。 宋荔晚眉心轻轻跳了一下,换好衣服出去,果然看到大厅里,三个弟弟妹妹,正坐在那里等着她。 阿朝先看到了她,立刻惊喜地要向着她奔过来:“姐姐!” 只是一旁的瑶瑶眼疾手快扯住了他,瞪他一眼,他这才想起什么般,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宋荔晚被两人的眉眼官司给逗笑了,走过去捏了捏阿朝的脸,又靠着瑶瑶坐下,柔声问她们说:“你们怎么来了,学校已经放假了?” “还没有。”阿朝手放在膝上,乖乖回答说,“是靳哥哥把我们接来的。” 宋荔晚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靳哥哥”说的是靳长殊。 她一时啼笑皆非,实在是靳长殊长了一张英俊绝伦,如珠似玉的面孔,可总是神色冷淡,高不可攀,总令人忘了,他也不过二十多岁,远远不是什么高山仰止的长辈。 “姐姐。”小盼已经是个大姑娘,端正地坐在那里,脸上却隐隐有些忧虑,“靳先生说,你最近都不好好吃饭,让我们来陪着你,说不定你就有胃口了。” 他自己劝不动她,居然去搬了外援! 宋荔晚有些不悦,觉得靳长殊不该把自己的弟弟妹妹牵扯进来—— 原本,他在机场中拿她的家人威胁,就让她生出了警惕,如今把弟弟妹妹带来,似乎更是印证着,如果她不肯听话,乖乖地、健康地、长久地在他身边待下去,他不介意用这些无辜的人,来提醒她,她的反抗,究竟有多么的无力。 宋荔晚半晌没有说话,厅中气氛有些冷了,阿朝紧张地拉住瑶瑶的手,连小盼都有些手足无措,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弟弟妹妹都要被自己吓坏了,宋荔晚轻轻地舒出口气来,提醒自己,不要把大人的事情,带给小孩子,而后,她脸上的薄怒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安抚地对着三个孩子笑了笑。 “别怕,我没生气,我只是担心,他这么把你们带来,你们的学业会被落下。” “姐姐你放心吧!”阿朝立刻眼睛亮闪闪地要说什么,却又捂住嘴,笑嘻嘻地看着小盼,“盼姐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看着他天真烂漫的笑容,宋荔晚心里也不由得轻松了一点,含笑问:“什么好消息?” 小盼有些脸红,迎着她期盼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说:“我……我被保送了。” “真的?”这一次,宋荔晚是货真价实地开心了起来,惊喜地望着小盼,“是你心仪的那所学校吗?” 小盼点了点头,瑶瑶也笑着说:“盼姐学习太好了,学校特意找上门来,还说可以提供奖学金呢。” 宋荔晚成绩不差,之前被靳长殊辅导了一年,考上了现在的这所学校,可她自己却没有多少喜悦,反倒是妹妹的成功,要她由衷地开心了起来。 心情一好,原本不想吃的饭菜,也好像有了滋味,桌上琳琅满目,皆是各色美食,有家常菜,也有名厨大作,甚至还贴心地,为阿朝准备了可乐炸鸡。 哪怕再气靳长殊自作主张,将弟弟妹妹牵扯进来,可看到他这样周全的准备,宋荔晚心里,到底不是不领他的情的。 宋荔晚领着弟弟妹妹们坐下,便起身打算亲自下厨,做一道番茄炒蛋。 这是孤儿院里的老传统了。 嬷嬷手艺不算太好,唯独这道番茄炒蛋,做的最炉火纯青,又因为鸡蛋也属于好东西,在孤儿院中,并不是每天都能吃上,每次嬷嬷做了,大家都像是过年一样欢天喜地,也渐渐养成了,有什么要庆祝的事,桌上都会多出这样一道菜的习惯。 她刚进到厨房,身后,小盼却也跟了过来。过完春天,小盼就十八岁了,宋荔晚现在也将她当做大人看待,见她过来,以为是要帮忙,连忙道:“你来做什么,去坐着等等就好。” “姐姐……”小盼却有些局促,看了一眼厨房中等着帮工的下人们,压低声音,“我有话想跟你说。” 宋荔晚看她的神情,先吩咐下人们离开,这才问她说:“怎么了?” 小盼却还是沉默,许久,才下了决心似的,飞快道:“姐姐,往后你不用替我和弟弟妹妹们担心了。我已经考上了心仪的学校,有奖学金,也满了十八岁可以去打工赚钱,养活自己。瑶瑶拿了助学金,阿朝上次参加数学竞赛得了一等奖,也有奖金可以拿。就算没有了孤儿院,我们也能很好地活下去。所以姐姐……” 小盼重重地说:“你不要为了我们,继续委屈自己。如果你想离开这里,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这话,小盼不是第一次同她说了,这一次听来,宋荔晚却只觉得如遭雷击,许久,才说:“我没有委屈自己……” “姐姐!”小盼提高一点声音,“你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吗,过去,你替到靳先生时,总在害怕,现在更是瘦成这样!你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你为了我们委曲求全吗?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是太没良心了!” “不是的,小盼,你听姐姐说……”宋荔晚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去解释,原来她一直想瞒天过海,装做自己在靳长殊身边是幸福快乐的,可分明,连谁都没有瞒过去,“我以前是怕他,可现在……现在已经不怕了……” 她说不下去,不想对着妹妹撒谎,却又不知该如何打消妹妹心中的担忧之情。厨房的门只是虚虚地扣着,忽然被风吹开了,宋荔晚如有所感,回眸就见到门前,靳长殊正立在那里。 他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的西装外套还未脱下,手中抱着一束硕大的玫瑰花束。 如火般的颜色,将他苍白的面容,也熏染上了淡淡的艳色,他的神色原本冰冷肃然,却又缓缓抬起眼睛,看向厨房中,受到惊吓一动不敢动的小盼,却又掠过了她,深深地落在了宋荔晚身上。 四目相对,宋荔晚脸色有些难看,从他的神情中,实在猜不到他听到了多少。 却见他淡色的薄唇勾起,竟是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和煦的笑容来。 “荔晚,”他的嗓音清越,故意放缓了,便有了令人心思浮动的柔情,“我回来了。” 宋荔晚愣了一下,旋即迎了上去,从他怀中接过花来,故作甜蜜道:“好美的玫瑰。” “喜欢的话,以后我每天都带一束给你。”他轻轻地吻过她的额头,又对着小盼笑了笑,“我和你姐姐替你准备了礼物,恭喜你被提前录取。” 小盼在他面前,永远沉默寡言,靳长殊对着她们,却总是和颜悦色,小盼知道,这都是靳长殊爱屋及乌罢了。 这一次,被他当场抓到自己劝姐姐逃离他的身边,她心中难免忐忑不安,听靳长殊这样说,一时惶然地看向宋荔晚。 宋荔晚看得心疼,却也不便说些什么,余光瞧见靳长殊的唇角那一抹笑容戏谑,似乎对她们姐妹之间藏着的小心思了若指掌,却不像她想象中那样,立刻勃然大怒。 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宋荔晚有些恍神,被他牵着走回餐桌前坐下,耳边听着他像个大家长似的,很和悦地关心着阿朝和瑶瑶的学习,又和小盼说,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替她提前引荐大学的教授。 一桩桩,一件件,他细致入微,体贴到了几乎令人挑不出毛病的地步。 唇边,忽然递来一杯热饮,宋荔晚眨了眨眼睛,看到他正含笑望着她,柔声对她说:“你这几天都没胃口,先喝口热的暖暖胃。” 餐厅中的灯火通明,头顶落下一顶吊灯,细长的线,被风吹了,轻轻晃动,他的眼底,钴黑色的眼睛被灯光染成了淡淡的棕,也像一汪甜蜜至极的枫糖。 弟弟妹妹们的视线都投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想要判断,她在这个家中,过的究竟是好是坏。 不要让他们替自己担心了,宋荔晚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已经是个大人了,足够解决她和靳长殊之间的事情,弟弟妹妹们还小,有什么风雨,有她挡着就好了。 宋荔晚淡色的两片唇微微开启,含丨住他递来的杯口,呷了一口才发现,原来他递过来的,是一杯酸梅汤。 酸梅汤还有些热,喝下去生津止渴,淡淡的酸和淡淡的甜,放了陈皮同山楂,十足开胃。 宋荔晚怕酸,忍不住脸皱成一团,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伸出手来,指腹擦过她的唇角,替她将唇边沾上的一点淡褐色的酸梅汤给擦掉了。 他的指尖,哪怕在这样的气温里,仍旧是凉的,可对她的每一次触碰,都细致耐心,只是有意无意,指尖擦过她的唇瓣,有些用力,将她柔软的唇,揉成了微妙的形状。 宋荔晚能够感受到,唇瓣因为受力充血,而微微发烫。 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趁着他指尖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齿间时,合拢上下的齿,咬了他一口。 他嘶了一声,收回手去,压低声音轻笑道:“真是小狗。” 宋荔晚知道,他是故意的,趁着她不能反抗的时候,任意摆布她。 弟弟妹妹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宋荔晚面上一红,低下头去,不肯再同他纠缠,靳长殊也见好就收,将杯子放回桌上,却又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指骨修长,瘦削有力,纠缠住她的指尖,十指交扣,无论如何也逃离不开。 这一顿饭,除了宋荔晚有些心神不属之外,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平心而论,靳长殊若是愿意,实在能做一个很好的长辈,无论是从知识储备还是从人际交往,他都能给出极佳的见解,一场饭局结束,阿朝看他时,眼睛里全是崇拜,就算是对他警惕性最强的小盼,也难免有些动摇,神色间,不再那样的拘束。 宋荔晚见了,只觉得叹为观止。 虽然人无完人,可仔细比较起来,靳长殊实在称得上是完美无缺。 弟弟妹妹们已经坐上了车,宋荔晚俯身,同他们告别说:“今天太晚了,回去就不要用功了,早点睡觉,知道吗?” “知道了。”阿朝是最开心的一个,对她挤眉弄眼说,“姐姐,我问过了。” “你问了什么?” “我问靳哥哥,可不可以喊他姐夫,他说可以!”阿朝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红包,只凭眼睛,就能看出,厚度颇为可观,“还奖励了我一个改口的大红包。” 可阿朝知道,红包不能乱收,所以特意拿出来,请示宋荔晚。 宋荔晚看他期待的神情,有些啼笑皆非:“给你你就留下,不准乱花钱。” “我肯定不乱花!我都存起来,将来咱们可以和姐夫,一起再去迪士尼玩。” 他改口极快,听得宋荔晚心情有些复杂,车子缓缓开走,宋荔晚还站在门前,远远地望着,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拽住手臂,扯了过来,狠狠地按在了门前的罗马柱上。 门口的路灯投下冰冷雪白的一片光束,灯泡内,飞虫正绕着这点滴的光明凌乱地舞动着,靳长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半张英俊雍容的面孔藏在影中,冷漠而锋利,似乎刚刚的温柔和煦,只是一张面具,此刻已经被他扯了下来。 宋荔晚的背脊撞得有些疼,勉强要面上不露出惧意,扬起下颌声音冷硬地问他说:“你发什么疯?” 他没有说话,视线晦暗,莫名地,令人心头发紧。 宋荔晚想要回避他的视线,可他掐住她的下颌,声音有些阴晴不定的冷和淡:“你那个妹妹,好像很怕我?” 宋荔晚捉摸不透他的意思,索性实话实说:“我也怕你,靳长殊,谁会不怕你?” 他漆黑的眼眸点光不现,映着她,将她深深地刻到骨子里。春深夏初,风一吹起,夜晚又泛起了挥不去的凉意,他的指骨,碾过她的耳珠,慢条斯理地,落在她的颈上。 她的颈子纤细,如同玫瑰花枝,不过一握,稍一用力,便能断在掌中。 宋荔晚微微有些喘息,在他掌中艰难地动了动,手握在他的腕上,却只被他的腕骨硌得生疼。 他总算放松了一点力道,指腹抚弄着她泛着玫瑰花色的唇角,双手捧着她的面颊,缓慢而着迷地,将一个吻重重落了下来。 最开始,被掠夺的是呼吸和空气,而后是她的意识,他吻得太深,似乎要融化她的大脑,要她只能随着他,而沉沦起舞。 柔软起伏的身体,贴近了,裙摆下风光绮丽,布帛被撕裂了,发出一声清冽的声响,冷风吹拂过来,宋荔晚微微回过神来,声音里带上一丝惊恐:“靳长殊……你不会是想在这儿……” “不行吗?” 他像是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在说怎样的荒唐话,手指沿着雪山巅上,最引人遐思的那一点峰峦,缓缓地落入了光与影的罅隙之中,探那无法言说的旖旎境地。 “不是已经不怕我了?” 他原来,全听到了! 宋荔晚一瞬间,有些毛骨悚然,那些落在身上,绒毛似的温热,被冷汗濡湿了,冻得要人清醒。 他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贴着她,缓缓地拨弄难描难绘的方寸之间。 冷和怕,加上热,混成了令人面红耳赤的酥麻,电流似的自背脊,一路通到了尾椎骨。 宋荔晚唇角,无法遏制地溢出一声娇哼,腰肢处三寸,无法克制地软了下去,她的视线有些乱了,映着高光的穹苍,还有面前,近在咫尺的他。 可余光里,忽然亮起一点光来,宋荔晚瞳孔猛地一收,看到竟然是送弟弟妹妹走的那辆车,又开了回来。 “他们回来了!”她的声音都在发颤,“靳长殊,你放开我!” 可他偏偏不放,禁锢着她,一只手掐住她的后颈,重重地吻了过来,羞辱的意味,却比情丨欲更浓。 宋荔晚又羞又恼,抬手挣扎,指尖划过他的面颊,他嘶了一声,微微一顿,宋荔晚趁机,将他推开了,慌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裙摆衣襟,一面警觉地看向了他。 他站在那里,一片冰冷而凝重的阴影笼在他的面上,面颊上,正缓缓滚落一颗赤红色的血珠,石榴籽似的,在苍白的肌肤上,有种不祥的冶艳之色。 察觉到宋荔晚的注视,靳长殊长而浓重的睫羽缓缓抬起,漫不经心地以指腹,将那颗血珠拭去。 “收起你的那些小心思。”他语调中带着一点冷酷的笑意,一字一句,令人胆寒地淡淡道,“只要你乖乖的,你的弟弟妹妹们,都会有光明灿烂的未来,可如果你不听话……” “荔晚,我的宽容,并不是谁都能够拥有。” 36 36 一个吻, 落在她的额上,不过一触,便已离去。 他的温度,自她的身侧离开, 夜风惊扰, 也将那一点微乎其微的温暖带走。 宋荔晚眼底的泪光, 在冰冷的灯光下闪烁着星星般的明亮。车子已经在她面前停下,她深吸口气,轻轻将泪擦去,带着笑迎了上去。 原来是阿朝的作业本落在了这里,还好夜色深重, 众人看不清她的神情,等将弟弟妹妹送走, 宋荔晚回到屋内,却见靳长殊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这里空空荡荡, 又成了只有她一个人的地方。 夜里,宋荔晚睡得并不踏实,辗转反侧,总在反复思忖着靳长殊的那句话。 天光微微亮起,她方才勉强入睡,却又忽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 宋荔晚眉心皱起涟漪,挣扎着睁开眼来,有些昏沉地按下了接听键后,却只是听到了第一句话,睡意便荡然无存。 - 手术室门前。 灯光冰冷。 无论什么身份的人, 来到此处,都是同样一张仓皇无措的面孔。医院的墙壁,听过无数比祷告室的圣经更加虔诚的祈祷。 一阵急切的足音响起,长长的走廊尽头,宋荔晚赶来时,等在门口的护士连忙迎了上来,语速极快地告知她说:“你是病人家属吗?他遭遇车祸,现在大出血,情况十分危险。” “我是病人家属。”到了这种时候,宋荔晚反倒冷静下来,同样很快地回答说,“我是他的姐姐,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你弟弟是RH阴性血,也就是熊猫血,现在医院血库存量不够,你和他的血型相匹配吗?” 宋荔晚一愣:“我……我们不是亲生姐弟。” 护士也愣住了,旋即又问:“那他的父母呢?” “他是孤儿。” 走廊间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了,温度太低,冻得人几乎颤抖,护士口罩下的脸色难看起来,只来得及留下一句:“临时抽调可能来不及了。” 便转身就往另一边飞快地跑去。 宋荔晚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当她知道,阿朝出了车祸被送来医院时,满脑子回荡的,只有一句话。 原来他真的,说到做到。 他的宽容,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拥有,一切敢于忤逆他的行为,都将受到最苛刻的惩处。 她是意外,是他可以宽恕的罪人,所以一切的责难,都落在了她最亲近之人的身上。 宋荔晚站在那里,几乎摇摇欲坠。 怎么会是阿朝? 她知道阿朝是熊猫血,所以从小到大,都很注意保护他,生怕他会受伤失血。 可偏偏,那无情的阴云,就落在了阿朝的头上。 宋荔晚几乎生出了绝望,有人同她擦肩而过,连番的刺激外加一夜未眠,她终于再支撑不住,如一片零落的叶片般倒了下去。 打斜里伸过来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了怀中,宋荔晚伏在那里,耳中嗡嗡作响,头顶的白炽灯冷得像是一个梦,她缓缓地抬起眼睛,在无数飞舞的彩色雪片之中,望见一张苍白而冰冷的面孔—— 往日里,他的面孔也是苍白的,可这一次,却多了几分褪尽血色的病态,面上唯有眉同眼睛,是一色浓墨重彩的黑。 他多么英俊,完美到无可挑剔,却又是那样的无法靠近。 宋荔晚怔怔地望着他,如同陷入无法醒来的梦魇,许久,恍惚地喊他说:“靳长殊,为什么?想要教训我、想要我听话,惩罚我折磨我就好,为什么要动我仅剩的亲人?你拥有的那么多了……整个世界,都属于你,可你为什么,连我仅剩的东西都不放过?” 眼泪无声地沿着她的面颊滑落,她恍若未觉,只是执拗地望着他的眼睛。 冷酷的光中,她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唯独能够感觉到,他扶在她身上的手,在听到她说话时,微微有些僵硬。 她很累了,累到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只能这样,很慢很轻地对他说:“如果阿朝死了,靳长殊,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他始终沉默,缄默如凝固的冰山,只是用力地拥抱住她。 她的眼泪,滚落下去,碎成了满地的月亮。 而月亮,也沉沦在无边的苦海之中。 时间一分一毫地过去,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敞开,她猛地挣开了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身后的他,不敢碰她,只是张开手臂,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免得她太过激动而跌倒。 她却并不知道,只是死死地看向医生,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也许是天堂,也许是末日。 医生终于说:“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 宋荔晚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愣愣地站在那里:“什么?” 医生又重复了一遍:“还好血浆送来的及时,病人被抢救回来了。” 手术室中,刚刚经过手术的阿朝也被推了出来,正闭着眼睛,在床上沉沉睡着。宋荔晚颤抖着手探在他的鼻下,感觉到虚弱而温热的呼吸,轻轻地拂在她的指尖。 她这一生,第一次觉得,原来还有好事会发生,地狱的火光一闪即逝,留下天堂圣洁的光,徐徐地在她面前绽开。 她想要微笑,想要道谢,上帝从来不曾眷顾于她,她以为自己是命运的弃儿,可到底没有对她彻底残忍,并未将她最珍而重之的东西夺走。 “太好了。”她呢喃着,翘起唇角,“这可真是,太好了……” 身后,靳长殊前一步,将软软倒下的宋荔晚揽在怀中。 她的鬓发凌乱,面颊至唇,皆是纸一样的苍白。靳长殊将她打横抱起,抱进了病房中,小心翼翼地放下。 她是大喜大悲,情绪起伏太大,又一日一夜没有休息好,这才脱力昏厥。 百叶窗外,一缕澄净的光落了进来,落在她失了血色的面颊上,柔美而脆弱,仿佛冬日最后一片雪花,轻轻一碰,便要融化在了日光之中。 光阴璀璨,明灭不定,他静静凝视她,如凝视此生唯一的归宿。 门外,赵秘书放轻脚步进来,刚要说话,却被靳长殊止住,等两人出了病房,靳长殊轻轻将门合上,这才示意赵秘书继续往下讲。 赵秘书小声道:“已经查过监控了,朝少爷过马路时,是被身后的人撞了一下,这才不小心扑出了斑马线,正好有辆车闯了红灯,这才……” “这么说,一切都是巧合?”靳长殊的声音淡漠,却又嗤笑一声,“用点脑子,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沉重的气压,要赵秘书的头越发低了下去,靳长殊从神情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上次山上,她也是车祸。有人盯上了我的人,我却至今,对他们一无所知。” 赵秘书咬了咬牙,还是说:“或许,这两件事没有关联……” 靳长殊闻言微微一笑,可这样的时刻,他笑起来时,那阴冷狠戾的气息,却再也掩饰不住,冲得人背脊发冷:“你是这样想的,还是……有人托你这样说?” 赵秘书不敢再隐瞒:“我们查了这么久,肇事司机也找到了,确实是酒驾逃逸,除此之外,实在是查不出一点故意陷害宋小姐的端倪。” “一点也查不出来,不也是一种证据?”靳长殊难得愿意拨冗提点,可说出来的话,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全京中,有这样能耐的,有几户人家?” 这话说得有些可怕了,几乎将凶手,板上钉钉地定死了。 赵秘书不敢出声,生怕卷入这样的豪门恩怨中尸骨全无。 还好靳长殊摆了一下手,他这才如释重负地要退下,却又犹豫一下,问靳长殊说:“先生,您刚刚为了朝少爷,抽了三次血,这件事真的不告诉小姐吗?” 很少有人知晓,靳长殊也是Rh阴性血,这样稀少的血型,就连血库中,存量也极为罕有。靳家的血库中,倒是为了靳长殊预备了不少,可阿朝出事,是在学校旁边市中心的位置,从靳家血库调来,亦是远水难解近渴。 按赵秘书的想法,以为靳长殊顶多会派遣直升机去取血,没想到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物,却为了一名孤儿而亲自献血。 背后为的,还不都是宋荔晚这位小祖宗? 赵秘书知道自家老板是情种,可没想到会深情到这个地步,偏偏又要隐瞒下来,不肯告诉宋小姐。 那不是白费了这一番苦心? 赵秘书弄不清楚靳长殊是怎么想的,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 靳长殊闻言,却只是侧过头去,透过门上的玻璃视窗,静静地望向仍在昏睡的宋荔晚。 许久,勾起唇角,可眼底殊无笑意,只是有无数莫名晦涩的情绪流淌起伏,这一刻,绮丽生辉。 “不必。” 何必告诉她? 她是他的豌豆公主,是他一千颗星星,才能交换一次的惊喜。 就让她怨恨他,如果没有爱,恨也足够。 免得她在爱恨两难间,无法抉择,徒增伤悲。 - 宋荔晚醒来时,明月已经遥遥挂在了钟楼的塔尖上。 她躺在枕上,视线中皆是冷清的白,许久,才回过神来。 头顶挂着吊瓶,手背上的扎着的针,动作时,微微有些发疼,宋荔晚随手将针丨头拔出,慢慢地向外走去。 走廊里寂静无声,医院顶层,只为极少的人开放,阿朝的病房就在旁边,护士正在替他换药,见到她来,有些惊讶:“宋小姐,你怎么自己把针拔了?” 宋荔晚只是问:“阿朝怎么样了?” “还好送来的及时,小孩子身体好,脱离了危险,之后好好调养就没什么大碍了。” 护士说着,欲言又止—— 实在是宋荔晚的脸色,看起来比床上的病人还要差上几分,站在那里,宽大的病号服挂在身上,像是只要一阵风,就要将她吹拂得零落。 宋荔晚望着阿朝,脸上露出了一个朦胧而憔悴的笑容,像是月亮也偏宠于她,为她雪白的面颊添了一抹柔和的影,是一颗深藏在宝库中的明珠,万千宠爱,亦不如她。 护士也被她这一刻流露出的美丽同脆弱所震撼,犹豫片刻,还是说:“宋小姐,你也应该保重身体,你今天昏倒,就是因为太虚弱了。” 宋荔晚对她轻轻道了声谢,却对护士说的话无动于衷。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哀莫大于心死,她在爱同自尊之间辗转,实在是再没有多余力气,去顾念旁的种种。 走廊尽头的电梯,忽然响起一声响动,说不上是为什么,宋荔晚抬起眼睛,视线扫了过去,忽然顿住。 电梯中,只有两人,高大阴沉的男人推着轮椅,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有一张柔和温婉的面孔。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裙,袖口很宽,露出一截搭在膝上的腕子,腕上戴着一只碧绿的翡翠手镯,这样的水头,非老坑帝王翡不可得,盈盈若一汪凝固的深潭,衬得她的手腕越发纤细。 平心而论,她的长相并不多么美艳,只算是五官端正,但那份温柔如水的气质,却不是谁,都可以拥有。 宋荔晚如有所感,停下脚步,果然看到,女人被推到了她的面前停下。 “宋小姐,初次见面。”女人坐在轮椅中,对她弯眼一笑,同样淡色的眸子弯起,似素月流光,清雅秀丽,温柔至极,“我姓桑,桑夺月,是……” “靳长殊的,未婚妻。” 四目相对,宋荔晚这一瞬间,心情平静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不过宋小姐不必担心,我不是来同你抢夺靳先生的归属权。”桑夺月声音柔婉,温和地对着宋荔晚说,“我自小体弱多病,父母担心我未来无人照料,这才携恩,迫着靳家定下这一门婚事。我和靳先生素昧平生,直至今日,也只见过两面,所以,我并不爱他,也不在意,他爱的究竟是谁。” 哪怕桑夺月态度大方,娓娓道来,倒像是同宋荔晚推心置腹,可宋荔晚仍皱起眉来:“桑小姐不妨有话直说。” “我父亲希望,我和靳先生能够在今年完婚。”提起这个,桑夺月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着被娇养惯了的掌上明珠特有的一点骄纵,“我父亲就是这样,霸道惯了,但为人子女,又怎么能不言听计从。” 宋荔晚以为自己听懂了她的意思:“我可以离开靳长殊,只要你能帮我,带走我的弟弟妹妹。” “宋小姐误会了。”桑夺月却笑意更深,“我不在意你和靳先生是不是还在一起,甚至婚后,我可以允许他每个月抽出半月在你的身边。宋小姐,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爱情是一种奢侈品,你能哄他开心,便已经是大功臣了。” 桑夺月说着,微微侧首,她身后一直沉默地替她推着轮椅的男人,立刻俯首,将东西递到桑夺月手中。 桑夺月并不接,只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对宋荔晚说:“这是一张不记名支票,宋小姐,请收下我的这一点心意。” 她从头到尾,态度温和淡然,妥帖而有礼,可宋荔晚,仍从她的一言一行中,品出了无法言说的高高在上。 这种高高在上,同靳长殊可以说是如出一辙,或许连他们都未察觉到自己所持有的傲慢,就像是万事万物,都无法落入他们眼中。 人不会在意一只蚂蚁的悲喜,而他们,也不会在意,自己会对旁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宋荔晚垂下眼睛,看着她递来的那张支票,半晌,问她说:“这是你替我开的工资?” 桑夺月被逗笑了,淡色的眼底,情绪微妙:“宋小姐果然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不是什么工资,如果一定要定义的话,那就当做是我的谢礼吧。” “多谢你这么久以来,一直替我照顾我的丈夫。” 她的丈夫。 这一瞬间,宋荔晚忽然读懂了她的眼神。 那是不屑,是怜悯,是知晓她无法撼动自己的地位而产生的宽容,桑夺月并不把她当做和自己一样的人来看待,更像是为靳长殊准备的一件玩意儿,能够搏他一笑罢了。 她是一位体贴的妻子,愿意顾全丈夫的心情,也是因为知道,如宋荔晚这样的女人可以有很多,可靳长殊的妻子,却永远,只有一个人。 “桑小姐。”宋荔晚接过那张支票,认真地端详片刻,雪白的指尖,点在个十百千万的计数单位上,一个数一个数地向后移,直到移到了最前面,才停了下来,“写在这里也可以吗?” 桑夺月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想笑:“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一笔钱吗?就算我愿意给你,靳家也不可能答应。” “为什么?” 桑夺月露出一种,她应当心知肚明的表情:“夫妻本是一体,我名下的财产,有一半,也将属于靳家。” 她嫁给靳长殊,带着泼天的富贵作为她的嫁妆,也是她的底气,可以要她这样举重若轻地,在一名孤女面前,尽情地炫耀。 空气似乎凝固在了这一刻,原本就低的温度,几乎冻伤了每一寸肌肤。 许久,宋荔晚微微一笑,有些干裂起皮的淡色唇瓣扬起一个冰冷而端丽的弧度,一瞬间的艳色灼灼,几乎有些恃靓行凶。 “看来,桑小姐,远不如你的丈夫大方。” 她说着,将那张支票,在桑夺月面前,仔细地撕成了几片,而后一反手,碎屑似灰白的蝴蝶,从她纤细如玉的指间轻盈落下,其中一片,落在了桑夺月的膝上。 桑夺月皱起眉来,身后的男人见状,要上前来,却被桑夺月拦住了。 “宋小姐是嫌少?” 宋荔晚淡淡道:“想用钱来‘酬谢’我,可惜……” “我的价钱,你出不起。” 37 37 桌上放着厚厚一摞文件, 屏幕中,播放着当日山道上的车祸。 靳长殊视线凝在肇事车的车身上,冰白指尖,若有所思地轻轻敲击着黑胡桃木的桌面。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不过片刻, 便被压制下去, 门外,助理恭敬地询问道:“先生,桑小姐想要见您,是否让她进来?” 桑夺月? 靳长殊随手关上了屏幕,嗓音淡淡:“让她进来。” 门向着两侧开启, 桑夺月被推了进来,推她的保镖面颊上多了几处淤青, 分明是刚刚想要强闯留下的伤痕。 桑夺月仍是那副柔婉模样,见到靳长殊,有些无奈道:“想见你一面, 也实在太难了。” “桑小姐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了?” 靳长殊便道:“送客。” 桑夺月没想到他这样不给面子,连忙道:“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难道我连这样一点权力都没有?” “在我这里,能有特权的人,不是你。”靳长殊抬眸, 冷钴色的眼底,如同无机质的冷金属,浸着一点漫不经心的不耐,“纠正你一点,我们不会结婚。” 桑夺月微微蹙眉:“我们毕竟是有婚约的。” “马上就不会有了。桑小姐, 我以为上次,已经同你说清楚了,桑家的恩情我会报,但你……” 他漆黑浓密的眼睛,带上一点讥讽的笑意。 “我看不上。” “你——” 哪怕修养再好,桑夺月闻言,也忍不住动容,却又勉强按捺下来:“你难道就为了一个孤女,不肯和我结婚?我可以容许你们,婚后继续在一起……” 靳长殊的视线变得更冷,刀锋般戾气沉沉,如有实质地压过来,要桑夺月一时之间,竟不敢继续往下说。 “你容许?”靳长殊淡淡道,“我竟不知,我的事,还需要旁人来应许。这场闹剧已经够了,桑小姐,改日我会亲自上门,退了这门婚事。” 桑夺月还要再说什么,可轮椅已经被保镖推动向外走去,她狠狠瞪了保镖一眼,可父亲派来保护她的保镖,在判断她有危险的时候,并不会理睬她的命令。 难道靳长殊,能为了那一个孤女,对她做什么不成? 她到底气不过,挣扎着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保镖见状,只能扶住她。 桑夺月脸上温柔婉约的神情早就撕破了,有些色厉内荏地对着靳长殊说:“靳长殊,就算我死,也不会同意退婚!你上次来没有成功,以后也不会成功!” “是吗?”靳长殊修长漂亮的手撑着下颌,懒散一笑,原本应当风流睥睨,锋利漆黑的眉下,却压着一双阴沉冷鸷,山雨欲来的眼,“桑小姐,一个人想死,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你还很年轻,有很漫长的人生,可如果你真的不愿意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并不介意帮你。” 桑夺月一瞬间脸色煞白,看着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扶着她的保镖脸色也很差,警惕地望着他,却连一点多余的举动都不敢有:“靳先生,桑老先生只有这一个女儿。” “我知道。”靳长殊嗤笑一声,“否则,你以为她说了这样的话,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桑夺月早已噤若寒蝉,被保镖放回轮椅上推走,连头也不敢再回。 门被重新合起,靳长殊神色间,却带上一点莫测晦涩的光烁:“进来。” 助理一直候在外面,闻言连忙推门进入:“先生,有什么吩咐?” “将人从肇事者身边撤回来。” 造成上次山道车祸的司机,因为没有造成重大伤害,也因为认罪态度良好,如今已经出狱了,靳长殊的人手一直跟在他身边,却也没有查到什么不对。 “是。”助理心有疑惑,“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已经知道他上面的主谋是谁,一枚棋子,就没有用处了。” 联系到刚刚来的桑夺月,助理心中一惊,连忙躬身应是,又听靳长殊说:“让回来的人……去跟着桑夺月。” 先生要对桑家动手了?! 助理大气都不敢喘,等出了门,才用力地吸了口气。 那可是桑家啊! 满京中,最神秘莫测、讳莫如深的家族,传承数代,豪门中的豪门,如今渐渐隐于幕后,仿若不问世事退隐江湖。 京中新一辈人对桑家或许知之甚少,可助理跟着靳长殊,却知道桑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只是动动手指,便能令五年前的靳家灰飞烟灭。 哪怕是如今,在靳长殊操控下蒸蒸日上,已是京中第一的靳氏,同桑家比起来,也只能说是旗鼓相当,胜负意在五五之间。 也只有这位爷,敢同桑家硬碰硬了。 助理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却又听到屋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拉开,助理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运筹帷幄,矜贵从容的靳先生,已经匆匆地掠过了他,大衣一角扬起,竟是难得地,露出了急迫模样。 原本还一潭死水的夜空,忽然闪过几道亮光,而后便是连番炸雷,汹涌地炸响在京中上空。 一场大雨将至,满京上下,无人可免。 - 旷野荒渡,野域无人。 起伏的闪电,映亮了原本无光的土地,空旷的平原上,远处是正在动工的工地,夜已经深了,工地上的灯火也都熄灭,唯有高大的吊机塔楼,沉默地矗立在连番的闪电之中。 这里曾经只是无人在意的一片荒郊,如今却也成了城市规划中的重中之重,土地价格攀升至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数目。 在这样昂贵的地方,却有一栋两层小楼,有些奢侈地独自霸占硕大的一片土地。 这里,就是宋荔晚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家。 “圣爱孤儿院”的招牌有些褪色,在夏日闷热凝重的狂风中,有些摇摇欲坠。孤儿院中的灯全都熄灭了,宋荔晚知道,弟弟妹妹们都被靳长殊接到了城中,有了更好的住处。 此处似乎已经荒芜了,可她还记得,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是她和嬷嬷亲手种下。 角落里的腊梅树,窗下一排用塑料水瓶剪裁出来的小花盆,花盆里不必浇水只要照到太阳便能绽放的太阳花,还有猿猴拿废弃的水槽垒出来的薄荷叶盆栽。 孤儿院条件不好,夏日一到,孩子们总眼馋冷饮雪糕,嬷嬷便栽了这样一圃薄荷,摘了几片泡在温水里,便是极好的解暑饮品。 他们的生活条件艰难,可只要有嬷嬷在,她们的心灵就永不枯萎。 宋荔晚怔怔地向着里面走去,檐下挂着的秋千,在风中微微摆动,像是无数次,嬷嬷轻轻推动她,她被荡起来,有些高了,怕得转过头去喊:“嬷嬷!” 嬷嬷便笑了起来:“我在,荔晚,嬷嬷在呢。” 她看到嬷嬷,心里就不再慌张,也露出个大大的笑脸来。 那时的快乐,哪怕过了多少年,都不会被忘记。 可嬷嬷不在了。 答应嬷嬷,会照顾好弟弟妹妹,她没有做到,甚至连嬷嬷要求她的,要快乐,她也没能实现。 宋荔晚轻轻地握住秋千的绳索,日子太久,那一段绳子,已经被岁月腐蚀,这样一碰,就断裂在了她的掌心。 秋千歪歪地落下去,只剩了半根线,摇摇欲坠地支撑着。 宋荔晚轻声地喊:“嬷嬷,我回来了。我过得一点不好,总是在哭,弟弟因为我受了伤,我没有保护好他,妹妹们也总是替我担心……我是大孩子了,可是还是把生活弄得一团糟,我以为我很努力了……可我还是做不到快乐。 “我好像喜欢错了一个人,明明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喜欢他的……他有未婚妻,是我一辈子都比不上的那种人,嬷嬷,你教我们,每个人都生来平等,可……可每个人真的平等吗?我不想再喜欢他了,可他不肯放我走,嬷嬷,我可能真的做不到……” 无垠的风,卷过槽中,因为太久未曾浇灌而枯萎的薄荷叶子,残留下的一点清冽气息,却也被阴霾的尘土和大雨的味道掩盖了。 宋荔晚推了推秋千,撒娇似的说:“嬷嬷,你怎么不理我?” 无人应答,这里是寂静的。 她等了许久,面上的神情,从期待到失落,到了最后,变成了一种刻进了骨髓之中的悲伤。 她不再看了,转过身去,雪白的裙摆湿漉漉的,擦过枯死的植物时,在布料上留下了鲜活而肮脏的印记。 天垂得更低了,闪电而连绵地亮着,无数怒吼一般的雷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远离了人间,再听不到一点人声。 宋荔晚点燃了一支火柴,火光映亮了她的脸,橙红色的花,缱绻地拂过眉眼,在明丽的面容上,仿若细细描摹的花钿,美丽妩媚到了,生出圣洁的光辉。 可只是一瞬间,下一刻,火柴被风给吹灭了,她的脸重新陷入了灰暗中,也像是一截快要燃到了尽头的蜡烛,那一点伶仃的光,也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灰烬落在她雪白的指尖上,像是魔鬼的足迹,她轻轻地动了动指尖,将那一点灰抖落了,重新点燃了一支火柴。 她凝视着燃烧在指尖的火花,如同凝视破开黑夜的第一缕黎明,火光烧在琥珀色的眸底,在即将烧到她的指尖时,终于松开了手。 火光落地,一线匍匐,如草蛇伏线般,蜿蜒着向前飞快地烧去。孤儿院周围,已经被她泼上了汽油,一点热意,便星火燎原。 她离得太近,那炽热的光像是一只小狗一般,眷恋地即将要烧到了她的裙角上。宋荔晚没有动,反倒着迷似的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光芒,像是感觉到了温暖般,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她却被人,狠狠地拽开。 这一下太过用力,宋荔晚差点跌倒,好在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将她禁锢在了胸膛之间。 宋荔晚伏在那里,缓缓地抬起头来,冰冷耀眼的光芒中,看到靳长殊站在那里,眉眼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种油画般的质地,英俊而冷漠刻薄,视线如同恶鬼,死死地钉在她的身上。 他跑得太急,微微喘息着,掌心冷得可怖,却又出了汗,掐在她的颈子上,指尖嵌入柔软雪白的肌肤中,像是恨不得,将她就这样折断在他的掌心。 “宋荔晚——”他一定是气急了,才会这样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喊她的名字,“你想找死吗?” 他从没有这样说话,焦躁中,竟然有种气急败坏的愤怒。 宋荔晚的唇角翘起了一个弧度,只是静静地望着靳长殊,这样的眼神,越发触怒了靳长殊,他永远是冷静从容的,可这一刻,他的手指一寸寸收拢,漆黑的瞳仁映着熊熊燃烧的烈火,也被染上了赤红的颜色。 “与其你自己找死,不如死在我的手里!” 哪怕被他掐住了喉管,宋荔晚却如没有生命的玩偶一般诡异的安静,唯有一头丝绸样的长发蜿蜒落下,轻柔地缠绕在他的腕上,她苍白的脸上渐渐发红,靳长殊猛地松开手来,她便如同落花般,落在了地上。 她伏在那里,剧烈地呛咳起来,单薄的肩膀颤抖着,连带着披散在肩头的发,也泛起水波似的涟漪。 许久,她缓缓抬起头来,对着他轻轻地笑了:“原来靳先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以为真的会死在你的手上。” 明明那个倒在地上脆弱不堪的人是她,可他面上的神情,却比她更加痛苦:“你就这么讨厌我,宁可死也要离开我身边?” “离开?”她却只是语调平淡地问他,“我不想离开了。靳先生,我知道,不经过你的允许,我注定不能逃离这片地方,可是至少,你能拿来困住我、钳制我的东西少一些。” 身后的火光大盛,已经淹没了她从小长大的孤儿院,她琥珀色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这样的火海,慢慢地,舒出一口气来。 “嬷嬷说,让我不要为了别人而活着,她要我快乐。靳长殊,你能把我困在你的身边,可你永远,不能再困住我的心了。” 她的来处、她唯一的家,再也不会有了。 眼泪沿着她光洁的面颊缓缓地落下,她的神情仍旧是平静的,像是一朵开到了最盛的花朵,却要萎谢在了,最美丽的一刻。 靳长殊望着她,风猛烈地吹着,拂过她长长的发,他竟然不敢碰她,生怕她会就这样碎了。 “荔晚,”他那样卑微地问,“我要怎么才能得到你的心?” 从来无所不能的靳先生,也会这样低声下气,只为得到一个答案。 她心里没有任何报复似的快意,只是回答说:“除非嬷嬷活过来,除非你从来没有什么未婚妻子,除非我们是平等的两个人,而非是那样不堪的开始,否则……我要如何去爱你?” 她说着,并不看向靳长殊,只是抬起手来,缓缓地解开衣领。 领口之下,是雪白细腻如同最精美的瓷器一般的肌肤,在火光映衬下,像是下一刻就要融化,她绝美的面容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像是在做一件最寻常的事情一样。 就在布料即将从身上剥落下去之前,靳长殊猛地按住了她的手,听她用清冷悦耳的声音和他说:“你喜欢的不就是我的身体吗。靳先生,我一无所有,只有我的身体能够给你了。” 他说不出话来,商场之上,无人敢撄其锋芒的靳先生,原来也会有这样无能为力的时刻,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她的肌肤,冷得像是一段已经燃到了尽头的冰,再也不能提供一点热度了。 他几乎想要恳求她,不要再说下去,可她似乎还觉得不够,忽然凑过来,要来亲吻他的唇瓣。 靳长殊下意识地转开头去,那个吻,就只落在了唇角上。 “宋荔晚,”他艰难地说,“你不要……” “您不喜欢这样,那喜欢什么样的?”她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里面点光不现,如同星空,已被吞噬,“还是我的身体,您已经玩腻了?” 他昳丽的凤眸赤红一片,死死凝视着她,手抖的不成样子,像是被烫到了似的,从她的肌肤上移开。 雷鸣间,第一颗雨终于重重地落下,落在了他的眼尾,如同一颗泪珠般,缓缓滚落。 他的声音,哑得要命,像是灼心刺骨,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道。 “宋荔晚,你实在是很会折磨人。” - 无根的河流,自天空无边地坠落,旷野之上的火光,在大雨倾盆中,迸发出最后的盛大光辉。 临近清晨时,火终于渐渐熄灭,原本的孤儿院,现在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沉默得凝固在黎明澄澈的光中。 而在医院的病床上,宋荔晚紧闭着眼睛,陷入一场长久的梦魇之中。 这场高烧来势汹汹,几乎毫不费力地,便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她的颧骨上,如同盛开出无数朵炽烈秾艳的玫瑰色花朵,唇和面颊却是毫无血色,一线的白。 她躺在那里,若不是胸膛仍旧微微起伏,总让人疑心,她已经脱离了这美艳至极的躯壳,去往了另一方世界。 梦里的世界也是灼烧着的,火光一簇簇地燃起,遮掩住高广的穹苍,只在视网膜中,留下滚烫的痕迹,她想要逃,可走到哪里,哪里就立刻冒出了火星,灼伤她的每一寸肌肤。 她像是回到了很小的时候,那天也下着大雨,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鞋子跑掉了一只,赤着脚踩过一潭积水,却被水里的玻璃划破了,血一下子冒了出来,像是在柏油路上开出了杜鹃花。 她疼得哭了起来,心里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可偏偏总是无法找到。 “妈妈……”她含糊不清地哽咽着,“嬷嬷……我要妈妈……” 有人抱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替她将泪拭去。那手并不像是记忆中温暖柔软,反倒冰冷而坚硬,却又温柔到了极点,像是稍一用力,就会伤害到她。 她啜泣着,向着那个怀中依偎过去,像是终于寻找到了一处可以安心的地方。 那个怀抱原本因为她的亲近微微僵硬,却又很快地放松下来,更加珍而重之地抱紧了她,像是拥抱一样,失而复得的宝物。 “如果我放你走,你会快乐吗?” 她像是听到有人在问她,只是离得太远,听得并不分明。 她喃喃地说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委屈起来,哭得更加伤心,那人却沉默下去。 许久,许久,她又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嗓音低沉沙哑,仿若,响在了她的心上…… - 宋荔晚猛地睁开眼睛,入目可见,是仿若永恒的白。 喉咙干涩到了极点,她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唇角稍一扯动,便皲裂出细小的缝隙,泛出了血腥味道。 旁边有人递来了水,宋荔晚几乎贪婪地喝着,温热的水流淌过喉咙,她终于能发出声音:“这是哪?” “瑞士。” “我怎么会在这儿?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面前的楚卉安收回杯子,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这些问题:“是我把你带来的,荔晚,你以后都自由了。” 楚卉安以为她会开心,可她的脸色却又变得煞白:“我要回去。” “回去?”楚卉安愣了一下,“为什么?” “卉安,我很感谢你救我出来,可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宋荔晚说着,就要去拽手上扎着的吊针,“我的亲人们还在京中,被靳长殊知道,一定会对他们动手的!” 可她的手,却被楚卉安按住了。 “荔晚,你先听我说!”楚卉安提高一点声音,“靳长殊不会对你的亲人动手,因为……” “因为就是他把你送来瑞士的。” 宋荔晚闻言,怔怔地看向楚卉安,几乎以为,自己是误会了她的意思:“是……靳长殊把我送来的?” “是。”楚卉安回忆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那天我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让我来瑞士,我赶过来之后,就被送来这里陪在你身边了。刚开始靳长殊的人手都还在这里守着,可后来随着你的病情稳定下来,他们就都撤走了。所以我猜……” 楚卉安犹豫一下,还是将心底的那个猜测,说了出来:“他愿意放手了。” 他愿意……放手了? 宋荔晚下意识地重复着,在齿间艰难地理解着,楚卉安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一旁取来一个信封递给她:“只是靳长殊留给你的,说是等你醒了,让我转交给你。” 信封带着淡淡的清水茉莉香气,雪白的封面上,只字未留。 宋荔晚缓缓地拆开信封,将信纸绽开,看到上面如同往昔一般,铁钩银画,风流至极的一笔墨字: 如你所愿,我的荔晚。 她自由了。 脑中忽然漂浮出这样的念头,一瞬间便占据了所有的思考。 他真的放她自由了,在她亲手烧了桎梏着她的孤儿院,绝望地决定永远留在他的身旁,做他见不得光的情人时。 他却放开了手。 窗外的雪山连绵,安静而广袤,似是温柔的巨人,俯瞰着大地。透明的光线照耀进来,将一切都映照得那样清晰分明。 除了这封信,靳长殊还为她留下了一张不记名银行卡,卡里的余额,高到连楚卉安查看后都震惊不已。 可宋荔晚却一眼都没有看向那张银行卡,她只是握着信纸,静静地坐在那里,几乎以为自己要哭了,可眼底,却一颗泪都没有。 真奇怪。 宋荔晚仰起头来,迎着澄澈的日光,轻轻地想。 她终于如愿以偿了,明明应该开心,可为什么心里,却那么难受? - 雪山的另一端。 靳长殊坐在窗前,同样凝视着窗外广袤无垠的雪域。 手机上传来消息,告知他宋荔晚已经醒来,他削薄的唇角微微扬起,告知对方:“不要打扰她,也别被她发现你们的存在。” 他知道,她是真的想要离开他。哪怕在高烧不退陷入半昏迷时,她都在哭泣着,颤抖着,哀求着他能放过自己。 医生诊断,说她的病并不复杂,按照常理,早该康复了,可她一直没有醒来,宁可陷在梦魇里,也不肯醒来面对他。 她是他掌心,哀哀欲死的夜莺,哪怕皮毛再丰盈华美,却也奄奄一息。 他该如何留下她?用她的亲人威胁她,用她最在意的困住她? 可她宁可烧了自己的家,也不肯再受他的钳制。 又或许,执迷不悟的并不只她一个人。 也包括他。 他拥有一切,无数人艳羡他的成就,可他唯独想要的,只是一个她。 五年前第一次见她,她苦苦哀求,他没有爱上她。五年后,换他做那个挽留的人。 可她也不愿留下。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是验他的劫难。 而他执念太深,已成心魔。 夜莺终究留不住,强留在身侧,只会让她一生,都这样恨着他。 所以他松了手,赠她一程天高海阔,也留下一种可能,或许他的夜莺,有朝一日,会心甘情愿回到他的身边。 手机中又发来了一张照片,是刚刚拍摄而来,落地窗后,少女倚在窗边,明明憔悴至极,可侧脸仍柔美至不可思议。 指尖轻轻描摹着照片上的宋荔晚,靳长殊在心底无声地诵读她的名字,一声一声,虔诚若诵读,累世的经注。 他的,荔晚。 38 38 海风习习, 吹动天空满布的云,仿若一层层厚实细密的雪白羊毛毡,铺叠开来,翻卷着涌入了更远处海天一色的地平线后。 潘珍立在船尾甲板上, 手抓着栏杆, 踮起脚尖将身子探出去, 感受着自南太平洋上吹拂而来的清凉微腥的海浪味道。 看管她的教习嬷嬷原本正在餐厅中喝咖啡,享受下午的安闲生活,忽然从窗中看到她这样,尖叫着扑了出来,又撑起一把阳伞, 遮在她的头顶:“珍珍,你不能这样, 这太危险了。你马上就要回国了,晒得这样的黑,夫人不会喜欢。” 潘珍从小被送到了美国生活, 养成了西洋做派,她又活泼,户外运动多了,肌肤难免有些蜜糖似的色泽。闻言她有些不高兴,却还是乖乖地接过嬷嬷递来的防晒霜,余光却看到另一侧的围栏旁, 有人正站在那里。 那人穿了一条海天霞色的薄绸短袖旗袍,两条手臂露在外面,同侧脸都是一线的白,那白却又不是什么不健康的白,如同珍珠一般, 蕴着一层珠玉霞雾,潋滟至极,在这样灿烂的日光中,令人不能盯着细看,仿佛看久了,便会目眩神迷。 窄腰旗袍这样挑人的衣裳,穿在她的身上也妥帖至极,腰处凹进去一道旖旎的曲线,被风吹了,裙摆向后飞去,箍在身上,越发显出人的单薄纤细。 潘珍在国外见多了奇装异服,却难得见到有人穿旗袍—— 自然也是有的,唐人街上,许多店家都会给雇佣的服务生穿旗袍,一色的大红,料子极为沉重,闷闷地罩在身上,并显不出这衣裳应有的美。 潘珍忍不住盯着那人看,那人察觉到了,忽然转过头来,对着她轻轻地笑了笑。那人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琥珀颜色,剔透明丽得仿若最上乘的猫眼玉石。 都说明眸善睐,她一笑,眼睛微微弯起,樱桃似鲜红柔嫩的唇扬起一个弧度,原本是极为秾艳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出尘容貌,仿佛靠近她都是亵渎,可她笑了,那样盛大的美貌,似是神妃仙子,不必珠光璀璨,便已挟走了人的一颗心,要为她一笑,甘心赴汤蹈火。 潘珍年纪不算太大,正在念书,自认为已经见多了很多的世面,再不会为任何事而失态。可骤然见到这样的笑容,心脏仍忍不住加速跳动,张开嘴来,显出一点呆呆的痴相。 还好她是个女孩子,做这样的姿态并不猥琐,反倒将那人越发逗笑了。 笑意似是潋滟的星光,自她的眼底泄露出来,潘珍不由地也对着她笑起来,笑得见牙不见眼,走到她身边和她搭讪说:“你也来看风景吗?”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问的有些愚蠢,还好这位仙女并不介意,反倒回答她说:“是,舱中待久了,总是觉得闷。” 潘珍立刻道:“你在哪一层住?我在三层,能开窗,你若是住不习惯下面,可以来和我一起住。” 她话音刚落,就听嬷嬷重重地咳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太过热情,也有点没有礼貌。 她不免有些讪讪,仙女却说:“多谢你的好意,不过船今日就靠岸了。” 是啊,船马上就靠岸了。 潘珍又有些郁闷,她是私生女,自出生便被扔去美国,全靠嬷嬷养育,如今家中夫人去世,父亲这才将她接了回来。 可私心里,她并不想回来。她已经自己考取了全额的奖学金,日常也打了几份工,足够养活自己,她知道自己的出身上不了台面,也不愿和哥哥姐姐争夺家产。 潘珍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这艘船,永远不能靠岸就好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不大吉利,嬷嬷忍无可忍:“珍珍,别再叨扰这位小姐了!” 那女子却柔声问她:“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潘珍口风很严,在美国这些年,朋友们都不知道她的家庭,可被这人一问,满心的委屈竟然有些藏不住了:“我……我不想回家。” “是啊,回家的这条路,总是很长很远,”那女子也怅然地低低叹了口气,呵气如兰地叹惋说,“可说不定回去了,也没那样糟糕。” 远方已经隐约能望见港口的建筑群,蛰伏在那里,高低起落。船尾发动机荡开雪白的浪,群鸟争渡,啄食游鱼,倏而没入天际,不见了踪影。 潘珍听她说了,心中隐隐有了一些期盼,渡轮管家已经开了喇叭说:“船马上就要靠岸了,请各位旅客回自己的房间。” 潘珍被嬷嬷护着,往三层的房间走去,走到门口,忽然想起来:“我忘了问那位姐姐的名字!” 嬷嬷道:“她嫌住在舱中闷,说不定是二等舱或三等舱,那里头人乱糟糟的,珍珍,你别任性。” 潘珍住的三层是一等舱,不但宽敞,更是能望见一线海景。 潘珍有些后悔:“我该坚持请她来坐坐的。” 正说着,余光却见一道淡淡的霞色被风吹拂着,潘珍转过头去,便见不远处的台阶上,这艘船的船长正领人,向着最上层走去。 船长是出了名的势利眼,哪怕是潘珍的家庭背景,可因为不是嫡出,上船时都没什么优待,可此刻点头哈腰,奴颜婢膝到了极点。 在他面前的女子,如漆般的长发,以一支珠钗松松挽在脑后,动作间,明珠一晃不晃,优雅至极。 正是刚刚甲板上,同潘珍闲谈的仙女。 潘珍一时惊喜,就要喊她,却被嬷嬷狠狠拽了一把,潘珍不解:“嬷嬷,怎么了?我请那位姐姐来咱们这儿坐坐都不行吗。” “珍珍!”嬷嬷无奈,“你也不看看,那位要去哪里。” 她们住的已经算是高处,最上面一层,向来是不对外开放的套房,听说只为伶仃的几位大人物准备。 能让船长这样小心翼翼对待,又住在这种地方。 潘珍忍不住抽了口气,听嬷嬷说:“也不知是哪位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珍珍,咱们还是不要去打搅她了。” 潘珍明白,嬷嬷是怕被误会攀龙附凤,她有些不服气:“我只是喜欢那位姐姐,又不是想要怎么样……” 可到底还是没有开口,因为明白,圈子里就是这样的风气,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注定不能成为朋友。 船舶到岸,作为一等舱的客人,潘珍能够第一批下船。 她下了船还一直转头往回看,想看看那位仙女姐姐下船没有,结果不小心,就撞在了别人身上。 被她撞得男人身形高大,有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嘴巴有点歪,可是配他的五官,有种不像是好人的英俊。 潘珍连忙道歉,他却挑了挑眉,拉住潘珍:“这么就想走?”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潘珍看到地上吊着的一支烟斗,好巧不巧,落在了积水里,滚得有些脏兮兮的。 潘珍弯腰,替他拾起来,一时找不到东西擦,索性拉着衣角,替他仔细地擦干净了:“实在不好意思啊,我真的没看到。” “小丫头。”那人一笑,越发显得轻佻浪荡,“你是……潘家的?” 潘珍的箱子是父亲替她订制的,上面特意印了家徽,闻言有些警觉地看着他,他嗤笑一声,转头和旁边的人说:“妈的,潘家那个傻逼上次得罪了二爷,我看好日子要到头了。” 潘珍听出,他好像认识自家的长辈,可言谈如此不敬,于是有些不高兴地瞪着他。 他抬起手,弹了潘珍一个脑瓜崩:“小丫头,还敢瞪我。长得倒是挺漂亮……” “我已经替你把烟斗捡起来擦干净了,也已经赔礼道歉了,这位先生,请你放尊重一些。” “哟?敢跟我提尊重?”像是她说了什么笑话,那人哈哈大笑道,“倒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潘珍又急又恼,却又不知该如何反驳他,整张脸都憋得通红,却忽然听到有人问道:“潘珍?” 这声音清冷如泉,一线落入耳中,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越动人,便是心情再浮躁,听到也都静了下来。 潘珍惊喜道:“仙女姐姐!” 那人失笑道:“我可不是什么仙女。” 又看向刁难潘珍的男人,微微皱起眉来:“她只是一个小孩子,你们商场上的事情,何必扯上她?” 潘珍听仙女为自己做主,又是激动又是担心,生怕面前的衙内,见色起意,霸王硬上弓。 可谁知,那人看到仙女姐姐之后,不但没有惊艳,反倒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连手里那支擦干净了的烟斗,都又滚落在了地上。 “你……”袁逐看着面前的人,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结结巴巴了半天,总算憋出来一句话,“你没死啊?” “借你吉言,活的还不错。”她只淡淡一笑,牵起潘珍的手,“没别的事,我们就先走了。” 袁逐眼看着她要走,连忙上来要拦她,只是手还没碰到她时,就被四周忽然冒出的几个人给拦住了。 袁逐从来是个霸王脾气,除了在特定的几位爷面前需要收敛,还没有吃过什么亏,见状剑眉竖起:“你们是什么东西,敢拦我?” 又对着前面的人喊:“宋荔晚,你给我站住!” 闻言,那女子—— 宋荔晚缓缓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还有什么事吗?” “你知不知道,二爷找了你多久!”袁逐是真的急了,想要把拦他的人给踹开,只是那些人身手都是一流,他竟然一时之间,奈何不了,只能继续喊宋荔晚说,“二爷要是知道我见到你,还又把你放跑了,我就死定了!” 宋荔晚像是被逗笑了,红唇扬起,露出雪白似贝的齿来:“是吗?” 袁逐以为她还顾念旧情,心中一喜:“是啊,你不知道,你失踪这几年,二爷差点发了疯。” “可我不认识什么二爷三爷的。”她脸上的笑淡下去,转过头来,只有一句话,冷清清地飘了过来,“袁先生,咱们也不会再见了。” 不会再见,所以就不管他的死活了?! 袁逐简直要被宋荔晚给气疯了,怪不得都说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几年不见,宋荔晚变得比之前还要美,要他猛地一见,都有点不争气地心跳加速,可怎么脾气比几年前还要怪,直接翻脸不认人了?! 一想到靳长殊那位爷冷若冰霜的脸,袁逐就知道,自己绝不能放宋荔晚走。 之前,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到底怎么了,反正那段时间,靳长殊周身的气压低的要命。 他这样天天得汇报工作的人首当其冲,被压得简直生不如死,多方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宋荔晚这位小祖宗和靳长殊闹掰了,两个人分道扬镳,似乎再也不见了。 袁逐痛苦啊,痛苦到找自己的小情儿打听,到底哪里的寺庙灵验,能保佑夫妻情侣感情和睦永远不吵架。弄得小情儿还以为他要金盆洗手,和自己白头偕老了。 这都是后话,反正袁逐痛不欲生了很久,然后有一天,突然发现,靳长殊又变了—— 不是变开心了,而是要发疯了。 那时袁逐才知道,原来自己痛苦早了,原来原来,靳二爷除了能让人生不如死,还能让人恨不得自己就没生下来过。 每次袁逐见他,看他的脸色,都觉得自己但凡说错一句话,都会被这位爷拉出去凌迟处死。 而靳长殊之所以又变了,是因为宋荔晚,彻底消失不见了。 没错,本来两个人分道扬镳之后,靳长殊还派了人一直跟在她身边,一方面是保护她,一方面却也是盯着她,随时可以知道她的动向。 说实话,挺变态的。 可袁逐不敢和靳长殊这么说,反倒要夸靳长殊,跟的好、跟的妙,二爷实在是算无遗策,用情至深。 可后来某一天,宋荔晚忽然消失了,哪怕靳长殊掘地三尺,也没有将她找出来。 那段时间的Js总部人人自危,而靳长殊偶尔露面时,脸上那种阴沉冷鸷,又略带疲倦的英俊锋利,简直能够杀人。 京城里面也是风声鹤唳,靳长殊杀伐果决,痛下杀手,不知多少商场上和他作对的人,从此再也翻不了身。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袁逐以为,靳长殊会一直这么疯下去,而宋荔晚,或许也早就死了。 否则,照靳长殊这种找法,什么人会找不到? 可原来宋荔晚没死!不但没死,还过得挺滋润的! 那他这几年遭的罪,都是为了什么! 袁逐怒向胆边生,随着宋荔晚的离去,拦他的也都放开了手,袁逐连忙追上去,正好看到,宋荔晚同潘家那个小丫头分开,正站在那里像是在等谁。 身后的渡轮上,人流渐渐涌了下来,四面喧哗起来,雪白的海鸥自天空掠过,时而俯冲向下,惊起人群间小声的惊呼。 宋荔晚站在那里,身形纤细柔弱,在碧蓝色的天幕之下,如同一痕淡色的云霞,听到声响,她悠闲地抬起头来,妙目之中波光闪烁,唇边嗪着一缕浅淡笑意,似是心情十分愉悦。 同几年前相比,她实在是舒展明媚了许多,往日哪怕美丽,却始终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影,仿若是畏惧天敌的鹿,纵有偶尔快乐的时候,更多的,却也是淡淡的哀愁。 哪怕再知道,她是自己无法染指的存在,袁逐仍是不由自主地看得呆了,半晌,回过神来,在心里骂自己。 妈的,美人儿什么时候不能看?敢垂涎二爷的人,真是不想活了。 他正想上前找宋荔晚,却忽然看到不远处缓缓驶来一辆车,停在了宋荔晚的面前。 这车袁逐也认识,是限量款,几千万,不到一定的档次,还没有资格买。 袁逐爱车,之前看过百遍,却到底知道自己不但负担不起,而且连购买资格都没有。如今见到,就如同见到了暗恋已久的美女,实在是移不开眼去。 是谁买了他的梦中情人,还这么恬不知耻地在宋荔晚面前停了,想要勾搭宋荔晚?她可是出了名的不食人间烟火,除了对着靳长殊,对待别的男人,从来没个好脸色。 袁逐正在心里冷笑,可下一刻,却跌破眼镜。 车门打开,角度问题,只露出男人一只手来,搭在膝上,拇指一枚红宝石扳指,于昏暗光线之中,折射出如火如荼的明艳色泽,将男人苍白的手指,衬托得越发修长清瘦,指节清俊,引人遐思。 而宋荔晚对着车中的男人展颜一笑,笑意深深,自眼角眉梢泄露,只一眼便可看出,她同男人之间,关系匪浅。 啊? 袁逐傻了,眼睁睁看着宋荔晚上了车,车门关闭,扬长而去,车漆光可鉴人,如同一尾深海之中静静蛰伏的巨鲸,滑入人群,不见了踪影。 这才几年啊,二爷还像个鳏夫似的,为了她披麻戴孝呢,她就已经变心,另结新欢了?! 哪怕以袁逐这样朝三暮四的性格,也忍不住震惊了,总算还记着有正经事要做,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将刚刚记下的车牌号发给了靳长殊。 - 云山别苑。 花厅。 窗外青山掩映,云遮雾绕。放眼望去,人影罕至,唯有一丛丛如火的杜鹃,于碧绿宝石般的深林间,开得正盛。 很少有人知晓,这样的神仙地界,却还遗世独立地有着一片庄园。 花厅内,两人对坐,一人满头银发,双目湛然有光,老当益壮。一人面容肃丽,眉目如水墨绘就,浓墨重彩,英俊不似凡俗。 两人面前放着的银毫建盏之中,茶色浅碧,茶香袅袅,一两万金,却也是有价无市,可对坐两人,却无一人有心品茗。 老者满面怒容,一拍桌子:“靳长殊,我女儿到底哪里配不上你,这么几年了,你都不放弃要退婚?” 靳长殊眉目微垂,神色冷淡,语调亦是淡然至极:“桑老爷子息怒,我对令嫒并无什么不满,只是当今法治社会,人人都是自由恋爱,怎么到我们这里,就还要这样盲婚哑嫁?” “什么盲婚哑嫁,你们不是见过面了吗?” “桑家出了什么变故吗?” 桑老爷子一愣:“怎么忽然这么问。” “一年前我来找您,您原本已经松口,可如今却又态度坚决起来。”靳长殊唇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若不是出了变故,您又何必这样出尔反尔?” 桑茂没想到,他竟这样敏锐,咳了一声岔开话题:“喝茶喝茶,再不喝就凉了。” 靳长殊只是一哂:“您若是真的疼惜令嫒,倒不如为她另择良婿,我心中已有旁人,再难更改了。” “哪有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的?”桑茂含糊道,“就算你只爱一个,说不定你喜欢的那个人,已经变心了呢?” 靳长殊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顿,狭长凤眸之中,闪过冷厉色泽,却只一瞬,便又有些漫不经心道:“她不会。” 桑茂哼哼两声:“这么有信心?贤侄啊,女人心,海底针,你可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靳长殊微微皱眉,手机却震动两下,是袁逐发来的消息。 第一条,是一串车牌号。 第二条,是语音。 靳长殊点开来,就听到袁逐如丧考妣的哀嚎,透过话筒,清晰地传了过来。 “二爷!大事不好!您家那位祖宗,她移情别恋了!” 39 39 车里, 宋荔晚微微回首,透过车窗,望向身后的袁逐,见他立在那里, 面容呆滞, 震惊至极, 忍不住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笑意。 身旁忽然有人伸过手来,自她肩上,拈起一片羽毛。 羽毛雪白,唯有尖上染了墨色, 被拈在那修长禁欲的手指间,便忽然矜贵起来, 仿若是一样被人捧在手心里昂贵的装饰物,才能配得上这样一双漂亮清隽的手。 手的主人有一双颜色浅淡的眼睛,比起琥珀色, 更接近于金色,车子通过跨海隧道,灯光一瞬明灭,他的眸便如大型猫科动物一般,随着光线生发出明艳端丽的变化。 此刻,他神情懒倦, 若饕足后的雄狮,漂亮的桃花眸子微垂,凝视着指尖的那片羽毛,眼神专注,仿若情深, 令人只是看见,便有些耳热。 “见到熟人了?” 宋荔晚收回视线,随意道:“不算熟。” “看你心情不错。” 宋荔晚想到,刚刚袁逐说的那些,关于靳长殊的话,唇边的笑意更浓,却没有回答,只是问:“你上次答应我的事,安排的怎么样了?” “放心。”桑梏嗓音有些低,他又懒,说话总像是含在齿间,有些漫不经心的含糊同性感,闻言,他轻轻一吹,那羽毛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他望着羽毛,也露出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容,“答应你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没做到过?” “我知道,你最疼我。” 桑梏却哼笑一声:“甜言蜜语,不知道用这话,哄了多少人。” 宋荔晚被他这争风吃醋的样子给逗笑了,张开手心,那片羽毛,恰好落入她莹白如玉的掌间。 羽毛很轻,在这方寸之地,稍稍一点风,便要迎风起舞。宋荔晚缓缓收拢手指,像是将什么,牢牢地攥在了掌心。 旁边桑梏似乎觉得有趣,微微侧首看她。 她眉眼都艳,那股浓重的冶艳之气,原本应当显得人有些轻浮,可她神情之间,另有一股静气,就将这艳给压了下去,融成了一股难以描摹言说,却又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殊丽华容。 此刻,她琥珀色的眼眸含笑,弯成了桃花形状,眼中波光欲流,潋滟生姿,自有美艳不可方物之色,却又冷冷清清,引得人忍不住好奇,她究竟在想什么。 桑梏翘起唇角,指尖慢慢摩挲着拇指指节上的那枚红宝石戒面。冰冷的宝石,渐渐也泛起了肌肤的温度,手机忽然震了一下,他漫不经心看了一眼,便愉快地笑了起来。 “鱼上钩了。”他说,“果然有人来查这辆车的牌照,动作倒是挺快。” 宋荔晚闻言并不惊讶:“是,他一向雷厉风行,想做的事情,从没有做不到的。” 桑梏“呵”了一声:“那是他没遇到我,真遇到我,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好啊。”宋荔晚语调中泛起笑意,有些期待地说,“我倒真想看看,咱们一起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有什么表情。” - 三月,惊蛰。 春深日浓,惊雷始鸣。 细雨如雾,悄无声息浇湿天地,远处驶来一辆车,姜黄色车灯破开雨幕,在酒店门前缓缓停下。 立刻便有门童上前,想要拉开车门,却被人挡住示意门童退下,待门童退出几步后,那人手中擎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弯下腰来将车门打开,又将伞举高了,撑在车门前。 车中,靳长殊戴着蓝牙耳机,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平板电脑上的资料,耳机中,下属汇报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他却并未发怒,只淡淡道:“既然她回国了,那就继续查下去,她总要在公共场合露面。” 下属应是,却又有些为难:“只是那个车牌,经过追查,所属人的身份保密,只能查到,归属于非洲上的某个私域小国,那边土地买卖太多,归属变更极快,再往下深挖,或许要同那边先打个招呼。” “让赵恍去联系。”靳长殊抬眸,前座的赵秘书立刻记录下来,“对方有备而来,肯定不会让我们轻易查到。那个牌照就是他放出的饵,必然有所图谋。” 外面,雨声渐渐大了,靳长殊摘下耳机随手丢到一旁,自车中下来,身上及膝的开司米黑色羊绒大衣,衬得他腰细腿长,站在那里,如芝兰玉树,渊渟岳峙,冰冷而英俊。 他眉目中隐含倦意,狭长凤眸笼在落雨之中,点滴明灭间,锋利冷丽,默然矜贵。 另一侧正好也开来一辆车,同样的随扈拉开车门,从里面先伸出一截黑色的手杖,落在地上,溅开一点浅浅的涟漪。 男人自车中下来,金色的眼镜王蛇杖头落在他掌间,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光芒,比黄金更耀眼的,却是他的容貌,同靳长殊比起来,竟也在伯仲之间—— 正是桑大公子,桑梏。 说起来,靳长殊同桑家关系匪浅,桑家煊赫,传承已历两百多年,建国时毁家纾难,后来渐渐没了声响。 许多人都以为,他们的家族已经毁于战乱,可唯有最上层顶尖的那一小群人才知晓,桑家并未消亡,反倒是隐于幕后,膨胀成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庞然大物,操控着商场之上的每一次波浪动荡。 这一代桑家家主桑茂育有两子一女,女儿同靳长殊是自小定下的婚约,随着子女们年纪渐长,桑茂渐渐退隐,放权给了长子桑梏。 桑梏却最是离经叛道,桑家祖训低调,他便宁可自立门户,也不受束缚。如今哪怕不借用桑家的名势,桑家大公子在商场之上也是声名远播,手段酷烈,不容小觑。 而此刻,向来不可一世的桑大公子,却正俯下身去,掌心朝上,邀请车中人下车。 车中伸出一只手来,自指尖至手腕,是一线雪色秾艳的白,如同冰肌玉骨,每一寸都完美无瑕,令人忍不住遐思,能有这样一只手的人,究竟是如何的国色天香。 靳长殊原本只是随意一觑,却又忽然顿住,看着那只手放入桑梏手中,桑梏收拢手指,将那只手牢牢握入掌心,却又垂眸,对着车中的人说了什么…… “先生?” 撑伞的助理久久不见靳长殊动作,只好出言询问靳长殊。 靳长殊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 他刚步入酒店之中,身后,宋荔晚正从车中下来,对着桑梏,潋滟一笑。 檐下灯光缱绻,映出两条路蜿蜒向不同的两端。 两人错过瞬间,大雨,正好落下。 宋荔晚忽然抬起眼睛,看向酒店大门,却只看见一道模糊的背影,隐入了玻璃门后。 桑梏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宋荔晚随口说,“在想今晚,能拉多少赞助。” “都说了,你那电影,我全都投了,做什么还给那些人机会。” 宋荔晚轻轻一笑:“知道桑大少实力雄厚,可我早晚,是要学着同人谈生意做买卖的,总不能永远躲在你的羽翼下面吧。” 桑梏扬了扬眉,似乎对她的话很不满意:“为什么不行?不跟着我,你还想跑到哪去?” 宋荔晚却不说话,只含笑望着他。她一笑,如珠光明艳,灼人眼球,美得让人不忍心对她说出一句重话。 桑梏拿她没办法:“想去就去吧,真搞不懂你,干什么白白把赚钱的机会送给他们。” “只有你对我这样有信心。”宋荔晚忍俊不禁,“那毕竟是我们公司筹拍的第一部电影。” 这几年,宋荔晚赞同了在英国的学业,去了美国,重新考取了大学。这一次她学的是传媒方向,毕业后同楚卉安合资筹办了影视公司。 这次宴席,就是桑梏替她安排引荐了圈内几个朋友,看看有没有人有兴趣,想要投资的。 按桑梏的话来说,宋荔晚纯粹是多此一举,拍电影的钱虽然多,但他桑梏还是掏得起,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宋荔晚真是个花钱的天才,拍的电影要用掉一个国家的经费,那不是还有人等着想替她花钱? 宋荔晚偏偏不愿意。 桑梏无奈,只能又叮嘱她:“我没跟那些人说咱俩的关系,要是有人说话不好听,你别忍着,记下来,等我去收拾他们。” 宋荔晚觉得他把自己当小孩子看:“我有分寸。” 桑梏哼哼两声,原本想把宋荔晚送到包厢门口,可宋荔晚看他一眼,他只好举手投降:“知道了,咱们各走各的。” 宋荔晚这才满意,看了看手机上的包厢名称,自有礼宾小姐领着她向里走去。 到了包厢门口,礼宾小姐替她推开门来,里面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听到声音都看过来,每个见到她的人眼中,都骤然亮起惊艳之色。 今日是正事,宋荔晚穿了条捻金缂丝旗袍,一寸缂丝一寸金,淡淡的香云色袍身上,密密匝匝地绣了织金的云朵,层叠着透出几朵霜冻颜色的重瓣牡丹,蜿蜒着蔓延至她极纤细的腰身上,似是温柔的一只手,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了里面。 颈中的蝴蝶扣上,是整颗的猫眼石,这样好的彩头,却只拿来点缀她的衣角,难免有些穷奢极欲,可若是看到了她的面孔,便再没有一丝的可惜。 她的脸,才是上天最精雕细琢、完美无缺的杰作,任何的珠翠玉石,能够点缀她的衣角,已经是一种荣幸。 若说美色可以杀人,或许有些夸大其词,可她一进来,屋内的人为她的容色所慑,一时间竟然鸦雀无声。 半晌,才有人先开口:“你找谁?” 这是商务晚宴,落座的大多是男人,伶仃的几名女性,也大多是陪同来参加的,绿暗红稀,有此一问也不奇怪。 宋荔晚微笑道:“我不找谁,我是来赴宴的。” “你就是宋荔晚?”总算有人对上名号,“桑少呢?” “他今日有事,我一个人来就好。”宋荔晚落落大方落座,笑道,“难不成诸位,只惦记着桑大公子不成?” 她一笑,如珠玉泄地,引得看她的人,不由自主便同她一起笑了起来。包厢中气氛轻松起来,因为是初次见面,各自介绍了一番。 这些都是桑梏的人脉,同他相熟,他不常开口,难得一次,也是引荐宋荔晚,众人原本就有些好奇,如今见了真人,交换眼色,各自在心里为宋荔晚和桑梏的关系下了定论。 都说狐假虎威,有桑梏在她身后立着,哪怕本人没来,也没人敢不给宋荔晚面子。 大家相处融洽,言笑晏晏,酒过三巡后见了真章,有人仗着酒意,故意问道:“桑少从来独来独往,这次破例向我们引荐了宋小姐,按理说,我们自然要给桑少这个面子,可宋小姐总要给我们透点底,究竟是怎么攀上了桑少这棵大树。” 这话一出,场上又静了一下,旋即就有人打圆场说:“老徐这是有酒了。” 被喊作老徐这人,并不是桑梏喊来的,反倒是被人带进来的,他也是初来乍到,刚刚混进这个圈子,满以为可以大展拳脚,可进来知道,人外有人,自己那一点资金,连牌桌都没资格上。 可今日,眼见着宋荔晚这样受人追捧,却也不过是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同桑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罢了。 老徐一恨狐狸精,二恨自己不能做狐狸精,喝多了两杯酒,问的就有些无礼了。 他见大家神色各异,心里也有些后悔,可说都说了,还是硬着头皮说:“问问而已,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难道连问都不行了?” 却听得宋荔晚轻笑一声,声音清冷,如碎金断玉,泠泠如泉般悦耳动听:“徐先生这话说得,倒好像桑大公子是那种□□熏心,烽火戏诸侯的脾气了。” 老徐一拍桌子起身:“你少扯虎皮做大旗!我可没这么说桑少的意思。” “是不是,诸位也听到了,是非曲折,徐先生又何必动怒?”宋荔晚视线扫过在座众人,淡淡道,“或者,我下次见了桑少,转述了问问他?” “老徐!还不赶快坐下!” 带老徐来的人,总算不再看热闹了——开玩笑,真让宋荔晚去问桑梏,他们还想不想混了? 那人堆着笑冲宋荔晚说:“他是个粗人,宋小姐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敬宋小姐一杯,就当赔罪了。” 说着,先自己一口将杯中酒饮尽了。 他干脆利落,众人都为她叫好,倒显得宋荔晚若是不喝,有些小气。宋荔晚也不是拿乔的人,浅笑道:“我是晚辈,王总既然喝了一杯,那我就敬陪三杯。” 今日的酒都是上好的梨白,听着名字温和,入口也是绵柔,可是一入喉中,便如一线火般烧了起来。宋荔晚毫不停顿,连饮三杯,面上腾起两朵红云,却很淡然地向着各位扬了扬杯底。 “见笑了。” “宋小姐不但人美,原来酒量也这么好。”有人又说,“我也来敬宋小姐一杯。” “是啊,宋小姐,给老王面子,总不能不给我们面子吧?” 场上人多,都举向宋荔晚,一时之间,竟将宋荔晚团团围住。 宋荔晚微微皱眉,忽然听到门外,有人似笑非笑道:“什么样的好酒,还要这样抢着来喝?” 声音佻拓浮浪,听着含笑,其实森冷。 众人立刻定住,唯有宋荔晚,有些无奈。 让桑梏不要来,他到底还是来了。 桑梏站在那里,不咸不淡地扫过众人,视线落在哪里,哪里的人就慌张地把酒杯放了下去。 可他看向宋荔晚时,却忽然对着她眨了眨眼,宋荔晚忍不住笑了,迎上来,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说:“都说不让你来了……” 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住。 门外,原来还站了个人。 桑梏身量高,遮挡住门内的光,星星点点地落在走廊上,壁上绘着细密繁复的大花,分不清是牡丹还是芍药,翻卷勾连着,蜿蜒至目力不可及的地方。 靳长殊站在那里,他穿一身黑衣,光影落在上面,也似为他簪了满身的落花。灯光幽微,他的面色苍白冰冷,浓黑的羽睫似是沉沉鸦翅,恹恹地垂在那里。 察觉到宋荔晚的视线,他缓缓抬起眼睛,四目相对,他眼底钴色褪去,一瞬间,翻涌起无边的翡色巨浪,淹没理智,仿若饿了许久的兽,看见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宝物。 宋荔晚下意识后退一步,心脏猛地沸腾,他却已移开视线,走进门中。 见到他来,原本就鸦雀无声的包厢内,越发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桑梏到底只是新贵——大家都以为,桑家只是寂寂无名——若说桑梏的面,想见到底还是能够见到,可靳长殊靳二爷,想见一面,却比登天还难。 这位爷和桑梏又不一样,桑梏是嬉笑怒骂,阴晴不定,可到底情绪都写在脸上,这位爷却永远冷淡矜贵,令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别说是取悦他,能不碍到他的眼,已经很了不起。 此刻,见他同桑梏并肩而立,众人实在不知,怎么忽然把这位爷引了来,到底还是和桑梏最相熟那个,先开了口:“桑少,靳先生,这是什么风,把您二位给吹来了?” 桑梏嗤笑一声,拉过宋荔晚的手,挽在自己的手臂上,轻描淡写说:“我当然是为她来的。” 靳长殊不语,那人自认也没这个脸面,逼着靳二爷开口,只能讪讪一笑。却见靳长殊将视线从宋荔晚挽在桑梏臂间的手上收了回来,语调平淡道。 “我也一样。” 40 40 男人的嗓音低沉冷透, 若是说起情话,定然格外缱绻悱恻,处处都透露着不染尘埃高高在上的骄矜雍容。 包厢内,原本的酒色财气被冷风给吹散了。众人看看靳长殊, 又看看桑梏, 一时情绪各异。 最后的视线, 却都落在了宋荔晚身上。 乖乖,这位到底什么来头,身上的本事又有多大,才会引得两位大佬这样为她站台撑腰。 若是他们这群人精还看不懂气氛,那就太小瞧商海浮沉中混出来的人了—— 够格认识这二位的, 哪一位不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 场上早有机灵的,替两人让出位置, 恰好一左一右,分列宋荔晚两旁。 靳长殊却没有动,他不动, 桑梏便也不动,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靳长殊眉目冰冷,凤眸之中浮动着冰层明灭,连下颌线都绷出锋利弧度。 两人站得平静,分明暗流涌动。 “靳先生。” 却有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这样沉鸷的气氛。 宋荔晚的手, 原本只是松松地搭在桑梏肘间,此刻却忽而握得深了,姿态亲昵,对着靳长殊,露出一个礼貌而冷淡的笑容。 “您好。” 落落大方, 却又,拒人千里。 靳长殊眼底原本的浮冰,一瞬间化作厚重冰层,几乎冻结整个春夜,却又倏而笑了,笑意冷而深,似寒芒刺骨,见者无不胆寒。 “您好?”他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看着宋荔晚,似乎想要将她吞入腹中,“宋小姐实在太客气了。” “客气”两个字,被他恶狠狠地噙在齿间,仿若一块硬糖,一口一口,咬碎了咽进去。 宋荔晚却仿若未闻:“初次见面,客气一些是应该的。” 好一个初次见面。 这是在……避嫌? 似乎是猜到他在想什么,桑梏忽然对着靳长殊也露出个笑容,唇角扬起,似是得意洋洋,却又忽然皱了一下眉—— 是被宋荔晚,轻轻掐了一下。 桑梏觑了宋荔晚一眼,见她神情淡然,可握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却越攥越紧,在心里啧了一声,到底还是说:“靳二爷,站在门口不像一回事儿,咱们不如入席吧?” 靳长殊仍是死死盯着宋荔晚,宋荔晚却垂下眼睛,不再和他多说。 转身,干脆利落地入席了。 桑梏耸耸肩,也到她旁边的位置上坐下,只剩下靳长殊还站在原处。 包厢中空气凝固僵硬到了极点,所有人都低着头,像是忽然被杯子上的花纹吸引移不开视线。 开玩笑,谁敢这个时候抬头看靳二爷的表情啊! 半晌,脚步声响了起来,靳长殊到底走到宋荔晚身旁,椅子拉开,而后坐下。 三人并肩坐着,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像是有看不见的气流,盘旋在三人之间,浪潮汹涌,局外人谁敢碰一碰,就得尸骨无存。 夭寿哦,这场酒宴,真是夭寿。 这是在座的几位老板共同的心事,彼此悄悄交换眼神,个个苦不堪言。 真不知道坐在这两位大佬中间,宋小姐这么娇滴滴的大美人儿,怎么受得了的。 可宋荔晚却远不如他们想象中局促不安,反倒是漫不经心地,将放在桌边的酒杯向着里面推了推,涂了红色蔻丹的指尖抵在擦得剔透的玻璃杯上,杯身折射出一点曼妙的光。 一旁忽然递来一张手帕,叠得整齐雪白,一角以金线绣着桑家的家徽,宋荔晚接过来,对着桑梏道了声谢,眼睛弯起,笑意明媚动人,将指尖沾着的一点酒液擦了,旁边桑梏便又轻车熟路地接过手帕。 这样的体贴入微,倒像是两人之间,并非是什么金丝雀同金丨主的关系,反倒更像是情根深种。 靳长殊浓墨似的眸落在宋荔晚的侧脸上,眸中情绪晦涩不明,忽然开口问:“之前倒是没有见过宋小姐。” 宋荔晚倒是并不遮掩:“是,我这些年,都在美国留学。” “美国?”靳长殊冰白指尖轻轻一动,“原来比起英国,宋小姐更中意美国?” 这话说得蹊跷,好端端扯上了英国。 别人听不懂,可宋荔晚自然明白:“谈不上中意不中意。只是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看来宋小姐得偿所愿了。” “是啊。”宋荔晚红唇翘起,潋滟一笑,“天道酬勤,费了那么多功夫,倒真是心想事成。” 靳长殊视线凝在她的脸上,许久,薄唇间溢出一声冷而淡的声音,像是在笑,却又毫无情绪:“宋小姐运气……一向不错。” 宋荔晚不置可否一笑,琥珀色的眸底深深浅浅,女人有了秘密,便总是更美,她这样似笑非笑,眼底像是长了钩子,落在谁的身上,谁就要被她偷走了一颗心去。 旁边的人,忍不住有些艳羡,靳二爷不愧是靳二爷,当着桑大公子的面,居然也引得桑大公子的人对他另眼相看。 便有人举杯道:“说起来我们的运气也不错,承了二爷同大公子的运,得见宋小姐这样的绝代佳人,我来敬宋小姐一杯。” 桑梏懒洋洋道:“她不爱喝酒,我替她喝。” 靳长殊声音冷淡:“这杯我替她。” 两人竟是同时出声,不分先后。 敬酒的人:…… 宋荔晚:…… 今日场上,鸦雀无声的时候实在太多,敬酒的人愣在那里,一时手足无措,宋荔晚却也生出了想要扶额的念头。 可桑梏同靳长殊,却寸步不让,两人都看向宋荔晚,似乎等着宋荔晚选出一个最佳人选,来喝这杯酒。 宋荔晚知道,经此一役,自己势必是要在圈中出名了,她更知道,今晚若自己不有所表示,往后都只能被他们认定,是桑梏的金丝雀,就算是愿意和她谈生意,也只是碍于桑梏的面子。 更可能,往后提起她,大家想起的都是靳长殊同桑梏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一幕,而非她的公司,究竟有怎样的实力。 这正是她最不想要的。 宋荔晚索性执起酒杯,起身笑道:“一杯酒而已,我酒量再差,也承担得起。况且李总亲自敬酒,我自然是要喝的。李总,我先干为敬。” 话毕,扬首。 透明清澈的酒液落入喉中,初时是甜的,却又烈火中烧,沸腾着一线没入肺腑。 宋荔晚忍住呛咳的冲动,含笑倒转酒杯,将空空如也的杯底向着众人展示。 却不知道,此刻,众人视线没有看向酒杯,却都落在了她的脸上。那酒太烈,烧得她眼尾泛起了桃花的颜色,一痕自眼尾,没入了乌黑的鬓间。 乌发,雪肤,桃花烧痕。 颜色对比太过分明,任谁都挪不开眼去。 可低低一声轻响,靳长殊修长手指蜷起,在桌上轻轻一扣,声音不大,却又若洪钟一般。而他面上冷丽眉目,却又染了戾气,满满皆是山雨欲来。 识相的都连忙把眼睛收了回去,敬酒那位李总也赶忙将酒喝了,奉承道:“宋小姐海量,不知道宋小姐在哪里高就?” 宋荔晚并不在意这些眉眼官司,只含笑道:“同朋友合开了一家影视公司。” “哦?”不止是李总,别的老总也都来了兴致,“娱乐圈可是摇钱树,看来不该叫宋小姐,也该喊一声宋总。宋总公司是拍电影,还是拍电视剧?” “电影。”宋荔晚慢条斯理道,“我们公司的第一部电影正在筹拍,今日来此,就是想看看诸位有没有兴趣,愿意投资的。” 这年头投资拍电影实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大家有点钱,都愿意试试水,可那也是建立在,能够回本的基础上。 可宋荔晚这家公司,现在才刚刚起步,连一部像样的电影都没有,空口白牙想拉投资,任谁把钱往水里扔,都会有些心疼。 不过,若是看在桑梏的面子上,投一点也不是不行。 毕竟这位,一看就是桑大公子捧在心尖上的人物,若是空手而归,万一撒一撒娇,惹得桑大公子不悦,他们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唉,做生意难,还不如做只金丝雀,背靠大树好乘凉。 众人还在思忖,该投多少,既不心疼,又不会惹宋荔晚不满,就听靳长殊淡淡问:“想要投资,有什么条件?” 众人立刻竖起耳朵,宋荔晚轻轻瞥了靳长殊一眼,视线对上一刻,长长的睫毛颤抖一下,不堪重负般地垂下,只淡淡道:“投资之后,不能插手公司的任何决策,必须全都听我的。” 此言一出,气氛有些微妙,有人忍不住,已经笑了出来。 倒不是笑这句话,实在是宋荔晚有些异想天开,对着靳长殊,居然还敢说这样的话。 毕竟谁不知道,靳长殊在工作里,是出了名的独断专横,称他一声“暴君”也不为过。 谁能想到,今天居然,就能看到比他还蛮横的人呢? 靳二爷就算是看在美色的份上愿意投资,可听到这样的话,不拂袖而去已经算好的了。这位宋小姐,实在是有些不会说话。 可下一刻,靳长殊说:“好。” 众人:…… 啊? 宋荔晚秀丽长眉轻轻一挑,似笑非笑望着靳长殊:“靳先生是同意我的条件,打算投资了?” “是。”靳长殊微微颔首,冷白色的腕骨随意搭在铺了红色天鹅绒桌布的桌面上,漫不经心地勾动手边一只高脚酒杯,“宋小姐若是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签合同。” 竟是一幅迫不及待、生怕错过的模样。 众人生出疑惑,总算有人想起来问:“不知道宋小姐这部电影,打算拍点什么,导演和演员定下来了吗?” “拍什么还没定下,毕竟这是导演的工作,我也只是跑跑腿拉点资金,哪里敢催他?至于导演……”宋荔晚弯眼一笑,恰似玫瑰开谢一瞬,清绝艳绝,“贺砺大家应当都听说过吧?” 何止是听说过! 若说如今影坛上,公认最牛的导演,当是贺砺莫属。 他是华裔,从小在美国长大,十九岁第一部执导的电影,便夺得了柏林、戛纳两座奖杯,那时大家都在猜他年少成名,究竟是未来可期还是伤仲永,结果两年后他就给出了满意的答卷,大胆启用素人演员,却一举拿下了当年所有的电影奖项,连同奥斯卡一起收入囊中,堪称是大满贯式的成功。 哪怕是以在场人的见识,闻言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那可是贺导啊!宋小姐是怎么请到这尊大神的?” 宋荔晚只是淡淡一笑:“我同贺导有些交情。恰好他如今打算叶落归根,受上面邀请恢复中国国籍,又听说我打算开公司,便来捧场,主动和我签约,由我来筹拍他归国后的第一部电影。” 无人不知,贺砺这个名字,就是票房的象征。在如今获奖电影越来越曲高和寡,哪怕口碑不错,可票房上却无法同那些大投资的爆米花电影抗衡的当下,贺砺的电影却将娱乐性同艺术性结合得完美无缺,票房奖项双丰收,如今功成名就,电影史上,必有他的一席之地。 而他归国转换国籍后的第一部电影意味着什么,在座的更是心中有数。 李总先道:“宋小姐,宋总,您这人脉可真是太广了。别的不说,您的电影,我肯定投了,我保证一个字都不多说,只出钱,不出嘴。” 有他起头,剩下的人也都连忙表示:“对对对,我们也愿意,公司的运行我们绝不插嘴,贺导爱怎么拍就怎么拍!” 前倨后恭之态,实在是太过明显。 宋荔晚却没什么扬眉吐气的感觉,依旧心平气和道:“各位若是有意,咱们可以去公司详谈。只是要告诉大家一声,桑先生已经是电影最大的投资人了,或许诸位占比,不会太多。” 此言一出,大家更是激动。 若是刚刚听宋荔晚这么说,大家只觉得是桑大公子为了捧小情人儿,这才一掷千金,可现在知晓了宋荔晚连贺砺都收入囊中,一时只觉得桑梏是慧眼识英才,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一个个更是趋之若鹜。 气氛热烈,宋荔晚美目流转,同桑梏相视一笑。 这些,全在两人的意料之中,先抑后扬,要大家看轻宋荔晚,却又抛出贺砺这个噱头,不愁无人应和。 哪怕第一次合作,两人却也是格外默契,笑时看起来十足亲密,又都是如玉模样,实在是…… 很碍眼。 “啪”地一声轻响,却是靳长殊站起身时,不小心带倒了桌上放着的高脚水晶玻璃杯。 剔透杯中盛着的绛红酒液,一瞬间便淌过桌面,洒在两人衣角。旗袍的布料单薄,立时便被染出了一片泛泛的红,冰冷地贴在肌肤上,勾勒出曼妙生姿的动人曲线。 宋荔晚皱起眉来,旁边桑梏啧了一声,伸臂拿来纸巾:“怎么这么不小心?” 靳长殊却已经脱下外套,递给了她:“抱歉,宋小姐。” 外套上可以嗅到淡淡的天竺葵同焚香的气息,冷而雍容,同他这个人如出一辙。宋荔晚用外套挡住弄脏了的裙角,只平淡道:“多谢靳先生。” “是我莽撞,弄脏了宋小姐的衣物。”靳长殊却俯下身,向着她伸出手来,“我愿意赔偿宋小姐的损失。” 头顶的水晶吊灯投下明亮的影,仿若是一层层雪白的浪,毫无遮挡地倾斜而下。他站在那里,微微俯首,影同眉眼,连成一道清隽漂亮的弧线,英俊而锐利,唇边弧度微妙,似是笃定,她会应下自己的邀约。 可宋荔晚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许久,潋滟一笑,却并没有将手递给他,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 只这一步,便将距离拉得极近,离得有些太近了,她的唇便在他的耳侧咫尺,呵出的气流,温热缠绵地拂过他的颈同耳垂,语调软而低,仿若情话般幽柔甜美。 “靳先生说笑了,您只是无心之失,我又哪里能要您赔偿。” 她说着,已经同他擦肩而过,却又回眸望他一眼,琥珀眼眸明亮动人,滟色流殊,令人几乎目眩神迷。 她肩上还披着他的外套,袖子太长,垂在那里,仿若水袖般,半遮半掩着她纤细若春柳般的腰肢。 高跟鞋的声音由近及远,她的身影袅袅如一枝亭亭的荷。房门开合,她便隐在了长长的走廊上,再也看不见了。 不知是谁,仿若梦呓似的小声说:“真是个美人儿啊——” 却见靳长殊唇角笑意更深,原本冷若冰霜的眼底,落在她的身影上,竟是那样浓烈炽热。 而后他看向桑梏,偏冷的音质不疾不徐道:“先失陪了。” 桑梏却不知想到什么,意态懒倦道:“二爷自便。” 待得靳长殊走后,包厢内众人却越发兴奋。 宋小姐不是桑大公子的人吗? 看这样子,是靳二爷也看上了? 桑大公子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谁敢和二爷斗啊,况且那位宋小姐,看起来也不是无动于衷嘛。 这样精彩的三角关系,令人实在啧啧称奇。 哪怕刚刚被两位爷吓得不轻,可众人还是兴致勃勃地想。 这场酒局,可真是来值了! - 宋荔晚刚出包厢,外面,便有女侍应生请她去贵宾专属的休息室更衣。 宋荔晚却只说:“不必,借我一张湿巾,擦擦就好。” 女侍应生拗不过她,只好领她去了盥洗室。 这样的地方,便连盥洗室都比别处要豪华得多,台上放着一只香炉,炉中香烟袅袅,整面墙上都挂着擦得干净的镜子,另一边还放了长条沙发,供人休息。 宋荔晚随手将靳长殊的外套丢到一旁,低头查看裙上的污渍。 这一杯酒撒得巧,自她的腰腹处往下,一路蜿蜒过大腿膝盖,直至小腿处,方才意犹未尽地止住。 好好一条缂丝旗袍,这样娇嫩的料子,眼看是又不能穿了。 宋荔晚有些磨牙,忍不住骂道:“怎么总和我的裙子过不去。” 过去是撕,现在是故意往上倒酒,反正无论如何,都要把裙子给毁了他心里才高兴。 今夜是注定不能回去酒局了,宋荔晚有些不悦,打量裙子实在心疼,索性靠在洗手台上,拧开水龙头,将毛巾打湿了,一点一点擦拭半干的酒液。 门被推开,她没有抬头,只以为是有人要用洗手间,却忽然听到一道清越而凉薄的声线,冷冷地响在身后:“怎么不去休息室?” 镜中,正映出熟悉的高挑身影,只立在那里,便如远山空谷,冷而骄矜,墨色的眉目,沉沉地望向她,如有实质般,一寸一寸地掠过她的肌肤。 宋荔晚几乎能够想象出,有只无形的手轻佻而缓慢地拂过来,那种冰冷的触感,如霜雪般,却足以令身体,燃起燎原的火焰,如同过去的每一次,没有半分区别…… 不过是个男人,做什么就这么情不自禁。 宋荔晚在心里骂自己,有些烦躁地移开视线:“如果我没记错,这里是女盥洗室,靳先生,男士的在隔壁。” 他嗤笑一声,已经慢慢走近了他。 宋荔晚没有回头,只在镜中,看着身后的人一点点接近自己,压迫感慢慢落下来,如同如影随形的影,自她的眉眼开始,无法抵抗地淹没了她。 “这里,不是只有我们吗?” 他微微低下头来,明明没有触碰到她一分一毫,可宋荔晚莫名觉得颈后一线,都滚烫起来,蔓延着,延伸至背脊上蝴蝶似的脊骨,继续落入,不可明言之地。 “还是说,宋小姐不想见到我?” 宋荔晚觉得自己呼吸有些乱了,她吸了口气,才淡淡回答说:“我和靳先生素昧平生,还谈不上什么‘想见不想见’的。” “素昧平生?”他轻笑一声,钴色眸底翡色涌动,如大马士革玫瑰叶羽,冷而昳丽,“那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有躲你。”宋荔晚似笑非笑道,“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靳先生,我对你没有兴趣,请你出去吧。” 宋荔晚说着,伸手要将流淌的水龙头关上,身后却伸来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握在她的手背上,将她整只手,都包裹在了掌心之中—— 而她,也被包裹在了他的怀中。 男人的怀抱宽大,天竺葵同焚香的气息,一瞬间将她牢牢困住,姿态强硬地侵丨占入她的鼻端发梢。 那是独属于靳长殊的,无法拒绝,冷酷而强大的气息。 “我知道宋小姐对我没有兴趣,毕竟,宋小姐同桑梏,似乎关系很亲密?按理说,我不该这样强人所难,可实不相瞒,我对宋小姐,却是……” 他停顿一下,微微一笑,露出削薄唇间雪白的齿,如同猛兽,终于咬住了渴望已久的猎物,再也,不肯松口。 “一见钟情,再不可自拔。” 41 41 隔着镜子看人, 总有一种雾里看花、朦胧未明之感。 宋荔晚微微侧头,想要躲开这一线炽热话语,却又偏偏撞进镜中,他钴色眼底那翻涌起伏的翡色巨浪, 一浪高过一浪, 不止淹没自己, 也要将她,一道拖入那无法逃脱的漩涡之中。 呼吸一乱,姿态就也乱了,他的手沿着她的腰身,自后向前, 慢慢地在她的身前交叠缠绕,如同捕猎的网, 网罗住了她。 他的手指修长,掌心宽大,遮挡在腰上, 几乎将整个腰肢都牢牢挡住,宋荔晚哪怕只是轻轻一动,也能感知到,他掌心的热度。 她索性转过身去。 他没有预料到,头仍是垂着,同她鼻尖擦过鼻尖, 那一点肌肤的接触,也似电光火石,一瞬间便擦出了星火。 这里太拥挤了,身后的水龙头中仍潺潺地流出水来,包豪斯风的水池几乎是一个平面, 水流的多了,蓄起平平的一道波光,映着之上的灯光璀璨,半池瑟瑟。 “靳先生这话的意思是说……只要你看上的东西,都要归你所有?” 宋荔晚眼波流转,唇边勾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看他时,眼睫半抬,刚刚饮酒时存留的桃花烧痕仍未褪去,甚至在他的接近后,越发得明艳盛大,自眼尾一路烧至鬓边,明眸微睐,似是邀人一亲芳泽。 靳长殊也放低了声音,如玉石般凉薄寒烈的冰冷质地,却为了她,而有了温度,偏偏说的,却是最冷酷无情的话语:“别和桑家人扯上关系,那对你不好。” “哦?”宋荔晚微微扬首,如桃花似的眸中星光璀璨,跳脱明丽,“我倒不知道,桑家是什么洪水猛兽,至少桑大少对我,从来以礼相待……” 她说着,笑了起来,似是提到桑梏,就令她心情格外愉悦,眼睛弯成一个格外温柔漂亮的弧度,语调缱绻地叹惋说。 “我只知道,势焰熏天的靳先生,才是最不可靠近、最令人畏惧的……坏人。” “坏人”两个字,被她说得百转千回,语调柔媚而疏离,似是一支白羽,轻轻搔过心尖一点痒意。 他不置可否,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却又向前,更进一步,腿几乎挤入她的膝间,宋荔晚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大腿靠在身后大理石的洗手台上,凉而潮湿,却又感觉他的手,握着她的腰肢轻轻向上一抬,她便被他放置在了台面之上。 现在,是她高于他了—— 又或者不是,只是给了她一个机会,能同他平起平坐。 为了保持平衡,宋荔晚两只手撑在了台面上,微微扬起下颌,柔软俏丽的下颌同脖颈,勾勒出曼妙生情的流畅曲线。 掌心下的水缓缓地流动着,填满指缝同掌纹每一寸罅隙,他在离她最近的方寸之地,可她轻轻抬起腿来,一条交叠在另一条上面,膝盖微微拱起,抵在他的腿上。 裙摆已经被水无声地浸湿了,湿漉漉地贴在腿上,如同一支笔尖削得极细的铅笔,一点点勾勒出那修长而纤细的线条。 腿向上,裙摆却被拉得短了,一截雪玉生光盈润无瑕的小腿便露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双银灰色的细高跟鞋,带子绕过脚踝,一圈一圈,层层叠叠地将肌肤包裹得密不透风,仿佛一样精心妆点的礼物,等着人小心翼翼地拆开品亵。 宋荔晚向后又仰了一点,膝盖同他分开,鞋尖翘起,状似无意地插丨入他的膝间,又缓慢地往上移了移,在危险的边缘,若有似无地试探。 靳长殊眼神暗了暗,向前压了过去,一只手撑在她身后的台面上。 鼻息交缠,两人的呼吸声都重了一些,近得可以看见,彼此眼中的自己,她的手,轻轻地推了他一下,似是拒绝,却又因为肌肤之间的触碰,而使这个拒绝显那样真心实意。 他轻而易举地握住她这只手腕,如同玫瑰花茎,那样纤细,几乎稍稍用一点力气,就能折断。她也微微皱眉,似是吃痛,有些报复似的,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下:“疼。” 这一声带一点鼻音,软糯娇甜,靳长殊的手指下意识在她肌肤上收紧,缓缓地松开,却没有彻底放手,只是那样将她圈在掌心,确保她无法逃脱。 “如果我是坏人。”他慢条斯理地,以视线侵入她的每一寸肌肤,“你以为自己,现在还能这样和我说话吗?” 宋荔晚有些不高兴,又要踢他,可他已经轻描淡写地握住她的脚踝,向上折来,她的小腿便缠绕在了他的身上。 她不敢再乱动,因为已经感受到某个地方传来的勃勃生机。 宋荔晚微微一僵,却又笑了:“看来靳先生,不赞同我的评判。” “宋小姐实在是有些识人不清。”他同样嗤笑一声,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腕,如同抚弄一块上好的美玉,“桑梏那样的人,不适合你。” “难道你就适合我了?”宋荔晚故意同他唱反调,“我若嫁给桑梏,往后,咱们还是一家人。等靳先生娶了桑小姐,说不定还要叫我一声大嫂,啊——” 她的挑衅十足成功,还未说完,他便已经悍然向前,狠狠地按丨住了她。她被夹在他的胸膛同镜子之间,一面冰冷,一面炽热,两重天地,煎熬着她。 “宋荔晚。”他的语调仍旧平静,甚至品得出一点温柔意味,可一字一字,都咬得极重,“为了躲我,宁可找上桑梏?他能给你的,难道我给不了你?” 无人触碰不见天日的娇嫩肌肤,猛地受了这样的刺激,引得她轻轻地战栗起来,她想要收回腿来,蜷缩起来,可他钳制住她,要她动弹不得。 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有女人的笑声细碎地落了进来。 “……桑大少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真被迷昏了头了。” “何止桑大少,那位靳先生不也是……我可听说,之前他金屋藏娇,一心一意从不看别的女人一眼,还以为真是那么痴情呢。” “他们有钱人,哪有真的痴情的?只看诱惑大不大了。”那人感叹道,“若我也像那位宋小姐一样美,我自然也要在这些人之间左右逢源。” 是刚刚宴席上,跟着那几位老板一起来的女伴。 宋荔晚浑身一僵。 若是她们进来,看到自己的这副模样,往后商界圈中,她又如何以一个正经的身份站出来?只能被当作金丝雀,当做一样玩物罢了。 满身的燥热散了,只剩下冷汗,宋荔晚压低声音说:“你放开我!” “怕了?”他却恍若未觉,“桑梏为了你,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我为了你,却只落下一个没那么痴情的名号。宋小姐,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宋荔晚觉得他有病:“又不是我说的你。靳长殊,你少在这里发神经!” 他低低地“呵”了一声,明明挨了骂,心情却看起来不错。脚步声越来越近,能感到宋荔晚缠在腰上的小腿越来越僵硬,却也将他拉得,离自己越来越紧。 火舌自两人碰触过的地方一路燃烧,宋荔晚觉得有些渴,下意识舔了舔嘴角。 “想让我放开你也可以。”他语调平淡道,“取悦我。” 若不是情况不允许,宋荔晚简直想要破口大骂。他钴色的眼睛,那样落在她的身上,又凉又热,要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选择的这条路。 可落子无悔,既然出现在他面前,她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宋荔晚双手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近自己,却又在双唇触碰之前,止住了来势,有些恶狠狠地问他:“你想要我怎么取悦你?” 她一生气,眼底怒意勃发,反倒越发明亮,如同燃烧的星子,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这是他的宝物,是他丢失的星尘,如今,终于重新回到他的掌心。 靳长殊扬起唇角,淡淡道:“你应该知道。” 下一刻,宋荔晚便已经重重地亲了过来。 她的唇柔软至不可思议,带着淡淡的酒气,还有她身上神秘的,如同玫瑰的缠绵气息,齿碰在齿上,发出一声轻响,有些疼,可那疼蔓延开来,柔软的舌拂过,灵巧似一尾鱼,游曳过去,处处点火。 他以为自己可以克制,可原来不行。 她是火、是毒,是触碰过一次,就再也无法戒丨断的止痛剂。 这个吻,她只是一触便想离开,可刚向后退去,后颈却被他狠狠扣住,向着他的方向用力地推了过来。 她身不由己地整个人都陷入他的怀抱,手臂抵在他的胸口,明明是想要将他推开,可他吻得太急,急不可耐似的,要将这几年错过的都补偿回来。 津丨液顺着齿角落下,煽情而羞耻,她的手抓紧了他的领口,将那昂贵的布料,揉出了凌乱的痕迹。 她的衣襟,却又比他还要更乱,在他的掌控间,雪白的肌肤如同重重花萼包裹着的最娇嫩的花瓣,一层一层剥开后,方才能看得见艳光乍泄。 耳中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已经有人推了推门,在搅得人无暇思考的热度里面,宋荔晚猛地清醒过来,推着他的肩膀,想要他放开。 可他不肯放开,手捻在她的耳垂上,揉搓得发红发烫,一边更进一步地掠夺她口中的空气,最好要她再无一点精力分心,只能尽数投注在他的身上。 门外的声音还在响,越是这种时候,越能更加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每一次触碰,哪怕只如蝴蝶翅膀拂过,却也掀起了风暴,吞噬她、席卷她。 他步步紧逼,脚步声也如影随形,宋荔晚终于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靳长殊“嘶”了一声,到底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宋荔晚一边喘息着,一边颤抖着手,想要将领口的扣子系上,余光看到镜中自己的脸,一双眼睛像是漾满了水,春色如潮,活色生香。 他的额抵在她的颈边,低低地轻笑说:“这么怕被人看到我们?” “是啊,怕以后嫁不进桑家……嘶——” 宋荔晚也倒抽一口冷气,却是靳长殊闻言,忽然在她肩上咬了一口,宋荔晚吃痛,刚要生气,却又听到外面的声音。 “啊,正在维修啊。” “换另一层吧。” 脚步声停顿一下,便又转了方向,渐渐走得远了。 宋荔晚诧异道:“维修中?” 他唇角扬着,把玩她的手指,似是把玩一串象牙雕琢的扇骨:“进来的时候,顺手放了维修的标牌。” 原来他是早有准备。 宋荔晚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还骗我,要我亲你?” “我只说让你取悦我,可我没说,要你如何取悦我。”他笑意更深,刚刚阴鸷的神情,似乎从未出现一般,“宋小姐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就能让我满意?” 宋荔晚:…… 是啊,他没说,连暗示都没有,是她自己主动亲了他。 现在她成了正人君子,她反倒是那个见异思迁轻薄别人的坏女人了。 肩上被他咬过的地方,还有些隐隐作痛,他下口重,像是不死不休,若是曾经的她,一向是敢怒不敢言,无论他如何对待,都要应承下来。 可现在不必了。 宋荔晚抽出手来,满满地落在他的面颊旁,她的手指修得尖尖,慢慢地自他的面颊边,滑落入他的颈中,有些轻佻地抚摸着他颈中的喉结。 靳长殊抬高下颌,清隽修长的颈中,能够看到薄薄的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血液潺潺地流动,血管微微凸起,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性感至极。 “是我刚刚不好,没让靳先生满意。” 宋荔晚笑了一声,凑过来,将头向着一边侧了侧,说话时,舌尖几乎划过那温热的血管。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有些沙哑:“宋小姐是想弥补我?” 她没说话,唇上的胭脂被他吃尽了,原本淡色的唇也充了血,仍旧是红樱桃似的潋滟,现在翘起一点,像是笑了。 而后就咬了下去。 她咬的比他更重,尖尖的齿嵌进肌肤,见了血,能品到腥甜的滋味。他下意识绷紧肌肉,察觉到她在做什么后,却又放松下来,只是揽着她的腰身,免得她坐立不稳跌下来。 她咬着他,要他痛,饮他的血,他偏小心翼翼,将她护在怀中,生怕她有一丝的闪失。 这样古怪,可他甘之如饴。 宋荔晚松开口,看到他颈中渗着血的牙印,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唇角,有些狡黠地笑了:“靳先生现在,满意了吗?” 她一笑似狐,桃花眼睛弯起,满是得意快乐的神色。 他几乎眷恋地注视着她,忽然伸手,捧住她的面颊,用指腹替她将唇边沾着的血迹拭去。 “多谢宋小姐。”他笑着说,“今晚,我很满意。” - 屋内没有开灯,唯有落地窗外,路灯的亮光,星星似的落了进来。 宋荔晚推门进来,也没开灯,借着淡淡的光往楼梯方向走,忽然听到有人问她:“怎么才回来?” 她吓了一跳,视线适应了黑暗,总算看到,沙发上,桑梏正懒洋洋地靠在那里。 宋荔晚失笑:“怎么不开灯?” “懒得开。”桑梏说着,顺手把旁边的落地灯给打开,“怎么回来的?” “打车。” “早就说给你买一辆,要么我车库里的车,随便你开。”桑梏啧了一声,“不喜欢的话,我改天去给你定做一辆。” 宋荔晚只是笑,桑梏原本懒得连眼皮都不想抬,忽然不知看到什么,皱起眉来:“你过来。” 宋荔晚却不动:“这么晚了,我要去洗澡睡觉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大步走过来,在她三步外停下,视线审视地从她身上扫了一圈,凝在她身上披着的大衣上。 这是靳长殊的外套。 宋荔晚有些不自然,桑梏问她:“故人久别重逢,感觉如何?” 宋荔晚刚想回答,忽然想到,刚刚自己咬了靳长殊一口,靳长殊不但不生气,反倒笑了的样子,一时神情有些微妙。 半晌,才回答说:“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哪里一样,哪里不一样?” “是吗?”桑梏却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中了他的美男计,乐不思蜀了。” “我……” 宋荔晚想说没有,可刚刚和靳长殊的亲吻,却远比想象之中更加美妙,她一直以为,自己讨厌同靳长殊的触碰,过去的亲密举动,只是自己无法选择。 可原来,哪怕她有了选择,仍会在靳长殊的一举一动中,获得这样难言的快乐。 “荔晚,”桑梏慵懒的声线里,含上一抹冷意,“记住自己想要做什么,别再陷进去了。” 宋荔晚沉默下去,在午夜萤火似的灯火中,眉眼间恍惚的快乐,也似雪一样将要融化了。 桑梏叹口气,有些无奈,却又温柔地敲了敲她的脑袋:“只是随便说说,没有怪你的意思。没关系,无论如何,都有我在,你尽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 宋荔晚轻轻地应了一声,撒娇似的拉着他的手臂晃了晃:“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桑梏原本要笑,却又一脸惨不忍睹,神情古怪地盯着她的脖子,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下次见靳长殊,不许穿这样的衣服了。” 她的衣服怎么了? 上了楼,宋荔晚照镜子时忽然顿住。 刚刚她晃桑梏的时候,裹在身上的大衣开了,露出被靳长殊撕破了一半的衣襟,还有雪白肌肤上星星点点,海棠花似的香艳吻痕—— 靳长殊到底找到机会,把她的衣服,又给撕了! 他到底是属狗还是属什么的,怎么又爱啃别人,又爱扯衣裳的?! 宋荔晚气得要命,连拖带拽地把外套和破了的旗袍团成一团扔到一旁,赤着足转了个圈,却又看到肩上,被靳长殊咬出的齿痕,当时觉得疼,可原来连皮都没有破,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淡得快要没了。 而她咬在他脖子上的,每个十天半个月,绝对消不下去。 宋荔晚忍不住笑,坏心眼地想,不知道被别人看到,会怎么笑他。 - 袁逐正翘着二郎腿叠飞机,门被推开,外面,靳长殊带着他的一群小跟班走了进来。 今日春光好,靳长殊也是春风拂面,冰山也融化,看起来心情好得要命。 袁逐有些纳闷。 嘿,上次跟这位爷报告说,他的小祖宗移情别恋之后,他的脸色就一直像是晚娘的脸,臭得破了记录。 怎么现在,反倒又阴转晴了? 袁逐好奇,试探道:“怎么心情这么好,你那位祖宗,找回来了?” 靳长殊坐下,懒得理他:“没有。” “那……你又有新祖宗了?” 靳长殊眼风扫来,袁逐打个冷战,自觉闭了嘴。 却又发现一件新鲜事儿。 现在天热,大家都换了轻薄的衣裳,靳长殊还穿着一件高领的衬衫,他皮肤又白,看起来颇有种吸血鬼贵族似的冰冷矜贵。 可……袁逐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仔细看了又看,可靳长殊脖子侧边,那一道延伸出来的伤口,怎么越看越像个牙印啊?! 他看得太专注,靳长殊微微皱眉:“有事?” “没事没事。”可袁逐还是没忍住,“二爷,你,你脖子上,这是什么,是过敏了吗?” 问了之后,袁逐就有点后悔。 这么私密的事情,靳长殊那脾气,怎么会告诉他? 可那高不可攀、凛若冰霜的靳二爷,却在这一个问题里,神色变得温柔起来,哪怕嗓音仍是淡淡,可唇角,却无法克制地扬了起来。 “是吻痕。” 顿了顿,又补充说。 “那位祖宗咬的。” 42 42 宋荔晚醒得早, 助理的消息发过来的时候,她正好从浴室里面出来。 日光明媚,窗外一树梨花,在煦煦春日之中, 开得仿佛一捧羸弱莹白的雪。花枝被日光映在地板上, 投出了妩媚生姿的影。 宋荔晚站在那里, 一头如云乌发湿漉漉的披在肩头,晶莹的水珠滚落,沿着她光洁堆雪的肌肤缓缓向下,不见了踪影。 手机里,助理汇报说, 同那几位老总已经谈妥了投资款项,第一批资金最迟这两日就能到账, 问宋荔晚要不要来公司一趟。 这几天宋荔晚都在忙这个,那几位老总,在桑梏和靳长殊面前温顺得像是小绵羊, 可在她面前,却是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还好,结果不错,到底是谈拢下来。 宋荔晚随手回消息:“今天有事,你把合约让律师再过一遍,确认没有疏漏, 就发去桑总那里。” 桑梏是她最大的投资商,哪怕说了不会插手工资运作,每年只等着拿分红就行,可宋荔晚很自觉,大事小事, 还是会向他交个底。 处理完这些,宋荔晚懒洋洋打开了衣帽间,以黑白同木色为主的衣帽间内暗香浮动,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渐次亮起,柜中摆放的名贵珠宝衣物,和一只只珍惜皮的限量手包,也都被瀑布似的光映得美轮美奂。 这都是桑梏为她准备的。 宋荔晚物欲不强,哪怕当初跟在靳长殊身边五年,却也没有养成什么奢侈的爱好,唯一算得上兴趣的,也只是定制各色的旗袍—— 单独靠墙的一长溜衣柜中,一条条旗袍整齐地摆在那里,被熨烫得一个褶子都没,这些娇气的布料,都需要专人精心养护,才能有这样光线曼妙的色泽。 宋荔晚凝霜雪似的指尖,自那华丽的布帛之上掠过,最终停在一条春日青颜色的旗袍上面。 这样娇嫩的颜色,肤色稍稍黯淡一点,就要被衬得灰头土脸,唯独落在宋荔晚身上,却只将肤如凝脂四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沿着衣角,银线细密地暗绣了一枝梨花,白梨开得艳而无声,花心落了一只蜜蜂,惟妙惟肖,平添了几分俏丽。 因为桑梏一句话,这些时日,宋荔晚都没穿旗袍,这条裙子是昨日刚送来的,东城用惯了的老裁缝特意赶工替她做出来,说是赶着暮春穿了最好。 宋荔晚心痒。 最近她都没遇到靳长殊,今日就更不会遇到…… 就算穿了,也没关系吧? 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取了出来,对镜比在身前,只一眼就喜欢上了。新裙对女人的诱惑,实在是太大,宋荔晚有些做贼心虚,倒像是小孩子,偷吃糖果似的开心。 为了如此烂漫的春光,她又在手上配了一串碧玺链子,碧玺颜色鲜嫩,五光十色地拢了三圈,浑圆饱满的珠子,从深至浅排列。 耳边是两颗翡翠的坠子,小小两颗,米粒似的,缀在那里,稍稍一动,便盈盈地颤着,倒像美人眼波,风情万种。 等见到人,看到她时第一眼都要眼前一亮:“你今日穿得,倒像是个旧时代的留洋大小姐,漂亮得格外雅致脱俗。” 宋荔晚一笑,露出腮边一只小小梨涡:“倒是我往日,浓妆艳抹,显得俗气了。” “我可没这样说。”贺砺哈哈大笑,“小友是淡妆浓抹总相宜,我怎么看怎么欢喜。若是年轻个二十岁,一定要追你做我的电影缪斯。” 若有对电影圈熟悉的人在,一定要跌破眼镜,号称正在德雷克海峡为下一部电影寻找灵感的贺砺贺大导演,现在却在京中的一处四合院中,坐在皂角树下,同宋荔晚对品香茗。 贺砺是典型的第三代ABC,父母都是有名有望的上层人士,养出一个他,从小就对艺术感兴趣,一路顺顺利利地在电影圈打拼出一片天地,美国电影圈对待外来人口总是有几分忌惮和鄙薄,可他作为华裔,却偏偏打破了那无形的天花板,如今手握奥斯卡终生成就奖,已经是实至名归的一代大师。 此刻他穿着一身大褂,手里还握着一枚蒲扇,小几上放着几牙西瓜,鲜活生动,一看就清甜至极。 他没什么架子,满头的银发梳得整齐,总是笑口常开,尤其是见到宋荔晚时,总是笑得格外开心:“要我说,这部电影,不如你来出演女主角。我这角色,和你简直天造地设。” 宋荔晚只是笑:“不是说,这是为了孔如琢量身定做的剧本?” 贺砺咳了一声:“哎呀,哎呀,你也是我的缪斯,她也是我的缪斯。不过她最近,可顾不上拍电影了。有个小家伙追她追得紧,她跑去狄乐丝避难了。那边最近火山正要喷发,她也不知道害怕。” 孔如琢是三金影后,出道第一部电影就演的贺砺的女主,同贺砺一样,顺风顺水,天生就适合电影这一行。 宋荔晚原本打算,若是请来孔如琢,又有贺砺坐镇,就算拍出绝世烂片,也有噱头能大赚一笔,没想到孔如琢却没有档期。 “请不到孔影后,您还有合适的女主人选吗?” 贺砺叹口气:“我也正发愁这个,现在圈子里不像话,除了小孔,居然没有一个年龄演技长相都合适的,所以小宋,我看不如……” “贺导。”宋荔晚无奈道,“我当初也考虑过报考电影学院。” 贺砺立刻来了兴致:“那怎么没报呢?我记得你是在美国哪所大学来着……能考上那所学校,分数绝对够了,我当时还在电影学院当客座教授,你若来了,咱们又能早认识几年。” “因为我演技实在太烂,连话剧都演不好。”宋荔晚亲自替贺砺送上一牙西瓜,“所以,您就别打我的主意了。要我说,若现在娱乐圈没有现成的人选,倒不如去京中的电影学院看看,总是要有好苗子的。” 贺砺听她不肯演,就有点怏怏不乐,倒是个老小孩,一门心思只想要最好的:“唉,随你们折腾吧。小孔当初就是我从路上随便捡来的,说不定,又能挖出个影后来呢?” “孔如琢那样的天才女演员,百年也难出一个,贺导,您实在是难为我了。”宋荔晚抽了张纸巾,漫不经心地擦拭指尖沾上的一点鲜红的西瓜汁水,“但这部片子,您说了算,只有您看得上眼的演员,才能进到组里,这就是我给您最基本的保证。” 之前贺砺就有回国的计划,只是一直有所顾虑——他年轻时刚刚成名,也曾起过回国的念头,只是那时接洽的公司,一直想要安插人手,捧自家旗下的艺人,气得贺砺这几十年,都没再回来。 贺砺闻言,爽朗一笑:“是,小友这一点很合我的心意,和我一样一诺千金。” 宋荔晚只微笑道:“是您赏脸,给我这个机会。” 贺砺又想起一件事儿:“咱们去场地走一趟,这次要拍的实景多,我已经让人过去,把架子都大起来了。” 贺砺拍电影,有个和别人都不一样的习惯,哪怕演员不选出来,可景是要先选的。 这次他拍的,是一部清末民初的电影,跨度近百年,特意找有关部门批了条子,在某处老宅子中拍,这还多亏了桑梏,才能顺顺利利地把手续都办下来。 贺砺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吃完西瓜,就催着宋荔晚起身,开车往那边赶,一路上又和宋荔晚说了半天关于电影的情节安排。 他是电影圈子的老前辈,随便一点小小的点拨,都听得宋荔晚耳目一新,有种恍然大悟之感,看着贺砺两眼发光。 弄得贺砺打趣她说:“你再这么看我,我就要自恋起来了。你要知道,男人都很自恋。” 宋荔晚被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在前面,替贺砺把门推开,转头道:“您大可以自恋一点,凭您这样的功绩,便是得意一点,又有谁能说您什么?” 话音刚落,却觉得脚下一空,却是门后的台阶近日正在修缮,缺了一块。 宋荔晚心中猛地一紧,向着后面仰去,眼看着贺砺向着她伸出手来要扶住她,却忽然落入了一个,染着淡淡焚香气息的男人怀中。 春末夏初,夕阳高烧,如火如荼般弥漫整个天际。 院中一架紫藤花木,花枝流泉似蜿蜒淌下,这样细碎伶仃的花,只有一点很淡的香气,却也引得几只蜜蜂,嗡嗡得绕着翻飞。 更远处角落里一颗石榴树,长得枝繁叶茂,经了近百年的光影,涂了蜡似的碧色叶羽间,夹杂着无数火焰般的榴花,同檐角赤红色的晚霞,矜持地向着目力不可及的远方一道蔓延。 男人的手,握在她的手臂上,用力太大,在雪白娇嫩的肌肤上,留下一个有些鲜红的指印,宋荔晚惊魂未定,抬头看向了他。 夕阳的余晖太过明亮,照耀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在这样灿烂的黑暗之中,靳长殊的面孔,仍旧是一色的苍白,苍白的面,苍白的唇,唯独锋利浓重的眉同斜飞入鬓的凤眼,黑如最深的一场梦,镌刻每一夜梦回后的绮望。 他逆光而立,望着她,视线沉甸甸地落下来,压迫着她,要她在这一刻,只属于他的怀抱。 金色的日光,将他的眼底那一痕翡色,染出砌玉般的光泽。 他凝视她,如凝视宿命的相遇。 “靳长殊……”宋荔晚下意识喊他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等一个人。” 他开口,音调偏冷,如山巅冰峰的冷泉,清越而凉薄,漫溯过来,却又引得人有些心猿意马。 心跳一瞬间,无法克制地加速,四下太静,越发衬得这一刻,两人之间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是在……等她吗? 很难形容,这一刻宋荔晚心中在想什么,像是柠檬味的泡腾片,落入水中,泛起了无数细小的气泡。 酸而涨,却又带一点不该存在的甜。 宋荔晚望着他,刚要开口。 他微微一笑,却又松开了手,看向她的身后。 “贺导,我等您很久了。” 43 43 离开怀抱的一瞬间, 如同从失重的飘然间,重新落回了实地。 宋荔晚来不及失落,身后,贺砺已经笑呵呵地走过来:“还好, 小靳你眼疾手快, 不然我看小宋得摔一跤。哎, 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不认识。” “认识。” 两人同时开口,贺砺看他们的眼神就有点微妙。 宋荔晚硬着头皮,艰难改口说:“认识,但不熟。之前晚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倒是您, 和靳先生居然认识?” 靳长殊先于贺砺开口,语调淡淡道:“宋小姐似乎忘了, 我也是电影的投资人之一。” 她确实给忘了。 宋荔晚面不改色,亦是语调淡淡:“能得靳先生一顾,是我们电影的福气。” 贺砺似乎没听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 插口道:“我和小靳也是忘年交,之前在拉脱维亚度假潜水,差点淹死,还是小靳救了我一命。” “只是举手之劳。” 贺砺却不认可:“我的命可是很值钱的,你这举手之劳,实在是捞起来一大块金砖。” 宋荔晚没想到两人之间还有这样的渊源, 忍不住看了靳长殊一眼,却见他长身玉立,目不斜视,似乎刚刚出手相助也是“举手之劳”,并未对她有任何的特别之处。 前面贺砺已经开始介绍:“之前剧本上写, 角落里是梨树,可我看这石榴树长得也好,就把剧本给改了。” “是啊,万物有灵,说不定长在这里,就是等着您拍呢?”宋荔晚收回视线,笑着迎向贺砺,“我记得剧本上还说,廊下挂了一串珐琅彩的琉璃风铃,这是老物件儿了,道具组做出来总是差点味儿,我已经让人去潘家园陶腾了。” “还是你心细。”贺砺十分满意,“不过不用那么费事儿,小靳已经提早替咱们想到了,这次过来,就是给咱们送宝贝来的。” 靳长殊静静跟在后面,闻言道:“我家库中存的正好有,是我母亲嫁妆里面带来的,之前挂在她房外檐上,收拢起来,已经多年未曾摆出来了。如今能在您手下派上用场,也算是物尽其用。” 说着,引着两人往堂内走:“就放在里面。” 这宅子还是老四合院的配置,正中的堂屋里,放着张八仙桌,桌上以贝母黄金镶嵌了一圈繁复的图案,最外层的万字不到头,嵌在漆黑的桌面上,老木头被摩挲得久了,整个都温润光滑。 靳长殊的助理就守在那,见到人来,将手里捧着的匣子小心翼翼放在桌上。 匣子也是檀香木雕的,远远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木质香气,打开来,里面垫着一层厚厚的素白色锦缎,风铃摆在上面,剔透又莹润,真和剧本里写的似的,是“带着霓虹光彩的一段透冰”。 贺砺“嘿”了一声:“这可真是,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你就这么借给我们,倒也不怕弄坏了。” 靳长殊微微一笑,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宋荔晚身上,凉冰冰地划过去,却又留下了温热的触觉:“就算坏了,不也有宋小姐替我做主吗?” 她能替他做什么主,他不就是王法吗? 宋荔晚暗暗腹诽,皮笑肉不笑道:“是,剧组有一套规范合理的道具收管规范,而且这样的文物,我们用之前也会上保险,只要靳先生舍得就好。” “宋小姐客气了。”靳长殊漆黑的眼睫微微抬起,同样浓重的黑色瞳仁,在橙红色的暮色之中,被染上了一层熨帖温暖的光亮,“只要是你需要的,我自然双手奉上,又有什么可舍不得?” 穿堂风折庭下花,原来再淡的香气,若是多了,便也织成了无法逃离的网。 宋荔晚垂下眼睛,任由长长的如鸦翅一般柔软乌黑的眼睫遮住瞳仁,也将心底的情绪,压了下去。 贺砺不理他们俩之间的小心思,小心地捧起风铃,仔细端详后啧啧称奇,又领着宋荔晚,将整座宅子都绕了一遍,从头到尾地仔细看了。 宅子是前清老王爷留下的,占地颇大,这么看下来,天已经黑透了,贺砺这才从谈兴里面回过神来,有些遗憾:“怎么就这么晚了。怪我这个老头子,一说起来,就刹不住车。” 又和宋荔晚说:“我待会儿还有个局,和几个老朋友见面,就让小靳送你回去吧?” 宋荔晚是坐他的车来的,听他这么说,自然不可能拒绝,只是笑道:“哪里用得着麻烦靳先生,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 可旁边,靳长殊已经开口道:“不麻烦。” “是啊,小靳都说不麻烦,这么远的地方,你自己回去我可不放心。”贺砺不知有意无意,对着靳长殊挑了挑眉毛,又招呼靳长殊的助理,“来来来,小伙子,你把那串风铃带上,我要带去给我的老友们开开眼。” 助理看了靳长殊一眼,得了靳长殊的肯定,便笑盈盈地陪着贺砺走了。 这里,一下子便只剩了宋荔晚和靳长殊两个。 老宅子通了电,可临时只挂了一个灯泡,悬在那里,被风一吹,便轻轻地晃了起来,那昏黄的光也跟着晃,倒似是月亮,搅乱了一池春水。 风里卷着落花,花瓣落在肩上,似是情人亲昵一吻。宋荔晚看了靳长殊一眼,又在他察觉前,将视线移开:“我自己回去就好。” “宋小姐好像很怕我?” 宋荔晚不是受不得激的人,可在他面前,却又好像格外难控制情绪。 她神情冷淡下来,雪白端丽的面容,在月色下,如同一汪凝固的月影,带一点漫不经心的讥诮,淡淡道:“靳先生总是这样,将自己看得太重了。” “是吗?”他削薄唇边,情绪暧昧难明,似笑非笑,并不因为她话中的不恭敬而动怒,“那看来是我,格外不讨宋小姐的喜欢了。” 知道就好。 宋荔晚在心里翻个白眼,觉得他这张英俊面孔格外讨厌,却还是皮笑肉不笑道:“靳先生说笑了。您这样的财神爷,哪个公司会讨厌呢?” 她是混为一谈,将她自己,同公司放在一起来说,故意忽视了他话中原本的意味,将两人距离,拉得很远。 可他似乎看出她的心事,干脆利落道:“既然如此,宋小姐,我就不打扰了。” 话毕,竟是转身离开。 宋荔晚:…… 院落一角,有蛐蛐的叫声,窸窣作响,震耳欲聋,连月亮都跟着轻轻地摇了摇。 他的背影高挑,带一点游刃有余的冷淡,那样毫不留情地离开,倒显得她落后一步。 宋荔晚暗暗磨牙。 说得好像是旧情未了一样,结果,还不是这样说走就走? 男人靠得住,真是猪都会上树了! 宋荔晚掏出手机,却有些震惊地发现,手机信号那一栏空空如也,别说打车,就连扫一辆共享单车骑去最近的地铁站都难。 她在路边站了半小时,却连一辆过路的出租都没有看到之后,宋荔晚终于认命地发现,自己只有走回去了。 靳长殊是不是有病啊,平常那么独丨裁,怎么这次,她说什么,他完全不反驳,说把她扔下就把她扔下了?! 宋荔晚穿六厘米细高跟,走起路来婀娜婉转,可实在累人。她走了一条路口,便再也维持不住优雅的姿态,索性将鞋脱了提在手里,赤足向前走。 小美人鱼为了上岸,献出声音交换,她也似一尾刚上岸的人鱼,雪白足尖染了尘埃,微微点着,纤细的脚踝在夜色里,如一抹皎洁泡沫,步步生出莲花。 只是她的脸色远不如小美人鱼快乐,反倒愤愤不平,越走对靳长殊的怨气越大,若是这人还在面前,恨不得不顾姿态给他一拳。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喇叭声,一道雪亮的车灯亮了起来,一瞬间照亮了黯淡的夜空。 宋荔晚回眸,在这样明亮的光中,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半晌,总算适应了光线,才看到靳长殊那辆起步不过零点几秒全世界限量只有两台的豪华轿跑,正静静停在身后。 他的车同他这个人一样,也是内敛冰冷的漆黑,无机质的冰冷磨砂质地,望上去如咄咄逼人的利刃,尚未出鞘,便已寒光四射。 车窗落下,露出靳长殊那张英俊、冰冷、足以令人尖叫,却又讨厌、无聊、小肚鸡肠的面孔。 “宋小姐。”他似是欣赏于她的狼狈同怒意,眉眼间带一点愉悦的笑意,很有礼貌地问她说,“有这个荣幸,能载你一程吗?” 若是平日,宋荔晚一定会颇有骨气地转身就走。 可现在…… 垂眸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手机,眼看还是没有信号,宋荔晚沉默一下,抬起眸来,对着靳长殊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 漂亮妩媚,却又咬牙切齿。 “那就麻烦靳先生了。” 靳长殊只是一哂,替她将副驾的门打开,宋荔晚坐下时,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她一向娇生惯养,哪怕曾经在孤儿院,因为身体不好,嬷嬷也从来不舍得她干什么重活,后来跟着靳长殊,更是连一根手指都没有操劳过,端过最重的东西,也不过是一只茶杯,现在赤足走了这么久,连小腿都隐隐作痛。 宋荔晚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要显得太过没有筋骨:“你不是早就走了?” “是走了。”他觑她一眼,唇边弧度,十足戏谑,“想到你或许打不到车,就又回来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一直跟在我后面。” 他淡淡一笑:“宋小姐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是啊,她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难道日理万机的靳二爷,还会做这么幼稚的事? 宋荔晚一时被他问得有些怀疑自己。 却听靳长殊道:“不过,你猜对了。我确实是,一直开车跟在你后面,原本指望你自己发现我,可没想到你越走兴致越足,我倒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谁会越走兴致越足啊! 宋荔晚差点翻出白眼,又听他不知有意无意,似是随口一问:“不过,我倒是听到宋小姐刚刚一路在说什么,只是没听清楚,隐约好像……和我有关?” 宋荔晚:…… 是的,他没听错,确实和他有关。 她一直在骂他。 宋荔晚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你的司机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 “为什么?” 他却不回答了,只是唇角翘着,忽然侧过身子探向了她。宋荔晚吓了一跳,刚要躲,可他已经越过她,拉过安全带,替她扣入安全扣眼之中。 锁扣扣紧,她被箍在座位上,一时有些动弹不得。他却没有收回手去,单手撑在她的座位上,那样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明明离得不远不近,可宋荔晚总觉得,他温热凉薄的呼吸,却已经拂在了她的面上。 她微微侧开头去:“还不开车吗?” “你住哪?” 宋荔晚嗤笑一声:“靳先生不知道吗?” 以他的性格,从重逢第一面开始,她不信他不将她从头到尾查个明白。 他果然说:“知道。” “那还要问我。” 宋荔晚轻轻地笑了起来,眉眼弯起,有些轻佻地斜斜望向他,眼波似是翻飞的蝴蝶,轻盈地掠过他的唇角,在同他有更近的接触之前,却又一触即逝地收了回来。 “靳先生记得待会儿停在路口就好,若是开到门前,被桑大公子看到,我不好解释。” 他是明知故问:“你要同他解释什么?” 宋荔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故意气他,用那种矫揉造作的语调,轻而柔地叹惋说:“他可是我的大金主,我当然要自觉一点,和别的男人保持距离。”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如同熄灭的流萤,只明亮一瞬,便暗淡下去,眼底的翡色沉入渊中,混成了一种深重凝滞的颜色。 油门轰鸣,没有给她准备的机会,便飙了出去。 这样的推背感,要她靠在椅上,说不出话来,余光看到他的脸色,说不上是生气还是不生气,只是淡淡的,倒又是那样高高在上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宋荔晚弄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索性闭上眼睛,半睡半醒间,却又忽然灵光一闪:他这是两座的超跑,若是有司机,她怎么能坐得下。 所以一开始,他就准备好,要载她回去? 是……他和贺导商量好的吗,贺导为什么要帮着他啊…… 睡意卷来,疲倦的身体抵抗不住,宋荔晚在浮沉的思绪间,竟真的睡着了。 醒来时,车子已经停下了,车里没有开灯,只有外面路灯,隐约的光落了进来,她身上盖着他的外套,很淡很淡的焚香卷着一点淡香烟的味道拥抱住她,一点点透进她的衣中,缠绕入了鬓发之间。 他坐在另一边,一只手撑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只火机,火机是黄铜材质,他的手指修长,随意地夹着,冰白指尖抵在上面,轻轻地摩挲着齿轮。 车内安静至极,唯有这一点响动,昏暗的光中,宋荔晚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如有实质般,几乎称得上是贪婪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一切,都狠狠地镌刻。 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她的手臂泛起一点酥麻,似是有看不见的小小蚂蚁,沿着指尖向上攀爬。他也动了动,伸出手来,想是想要触碰她,可指尖悬在她的面上,却又停留在这个,最远,又最近的距离。 许久,久到她几乎想要开口,却又看到他的指,轻轻地动了动。 中控台上,落着两道交缠的影子,影子远比人要诚挚,早已亲昵地贴在一处,他的手,沿着她影子的边缘缓缓地抚过,行至她的眼睛时,轻轻地顿住。 他忽然笑了起来,望着她,眉宇间藏着的冰冷戾气散去,只留下最纯然的温柔,令人几乎,要融化在他这样深情的目光之中。 眼眶微微发烫,似乎能够感觉到他指尖,那冷而炽热的矛盾触感,宋荔晚再也不敢看下去,动了动,装作自己刚刚醒来。 等她慢慢睁开眼睛,他已经将手收了回去。 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唯有他指尖把玩的火机,证明着刚刚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宋荔晚故意含糊地问:“到哪了?” 他语调平淡道:“已经到了。” “怎么不喊我起来?” “看你睡得正香,没忍心。” “多谢你送我回来,我就先告辞了。” 宋荔晚去开车门,却没有打开,只能转头看向了他。 “咔哒”一声,是他按下火机,火光映亮了两个人的眉眼,如同一朵花般绽放,将两人之间空白的这些距离和光阴,都填满了。 却也只有一瞬间,下个呼吸,火光灭了,他随手解开门锁,宋荔晚又道了一声谢,这才推门下去。 他还是把车开了进来,就停在她家门前,这样肆无忌惮,似是生怕桑梏看不到。 身后,他也打开车门下来,大概是猜到她在想什么:“抱歉,忘了你说,不要开进来了。” 说是抱歉,语调里,一点歉疚的意思都没有。 宋荔晚升起一点想笑的冲动,余光正好看到,屋内亮起一盏灯来,影影绰绰映出一个人影,正是桑梏站在窗前,正遥遥看着他们。 心头一紧,宋荔晚莫名有一种翘课去上网,被老师当场抓到人赃并获的心虚感。 她对靳长殊说:“那我就先进去了……” 说完,匆匆就要离开。 却又被人,一把抓了回去,按在了车上。 靳长殊的身形高大,压下来,将她整个视线都笼罩在了一片阴影里面。 闻惯了的焚香气息,以没顶的姿态,汹涌地灌入鼻端,他轻而易举地压制住她,单手钳住她的手腕,垂下头来,在她耳边低声地问。 “既然想要金主,为什么不选最好的那个?” 他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骨,凉而痒,可她刚想转开头去,却又被他掐住下巴。左右两侧纤细的下颌骨,卡在他大拇指节处,用力大了,两人的肌肤上都泛起了红。 她没预料到他会忽然发疯,挣扎无果,只能气喘吁吁地看着他:“最好的那个?你不会是在说自己吧。” 他反倒笑了:“生气了?我就事论事罢了。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护着他。” 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尖而俏丽的下颌,如同摩挲一方玉制的月弯,宋荔晚太熟悉他这样的神情,面上的淡泊疏离是假,骨子里的疯狂狠戾才是真。 所以,他是从上车听到她说桑梏是金主开始,就想发疯,忍到了现在,倒也算是有所进步。 他这样,宋荔晚反倒更熟悉,心平气和地问他说:“那我也就事论事。靳先生,你说自己是最好的,请问你好在哪里?” “至少,我的身家比他丰厚得多。” 他白色衬衣袖口处以银线绣着精美繁复的纹路,钻石袖扣也在隐约的光中折出璀璨的光芒,他从头至尾,都矜贵雍容,却又这样冷静从容地说着疯话。 “并且不签婚前协议,就算是和我离婚,你能分得更多。” 宋荔晚简直被他逗笑了:“如果我真的结婚,一定是因为爱一个人,而不是什么狗屁的为了分财产,你把自己的婚姻当做生意来做,我可不一样。你说自己比桑梏好,可是靳长殊,你从头到尾,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请你放开我,我要回家了。” 可他不肯放手,不但不放,反倒更近地贴向了她。 压迫感如冰山倾颓,落下来,要她无处可逃,他的声线低沉,隐有沙哑之音。 “告诉我。”他命令她说,“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如果是曾经,他愿意这样问她,她一定会很开心。 可现在,她却只是觉得厌倦。 “至少不是权衡利弊。靳先生,这世上一定会有一个人是最好的,可最好,不代表最适合,而喜欢,看得也不是这些。” 哪怕一万次地告诉自己,他和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望着两人之间深深的鸿沟,她却仍会不切实际地幻想他能够明白。 可幻想,又何尝不是对他还抱有期待? 这不应该,她不该再奢望什么了。 宋荔晚垂下眼睛,再抬起时,琥珀色的瞳中,满眸迷蒙雾色散尽,只留下冷若冰霜的清醒平静:“靳长殊,咱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再不放手,我就只能报警了。” 靳长殊看她一眼,在她警觉地注视下,不但没有松开她的手,反倒冰白指尖顺着她的耳骨向下,轻轻滑动到了她的耳垂。 他的指尖冰冷,同他这个人一样,都是无法温暖的。这样敏感的地方被他触碰,宋荔晚无法克制地轻轻一颤。 “别动。”他说,“我不想伤到你。” 宋荔晚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我真的会报警……” 话音未落,耳边便是微微的一下刺痛,冰冷的金属,缓慢地破开嫩肉,轻车熟路地沿着原本的耳眼,没入深处。 靳长殊温柔地垂下眼睛,端详着她耳边,那一小颗翡翠的坠子,垂在她雪白的颈子边,珠圆玉润,雪润莹光。 “和别的男人保持距离是对的。” 他优雅不迫地放开手,替她理了理,有些乱了的鬓发,仿若正人君子般,昳丽端肃地淡淡一笑。 “但我想,我在你这里,应该有所优待。” 44 44 车子一骑绝尘, 在夜幕中只有尾灯亮起一点红光,流星似稍纵即逝,便再也看不见踪影。 宋荔晚还站在那里怔怔出神,许久, 身后的桑梏忍无可忍地推开窗来, 喊她说:“还不进来!就他那车速, 你再看下去,他都能绕地球一圈回来了!” 宋荔晚收回视线:“来了。” 却又悄悄摸了摸耳垂。 耳垂滚烫,仿佛刚刚体会到的肌肤冷意,都化作了烈火,席卷过来, 烧得人有些坐立难安。 夜色深深,可宋荔晚路过镜前时, 分明看到自己自耳垂开始,一路蔓延至颈中的红,镜中人神不守舍, 眸含春波,分明撩人勾魄。 下次不戴这幅耳坠了,怎么这样容易就掉了? 宋荔晚半羞半恼,解衣时想到,今日的旗袍,在他手下, 倒还是难得的完好无损。 这么一想就走了神,似乎又回忆起,被他按在车上时,背脊紧紧贴在冰冷的金属上,身前却是他, 明明也该是高不可攀、冷峻孤傲的,却又对上她时,永远有难以言说的热度。 脸烧得更红,似是晚霞斜落,泄露暧昧心事。 宋荔晚随手将镜子拨到一旁,有些自欺欺人地,将自己没入了浴缸的水中。 - 故人久别重逢,有一点感慨也是应该,只是很快,宋荔晚就没有这样悠闲的时候。 资金到位,整个剧组都是贺砺用惯了的,从美国一路带了回来,只等选好女主就能开拍。 偏偏女主这个最要紧的人选,却卡了壳。 剧本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创作,一直是以孔如琢为灵感缪斯量身定做,以孔如琢和贺砺的关系,没人会怀疑,孔如琢会拒绝这个角色。 可现在现实就是,孔如琢没时间。 贺砺倒也不生气,还和宋荔晚解释说:“她最近情场不顺,哪有心情拍电影?” “为了她把档期往后排也可以,我们可以先拍别人的戏份。” 贺砺被她说动了,却又有些为难:“只是现在,我也联系不上她。她上次露面还是在新西兰深潜,现在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宋荔晚从来是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性格,既然有了最好的人选,不努力争取一下,总觉得少点什么。 贺砺将孔如琢的一应联系方式都给了她,宋荔晚挨个试过去,总算打通了孔如琢经纪人的电话。 经纪人听了宋荔晚的自我介绍之后,态度倒是很热情:“我之前就和她说了,贺导这部片子,她不演以后一定要后悔的。她当时看了剧本也说,一定要演。可现在这小姑奶奶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孔小姐最近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吗?” “难处倒也不是多难……”经纪人大概是为了让宋荔晚帮着在贺砺面前解释一下,免得贺导对孔如琢印象不好,影影绰绰地和宋荔晚说,“她最近被位大人物缠上了,两个人你追我跑的,我也搞不清楚现在跑到哪去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大人物,能让这位从来桀骜不驯,又家世显赫的豪门影后也这样避之不及。 宋荔晚有些无奈,倒是贺砺,还是乐呵呵的:“拍电影就是这样,就算之前计划的再好,可不如意事,总是十之八九。能请来小孔是很好,可是实在不行,按你说的,海选替电影造势,也不是不行嘛。” 连导演都这样说了,宋荔晚也不再坚持:“那我这就去安排,让他们把之前准备好的海选方案报上来,再和媒体那边联系,讨论一下如何合作宣传。” 方案是早就准备好的,和媒体的合作也早有成例,一切都按部就班,宋荔晚却始终觉得有些失落。 这是她出品的第一部电影,实在是太想要完美无缺,女主演有这样好的人选,却又要另寻出路,实在令人如鲠在喉。 可过了几天,孔如琢的经纪人忽然又主动联系她说:“宋小姐,不知道上次那个角色,你们有合适的人选了吗?” 宋荔晚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有些惊喜,却还是维持住淡然的语调:“除了孔小姐,哪里能轻易寻来新的?” “那不就巧了。”经纪人笑道,“如琢为了这部电影,特意回国了,谢天谢地你们还没选到人,不然小姑奶奶又要和我闹了。” 峰回路转得太突然,宋荔晚简直怀疑起,难道是上天眷顾她? 签约的时候,孔如琢没有露面,只来了她的经纪人,态度极好,对着贺砺,简直像是对待亲爷爷一样呵护备至,等见到宋荔晚,更是热情洋溢,夸得天上有地下没。 弄得宋荔晚忍不住怀疑,难道是经纪人有什么把柄在贺砺手上,她是狐假虎威,才有这样的待遇? 只是约都签了,宋荔晚并不是什么八卦的人,又因为还要跑剧组别的事情,也就没有多待,留经纪人和贺砺寒暄,自己先出来了。 夏季来得已经很深了,日光灿烈,及至傍晚时分,城市热岛效应翻涌着云蒸霞蔚,热意袭人,推开门时,热浪滚烫,包裹住肌肤,几乎令人生出寸步难行的错觉。 门前停着辆车,不知等了多久,见到她出来,车门打开,露出靳长殊那张冰冷雍容的面孔。 这样的天气,连宋荔晚行走时都难免出了一层薄汗,可他仍旧是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样。 白色衬衫包裹下,袖口处露出一截苍白肌肤,腕骨清隽,淡青色的血管沿着手臂延伸,整个人都似乎透着森然的冷意,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 宋荔晚脚步一顿,靳长殊已经邀请她说:“有这个荣幸,能送你一程吗?” 他一说这个,宋荔晚就想起那天,她打车无门,只能徒步走了一条街的悲惨经历。 人不能在一个地方重复跌倒两次。 宋荔晚干脆地上了车,车中冷气吞吐,将盛夏的酷暑都拦在了外面,宋荔晚下意识舒了口气,问靳长殊:“你是专程来接我的?” “如果我说是呢?” 宋荔晚闻言,掏出手机。 “叮”一声轻响。 靳长殊垂眸,看到自己手机账户上显示,宋荔晚给他转了一百块钱。 “车费。”一旁宋荔晚解释说,“我记得打车只要六十块钱,靳先生的车好,油耗也高,所以我多转了四十块钱,凑个整。” 倒是第一次,有人给他转账。 还只转了一百元。 靳长殊侧眸看她一眼,她眉眼含笑,嫩生生的桃花眼眸滟光流转,一袭淡色的交领轻纱衫子处,露出颈下几寸柔软雪白的肌肤,乌黑的鬓发垂下,衬得她越发出尘绝艳,此刻也正歪了头看他,小狐狸似的俏丽狡黠。 靳长殊也笑,偏冷的音质里,掺上三分淡淡的笑意,就显得格外蛊惑:“宋小姐出手这样大方,除了司机,我还能胜任许多……职务。” 他的语调缱绻,便引人想入非非。 宋荔晚却并不接他的话:“靳先生还是有话直说吧,这一百块的路程,不剩多少了。” 其实还有很多,正是下班时间,连高架桥上都排起了长队。向远处望去,路灯已经一盏盏渐次亮起,排列如珠串般,延伸至虾红群青的地平线尽头。 他在一旁,离她不远不近,姜黄色的光落下一捧,勾勒出他笔挺锋利的五官线条,他这个人,不笑的时候实在有些冷得过分了,哪怕再英俊,可骨子里也透着不好接近的味道。 “顺利签下孔如琢了?” “是,你怎么知道?”宋荔晚顿了顿,斟酌地审视他的神情,片刻,得出结论,“是你促成的这件事?” 他微微一笑:“举手之劳。”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宋荔晚却好奇起来:“你是怎么说服的孔小姐?她不是最近正忙着处理私事吗?” “做事要对症下药,你只知道她忙于私事,就没有问过,她的私事是什么?” 宋荔晚下意识反驳:“你都说了是私事,我怎么好刨根问底……” “荔晚。”他打断她说,“我教过你,若是真想达成一件事,就不要找任何的借口,那不过是未尽全力者的托词罢了。” 过去,他也常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大多是在教授她课业的时候。 宋荔晚一瞬间有些失神,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她是一无所有的孤女,他却是高不可攀的天之骄子,偏偏放下一切公事,陪着她,一点点地学着课本上那些无聊艰涩的内容。 那时他也是这样唤她,叫她“荔晚”,或者“我的荔晚”。 而如今,他们之间,也只有“靳先生”和“宋小姐”这样的称呼。 而他们,也只能是靳先生和宋小姐。 宋荔晚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道:“是我失言了。” 靳长殊钴色眼睛直视着她,语调平淡,可说的话却不留情面:“我知道贺导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但不代表你也能向他学习。他已经功成名就,并不在意提携后辈,哪怕一部电影失手,也不会影响他的江湖地位。可你不同,这是你出品的第一部电影,你必定要让它万无一失。” 宋荔晚被他说得有些抬不起头来,自己也暗暗提醒自己。 明明知道,想要的东西必须全力以赴去争取,可自以为有了倚靠,又因为一切事情都很顺利,就只是表面地做了努力。 若不是靳长殊点醒她,她还不知道要这样飘飘然多久。 “我……我知道了。”宋荔晚垂下眼睛,虚心受教,“多谢靳先生提点。” 他眉心聚起一点纹路,却又松开,只是淡淡道:“商场如战场,宋小姐若真想做出一番事业,实在是要警醒一点。” 商场上,能得靳先生提点,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宋荔晚却没来由地心底一动,问他说:“你当初,也犯过同样的错误吗?” 当初他徒然失去父母,孤立无援间,执掌整个靳氏,无人助他,全赖他一人踽踽独行,又是否也曾如她一般,茫然不知所措? 这问题令车中沉默下去。 堵塞的交通终于重新畅通起来,车子飞快地掠过,窗外的行道树拉伸出深碧色的影子,他冰白的指尖,在昏暗的光中分明清晰,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点在膝上。 半晌,回答她说:“宋小姐,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又怎会从不出错?只是比起你,我稍微幸运一点,至少那时,有人陪在我的身边。” 那时陪在他身边的,不正是她吗? 心一下子柔软下去,像是一片揉皱了的云,被抚平了,轻盈地舒展开来。 宋荔晚凝视着他,想要说点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出口来,只是道:“靳先生谦虚了。可……就算我知道了她的私事,我又该如何对症下药?” 不知他是否看出她的心思,靳长殊却并不纠缠于此,只是继续点拨她说:“如果你关注了孔如琢,就会发现,她去年公布了婚讯,而如果你圈中有人,便能查出,她嫁的人究竟是谁,而他们的婚姻,又出了什么状况。” 他一步步说来,宋荔晚颇有拨云见日之感,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靳长殊:“所以,孔小姐之所以无暇分心接拍电影,是因为和她的丈夫有矛盾……” “与其去解决问题,不如直接解决造成问题的那个人。她丈夫姓蒲,如今在东城正是如日中天。恰好我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这次开口,他倒也愿意给我这个面子。”靳长殊淡然道,“做事不能只看表面,要用脑子。” 有些事说透了也没有什么,可局中人却如被蒙了眼睛。宋荔晚经他点拨,隐隐有所感悟,却又蹙起眉来:“可……可我去哪认识圈内人呢?” 东城商圈,同京中又是不同。 京中权贵多,各色世家风云际会,走出去若是最少没个几十年的积蕴,都要被人笑掉大牙。 可东城却多新贵,各种新生富豪层出不穷,今日尚是穷小子,或许明朝就是座上宾,比起京中,氛围显然锐意活泼得多。 宋荔晚人脉都在新港同京中,若说能同孔影后的丈夫,那位新鲜出炉的风云人物扯上关系的,却几近于无。 她一时陷入沉思,按着靳长殊教导的思路,思忖着该如何去结局问题。 却听靳长殊,嗤笑一声,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微微一笑,十足矜贵,望去若累世神祗,冷而清贵:“你好像忘了一个人。” “我,不就是你最大的人脉吗?” 他眸中笑意深深,似乎笃定,她无法拒绝他的自荐。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愿意这样耐心地教导她,意图她能在更大的舞台上,绽放自己的光芒。 眉心还残存着他触碰过的感觉,凉而淡,如芦花轻轻,却深入心头,令人无法忘却。 心中知道,自己应该感谢他,他的举手之劳,却总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她不是那样不领情的人,可总觉得若是开口,却又输了他一筹。 可车已经停下,他探过身来,鼻息掠过她的颈中,却半分她的肌肤都未碰触,只是替她,将安全带解开。 “宋小姐,你的一百块路程已经到了,请下车吧。” 竟是看透了她,不给她继续纠结的机会。 那一声谢,便堵在喉中,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这次他特意将车停在了路口,宋荔晚满怀心事下车,却又忽然想到。 他向来庶务繁多,今日特意到此,难道就是为了教她? 堂前训子,枕边教妻。 脑中莫名其妙蹦出这样一句话来,宋荔晚有些气馁,似乎自己的防守再严密,他也总能找到缝隙,突破重围。 手机震了一下,宋荔晚低头去看,却见账户里,多了一百万。 宋荔晚:? 哪来的钱?! 再往下看,果然是靳长殊转过来的,备注是:心理咨询费用。 他把她当心理医生来用?可她什么也没干,只是听他说话而已,也用不了这么多吧。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手机又震动一下,他的消息,又发了过来。 “预存款。宋小姐,我们来日方长。” 45 45 宋荔晚从不怀疑靳长殊口中的“来日方长”。 电影按时开拍, 只是放出些微的消息给媒体,网上便已掀起了轩然大波。毕竟,无论是贺砺归国后第一部电影,亦或是孔如琢婚后第一部电影, 两个“第一”的头衔, 话题度就已一骑绝尘。 不过无论外界如何期待品评, 剧组内却依旧是一片安静的“低气压”—— 贺砺实在是片场的暴君,别看平常和颜悦色,像是个慈祥的长辈,可一坐在摄像机后,他就立刻变了个人。 他不怎么批评人, 生气的时候就是不说话,他一安静, 片场就也安静,他的视线落在谁的身上,就让谁毛骨悚然。 几个演配角的小姑娘就被他吓哭过, 哭完之后还要可怜巴巴地来找宋荔晚:“宋小姐,我们真的不是故意演的那么差的,你能不能替我们跟导演说说好话,千万别把我们换下去啊?” 把宋荔晚弄得啼笑皆非:“放心吧,导演就是看着凶,根本没有说过要把你们换了啊?” 安抚完演员, 宋荔晚还要安抚导演,知道贺导喜欢吃甜的,还喜欢京中那家老字号和善居的冰糖炖肘子,特意让助理排队买来,给贺导加餐, 免得贺导气压太低,把大家都给吓得更不会演戏了。 这么左右逢源的,宋荔晚也累,但是累得挺开心的。 曾经她每天什么都不需要做,要考虑的也只有怎么打扮的更漂亮,怎么更讨靳长殊的喜欢。那时的她,是被养在水晶笼里的一只金丝雀,看着漂亮娇贵,其实连一点自己的生活都没有。 不像现在,每一件事,都是她自己想做的,是她自己选出来的,时好时坏,她都甘之如饴。 不过…… 宋荔晚抬眸,看向不远处的花廊中,夏日更深,园内的牵牛开得极盛,一朵一朵攀附在青灰色的砖墙上,蜿蜒着织成了一片粉紫色的网,这样热的天气,人人都满头大汗,可他站在那里,仍旧气定神闲。 花的影子落在他的眉眼,仿佛细碎的亲吻,他神情冷淡,于这世界都没有分毫关系。 不少人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有好奇的、有向往的,却又都折回来,隐隐约约地看看向了她。 可最深的一道,却来自于靳长殊,那冷清狭长的凤眸,专注地凝视着她,花移影动,拂了半身还满,他立在那里,隔着人群,视线几乎生出热度,令她在这样炽热的空气里,有些无法躲闪。 最近他总来,站在那里,并不打扰她,可她能察觉到他的注视,那样轻轻地落下来,像是一朵花,落在她的肩头发梢,要她连拒绝的话都不知该如何出口。 宋荔晚只能装作没有注意到他,背脊挺得更直,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在了演员身上。 终于,贺砺喊了“咔”,这一场戏结束了。 安静的场子里,立刻就热闹流动起来,摄影师收拾器械,化妆师和服装师围着演员小心翼翼地收拾头面。 门外,有几个人推着冷柜进来,里面放满了各色的冷饮鲜果,领头的是靳长殊的助理,最近常来,已经混熟了脸,笑眯眯地招呼大家说:“拍戏辛苦了,来吃点甜的降降温。这都是特意定的,放的木糖醇,绝对不会发胖。” 大家都欢呼起来,有人说:“谢谢小冯哥!” 还有人大着胆子,含羞带怯地偷偷看向靳长殊:“谢谢靳总!” “还是要谢宋小姐!”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她不来,靳总就也不来!” 大家都笑了起来,叽叽喳喳地涌过去,选自己喜欢的甜品。宋荔晚没有动,站在原地,靳长殊却已经向着她走了过来。 逆着人群,角落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宋荔晚没有看他,微微仰着头,去看头顶的石榴花,榴花如火,一簇簇点燃在碧绿色的枝头,在无边的热夏中,望上去让人有些心猿意马。 他站在她身旁,影子落在她身上,挡住了光,只将她困在这小小的一片角落里面。 “怎么不去吃冷饮?” “不想吃。”她装作才看到了他,“你怎么又来了?” “来看看拍摄进程。”他一副大公无私的模样,唇角翘着,淡淡道,“天气热,拍摄辛苦了。” 宋荔晚有些想要吐槽他,却又忍住了,也语调平淡地回答说:“不辛苦。能学到不少东西。” “以前不知道,你对电影感兴趣。” “是吗?那大概是我忘了说,又或者……” 宋荔晚浅浅地觑了他一眼,他立在那里,芝兰玉树似的,眉眼都蕴着玉石一般的光焰,神情也像是玉,冷而淡,隽在那里,自生风华。 大概是察觉到她在看他,靳长殊垂下眼睛,同她的视线在半空撞上。 只是一瞬,电光火石似的,宋荔晚转开眼睛,将那句话说完了:“……靳先生从来没有想过问我,究竟对什么感兴趣。” 她和他一同度过的五年,他从没有问过她,想做的究竟是什么。她只能随着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被雕琢成了他想要的模样。 算了,和他计较这些干什么? 宋荔晚轻轻地嘲笑自己。 再多的委屈,现在不也过去了?又何必在这里和他分辨个仔细。 出了钱的是大爷,他对她再不好,在金钱上,却到底从未苛刻于她,她能够念那所大学,也全靠他精心辅导了一年。 对于他这样繁忙的人来说,时间花在哪,心就在哪。 她实在不该苛求了不是吗? 只是…… 到底,意难平。 天已经渐渐黑了下去,院内的人也散去了,只留下灯光师,还在搭建晚上拍摄时所需要的照明用具。 宋荔晚随手拾起一朵落在肩上的榴花,指尖轻轻地将上面落着的灰掸去,对着靳长殊弯了弯唇角,没什么情绪地说:“不早了,靳先生,我先告辞了……” “是我不好。”可他打断她,柔声说,“我之前没有问过你,是我疏忽了。现在还来得及弥补吗?” 脚步轻轻一顿,宋荔晚回眸,看到他手中还提着一只木匣,见她回头,他笑了起来,将盖子打开,里面的冷气便涌了出来,簇拥着之中小小的一只琉璃盏,望上去便清凉沁人。 宋荔晚下意识问:“……这是什么?” “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杨枝甘露?” 宋荔晚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似乎是前一天,有剧组的人问她怎么不吃靳长殊带来的冷饮,她随口敷衍说想吃杨枝甘露可惜这里没有。 没想到居然被他听到了。 宋荔晚迟疑一下:“谢谢。” “和我不必说谢。”他将那木匣递给她,望着她时,眸底翡色潋滟,冷意散去,只留深邃柔光,夺人心魄,“只要宋小姐不嫌我打扰到你就好。” 匣子不沉,木质的提手上,似乎还有他指尖存留的热意。 宋荔晚微微蜷曲起雪白的手指,迟疑片刻,才说:“靳先生来,整个剧组都高兴,我又怎么会那么扫兴。”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想。”靳长殊的唇角翘着,望着她,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只希望宋小姐看到我时,能够开心。” 晚霞坠入暮色的尽头,黑得澄澈的天空中,渐渐亮起闪烁的星子,宋荔晚感受到,淡淡的风穿过她的衣角,绕在指尖,温柔而缠绵。他的眼神明亮,看着她,仿若说着令人耳热的情话。 她有些慌张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我……靳先生是投资人,我看到你,当然开心。”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不然我总在担心,宋小姐会讨厌我。” “你总这样来,不会耽误工作吗?”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反倒笑了:“宋小姐是在关心我吗?” 他实在是很会,扭曲她的意思。 宋荔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索性闭嘴,向外走去,他便也跟在后面,不紧不慢,离她半步,似是两人亲密无间。 绕过长长的回廊,剧组的人都在空地上排队等着拿盒饭,有人看到两人,向他们打招呼说:“靳总,宋制片,要不要一起吃饭啊?” 旁边的人笑骂道:“你瞎操什么心,靳总肯定要带宋制片去吃烛光晚餐的,不然怎么追宋制片啊。” “宋制片好幸福,靳总天天这么殷切备至的,宋制片,要我说,你就从了靳总吧!” 这些天,靳长殊总来,给大家带吃带喝,大家原本还以为是因为,靳长殊也是投资人,可后来越看越不对劲:怎么每次,靳总总要围着宋制片转,像是蝴蝶绕着花,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讨宋制片欢心啊? 再一看宋制片的花容月貌,大家懂了,原来靳总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大家都是被他借花献佛的那朵花,他的目的,原来是要追宋制片啊! 懂了,都懂了。 剧组的人吃人嘴软,靳长殊和宋荔晚站在一起,又如玉人一般般配至极,自然要帮着他敲敲边鼓。 宋荔晚面色不变,可心里却在骂靳长殊,实在是很会搞这些小恩小惠来收买人心。 靳长殊原本冷峻淡漠的面上,也现出一痕淡淡的笑:“是我幸福才是,每天都能看到宋制片。” 他不像是爱说甜言蜜语的性格,平常惜字如金,看着冷淡,大家也都不敢太过放肆。难得听他开口,说的还是这样小意温存的话,大家忍不住都开始起哄。 旁边有人刚打了汤过来,切了一声:“你们没看到微博上说,靳总好事将至了?还以为靳总和你们一样,追人追的那么辛苦?”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啊,是文昌发的消息啊。” 文昌是出了名的狗仔,和一般狗仔不同,发的消息无论看起来再荒诞,最后也总能被证实是真的,堪称是圈内的福尔摩斯。 闻言,大家都震惊了:“原来靳总不是追妻,而是宠妻!” “还以为靳总也要吃爱情的苦呢,原来吃苦的只有我们。” “靳总,你和宋小姐结婚的话,会请我们去吃喜酒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高兴,却没看到靳长殊皱起眉来,而靳长殊身后的宋荔晚脸色一变,冷笑一声向外走去。 见状,靳长殊立刻追了上去,只留剧组的人察觉到不对,都闭上了嘴。 半天,才有人说:“怎么感觉……宋制片不知道这件事啊?” “那……那靳总的好事,原来不是和她?” ……完了。 大家连都手里的盒饭都觉得不香了。 他们好像无意间戳破了什么?而且靳总居然是个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的……渣男?! 宋荔晚脸色极差,抿着唇往外走。 身后,响起匆匆的脚步声,靳长殊步子迈得极大,不过片刻,便已经追了上来,拽住她的手臂:“我可以解释。” “好事将近……”宋荔晚又是一声冷笑,停下脚步,冷冷看着靳长殊,“靳先生马上就要结婚了,居然还有闲工夫和我解释,我实在是受宠若惊了。” “这是假消息。” “是吗?”宋荔晚长睫抬起,以一个防备的姿态望着他,“这么说,是有人陷害你咯?” 靳长殊脸色不善,对上她时,语调却仍放得很轻而温柔:“我已经向桑老爷子请求退婚了。” “那你退掉了吗?” 靳长殊沉默片刻:“……桑老爷子固执,我还在劝说。” 宋荔晚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冷冷道:“靳长殊,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世上男人多得是,我不喜欢和别人抢。” 他的手原本只是虚虚握住她的指尖,像是生怕会弄痛了她,可当宋荔晚的手就要从他掌心彻底抽出那一瞬,他忽然收紧手指,将她禁锢在了他的五指之间。 “不必你抢。”夏日躁动的风中,他眉目于星烁之下如琢如磨,漆黑瞳中倒映她的身影,一字一句说,“你等我自己,送入你手中。” 他向来厌恶许诺,偏偏对上她时,却总一诺千金。 宋荔晚一瞬间,竟被他话语中弄得化不开的深情所震撼,半晌,才回过神来,勉强摆出一副冷酷面孔:“漂亮话谁都能说,靳长殊,我最后信你一次,但也请你退婚之前,都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等我退婚之后,你能给我个机会,补救我曾经犯下的过错吗?” 宋荔晚皱眉:“你是在和我谈条件吗?你爱退婚也好,不退婚也罢,本质上都和我没有半分关系。” “荔晚,”他柔声说,“你不能对我那样残忍。” 他是那样高不可攀,这一刻为了她,偏偏却又落入了尘埃。 宋荔晚心头一颤,哪怕早已预想好了一切,可面对他时,心却总不听她的使唤,像是对他的冷酷,是无法被准许的。 她对他,太过残忍了吗? 可她也只是想要,彻底的自由而已。 这是人生而应有的权力,又怎么能以爱情的名义禁锢? 心底荡开的涟漪,在这一刻,被无上的理智镇压,宋荔晚垂下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用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带着三分颤抖同动摇的语调,故作冷淡地说:“一切都等你退婚之后再说吧。” 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恋恋不舍似的,指尖缓缓地划过她的指尖,那漂亮冰白的手指落下去,宋荔晚收回手来,指尖收叠在掌心,匆匆地向前走去。 走到月洞门前,她回过头来,有意无意地望了靳长殊一眼。 眼风似蝴蝶,轻盈地掠过他的眉眼,将她眼底不舍的情愫,都传递给了他。 靳长殊抬眸,在两人视线触碰到前一瞬,宋荔晚又收回了视线,仿佛是伤心似的,转过身去,再也看不见了。 她一向演技很好。 在他面前,尤其如此。 - 天沉得像是马上就要下雨,浓浓的水汽蕴在铅灰色的云层间,偶尔一瞬,亮起一痕闪电的亮光,却又很快便又黯灭下去。 窗前放着一只细长的白色瓷瓶,瓶中插着两支香水百合,宋荔晚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细长纤白的指尖轻轻拨弄着百合花枝,黯淡的光折出温柔的弧度,勾勒她的眉眼,如同素描在纸上一般,有种不切实际的清婉素雅。 身后,桑梏从外面走了进来,怀中还抱着一大捧如火的红色大马士革玫瑰。玫瑰颜色浓烈,撕破了晦暗难明的空气,桑梏却脸色不佳,随手把花丢在桌上。 “靳长殊是不是有病,明知道我们住在一起,还天天给你送花。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挑衅我?” 宋荔晚轻轻回眸,视线落在玫瑰花束上微微一顿,却又轻笑道:“那可说不准,他不就是这种谁也不放在眼里的脾气?” “所以我一看到他就烦,凭什么这个世上,还有人能比我更狂的?”桑梏一提到靳长殊就不爽,“你就该多吊着他,让他也尝尝失落的滋味。” 宋荔晚脸上的笑便垂了下去。 最近她都没去剧组,也没有再见靳长殊,靳长殊也并没有强行来见她,唯有花一束接一束地送来,弄得桑梏大为光火。 宋荔晚对此倒是可有可无,甚至在桑梏发脾气的时候觉得有点好笑,看桑梏抱着花一副恨不得扔出去的样子,将花从他怀中接了过来。 “你上次要文昌发的通稿,不会被人查出来吧?” “放心吧。”提起这个,桑梏就懒洋洋地笑了,“就算靳长殊真去查,也查不出什么。况且,文昌发的也不算是什么假料。老爷子确实希望他早点成婚啊。” 玫瑰花瓣上带着的露水滚落下来,落在宋荔晚雪白的手腕上,微微有些冰凉。 她温柔地拂过花瓣,却又有些担忧:“靳长殊可不是那种善罢甘休的人,我只是担心,未来他知道我们这样算计他,他会翻脸。” “翻脸就翻脸吧,难道我会怕他?”桑梏却不当一回事儿,看宋荔晚的神情,皱起了眉,“还是说,你心疼了?你要是真舍不得,这件事儿到此为止算了……” “我不怕你笑话我,我是还喜欢他。” 宋荔晚手指收紧,感知到花茎上,没有被褪干净,仍残存的一点花刺,没入肌肤,带来的痛也几不可察。 “可那五年时间,是我这一生最卑微的时刻。低入尘埃换来的爱情,我……并不怀念。” 捧在怀中的玫瑰被拆开了,一枝枝插入瓶中,宋荔晚温柔地调整着花枝的方向,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愤恨,不如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落寞。 桑梏看着她,半晌,有些无奈地说:“我怕你一条路走到黑,反倒看不清自己的心事。” “就算后悔,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宋荔晚对着他俏皮一笑,“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后悔。” “真是……真是一脉相承的倔,怪不得老头子那么喜欢你。”桑梏嗤笑一声,抬手轻轻敲了她的额头一下,“这次老头子大寿,替他选好礼物了吗?” 宋荔晚“啊”了一声:“还没有。” “就知道你不知道。”桑梏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故意拉着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嬉皮笑脸说,“正好我今天有空,走,咱们去给老头子挑礼物。你是不知道,这老东西最难伺候,不是精挑细选,他肯定又要找事儿。” - 蒲来令德岛。 皇家猎场。 风沉云驻,烈日浓浓。 猎场之上,放眼望去,皆是一色的翠色丨欲滴,绵软草地上,倒着一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身上一道道的绳子缠着,跪在那里,浑身颤抖如筛。 面前,阮烈正站在那里,一头深色的短发在耀眼的日光里发出蓝色的光泽,耳上一只钻石耳钉,仍旧熠熠生辉。 他将猎丨枪杠在肩上,那鞋尖抬着那人的下颌,逼着那人将头抬了起来:“就这么点胆子,也敢碰我们的货?” 那人早就被审讯过了不知多少遍,能说的都说了,闻言哭得涕泗横流,哀求说:“阮少,我真的不知道是您二位的东西,要是知道,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下手啊!” “行了。”阮烈有些厌恶地收回脚,示意一旁的手下将那人身上的绳子解开,“你别在这儿哭哭啼啼的。你运气好,我不喜欢杀人,给你个机会,跑吧,只要能跑出去,我就放你一条狗命。” 那人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样的运气,呆呆看着阮烈,直到阮烈显出不耐烦的神色,这才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往前跑去。 阮烈耐心地等着,看着他慌不择路地向前跑去—— 那个方向,是猛兽栖息的区域,这样手无寸铁过去,注定要被撕成碎片。 阮烈哈哈大笑道:“妈的,软蛋,针尖大小的胆量,脑子也不行,就这样也敢学人黑吃黑。” 他骂的起劲,可一旁却无人应答,阮烈有点不爽,转头看去。 另一边椅中,靳长殊正坐在那里,蒲来日光热烈,他浑身上下,却依旧衣冠笔挺,连一道褶子都没有,冰白色的肌肤在烈日下,几乎如坚冰雪山一般,冷而不可撼动。 此刻,他正低头看向手中的手机,原本雍容冷淡的脸上,看起来脸色格外难看。 阮烈“哟”了一声,凑过去想看:“看什么呢,脸色这么差?” 靳长殊却反手将手机扣到一边,觑他一眼,冷淡道:“问出来了?” “问个屁。”阮烈大大咧咧坐下,随手拿了一杯冰酒灌下,“这人就是个傻逼,被人挑拨就敢动手,把货劫走之后却也给弄丢了。要我说,这事儿十有八九和你那个好弟弟有关,还有什么好查的?” 靳长殊不语,阮烈自以为看透他的心思,推心置腹劝他:“你锦衣玉食养着他,他还这么吃里扒外,靳二,你什么时候心肠这么算软了?要是放在我们阮家,我肯定不会放过他。” 要阮烈说,靳长殊实在有些双标。 自己什么也没干,掏心掏肺地对待他,只不过是自己那些叔叔伯伯不听话,之前对靳长殊下过手,靳长殊就赶尽杀绝,若不是后来他当机立断,将阮家整个双手奉给了他,这才换来阮家一线生机,不然现在,蒲来阮氏大概已经灭族了。 可他自己的那个弟弟,又是挑拨离间,又是联合阮家一起对付他的,他却处处留情,甚至还把人送去国外继续养着,一点动手的意思都没有。 凭什么? 就凭那个靳长浮喊他一声哥? 要是靳长殊愿意这么对待自己,那他阮烈也愿意喊靳长殊一声哥啊! 阮烈越想越不爽,却听靳长殊语调平淡道:“你们阮家人,上次差点害死我,我不也饶你们一命吗?” 语调虽淡,话音之中,那阴鸷冷酷的戾气,却如有实质般,侵入每一寸骨缝之中,迫的人喘不过气来。 阮烈不敢说话了,看着靳长殊站起身来,抽出□□,遥遥地瞄准了远方那人。 那人正向着远处的小山跑去,艰难地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靳长殊微微侧首,高挺的鼻梁同削薄的唇连出一条冷峻流畅的曲线,在酷烈的日光中,显出惊心动魄般的锐不可当。 山不算高,那人眼看就要爬过山峰时,靳长殊冰白指尖按住扳机,几乎毫不迟疑地向下扣动。 轰然一声枪响,那人猛地一僵,自山头向下滚了下来。 阮烈“啊”了一声:“我靠,靳二,你发什么神经?” 他不是手上从不沾血吗?怎么真把人给杀了?! 靳长殊却不发一言,随手将枪丢到一旁,手下们已经过去,将那人拖了回来,阮烈连忙迎过去,却见那人身上毫发无伤—— 竟是听到枪响,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就这么被吓晕过去了。 “他妈的,什么怂蛋!”阮烈简直要被气死,踢了那人一脚,“赶紧带下去,真他妈的碍眼。” 凭靳长殊的枪法,想要射中一个人,实在是手到擒来,这人没死,说明是靳长殊留下他一命,倒把自己吓成这样。 真他妈的,关他什么事啊?! 阮烈差点被他吓死,一脸不爽坐下,靳长殊已经坐回原处,正用手帕,漫不经心地擦拭指尖沾着的硝烟气味。 阮烈忍了半天,还是没有忍住,问靳长殊:“你怎么回事儿,居然拿这样的人出气。” 靳长殊面无表情,只淡淡道:“若是有人想把属于你的东西,从你身边偷走,你会怎么样?” 阮烈想也不想立刻道:“敢抢老子的东西,扒皮抽筋也得收拾了。” 他是随口一说,看靳长殊一脸若有所思,连忙改了口:“你什么被抢了?我说靳二,现在可是法治社会,我刚刚是开玩笑的,你冷静点儿啊。” 乖乖,靳二不会真想杀人吧? 阮烈还想再劝,靳长殊却斜斜看他一眼。 这一眼,说不尽冷酷无情,似是寒冬,一瞬间肃杀至极。 “某些时候,我不介意用一些非常规手段,来将想要的夺回来。” 等靳长殊走后,阮烈才慢慢地抬起手,一摸额头,果然全是冷汗。 “妈的,冲着我发什么火儿?”阮烈问手下,“刚刚靳二看到什么了,好端端就生气了?” 手下犹豫片刻,掏出手机,把一条新闻调了出来:“二爷大概是……看到这个了。” 什么新闻,能让靳二这么失态的? 阮烈狐疑地看向新闻,只看了一眼,就嘶了一声。 新闻标题耸动:烈女怕缠郎,桑少一掷千金赢一笑,美人飞上枝头变凤凰。 桑少是指桑梏,至于美人…… 哪怕就见过几面,阮烈仍一眼认出,照片上正被桑梏伸手,从超跑上小心翼翼牵下来的女人,正是宋荔晚! 阮烈想起几年前,靳长殊为了宋荔晚,拿枪抵着自己的脑袋,忍不住就打了个哆嗦,而后破口大骂:“靠,怎么又是这个红颜祸水!” 靳二不会真的为了这个女人去杀人吧?! 46(加更) 46 宋荔晚没想到, 自己只是同桑梏一道去替桑老爷子挑了礼物,被媒体拍到,就成了她“飞上枝头”的铁证。 桑梏问她要不要找人澄清一下的时候,她却只迟疑片刻, 便摇了摇头:“不用, 这不正合我的计划?” 桑梏却有些无奈:“老爷子看到的时候, 差点没把我打死。我说小荔晚,我可真是为你付出了很多。” “等过了老爷子大寿就好了。”宋荔晚桃花似的眸子弯起,浅浅对着桑梏笑了,“到时一定为你拨乱反正。” 桑梏哼哼两声:“你确定,过了老爷子大寿就好?” “不确定也要确定。”宋荔晚沉默片刻, 淡淡道,“毕竟,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要不是老爷子固执,事情也不会弄成这样,有时候我真想骂这老头一顿。” 宋荔晚被他给逗笑了:“我瞧你见到老爷子就像是老鼠见到猫,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胆量,敢为了我去骂老爷子?” “为了你,我什么不能做的。”桑梏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却又拍拍宋荔晚的脑袋,“不管事情最后怎么解决,荔晚, 我们总归,都是希望你能幸福的。” 他神情认真,望着她,一字一句都是真心实意。宋荔晚眼睛有些微微发烫,对着桑梏, 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我知道的。” 桑梏又揉了揉她的头发:“今晚早点睡,明天就是老爷子寿宴了。” 宋荔晚乖乖应下,桑梏同她道了晚安,这才起身往外走去,灯光熄灭,宋荔晚闭上眼睛,哪怕事情仍旧未解决妥当,却在这一刻,心情平静而快乐。 至少这一次,她不是孤军奋战,有人站在她的身后,愿意无条件地帮助她。 她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 - 第二日是桑老爷子大寿,特意放在了京中大办,能来的无一不是圈内上层中,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 毕竟,能知道桑家头衔的,一定需要相当的身份地位,闲杂人等,便连听闻的机会都不可得。 宋荔晚同桑梏乘着一辆车,两人来得早,宾客都还未到,桑梏先下了车,问宋荔晚说:“和我一道进去,同老爷子打个招呼?” “你先进去,我在这里等一会儿。” “等靳长殊?” 宋荔晚点了点头,桑梏嗤笑一声:“你倒是放不下他,还要这样再烧把火?” “临时抱佛脚,总好过功败垂成。” 她态度坚决,桑梏便不再多言,放下她一个人,先进屋去找桑老爷子了。 宋荔晚站在门前廊中,瞧见檐下挂了一笼鸟儿,鹅黄色的羽,淡淡朱红色的喙,在笼中蹦来跳去,发出悦耳的鸟鸣声。 清晨澄澈的光落下,将鸟羽映出细密的金色线条,宋荔晚仰头看着,唇边露出一道浅浅的笑意,抬起手来,雪白的指尖逗弄着笼中的鸟儿。 不远处忽然响起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宋荔晚侧眸看去,见到高大的男人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向她的方向走来。 轮椅上坐着的人,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温柔而清雅,只是有些瘦,看起来便难免憔悴—— 正是靳长殊的未婚妻,桑家大小姐,桑夺月。 看到她,宋荔晚收回手来,脸上的笑意淡去,眼看着她被推到自己面前。 “宋小姐。” 宋荔晚不想理她,可到底还是开口:“有什么事吗?” “正好看到你在,来打个招呼。”桑夺月柔柔笑道,“只是宋小姐,好像不想看到我。” “是不太想看到。”宋荔晚索性直说,“我想我们之间,并不是什么可以和睦共处的关系。” “是因为我抢了你的东西?” “不。”宋荔晚微微低下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是因为你这个人为人处世的态度,我很不喜欢。” 几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时,桑夺月是高高在上的桑家大小姐,轻描淡写地告知她说,可以准许她留在靳长殊的身边,因为知道,她注定无法夺走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那时的桑夺月,如同骄傲的公主,哪怕姿态再温柔,却掩饰不住骨子里的那种冷漠同鄙薄,似乎这世上的一切,都只在她的脚下。 桑夺月大概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直接,顿了一下,才惨淡道:“我那时不知道……” “和你知不知道无关。”宋荔晚转开了视线,“我现在有了和你平起平坐的地位,你才会这样和善地同我说话,如果我还是当年的那个宋荔晚,桑小姐,我想你的温柔和善意,并不会落在我的身上。” 桑夺月的手指收紧,死死握在轮椅扶手之上,消瘦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宋小姐,你真的不能放我一马吗?” 她这样的姿态有些可怕,可配上她苍白清瘦的面庞,和那两条无法动弹的腿,看起来又有些可怜,谁看到了,都会生出几分怜悯之意。 宋荔晚却只是觉得烦,刚要说话,余光忽然看到门外缓缓驶进来一辆车,通体漆黑,唯独车头上竖着的金色车标,被铸成了“JS”的形状。 车子在院中缓缓停下,宋荔晚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飞速地对桑夺月说:“如果几年前,你能这样好声好气和我说话,如今又何必这样卑躬屈膝?” 说完,不待桑夺月再说话,已经转过身去,匆匆向外走去。 院内,靳长殊正从车上下来,便见一道纤弱的身影撞入了怀中。 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气,缠绕在每一缕发间,勾魂摄魄般沁入鼻端,靳长殊下意识拦住她纤细至极的腰身,看着她在怀中缓缓抬起头来。 今日是寿宴,宋荔晚特意挑了一身珠樱色旗袍,上面拿银线细密地掐了一朵朵开得正盛的水仙花。这样宜嗔宜喜的颜色,配她一张雪白面孔,俏丽明艳,也似掬在琉璃瓶里的海棠花,艳而无声。 此刻,她琥珀色的桃花眸中,正漾着粼粼的波光,似是要哭,可看到他,却又吸了口气,勉强忍住了,从他怀中直起身来,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便又要向外走去。 却没有走掉。 靳长殊已经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怀中,她如蝴蝶,轻盈地落入他的掌心,玫瑰的香气更浓,靳长殊感受到她肩胛骨正很轻地颤抖,问她说:“怎么了?” 宋荔晚不说话,不知想起什么,忽然将他一把推开,又向着廊上看了一眼,便有些狼狈地匆匆离去。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能看到檐下的桑夺月,正有些瞠目结舌地望着宋荔晚的背影。 靳长殊皱起眉来,却已经毫不迟疑地追着宋荔晚而去,只留下桑夺月坐在那里,半晌,不可思议道:“宋荔晚她这是……要陷害我吗?” 若是宋荔晚能听到她的心声,一定要夸她一句“料事如神”。 毕竟,她自己突然送上门来,若是不利用一下,实在有些浪费了。 宋荔晚出了门,故意放慢脚步,果然听到身后,靳长殊追了过来。 她便转过身去,装作正对着墙壁委屈落泪的样子,听到靳长殊的脚步原本匆匆,却在靠近她时,渐渐慢了。 半晌,才将声音放得很缓,问她说:“是桑夺月,又欺负你了吗?” 上钩了! 宋荔晚眼睛一亮,却又背对着他,挤出哽咽的声音:“明知故问。” 他似乎有些踌躇,并不敢碰她,只是站在她的身后,迟疑片刻,才低声说:“是我没有处理好,荔晚……” 他斟酌了很久,才说:“你别伤心。” 宋荔晚原本只是趁势装出来的模样,目的只是迫着他,快点去解除婚约。可听他这样说,被他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心中莫名涌起说不清的感觉,像是酸涩,又如同倒春寒的风里,开出了第一枝桃花。 她忽然不敢回头,只是对着墙壁,慢慢地说:“我其实没多伤心。靳长殊,她说什么,都比不上几年前的医院,她说允许我留在你身边让我更难受的了。” 那些事明明已经过去了很久,她也以为自己可以淡然地面对,可在他面前,她就是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他的手,终于轻轻地落下来,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宋荔晚靠在他的胸口,被他身上的焚香味道包裹,一瞬间,竟然有些不舍得挣脱。 “你明明说喜欢我,可你还让我受这样的委屈,靳长殊,你如果真的不舍得我伤心,又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把婚退了?”宋荔晚越说越伤心,真的忍不住,眼眶有些湿了,“你根本就是哄我的,你不过是仗着我傻,才这样骗我……” “我今天会和桑老爷子说清楚,我喜欢的不是桑夺月。”他的唇埋在她的颈中,言语间,似是烙下一个个炽热的吻,“如果我退了婚,你愿意回来我身边吗?” 宋荔晚一顿,不知是被他唇上的热意所烫,还是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靳长殊等了良久,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嗯?” 若是现在不回答他,他会不会就不打算去退婚了? 宋荔晚无奈,敷衍道:“看你表现。” 他有些意味不明地轻轻笑了一声,胸膛震荡,要她的背脊有些酥麻的触感:“是吗?” 宋荔晚觉得他口气有些古怪,却又无法分辨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当然。” “那好。”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唇角扬起一个微妙弧度,似是在笑,狭长凤眸中闪烁不定光芒,意味深长地,嗓音温柔道。 “希望我们,都能遵守承诺。” 47 47 桑梏进房间时, 桑茂正在抽烟。 桑茂年轻时候喜欢抽雪茄,等上了年纪,就只抽烟斗了。他收藏了百八十个烟斗,各个都是精品, 可他最喜欢用的, 却是十年前, 妻子宋风泠亲手为他做的那一只。 屋里浮着一层会白色的烟雾,桑茂坐在桌后,正闭着眼睛吞云吐雾,桑梏一进来差点被呛死,拿着旁边的一摞礼单扇了扇, 捏着鼻子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儿烧火做饭。” 桑茂不睁眼看他,叼着烟斗问:“臭小子, 滚进来干什么?” “来看看大寿星。” 桑茂抬手,指了指门。 意思很明白,让他滚出去。 桑梏嬉皮笑脸道:“怎么这么不友好, 我可是带了寿礼回来的。” “带了什么?” “我把荔晚带回来了。” 闻言,桑茂睁开眼睛,目光炯炯地看向桑梏:“她人呢?” “在外面没进来。” 桑茂瞪他一眼,飞快地起身:“你怎么把她一个人放在外面!还不给我喊进来!” “您老先缓缓。”桑梏见他已经打算往外走,连忙拦住他,“您这么跑出去, 像什么话。” 桑茂横眉冷对,看桑梏一脸淡定,随手抓了桌上的砚台丢了过去,桑梏轻轻侧身躲开,可衣角还是被溅上了墨汁, 他也不生气,照样轻描淡写说:“就您这个脾气,我是荔晚,我也不想回来。” “老子……我脾气怎么了?” “您自己觉得呢?” 桑茂吹胡子瞪眼,最后还是坐了下去:“我是为了你们好。” “没有‘为她好’,荔晚自己也好好长这么大了。”桑梏弯腰,把砚台捡起来放回原处,“您自己琢磨琢磨,若是您,甘心情愿被这么管束吗?” 桑茂做大家长做惯了,一向是一意孤行,听不得别人半分忤逆。若是平日,桑梏敢这么和他说话,早就被他请了家法来打,可唯独是听到和宋荔晚有关的事情,难得反思起了自己。 他沉默不语,桑梏就知道有戏:“您不知道,小荔晚为了给您挑礼物,挑了多少时间。她说她过去在孤儿院里没有经验,所以一直问我,你会不会喜欢。” 桑茂闻言,一时有些动容:“这孩子,她挑的什么,我都喜欢。” “您待会儿,亲口和她说吧。她知道了,肯定会开心。” 桑梏正说着,外面管家敲了门,小声请示说:“先生,靳先生来了,想要见您。” “哼,这个靳长殊,是不是又是来退婚的?”桑茂一听到靳长殊的名字就生气,“今天是老子寿辰,他偏要来扫兴!我不见他,让他走!” 管家有些为难,却听里面,桑茂犹豫一下,又改了心意:“算了,你让他进来。” 桑梏嘿嘿一笑:“老爷子,您这是总算想明白了?” 桑茂不说话,忽然起身,一脚踹在桑梏身上。桑茂行伍出身,年轻时候世界各地跑,做过不少任务,如今年纪渐长,却也不失军旅风范,一脚下去,还好桑梏有经验躲了躲,就这样,也踹的桑梏有些龇牙咧嘴。 桑茂这才说:“你也给老子滚出去。” 桑梏见好就收,这种时候也不和他争执,拍拍身上的灰,就往外走。 外面,靳长殊正走进来,两人擦肩而过时,桑梏小声和靳长殊说:“今天我把荔晚也带来了,我跟你说,我家老爷子也特别喜欢她。妹夫,往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你可得对你大嫂恭敬点。” 他是故意激靳长殊,靳长殊却只看他一眼,神情淡淡道:“你确定想要我做妹夫?” 桑梏一顿,皱起眉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靳长殊唇角微微翘着,轻描淡写说,“只是要,借你吉言了。” 桑梏眉头皱得更深,留了个心眼,出门时没把门关紧,留了一条小缝,他站在门口,堂而皇之地开始偷听。 里面,桑茂看到靳长殊,立刻露出个笑容来—— 桑茂看到他,永远没个好脸,倒好像,更中意靳长殊做自己儿子。 桑梏早就习以为常,听着桑茂同靳长殊寒暄之后,总算进入正题:“你今日来,不会又是为了退婚的事吧?” 靳长殊的音色偏冷,带着恭敬道:“今日是您大寿,我来,自然是来祝寿的。” “少来,我还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桑茂有些不悦地敲了敲桌子,“这婚约之前是同你父母定下的,那时你父母以整个靳家为聘,谁娶了我女儿,谁就是靳家下一任家主。我若是你,单只为了这份家业,都不会轻言‘退婚’二字。” 靳长殊却只是道:“是,若只说前程,娶了令嫒,确实能助我更进一步。可老爷子,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是凌驾于‘利益’之上的。” 桑茂有些为难地啧了一声:“再过几年,你就知道,‘利益’才是最牢不可破的。” “四十年前,您同夫人相识于微时,顶着整个家族的反对娶了您心爱的女人。难道现在,您就觉得,您同夫人的感情,比不上‘利益’牢靠?” 桑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罕见地看着靳长殊没了言语。 门口传来轻轻一声嗤笑,桑茂立刻看过去,见到门外,桑梏不但偷听,竟然还要嘲笑他,随手将水杯丢了过去:“混账东西,还不给我滚开!” 杯子重重砸在门上,碎成了无数片,桑梏随手将门给关上,倒是很习惯被桑茂呼来喝去。 反正该听的也都听到了,难得能见老爷子哑口无言的模样,就算被骂,也很是值得。 - 来的人渐渐多了,哪怕够资格来为桑茂祝寿的,只有圈子里最上层寥寥的数家,可因着桑老爷子放话说要“大办”,各家为了讨好绞尽脑汁,车子从山顶一路排到了山脚。 宋荔晚寻了各角落坐下,素白指尖撩起玫瑰红丝绒窗帘一角,向外望去,天幕一碧万顷,群山叠翠,寂静悠远,豪车穿梭,衣着华贵的宾客个个身份不凡,相携而来,于庭前站定,有序登记姓氏名牌。 若在别处,断然见不到这样的景象,毕竟每一位,走出去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也唯独在此处,愿意如此毕恭毕敬。 外面有人走进来,语调懒倦,却又带了轻松惬意:“靳长殊去退婚了。” 指尖轻轻一抖,宋荔晚收回手来,任由那一片厚重布料缓缓落下,遮住了窗外一片富贵景色。 她转过头来,看向桑梏,琥珀色眸中情绪流转未定:“你听到了?” “听了一半,就被老爷子给赶出来了。”桑梏耸了耸肩,“老爷子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我看就是他想娶,老爷子都未必愿意继续和他的婚约了。” 明明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可宋荔晚心底,却总有几分惴惴不安。 她垂下眼睛,若有所思地抚着指上佩着的一枚飘花翡翠花戒。翡翠戒面冰冷,剔透得似一汪水,凝在指节,越发衬得肌肤莹莹如玉,她的神情飘忽,不知落在了哪里。 桑梏察觉到她的恍然,问她说:“怎么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对着桑梏笑了笑,可笑意淡淡,并未透入眼底:“没什么。只是总觉得事情进展得太过称心如意……生怕老天见不得我这样顺遂。” “我的小公主,别胡思乱想了。”桑梏对着她伸出手来,桃花形状的赤金色眼眸含情带笑,凝视着她,仿佛她是一样值得珍而重之的宝物,再也不可丢失,“到了你亮相的时候了。” 宋荔晚的手抬起,却又悬在他的掌心之上,有些迟疑地眨了眨眼睛:“我……我有些怕。” “怕什么。”桑梏却主动将手向上一抬,将她细长纤白的手指,牢牢握住,“荔晚,有我们在,你再也不用怕了。” 男人的掌心温热,一路熨帖至心口,宋荔晚心头一松,顺着他的力气站起身来。 长长的回廊中寂静无声,隐约可闻尽头处的宴会厅中传来的声响,走到门前,宋荔晚深深呼出口气来,也将心中万千的纷乱情绪吐了出去。 身旁,桑梏轻轻笑道:“别紧张。往后你遇到任何人,都不必再害怕了。” 是啊,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再也不会为了任何人的陟罚臧否而感到畏惧了。 对开的雕花大门向左右两侧敞开,头顶水晶吊灯明媚如日光,潋滟着无数金钱与权力的诱惑,所有人的视线都投注过来,落在她身上时,泛出惊艳的神情。 宋荔晚唇角轻轻翘起,露出一个从容而矜持的笑容,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台上,桑茂正站在那里,看到她时,原本端肃的面容上,看到她一刻,立刻变成了柔软而愧疚的笑容。 他迎向宋荔晚,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却又牵着她,小心翼翼地行至所有人面前。 台下响起窃窃私语,都在好奇着,能被桑大公子亲手领来,又被桑茂如此珍而重之地领在身旁的女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宋荔晚的视线,从无数仰望着她的人脸上掠过,却在某个瞬间,忽然顿住。 靳长殊正站在那里,隔着人群、隔着无数神情各异的目光,凝视她,眼中晦涩难辨,是如海般无边涌动的情绪。 四目相对,一切都安静下来,唯有彼此的注视,占据了这世上全部的空间。 耳边,是桑茂的声音,威严中,带着无法藏匿的欣喜,用力牵着她的手,向着所有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女儿,宋荔晚。往日她身子骨弱,高僧言说,不可让她现于人前,如今,终于可以和大家见面了!” 二十六年前,桑家主母宋风泠产下一女,因是早产,诞下之时便体弱多病,从来不信鬼神的桑茂,为了妻女,三跪九叩上了佛望山,终求得高僧一言,要这位桑家小公主自此隐姓埋名,直至有朝一日,“失而复得”之时,方可现于人前。 那时桑家上下都不懂,“失而复得”是何含义,后来明白,却已经太迟—— 宋荔晚三岁时离奇走丢,整个桑家如陷噩梦,发了疯一般地寻找,却到底一无所获。 桑茂以为,他的小公主是被仇家所绑,五年之内,所有同桑家曾有过冲突摩擦的家族尽数覆灭,圈中都说,桑茂是图穷匕见,不顾家训再也不掩饰野心,却只有他们桑家人知道,他们只是想要寻回他们最珍惜的宝物。 而如今,宝物终于回到了他们的怀中。 失而复得,原来如此。 哪怕她早已认祖归宗,可无论见过多少次,桑茂望见她,心底都心潮起伏至极。向来严苛肃然的桑家家主,这一刻,在众目睽睽下,却老泪纵横,牵着宋荔晚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我的孩子,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宋荔晚眼睛也开始发烫,眼泪含在那里,像是明亮的星星,她看着桑茂,忽然在想,好奇怪,她明明想象过无数次,如果自己有爸爸,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一次想象的模样,和桑茂一样,可现在却觉得,她的父亲,就该长这样的模样。 “爸爸。”她小声地喊他,“爸爸我回来了,你不要伤心。” 怎么能不伤心,怎么能不伤心! 桑茂牵着她的手,只想要把这世上一切好的东西都双手赠给他最爱的小公主,恨不得要所有人都来见证,他最心爱的女儿,终于回来了他的身边。 桑茂向着众人,欣喜若狂道:“今日要小女同诸位见面,是希望诸位能够给我桑茂一个面子,往后相遇,能看顾小女一二,免她再受委屈。” 台下有人应和道:“桑大哥您的女儿,就是我们的侄女,我们做叔叔伯伯的,自然要好好爱护她。” 桑茂便笑了起来,又对宋荔晚说:“乖乖,你母亲身体不好,今日不能来现场,等过几日,我领你回去和她见面。不过今日,我还要给你一个惊喜——” 宋荔晚心中猛地一跳,似是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她却无法分辨,这究竟来自何处,只好和桑茂道:“爸爸,这是你的寿宴,怎么还要送我惊喜?” 桑茂却只拍一拍她的手,慈祥地笑着,引着她向另一侧看去。 另一边,正有人自台下缓缓行来,手中一束玫瑰,似燃烧的烈焰,美得醉生梦死。 灯光大盛,映在他苍白清癯面孔之上,勾勒出精心雕琢的弧线,狭长凤眸昳丽漆黑,内里却有翡色光影明灭起伏,一举一动,自有矜贵雍容,令人望之,如珠玉在侧,只觉满袖生香。 厅内一切的喧哗之声都远了,宋荔晚眸中,只剩下他一人,向着自己一步一步走来。 他身量高,立在她面前时,将灯光都熄灭。 宋荔晚几乎无法呼吸,望着他,琥珀色的瞳孔剧烈地震颤。 他向着她,微微俯身,微笑时,如玉山倾颓,泻珠碎玉,那高不可攀的冷峻神色,却都被一抹温情所取代。 “靳长殊……”宋荔晚艰难地,喃喃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的荔晚。” 那开得正盛的玫瑰递向了她,似是无法抗拒的宿命,归入一直渴望逃脱的囚徒身上。 聚光灯炽热如最盛大的一场梦境,宋荔晚觉得面颊微微发烫,明明不想看他,视线却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分寸。 到底,那束玫瑰落入她的掌心,被小心地清理掉了全部的尖刺,只剩下最美好的部分,被他亲手,交入她的手中。 他偏冷的嗓音清越低沉,仿若这世间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连带她一起,都无法逃出他的身侧寸步。 “我来找你,兑现你的承诺了。” 同他清冷若玉石撞击般的声音一起响起的,是桑茂苍劲快意的声音,向着所有在场的人宣布说:“这位,诸位想必也认识,靳长殊,靳家的掌权人,同小女是从小定下的娃娃亲!” - 靳长殊站在台下,凝视着台上的宋荔晚。 她在灯影璀璨处,美得如同幻梦,那耀眼的光,将她的肌肤照耀仿佛一抹泡沫,将要在那热意之下融化了。 “她很美,是吗?” 一旁传来女人有些嫉妒的声音,靳长殊微微侧眸,看到桑夺月坐在轮椅上,正愤愤地同样望向宋荔晚。 往日桑夺月总显得温柔大方,是最规矩的大家闺秀,可如今却满满皆是愤懑之色。 靳长殊没有回应她的话,她似乎也不在意,却又冷笑一声:“你们男人,都是有眼无珠,见她美,就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可她偏偏瞧不上你。靳长殊,你不肯和我结婚,为了她几经周折,只为了解除婚约。” “她是怎么告诉你的?解除婚约就和你在一起?真是笑话!”桑夺月压低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几声笑来,“可你一定没想到吧,她才是桑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和你的婚约,分明应当落在她的头上!” 可笑靳长殊一世英名,偏偏被宋荔晚玩弄于股掌之间,男人多么肤浅,为了美色,便如此失了理智。 桑夺月原本觉得自己可怜,可看看靳长殊,哪怕醒掌天下权,可到底不能得偿所愿。 活该,真是活该! 若不是场面不合适,桑夺月真想放声大笑,却忽然听得身旁,响起了一声冷而淡的笑声。 “你的意思是说,她一直都在骗我?” 桑夺月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难道不是吗!她明明早就知道,自己是桑家大小姐,她若是真的爱你,又怎么会想尽法子解除婚约?爸爸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给她,像你这样的乘龙快婿,自然也要归她。她自己解不了婚约,就只能要你主动拒绝,靳长殊,枉你一世英名,却到底栽在了她的手上!” 所有的光芒,都落在宋荔晚身上,只是立在那里,便令人几乎目眩神迷,几乎无法直观。 靳长殊深深地望向她,如冷玉一般的眉目间,却不见分毫怒意,反倒蕴着一缕无法理解的愉悦之色。 “她愿意骗我,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 桑夺月愣住,不可思议地看着靳长殊,刚想开口,却见靳长殊理了理衣襟,向着台上走去。 却又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对她淡淡一笑。 “桑小姐,还没多谢你,若不是你推波助澜,我又如何能够得偿所愿?” 桑夺月一瞬间,根本无法理解靳长殊的意思,直到看着他站在台上,被桑茂介绍说,他即将同宋荔晚结婚,桑夺月这才恍然大悟。 靳长殊根本没去找桑茂退婚! 他早就看出来了,宋荔晚是故意想要催他去退婚! 而她桑夺月,不过是一个由头,宋荔晚利用她来装可怜,靳长殊便装作自己上了当,因为怜惜宋荔晚,所以迫不及待地去退婚。 他顺水推舟,让宋荔晚放下戒心,又暗度陈仓,同桑茂商议好了,在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宣布他同宋荔晚的婚约。 他们两人,各怀心思,却又不约而同地以她桑夺月为借口,织了网,等着对方自投罗网。 到底,是靳长殊技高一筹,在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仍旧推出了正确的结果,甚至因势利导,将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 台上,桑茂最后一句话刚好落了下来:“……如今小女身体康复,这门婚事,终于能如约进行了!” 厅中一静,旋即爆出热烈的掌声。 桑家同靳家,这样两个庞然大物,如今联合在了一起,试问往后京中,谁能是两家的对手? 现在不赶紧鼓掌叫好,往后想要巴结,说不定都排不上号。 圈中人心中自有一把尺,知道何时应当放下身段,阿谀奉承。 台上,桑茂笑得快意,左右手分别握着靳长殊同宋荔晚的手,亲热地交叠在了一起。 宋荔晚手中抱着玫瑰,雪白面孔同娇艳玫瑰相映衬,却是人比花娇,可那绝美的面孔上,反倒殊无笑意。 反观一侧的靳长殊,向来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靳先生,却唇角含笑,似是为了这一刻,已等待许久,如今心想事成,实在是愉悦至极。 两人对视,暗流涌动。 天造地设,恰如神仙眷侣。 48 48 长长的回廊上响起一串纷乱的足音, 尽头处,现出一道朱樱色的身影,一袭旗袍将她身形勾勒得窈窕秀丽,走动间, 袍角开衩处, 雪白小腿修长纤细, 绷紧了,越发衬出脚踝只盈盈一握。 在她身后跟着的高大男人,手臂被她握在掌心中,明明轻而易举就能挣脱,却又配合着她的步伐, 只是跟在她身后。 脚步声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宋荔晚随手推开了门, 怒气冲冲地走了进去。 进来才知道,这是一间琴房,施坦威的三角钢琴放在房间正中, 后面的露台门开着,风一吹,洁白的纱帘像是一汪落下的月亮,被风卷出了房门,荡进了空荡荡的夜空里。 音乐的欢笑声和乐曲声,自不远处的宴会厅中传来, 这里远离了人声,方才能显露最真实的彼此。 宋荔晚松开死死抓在靳长殊腕上的手,跌跌撞撞地扑在露台大理石的栏杆上,大口地呼吸夜空里,微微泛凉的空气。 手中握着的玫瑰落在地上, 娇嫩的花瓣经不住这样的撞击,落地一刻,便枝折花落,逶迤满地落红如雨。 那带着露水的花瓣擦过裸丨露在外的小腿,这一刻,竟冰冷至极。在看到靳长殊上台那一刻起便一片浑噩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宋荔晚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又失败了。 一切的谋划,全都功亏一篑,她以为自此可以彻底摆脱靳长殊,可反倒同他,更深地锁在了一起。 该如何去形容这一刻的心情,日夜的筹谋,抵不过他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挥,那些精心布局,便成了满地的笑话,同这零落的玫瑰花瓣一般,烟消云散。 满腔的怒意聚到了最高处,半晌,宋荔晚竟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她的手撑在大理石栏杆上,背脊上两道玉石似的肩胛骨凸起,像是振翅一瞬的蝶,被永远禁锢在了最美的一刻。 月亮宠爱她,亲吻她的眉眼,她缓缓地看向靳长殊,他就站在身后,沉默地凝视着她。 “靳长殊,”她的声音因为失败的痛楚而有些沙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没有很早。”他漆黑的眼眸中,是无波的一片海,语调淡淡地回答她说,“但知道的时间刚好,早一点,晚一点,或许你的计划都要成功了。” 是啊,早一点晚一点,结果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大庭广众,所有人的见证下,两人的婚约被定下,这不再是靳长殊和宋荔晚两个人的事,而是靳家同桑家,这两个京中最大的世家之间的联姻。 “为什么?”宋荔晚终于生出了无边的无力感,几乎无法支撑自己,再同他对峙下去,“我们已经分开这么久了,我躲你这么多年,难道就得和你这么纠缠下去吗?” 他走近她,淡淡的月色笼在白色的大理石上,泛起霜一般的颜色,他的面色冷淡,亦如大理石雕琢而成的古罗马神像,英俊而苍白,自生后,温柔地将她禁锢在了自己的怀中。 “分开?我从没有答应过你,要和你分开。” 他像是笑了,可又像是一阵冷风,一瞬间,便可冻结春日,“我的荔晚,我说过,我们之间,不死不休。” 他的温度,缭绕发间,焚香气息神圣虔诚,丢弃的玫瑰散落满地,她的背脊贴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他的掌心贴在她的手背上,指尖划过凸起的血管脉络同那一截玉石版的骨骼,没入指缝之间,同她十指交扣。 男人的气息凉薄,执起她纤细如玉的指,娇嫩的肌肤经不起一点磋磨,刚刚用力太大,抛下玫瑰时,被坚硬的花枝划出了红痕,靳长殊慢条斯理地,亲吻过她的指尖,虔诚如跪拜,最憧憬的神祗。 “我送的花,不要就不要,何必亲自动手,伤到了怎么办?” 那温柔的语调,似是一张网,笼住她,要她几乎想要沉溺在这样甜美的梦中。 宋荔晚眼睛有些失神,下一刻却伸臂将他重重推开:“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嫁给你?和你有婚约的是桑夺月,不是我!” 他并不生气,松开手,任由她向后退去。 光和影在露台门前分割成两道,他站在月光之中,而她立于影内,警觉地看向他。 四目相对,他耐心地纠正她说:“和我有婚约的是桑家大小姐。桑夺月只是被桑家收养的养女,唯有你的身份,才同我匹配。” “身份?”宋荔晚几乎想要笑出声来,“若我只是孤儿院中的一个孤女,靳先生会觉得,我们的身份匹配吗?” 他并不回答,只是一步步地向她走来,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宋荔晚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小腿撞在钢琴冰冷的琴腿上,一个踉跄,向后跌去。 腰肢压在黑白琴键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轰鸣的琴声古怪而铮铮,仿佛昭示,一段再无法解开的命运。 靳长殊缓缓地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来,像是要将她扶起,冰冷的指尖却压在她的肩上,要她倚在那里,动弹不得。 长长的眼睫轻轻颤抖,宋荔晚看到他眼底,晦涩的翡色上浮而来,面色中,混着难以描摹的沉沉情愫,令人在他的注视中,忍不住生出冷意。 宋荔晚原本还想挣扎,却在接触到他的视线后,安静下来,半晌,嗓音放得软软的,轻声哀求他说:“二爷,就当我求您,求您放了我吧。” 她挣扎时,如带刺玫瑰,刺得人心头都为她而颤动,可她一旦示弱,那烟笼雾绕的眸子里水光潋滟,望人时,似一只猫,娇声娇气,媚态横生,要人实在不舍得同她计较什么。 靳长殊轻轻地笑了一声,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拽,将她从钢琴上拽了起来,宋荔晚刚想跑,可他已经在琴凳上坐下,轻描淡写地稍一用力,她就两腿一软,跌坐在他的膝头。 她被困在了他同钢琴之间,单薄的衣料掩不住彼此之间肌肤透出来的热意,他的下颌亲昵地压在她的肩上,如同恋人之间低喃的情话,却容不下她分毫的退让。 “咱们两个谁也放不过谁,荔晚,你认命吧。” 果然,哪怕撞得再温柔良善,可他骨子里,仍是那个不择手段的暴丨君。 宋荔晚索性不再伪装,春柳似的腰肢挺直了,一双琥珀色的妙目直视着他的眼睛,冷笑一声道:“我这辈子若是真的认命,也走不到今日这一步,更走不到二爷的面前,您要我认命,是要我从最开始就认了,咱们从头到尾,都不认识?” “牙尖嘴利。”他的指,缓慢地抚弄着她的唇角,指尖若有似无划过唇缝,同她柔软的舌交错而过,留下淡淡的湿润气息,“这些年不必我教,你的手段倒是越发精进,我也差点被你唬了过去。” “差一点,不到底棋差一招?”宋荔晚潋滟一笑,风情万种,眸中如丝如缕,缠绕过来,勾魂摄魄至极,“我这些年,一想到您,孤枕难眠,连睡也睡不着。您教我的实在太多,可我也只舍得把这些手段,用在二爷您一个人身上。” 她是故意气他,舌尖扫过唇瓣,亦扫过他的指尖,却不过稍纵即逝,又是拒人于千里的冷淡模样。 “二爷还是放开我吧,咱们走得久了,父亲那边问起来,怕您不好交待。” 她现在有了靠山,说话都硬气得多,媚眼如丝地看他,摆明了仗着他一定不敢在桑家的地盘对她做什么。 她这模样,骄傲而狡黠,美得让人,恨不得一口将她吞入腹中。 靳长殊只是笑,揽着她腰身的手只松松搭在那凹进去的一道旖旎弧度上,似是只要她轻轻一动,就能挣开。可另一只手,已经沿着裙摆开衩处向内,探她秘而不宣的殊滟风光。 宋荔晚猛地一僵,他拨弄她,如拨弄琴键,她想躲,可方寸间,都是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久旷的身体,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丨拨,几乎一瞬,她的耳根便红透了。 指尖撩起她耳后的鬓发,他的唇,贴在耳根后那一片未见天日的雪白肌肤后,似是茉莉花的瓣,剔透明丽,被细密的热气呵了,缓缓绽开了风光明媚。 两处的夹击,茉莉花已经软绵绵颤巍巍地张开了花瓣,他的指尖沾着清晨迷梦潋滟的细雨,将庭中妍丽花瓣,尽数浇得湿透。 她受不了这个,离了他之后,午夜梦回,偶尔也觉得寂寞,却没想过再找别的男人,只是被他稍一触碰,便丢盔弃甲。 宋荔晚不敢乱动,声音里带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手软软地抵在他的胸前,使不上劲,连原本应该恶狠狠的声音,也变得春色潋滟。 “靳长殊,你……你真是疯子。”她又一僵,几乎喘不上气,“这是什么地方,你居然敢……” “我有什么不敢?” 他的声线偏冷,偏偏带着温柔的蛊惑,一步步地迫近她的底线之间,细雨湿透茉莉,花瓣紧密,咬住指尖,稍稍动作,便有湿润的声响落入耳中。 桃花颜色至她耳后,一路延伸至了颈中,消失在布帛掩映之下。 他笑了一声,叼住她的一片耳垂,嘲笑她说:“若你的嘴,同你的身体一样诚实,知道服软就好了。” 她从来只知道他疯,却不知道他疯成这样。 外面的歌声笑声还在响着,这一处唯有他们彼此,天上地下,这样亲密无间。 走廊里忽然响起脚步声,桑梏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木门,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没找到,是不是和靳长殊一起跑了?” 大概是在打电话,桑梏说的断断续续,让人分辨不出,到底走远了没有。 早在听到脚步声的一瞬间,宋荔晚便惊慌地想要将靳长殊推开,靳长殊轻而易举地钳住她的手臂,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只要发出一点声响,你的哥哥就要听到了。” 身体一下子僵在那里,不上不下,似是开了一半的桃花,又被突降的雪冻僵了。 靳长殊神情却越发愉快,看着她紧紧咬着牙关,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的模样,手腕偏偏向下一沉,修长冰冷的手指,两道指节都已没入迷蒙雨雾之中。 一声如同哽咽的声响,堆在她的喉中,宋荔晚几乎无法安静下去,眼尾已经落下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吻住靳长殊的唇,将那如泣如诉的娇吟声,都没入他的口中。 这已经是示弱了。 舌尖沾着淡淡的香,像是玫瑰,偏偏带点腥甜气,是最原始荒唐的味道。 花枝同花枝缠在一起,绞得紧了,也顾不上彼此会伤害自己。她吻得太入迷,几乎整个人都陷入他的怀中,弄得他反倒不得不掐着她的颈子,将她往后拉了拉。 靳长殊笑骂道:“真是个小狐狸,倒要把人磋磨得尽了。” 她泪眼蒙蒙看着他,神智已经被灼烧得有些不清明,门外,桑梏的脚步声又转了回来,大概是没有找到她,不能向桑茂交差。 宋荔晚小声地呜咽着,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咬着他的肩膀,将布料压在舌下,可他钳着她的下颌,逼着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己。 他依旧是衣冠楚楚的模样,优雅矜贵,唯有指尖沾了湿意,旁的一切,都似高不可攀的雪峰巍峨。 可他说的,偏是那样羞耻的话。 “不是总说我爱撕你的衣服?这次我不动手,你自己来。” 他的视线绕在她的颈中,一颗颗珍珠做的扣子,将白玉无瑕的肌肤精心得潜藏于内。若是今日,衣裳被他撕坏了,不知道该如何走出去。 宋荔晚无法,只好抬手去解那圆润光滑的珍珠,指尖却颤抖得不成样子,数次从之上滑开,到底咬了咬牙,一颗一颗地剥开了。 无法言说的曼妙风景,尽数展露在他的面前。她是蒙了羞的一树繁花,似锦如霞,偏在他股掌之间,摇落烟雨。 他眼神一黯,内里翡□□流,忽而垂首,重重咬了她一口。 难描难绘的微妙不可言说之处一痛,却又自痛里,生出酥麻,要人落泪,又要人欢喜无限。 何物比春风,樱桃一点红。 腰肢软得不成样子,再支撑不住,宋荔晚感觉到,自己向下坠去,背脊马上就要碰触到了身后的琴键。 桑梏不知走远了没有,若是听到,说不定要进来看个究竟,若是被亲人见到她如此不知廉耻的一幕,往后她又如何自处? 他的手虚虚地撑在一旁,宋荔晚只能向着他,求助说:“二爷救我。” 靳长殊故意不言语,手微微一动,就要将她从臂上甩下去,宋荔晚吓得心都漏跳一拍,死死往他怀中钻去,却又将自己,更深地送入他的指间。 他终于反手,握住她的手臂,护住她,又像是禁锢她。 “想让我救你……”他在她耳畔,柔声说,“荔晚,叫给我听。” 雪白的齿深深地嵌入鲜红的唇瓣之中,宋荔晚忍得太过艰难,只能无助地看着他,祈求他,不要让她被人发现。 他轻轻地笑了,明知故问:“害怕被听到?” 宋荔晚只能将头靠在他颈中,像是只猫儿似的,琴键忽然被按下,琴声响起,宋荔晚被吓了一跳,他却漫不经心地,用那修长的手指,慢慢地弹奏琴键。 在这样的时刻,宋荔晚分辨不出他究竟在弹奏什么,可那琴声,已经将别的声响都遮掩了下去,她终于颤抖着张开了唇,发出娇媚的吟哦。 而他不再忍耐,钳住她的腰肢,将她向下一按。 赠她一场荒唐好景。 - 琴声悠扬,断续间似是含情。 刚从副楼出来的桑梏回眸,闲闲挑起半边眉锋,问管家说:“谁在弹琴?” 管家有些疑惑,侧耳听了,才迟疑地回答说:“没有安排钢琴表演,那边有琴房,是不是哪位客人自己弹的?” “倒是有闲心。”桑梏啧了一声,有些烦躁,“还没找到小姐?” 管家为难道:“这……到处都找遍了,小姐是不是和姑爷提前离开了?” 桑梏闻言,觑他一眼,嗤的一声笑了:“你改口得倒是快,刚宣布他俩订婚,就喊他姑爷了?” “这是老爷吩咐的。”管家不知道桑梏这股子无名火是哪来的,只好老老实实道,“不然,我再去查查监控。” “不必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别惊扰到了宾客。” 桑梏到底将火气压了下去。 这次是靳长殊技高一筹了,他和荔晚筹谋了半天,没想到靳长殊四两拨千斤,从老爷子那里下手。 不过这样想来,错不在他们俩,主要是老爷子太相中靳长殊这个姑爷了,实在是想要他做女婿,所以他稍微一提,老爷子就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桑梏没找到宋荔晚,以为桑茂要骂他一顿,没想到桑茂听了,也只是说:“知道了。” 等晚宴快结束时,宋荔晚才又回来,身上披着件外套,神情有些懒倦,看到他们,恹恹地和他们打招呼说:“爸爸,哥哥。” 那外套有些宽大,罩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了,越发衬得她柔弱纤纤,袖口处以金线暗绣着一轮家徽,桑梏看都不用看,直接猜到,肯定是靳家的。 还真是靳长殊把他的宝贝妹妹给拐走了。 桑梏有些吃味,却见宋荔晚似是腰酸,正慢吞吞地在沙发上坐下,忍不住问她:“刚刚你跑哪去了?” 宋荔晚浑身像是拆开揉碎了,又重新组合到了一起,勉强维持住自己的仪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闻言顿了顿,才慢吞吞说:“去……和靳长殊吵了一架。” “吵架?” 桑梏有些狐疑,眼尖看到宋荔晚颈中,似是透出一道红痕,只是还没细看,坐在上首的桑茂便发话说:“你哪来的那么多话要问。荔晚爱跟靳家那小子去哪都随她,我也是年轻过的,知道你们年轻人,打情骂俏,反倒感情更深。” 桑梏哈了一声:“老爷子,您还挺想得开。咱家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宝贝,你就这么送给靳家人了?” “你懂个屁!”若不是宋荔晚在,桑茂已经要动手揍桑梏了,勉强忍下火爆脾气,只和宋荔晚推心置腹道,“乖乖,你不要怨爸爸不听你的意见,硬要把你和靳长殊配成一对。实在是和你同辈的青年才俊里面,任谁,能比得过他?别的不说,他不光会做生意,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小时候我去靳家,他才那么大一点的人,就能安安静静坐在那里替我们弹琴,你两个哥哥那么大的时候,只会在外面撒尿和稀泥。” 桑梏脸上有些挂不住:“你夸他就夸他,做什么一定要牵扯我和老二?” 桑茂张口就要骂他,宋荔晚却想到刚刚,靳长殊随手按下的琴键,一时之间,脸红得透了,只能含糊地说:“爸爸,我明白您的苦心,只是……您得给我点时间。” 桑茂以为,她是要自己给点时间接受现实,满口答应下来。 外面,管家忽然来报,靳长殊有事要见宋荔晚。 桑梏不悦道:“都几点了还来,让他滚。” “放屁!”桑茂瞪他一眼,吩咐管家说,“你带小姐去见他。” “爸,你还真放心,不怕他这匹狼,把咱们家小羊羔叼走了?” 桑茂实在是被这个儿子烦的不行,一摆手:“你陪着荔晚一起去。” 桑梏这才罢休,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将宋荔晚护在身后。 外面,靳长殊正站在花坛旁,花圃里种的,都是国外运来的芍药,此刻开得正艳,月色下,若一团团烧得极旺的火焰。 靳长殊长身玉立,带着默然冷意的眉眼,如玉如琢,却在望见宋荔晚时,浮出一痕温柔之色。 桑梏在几步外停下,叮嘱宋荔晚说:“他若有什么无礼的地方,你告诉我,我替你撑腰。” 宋荔晚闻言有些啼笑皆非:“知道啦,当着你的面,他能做什么?” 安抚完了桑梏,这才上前。 两人刚刚分开,宋荔晚想不出来,他能有什么事情,又要这样特意跑一趟,站在他面前垂着眼睛,不咸不淡问:“靳先生有什么事吗?” “你有东西忘了。” 宋荔晚却觉得,他只是托词:“什么东西,还累得靳先生特意跑一趟,让人送来就好。” 他看出她在想什么,淡淡一哂,漆黑的眸子望着她,似笑非笑说:“倒是不方便被人看到。” 说着,他递来个袋子,宋荔晚向里一看,霎时红了脸。 竟是她腿上套着的一边吊袜带。 这是防着长袜脱落,夹在腿上的一样摆设,可她刚刚急匆匆地穿衣,居然给忘了。 袋子在指间被揉皱了,宋荔晚简直没脸看他,只能敷衍道:“多谢靳先生,只是这东西,你满可以找个地方扔了。” 靳长殊领口的领带解了,衣扣没有系到最上面,解开三颗,露出修长的颈同清隽苍白的锁骨,他永远是骄矜冷贵的,难得有这样慵懒的一面,嗓音低沉地“嗯”了一声,离得近,倒似响在耳侧,撩拨得要命。 “宋小姐说的是。” 顿了顿,又意有所指说。 “下次一定。” 49 49 谁还和他有下次! 宋荔晚顶着桑梏有些狐疑的目光, 努力维持自己面上的冷静,却不必对镜自照,也能感觉到,自耳垂开始, 自己的肌肤滚烫, 一线泛着桃花的红。 背后靳长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刺得她下意识挺直了背脊,对着桑梏说:“走吧。” 桑梏却不动,还站在那里看着靳长殊,宋荔晚轻轻拉了拉他:“怎么了?” “他给你送的什么东西?” 宋荔晚脸红得更厉害了,故作淡然地随口说:“小东西。” “小东西?”桑梏嗤笑一声, 落后一步,故意将她挡在身前, 也挡住了身后靳长殊投注来的目光,“瞧你们两个如胶似漆的样子,小荔晚, 现在是不是觉得,嫁一个这样的老公也不错?” 不错吗? 宋荔晚脚步微微一顿,面上的热意被夜里微凉的风拂过,也渐渐冷却下来。 天上闪着一颗孤星,遥遥地凝视着无边的旷野,京中郊外的山巅, 峰林唱晚,千顷松柏于风中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一刻,世界也静谧,唯有心底,无法言说的情绪, 鼓动着,想要破茧而出。 可到底,宋荔晚也只是说:“我和爸爸说了,要给我点时间。哥,我这次输给了靳长殊,未必下次还会输。” 桑梏凝视着她如闪烁着星芒的眼睛,半晌,才移开视线,语气中不带半点不悦地柔声道:“你想做什么,哥都帮你。” “谢谢哥哥。”宋荔晚终于笑了,甜蜜道,“我就知道,你最疼我。” 她和桑梏兄妹感情极好,可一想到靳长殊,就又头大。 按靳长殊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他既然已经取得了同她的婚约,一定就不会再轻易放手了,想要再找到这样能够占据上风的机会,就更加难了。 宋荔晚有些忐忑不安地等着靳长殊出招,可等了再等,这天之后,靳长殊居然没在出现了—— 说没出现也不太精准,他人没在,可是助理却总出现,鞍前马后地跟着她,不是给剧组送吃的,就是给她送花。 整个剧组从刚开始的“靳总在追宋制片好浪漫”; 到后面的“靳总什么时候才能追到宋制片啊; 再到最后的“靳总和宋制片结婚的时候,会不会请剧组的人喝喜酒啊”。 可谓是从开始到结尾,已经安排好了整个流程。 宋荔晚对此表示:…… 随他们去吧,至少给剧组增加了一点欢乐的八卦氛围,也算是她做出贡献了。 随着孔如琢的进组,电影拍摄过程稳步向前推进,宋荔晚要忙的事情却也更多了。 电影上映之后的一应宣传,和各大影院院线的场次铺设,样样种种,都需要她这个尚在起步阶段的公司老板来拍板。 和她一起创业的楚卉安如今正在国外,远水解不了近渴,微信群里,看每天宋荔晚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少了不少,有些心疼她说:“你这么忙,会不会有黑眼圈啊?我的仙女,可不能因为这些凡间的俗事变丑啊。” 宋荔晚简直无力吐槽了,翻个白眼说:“那你快点回来帮我。” “我也想,可是回不来啊。”楚卉安也是一肚子不爽,“都是我哥,非要我在国外陪着爷爷休养。你也知道,我爸爸在家不管事,做主的都是爷爷,我哥说,讨好了老爷子,以后家产业能多分一点。” 很现实,也是无法指摘。 孙渐薇插嘴说:“所以当初,你就不该和卉安一起创业,和我一起多好,我家可没有这种家产纠纷。” 宋荔晚无奈一笑:“你名下的公司够多了,我可不想把你累死。” “哼哼。”孙渐薇又说,“我可看到了,你和靳长殊宣布订婚了?桑家大小姐,配靳家掌权人,倒是挺般配的。” 说起这个,宋荔晚更烦了,楚卉安也好奇:“你之前不是信誓旦旦,一定要和他划清界限,从此桥归桥,路归路?荔晚,我可看到媒体流出来的偷拍图了,你们两个站在一起,眼神都快拉丝了!你们京里的人,就是这样划清界限的?” 宋荔晚后知后觉:“什么偷拍图?那种场合,怎么会有记者混进去?” “那谁知道,我看了,还是京中的媒体。”孙渐薇看热闹不嫌事大,“你猜猜,没有你老公点头,这些照片,有人有胆子放出来吗?” ……如果不是靳长殊首肯,这些图别说流到市面上,就是拍,都不会有娱记有胆子去拍。 宋荔晚一时又生出了熟悉的无力感,似乎面对靳长殊时,她只有招架的力气,全无反手的机会。 他一桩桩,一件件,都赶在了她的前面,吃定了,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越想越烦,宋荔晚把手机丢到一旁,去里面泡了个热水澡,出来的时候,看到楚卉安给她私聊说:“荔晚,别生我的气。我现在没法回去帮你,给你介绍个小帅哥。” 宋荔晚被她给逗笑了:“什么小帅哥?你这是想让我犯作风问题啊。” “宋总都当老板了,有一两个蓝颜知己又怎么了?”楚卉安和她开了玩笑,还是老实解释说,“是我学弟,金融行业的,今年刚毕业,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我和他提了剧组的事情,他很感兴趣,说是愿意来当你的助理帮忙。” 宋荔晚只在英国和楚卉安做了两年大学同学,便去了美国,听楚卉安这样说,有些好奇:“你的学弟?居然会愿意来做助理吗。” 楚卉安笑道:“怎么不愿意?荔晚,你也将咱们的公司看得太小了,除了咱们,哪家公司第一部电影,就能请来贺导同孔影后的?” 宋荔晚也笑了:“倒是我妄自菲薄了,那你把他的资料发给我。可我先说好,若是合适,我才会替他安排,如果不行,就算他走了你的后门,我也不能给这个面子。” “那是当然。”楚卉安倒是毫不在意,“你就放心吧,荔晚,你见了就知道,他实在是很英俊。” 哪怕宋荔晚对于男色并不怎么在意—— 实在是见多了靳长殊的那张面孔,以他为标准的话,能超过的人确实不多。 可楚卉安这样强调,宋荔晚仍不能免俗的升起了一些好奇来。 等见了面才发现,原来楚卉安所言非虚,这位实习生,长得确实十分英俊。 他有个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名字,叫程潘,是混血儿,亚洲混了葡国的血统,金发碧眼,偏偏面孔上有着极细腻俊秀的线条,狭长的丹凤眼,挺直的鼻梁,眼窝深,笼住一双碧色瞳仁,似是异域风情的一只猫。 在宋荔晚面前,他的神情总是乖巧而温顺,明明个子比她高出一头,看她时却又总垂着头,专注地凝视着她,似是万事万物,都不如她在眼中的重要。 所以人长得好总是有好处的,至少他跟着宋荔晚在剧组里的时候,大家就对他总是格外热情,有什么好东西,也都会惦记着他。 弄得宋荔晚都忍不住开玩笑说:“你倒是人缘好,谁都喜欢你。” 说话时,他正拿着从化妆师那里顺来的小电扇,双手捧着,殷勤地斜对着宋荔晚吹。 天气太热,宋荔晚零落下来的鬓发被汗浸湿了贴在雪白如玉的颈上,面上泛着淡淡的红,倒像是剥了壳的荔枝,白嫩雪滑,若是触手,定是玉一般的温润。 程潘的视线落在宋荔晚耳后那一小片柔白的肌肤上,死死盯着,几乎生出热意,却又在她察觉到之前微笑说:“比起我,他们当然更喜欢宋小姐,只是您是只可远观,他们当然没有胆量来招惹。” “倒把我说的像是有什么三头六臂。”宋荔晚轻笑一声,“你自己吹吧,我看你比我更怕热。” “挪威没有这样的气候,最热也不如京中。”他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阳光灿烂至极,似是一只金毛大狗,恨不得对着她摇起尾巴,“也只有中国,能养育出你这样花一样的少女。” “什么少女,我比你大了三岁。”他总是夸她,宋荔晚听得多了,并不当一回事儿,随手丢给他一张纸巾,涂了淡色蔻丹的指尖不留神划过他的指,她没有察觉,只是站起身说,“今晚贺导要加班赶工,记者那边又有个专访,你去协调一下时间,别冲突了。” 程潘却不动,指尖缓缓地收拢,似是感受着刚刚同她触碰时,那柔软甜美的知觉。他忽然俯下身去,靠近了她,宋荔晚刚想避让,却见他小心翼翼,自她鞋尖上拂落一片花瓣。 宋荔晚被他的殷勤弄得有些无奈:“我自己来就好。” “你虽然比我大了三岁,”他直起身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唇角翘起,柔声道,“我却总觉得,应该照顾你。” 他语调温文有礼,可视线之中的热意涌动,灼灼如日,令人忍不住想要避让开来。 宋荔晚微微蹙眉,还不待说话,他却已经率先垂下眼睛,笑着向前走去:“我先去问问,这一场戏几点结束。” 他姿态大方,倒好像是宋荔晚有些多心。 庭前花已经落尽了,只留下华盖一般的油绿色的叶羽,撑在那里,隐天蔽日。他面上落下斑斑点点的光,映得他的瞳孔也似翡翠,剔透而明亮,却又生出了微妙的错觉。 宋荔晚注视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转过了回廊,恰好有人来问她工作的事宜,她便也转开了视线。 却不知道,在她没有看到的地方,程潘唇角依旧翘着,缓缓收起手指,将那一片,自她鞋上捻下的花瓣,牢牢握在了掌心之中。 50 50 那段时间过得太忙, 等电影杀青时,宋荔晚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结束了? 可现实给她当头一击:剧组的拍摄是结束了,但后面漫长的宣传期,还有厚厚一摞事情在等着她。 还好有程潘帮忙, 才让宋荔晚肩上的担子减轻了一大半, 对着这样能干的实习生, 宋荔晚实在是怎么看怎么满意,甚至主动问程潘说:“最近辛苦了,明天给你放个假吧。” 程潘仍是一副乖乖的模样:“那学姐请我吃顿饭吧。” “你不想休息?” “我不觉得累啊。”程潘狭长凤眸之中一片明亮的光,望着她,轻快地说, “只要能和学姐一起,就算是工作, 也很开心。” 却又垂下头去,有点可怜兮兮地问她:“学姐是不是讨厌我,连和我一起吃顿饭都不愿意?” 宋荔晚对他的满意, 只停留在工作之中,谈不上什么私人的喜欢。 但既然是自己先想到了要奖励他,哪怕她并不喜欢和员工有过多的交际,却也还是答应了程潘的要求。 - 一入秋,天就立刻冷了下去,宋荔晚从车上下来时, 远远便看到程潘正立在路旁等候着她。 市中心,通火通明,摩天大楼高耸入云,之上霓虹璀璨,潋滟若无边的明珠, 一串串错落有致地搭在那里。 路灯下,程潘正站在那里。 他平常在宋荔晚面前总是弓着腰,现在恢复了原本的姿态,挺直腰身,宋荔晚才发现,他的身量居然这样的高。 远远望上去,他肩背宽阔,怀中抱着一束雪白的梦迪尔玫瑰,配着他金色丝绒般向后梳得整齐的发,哪怕面无表情,仍英俊得如同累世的贵族。 宋荔晚微微停住步子,望着他锋利的侧脸线条,一时忽然觉得,他有些眼熟。他原本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忽然看了过来,视线落在宋荔晚身上时,脸上浮现出一弯灿烂的笑容,大步地向着她走了过来。 “学姐。” 这一瞬间的灿烂笑容,将刚刚他身上的冰冷锐气散尽了,宋荔晚露出个淡淡的笑来:“等久了吧?” “不久,我也是刚到。”程潘说着,将手中的玫瑰递向了她,“见到有卖这个的,感觉很漂亮,和你很配,所以就买来送你,学姐不会怪我唐突吧?” 宋荔晚原本是不想接的:“我不喜欢这种东西。” “可我都买回来了,如果是我抱着,别人会一直看着我们,猜测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程潘装可怜,眼巴巴地看着她,“学姐,你就收下吧。” 他实在很擅长撒娇,明明是个个子很高的成年男人了,可低声下气时,却总让人想到一只绕着脚边的大狗。 宋荔晚有些吃不消这种性格的人,之前能和楚卉安做朋友,也是因为楚卉安是个爱撒娇的娇小姐。 无奈之下,宋荔晚接过了花抱在怀中:“下不为例。” “知道啦。”程潘快乐道,“知道你不喜欢,我下次一定不会买了。” 两人说话时,已经坐上了电梯,前往顶层的回转餐厅。 这家餐厅因为能看见整个京中最美的夜景而得名,是京中最出名的约会圣地。 宋荔晚本不想选择这样引人遐想的地方,是程潘说,想要尝一尝这里大厨做的菜,因为这位大厨,是他的老乡,而他也好久没有品尝过家乡的味道了。 既然是请客,宋荔晚自然要迁就他,提前订下座位,又抽出时间,带程潘来此。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间在京中极其有名的餐厅,这个时间,电梯内竟然一直没有人上来。 宽大的电梯内,四面都是擦得剔透的镜子,头顶的灯光明亮,落在镜中,晃得四周一片都是雪白的光影。 怀中的玫瑰太大一捧,沉甸甸歪在手肘之中,单薄的雪梨纸,掩不住玫瑰花枝伶仃的骨骼,烙得她手臂上,泛起了淡红色的海棠花似的印子。 一个姿势维持太久,宋荔晚只觉得腕子有些酸了,想要将花换到另一边去。旁边的程潘一直没有说话,大概是察觉到她的动作,忽然看了过来。 他的唇角含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大概是灯光太盛,面孔也淹没在了一片刺目的光中,只在面颊上,投注着一层含糊不清的阴影。 “学姐。” 他的手伸了过来,从她的身后,虚虚地扶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 她今日穿了一条改良的黑丝绒新中式旗袍,身前包裹得严丝合缝,将那雪玉生香的肌肤,一寸不剩地卷了进去,仿佛一朵浓烈而矜贵的玫瑰,不肯泄露分毫的媚态。 可往后看去,布料却自肩胛开始,一线向着两侧绽开,玫瑰花朵盛放,浅珠色的蕾丝以一种欲说还休的姿态,包裹住了之下的肌肤,却又将极纤细的腰肢,同那浅浅一痕的腰窝,都暴露在了世人的惊叹之中。 “需要我来帮你吗?” 他笑着,紧紧地凝视着她,如同挟到了猎物的鬣狗,不能容忍猎物分毫的反抗。 电梯太空旷了,空旷到他一点的动作都格外分明,慢慢地迫近她,好整以暇地,要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只差一点,他的手便要落在那最尊贵、最动人的肌肤之上,宋荔晚向后退了半步,将玫瑰抵在和他之间,拉开两人的距离:“我自己可以。” “何必逞强呢?”他的齿在光下,泛着冷意,令人无端联想到一些冷血的爬行动物,“学姐,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见外。” 宋荔晚不喜欢他这样的姿态,倒好像她已经是他定下的猎物,宋荔晚微微扬起下颌,望着他淡淡道:“程潘,咱们只是工作关系,我并不喜欢和同事有太多的交际。” “真无情啊,学姐。”他喟叹似的,轻声说,“难道我也不能令你破例吗?” 这世上能让她破例的人不定,他一定不包括在里面。 宋荔晚微微蹙眉,秀丽眉目之间,已经聚拢起了不悦的纹路。可他似是毫无察觉,仍旧含笑望向她,倒似两人相处得十分融洽。 “叮”的一声,是电梯停下时响起的提示音,锃亮的电梯门,正向着两侧缓缓开启。 走廊上柔婉的音乐声,轻盈地落了进来,玫瑰色的地毯厚重,踩上去也落地无声。 先入目的,是一片极干净的黑,黑色的羊绒大衣之下,是同色高领毛衣,包裹住矜贵冰冷的苍白肌肤,黑的发、黑的眼,这片深渊般深邃的昳丽凤眸之中,却在望见她的一瞬,星火迸裂,泛起翡色光烁。 宋荔晚在和他对视的一瞬,几乎忘了呼吸。 怎么会是靳长殊?! 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说话,他面上是一片淡淡的冷意,带着一点对世间万物无动于衷的肃然,俊美无俦的容貌之下,却是如同最高洁神祗一半的酷烈底色。 手指无意识地收拢,宋荔晚差点忘了,自己身处何处。 上次一面之后,两人已经接近两个月未曾见面,这样突如其来的相遇,却比一切精心策划的惊喜都要来得惊心动魄。 玫瑰花瓣被揉皱了,甜美的花汁弥漫过指尖,到处都漂浮着玫瑰的香气,时间到了,电梯门自动向着中心合拢。 却在即将关闭之前,一只戴着皮革手套的手,优雅地插丨入其中。 电梯感应到障碍物,重新自动开启,靳长殊那张雍容的面孔,便又一次,缓缓地展露在了宋荔晚的面前。 他的手指修长,被黑色的皮革所包裹,唯独手腕上,那一寸寒冰似的肌肤泄露在外。 宋荔晚想要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却无能为力至极,只能凝视着他,从容地走入电梯之中。 电梯微微下沉,他的影,笼罩过来,从头至尾,覆盖了她。 宋荔晚没来由想起那一晚,他将她困在钢琴同他之间,也如这一日一样,是冰冷而坚硬的金属。 可他越过了她的视线,同程潘面对面站着,程潘已经很高,可他居然还要比程潘高出一点。身上高不可攀的气场,不必如何举动,便已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看向程潘时,分明并没有把人看在眼里:“借过一下。” 两张同样英俊的面孔,在狭小的空间之中对望,程潘脸上,那种轻松的笑容已经淡去,神色凝重地抿住了唇,碧色的眸中,不知闪过怎样的心思。 到底,还是向着一侧,缓缓地让出了位置。 靳长殊便站在了宋荔晚的身旁,将她同程潘,彻底地隔绝开来。 没有了约束,电梯终于合拢起了双门,向着上方稳而快速地升高。可对于宋荔晚来说,这速度远远不够,反倒有一种缓慢的折磨感。 电梯内明明只有三个人,可气氛却凝重到了极点,连呼吸之声,都能够听到。 宋荔晚刚刚换手失败,现在在这样凝固的空气里,手腕越发酸痛,可她只是稍稍一动,手臂就碰到了身旁的靳长殊身上。 哪怕她以最快的速度收了回来,却仍感觉到,靳长殊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了她的怀中—— 竟是在看那一束,她正抱着的玫瑰花。 玫瑰,一男一女,顶楼的约会圣地。 这三个词无论如何排列组合,都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宋荔晚长长的鸦羽般浓密睫毛垂下,这一次,却忽然不敢抬眸,只能悄悄从镜中,去望靳长殊的神色。 他看不出喜怒,依旧是平日里那副高不可攀的冰冷模样,可忽然的,他的视线竟然同她,于镜中相撞。 只是一下,宋荔晚立刻心虚至极地将眼神移开。 他的唇角翘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一点淡漠的讥诮,似乎在嘲笑她,胆子只有这么丁点大小,也敢背着他,同别的男人约会…… 宋荔晚忽然觉得有些不爽。 她明明还是单身,和别的男人约会怎么了?难道还要他靳先生批准不成! 况且他一消失就是这么久,说出现就突然出现,还不准她过自己的生活了吗? 旁边,程潘忽然开口:“学姐,要我帮你拿着花吗?” 电梯之前太静,他的声音竟然有些震耳欲聋,宋荔晚有些不想承认,但是真的被吓了一跳,还好勉强维持住了平静的神色,只是淡淡道:“这花我挺喜欢的,自己拿着就好。” 她刚刚明明说不喜欢,现在却又改口。 程潘不知想到什么,慢慢地露出了个笑容,温柔地说:“学姐喜欢的话,我以后每天都送你一束。” 哪怕宋荔晚目视前方,却仍能感觉到,靳长殊的压迫感,如有实质地蔓延过来,压制住她。 若是换了别人,或许早就被靳先生身上的低气压吓得发疯,可宋荔晚却背道而驰。 能惹从来渊渟岳峙的靳先生生气,也算是一种殊荣,毕竟他从来冷静不迫,似乎那颗冷漠的心脏,并不会因为任何事物而起了涟漪。 宋荔晚也翘起唇角,微微侧头,觑了靳长殊一眼。 她的眼波深而媚,自睫下轻飘飘地飞了出来,似一只蝴蝶,轻佻地掠过他的唇,绕着他的眉眼斜斜地落了下去,再不见了踪影。 电梯终于升到了顶层,再一次向着两侧敞开。 往日次次爆满的回转餐厅中,这一次却人影稀少,唯有乐手正拉奏着小提琴,乐声流泻,婉转动人。 宋荔晚对着靳长殊浅浅一笑,可那明媚潋滟之色,却再也掩盖不住,无拘无束地涌了出来。 “靳先生,”她含着笑,唇边弧度,翘出一个介于得意同冷淡的弧度之间,望着他,若有所指说,“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倒真是意外。” “我也很意外……宋小姐,会来这种地方。” 程潘已经下了电梯,宋荔晚也向外走去,一边回头,对着靳长殊笑道:“人生贵在尝试,我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会来这种地方。” 她话里有话,似乎暗示着他,自己想要体会不一样的人生。 靳长殊眉宇间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宋荔晚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还差一步出了电梯,却又问靳长殊说:“靳先生不下来吗?那我就不打扰了……啊——” 拖延的时间太久,电梯已经悄无声息地合拢,一排数字按钮亮起,一只戴着手套,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按下了负一层。 淡淡的红光亮起,电梯向着注定的方向落下。 宋荔晚背脊靠在冰冷的镜上,手臂,却被牢牢握在了靳长殊的掌心之中。 在电梯合拢的最后一刻,他将她拉了进来,如同拉入宿命的囚牢。 这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雪白的玫瑰花瓣洒落满地,一切都像是那一晚一般,疯狂而不切实际。 他凝视着他,钴色的眼底,翡色浪潮汹涌,无形的兽挣扎着想要逃出樊笼,却又被他强压下去,摇摇欲坠地困在了眸中最深之处。 许久,他抬起手来,齿衔住手套的一角,微微侧首,下颌同面颊拉出一道锋利雍容的线条,将手套从指尖扯了下来。 而后,他那哪怕被昂贵的皮革所包裹,依旧无法温暖的指尖,轻轻地、温柔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她的面上,沿着她雪白光滑的脸庞缓缓地滑落至尖而俏丽的下颌处,稍一发力,便迫得宋荔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向了他。 哪怕他同程潘的眼睛都泛着绿意,可宋荔晚却也只需一眼,便能分辨出二者的不同。 程潘的眼睛是打磨过的绿色玻璃,哪怕明亮,却也有些轻佻的低廉。 而他的眸,是无价的翡翠,亿万斯年的光阴耐心雕琢,方有如此的殊色,却又在隐忍不发的怒火之中,被烧灼得秾艳至了极点,反倒生出了冷酷的戾气。 纵使将那温柔的假相戴的再好,可望向她时的贪婪欲丨念,却再也无法隐藏。 “荔晚。” 他温柔地笑了。 “现在,你可以尽情地打扰我了。” 51 51 电梯合拢, 紧闭如蜷缩的花朵。 他一瞬间,攫取她全部的注视,凝滞的空气包裹住她,而他唇边笑意, 似是漫不经心, 却又带着冷风过境一般的锋利触觉, 视线一寸寸地扫过她的肌肤。 宋荔晚原本以为,刚刚三人同乘一部电梯是最尴尬的时刻,可原来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她才真正懂得了, 何谓度秒如年。 视线里,唯有他如同骄阳烈日一般永恒的存在, 宋荔晚向这一边偏过头去,想要躲避同他正面的对视。 “这可是电梯里,你又想做什么?” “荔晚, 你总把我想的很坏。” 他唇角笑意勾得更深,似乎是知道她在紧张什么,指尖轻佻地自她的下颌继续向下,触碰着她纤细如天鹅的颈子。 掌心下的肌肤单薄,心脏跳动极快,一下一下, 透过血管,轻轻啄着他的手。靳长殊低下头来,如同参拜神圣崇高的神祗一般,虔诚地俯首,将面颊埋入她的颈窝之中。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他的声音, 透过她的骨骼同血液,炽热而缠绵地回响在电梯之中,“荔晚,我只是想向你,讨要一个拥抱。” 男人的声线清越,冷而淡,剔透如坚冰,可偏偏对着她时,是这样的深情,口中吐露的情话动人,几乎令她早已下定决心要对他冷硬的心脏,再一次无法克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只要一下就好。 宋荔晚如被蛊惑,在心底,疲倦而软弱地想。 只拥抱他一下就好了。 她缓缓地抬起手来,指尖悬在他宽阔的背脊后,雪白的指尖同黑色的羊绒大衣,对比出强烈刺眼的色泽,要她的肌肤,呈现一种几乎将要融化的脆弱。 他耐心地等待着她,仿佛等待自投罗网的羔羊,一切的光阴在此刻停止,她那纤细的手指,终于,落在了他的肩上。 像是一只雪做的蝴蝶,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不属于她的那朵花上,他几乎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他的蝴蝶。 电梯还在下坠,失重的感觉如影随形,这一瞬间,他们拥抱,肌肤彼此相贴,颈中血管潺潺,如同诉说唯有彼此知晓的暧昧秘密。 宋荔晚觉得头有些眩晕,下意识地收紧手指,似是挂在树上的一株藤,藤蔓蔓延,他是树,亦是风,手臂收紧,将她紧紧地揽在怀中。 镜子仍旧剔透冰冷,映照雪色光影,宋荔晚自颈中看到自己,不知是热,亦或是被他拥抱太紧,面上泛起淡淡的红,眸中含着水光潋滟,媚态百生,几乎令人耳根一热。 她在做什么? 明明下定了决心要离开他,却又因为一个拥抱,就这样陶醉其中?! 他的温柔,是最难缠的网,缠绕住她,让她再也不能逃开。 她难道甘心情愿只做一丛菟丝子,受人摆布,任人宰割? 再也不会了。 宋荔晚简直有些羞愧难当,手从他的颈中松开,犹豫一下,还是将他推开了。 “靳长殊。”她的声音有些大,既是警告他,亦是警醒自己,“要怎么样,你才愿意和我退婚?” 他纵容地任由她自自己的怀抱中逃离开来,并不生气,反倒语调平淡地问:“为什么一定要和我退婚?” 宋荔晚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回答说:“因为这场婚约,并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很巧。”他微微一笑,“这场婚约签订之初,我也并不知情。” 婚约是在他们彼此都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定下。 宋荔晚是早产儿,在保温箱中住了近三个月才被接了出来,如同一朵初生的娇嫩海棠花,只要一阵风吹,就会萎谢在那并不酷烈的寒意之中。 桑家夫妇都担心她不能活下来,找了高僧掐算,总算算出靳长殊的八字是最旺她的,只要两人在一起,保证她能事事顺遂,欢意可心。 这样的封建迷信,初次听到,只会让人嗤笑,可代入那一片温良体贴的慈母慈父之心,却难免令宋荔晚潸然泪下。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哪怕再荒诞不经,为了子女,也能毫不犹豫地去做。 那时靳家远不如如今显赫,桑家却是鼎盛之时,很难说,靳家究竟是受了桑家恩惠,亦或是受了桑家胁迫,终于为次子定下了这门婚事。 可如今,被胁迫者费尽心机维持这段婚约,既得利益者,偏偏想要解开。 宋荔晚沉默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问靳长殊:“你不像是,心甘情愿听从别人命令的人。” “我不是。”他说,“但如果最终的奖励是你,那我可以接受。” 宋荔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或者靳长殊的脑子,或许已经坏掉了。 “我有那么重要吗?靳长殊,难道不是你自我的意志更重要?” “这就是我自己的选择,荔晚,我想和你在一起,所以并不在意,究竟是如何达到了目的。” 他自她臂弯之中,捻下一片沾在那里摇摇欲坠的白色花瓣,手指向下,那轻盈娇嫩的花朵,便飘然地坠落下去。 “甚至,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不介意使用一些……并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手段。” 他在威胁她! 宋荔晚下意识一僵,却又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以为你还有什么可以拿来操控我的把柄吗?靳长殊,我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孤立无援的宋荔晚了。” 她再也不必畏惧任何人,她有了深爱他的父母兄长,而她的弟弟妹妹,也被桑家接到了国外细心地抚育。 过去遥不可及的一切,现在都如同明月一般落入她的怀抱之中,要她像是个第一次品尝糖果甜美的孩子,那些快乐,多得几乎超过了她可以承受的范围。 “哪怕你不相信,可我还是要说……荔晚,我从没有想过,用那些强硬的方式逼你就范,我更希望你能够——” “爱上我。” 电梯轻轻一震,在某一楼层停下,这轻微的震动,却足以在心底掀起滔天的巨浪。 门外涌进来许多人,嬉笑着充斥了整个电梯,唯独他们这一隅,却安静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站在她身边,微微侧身,将她护在怀中,免得被拥挤的人群挤到,她能嗅得到他身上淡巴菰花的气息。 这样伶仃的味道,偏又有个更奢侈的名字,叫做黄金熏,原本是吕宋产的烟草,却因为同晚香玉长得像,而总是被人混淆。 “不好意思……” 耳边忽然响起个声音,宋荔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走了神,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着说话的少女看过去,却见少女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她问:“请问你是宋制片吗?” 宋荔晚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真的是你!”少女和同伴激动地对视一眼,若不是顾忌着在电梯中,大概就要蹦起来,“上次孔女神接受专访的时候,我们看到你了,本来大家都以为你也是演员,没想到居然是制片人!真是太厉害了!” 少年人的喜欢总是直白而浓烈,宋荔晚虽然意外,却也被她们的气氛所感染,脸上露出个笑容来:“谢谢夸奖,等电影上映,记得来捧场。” “一定会的!我们已经约好了,到时候包场看电影!”最初说话的少女被同伴拽了拽,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那……那你能不能给我们签个名啊?” “我?”宋荔晚失笑,“我可不是什么名人。” “可你真的好美啊。” “是啊,我以为专访开了美颜呢,没想到见到真人,居然能更美。” “本来我以为孔女神是世上第一美,可我后来纠结了好久,实在分不出你们两个谁美。宋制片,你给我签个名,我就倒戈确定,你是最美的!”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宋荔晚吃不住缠,被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来是要贿赂一下你们了。带纸和笔了吗?” 几个小姑娘立刻从包里拿出了纸笔,快乐地递到她面前,宋荔晚替她们分别签了名,恰好电梯到站,她们便又像是一阵风似的卷走了。 等她们离开,电梯便立刻空旷安静下来,被人喜欢总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哪怕是宋荔晚这样不在意别人看法的人,也忍不住心情大好,娇艳欲滴的唇角高高翘起,面颊上一只小小的梨涡俏丽而明艳。 靳长殊凝视着她,视线有些黏,似乎贴在她身上,再也舍不得离开。 “宋制片。” 宋荔晚斜觑他一眼:“你怎么也这么叫我?” “不行吗?”逆着光,他狭长而漆黑的凤眸明明冰冷,语调却又漫不经心,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地轻笑一声,“喜欢你的人越来越多了,你的注意力,也分给了越来越多的人。唯独我,你似乎从来不肯回头。” 若不是她亲耳听到,一定不敢相信,高高在上的靳先生,也会说出这样……这样卑微的话来。 宋荔晚安静下去,迟疑地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他的话语,可他只是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强求,她会如何去回应自己。 电梯抵达了负一层,他将手抵在电梯门上,很有绅士风度地示意她说:“该下去了。” 宋荔晚慢慢地走下电梯,却又回头看向他,他跟在身后,站在她的影子里,明明声量比她高出许多,这一刻,却心甘情愿按着她的步调,跟随在她的后面。 抛去那些曾经的不愉快,至少现在,他表现的真的很好—— 当然,还要刨除掉发疯的时候。 轻轻地在心底腹诽一句,宋荔晚也莫名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点太翻脸不认人了。 靳长殊已经走了过来,宋荔晚垂下眼睛,半晌,问他说:“如果我们真的重新在一起……” “长殊——” 却有一道娇柔的声音传了过来,只是两个字,便婉转若黄莺出谷,满满皆是妩媚多情之意。 下一刻,一道火色的身影,已经似幽柔的云翳般,飘到了靳长殊身边,挽住了他的手臂,甜蜜地说:“让我等了好久,不是说好了,陪我去回转餐厅吃饭?你把整个餐厅都包下来,我一个人坐在里面,好不自在呢。” 女人有一袭赤红色的波浪长发,海藻似披在肩上,哪怕五官不是第一流的美人,可身上的风情,和那凹凸有致的身形,却足以弥补了眉眼间的不足。 此刻同靳长殊站在一起,姿态亲昵,倒把宋荔晚衬得,像是外人。 怪不得今晚,回转餐厅内空无一人。 原来是靳先生一掷千金,为了美人,包下整个餐厅。 倒是她搅了局,餐厅疏忽,未把她的预定取消。 宋荔晚心念电转,不过片刻,便将情势分析得清楚分明。她在心里冷笑一声,越过两人向前走去,眼尾余光看到靳长殊将那女人随手拂开,追上她来。 “你刚刚说,如果我们重新在一起,然后呢?” 什么然后,没然后了! 宋荔晚忍住口出恶言的冲动,吸了口气,转过身来一刻,扬起自己最明艳动人的笑容,看着靳长殊,淡淡道:“如果我们重新在一起,那一定是这世上最糟糕的事情。靳先生,请不要逼我,重蹈覆辙了。” 说完,如靳长殊刚刚拂开那女人一般,宋荔晚将他的手也自自己手臂上拂开,优雅而冷漠地说:“不打扰你们了,靳先生……” “咱们真的,再也别见了。” 52 52 “你就是宋荔晚?” 宋荔晚还没有走出几步, 就听到身后,那个女人笑着问她说:“确实挺美,像你这样的美人儿,倒是挺合适被摆在家中观赏品玩的, 宋小姐, 我见犹怜啊。” 她像是在夸宋荔晚, 可一言一语,满满都是刻薄的鄙薄,似是只将宋荔晚当做一件玩物对待。 靳长殊闻言皱起眉来,刚要斥责于她,却听宋荔晚淡淡地笑了一声。 “是吗?” 宋荔晚在外人面前, 一向没有多少多余的情绪,哪怕是笑, 可笑意也并未落入眼底,又因为五官太过于完美无缺,反倒像是一樽精雕细琢的玉质神女像, 美得失了人的七情六欲,却多了神的无上尊荣。 “看来你之前听说过我。既然你同靳先生关系不菲,想必也不是那等没有见识的人,大概也知道,桑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女人脸色一变:“你……你忽然提桑家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提醒你, 我们桑家人,向来锱铢必较。今日你看我是‘我见犹怜’,或许来日,你就能做我们桑家座上一樽美人像,喜欢被人收藏, 我尽可以满足你。” 宋荔晚说话时,语调柔婉清冷,似是潺潺冬雪,在春日的第一缕风中融化落下,她语意之中,不带半分火药气味,只是轻描淡写,猛一听来,倒似是要邀请面前的人做桑家座上高客,可仔细想来,却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女人——贞虹自然听过桑家,不但听过,还比旁人对桑家了解更深,自然知道,桑家家主在寻回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后,对她有多么宠爱—— 或许宋荔晚开口,桑茂真能把自己做成美人像放在桑家,供大小姐开心。 贞虹脸色几变,到底服了软,咬牙低头认错道:“大小姐,是我嘴贱不会说话,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宋荔晚并不享受别人的卑躬屈膝,闻言只是浅浅抬起眼睛,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视线反倒落在了一旁的靳长殊身上。 靳长殊不知想到什么,向来冰冷的面上,神情有些复杂微妙,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也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宋荔晚嗤笑一声,以一个不高不低,似是自言自语,却又刚好能被靳长殊听到的声音讥诮道:“长殊?倒是叫的好亲切。” 话毕,不待靳长殊再说什么,袅袅婷婷地转身走了,黑色丝绒衣角于夜风之中,划出一道漂亮而凉薄的弧度,远远看去,倒同同样一身黑衣的靳长殊珠联璧合。 待宋荔晚走后,靳长殊冷冷看向贞虹,贞虹还没有从刚刚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靳长殊:“你怎么没告诉我,她是这样霸道的脾气?” 一言不合,便要拿人问罪,偏偏背靠桑家,让人对她,只能俯首称臣。 靳长殊闻言,想到宋荔晚刚刚,哪怕面上仍是一副冷淡的美人儿模样,可眼底火光星烁,闪烁潋滟,一瞬间的怒意点燃她明丽双眸,竟让她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可与日月争辉的清绝艳绝。 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至少以前,她总是怯生生的,哪怕再张牙舞爪,也像是一株柔弱的茉莉,没有根系,只能努力装出坚强的模样。 可现在,她是焠了火的玫瑰,花枝繁茂,自有傲骨,再不必为人的一言一行,而忐忑难安。 比起曾经只能仰人鼻息、柔弱无害的荔晚,他更爱如今脾气越来越大的宋小姐。 靳长殊回过神来,随口回答说:“我也是刚刚知道。” “靳长殊!”贞虹有些生气,“你这是合作的意思吗?你难道不想知道……了吗?” 她含糊其辞,却又隐含威胁之意。 靳长殊却只淡淡道:“你想要去回转餐厅,我已经将你带来了,难道还要我陪你一同?况且,你敢惹她,就算她不出手教训你,我也要让你知道京中的尊卑。” “什么尊卑?” “这京中,任她到了哪里,都能肆无忌惮,拦在她面前的人,不必她开口,我都会一一替她铲除。她为尊,其他任何人在我眼里,都只能为卑……”靳长殊嗓音低沉,钴色的眼睛中戾气翻涌,他不带什么情绪地勾了下唇,“记住了吗?” 有些人,笑了却比不笑更令人畏惧,贞虹几乎无法呼吸,哪怕靳长殊没有动她一根指头,可她下意识抓住自己的衣襟,艰难地从口中挤出一句话来。 “……记住了。” “很好。”靳长殊收回视线,“她看到你不会开心,下次记得,别再出现在她眼前……”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响起车轮摩擦地面发出的响声,靳长殊转头看去,身后,一辆敞篷超跑车灯雪亮,正向着两人疾驰而来。 贞虹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向一旁,却见靳长殊站在那里,纹丝未动,只是直视着车子来的方向。 疯了,真是疯了! 贞虹没想到,京中居然有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大庭广众之下谋杀靳氏掌权人,哪怕知道,靳长殊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生死面前,却也提不起一点去救靳长殊的心思。 可下一刻,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这辆全世界仅有十二辆的豪华定制跑车,以起极为优越的刹车性能,在离靳长殊仅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下。 车子掀起的音浪拂动靳长殊的发,他漆黑的眼睫连分毫的颤抖没有,只是微笑着望向,车里的宋荔晚。 宋荔晚雪白指尖,有些不耐烦地点在方向盘上,微微侧头,十足挑衅地看向靳长殊。 “不好意思。”她毫无“不好意思”地向靳长殊笑了笑,“没看到前面有人。” 若是贞虹,被人这样对待早就要发疯,可靳长殊脸上,却无分毫不悦,反倒关心地问她说:“你现在可以自己开车了?” 几年前,因为出了车祸,宋荔晚再也没有自己开过车。 闻言她点在方向盘上的指尖一顿,似乎没有预料到,靳长殊居然还记得这个。 半晌,宋荔晚垂下眼睛,有些含糊道:“可以了。” 靳长殊便又说:“介意载我一程吗?” 什么样的人,才会差点被人撞了之后,还这么毫无芥蒂的信任这个人的车技啊。 哪怕以宋荔晚对他的理解,也难免有些瞠目结舌,神情古怪地看了他半天,才冷酷地丢下了两个字。 “介意。” 油门再次被轰响,宋荔晚向着旁边调转车头,擦着靳长殊的衣角扬长而去。 贞虹被吓得腿软,半天爬不起来,向着靳长殊伸手说:“扶我一把。” 靳长殊却没有理睬她,只是看着宋荔晚离开的方向。 贞虹忍不住嘲讽他说:“看来,她看到会不开心的人,不止我一个。” 靳长殊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嘲讽,反倒打了个电话出去,吩咐对面:“宋小姐一个人开车上路,跟上去,免得她出意外。” 竟是这种时候,还在关心宋荔晚。 贞虹一时无话可说,靳长殊却冷漠而优雅地向着她垂下眼睛:“回转餐厅里面,应该还有客人,你若是嫌自己无聊,可以和他一起用餐。” 说完,只把她当做阿猫阿狗似的丢在这里,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未给她便也离去。 只留下贞虹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半天,大骂说:“靳长殊,你他妈简直和宋荔晚是天生一对!” 53 53 若是靳长殊听到她这样的祝福, 一定会对她道一声谢。 可宋荔晚听到,肯定要问一问贞虹,怎么好端端的骂人。 她自认为和靳长殊完全不是一路人—— 像靳长殊那样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将所有人都当做是天生要来伺候他的奴才, 怎么可能和她宋荔晚天生一对? 肯定就是因为贞虹诋毁了她, 才会害得她运气这么差! 宋荔晚直起腰来, 看着抛了锚的跑车,又看看没有信号的手机,哪怕修养再好,也忍不住踹了车门一脚。 她穿的高跟鞋,这么一下, 就把车漆给刮花了。 这样定制的跑车,补漆的钱就能再买一辆豪车了, 可因为这是桑梏的车,宋荔晚倒不怎么心疼,只是盘算着, 等回去之后,一定要问问桑梏,怎么把一辆坏了的车借给她开。 城中的空气凝重,可车越往郊外开,天空便越澄澈透明,星子嵌在漆黑的幕布上, 时而闪烁,时而熄灭。 泠泠的风自远方吹了过来,拂动她如墨玉般的长发,宋荔晚对车子并不怎么感兴趣,连带着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坏了, 左右看了看,索性靠在车上开始发呆。 还好现在只是初秋,冷也冷不到哪里去,宋荔晚环抱着手臂,漫无边际地想,若是冬天,还是这样没有信号的山道,她车子坏到明天早上,桑梏就可以在小报上看到她被冻死的消息了。 只是不知道那时,靳长殊会不会被人称作鳏夫。 一想到这个,宋荔晚忍不住被逗笑了,远方忽然亮起一盏灯,有车自山下开了上来,宋荔晚眼前一亮,连忙直起身子站在路旁招手示意。 这里本就人迹罕至,若是错过一辆,还不知下一辆何时才能再遇到,宋荔晚眼看着车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忍不住露出个笑容—— 却见车子驶来,却同她擦肩而过,向着远方驰去了。 ……是她太不起眼了吗? 宋荔晚放下手来,认命地垂下眼睛,看着手机上仍旧空空如也的信号,忍不住有些怨念。 怎么总是没有信号啊,真该和桑梏反应一下,要他投资,多建几座信号基站。 耳中忽然响起车轮碾过落叶的声响,宋荔晚抬起眼睛,见刚刚那辆车,正调转了车头,不疾不徐地开了回来。 车子在她面前停下,拂起一阵这世上最小的微风,连她的裙角都未曾扬起半分。宋荔晚还没反应过来,车门却已经在她面前敞开。 先入目的,是一片落下的衣摆,羊绒材质,织的细密而挺括,仿佛一潭漂浮在夜空之中的深渊,一旁是两条修长的腿,优雅地交叠在一起。 膝上放着一只苍白清隽的手,手背上的肌肤白得失了血色,淡青色的血管蜿蜒地向上延伸,探入袖口之中,唯有露出的半寸白色衬衣袖子,是难得一点亮色。 再往上看,先看到削薄的唇,唇角微微勾起一点,带一点漫不经心的优雅缱绻。 他的手肘支在车窗窗框上,以手支额,侧过头来,狭长凤眸中的笑意,说不上是嘲讽,亦或是愉悦。 音质偏冷的声音,轻飘飘地响了起来。 “要搭车吗?” 宋荔晚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看着靳长殊,半天,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你怎么在这里?” “想做公主的骑士,当然要随时出现在公主身边。”靳长殊淡淡一笑,“看来有人脾气太大,连车都承受不了?” 谁脾气大了! 宋荔晚脸上的笑彻底垮了下去,语气不算太好地问他:“你跟踪我?” 他却很坦然:“是。” “靳长殊,”宋荔晚气极反笑,“你知不知道,这是法治社会,跟踪人是违法行为。” “只是一点必要的保护而已。”靳长殊却并不因为她的话而动怒,视线若有所思地自泊在路旁那辆抛锚的跑车上掠过,心平气和道,“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她是有前科,上次飙车出了车祸,在医院里住了不少时间。 可那又不是她的错,是有人故意撞她! “靳先生算无遗策,按理说,您特意为我前来,我应该感恩戴德……”宋荔晚似笑非笑,琥珀色眼睛微微弯着,偏偏冷得要命,似是凝了霜的玫瑰,艳而孤傲,“可我这人颈后有反骨,偏要当忘恩负义的人。您的好意心领了,您,可以走了。” 靳长殊眉峰微微扬起:“那你打算在这里待一晚上?” “没有你,难道我还下不了山了?”宋荔晚被他激起火气,转身就往山下走,“我就是走一夜走下去,也不必你来操心!” 裙角柔软地荡开涟漪,她外面套着一件单薄的风衣,雪白幼细的小腿,于夜空之中几乎灼人眼球。 靳长殊凝视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一时间,唇边的笑意更深。 而在前面,宋荔晚却远不如看起来这么轻松。 她今晚仍旧是穿高跟,旗袍这样的衣裳,为了举止优雅,下摆开衩就没有那么高,走起路来倒是一副弱不惊风的纤纤玉质,可真想大步流星,却也万万不能。 身后,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宋荔晚轻轻侧过头去,余光看到靳长殊从车上下来,正陪着她,一道往山下走去。 伪善、无聊、虚情假意…… 宋荔晚还没在心里骂完,忽然脚下一空,向着一旁摔去,身后,靳长殊大步迈了过来,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了怀中。 刚刚踩着的那颗石子咕噜噜地滚远了,只留下宋荔晚惊魂未定,手臂下意识地钩在靳长殊的颈上。 明明不该感受到肌肤的温度,却也能体会到,他的手掌,正紧紧地贴在她的腰上。 宋荔晚下意识挣扎:“放开我。” 他这次很好说话:“好。” 而后二话不说松开了手。 宋荔晚从他怀中离开,故作淡定地直起身来,却不想踩到石子的那只脚刚一落地,便一阵钻心的疼,站立不稳,又差点跌倒。 一旁靳长殊,好整以暇地伸出手来,揽着她的腰身,重新将她拉回了怀中。 “扭到了?” 宋荔晚觉得丢脸,只好含糊地“嗯”了一声,他像是笑了:“荔晚,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小孩子就不能扭到脚了? 宋荔晚觉得他的思维太过奇怪,闭上嘴,以沉默来回应他。 他忽然将她打横抱起,身后一直跟着两人的车也无声地滑了过来,靳长殊将她放在车上,俯下身去,握住了她受了伤的小腿。 肌肤在冰冷的空气中被冻成了玉石的温度,哪怕他的掌心并不炽热,可握上去的一刹那,仍让宋荔晚产生了被灼烧到的错觉。 她轻轻一动,想要将腿从他的手中挣开,可他轻描淡写地按住她,语调有些严厉道:“想伤得更重,就继续乱动。” 宋荔晚不动了,他便垂下眼睛,手指一寸一寸地,小心地探过她纤细的脚踝,摸到某个角度时,她忍不住“啊”了一声,他浓黑的睫羽抬起,看向了她:“这里疼得厉害?” “还好。” “说实话。” 宋荔晚只好说:“是比别的地方更疼。” 黑夜的群山静谧而神秘,城市中点点的灯,离得太远,反倒像是萤火。 山路上,一盏盏路灯蜿蜒向目力不及的远方,投下淡而轻的光,笼在他的眉眼上,像是落了霜。 宋荔晚看到他单膝半蹲在她面前,大衣的衣角擦在地上,沾了灰,忽然想起,他明明有轻微洁癖,从来不染尘埃。 却在她面前,还不犹豫地俯下身去。 指尖轻轻的跳了一下,似是一颗无法控制的心脏。 他察觉到什么,问她:“怎么了,还有哪不舒服吗?” 宋荔晚忽然不敢看他,只凝视着他胸口上别着的一枚郁金香纯金胸章,半晌,才用一种随口提起的语气,问他说:“刚刚的人是谁?” “你说贞虹?” “怪不得,她从头到尾都是红色。”宋荔晚想起刚刚那一簇火焰,挽住他的手臂,一时语调就有些冷,“从前倒没见过她。” “你对她好奇?”靳长殊问,“为什么?” 宋荔晚觉得他明知故问:“我又不认识她,她却突然跳出来挑衅我。想来,是因为你的缘故。靳长殊,我不求同你共富贵,可你的桃花债,也不能让我来偿还吧,我又和你没有关系。” “你怎么和我没有关系?”她说了那么长长的一段话,可他偏偏只听到了这个,“你不是我的未婚妻吗?” 宋荔晚冷笑一声:“不敢当。像靳先生这样受欢迎的男人,我可招架不住。” “我瞧你招架的很好,刚刚将她吓得站都站不起来。” “你心疼了?” 靳长殊语调淡然道:“我身边的人,你尽可以随便处置。” 可她偏偏不高兴:“你的人,关我什么事。” 他的手已经替她将高跟鞋脱了下去,握着她的脚踝,轻柔地转动。 闻言,他的视线凝固在她的面上,审视似的,紧紧盯着她:“这是未婚妻的特权。只是荔晚,你今晚这么生气,难道是在吃醋?” 他这话简直荒唐至极,宋荔晚差点跳起来,只是脚踝还握在他的掌心,只好慌慌张张地说:“谁会吃你的醋,靳长殊,你真是不知所谓!” “是吗?”他将她的腿小心翼翼地放下,站起身来,对着她笑了笑,“我和她最近才认识,你猜,是因为什么。” 哪怕知道,这是他故意引起她的好奇,可宋荔晚还是没出息地上了勾。 “郎情妾意?” 他正用绣了银线的白色手帕擦拭指尖,闻言,手指弯起,在她额上轻轻一扣:“胡说八道。” “那是怎么?你别告诉我,她是你的保安。” 越说越不像话了。 靳长殊的唇角笑意,分明更浓:“你贿赂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他衣冠楚楚,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宋荔晚第一反应掩住胸口,明明记得自己今天穿的衣服严丝合缝,从他的角度并看不到什么端倪,却仍是脸上一红,啐他一口:“下流!” 靳长殊将手帕随手放到一旁,含笑望她:“我的荔晚,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我什么都没想。” 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耳垂,仍不争气地泛着红,似是一颗圆润柔软的蜜果,引着人一亲芳泽。 靳长殊视线长久地凝固在她耳后那一寸柔白娇嫩的肌肤上,似是能够回忆起,亲吻那隐秘私有的部分时,带来的愉快触感。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更无可替代的无上欢愉。 是独属于他的玫瑰园中,那唯一一朵玫瑰赠予他的战利品。 “其实,你可以多胡思乱想一下。”他在她身旁坐下,拉过她的手,轻轻地亲吻她的指尖,“我喜欢你满脑子都是我的样子。” 她反驳说:“我的脑子里,可没有你的位置。” “那可太不公平了。”他眸底爱丨欲,浓得几乎无法化开,却又在她察觉到之前,便垂下了眼睛,隐藏至深渊之中,“你不想念我。我却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哪怕语言再炽热,可他的亲吻,却不带半分的欲丨念之色,那样温情脉脉,令她一时之间忘了,将手从他的掌心抽离。 宋荔晚转开头去,窗外掠过的光影拉长,投在她云捏雪揉似的肌肤上,泛起如同美人鱼麟片般的痕迹。 她似最美的那只小美人鱼,为了爱而来,得不到,便会化作泡沫。 可现实里,他才是被蛊惑的水手,甘心情愿,死在她的歌喉之下。 她不知想到什么,问他说:“你真的一直在想我?那你……那你怎么之前都没告诉过我。” “怕吓到你。”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在她面前克制住自己。 要将她囚入笼中,用最闪耀的黄金打一条锁链,绕过她纤细如伶仃花枝的脚踝,禁锢她,折断她雪白的翅膀,而后亲吻那红宝石一般滚落的伤口。 她只能在他的怀抱中,哪怕哭泣,哪怕毁掉。 她到底,属于他。 可他偏偏舍不得。 他克制自己,如同往昔每一次一般,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玫瑰,自投罗网:“为了必须达到的目的……” “忍耐,也不算什么。” 54 54 车子停下时, 宋荔晚刚好从睡梦中缓缓醒来。 最近连篇累牍的工作,实在是让她太过疲倦,哪怕这一会儿的时间,也足够她做个好梦。 黑如浓夜的眼睫轻轻颤抖, 宋荔晚还没有睁开眼睛, 鼻端便嗅到了淡淡的焚香气息, 又额外掺杂了一缕紫丁香的清甜,倒是比靳长殊往日单纯的冷,更好接近一些。 宋荔晚从靳长殊怀中弹起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捋了捋有些乱了的鬓发,纤细的指拂过鬓边, 稍稍侧眸,看向靳长殊。 他坐在那里, 因为长久保持一个姿势,怀中的衣料有些褶皱纹路—— 大概是被她蹭出来的。 有点尴尬,以他们现在的关系来看, 她明明不该这样毫无戒备心地在他的怀中酣睡。 可哪怕再不愿承认,宋荔晚却也惊慌地承认,嗅到那熟悉的焚香气味,竟如同安眠香一般,令她越发安心和放松。 还好靳长殊并不知道这一点,否则, 不知还要怎么想她。 宋荔晚端着架子,淡淡道:“不好意思,最近睡眠有些不好。” “是工作太忙了吗?”他微微一笑,“听说贺导已经打算,将电影放在明年春节上映?” 提起工作, 宋荔晚态度就自然得多了:“是。我们也劝过他,要不要考虑其他档期……” “春节档难道不够好吗?放在春节,凭借贺导的号召力,你的第一部电影票房绝对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是,我也知道,春节档就是票房的保证,加上贺导和孔小姐,等于票房有了三重保险。” 宋荔晚最近就这个问题和别人讨论过很多次,很轻易地就能同他回答说。 “只是这部电影本质并不那么合家欢,虽然春节是黄金档期,有关部门也暗示,只要是贺导的电影,绝对能为我们安排妥当。可我担心,因为贺导名头被吸引来的观众群体,在发现电影与期待值不符时,是否会产生被欺骗的感觉,进而透支公司未来电影的票房。” “既然你已经将利弊都分析清楚,又为什么不劝一劝贺导?” 宋荔晚有些无奈,却又有些如释重负地笑了:“因为这是贺导自己的决定。我当初请贺导回来,和他说清楚了,绝不会插手关于电影的任何决策。况且,利弊贺导也都清楚,既然这样选择,一定有他的道理,我能做的,只有在宣发中考虑得更全面,为贺导将一切道路都铺平。” 车内没有开灯,唯有外面路灯的光线落了进来,她原本清冷美丽的面孔上,在提到工作时,忽然焕发出了一种令人无法转开视线的光华。 靳长殊欣赏地看着她,她察觉到了,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些班门弄斧了?你管理JS那么大的公司都没有这样夸夸其谈,我这么说,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傻?” “不傻。”他说,“JS确实是大公司,大公司有大公司的管理方法,你的公司只是刚刚起步,反倒船小好调头。你说的透支未来的电影票房,其实也是一种奢侈的烦恼,毕竟某些小公司产出的电影,甚至连走院线的机会都没有。在现在的市场,票房就是一切,你不需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他对于市场的敏锐度,宋荔晚一向是十分信服的,闻言,忍不住舒了口气:“也是,我的烦恼,被别人听到,说不定会觉得我是在炫耀。也只有在你面前,才不会被误会。” “其实,我也很羡慕你。” “羡慕我?”宋荔晚眼波流转,有些不解地看向他,“靳先生在商界明明已经拥有一切,居然会羡慕我这样刚刚起步的新手?” “当一件事做到极致,留给这个人的只有两个选择。转换赛道,或者,学会享受无聊。”靳长殊语调里有一些百无聊赖,“作为管理者,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执意令JS开拓新的方向,可作为靳长殊本身,有时,我确实会觉得很无聊。” “所以,你羡慕我,在自己感兴趣的行业刚刚开始,有足够多的空白可以探索?”宋荔晚笑了起来,“你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奢侈的烦恼?” “可惜这里没有酒。”靳长殊抬起手来,似是指尖端着一杯香槟般,向着她遥遥一敬,“敬奢侈的烦恼。” 宋荔晚笑意更浓,也抬起手来,作势向着他致敬:“敬奢侈的烦恼。” 两人都不是幼稚的性格,难得做这样的姿态,视线一对上,宋荔晚笑得再也忍不住,雪白的贝齿嗪着红润的下唇,想要自己不要笑出声来,靳长殊眼中也有笑意闪过,推开车门,示意她说:“我送你回去?” 宋荔晚原本想拒绝,可是看看有些肿起的脚踝,还是老老实实说:“那就麻烦你了。” - 桑梏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手机。 桑家人一脉相承的白,宋荔晚是如雪月凝光般盈盈的白,他则是霜雪冷风似的冰一般的剔透,此刻,他冷白色的指尖从手机屏幕上滑过,滑动到最后一页时,继续向下拉动刷新,重复再三,终于有些烦躁地打开了微信。 “你怎么还不回来?!” “又跑哪去了?” “被老爷子知道,得打断我的腿!” 若被人知道,向来游戏花丛,笑里不带半点真心的桑大少也有为了一个女人这样提心吊胆的时候,不知多少被他伤透了心的佳人要落泪。 可惜,他这一串消息发过去,却如石沉大海,等不到宋荔晚的一句回答。 就在桑梏已经忍无可忍,打算让属下去查宋荔晚跑到了哪里去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桑梏不顾形象,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走到门口,把门拉开:“你还知道回来?” 却见门外,宋荔晚被人抱在怀中,正有些心虚地看着他。 宋荔晚本来就身形纤细,依偎在男人怀中,越发显得娇俏玲珑,男人乌黑的大衣包裹住她,将她露在外面的面颊越发衬得粉雕玉琢,如同透明一般。 看到桑梏,宋荔晚垂下眼睛,乖乖喊了他一声:“哥哥。” 桑梏原本有些不悦,可在听到她这么喊自己之后,任有再多的怒意,也都如一阵风似的烟消云散了。 只是再看看抱着宋荔晚的靳长殊,桑梏神情有些莫测:“怎么回事儿?” “她扭伤了脚,我已经替她简单处理了,明天如果还疼,记得要医生来检查一下。”开口的人却是靳长殊,面对桑梏沉下去的脸色,面不改色道,“麻烦让让。” 桑梏向后退了半步,让开了门口,靳长殊便公然登堂入室,走进房中,原本想将宋荔晚送到房间里面,可宋荔晚连忙指使他说:“放在沙发上就好。” 靳长殊小心翼翼将她放下,又问她说:“现在感觉如何?” 看着身后,桑梏越来越臭的脸色,宋荔晚实在有些招架不住,敷衍说:“好多了。靳先生,多谢你送我回来,时间不早了,路上小心。” 再不走,她这位哥哥,看起来就要炸了。 靳长殊将她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了然于心一笑,替她理了理落下时有些乱了的衣角,这才站起身来,向着桑梏颔首为礼,优雅离去。 等他走后,桑梏站在宋荔晚面前,面无表情地审视地看了半天,问她说:“这么晚不回来,原来是和他一起?” “你还说,要不是你的那辆车半路抛锚,我也不会扭到脚。”宋荔晚索性先下手为强,“你那什么破车啊?你就拿这个敷衍我啊。” “姑奶奶,那车还破?”桑梏一时有些啼笑皆非,“不过那车是挺娇气,大概是车库放久了,稍微激烈一点就不行了。” 宋荔晚故意装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你少给我转移话题,想蒙混过关是吧?”桑梏却不是她能够轻易糊弄过去的人,“你到底怎么回事儿,之前不肯嫁他的人是你,现在打得火热的人是你,小荔晚,别的女人难捉摸,你比一百个女人加起来都更难懂。” 宋荔晚被他说得有些抬不起头来,自己也知道,自己有些朝令夕改,当初求着桑梏帮她解除婚约,现在却又当着桑梏的面,和靳长殊纠缠不清。 可这也并非她所愿。 毕竟,谁会预料到,自己请同事吃饭,会莫名其妙遇到靳长殊? 看看桑梏一脸“你不说清楚咱们俩的联盟就此解散”的表情,宋荔晚小声辩解道:“我……我只是稳住他,免得他去老爷子面前说东说西,老爷子又得给我施压,这叫美人计……” 话音未落,门铃却又响起。 桑梏看她一眼,拿手点了点她,意思很清楚,待会儿再来听她瞎扯,转身去把门给拉开了。 门外,居然又是靳长殊。 桑梏看到他,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妹妹,当然要在家里好好待上几年,再选个青年才俊谈婚论嫁。 要按桑梏来说,不如干脆找个有点本事长得好的穷小子,入赘到他们桑家,让宋荔晚一辈子都能在桑家当公主,不比嫁给靳长殊要好多了? 可惜,他这主意招了老爷子一顿臭骂,只好放弃了。 桑梏上下扫了靳长殊一圈,他没把披在宋荔晚身上的大衣拿出,此刻站在那里,面色淡然,在夜风之中,如一樽精雕细琢的玉质神像,英俊而难以接近。 桑梏问他:“还有事吗?” “荔晚有东西忘在了车上。” 靳长殊淡淡道,不待桑梏回答,便将指尖勾着的一只高跟鞋,弯腰放在了地上。 桑梏:…… 这是干了什么,连鞋都脱了?! 桑梏有些凌乱,里面的宋荔晚刚要挣扎着站起身来,就被桑梏转头吼道:“你老实坐着!” 宋荔晚只好又乖乖坐了回去。 桑梏皱眉,神情不善地看着靳长殊,半晌,才语调不悦地问靳长殊:“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物归原主。”靳长殊的笑容虽然浅,但英俊得挑不出一丝毛病,“对了大哥,你的那辆车,我已经让人送去欧洲帮你检修了。” 桑梏却不在意自己那辆车—— 车他的车库里有的是,别说这种限量十几台的,就是限量一台的孤版,他也有不知多少。 桑梏身上的不悦气息越发浓重:“你喊谁大哥?大哥也是你能喊的?” 靳长殊却完全不被他的冷峻气势所扰,反倒笑得越发温文尔雅,看起来倒真像是什么正人君子:“既然美人计我笑纳了,那这声大哥,我自然要跟着荔晚一起喊你。” 桑梏:…… 宋荔晚:…… 兄妹两个都被他堵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等他走后半天,桑梏才像是牙疼似的,“嘶”地一声:“三十六计,我看你也别搞什么美人计了,还是走为上计吧,小荔晚,看样子,你斗不过他。” ——至少,她的脸皮实在不如这样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厚。 小狐狸斗不过老狐狸实在是理所应当,但她是他亲手调教出来,若是给她时间,一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宋荔晚本来雄心勃勃,被桑梏送回房后还有些不服气,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沉默下去。 露台的门关了,连带着满空的星子,也都被拒之门外。 这是很安静的一个夜晚,连枝头的夜莺都已经睡着了,月亮只有浅浅的一痕白芽,歪歪地挂在树梢上,似是一盏将要燃尽了的灯。 宋荔晚轻轻地将抽屉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匣子。 匣子做工精致,黑胡桃木的质地,盒盖上阴刻着华丽的宫殿同美丽的公主,公主的发梢上,王冠之上镶嵌着无数明艳的宝石,哪怕宋荔晚只开了一盏台灯,这么一点光亮,却也令宝石秾丽得似是在燃烧。 如同所罗门王秘宝所藏着的洞窟,只是看见这只匣子,就令人无端猜想,里面一定放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指尖拂过公主头顶的王冠,宋荔晚脸上的神情温柔下去。 这是之前,她刚被桑家找回来时,桑茂送给她的礼物,里面放满了各色的珠宝首饰。 桑茂说,这是他从宋荔晚出生时起,为宋荔晚准备的“宝藏”,每年她的生日时,他都会往里面放一样礼物,这么多年,一样一样,早就积累成了富可敌国的珍品。 宋荔晚轻轻掀开匣子,里面的珠翠闪动,潋滟可比星辰,任意一样拿出去,都能令无数人沉迷陶醉,趋之若鹜。 可她的视线,却不曾落在这些明艳动人的尤物身上。 匣子中,放着一封信,信封被保存完好,仍可嗅到淡淡的清水百合味道,时光似乎在匣中亦被妥帖珍藏,一切都停留在最盛大的一刻。 宋荔晚慢慢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信纸展开,只是不必看,便也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是一行字,铁钩银画,风流卓绝,正是曾经,靳长殊为她写下的如同誓言一般的文字: 如你所愿,我的荔晚 信纸落在桌上,似是洁白的鸽羽,被风吹动,发出窸窣的声响,似是将要飞入看不见的苍穹之中。 宋荔晚静静地凝视着这跨越了时间的印证,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在靳长殊身边的模样。 可原来一点一滴,皆入肺腑。 也许桑梏说的对,她是动摇了,动摇于他曾经的深情同如今的温柔。当初桑梏劝过她,如果真的不想和靳长殊在一起,可以拖下去,毕竟哪怕桑老爷子再想维持这段姻缘,只要宋荔晚不露面,靳长殊一定会努力推动解除婚约。 那时宋荔晚说,担心桑老爷子会告诉靳长殊,婚约的主人已经变化,所以她一定要主动出击。 可也许,这些话都是托词。 她只是……想念他了。 所以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桑茂为她提供了许多的选择,哪怕待在美国,她也尽可以创办公司拍摄电影。 可她偏偏选择回来,回来这个,离靳长殊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 连她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信纸被重新装入信封之中,匣子也被推入了抽屉的最深处,一声轻而淡的叹息声响了起来。 似是将要被风吹散,又如同,响在了心上。 55(加更) 55 外面是个大晴天。 日光炽热, 如同瀑布一般坠落下来,远处的草坪绿得仿若是虚假的布景。 这样炽热的天气,园中的浇水系统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启动,细密的水雾蒸腾起细小的水珠, 晶莹剔透地挂在娇艳欲滴的玫瑰之上。 这些自遥远的西方空运而来的娇嫩的小玩意儿, 必须经由园丁的巧手, 方才能在异国的土地上灿烂地盛放。 宋荔晚视线落在其中一株开得正盛的玫瑰花蕊之上,有些轻微地出神,忽然耳边听得一声轻响,一只冰白的指尖,轻轻地扣在了桌上有些杂乱的试卷之上。 这样热的天气, 靳长殊却穿着一件白色衬衫,自领口至袖口, 将肌肤包裹得分毫不差,唯独手腕之中,戴着一块银灰色的机械表。 表针缓缓向前, 他似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提示她说:“还有二十分钟。” 宋荔晚连忙收回视线,盯着卷子上的题目,努力地去看。她学习一般,不算太好,不算太差, 之前上的学校,也都是平平无奇,每年能考上大学的人寥寥无几。 所以她对自己的未来,也没什么太大的期许,想要考一所离孤儿院近一点的学校, 可以经常回去照顾弟弟妹妹就好。 只是不知道靳长殊发什么神经,突然就要亲自教她功课。 黄鼠狼给鸡拜年。 宋荔晚在心里轻轻腹诽,有些苦恼地看着卷子上的题目。 二十分钟几乎稍纵即逝,靳长殊伸手,从她掌心里将卷子抽走了,宋荔晚下意识要阻拦,指尖却意外碰在他清隽的指骨之上。 他的肌肤是冰冷的触觉,仿佛一块冰,落在那里,霜雪不侵。宋荔晚吓了一跳,慌张地收回手来,又不小心碰掉了旁边的一支笔。 她连忙要去捡,却不知道,夏日衣料单薄,她穿一件圆领的姜黄色薄绸旗袍,领口挖得有些大了,白玉色的肌肤在日光照射下,几乎白得有些晃眼。 当她弯腰时,自领口处可以向内看见白色的棉质内衣,镶嵌了有些可笑的淡粉色蕾丝花边,包裹着一汪柔软白嫩的蜜桃。 蜜桃皮薄,只轻轻一吮,便能品尝到甜蜜至极的果肉,若是用齿去咬,一定会弄痛了,留下红痕,所以只能用舌卷着,小心翼翼地品尝这一点诱惑至极的秘果。 靳长殊的视线凝在她的身上,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手指一寸一寸地在笔杆上收紧,连带着冰白的指尖,都因为受力,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宋荔晚终于从桌下,拾起了那支笔,脸上露出个开心的神情,只是刚直起腰来,视线就和靳长殊撞在了一起。 宋荔晚愣了一下,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把笔放在桌上。 靳长殊收回视线,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翻看宋荔晚的试卷。 他是高材生,本硕连读,修了双学位,原本现在应当还在英国继续深造,却因为靳家的事,只能办理了退学。 他的教授十分可惜,劝阻他说:“靳,我想若是你继续学下去,一定能在这一行有很高的成就。” 靳长殊却谢过教授的好意,淡淡一笑道:“教授,就算我不继续学下去,也能在顶峰,让您见证我的成就。” 他一向是这样的自信,也有足够自信的成本,辅导她学习,简直是信手拈来。 长如鸦羽的浓黑眼睫垂下,靳长殊漫不经心地扫过试卷上有些稚嫩的字体,半晌,神情有些微妙地抬起眼睛。 宋荔晚原本屏住呼吸看着他,见他这样的神情,越发紧张起来。 是她做错了太多题吗,还是不会的题目空了太多? 可他的题目出的真的好难,她去网上请教别人,别人都说有些超纲了,那她做不出来也是应该的吧…… 就在宋荔晚绞尽脑汁替自己想借口的时候,听到他低沉清越的嗓音,冷而淡地响了起来:“荔晚。” 宋荔晚连忙说:“我真的努力学了。” “我知道。”靳长殊抬起手来,慢条斯理地将金属的黑框眼镜摘下,钴色的眼睛看着她,修长手指划过镜框,缓慢地将镜腿折叠起来,放在桌上,“记不记得我说过,粗心错题的话,要惩罚你?” 她居然因为粗心写错题了? 宋荔晚脸色一变。 可这不能怪她,谁让他昨天突然让人运了那么多玫瑰过来,还栽在了她的眼皮子底下,那么漂亮的景色,她当然会看得出神。 可哪怕借口再多,宋荔晚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紧张得一张小脸惨白,琥珀色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像是他再多说一句,她就要哭出来了。 明明胆小还爱哭,偏偏在他眼皮子底下也能走神。 靳长殊在心里轻笑一声,唇边却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伸手。” 一只雪白纤细的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自指尖至手腕,像是一段最完满的冰雪凝就,她的手指尖尖,指骨泛着粉色柔润的光,漂亮得令人想要咬上一口。 可她毫无自知之明,闭上眼睛,他还没有动手,她的眼睫下,就已经因为害怕渗出了眼泪—— 她以为,他要打她的手心。 可半晌,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 宋荔晚缓缓睁开眼睛,只在掌心之中,看到了一颗糖。 很漂亮的玻璃糖纸,在光中折出五光十色的影子,宋荔晚想起以前,嬷嬷偶尔也会带回来一把糖,也是这样的玻璃纸,不如这个精致,有些粗劣低廉,可已经是孤儿院中难得的惊喜和甜蜜。 宋荔晚忍不住惊讶道:“你给我的?” “不然呢?”靳长殊嗤笑一声,“撕开。” 宋荔晚不懂他的意思,迟疑地将糖纸剥开了,却不像是他说的那样粗暴地撕开—— 这样漂亮的纸,她要收起来,叠成千纸鹤。嬷嬷说过,如果叠一千只千纸鹤,她的心愿就可以实现。 可她有些懒惰,想起来了才叠一只,如今罐子里,也不过零零落落几只而已。 柔软的掌心托着那颗糖,因为是他的旨意,所以莫名有一种谨慎。 靳长殊微微扬起下颌:“含丨着。” 宋荔晚终于忍不住问:“是让我含丨着……这颗糖吗?” “不然呢?”他漆黑的瞳仁更深了一点,“你想含哪里?” 宋荔晚不敢说话了,哪怕觉得他的命令实在是莫名其妙,却也乖巧地按着他的要求,将糖放入口中。 鲜红的小舌在小巧的贝齿间一闪而过,靳长殊看着她含丨住糖果,慢慢说:“过来。” 这一次,宋荔晚犹豫的时间更久,而他也一反常态,耐心地等待着她。 许久,宋荔晚到底还是向着他走了过去—— 她无法反抗他,更无法拒绝他,在这里,他是永恒的主宰,无论要对她做什么,她都只能顺从。 少女的脚步缓慢,可到底还是迟疑地走入了恶龙的领地,在距离他一步之遥时,她停住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绣鞋,和旗袍同色,上面绣着精致繁复的花纹,露出的一寸脚背雪白光洁。 宋荔晚分不清那是什么花纹,刚想看得更仔细一点,却听到了一声很轻的笑。 下一刻,便被拉入一个冰冷而炽热的怀抱之中。 她坐在他的膝头,薄薄的布料遮不住任何热意,要她分明感受到,他的大腿肌肉绷紧,几乎硌得她有些疼了。 他的拇指掐着她的下颌,指尖卡在颌骨的交界点,用力有些大了,让她感觉到疼。 “好吃吗?” 宋荔晚小心地点了点头,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垂着眼睛,凝在她的唇上。 半晌,忽然说:“让我尝尝。”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吻已经侵了过来,轻而易举地撬开她的齿,搅动着她口腔中含着的那颗糖果。 糖是奶油草莓味道,有些太甜了,甜的人头都晕了起来。他的吻太热,热得她不知如何是好,手有些无措地悬在那里,被他反手握在掌心,折在了身后。 这个吻并不是一触即逝,反倒一步步地加深,她的腰软得不成样子,向后仰去,背脊抵在书桌上,随着他的动作,能听得到试卷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她被吻得晕头转向—— 这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可每一次,她都觉得惊心动魄。 “噼啪”两声轻响,是她胸前的衣襟被扯开了,黄铜包着的贝母扣子沿着身体起伏的裙摆滚落下去,落在地上,一颗停在她的脚边,另一颗却沿着墙角,滚入了看不见的柜子底下。 她像是被包裹得精美的礼物,终于被主人拆开了封纸,姜黄色单薄的绸缎折了角,半遮半掩着下面的纯白色的棉质胸衣,可这样僵硬的白,却比不过之间一脯雪色,似是沸腾的牛奶,随着呼吸的起伏就要滥滥地泛出来了。 宋荔晚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觉得自被他吻着的唇开始,自上而下,连带足尖,都难耐地蜷缩了起来。 那颗糖已经快要化了,甜蜜的糖浆在两人口中交换,银色的丝线自她齿颊间淌下,她的唇无法合拢,似是一只蚌,被强硬而温柔地打开了,再也无法躲藏起来。 他抱她抱的更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身体,她却也下意识地迎合向他,挂在他的身上,像是一只柔软的棉花娃娃,被风吹了,便颤抖着,擦过他的膝盖。 会……怎么样呢? 她心中有隐约的顿悟,有害怕,有好奇,更多的,却是被热意烧灼着,无论如何,只要能够解渴,要她做什么都可以的冲动。 可她忽然被推开了。 离开了那热意的泉眼,她竟在盛夏之中,打了个哆嗦。 若有镜子,她就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糟糕,衣襟欲盖弥彰地卷在那里,却掩不住任何的风光,雪白的肌肤上,指痕一道叠着一道,倒像是窗外园中,正酣酣开着的玫瑰的红。 而她的眼里,含着一汪春泉,稍微一撩拨,就要泛滥而下。 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得到她。 靳长殊的样子,比她还要糟糕,那钴色的眼底,明明泛着翡色,却又多了一种凝固的、强悍的、隐忍而克制的红。 刚刚他用力太大,她差点跌倒,现在半倚在桌角,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靳长殊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对她说:“你先看卷子。” 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宋荔晚一向最听话的,坐下去,哪怕胸膛里翻滚的热还没有消散,却也垂下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勉强自己继续看卷子。 半晌,他终于走了回来,宋荔晚眼尖,看见他乌黑的发梢有些湿了,一颗水珠,正沿着面颊,滚落在衣领上,打湿了那矜贵的布料。 宋荔晚下意识问:“你去洗澡了?” “洗了个脸。”他语调没什么起伏,“有什么题不会吗?” 不会的题太多,反倒不知道从何问起,他并不生气,反倒很有耐心,一道一道地往下讲。 他讲题目时,言简意赅,却又鞭辟入里,总能从很简单的切入点,简单明了地讲明白题目想要考查的本质。 就算再笨的人,被他教上几天,成绩也能突飞猛进,更何况宋荔晚根本不笨,甚至还算得上是聪明。 若是这样下去,说不定能考一所好一点的学校。 她忍不住又走了神,指尖的笔便又滴溜溜地滚了下去。 靳长殊嗤笑一声:“什么时候你能不走神,什么时候你就能出师了。” 宋荔晚被他说得有些脸红,弯腰去捡笔,却无意间抬起眼睛,看到他修长的两条腿之间,那有些无法忽视的起伏。 一瞬间,原本只是有些红的脸已经红透了。 宋荔晚直起身来,这一次,靳长殊却转开了视线,没有和她对上眼睛。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了咬牙,细若蚊呐地对他说:“其实……其实你不用忍得那么辛苦……” 他眼睛动了一下,慢慢地落在她的身上,半晌问她:“你是什么意思?” 宋荔晚说不下去,刚刚那句话,已经突破了她的底线,若不是为了孤儿院,实在是说不出口。 或许,两个人之间有了肌肤之亲,他就会对她更好一点,愿意出手,替她保存下来孤儿院。 可这样的话,让她真的好像个妓丨女。 她难过得差点哭出来,长长的睫羽不堪重负地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缀在那里,摇摇欲坠似的。 看她这样子,好像他狠狠欺负了她一样。 靳长殊有些无奈,却又觉得有些好笑,问她说:“你又哭什么?” 她只是摇了摇头,他却握住她的手腕。 宋荔晚吓了一跳,紧张地抬起眼睛看着他,像是一只小鹿,走投无路时,看到了猎人,有了猎物的自觉。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他顿了顿,又说,“至少你考上大学之前不会。” 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哪怕声音有些颤抖,她还是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轻描淡写说,“忍一忍不算什么。宋荔晚,考试结束之前,咱们都保持距离。” 说得倒像是,是她勾引他一样。 宋荔晚有些不高兴,可莫名其妙的,刚刚涌上心头的羞辱感,却又轻飘飘地飞走了。 他张开手掌,将她放开了,宋荔晚收回手来,装作低下头去,余光却看着他。 他多英俊,在日光下,五官被雕琢得完美无缺,又因为神色淡漠,更有种矜贵自傲。 她看得有些出神,冷不防,他忽然垂下眼睛和她对视。 被抓个现行,宋荔晚以为要挨骂了,可他翘起唇角,半是嘲弄,半是无奈地说:“真是拿你没办法。” - 宋荔晚猛地惊醒。 夜是安静的海,她躺在床上,如同漂浮在无声的羽毛中。 手机屏幕暗淡,不知道现在到底几点,这一场许多年前,遥远的夏日绮梦,让她的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炙热难耐的夏天。 怪不得她觉得,今天靳长殊说的那句话有些耳熟,原来在那时,他就愿意为了她而忍耐—— 她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她知道得多了,也更加难以理解,为什么靳长殊会在那时,为了她而忍耐。 明明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她的全部。 想不明白,哪怕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想不明白。 宋荔晚不是一个只会折磨自己的人,想不明白,就去问一问别人的看法。 这个时间,美国的生活刚刚开始,宋荔晚打开楚卉安的对话框,几乎不加思考地,发出去了一段话:“一个男人如果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忍耐,哪怕那个女人明明唾手可得,是为什么?” 楚卉安的消息很快就回了过来:“还能为什么,当然因为爱啊!” 宋荔晚几乎不假思索地干脆说:“不可能。” “那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了,总不能因为阳丨痿吧?”楚卉安被自己给逗笑了,八卦道,“这个男人和女人,不会是靳长殊和你自己吧?我看靳先生,不像是不行的样子。” 他何止不是不行,他简直太行了,弄得她每次都觉得有些折磨。 可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宋荔晚随手把手机倒扣在一旁,不理会楚卉安喋喋不休的追问。 窗台上放着一瓶花,细长的梗,洁白而单薄的花瓣,这样安静的花,有和它极为相称的淡淡香气。 宋荔晚抱着膝,静静地望着花,心里却因为楚卉安的一句话,掀起了轩然大波。 是因为……爱? 靳长殊在那时,就已经爱着她了? 怎么可能! 想要验证爱时,似乎千万个理由都不足以证明,可想要发现不爱,却又好像有万千的端倪。 因为自心底深处,她始终无法相信,他,高高在上的靳先生,会如同无数的普通人一样,爱上一个人,为了这份可耻而无聊的情绪,失去理智和从容。 她不信,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如果相信了,那她这么多年,逼迫自己不要爱上他,告诫自己一定要远离他的努力,似乎成了一个笑话。 做无爱的智者,还是满载爱的傻瓜,像是只在她一念之间。 宋荔晚拿过手机,输入了一串号码。 这串号码太过熟稔,似乎已经被铭记过了千百遍,只要按下通话键,她就能亲口,向他得到答案。 不是现在,不是曾经,是从一开始。 他就爱她? 手指悬在那里轻轻颤抖,到底,还是落下。 按下的,却并非是通话键,而是退出了界面,将手机彻底关机。 她还是个懦夫,至少今夜,她仍旧懦弱。 洁白的花静静地散发着香气,在月亮的光里,宋荔晚将头埋入膝中,蜷缩起来。 等下次见到他时。 她想。 我一定会亲口问他。 亲口确认,她以为耻辱的曾经,是否是他情深至死的一场美梦。 56 56 只是宋荔晚没有想到, 很快,自己就不必再为了这些事情烦恼了。 不是盛夏,可是东南亚小岛之上,仍炽热如沸腾的火焰, 高于体温许多的空气包裹在每一寸肌肤之上, 如同凝固的蜡质, 令人几乎生出寸步难行的错觉。 哪怕宋荔晚这样不算太怕热的人,在这里也总觉得难以呼吸。 若是她选,一定不会来这种地方受罪,只是贺砺剪片子剪到一半,突然又有了新的灵感, 带着男女主演和整个剧组,打飞的跑来了这里补拍镜头。 作为制片, 宋荔晚原本可以不来,但是本着好聚好散的原则,还是跟了上来—— 要是她提早知道, 会遭遇暴雨被困在了岛上,或许她不会来的。 天黑得像是沉默的深谷,厚重的云层中,却又倏而亮起银白色的闪电,电光在云层之中穿梭,下一刻, 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之声。 雨并没有一个渐大的过程,反倒从一开始,便是豆大的雨珠,重重砸下来,落在沙滩上, 便是一个一个巨大的孔洞。 宋荔晚站在檐下,有些焦虑地向着远处看去,海平面上泛着墨绿色的光,原本蔚蓝的海面,如今也成了令人望而却步的冷黑色,翻卷着浪潮,一浪高过一浪,重重地拍击在岸边的礁石上。 身后,有人忽然将一件衣服披在她肩上,宋荔晚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来,看到身后的程潘,似是也被她吓到了,将手举起来,示意并没有碰到她:“我看你都淋湿了,怕你着凉。” 宋荔晚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只是这一切,都实在是太超过她的想象了。 事情是从下午开始的,剧组请来的那个当地陪游,从早上时就时不时地抬头看天,等到了下午,更是忧心忡忡。 有人问他怎么了,他说:“看这天色,像是要有坏天气。” 东南亚的天气,比小孩子的脸还要善变,一会儿艳阳高照,一会儿就能狂风骤雨,那人笑他说:“我看这里天天都是坏天气,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你们不懂。” 陪游似乎一时想不起来那个词用汉语该怎么说,抓耳挠腮了半天,索性叽里咕噜地用土话说了一长串。 大家确实听不懂,宋荔晚好奇,也侧耳去听,却听到身边的程潘笑了一声,低声向她解释说:“他说,这不是一般的坏天气,是老天爷发了怒,要不给生灵活路。” 那天宋荔晚和他原本准备一起吃饭,可他表现得有些奇怪,宋荔晚也因为遇到了靳长殊,只能选择不告而别,再见面宋荔晚以为彼此会很尴尬,可没想到他却若无其事,又成了她乖巧懂事的小助理。 宋荔晚也不是多事的人,既然他愿意将自己的位置重新摆放好,那她也不会在工作的尾声找他麻烦。 “你居然听得懂当地的方言?” “曾经来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程潘唇角翘着,微笑道,“我很喜欢这里,自由空旷,高温多雨,适合一切野蛮生长的物种。” 他话里有话,可宋荔晚并不深究,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恰好贺砺喊她,她便名正言顺地起身,往另一边走去了。 陪游的话,在一个小时之后被证实是真的。 一小时后,所有人手机上都收到了风暴将要来的预警,连同一起的,还有可能出现的海啸。 陪游吓得跪在地上,亲吻沙质的地面,一面向着天空喃喃地祈祷着,他有自己的信仰,剧组里的人并不打扰他,而是飞快地将昂贵的道具和摄影工具收拾妥当,第一批送上了船。 贺砺还坐在导演椅上,忙里偷闲地点了支烟,看到送礼物过来,将烟给掐灭了:“你怎么没上船?” “也不急于这么一会儿,您不是也没上船吗?” “是啊,不急于这么一会儿时间。”贺砺笑着,望向浓云滚滚的天幕,“大自然的威力,实在可怕,却也令人着迷。人这一生,能看到一次,已经算是惊喜了。” 宋荔晚视线投向摄影师,他是最忙的一个,忙着检查,有没有漏下什么宝贝器材。 “这话,剧组里的人一定不同意。” 贺砺也看过来,站起身哈哈大笑说:“是,我是坐着说话不腰疼,闲人一个,才有闲工夫感叹这个。” 宋荔晚扶住他的手臂,轻轻一笑:“艺术家总有旁人无法抵达的心灵境地,是我们这些俗人,只知道柴米油盐。” “你可不是什么俗人。”贺砺和她一起往船边走,一边感叹说,“小宋,你可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看着开阔多了。那时我总以为,你随时都要遁入空门了。” 两人认识是在芝加哥的西北大学的湖边,贺砺作为知名校友前来参加校庆—— 贺砺虽然艺术成就极高,可并不是科班出身,反倒念的是应用物理专业。 那时宋荔晚刚刚意外同桑家相认,被秘密接到美国,拜托了靳长殊的监视。关于她和靳长殊的过往,整个桑家,只有桑梏一个人知道。 那些过去,宋荔晚只想掩埋下去,若不是要桑梏替她隐瞒行踪,连这一个知情人都不会有。 也因此那时,在极度的喜悦和无法言说的悲伤里,她整个人神情都有些恍惚,在湖边发呆时,被贺砺以为她想要跳湖自杀,拉着她聊了好久。 后来才知道是一场虚惊,可两人的友谊也就此结下了。 提起之前,宋荔晚视线沉了一下,却又淡淡道:“人总要向前看。” “是吗?我倒认为,更像是得偿所愿后的释然呢。” 宋荔晚一愣,贺砺俏皮地对着她眨了眨眼,不必她扶,轻松地登上了船。 她的愿望,究竟是什么? 而她实现了的,又是什么? 只是不待她思忖清楚,船上的人就招呼说:“暴风雨马上就来了,还有人没有上船吗?” 有人清点之后,喊道:“宋制片的那个助理没来!” 又有人说:“他好像去草屋收拾东西了,谁去喊他一声?” 风刮的太大,手机信号也断断续续,宋荔晚看了看四周,只有她一个人还没上船,她索性说:“我去吧。” 贺砺刚想阻拦她,她却已经转身走了。 草屋离岸边不算太远,但需要拐过一片棕榈树林。 天空的云压得更低,似乎马上就要落了下来,蓄满了水的积雨云随时就要倾泻而下,宋荔晚加快脚步,走到了草屋前,里面,却不见程潘的踪影。 他能去哪里? 宋荔晚四下扫了一圈,透过窗户,竟然在后山上看到程潘的影子隐约闪了一下,她毫不犹豫地追着走了过去,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处凹地,看到程潘正坐在那里。 宋荔晚连忙喊他:“风暴马上就要来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宋小姐?”他转过头来,有些惊喜道,“怎么是你来了?我记得山上有一片月亮花,我怕风暴会把它们给浇坏了,就去替它们做了个挡雨的东西。” “你……”宋荔晚简直无话可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这个。快下山吧,气象站还发了海啸预警。” 可程潘苦笑一声:“宋小姐,你自己先走吧。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似乎摔断了腿,动不了了。” 宋荔晚眉头皱起,俯下身去,看到他的身上蹭满了泥泞,她不顾脏,替他将裤腿卷起,探了探他的腿骨,这才松了口气:“没有断,只是扭伤了。来,我扶你。” 大概是没有预料到,她会这样做,程潘似乎愣了一下,慢了半拍才将手递给她:“那就麻烦你了。” 宋荔晚并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却也无法看着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受了伤这样无助地待在这里。 大概是在孤儿院中,做多了姐姐,就总有这样多余的热心。 宋荔晚忍不住嘲笑自己,却又扶着程潘,慢慢往山下走去。 天空已经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珠,毫无顾忌地重重落了下来,原本并不陡峭的山,在这一刻也变得危险而冷酷起来。 拐角处,程潘脚下一滑就要跌倒,宋荔晚下意识拽住了他,却被他带着,一道滚了下去…… - 船上,贺砺正焦急地等着宋荔晚。 远方的海面原本就并不平静,却也在可以接受的范畴之内,却突如其来一般暴怒起来,浪潮翻涌,似是要吞噬一切,连船身都被撞击得摇摇欲坠。 陪游早就已经跪下,对着他的神灵不住地祈祷,有人小声说:“是不是该走了?” 贺砺气道:“小宋还没回来!让开,我要去找她!” 却被人七手八脚地拦了回来。 “导演,现在雨下的这么大,您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贺砺问:“那你们谁愿意去找他们?” 却没人敢说话了。 眼见着风浪越来越大,连船长都从驾驶舱出来:“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你们要为了两个人,耽误一船人的性命吗?” 整个船上的视线都落在了贺砺身上,船长又说:“可能只是暴风雨而已,他们在岛上不乱跑的话,不会出太大的风险。” 到底,贺砺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下了决断:“……开船吧。” 船鸣了一声,在暴风雨中迎着风浪,艰难地破开浪潮,向着远处,渐渐不见了踪影。 - 宋荔晚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草屋之中。 面前是一道高大的影子,上身□□,背脊上的肌肉线条流畅漂亮,隐约可见淡淡的白色鸢尾纹身。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侧脸线条英俊而冷淡,唇角微微向下,是一个并不快乐的弧度。 宋荔晚下意识喊:“靳长殊?” 他转过头来,对着她露出个惊喜的笑容:“学姐,你醒了。” 是程潘。 怎么会觉得,是靳长殊呢? 宋荔晚忍不住嘲笑自己,稍稍一动,就觉得身上到处都是疼的。程潘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将她扶起,宋荔晚抽了口冷气,勉强压住了痛觉,问他说:“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学姐……”他脸上的笑垂下去,自责道,“都怪我不好,咱们两人摔下山后晕倒了,等醒来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 宋荔晚微微蹙眉,却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她不知道昏迷了多久,若是整条船的人为了她而拖延到现在,那实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 只是这样的话,她和程潘,又该如何脱身? 时间一点点流逝而去,宋荔晚心里不好的预感也越来越大,这种预感似乎并不只来源于眼前大自然给予的困境,更像是一种,对还未到来厄运的不祥征兆。 她强撑着身子站起身来,走到檐下,看着远处海天一色的墨色浪花,深深地吸了口气。 雨中的天气,空气嗅起来并不清新,反倒是一种泥土的味道,旁边程潘陪着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雨,不知为什么,忽然问她说:“如果真的来了海啸,我们一定逃不了。” 宋荔晚不知道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轻轻“嗯”了一声,他又问:“学姐,如果咱们今天死在这里,那你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怎么忽然问这个?” “有感而发吧。”他笑出一口白牙,和刚刚宋荔晚隐约看到的不快乐神情一点不像,“学姐如果不愿意说就算了。” 宋荔晚沉默下去,不知为什么,看着他的脸走了神,却又想起了靳长殊。 仔细说来,眼前程潘的眼睛,和靳长殊实在很像。 都是斜飞入鬓的凤眼,睥睨而风流,眼中绿意涌动,望着她时,似乎也隐有热意。 宋荔晚垂下眼睛,很低很低地说:“最大的遗憾,可能是始终因为胆怯,不敢敞开心扉,去接纳别人的爱意。” “哦?”风雨如晦,他偏偏全都听到了,“是那位……靳先生的爱吗?” 反正没有别人,也可能是因为,真的可能死在这里,宋荔晚反倒能更坦率地面对内心,若是平常,她不会回答程潘,唯有这一刻,她愿意放下所有的戒备,对着毫不相干的人,承认说。 “是他。” 程潘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微妙起来,看着宋荔晚,半天,嗤笑一声。 “死到临头了,居然还在想他?靳长殊这个人,真的有那么好吗?” 他的语调实在古怪至极,似乎对靳长殊恨之入骨,却又好像嫉妒得深入骨髓。 宋荔晚秀丽长眉皱得更深:“你和靳长殊认识?” “算是认识吧。”他随口回答她说,视线却望着天空之中的某一点,半晌,冷冷地笑了,“怪不得你会惦记他。他可真是个情种。” “什么?” 宋荔晚不明就里,同样抬起头来,顺着他的视线向着远方看去。 浓云滚滚,闪电亮得更密,一道一道,织成毁天灭地的网,大自然雷霆一怒,人类的一切都变得渺小起来,可那闪电的风浪里,却夹杂着一道模糊的影。 宋荔晚猛地向前一步,不顾自己整个人都落在了雨中,只是死死凝视着天空。 那是,一架直升飞机,正破开风雨,向着海岛的方向艰难而来。 离得近了,能够看到直升飞机哑光黑色的机身上,金色的“JS”标识,被闪电映亮了,竟然那样触目惊心。 “靳长殊……”宋荔晚不可思议地看着直升飞机,不假思索地就要向着海滩跑去,“靳长殊!” 可她刚刚迈出一步,便感觉颈后猛地一疼,视线之中,程潘的面孔温柔地靠近了她。 “看到他很开心?”程潘微笑着,将她打横抱起,“他能来,我也很开心。” 意识渐渐模糊,宋荔晚听到程潘愉快地笑了起来,最后的一幕,是那如同世界末日降临一般的天幕,还有天幕间,那道黑色的影子,向下落来,却又几乎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所淹没。 靳长殊……你来救我了。 宋荔晚闭上眼睛,终于陷入了纯然的黑暗之中。 57 57 直升飞机在半空中盘旋, 透过耳麦,机长紧张道:“可视情况太差了,不具备着陆条件!” 坐在机舱内的靳长殊冷冷地凝视着飞机下的海面,似是并未看到, 如今的波糖汹涌:“降落。” “先生!”不止是机长, 连跟在一旁的董东也忍不住劝阻说, “这太危险了,稍有差池就要机毁人亡!” 可靳长殊只是道:“我给了你们足够的薪酬,也替你们买了人身保险,若飞机失事,你们的亲人, 足以拿到安度一生的赔偿金。” “现在,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降落。” 能被他在这种时候带出来的,都是他的心腹,自然懂得他的脾气。闻言, 机长咬了咬牙,到底拉动操作杆,将直升飞机强行向下降落。 风浪太大,自然的伟力操控人类的科技,这一瞬间,如有一只无形的大手, 用力地晃动着钢铁铸就的飞行器。机身剧烈地抖动,连螺旋桨都发出不祥的皲裂声。 董东闭紧眼睛默默祈祷,而前排的两名机组成员额上满满全是冷汗。 唯有靳长殊,这一刻仍是一副冷淡面孔,连呼吸都不曾凌乱半分。 当直升飞机终于降落在沙滩上时, 除了靳长殊以外,飞机里的所有人都恨不得跪下亲吻大地。靳长殊却已经长腿一伸,迈下飞机。 董东从惊魂未定中醒过来,连忙追了上去,替他领路说:“贺导说,宋小姐是往山脚的草屋方向走的。” 风雨浇湿天地,哪怕并肩而行,说话的声音却也十分艰难才能传入耳中。 靳长殊步子迈得更快,向着草屋走去,身后的董东想要替他打伞,他却只斜觑一眼,语调冷淡道:“不必。” 等两人走到草屋门口时,都已经湿透了,可靳长殊顾不上擦拭面上的雨水,只是皱眉看向草屋开着的门。 门内一丝声响都没有,因为面积极小,一眼就能扫完,并不见宋荔晚的影子。 董东有些惊讶:“宋小姐居然不在这里?” 靳长殊却忽然转头,看向了门前的柱子。 柱子用的是当地特有的一种木材,质地坚硬,就算用锐器,也很难在上面留下痕迹。 偏偏这上面,却一笔一划写着: 记得下次,来早一点。 笔迹入木三分,董东上前以手抚过,也皱起了眉:“是用匕首刻的。难道宋小姐……被人带走了?” 他说完不见靳长殊回应,转头看了一眼,却被靳长殊此刻的脸色给吓到了。 仔细说来,靳长殊面上并没有多么明晰的神情,甚至连眉宇都舒展开来,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柱子上的一行字。 可有的人,就是这样天生不怒自威,董东没来由打了个冷战,听到靳长殊低低地笑了一声。 “下次?” 这一刻,风雨如同要吞噬整个世界,雷鸣如滚,震耳欲聋,一颗水珠沿着靳长殊的额头,缓缓向下滚落,缀在他长长的浓黑睫毛上,彷如一颗,无悲无喜的眼泪。 可董东知道,靳先生从来不会落泪,他只会要阻碍他的人,付出代价,痛苦悔恨于竟然敢同他作对。 尽管靳长殊只说了这两个字,董东却奇异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不会有下次了,敢于挑衅他的人,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不知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将先生的小祖宗给掳走了。 哪怕和他没有关系,可董东仍是下意识地,为那人提前默哀起来。 - 房间内鸦雀无声,唯有悬挂于墙壁上的钟表,仍忠诚而不知疲倦地向前走动,一声一声,在这样的环境中,竟然如同雷鸣一般。 巨大的会议室中,唯有两人,一人坐在主位,另一人坐在下首,下首的女人一袭低胸吊带酒红长裙,红色的波浪长发沿着肩膀垂在胸前,掩住了波澜起伏的曼妙身姿,却只将那万种风情映衬得越发欲盖弥彰。 可是此刻,她的脸色极差,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不是我。” 上首的男人,面上似乎没有什么表情,完美的五官冷淡而空洞,似是没有感情波动的一段程序,坐在那里,一袭黑衣,露在外面的肌肤,是冰雪一般的透明。 听到她的声音,他恹恹抬起眼睛,黑如鸦羽的睫原本遮住钴色瞳孔,此刻,缓缓落在女人身上,哪怕一句话未说,却也令女人不堪重负地微微颤抖。 贞虹快要被这样的压迫感逼疯了,自暴自弃说:“是,我是讨厌宋荔晚,也想过找人教训她。可我不是白痴,我若是对她动手,别说桑家,就是你也不会放过我。她是你们的小祖宗,我怎么敢……” “我知道不是你。”靳长殊见她并没有说出什么有新意的话来,重新垂下眼睛,似乎连看她一眼都嫌费力,“见过这个人吗?” 手机震动一下,一张照片传了过来。 贞虹连忙低下头去,仔细辨认,半晌,脸色剧变:“你在哪里见过他?” “是我在问你。” 贞虹看着靳长殊的脸色,猜测说:“在……宋荔晚身边看到的?” 回应她的,唯有长久而凝固的沉默,贞虹犹豫片刻,咬了咬牙,到底还是回答说:“从血缘关系上来讲,他是你的弟弟。” - 宋荔晚恢复意识的时候,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 后颈处仍在隐隐作痛,程潘下手稳而狠,不给她分毫挣扎的机会,耳中能听到仪器有规律的鸣声,还有隐约的对话声传来,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听起来拗口难懂。 宋荔晚认真地听了半天才听出来,是陪游之前说的那种土话。 两人说了几句,便结束了,再次响起来的时候,已经换成了英文。 是程潘。 他是上东区口音,自带一点老钱的矜贵傲慢,似笑非笑地说:“……那么大的雨,可惜没有海啸,否则他必死无疑。” 他?谁?是靳长殊吗? 心脏漏跳一拍,耳边的仪器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鸣声,宋荔晚心知不好,听着那边,程潘的声音顿了一下,下一刻,脚步声响了起来,慢慢地接近。 额上,能感觉到一点温热的气流,程潘标志的,年轻而轻快的声音,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响了起来:“学姐,醒了就不要装睡了。” 宋荔晚担心他是诈自己,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轻轻地笑起来,有些恶意地说:“再不醒,我就要吻你了哦。” 他不是开玩笑的。 睫毛轻轻颤抖,宋荔晚缓缓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正同她近在咫尺的程潘的面孔。 他俯着身,鼻尖几乎抵在她的鼻尖上,碧绿的眼睛,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见她醒了,他眸中闪过一丝遗憾,似乎有些可惜,她居然睁开了眼睛,没有给他亲吻的机会。 宋荔晚有些厌恶地侧过头去,这才知道,程潘为何能够第一时间发现她醒了—— 周围皆是各色的检测仪器,她的身上贴着电极片,任何的一点情绪波动,都会导致仪器发出警报。 程潘见她似乎了悟了现状,微笑着说:“我的睡美人终于醒了。学姐,想要把你请来,实在是太难了。” “请我做什么。”宋荔晚语气中并没有多少情绪起伏,甚至有些淡漠地说,“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那样的交情。” “学姐这样说话,真伤我的心啊。”程潘叹咏似的,用一种夸张的语调说道,“明明之前,还愿意奋不顾身地救我,怎么现在,又翻脸不认人了?” “那种情况下,无论是谁,甚至是一只猫是一只狗,我都会去救。和是不是你,没有关系。” 大概是她的话语太过冷淡,竟让程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总算收起了那种恶心人的笑容,神情也淡了下去:“看来学姐,不喜欢太热情的男人。是不是只有靳长殊,才能让你心动?” 宋荔晚皱了下眉:“你在我身边,是为了靳长殊?” “是啊,我钻研了他很久,终于发现,这个男人实在是太过无坚不摧了,无论是怎样的风波,放在他身上,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所以……想要打败他”程潘有些向往而深情地凝视着她,“只能从你下手。” “你要拿我威胁靳长殊?”宋荔晚终于对着他露出一点伶仃的笑容,“可惜,我和他之间,并不像你想的那么至死不渝。你想要用我来打败他,注定只能白费心思了。” 她说得平淡,似乎真的觉得,程潘说的是个笑话。 可程潘却嗤笑一声:“这种话骗骗自己就行了,真以为骗得过别人?学姐,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敌人。我研究靳长殊,已经研究了太久,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他痛苦的样子了。” “为什么?”宋荔晚问,“你为什么那么恨他?” “恨?”程潘却说,“不,我不恨他。学姐,其实我很羡慕他,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最好的天赋、最好的外表、最好的事业,甚至于……最好的爱人。我想打败他,可我更想——” “替代他。” 宋荔晚悚然一惊,为他话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执念。仪器凌乱地响起,红色的指示灯如同慌乱的眼睛,无法停止地闪烁着。 宋荔晚知道,自己的心情无法隐藏,索性不再和他兜圈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可刚刚有问必答的程潘,却在这个问题上,吝啬了起来:“现在还不是揭秘的时候。观众还没有到齐,学姐,请你继续耐心等待吧。” 他一边放浪地大声笑着,一边向着外面走去,自天花板蔓延至地板的白炽灯,随着他的脚步一环一环地亮了起来,又在他走远后,渐渐熄灭。 宋荔晚想要起身,可手足都被禁锢在试验床上,她只是试了一下,便理智地放弃了。 这不是凭借人力就能挣脱的器械,她又何必伤害自己? 程潘既然想用她来威胁靳长殊,那在靳长殊到来之前,她都一定是安全的。 可靳长殊真的会来吗? 不知道为什么,宋荔晚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视网膜里,似乎还残存着昏迷前的最后一眼,足以掀翻天幕的巨浪、黑色如同深渊发怒了的大海,还有漆黑的直升飞机,在雨幕之中,如同将要被吞噬一般,执着地向着下方落来。 如果靳长殊不在上面,谁又会冒着这样的风险来寻找她? 难道她这一次,又要安静地在这里等待,等待他的再一次拯救吗? 到处都是雪白的房间中,宋荔晚静静躺在那里,不知是谁替她换了衣服,将她被大雨淋得湿透的薄绸小衫换做了一条长裙。 长裙颜色雪白,包裹住她,她紧闭着双眼,如同熄灭的蝴蝶一般的眼睫垂下,而她纤细的四肢,被金属质地的器械固定在床上,若从高空看来,她整个人都如蒙难的天鹅,脆弱而圣洁。 可下一刻,她睁开眼睫,对着某个角落中的隐藏摄像头说:“我饿了。” 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不如试探一下,程潘对她的限度在哪里。 摄像头中无人回应她的话,但十分钟后,门被敲响,宋荔晚却又对着摄像头说:“你不放开我,我怎么吃饭?” 这一次,摄像头有了回应,程潘的声音透过电流,愉快地响在她的耳边:“放心,我挑了合适的人选,来伺候你用餐。” 宋荔晚不喜欢他用的“伺候”这个词,更不喜欢他话语里隐含的高高在上。 可门已经无声地打开,有人走了进来,宋荔晚抬起眼睛,却又愣住。 “怎么是你?” 58 58 站在她面前的, 是一名少女,一定还在念书,才会有这样清澈而不安的眼神,低着头, 手中推着一辆送餐点的小车。 听到宋荔晚的声音,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 看到宋荔晚时,眼中闪过诧异的神色,似乎无法相信,会在这里看到宋荔晚。 “仙女姐姐?” 是之前在渡轮上遇到的少女潘珍。 宋荔晚皱起眉来,抬头向着角落里的摄像头看去, 摄像头机身上安装的指示灯闪了闪,在她的注视里熄灭了, 就好像是程潘放弃了对她们的监视。 可宋荔晚知道,这只是程潘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而已。 在她和程潘无声较量的时候,潘珍已经松开了手里紧握着的推车, 从外面冲了进来。她大概是想要替宋荔晚将镣铐解开,可是少女的力气太小,哪里抵得过机械的力量? 宋荔晚忍不住说:“不用弄这个了,打不开的。”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潘珍脸上的不安,被一种愤怒所取代,“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潘珍有一张桃心似的面孔, 齐齐的刘海压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起来活泼而天真,宋荔晚被她的怒气冲冲逗笑了,问她说:“怎么会是你来替我送饭?” “程先生说,他有贵客需要招待。我不知道是你, 不然,我一定要骂他……” “你和他很熟悉吗?” 潘珍以为宋荔晚误会了,连忙解释说:“是我父亲把我送来这里的,说是要我照顾程先生的起居。可他根本没怎么回来过,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可我也出不去。” “你父亲?”宋荔晚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你才多大,他居然让你来照顾一个男人?” “我已经成年了。”潘珍还在试图替宋荔晚解开镣铐,可是百般尝试下都没有成功,只好颓废地在床边坐下,“我父亲得罪了大人物,整个家族都要完蛋,他说只有我讨好了程先生,才能拯救整个家。” 这话和许多年前,宋荔晚曾经听过的话简直如出一辙,依旧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和亟待拯救的家庭,少女或者自愿,或者被迫地走上祭坛,献出了自己。 宋荔晚脸色变得坏下去,冷笑一声:“什么时候,拯救家庭的重任,只能压在一个还在读书的小姑娘身上。” “我也这么问他的,还问他是不是卖女求荣,问他是不是想开妓丨院。”潘珍耸了耸肩,心情似乎并未受到干扰,“他骂了我,还哭了,说家门不幸。宋小姐,我一直在国外长大,和他见过的面屈指可数,可他到底这么多年,都给我钱,让我好好长大。所以我还是来了。我本来觉得程先生这个人不坏,可他怎么可以把你绑在这里?!” 摄像头里,传来了淡淡的笑声,程潘的声音响了起来:“珍珍,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你居然在?”潘珍跳了起来,“你快把我的仙女姐姐放开。” “那可不行,放开了她,她就要穿着织羽飞回天上去了。” “你这是犯法的!” 潘珍跳起来,左顾右盼,实在找不到趁手的东西,竟然掀起推车上放着的一只餐盘,向着摄像头扔了过去。 她准头极好,盘子精准地命中了摄像头的屏幕,喀喇一声,碎裂了一地,彻底黯淡下去。 潘珍高兴地拍了拍手:“我在美国时,可是女子棒球队的金牌投手。” 连宋荔晚都被她这一手给震惊到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潘珍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宋荔晚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只是……珍珍,你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只是觉得他实在太欺负人了,他瞧不起我就算了,怎么能这么对待你。宋小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少女的信誓旦旦,冲淡了宋荔晚心中的焦躁不安,她轻轻地笑起来,琥珀色的眼眸中,漾满了桃花似的绮丽风华。 “珍珍,多谢你愿意这样帮我。” 她原本就是美得,哪怕因为这一趟的动荡折磨而有些憔悴,却又如玫瑰蒙尘,多了憔悴,眼底也笼着轻纱似的哀愁,偏偏美得令人移不开眼去。 潘珍自认为性向正常,可美这样东西,却是超脱了性别而存在的。 她看着宋荔晚,就想起以前在学校,老师曾经念过的一首诗。 “——总有东西长存于天地,不像葡萄,不像鲜花,不像微薄的雪。” 那是一种永久而绵长的美,值得每一个人顶礼膜拜。 “宋小姐,你不要怕。” “我不怕。”宋荔晚对着她嫣然一笑,“珍珍,可我只有一件事,想要请求你。” 潘珍豪迈道:“宋小姐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为你做到!” “我希望你,不要做任何事情。只按照程潘的要求来做。” 潘珍愣住:“……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危险的男人。” 从他为了目的,能够长久地潜伏在她身边伏低做小,又以自身为饵诱她上钩,再到最后毫不犹豫地对她动手。 他是一个危险而无情的男人,准确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这样的人,似是与虎谋皮。 宋荔晚并不想将潘珍牵扯进来,见到潘珍懵懵懂懂的模样,就想起了自己的曾经。那时的自己,无数被泪水浸透了的夜晚,所祈愿的,也不过是有人能够伸出援手帮一帮她。 哪怕她现在并不能帮助潘珍,至少不必将她,更深地牵扯进来。 见潘珍还想争辩,宋荔晚只说:“我有些饿了,珍珍,你能不能喂我吃点东西?” 这是比逃出去更近的一件事,潘珍闻言,连忙将推车上的饭菜取来,小心翼翼地喂给宋荔晚吃。 只是她到底不大娴熟,不小心将汤汁洒在宋荔晚身上,汤汁有些烫,潘珍惊呼一声,连忙抽了纸巾俯下身去替宋荔晚擦净,在靠得离宋荔晚很近时,听到宋荔晚很轻很低地,报了一串手机号码。 她心中如重锤敲下,心脏跳动地极快,几乎是下意识记住了宋荔晚报来的这串号码。 再看宋荔晚,眼底隐隐含着笑容,柔声对她说:“我吃饱了,珍珍,你先回去吧。” 潘珍应了一声,有些紧张地推着车子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宋荔晚。 她依旧躺在那里,说是饿了,可其实并没有吃多少,本就雪白的面孔,越发白得近乎于透明。 潘珍又在心里,将那串电话背了一遍,推着车往前走,刚拐过一道弯,就看到程潘正靠在那里。 他腰细腿长,五官长得也好,卖相绝佳,所以当初,潘珍看到他时,觉得如果他真愿意娶自己,自己似乎也不算太吃亏。 可现在一看到他,她就皱起眉来,臭着脸当做没看到他似的往前走。 可他忽然问:“你们都说了什么?” 潘珍脚步一停,有些嘲讽地转过头来:“你弄了那么多摄像头,不知道我们说了什么啊?” 他挑了挑眉:“你似乎对我很不满意?” “你在犯罪!”潘珍理直气壮,“需要我提醒你,强行破坏别人的人身自由,需要坐几年牢吗?” “那是在美国,或者在中国,可惜,这里是三不管地带,无论做什么都不算犯罪。”程潘嗤笑一声,又警告她说,“别做多余的事情。” “我一定会把仙女姐姐从你手里救出去的!” “口气不小。” “喂。”潘珍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喜欢宋小姐?” 程潘的神情微微一顿,却又似笑非笑看着潘珍,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潘珍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谁会不爱宋荔晚,她那样美,有那么温柔,若她是男人,也一定要拼死夺得她的芳心。 “我觉得你配不上她。” 说别的,程潘都没什么反应,唯独她说这个,他脸上显出一种介于不悦同嘲弄的神情:“那你觉得谁配得上她?你知道她的未婚夫是谁吗?是靳长殊,就是那个,收购了你家公司,害得你只能被送到我身边的男人,你不是很恨他吗?你现在想把宋荔晚送回他身边?” “什么?!”潘珍诧异道,“怎么会是他。” “小丫头。”程潘唇角勾起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捏了捏潘珍的脸,指尖却像是蛇一样,冰冷至极,“老老实实的,我会给你想要的。可如果不听话……我不介意像靳长殊一样,用一些更残酷的手段。” 潘珍有些不敢说话,平常的程潘虽然说不上是和颜悦色,可在她面前,也总是更宽容一些,可现在,他露出了真实的一面,就足以让她喘不过气来。 看着潘珍惊疑不定的神色,程潘却又笑了:“好了,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你了。” 他是个阴晴不定的人,随时可能翻脸无情,潘珍又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了,走到回廊处,转头看了他一眼,恰好程潘也抬起眼睛和她对视,潘珍打了个哆嗦,头也不回地跑了。 倒是惹得程潘笑了起来。 只是等到第二天晚上,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宋荔晚和潘珍一起,逃走了。 59(加更) 59 宋荔晚在丛林里向前奔跑着。 热带雨林, 植被茂密至极,伸出枝垭,划破了她雪白娇嫩的肌肤,血珠沿着幼细的小腿滚落, 沾在碧色的叶羽上, 月光下, 如赤红的相思子,散发着不祥而靡艳的色泽。 深夜的森林,如同神话坠落后,狰狞而安静的神明,潜伏着无数的危险, 等待着她自投罗网。 距离她和潘珍一起逃出来,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 这三个小时,足够程潘发现并追了上来。 两人并没有指南针,在茂盛的丛林之中不慎走散, 甚至连奔跑,对于宋荔晚来说,都更像是一件机械的行为—— 她原本,并不打算今日就离开的。 若是按照她的计划,她希望潘珍能够找到机会,联络靳长殊。那串电话号码, 是靳长殊的私人通讯方式,向来只有稀少的几个人知道。 只要潘珍能够将电话打过去,哪怕并未接通,凭借靳长殊的聪明,也一定能猜到, 这是宋荔晚打来的求救电话。 只是不知道潘珍是怎么想的,竟然趁着换班时间混了进来,并且行动力一流地破坏了总电闸,导致了整栋楼停电,也将宋荔晚从镣铐中救了下来。 可……接下来该怎么办,这个勇敢的小小少女,就再没有头绪了。 脚下绊过一道长长的藤蔓,宋荔晚踉跄一下,终于脱力停下脚步。 月光下,额上的汗珠如同一颗颗晶莹的珍珠,缀在那里,随着她有些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头顶那意味不明的声响更近了,宋荔晚吸了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走去。 如果潘珍说的没错,只要能穿过这片丛林,度过前方的河流,就能找到集市,在那里联络上靳长殊。 月亮的光无法穿透层层叠叠的叶羽,宋荔晚抬头仔细辨认,沿着植被更稀疏的方向向前,终于见到地上,映出了雪白的光斑。 隐天蔽日的巨树终于在此处渐渐宽阔起来,宋荔晚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森林的边缘。耳边能够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在这一刻,甚至如同仙乐一般轻灵而动人。 只要再有一步,她就能够逃出去了。 可头顶,忽然响起意味不明的响声,似是螺旋桨,在半空狰狞地盘旋,雪亮的光束自天空之上投射而下,在丛林边缘扫射着。 “宋小姐。”程潘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到耳中有些失真,他微微笑着,胜券在握似的对宋荔晚说,“请你出来吧。我相信,你不会是那种,眼睁睁抛下朋友不管的人吧?” 下一刻响起的,是潘珍挣扎的声音,咒骂他说:“程潘,你不得好死……唔——” 潘珍只说了这一句,嘴又被塞了起来,程潘并不理会她的不驯,只是继续说着:“我数到十,你如果再不出来,我就把她推下去。” 潘珍的眼睛猛地瞪大,畏惧地看着程潘,程潘有些无奈:“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倒像是我是个坏人。珍珍,我说过,你应该听话一点。” 他说着,已经开始数了起来:“五,六,七……” 潘珍突然剧烈地挣扎,程潘便示意手下将她嘴里塞着的东西取下,她得了自由,大骂说:“你有病啊!不是从一开始数吗!你怎么从五开始啊!” 程潘弯眼一笑,视线落在下方,忽然顿住。 丛林之中,迈出一道轻盈的影子,身上雪白的长裙有些脏了,沾上了泥土的黄和枝叶的绿,偏偏将她的面孔,衬托得如同精灵般不染尘埃。 强烈的灯光落在她的身上,她整个人都似是透明,风吹动她的裙角,扬起她浓密似幽静河流的长发,她仰起头来,向着程潘淡淡道:“不必数了,我已经出来了。” 看到她,潘珍放声大哭:“宋小姐,你怎么不跑啊!程潘就是个变态,他抓住你,一定会对你下手的!” 程潘不在意潘珍怎么评判他,只死死地盯着宋荔晚,眼神贪婪而执迷,似是望见原本不属于他的珍宝,向着他绽开了绝世的光华。 “我就知道,你会出来的。”他有些痴迷地向着宋荔晚微笑道,“连我这样的人,你都愿意去拯救,宋小姐,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难道真的是神仙不成?” “如果我是神仙,你还能这样对我吗?”宋荔晚看了看哭得满脸眼泪的潘珍,语气不变道,“我跟你回去,但你要放潘珍走。” “如果我说不呢?” 宋荔晚抬起手来,雪白指尖中,夹着一支削尖的木枝—— 刚刚她就是在找这个,出来的才迟了。 尖锐的木抵在柔软娇嫩的颈中,她的下颌抬起,光洁而俏丽的下巴微微扬着,露出颈中一线拉直了的弧度。 “那我不介意,让你失去面对靳长殊的唯一筹码。” 程潘瞳孔骤缩,有些不可思议道:“你居然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以死相威胁我?” “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人,她叫潘珍,是我的朋友,更在今夜拯救了我。程先生,你没有可以以性命相托的朋友,自然不能理解,我们之间的感情。” 宋荔晚细腻柔白似一段美玉无瑕的指尖稍一用力,那树枝便刺破了肌肤,赤红色血液滚落而下,在肌肤上留下酒色的痕迹,她并未觉痛,只是看着程潘,似乎笃定,他无法承担失去她的风险。 “我数十个数。”她语调冷淡地说,“放她走,否则,你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五,四,三……” 若不是场面不合适,程潘差点被气笑出来。 他从五开始数,宋荔晚就也从五开始数? 他之前只有所耳闻,说宋荔晚被靳长殊调丨教得和他越来越像,也是薄情寡恩,睚眦必报。他那时只以为是谣传,没想到今日,却亲身验证。 “你先放开手。”到底,程潘还是开口,“把飞机降下去。” 飞机缓缓降落在地,剧烈的风汹涌地吹动她的发梢衣角,那柔软的布料,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柔美而轻盈。 程潘跳下飞机,随手将潘珍也给扯了下来,丢给了宋荔晚,见宋荔晚仍未将那树枝松开,难得有些怒气冲冲,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之中:“人我都给你了,宋荔晚,你还想怎么样?!” “我要看着她走。”宋荔晚说着,低下头来,对着被丢到她脚边的潘珍温柔说,“珍珍,别哭,有没有受伤,还能站起来吗?” 潘珍今夜,全凭一腔孤勇,却意外被程潘抓住,生死上走了一遭,听到宋荔晚这样问,猛地哭了起来:“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别替我担心。”宋荔晚只对着她笑,“珍珍,这次乖一点,去到集市上,先不要回家,你就在那里住下,等……” 宋荔晚看了程潘一眼,程潘理解了她的意思,嗤笑一声:“最多一周。” “等一周后,你再联络家人接你回去,知道了吗?” 若是潘珍脱险之后,立刻赶回京中,以程潘的疑心,定然会怀疑她要回去通风报信,倒不如等一周后,所有事情尘埃落定,那时潘珍想去哪里,程潘都不会在意了。 潘珍还不舍得离开,可宋荔晚微微蹙眉,似是有些疼了:“珍珍,你瞧,我受了伤,得快点去处理才行。你再不走,我就要疼死啦。” 血珠滚落,似断线石榴,在她雪白肌肤上,染出诡谲媚色。 潘珍不敢再耽误时间,一边哭,一边回头看她,却再不停下脚步,笔直地向着河中走去。 现在并不是丰水期,河流潺潺,仿若一阙婉转的歌喉,潘珍淌过流水,泣不成声说:“宋小姐,一周后,我在这里等你。” 宋荔晚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对着她轻轻地笑了笑,眼看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这才问程潘说:“你这点诚信,应该还是有的吧?” 程潘不悦道:“我说了要放她走,难道还会把她再抓回来?宋荔晚,没想到你还是个巾帼英雄,这么舍己为人。” “都说了,你不会明白,她对我好,我就对她好,这本就是世上最简单的道理。” 手缓缓落下,染了血的树枝滚落在地上,鲜红的血,同碧绿的叶,在这静谧的月色下,仿佛能够刺痛人的视觉。 程潘上前一步,将她拽入怀中,掐着她的下颌,咬牙切齿说:“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宋荔晚并不挣扎—— 实在是也没有力气挣扎了。 “我为什么要瞧不起你,况且,我怎么看待你,很重要吗?”宋荔晚顿了顿,忽然有些了然,“你是不是觉得,靳长殊喜欢我,所以你就要从他手里争到我,这样就证明……你比他更优秀?” 程潘没有说话,可是咬紧的下颌却证明他的心情并不平和。 她猜对了。 “让我再猜猜看。同样的碧绿眼睛,这是外族血统,你是金发,说明你的外族血统比靳长殊要更多一些。这样恨靳长殊,却又偏偏想要成为他……” 宋荔晚唇角提起一个微妙弧度,弯眼一笑,偏偏满是讥诮之意。 “难道你是家里不受宠爱的那个次子,在兄长的光环下,被逼的将要发疯,于是选择以弑兄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优秀?” “你——!” 下一刻,他的手已经狠狠地攥在她的颈中,颈上的伤口仍在淌血,很快就染红了他的指尖。 可他的神情,却远比宋荔晚要痛苦得多。仿佛是一只鬼,披上了人皮,却在这一刻被当场掀开,在日光下无所遁形。 指骨同颈骨摩擦出令人牙酸的收紧声,她的面上绽开秾酣的海棠,眼尾蜿蜒妩媚,艳色无边,美得似是接近了荼蘼。 她还在说着,哪怕再艰难,却也一字一句地说着:“看来……被我说中了……你是靳长殊的弟弟?他的父母是谁……为什么……为什么会把他交到靳家抚养?” “到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还想着为他打探消息?”程潘怒急反笑,森白的齿如同猛兽,恨不得生生咬断她的喉咙,“宋荔晚,你就真的这么爱他?” 宋荔晚却不再说话了。 大概是知道,程潘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她闭上眼睛,摆出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 到底,程潘猛地松开了她。 她坠落在地,如被撕碎了的一张纸,那样憔悴而狼狈,却又无损她的美丽。 程潘明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可这一刻,两人的局势已经互转—— 她只凭猜测,便猜出了他最大的秘密,又临危不惧,甚至反过来套他的话。 这样的临危不惧,这样的聪颖灵慧,偏偏又是这样的美丽,无数的魅力交织,连程潘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刻自己的眼中,无法克制地流淌而出的,早已不是因为嫉妒而产生的贪婪渴望。 而是对于她的,无可自拔的向往与恋慕。 宋荔晚伏在地上,在窒息的一瞬间,空气汹涌地涌入了喉中,她呛咳着,单薄的肩膀似是蝴蝶翅膀,脆弱地煽动着。 程潘缓缓地,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将她抱起,小心地拂开她面上沾着的乱发。 她狼狈透顶,却也美艳绝伦,令人几乎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程潘亲吻她的发尾,声音放得轻柔而深情。 “学姐……荔晚,你瞧,他什么都有了,如果你愿意像爱他一样爱我,那我可以放过他。我会带着你回到我的家乡,那里有很大的雪,雪山上会开一种像是月光的花朵,传说那是上帝为无法相会的恋人落下的眼泪,落在大地上,便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那真的很美,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忘记。求你……”他闭上眼睛,沉醉在这一刻的美梦之中,“爱我吧。” 可美梦,只是一瞬间就被打破了。 宋荔晚的嗓音有些沙哑,带着破碎的冷漠,回答他说:“我不能把我的爱,施舍给你。”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每一次,他想要的东西,都会被告知,那是留给靳长殊的! 从小到大,从小到大! 他只是比靳长殊晚出生了几年,为什么,这个世界就已经属于靳长殊了?! 凌乱的、巨大的怒火席卷了他,程潘的眼睛,一瞬间冷了下去,可他的手,却抱宋荔晚抱得更紧,如呢喃情话一般,轻柔地对她说。 “我本来不想这样……可是荔晚,我真的太想拥有你了。” 针丨管刺丨入肌肤的声音,细微得似一阵风,冰冷的药剂注入体内,只是一瞬间,宋荔晚便觉得视线晃动起来。 月亮挂在那里,成了混沌的一片雪白,她闭上眼睛,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就睡着了。 这是高度麻醉剂,只需要一点,就能令人陷入死一般的睡眠之中。 程潘随手将针筒丢到一旁,打横抱起宋荔晚向着直升飞机走去,一面吩咐手下说。 “准备好实验室。” 手下一愣,有些犹豫:“可那个实验,现在还不成熟……” “那又怎么样?”程潘只是道,“哪怕死,她也只能死在我的怀里。” 他不知想到什么,却又翘起了唇角,愉快地笑了:“如果她真的死了,那靳长殊一定会……更加痛苦吧。” 60 60 程潘出生于佛罗伦萨郊外的一座城堡之中。 说是城堡, 其实年久失修,除了他居住的主楼之外,剩下的地方随处可见青苔爬满了石阶。 而就算是他的房间,因为背阳, 也总让人感觉到一股挥之不去的不愉快的阴冷, 所以程潘最讨厌的, 就是青苔和潮湿。 当他有能力去掌控自己的生活之后,照顾他的保姆以为他会选择一处更炎热的地方,他却出人意料的,搬到了北欧的某座雪山下。 那里,是他母亲的故乡, 母亲混有二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统,给了他葡国人深邃的眉眼, 同北欧灿烈的金发。 那时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雪山,直到有人, 将一份遗嘱寄给了他。 他将得到,他血缘上的亲生父亲,百分之二十的遗产。 剩下百分之八十,会被他素未谋面、同父异母的兄长继承。 他其实并不叫程潘,这个名字,是他随口取的, 灵感大概来自于那个姓潘的小丫头,至于真名究竟是什么,他却也很久没有提起过了。 外面又在下雨,东南亚的雨季和旱季的交替,总是来得并没有那么分明, 似乎一年四季,无时无刻不在疯狂地变迁之中。 雨水坠落下来的声音,太吵太喧嚣了,程潘看着监控器中,属于宋荔晚的那一间,哪怕在讨厌的水汽侵扰之中,仍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唇角。 她真美,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陷入一场好梦之中。 而他只是凝视着她,同样觉得,永远沸腾的心脏,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外面有人走进来,额头上像是出了汗,却又强装镇定对他说:“实验体的各项数据都稳定下来了,最迟明天就能醒来。” 程潘并没有去接那份实验报告,只是百无聊赖地转过头来,看着这人—— 他叫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反正是他花钱请来的人。 程潘大学念的是金融,可是他对那些东西并不感兴趣,后来辍学,自己跟随一名被吊销了资格证的医生,做一些稀奇古怪的研究。他有钱,哪怕只是百分之二十的遗产,也足够他挥霍地过完这一生。 可他并不满足。 “外面出了什么事?” “啊?”那人被他问住了,颤抖得更加厉害,“没……没出什么事。” 可他额上的冷汗,已经在沿着面颊滑落下来了。 程潘悍然起身,一把将他推开,那人没有站稳,摔在地上,手里捧着的实验报告也掉了下去,满地散落的都是白纸,还有之间夹杂着的,宋荔晚的照片。 程潘原本正要往外走,却在足要踏上照片时停下,弯下腰来,将照片捡了起来,认真地端详片刻后,回身将电脑上,关于实验的一切记录全部彻底删除。 这才施施然地对着还瘫在地上的助手笑了笑:“他来了?” 助手是英国人,他说的却是普通话,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已经被吓坏了,只傻愣愣地看着他。 程潘懒得和他计较那么多,抬起腿来,从他身上迈了过去。 外面的走廊里空荡荡的,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存在一样,这样的静,反倒能让人听到更多的声音。 门外,有窸窣的响声响起,悄无声息地迫近了这栋位于丛林深处的基地,程潘打开手机,发现他设置下的摄像头,已经在强磁场的干预下,显示信号丢失。 可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反倒是更加轻快地向前。 门仍紧紧地合拢着,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仪表,这才缓缓地将大门推开。 迎接他的,是数束雪亮的光柱,自天空上悬飞的直升飞机上投射而下,无数荷枪实弹的雇佣兵举枪对向了他,整个基地被包裹得水泄不通。 而这一切,却都比不过,站在最前方的那个男人。 风声烈烈,巨大的雨滴被厚重的积雨云,自太平洋上空一路裹挟着无数的水流同冷气,肆无忌惮地席卷而来。 雨声淹没前尘旧事,他撑一把二十四骨的长柄黑伞,苍白清隽的手于暗夜之中,同雪亮的闪电一般引人注目,而他完美无缺的五官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唯独眼底,亦如积雨云般,积蓄着无法言说的狠厉冷鸷。 四目相对,程潘唇角现出笑意,不顾倾盆的大雨,毫不顾忌地迈了出去。 “你终于来了。”他张开手臂,欢迎最贵重的宾客一般,快乐地大笑说,“我的兄长,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可我已经无数次,想象过这个画面了。” 可靳长殊并不理会他饱满的热情,只是声音冷冷地问:“宋荔晚在哪儿?” “只关心她吗?不想问一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安德烈。”雨声明明可以掩盖一切,可却在这一刻,清晰地将话语传入耳中,靳长殊似乎有些厌倦,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再问你一遍,宋荔晚呢?” 程潘—— 安德烈终于回忆起,原来他真正的名字是这个。 由他的父亲随口起的,一个并不多么特别的名字。 他碧绿色的眼睛也冷了下去,随手将垂落的鬓发向后捋入发中,扬起下颌看向靳长殊:“看来你对我还是有所了解,那我就不多废话了。她就在后面的基地里……” 他话音未落,便被人狠狠地掼在了地上,有人扭着他的手臂反剪在身后,膝盖压在他的脊骨上,稍一用力,他这一生就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是雇佣兵,从头顶跃下,轻而易举地就将他制服。 可安德烈并不害怕,反倒放声大笑起来,他看着靳长殊向着他走过来,被无数人簇拥着,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安德烈笑道,“可惜你并不知道,我对你的公主做了什么,如果没有我,她这辈子都不会醒过来了!” 背上的力气更大了,他的脸被压进了泥泞的地面,靳长殊垂着眼睛,轻轻地凝视着他,指尖微微一动,安德烈便感觉压着自己的人放松了手。 他终于能抬起头来,看着靳长殊已经在他的面前单膝蹲下。 两张同样英俊的面孔,隔着暴雨,隔着人群,隔着过去的经年爱恨。 终于在这一刻,相遇。 雨珠沿着伞面毫无间隔地向下滚落,落入泥中,成了灰。 安德烈碧绿色的眼底,一瞬间爆发除了火光,竟然挣脱了雇佣兵的手,死死地攥住了靳长殊的手臂。 昂贵的西装布料上,留下了肮脏而泥泞的印记,靳长殊制止了雇佣兵们企图将安德烈按回去的举动,问他说:“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安德烈兴奋得浑身颤抖,雪白的犬齿上下碰撞着,发出骨头碎裂一般的声响。 “我想要……打败你。” 靳长殊的神情肃穆而冷淡,这一瞬,望着他,几乎近似于悲悯,他站起身来,下令说:“放开他。” 一向桀骜不驯的雇佣兵,在他面前偏偏令行禁止,立刻干脆利落地松了手。 面前丢下一把枪来,安德烈有些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靳长殊,听到他,语调平淡地说:“不是想要打败我吗?我给你这个机会。” 安德烈拾起枪来,掂了一下就知道,里面只有一发子弹。一旁的靳长殊,也从别人手中拿过一把枪来,修长手指以极快的速度拆开弹夹,当着他的面,将子弹一颗一颗退了出来。 直到还剩最后一颗,靳长殊将弹夹重新扣了回去。 “一人一颗子弹,公平较量。” 恰好一道雪白闪电亮了起来,将他苍白清癯的面孔映照得清晰分明,他垂着眼睛,看向了安德烈,将子弹上膛后,指向了他。 “无论胜负,你都要将宋荔晚,完好无损地交到我手里。” “先生!”安德烈还未说话,一旁一直紧紧跟着靳长殊的雇佣兵首领却紧张道,“这太冒险了,我们已经找到了宋小姐的所在地,不需要您亲身赴险!” “她现在状态如何?” 雇佣兵首领沉默一下:“宋小姐似乎……睡着了。” 靳长殊唇角微微向上提了一下,却并未笑出来,只是说:“一会儿无论如何,都要务必保证宋小姐的安全,如果安德烈并未按照约定将她唤醒——” “我允许你们直接将他开枪击毙。” 雇佣兵首领应是,带着人向着两边散去,天地间,除了雨声,这里竟然一时雅雀无音。 安德烈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抓着枪,站起了身体。 靳长殊松开了手,伞被风吹着,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就在伞落地前一瞬,两人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枪,向着对方,毫不迟疑地扣下了扳机。 一切的声响和爱憎,都被掩藏在了风雨飘摇的夜。 靳长殊手臂上的布料,被血洇湿了,混杂着雨水,向下滚动,直到那鲜红的血珠,沿着他的指尖,缓缓地坠落入大地。 在他对面,金发碧眼的高大男人轻轻地晃了晃,下一刻,捂住腹部,缓缓地向下跪在了地上。 他输了。 只是一个交手,就这样输了。 他明明瞄准了靳长殊的眉心,可是靳长殊竟然预料到了他的举动,两颗子弹在擦肩而过的一瞬互相碰触,扰乱了应该去的方向,他的子弹擦过靳长殊的手臂,可靳长殊的那颗子弹,却狠狠地撕裂了他的肌肤。 若不是靳长殊还要留他一命去唤醒宋荔晚,或许这一枪,已经射入了他的心脏之中。 安德烈捂住伤口,倒在地上呛咳起来,他咳得声噎气堵,满脸都是眼泪,却又放声大笑起来。 靳长殊走向他,大雨将两人都淋得湿透,可是一个跌在地上满身泥泞,一个却居高临下,仍旧是那样的矜贵从容。 命运的偏好,似乎早已从最开始划下了起始线。 可靳长殊,终究输给了他一次。 “你以为你已经赢了吗?”安德烈笑得颤抖着倒在水泊之中,任由污水淹没过他的伤口,“快去看看你的公主吧!” “说不定,她已经将你彻底忘记了!” 61(改) 61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 雪白的墙壁, 雪白的地板,雪白的宽背靠椅,唯一的颜色,便是坐在椅中的人手中握着的, 一束正盛开着的玫瑰花。 她也是雪白的, 一尘不染的长裙下, 是赤丨裸的足,柔软的布料被如玉石一般的肌肤衬托得石板生硬。 她乌发雪肤,唇是同玫瑰一色的鲜红柔软,琥珀色的眼睛中水雾缭绕,漂浮不定, 潋滟似迷蒙的春雨,空洞之中, 却又透出了惊人的艳色。 这一刻,她如童话中的公主,只要看到她的人, 都会为她的美而动容。 靳长殊站在门口,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的身上还在不断往下滚落着雨水,沿着他英俊而锋利的面部线条,滑落入雪白的地板上,在他站立的位置,很快便凝起了一汪水, 像是月亮的光,轻忽地落在了人间。 有一颗雨珠,沿着他狭长的眼尾向下,没过他削薄的唇,再不见了踪影。 像是老天也在哭泣, 他缓缓地向前走去,走到了宋荔晚面前。 面前的人儿没有动静,仍旧如同定格的人偶一般,精美绝伦,却没有半分人气,是这屋中,最无懈可击的一样摆设,唯独,不再是一个鲜红生动的人。 “荔晚……” 他低声地喊她的名字,不敢太大声,似是担心,会将她从一场梦中惊醒。 她没有回应,琥珀色的眼睛里面,空荡荡地应着他的身影,偏偏那琥珀般美丽的眼底,如无波的湖面,泛不起半分的情绪。 - 刚刚,安德烈大笑着,嘲弄着靳长殊的手下留情:“我什么都比不过你,连在金融方面的天赋都比不上你,可我有一点长处,就是什么都爱尝试一下。 “我的老师是一名很出名的医生,他的医术超绝,可让他出名的,却是因为他私自对病人进行人体试验。我从他那里,没有学到治病救人的本事,反倒一步步推进了他的实验。你的公主,就是我实验成功的最后一步!” 他的笑声,巨大到刺耳,几乎压过了咆哮般的雨声。 可下一刻,他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一柄手术刀,精准地刺进他的咽喉,鲜血一瞬间便涌了出来,温热而黏腻地沾在了冰冷的指尖。 靳长殊垂眸看着他,神色冷淡得,不像是刚刚才进行了这样残酷的举动。 “你的嘴,不配提起她。”靳长殊结果属下递来的手帕,漫不经心地将沾在指上的血渍擦去,“这柄手术刀,是刚刚从你的藏品中取来,上面嵌着的名字,我猜是你老师赠送给你的,现在拿来做你的了结,想必也十分合适。另外,你说得对——” 靳长殊指尖一松,手帕便轻飘飘地落了下去,正好落在倒在地上,喉管厚厚作响,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安德烈面上。 “这里是三不管地带,我就算杀了你,都不算犯罪。” - 靳长殊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宋荔晚的指尖。 她仍旧那样的美,这些天的磋磨,并未消减她的美丽,只是要她越发清瘦了几分,原本如海棠花一般潋滟明媚的面孔上,也多了几分白梅散尽的清冷之气。 可她的指尖是那样的冰冷,像是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只留下了无瑕的美丽肉丨体,供人回忆,却再也不能,创造更多的快乐和甜蜜。 靳长殊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生似乎第一次这样无能为力。 父母去世时,他只是恨,恨那些夺走了他父母的人,恨他们只为了那么一点利益,便毫无顾忌地让他成为了孤儿。可恨更是原动力,催促着他向上走去,只要走到高处,他总能将同等的回报,平等地还给那些人。 他做到了,他将靳家带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他更是为父母和大哥报了仇。 可他要如何去拯救,已经散落的灵魂? 安德烈的笑声似乎还在回荡着,断断续续地,将那残酷的话语灌入他的耳中。 “……她再也不会记得你了,她忘记了一切,连自己都忘了。我会把她带回雪山,摆放在我的藏品中,我会为她订做水晶的橱柜,要她做我最美丽的布娃娃——” “荔晚。”靳长殊的手猛地收紧,握着她的指,这一刻,颤抖得不成样子。“求你……” 没有人见证过,靳先生这一刻的痛苦。 她是他的豌豆公主,是他是用一万朵烟花,亦换不回的一枝玫瑰。 不是没有怀疑过安德烈的话,可属下很轻松地便收集到了安德烈老师的资料,资料上说,他用不成熟的技术,将一家三口,变成了他的玩具,哪怕被解救下来,却也一直没有痊愈。 他在监狱中渡过了四十多年,这四十年时间仍旧勤勤恳恳地钻研这医学技术。在他去世后,唯一来吊唁他的,便是他的学生安德烈。 那些肮脏的、卑劣的研究,都被安德烈所继承。 靳长殊知道,自己只是晚来了一步,他不眠不休,派遣出所有的人手,在三天之内,追查到了安德烈的方位,并在两小时内集结人手完毕,攻占下了这里。 可晚了就是晚了。 高不可攀的靳先生,缓缓地双膝跪倒在她的面前。 她的容颜依旧美丽,哪怕面无表情,却有着无法言说的圣洁高贵,如同神女,平等悲悯地注视这个世界。 而她唯一的信徒,此刻正虔诚地跪拜在她的面前。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地低下了头。 额头贴在她冰冷的手背上,他低声诵念她的名字:“荔晚,求你醒过来。” 可再多的虔诚,也换不回她的注视。 若有高悬于天空之上的神向下望来,能够看见高大挺拔的冷峻男人,正跪在那里,将头埋入女人的怀中。 玫瑰依旧盛放,浓烈若朝生暮死的一场美梦。他明明无所不能,却第一次品尝到了彻底失去的痛苦,这痛苦绵延而凶狠,只要一下,便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心口。 靳长殊从不怀疑自己,他想要做到的,从来都轻而易举可以实现。 唯独她,唯独她。 他从小就不爱哭,笑也稀少,母亲说他是天生冷情薄幸,有些担忧说:“若是我和爸爸不在了,又有谁来替你哭、替你笑呢?” 那时他只以为,母亲说了傻话,毕竟,这样的事哪里需要别人来替代? 可原来是有的。 唯有看到她,他才有那样分明的喜怒,再不是高举圣坛的一樽神像,只是靳长殊。 他终于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也找到了母亲话里的那个人。 可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若有满天神佛见证,他宁可用自己来替代她。 温热的液体,沿着紧紧闭着的、颤抖的狭长凤眸缓缓滚落。她为他掉过无数的泪,那都是他对她的亏欠。 如今终于偿还。 或许这就是她一直所求的,公平。 “别离开我……” 他在世界最小的圣堂,终于潸然泪下。 “我的……荔晚……” 额下的手背,忽然轻轻颤抖了一下,却又翻转过来,温热的掌心,捧住了他的面颊。 靳长殊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到这一生,都无法忘却的一张面孔。 她的面庞憔悴而美丽,琥珀色的眼底,也蓄满了泪水。 星尘在这一刻闪烁,一百三十八亿年的宇宙,只为铭记这一刻的光阴。 她冰凉的指尖,轻轻地拭过他的眼尾闪烁的泪水—— 那是恶龙,绝无仅有,却又万分珍贵的真心。 他的公主,为他的真心而苏醒。 宋荔晚凝视着他,许久,终于轻轻地笑了起来。 “靳长殊,原来你也是会哭的。” - 宋荔晚知道,自己还醒着。 她像是被关入了水晶的牢笼里,隔着玻璃向外望去,她能听得到一切,也能看得到一切。 那些喜怒哀乐、伤心快乐,她都依旧能够体会。 她只是,无法再去回应了。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她看到有研究员站在她面前,有些痴迷地望着她说:“她真美。” 另一个研究员却说:“快别看了。被程先生发现,你就完蛋了。” “他……”第一个研究员的眼神有些畏惧,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他就是个魔鬼。” 是啊,程潘是个魔鬼。 宋荔晚想要附和他们,却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了。 手臂上的点滴,为她输送着身体必需的营养物质,她成了程潘养在玻璃缸里的一只金鱼,似乎再也无法逃脱。 直到,那雪白的门被人推开来,那高大英俊的男人站在门前,原本雍容而矜贵,这一刻,却狼狈不堪,浑身都在向下淌水。 外面下雨了吗?你怎么没有打伞。 宋荔晚想要问他,却只能望着他走向了自己。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缓慢地,如同被无数自地下伸出的手扯住了脚踝。 “荔晚。” 她听到他在喊自己,也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浓重似一汪无垠的黑色水银,眼底的翡色碎了,成了一种,近似于绝望的色彩。 他看着她,眼底却下起大雨。 她能感觉到,他跪在她的面前,亲吻着她的指尖,虔诚至极地,祈祷着上苍对他的垂怜。 他拥有很多东西,偏偏又被夺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几样东西。 他没有了来处,没有了父母,连她,他都留不住。 宋荔晚无法低头,只能感觉到,他缓缓地低下头去,将额头,贴在了她的手背上。 他的肌肤潮湿而冰冷,因此,那一点温热的液体慢慢地滴落下来,沿着她的手背,如伶仃的蝴蝶,疲惫地扇动着翅膀。 “求你……荔晚……求你醒过来。” 她的信徒,在向着她祈愿。 祈愿他的神祗,能够重临世间。 那么好。 她在心里想。 她就满足他吧。 指尖艰难地想要碰触他的眉眼,她这一生,第一次这样的努力,努力想要温暖一个,已经被冻结在雨夜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又或许只是一个刹那。 她的手掌翻转,带着温度的掌心,终于可以触摸到他。 “靳长殊。”她低下头,亲吻他的眉心,万千光彩,这一刻,如一生,“我回来了。” - 宋荔晚睡了很长很长时间。 长到她以为,自己会永远陷在黑甜的梦境之中。 偶尔,梦境与现实的罅隙并没有那样大的距离,她可以听到有人在她的床边,有些不安地解释说:“宋小姐的生理状态没有丝毫问题……之前既然醒了一次,说明她具备苏醒的条件……现在醒不过来,或许和那个研究有关……可与研究相关的所有内容,都被销毁了,我们已经在努力了……” 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有些瑟瑟发抖。 宋荔晚有些想笑。 这一定是靳长殊,又在吓唬别人了。 靳长殊这个人,不必开口,只凭他那张明明英俊,却又压迫感十足的面孔,就能让人胆战心惊。她以前也总被他吓到,以为他是讨厌自己。 可…… 想到手背上那颗炽热的泪珠,她知道,靳长殊一定比她想象的,还要爱着她。 她醒来那天,是个阳光很好的天气,她能感觉到,日光照射在面颊上,那种滚烫而愉快的触觉。 “我替你带了花。” 靳长殊那标志性的,冷淡而寡情的声音,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响了起来。 “是向日葵。这里满园都种着向日葵,你如果看到,一定会喜欢。” “……” 宋荔晚无法回应他,可他并不在意,反倒如同能够听到她的声音一般,继续往下说着。 “你的那部电影终剪已经出来了,贺导很满意,说是自己这辈子迄今为止,最好的一部电影。他邀请我们一起去他的工作室做第一批观众……可惜,我只能拒绝了。” “……” “我知道,你肯定很好奇,片子到底怎么样。我对娱乐圈的事宜不大了解,但只凭看到的片段,我猜好好运作,替主演和导演各自拿一座奖杯不成问题。” 说着说着,他忽然不说话了。 屋里安静下去,不知道靳长殊在干什么,宋荔晚觉得眉心有一点轻微的刺痛感,或许,是他的视线落在那上面。 他正在凝视着她。 像她睡着后的每一天那样。 宋荔晚忍不住想要叹气,却又感觉到,他温柔地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为她修剪指尖长得有些长了的指甲—— 她其实一直不大习惯将指甲留得很长,因为小时候,在孤儿院时,偶然间看过一场钢琴表演,每一个弹奏钢琴的音乐家,指甲都剪得很短。 靳长殊一定没有为别人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剪得速度很慢,几乎是慎重地,使用着那并不锋利的指甲剪。 宋荔晚被他逗笑了,这一刻,实在是好奇他的表情。 不知道无所不能的靳先生,现在是不是紧皱着眉头,在商场上游刃有余的漂亮手段,此刻却全无作用,只能这样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耐心而细致地为她修剪出漂亮的指甲弧度。 只因为他知道,她的习惯就是如此,若是长得太长了,她会不舒服。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宋荔晚又一次要坠落入梦的罅隙,终于感觉到,他低下头,对着她的指尖轻轻吹了一下。 他的呼吸,拂在指尖,又凉又痒,他似乎在仔细端详自己的杰作,大概是十分满意,竟然在她的指尖上面,浅浅地啄了一下。 “荔晚,”他语调温柔地对她说,“你睡了很久了,还没睡够吗?” 明明并不是一句令人伤感的话,可她却分明从中听到了,令人悲伤的意味。 那悲伤如同潮水,哪怕只是暴露一瞬,却也将人包裹其中。 而在宋荔晚看不到的地方,他望着她,如望向一生的向往,唇角轻轻翘起,俯下身来,在她的唇边,轻轻烙下一吻。 “我知道,你听得见我在说什么。”他的嗓音渐渐有些沙哑,沉默了一会儿,却又那样固执而坚定地说,“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真是个傻瓜。 宋荔晚第一次发现,原来靳长殊,也是这样意气用事的性格。若她还醒着,一定要嘲笑他,何必为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的人这样大费周折? 她几乎生起气来,气他的愚蠢,也气他的忠贞。 所以她缓缓地,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如同上一次一样,睁开了眼睛。 “如果我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他听到她的声音的一瞬间止住了呼吸,似乎是怕这只是一场梦。可分明知道,这不再是梦了。 靳长殊狭长凤眸中,迸溅出无边的华光,如同银河光烁,粒粒无声。 许久,他克制着情绪,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声音,慢慢地说:“一生也只有三万多天,如果你再也醒不过来,我也只不过要向你说三万多次早安和晚安罢了。” “靳长殊。”宋荔晚感觉自己的眼眶发热,只是笑着对他说,“你好久没有抱过我了。” 下一刻,她被拥入炽热的怀抱之中。 他不敢太过用力,怕会伤到了她,却又不敢松手,生怕梦醒之后,她会消失不见。 这样的矛盾,这样的热忱。 终于,他终于确认,这不是他太过渴望之后,所产生的一场幻梦。她是真实的,真实地存在于他的怀中,而不只是躺在那里,像是失去了全部生机的一株即将枯萎的玫瑰。 这世上一切美好,都难抵情人一个眼波。 “宋荔晚,”靳长殊闭上眼睛,咬牙切齿地,却又卑微地恳求她说,“请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62 62 醒了之后, 宋荔晚才知道,自己竟然还在程潘的基地之中—— 现在要叫安德烈了。 宋荔晚对此,反倒觉得很正常:“这名字,比程潘适合他多了。” 靳长殊正在喂她喝粥, 修长的冰白指尖握在钧瓷的瓷器上, 慢条斯理地吹凉了温度, 这才喂到她嘴边:“你当时醒了之后又睡着了,随行的医生检查不出问题,只好推荐就地休整,免得长途跋涉,反倒会影响你的安全。” 恰好, 这里的一应设施都是齐全的,甚至连维持植物人生活所必须的器械都有, 靳长殊索性将她留下,从世界各地调配了医生前来诊治。 可惜,安德烈的老师是一名道德低劣的罪犯, 却也是一名才华横溢的怪才,他所研究的这一整套实验,包含了对大脑的物理层面,以及精神层面的一系列影响,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破解的。 还好宋荔晚自己醒了。 靳长殊视线又黯下去, 浓长的眼睫掩住眸底晦暗情绪,指尖也在手中端着的瓷碗上缓缓收紧。 手背上,忽然感受到了暖意,他抬起眼睛,看到宋荔晚正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没有发生的事, 就不要去想象了,重要的是我已经醒了,不是吗?” 她在安抚他。 只是一句话罢了,可已经其妙地抚平了他心底所有咆哮着的,对敢于觊觎她的人,无边无际的恶意。 “医生说,再过几天,你就可以尝试吃一些清淡的固态食物了。”靳长殊督促着她,喝下了汤匙中最后半口白粥,“最近只吃这个,是不是已经吃腻了?” “还好。” 宋荔晚对于口腹之欲并不太在意,只是有些苦恼,靳长殊分明是奔着将她养胖的目的来喂她吃食,若不是医生叮嘱,她刚刚苏醒,不能太过刺激肠胃,她每天要吃的,可不止这么一点儿东西。 靳长殊却不满意她的回答:“有什么想吃的吗,我让人送来。” 宋荔晚生怕他送来什么龙肝凤髓,正好想到一件事情,连忙岔开了话题:“对了,我上次跟你提过的潘珍,有查到她的下落吗?” 察觉到她的意图,靳长殊有些无奈,却还是将碗放到一旁,拿了手帕,温柔地替她将唇边沾上的一点残余拭去,这才淡淡道:“她没有回国,留在了城中,做了一名老师。” 宋荔晚有些惊讶:“我能去见她一面吗?” “当然可以。”靳长殊微微一笑,“说起来还要感谢她,我的人虽然查到了安德烈所在的大致方向,却始终没有定位到具体的地点,那时我们已经计划做细密的逐点排查,虽然费时,却也能保证一网打尽。临行前,我接到了一通来自于城中的电话,虽然只响了一下,但也足够我们,定位到了这里。” “一定是珍珍!”宋荔晚有些担忧,“我那时让她一周后就快点回国,没想到她到底还是替我把电话打了出来。” “她是我的恩人。”靳长殊握住宋荔晚的手,在她的指节上,烙下细密的亲吻,“若不是她,我不知还要多费多少心力才能找到你。” 他的视线炽热,凝视她,如能一路灼入她的肺腑。 没人能在这样的目光之中无动于衷,至少宋荔晚做不到,她想要回应他,按照他所期待的方式。 可喉中似是堵了什么东西,她张开嘴,欲言又止,到底只是垂下眼睛,轻声说:“就算是恩人,也是我的恩人。我要亲口去对她说一声谢谢。” 靳长殊似乎猜到了她的退缩,却并不生气,只是收回手来,语调平淡地说:“等安排妥当之后,我陪你一起去。” 他说完,站起身来,亲自端着碗碟走了出去。 宋荔晚看着他的背影,难得的,心里泛起了一些愧疚的涟漪。 她……明明已经知道了,他是真的爱着自己,也明明看清了,自己的心也向往着他。 之前无论如何亲密的举动,两人都已经做过了,可偏偏她现在,却无法开口去回应他的爱意。 宋荔晚甚至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安德烈给她下了什么心理暗示,要她不准回应靳长殊。 可其实自己也心知肚明,不是任何人的原因。 只是她困住了自己。 骨子里,她还是那个胆小而怯懦的孤女,畏惧于一切的改变,因为改变,对于那时的她来说,永远不会更好,只会更坏。这一生少有的几次主动抉择,每一次,都和靳长殊有关。 或好或坏,却是全部的他。 如果真的……真的和他正式在一起了,那他们该如何相处? 宋荔晚没有经验,她从十七岁之后,就跟在靳长殊身边,两个人都不算什么大众意义上的正常人,相处方式也很古怪,要么是情至浓时在床上恨不得吃了彼此,要么是一言不合就各奔东西,大段大段时间不见面。 要不要找几本言情说看看? 宋荔晚倒在床上,有些苦恼地想。 总不能为了知道怎么正常地谈恋爱,找个别的男人试一试吧?那靳长殊不得发疯啊? 一想到靳长殊发疯,宋荔晚忍不住打个哆嗦,连忙把这大逆不道的危险想法,给清理出了脑袋里面。 - 不用宋荔晚等待多久,靳长殊很快便安排好了一切。 这里叫做桑班度,在当地的土语中的意思是,神落下的一根汗毛,隶属于大南,是大南同蒲来、中国的交界处。 因为地形细长,环境复杂,向来是三不管地带,也因此滋生出了极其繁茂的走势业,各地的军阀、军火商人、掮客、雇佣兵,将这片狭小的土地,孕育出了超过它本身应有的黑暗的繁华。 而这里,距离大南的首都湄南市只有两小时的车程。 作为在和平世界长大的宋荔晚,很难想象出这里的杂乱无章,更无法理解,怎么会有政丨府能够容忍,在首都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一片无法掌控的地区。 靳长殊对此,倒是轻描淡写:“东南亚多的是这样的地方,就说蒲来,若不是百年前阮家人狠狠立了一波威,将所有不服他们的势力斩草除根,如今不会比这里干净多少。” 车辆在市区外行驶时,还能勉强保持速度,一进到城中,狭窄的道路两侧,全都是各色的小摊,摆放着颜色艳丽而粗糙的手工制品,还有许多奇形怪状,宋荔晚连见都没有见过的果实花朵。 当地人皮肤黝黑,因为天气炎热,穿着稀少暴露,涂了油一样巧克力色的肌肤在日光下,泛着滑腻的光,他们大多赤足,或者穿着拖鞋,想要找到一个衣着完整的人,都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举动。 大概是因为车子太过显眼,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在看到车子的牌照之后,却又连忙畏惧地收回了视线。 在这样的地方开车也很费力,哪怕车中冷气打得极足,司机额上仍是出了汗。 一旁靳长殊忽然对他说了什么,因为是当地方言,宋荔晚并没有听懂,司机却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串号码,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 不到三分钟,便立刻有几名穿着制服的高大男人从巷子中钻了出来,吆喝着堵在车前的人,让开了位置。 宋荔晚纳罕:“你怎么连这里的话都会说?” “随便听听就会了。”靳长殊倒是没有自骄的意思,“这里的方言脱胎于古闽南语,同现在的粤语有一定的相似性,我记得你会粤语,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 宋荔晚:…… 这就是聪明人的世界吗?因为学什么都快,反到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宋荔晚已经不是十七八岁那个被靳长殊逼着,只能勤勤恳恳好好学习的天真少女了,她敬谢不敏道:“我学这个做什么,我又不在这里久待。” 大概是看出她的不求上进,靳长殊唇角翘起,也顺着她换了个话题:“潘小姐如今在市中心的小学中当老师,下班后会去贫民窟中教授那些辍学的孩子。” “我还以为……珍珍会毫不犹豫地回家。” “有些人,见了风雨反倒越发坚韧了。”靳长殊道,“潘龙有她这样的女儿,倒是出人意料。” “……潘龙怎么得罪你了,要你把整个潘家都给毁了。” “他想把潘小姐送来给我,被我拒绝了,他觉得丢了面子,那段时间很是不驯。” 对于不驯的人,不是每一个,靳长殊都会像对待宋荔晚一样有耐心。 出手,也难免会更凶狠一些。 宋荔晚:…… 宋荔晚无语道:“怪不得他叫潘龙,倒是一门心思,想要攀龙附凤。只是没想到眼光这么好,两次看上的,都是一家人……” 说到这里,宋荔晚卡了壳。 这算不算揭了靳长殊的伤疤?毕竟安德烈是他的弟弟,可两个人却闹成这个样子。 宋荔晚有些后悔,可靳长殊却并不在意:“潘家做的是医疗器械生意,安德烈有意接近,潘龙自然会上钩。” 见宋荔晚还是失言自责的模样,反过来引逗她说:“等回国前,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宋荔晚还是有点闷闷不乐,却又有些好奇:“……什么人?” 靳长殊却诚心卖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车子终于停下,在周围破旧而肮脏的建筑掩映下,一排干净整洁的白色小楼立在那里,院中飘着两面旗子,一面蓝底红花,一面红底金星,正是大南国旗同中国国旗。 “这所学校能建立起来,多亏了当地华人华侨出资,教导的,也大多是华裔的孩子。”靳长殊替宋荔晚打开车门,俯下身来,向着她伸出手来,“可后来这里局势越来越不稳定,那些人也大多撤出了这里,所以现在剩下的学生不多,潘小姐一个人也能够负担。” 这又是他新养成的习惯,走到哪里,都要牵着她的手,似乎稍一松开,两人就要走散了。 想到一会儿要见潘珍,宋荔晚有些羞涩,可靳长殊狭长凤眸之中笑意若有似无,看着她,似乎在笑她故作矜持。 牵就牵吧,她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被人扶着走路也很正常吧。 宋荔晚将指尖轻轻放入他的掌心,他已经合拢手指,指尖插丨入她的五指之间,同她密不可分地十指交扣。 这样热的天气,两人本不该这样黏在一起,可宋荔晚原本冰冷的手,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温暖,竟令她实在舍不得,将手抽回来。 他牵着她,怕她累到,特意将步子放得很慢。里面正在上体育课,一群黑得发亮的小孩子,快乐地尖叫着玩老鹰抓小鸡,最前面的老师赫然正是潘珍。 大概是这里日照太过充沛,潘珍原本便是蜜色的肌肤,越发泛起了漂亮的黑珍珠似的光泽。 这里是市中心,能上得起学校的,已经算是家境不错,可每个孩子身上的衣服仍旧看起来有些破旧了。 可大家都在笑,笑声几乎要掀翻了房顶,令每一个听到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快乐的心境。 潘珍领着他们转了个圈,忽然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宋荔晚,惊喜道:“宋小姐!” 她用的普通话,不少学生也好奇地用稀奇古怪的腔调喊“宋小姐”,宋荔晚忍不住笑了,示意潘珍说:“我在旁边等你。” “我们马上下课了。”潘珍擦了擦额上的汗,开心地笑道,“很快!” 十几分钟后,下课铃总算响了起来,潘珍往日还需要赶往贫民窟,今天因为和宋荔晚约好了,所以请假了一天,难得可以早点休息。 学校旁边便是湄南河,并不算多么清澈的河上,沿着岸边架满了各色的小船,其中几条高出别的一头的,是高级餐厅。 一到傍晚,便有星星点点的花灯沿着河道依次亮起,不管晴雨,远远望去,都似银河泻地。 “过去用的是蜡烛,后来发现,用电的更省钱。”潘珍俨然已经对这里的传统信手拈来,“这几年,这边说要搞旅游市场,虽然我觉得十有八九搞不起来,可还是对河边的风景整治了一下,否则之前,这边每天都是臭的,哪有人愿意来?” 说这些时,潘珍眼睛里亮晶晶的,对于在这里的生活,她是真心实意感到满足。 宋荔晚却有些心疼,看着她晒黑了的皮肤,和明显瘦了一圈的面庞,柔声道:“珍珍,我之前被救出来后,一直在昏迷,最近才刚刚醒来。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回京中了,没想到你还待在这里。我今天来,是想要感谢你,那时那样奋不顾身地帮我,又在最关键的时刻,替我打出了那通电话,我才能获救。” “宋小姐,你那天和程潘那个混蛋说,我们是可以用生命相托付的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不是应该的吗?你来看我我很开心,可你如果只是来和道谢的,那我可要生气了。” “这倒是让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宋荔晚被她堵了回来却不生气,只是问她,“那你有什么需要的吗?我是说,你的学校,你的教育事业。我听说你每天都去贫民窟上课,那里安全吗?” 说到这些,潘珍倒是不排斥了,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我是老师,还是中国人,那些人不太敢对我做什么。但是那里环境真的很恶劣,宋小姐,你能不能帮帮那些孩子?” 这正和宋荔晚不谋而合了:“当然。珍珍,我第一部监制的电影今年就会上映了,我原本打算将收入捐出去修建学校,多在这里加一座,我想也不成问题。” “这真是太好了!”潘珍立刻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宋小姐,真是太感谢你了!” “朋友之间,不必说谢,这不是你刚刚说过的吗?” 两人又说有笑,一旁的靳长殊难得被人冷落,却甘当壁画,在她们说笑时,已经喊来了侍应生点好了菜品。 见两人说话告一段落,这才说:“除了荔晚,潘小姐,我也要感谢你。” 潘珍一直极力避免看向他,闻言猛地坐直身子,像是被老虎盯上的兔子一样,乖巧道:“靳先生,您客气了。” “你是荔晚的朋友,对我不必这么客气。潘小姐,若不是你拨打了那通电话,我同荔晚如今的命运,还不知要如何发展。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将潘氏的产业还给令尊……” 潘珍却顿了一下:“能……不还给他吗?或者,不要全还给他。反正他拿了钱,也只会花天酒地。” “你说了算。”靳长殊微微一笑,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份文件,放在了她的面前,“这里是潘氏名下曾经的全部产业,这一年来在JS的管理下,增值了百分之十五,潘小姐,只要你在这上面签字,这些,全都属于你了。” 潘珍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半天,才呆呆地说:“可我……可我只是打了一通电话啊。” “你拯救了我的豌豆公主。” 靳长殊微微侧眸,凝视着宋荔晚,窗外长河上婉转的流水,和沿着流水错落的明灯,一盏一盏,映亮他们的眉眼,灯火闪烁,长明此夜,那是任由什么,都比不过的情人的真心。 “这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这些给了我……我想干什么都可以吗?” “你想干什么都可以,如果你无暇自己管理的话,我也可以继续让JS的人替你管理,名义上仍归属于我。我想这样的话,令尊也不会找你的麻烦。” 潘珍眼前一亮,简直不敢相信,靳长殊这个大魔王,居然可以如此的体贴入微,连这种事情都为她想好了。 旁边的宋荔晚虽然没想到,靳长殊会拿出这样的东西来,却也劝潘珍说:“珍珍,你就收下吧。我和靳……我和长殊已经订了婚,夫妻一体,这是我们共同的想法,我相信,有了这些钱,你就能更好地帮助有需要的人了。” 炽热的目光投注在她的身上,若不是隔着单薄的布料,似乎这一刻,就要将她吞入腹中。 宋荔晚面颊微微发烫,却装作若无其事,只是感觉到桌下,靳长殊的手指,轻轻地触碰她的指尖,尾指勾住她的尾指,却又在两只指尖交错一瞬,将她整只手都包裹入掌心之中。 “是,夫妻本是一体。” 靳长殊唇角翘起,明明声音仍是往日的冷淡清冽,却又莫名让人感觉到,他话语之中的愉悦之意。 “我和荔晚成婚时,潘小姐,请你务必要来见证。” 63 63 这一场饭局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饭后, 潘珍谢绝了两人送自己回去的好意,自己走回了学校的老师宿舍,只剩两人,沿着河岸慢慢地向前走去。 热带的天气, 即使夜晚, 也依旧炽热, 风吹过河面,卷着河上难得的清凉水汽扑面而来,岸边的灯依旧亮着,吸引了细小的飞虫,绕着那橙红色的灯光不知疲倦地飞舞着。 大南的重工业很少, 由此带来的,是格外澄澈的天空, 明日一定仍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连夜间的能见度都极高,能够望见银盘似的月亮, 安静而温柔地挂在上空。 月光洒下,映得前方铺了石板的小道也泛起了银色的光芒,侧耳去听,能够听得到昆虫振翅的声响。 宋荔晚很久没有这样闲适的时刻,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必在意要去往何处, 也不必思考,将会在哪里停下。 一旁的靳长殊,也默契地没有作声,只是手中提着一盏刚刚在路旁买来的小小的瓷灯。 瓷灯的做工并不精致,釉面凹凸不平, 连上面的雕花都断断续续,里面那一截小小的蜡烛,灯火幽微,在水汽间,摇摇欲坠,却被一只骄矜而优雅的手,握在了掌心之中。 他同宋荔晚并肩而行,那灯便替宋荔晚照亮了前行的路,不过方寸之间,却让人望见火苗时,忍不住升起了对温暖的向往。 宋荔晚视线忍不住落在两人的影子上,却又轻飘飘地向着靳长殊的方向,更深地望了过去。 他察觉到了,忽然看了过来,宋荔晚立刻把头转开,却又觉得有些做贼心虚,故意又将头转了回来。 这一下,实在是欲盖弥彰了。 她在心里骂自己。 好蠢。 可是蠢事总是在这样不经意间做出来的,等发现时候无疑已经迟了。 宋荔晚索性抢先开口说:“我刚刚说的话,只是为了让珍珍收下谢礼,请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她这话说得有些冷漠了,像是故意,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 可向来心有七窍、聪慧过人的靳先生,偏偏这一刻,像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你刚刚说了什么?” 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 她有那么傻吗。 舌尖抵住上颚,宋荔晚斜觑他一眼,语调淡淡道:“没听到就算了。” “其实听到了。”他却又这样说,“我只是想,再听你说一次罢了。” 他是这样坦荡而直白,反倒要宋荔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匆忙地回答说:“我……你也知道,我当过很多年的孤儿,对于家庭,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去经营……” “没有关系。”他微微一笑,温柔地望着她,“在过去的人生中,也都是我的亲人们包容我、照顾我,往后,我可以和你一起学习,该如何去组建一个家庭。” 宋荔晚越发语无伦次了:“但……但……我还没有谈过恋爱,怎么能直接结婚呢?” 话音刚刚落下,靳长殊脸上的笑意便淡去了,他削薄的唇角向下垂去,眉心皱起,聚拢起一个说不上是不悦,亦或者是困惑的神情。 “你没有谈过恋爱?”他慢慢重复着她的话,半晌,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声音低而淡,却又令人有些胆战心惊,“那我们这么多年,都在做什么?” 啊? 宋荔晚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眸底,暗流涌动,翡色明灭间,映着她的影子,似乎十分想要将她掐死。 许久,宋荔晚终于说了一句蠢话:“原来,我们这么多年,是在谈恋爱吗?” “你以为呢?” 她以为,她是被他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啊。 宋荔晚聪明的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来,可看他的神情,分明在等待她给出一个答案。 她正有些焦头烂额时,天空上,忽然传来破空之声。 几架战斗机飞速地自天空之掠过,月光将一切照得清晰明了,宋荔晚甚至能够看到,机身上喷涂着的大南国旗,被用红色的油漆,打上了一个巨大的叉号。 这些战斗机不过是路过罢了,只是须臾,便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宋荔晚一面是想略过这个话题,一面也是真的有些疑惑:“大南都是半夜空军演习吗?” 却见靳长殊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我们该回去了。” “怎么了……” 宋荔晚还没有问完这句话,便忽然看到远方的天空,迸溅开一簇极明亮的光,一瞬间,竟将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声速慢于光速,在下一刻,方才响起了一声闷响,如同有顽童,自高空调皮地扔下了什么,不少人都被这一幕所吸引,自房中走出,对着火光亮起的方向指指点点。 两人的面孔,都在这样的白昼烟花之中,被映照得格外分明。 这一幕,让宋荔晚莫名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却又说不清是为什么,靳长殊却已经扯住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逆着人群向来的方向走去。 他步子迈得极大,宋荔晚必须要用跑得才能追上他。可她大病初愈,体力并不算好,勉强跟着他离开了人群,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靳长殊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连忙止住脚步,向她道歉:“是我走得太快。” “怎么了,突然这么着急?” 靳长殊原本冷肃端丽的眉宇之间,笼上了一层阴晴不定的雾。 头顶霓虹灯的广告牌闪烁不定,似是慌乱的眼睛,照耀出光怪陆离近似于油画般的光影。靳长殊又扯着她向着路旁站了站,这才回答她说。 “刚刚的飞机,飞往的,是湄南的方向。” 脑中一闪而过什么,只是不待宋荔晚去抓住,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阵惊呼之声。 第一簇亮起的光已经熄灭,可随之而来的,是接二连三的光芒,在不同的地方,依次亮了起来。 脚下的大地,仿佛也在震动,宋荔晚终于明白,刚刚的一幕,意味着什么。 那是……空袭。 隶属于大南的空军,却向着大南首都湄南,发动了空袭! 宋荔晚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靳长殊已经弯下腰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向着前方走去。 路口处,司机正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看到两人,连忙发动汽车迎了上来,这样的时刻,连靳长殊都顾不上多说一句,上车之后,语调冷厉地对司机说:“去大使馆。” 司机一边惊慌地发动车子,一边问靳长殊说:“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了?” 靳长殊轻轻敲击着腕上那块金属质地的腕表表盘,冰白指尖,在钻石表面上,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半晌,才回答说:“还不确定。” 车子向前驶去,沿路能够看到刚刚的河边,人流聚集太密,不少人推搡着,或是想要向前看清,或是想要回到家中,场面乱成一团,忽然响起惊呼,竟是有人被挤下了河去。 大街上不少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酒馆中的雇佣兵跑出来,看到天空中的颜色,立刻骂骂咧咧地,向着银行跑去。 更多的人,都在茫然地互相询问着,究竟发生什么了。 宋荔晚沉默地看着他们,忽然明白,刚刚靳长殊为何会立刻拉着她离开。 他们站在渡口的最前方,若是乱起来,两个人必定受到的影响最大。 可谁能想到……这个夜晚,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 旁边伸来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背上,靳长殊握住她的指尖,指腹慢慢地摩挲着,将那冰冷的肌肤,渐渐得擦拭出了温度。 “不去大使馆了,回长滩。” 司机有些惊讶:“您不去找大使先生问清楚吗?” “该知道的,早晚会知道。”靳长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往昔的从容不迫,“现在想要找他的,必定不止我一个。” 司机领命,转过一道弯,向着山上开去。 靳家的产业遍布全球,连在这里,都有一套豪华庄园。宋荔晚总算回过神来,连忙提醒说:“还有珍珍,我们得带上她!” “已经派人去接了。”越是这种时候,靳长殊对她说话的语调越是放得格外轻柔温和,似乎生怕会吓坏了她,“荔晚,别怕。” 她原本是怕的。 战争的影子第一次离她这样的近,可他说了,她的心,真的安定了下来。 宋荔晚顾不上许多,向着他的方向依偎过去,他已经展开了手臂,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里,仍旧是往昔那熟悉的焚香气息,今日大概又添了一位佛手柑,反倒让人嗅着,心缓缓安定下来。 车子一路向前,人烟渐渐稀少起来,半山的庄园大门向着两侧敞开,安保人员立刻迎了上来,确认车中是两人,连忙毕恭毕敬道:“先生。” 靳长殊问:“接的人到了吗?” “潘小姐已经到了,她还带了几名学生一起,现在正在会客厅等您。” 靳长殊“嗯”了一声,又问:“飞机准备好了吗?” 那人却有些为难,靳长殊看他一眼,对着宋荔晚微微笑道:“你先进去看看潘小姐,这样深夜将她带来,她和学生大概吓坏了。” 宋荔晚知道,靳长殊一定是和这人有不能让她听到的话要说,只好松开他的手,有些恋恋不舍道:“我在里面等你。” 她一步三回头,隐约听到“空中管制”、“一律击落”这样令人心惊胆颤的词句。 夜已经深了,门前原本应当灯火通明,可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此刻却只开了一盏小灯。 灯光混沌不明,唯有月色,为他俊朗锐利的面颊勾勒一层镀了银的光辉,离开了她,他的神情又变成了那个高不可攀的靳先生,眉眼间,竟染上了淡淡的狠戾之色。 心猛地漏跳一拍,宋荔晚不敢再看,转头向着房内走去。 屋中,潘珍忐忑不安地等在那里,几个学生被管家安置在另一侧,正一人一杯热牛奶,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潘珍看到她,如同看到了主心骨,立刻跳了起来:“荔晚姐,这到底是怎么了?” 宋荔晚对着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吓到孩子,潘珍勉强控制住情绪,小声和宋荔晚说:“这些都是孤儿,或是父母不在身边,我只好一起带来了。一路上我看到湄南方向一直有火光亮起,是爆发……” “战争”二字,潘珍没有敢说出来,只是比了个口型。 宋荔晚叹了口气:“现在还说不准。” “看来是真的了……”潘珍在这里待得更久,知道的消息也更多,“早就听说国王和将军相处并不融洽,将军一向不驯,或许早有反叛之意。”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惊慌之色。 两人一个在美国,一个在中国长大,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局势? 大人的情绪,影响到了孩子,几名学生都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们。 宋荔晚勉强打叠起精神,微笑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长殊在,哪有什么事是值得畏惧的?”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可没想到潘珍,却奇异地被安慰到了,原本有些萎靡不振的神情,泛起异样的光彩。 “你说得对!有靳先生在,我们一定不会出事的!” 宋荔晚:…… 真不知道靳长殊有什么魔力,在他身边的人,总是对他有一种出奇的迷丨信和信心,似乎跟着他,就能战无不胜,万事大吉。 她原本以为,这样的症状只出现在靳长殊的同僚及下属身上,怎么连只见过他几面的潘珍,也被洗丨脑了?! 64 64 恰好, 门外靳长殊正走了进来,看到他,宋荔晚竟然没来由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实在是太不合时宜, 她连忙收敛住了, 可他似乎误会了她这个笑的意思, 那如同覆着一层霜雪的面孔上,已经对着她,也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在聊什么?” “刚好聊到你。”宋荔晚被他笑得有些局促,咳了一声问他说,“咱们接下来要回国吗?” “今晚暂时还不能回去。”靳长殊安抚地牵住她的手, 又同潘珍说,“还得麻烦潘小姐, 在这里暂时住下。” “是我叨扰你们了。”到了这种时候,潘珍反倒也冷静下来,捋了捋脸, 喊簇拥在长桌旁的学生说,“这几日给你们放秋假,咱们住在这里。” 一听放假,学生们自然欢呼起来,另有管家,领着她们, 往早已收拾好的房间走去。 这里曾经是皇家的庄园,后来几经转手,如今落在靳长殊手中。 老宅子自有它的魅力,雕梁画栋都在岁月的摩挲中淡去了,唯有一间间的房子多得是, 只寂寞地等人来入住。 总算没有了别人,只有他们两个,宋荔晚这才察觉到两腿有些发软—— 不知是在河边,发力快走的那段路累到了,还是被这称得上可怖的夜晚吓到了。 她慢慢地在沙发上坐下,沙发扶手上蒙着一层洁白的蕾丝,轻飘飘地覆盖在红棕色的皮革上。身旁,靳长殊也坐下,揽住她的腰身,她便没有骨头似的,十分娴熟地靠入他的怀中。 这一刻,她再不去考虑什么恋爱与婚姻,在战争面前,一切都渺小起来。 她只是依偎着他,听到他低声地说:“咱们大概得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宋荔晚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又问:“怕吗?” “你不是要我别怕。” 他嗤的一声笑了:“若我说的那么算话,我又怎么舍得,要你这样担惊受罪。” “早知道,我就不让你和我一起来看珍珍了……”宋荔晚有些难过,不是为了自己而害怕,只是后悔,怎么把他也给拖入了这样的境地,“是我连累了你。” “荔晚。”他的嗓音清越,语调依旧平静淡然,因为是对着她,所以额外又有一份温柔缱绻,“我不喜欢你说这样的话。我是你的未婚夫,这世上,唯有我,你可以毫无顾忌地‘连累’,若连护你周全我都做不到,那我又有什么资格,同你相伴白首?” 她在很多地方,听过对于爱的见解,是一见倾心的爱火燃烧,是日久相伴的情深如许。 又或者,是这样危机四伏间的不离不弃。 旷野无声,夜幕被战火所点燃,可他们彼此还在一起。 宋荔晚放任自己沉入这一片温柔而寂静的夜之海中,他们漂浮在海面,偶然相逢,原来已经度过了这么多年。 - 这一晚大家睡得各怀心事,第二日醒来,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 果然是那位陈福钦大将军发动了政变,听说国王被囚禁了,议会的诸位大臣各怀心事,几名最忠于皇室的,已在昨晚的轰炸中一命呜呼了。 航道是完全中断了的,码头上,全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到了这种时候,无论什么样的身份,全都不由分说地,一律被扣入了大牢中。无论是公立的机场,还是私人的飞机,只要胆敢起飞,直接一炮轰下来。 消息是大使带来的,这位先生有四五十岁,一大把花白的胡子,头发却剃的干干净净,大概是怕热,拿一块蓝白格纹的手帕,叠得四四方方,说几句话,便要擦一擦脑门上的汗。 “他们现在架了高射炮在山上——就是长滩对面的那些山,从你们这里就能够看到,天上飞的鸟,海里游的鱼,现在只要没有将军的批准,都通通要停下。” 这话说得诙谐,可没人笑得出来,潘珍唇抿得紧紧的,死死地拽着宋荔晚的手,倒是宋荔晚还摒得住,微微笑道:“陈将军总不能将所有人,都当做假想敌来看待,他想要成功,一定是需要朋友的。” 大使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美人儿总是没有脑子的,难得一个有脑子,在这样的情势下,居然还能如此井井有条地说话,实在是令人惊叹。 “宋小姐说的是,这个世上,没有人是靠自己,就能成事的。只是现在,局势不明……我只能劝诸位,暂时忍耐。”大使说着,站起身来,“现在实在是事情多如牛毛,我也只是来送个信,这就告辞了。” 宋荔晚连忙道:“我送您出去。” “留步,留步。”大使倒是很客气,又安慰宋荔晚说,“这种事,我们早就猜到一定会发生,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刚好是在你同靳先生来的时候。陈将军虽然跋扈,对于中国人倒是很客气,凭靳先生的身份,也不会有人瞎了眼敢招惹你们。” 这种时节,大使居然还特意跑一趟来告知她们这些事。 宋荔晚真心实意道了谢,等晚上靳长殊回来,她尽数同靳长殊说了,又问他:“听说战乱时候,总会物资困难,你这里,藏得有东西吗?” 靳长殊出门一天,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疲倦之色,只是倚在那里,含笑看着她,闻言故意逗她说:“就算真到了那份上,我可以把自己那份省给你吃。怎么样,也不能将你饿瘦了。” 宋荔晚对着他,翻了个很漂亮的白眼:“人家和你说认真的。” 靳长殊轻轻笑了起来,示意她凑过来,宋荔晚犹豫一下,慢慢地将耳朵凑到了他的唇边。 他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捏了捏她柔软冰凉的耳垂,似是调试一件玉做的艺术品,宋荔晚觉得痒,微微缩了缩,他另一只手握住她圆润雪白的肩膀,低声对她说:“过两天有一架飞机,可以将人送出去。” 他的呼吸呵在了耳垂上,明明是凉的,却又附上了一层温热的膜,宋荔晚觉得不自在,这样太过亲昵的姿势,似乎有些侵入了她私人的领域。 可他说的又是这样要紧的话。 宋荔晚眼睛一亮:“能把珍珍和孩子们都带上吗?” “当然。”靳长殊唇角翘着,“但需要,你贿赂我一下。” 若是以前,听到这样的话,宋荔晚只会觉得羞耻,似是被逗弄得宠物,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可现在这样的境地,他还能替她办到这样的事,宋荔晚简直要为他欢呼起来。 “不是说,不准任何飞机起飞吗?” “军方有一架货机,因为是特殊物资,所以额外批准起飞。”靳长殊有些懒散地抚着她的肩膀,“不然你以为,我今日出去是为了什么。” 宋荔晚毫不迟疑地,在他面上啄了一口,柔软的唇贴在他冰凉清癯的面颊上,像是一朵啄食花蜜的蝶,只留下了引人遐思的甜,又如一缕风,刚要去回味,已经吹落到了另一处。 靳长殊似笑非笑:“只是这样?” “先这样。”宋荔晚有些脸红,眼睫垂下去,却又微微抬起来,眼风轻飘飘地绕了过来,那琥珀色的瞳仁在长长的睫毛间上下一扫,自他的面,一路扫到了下方,不知看到了什么,受了惊吓似的收了回来,很轻很轻地说,“余下的,回去之后补上。” 他的手指原本只是虚虚地搭在她的肩上,掌心下的肌肤滑腻微凉,似是玉石质地,泛着甜蜜而幽柔的一缕香,闻言,那修长的冰白指尖微微收拢,用的力有些大了,指腹陷入玉石,自指尖向外,泛起桃花似的涟漪。 宋荔晚不敢动,因为已经感觉到,他的视线炽热地落在她的颈间,她这一瞬间,成了一汪泉水,可以解了他的口渴。 可他到底,只是哼笑一声,将她拉入怀中,在她的颈中,用力而克制地啄了一口。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这儿就不能动你了?”他的鼻尖抵在她的颈边,单薄的肌肤下,血管联通心脏的跳动,心跳加速时,连血液的流动速度都变快了起来,“记住你的承诺,等回去……” 要做什么他没有说,只是将圈在她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 她立刻僵住了,装作自己是一尊雕塑,连呼吸都放得缓了,哄小孩子一样的口气,软绵绵地对他说:“你辛苦了一天了,我去替你放洗澡水好不好?” “你和我一起?” “你自己洗!”宋荔晚从他怀里挣开,满面飞红,“靳长殊,你这个人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累啊?” “本来是累,可你自己送上门来,我若是还累,岂不是太辜负你了。” 他靠在沙发上,头微微扬起,颈同下颌角,拉出一道漂亮锋利的线条,说话间,喉结上下滚动着。 落地灯的光落在他的身上,将这一幕映照得性感而煽情,西装裤贴身,分明地显示出他的跃跃欲试。 宋荔晚不敢再看,转头就去了浴室,跪坐在浴缸的边缘上,很专注地替他调试水温。 并不是她突然对这样的事感兴趣,又或者她天生贤惠,只是她生怕出去之后,某个人自己当畜生就算了,还要撩拨她一起,将她也拉下水去。 她之前,明明对这些事一点都不感兴趣,是他一点点,教导她、点拨她,领着她品尝到无数的乐趣和快乐。 乃至于现在看到他时,只用他几句话的撩拨,身体便能自发地回忆起,那些他的指尖抚过时,带来的无上欢丨愉。 清澈的水潺潺地落入浴缸之中,水汽上升涌动,在冰冷的镜面上蓄起细小的水珠。门被拉开来,宋荔晚没有回头,听到脚步声,慢慢走了过来,在她身后停下。 他的声音低沉,带一点点撩人的沙哑,问她说:“好了吗?” 宋荔晚不知道他具体问的是什么,只好含糊地回答说:“快了。” 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探入了澄碧的水中,拨开涟漪,水面上映照着两张面孔,一张英俊,一张美艳,那样并肩坐着,拨乱了,心也跟着扑簌簌地跳动着。 靳长殊收回手来:“水温有些热了。” “是吗?” 她的手原本垂在水边,闻言就要去调试温度,却被他一把将手握住了。他的指尖沾着水,水珠滚落在她的手上,沿着那凝脂似的肌肤缓缓向下滚落。 浴室之中,水蒸气微微打湿了她的鬓发,那乌黑至极如丝绸一般的长发,便贴在了凝霜雪似的面颊旁。 她今日只穿了一件小桃夭色的衫子,薄薄的几层纱,烟笼雾绕地覆盖在曼妙生姿的身体上,被水雾浸得衣角有些发潮,微微向下坠落,连带着身上的曲线同肌肤颜色,都在光下隐约可见。 她似是一只被小心收藏在纱橱里的白玉瓶,轻纱笼着,若隐若现,水雾浮动间,自是一片妩媚多情的曼丽国色。 浴缸的边沿其实极细窄的一道,因为背后没有可以依靠的地方,总给人摇摇欲坠之感。他漫不经心似的,握着她的手拨动着水面。 五指扣入她的指间,十指交扣,牵着她,一道缓缓地探入水中。 睡眠破开涟漪,映照出的两张面孔也被荡得碎了,可她的肩胛贴着他的胸膛,两人分明距离离得更近。 没来由地,宋荔晚的脸更红了,头垂下去,下颌抵在胸口,恰好露出一截粉雕玉琢的颈子来,他的吻,便落在了那处似是为他准备妥帖肌肤上。 唇也是热的,削薄而柔软,颈椎骨在单薄的肌肤下,垂首时可见蝴蝶似的纹路,一格一格,吻上去时,能感受到轻微的凸起。她也轻轻地颤抖起来,好像连这一点轻描淡写的撩拨,都无力招架。 他的唇角翘了起来,在她耳边,轻轻地笑着问她:“现在好了吗?” 这一点声音,将她从热而潮湿的气氛之中唤醒了过来,宋荔晚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来,可他手劲极大,五指扣着她的手指,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掌心之中。 宋荔晚抬起眼睛看向了他,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露出一片肌肉线条流畅漂亮的胸口,隐约可见向下的腹肌,通过窄窄的腰身,蔓延至黑色的西装裤内…… 她连忙收回眼睛:“冷热你自己调吧,我先出去了。” 可他偏偏不放她走。 他轻而易举地,将她搂在怀中。两个人都摇摇欲坠,在水面上,在零落的局势里。 可头顶的灯光太过温暖,那姜黄色的灯,将一切都衬托得馨软至极,他看着她,整个眼里都是她的影子,那样的专注,似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刻在了心底。 她受不了他这样的神情,好像天上地下,他永远只望向她。 这样的深情,要她整颗心柔软得不成样子,只能闭上眼去,感受到他将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她的额上。 “荔晚,”他喟叹似的,柔声说,“我的荔晚。” 吻缓缓地落在她的鼻尖、落在她的唇角,直到落在了她的唇上。 潮湿的水汽,氤氲着,在屋内蔓延,单薄的衫子被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身上,显出肌肤堆雪砌玉般的质地。 她赤着足,小腿自脚踝处,像是雪玉生香的一截精美艺术品,贴在白瓷的浴缸上,将那瓷器的白,生生地衬托得生硬冷厉起来。 水龙头里,仍孜孜不倦地向往潺潺地流着水,不知怎么的,两人就一起坠进了水中,水向外溅出,哗啦啦地泛滥在地板上。 水雾更浓了,宽大的浴缸中,宋荔晚半跪在里面,水淹没她半个腰身,漂浮着,要她生出无法停泊的恐惧,她只能双手撑在面前的浴缸边沿上,雪白的指尖因为用力,泛起淡淡的胭脂颜色。 他在身后,宽大的手掌,轻而易举便揽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像是要救她于水火,可偏偏,两人都湿漉漉的。 水声像是永无休止的歌声,重重地将人拖入更深的旋涡。 宋荔晚如同陷入一场迷梦,却又找不到醒来的方法,只能向着他,无声地祈求着。 他凝视她,指尖没入她如云的发间。 她似神话里的水妖,有海藻似的长发,同雪一样的光洁美丽的面孔,水波盈盈间,美得令人心碎。 水也是温柔的,如同透明的茧,翻涌而来,宋荔晚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却又向着水面上浮,希冀着得以呼吸到一线天光。 他微微垂首,语调低沉沙哑,一路蔓延至心底最深。 “累了吗?” 她不明就里,下意识回答说:“有点累了……” “那我们,换一换。” 水流循环装置自动开启,搅乱满池澄碧光景,水雾缭绕,涟漪撞在珐琅瓷的浴缸上,发出阵阵细碎的声响。 她躺在浴缸中,柔软的轻纱浮动如海藻一般包裹住她,如同是神话中的神女,生出了瑰丽的羽翼,将要重新回到神明的怀抱。 哪怕这种时刻,他仍记得,她大病初愈,对待她,要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只能顶礼膜拜,绝不能放肆无忌。 靳长殊微微垂首,凝视她时,浓黑长睫上,一颗水珠恰好落下。他神情专注肃丽,却又如孤注一掷的赌徒,用一生追寻神祗的方向。 神女与赌徒,在此刻地位反转,彼此之间,燃尽昼夜。 宋荔晚想要哭,却又哭不出来,只能侧过头去,视线漫无目的地划过一层放着的置物架,那置物架被做成了安琪拉的模样,同宋荔晚记忆里,孤儿院中放置的那一樽极为相像,都有卷曲的发和胖嘟嘟的脸,不同的是,一个虔诚,一个欢乐。 像是她的错觉,那安琪拉面朝着她的方向,似是正在观看她一般,宋荔晚觉得羞耻,闭上眼睛,他却已经吻过,她湿漉漉的眼睫。 “荔晚,”他说,“看着我。” 宋荔晚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眸底翡色,秾酣似无可言说的明艳翡翠,淹没她,也困住自己。 水温微热,拂过发梢,将那丝绸般的发沁润出墨玉般的质感,灯光之下,她似一颗明珠,万种风情,在这绮丽的夜晚,只为他一人绽放。 水雾氤氲,掩过声色无边,在明媚光影中,宋荔晚啜泣着骂他说:“靳长殊,你混蛋!” “是我不好。”他温柔地安抚她,“荔晚,别哭。” 可他说着让她别哭,却只让她眼泪落得更多。 宋荔晚忍无可忍,抓住他的手,在他腕上咬了一口,他微微吃痛,却又笑了:“我的荔晚,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美。” “说这些干什么?”宋荔晚知道无法动摇他,只能恳求他说,“我真的困了,我想……呜——” 水雾弥漫,没过无数热望,这一刻,星尘也坠落入宇宙的洪流之中。 一切的思绪化作了一颗炽热的白矮星,坍塌向宿命的彼岸。 他们彼此湮灭。 他们彼此救赎。 许久许久,连月光也安静。 靳长殊将宋荔晚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她半阖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了,只是在被他抱起时,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婉转妩媚,风情万种,又带着如海棠经霜似的柔弱之感。他体贴入微,柔声问她说:“渴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半晌,宋荔晚才积聚起一点气力,有气无力骂他说:“……靳长殊,你简直禽兽不如。” 靳长殊忍不住笑了,认错说:“是我太冲动了。荔晚,我实在太久没有和你在一起了,你要体谅我一些。” 她体谅他,那谁来体谅她啊! 又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有畜生一样的体力。 宋荔晚简直无话可说,索性闭上眼睛,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 万籁俱静,似乎连远方城市里的战火也在这一刻平息,宋荔晚感觉自己,被轻轻地放在床上。 吹风机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的指尖,自她的长发间穿过,温柔地替她吹着,刚刚弄湿了的发梢。 在单调的风声里,她真的缓缓地滑入了梦境之中,最后的记忆,是他似乎笑了一声,温柔地对她说。 “晚安,我的荔晚。” 65 65 那几日算得上是风平浪静, 只是偶尔,宋荔晚出门时,透过灿烂的日光,能够隐约看到对面山上架设的炮台, 巡岗的人三五不时地向着天空扫视, 确定并没有飞机起飞, 这才继续向着另一侧巡逻。 不幸中的万幸,作为靳长殊的宅邸,这里一切都准备得十分妥帖,不说每日必须的肉蛋禽奶,就连新鲜蔬果, 都一应俱全。 只是唯一美中不足—— 靳长殊大概是太闲了,又或许是之前忍了太久, 这么几天下来,把宋荔晚折腾得腰酸背痛。 弄得潘珍都忍不住好奇:“荔晚姐,怎么每天看你都小心翼翼的, 是扭到了腰吗?” 何止是腰,她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轻松的地方。 宋荔晚忍不住瞪了靳长殊一眼,他正在看报纸,闻言视线转了过来,语调淡淡地解释说:“她睡觉不大老实, 大概是不小心扭到了。” 潘珍恍然大悟:“我带了一瓶跌打酒,你要不要涂上揉一揉?” 宋荔晚简直是有口难言,靳长殊却很感兴趣:“麻烦潘小姐借我一用,我找时间,替荔晚按一按。” 他们两个是未婚夫妻关系, 潘珍不疑有他,真的将跌打药酒给了他,这直接导致了宋荔晚那几天,身上一直隐隐约约飘出了红花药酒的味道。 弄得她一闻到,就觉得双腿发软,似是又有一双肆无忌惮的手,在对着她作怪。 还好,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 一天早上天还没亮,靳长殊就将她喊了起来,其他的人也都被管家叫醒,一行人都迷迷糊糊地坐上了车。 宋荔晚和靳长殊单独一辆,头靠在他肩上,缓了一会儿,才含糊地问他说:“飞机到了?” “嗯,两小时后起飞。”他将披在她身上的外套拢了拢,温柔和她说,“还早,再睡一会儿。” 可宋荔晚却没了睡意,隐隐地有些担心:“能安全起飞吗?” “这趟飞机,是陈福钦亲姑妈名下的,他再怎么样,也不会对家里人动手。” 宋荔晚闻言,稍稍放下心来,可还是无法彻底安定,只是握住他的手,漫无目的地摆弄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修长冰冷,似是一段暖不热的冷玉,指骨坚硬,同他这个人一样不好取悦。 宋荔晚正努力,把他的两根手指缠在一起,他忽然指尖动了动,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之中:“这段时间是不是没休息好,等回去之后,就能放心好好休息了。” 难道不是因为他,每天晚上缠着她夜夜笙歌,才害得她没休息好? 怎么现在一副正人君子嘴脸,反倒叮嘱她要好好睡觉。 宋荔晚简直被他颠倒黑白的本事给惊呆了,大概是表情太明显,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又从口袋中,取出一枚金色的郁金香胸章,垂眸替她别在胸前。 宋荔晚其实很喜欢看他,为自己做这些很小的事情,似乎无论什么,只要和她有关,他都会格外认真专注,令人生出正被精心宠爱的错觉。 金色的针尖缓缓地刺破衣襟,咔哒一声,被别入卡扣之中,他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替她捋平衣襟上细微的折痕,随意闲聊似的对她说:“带好这个,等回去之后,记得还我。”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毕竟之前,无论是她看上的东西,亦或是她并未看上的东西,只要靳长殊觉得合适她的,都会不由分说地送到她的手中来。 难得有一样东西,他送给了她,还要再收回去。 宋荔晚好奇道:“哪有送出去的东西,还要回去的道理?” “这可不是送给你的。” 他仔细端详着她,今日仔细说来,其实算是逃难,所以她穿了一套方便活动的长衣长裤,外面又加了一件黑色的外套,这样浓重的颜色,包裹住她,些微雪色的肌肤露在外面,反倒越发明媚动人。 金色的郁金香被雕琢得极为精致,不过寸许,却连叶羽上的纹路,都刻画得惟妙惟肖。 这一点金色,为她整身黑色的套装增添了一分亮眼的颜色,却又不会过分显眼,倒像是天生,就该在她身上。 他有些遗憾,若是别的东西,给她也没什么关系,只是唯独这一件不行。 “这个,是一件纪念品。” “纪念什么的?” “以后再来告诉你。” 宋荔晚有些不满:“你怎么总是卖关子,上次还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这次又说以后告诉我。” “乖女孩儿要多一点耐心。”他愉快地翘起唇角,示意她说,“该下车了。” 他话音刚落,车子恰好停下,宋荔晚哪怕再好奇,却也知道轻重缓急。她捋了捋衣襟,又低头看了一眼郁金香胸章,这才推开车门向下走去。 身后的车中,潘珍也带着几名学生下了车,正鸡妈妈似的,催促着孩子们聚在她身边别乱跑。 四周是数条笔直的跑道,一路通往前方,侧边还停着几架飞机,离他们最近的那一架,舱门开了,正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地搬运货物。 他们竟是,直接将车开进了机场。 一旁靳长殊牵住她的手:“不必紧张,一切都谈好了。” “我……”宋荔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坐立不安,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一趟不会那样顺利,可她不想说出来破坏气氛,只是对着靳长殊笑了笑,“我就是没有睡好,等上了飞机,就可以补觉了。” “到了飞机上,记得和潘小姐她们坐在一起。” 他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宋荔晚皱起眉来:“你不和我坐在一起吗?” 靳长殊顿了一下,旋即笑了,却又没有多加解释,正巧,另一边忽然有人边笑边向着他们走来,等走到面前,视线落在宋荔晚身上时,万分惊艳道:“靳二爷,这就是你那位藏在金屋里的小妻子吗?” 靳长殊笑了笑:“还是我的未婚期,等我们成婚时,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当然会去。”那人犹豫一下,想起什么烦心事,皱起眉来,“不过你们最好多等等再结婚。这边的烦心事儿不处理完,我可能没时间去。” “以陈将军的实力,这些事情,不是手到擒来吗?” “你也知道……”那人意味深长道,“我那个侄儿,也是个多情种,这一次政变,说不定还有多少波折。” 宋荔晚没想到,这竟然就是陈福钦的姑姑陈榕川—— 她穿着一身军装,没戴帽子,头发剃得极短,又因为皮肤黑,眉目深邃,宋荔晚还以为她是个长得比较俊秀的男性军人。 “只要陈将军愿意,随时可以结束。” “只要他愿意,哈。”陈榕川笑了一声,又扫了一眼他们身后跟着的潘珍和学生,“就这些人了?你也知道规矩,现在是特殊时期,一个人,一块金砖,别说我要价要的贵了,你们别看现在待在桑班度还算安全,过几天,那些人就要打过来了。现在湄南,可已经乱了套了。” 靳长殊并不为她的狮子大开口而惊讶,示意属下,将手里提着的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五十块金砖。 陈榕川扫了一眼,很满意地笑了:“还是你干脆,我就喜欢和干脆人做生意。” 说着,将箱子接了过来。 金砖是标准尺寸,一块五百克,这么一箱也有五十斤,陈榕川单手提在手里,却轻描淡写,还有闲工夫替自己点了支烟:“上去以后,给你们留了贵宾席,饿了喊人,有服务员送餐,不过味道大概不太好。倒是酒不错,只要你们别耍酒疯,可以随便喝。” 靳长殊微微一笑:“替我向陈将军问好。” 陈榕川和他比了个歪歪扭扭的军礼,示意手下人为他们放行,便提着金子走了。 等她走后,靳长殊转身对潘珍道:“潘小姐,你可以带着你的学生上去了。” 潘珍感激道:“等回去,我会将金子折价还给你。” “这些都是小事。还要麻烦你,路上多照顾荔晚。” “我当然会的!” 潘珍迟疑一下,有些奇怪,毕竟,平常照顾宋荔晚的事情,靳长殊从来不假人手,又怎么会托付给她呢? 可她聪明地没有问出来,只是领着学生上了飞机,这里,就只剩下了宋荔晚和靳长殊两个人。 宋荔晚看着靳长殊,面目平静,可靳长殊却笑了:“荔晚,别这么看着我。我会疑心,你偷偷在心里骂我。” 宋荔晚却不理他的俏皮话,只是问他说:“你是不是不打算上飞机了?” 他“嗯”了一声,宋荔晚便瞪大了眼睛:“为什么?难道飞机上座位不够了?” “这是大型运输飞机,载重超过四十吨,这次来是为了送货,回程几乎算得上是空载,又怎么会没有座位?”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我还有事要处理。”靳长殊温柔地替她将有些乱了的鬓发捋了捋,“荔晚,这里马上就要彻底乱起来了,你跟在我身边,我不放心。” 可宋荔晚却很固执:“你不跟在我身边,我也不会放心啊。靳长殊,如果是从前,你下了命令,我一句话都不会多说,一定会乖乖留在你身边。可是现在,是你说我们已经是未婚夫妻了,难道相伴白首的两个人,连不离不弃都不能做到吗?如果没有危险,我就算跟在你的身边也不会成为你的累赘,如果有危险……” 她停顿一下,毫不犹豫说:“那至多,我们一起去死。” 天还未亮她们便已出行,如今正是旭日东升之时,清晨第一缕日光落在她的面上,将她眉眼,映照出金色的细碎微光,她琥珀色的眸中,折着日轮,如同正在燃烧的一簇焰,这一刻,美得近乎于神明。 若不是情况不允许,靳长殊真想将她用力揽入怀中。 可惜不行。 他太了解他的荔晚,知道只要他稍稍有所松动,她就一定会得寸进尺。这小东西,最擅长的就是一步步地探明他的底线,再去违反,只是一点,就足够她乐在其中。 往日,他几乎纵容她这一点小小的癖好,甚至有时,有些期待她那些叛逆而可爱的行径。 可这次和往日都不相同,他可以将自己放置在危险之中,却绝对不能忍受,她也处在相同的境地之中。 所以他只是强迫自己转开视线,语调平静地说:“没有人会死,荔晚,我要做的是自己的事情,实在不适合你参与进来。请你给我一点私人的空间,不要再追问了。” 她像是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一时愣在那里,飞机上,有穿军装的人探出头来,用英文催促说:“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你们还上不上来了?” 不待靳长殊说话,宋荔晚便扭过去头,有些凶地对那人说:“再等五分钟!” 那人看到她的面孔,立刻露出一副惊为天人的惊艳神情,哪怕被她凶了,也并不在意,还耸了耸肩,和靳长殊说:“美丽的女人总是脾气不好,好好哄哄你女朋友。” 靳长殊闻言,苦笑一声,果然,宋荔晚已经扭过头来,对着他冷冷一笑:“私人空间?靳长殊,你把我按在浴缸里面,非要我和你一起洗澡的时候,怎么不要私人空间?怎么,私人空间是一种只有在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才会存在的东西吗?你不想要我跟着就直说,不用扯这样无聊的幌子!”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旁边,靳长殊的属下恨不得戳聋自己的耳朵,万分后悔站得太近,将这位小祖宗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也忍不住在心里脑补起来。 靳长殊刚想解释,宋荔晚却沉着脸,抬起雪白的手指,示意他说:“多的不必再说了,靳长殊,既然你赶我走,那我也不会厚着脸皮留下。” 说完,竟是干脆利落地上了飞机。 靳长殊原本以为,要劝宋荔晚自己离开,是一件很艰巨的工作,没想到她虽然脾气见长,说出的话连他都有些无力招架,可却这样轻而易举地就离开了。 虽然目标达成,可靳长殊难得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飞机上,穿军装的人津津有味看着他们吵架,哪怕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在宋荔晚气势汹汹地上了飞机之后,也有些同情地对靳长殊说:“老兄,你是不是被那位美人儿甩了?那我可以追求她吗?” 对着外人,靳长殊自然仍是那副冷戾模样,闻言淡淡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这么做。” 他说话语调并不重,可莫名让人觉得,最好按他说的去做,否则可能会有灭顶之灾。 穿军装的人虚虚地擦了擦汗,做出一副举手投降的样子,又和他说:“你最好后退一点,飞机要起飞了。” 果然,机舱已经慢慢地合拢,巨大的发动机,也慢慢地发出隐隐的轰鸣声。 靳长殊向后退了几步,却又凝视着飞机,目光专注,似是凝视什么,珍而重之,却又被他亲手送走的宝物。 舱门越升越高,靳长殊终于垂下浓黑的眼睫,转首对下属说:“让守在长滩的人撤回来,我们直接去……” 话音未落,便见下属惊呼道:“先生!宋小姐!” 什么? 靳长殊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将要完全合拢的舱门中,忽然跳出了一个身影。 身后,是穿军装的人的怒吼:“嘿,女士,你不要命了吗!” 可她已经轻盈地,向着靳长殊落了下来。 不待思索,靳长殊已经冲了上去。 灿烂明媚的日光落在她的身上,她黑色的大衣和黑色的长发,一同被风吹起,而雪白的面孔,在这样浓重的黑色之间,仿佛是一朵绽放到了最盛的白色玫瑰,美得几乎勾魂摄魄。 下一刻,她落入怀中,靳长殊揽住她的腰身,向后退了几步,为了卸去冲力,只能抱着她旋了两圈。 她似是很喜欢这样的一幕,在他怀中,轻轻地笑了起来。 当靳长殊终于稳住,停下脚步时,她已经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颈,将自己的唇,向着他的唇贴了过来。 她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停下,气息吞吐,呵气如兰。 “你赶不走我。”她甜蜜地笑着,眼睛弯弯,似一尾狐,“靳先生,这一次,是你棋差一招了。” 身后,飞机已经加速向前开去,机头扬起,将要冲出跑道。 她是算准了时间冲了出来,就是赌他没有第二架飞机能送她走。 靳长殊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宋荔晚,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 她笑着,终于将唇向着他奉了上来。唇齿相依,他们在不合适的地点时间,交换了最甜蜜的一吻。 “这是我的贿赂,可以过关了吗?” 美人计,很简单粗暴,可因为是她,所以…… 靳长殊无奈地笑了,又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只要是你,那就永远奏效。” 66 66 飞机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 没入了碧蓝的天空之时,宋荔晚已经坐在了靳长殊的车上,好整以暇地问他说:“接下来,我们要去哪?” “湄南。” “要去首都?”宋荔晚并不怎么意外, “那里现在局势怎么样了?” “更乱了。”他的指尖, 在她的指节处轻轻摩挲, 抬起眼睛,似笑非笑看她,“现在后悔的话,我可以找人,换个路线将你送回去。” “既然已经跳下了飞机, 无论是好是坏,都不应该反悔了, 不是吗?”宋荔晚将手从他的掌心间抽了出来,指尖有些轻佻地在他的侧颊上划过,妩媚生情的眉目潋滟动人, 晕出珠玉的光芒,自有令人目不暇接的美艳,“还是说,你在试探我,敢不敢和你……生死相随?” 最后四字,被她念得绵长柔婉, 似是将一句情话,噙在了齿间。 靳长殊轻笑一声,忽然抽出一柄枪来,递给了她:“这几年,射击生疏了吗?” 宋荔晚挑了挑眉, 指尖勾着扳机,将枪勾到了手中。 那枪看起来小巧玲珑,明显不是大路货色,宋荔晚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雪白纤细的指尖随意地将子弹上膛后,举枪对准了靳长殊:“有些疏于练习。不过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是闭着眼睛,想必也不会失手。” 他神情不变,只闲闲挑起半边眉锋,浓黑眼底泛起淡淡笑意,微微俯首,将眉心,抵在了枪丨口之上:“却也只有我,愿意在你手下,这样引颈待戮了。” 道路颠簸,车子忽然摇了一下,宋荔晚脸色一变,慌忙收回手来,将子弹退膛:“万一走火了怎么办?” 靳长殊笑了起来:“死在你手下,我心甘情愿。” 宋荔晚看他一眼,忍了忍,还是骂他说:“你有病啊,我要是失手杀了你,等死后岂不是要下十八层地狱?” 他笑意更浓,将她揽入怀中,柔声道:“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要杀要剐,自然由你。九泉之下,我也愿为你作证,绝不会让你受一点苦楚。” 宋荔晚噗嗤一声笑了:“都说神鬼怕恶,我倒是想看看,靳先生到了轮回司,是不是也能有所优待。” 两人言谈无忌,都是不信鬼神,说话间,已经遥遥可见,湄南城中景象。 道路两盘,已经有了人的踪迹,越往前,人越多,却都是城中向外走来,不少人拖家带口,身上有伤,衣衫褴褛,连一双鞋子都没有。还有人抬着担架,上面的人正痛苦地□□。 这就是战争。 宋荔晚从靳长殊怀中直起身来,沉默地看向窗外,他们的车子,在这些行人之间格外显眼,还好前后各有一辆开路,这才没有引起冲突,却也有不少人,将仇恨的目光,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自从这一任国王上任,大南国内平民的生活便越来越差了。”靳长殊语调低沉,向她解释说,“哪怕是首都相对富裕的阶层,也在连年的重税之下,阶级跌落,重归赤贫,更不必说原本便贫穷的最底层。” “没有人想要帮帮他们吗?” “那位陈将军,不就想要帮助他们吗?”靳长殊视线扫过车外,眸色深深,却又低低一笑,“只是似乎,他带来的,反倒是更深的悲剧。” 这可真是无法抉择的两道深渊。 是被一点点抽干血液的慢性死亡,还是迫在眉睫的背井离乡。 或许没有人,能够在两者之间,轻而易举地选定更好的未来。 宋荔晚叹了口气,眼睛忽然被一只温柔地手遮住了视线:“别看了,荔晚,在我怀中睡一会儿吧。” “我们不能帮帮他们吗?” 靳长殊沉默片刻,宋荔晚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蠢话:“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这不是在国内,况且正是战争期间,他们两个,尚且是风浪里的两只蚁,又如何求全希望他能无所不能? 可他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我已经让人去购置粮食,长滩所在的区域也向平民开启,他们可以去那里避难。” 原来他真的无所不能,可以实现她全部的心愿! 宋荔晚从他怀中直起身子,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他被她这样热情的眼神给逗笑了:“若真这么开心,不如想想,怎么感谢我?” 他是故意调侃,宋荔晚却也不甘示弱,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等回去之后,我……任你处置。” 她的呼吸温热柔软,带着淡淡的玫瑰花露香气,令人不期然联想到,一切美好的事物。 琥珀色的眸底,光阴流转不定,似是害羞,却又装作镇定,看着他,摆出一副勾人模样,却不知道,自己这样,实在是可爱至极。 靳长殊忍不住笑了,头埋入她颈中,唇在她细腻的肌肤上轻轻一啄,感受到她无法克制地轻轻颤抖。 这才在她耳边,同样压低了声音,语调暧昧地说:“只要你别哭着要我停下。” 强装出来的镇静不堪一击,在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败下阵来。 宋荔晚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刚刚说的话都收回来,可他的越发愉悦,似乎笃定了她的敢做不敢当。 “不停就不停。”宋荔晚哼了一声,意有所指,“我知道怕你会累到。靳先生日理万机,想来和年轻时候,也不能相比了。” 他嘲笑她,那她就也嘲笑他。 反正离回去还早,她过过嘴瘾也好。 腰中忽然一紧,是他将她更深地揽入怀中。他眼底翡色越发秾丽冶艳,凝视她时,若最上等的珠翠,寸寸扫过她的面颊,放肆至极。 “记住你的承诺。”他笑容之中,侵略性如有实质一般,看着她,语调低沉,意味深长,“荔晚,我会向你证明,年纪对于男人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 还好接下来还有事要做,否则宋荔晚总觉得,靳长殊并不介意在车上就向她展示,男人和年纪之间的不必要关系。 入城通道处,向外的车流连绵如望不到边际的长龙,向内的车道却空空如也。穿军装的大南士兵接替了这里原本的工作人员,示意他们下车接受临检。 靳长殊的司机下车,用当地方言向他们说了什么,又悄悄塞了一摞钱过去,过了一会儿重新回来,却有些为难:“他们只允许一辆车,最多两人入内。车子太多也不行,里面现在戒严了。” 靳长殊倒并不意外:“你坐他们的车回去。” “先生,那您呢?” “我自己开车进去。” 靳长殊说着,看了宋荔晚一眼,宋荔晚连忙表示:“我都到这里了,你绝不能赶我走!” 唇边扬起一个浅淡弧度,靳长殊接着说:“我和宋小姐一起进去。” 司机迟疑着下了车,上了后面的那辆车,宋荔晚换到了副驾驶,看着靳长殊开车通过了安检,慢慢地开入城中。 城市里,到处都是碎石和坍塌的建筑,地上黑色的硝烟痕迹,时不时还能看见暗红色油漆一样的滴落在地上的影子。 宋荔晚垂下眼睛,问靳长殊:“我们要去哪里?” “要去见一个人。”周遭的情形太过惨烈,靳长殊的神情也肃然起来,“只是不是今天,我们还要在城中住下来。” “现在还有住的地方吗?” “总不会,要靳夫人露宿街头。” 这个称呼用在她身上还是第一次,宋荔晚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没有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你这个人,也太心急了,又没有结婚,我可不是什么靳夫人。” “早晚会是。”方向盘在他手中轻松地向着一侧拐去,他侧眸看她一眼,唇角翘得很高,“荔晚,你是逃不掉了。” 她没想逃,从飞机上跳下来那一刻,她就确定,自己愿意和他生死相随。 车子在市中心停下,这里遭受轰炸的程度不如平民区,可是也有几栋有些歪了,其中一栋外面看着不大显眼,花园被炸毁了半边,隐约还能看见,票落在地上的各色花瓣,原本鲜妍明媚,如今却零落成泥。 靳长殊拿出钥匙,将前门打开,屋内,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自天花板一路垂至地面,电光不透,白昼也似黑夜,宋荔晚摸索到了开关,想要将灯打开,咔哒一声,却没有光亮起。 “大概是电线被炸断了,整个区域都停电了。” “那水呢?” 万幸的是,水还正常,可以随意取用。 宋荔晚却很有生活经验,先接了一大桶,和靳长殊说:“以前在孤儿就总是停水,有时候刚睡醒正洗脸刷牙,水龙头里就不出水了。所以我们都养成习惯,提前接一大桶水。” “你的弟弟妹妹呢?” “我把他们留在国外念书了。”宋荔晚耸了耸肩,“免得跑来跑去,换个环境,就要重新适应。” 当初宋荔晚离开靳长殊时,靳长殊不仅放走了她,还将她的弟弟妹妹也送到了她的身边。 后来宋荔晚认祖归宗后,特意拜托父亲为那三个孩子安排了合适的去处。 提起弟弟妹妹,宋荔晚的兴致高多了:“他们现在也都是大孩子了,各自有各自的主意和打算,却也都知道好好念书,不必我多操心。” “你把他们教的很好。” 宋荔晚笑了:“是他们自己好。” 两个人说着,宋荔晚拧了抹布,打算把落了厚厚一层灰的房间打扫干净,靳长殊却已经脱了西装外套,将衬衫袖子捋高,将抹布接了过来:“我来就好。” 宋荔晚乐得悠闲,靳长殊将西装垫在沙发上,示意她坐下,一面动作利落地将屋子收拾妥当,宋荔晚歪着头看他,他做什么都认真,连擦拭桌面都面面俱到,眉眼低垂,很认真地看向桌面。 忽然,他抬起头来,视线和宋荔晚在空中撞上,宋荔晚轻轻地笑了:“你是不是从没自己做过这样的事?” “小时候经常做。”他将抹布投入水中清洗干净,提出来拧干了,晾在一旁的架子上,“我父亲和母亲并不喜欢我们,什么都依靠下人来做,所以要求我们自己打扫房间的卫生。” “你父母很会教育孩子。”宋荔晚想了想又说,“但你那个弟弟,好像没被教得太好。” “长浮从小没经过风浪,原本是个好孩子,只是后来受人挑拨……”靳长殊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他现在被我送去国外,等以后,我会将靳家还给他。” 宋荔晚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有些惊讶:“你舍得?” “原本就不属于我,又何谈舍不舍得?况且,我也不会全都给他,父母的遗嘱上,除了大哥获得他们手中百分之七十的股票,我和长浮各得百分之十五。” 靳长殊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谈论的,是多大一笔天文数字—— 或许当初,靳氏夫妇立下遗嘱时,靳氏的股票还远没有那么值钱,可如今,在靳长殊的操控下,靳氏已是横跨全球的庞然大物,哪怕只是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也足够一个人,奢靡地度过一生。 更何况是,百分之七十。 他放弃的,是对一个帝国的掌控,是从世界最顶尖的那一个阶层退出,多少人穷尽此生都无法达到的目的地,他却心甘情愿,自己选择了离开。 大概是她的神情太过诧异,靳长殊竟然笑了:“以后‘靳夫人’这个头衔就没那么值钱了,你若是因为这个悔婚,我倒是可以理解。” “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悔婚。”宋荔晚忽然有些伤心,扑入他的怀中,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你别想不要我。” “这是怎么了?”靳长殊抱住她,“怎么忽然不开心了?” 他的语调轻快,宋荔晚却鼻子一酸:“你一定很喜欢你的父母。” “他们做过错事,但对我,实在无可挑剔。”靳长殊叹息一声,“荔晚,我知道你一直恨他们逼死了嬷嬷,可他们也已经不在了……过去的事情无法回头,但未来一生,我愿意好好地弥补你。” “我不要你因为这种事对我好。”宋荔晚收紧手臂,重重地抱住他的腰身,“靳长殊,我要你对我好,是因为喜欢我,想要和我在一起。如果只是为了弥补,那你不如替我当牛做马。” 她有些不高兴,说话时声音也闷闷的,靳长殊嗤笑一声,宠溺地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吻:“我当然是喜欢你才会对你好。可你是我的小祖宗,我怎么敢不替你当牛做马?”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靳长殊眉头微微皱起,将宋荔晚往隔间内推了推。 宋荔晚配合地躲在里面,他这才上前,将门打开。 外面是几个晒得黝黑的士兵,手里握着枪,态度还算客气,叽里呱啦地和他说了半天,语气原本是质问的,在靳长殊说了什么之后变得半信半疑,半晌,才有些不甘心地转身走了。 等靳长殊将门关上,宋荔晚问:“怎么了?” “他们说有人举报,我们两个陌生面孔住进这栋房子,怀疑是小偷。” “他们说了半天,只说了这些?” “不止这些,他们明天还会来。”靳长殊走回到她的面前,逆着光,神色有些微妙地看着她,半晌,问她说,“荔晚,你愿不愿意,在这里和我举办一场婚礼?” 67 67 因为是战时, 两人生活也尽量从简。 电和燃气都没有了,靳长殊不知从哪里弄了几支蜡烛,在桌上放好点燃了,轻轻一点风, 便盈盈地晃了起来。 吃的只有罐头, 种类倒是很繁多, 宋荔晚仔细地看过去,见到不但有各种肉类和素食,居然连水果都有,草莓、荔枝、杨桃、橘子…… 她忍不住就笑:“谁能吃得了这么多东西?” “都是从采购的物资里临时拆出来的。” 靳长殊替她开了一只什锦罐子,因为浸在干冰中, 吃到口中还是凉丝丝的。没有电就也没有空调,哪怕坐在那里不动, 因为没有开窗,宋荔晚仍旧热得额上透出汗来。 她用勺子舀了一块蜜瓜,递到他的口中, 他原本正在拆箱子,抬眼看了她一眼,露出个笑来,将那蜜瓜吃了。 宋荔晚这才替自己也舀了一块荔枝:“还在找什么?” “找要紧的东西。”他说着,将最后一只箱子拆开,声音里带上一点愉快, “找到了。” 宋荔晚凑过去看,只见箱子里,放着一捧云朵似的布料。 那料子是缎面的,上面以手工缝制着各色水晶亮片,哪怕只有蜡烛那么一点光亮, 落下来,也足够上面换发起千百倍的端丽流霞。 等靳长殊自箱子中小心翼翼地将那料子提起来,宋荔晚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件婚纱。 婚纱制式并不浮夸,甚至称得上有些保守,丝绸料包裹住周身每一寸肌肤,鱼尾的形状,唯独露出了修长漂亮的颈同半寸漂亮的锁骨。 可依旧是美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废墟似的荒芜中,这一抹白,反倒越发有种圣洁端肃的美。 宋荔晚不敢去碰,将罐头放到一旁,擦干净了手,这才轻轻地用指尖从绸缎上划过,触手是凉的,她轻轻地笑起来,感叹说:“真漂亮。” “喜欢就好。”靳长殊也笑道,“我帮你换上?” 宋荔晚有些不好意思,可这是他们之前就商量好的,她只是将婚纱接过来抱在怀中,轻轻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我……我喊你的时候,你再进来。” 靳长殊说好,宋荔晚便推开了门,往里走去。 这是一间会客室,因为在一楼比较方便,宋荔晚进来之后,才发现里面并不是纯然的黑色,角落里也燃着蜡烛,哪怕每一支都光线微弱,可因为数量多,竟将这里照出了十分明亮的模样。 不知靳长殊什么时候,自己来将蜡烛准备好的。 宋荔晚一想到他一个人,一支支地将蜡烛点起来,放在角落里,静静等待着她的到来,她的唇角就向上翘起一个十分开心的弧度。 里面居然还放着一面穿衣镜,宋荔晚从镜中看到自己这副模样,连忙把笑容往下压了压—— 只是这么一点小事,她就这样开心。 实在是有一些,太没有出息了。 可雀跃的心情却是掩盖不住的,她轻快地脱下衣服,将自己套入了婚纱之中。 这美丽的裙子,每一寸都那样贴合肌肤,几乎像是为她量身打造,只是美丽总是有代价的,腰部的鱼骨塑造出极优越的腰部曲线,却也相应的,无法由一个人独立穿戴。 宋荔晚试了几次,到底还是放弃了,喊靳长殊说:“你……你能不能进来一下?” 门被推开了,靳长殊从屋外走了进来。 他的步子迈得并不算很大,可是仍带起了一阵细微的风,搅动了蜡烛的光焰,投在墙上,便有了一份捉摸不定的微妙氛围。 宋荔晚站在镜前,没有回头,只是小声说:“后面,我弄不上来。” 他“嗯”了一声,走了过来。 宋荔晚垂着眼睛,感知到身后他的温度,慢而汹涌地泛了过来,停在了离她半步之外的地方。 哪怕是这样热的天气,他的指尖竟然仍旧是凉的,缠绕着丝绸的带子,一寸一寸地替她将鱼骨收紧。 这个过程并不舒服——美总是不舒服的,是将人体强行塑造成一种,想象之中的完美形态。 宋荔晚下意识挺直了腰身,肌肤便撞在了他的指上。这一点凉,在这样空气凝滞炎热的夜晚,反倒格外突出。 宋荔晚忍不住轻轻地战栗一下,他察觉到了,不紧不慢地收回手指,却又将指尖悬空,虚浮地拂过她那蝴蝶似的脊骨。 她的肩胛单薄,在烛光中,呈现一种玉似的骨骼感,如同精雕细琢的玉石神像。 只可参拜,不可亵渎。 最后一寸也被收紧了,宋荔晚缓缓地舒出一口气来,苦笑说:“穿上这个,我可什么都吃不下了。” 他垂着眼睛,很认真地替她在身后,打了一个漂亮的花结。那个绳结有些复杂,连他都绑的很慢,时不时停顿一下,似乎在思考接下来要怎么操作。 透过镜子,能看到他的侧脸,锋芒毕露,英俊得极富有侵略性,但因为平日那冷淡骄矜的神情,反倒将他这一点邪肆放荡的底色给掩饰了。 世人面前的靳先生,永远冷淡从容,高居圣坛,却只有她,见过他最肆无忌惮的一面。 他忽然抬起眼睛,在镜中,同她对视。 宋荔晚被吓了一跳,有些想逃,可是身后的丝带,还被扯在他的掌心,刚刚向前迈了半步,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拽回了怀中。 “想去哪?”他贴着她的耳朵,柔声问,“我们,还有很长的一夜。” 心跳有些加速,砰砰地撞在胸膛里,像是一只小鹿,慌不择路地想要躲避投注来的目光。 “我……”宋荔晚莫名其妙,有些张口结舌,“你还没弄好吗?” “马上。”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尾音低沉性感,宋荔晚只能看到,他冰白色的修长手指,将丝带绕过一圈,收紧了,在身后绽开如同蝴蝶一般,“让我看看……” 他后退一步,认真地端详着她,宋荔晚有些紧张,微微抿住了唇,回头看向了他,有些期待地问:“好看吗?” “好看,但还差了一点。” “差了什么?” 他只是笑,上前一步,将掌心中托着的一只小小的首饰盒,递到了她的面前。 那盒子是丝绒材质,黑色的绒布,在烛光中如同神秘的宝库,等待着主人的开启。宋荔晚没有动,他也不催促她。 橙红色的光影里,两个人的面颊,都被映照出一种油画般丰润柔软的质地。许久,宋荔晚终于抬起手来,轻轻将那匣子打开了。 里面放着一对戒指,铂金素戒,没有什么多余的修饰,唯有戒指内侧,刻着深深的两个名字,是她和靳长殊的英文名缩写,正亲昵地并排靠在一起—— 这竟是,曾被她毫不迟疑地丢入深谷之中,由他亲手雕琢,只属于他们彼此的订婚戒指。 宋荔晚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分明没有,那被她在夜晚千百次摩挲过的戒指,每一寸都和记忆中如出一辙。 “你找到了?”她不可思议地问,“怎么找到的?” 她还记得那一夜的悲伤,她整个人都被巨大的痛苦所淹没,这一枚戒指,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却在那一刻嘲弄着她的天真,她不得不亲手丢弃,否则,她也许会死在那个绝望的夜晚。 当她丢弃时,就没有想过能够重新将戒指找回来,就像她没有想过,自己和靳长殊,还能重新开始。 可人生总是这样奇妙,无数的“想不到”,一环一环,造就了今日的她。 靳长殊却只是微微一笑:“只要想找,总能找得到。”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这件事,对于无所不能的靳先生来说,只是一件小事。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时,他在监控中清晰地看到了一切,看到她跌跌撞撞地自靳家大宅之中逃离,看到她脸上那浓重的悲哀与伤心,也看到,她站在崖边,眼底的绝望浓得化不开,望着那深深的山谷,似是下一刻,就将毫不犹豫地投身于此。 那只是一段录像,所以他不能拥抱她,不能安慰她,也不能告诉她,自己的真心。 当她摘下戒指,随手向下抛去时,他甚至松了一口气—— 只要她,没有将自己也坠入无法挽回的深谷,那就足够了。 那是个风雨如晦的夜晚,无数披着雨披的人,手持金属探测,在山间一刻不停地搜寻着。 靳长殊站在山坡上,身侧的下属替他撑着伞,风太大了,将雨水吹入伞下,到处都是潮湿的,泥土的腥气在午夜的深山之中格外明显。 天空中,数架直升飞机来回地逡巡着,机上投下雪白的光柱,将这个雨夜,映照得明亮而诡谲。 他的面孔也被这炫目的灯光所照亮了,那雕塑似英俊锋利的线条,在风雨中被浸湿了,浓黑的眉眼,却越发肃穆端丽。 这样的搜寻,已经持续了数个小时,下属犹豫着,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劝阻说:“先生,这样的天气,搜寻难度太大了,不亚于大海捞针……无论是什么款式的戒指,只要有设计图留存,都可以再复刻……” 靳长殊没有看他,只是淡淡道:“你是要我放弃?” “我……我只是个建议……主要也是天气太恶劣,队员们也挺不住了。” 漫山遍野,都是黑色雨披的工作人员,靳长殊眸色向下沉了沉:“换一批新的人员来替换,还有,替我也拿一只探测仪。” 下属愣了一下,却又诧异道:“您要亲自去找?” “你不是说了,是大海捞针?”这种时刻,靳长殊不但没有发怒,居然勾起唇角,轻轻地笑了起来,只是墨色般的眸中,却殊无笑意,“想要神迹,总要祈求一点上苍的垂怜。” 哪怕他语调仍旧平静,可下属却不敢再劝,飞快地拿来了雨披同金属探测仪。 暮色苍凉地覆盖在无声的苍穹之下,靳长殊俯下身去,一点一点,慢慢地在她曾经徘徊过的地方,细致地寻找着。 大雨滂沱,湮灭了一切的情长似梦,唯有她那绝望悲凉的眼神,被他一遍遍地咀嚼回忆着。 看着心爱的人痛苦,却无法安抚、无力分担。 那不仅是对她而言,难以遗忘的时刻,对于他,亦是一种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手下的金属探测仪,又一次发出了警报声,这种器械太过于敏锐,哪怕深埋在地下的金属,也能立刻探查,也因此造成了多次的误报。 哪怕以靳长殊的冷静自持,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也难以克制地产生了疲倦的麻木,只是俯下身去,顺着指示的方向看去,却又忽然眼前一亮。 那是一丛玫瑰根茎,缠绕成了荆棘,茎上生出了刺,拱卫着之中,那一枚沾了泥泞,仍旧明亮粲然的戒指。 无法形容,这一刻他的心情,如同渴水的行人,在沙漠中发现了绿洲,他几乎不顾一切地,伸过手去,从那丛荆棘之间,将戒指握在了手中。 荆棘刺破肌肤,鲜红的液体沿着苍白的手背缓缓流淌而下,漆黑的夜幕,不时被头顶的灯光映得亮如白昼、 高大英俊的男人站在雨幕中,大雨将他浑身浇的湿透,他原本应当狼狈不堪,却自有渊渟岳峙之姿。 双手之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枚戒指,那如神人临境一般的面容上,显出一抹笑意,却又被无尽的悲哀所替代…… 那都已经是过去了。 靳长殊凝视着宋荔晚的眼睛,温柔地笑了:“这是你的东西,之前由我替你保管。现在,物归原主。” 烛火幽微,映得他眸底深情,浓得化不开去,宋荔晚面上微微发烫,伸出手来,他便将那戒指,缓缓地推入她的指尖。 戒指小巧明亮,似一颗星,他的指一寸寸地咬住她的指尖,眼中万千星辉璀璨,似是再也不会将她放开。 宋荔晚竟一时再无法承担更多,只怕自己多看一眼,便要忍不住投入他的怀中。 她只能小声地提醒他说:“该拍照了。” 靳长殊这才收回手来,含笑说:“等我将相机拿来。” 相机也是早就准备好的,架在三角架上,靳长殊设定好时间,在宋荔晚身旁坐下,却又遗憾道:“可惜没有一束花。” “又不是真的拍婚纱照……”宋荔晚眼波欲流,因为羞涩,声音之中,都多了几分娇媚之色,“只是敷衍那些检查的士兵,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这是我们之间,第一张合影,我只是想将一切,都更完美无缺一点。” 他话语间遗憾太浓,宋荔晚牵住他的手,笑着说:“若是有花,我就不能牵你的手了,这样正好,我和靳先生之间,不需要那些多余的点缀。” 靳长殊望着她如花般娇艳的美容,同她相视一笑,恰好相机设定时间到了,咔哒一声,将这一幕,永远留在了相纸之上。 第二日一早,宋荔晚便早早醒来,外面,靳长殊却比她还早,正用昨晚剩下的蜡烛架在炉下,热着罐头。 客厅正中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一幅照片,是昨晚两人拍下的婚纱照,不知他去哪里影印出来,甚至还找了玻璃相框裱好挂在那里。 照片上,雪白的丝绸婚纱同黑色的西装靠在一起,黑白分明,却又那样融洽相协。 宋荔晚忍不住微微一笑,忽然听到身后,靳长殊问她说:“喜欢吗?” 他的声音,清越里带着一点戏谑,宋荔晚故意说:“一般般。” 他一本正经和她探讨起来:“是哪里不满意?” 她哪里有什么不满意,她简直满意得不得了。 宋荔晚只好随时指了指说:“两个人离得太近了,都看不出婚纱的全貌了。” “这倒是我的疏忽。” 他走过来,揽住她的腰身,俯下身来,轻轻地吻住了她。 这是两人今天第一个吻,却注定不是最后一个,宋荔晚忍不住抬起手臂,揽住了他的脖颈。 和心爱的人亲吻的感觉太美妙了,像是灵魂也飞入天空,轻飘飘,恨不得化作一片羽毛,落在情人肩上。 门外忽然响起不大耐烦的敲门声,宋荔晚猛地回过神来,一时大窘。 自己已经整个人挂在了靳长殊身上,半坐在桌上,有些恬不知耻地用足勾着他的小腿,一副海棠春睡方醒,不知饕足的模样。 她飞快地同靳长殊分开,理了理自己有些乱了的鬓发同衣襟,靳长殊对着她挑了下眉,调侃之意溢于言表,却又飞快地又在她腮上啄了一下,小声和她说:“晚上继续。” 谁要和他继续了! 宋荔晚简直百口莫辩,可他已经衣冠楚楚地走过去,将门拉开了。 门外除了士兵,又多了一名军官,耀武扬威地站在那里,用有些蹩脚的英语,和他们说:“现在全城戒严,寻找一名单身女性,你们昨日说自己是夫妻,有什么证据吗?” “这位先生,我们两个的婚姻已经持续了许多年了,您看,这是我们的结婚证件,还有婚纱照……”靳长殊抬手,宋荔晚便走过来,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两人一道将手上的对戒展示给他看,“您瞧,连这对戒指,都不再像过去一样耀眼了。” 戒指上,那透过了时光的痕迹是伪装不出来的。 军官视线挑剔地在两人指间扫过,又落在后面的婚纱照上时顿了顿,旋即转头看向了面前的宋荔晚。 因为是在外面,一切从简,宋荔晚穿了一件银珠色的长衫,腰间松松挂着一条绿松石的坠子,除此之外,浑身上下毫无半点矫饰,清水出芙蓉的一张面孔,长发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长颈和尖俏的下颌。 军官看到她的脸时,一瞬间眼底迸发的惊艳简直无法遮掩,可惊艳之下,却又沉下脸来:“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得语气有些奇怪,宋荔晚微微蹙眉,还是照实回答说:“宋荔晚。” “宋荔晚……”军官问,“你不是本国人?” “是,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哼……”军官冷笑一声,下令道,“将这位宋小姐请回去。” 身后的士兵得令,立刻要上前来,靳长殊将宋荔晚挡在身后,冷声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将我的夫人,带去哪里?” “这就不需要你管了,我现在怀疑,她并不是你的夫人。”军官看他一眼,大概是看他穿着不像寻常人,到底有所顾忌,“如果核实了,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你就可以接她回去了。” 哪怕他说得再轻松,可这种时候,一个美丽的女人被带走了,等待她的命运实在可想而知。 靳长殊眉目间冷戾厌色透骨,压迫感令那军官,都忍不住将手探向腰间的枪支,却听靳长殊道:“稍等。” 说完,转身向着屋内走去。 军官偷偷松了一口气,为自己刚刚,居然被一名平民吓成这样,一时觉得有些丢脸,故意嘲笑宋荔晚说:“你的丈夫,似乎要抛弃你了。” “您不是说,我们不是夫妻吗?”宋荔晚语调冷淡地回答说,“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奔东西,更何况我们这样不是夫妻的。还是说,您分明知道,我们没有撒谎,只是故意刁难?” 她一番话说得不带一点烟火气息,却分明夹枪带棒,令军官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答,只能勃然大怒道:“你这是在污蔑一名神圣的士兵吗?!” 话音刚落,屋内,靳长殊却已经走了出来:“是不是污蔑,我想在将军面前,自有定论。” “将军?”军官嘲笑道,“将军公务繁忙,哪里是你这样的外乡人说见就能见到……” 说到一半,视线扫过靳长殊手中握着的金色郁金香胸章时,声音便像是被掐住了嗓子一样断了。 “这……这是……” “这是陈家的家徽。”靳长殊随手,将那金质的、制作精美至极的小玩意儿随手丢给了军官,“几年前,你家将军亲自送给我的。若你不信,尽可以拿着这个去请示一下你的上峰。” 那刚刚还耀武扬威,嚣张傲慢不可一世的军官,现在肉眼可见,满头豆大的汗珠滚滚向下,一面赔笑道:“这都是误会,误会,靳先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我一回。” 恐惧倒真能令人迸发出无穷的潜力,刚刚连英文都说得蹩脚的人,现在连中国的俗语都能灵活运用,实在由不得人啧啧称奇。 他弯着腰,双手捧着那胸章,捧过头顶,毕恭毕敬地递还给靳长殊,靳长殊并不为难他,却也不接胸章,只是道:“替我将这枚胸章,转呈给陈将军吧。” 军官连忙应是,带着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宋荔晚倚在门前,看他前倨后恭的模样,嗤的一声笑了:“你说,他们这样兴师动众,到底是要找谁?” “一定是要找一位十分美貌的女士。”靳长殊微微一笑,婉转地赞美她说,“否则,他不会在看到你之后改变主意。” “就算你这样奉承我,难道就以为我看不出吗?”宋荔晚觑他一眼,“你分明拿出那枚胸章就能摆平一切,又何必要我和你拍照假扮夫妻?” “这怎么算是假扮?”靳长殊垂首,亲吻她指节上佩戴的那枚戒指,戒指被小心翼翼地擦拭得明亮,缀在她白玉似的指尖,倒像是盈盈的一颗泪,“只是提前演练一下罢了。” 宋荔晚才不是这样被他敷衍过去:“那胸章是哪来的?” “有人送给我的。” “谁?”宋荔晚好奇道,“我倒不知道,你同那位陈将军,居然还有渊源。” “若不是那些士兵刁难,我并不想同他扯上关系。”靳长殊眸光闪烁,似乎陷入沉思之中,却又揽住宋荔晚的腰肢,将头埋入她的颈中,“只是现在,不得不见了。” 他这样子,倒像是小孩子,不想做功课,所以耍赖撒娇。 宋荔晚难得看到他这种模样,忍不住被逗笑了,手轻轻抚在他的头上,口中柔声哄着他说:“乖一点,陈将军那里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啊——” 她惊呼出声,最后一个尾音变了调,娇柔妩媚,似是猫,钩在心尖上,让人觉得心痒难耐。 “靳长殊,你又不是属狗的!” 靳长殊闻言,好整以暇地抬起头来,又在刚刚咬丨过的地方舔了一口。 她的肌肤娇嫩,像是雪,却比雪更柔软,稍微一点力气,就泛起红来,倒像是开了滥滥的桃花。 “就算是龙潭虎穴,你也跑不掉了。”他将下颌压在她的肩上,唇抵着耳根处那一片柔软的肌肤,呵出温热的气息,带着弥漫的淡淡焚香味道,温柔而汹涌地撞丨击入耳中,“荔晚,你陪我一起。” 宋荔晚勉强撑住淡然的神色,可到底忍不住,斜斜地白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却是一片烟笼雾绕的曼丽桃花春色。 “那你先把我放开。靳长殊,你这个人真是……没有一点知足的时候。” 他是不知疲倦,对待她时,永远如饥似渴。 两人吃了一顿饭,吃完之后,又花了好久,才分开来。宋荔晚唇上的胭脂色被他吃得一干二净,连挽着的发也乱了。 宋荔晚将一支西府海棠花样的玉簪叼在齿间,一手将发挽过头顶,干脆利落地将那发簪簪入如浓云似的发间。 他在一旁看着,忽然和她说:“待会儿出去,换件衣裳。” 他不说,她也一定是要换的,刚刚一场荒唐,衣襟都泛着褶子,可他说的分明不是这个,见她不懂,扬了扬下颌,示意她说:“颈子。” 宋荔晚听错了,以为他说的是“镜子”,揽镜自照,一下子脸便红透了,只能恨恨地骂他说:“我看你就是狗!” 他被骂了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很得意的模样。 等换好衣服,宋荔晚颈中便多了一条丝巾,那丝巾是淡淡的烟霞颜色,笼在雪白的颈中,仿佛一道流光。 她穿一条淡白梨色的旗袍,腰间斜斜缀着一圈素银打的流苏,最上面是一朵朵指甲盖大小的白梨花,花蕊里面缀着淡水珍珠,稍稍一动,便盈盈地晃着。 一时弄假成真,倒好似真的落了满身的繁花似锦。 临出门时,宋荔晚拿指尖沾了胭脂,在唇上轻轻涂了涂,一点颜色,点染她的整张面孔,明艳端丽不似落俗凡物,美得令人瞠目结舌。 靳长殊在一旁看着,宋荔晚很警觉地瞪他一眼:“你可别想再乱来了,时间要晚了。” “荔晚,你总这样冤枉我。”他笑了起来,俯下身去,替她仔细地将细高跟上系着的带子绕着纤细的脚踝绕了两圈,扣好了,又将鞋尖上那一颗尘埃,轻轻地拂去,“我只是在想,我何德何能,你这样美,我却比你大了这样多,实在是渐渐体力不济起来。” 他是故意逗她笑,宋荔晚没绷住,却又拿腔拿调:“是啊,可惜你实在是很缠人,我就算是想摆脱,也一定摆脱不掉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外面来接的车子也在门前停下,宋荔晚将手挽在他的肘中,两人一道向外走去,远远望去,一样的优雅从容,身形笔挺,倒真是天上人间,一对璧人。 - 真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陈将军这个称呼听起来威严,可实际上他年纪一点不大,实在可以称得上是青年才俊。 他大概是忙,只是抽出时间,匆匆同两人见了一面,说话也很言简意赅:“我一看到那胸章,就知道是你来了。” 靳长殊和他像是很熟稔,微微一笑,语调淡淡道:“知道你事忙,本来不想叨扰。” “所以只找我姑姑?要不是那几个兵惹到你头上,你这次就没打算和我见面吧?”他皱了皱眉,转头看宋荔晚时,似乎为她的艳色所扰,半眯起眼睛,半晌,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几个兵想要把她带回来,原来你的妻子,这样的美。” 靳长殊翘起唇角,却又问他说:“你这样兴师动众,到底是要找谁?” 这问题似乎让陈福钦很不愉快:“找阿蛮。她总是这样偷偷跑出去,要找她时也不能正大光明地找,只能说是找年轻的单身美貌少女——嘿,要我说,阿蛮可没你的妻子这样漂亮。” 靳长殊只道:“这话被她听到,一定要和你闹了。” “随她。”话是这样说,可陈福钦却又咳了一声,“若你见到她,不要将这话告诉她。” 宋荔晚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概是提起阿蛮,陈福钦忍不住也笑了:“阿蛮的脾气也差,不如你们中国的女人这么温婉可人,我真是后悔,当年就该留在中国了。” 陈福钦早年同母亲旅居中国,十六岁时方才回来,所以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他同靳长殊寒暄几句,似乎真的很忙,一会儿功夫,就有四五个副官前来询问问题。他只好匆忙地和靳长殊说:“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你只要想见他,随时都可以过去。” “多谢将军。” 陈福钦不悦道:“靳二,你再同我装模作样,我真的要生气了。” 靳长殊这才笑道:“知道了,小福子。” 陈福钦:…… 这是他的小名,许久未被人喊过了。 他隔空点了点靳长殊:“看在你夫人的面子上,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晚上我设宴招待,你来不来无所谓,令夫人一定要来。” 说完,便步履匆匆地走了。 他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宋荔晚一肚子问题,待他走远后,小声问靳长殊说:“阿蛮是谁?” “是大南七公主。”靳长殊不知想到什么,饶有兴致地笑了,“大概也是大南……下一任的女王。”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七公主,却能成为下一任女王,再联想到陈福钦这位大权在握的将军,提到她时那种无意掩饰的亲昵。 宋荔晚若有所思道:“看来……这位陈将军,也是不爱江山爱美人。” “拱手山河讨你欢。可惜,我却没有一片江山,能搏你一笑。” 这话已经取悦了宋荔晚,趁着无人,她悄悄拉着他的手,指尖在他的尾指上轻轻一勾,不过一触便松开,却足够撩人。 “有你这个人就够了。你说要带我见一个人,总不会就是这位陈将军吧?” 靳长殊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宋荔晚却感觉到,他的指尖冰凉,像是他这个人,正陷入一场,并不愉快的梦境之中。 见他这样,宋荔晚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他察觉到了,对她笑了笑,可是眼底殊无笑意,反倒有一片冷钴色的海。 海面平静,海面之下,却暗流涌动。 “我要带你见的人,从血缘来说……” 他说着,并不期待地翘起唇角,声调平静,如同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 “应该算是我的父亲。” 68 68 电梯一层一层向下, 许久之后,方才缓缓停下。 门前的警卫示意两人出示证件,对比电脑上的照片之后,才挥手放行。 这里, 是位于大南首都湄南地下的一座监狱, 号称世界上最小的监狱, 因为修建之后,囚禁的,也只有一人。 长长的走道中,惨白的灯光随着脚步一道一道亮了起来,道路尽头又有一扇大门, 在验证指纹之后,方才缓缓开启。 门后, 是一间类似于会客厅一般的房间,到处都是漆黑的,漆黑的地板、漆黑的沙发, 没有光,唯有外面射进来的一点光亮,却也照不亮这里晦暗的色泽。 “这里一天,只有四个小时有亮光,剩余时间,按照规定都不能开灯。” 警卫向他们解释说, 一边将一侧的灯光开关打开。 萤火般的光亮了起来,单论亮度,甚至不如那晚他们在房中点亮的蜡烛,可这一点光,却足够将铁制的栏杆后, 那一片空旷干净的房间中正端坐着的人。 如果只说外表,他同靳长殊长得,可以说有八分的相似,一样狭长的凤眸,哪怕被困在方寸之地,却仍睥睨而矜贵,自诩为世界之王。 只是他眸底闪烁的绿意更加璀璨瑰丽,似是蛇,冰冷而华丽,却无法令人升起一点接近的冲动。 “很久没有人来这里了。”他的音色低沉优雅,似大提琴般,震荡出悦耳的声响,“是你吗,我的孩子?” 靳长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许久,语调平静道:“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那人笑了起来,语调温柔道,“你的名字是我替你起的,‘殊’这个字很配你,你是我的孩子,这一生注定不凡。” 脚步声响了起来,他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却在触碰到栏杆之前,停下了脚步,有些遗憾道:“这些围栏通了电,我很想离你们更近一些。可惜,如果我还想体面地多和你们说一些话,就得离这些小东西远一点。” 靳长殊闻言,向着男人慢慢地走了几步。随着他的动作,脚边的感应灯缓缓地亮了起来。 在这样吝啬的光线里,他们对视,两张极度相似的面孔上,一张含笑,一张冷漠。 男人更像是……被磨平了棱角的靳长殊,看起来温和而优雅,就像他身处的,并非是这样冰冷的牢笼,而是他闲庭信步的宫室。 如果不是提前知晓,宋荔晚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男人,竟然曾经在世界上,掀起过怎样的轩然大波,又是如何同时挑衅了多个国家,惹来数个国家联手,终于将他囚禁在了此处。 刑期…… 不死不休。 男人的真名已经湮没散佚在了被重重封存起来的档案之中,只留下了一个冰冷的代号:罪犯01。 这样令人讳莫如深的称呼,放在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男人身上,似乎有些太过于小题大做,可没有谁规定,那些危险的魔鬼,一定要长一张可怕的面孔。 宋荔晚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他察觉到了,忽然转过视线看向了她,四目相对,男人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笑容来:“是宋小姐吗?” 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宋荔晚下意识后退一步,靳长殊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将她护在身后。 “看来,这些年你并不是彻底的与世隔绝。” “当然,我的一些朋友,偶尔会来看望一下我。你也知道,我是一个犯了错的人,要在这里忏悔一辈子,难得有人还记得我,他们会给我带来一些新鲜事,等他们走后,我就靠着这个,度过漫长的黑夜。”男人微笑着,欣赏地凝视着宋荔晚,“多美的安琪儿,她能和你一起来看我,我真的很开心。” 靳长殊却并无和他这样闲谈的雅致,声音冰冷地问他说:“我今天来,只是想问你,我为什么会被送到靳家。” 这对于男人来说,是太遥远的一段记忆,他慢慢地、一边回忆着,一边回答说:“那时,我被各国追杀,疲于奔命,我知道自己注定会被抓住,再也无法亲自照顾你。我和桑茂过去曾是好友,原本想将你托付给他们,可桑茂的夫人体弱多病,桑茂便推荐了靳家——他曾对靳家有恩,靳氏夫妇定然会好好照顾你。” 男人说着,唇角翘起,眼神温柔至极:“他们的确信守了承诺。我的孩子,你被培养得,几乎完美无缺。” “那安德烈呢?” “安德烈?”男人皱起眉来,似乎思考了一下,才想起了这个名字属于谁,“有保姆会照顾他。他是无关紧要的,在我心里,只有你是我唯一的儿子。” “唯一的儿子?”靳长殊轻笑一声,语调轻疏,带着淡淡的嘲弄,“这么说,你很爱我。” 男人闻言,激动道:“只有你的母亲,才是我真心爱着的女人,别的,都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我将百分之八十的财产都留给了你,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对你的疼爱吗?” 他说得听起来很有道理,毕竟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钱在哪里,心就在哪里。 可靳长殊并不缺钱,他的眉宇间,积着一点暴雨将至的阴霾,淡而轻,可笼在眉心,聚起了不快乐的涟漪。 “如果你爱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未同我相认?” “因为……”男人垂下眼睛,悲哀道,“我不想让你知道,自己拥有我这样的父亲。我是一个耻辱,又怎么敢奢求你的原谅?” “你不敢同我相认,却将我的来历,告知了长浮,告诉他,我们的父母兄长,都是因我而死。你要他恨我,要我同他兄弟相残。这……就是你的爱吗?” 靳长殊的语调并没有什么分明的起伏,似是在说着,同自己并不相干的话语。 男人闻言,眼底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却又温声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在狱中,又如何将这些事透露出去。关于靳氏夫妇的死,我是有责任,是我的仇家对他们的车动了手脚。这些年,我一直很痛恨自己,若不是早年年少轻狂,也不会惹来这样的灾祸……” “我四岁那年,桑家喜得爱女,只是因为桑夫人体弱多病,生下的女儿也羸弱至极。桑茂为了留住独女性命,信了僧人的掐算,强行将我同他的女儿定下婚约,以此保佑女儿长命百岁,顺遂美满。” 宋荔晚猛地抬起头来,不理解靳长殊为何会在这一刻,提到自己的身世。 她轻轻地牵住靳长殊的手,却只觉得他指骨冰冷,如同他说着的往事,正一寸寸地将他冻结。 靳长殊并没有回握住她,反倒在被她触碰时微微一顿,宋荔晚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他微微回眸,望向她时眼神复杂,却到底,还是继续向下说去。 “可后来,桑家独女被人偷走,桑茂封锁了消息,将这件事隐瞒下去,收养了旁支幼女,以此抚慰痛失爱女的桑夫人。至于那位独女,被秘密送到了孤儿院中,在十几年后,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了我的身边,又在几年后,认祖归宗,回到了桑家。” 男人似乎也不理解,靳长殊为何忽然提起这些,只是迎合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看来,哪怕如何变迁,你们注定是要相逢的。” “若真是如此,也只能说一句天意弄人,总爱拿凡人开玩笑。”靳长殊的唇边,浮起一抹极冷极淡的笑意,眼底坚冰锋利,如獠牙般,将要择人而噬,“偷走荔晚的那人姓宋,是桑夫人的本家……” “姓宋?”手猛地颤抖一下,宋荔晚不可思议地打断靳长殊说,“偷走我的人,怎么会姓宋?” 靳长殊沉默一下:“她姓宋,叫宋晏华。” 如同晴空破开了万丈的雷霆,宋荔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将她从父母身边偷走,要她成为了孤女在外漂泊了二十多年的人,和那个温柔地抚育她长大,将一切都奉献给了她的人。 竟然是一个人。 再荒谬的笑话,也不如这一刻了。 宋荔晚摇摇欲坠,几乎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中,无法支撑下去。 还好,靳长殊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在仓皇间找到了一丝支撑,几乎哀求地问他说:“为什么?” “资助她修建孤儿院的人姓荣,可那一笔汇款,究根溯源,却来自于海外。”靳长殊看着男人,声音中终于透出了一线锋芒,“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这里安静下去,如同死寂一般,许久,男人终于笑了。 “为了你啊。”男人脸上那温柔的笑意更浓,轻松而随意地回答说,“你和她有了婚约,注定要白头偕老。我要为你,培养一名一心一意只爱着你的妻子,所以要人把她偷了出来,将她教的无可挑剔后,在未来合适的时间,送到你的身边。” “……只是因为这个?” “只是因为这个。”男人开心地说,“我的孩子,你值得这世上一切最好的。最高的权势,最美的女人,看到你们一起来看我,我真的太快乐了。瞧,你们多么相爱,不必感谢我,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做的。” 在他愉快的声音里,靳长殊却僵直了脊背。 他第一次,不敢回头去看,宋荔晚此刻脸上的表情。 他一直知道,她多么爱着她的嬷嬷,也知道她多么渴望能够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她原本可以拥有一切,可因为他,她却落入尘埃,连自己的身体,都要拿来当作赌注,去赌回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她温润如玉的指尖变得冰冷刺骨,似是一弯留不住的月亮。靳长殊合上眼睛,却忽然听到了一声清冷短促的笑声。 “你未必是想培养出一个一心一意爱着靳长殊的女人,你只是企图掌控一切。” 掌心中的指尖轻轻地动了动,宋荔晚收拢手指,和靳长殊十指交扣。 她看着男人,扬起下颌,冰冷地对着男人笑了:“可惜,你只是个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控的可怜虫,往后余生,也注定只能在这所监狱里度过。而我们,会像你所说的一样,彼此相爱,永不分离。” 这一瞬间,靳长殊竟然无暇去看男人的神情,他只是惊喜地看着宋荔晚。 宋荔晚脸上仍有着挥之不去的伤心同脆弱,可在那之外,她的眼睛却因为怒意而灿若繁星,整张面容,都似风翻火焰,美得荡心彻腹。 她和靳长殊对视时,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容坚定而执拗,是千帆过尽后,不必言说的默契同绵长。 他们的爱,再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动摇的无根之木了。 是经历了爱恨、跨过了时光。 值得用一生去印证的不朽圣迹。 面对着他们这样默契而深情的对视,男人脸上那伪善、温柔的笑容,终于现出了一道裂缝。 “你怎么知道,我只是想掌控一切?” 可这个问题,宋荔晚甚至不屑去回答。 她身旁的靳长殊,缓缓说道:“几年前山路上的那场车祸,差点害死了荔晚,明面上看,是阮家余孽联通了京中世家,想要除掉她,以此来报复我。可实际上,背后却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波助澜。 “最初我以为是桑家动的手脚,企图逼我就范,履行婚约,可后来我才发现,这一切的主谋,其实是你。” “如果是我。”男人垂着眼睛,面上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影,语调古怪地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和她的感情,超过了你的容许范围,所以,你要亲手毁了这份你二十多年前选定的礼物。” 男人沉默下去,在能逼疯人的静谧中,终于收起了笑容—— 这样,他就和靳长殊简直一模一样了。 一样冷酷的眼眸,对世间万事万物的倦怠,那种久居人上、高不可攀的矜贵,哪怕落入泥淖,依旧握着掌控世界的权柄。 他不是被磨平了棱角的靳长殊,相反,他是更冷血、更无情、更以操控一切为乐趣的—— 恶魔。 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冰冷地落在宋荔晚身上,如同欣赏一件没有生命的艺术品一样,端详着她。 “我的儿子,不需要多余的情感,礼物一心爱着主人就够了,可主人动了心,难道不可笑吗?” “你觉得可笑,因为你没有感受过那份爱。”到了这种时候,靳长殊反倒笑了,他牵住宋荔晚的手,在她的指尖,轻轻落下一吻,这才冷冷地对男人说,“你想把我变成第二个你,可惜,我们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反倒是你不承认的安德烈,更像是你的骨肉。” 靳长殊终于,将一切想说的话都说尽了。 他向着男人,优雅地颔首为礼:“遗嘱我会交由律师,成立基金会,资助那些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受到伤害的家庭。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 他失败了? 男人不可思议地看着靳长殊离去的背影,终于无法维持优雅从容的假面:“难道我不是将一切都给了你?财富、美人、权势、地位,你已经拥有了一切,又怎么能恨我?” “因为,这一切并不是我的选择。我感激你,将荔晚送到了我的身边,可哪怕没有你,我们也注定将会相遇。她十数年人生的苦痛,都是因为你而造成,而我无法从你身上得到的家庭的温暖,却也因为你而彻底被毁掉了。如果你是我,你会恨吗?” 靳长殊没有回头,只是最后对他说:“父亲,我永远不会成为你。” 男人大笑起来,扑过来,攥住栏杆,用尽力气想要触碰靳长殊的衣角。 脉冲电子栏杆并不会将人电死,只会带给人,莫大的痛苦。 可男人似是感受不到那锥心刺骨的疼痛,只是死死地盯着靳长殊,一字一句说:“你是不像我!原来你更像你的母亲,那么天真……” “——可长殊,求你再回头看我一眼!” 走廊中回荡着那状若疯狂般的笑声,宋荔晚有些担忧地看着身旁的靳长殊。 这样一个父亲,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任意地摆布着旁人的一生,连自己的孩子,也不过是他拿来实现野心的工具罢了。 若她是靳长殊,现在一定十分失望,失望于想象过千百遍的亲人,竟然是这样的不堪。 大概是她眼底的忧色太浓,他忽然转过身来,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她。 无人开口,走廊中的灯光一盏盏地熄灭下去,他们陷入一片纯然的黑暗,唯有彼此,相互依偎着。 “对不起……”许久,他终于沙哑着嗓子,将头埋在她的颈边,轻声道,“是我毁了你本应顺遂的一生。” 他抱她抱的极紧,宋荔晚几乎觉察到痛意,却又在这份痛意间,触碰到他的灵魂。 “如果是几年前的我,会因为这件事而痛苦。可靳长殊,我们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抉择,每一次抉择,都汇聚成了现在完整的我们。”她吸了口气,将自己,深深地埋入他的怀中,“无论怎么抉择未来也许都会后悔。可至少我知道,这一刻如果选择放弃你,我会很难过很难过。那种难过,足以抵消我,全部离开你的念头。” 人生有那么多选择的机会,没有人会永远做对。 可至少,她能够让这一刻的自己不后悔。 这样,也就足够。 两人拥抱,似两颗彼此依偎的藤,许久,他说:“如果你这一次选择离开我,或许,我没有勇气再去阻拦你。荔晚……谢谢你愿意留下。” 她却轻轻地笑了:“说不定我什么时候就后悔了呢?所以靳长殊,你最好不要让我觉得,我现在的决定是错误的。” 他也笑了,笑声透过单薄的肌肤,一路颤栗着掠过她的心上。 “为了让你不后悔,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 飞机降落时,窗外的第一缕朝阳,正自地平线尽头缓缓升起。 宋荔晚被靳长殊牵着手,慢慢地向前走去,她雪白面上,缠绕着一条黑色的缎带,遮住她的视线,让她无法知晓,靳长殊究竟带着她到了哪里。 鼻端,是暗香浮动的气息,他柔声问她:“你希望看到什么?” 宋荔晚毫不犹豫道:“你。”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他将声音放得很低,递到了尘埃里,便生出了无法言喻的温柔。 “如你所愿,我的荔晚。” 修长的冰白指尖拂过她的面颊,缎带沿着光洁的肌肤缓缓落下,朝霞若浮动的黄金,在一片沙丽般冶艳明媚的光中,他站在她的面前,狭长凤眸之中,翡色若吉光片羽,秾艳如至死不渝。 在他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玫瑰花海,花朵蜿蜒至目力不可及的远方,娇艳欲滴的红色花瓣,于微风之中拂出勾魂摄魄的香气,红得如火如荼,似是鎏金璀璨,美得醉生梦死。 “喜欢这个地方吗?” 可宋荔晚,却不似他想象中的任何神情,她只是古怪地看着他,半晌,才冷冷道:“这个地方,我不是第一次见到。” 当然不是第一次,之前她就在照片里看过,里面不只有靳长殊,还有桑夺月。 所以,带别的女人看过的地方,又带着她来? 真不愧是靳先生,一物二用,一点都不浪费。 宋荔晚脸色一下子冷了下去:“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靳长殊难得失笑,连忙拦住她,将她抱在怀中,柔声软语安抚:“这脾气真是越发大了。荔晚,你现在,难道连解释都不肯问一句,就又想跑了?” 宋荔晚看他一眼。 意思很明白,解释不出一个让她满意的答复,就不必解释了。 靳长殊实在爱煞了她这幅骄傲冷艳的模样,唇边现出一抹笑意,耐着性子向她解释说:“这里,原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宋荔晚没说话,只冷笑一声。 骗鬼啊,为她准备的,怎么桑夺月先来了? “这块地方,是我从桑家手里买下来的。” 宋荔晚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动:“是爸爸……?” “是,这是你父亲自你出生起,便为你准备的。只是后来你走失后,这片土地便渐渐荒芜了,哪怕仍有玫瑰,却也不是当年的规模。我之前来退婚时,意外见到了这片地方,莫名觉得很适合你,桑老先生不愿触景生情,我稍稍一提,他便答应卖给了我,让桑夺月代替他,来这里和我签下了转让合同。” 失去主宰的土地,在等待中渐渐枯萎。 可兜兜转转,这片绽放玫瑰的国度,终于又迎来了命中注定的公主殿下。 他说的话语中,像是藏着宿命的轮回,宋荔晚如被吸引一般,视线扫过那开得漫无边际的玫瑰花田,秾酣一如,梦里最初的模样。 宋荔晚忍不住轻声道:“真美。” “这里,注定属于你。”靳长殊柔声道,“我很早之前,就打算带你来这里了。” 可天不遂人愿,他们之间,总有别的阻碍。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是她的,亦是他的。 宋荔晚还为这一片玫瑰的红而心醉,却见靳长殊将一只玻璃罐子递给了她。 罐子有些眼熟,里面密密匝匝塞着千纸鹤,宋荔晚下意识接过,端详半天,迟疑道:“这不是我之前的那只许愿罐子?” “是,这里有一千只千纸鹤。” “都是你叠的?” 靳长殊嗤笑一声:“若是指望有的人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叠完。” 宋荔晚想起自己以前,总是想要许愿,却又总是懒得去叠,断断续续,也不过叠了寥寥无几的纸鹤。 可没想到,靳长殊却代替她,将这只罐子放满了。 她轻轻觑他一眼,长长眼睫似是翻飞蝴蝶,轻飘飘的,像是生气,又像是撒娇:“你再笑我,待会儿你说什么,我都不听。” “你怎么知道,我待会儿有话要说?”他笑了起来,“可你说对了,我是有一句话要问你。” 意识到什么,宋荔晚垂下眼睛,听靳长殊说:“我能用这一千只千纸鹤,换一个愿望吗?” 这一刻,连呼吸都放得很慢,宋荔晚很轻很轻地回答说:“总要你先说出来,我才能告诉你,可不可以。” “荔晚,”他说,“嫁给我好吗?” 风自遥远的海上吹来,千万枝玫瑰一同发出簌簌的声响。 漫长的一生,每一刻,都镌刻着他的影子。 无数的爱与被爱交织,换来一瞬的快乐明灭。 他单膝跪地,虔诚地亲吻她的指尖:“请你爱我,如我爱你一般。” 美梦与热望,是她一生期盼。 终在此刻实现。 滚烫的泪水沿着面颊滑落,宋荔晚翘起唇角,于玫瑰色的风中,笑着回答说。 “我愿意。” 番外 01 番外 01 天色晴得像是一汪水头一等的翡翠, 片片轻软似纱的云朵,轻飘飘地缀在檐角的海棠花上头。 院内寂静无声,唯有梢头,一只黄嘴儿绿羽的雀儿, 藏在碧绿色的叶羽间, 滴溜溜地婉转地唱着。 床铺乱得要命, 湖蓝色的绸缎单子逶迤地拖在床尾,一半被胡乱地裹在身上,另一半却歪歪扭扭地落在了地上。 地上更乱,各色的料子丢了满地,似是绚烂的大花, 不讲道理地兀自绽放,却又悄然地簇拥着床上正酣睡的美人儿。 宋荔晚昨夜同靳长殊喝了点酒, 那酒一点不辣,说是拿花和各色水果酿的,入口清甜, 冰镇之后格外适口。 她酒量还算不错,也没将这甜丝丝的蜜酒当一回事儿,随意喝了半盏,等到脸上泛起了桃花颜色,心也跳得像是要从口里跃出来时,才知道这样的温柔刀, 才是最最厉害不见血。 然后…… 然后就是靳长殊,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知道她喝醉了,却还哄着她试衣服,衣服从柜子里一件一件地捧出来, 他替她裹在身上。 她是宜嗔宜喜,什么颜色穿在她的身上,都自有一番妙处。可靳长殊偏偏挑剔起来,不是嫌弃这件衣服颜色俗了,就是嫌弃那条衫子花色旧。 这么换来换去,她额上泛起了细密的汗珠,酒意上涌闹起了脾气,他好说歹说,也不肯再试了。 他这个时候,成了个格外好说话的人,她不肯再试,他就体贴至极地提议说:“那就不试了,咱们该睡觉了。” 可睡觉又要换睡衣。 宋荔晚气呼呼的,觉得他多事:“要不是你非要半夜试衣服,我也不用这么麻烦,还要脱了再穿。” 他却笑了:“若是你嫌麻烦,也可以省掉一半。” 省掉哪一半呢? 他的手指修长微凉,拂过肌肤似,似是冰冷初绽,冷得令人请不自主要靠近他。 细细的肩带,沿着羊脂白玉似的肌肤坠下,她在那湖蓝色的包裹下,如陷入了漫无边际的碧波,唯有他是盛她的船,要载着她渡河。 她觉得热,想要挣开,可他将她搂在怀里,吻细密地落在耳根后那一小片柔嫩的肌肤上,他哄着她,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指。 宋荔晚只觉得掌心被灼烧一般,可他那样催促着她,她无法停下,手腕酸得要命,他却仍不罢休,单手揽着她的腰,将云捏雪揉的一捧白,印上了淡淡霞色的指痕。 等结束时,她也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手指上湿漉漉的,她困得睁不开眼睛,借着酒劲儿,委委屈屈地问他说:“可以睡了吗?” 可他说:“这样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了?” “你帮了我,我当然也要帮你。” 她还没来得及说,自己不需要这样的帮助,他却已经热诚满满地凑了过来。 等一切结束,她哭得嗓子都哑了,眼尾被热意熏陶得,像是涂了一抹胭脂,婉转地没入乌黑似墨的鬓间。 面颊上还缀着一颗透亮的泪珠,摇摇欲落地挂在那里,听着她抽抽噎噎地控诉他说:“你总骗我……说了马上,马上……什么时候也没见你马上就好。” “是我不好。” 他没有什么过河拆桥的坏心思,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哄着,哄了半天,总算哄得她破涕为笑,几乎合上眼睛,就睡着了。 等第二日醒来,宋荔晚看着满地狼藉,还有自己身上,从头至尾细密的海棠花印子,终于深刻体会到了,何为酒后乱性。 下次再也不喝酒了。 宋荔晚扶着酸得要断掉的腰,恨恨地想。 门忽然被推开来,靳长殊披着一件白衬衫走了进来,清晨熹微的光中,他面色冷厉清隽,修眉凤目,狭长入鬓,逶迤而漂亮,似是神光洒拓,风流秾艳不可言说。 而他胸口肩上,全是被指甲抓出的细长的血痕,落在他苍白若大理石的身躯上,莫名让宋荔晚有一种玷污了神佛的错觉。 怎么能是她羞愧呢? 分明该怪他自己,故意拿了酒给她喝! 这酒要说真是好酒,喝了不伤身,昨晚再荒唐,今早醒了,除了腰和腿,哪里都不痛。 宋荔晚现在有些恨自己,怎么不再多喝两杯,就可以不必记得,昨晚自己是怎么在他怀里撒娇弄痴,甜腻腻地喊他“哥哥”,又哭哭啼啼婉转地哀求他“快点儿”。 “醒了?”他将手中端着的牛奶递给她,“嗓子好点了吗?” 嗓子? 宋荔晚一愣:“我的嗓子怎么了?” 话一出口,她就顿住了。 她的嗓子怎么哑了啊?! 这又是靳长殊的功劳! 他削薄的唇角翘起,将牛奶递到她唇边:“替你放了山槐蜜,先润润嗓子。” 宋荔晚斜斜地瞪了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呷了一口牛奶。 这一眼也没多少威力,衬着她长而浓的睫,毫无重量地落过去,像是蝴蝶扇动翅膀时,拂下的一朵落花。 她也是一朵花,那样的娇艳动人,经了雨露的面孔,眉眼之间带着淡淡的倦意,倚在那里,如同冰雪一般灼人视线的肌肤,裹在湖蓝色的布料中,稍稍一动,便泛滥着将要漫了出来。 冰雪之中生出一朵圣洁而冶艳的玫瑰,注定勾魂摄魄,将人的一颗心,牢牢引在她的身上,再分不出片刻,去望向她人。 靳长殊挑起她的下颌,宋荔晚懒洋洋抬起头来,眼神里还带着春睡未醒的迷蒙雨色,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抬手,捂住了嘴。 “靳长殊。”她警觉地望着他,声音透过指缝,有些闷闷地传了过来,“你可别想,再让我做昨晚那样的事儿了。” 靳长殊挑了挑眉:“昨晚?昨晚什么事儿?” “就是你让我……”宋荔晚差点说出口来,好悬悬崖勒马,咬住舌头,将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反正,反正我不干了。” “没让你干。” 他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居高临下时,能望见她胸口一痕柔软起伏,绸缎半遮半掩,勾勒旖旎琦色,她浑然不觉,还仰着尖俏的下颌,那样义正言辞地看着他。 却不知自己这副模样,究竟有多引人遐思。 可惜,今天还有正事要做,否则她实在不必起床了。 靳长殊有些遗憾,手温柔地将她的手拉开,轻轻将她唇角沾着的一点白莹莹的牛奶给拭去了。 “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不如,你教一教我?” 他还用得着她教? 宋荔晚简直想要咬这个衣冠禽兽一口,可他状似无意地忽然提起:“今日不是电影首映?” 她差点给忘了! 宋荔晚也顾不上和他斗气了,连忙就要撑着下床,只是脚一落地,两条腿酸软得不成样子,差点就要跌倒,还好身后,靳长殊伸出手臂,将她捞在怀中,打横抱起。 他的视线,慢慢地扫过她的媚态百生的身躯,在纤细的腰肢之间顿住,却又移开了。 再看下去,就真的走不了了。 “要穿什么,我替你换。” 耳边的声音低沉之中,含着一丝尚未饕足的沙哑,呼吸拂在耳上,一路炽热地蔓延至血液脉搏。 宋荔晚一时耳热,垂下头去,小声回答说:“我自己来就好。” “怎么?”靳长殊轻笑一声,“信不过我?” 若他可以信得过,她现在也不至于腿软得连路都难行。 宋荔晚娇娇地哼了一声,意思很明显,信不信得过他,他自己心里清楚。 靳长殊不逗她了,将她一路抱到衣帽间中。 正中的岛台放着檀香木的托盘,之上静静铺着一条雨过天青色的旗袍。另一侧的托盘底衬着黑色的丝绒,之上是一条叠了三层的珍珠项链,另有一副老坑绿的帝王翡耳坠。 那珍珠颗颗都有指肚大小,放在那里,自生发出如霞光般的光晕。 宋荔晚指尖拂过柔软凉滑的衣料,问靳长殊说:“往日没见过,这是什么时候做的?” “昨日刚刚赶工赶出来,专为你今日亮相准备。” 宋荔晚心下实在是喜欢得紧:“尺寸合身吗?我最近似是胖了,若是还按之前的,我担心……” “不必担心。”靳长殊的手笼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意有所指说,“我都清楚。” 她的尺寸,从上到下,由内而里,他一一,一清二楚。 待得宋荔晚将衣服换好了出来,果然如他所言,一分一寸,都严丝合缝,包裹在她纤侬合度的身上,领是竹叶领,雨过天青的青绿下,露出一抹水云过境似的白。 肩胛处别出心裁地镂空了一截,以银丝细密地绣了细密繁复的花纹,一路蜿蜒至胸口,浑圆雪嫩的肩头旁,仿若开了一朵朵暗香浮动的白色海棠。 这样的款式,一般人穿,实在是压不住,可她穿来,艳而不妖,端丽明艳,可比骄阳明月。珍珠内敛,倒将裙身的张扬收敛了一些,殊滟内敛,却越发夺人视线。 宋荔晚对镜自照,打量一番,心满意足地拈起那翡翠的耳坠,微微侧首,在鬓边比了一比,问靳长殊说:“戴上会不会有些喧宾夺主了?” 靳长殊原本只安静地凝视她,闻言上前,自她手中将那坠子接过。 黄金的耳钩提在指尖带着重量,微微向下坠着。 靳长殊轻轻地捏住她的耳垂,将那一片软肉握在指间,轻拢慢捻,只将那原本有些冰冷的肌肤,搓揉得像是融化似的热了起来,这才垂下眼睛,将耳坠戴入她的耳上。 耳钩冰冷,刺入耳洞时,越发清晰分明,似是一柄锋利的黄油刀,轻而易举便破开了肌肤。 宋荔晚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声音婉转娇媚,又有昨日尚存的沙哑余韵,连她自己听了,都有些情热,连忙看了靳长殊一眼,却见他神情淡淡,似是并未听到。 还好没听到,否则不知,还要如何折腾她。 靳长殊忽然说:“倒是不算喧宾夺主,反倒将你的眼睛映得更亮了。” “是吗?” 宋荔晚有些没心思听他说什么,抬起眼睛,随意地扫了一眼镜子,却在镜中,看到靳长殊的眼底眸色深深,只一眼,便望入她的心底。 “今晚庆功宴,能早点回来吗?” 宋荔晚猜到他要说什么,咳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替她将另一只耳坠也戴上了,指尖轻轻一挑,那澄碧的小玩意儿,便在雪白的耳尖盈盈地晃了起来,那潋滟的光,落在她的眉眼,反倒被她琥珀色的眼睛给比得暗淡了下去。 “刚刚的声音很好听。”他微笑着,正人君子似的,说着最肆无忌惮的话,“今晚,再口丩给我听。” 番外 02 番外 02 袁逐下车时, 刚好看到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挑了挑眉,随手把车钥匙丢给了上前的门童,对着那边吹了声口哨:“小丫头。” 那人不知道是没听到, 还是听到了懒得理他, 并没有回头, 袁逐“啧”了一声,指名道姓道:“潘家的那个小丫头。” 潘珍其实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了,只是不想理他,这才装作没听到,可他这么不弃不馁的, 她只好慢吞吞回过头去:“干嘛?” “你来这儿干什么?” “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的。” “哟。”袁逐笑嘻嘻道, “你也来给二爷捧场?” “不是。”潘珍翻个白眼,“我是来给荔晚姐捧场的。” 一提到宋荔晚,袁逐便规矩多了:“……你认识宋小姐?” “关你什么事?” “这么凶干什么。”袁逐又问她, “你坐哪一排,一会儿结束了,一起吃个饭?” 这样花花公子的口吻,潘珍觑他一眼,看到他手肘中,还挽着位高挑冷艳的女郎——长得有些眼熟, 似乎是最近某部大热网剧的女二号。 潘珍说:“你都有女朋友了,还约我吃饭不好吧?” “什么女朋友?”袁逐嗤笑一声,随手把女伴拂开了,“你不喜欢,我就不带她了。” 潘珍觉得他简直脑子有坑, 刚要再翻白眼,忽然惊喜道:“荔晚姐,靳先生!” 袁逐悚然一惊,下意识回头:“二爷?” 可身后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再转过头来,只看到潘珍的背影,已经没入了人群之中。 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忽然转过头来,对着他做了个鬼脸,扬眉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衬着蜜色的肌肤,格外的俏丽明媚。 袁逐过去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女人,再看身旁因为节食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女伴,随手抽出几张钞票塞在她领口:“自己打车回去。” 女伴脸色几变,到底敢怒不敢言,还挤出个笑容道:“有空给我打电话。” 袁逐却早就没心思欣赏她的美丽风情,一门心思,只惦记着潘珍。 只是今日首映礼,来的人实在是多,还未到媒体入场时间,门前已经挤满了人,袁逐拿的是VIP入场券,从侧门进去。 一入门,便见到了不知多少娱乐圈中眼熟的面孔,若在别处,个个都是能上头版头条的身份,可在此处,却一个个十分低调,簇拥着最中间的一名女子。 这样的场合,人人都是满身锦绣,女子却穿着一条雨过天青色的旗袍,旗袍修身,勾勒妩媚曲线,自肩胛处至腰间,一线遍开白色海棠。 花团锦簇间,越发衬出她一张面孔,清艳端丽,似泠泠山巅月,在无数富贵景象间,身上这一抹绿清极静极,出尘绝艳不似凡俗。 正是那位搅得靳家同整个京中,都风浪连连的小祖宗宋荔晚! 此刻,她正同一位老者相谈甚欢,周遭的圈中大佬们,却只含笑望着他们,似是正在认真地侧耳聆听他们所说的话。 说什么呢,一个个听得这么认真? 袁逐只犹豫了一秒,便也凑了过去,就听到那位老者正笑眯眯地问宋荔晚说:“宋小姐如此年轻,实在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知道,有没有男朋友?若是没有,不如,我介绍几个给你?” 袁逐:? 哪来的臭老头?! 公然挖他家二爷的墙角?还一介绍,就要介绍好几个? 只是不待袁逐开口,宋荔晚便笑了:“老爷子您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怎么,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没心思考虑这些?”周老并不生气,反倒真心实意劝她说,“如你这般有才华又美丽的女人,何必辜负韶华?找些蓝颜知己,也好排遣一下无聊啊。” 这话有些太超前了。 宋荔晚沉默片刻,婉拒道:“并非如此,我已经有了未婚夫了。” 周老也沉默了一下:“他总有没空的时候吧。宋小姐,我有几个晚辈,也是一表人才的青年才俊,若是为了你,他们也定然愿意……” 愿意什么,愿意做小? 袁逐简直震惊了。 刚想捋起袖子,替他家二爷宣示一下主权,便见围着他们的人群忽然向着两侧让开,一道高挑英挺的身影,从容地走了进来。 “周老的好意心领了。” 潋滟水晶灯下,靳长殊神色淡淡,锋利英俊的眉眼间,满是矜贵雍容之色,他穿着制式保守的三件套西服,却在胸口袋中,插着一支香根鸢尾。 这样浓艳的紫,却完全压不住他通身的优雅姿态,手臂轻轻揽住宋荔晚的腰肢,将她拉入了自己的怀中。 “只是我向来同荔晚形影不离,周老的那些晚辈,大概是等不到她清闲的时候了。” 周老看到是他,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道:“原来是你。我就说,宋小姐这样的绝代佳人,怎样的男人同她一起,才能不辜负她如此的美貌同才华。想来想去,也只能是用数量来弥补不足了。但既然是你,那实在是,郎才女貌极了。” 靳长殊淡淡一笑,在宋荔晚腮上轻轻吻了一吻,狭长凤眸扫过周遭,那冷而淡的神色,将人群中不少对着宋荔晚蠢蠢欲动的视线给压了回去。 他这才对着周老优雅有礼道:“贺导遣我来找荔晚,说是有要事要商量,我们就先失陪了。” 他们有正事要做,周老自然不会强留。 宋荔晚挽着靳长殊的手臂,走出人群后总算松了口气:“周老哪里都好,就是太热情了一些,还好你找了借口救我出来,不然还不知要闲谈到什么时候。” 周老退休前就是电影发行的一把手,哪怕是退休后,余威仍不减当年,若不是这次是贺砺的电影,轻易还无法请到他出山。 没想到他和宋荔晚一见如故,聊着就不放人走了。他是场中明星间,最耀眼的大明星,要原本想要低调的宋荔晚也低调不起来了,倒是免去了待会儿,自我介绍的工夫。 “他的孙子外孙一大堆,看到你,自然见猎心喜,想要打包都送给你。”靳长殊勾起一点唇角,似笑非笑道,“若我来晚了,或许,现在已经多出一队竞争对手了。” 宋荔晚琥珀色眸底浮出笑意,闲闲望他一眼,指尖划过他垂在一旁的手背,漫不经心,又刻意地在手腕内侧停驻。 “靳先生这是……吃醋了?” “娱乐圈中,姿容出色的人实在太多。”靳长殊垂眸,淡淡一叹,“荔晚,我实在很担心,你会遇到更优秀的人。” “难道靳先生,这样没有自信?” “对待你,再有自信的男人,也难免患得患失。” 宋荔晚忍不住笑了:“可你已经把我套牢了,不是吗?” 两人十指交扣,指间的戒指彼此烙印,绞在一起时,微微有些发疼,却又要人确认彼此的存在。 无人处,两人交换一个甜蜜至极的吻,靳长殊有些粗鲁地将她推在墙上,满身珠翠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宋荔晚仰起头来,嫣红柔软的唇瓣微启,舌尖抵在一处,如同卷住一颗鲜红樱桃。 光影缠绵,两人的影交叠在一处,另一侧走廊里,忽然响起对话声:“你确定荔晚姐他们往这边走了?” 另一人心不在焉道:“像是往这边走了。你怕什么,我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会告诉荔晚姐的。” 是潘珍。 另一个……好像是袁逐? 宋荔晚自热意中猛地清醒过来,下意识就要推开靳长殊。 可他的手,牢牢扼在她的腰身上,将她向着自己怀中,更深地带来,宋荔晚无法抵抗他的力气,只能更深地,向着旋涡中落去。 唇齿间是他身上淡淡的焚香味道,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宋荔晚又急又怕,只好咬了靳长殊一口。 这一口发力有些大了,他“嘶”地一声,只好放开了她。 宋荔晚二话不说,飞快地理了理自己有些乱了的鬓发,转过头去,正好和拐过弯来的潘珍,视线撞在一起。 四目相对,潘珍露出个惊喜的笑容:“荔晚姐,你真的在这儿。” 她身后的袁逐却很诧异:“二爷?” 靠,他就是把人随便领到没人的地方聊聊天,怎么真撞上这位爷了? 再看靳长殊,虽然仍是衣冠楚楚,连一片衣角都不曾凌乱,可那苍白面上,削薄的唇角上,却有一丝红痕。 看起来像是…… 靳长殊凤眸之中,隐隐显出半分不悦的冷淡之色,察觉到袁逐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来,指腹擦过唇角,将刚刚自宋荔晚唇上沾下的一抹唇红拭去。 而后他垂首,舌尖卷过冰白指上那一抹香艳至极的红,似是品到了什么甜美滋味,唇边便含上了一缕浅而矜贵的笑容。 “出来抽支烟。” 他是睁眼说瞎话,可没人会去戳破他。 宋荔晚努力压下面上烧起的红霞,对潘珍含笑道:“你是一个人来的?” “是啊,我那些朋友都没时间,况且我看网上说,贺导的电影都得认真细品,才能品出滋味,我索性就没再找人陪我了。”潘珍说着,有些不好意思,“荔晚姐,我待会儿,能不能找孔女神要个签名啊?” “我猜你就喜欢她。”宋荔晚笑盈盈道,“待会儿晚宴,我会领你找她合影的。” 潘珍一时喜不自胜,宋荔晚看看时间,电影也快要开始了,她便提议说:“咱们先进去吧。” 潘珍连忙应是,宋荔晚刚刚转身,身后,靳长殊却牵住了她的手:“等等。” 他的指尖冰凉,宋荔晚却没来由想到,不知道刚刚,潘珍有没有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样子,一时有些紧张:“怎么了?” 靳长殊却不语,只是抬起手来,替宋荔晚,将折进颈中的领口,翻折了出来。 那领子明显是刚刚两人动作间给折进去的,宋荔晚一时大窘,低下头去,尖俏下颌抵在胸前,露出微微泛红的耳根。 旁边潘珍原本还在想,想不到靳先生外表看起来冷冰冰的,可实际上却这样细心。 却忽然看到,那领口翻折间,露出的一抹红痕。 像是……像是…… 旁边的袁逐,忽然抬手啪地一声打在手背上,纳闷道:“这什么天气,就有蚊子了?” 原来是蚊子咬的啊。 潘珍恍然大悟,却见宋荔晚脸上越发云蒸霞蔚似的,泛着滥滥的桃花颜色,连带那原本澄澈动人的琥珀色眼尾,都被染上了潋滟妩媚的红。 而一旁的靳长殊,唇角翘起的弧度却更高,牵着宋荔晚的手,已经施施然走了。 潘珍连忙要追上去,却被袁逐拽了一下:“小姑奶奶,你就别去当电灯泡了!” 没看刚刚二爷,一脸欲丨求不满吗? 袁逐一想到,刚刚惊鸿一瞥瞥到那位祖宗脖子上的吻痕,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机智了! 他怎么能那么聪明,推到了蚊子身上啊! 他实在是,太贴心了,靳二爷身边,没他真是不行啊! 袁·狗腿子·逐。 今天也是抱上了二爷大腿的一天呢! 番外 03 番外 03 电影院中灯光黯淡下去。 这座全亚洲最大的巨幕影厅, 今日为了首映礼,关停了所有业务,只为整个剧组而服务。 巨幕之上,缓缓亮起一枚Logo, 玫瑰缠绕在利剑之上, 剑锋向上, 锐不可当,玫瑰于如此的锋芒毕露间,缓缓滴落一颗露珠,荡开涟漪,缓缓露出涟漪之下, “永昼传媒”四个漂亮的花体大字。 对于厅中的圈内人士来说,这个名字并不算是耳熟能详, 可消息灵通的人却早就心知肚明,公司老板便是那位漂亮得有些过于夸张,若是进入娱乐圈, 一定能够轻而易举大红大紫的宋荔晚宋制片。 至于公司背后站着的,却是那位名满京中,提到便令人忍不住压低声音的靳先生。 真不知道这位宋小姐,年轻轻轻哪里来的本钱,又是哪里来的本事。 明明可以凭借一张如珠似玉的面孔轻轻松松当一只金丝雀,偏偏如此不辞辛苦, 又拍电影又办公司,真不知道图些什么。 只是这些人还没盘算完,屏幕上各个投资商的Logo已经依次闪过,屏幕忽然暗了下去,厅内陷入一片纯然的黑暗, 唯有耳边,响起了一道清灵空洞,若碎了的月光互相撞击般泠泠的悦耳声音。 “我刚来洛杉矶的时候,真的好讨厌这个地方,这里到处都是人,白皮肤的、黑皮肤的,金色头发、红色头发,他们一个个都长得好高,偏偏身上的味道好大,二叔说那叫‘狐臭’,可我不觉得他们像狐狸,我总疑心,他们是没有进化好才会这样,被二叔听到,骂了我一顿……” 少女说到这里,轻轻地笑了起来,随着她的笑声,画面中渐渐浮现出了色彩。 先是窗台上的一瓶花,插在细长的玻璃瓶里,瓶子大概是水果罐头留下的,上面还粘着一点没撕干净的标签。 花杆长而伶仃,颜色是纯白的,斜斜地歪在那里,被风一吹,忽然向着另一侧倒去。 这风似乎也将镜头吹歪了,露出了正在笑着的少女。 她穿了一条白色的纱裙,裙子很宽松,露出她纤细的脚踝,再往上看,是有些大了的领口,锁骨像是两只玉石雕的小碗,扣在那里,簇着她天鹅般修长的颈子。 像是对面的人提问了什么,她那尖尖的下颌微微歪了歪,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的家?那是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和二叔坐了两个多月的轮船,大概是两个多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海上的浪很大,将船推得歪斜了,隔壁的神父总在祈祷,我倒不觉得怕,只是觉得无聊,趴在窗上往外看,连月亮也被浪给淹没了。” “想家?” 她又笑了起来,那漂亮得似是白玉一般无瑕精致的手,抬了起来,向着镜头勾了勾。 镜头似乎也被她给蛊惑了,毫不迟疑地向着她凑了过去,下一刻,她那张美丽的脸,便毫无遮挡地,出现在了大屏幕上。 是的,对于这张脸,一切的形容词都显得多余了,只留下最纯然的美。 身后的落地窗外,落进金色的日光,将她每一根发丝,都精心地勾勒出金色的影,她坐在那里,有些坐没坐相,眼是妩媚的吊梢眼,明明粉黛不施,那媚意,却自眼尾眉间,无所顾忌地透了出来。 她一定知道自己是美的,所以越发肆无忌惮地去展示着自己的美丽。 “我为什么要想家?我在这里,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我才十八岁,我已经是大明星了。所以……” 她站起身来,懒洋洋地往外走去,镜头跟随着她,向上,再向上,直到拉入了半空,映照出了窗外比弗利山庄,纸醉金迷的奢华夜景。 少女的声音还在响着,带着淡淡的笑,却又于风中,多了一抹惘然。 “我再也回不去了。” 夜幕之上,显出毛笔字体写着的电影名字。 《绿珠坠楼》。 直到此刻,厅中才响起了一声倒抽冷气的声响。 似是打破了什么禁忌,接二连三的惊叹声响了起来。 借着电影正式进入剧情前这一点时间,大家压低声音,交头接耳,哪怕宋荔晚遥遥站在楼上,隔着落地玻璃望着他们,却也能猜到,他们都在讨论什么。 “贺砺实在太偏心孔小姐了。” 哪怕提前已经将电影翻来覆去看过千百遍,可每一次开场,孔如琢扮演的女主出场时,宋荔晚仍能被这样的美再一次打动。 不提孔如琢那看起来粉黛不施的面庞上,化妆师究竟耗费了多少时间,便说那个特写里的灯光,贺砺便不知道调试过多少次,才找到了最能烘托她的美丽的角度。 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影片里,孔如琢扮演的角色名叫黄莹珠,是五六十年代时,好莱坞第一位华裔大明星,那时的外国,对于华人面孔十分陌生,能够在那时成为天皇巨星的女人,一定要有一张令人信服的绝美面容。 所以,这个镜头,实在是贺导的炫技之作,看起来羚羊挂角,不留痕迹,其实处处,都用不知多少心思。 宋荔晚翘起唇角,感叹说:“哪怕只为了孔小姐的美,我也愿意花钱买一张票,坐在影院里欣赏三个小时。” “现在对影片排期有信心了?” 宋荔晚微微侧眸,视线轻轻扫过靳长殊,看着厅中,随着剧情发展而不住感叹的观影人们,半晌,低低地“嗯”了一声:“我之前不该怀疑贺导的选择。” 剧情并不是老少咸宜,可美的体会却是共通的。 哪怕一个人,从头到尾都看不懂这剧电影在讲什么,可至少,他可以体会到,这部电影实在是很美。 这样,也就足够一份好评了。 “你不该怀疑的人,是你自己。你的眼光告诉你,这是一个很好的项目,你的潜意识也提醒你,你会凭借这部电影,在娱乐圈站稳脚跟。” 昏暗光线里,他的面容清癯苍白,亦如那锋芒毕露的一柄利剑,出鞘即见血,可多数时间,这份戾气,却被那矜贵而雍容的剑鞘收拢。 宋荔晚没来由想到公司的Logo,玫瑰与宝剑,无论设计时,她说了再多冠冕堂皇的话,可她永恒的灵感,却来源于他们彼此。 “我只是担心,我的目光太短浅,我的潜意识,也只是无稽之谈。” 靳长殊轻轻笑了一声,手搭在她的肩上,微微垂首,在她耳边柔声道:“荔晚,你永远比你想象的,要更为优秀。” 商场之上,能得靳先生一句赞赏,实在是一件十足值得骄傲的事情。宋荔晚忍不住展颜一笑:“若是我少一点自知之明,都要被你给捧杀了。” “这不是捧杀。”他抱住她,亲昵地同她蹭了蹭鼻尖,“实事求是罢了。” 厅中电影,来到第一个小高丨潮,女主站在电影公司门前,深深呼吸,而后,将门推开。 门后的世界,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实在是太过于遥远,可这一刻,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遥远,却向着她露出了微笑。 她也忍不住回以微笑。 这又是一个极美的镜头,衣着朴素,甚至称得上有些破旧的绝美少女,尚且不知自己的未来有多么璀璨夺目,她站在人生的第一个分岔口处,勇敢地选择了自己的方向。 “你和她一样,都很勇敢。” “我不如她。我知道自己有靠山,才敢迈出这样一步,她却孤立无援,靠自己打下一片天地。” 靳长殊还没说话,旁边却响起一声轻笑,高跟鞋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是孔如琢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似盛放牡丹一般风华绝代的面孔上,含着笑望向宋荔晚。 “原来你们平常,都在讨论这种东西,就不嫌无聊吗?” 同她相比,宋荔晚却如垂露梨花一般,一张面容清丽婉转到了极点,出尘脱俗,清艳绝伦,望着孔如琢,亦是潋滟一笑:“那你说我们该讨论什么?” “总得说点风花雪月吧?”孔如琢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哼了一声,“你们还在热恋,现在不说,等结婚成了老夫老妻,岂不是更相对无言了?” 旁人都不知道,宋荔晚和靳长殊两人,已经相识了那么多年,只以为二人是父母之命,才盲婚哑嫁定下婚约。 宋荔晚并不怎么解释这一点,只是笑道:“又是谁惹到了你,要你这么大的怒气?” 孔如琢顿了一下,刚要回答,手机却响了起来,她装作没有听到,可那铃声似是索命的冤魂似的,循环往复地响着,在空旷安静的二楼,格外引人注意。 响到最后,总算自动挂断了,孔如琢松了口气,下一刻,手机却又响了起来。 孔如琢:…… 孔如琢装作漫不经心地将电话挂断,再响,再挂断,如是循环再三,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接通起来,对着电话,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什么。 她是东城人,祖籍蓬兴,一口吴侬软语,哪怕口气再凶,听在耳中,也是婉转旖旎。宋荔晚听不太懂,靳长殊便在她耳边,低声解释说:“孔小姐骂对面说……好狗不挡道。” 能逼得影后开口骂人,不知对面是何方神圣。 宋荔晚正在好奇,孔如琢却已施施然挂了电话,优雅一笑道:“见笑了,我家的狗总是爱玩电话,骂了他也不听。” 宋荔晚差点笑出声来,还好忍住了,只是道:“孔小姐家的……狗,看来也身怀绝技。” 孔如琢想了想,也笑了:“倒确实身怀绝技,特别能气人。” 两人说笑时,靳长殊垂眸看了一眼手机,同宋荔晚道:“待会儿晚宴,我大概要缺席了。” “有事吗?” “工作上的,不算大事。”靳长殊微微一笑,又在她腮边轻吻一口,“等我来接你。” 他明明说的不是什么香艳的话语,可字字句句,皆是柔情,旁边孔如琢已经露出有些调侃的笑容。 宋荔晚忍不住微微脸红,却又抬起手臂,替他将胸前那一枝有些歪了的香根鸢尾给摆正了。 “太忙的话,我自己回去就好。” “什么样的事,比得过你?” 靳长殊握一握她的手,又同孔如琢颔首为礼,这才优雅离去。宋荔晚望着他的背影,半晌,忽然听到孔如琢叹了口气。 她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没结婚真好啊。”孔如琢语调淡淡道,“等结了婚,就只有一地鸡毛蒜皮了。” 宋荔晚这才想起,孔如琢已经结婚了,只是嫁的那人身份一直成谜,算是娱乐圈中至今的一桩悬案。 再联想到刚刚孜孜不倦打来的电话,宋荔晚轻笑道:“看来有些人养的狗不乖,惹主人生气了。” 孔如琢见宋荔晚看出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却又问宋荔晚:“你们订婚也快一年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结婚? 宋荔晚微微一怔。 她和靳长殊如今相处,颇有一种水到渠成的自然闲适,两人都不刻意去握紧彼此,反倒要两人之间越发亲密无间。 也因此,反倒没有想过,去改变现状。 宋荔晚摇了摇头:“现在我们都想以事业为重,还不打算结婚。” 孔如琢却挑了挑眉:“可我却听说,JS内部,最近资产变动重组,有极大调整,若是你们还没结婚……荔晚,你大概要问一问他,是不是在偷偷转移婚前财产了。” 番外 04 番外 04 屏幕之上, 光影浮动,映照得影厅中的人面目若隐若现。 孔如琢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并不知晓,好看的眉毛轻轻蹙起:“这话按理不该我告诉你, 是与不是也是未必。只是荔晚, 无论如何, 你都应当早做准备。” 宋荔晚站在那里,一时忘了自己在想什么,良久,才轻轻一笑道:“我知道,如琢, 多谢你能告诉我这些。” 电影演至尾声,一场大戏终于即将落幕。 宋荔晚转头, 对孔如琢道:“到了咱们登场的时候了。” 电影结束,轮到她们这些主创登台亮相,旁人上场时亦有掌声, 只是其中两次,格外的大声。 一次是孔如琢登台时,众人仍沉醉在刚刚的影片之中,为她鼓掌欢呼,实至名归。 一次却是宋荔晚,能拍出这样好的片子, 除了导演演员的功劳,最要紧便是有位制片统筹规划。 她这样优秀,偏又有如此的美貌,人都是视觉动物,一时掌声如雷鸣一般, 几乎要掀翻了屋顶。 贺砺在一旁打趣她说:“果然还是才貌双全的好,像我们这样的老男人,已经落伍了。” 宋荔晚笑道:“您还依旧风度翩翩,不减当年。只是我是个新面孔,新人总是多一点新鲜感。” 贺砺呵呵笑道:“过了今日,你这个新面孔,注定也要多出一席之地了。” 电影的成功毋庸置疑,台下一张张面孔上,激动的神情便是最直截了当的佐证。 他们站在台上,灯光扫在下面,逆着光,根本无法分清每个人的神情,唯独那股热烈的气氛,根本无法掩饰。 媒体往日刻薄,今日却又换了一张面孔,人人对她都笑脸相迎,庆功晚宴上,一杯杯的酒敬了过来,人人都在喊着“宋小姐”、“宋制片”,这样的气氛,连宋荔晚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难免一直露出快乐的笑容,几乎有些来者不拒地将酒喝下去。 喝到最后,她实在是有些累了,避开了人群,往一旁的露台上走了走,门一推开,那清冷的带着月色的风吹了过来,将一厅的酒色财气都吹得散了,她倚在大理石的栏杆上,石面冰冷,将有些过沸的情绪冷却,宋荔晚望着天边的月亮,轻轻地舒出口气来。 她今晚有些,过于放纵了。 失败面前,固然可以不动声色,可成功在望时,实在很少有人能克制自己不喜形于色。 这只是她的第一步罢了。 往日的时光逝去,大多时候,她都在随波逐流,而如今终于选定了自己要走的方向,第一步迈出来,无论未来如何,至少,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唇角微微翘起,宋荔晚露出个浅浅的笑意,身后珠光璀璨,纸醉金迷,一片堂皇的富贵景象,她身上的青衣被风吹动,裙角扬起,似是一朵无垢的淡青色海棠,同这样的地方,明明格格不入,却又奇妙的,有所呼应。 “宋小姐?” 宋荔晚闻声,向后望去,露台外,有人走了进来,微笑问她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这人看起来有些眼熟。 宋荔晚有些醉了的思绪中,终于想起,这人刚刚也混在人群中,向她敬了一杯酒:“王先生?” “是我。”王伦生有些惊喜,却又觉得理所应当,“宋小姐记性真好,只是见了我一面,就记了下来。” 她当然记得,毕竟这人,是周老带来的,跟在周老身边,鞍前马后的模样,实在令人有些印象深刻。 宋荔晚只是对他淡淡一笑:“王先生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里面太闷,出来透透气。” 王伦生当然不会告诉宋荔晚,自己是特意追着她出来的——刚刚里面人太多了,他连和宋荔晚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刚刚偶然看到宋荔晚一个人走到了露台上,他不把握住机会,不是太浪费了? “倒是宋小姐,今日可是主角,这么形单影只的,是有心事?” “我也只是觉得里面太闷了。”宋荔晚不欲和他多说,礼貌道,“王先生请自便,我先进去了。” 可王伦生却拦在门前:“既然我们有缘在这里见面,宋小姐何必这么着急回去……”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人一把推到了一旁,王伦生正要发怒,手臂却被人牢牢攥在了手中。 拉着他的人,比他高了一头,哪怕穿着西装,手臂上的腱子肉却见布料绷得紧紧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伦生识相地闭上了嘴,被那人拉着,将门口的位置让开。 露台上的宋荔晚,原本懒洋洋看着这一幕,忽然眼睛一亮,忍不住笑道:“你怎么来了?” 王伦生被人拽走让开路后,便将身后的靳长殊露了出来。 头顶的水晶吊顶流光溢彩,投下潋滟瑰丽的影,他站在影中,身形修长高挑,肩宽腰细,英俊得几乎有些触目惊心。 闻言,他向着宋荔晚的方向伸出手来,淡淡笑道:“来接你回家。” 大概是真的喝多了酒,宋荔晚这一刻的心情,好得要命,感觉自己像是要飞起来一样。她毫不犹豫地将手搭在他的手上,感觉到靳长殊温柔地合拢手指,将她的指,尽数握入自己掌心。 而后轻轻一拽,她便似一朵花一般,旋入他的怀抱之中。 “看起来,今晚你很受欢迎。” 宋荔晚仰起头来,含笑望着他:“我是今天的焦点。” “是吗?”他的眼神在温暖明亮的光线里,显得那样温柔,凝视她时,如同她便是自己的全世界,“那不知道焦点小姐,愿不愿意和我走?” 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宋荔晚压低声音,小声和他说:“跟我来。” 两人牵着手,悄悄离开这到处都是衣香鬓影的大厅,裙摆擦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只留下两道亲密无间的影。 花园之中,郁金香盛放,这样秾丽的花,偏偏没有多少香气,几乎安静地缭绕在她的衣角。 当宋荔晚推开了后面那扇小小的铁门时,笑声已经似是水一般自她的唇边溢了出来:“我们逃出来了。” 她的眉目,在月光之下,如同泛着澄澈的光,美得只容许凡人顶礼膜拜。 可她就在他的怀中,在他的方寸之间,被他所拥有。 “靳长殊,”她对着他,露出一个明媚至极的笑容,“焦点小姐属于你了。” 下一刻,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 雕琢着天使的金属护栏上,无数十六夜蔷薇湛然绽放着,柔软的花瓣似一层层永不停止的海浪,甜蜜动人地打着卷,依偎在那冷硬的金属质地上。 他的吻温柔而强势,不容许她的分毫逃离,她齿颊间有酒的气息,混着她身上的玫瑰香,是一种近似于缠绵的气息。 酒和吻,都是令人目眩神迷的东西,她站立不稳,只能将手臂缠绕入他的颈间。雪白的肌肤,月光下似海妖多情的眼波,缠住他、困住他。 他的手揽在她的腰上,用力有些大了,在那纤细若柳的弧度上,留下微微向下陷入的痕迹。 这一生多少光阴明灭,朝夕温存。 都抵不过她在怀中。 宋荔晚觉得头晕,几乎全部的呼吸都被他所掠夺,只能如同随波飘荡的一缕草,依偎在他的怀中。 不远处的花圃中忽然响起声音,像是有人正往这边走来,宋荔晚下意识要向后退去,却被靳长殊牢牢地困在了原处。 “怎么了?” 宋荔晚仍有些气喘,胸膛起伏地靠在他的胸口,小声说:“快走,有人来了。” 她唯有喝醉了才会这样,毕竟,就算有人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靳长殊纵容地随着她的脚步向外走去。 天黑得像是一汪甜蜜的黑色琥珀,浸泡着忽明忽暗的星,她的脚步匆匆,挽在头上的珠钗落了,一头云雾似的长发,便顺着背脊安静地蜿蜒流下。 再无一人,唯有彼此。 他们在月色下私逃,世界也为他们让步。 身后的声响淡去了,宋荔晚停下脚步,一张漂亮的小脸皱了起来:“靳长殊。” “嗯?” 她说:“我好像扭到脚了。” 靳长殊俯下身去,在她纤细的脚踝上捏了捏,她原本没有反应,看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时,连忙装出一脸痛苦:“好疼。” “好端端的,怎么扭到脚了?” “不知道。” 她说着,揽住他的脖子,整个人都腻了过来。那柔软的起伏,温软地靠在他的手臂上,如同无法言说的幽深河流,靳长殊的指尖微微一动,却只是含笑看着她:“那可怎么办?” 她终于露了破绽:“你背我走。” 靳长殊嗤笑一声:“真的扭到脚了?不是因为,走累了耍赖,想让我背?” “才不是呢。”醉意上头,她笑得憨态可掬,面颊靠在他颈中蹭了蹭,柔声道,“长殊哥哥,你背我嘛。” 谁能拒绝她这样的撒娇? 至少他做不到。 靳长殊俯下身去,示意她说:“上来。” 宋荔晚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笑脸,扑过来,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他将她向上抬了抬,问她说:“坐稳了吗?” “坐稳了。”她笑了起来,声音清脆甜蜜,却又凑过来,轻声问他,“我重吗?背着会不会很累。” 她很轻,像是一片叶子,他是河流,载着她,向着远方缓缓地流淌。 他的唇角翘起,语调平淡地同她说:“你满可以再多吃一些。” 山路蜿蜒,唯有天边的月,枝边的星,还有风吹拂着道旁的野草,那纤细伶仃的小东西,向着另一侧折腰弯伏。 万籁俱静,连彼此的呼吸都近在咫尺,她真的累了,靠在他的肩上,将耳朵贴在那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要她的心,也跟着宁静下去。 许久,宋荔晚问他说:“还有多远?” “快到了。”他回眸看了她一眼,“真可惜,路只有这么长。我真想这么背着你,走一辈子。” 宋荔晚忍不住笑了:“傻话。” “人这一生,总要为了心爱的人,做一些傻事。” 心底像是落入一颗荔枝,春风吻面,每一寸都是甜的。 宋荔晚情不自禁地垂下头去,在他修长苍白的颈上,轻轻落下一吻。 脚步顿住,靳长殊站在那里,半晌,叹了口气。 “荔晚,”他说,“你不能这样考验我。” 宋荔晚又笑了起来,似乎人喝醉了,就总会和平常不一样,她笑得无法克制,又凑过去,在他腮上啄了一下。 “今天公司出了什么大事吗?” “你怎么知道是大事。” 她并不迟疑,斩钉截铁说:“不是大事,你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离我而去。” 这样的信任,要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是,如果不是不得已,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分享你最光艳夺目的一刻。” 他的步子迈得平稳,像是一艘船,载着她渡河。 宋荔晚觉得有些困了,声音也含糊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靳长殊凝视着她的侧颜,许久,柔声道:“其实,是和长浮有关,荔晚……” 他说着,忽然不再往下继续。 因为她已经倚在他的颈边,睡着了。 她睡着时,长长的眼睫似是落下的蝴蝶,垂在那里,乖巧而秀丽。 野草在夜风中发出窸窣的声响,向下望去,整个城市的灯火明灭不定,琼楼玉宇,天上人间。她在背上,和他这一生,都不再分开。 心柔软至不可思议,似是藏着一颗琥珀,世界缱绻成花,靳长殊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那样温柔地对她说。 “晚安,我的荔晚。” 番外 05 番外 05 室内昏暗至极。 厚重的窗帘垂下, 连一丝光亮都无法透进来,唯有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玫瑰色的丝绸布料之中,一只秀丽雪白的手, 缓缓地探了出来, 纤细若玫瑰花茎般伶仃而精致。 涂着淡色蔻丹的指尖, 在桌上随意地拂过,碰到手机时,顿在那里,半晌,才似是从梦中惊醒般, 将手机拿到了耳边。 “喂?” 宿醉半醒,宋荔晚语调中, 透着浓浓的懒倦之意,尾音拖长,带一点缠绵的蛊惑之意, 听在耳中,令人难免耳热。 电话那头的楚卉安,便被这样的香艳所困,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直到宋荔晚又不大耐烦地“喂”了一声,她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昨天这是喝了多少, 居然睡到现在还没醒。” “都来找我敬酒,不喝不行。”宋荔晚只觉得头痛欲裂,闭着眼睛,半倚在那里,忍耐过那股眩晕的劲头, “你要是来了,你也得喝趴下。” “好荔晚,多谢你替我受苦了。”楚卉安笑了两声,总算想起自己打电话的目的,“不过荔晚,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事情,也太突然了。我知道消息,简直不敢相信,到底是不是真的?” 宋荔晚被她问得一头雾水:“什么真的假的?” “你不知道?”楚卉安比她还要差异,“Js出大事了!” 楚卉安的声音透过电话,将宋荔晚彻底地惊醒了,她顾不上头疼,从床上翻了起来,赤着足下了床,皱着眉打开了电视。 电视上,金融频道正在直播,大概是在JS位于京中的大厦下面,门口围的都是人,仔细看去,却全是全副武装的记者,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着里面翘首以待。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靳长殊出来了!” 霎时间,一群人都向着里面涌了过去。 只是到了门前,却被膀大腰圆的保镖拦了下来,圈中人害怕靳长殊,这些无冕之王们为了新闻却一个个毫不畏惧,争着抢着向着门内喊道。 “靳先生!你真的将你手中的JS股票都转给了你弟弟吗?” “是否是JS内部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更换股权?” “是不是JS有什么违反法律的行为?你想让你弟弟做替罪羊?” 一个比一个荒诞不经的问题被毫不停顿地抛出,这栋位于京中最昂贵地段,向来高不可攀的建筑物下,难得有这样沸反盈天的时刻。 大概是耳机中谁下了什么指令,下一刻,保镖们越发用力地将记者推开,以身体拦出一条通道。 硕大的对开玻璃门中,走来一道身影,清瘦高挑,黑色的羊绒长风衣走动间微微扬起,露出之下同色的黑色西装,腕上银色的机械手表上,细长的指针正忠诚地向前一格格,走过钻石镶嵌的表盘之上。 仅这一块表,便可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下一席之地,可当表的主人的面孔露出来时,无人会怀疑,他负担不起如此昂贵的价值。 画面里,镜头拉近,牢牢地定格在靳长殊的面上。 他有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孔,浓黑的眉同眼睫下,是同样黑如鸦羽一般寂静冷淡的狭长凤眸,人声鼎沸间,他行至的每一寸地方,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只是怔怔地凝视向他的方向。 他身后,簇拥着许多人,可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已如玉山一般,高不可攀。 镜头追随着他向前走去,当他将要走出记者的视线之外时,总算有人想起来的使命,连忙问他说:“靳先生,你是不是被赶出了董事会引咎辞职?” 靳长殊脚步不停,跟在他身后的助理微笑着转头回答说:“无可奉告,JS将召开记者招待会,这些问题,你们可以留到那时去问。” “靳先生也会出席吗?” 助理却也不回答了,只是快走两步,上前替靳长殊将车门拉开。 “靳先生!你辞职之后,未来的打算是什么?” 问出这个问题的记者,也只是照本宣科,并没指望目下无尘的靳长殊会真的回答他什么。 可靳长殊却在车边,脚步一顿,下一刻,竟然转过头来看了那人一眼。 所有记者都兴奋起来,双眼发光地盯着他看,屏幕外,宋荔晚忍不住也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回答。 靳长殊秾丽眉目间,仍是一片淡淡神色,语调沉静地回答说:“打算做夫人背后的贤内助。” 记者:…… 宋荔晚:…… 贤内助? 谁? 那位把京中搅得人人自危的靳二爷? 靳长殊却不理会,自己一句话引起多少轩然大波,已然优雅地坐上了车。 车门合拢,扬长而去。 电视直播也到此结束,镜头转回了电视台厅中,主持人开始一本正经地分析,靳长殊刚刚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背后又有什么隐喻。 只有宋荔晚,看着电视,半天回不过神来。 手机里,楚卉安震惊道:“他是为了你才辞职的?打算做你背后的男人?荔晚,你这是什么等级的红颜祸水啊!” 宋荔晚半晌,才回答说:“我先挂了。” “别挂啊!那以后,你们家是不是你说了算?荔晚?喂?” 可宋荔晚不由分说地,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心脏还有些凌乱地跳动着,哪怕知道,他将股份转赠给靳长浮,并不是因为她,可那句“贤内助”,却还是要她忍不住露出个笑容。 微博上反应速度极快,不到一个小时,这则新闻便发酵上了热搜,所有词条中,第二条便是“靳长殊 贤内助”。 在最上面的那条,则是一个简单粗暴的问题。 “靳长殊老婆是谁?” 门外传来响声,宋荔晚随手放下手机,果然看到靳长殊推门走了进来。 镜头失真,远不如真人英俊,这样面对面对视,他的英俊更有一种无遮无拦的冲击力,宋荔晚看到他臂弯中,抱着一捧金翅蝴蝶兰。 娇嫩的花瓣上,散落着颗颗莹光璀璨的水珠,走动间,滚落至他的袖上,可向来一尘不染的靳先生,却毫不在意,只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美丽的花束,温柔地捧至她的面前。 “路上看到,觉得很配你。” 宋荔晚接过鲜花,忍不住对着他潋滟一笑:“好美的花。” “不如你。”他俯首,在她腮边轻轻一啄,问她说,“今天有头疼吗?” “有一点,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宋荔晚被他牵着手,走到沙发上坐下,立刻向着他的怀中依偎过去—— 她过去并不是这样粘人的性格,面对他的亲近,反倒总有种手足无措之感。 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在他身边,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他更密不可分一点,倒像是树上生出了藤蔓,恨不得两个人黏在一起,再不分开。 这就叫做热恋吗? 宋荔晚微微有些走神,冷不防,被他握住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指尖,倒是不疼,只是有些酥麻。 手轻轻颤了一下,宋荔晚斜觑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了:“小狗才爱咬人。” “在想什么?” “在想……你刚刚说的是不是真的。” “刚刚?”他顿了一下,笑了,“原来你听到了。” “不打算让我听到吗?” “当然不是。”他鼻尖抵在她的耳后,“打算亲口和你说一遍。” 微凉温热的呼吸吹拂过来,宋荔晚怕痒,想要躲,却只能把自己更深地向着他的怀中凑去。 “你愿意当我的贤内助,我可不想你只在家里。” “为什么?” 他天天忙成这样,还把她折腾得腰酸背痛,若是真的闲在家中,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样的心思。 宋荔晚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勾着他的脖子,问他说:“你真的把股票都给了你弟弟?” “长浮过去年纪小,我替他管着JS,如今他年纪也大了,况且曾经,还受了那些挑拨……”他将下颌压在她的肩上,低声道,“他是我的弟弟,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他看起来冷情,其实能被他纳入羽翼之下的,都被他放在了心里。 宋荔晚明白,他一向是想要做靳长浮的好哥哥,做靳家的好儿子,无奈靳长浮却并不领情。 “等他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你的苦心了。” “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最近一直在进行产权交割,如今总算告一段落。荔晚,若是我往后一文不值了,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宋荔晚有些不高兴,扬了扬眉,威胁似的在他颈中咬了一口,感受到他身上的肌肉猛地绷紧,这才笑了起来,“我当初来你身边的时候,不也是一文不值吗?” 他的眼睛,温柔地凝视着她,却又有些惋惜道:“可我那时对你,并不算好。” 宋荔晚直起身子,同他对视:“所以你得好好弥补我一下。” 他的神情越发温柔,眸底神情缱绻,浓得化都化不开,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柔声道:“用一生来补偿可以吗?” 一生有多漫长,却也不过转瞬。 鲜花散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他的吻,虔诚地落在她的眼角眉梢。 她下意识抱紧了他,背脊靠在沙发上,深深地向后陷去。甜美的花香之中,他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指尖,苍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起伏,蜿蜒至袖口之中。 她是他捧在掌心里的玫瑰,长出荆棘,刺入他的心脏。 痛楚也如情长,只要是她所赠,皆是好梦。 “荔晚,”在炽热而甜蜜的罅隙间,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许下再无法更改的承诺,“我将我的一生,都赔给你。” 番外 06 番外 06 靳长殊说把自己一生都赔给宋荔晚, 宋荔晚以为只是情话,听听高兴一下就好。 没想到这日之后,他竟真同她形影不离。 宋荔晚开始还觉得新鲜,等把各个地方各种姿势都被迫尝试了一遍之后才知道厉害, 求饶说:“你真的不用去工作了?” 他在家里, 难得不穿西装衬衫, 换了一件白色的套头衫,浓黑的发不似往日梳得整齐,今日又是雨天,两个人坐在玻璃花房的铁艺摇椅上,因为刚刚的动作, 两个人的衣襟同发都有些乱了。 细密的雨落在被擦得剔透的玻璃上,水珠沿着玻璃滚落下来, 坠入了满院的玫瑰花间。哪怕已经停下来了,可宋荔晚仍觉得心脏跳得极快,似是要从口中蹦了出来。 她靠在靳长殊怀中, 连说话都懒洋洋的,靳长殊却是一副饕足后的闲适模样,将她一把玫瑰茎似的指握在掌心里慢慢地摩挲着:“不喜欢我这么陪着你?” “到底谁陪谁啊。” 宋荔晚挣扎着从他怀中直起身子,稍稍一动,摇椅便又晃了起来,这令宋荔晚回忆起刚刚, 她跨坐在那里,靳长殊的手牢牢地钳着她的腰肢。 摇椅荡起来,拂过时,花瓣簌簌落下,她像是被悬在了半空, 心跳得厉害,每次坠落时,都像是失重一般,将自己更深地落向了他。 那样的摇摇欲坠,如同悬在崖边,他是唯一的支点,却又因她一次次地深陷…… 面上微微泛红,宋荔晚从他怀中离开,垂首去找落在地上的拖鞋。 他弯下腰去,从花枝间,将刚刚被甩落的鞋替她找了回来,握着她的脚踝,替她套在脚上。 “不再休息一会儿?” 他的掌心微热,这一刻握在肌肤上,却滚烫仿若沸腾。 “待会儿要和贺导他们一起吃饭,贺导说给我介绍个投资人,往后肯定能用上。” “贺导对你,倒是毫不藏私。” “贺导一向提携,对我半师半友,若是年轻个三十岁,说不定我会主动追求他……啊——” 宋荔晚话音未落,便被靳长殊打横抱起,她连忙搂住他的脖颈,嗔怪道:“吓我一跳。” “若贺导同我一样的年纪,荔晚,你会选谁?” 宋荔晚没想到靳长殊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瞠目结舌,半晌,忍不住伏在他怀中笑了起来:“这样没来由的飞醋你居然也会吃?” “我比你想象的,要更小气一些。” 他视线落在她如珠如玉的面孔上,她柔软如丝绸一般的黑发乱了,落在面颊上,似一段幽柔的密云,而她笑颜明媚,璀璨如花,正是最美不胜收的季节。 靳长殊视线之中,情深至极,凝望着她,柔声道:“还好,我已经是你的了。” 他再也不会说,她是他的,他只会说,他已经属于她。 宋荔晚唇边的笑意更浓,亲昵地在他唇边烙下一吻:“靳先生,请不要怀疑,无论再选多少次,我都会选择你。” 玫瑰萎谢满地,浓烈的香气于雨幕中漂浮在这透明的王国间,他们的吻又一次地落在彼此唇上,步步深入,在清灰色的雾霭间,擦出锃亮的火光。 可下一刻,宋荔晚还是将靳长殊推开。 她的呼吸有些不畅,喘息着,坚决道:“我……我得去收拾一下,不然赶不上晚上的饭局了。” 靳长殊“啧”了一声,却还是抱着她向外走去:“有时候,我真想把你关在家里。” “就算你要把我关在家里,也得改天,今天不行。”宋荔晚索性从他怀中跳下去,“贺导说,那位是从国外来的,错过今天,以后想再见就难了。” 这样的人脉,个个珍贵,贺砺愿意分享给她,是真正将她当做弟子看待,宋荔晚又如何能辜负这份好意? 等她穿戴妥帖出来,外面,靳长殊正坐在沙发上,垂眸看着手机,宋荔晚匆匆和他告别,他随手将手机扣到一旁,问她说:“晚上几点结束?” “不好说,我要是回来的晚了,你就一个人先睡。” “这话有些耳熟。” 宋荔晚忍不住笑了:“是啊,往日都是你说给我听,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从我口中说出来给你听。” “毕竟,我是你身后的贤内助。”他站起身,过来同她交换一吻,“或许这就是恋人太过上进,必须承受的孤独。” 他说得委曲求全,弄得宋荔晚心软至极,恨不得干脆留下陪他,可时间实在来不及了,两人又耳鬓厮磨一会儿,她和他恋恋不舍分开,坐到车上后,才想起正事儿:“资料呢?” 助理立刻将整理好的资料递了过来,这是今日贺砺介绍给她认识的那人的资料。 这人英文名叫Ic,中文名温衡,和贺砺一样,华裔,在国外长大,年纪不算大,只比宋荔晚大了一岁,是最近风头最劲的高铠集团的CEO。 高铠作为近两年异军突起的金融公司,完成了几笔非常漂亮的收购和投资案,一举奠定在了在金融圈子内的地位,称之为一炮而红也不为过,如今已经打算在纳斯达克挂牌上市了。 作为它的CEO,温衡如今更是社交圈子里的明星,无论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的人等着认识他,能抽出时间和宋荔晚见面,宋荔晚知道,肯定不是因为自己的魅力,而是因为贺砺的面子太大。 资料上说,温衡这个人有些恃才傲物,脾气不算特别好,不少人都在他那里遭过冷遇,可见了面才知道,他这个人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接近,对着她时,说话格外客气,谈吐幽默风趣。 散场时,连贺砺都忍不住问宋荔晚:“你和他之前认识?” 宋荔晚连连摇头:“贺导,您还不知道吗,我和他今天第一次见面啊。” “奇了怪了,小温平常可不是这样。”贺砺神情有些复杂,“难道说……他想追你?” “您想到哪里去了。”宋荔晚失笑,“我哪里来的那么大的魅力,让别人一见钟情。” 她可对自己的魅力,太没有认知了。 贺砺忍住了没有戳破她的美而不自知,又问她说:“外面雨越下越大了,小宋,你是怎么来的,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必了贺导,我是自己开车来的。” 贺砺这才作罢,到了门前,车子已经在等着他,贺砺上车后,又降下车窗同宋荔晚说:“我先回去了,小宋,这部电影票房预测不错,咱们可是能过个好年了。” 宋荔晚轻笑请来,目送着贺砺的车子驶去,身后,却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那人一定是喝多了,走路摇摇晃晃,力气很大,差点将她撞下台阶。 还好宋荔晚扶住了一旁的柱子,只是踉跄两下,却也站稳了脚,再看那边撞人的人,一脸酒色,有些醉醺醺地抬起眼睛,看到她时,眼前一亮:“宋……宋小姐?” 竟然是王伦生。 宋荔晚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晚,他被靳长殊的保镖拎走的一幕,没想到会在这里,又看到了他:“王先生。” “不好意思,撞到你了。”王伦生倒是很有礼貌,向着她道歉之后,却又笑道,“宋小姐是来谈生意的?倒是巧了,我今晚也是来见人的。” 外面下着雨,车还没来,宋荔晚站在檐下,只礼貌道:“是吗?” 王伦生却像是听不出来她的冷淡,借酒装疯似的,得意道:“我听说……你的那位金主破产了?宋小姐,我现在是高铠的初级合伙人了,你知道高铠吗?就是那家只用两年时间,就马上要上市的公司……不如往后,你跟了我,他能给你的,我统统都能给你。” 宋荔晚蹙起眉来,并不理会他的醉话,他却以为宋荔晚是心动了,腆着脸凑了过来,就想要去拉宋荔晚的手臂:“宋小姐,何必这么拒人于千里?” 他的手还没碰到宋荔晚时,就被宋荔晚躲开了,他反倒站立不稳,摔到了阶下。 王伦生吃痛,大骂说:“妈的,你装什么?谁不知道你是被靳长殊包养,现在不找下家,装什么清纯……” 他话音未落,夜色中,却亮起两道雪白灯柱,笔直地穿透了雨幕,照向了坐在地上的王伦生。 王伦生眯起眼睛,原本还要再骂,却见灯光后,一辆通体漆黑的车,正向着他毫不停顿地驶来。 “啊啊啊啊——” 王伦生惨叫着想要爬起来,可醉酒后的身体不听使唤,凄惨地在地上,将自己弄得满身泥水。 在震耳欲聋的惨叫声中,车子在离他半步之外,干脆地停下,溅起了一地的水花,像是一记耳光一样,落在他的面上。 王伦生惊魂未定,看着车门缓缓开启,一只握着长柄雨伞的手,伸了出来。 那手修长而苍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似性感的玫瑰花枝,蔓延着攀附于那如冰雪一般的肌肤之上。 雨伞展开,硕大的雨珠坠落在伞布之上,发出清晰分明的声响。阶下满是雨水,映着路灯,像是一汪月亮。 靳长殊立在那里,瘦削而英俊的面上,狭长凤眸昳丽,如同不可一世的神祗,降世时,无人敢拭其锋芒。 雨水也像是在他面前卑躬屈膝,不敢打湿他的衣角,他只扫了一眼王伦生,便漫不经心地转开了视线。 宋荔晚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他这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下雨了,怕你一个人路上不安全,来接你回家。” 被心爱的人无时无刻不记挂着,是一件这样开心的事。 宋荔晚也笑了:“又不是在郊外,哪里不安全了。” “这不就遇到不三不四的人了?” “不三不四”的王伦生被这样说,一时怒向胆边生,刚要叫骂,门中,却忽然冲出来个人—— 正是他刚刚,等了几个小时,才有幸见了一面的温衡。 王伦生见到温衡,就像是见到了靠山。 毕竟,靳长殊就算以前再厉害,现在也不过一文不名罢了,都被JS赶出来了,还有什么好嚣张? 可他们高铠就不一样了,那可是蒸蒸日上,谁见了不退避三分?他哪怕只是一名初级合伙人,却也抱上了大腿,早晚能跟着鸡犬升天。 王伦生立刻堆起笑脸,对着温衡道:“温总,这点小事怎么把您给惊扰了?” 可温衡却目不斜视地路过了他,快步走到靳长殊面前,接过靳长殊手中的雨伞,替他撑在了头顶:“Boss,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Boss? 王伦生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在他面前高不可攀的温衡,在靳长殊面前却十足有礼,替靳长殊和宋荔晚撑着伞,一路送到了车边。 靳长殊替宋荔晚打开车门,将手撑在车门上,等宋荔晚上车后,才对温衡道:“下次,不要随便什么人都招进来。” 温衡看了王伦生一眼,解释道:“原本他不够资格,是被人介绍进来的……” 对上靳长殊冰冷的视线,温衡不敢再解释了:“我明白了。” “下不为例。”靳长殊上了车,唇边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将介绍他进来的人,一并除名。” 看来这个王伦生,这次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温衡从头到尾都没敢直视车里的那位小祖宗,视线只落在她的一片裙角上,如今那柔软的裙摆,笼在了靳长殊深色的大衣之下,两色交织,莫名生出了万分的旖旎。 温衡不敢再看,收回视线,毕恭毕敬等着靳长殊的车子开走,这才没好气地又看了王伦生一眼。 本来今晚好好的,按boss的指示,和那位小祖宗相谈甚欢,没想到因为这个王伦生,反倒被boss给警告了。 真是,晦气啊! 王伦生却看不懂眼色,又殷勤地凑了过来:“温总,我刚刚听您喊那个靳……靳先生boss,这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温衡翻个白眼,简直想把王伦生的脑袋给撬开,把里面的水倒倒干净,“意思是,你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你敢在那位面前炫耀你高铠初级合伙人的身份?你知不知道,靳二爷才是咱们高铠真正的所有者,我也只是替他打工罢了!” 王伦生不敢置信道:“可……可他不是被JS赶出来了吗?” “赶个屁,那是他不想在JS待了!”温衡也懒得和他一般见识了,“明天解约书会发到你手里,记得签字。” 王伦生傻了眼,他费尽心思,才勾上了圈子里的某位,引荐他加入了高铠,可怎么现在一句话就要取消他的合伙人身份了? 他看着温衡要走,连忙追上来:“温总,温总,您不能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合同都签了,你们不能单方面毁约啊!” 却见温衡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手机。 片刻,笑了。 “单方面毁约?”温衡看着靳长殊发来的消息,笑眯眯地对王伦生说,“也是,这样吧,明天发到你手里的不是解约书了。” 王伦生松了口气,却又好奇:“那是什么?” “律师函。”温衡收起笑容,冷冷道,“原来你之前贪污了公司财产才被赶了出来,现在隐瞒自己的犯罪事实和我们签约,王伦生,你等着被告上法庭吧!” “噗通”一声,是身后的王伦生站立不稳,又摔了下去。 温衡却不同情他,步履轻快地向着里面走去。 天知道,刚刚他听说这个王伦生在饭店门口纠缠宋荔晚那位小祖宗时,心脏都差点跳出来,赶出来发现靳二爷居然也在,差点猝死在现场。 还好还好,二爷只找了那个王伦生麻烦,没找他的麻烦。 温衡真心实意地决定,回去上香的时候,替宋荔晚也上一柱。 祈祷这位祖宗保佑,往后他都不会被二爷骂了。 番外 07 番外 07 车内, 宋荔晚笑盈盈望向靳长殊,眉目间蕴着珍珠似的光,故意调侃道:“我看那人,为你差点跌破眼镜——不过, 我看他倒真该配副眼镜, 免得惹了不该惹的人。靳长殊, 你什么时候又弄了个高铠出来?” “既然决定将JS还给长浮,总不能真的一无所有地迎娶你。”靳长殊微微侧首,冰白指尖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将她面上沾着的一点清凉的雨气给拭去了,“像高铠这样的公司, 想弄一间出来,并不算难。” 他这话, 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了。 宋荔晚挑了挑眉:“若被别人听到,一定要被你气死了。” “财富权势,也不过是过眼烟云, 纵然没有天赋,只要肯去努力,早晚总能拥有。”他放低了声音,凝视着她,柔声道,“只有你, 荔晚,你是我侥天之幸,才能得到了一件赏赐,是老天垂怜我,才让我遇见了你。” 他不常说这样的话, 别人说来,总觉得油滑,可他说了,却让她顿在那里,半晌,才轻轻地说:“你也是我……用尽了幸运,才遇到的那个人。” 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英挺修长,一只雪白柔软,指节交缠,摩擦时,他坚硬的指骨在她娇嫩的肌肤上,蹭出了嫣然的红。 而她面上,也染着淡淡的红,垂下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他一手揽着她的肩膀,许久没有做声,只是将鼻尖埋在她的发中,漫不经心地轻吻着她如云丰盈的乌发。 宋荔晚忍不住问他:“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我在想……”他说,“,荔晚,我已经将一切都处理好了,你愿意和我步入婚姻的殿堂了吗?” 窗外的雨还在下,砸在窗上,被拉长成了月亮的痕迹。 宋荔晚的面颊越发发烫,她没有抬头,只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他的笑声便响了起来,透过胸腔,一路传至她的耳中,震得她的耳朵微微发痒。 这样的决定,早在很久之前便已经决定,她是注定要加给他的,这一生恨短情长,再没什么,挡在彼此之间,既然他们一定会相守一生,又为何不结婚呢? “荔晚……”他似是心满意足,轻轻地笑了一声,忽然说,“明日,我们去公证一下婚前财产。” 婚前财产? 自他身上,可以嗅得到一点寡淡的梵香气息,夹杂着雨夜特有的淡淡水汽,一起涌入鼻端,倒让人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宋荔晚知道,他所在的圈子里,公证财产,实在是一件太过普通寻常的事情。 可…… 他要和她公证婚前财产。 是为了防备,婚后彼此的情变吗? 不不不,她怎么能这样想,或许只是因为,他早就习以为常这件事了。 宋荔晚勉强将心底这一瞬涌起的不舒服压了下去,语调淡然道:“好啊。” 他又吻了她一下,掌心捧着她的手,似是捧着一把雪白秀丽的莲花茎子,宋荔晚指尖动了动,借着捋了捋鬓发的动作,状似无意地将手抽了出来。 这一晚她有些失眠,或许是因为两人终于走到了情侣之间必经的最后一步—— 跨过这一步后,他们便是夫妻了。 可辗转反侧中,又不只是因为羞怯的快乐,更多的,混上了一抹淡淡的冷意,并不分明,却足以令她在这样的夜晚,久久无法入睡。 就在她又一次烦躁地转了个身后,一旁的靳长殊忽然伸出手臂,将她揽入了怀中。 他的声音依旧清明优雅,像是也一直并未入眠:“睡不着?” 宋荔晚“嗯”了一声:“大概是喝了点酒。” “需要我哄你睡觉吗?” 哪怕心里的不舒服,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可宋荔晚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他说:“你打算怎么哄我?” “人如果累一点,很容易就睡着了……” 他话音未落,宋荔晚便挣扎着要从他怀里逃走:“靳长殊,你答应我这几天让我好好休息的!” 这个禽兽难道以为,累晕过去就是睡着了吗?! 靳长殊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低沉,手臂却将她牢牢地禁锢在了怀中。 “我话还没有说完,你今日出去应酬,一定已经很累了,若是这样还睡不着……”他温柔地问她说,“有心事?” 是啊,宋荔晚不能欺骗自己,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她是有心事。 只是因为他一句话,她便这样彻夜难眠,喜欢一个人,实在是一件太危险的事情,是将自己的软肋,双手奉入了别人的手中,任别人予取予求,掌了她的生杀大权。 长长的眼睫有些无奈地坠下去,掩住了她琥珀色的眸底,一瞬间涌出的伤心。 话到口边,她说的却是不相干的事情:“只是在想,工作的事情。” 他忽然垂首,在她颈上咬了一口,宋荔晚吃痛,“嘶”了一声,他却又轻轻地舔过那被他咬过的地方。 颈上的皮肤太薄,一点热,便要人半边身子都又酥又麻,宋荔晚只觉得连指尖都绵软下去,有些燥热地推了他一下:“你再这样,我不跟你睡一张床了。” “荔晚,”他的声音里面,带一点点未被纾解的不悦,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夜半未能好眠,亦或是别的什么,却又懒洋洋地说,“有时候,我真的想把你锁在家里。免得你的注意力,都被工作给抢走了。” 宋荔晚语气有些生硬:“我只能关注你吗?” “至少,在这样的时候,荔晚,你要多分一些关注给我。否则,我会觉得自己实在是很失败。”他并不因为她的语气而生气,只是从身后抱住了她,“或者,是我表现得不够卖力?” 那稍稍有些凉的指尖,慢慢地沿着柔软的布料边沿向下滑落。 窗外还能穿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湿漉漉地淋湿了月亮,她也是一轮被他抱在怀中的月亮,那样的美,那样的冰冷,却又在他的试探间,慢慢地也被淋湿了。 呼吸乱了,碎成了一汪拾不起来的涟漪,他的手搭在她的腰肢上,像是将她困住,却又在她无法克制地越发深地依偎入她的怀中时,温柔而有力地抱住了她。 耳边嗡嗡作响,过于高涨的热潮,淹没了她,要她只能听得到耳中鼓膜颤抖的声音,许久,宋荔晚的视线终于有了焦距,感知到他正缓慢地轻轻啄吻着她的耳垂。 “……我希望,你能让我更多地参与你的人生。” 哪怕她一下都没有动作,却也真切地体会到了疲倦,困乏如同潮水,一夕之间涌了过来,她含糊地问:“什么?” 他却笑了:“没什么,我的公主,做个好梦。” 如同解除了魔咒,下一刻,宋荔晚便放任自己坠入了睡梦之中,唯一的触觉,便是他温柔的手,轻轻地,替她将被汗浸湿的发丝,别至耳后…… 宋荔晚猛地惊醒。 天光正好,细碎的清冷的光,自窗帘下方透了进来,睡在她旁边的靳长殊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满室暧昧难明的气息,浮动在那里,引得人浮想联翩。 想起昨晚,他灵活的指尖,宋荔晚一时将头埋入被单之中,有些不想起床面对靳长殊,可手机震了一下,是他发来的消息:“醒了就下来吧。” 他怎么知道她醒了? 宋荔晚有些不解,随手披了件外套,便趿拉着拖鞋往楼下走。远远看到靳长殊正坐在沙发上,垂着眼睛不知在看什么。 客厅的落地窗外,是大幅的芍药,被巧手的花匠侍弄,一株一株,开得几乎压弯了枝头,这样雍容的花,几乎将空气也染成了淡淡的荼蘼颜色,他眉目冷淡,鸦翅般的睫垂着,冷丽的凤眸被勾勒出一道狭长而流丽的弧度,冷而雍容,英俊得有些令人难以呼吸。 大概是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眼睛,视线落在她身上一瞬间,眸底碎冰裂尽,唯独留下一抹温柔至极的缱绻。 这样的温柔,实在是令人无法不心动。 宋荔晚也对着他展颜一笑,却又似梢头一朵开得极潋滟的花般,轻轻地跌入他的怀中,柔软地坐在了他的膝上。 鼻尖抵着鼻尖,她双手揽住他的颈子,娇声道:“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心有灵犀。” “心有灵犀?”宋荔晚娇哼一声,“那你猜猜,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我猜,你忘了今天要做的事。”靳长殊也笑了,手掐在她的腰上,像是怕她跌落,眸底神色闪动,一时之间,破冰融雪,“荔晚,认识一下,这位,是我的私人律师谭飞。” ……啊? 宋荔晚缓缓地转过头去,正好看到靳长殊对面的沙发上,一位五十来岁,有些秃顶的男人,正看着窗外的芍药,神情专注,仿佛已经被那美丽的花朵彻彻底底地,吸引了视线。 宋荔晚有些不可思议,她刚刚怎么完全没看到这里还有人啊?! 大概是自己眼里,只有靳长殊一个人,他就是有这样的气场,哪怕只是坐在那里,也能让人眼中,再也看不到别人。 宋荔晚像是被烫到似的,从他膝上弹了起来,靳长殊嗤笑一声,拉着她的手,要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又替她理了理动作间有些敞开了的衣襟。 等一切就绪,谭律师才转过头来,像是刚刚才看到她一样微笑道:“宋小姐早。” ……不愧是靳长殊的私人律师。 宋荔晚有些叹为观止。 这份应变能力,便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他装傻,宋荔晚便也从善如流,和谭律师打了个招呼,便问靳长殊说:“不是要做婚前财产公证?我的那份,还没有准备好。” “不必你准备。”靳长殊却说,“你只需要签个字就好。” “什么?” 对面的谭律师,见宋荔晚还搞不清楚状况,乐呵呵道:“宋小姐,这里是靳先生的全部财产清单。” “只需要签个字,婚后,这些就都归你了。” 番外 08 番外 08 “归我?” 宋荔晚将那文件从谭律师手中抽了过来, 从头到尾仔细看完,沉默半晌,问靳长殊说。 “你疯了吗?” 这份合同并不算复杂,讲的也很简单, 靳长殊自愿将自己名下, 百分之百的财产, 都转赠到宋荔晚的名下,如果未来他们离婚,他相当于是净身出户。 单薄的一张纸,握在指间,能感觉到风吹过来时, 纸张晃动的感觉。 靳长殊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她内心的震惊,只是淡淡一笑道:“这并不算什么。” 这怎么能不算什么? 这样一份庞大的财产, 足以令一个家族富贵百年,却被他这样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赠予到了她的手中。 宋荔晚松开手, 那张纸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并不是我的东西。” “荔晚。”靳长殊看着她,狭长凤眸之中,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似是能将人溺毙其中,“我说了要给你百分之百的安全感, 荔晚,我不希望在我们的婚姻中,你受一点委屈。” 嗓子如同被人扼住,宋荔晚有些艰难地开口:“可……可如果你受了委屈呢?” 这是一句傻话,可他却笑了:“如果那委屈是你给我的, 那我……甘之如饴。” 与她的安全感相比,未来有可能的委屈,实在是谈不上重要。 靳长殊将一支钢笔放入她的指尖,像是哄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柔声哄她说:“荔晚,签字吧,别让谭律师白跑一趟。” 那钢笔笔尖镀了一层金,握在指间中,有些沉甸甸的,宋荔晚抬起眼睛,有些无措地看了靳长殊一眼,企图能在他的视线里,看到一些后悔或者勉强。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给她的,只是无限的柔情同心甘情愿,是哪怕她向他索取一切,他也愿意双手奉上的深情。 “靳长殊,”她低声仿若喟叹似的说,“你一定很爱我。” “是。”他先在合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而后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签下她的名字,“荔晚,我实在爱惨了你。” 两个名字,一前一后立在那里,谭律师微笑道:“好了,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宋小姐,若是先生欺负你,你实在是可以克扣他的零花钱,要他知道,这个家里养家糊口的人究竟是谁。” 一想到靳长殊向她要零用钱的模样,宋荔晚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谭律师起身告辞,这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靳长殊回头,就看到她倚在沙发上,眉眼含笑的模样。 靳长殊也笑了:“心情好了?” 他昨晚果然看出来了。 宋荔晚冲着他斜斜飞了个眼白:“还不是你,不和我说清楚。” “荔晚,我只是希望,你有任何不开心的事情,都愿意告诉我。”他将她抱在怀中,“只要你问,我什么事不能告诉你?” “我只是……”宋荔晚沉默一会儿,轻声说,“我只是觉得,那不算什么。” “再小的事情,只要让你觉得委屈,那就都是一件大事。你将成为我的妻子,荔晚,我们要长伴一生,我不希望彼此之间,会留下什么罅隙,在岁月里面,膨胀成会影响我们感情的庞然大物。” 他的声音本该冰冷,却在这一刻,为了她,而染上了无边的热度。 “荔晚,我不愿我们的婚姻,生出任何的风浪。” 人生一世,有多少意外。 他并非一手遮天,天上的天,还有翻云覆雨的手。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数斩去那些歧枝,要他们能够并肩度过余生。 两人手握在一处,心意也已相通,宋荔晚凝视着他,眉眼间目光灼灼似骄阳明日,艳烈至极。 他们静静对视,一切已经不需多言,彼此便已证明了心底的热诚。 许久,宋荔晚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随意地瞥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靳长殊问:“怎么了?” “没什么……是工作上的事,我得出去一趟。” 宋荔晚匆匆起身,靳长殊跟在身后,不紧不慢道:“婚礼布置可以交给公司去办,只有你的婚纱,需要你亲自挑选。” 宋荔晚站在衣帽间中,正在挑选外出的服饰,闻言,却有些为难:“我最近可能没有时间。” 衣架上琳琅满目,挂满了各色衣物,靳长殊冰白指尖自那奢靡的衣料之上划过,提起一件霜白织金的掐腰旗袍,却又怅然一叹道:“原来女人,也是有钱就要变坏的。” 宋荔晚忍不住被逗笑了,接过他替自己选好的衣裳,却又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来,在他唇上亲昵地落下一吻:“那可怎么办呢?靳先生似乎,娶了一个坏女人。” “那也是我自己选的,只能妇唱夫随了。” 靳长殊不许这个吻就这么轻易地结束,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向着自己更近地拖了过来。 四面嵌在衣橱中的灯带都亮了起来,落在奶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映照出一点朦胧的影子,他的吻,霸道却又温柔,不容许她的逃离,却又不舍得将她吞入腹中。 到底,只是浅尝辄止,可两人眼底,却都染上了热意。 靳长殊声音有些沙哑,指尖漫不经心地勾着宋荔晚的衣襟:“麻烦靳夫人把行程单给我一份。余下的事情,我来安排。” 宋荔晚如今,也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些公务繁忙的人,都需要有行程单,有为什么都要多此一举地雇佣助理。 实在是太忙了,靠自己,有些招架不住,只有花钱找人来帮忙处理这些琐事,方才能有余力去做更多的正经事。 宋荔晚也只记得叮嘱助理一句,把行程单交给靳长殊的人,便一头扎进了工作之中。 等她哪一天上午处理好了公事,正打算一鼓作气,把明天的日程也给处理好,却见助理走了进来,笑盈盈对她说:“宋总,您下午的预约,时间快到了。” “下午还有预约?”宋荔晚有些意外,随手翻看备忘录,“我怎么记得,今天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好了。” “是之前约好的。”助理笑道,“您得先回家一趟。” 等宋荔晚到家之后,才发现靳长殊居然也在。 虽然将财产全都归在了她的名下,可公司仍旧要靳长殊来处理公事,宋荔晚只需要每年看看账单,知道自己名下的财产又膨胀了多少就好。 她笑称自己现在也是不劳而获了,忙的事情都交给靳长殊,自己只需要数钱就好。 而靳长殊要处理的东西,比她多出不知多少,怎么会这样悠闲地待在家中? 宋荔晚好奇道:“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公司吗?” “翘班回来,宋总不会扣我的工资吧?” 宋荔晚笑道:“那可不好说,你要是没个正当理由,我可要铁石心肠地一视同仁了。” 靳长殊唇角翘起,牵着她的手领着她往后走去,走到了花厅时,他亲自替她将门推开。 “这个理由,够不够正当?” 门后,是一片弥漫了天地的繁花似锦,在粲然绽放的鲜花之间,穿插走动着的模特身上,都穿着各色的婚纱—— 靳长殊竟是将婚纱秀场,直接搬回了家里。 当宋荔晚走进去时,那些模特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定在原地,只有她视线停留时间较长的模特,才会款款上前,全方位地向她展示身上穿着的婚纱。 不得不说,女人天生会为这样华丽而美艳的礼服心动。哪怕是宋荔晚,也不能免俗:“真漂亮。” “这些都是设计师替你量身设计的。” “这么多都是吗?” “你是独一无二的,你的婚纱,当然也要独一无二。” 靳长殊微微一笑,向着一旁看了一眼,立刻便有人上前,热情洋溢地向宋荔晚介绍说:“宋小姐,这里是我们准备好的几种婚礼现场布置方案,请您看看,哪一款您更喜欢,或者有什么我们没有考虑到的,您都可以提出来。” 宋荔晚抽了口气:“我只有这么一下午休息时间,你居然替我安排的这样满。” “谁要你现在是个大忙人,能者多劳,也只能如此了。”靳长殊在一旁坐下,十分悠闲道,“荔晚,这是咱们的婚礼,总要你这个新娘首肯,才能继续向下推进。” 他说的轻松,话里却满是调侃揶揄,宋荔晚顿了顿,索性挤到他身旁,拿着平板电脑塞到他面前:“你也说了,是咱们的婚礼,靳先生,麻烦你和我一起选一选了。” 婚礼现场方案每一样都看起来美轮美奂,婚纱也件件巧夺天工,想要选出最心仪的,居然成了一件有些艰巨的任务。 她落入怀中,他便笑了,在她耳边低声说:“想挑一件最合适的婚纱,荔晚,不如你一件一件,试穿给我看看。” 口中热气,呵在耳上,令人背脊处泛起酥麻,宋荔晚想要笑,又瞪了他一眼,也压低声音说:“一件一件,我怕靳先生精力不够。” 他唇边含着一缕淡淡的笑意,似乎没听出她话语中的挑衅之意,宋荔晚刚要得意扳回一局,却又听得他语调淡淡道:“牡丹花下死,哪怕精力不够,也不妨一试。” 前面的话,两人都压低了声音,唯有这一句,他并未克制,一旁的婚礼设计师诧异地瞪大眼睛,视线在两人身上扫过,似乎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宋荔晚:…… 靳长殊这个人,一定是故意的! - 婚纱挑好,婚礼方案也定了下来,余下的,便是挑选良辰吉日…… 宋荔晚手猛地顿住,从浴室里跑出来,惊慌道:“靳长殊!” “怎么了?” 她紧张地说:“我们要结婚这件事,还没告诉我爸妈呢!” 哪怕是已经不再是孤儿了,可宋荔晚总是改不掉这个习惯,什么事情自己做主就好,现在才想起来,父母那边,还没有给出个交待。 靳长殊却并不在意:“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们早就订了婚,现在要结婚,你父母总不会反对。” 宋荔晚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却没察觉到一旁,靳长殊凝在她身上的视线,一时炽热至极—— 她原本在浴室里,正在涂身体乳,忽然跑出来,只围了一条浴巾,那凝脂一般雪白如牛奶的肌肤,在橙黄色的光中,映照出盈盈的一段光芒。 她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么可口,仍站在那里蹙眉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大事,只凭我们两个人便定下来,是不是有些不尊重长辈。” “你说的也有道理。”靳长殊随手将手机放到一旁,“明天我陪你回去,亲自向他们解释。” “好……” 宋荔晚话音未落,便被靳长殊拉入了怀中,她的头发湿漉漉的,裹在发巾里面,只有一两缕浓黑的发丝垂了下来,他的指骨修长,轻轻地,将那一缕柔软如丝缕的发绕在指尖。 “怎么还没把头发吹干?” 宋荔晚不明就里:“想先把身体乳涂了,再吹头发。” 他伸臂,拨弄她放在化妆台上的一堆小东西:“哪一瓶?” “什么?”宋荔晚愣了一下,“身体乳在浴室里。” 他随手将她按在沙发上,自己却站起身来,走到浴室中,出来时,手里握着一瓶身体乳,在她身边坐下,好整以暇道:“我来替你涂。” 宋荔晚猛地一顿,须臾,白玉样的耳垂便泛起了薄红:“我……我自己来就好。” “不必和我客气。” 他轻笑一声,将乳液挤到掌心,带着茉莉花清香的身体润泛着淡淡的奶白色,在他宽大的掌心间,慢慢地揉搓了,泛着油润的色泽。他的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脚踝,轻轻一折,似是翻折一枝玫瑰花茎般,叠在了他的膝上。 宋荔晚“啊”了一声,连忙按住浴巾,免得春光大泄,他却只一挑眉,似是正人君子似的问她说:“是这样涂吗?” 她却有些漫不经心:“随便涂一涂就好。” 他的掌心扣下来,沿着她纤细的脚踝摩挲着,像是在替刚刚生出嫩芽的柳枝修理嫩叶。 那滋润而冰凉的乳液贴在肌肤上,明明是用惯了的气息,可透入鼻端,却令宋荔晚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只能垂下头去,有些不自在地将浴巾一角攥在了掌心里。 他狭长的眼睛抬起一点,扫了她一眼,在她泛红的耳尖同蕴着一汪春水似的眉眼间顿了顿,手下微微用力,像是要将那娇嫩的肌肤,尽数染上他的颜色。 宋荔晚想要收回腿来,可他的手劲极大,指尖掐入肌肤中,浮动起一道嫩红色的印子,宋荔晚“嘶”了一声,用空着的那条腿轻轻踢了他一下:“涂成这样就行了。” 他的手却慢慢地向上,花瓣轻轻战栗,似是有蜂蝶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宋荔晚倒抽一口气,却又不敢乱动,生怕那原本就不甚牢靠的浴巾,会从身上滑落下去。 “明天回了桑家,打算和伯父伯母怎么说?” “什……什么?”宋荔晚声音有些颤抖,“照实说不就好了……靳长殊,你不要……” 她想按住他作乱的手,可他稍一动作,她便又软软地倚回了沙发的一角。小巧圆润的脚趾蜷缩起来,泛着淡淡的樱桃颜色。 他这才声调平静地说:“我猜,你的父亲和哥哥,都会很生气。气我这么快,就拐走了桑家的明珠。” “我爸爸才不会生气……唔……他巴不得,你早点娶了我。” “是吗?”他指节微微一弯,似是挑动了她的心尖,要她一瞬间,竟然发不出声音,“若是伯父发怒,荔晚,你要替我求情。” 他还需要别人求情吗? 宋荔晚发不出声音,指尖如同痉挛一般紧紧攥着衣角,啜泣似的勉强道:“他们……他们肯定不会难为你。” 他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近,淹没过她的全部视线,温柔地亲吻住她。 “他们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他说,“无以为报,我只能以身相许。” 宋荔晚想说,他不必这样知恩图报,可他已经不由分说地攫取了她的每一寸呼吸。 番外 09 番外 09 桑氏云山别苑。 正厅。 桑茂坐在那里, 低头翻看报纸,半晌,冷哼一声:“写的什么狗屁玩意儿。” 一旁桑梏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狗屁玩意儿也是您老旗下的记者写出来的。” 桑家产业涉足极广,新闻传媒行业也多有涉猎, 如今国内最大两家报刊, 全由桑家控股持资。 桑茂不悦道:“就是自家的, 我才更要去骂。做出这样的报纸,谁会来看?” “本来就没多少人看,最受欢迎的版面,是娱乐版,哦对了, 还有夹缝里的笑话和八卦。”桑梏懒洋洋扬了扬下颌,“我说老爷子, 您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大的火气?待会儿荔晚带着您的姑爷回来,要被您吓坏了。” “姑爷?”桑茂闻言, 越发横眉冷对,“还没结婚,算什么正儿八经的姑爷。” 角落里传来噗嗤一声笑,桑茂的目光立刻冷冷地扫了过去:“你又笑什么?” “没笑什么。”角落里坐着的桑椋有一把温柔的好嗓子,被桑茂凶了也不害怕,只是笑眯眯地回答说, “只是记得当初,您将靳长殊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一门心思要将晚晚嫁给他。现在得偿所愿,您怎么又不高兴了呢?” “是啊,您这心思可是越来越难猜了。”桑梏也凉凉道, “总不能您是想当恶婆婆吧?” 桑茂被这两个儿子说的如鲠在喉,眉头紧锁,半晌才说:“你们懂个屁。我之前看靳长殊那小子有本事,性子虽然冷了点,但是从来不近女色,知道洁身自好。可没想到,他居然背着我们,私自就定了婚期,这样不将我们桑家放在眼里,我又怎么给他好脸色!” 桑椋又笑了起来:“只为了这点事儿?反正晚晚早晚要嫁人,是不是您定的,有什么关系。” “你们……跟你们说不通。” 桑茂长长一叹,看着两个不贴心的臭小子,实在是没什么共同语言。 当初要是生的都是女儿就好了,女儿是贴心小棉袄,怎么样也不会像这两个小王八蛋一样,生下来就只会气他。 桑茂为了骂儿子,一时不察将自己也给骂了进去。外面,管家却已经匆匆走了进来:“先生,大小姐同靳公子已经到了山下了。” 哪怕不想看到靳长殊,可一想到能看到自己的心肝宝贝女儿,桑茂仍不由自主地露出个笑容:“还愣着干什么,快去门口,迎着小姐!” 管家连忙出去,桑茂却又嫌弃他动作太慢,索性自己起身也往外走去。 桑梏和桑椋没有办法,只好也跟在后面,一大家子都迎到了门前,恰好看到靳长殊的车停下,宋荔晚从车上轻盈地走了下来,看到桑茂,便展颜笑道:“爸爸,您怎么来了?” “来接你啊。”桑茂一看到她,就成了个没有原则的傻爸爸,高高兴兴道,“最近都没回来看爸爸,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瞧瞧,同人不同命。若是我们不回来,老爷子一定要骂我们翅膀硬了,可晚晚不回来,老爷子就自己替她找原因,是因为工作太忙。”桑椋开玩笑道,“晚晚,你现在可是老爷子的掌上明珠,我们都成了捡来的儿子了。” 桑茂说:“滚滚滚,别在这里挡路,你们也配和荔晚比?” 桑椋便故意夸张道:“这还不是被我说中了?” 宋荔晚没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二哥,您就别说了,当心爸爸又要举着拐杖追着你打。” 桑椋看起来温和,其实最是个离经叛道的性子,在桑家经常惹得桑老爷子勃然大怒,举着拐杖追着他打。 此言一出,桑茂忍不住也笑了,亲自牵着宋荔晚的手,一边和她说话,一边引着她往里走去。 后面,桑梏看了靳长殊一眼,挑了挑眉:“听说你做了财产赠予,把公司和不动产都给了荔晚?” 他消息灵通,靳长殊却也没打算隐瞒,只淡淡道:“一点小东西罢了。” “小东西?”桑梏啧了一声,“靳二,你倒是舍得。” “能让她开心,何乐而不为?”靳长殊微微一笑,“大哥,您说是吗?” 桑梏被他喊一声大哥,只觉得腻歪,可惜妹妹看上了,又能怎么办?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一旁桑椋却不像他,对靳长殊有什么偏见,只是笑眯眯和靳长殊通风报信:“听说你已经定下婚礼日期了。老爷子可是很生气,觉得你要把晚晚给抢走了。” “这件事,我一会儿会向老爷子赔罪。” “光跟老爷子赔罪可没有什么用。”桑椋压低声音,“今天母亲也来了。” “伯母回国了?” “嗯,最近休养不错,也是想晚晚了,就从瑞士回来了。” 桑椋还想说点什么,桑梏却低声道:“闭嘴。” 三人已经走到了厅前,里面主座上,坐的却不是桑茂,反倒坐着位极美貌温柔的夫人。这样的天气,屋内已经开了暖气,小几上放着一盆山茶花,十八学士,开得璀璨明媚,大概是刚浇过水,花瓣叶羽上凝着一颗颗珍珠似的水珠。 桑夫人坐在那里,穿着一袭素白色的羊绒开衫,简简单单配了一条珍珠项链,细瘦的腕子上,还带着一支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那镯子仿若一汪碧绿的泉水,柔软而冰冷,一望即知有市无价,戴在她的手上,却同她优雅美丽的面孔相得益彰,似乎天生就该为她所有。 在她身旁,宋荔晚正亲昵地同她坐在一起,只要见过两人的,便不会怀疑两人的血缘关系—— 她们长得实在是太过相似,看到桑夫人,靳长殊便能想象得出,待宋荔晚上了年纪时,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在桑夫人面前,桑茂也要退居次坐,看到三人进来,哼了一声:“还不过来拜见你们母亲!” 桑梏和桑椋在桑茂身前时嬉笑怒骂,可对上桑夫人,却规矩得多,向着桑夫人行礼道:“母亲。” 桑夫人久病在床,脸上难免透出病气,那股憔悴之色,却无损她的美丽,唇边含笑道:“只你们父亲规矩大,一家人都要生疏了。” 又看向靳长殊:“这就是长殊吧?” 靳长殊上前一步,也行了一礼:“伯母。” “我听阿茂提过你,说你是个好孩子。”桑夫人柔声道,“只是我一直生病,脑子昏昏沉沉的,今天见了才知道,阿茂说的果然没错。” 桑夫人原本就体弱多病,生宋荔晚时因为早产,一直卧床休息,猛然得知女儿下落不明之后,病情越发严重,只能浑浑噩噩地度日。 多仗桑茂当机立断,自分支抱来了桑夺月充作养女,勉强要桑夫人恢复了一点精神。 如今亲生女儿终于找了回来,桑夫人精气神都好了不少,笑着对靳长殊说:“好孩子,你离我近一些。” 旁人面前,靳长殊总显得冷厉,可面对心上人的母亲,却温顺至极,立刻依言上前一步,被桑夫人示意,也在她身边坐下,同宋荔晚一左一右,恰似一对璧人。 桑夫人看看他,又看看宋荔晚,满心欢喜之余,却又叹息说:“我这女儿,多年不在我身边,实在是受了很多委屈。我原本想将她多留几年,可她既然同你情投意合,我又何必做那样的王母。听说你们已经定了婚期,我很开心,只是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靳长殊恭敬道:“您请讲。” “我的女儿,我自然看得如珠似宝,可我也知道,你在商界的地位超凡,实不是一般人所能匹配。我这前半辈子痛失爱女,后半辈子蒙天之幸找了回来,实在不想她受一点委屈。靳先生,若你无法做到……”桑夫人轻声道,“那我宁愿,不将女儿嫁给你,只留在身边,养她一辈子也是好的。” 此言一出,厅中一片安静,连桑茂都皱起眉头,显然没有预料到夫人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哪怕并不赞同,桑茂却也并未出言反对,反而看了桑梏和桑椋一眼,示意他们,防备靳长殊有什么举动。 可靳长殊却笑了。 “桑夫人,我明白您的担忧,若我只说,愿意一生好好对令嫒,绝不生出二心,您或许是不会信的。我已将名下的全部财产赠予了荔晚,若婚后让荔晚受了委屈,立刻净身出户。”他说着起身,忽然折身,跪在了桑夫人面前,“我也在此向您起誓,我今生也只会爱荔晚一人,若有贰心,便叫我……” “靳长殊!”宋荔晚猛地站起身来,扑到他的怀中,“谁要你发这样的毒誓了!” 靳长殊反手揽住了她,却并未被她打断,接着说道:“便叫我不得善终,众叛亲离,这一生再无翻身之日。” “好!”桑茂抚掌道,“敢发这样的毒誓,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桑夫人也露出笑容:“好孩子,快别在地上跪着了,快起来吧。” 一时家中,和乐融融,唯有桑椋小声和桑梏道:“发了誓又不一定能做到,爸妈这么开心做什么?” “让你把你的全部身家,婚前就都给你未婚妻,你愿意吗?” 桑椋沉默一会儿:“不好说。哥,所以他们不是因为靳二发了毒誓才这么高兴,只是因为靳二把钱都给了晚晚吗?” 桑梏嗤笑一声:“男人的钱在哪,心就在哪。” 当然,剩下一句话他没有说。 就算靳长殊的心真的不在荔晚那里,只要荔晚喜欢,他们桑家,就算绑,也要把靳长殊给绑到荔晚床上去。 吃过晚饭,桑茂便扶着桑夫人上楼休息了。宋荔晚则带着靳长殊一道,在桑家散步。 这个家,宋荔晚也不算太过熟悉,花前月下,她却斜觑他一眼。 “你没有必要发那种毒誓。比起誓言,我更信一个人的所作。” “只是我一定能做到的事情而已,既然说出来能让伯母放心,又为什么不说呢?” “你之前不是不喜欢许诺?” 靳长殊轻笑道:“那只是以前,荔晚,你值得我为你改变。” 明月高悬,落下皎皎月色,他眉眼间情深缱绻,这一刻,令人再难忘却。 - 婚礼当天是个明媚的好天气。 现场被安排在了南太平洋的某座岛屿上,自大马士革空运而来的玫瑰布满了整个会场,各色的轻纱蕾丝,彩绘玻璃搭建起极曼丽殊华的场地。 宾客并不算多,唯有最亲近的才收到了邀请,直升飞机同私人渡轮搭载宾客直达海岛,一片衣香鬓影间,无数白鸽、彩带、鲜花一道,被抛入了碧蓝如洗的天幕之间。 繁花如落雨,一路被抛洒而下,宋荔晚身着一袭雪白的婚纱,手臂挽在桑茂臂弯之中,在家人同好友的见证下,一步步地走向了靳长殊。 管弦乐队奏起动人旋律,温热的海风吹拂面纱。 向来冷峻的靳长殊面上,亦现出深深笑意。 手指握紧手手指,这一生的美梦与热望,都在这一刻实现。 璀璨如星的钻石戒指闪烁,他们为彼此的指尖,镌刻绮丽的誓言。 在无数的目光之中,他们亲吻、相爱。 一如最初也是最后,宿命般童话的结局。 番外 10 番外 10 知臻今年五岁, 背着小小的红书包,穿着一身奶白色的公主蓬蓬裙,红色的芭蕾舞小羊皮鞋。 她有一头微卷的长发,巴掌大的桃心脸, 齐刘海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睛, 微翘的鼻尖, 漂亮精致得像个精心捏出来的洋娃娃,不必王冠,也能看出是个受尽宠爱的小公主。 私人飞机降落挺稳后,她被保姆牵着手走了出来,下楼梯时, 她示意说:“我自己可以。” 保姆有些不放心地松开了手,向着飞机两侧守着的保镖们使个眼色, 保镖们便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小公主身上,时刻防备着若是她一脚踏空滚下来时,他们能第一时间接住。 迎着所有人殷切的目光, 知臻稳稳地走下了台阶,最后一阶时,她稍稍停顿,旋即向前一跃,轻快地落入了前方潘珍的怀抱中。 “珍珍阿姨。” 潘珍两手张开,上前一步, 将她揽入怀中,亲昵道:“路上累不累?” “不累,我和妈妈一直在视频。”知臻一笑,两只眼睛弯起,像是长长的月牙, “只是妈妈跟我说到一半,就被爸爸给拉走了,两个人又背着我去偷偷亲亲了。” “呃……”潘珍哽了一下,“爸爸妈妈一定是有正事……” “我都知道。”知臻却一副小大人模样叹了口气,“爸爸总是趁我不注意,偷偷亲妈妈,妈妈被亲了就要脸红,我还要装作不知道,唉,他们真是太幼稚了。” 潘珍:…… 潘珍干笑两声,转移了话题:“今天天气不错,待会儿阿姨带你去山上看花好不好?” 知臻眨眨眼睛:“珍珍阿姨,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潘珍之前一直待在桑班度,尤其是桑班度战乱之后,那里的孩子一部分失去了亲人流离失所,哪怕并非华裔,可潘珍仍是创办了一所学校,将他们都接了进来。 后来战事平息后,她便回到了国内,凭借着靳长殊赠予她的财产,在山区中开办了不少学校,自己也三五不时地亲自去教学生功课。 这个月,正巧轮到她来西南边,这边常年日照充足,一年四季都能看到花,潘珍喜欢,每次来这里心情也都格外的好。 听知臻这么问,她笑着牵住知臻的手:“今天阿姨偷偷给自己放个假,你不要说出去哦。” 知臻认真地想了想:“我不告诉别人——但是如果妈妈问的话,我还是要告诉她的。我和妈妈之间,没有秘密。” 这么小小的人,一本正经地说这个。 潘珍被逗笑了,牵着她向机场外走去。 门口停着辆车,潘珍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知臻好奇地向着车子看了看,看到了熟悉的车标——爸爸也有一辆差不多的。 车窗慢慢地降了下去,露出一张痞里痞气的笑脸,倚在那里,歪歪扭扭地喊她们说:“接到咱们小公主了?” 潘珍翻了个白眼,知臻却认出了车里的人是谁:“袁逐叔叔,你怎么来了?” 袁逐笑眯眯地下了车,蹲在知臻面前:“叔叔来接你们两个珍宝回去。” “袁逐。”潘珍却拿脚尖轻轻地在他鞋上踩了一脚,“少在知臻面前胡说八道。” 袁逐看她一眼:“我怎么胡说八道了,你们两个名字里,不都带个‘zhen’?” “爸爸说,我的‘臻’是十全十美的意思。”知臻却脆生生地反驳说,“爸爸还说,以后也会有人爱我如珍似宝,但只有妈妈,是他最爱的那个。” 潘珍有点无语:“你这么小,你爸爸怎么跟你讲这个?” 一旁的袁逐却咳了一声:“二爷说的有道理啊,总不能生了孩子,连老婆都要退居第二位了吧?” 潘珍越发用力地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来做什么,我不是让你走吗?” “珍珍,你要讲点道理,我是来当志愿者的,正儿八经报了名,总不能你一句话,我就半途而废吧,传出去像什么样子?”袁逐说得一本正经,看潘珍一双俏丽的眼睛越瞪越大,像是马上就要发脾气,连忙打开车门,对着知臻挤眉弄眼说,“小公主,上车吧?” 知臻看看潘珍,再看看袁逐,慢吞吞地自己上了车。潘珍不想在孩子面前和袁逐吵架,索性当他不存在,袁逐却笑了一声,指尖转着车钥匙,高高兴兴地也上了车。 车上,知臻小声问潘珍:“珍珍阿姨,袁逐叔叔是不是在追你?” 潘珍差点跳起来:“没有,怎么会呢?” “可他看你的眼神,和爸爸看妈妈一样,都像是有点馋,又有点想把你给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 潘珍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知臻解释,只好干笑两声:“他要是有你父亲一半深情,也不会这么吊儿郎当的。” 知臻不懂什么叫“吊儿郎当”,却知道大人总是口是心非。 车子一路往山里开,远方的天汪着一汪绿莹莹的春水,山上的绿树成荫,翡翠似的清澈漂亮,知臻乖巧地坐在位置上,大大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驾驶席上,袁逐伸过来一只手,将一袋糖递给潘珍。 潘珍看了一眼,没有接:“干嘛?” “不是给你的。”袁逐啧了一声,“知臻,吃不吃糖?” 知臻其实不太爱吃糖,因为妈妈说了,糖吃太多容易蛀牙,可她还是很有礼貌说:“谢谢叔叔,我只吃一个就好。” 潘珍这才伸出手,要把糖接过来,可前面,袁逐的手指却轻佻地从她掌心滑了过去,潘珍手一抖,反手“啪”一声打在了袁逐手背上。 这一声极其清脆,在车中回荡,几乎有了回声。袁逐嘶了一声,反手扣住她的手腕:“这么用力?” 潘珍也有点后悔,自己好像反应过度了,却又把他的手给甩开:“好好开车!” 袁逐哼笑一声,慢慢收回手去,潘珍迎着知臻水汪汪的眼睛,努力面不改色说:“我替你把糖撕开。” “我想等会儿再吃。” 潘珍便把糖递给了她,她放入自己随身的小口袋里面,义正言辞对袁逐说:“袁逐叔叔,你不应该开车的时候调戏珍珍阿姨,我爸爸说了,开车的时候不可以东张西望。” 说别的袁逐都不会当一回事儿,可小公主发话,还搬出了靳二爷,袁逐连忙认错说:“我下次一定不这样。” 潘珍却不满意:“你应该向珍珍阿姨道歉。” 袁逐:…… 靠,二爷是怎么教的女儿,怎么胳膊肘净往外拐了。 自认为是靳二爷的自家人,那靳知臻当然也是他的小侄女,袁逐捏着鼻子,向潘珍道歉说:“珍珍,我下次不这样了。” “珍珍也是你叫的。”潘珍牵着知臻的手,一把把袁逐给挤开了,“让开点儿,别挡着路。” 袁逐牙痒痒,却又觉得心痒痒,似乎潘珍越这么对他不假辞色的,他越是心里放不下她。 人就是这么一点贱,百依百顺的没意思,自己追来的才会珍惜。 等车子停下时,知臻自己下了车,她的保姆早就坐另一辆车在前面等着她,潘珍笑盈盈和她说:“前面就是杜鹃花了,我听荔晚姐说,你是学校有功课,说要画花?” 知臻说:“其实我画家里的玫瑰就好。是爸爸嫌弃我在家的话,妈妈就不理他了,所以才把我丢来你这里。” 潘珍尴尬道:“你爸爸不是那种人……” 知臻却很淡然:“他自己偷偷跟我说的,为了补偿我,他说会在京中建一座迪士尼,这样我什么时候想去玩都可以。” 潘珍:…… 哪怕潘珍也算是有钱人家出来的,可和靳家这样的顶尖世家实在是无法相提并论,至少她父亲就不会这么随意地为女儿建一座迪士尼。 潘珍还在绞尽脑汁如何安慰知臻,知臻却眼睛一动:“我先和姨姨去前面了。” 说着,自己跑到了保姆身边。 “和小公主说什么呢?” 是袁逐。 潘珍这才知道,知臻为什么要先走一步——竟然是为他们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 潘珍一时想笑,却又冷冰冰地看了袁逐一眼:“和你有什么关系?” “珍珍,你为什么总对我横眉冷对的。” “因为我看到你就觉得很烦。”潘珍上下扫了他一圈,“你长得太高,挡住我的太阳了。” “靳二爷不是比我高,你怎么不嫌他挡住你的太阳了?” “因为靳二爷根本不会走我旁边,他守男德,只会走荔晚姐身旁。” 袁逐原本脸上含笑,听她这样讲,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说来说去,你不就是嫌弃我之前谈过女朋友?” 他一向是带着笑,贱兮兮,却也挺英俊,忽然把脸拉了下去,潘珍有些心慌,却又一仰头:“是又怎么样?天下男人那么多,我就是要找一个守身如玉,甘心贫贱的好男人,又为什么非要找你这样一个不知道谈过多少女朋友的人?” “我说了,我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只谈过一个。” “那不正经的呢?” “那都是逢场作戏,别人都带女伴,我不带一个丢份儿。” “那靳先生怎么不带?” 袁逐原本冷着脸,闻言被气笑了:“我哪能跟二爷比?他是神仙,我就是个俗人。潘珍,你也别总拿靳先生和我比,你也要把自己和宋小姐比一比。” 潘珍也生气了:“是,我是不如荔晚姐漂亮。可丑八怪难道就没有选择权了吗?再说,别的女人稀罕你有钱,我可不稀罕,我把公司每年的分红取出来,能把你给压死!” 袁逐冷冷看着她,她也冷冷看着袁逐,两人针尖对麦芒,半晌,袁逐却嗤的一声笑了:“你有钱,潘珍,那你不如去包养个男大学生——男大学生也不保险,说不定早恋过,你应该先下手为强,从幼儿园抓起,保证你的小男朋友,这辈子只有你一个人。” “你说的有道理。”潘珍说,“我回去就让助理去幼儿园帮我物色。” 袁逐:…… 袁逐抬手,食指虚点了点她,潘珍却毫不畏惧,冷笑一声,越过他就往前走了。 前面,知臻已经被保姆牵着,走到了杜鹃花丛前,山里的花不像是花园中的娇嫩,它们自生自长,鲜活得有傲骨。 保姆替知臻架起画架,又拿来了折叠的椅子,知臻坐下,看着杜鹃花发呆。 潘珍走过来时,看她的画纸上还是空的,揉了揉脸,摆出笑容来:“没想好怎么画吗?” “你和袁逐叔叔吵架了?” 潘珍顿了顿,“嗯”了一声:“你都听到了?” “听到一点点。”知臻老气横秋道,“爸爸和妈妈也会吵架,不过不像你们吵的这么凶。妈妈看爸爸一眼,爸爸就不舍得再大声说话了。” 潘珍噗嗤一声笑了:“你妈妈那么漂亮,谁会忍心大声对她说话。” “珍珍阿姨你也很漂亮啊。”知臻说,“而且,我觉得不管漂不漂亮,都可以被喜欢。” 潘珍沉默半天,才轻声说:“我和他……他并不喜欢我。” 知臻说:“那是你们大人的事情,我可不明白。珍珍阿姨,我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天天开心。”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娇声软语说喜欢自己,潘珍一颗心都要化了,恨不得把知臻抱在怀中,可知臻忽然有了灵感,拿着画笔已经在纸上开始画画了,潘珍不好意思再打扰她,站起身向着一旁走去。 昨晚刚下过雨,山上的叶子上还落着珍珠似的露水,被日光一照,映出了彩虹似的光晕,潘珍看到角落里长出了一丛小小的花,像是太阳花,娇嫩的花瓣被风一吹,轻盈地颤了起来。 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雨后湿滑的山路有些松动,她脚下一滑,还没叫出声来,就被人一把拽了回来。 拽她的手十分有力,握在她的手腕上,将她蜜色的肌肤上,也扼出了一道红色的印子。 “找死?” 潘珍靠在袁逐怀中,看着刚刚被她踢落的石子,向着木里不可见的深谷中坠去,她有些惊魂未定,半天才回过神来:“我只是不小心。” “不小心?”他像是笑了,却有点咬牙切齿,“那天晚上,你也是不小心?” 潘珍猛地将袁逐推开,却猛然想起,身后就是悬崖,她慌张地拽住袁逐的手臂,两个人一起,跌跌撞撞地撞在了路旁一棵老树树干上。 袁逐的手臂护在她的脑后,仍硌得她有些眼冒金星,潘珍皱着眉,压低声音说:“不是说好了,不提那一晚了吗?” “为什么不提?”袁逐冷笑道,“潘珍,你睡了我就想跑?” 潘珍简直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顾不上压低声音,下意识反驳说:“谁睡了你了!就算是我睡了你,那你难道没有睡我?” 说起那一晚,简直是潘珍人生中的败笔,那时她刚刚回国,投资办了自己的学校,却因为人生地不熟,被人卡了手续,学校停在那里建不下去了。 潘珍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情,就算知道是有人故意为难她,却也想不出办法,自己一个人跑去喝闷酒,正好撞上了袁逐。 然后…… 然后就是一晌贪欢,她睡醒时袁逐还没醒,她就抱着衣服一个人跑了。 结果当天就又被袁逐给找了回去,她还以为袁逐要找她麻烦,没想到他扫了她一眼,嗤笑一声:“下次别一个人出去喝酒,酒量这么差,要不是遇到我,骨头都被人吃了。” 他说得好听,要不是潘珍的腰还在隐隐作痛,真要相信他了。 可那天之后,学校的手续竟然一帆风顺,顺顺利利地就办了下来,有关人员还嗔怪她说:“怎么不早说认识袁总,袁总可是特意交代了,你和他可是老熟人了,要我们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谁和他是老熟人。 潘珍心里这么想,却也没傻到说出来,等后面再见到袁逐,她还是和他道了谢。 他却像是忘了这件事儿,想了半天才漫不经心说:“随口一句话的事儿,让你为难成这样。” 于他随口一句话,却让她不知省下了多少时间。 后来学校建成了,他还特意过来参加了剪彩仪式——只是露了个面,没上台演讲,还是潘珍眼尖看到了他,特意过去又谢了他一回。 这回他笑了:“真这么感谢我,不如以身相许吧。” 潘珍吓一跳,他又说:“开玩笑的。” 他说话就这样,一句真一句假的,潘珍不敢相信,可他却缠上了她,两个人拉拉扯扯的,没说在一起,也没说不在一起,潘珍觉得这样也不错,反正她不相信婚姻也不相信爱情,有个身材不错长得不错知情识趣的男伴,不是刚刚好吗? 可他却越来越不满足,一步步地往她的私人领域走,甚至有一天忽然问她说:“咱俩养条狗吧。我哥们儿和他老婆一起养了狗,他俩吵架,狗就围着他们摇尾巴,养一条,省得你和吵架,没人劝架。” 潘珍简直被他给吓到了:“……可我又不是你老婆。” “早晚是。”他看她一眼,势在必得的,“除了我,你也没别人了。” 她是没别人,可不意味着,她就要和他在一起。所以第二天她就跑了,跑得彻彻底底,从他的生活里销声匿迹。 只是没想到,他又找了过来。 “是,我们彼此都睡了。”潘珍看着他,桀骜地扬起下颌,“那不就扯平了?你还想让我给你精神赔偿费吗?” “潘珍!”他的眉毛皱起来,死死看着她,半天,咬着牙说,“你不就是嫌弃我谈过恋爱,配不上你冰清玉洁。好,那你也去谈恋爱!” 潘珍没跟上他的思路:“什么?” “你也去谈恋爱,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谈三个五个的,咱们就扯平了!” 潘珍觉得他神经病:“我和别人在一起了,还有你什么事儿啊?” “你谈多了就知道了。”他笃定道,“没一个比我好的,到时候,你早晚还得回我身边。” 潘珍:…… 潘珍半天憋出一句:“袁逐,你去看看脑子吧。” “我说真的。”他却扯着她不松手,“珍珍,我知道你嫌我之前游戏花丛,我也认了,可我真的,只谈过一个女朋友,那个时候早恋不懂事儿,可我也认认真真的没在外面乱搞。你还年轻,不喜欢我没关系,你喜欢谁,就去和谁在一起,我等着你,等到你回心转意,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你遇到了真爱,和他结婚了。”他眼睛有些泛红,唇角翘着,笑得挺难看的,“那我送你们一个大红包,祝你们百年好合!” - 手机响了起来,保姆连忙递给了知臻,知臻正在画画,看了一眼,是妈妈打来的视频通话。 如果是爸爸,她就不接了,免得破坏了她的灵感。 可是是妈妈,那是一定要接的。 知臻按下通话键,甜甜地对着屏幕那头笑了:“妈妈……” 笑到一半,看到了一旁的靳长殊,知臻的笑容就收了起来:“爸爸怎么也在啊!” “我不能在吗?”靳长殊揽着宋荔晚的腰肢,对着知臻淡淡一笑,“当心我不让你回来。” 知臻才不理他,忙着和宋荔晚说:“妈妈,这里的杜鹃花好漂亮,你也应该来看看。” “对不起宝贝儿,我最近抽不出时间,等过了这段时间,妈妈陪你去杜勒看郁金香好吗?” 知臻知道妈妈最近忙,所以只是随口一说,见妈妈答应她过段时间去看郁金香,于是大度地说:“那你可不能忘了。” “忘不了。”宋荔晚轻轻笑了起来,问知臻说,“你珍珍阿姨呢?” “珍珍阿姨啊……”知臻向着远处扫了一眼,大树下,两道影子叠在一起,她小大人似的耸了耸肩,“袁逐叔叔正帮珍珍阿姨吹眼睛里的灰呢。” “吹灰?”宋荔晚有些不解,“那边风很大吗?” “不大,他们其实是在亲亲啦。”知臻撅起嘴来,“可爸爸偷偷亲你的时候,总是告诉我,他是在帮你吹眼睛里的灰,所以我只能这么说。” 宋荔晚:…… 都怪靳长殊,天天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