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废太子互穿了(清穿)》 1、穿了 不对劲。 眼前是一间古色古香的狭小车厢,素色青缎从身下的软垫蔓延到车壁,靛蓝软帘被风一吹,露出摇头晃脑的车把式和枣红骏马的背影。 石小诗有些纳闷,分明记得阖眼前正悠哉悠哉的窝在家里大沙发上看经纪人刚发来的剧本。 难道剧组已经开拍,而她完全失忆了么? 一只保养得当的手伸过来,覆在她规规矩矩摆在膝头的手指上,耳边传来温柔的叮嘱:“……反正待会进了宁寿宫,千万别紧张,见人只管磕头,太后主子问什么,你就大大方方答话,额涅说的你可都记好了?” 宁寿宫?太后主子?额涅? 这是剧本上出现过的台词吗? 算上中学期间跑龙套的时间,怎么着也在娱乐圈兢兢业业搬砖十来年,这可是她石小诗老师头一回接不上戏! 石小诗一面苦思冥想,一面扭头望向中年妇人端庄柔美的脸,瞬间瞪圆了眼。 这位又是从哪儿请的女配,长得也……太好看了吧,怎么从没在横店见过啊。 “发什么愣呢?”美丽的中年妇人蹙眉,伸手替她理了理衣襟上的十八子手串。 石小诗这才发现,中年妇人和自己这一身井天蓝缎袄的打扮,全然是清宫戏的派头。 “嗯……”她顿了顿,定定看过去,试探着问,“额涅?” 那中年妇人似乎没发觉自家闺女的异常,叹口气接着说:“我今儿一早起来眼皮就直跳!你说咱家一直在江南,去年才跟着你阿玛回了京城,怎么这回万岁爷的口谕只是单叫你一个磕头请安呢?难不成是要相看么?” 石小诗没说话,撩起软帘往外一望,心中不祥的预感瞬间得到证实。 青石砖道狭窄笔直,朱红宫墙泛着光华,天色温润可爱,阳光正好灿烂。 可路上,完全,一个人都没有! 那熟悉亲切的摄影棚摄影机话筒灯打光板、乌央乌央的导演制片化妆道具场务呢?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机械地转过头,而记忆恰到好处地给足了面子,霸道而不容分说地灌进脑海。 哦豁,穿越了。 眼下是康熙三十三年秋,原主跟她同名同姓,汉军正白旗人士,三等伯石文炳的次女,老姓瓜尔佳,祖居苏完地区,成长于杭州,芳龄十六岁。 而身边的这位美丽额涅正是她亲妈,也就是石文炳的嫡妻,姓爱新觉罗,阿玛是多罗贝勒常阿岱。 好家伙,家世不错,人又年轻,有这么美的亲妈,想来样貌也丑不到哪儿去,果真开局一步好棋。 穿就穿吧,她很快就积极主动地接受了现实,毕竟娱乐圈这么多年岂是白混的? 只是额涅的担心实在有理,那万岁爷和皇太后叫她进宫磕头做什么……相看,难不成是要她入宫当康熙的女人?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定下神搜刮前世记忆里关于清宫的各类演义传奇,尤其是有没有姓石或者瓜尔佳的嫔妃。 这虽是个大姓,可她并不精通历史,所知晓的康熙朝女性也就那么几个。 和妃?年纪好像对不上诶。 瓜六?可那是四大爷家美丽却愚蠢的祺贵人。 来不及多想,却听见外头马车声慢了下来,接着听车把式说:“夫人、二姑娘,神武门到了。” 石小诗默不作声地扶着小宫女的手,有模有样跟着爱新觉罗氏下了车。 她那美丽而温柔的额涅还在担忧:“你虽然素来敦厚,但是若是要把你指给……”爱新觉罗氏捏紧了帕子,眼里盛满了愁色,“你阿玛和哥哥此刻还在漠北,咱娘俩今日千万小心,若是太后主子能在万岁爷跟前美言几句,让他们早日回家,也是好的。” 石小诗不由得眉心一跳。 这事儿她记得,噶尔丹南侵,石文炳和两个儿子刚回京就被派到大草原上清扫流寇,过年都未曾回来。 大概是快走到东西六宫了,小宫女颇有眼力见的轻咳了一声,爱新觉罗氏立刻收了声,只用眼神催促石小诗加紧步伐。 虽然记忆里有原主小时候进宫的画面,穿越前也是影视城常客,但自己亲身走进着朱红宫墙内,只想感叹一声—— 好大! 好多人啊! 石小诗一派镇定,垂眸敛气地迈着她的小碎步,即使有人停下来与她额涅寒暄,也只是含羞着蹲礼微笑,一句话也不多说,顺便在心里快速整理了目前已知信息。 像石文炳这样的人家,女眷进宫不算稀罕事,但是奉着万岁爷口谕,这就有些难以咂摸的含义。 一生困于深宫太不符合她与众不同的气质,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再怎么说,皇家都是体面人,仁善和气,怎会现场为难一个小姑娘嘛! 石小诗长舒了口气,结合原主记忆,先将今日糊弄过去,等回了家再想别的路子。 深秋的风很轻地吹过来,盈满了缠枝纹白狐里披风,连帽上镶滚着的毛锋蹭上吹弹可破的脸颊,又柔又痒。 她不敢伸手去挠,只是微微侧了下脸,忽觉一道异常明亮的视线落在身上,于是抬起眼帘,朝着目光方向望去。 气派的角楼上,明黄的琉璃瓦下立着一位穿牙白便服的青年,身段明显比身边所有的侍卫都高出了一头,似是负着双手,只一个轮廓,便能看出仪态从容清贵,不是寻常宗室子弟。 离得太远,看不清样貌,可当太阳的金芒铺上殿顶,千万点跳跃的光斑投射过去时,牙白衣料上的团蟒暗纹才显现出来,石小诗倏然一惊,忙将目光收回。 好在爱新觉罗氏没留意这些。捱到宁寿宫,守在外头的嬷嬷迎上来,“太后主子正盼着呢,好容易来了,快进去吧。” 一路从神武门这么走过来,脸蛋吹得冰凉,小两把头上的珍珠簪子都歪了,她想去梢间喝杯热茶暖一暖,但是哪能叫太后久等。 于是爱新觉罗氏打头阵,领着她进了前殿,人还没看清,先跪下磕了个头。 皇太后歪在富丽堂皇的云台榻上,用很不流畅的满语一脸歉意地说:“快起来,哀家满语说不大好,今儿叫你母女进来,不过是哀家……乏了,想叫你们陪着叙叙话。” 叙话哪里需要万岁爷口谕啊,更何况这太后与她家并不算熟,平白无故的,叫她来陪着练习口语吗? 赏了座,太后继续磕磕绊绊地朝爱新觉罗氏发问:“不必拘着,细论起来,你额涅是博尔济吉特氏,咱们也算是沾着亲……你是康熙十四年嫁人的?” 爱新觉罗氏恭敬答了一声:“回太后主子的话,奴才是康熙十四年立春嫁的石都统。” 太后点点头,把注意力放在下首的小姑娘身上:“你叫小诗?如今几岁了?” 石小诗愣了一下,好在她反应快,站起身拘谨回答:“奴才石小诗,七月里生的,如今十六了。” 太后点了点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又问:“听闻你从前一直在外头,去年才随你阿玛回京,如今可住得惯?可还想回江南去么?” 这是什么刁钻问题? 她虽然有原主记忆,但是要谈思想谈感受谈切身体会,这属实为难她了,若要按实际情况回答,那就是刚穿到贵宝地半个时辰,人生地不熟,如果有的选,恨不得眼一闭一睁,再次回到腰部演员的美好生活中去。 可是她不能,眼看着爱新觉罗氏的脸上又一次闪现出苦涩,她怎么舍得让美丽额涅难过。 斟酌了一下,石小诗缓声答道:“回太后主子的话,奴才虽有些不习惯之处,但却知身为旗人,须得时刻记着自己身份,奴才一家祖籍苏完,老姓瓜尔佳,如今京城才是奴才的家,哪里有人客居外地却不留念家乡的呢?” 这话说得清脆婉转,不卑不亢,太后停了一会,才朗声笑了,“说得不错,可见石文炳教女有方,我问你,你阿玛和哥哥在外一年多了,你可想念他们?” 清凌凌的眼垂着,余光已看出太后侧耳倾听的吃力模样,几乎是下意识地改用蒙话说,“谢太后主子垂询,血脉相连,自然十分思念,只是奴才心里懂得,阿玛和哥哥正为我大清朝争光,奴才身为女子,更应该以大义为怀,安心守在后方,期盼将士们早日凯旋归来。” 突然来了段文绉绉的蒙语,石小诗自己吓了一跳,看来这是原主的技能,随着记忆自然而然地露了一手,爱新觉罗氏更是讶异,低低啊了一声,只怕她惹得太后不快。 好在抬眼看看上座,太后脸上却露出欢欣的笑容,想来听了这么久满语,早就腻烦难耐。 “你过来。”太后朝下首的姑娘招手。 石小诗看了她额涅一眼,得到肯定后,才屏息凝神走到云台榻边。 行走仪态没得挑,太后先是摸了摸她纤长柔润的手,又端详了一会光洁玲珑的脸蛋,笑呵呵评价:“随你额涅,生得好相貌,蒙语说得也好,哀家见了心里欢喜得紧,听说你还会说汉话,是不是?” 石小诗说是,“回太后主子话,奴才打小跟着阿玛在江南住着,家里便请了闺塾师来教,恰好奴才郭洛妈妈也是蒙古人,机缘巧合,就都学了些,只是说得不精准,叫太后主子看笑话了。” 太后很满意地颌首,转头对身侧的大嬷嬷道:“去把前儿内务府送的点翠穿珠挑子拿过来。” 这是要赏? 石小诗忙蹲安谢恩。 铺着绒布的托盘呈上来了,太后心情很好地将她发间歪了的珍珠簪子取下,又亲手将点翠穿珠挑子插在她鬓边。 她不方便细看,只能伸手轻抚,宫里头的东西果真华丽非常,纹饰十分精致,尾上还坠了鸽子蛋大的宝石。 爱新觉罗氏惶惶地起身俯首,“太后主子,这赏赐太贵重了,奴才这二丫头上不得台面……” “夫人谦虚了,朕看你家二姑娘性格模样都很好。” 外头乱糟糟的,忽传来一把陌生而稳重的男音,带着天家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头去望,金黄色的皂靴和海水蓝的袍角撞入眼帘,石小诗眼皮子都不敢抬,忙磕头跪下去,“奴才瓜尔佳氏叩见万岁爷。” “起磕吧。”康熙摆了摆手,往南炕上坐了。 皇太后神态慈和地笑道:“皇上来了,哀家刚同石夫人、小诗姑娘说了半天话,这小诗姑娘果真柔嘉大方,还会说蒙语,哀家想着,反正往后都是一家人,不如让她多进宫走走,也好提前熟悉熟悉。” 石小诗内心一阵排山倒海,什么叫“往后都是一家人”? 她眼角儿飘飘地往她额涅那儿看了一眼,只见爱新觉罗氏也欲言又止地望着万岁爷。 康熙老神在在地抿了口茶,这才很惬意地颌首:“方才下朝时,朕已经命翰林院向漠北拟旨,叫石都统父子先回趟京……朕的儿子保成至今还没娶嫡福晋,他虽偶尔顽劣,却是个好孩子,跟你家二姑娘算得上年岁相当、模样般配,有意日后结个亲家……夫人可舍得让姑娘进宫呐?” 2、指婚 石小诗愣在原地。 她其实是演过清宫剧女配角的,好巧不巧,那部剧也戏说了四大爷与他兄弟们的爱恨情仇。 只不过在那个故事里,康熙的好大儿保成没到十集就领上了便当,并且因为演员老师十足卖力地演出了废太子胤礽前期嚣张跋扈、后期懦弱无能、结局格外凄惨的生瓜蛋子形象,杀青后导演还特好心地往他饭盒里加了两个油炸大鸡腿。 她心中哀嚎一声,自认从小到大行得正坐得直严肃活泼团结友爱,二十余年来身体力行地实践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什么别人穿越都是系统给力金手指粗壮大女主线又甜又爽,轮到她就是这么个倒霉的废太子妃故事线? 那一刻,石小诗脑中闪过无数念头,甚至想表演出一个身体孱弱精神不佳因听到指婚而过于激动晕厥在现场的不堪大用弱女子人设。 “……万岁爷,小诗这丫头打小就在江南乡下生活,秉性粗野,不通文墨,没见过什么世面,哪能担起这样的重任……” 回过神来的爱新觉罗氏柔柔弱弱地发话婉拒了,石小诗一面小心翼翼地往身后墙壁上贴,一面忙不迭地跟着点头——美丽额涅说得很对,继续说,再多说些。 坐在炕上的康熙一言不发,只将眼帘儿一抬,方才还和蔼可亲的气质瞬间变成强大气场,鹰隼一样的锐利目光射过来,叫爱新觉罗氏心里头猛地一颤,声气儿也跟着弱下去。 “……若是,若是老佛爷和万岁爷实在喜欢这丫头,要不……请宫里派几位精奇嬷嬷,先教教她宫中规矩,往后她进宫陪老佛爷叙话,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失了体统……” 石小诗秀气的眉头蹙起,越听越不对劲。 额涅嘴上虽然还在搪塞,实则在万岁爷面前,根本就是细胳膊拗不过大腿,一个眼神就被摁得死死的。 “这好办,”康熙也没给爱新觉罗氏再次张口的机会,“明儿就让内务府拨几个嬷嬷先上你家去,等石文炳父子回京,朕就让礼部和钦天监择个良辰吉日行纳采之礼。” 话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爱新觉罗氏回头看了石小诗一眼,示意她跟着拜下去谢万岁爷恩旨。 起身时,石小诗惴惴不安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她是了解额涅的,在原主的记忆里,爱新觉罗氏因为出身好长得美,嫁到石家后一直被石文炳宠着疼着,家里连个练手的妾室都没有,安逸的江南生活让爱新觉罗氏成了个全心全意为了石家大好前程奋斗的家庭主妇。 察觉到额涅唇边隐现的笑意,石小诗明白了,方才一番推脱只是客套话,在没拿剧本的爱新觉罗氏眼中,这桩婚姻于石家实则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毕竟那二大爷保成从生下来就是富贵无边的东宫太子爷,自家闺女成了太子妃,往后捎捎,可不就是未来的皇后吗? 石家不比寻常旗人,成分复杂啊,虽说从龙有功,是“汉军勋旧三十三家”里的一员,但是祖上任过前朝大将,又长期驻扎江南,如今石将军和大儿都在漠北,连带着爱新觉罗氏在京城里过得也不大如意,若是能出一个皇后,便能把说不清的历史遗留问题清扫殆尽,从此过上未来皇帝岳母的滋润生活。 望着额涅眼底越来越浓的喜悦,石小诗急得冒了一头冷汗。 她清楚明白的记得,太子胤礽不仅在九龙夺嫡中输得彻底,还要经历二立二废,拖着一大家子被囚禁在咸安宫里直到嗝屁,给他当太子妃,这是怎样哀痛惨淡的人生! “奴才……实在是……” 石小诗鼓起一腔勇气,刚抬起头起了个兴,便被眼明手快的爱新觉罗氏一把拉到身后。 这边厢太后显然有些乏了,揉着眉心让嬷嬷过来捶肩,那边厢康熙目光漫不经心地从石小诗青一阵白一阵的脸上掠过,看向云台榻,“皇额涅,朕这会还要同明珠、索额图商议公务,晚些时候再来看您。” 太后含笑着点头,外头又乱糟糟摆起了仪驾,爱新觉罗氏忙趁乱寻了个借口,拉着木然的石小诗一起出了宁寿宫。 怎么走出紫禁城的,石小诗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觉得脑瓜子嗡嗡响,没想到这皇家和电视剧里演的一点都不一样,指婚竟如此草率,今儿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看起来像是叙话,实则就是通知他们石家,你家闺女已经被我们爱新觉罗家征用啦! 丝毫不给人回旋的余地嘛。 爬上回石府的马车,她绝望地想,要不,跑路算了。 —— 回到石府的时候,天色已然昏黑,橙黄月光泄地,将府前的砖道照得一片明亮,檐下整整齐齐站着一排人,是管家带着下人们侯在门口,隔了老远就恭恭敬敬地喊:“夫人和二姑娘回来啦!” 马车缓缓停下,车内爱新觉罗氏疲惫地扶着额头,“看来咱们石家要出个太子妃这事儿,已经传遍京城了。” 石小诗急归急,这一路上反倒睡得很香,作为演员,在路上补觉是基本功更是本能,再说事已至此,先补充体力,才能规划跑路大计呐。 不过看家人这么个架势,想正大光明地出府,已经不是一件易事了。 她叹口气,摇摇头,跟在额涅身后下车入府。 石府很大,过了垂花门,好几个媳妇丫鬟殷勤地凑上来帮她拿斗篷提灯笼,从廊下走过时,院中飘来一阵浓郁的饭菜香,穿越后石小诗水米未沾,这会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于是只听得她腹中发出好大一声鸣叫,惹得众人登时停了脚步。 爱新觉罗氏了然地笑道:“饿了吧?先吃饭。” 有个管事模样的媳妇说:“夫人,大姑娘下午来了,说是听闻您带着二姑娘进了宫,这会还在正院东边花厅上坐着呢。” 大姑娘,那就是姐姐石小月!她也来了? 石小诗神色一动,在原主的记忆里,姐姐秉性体贴,温柔得像一把初春的水,是石文炳最得意的女儿,也是小诗最亲近的家人,若不是前年姐姐和辅国将军德义结了亲,这进宫的“好事”未必轮得到她。 “那就在花厅里摆饭,一起吃吧,”爱新觉罗氏似乎松快了一些,吩咐管事媳妇,“将画扇馆的西厢房收拾出来,让小月今晚就在府里住下。” 她眼光忧虑地看向石小诗,似乎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咽了下去。 石府很大,分了好几处院落,夫人老爷住正院,后头又有好些小院,画扇馆是给已经出阁的小月和几个常走动的亲戚住的,小诗则住在檀痕轩,在最西侧,临着花园和长街。 花厅是家中女眷日常起居的地方,石小月端端正正坐在桌后,杯中茶已经凉透了,可她丝毫不急不慌,看到额涅和二妹从廊下踏入,脸上才闪现出一丝焦色。 “二妹当真被指给太子爷?”等下人都出去了,石小月才开口询问,她长着一张端庄华美的面容,两年的婚姻生活已经全然锻炼出了一副管家大夫人的气派。 爱新觉罗氏点点头,问:“怎么传得这样快?” 石小月说:“早先就有传言,今天中午,翰林院那边就散出消息,加上万岁爷往漠北的圣旨一发,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而且……宫里头似乎也没想瞒着。” 两个手脚轻快的丫头端上热茶,爱新觉罗氏润了下唇,幽幽叹气,“入宫路上我就猜到了,原先怕是大阿哥想把二丫头要去,哪里想到,竟然是指给太子当嫡福晋。” “额涅又关心则乱!不托大的说,咱家这样的人家,小诗怎么会被指为侧室?”石小月摇摇头,“不过话说回来,那大福晋可不好相与,上回庄亲王家宴我与她同坐一桌……难怪大阿哥颇有微词。” 又有四个媳妇捧着食盒进来,只是三个人吃饭,却将整张桌子摆得琳琅满目。什么鸡豆花糖醋小排烧海参、蒸茄子凉拌菠菜豆腐煲,荤素搭配,菜色丰富,还有一大盅盛在陶罐里的鸽子汤,石小诗内心慨叹一声浪费啊浪费,却忍不住想把每盘菜都尝上一口。 她支着耳朵听额涅和姐姐说话,自己却整个儿埋在碗盘之间,直到石小月温柔地拍了拍她后背,方才抹抹嘴坐直了身子。 “真是饿坏了,吃得像个孩子,”石小月笑得眼神中充满宠溺,然而话锋猛地一转,问道,“如今你心中,莫不是还惦念着纳兰家的二公子吧?” 纳兰家的二公子,谁? 石小诗举着汤勺一愣,脑中疯狂搜索着关键词。 从前住在杭州的时候,在西湖的书院上,似乎,大概,好像,确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不是纳兰容若,而是他弟弟,印象中很有些吟诗作对的才华,长得嘛,好像也是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我不是,我没有。”石小诗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头也摇成了拨浪鼓。 她说的是实话,在原主记忆里,这位二公子也就是综合素质在那群江南士子中些微突出了些,给石小诗写过两首诗,送过一些花枝素帕之类的雅物,但人石二姑娘又不是随随便便就私定终身的小丫头,每每收到这位爷送来的东西,总是看也不看,向额涅和姐姐禀明后,原封不动地让下人退回去。 “没有最好,那会他对你那么上心,我就怕你真遂了他的意,再说纳兰家如今摆明了站在大阿哥这边,往后你是要当太子妃的,和明珠之子从前那些来往,可全都抛干净了吧!”爱新觉罗氏顿了下,又柔声劝慰,“想想你阿玛哥子,还在那冰天雪地的漠北呢,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总算千盼万盼,把他们给盼回家了。” 石小诗“嗯”了一声,将头低下去。 石文炳这一家当真是和谐家庭的典范,家中无妾室,当父母的无比疼爱信任子女,兄弟姐妹亲密无间,宅斗小说里出现的那些戏码从未上演过,就算不是原主,她也记得石文炳每次回家给她带的新鲜玩意,记得额涅温柔的唠叨,记得两个哥哥将她架在肩头的宠爱,记得第一次来月事时姐姐体贴的照料。 那种被亲人珍惜、被捧在手心中的感觉涌上心头,让她眼圈一红,如果真这么跑了,是不是会牵连到他们,让这一大家子的人为她的自私买单? 当天晚上躺在檀痕轩的床榻上时,石小诗失眠了。她烙饼似的心烦意乱、翻来覆去,多么希望一觉醒来穿回现代,而原主的人生抉择,就交给原主自己去面对。 瞪着眼数了三遍床帐上的流苏穗子,正当睡意朦胧袭来,她听见屋外“咚咚”两声,是小石子顺着临街围墙滚落下来的声音。 石小诗猛然睁开眼,从床上一骨碌爬起,只见贴身丫鬟春烟从外间溜进屋,蹑手蹑脚地凑到她耳边说:“姑娘,纳兰家的二公子来了,在墙头上坐着呢!” 3、墙头 “他来干什么?” 帐上流苏轻摇,香炉安神烟袅袅,房内没点灯,只有梳妆台上摆着的硕大东珠发出幽幽的光。石小诗向半阖的窗望了一眼,压着声问,“半夜三更的,不是来找我的吧?” “姑娘,”春烟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这处檀痕轩如今就您一个人住,还能找谁呀。” “我不出去。”石小诗讷讷一声,裹紧被子躺下去,且不说外面寒风呼啸很容易冻感冒,她才不想冒这个风险,被人发现万岁爷刚指婚的太子妃行夜会外男这样的苟且之事。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姑娘当然不能出去,可也不能让纳兰二爷这么在墙头上呆着吧?”春烟很为难,“万一被人看见……” 说得有理,石小诗在黑暗中翻了个身,“要不你去劝劝?” 春烟咬了下唇,“从前纳兰公子上门送礼,我哪回劝动他过。” “那换个人呢?”石小诗眼睛一转,“咱们石家难道没个小厮?” “有倒是有,只是这么一闹,不得惊动夫人和大姑娘?”春烟凑上来怂恿,“姑娘,看纳兰公子那架势,怕是见不着您不罢休了……要不还是您去?找个外人看不见的僻静处,再带上帷帽,我帮您把风!” 石小诗伸出手指点了点春烟的脑袋。 这拎不清的小丫头!刚才还在说不能以女子之身被人看见,这会又撺掇她半夜见外男,不就是传个话吗,何至于! 外面又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只是比先前响了许多,仿佛墙头上那人丢的不再是小石子,而是石块儿了。 “你先去稳住他,我一会就来。” 她咬着牙,一股脑儿下了床,在春烟充满崇拜的眼神中披了件大毛斗篷,然后壮士赴死般推开了房门,沿着走廊蹑手蹑脚地溜进了隔壁大哥富达礼的空院子。 —— 纳兰揆叙觉得自己的胆量都在今夜用完了。 晌午刚从书院出来,就听说了万岁爷召回石家父子的消息,他抱着一线希望等到傍晚,果然阿玛明珠大人带回了宫里的旨意。 石二姑娘,那可是让他纳兰二爷这么多年来唯一放在心上过的八旗女子! 他只是想在书院里再苦读一年,只是想着过了明年的秋闱,等他谋上个一官半职,比起大哥纳兰容若也不逊色的时候,再乞求阿玛和额涅正儿八经地带他上石府提亲。 可偏偏事与愿违,怎么就被紫禁城里的那位二爷半路截了胡呢? 他在家唉声叹气,阿玛也在家长吁短叹。他知道阿玛在担心什么,如今他们纳兰家是摆明了站在大阿哥那边的,按照本来的打算,揆叙和小诗成了亲,就算是把功名赫赫却又从不站队的纯臣石家拉到大阿哥的阵营里边了。 这下好了,不仅他们没得手,还把这步大棋送到了对手身边——太子妃的家人,那可不就是天然的太子党么! 在家枯坐了半夜,望着外头心字成灰的夜色,几乎是下意识的出了家门。等回过神儿的时候,人已经躲过巡城的兵马营,爬上了石府的西墙。 先前给石小诗送礼,去的都是杭州的石府别业。好在京城的这座宅子他曾随富达礼拜访过一次,知道小诗住的檀痕轩就临着这堵墙。 小院里一片昏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他从石墙上扣了块石子扔下去,哑着嗓子说:“我要见石二姑娘,我有话对她说。” 没人回答,但是听见寂静里吱呀一声门响,这声儿表明,有人给石小诗通风报信去了。 他心里头忽然发起毛来,要不还是回去吧?犹豫顺着脚趾爬上了小腿肚,只一个哆嗦,便有更大的石块滚进了檀痕轩的花丛。 纳兰揆叙肩头一抖,好容易稳住身形,那边厢房的门已经开了,石小诗的丫头春烟裹着厚袄子跑过来,“纳兰公子,这大半夜的,就算是为了我们姑娘的清誉着想,您还是回吧!” 来都来了,既然已被发现,他堂堂大男人岂能是被小丫头能劝回去的? 揆叙清清嗓子,“我要见小诗。” 春烟急得跺了跺脚,她就知道!白了那个骑在墙头上的身影一眼,连话也不想答了,伸着脖子往方才小诗消失的方向去望,要是再不想个法子,只怕就要被人看见了! 还好不消片刻,人就从廊下走过来了。却不是她家姑娘,一身玄色大氅,戴着顶小瓜皮帽,走路很是威风,颇有些富达礼和庆德的架势。 春烟揉了揉眼,石家什么时候来了这位爷? “是我,”这位爷挺了挺腰,拍春烟的肩膀,声音沉得像把沙,“你主子都认不出来了?” 春烟傻了眼,墙上的纳兰公子也傻了眼,连连说:“你又是谁?” 女扮男装嘛,拍戏的老套路了。行头都是富达礼的,关键是拿捏住男子走路说话的形态,再摸支炭笔把眉头画粗脸抹黑些,趁着夜色遮挡,石小诗很有自信,若非她自报家门,没几个人能发现她是女儿身。 “我是石家远房亲戚,”她怕露馅,不打算多做解释,“二姑娘说了,纳兰公子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只盼您尽快说完,原路返回,二姑娘就当您今晚从未来过。” 揆叙将信将疑,看向春烟,“我能信他么?” 春烟不住点头。 揆叙挺起身,竭力端上那副文人的斯文架子,“我就想问小诗姑娘,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可以先去江南找个庄子躲起来,等这阵子过去了,等到明年科考,我一定能金榜题名,到时荣登金銮殿,我便向万岁爷禀明,什么赏赐都不要,只要小诗姑娘一人……” 他起初一两句还颇有些雄心壮志,声气儿却一句比一句弱了下去,还未说完,便被石小诗抬手打住。 “二姑娘不会跟你走的,”石小诗语气冷淡,想到接下来的话难免打击年轻人自信,又带了点怜悯,“册封太子福晋的圣旨不日便到,如果她今夜被你带走,在旁人眼中就是私奔!你可曾想过,石家会怎么样?” 揆叙听见“私奔”二字,哆嗦了一下,嗫嚅道:“这怎能是私奔?” 石小诗冷笑一声,“纳兰公子也真是好意思,未行大礼便要我们姑娘跟着你走,不是私奔,难道是诱拐?” “你怎能这样说?她从前在江南分明与我情投意合,石府上下全都知晓!”揆叙急了,争辩了一句。 “我且问你,从前你送的礼,她可曾收过?” 墙头上的黑影定住了,没有说话。 “她可曾与你私下定过终身?” 黑影继续一动不动。 石小诗气极反笑,古代的这些公子哥儿啊,总以为生就一副好皮囊,身边的小姑娘就该趋之若鹜。 “好吧……”揆叙想了好半天,声音才像蚊呐一样传下来,“请你转告小诗,如果她不想入宫,打算离开石府,我会在书院等她的,我对她……情深意真,必不辜负。” 她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见那人不舍地伏下身去,姿势笨拙地消失在高墙那边,这才放下心来。 回到房里重新歇下,春烟还在八卦兮兮地说:“姑娘,我看这纳兰公子还是挺深情的嘛,果然同他大哥一样。” 石小诗钻到被中,并不苟同。真有他说得那样真心,怎会不顾她名声半夜爬到石府墙头,又怎会连心爱之人的乔装都看不出来? 她睁着眼,听着窗下春烟平均而缓慢的呼吸声,望着绣花床帐发呆。 抛开石家父母兄姐们不谈,趁未入宫离开石府原本是她的第一计划,可是今夜纳兰揆叙这一闹,直直叫她打消了主意。 一是她如今身无长物,宛如废物,女扮男装维持不了一辈子,自身技能在这个封建社会根本没得用,跑出去就意味着没有饭吃饿死街头。 二是如果就这么消失,只怕阖家上下和全京城的人都会认为她和纳兰揆叙私奔了。 她倒是没清朝土著女性那么在乎名节,可就算私奔,也要和心爱的男人一起跑路,跟着一个丝毫不令她动心的公子哥儿过日子,只怕未来生活比入宫当太子妃还惨呢。 要不,先选生瓜蛋子二大爷保成? 这一夜石小诗用了不少时间才睡着,可惜没入梦多久,便被一阵天摇地动给彻底晃醒。 天色大亮了,石府内外一片热闹,五六个管事媳妇齐齐登门大呼小叫地来檀痕轩叫小诗起床。 “哎呦我们二姑娘可别再歇了,宫里今儿一早就来了好几位大公公,这圣旨马上就要到啦!” 床帐儿被高高打起,石小诗一脸茫然的坐了起来,往菱花窗外看了一眼,外头挂灯的挂灯,搬花的搬花,洒扫的洒扫,俨然已经摆起石府最高级别的排场了。 “今天就宣旨?”石小诗还在发懵,第一反应是康熙这老爷子干事可真麻利。 “还有内务府拨来的精奇嬷嬷呢!”管事媳妇看起来比她还兴奋,扶着她到梳妆台边坐下,“夫人说了,打今儿起,精奇嬷嬷就在檀痕轩东厢房住下,好方便教导姑娘宫里头的规矩,咱们呐,也能跟着开开眼了。” 哦,想起来了,苦逼的军训生涯即将开始,这是昨天美丽额涅在万岁爷面前帮她预约的功课。 石小诗扶额,看了眼镜中如云出岫般的容貌,以及眼下的两个大黑眼圈,心下暗自感叹—— 还好那倒霉催的纳兰揆叙是昨夜来的,要是今晚撞上,岂不是怎样都洗不清了! 4、真章 能在深宫待上三四十年都是人精,于嬷嬷也不例外。 她在先帝爷那会就入了宫,伺候过先仁孝皇后赫舍里氏和太皇太后,后来就一直在储秀宫教秀女规矩,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但面对着这位准太子妃,她着实打心眼里赞叹了一声。 站在面前的姑娘并不是那种惊艳的美人,顶多算上佳样貌,身段虽瘦,却有筋骨,肩平腰直,眉眼之间气韵流转,如天风松涛一般舒朗,一看便知绝不是小门小户留得住的贵人。 或许万岁爷一眼相中的,便是小诗姑娘的这份气度吧。 圣旨一宣完,于嬷嬷几乎是下意识地拜了下去,那边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已经扶上来了,“嬷嬷千万不要客气,既然是来教规矩的,该怎样就怎样,只把小诗当自家孩子管教!” 话是这么说,但哪能当真没大没小。教准太子妃规矩可是个棘手任务,不能越了主仆之间的分寸,更不能叫主子学不懂规矩。 还好这新主子聪慧异常,着实令她松了口气。 从前在储秀宫,那些出身好的秀女大多把心思都放在争奇斗艳上,对这些规矩毫不上心。她来之前还顾虑石小诗身份板上钉钉,未必乐意学这些觉怎么睡、饭怎么吃、路怎么走、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学问,哪知准太子妃仿佛无师自通般,样样只看了一遍,便都能做到最好。 她只好把这些都归功于石家规矩严,对养闺女的基本功上心。 当然,石小诗有自己的方法。除了她本来就脑子好使又有十余年的舞蹈基础外,拍过的宫廷戏也给足经验。从小宫女到皇贵妃,哪个她都演过,就算规矩上略有区别,但大体差不了多少。 她就当重新上形体训练,这么练上三五日,连最苛刻的于嬷嬷也挑不出毛病了。 既然没必要加训,石小诗性情好嘴又甜,只把于嬷嬷每日哄得心情舒惬,让这位人精把后宫里的种种人情世故细细都说了一遍。 其实这才是石小诗关注的重点,既然已经决定入宫升级打怪,眼下胤礽圣眷正浓,离被废又还有那么长一段时间,那么提前预习功课,也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没到半月,石文炳将军带着两个儿子富达礼和庆德回京,一家六口总算聚全。 富达礼是大哥,长得像石文炳,形容沉稳,很有些小将军的架势;庆德是二哥,随爱新觉罗氏的样貌,白皙秀气,书卷气浓厚。两人下了马,都言笑晏晏地站在石府门口,引得路口一圈女子驻足观看。 进了正厅,爱新觉罗氏伸手拉住两个儿子,心疼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富达礼黑了!庆德瘦了!”扭头去怪石文炳,“怎么没照看好他两个?” 石文炳最后才进来,这是个身形魁梧的武将,一见老婆就心软,此刻挠了挠头说:“夫人,我也黑了瘦了,你怎么也不心疼心疼我?” 爱新觉罗氏这才放开儿子们,帮石文炳脱卸盔甲,一眼见了他胳膊上一道新疤,又开始抹眼泪,“这是怎么受的伤,你怎么一点都不爱惜身体?今晚我让厨房炖参鸡汤来给你进补!” “有劳夫人费心,我在漠北猎了只白狐,叫人剥皮带回来了,夫人是想做斗篷还是围脖?”石文炳怜爱地将爱新觉罗氏圈进怀里。 富达礼和庆德忙转过脸去开箱子,用行动表示不想吃这份狗粮,石小诗则站在姐姐小月身后,两个人偷笑着对看了一眼,没说话。 如此和谐友爱的氛围,在清朝这个封建社会里真是少见,难怪原主天真纯良毫无心眼,哪能应付得了深宫杂乱多变的人情关系,石小诗思及于嬷嬷新鲜传授的后宫知识,心里难免焦灼。 穿过来的头一天行动匆忙,又受了种种惊吓,都没来得及留神观察,要是能先入宫见见真章就好了。 没想到,这个机会第二天就来了。 —— 天将明未明的时候,四九城里敲起了丧钟。 钟声来自深宫,先是当的一声,然后有一连串尾音从黄琉璃瓦歇山顶滑下来,穿过高高的朱墙,穿过尚未清醒的院子和胡同,发出令人心悸的回响。 石小诗被爱新觉罗氏从床上拔了起来,于嬷嬷动作迅速,三下五除二给她换上一套素服,然后带着管事媳妇们收拾了几个大包裹,趁着晨光熹微将她送到侯在府外的马车上。 “小诗,这次进宫额涅不能陪着你,好在有于嬷嬷和春烟跟着,额涅倒也放心,”隔着车窗,爱新觉罗氏帮她理了下两把头上的白色绒花,长叹口气,“太后主子也不知怎么想的,明明还没大婚,怎么就叫进宫了呢。” “到底是谁的丧事,怎么还要我进宫参与料理?”石小诗揉了下眼,可怜巴巴地望着美丽额涅。 于嬷嬷对爱新觉罗氏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时间不等人。爱新觉罗氏点点头:“还好就待几天,你就当先体验下……万事小心!拿不准的,千万听太后主子安排,其他的路上于嬷嬷会跟你详说,去吧!” 爱新觉罗氏恋恋不舍地放下纱帘,让马车踏过松软的雪地,奔向那未知的深宫。长街无人,乌鸦低旋,只有石文炳从府门后走过来,将一件白狐毛大氅披在她肩头。 马车里,于嬷嬷开启教学模式。她先问石小诗:“前儿我同姑娘细说了后宫的几位娘娘,姑娘可都记得?” 石小诗抿过一口热茶,这会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仁孝皇后赫舍里氏、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孝懿皇后佟佳氏,这三位是已经迁神了的,如今后宫一把手是孝昭皇后之妹钮祜禄贵妃,惠宜德荣四妃,以及孝懿皇后之妹佟佳妃。” 思路很清晰,尽管于嬷嬷不太懂“一把手”的意思,但还是很满意的点了头,然后才低声道:“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钮祜禄贵妃已经久居不出,宛如禁足,既然连你也叫进宫去,想来是……” 石小诗明白了,一把手这一走,便轮到惠妃坐头把交椅,按理该由她主持丧仪,但是万岁爷、皇太后,以及剩下的三妃和佟佳妃肯定有别的算盘,这时候就需要她这个准太子妃入宫破局了。 这几位娘娘各有各的性情,不好办啊。 石小诗暗暗摇头,又问于嬷嬷:“钮祜禄贵妃打理后宫这么些年,从未听说有半点不是,怎么好端端的就不出门了呢?” 于嬷嬷说她也不知道,“别说我们当奴才的,连主子也困惑,我听乾清宫的小福子说,万岁爷给贵妃娘娘请了好些太医,娘娘只是闭门谢客,万岁爷都恼了!不过到底这么些年情分,万岁爷只能随她去……” 她看着石小诗的眼神,补充道:“我奉劝一句,这次进宫,必定是太后主子让姑娘学着协理丧事,姑娘如今还是娇客,万事依着旧例和万岁爷、太后这两位主子的意思办就好,宫里的秘密姑娘可别去打听,有些事啊,还不如不知道!” 人精的毕生绝学都在这一句上了,石小诗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很受用,眼神示意春烟给于嬷嬷倒茶。 马车走得很快,等到第一缕橙黄的光铺满西六宫的夹道时,石小诗走进了永寿宫。 贵妃薨逝,万岁爷依例辍朝五日,但是亲戚人等外臣和闲散宗室的夫人们只能在门外祭奠。拨开一片哀嚎的人群,永寿宫里倒显得寂寥,钮祜禄贵妃停灵在正殿,漫天的白幡下摆着棺椁,神牌供奉在上,谥号已经拟出来了,温僖贵妃,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比不上三位先皇后的哀荣。 她心头漫过一丝酸楚,拈香刚鞠了一躬,配殿的帘子一掀,已然转出一个人来。 石小诗拿衣袖擦了下落到唇边的泪水,这才定睛去看来人,瘦削身材,十八子手串挂在襟前,是宫妃的打扮,看得出年轻时是位美人,只是岁月给长相挂上了精明感,薄施了一层粉,却盖不住面颊上浅黄褐色的斑点。对应容嬷嬷的教学内容,她立刻福了福身子:“惠妃娘娘。” 惠妃纳喇氏,大阿哥胤褆的生母,如今后宫理论上的主事。 “小诗姑娘,”惠妃也不客气,上下打量石小诗一番,这才略点了头,又朝帘子后招手,“小十出来吧。” 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阿哥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大概是哭得太久了,脸蛋皱在一起,仿佛起褶的包子,这应该就是温僖贵妃的儿子老十。 “额涅!”十阿哥看见棺椁,嘴角一撇,眼看又要哭出声来。 惠妃见状,忙将小孩往石小诗这边一推,挤了个笑道:“小诗姑娘,这外头好些命妇,还要我去张罗呢。宜妃妹妹、德妃妹妹、荣妃妹妹和佟佳妹妹都暖阁,要不你带他上那边去用写点心?” 她也不等石小诗答应,便抽手往殿外走了,只剩下石小诗和十阿哥大眼瞪小眼。 石小诗半蹲着问他:“小弟弟,我带你上暖阁坐着?” 小十很有主子的范儿,这会见了陌生人,也不哭了,倒是颐指气使地发话:“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怎么不懂规矩,叫我十爷。” “好的十爷,您不哭就行。”石小诗领着他往暖阁走,看着这不到十岁的小屁孩儿,大概还不懂与至亲死别之苦,不由叹口气道:“如今永寿宫……不能住了,谁来照顾你呢?” “十爷我六岁就搬去阿哥所了,”小屁孩玩着自己刚截的发辫辫梢,漫不经心却又严肃地回答,“你不要当我不懂,额涅去世了,而且去世得很突然,但这也不算离谱,因为宫里总有人去世……我已经很幸运了,像太子哥哥,他连皇额涅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是哦,石小诗撇撇嘴。这些皇子虽然锦衣玉食,但在亲情上倒很是缺失,尤其是她那未来的便宜夫君,指不定有多么心理扭曲呢! 暖阁里几个妃正坐在炕上说话,怀里手炉香烟袅袅,空气里却夹杂着说不清的火药味,贴身宫女们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 石小诗跟在十阿哥身后走进去,用眼角余光打量众人,生得最漂亮最娇憨的是宜妃,长相清冷的是德妃,岁数偏大、垂着眼只听不说的是荣妃,年纪看起来最小的是佟佳妃。 十阿哥跳到宜妃跟前,指了指石小诗说:“宜妃母,惠妃母让这个宫女姐姐领我过来的,”他又朝石小诗抬了抬下巴,“对了,你还没跟本爷说,你叫什么名字?” 石小诗赶紧冲着几位娘娘一福身,自报家门:“奴才石小诗,正白旗都统石文炳之女。” “哦,原来就是你啊!”宜妃很热情地冲她招招手,“我刚才还在说呢,也不知道万岁爷给保成挑了个什么样的媳妇,如今一见,倒是亲切得很。” 石小诗垂眸一笑,她身份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佟佳妃倒是好心,指了指南窗下的椅子。刚舒口气坐下,只见十阿哥大眼睛滴溜溜转过来,似乎在问,原来你就是我二嫂? 5、太子 几个妃子坐在一起说话,与摄影棚里女演员聚在一起唠嗑本质没什么不同,无非明面上互相称赞,实则暗暗夹枪带棒。 冬日暖阳惬意地从竹帘的缝隙里钻过来,给石小诗的脸颊罩上一层毛茸茸的光影,几个妃子并不主动和她说话,然而每个人都在用余光瞧瞧打量她的脸庞。 好青春的光景!果然是没在宫里生活过的女人。 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听了半晌,石小诗大致听出个所以然来。温僖贵妃的薨逝对后宫所有人来说都是个意外,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更叫人意外的是死后也没给晋位份,荣妃哑着嗓子评价:“看来在万岁爷心里头,遏必隆这一家子也就这样了。” 宜妃翘着金护甲拨弄桌垫上的流苏,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不耐,“我才不管外头那些事,只要万岁爷眼里有我就够了。” 德妃连眼帘都懒得抬,“万岁爷是最疼你,怕你受累,五阿哥刚生下来就给送宁寿宫养了。” 一句话让暖阁里的气氛成功降到冰点,宜妃闷闷不乐地转过身,十阿哥眼睛一转,主动拉过宜妃的袖子,“宜妃娘娘,我这几日心里难受,可以让九哥陪着我吗?” 宜妃想到了自己最得意的那个聪明儿子,心情又明亮起来。她就是这样一个万事不往心里过的人,当下拍了拍小十的头,又从桌上拿了两块核桃酥,叮嘱他和九阿哥一人一块,不要贪食。 石小诗自忖经验丰富,但假扮壁花小姐这么久,难免觉得浑身长毛似的难受,这会连刚结识的友军十爷都弃她而去,忍不住轻叹口气。 一直没说话佟佳妃到底年轻,大概很懂得石小诗在此处的为难,便善解人意地替她发言:“十阿哥,让小诗姑娘带你去找你九哥,可好?” 石小诗再一次感激地望着佟佳妃,今日连帮她两回,心里自然而然地对这位漂亮温柔的姐姐产生好感。 高贵而健忘的十爷终于想起被他忘在一旁的友军,拉起准二嫂的衣袖就往暖阁外跑。小孩子没轻重,石小诗被拉得一踉跄,只好略蹲了蹲表示告别,然后踩着花盆底磕磕绊绊走出永寿宫。 路上十阿哥不耐烦地看她,“小诗姐姐怎么走这么慢?” 石小诗不想跟钢铁直男解释穿花盆底的别扭,只问他:“你走这么快做什么?今日你应该悲痛才对。” 十阿哥耸了耸肩,“小爷我心里当然难过,但是汗阿玛说过,我们八旗男儿,岂能成日哭哭啼啼……再说了,比起在永寿宫里对着那些妃母,我宁愿跟皇兄们待在一起。” 石小诗说:“你就是嘴硬,方才在永寿宫正殿,明明哭成那个模样。” “你不懂,”十阿哥撇过脸,望着宫墙上落下来的一片枯叶,“当着惠妃的面,我必须要哭出来的。” 石小诗不知道怎么回答,夹道上有不少宫女太监在默默垂泪,看见十阿哥哭得更凶了,边抽噎边跪安,小十少年老成地摆摆手,一路无言。 阿哥所在永寿宫的东南方向,路过景运门的时候,十阿哥好心肠地戳她胳膊,指着北面一片密集的宫苑说:“那边就是毓庆宫,我太子二哥就住在里边,你知道吧?” 石小诗说我知道。 她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想问问太子现在在做什么、有几个侧室、毓庆宫下人好不好管理等等。望了眼一路负手向前的小屁孩,截过的发辫孤苦伶仃地晾在背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绕过两道没名字的窄门,走到箭亭,十阿哥忽然停了脚步,朝亭内一道颀长清俊的人影抬了抬下巴,“准二嫂姐姐,你看,那就是我太子二哥。” 石小诗吃了一惊,不由怔愣在原地。 这出奇高的身段和绣着团蟒暗纹的牙白便服是见过的,她不会认错,这人就是宁寿宫太后相看那日,站在角楼上观望的男子。 原来这就是她要嫁的二大爷保成啊,好清贵的美男子,全然不是生瓜蛋子的模样嘛! 箭亭更远处是一片疏朗的空地,残雪扫尽,有几个小阿哥正围在一起蹴鞠,儿童嬉戏的声音悠然传来,石小诗心里却在咚咚锤鼓。 十阿哥先行一步,回头朝她挑眉毛:“走呗,反正是要结为夫妻的,去跟我二哥说说话嘛。” 亭中的太子听见说话声,正要转过头,那通身的从容气韵仿佛也跟着微微流动,她没敢细看五官,只瞥见一副神游物外的淡漠神情,也不知怎地,脸红心跳,猛然扭过身,往来时路上快步离去。 等踏进宁寿宫,看见等在梢间里的于嬷嬷和春烟时,石小诗才大大松了口气。 她没想到这从天而降的便宜夫君生得这么好样貌,只是历史上废太子夫妇本就感情不睦,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把她视为宫斗对象,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固然快乐,但这么看来,往后毓庆宫的生活,可够她好好喝一壶了。 —— 虽然在角楼上有过匆匆一瞥,但胤礽对汗阿玛给他指了个太子妃这事儿并没有那么上心。 那日离得远,她又始终低着头,好在能看出四肢健全,身段也挺高挑柔美。詹事府送过来的画像他匆匆掠过一眼,眼耳口鼻五官都在,还挺顺眼的,对于胤礽来说已然足够,毕竟要跟着他出席宫内的重大场合,如果样貌不佳,岂不是丢他东宫的脸面。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位小诗姑娘的娘家乃正白旗人士,老姓瓜尔佳氏,出身苏完地区,祖上任过前朝大将,曾祖父是清初功臣,族中出了好几个宗室额驸。他看过织造局的折子,石小诗的阿玛石文炳常年驻扎江南,为官清廉、造福一方,可在前朝对他有所助力。 胤礽对此很满意,因此其他的也没多问,毕竟是汗阿玛挑中的人,必定德言容功十分妥帖。 十一月初三那日温僖贵妃薨逝,他听小十提起小诗姑娘也被皇祖母叫到宫中小住,说法是帮衬惠妃协理丧事。 然而宫中辍朝五日,他便不欲外出,干脆吃住功课都在毓庆宫里,除了早早往永寿宫拈了香、在箭亭附近带小阿哥习练外,只有初五日赴朝阳门外的殡宫参与温僖贵妃的册谥礼。 满汉三品以上的大臣都要到场,宫外广场上乌压压站了一片,就连石文炳也来了,胤礽忽然想起了尚在宫中的小诗姑娘,便尝试着朝梓宫后的围幔望了一眼。 她应该就在那幅帘子后面。围幔的缝隙被火盆青烟撩开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似乎有几道纤细的身影,可哪道身影属于她呢? 胤礽有些恍惚,这么久过去了,几乎已经想不起准太子妃的模样。 没再看,便垂下眼转身出殡宫。阿哥们本就课业繁重,加上他是太子,更要学习如何治国理政,詹事府递来那么些纷乱繁多的折子,还堆在毓庆宫的书案上等他批复。 他听说温僖贵妃的丧仪结束,那小诗姑娘就被石文炳的夫人接走,回石府待嫁去了。接着就要忙除夕,汗阿玛今年欲去南苑过年,阖宫上下又是一场慌乱,等新年伊始,冬雪化尽,内务府已经兴致勃勃地派人打扫毓庆宫,为先前定下的五月大婚做准备。 而胤礽呢,尚在二月里,便被万岁爷丢来一个重大任务。 却说当年李自成离开紫禁城时,企图学项羽火烧阿旁宫,将整座紫禁城付之一炬,就连先帝爷宣布“兹定鼎燕京,以绥中国”,也只能站在装饰一新的太和门前,而那扇门的背后,却是看不见的破败和荒凉。 这些年宫中大多建筑得以重修,然而还有部分宫室或是垂垂老矣,或是留存着前朝留下的痕迹,至今无人居住。眼看宫中人口日益繁多,修葺宫殿便成了很急迫的重担。 在新春不久的一次朝堂上,胤礽被委以监工,叫站在身后的大阿哥胤褆咬紧了牙根。 “……不日就要大婚,哪里分得出精力监工,”散朝后,大阿哥与三阿哥胤祉并肩而行,悄悄咬耳朵,“你我明明手头无事,汗阿玛却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大哥要是真想要这件差事,为何不早请明珠大人递折子?”胤祉双手插在袖子里,仰头看太子抱着一大摞卷轴,步履匆匆地走下汉白玉台阶,白鹤一样意气风发,“对了,听说此次重修宫室,太子二哥新得了一本前朝的孤本典籍,我很想借来一读,先去了啊。” 他拍了拍胤褆的肩头,朝太子方向一路小跑。 胤褆望着两个弟弟东行的身影,本能地皱紧了眉头,然后一把拉住身后不声不响的胤禛,“老四,你就没句话?” “没有。”胤禛虽然从小养在孝懿皇后身边,但这性情却深得他生母德妃真传,冷冷一句噎死人,“十三弟在等我讲算术,先走了。” 弟弟们的冷漠让胤褆的心情雪上加霜,当晚,这件事在明府的书房里又一次被提起。 “大阿哥,我如今虽任着议政内大臣,但你也知道,自康熙二十七年抄家后,万岁爷许久未重用我了,”明珠发辫几乎全白了,脸上沟壑纵横,“修宫殿不过小事,太子又仅是监工,并不值得你我动气。” 胤褆背手站在窗前,二层的小阁光线通透,月光斜打了一半在他脸上,“这些年我什么都不争,就落得一个汗阿玛处处想不起我的下场。” “其他皇子们有看法吗?”明珠把玩着一只钧窑的挂红茶碗,是次子揆叙去岁送的寿礼。 “没有。”胤褆声音低下去。 明珠点点头,走到胤褆身边站定,“想成大业,千万沉得住气,五月太子大婚,这可是一个大变数。” 老臣略带浑浊的眼光向廊下望去,揆叙一身素衣,忧伤地望着庭院中的一盆石景。 那是揆叙从杭州带回来的玩意,他知道次子的心思,也可惜石家就这么被钦点成太子一派。但是日子还长着呢,他不信,索额图的运气能次次都比他好。 6、大婚 索额图觉得自己真是运气好。 赫舍里一族其实江河日下许久了,阿玛索尼在康熙六年去世,兄弟皆不成器,留他苦苦支撑。小一辈里,侄女仁孝皇后在康熙十三年难产而亡,拼尽阖族之力送入宫的小赫舍里氏并不受宠,如今还是个没封号的庶妃,而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很平庸,远不如明珠家的纳兰容若和揆叙出色。 作为太子的母家势力,索额图与明珠斗了太久,早已精疲力竭。万岁爷对他谈不上多信任,他也不是没想过致仕,可若是这么离开朝堂,谁来保护太子?谁来保护岌岌可危的赫舍里一族? 好在如今有了太子妃一族的石家,至少在助力太子这件事上,他肩头的担子轻了不少。 圣旨下来后,他还偷偷请高人算过准太子妃的面相与八字,不仅与胤礽十分般配,而且旺夫带财,甚至隐有入主中宫之相。 如此母仪天下的命盘,索额图很满意。 婚期定在康熙三十四年五月,梅雨霁,暑风和,京城已迈入盛夏。天亮得很早,西边仍有淡银的星子挂在长空,赫舍里府松风习习,索额图已经给家里的祠堂上过香,然后才换上一身吉服,施施然往宫中去。 太子大婚自然与寻常人家不同,万岁爷又格外开恩,样样顶格,几乎是循着当年与仁孝皇后大婚的旧例。光纳采、大征礼就有马匹鞍辔、甲胄绸缎、金银茶筒等无数,堆满了不算疏阔的石府。 石小诗两进紫禁城,惹得皇太后十分爱顾,尽管礼部一再上书要先立为太子福晋,再择日册立太子妃位,康熙还是一步到位地给授予她太子妃的金册金宝。等到了五月初八当日,太子妃的妆奁早就奉入宫中,胤礽也不用出宫亲迎,而是由太子的銮仪卫校尉把辇舆抬进毓庆宫内堂正中。 索额图到底算是外臣,虽然进了宫,却只能参加文华殿外的筳宴。四处张灯结彩,内外闲散宗室来了很多,甚至要排着队列席。他比自己两个儿子娶妻时还要心焦,人虽在桌前坐着,心却飞到了毓庆宫。 只听得朱墙之隔,小太监们宛如报幕般,一声更比一声高—— “太子妃出门了!” “太子妃彩舆进宫!” “太子妃彩舆到毓庆宫!” “太子行三射礼,驱煞神!” “吉时到,请太子妃下轿!” 索额图抿了口酒,心里发酸。如果阿玛还在,如果侄女儿也没走,能看到太子娶妻这一幕,得有多开心呐! —— 满人入关这么些年,再两朝皇帝的努力下,好些习俗早跟汉人融合了,比如清朝皇家大婚,也要行好些礼节。 石小诗本没把大婚很放在心上,毕竟她主要面对的问题是入宫之后的生活,奈何万岁爷足够慷慨,内务府日日送礼,族里亲戚和旗人天天拜访,弄得石府上下无比兴奋,连带着她也跟着紧张起来,大婚前的失眠堪比连喝三杯红牛兑冰美式,心嘣嘣跳了一整夜,好容易合上眼,爱新觉罗氏和于嬷嬷已经过来唤她起床梳妆了。 于嬷嬷好几日不准她大吃大喝,说是怕身上带了气味,惹得太子不快。结果快到吉时时,爱新觉罗氏“哇”得一声大哭了起来,石小诗又得让姐姐小月去顾皇宫那边过来的宗室命妇,又得分心忙着哄额涅,爬上大红双喜字八人大轿时几乎要站不稳。 好在贴心的春烟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两块手绢包着的杏仁糕,趁着轿子里没人三两口吞下,才觉得整个人气力重新流回四肢百骸。 进了紫禁城,到了毓庆宫外,先是乱糟糟闹哄哄一片,接着嗖嗖三声箭响,等到小太监念吉时到才总算安静下来。全福人嬷嬷上来搀她入院中,怀里抱着的宝瓶比她料想得更重,跨过火盆,站到天地桌前,所有人都在笑,好在用料厚实的盖头挡着,她也不用觉得尴尬。 万岁爷和皇太后是不到场的,主婚人是礼部尚书沙穆哈,此时宣布拜天地,鼓乐鞭炮又重新喧闹起来,嬷嬷引着她行三拜九叩礼,然后送入洞房。 对于这套流程,先前于嬷嬷已经教过一遍,只是万万没想到,因为行合卺礼的吉时在子时,竟然留她独自在洞房里坐着等到半夜,而太子却可以去文华殿内外的筳宴上喝酒吃席。 可恶啊! 一群花盆底脚步声远去,新房门一关,石小诗便立刻把盖头取了下来,然后细细打量这间为她准备的新房。 与她预料的一样,雕梁画栋、张灯结彩,入眼物件个个精巧不凡,但是这种华丽却不俗气,不叫人生厌,看来毓庆宫的主子审美品味着实在线。 天气很闷热,喜服又厚实,里三层外三层,她早就出了一后背的汗。毓庆宫下人还算体贴,在房内显眼处摆了扇子和茶水,石小诗解开紧贴在脖颈处的两个盘扣,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扇了扇风,霎时觉得清凉不少。 这个时候要是能再吃上一碗冰粉,就更舒服了。 漫长的下午就在房内溜达里度过,听着外头一片热闹,石小诗心里觉得有些荒谬,明明她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现在却要像个吉祥物般被关在房里,不到时辰不准放出来。 等到日暮时分才有了动静。有人轻轻扣门问:“主子,是我,春烟,我能进来吗?” 石小诗原本已迅速正经坐回床边,听到是春烟,忙开门放她进来。春烟躬着身,怀里抱着个小食盒,做贼似的,一扭身塞进石小诗怀里。 原来是给她送吃的呢,石小诗很感动,“好春烟,就你一人念着我,我要饿坏了!” 春烟嘿嘿笑,“其实……哎呀到子时还长着呢,主子你快吃吧。” 食盒里摆了一碗芡实山药羹,碗壁上凝着水珠,显然是冰镇过的,吃起来清甜可口,还有一碟炸过的鹅油松瓤卷。卷上雕了花,酥酥脆,是很能迅速帮助恢复体力的糖油混合物。 宫里的膳房真细致!不过石小诗饿昏了头,顾不上欣赏,狼吞虎咽地把山药羹和鹅油卷吃干抹净。想到自己饿成这副德行,婚礼的另一位主角还能吃香喝辣吹晚风,忍不住腮帮一鼓一鼓地问春烟:“你看见太子没?” 春烟捂着嘴笑:“看见啦,外头那么多宾客,太子爷被灌了不少酒,不过爷还是很惦记主子的,喏,这食盒就是他吩咐我送进来的。” 哦? 石小诗狐疑地看了眼小食盒,生瓜蛋子这么善解人意好心肠?这还是她知道的那个被宠坏了的二大爷吗? 这么一想,连胃里的食物也变得别扭起来。春烟倒很开心,太子姑爷体贴主子比什么都重要,喜滋滋收拾碗碟,临出门还不忘给坐回喜床的石小诗补了点妆。 天色渐渐黯下去,终于快到行合卺礼的吉时了。 有宫女们抬了膳桌进来,轻手轻脚摆上糖馅饺子、子孙饽饽和宽心面,还有小太监张罗着往床上撒“早生贵子”,最后于嬷嬷低声给石小诗重复了一遍待会行礼的流程,这才笑呵呵地离开新房。 又只剩她一人了,红烛摇啊摇的叫人心慌,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把手里的喜帕捏来揉去。 主要穿越前也没有那方面的经验,霓虹小电影当然看过,但是理论和实战肯定不同——念及此处,石小诗又开始觉得不公平,太子可有好几个侧室呢! —— 酒过三巡,宴席上的胤礽也流露出淡淡不耐的神色。 胤褆结婚那会,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时正在午时,一切办得匆匆忙忙,惹得汗阿玛和惠妃很不高兴。大概是挨了训,这次竟生生定在半夜,可真是矫枉过正! 不过当夜色洒满宫闱时,宾客们的注意力还是被头顶上的碧落吸引走了。 胤礽先前听钦天监说过,这一日之所以为百年难见的吉时良辰,是因为这夜将天生奇象,若是运气够好,还能看见日月合璧五星连珠,这象征着太子与太子妃的福泽深厚,吉星高照! 胤礽对此嗤之以鼻,五星连珠就算了,还日月合璧,自从南怀仁之后,钦天监正愈发糊涂,为了求个吉利的名头,连基本的天文常识都不顾了。 不过此时抬头仰望,风烟俱净,夜黑得更浓了,天上有五颗硕大的星子,极为明亮,连成一线,引得众人纷纷赞叹: “真是好兆头啊!” 胤礽却转头往正房方向看了一眼,门窗紧闭。显然,他的太子妃什么都看不见。 明明是他与她大婚的吉征,却只能由他一人欣赏,他不知怎地涌起了一点怜悯的情绪。 或许,待会儿该对她更体贴一些。 礼部官员掐准时辰,将铜锣一敲,在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哄闹声中,胤礽终于走进洞房。 太子妃独坐在喜床上,大红盖头遮住,看不到模样,但是手指紧紧攥着衣摆,一定十分紧张。合卺礼这事也不用宾客围着,加上管人事的嬷嬷先前已经教导过了,他生怕新娘子羞涩,便挥挥手,示意他们都退出房去。 正房内安静下来,胤礽盯着一地胭脂色的浮尘,想说点什么缓解尴尬,盖头下的那人却先开了口:“山药羹和鹅油卷……谢谢。” 声口儿又清又亮,像一把熨斗抚平了气氛。胤礽也缓和下来,在她身边坐下,笑着说:“去年胤褆娶福晋那会,听说只顾着喝酒,把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饿坏了,连着怄气好些天。” 太子妃好像笑了,红盖头轻轻抖动,淡淡的香气飘过来,是熏过的衣香混着她身上好闻的汗味。胤礽心头一动,说:“我们……行合卺礼吧。” 他站起身去拿桌上的秤杆,然而屋外好一阵风声大作,竟然将正房的窗户吹得大开。 胤礽和石小诗都吓了一跳,守在门外的宫女们害怕乱了规矩,赶紧从外头把窗户关上。石小诗听着乱七八糟一阵脚步,恨不得马上把盖头拽下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不打紧,”胤礽安慰她,“今夜良辰吉时天有奇象,方才你没看见,怪可惜的,往后一定还有机会。” 石小诗乖巧地“嗯”了一声。默然片刻,听见身边衣料窸窣了一阵,接着是一杆鎏金长柄伸到视野里,慢慢将盖头挑起来。 该配合演出的她已经摆出了一种含羞中带着喜悦的表情,准备随着掀盖头的动作慢慢抬起头,双目含情、粉面含春地注视她未来夫君。 然而周遭忽然亮得睁不开眼,红光白光胡乱闪过,她石小诗对天发誓,接下来发生的事比穿越到大清朝更扯上千倍万倍。 手里的秤杆咣当一声掉落在地,大红盖头被抛得老远,她本来提到嗓子眼的心像炸开一样,对面美人儿脸上的诧异之色不比她少半分,两人四目相对,同时大叫一声—— “你!你是谁!” 7、互穿 尖叫过后,石小诗和胤礽为此呆住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人叩门,两人才从失神里走了出来。 “二位主子,一切都还妥当么?”说话的是位公公,听上去已不是少年郎,应是在毓庆宫里颇有些地位的太监,“方才乾清宫梁谙达来传话,说万岁爷见天生异光,差奴才来问可有惊扰到二位主子了?” 好有眼力见的下人,她和胤礽刚才闹出这么大一番动静,外头那么些人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要不是万岁爷托人问话,只怕当他们新婚小夫妻在玩什么情趣吧? 石小诗觉得脸颊烫得慌,斜眼去看胤礽。大概是今夜太子爷的这副身子喝了不少酒,头昏昏沉沉的,头一次觉得对面美人儿的脸蛋比长在自己身上时还要秀丽动人。 “无事。”秀美的唇瓣一动,胤礽缓缓吐出一口气,女子原本甜美的声线经他一说变得清冷淡漠。 门外的人影动了下,却没离开。 “太子爷?” 石小诗忧虑地撇了撇嘴,看来这“忠心”的奴才一定要太子殿下亲自表态。 “呃,”她跟胤礽交换了一下眼色,男子声音低沉,泠泠淙淙,像月下的一掬沙,“我和太子妃无碍,你先退吧。” “那,合卺之礼可要遣两个宫女进来帮忙?” “不必,”胤礽眉头皱起,“退下吧。” 外面的太监顿了一下,躬身道了句“嗻”,这才却行着离开廊下。 石小诗慢慢地从床边滑下来,她察觉到身上有一样从前不属于她的部分,热烘烘的,只好尴尬地岔着两条腿站到膳桌边。 而仍坐在喜床上的太子仍是一脸淡定,明眸皓齿的容色没有任何改变,但僵硬的背脊和胸前更加明显的起伏还是暴露了他没那么冷静的内心。 新房里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许久过去,直到外头有宫人敲起了更,石小诗才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喉头很有存在感的滚动了一下。 “……镜子,”喜床上的太子木着一张脸,朝她伸出一只手,“拿来给我。” “哦。”石小诗螃蟹似的往梳妆台上挪步,宛如人类刚刚驯服长腿般,在桌角上撞了一下,然后才一把抓住了摆在架子上的菱花镜。 大清业已有了玻璃器皿,加上毓庆宫里都是造价昂贵的好东西,手上的菱花镜十分通明,将她的面容——准确来说,是太子殿下的面容猛地映入她眼中。 面孔清癯,双眉疏秀、眼珠子极黑,眼褶儿虽然浅淡,但恰好配了副英挺的细窄鼻梁,整个人便显得贵气十足,所谓龙章凤姿,不过如此啊! “怎么?”胤礽看她盯着镜子傻笑,觉得进洞房前所有的好心情被搅和得一干二净,“发生这样的事,你还很高兴?” 石小诗摇了摇头,将镜子递过去,胤礽没说话,只是细看了好一会儿。 要命。 他捏了下大腿,然后又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这张脸生得真好,美人在骨不在皮,肌理细腻骨肉匀,如果大婚前他知道太子妃这般好样貌,远远超出了他四肢俱全五官都在的娶妻标准,一定会很高兴。 可是现在,他连一个苦笑都挤不出来。 “换回来,”胤礽放下镜子,抬眼望着还在适应新身高的石小诗,“我们必须得换回来。” 说干就干是胤礽的办事风格。他先低头看了看身上层层叠叠的吉服,大概是嫌弃闷热麻烦,为了方便行事,索性雷厉风行地脱了个利索,直到身上只剩下玉色的纱织中衣,才猛然住了手。 虽然不是从没见过女人的生瓜蛋子,但是隐现在中衣里那凹凸有致的身段着实叫他心脏漏跳半拍。胤礽半是掩饰地轻咳了一声,决定从现在到换回身体之前,不再往那隐秘而动人的部位多看一眼。 “你不热吗?”他看着穿得端端正正的石小诗,反问道。 “哦,我热。”石小诗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然后手忙脚乱地去解蟒袍上的盘扣。 皇太子的吉服十分繁复,除了端罩褂袍外,身上还带了好几串朝带朝珠,她没穿过这样的衣服,又怕弄坏了太子的东西,反倒放不开手脚,引得胤礽眯起了眼睛。 “我来吧。”他猛地站起身,示意由他来帮忙脱衣。然而就在这时,胤礽忽然感到眼前发黑,一股陌生的晕厥袭来,好像浑身的血液都由不得他作主。 “头好晕,”胤礽重新跌坐回床边,扶着脑袋,“你这身子骨也太弱了吧。” 石小诗苦笑着解释,“我其实挺壮的,只是精奇嬷嬷这几天都没准我好好吃饭,八成是犯低血糖呢,慢慢站起身就行。”她想一想,好心劝慰他,“要不是傍晚您叫春烟送来一些吃食,只怕此刻只能躺下说话了。” “低血糖……”胤礽没懂石小诗的意思,但他现在没空纠结这些,先把身体换回来才是正事。 斜斜倚靠在拔步床的垂花柱上,他语气沉稳地推算:“今日一切都好端端的,一定是有一个引子触发了这桩怪事……石小诗,你仔细回想一下,方才换身之前,我们到底做了哪些事情?” 如此正儿八经地唤她名字,叫她心里无端发起毛来,激起了一脑门的胜负欲。 “您进新房后,先是请围观宾客和奴才都出去,我就傍晚的吃食向您道了谢,您便提了去年大阿哥娶福晋的事,行合卺礼时外头刮起了风,宫女们进来关窗,然后……” 石小诗背了这么多年的台词,在脑中还原场景即时背诵台词早就成了刻在脑子里的基本功,她说得很条理清楚细致,顺便给出她心中的猜测,“……最与寻常不同的是,您说过今日良辰吉时天有奇象,我觉得改换身体的关键点就在此处。” 胤礽没说话,只是听着,却忍不住慢慢挑起了眉头。 她这太子妃的脑瓜挺好使,尤其是记性和口条儿,可真是超乎他预料啊。 石小诗说完了,看见胤礽还是一脸深思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在他面前比划了两下,“太子殿下,所以您说该怎么换回来呐?” “你说得有道理,天象正是关键,”胤礽回过神,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径直推开了窗,抬头一望,眉头深锁道:“可是现在已经看不到五星连珠了。” 带着凉意的夏夜晚风吹进房内,激得他浑身打了个寒战。胤礽回过头,看着站在原地一脸无奈的太子妃,长叹一口气。 石小诗扶额,内心哀嚎一声:看我叹气有啥用!呐,发生这样的事,我也不想的啊!我还想继续走美貌贤惠的太子妃人设呢! 拿她熟悉的现代社会运行规则来比拟,这毓庆宫太子妃就是她手头正在进行的长期角色,而胤礽是必须供起来的小东家,后宫和东宫的嫔妃们是同事,而超级大老板就是那位康熙老爹啊! 打工人啊那个打工魂,石小诗早就想过了,既然决定成为太子妃,和太子爷共同生活下去,她根本不指望这位以性格不好而闻名清史的小东家会对她产生爱情。 但是要想和谐共存,也不能让康熙胤礽两位老板对她产生负面印象,这不利于以后快乐摸鱼顺便升职加薪的嘛。 “说不定明儿一早醒来,就会恢复原状了呢!”石小诗这会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盯着胤礽愈发阴沉的脸色,尝试着宽慰。 他也没辙,只能将乌沉沉的目光垂下来,没说话。但她知道他是应了,于是将摆在床案上的漆盘拉过来,拿起一个小小的酒盏斟满,塞进胤礽手里。 “吃酒罢,”石小诗低声说,“合卺礼总该行完的,就算是太子爷为我着想……” 胤礽点了点头,接过来一口饮下,几滴玉酿淋漓地滴到纱衣胸襟的起伏上。他不由顿了一下,别开脸,声音喑哑,“今晚……便不叫宫女打水了,倘若明日能换回来,再洗漱也不迟。” 两人闹了半宿,此刻觉得所有气力已被抽干,于是干脆爬上了喜床,合衣而卧,并排躺着,隔得远远的。 “方才外头传话的公公叫德住,是索额图通过内务府送进毓庆宫的人,每日我用过午膳小憩时,他会借内务府送饭小太监之口,向索额图汇告毓庆宫大小事务,”躺在喜床内侧的胤礽忽然开口,面无表情地盯着帐上一晃一晃的流苏,“既然你是太子妃,往后且得留神。” “难怪他方才这么奇怪,非要听见太子的声音才肯罢休……只是,既然您什么都知道,怎么不把他赶出去呢?” 石小诗侧过头去看他,却见太子只是慢慢闭上了眼,“等明儿换回来再细说吧,我乏了,你把灯吹了。” 她“哦”了一声,扭过身吹灭了拔步床外的红烛,满室旖旎黯下来,月光却像水一样清淡地淌了一地。 身边响起了轻浅的呼吸,石小诗忽然在朦胧间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件爱新觉罗氏和于嬷嬷再三叮嘱、关乎太子妃声誉和石家荣辱的,新婚之夜必须完成的大事。 不属于她的玩意儿在此时很有存在感地动了一下,黑暗中石小诗腾地红了脸,犹疑地伸出手指轻戳了戳旁边的美人儿。他却贴着床壁不动如山,眉眼浸在黑暗里,半张面庞被月光照得透白,似乎已经陷入沉睡。 二大爷显然没什么兴致,再说现在用的又不是她自己的身子,办起那件事来得多别扭啊! 不如今晚……算了吧。 石小诗揉了揉自己的脸,翻身睡下去,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安稳稳地阖上双眼。 没办那事儿就没办呗,船到桥头自然直,万一换不回来,承受流言蜚语的,可不是她石小诗了。 8、传言 屋内的灯烛不声不响地熄了,屋外站着的一圈人却惶惶然傻了眼。 廊下左手站着的四个宫女是归太子妃的,除了石小诗从娘家带进来的春烟,还有石家早先送进来、在宁寿宫学规矩的秋筠,以及内务府拨来的两个粗使小丫头淡月和疏星。 春烟先前得了于嬷嬷嘱咐,这一夜千万不能只顾着吃席尽兴,合卺礼后要留神着房内的动静,秋筠在宫里时间长,有经验,等那事儿完了,会帮衬着她抬水进去给太子妃沐浴。 可他们在外头站了这么久,只听见太子和太子妃叫唤了一声。那时她还心照不宣地和秋筠对看了一眼,想来好事将成,她家姑娘那样娇媚动人,必然会另太子爷十分宠爱。 可是听着听着,春烟却发觉不对劲,新房里一直静悄悄的,连个人声儿都听不见,更别说该有的动静。 这灯一灭,显然两位主子是没办事就直接睡觉了。 淡月刚进宫,稚气的圆脸上一对大眼睛滴溜溜转,压低了嗓子问:“春烟姐姐,主子们这是已经歇下了?” 春烟老成地皱起眉头,冲她直摇头,“别乱说话。” “哦。”淡月有点委屈巴巴的。 “再等片刻吧,”秋筠琢磨着屋内的光景,“淡月,去厨房把灶头烧起来,水还是得热着,茉莉胰子也要备好,倘若主子过会便要用呢。” 淡月垂着头去了,右手一溜儿侍奉太子的公公里,却有人压着嗓子哼笑。 “我可听德住公公说了,太子妃是位厉害人物,竟抢在太子殿下前面说话,怕不是……无宠吧?” 廊下众人都倒吸了一口气,春烟没说话,只眯眼瞅着他,这人好像叫雅头,是毓庆宫专管太子茶水的太监。 一个人影从库房绕过来,正是德住公公,沉沉咳嗽了一声,“雅头在浑说什么,想挨板子了么?” 雅头撇撇嘴,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了。 有德住领头,一众宫女太监都默默无言地站在新房外等候,直到月亮把宫苑中的树影越拖越长,远处太子书房里的自鸣钟嗡嗡响了一声,黑沉沉的房内依然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德住冲他们摆了摆手,自行往梢间歇息去了,这是叫散的意思。 春烟和秋筠对看一眼,两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果然到了第二天,太子妃为人霸道且大婚无宠的传言像晨光里的微风一样,润物无声地吹遍了整座毓庆宫。 —— 石小诗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是一片昏沉。 先是眯眼辨认了会周围陈设,她这才一个激灵,猛地想起睡前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胸前,仍然是一片骇人的平坦,于是绝望地看了眼身边,太子爷不知道何时就醒了,正侧身支着头,默不作声地看她。 石小诗一屁股坐起来,吸了口凉气问,“你怎么不叫我?” “皇太子平日寅时不到便要起床,卯时前去乾清宫恭迎汗阿玛御门听政,”美人儿冷冷张口,乌缎似的头发挽到一侧,盈丽的眼波里看不出喜怒,“难得今日不用早起,何不多睡一会?” “不不不,我不是皇太子,您才是!”石小诗蹭地冒出了一身冷汗,手忙脚乱地下了床,去摸高几上的火折子和灯烛,“一定是天还没亮,说不定等天亮了就换回来了!” 胤礽利落地跳下床,一把拉住了石小诗的袖子。 “石小诗,”胤礽沉了脸色,将她一把拉回床榻,自己则在对面的八仙椅上坐了,“趁着现在没人过来,我得提前跟你说明白。” 石小诗轻轻咽了口口水,她知道太子要说什么,万一真的换不回来,就得想办法扮演对方了。 她忍不住扶额,真是狗血的剧情啊,谁能想到一个娱乐圈小演员,竟然穿越到清朝,还用上了大清皇太子的身子呢! “您说您说。”掸掸袖子,正襟危坐,她还不忘又摸了把结实的大腿和胸肌,并且克制着不去想那个似乎变得比昨夜更热的物什儿。 对面的胤礽却施施然翘起了腿,不疾不徐地从桌上拿起两个倒扣的杯盏,斟了些凉透的茶水。 “今日是大婚后的头一日,论礼你我二人应当一早去汗阿玛和老祖宗跟前磕头,宁寿宫那边应当会留我们用午膳,”胤礽抿了一口凉茶,慢斯条理道,“在乾清宫有礼部尚书沙穆哈领着,这人无趣得很,但办事还算板正,你跟着他就行了,我也在你身旁,汗阿玛和其他阿哥们应当不会察觉,至于宁寿宫老祖宗更不会为难我们,大可以松快些。” 石小诗担忧地说:“我怕露馅,毕竟皇太子可是一国之储君,万一我哪句话说错了,岂不是白白毁了您的英名。” 胤礽脸上浮现出一个笑意,“我素来骄纵惯了,在这宫里的名声恐怕没你想象的那么好听。” 石小诗一时无语,看来这位太子殿下对自己的定位还算心里有数,只是哪有人自己说自己骄纵的,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胤礽将另一只茶盏朝石小诗方向推了推,“打起精神来,想想还有什么要问我的?等出了门,你我可没机会这么说话了。” 石小诗接过来,一口灌下茶水,冰凉微苦的液体流入胃底,瞬间头脑一片清明,她垂眸略思忖了片刻,才问道:“太子爷平日都和什么人来往?这毓庆宫中是否有我应当注意的人,比如昨夜的德住公公?又有哪些人我是可以信任的呢?” 胤礽点点头,弯唇说:“我就怕你不问,既然能设身处地地想到这些,可见你比好些后宫妃子都强。” 石小诗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做戏就要做全套嘛,她也是经受过梅兰芳斯坦尼布莱希特三大表演体系洗礼的,体验派与表现派融会贯通是作为演员的自我修养。 胤礽继续讲解:“我素来不喜用宫女,这毓庆宫里的女子都是给你……给太子妃预备的,太监里头,总管德住是索额图塞在毓庆宫的眼线,而伺候茶水的雅头、膳房的花喇和额楚大概是延禧宫惠妃麾下,这四个人你要留意。我最信任的人是执守侍兼笔贴式张三,很好认,十七八岁年纪,鼻尖上有颗小痣的那个,他伴过我习武,也识文断字,待会大概会跟着洒扫的杂役太监一起进来。” 石小诗一乐,张三这个名字也太随意了,既然识字又会武,她心里忍不住勾画出一张文质彬彬但法外狂徒模样的脸。 看着对面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咧嘴傻笑的人,胤礽皱了皱眉,“此外,今日你还有可能见到汤斌、高士奇和张英,这三人如今正任着我的老师,此外詹事府少詹事张廷玉和周起渭或许会到毓庆宫送折子。” 张英和张廷玉这对清史上赫赫有名的父子档石小诗是知道的,没想到此时一个是胤礽之师,另一个正在他的詹事府内,至于汤斌、高士奇和周起渭,光听名字也知道是汉人,她很好奇:“您怎么反倒和汉臣走得更近些?” 胤礽一脸淡漠地看着她,“不要多问,还有,若是乾清宫总管梁九功遣人送信,你只管原封不动地递交给我。” “哦。”石小诗答应下来,看来太子爷还真在背地里偷偷搞夺嫡权谋大戏啊,她谨慎地思考片刻,决定暂时不给夫君任何提醒。 “对了,太子爷您的侧室呢?”她伸出又长又白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敲击着茶盏的杯口,狡黠地笑了笑,“听说您有好几位侧福晋、庶福晋和格格?” 胤礽眉头一挑,目光锐利地从石小诗脸颊上扫过。 “侧福晋李佳氏、庶福晋林氏、程格格和王格格都住在阿哥所,今日你我并不会遇见,”他语气淡的仿佛在说一群不相干的人,“倘若明日仍换不回来,我再和你详说吧。” 石小诗啊了一声,远远听见窗外传来清晰而整齐的脚步声,她连忙扔下茶杯,一骨碌爬回喜床上。等春烟和张三领着众奴才悄声进屋的时候,两人已经端端正正闭眼躺好,摆出了仍在梦中的模样。 春烟大气也不敢出,只朝石小诗望了一眼,然后轻轻拍了拍胤礽的手臂,低声说:“太子妃,该起了。” 石小诗装睡,拿眼角余光瞅着胤礽。 在刹那间,她看见太子的眼皮很明显跳了一下,显然是不太乐意被一个陌生宫女触碰,好在有一层纱衣阻隔,也不算叫他过于别扭。 胤礽慢慢睁开眼,神色漠然地对春烟点头道:“我这就起来,不用伺候洗漱,去把我今日要穿的吉服备好。” 石小诗绝望地闭了闭眼:卡!太子爷您这演技不太行啊! 春烟打出生就在石家伺候二姑娘,哪见过自家主子拿这种语气跟她说话呢!当下手一缩,愣住了,旋即又回过神来:太子妃约莫昨夜与太子爷不对付,未能承宠,这心里头得多难受啊,难为她孤零零一个人嫁入皇家,受了这样的委屈,还要在表面上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真是太叫人心疼了! “好,好,热水盆在暖阁的盆架子上,主子您别慢慢来,奴才现在去备吉服。”春烟转过身,揉了揉发红的眼圈。 胤礽去暖阁洗漱后,张三也过来唤石小诗起床。 石小诗将胤礽那套疏离淡漠的神气倒是学了八成,她眼皮也不抬,只由张三循着太子惯例伺候。 这张三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轻快利落地为她更衣梳发。站在镜前穿吉服的时候,她偷偷从镜中观察太子最信赖的贴身侍卫,很显然,他身上没半点法外狂徒的草莽,生着很白净的脸颊,却丝毫没有自小为宦的女相,鼻尖一点小痣,让那张普通的五官变得生动起来。 “张三,”石小诗望向隔着屏风那道纤细玲珑的身影,心念一动,忽然问,“你到毓庆宫来,有多久啦?” 9、乾清 张三神色如常,躬了躬身说:“回主子话,已有十二年了。” 石小诗“嗯”了一声,垂下眸子。十二年说短不短,说长也着实不长,这毓庆宫里多得是看着伴着胤礽长大的,他张三凭什么能成为太子爷最信赖之人呢? “我记得你入宫,好像还是因为那件事。”石小诗默了默,开始套话。 张三神色不变,只是静静地看她一眼,转身从托盘上拿起一条玉带替石小诗系在腰间,这才低声而快速地说:“太子爷的恩德,奴才永远不会忘……那年大旱,奴才险些饿死在路边,若不是太子爷恰好路过,出手相助,亲自给了一碗肉饭一锭银子,奴才恐怕早已饿死……奴才是自愿净身入宫的,只要能报答太子爷的救命之恩,就算是要了这条贱命,奴才也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哦……原来二大爷还行过这等善事。 石小诗摸了摸下巴,用余光打量动作机敏利落的张三。 这人和太子是过命的交情,又是自愿净身入宫,和宫中这些杂七杂八的宦官没有干系,难怪胤礽对他格外信任。 屏风外有脚步声,是几个小太监把清口的茶和垫肚子的点心递进来了,张三拿着银针亲自验过,这才小心翼翼地送到桌案上。 石小诗喝过热茶,每样都尝过一点,便对着张三点了点头:“谢谢,你辛苦了。” 张三先是一愣,手中动作停住,抬眼望去,只见向来不苟言笑的太子爷手指摩挲着茶杯,唇角微微弯起,眼中竟是少见的体贴和温柔。 他虽然镇定,可站在屏风跟前侍奉的几名小太监哪里有张三这样的胆量,霎时吓得一哆嗦,险些把手中的托盘都扔了出去。 太子爷从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更没有跟任何奴才道过谢,难道是因为昨夜对太子妃不满,现在要拿他们出气? 小太监们低着头,小腿肚子发抖,每个人都哭丧着脸,恨不得立刻拔腿跑出毓庆宫。 “怎么?”在暖阁里换好了衣服的胤礽听见里间没动静,踏着清晨浅蓝的晨光施施然走进来。 张三略一恍神。 他只觉得太子妃明明刚进宫,却有一种比太子更天威凛凛的神气,仿佛自小就是受着众星捧月长大,生来就是这巍巍宫殿的主人似的。 “给太子妃主子请安。”张三不敢直视,忙低了头。身后的几个小太监也跪了下去,不知道在此刻闯进来的太子妃到底是救星还是引火线。 石小诗清清嗓子,朝张三他们挥手说:“我和太子妃这就去乾清宫,叫外头备好肩舆吧。” 一众奴仆长呼出一口气,像得了大赦似的退出去。 张三捧着漆盘最后一个离开,走到廊下的时候,心底泛起一丝不明的情绪。 如果说从前他对太子爷是以身为报的忠诚加上一丝畏惧,那么经过早上那一句道谢,太子爷的人情味儿似乎变得比从前更重了一些。 原来,他还有这样体恤奴才的时候。 张三将漆盘交到小太监手上,自己则亲自去停肩舆的值房。路过茶房时,他看见太监雅头正拢着手坐在栏杆上晒太阳,还不忘一脸谄媚地跟负责洒扫的小宫女咬耳朵,逗得小宫女哈哈大笑。 想起昨夜雅头对太子爷和太子妃的恶意中伤,张三忍不住攥紧了拳头,眼中涌出一丝罕见的愤懑。 —— “你方才跟张三说什么了?”暖阁中胤礽问石小诗,“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惴惴的。” 石小诗摸了摸额角,丰神似玉的眉角一抬,学着太子的淡漠神色道:“没说什么。” 其实她心里门儿清,依着胤礽的为人,必定不会跟下人们道谢,她方才对张三那句,虽有习惯使然,却也有三分刻意。 她看得出来,太子和张三相互信任,若按照历史发展,接下来胤礽的日子只怕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越来越不好过,直至众叛亲离——倘若真到了那般艰难境地,若是有个人能亦仆亦友,拿真心待他,或许能在低谷中给他一丝生活的希望,不至于往荒唐的深渊中一路坠落下去。 出了门,顺着长长的抄手游廊往宫外走,好在毓庆宫的格局在入宫前于嬷嬷已经给石小诗讲过一遍,因此她并不陌生,一路上只留神着四处匾额,与心中所学一一对应起来,便能装出一副熟络的样子。 堂堂太子爷的东宫听起来阔气,其实并不算很大,形制狭长,是康熙十八年那会在前明奉慈殿的基址上改建的,坐北朝南,前后共四进。正门叫前星门,门内院落里只有几间值房和仓库,第二道是祥旭门,院内是惇本殿,殿后是毓庆宫,最北面是一处挖了池塘和凉亭的小小花园,依着康熙的意思,亦可等往后添了丁,改建为起居宫室使用。 作为正殿,惇本殿除了当中的明间,东西两个次间分别是太子日常读书,以及召见臣子、会见宾客之处。而更为舒朗合住的毓庆宫则是太子夫妇的寝宫,周遭一圈耳房,用作茶房膳房以及给奴仆们下榻之所。 胤礽其实是习惯走在前面的,但是自从被春烟秋筠伺候着穿上了那对花盆底,便怎么都对不上劲来,因此只好慢慢地迈着大步走在后面,整个人走出了一种唯我独尊的霸气。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望着宫中倏然变得低矮的殿室,石小诗才发现太子爷这具身体真不是一般的高。 根据她混迹横店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至少也是个一米八八的九头身,腰很细,腿尤其长,即便身边胤礽的花盆底和两把头有些增高效果,她也能轻轻松松的看见他圆润饱满的颅顶和额间散落的须发,毛茸茸的,在晨曦跳动幽浮的日影下飞扬。 怎么回事,从这个角度看装在自己身子里的太子,还挺有意思的嘛。 石小诗忍俊不禁地一笑,姿态潇洒地跨步登上了肩舆。 嘿!还是穿着男装男鞋舒坦。 乾清宫跟毓庆宫之间只隔着一个诚肃殿,石小诗觉得自己刚在肩舆上坐稳,屁股还没把坐垫焐热呢,人已经到日精门前了。 她谢绝了小太监的搭手,慢悠悠跳下来,心里暗暗决定,既然趁着眼下这么便利的条件,刚好把太子爷这浮夸奢侈的作风改一改。 乾清宫前的广场特别空旷宽敞,只偶有一列太监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走过,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上腾起明亮的光华,给月台上的铜龟铜鹤、日晷嘉量镀上一层流金。 汉白玉雕成的丹陛比石小诗在后世时见到的要洁白崭新上许多,或许是为了提醒每一个登上乾清宫的人都要留神注意,台阶刚洒过水,踏上去滑溜溜的。 石小诗担心胤礽穿花盆底不好走,便好心肠的伸手拉了一把,这一切恰好全然撞进站在东暖阁南窗前的康熙眼里。 “梁九功啊,”康熙镇定地把吃剩一半的玉米饽饽放回盘中,“朕怎么不知道,保成还是个如此怜香惜玉的性子。” 梁九功眯眼细瞧了一番,然后不敢置信地低下了头。东宫是有几房侧室,但他几乎从没见太子对哪个女子这么和颜悦色、出手扶持过。 “果然啊,还是得娶个正妻,”康熙正了正衣冠,摆驾明间正殿,一副很欣慰的样子,“这才一夜功夫,朕瞧他就比从前稳重多了。” “太子爷向来稳重,只是万岁爷您要求高,才看他心浮气躁。”梁九功嘿嘿一笑。 他是康熙身边的老人了,康熙也愿意跟他说说知心话,因此评价起众皇子来,反倒能比寻常大臣顾忌更少些。 康熙看着太子夫妇的身影并肩走入大殿,悠悠点了点头,叫太监女官们将茶水和赏赐通通摆出来,那边梁九功将等候在梢间的礼部尚书沙穆哈和皇子们都叫过来了,殿内乌压压站了一圈人,俱是穿着形制相似的蟒袍,叫石小诗内心大呼头疼。 早上太子爷的培训还没上到这一课呢!这会除了十阿哥那张有点欠揍的脸,这群不省心的大伯子小叔子她谁也认不清啊! 胤礽也有些懵,他没想到汗阿玛如此看重,竟这么一大早就把皇子们全都叫进宫了。 要知道此时胤褆、胤祉、胤禛都已经出宫建府,就连五阿哥胤祺也在着手寻一处满意的宅院,准备搬出宫纳侧福晋过上闲散王爷的潇洒日子。这一番折腾,便意味着没住阿哥所的几人没到丑时就要起床,怪不得胤褆埋在大黑眼圈里的眼神看起来格外不痛快。 但不管怎么说,胤褆不痛快,胤礽心里就有点儿得意,谁叫他总是不知天高地厚,暗搓搓地要跟他比个高下呢。 胤礽拉了拉石小诗的袖子,好心地低声送上提示:“按年纪排的,老大站头一个,然后是老三胤祉,你接着往下认吧。” 成吧,石小诗努力松开紧皱的眉头。 这群皇子虽然普遍生得俊秀,但堆在一块儿也挑不出个特别帅气的,的确都没太子见之忘俗,看来只能靠排行硬记了。 沙穆哈上来宣布流程:先是给万岁爷行礼,然后再依次跟皇子们见面。 行礼这一遭先前容嬷嬷教过,为太子身的石小诗居左在前,三跪九拜,而当了太子妃的胤礽则只能可怜巴巴地居右在后,六肃三跪三拜。 然后是敬茶,这一步不用操心,自有乾清宫的御前尚仪上来引导。 康熙心情很好地呷了一口茶,然后朝梁公公使眼色,让他赶紧念赏赐。礼单是折起来叠放在漆盘上的,展开来的时候石小诗差点惊掉下巴,足足比那张御案还要长,一路拖到了地上。 其实从这乾清宫一色半旧不新的装饰里,已然能看出康熙不是个铺张浪费的皇帝,可他对自己的好大儿未免也太舍得了些,几乎掏出半个私人金库出来,这么多赏赐的好东西,足够太子兄弟们眼红一百八十回了。 难怪九龙要夺嫡,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10、拒礼 胤礽听着梁公公报菜名似的念礼单,眼皮儿都没抬一下。 汗阿玛跟他是什么感情!那是打娘胎里就拥有的宠爱,偏心偏了二十年,不仅仅是在各种赏赐上,连日常仪仗都是独一份的,远远高过他这些兄弟们,几乎与九五之尊比肩。 说实话,这些年来,胤礽因为这优待受到不少非议,但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汗阿玛是明辨是非的圣君,对他的放纵不仅仅因为他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是仁孝皇后唯一的血脉,更因为他是汗阿玛最天资粹美的儿子,他值得。 胤礽伏在地上听完,沉静地含笑爬了起来。 几口大箱子抬上来了,梁九功示意小太监们掀开,齐刷刷的好一阵晃眼!定睛望去,是上好的珍珠珊瑚黄金盏,琉璃翡翠白玉盘,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那群兄弟们一定心中不平——尤其是胤褆,前儿他跟伊尔根觉罗氏大婚,汗阿玛给的赏赐连这一半都没有。 却听身边人站定,然后躬身作揖道:“儿臣携妇谢汗阿玛赏赐……只是今日之礼太过厚重,儿臣斗胆,恳请汗阿玛收回。” 胤礽眼皮一颤,转过脸看石小诗,用眼神问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然而石小诗只是低着头,乌浓的睫毛垂下,看不清她眼底的深意。 胤礽开始感到一丝烦躁,这个太子妃不仅霸占了他的身体,还不经他同意擅自做决定,倘若一时半会换不回去,往后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哦?”坐在龙椅上的康熙也很诧异,他太了解这个儿子了,若不是见殿下之人亲口所说,他根本不敢相信这会是胤礽的想法。 “汗阿玛,如今正是太平盛世,儿臣虽生于安乐,却也常怀忧患之心。”石小诗紧张归紧张,但她明白今儿这样的日子,又顶着太子的脸,就连万岁爷也不会对她说个“不”字,胆子便大了起来。 “眼下噶尔丹仍虎视眈眈,尤其是昨夜听太子妃提及,石家父子不久前还在喀尔喀征战,儿臣心中实在坐立不安,”石小诗向前踏了一步,立在台阶下曼声道,“且不说外患,就是汗阿玛让儿臣监督重修宫殿一事,便要耗费上许多金银……既然正是用钱之际,儿臣岂能坦然收下这么厚重的赏赐?” 殿内一片寂静,胤礽感觉自己甚至能听见老九老十几个倒吸凉气的声音。 “胤礽,”康熙坐直了身子,难得这么一本正经地叫太子大名,面上却多了一丝叫人琢磨不透的神色,“噶尔丹叛乱并非一日,朕命你监工亦有三个月……你今日忽有此言,可是出自真心?” “儿臣自然是真心流露!”石小诗没有说谎,她是当真觉得太子不该收这一大笔招人嫉恨的赏赐,再怎么说,如今她也是东宫女主人了,替他未雨绸缪,也算是功德一桩嘛。 她抬起头,望着龙椅上正值中年的帝王,朗声说:“儿臣如今娶有正妻,算是成家了,思及往昔,顿感从前铺张浪费之态十分荒唐……汗阿玛是阖宫上下勤俭节约之表率,儿臣若不悔改,又有何颜面侍奉汗阿玛左右呢?” 康熙看着太子那张俊朗如春风的面容,唇角浮出一丝笑意,眼眶竟盈然湿润。 “好!好!”他从龙椅上站起身来,亲自伸手扶了把微微躬身的石小诗,“保成果真是长进了!能这么想,朕心里头着实欢喜!” 石小诗忍不住唇角含笑,心想这回马屁可算是拍到了点上。 而台下一众皇子纷纷傻了眼,汗阿玛很难给出这么高的评价,年岁尚小又出身平平的胤裪胤祥几个小阿哥甚至从未见过汗阿玛这般激动欣慰的神态。 除了恍若未闻的四阿哥胤禛外,胤褆、胤祉、胤祺几个年长阿哥们面面相觑,万岁爷的感动其实是意料之内,他们更没想到的是,从前不可一世的太子竟然还有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的时候。 当然,太子爷本尊此刻快要被气炸了,他盯着身边一脸春风化雨的石小诗咬紧了牙根,恨不得一把拉住这个女人的衣领,晃掉她脑中的水,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只是抬头看看四周反应,怎么与他想象的……不大一样? 康熙此刻已经坐回龙椅,抿了口茶道:“好孩子,你这番心意朕领了,只是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赏赐已经给了,朕也不打算收回来,保成,你说说看,打算怎么办呐?” 满堂锥子一样的目光又聚集回石小诗身上。 她思考片刻,答道:“回汗阿玛话,儿臣想将这笔赏赐捐出去。” “太子怕是养尊处优久了,不清楚这兵部和工部的一应用度,”胤褆忍不住说,“赏赐虽重,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胤褆!”康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大阿哥的阴阳怪气,“保成能有这份心意已是难得,既有太子带头,自然阖宫内外和八旗上下均会效仿,倘若捐银蔚然成风,也能出一大笔做军饷了!此事便交由保成,尔等不必再议。” 石小诗点了点头,康熙老爹真不愧是千古一帝,思路非常清晰,根本不用她多说,脑中便自动产生了成立慈善基金会的初步想法。 胤褆吃了个闭门羹,憋着一口火气站到旁边去,只听这时康熙又叫春风得意的太子夫妇正式跟众皇子见面,想到自己分明是长子,却要给老二行礼,心头火蹭的又更大了些。 这厢老大一脸丧气地走上前打了个千儿,那厢胤礽也没开心到哪去。因为此刻受阿哥们参拜的是石小诗,而他堂堂太子爷却只能侧过身来客套一下,表示只受胤褆半礼。 石小诗笑得很含蓄,看来这位样貌勇武英气的皇兄是那种藏不住的性格,这样也好,总比跟城府深的人相处来得轻松。 随后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依次上前行礼,这三个年岁相差不大,不过胤祉长一副玉面文人模样,胤禛倒是挺木讷的一张脸,像个挺有个性的高中生,石小诗忖度着大概是潜龙都不爱随意展露性格,至于老五胤祺,随宁寿宫太后,乐呵呵的一派敦厚气质。 再然后是七阿哥胤祐,腿脚不太好,性情也内向,这一点于嬷嬷跟她提过。八阿哥胤禩,小小的俊秀少年一枚,行完礼还不忘朝着太子妃抿唇一笑。 石小诗心里头“嚯”了一声,果然这孩子从小就是个会讨人喜欢的,难怪后来成了阿哥里的人气王呢。 披着太子妃皮的胤礽却不吃他这一套,白玉一样的脸颊仍是沉静冷漠的神色,连唇角都没半点弯曲的弧度。 胤禩有点讶然地走到一边,这宫里上至嫔妃,下到宫女,还没哪个姐姐面对他的示好依然保持波澜不惊。 坐在远处龙椅上的康熙却把这一切收归眼底,满意地点点头——朕可真是给保成选了个好太子妃啊,通身储君之正妻该有的气度,浑不似那些出身平平的宫妃命妇,得了旁人一个笑脸,就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老九老十这对好兄弟是一块儿上来的,老九胤禟随他额涅,虽然才十岁出头,却生了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老十嘛几个月没见,再不是嬉皮笑脸的模样,肉脸蛋消瘦不少,一本正经地打个千儿,石小诗见了心里头反倒酸酸的。 最后是十二阿哥胤裪、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禵,全都还是身量未足的小娃娃,胤禵更是一脸学龄前儿童的稚气,丝毫看不出日后大将军王的潜质,石小诗抬抬手,示意他们微微蹲身,意思一下就行了。 “成了,”康熙颔首,笑着给他们安排任务,“保成啊,带着你媳妇上奉先殿给你额涅磕个头,然后午膳就在宁寿宫用……她老人家上回见了太子妃就喜欢的不行,小诗,午后你就留在那边,陪宫眷们说说话,今日趁着阿哥们都在,保成你领着他们去看看太和殿,重修工程进展得如何了。” 石小诗和胤礽维持了许久的标准微笑猛然僵住。 还没搞明白换身的原因,还没对好不穿帮的口供,这就要开始做单线任务了吗? —— 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日头已高悬在穹顶,无边的阳光铺满甬路深灰的地砖,因为一直有人洒扫,便洁净地泛起莹莹的金色光华。 肩舆只能坐一人,为了方便商量,石小诗干脆挥了挥手,携着胤礽一块步行——虽然宁寿宫不远,好在要先去奉先殿,倒是给两人提供了说话的机会。 “太子爷,您说这该咋办?”石小诗压低嗓子,寥寥地蹙起了眉头。 “我看你方才在汗阿玛面前不是挺有主意的么?”胤礽从鼻腔里冷哼一声,显然还对石小诗擅自拒绝赏赐而感到不快。 石小诗心道有些话我也不好解释啊,再说康熙老爹今天那么开心,难道您都装作看不见吗? “罢了,”胤礽没等石小诗答话,便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捐也捐出去了,我总不能要回来。” 他视线婉转,落在石小诗身上,唇角抽动着说:“石小诗,往后你再敢大胆行事,等换身回来,我必定叫你好看。” 这是威胁啊。 石小诗好女不吃眼前亏,眉头一挑,立马送上一个甜甜的微笑,“太子爷,您昨儿也说了,素来骄纵惯了,不在乎东宫英名,这才多久就出尔反尔了?” “不要用我的脸做出这副表情,”若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胤礽恨不得一巴掌拍在石小诗脑门上,他摸了摸额角道,“我昨夜可万没想到,堂堂石家的姑娘竟如此胆大包天。” 石小诗收起笑容,耸了耸肩,“成吧,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把下午的两桩事糊弄过去。” 胤礽从鼻腔里出了口气,捏着手掌,盯了会澄澈如玉的指甲,半晌才缓过来神。 “早上出了这么大的风头,老大心里一定不舒坦……你就别多说话了,他们说什么,你点头让内务府先记下就是,下午让张三伴着,他自会替你留意的。” 11、宁寿 奉先殿是爱新觉罗家祭祀祖先的家庙,就在毓庆宫隔壁。 门一开,金色的尘灰在空中淡淡漾起。几个小太监示意他们往后殿走,随行的一大群奴仆自然是没这个身份进门的,石小诗对这地界不熟,好在也没旁人,便请胤礽领头,找到了仁孝皇后的牌位。 她是头一回来这种这里皇家的隐秘之地,从前也没进过这样布景的戏棚子,不由得连呼吸都小心起来。 虽然供奉的牌位不多,但这奉先殿里却极致奢华,处处以金砖铺地,刻着浑金莲花水草纹天花,神龛、宝床、宝椅、楎椸,供案和灯檠都是金漆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被打扰的神圣感,仿佛时间都在一缕一缕的光线中停滞了。 石小诗和胤礽交换了一下眼神,感觉在去世的人面前也没有假装的必要了,便以真实身份在排位前跪下。 她望着供案上香烛里有些灼眼的火星,心里头很是忐忑,不知道要不要对这位婆婆说些什么。却见胤礽利索跪下磕了个头,然后就面无表情地起了身。 结束了? 石小诗不解地望着他,胤礽只好懒怠地解释一句:“凡遇额涅圣诞及忌辰,还有元宵、清明、中元、霜降、岁除等日,都要来上香行礼,次数多着呢。” 好吧,她默不作声地磕了个头,心里嘀咕一句——祭祀次数再多,可怎么看来二大爷跟他亲妈都没什么感情的样子,虽说仁孝皇后走得早,却也是以命换命才生下了你这位子凭母贵的太子爷啊。 站起身扭过头,才看见胤礽已经背着手,仰头望天地站在后殿门口等她了。 石小诗走过去,一脸丧眉搭眼的,想不通自己分明才十六七岁的少女身体,怎么自打住进了这位大爷的灵魂,连背影也变得老气横秋起来。 出了奉先殿,却见张三春烟秋筠等几个早上没跟去乾清宫的候在门外,看见他们出来,便对了对眼色,一脸沉郁地走上前来。 石小诗心下一凛,正色问张三:“怎么了?” 张三望了眼胤礽,躬身道:“回主子话,听说宫里位分高的娘娘们……还有大福晋,知道两位主子要去给老祖宗磕头,这会都上宁寿宫去了。” “知道了。”石小诗点了点头,却没听见下文,抬眼皮看向张三,却见他一副听她安排指示的神色,不免心中升起困惑。 这就完啦?上回帮忙料理温僖贵妃丧仪,宫中几个娘娘她都见过,左不过加上一个大福晋,又有什么好叫人担心的呢? 秋筠察言观色地补充:“太子爷,我们主子头一回以太子妃身份见各位娘娘和大福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有要留神的?” “嗯——”石小诗顿住,望向垂着乌浓眼睫的胤礽,唇角不怀好意地一弯,“太子妃这般聪慧,想来心中早就做好准备了。” 毕竟那些妃母和大嫂,胤礽可比她了解多了,到时候该怎么对付就交给这位爷自己决定吧。她现在占着堂堂太子爷的衔儿,只要将老祖宗哄好,又有谁会难为她呢。 她侧过脸对着胤礽,笑眯了眼,顺便颇怜惜地拉起他藏在衣袖下的手。 张三和秋筠很有眼力见儿地退到后面去了,胤礽大概是有些不情愿的,碍于场合,却也只能虚虚地由她牵着。 两人一路往宁寿宫走,踏过皇极门,石小诗还不忘悄悄给他递话儿,“这么说,大嫂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大好相处?” 胤礽还是那种八风不动的作派,“书读的不多便罢了,偏生又是个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的性情。” 石小诗肩头一耸,差点喷出来。她知道太子爷眼光高,寻常人瞧不上,可万没想到还有毒舌这么个属性。 “我明白了——”她颔首偷笑,看来这伊尔根觉罗氏文化水平不高,又爱占小便宜,又是个爱出头的主儿,难怪风评不佳,于是忖度着嘱咐胤礽,“得了,今儿当着整个后宫的面,又是头一回见,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让着她便是。” 她是一片和风细雨,胤礽却有些不悦。她倒好,吃过饭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可他得跟这群聒噪的宫眷相处整整一个下午呢。 石小诗朝他递了个“你可以的”眼神,翩翩然牵着他进了宁寿宫。 果然老远就听见一片叽喳,里外站了几圈仆妇。她上回进宫就暂住在宁寿宫的庑房,对这一处宫室混得很熟,等不及大嬷嬷扒开人进去通报,便带着胤礽径直上了前殿。 皇太后端正地坐在南炕上,下头椅子按次坐了十几二十个宫装打扮的女子,一片衣香鬓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看他们二人进来,室内倒是突然安静下来,众妃避让一侧,石小诗不慌不忙,挤出一个欢欣的笑脸,朝着皇太后喜气洋洋地拜下去,“孙儿携新妇给皇玛玛磕头啦!” “好孩子快起来,”皇太后喜极而泣,拿着帕子沾了沾眼角,“好,好,少年夫妻站在一处,真般配啊!” 于是众嫔妃间又响起来一阵附和,细细听来,均是“好一对璧人!”“般配呐!”“可等着好事儿吧!”之语。 石小诗很含蓄地冲她们一笑,扭头看胤礽,那人微微低下头,面色如常,耳尖倒是泛红了,看来即使是有过经验的堂堂太子,也没接受过现代社会生物课堂教育的女孩儿脸皮厚嘛。 眼见太子爷被调戏,她反倒有些开心,向皇太后含笑道:“皇玛玛等了我们这半晌,饿着肚子了,不妨一边引见各位妃母,一边让外头布置传膳吧。” 皇太后是高兴坏了,这才想起来还没正式引太子妃跟众宫眷见面,于是忙叫太监在前殿摆大桌子,然后拉着胤礽一个一个按次序点过去,“这是你惠妃母,这是你宜妃母,这是你德妃母,这是你荣妃母,这是你佟佳妃母……哦这两位是先帝爷的淑惠妃和端顺妃,那两个丫头是四公主和五公主,这是你大嫂伊尔根觉罗氏……” 太子妃的品阶实则比众妃都要高,只是如今还未正式上玉碟,于是大家都只是点点头,没有互相福来福去。胤礽挡在前面,石小诗则站在后头,默不作声地跟着认人。 惠宜德荣和佟佳妃她先前打交道比较多,而淑惠妃和端顺妃只在温僖贵妃出殡日见过,两人看上去都是心宽体胖的佛系模样。 四公主之母是郭络罗贵人,今年十五,长了一对英气勃勃神采飞扬的眉眼。五公主是德妃的女儿,十岁出头,同她亲哥四大爷一般文静老成。 大家见完面,又按照宫里规矩互相送见面礼。皇太后对太子妃不是一般的重视,几乎跟当年太皇太后赐给仁孝、孝昭两位先皇后的份例一致,引得众人好一阵牙酸。 而石小诗也备了回礼,是出嫁前就从苏州请人教过、她提前绣好的顾绣图册。各位娘娘的是各色花草,公主们的是蜻蜓鸟虫,大福晋的是一只硕大的粉蓝蝴蝶。而皇太后那幅是一只用金线织就、闪闪发亮的大凤凰。 端上来的时候胤礽有些看不明白,分明宫里内务府绣娘手艺精巧多了,怎么众人还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连皇太后都不住口的称赞太子妃“当真用心了”。 “皇玛玛,我昨晚看到小诗的手,还有针眼子呢!”石小诗一把将不明就里的胤礽拉过来。 二木头经这一提醒,才恍然大悟般端详自己的指尖,果然还有点点红痕。 “难为太子妃竟有这般心思,”宜妃向来心直口快,“我还是头一回收到这宫里当主子的亲手绣的画儿呢!” “宜妃啊,回头让你家老五的媳妇儿也给你送一幅。”淑惠妃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说。 “不就是顾绣么,我看啊,还不如大福晋的手帕子纹样好看呢。”荣妃冲惠妃转了转眼珠子。 惠妃颇不自在地看了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一眼,而大福晋只是讷讷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小诗眉头一挑,不是吧不是吧,她只是送了个礼,这宫斗的号角就要吹响了吗? “我这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今儿收了这么多好东西,倒是我们……太子爷和我占了便宜了。”一直坐在那里扮作含羞淑女模样的胤礽突然张口。 这话是胤礽的心里话,他一脸诚恳的表情,却说得堂内一众人懵懵的,原来太子妃不仅是长得温和大气,还是个这么腼腆谦虚的性子? “就是,皇玛玛和妃母们的赏赐才都是真金实银的好东西,可别叫饭菜都放凉了。”趁着前殿小太监来报,石小诗赶紧哄着众人去吃午饭,这边的流程得快点儿走完,她还要抽空去想怎么应付下午的大麻烦呢。 于是大家欢欢喜喜往前殿落了座,石小诗盯着眼前上百道菜的排场忍不住摩拳擦掌。今儿宁寿宫人多,又都是吃惯自家小厨房的,御厨们可算逮着机会都把真本事拿出来了,席面色香味俱佳,做得堪比前朝逢年过节的大宴会。 她昨晚就饿着肚子睡觉,今早也没吃,这会是真的忍不住,也不要人帮忙布菜,自己先夹了两块东坡肉。可还没吞进肚子,石小诗就感到小腿被人轻轻踢了一下,扭头一望,始作俑者胤礽正襟危坐,筷箸里夹了根豆芽菜,正目不斜视地细嚼慢咽着。 看来是自己的行为举止太粗放了些,石小诗瞥一眼正笑眯眯给五公主拿挂花萝卜酥的皇太后,悄没声息地放下东坡肉,换成口蘑慢慢吃。 皇太后的目光将整张饭桌逡巡一遍,最后停留在石小诗身上,关切地问:“怎么吃的这么少?可是宁寿宫的饭菜不合口味?前儿保清在我这吃得也不多,我还当是他挑食,如今连你也吃不下,看来是我这的饭菜不香。” 惠妃最见不得皇太后当着她的面偏心胤礽,便从鼻腔里哼笑了一声,那边大福晋仿佛得了信号似的,立马阴阳怪气了一句,“只怕是昨儿大婚,小两口蜜里调油太过操劳……可不得吃不下饭么!” 惠妃再胆大,也被大福晋这一句猛话吓得一哆嗦,忙拉了大福晋一把叫她住嘴。众人也都放下筷子,屏息听皇太后和当事人太子夫妇什么反应。 石小诗心里叫了声坏菜,这位大福晋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只闻皇太后悠悠长叹一口气,显然她也不是头一回体会这个大孙媳妇的秉性,干脆扬了扬眉头,把皮球踢给恍若未闻的二孙媳妇:“小诗啊,你们恩爱也得有个限度……” 12、兄弟 “大嫂说笑了,不是这样的。”胤礽虽然气得耳根泛红,却还是拿出了昔日面对康熙的得体语气,调转视线对皇太后说,“皇玛玛,这几天外面闷热的很,我方才见太子爷用了好几筷油荤,担心下午积食,这才请他留些胃口——不信您瞧,他碟子里还有东坡肉呢。” 石小诗淡淡笑着地向众人展示,“皇玛玛和各位妃母见谅,方才在乾清宫磕头,汗阿玛让我下午领着几位阿哥们一道,去看太和殿重修工程进展,皇玛玛这里的饭菜可口,我是怕一不留神吃多了,带了口气就不好了。” “难怪呢,听说皇上对这次宫殿修葺看得很重,太子爷心里揣着正经事,哪有旁人想得那么龌龊。”宜妃似笑非笑地瞥了惠妃和大福晋一眼。 “宜妃,你什么意思?”惠妃按下筷子,杏眼瞪过去,随后被身边的荣妃一把拉住。 “好了好了,都不许闹了!”皇太后脾气很清淡,最怕宁寿宫里鸡飞狗跳,撂句话后赶紧岔开话题,于是转脸去拍胤礽的手背:“好孩子,我瞧着这当了太子妃,竟比姑娘时又要稳重些,让我仔细瞧瞧,这四五个月没见,好像长胖了?” 佟佳妃、德妃几个忙跟着打起了哈哈,于是宁寿宫里又是欢声笑语的一片。 皇太后呢到底是皇太后,虽说不是万岁爷生母,到底是见过那么多风雨的,对管理六宫也有些自己的心得。她始终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尤其是在前朝这几个皇孙身上,就算听到了只言片语,也绝对假装未有耳闻。 眼看午饭吃得差不多了,她老人家赶紧发话:“保成啊,你放心去忙你的正经事吧,小诗留下来陪我们说说话,回头头发丝儿也一根不少的给你送回毓庆宫去。” 石小诗弯唇:“全听皇玛玛的。”她装模作样地叮嘱了木着一张脸的胤礽两句,这才行礼告退。 出了宁寿宫,听着身后女子说笑声淡去,石小诗才觉得肩头卸下了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可还没缓出一口气,张三就躬身跟了上来。 “太子爷,奴才都打听过了,上午太子爷和太子妃离开乾清宫后,七阿哥推说腿脚不适,五阿哥陪着七阿哥回乾西五所,十阿哥有骑射课,缠着九阿哥陪他同去,十二十三十四三位小阿哥都还小,回他们母妃宫中了,以上都是万岁爷允了的。” “那就剩胤褆、老三、老四和老八,”石小诗默默一算,又问他,“他们午膳跟汗阿玛一起用的?” “御膳房往乾清宫送的膳食只有万岁爷的份例。”张三小心地斟酌字句。 石小诗“哦”了一声,撇了眼张三,欲言又止。 胤礽这家伙,连御膳房里都安排了他的眼线,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在康熙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这不是等着挨批么! 既然一时半会换不回来,她还是决定奉行咸鱼躺平之路,万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往后除了梁公公主动提及,就别往乾清宫打探消息了。”石小诗负着手在前面走,淡淡吩咐张三,“汗阿玛的日常起居自然有直殿注官记录,不该打听的就别乱打听。” 张三眉心轻轻一动,不明就里地应下了。 太和殿在前朝,石小诗上回入宫的时候并未来过。但是她穿越前在故宫旅游过两回,大致记得具体方位——太和殿巨大恢弘的楼宇和门前空阔的广场令人印象很深,反正往视线中最空阔宏伟的那一方宫室群走,必然是没错的了。 刚转过左翼门,果然远远望见等候在此地的皇子们,老大老三老四老八,还有内务府营造司一溜儿穿成一样的大臣。 石小诗脚步顿住,眼皮子不住蹦跶起来,夺嫡才九子,这会来了一半,还没有一个跟她统一战线,这该如何是好啊啊啊啊。 大阿哥胤褆其实长得很英武,肩膀宽阔地将长袍马褂顶起,放在娱乐圈里绝对能演个叱咤沙场的少将。 他一眼看见石小诗没坐轿子,就领着一个太监从宁寿宫走过来,全然压抑不住脸上的讶异之色,捅了捅三阿哥胤祉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胤祉摸着下巴,评价道:“确实罕见。” 石小诗深吸一口气,撩了撩衣摆,很利索地朝他们走过去,虽然众阿哥早上已经在乾清宫打过千儿了,这会碰到她还得扫袖行礼。 分明都是敷衍,但大阿哥却偏偏撇着嘴,一脸众人看在眼中的不情愿,石小诗心里头又好气又好笑,抬手虚扶了一把道:“大哥怎地看起来腿脚腰肢乏力,可是近日……太操劳了么?” 她脸上漾起笑,故意引人遐想地拖长了音。方才宁寿宫大福晋扔过来的包袱,她可要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胤禩立马会意,毕竟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正是对这些事开蒙的时候,接住石小诗的话头道:“这么说来,自从去岁大哥大嫂成了婚,在骑射上便没什么长进了。” “老八你懂什么,”胤祉拉了把胤禩,努力憋笑,“小孩子家家的,须知你这个年纪最是容易有进益的,像大哥这样才是百尺竿头,难进一步。” “哦——”胤禩又去问石小诗,“太子哥哥,我见太子嫂嫂十分亲切,备下丹青一幅,明日叫小太监送到毓庆宫邀嫂嫂共赏,太子哥哥不会有意见吧?” 这孩子,仗着自己年岁小,丝毫不避讳叔嫂之嫌。石小诗心头漫过一丝不悦,又不想生硬地拒绝,毕竟老八也是潜在对手,不容忽视更不可小觑。 “好啊,你小子什么时候学的画?”石小诗装作不经心地应下。 “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胤禩回答。 “你二嫂她小时候在江南住着,那边能人异士多,她喜欢时兴的西洋画儿,你若是有兴趣,赶明儿我跟汗阿玛说,让你跟着宫里的画师学。”石小诗也不等胤禩答应,侧身就跟张三吩咐,“记得提醒我跟翰林院詹事府商量,给几个小阿哥们量身开设一些课程,咱们满人虽说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但是汉人和西洋人里也有不少好东西,该学还是得学,这样才能守得住老祖宗留打下来的江山。” 胤禩脸白了又红,愣在原地。 他本想装作不知轻重给太子妃送礼激怒太子,引太子在众大臣面前暴露本性。没想到太子不仅没生气,反而替太子妃收下礼物,还自作主张送他去学西洋画,这又是个什么套路呢? 众内务府大臣一个个冒尖儿上赶着拍马屁,“皇太子英明!” 石小诗满意地笑了。不管有几个阿哥把这事当真,至少胤禩被架住下不来台了,即使再不情愿,也得消磨掉好几个月学夺嫡之术的宝贵时间去画西洋画。 嗯,她认为自己这步棋走得很妙,这样不是很好嘛,大家一起停止内卷,修身养性。 顺着堆满了木料的广场往西走,挨近丹陛的时候,领头站着的内务府大臣走过了磕头,“奴才凌普给太子爷请安,给各位主子爷请安。” “凌普?”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张三贴心送上提示,“太子爷,凌普大人跟您乳母是一家的,去年经索相推荐,万岁爷提拔任的营造司大臣。” 石小诗明白了,这位凌普跟索额图家的势力勾结一处,想必平日里没少仗着太子乳母丈夫的身份盘剥好处。 她想起了上午胤礽给的建议,决定少说话多倾听,于是请凌普起身说:“大人不必客气,汗阿玛派我们兄弟过来,就是查看太和殿重建进度的,您不必隐瞒,一五一十细细报来就好。” 凌普是头一回面见皇太子,只觉得这位金尊玉贵的大人物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冷漠骄纵,反而客气温和得很。 至于站在后面的胤褆胤祉胤禛和胤禩,此时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说了“您”! 从来不对任何人好脾性、连汗阿玛和皇玛玛不时都要看他脸色的太子竟然用了“您”这个字眼! 胤褆胤祉交换眼色,胤禩挑高了眉头,连到现在为止一言不发的胤禛都睁大了眼。 是太子和凌普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情?还是太子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端倪,内心已在发怒了,正在酝酿个大的? 不对。 胤禛心里直摇头,他私下里研究这位太子二哥的言行举止很久了,旁人未必能看出来,但他却敏锐地嗅到一丝诡异。 从今早在乾清宫给汗阿玛磕头时,太子虽没有出格之举,但他隐然感受到暗中发生了某种改变,难不成真如宫中老人所说,男儿娶了正妻便会收敛性情? 胤禛疑惑地低头盯着脚下,那同样娶了福晋的大阿哥怎么丝毫没有改变呢? 这边众阿哥心里擂鼓,那边凌普已经开始汇报工作进展了:“太子爷您看,这太和殿始建于前明永乐十八年,初名奉先殿,首次重建是前明正统五年,然后在嘉靖四十年、天启七年都有复建……” “捡重点说。”石小诗摆了摆手,多年的社会搬砖经验告诉她,喜欢在说正事前长篇大论工作背景的,通常都有猫腻。 “好,好。”凌普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压力很大,“如您所见,太和殿殿堂很大,建筑以木构架支撑,都柱底下有石柱础,砖修墙体北、西、东三面维护,坐北朝南,上盖金黄色琉璃瓦屋顶。主体结构眼下已经修葺妥当,您看可有那一处不喜欢,我这就叫工匠推了重建?” 石小诗面色凝重地看他一眼,“修宫殿花的是内帑,你当这笔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么?” “啊,是是。”凌普马屁没拍上,声气登时弱下去。 “这样,太和殿目前重建的情况张三都记下来了,已经修好的部分不做改变,凌普大人,请您仔细想想,还有哪些问题需要填补,下一步打算修哪一部分,想好了再说。”石小诗依然还用着“您”,语气确实不容置疑的生硬,“我在这半天口干的很,去围房抿口茶,一炷香后回来听汇报。” “哎哎,太子爷。”凌普目送太子远去的英挺身姿,愁得脸皱在一处。虽能松懈一口气,只是看这位太子爷的意思,一炷香后回来的问题只怕还要刁钻着呢! 石小诗说是去喝水,实则中午宁寿宫茶水喝太多了,此时很需要小解一下。 她独自行至廊下,正苦闷头一次面对男子身体,应该怎么方便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响亮的皂靴踏在地砖上的声响,紧接着是胤禛温吞水一样的声音:“太子爷是去净手吗?我也要去,一起吧。” 13、后宫 “我……嗯,正是。”石小诗人已经走到围房门口了,实在找不出否认的借口,只好硬着头皮应下,“四弟,一起吧。” 有懂事的小太监老远看见两个主子爷走过来,便殷勤地打起了竹帘。这一处虽然建在太和殿边上,却因宫殿年久失修而荒废许久,寻常来净手的并不多,偶有大臣从乾清宫散了朝,一时内急才会在此处解决,因此围房里的一应陈设倒是十分干净整洁。 石小诗和胤禛并肩走进去,只见偌大恭房里并排放了两个恭桶,连个隔断都没有。 “太子爷,请。”胤禛眯起眼盯着石小诗,他很敏锐地察觉到太子二哥的迟疑。 “你先吧,我在外面稍等。”石小诗奋力挣扎,假装去研究架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的楠木盒。 胤禛不解地偏过头,“此处两个恭桶都是干净的,太子爷为何要让我先?” 石小诗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我想看下这几个盒子。” “不过是装手纸的,俱是内宫监纸房抄造,有甚新奇?”胤禛拿出两张淡黄色的手纸,将一张塞进石小诗手中,忽然笑道,“听说太子爷的毓庆宫处处华贵,难道连手纸都是特制,用不惯外头的了?” 这话说的,语带机关内含陷阱啊。石小诗忍不住感叹,老四怪不得是九子夺嫡的最后赢家,问话挖坑的水平可真高。 “四弟你都说了,这宫中各处的手纸都是内务府统一造办,连汗阿玛都用这个,我又怎敢僭越?”石小诗轻轻揉了把手纸,触感绵软细厚,比石府用的强上百倍,她迎着胤禛的眼神笑了笑,“看来四弟许久没上毓庆宫了,连声二哥都不愿叫,你我兄弟二人,本不该如此生分。” “太子二哥说的是。”胤禛听出石小诗语气中淡淡的强硬,便不好在这件事上纠缠,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净手了,请二哥稍等片刻。” 他扭过身往恭桶边走,一面解着腰带,一面在心里嘀咕。太子向来孤高,不愿跟他这个弟弟一起出恭,也像是此人会做出来的事,可是方才在门口,太子脸上闪现过一瞬的躲闪,分明又是不对劲的啊。 满心疑惑地解决完,整理好衣冠,胤禛才看见太子目不斜视地走进来,站在恭桶边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难不成有什么隐疾?胤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立刻会意地转身退出去,“那臣弟在外头候着。” 成为太子的这大半天就跟打仗似的,一刻也不能叫人松懈下来。石小诗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一番,确定只剩下她一人了,然后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做足心理准备,闭上眼解开衣物,小心翼翼在恭桶上坐下。 她盯着剥落了一半的墙纸,根本不敢把目光移到腰部以下,尤其不想看到那个不属于她的玩意儿。 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和松香恬然的气息,此刻石小诗终于获得了身心的解放,然而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飘上心头——宁寿宫那边,用着她的身体的胤礽,会怎么解决这些情况呢? —— 胤礽此刻如坐针毡。 在座的各位嫔妃都是他的老熟人了,可是从前都是以皇太子的身份与她们相见,大家恪守着礼制,他又格外珍惜名声,说话交谈从未有半点逾矩。 可这会儿不同了,淑惠妃和端顺妃两个老太妃常年关在后宫里,日子无趣得很,康熙平时纳嫔妃都是小阵仗,不会请她们二人出来相见,唯有太子妃进门这样的大场合,她们才有机会出来热闹热闹。因此眼下高兴极了,一把一把地将自己这么多年攒的针线活儿掏出来,叫太子妃挨个点评。 胤礽只能硬着头皮说好,这件绣牡丹好,那件金绿络子也好,下一件更好。话还没说完,又被皇太后请到炕上,亲亲热热地挨在身边坐着,叽里咕噜地用蒙语问他昨晚一切是否顺利,幸好胤礽打小满蒙汉语拉丁语都学过,倒不担心露馅,只是要装出一副憨笑的模样,着用蒙语一一应答过去。 而堂下惠妃、宜妃、德妃、荣妃面上已经流露出不满了,毕竟她们四个听不懂,还以为太子妃是个趋炎附势的,专门来哄这个老太太开心呢。 “罢了罢了,你们大概也乏了,”夕阳快要落到屋顶的时候,皇太后朝下头摆手,“都回吧,留小诗这丫头陪哀家就行了。” 一大群宫眷终于走了,连宁寿宫的空气都清新许多。皇太后拍着胤礽的手背说体己话:“哀家这个太后看起来不管事,可保成也是看着长大的。这孩子打小没了额涅,命苦,万岁爷虽心疼他,但哀家说句良心话,皇太子这个位置,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他倘若有不顺意的时候,你多体谅便是。” 胤礽听得眼眶微红,“皇玛玛,我都记下了。” 皇太后点点头,“你这些妃母各有脾性,只要哀家这老骨头还在,便不会叫人欺负你,只是两件事哀家得趁现在跟你说,一是你要帮衬着保成,这也是太皇太后临走前的遗愿,保成他再受器重,也是个没经过事的,顶不住外头那些奴才诓骗,你打小在江南生活,汉臣之女,见多识广,若是太子行道上有了偏差,你定要劝住他!” “是。”胤礽心里惶惶的,既没想到太后不声不响地把他平日难处看在眼中,更没想到她竟对石小诗如此信任,把如此重担交到太子妃手中,只是胤礽觉得太后多少有些思虑过重了,他好好的一个皇太子,怎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二来,你们既已成婚,便要早日诞下子嗣。”见太子妃垂着头不声响,皇太后神情严肃起来,“去年温僖贵妃丧仪,哀家叫你来协理,就是想让你明白惠妃和胤褆的心思,趁着大阿哥家的伊尔根觉罗氏还没生下儿子,你得抓紧点,毓庆宫有了皇长孙,保成心里就更有底了,你明白吗?” “皇玛玛说的是。”胤礽眉心一跳,比起皇长孙,他更相信自己的才干,那才是让他在东宫位置上屹立不倒的根源。 “你不要马虎,毓庆宫里是有几个格格,但是依哀家看啊,保成对她们不上心的,”皇太后揪了揪胤礽的脸颊,笑了,“长得真好,哀家越见越欢喜,保成也一定喜欢的紧。” 胤礽大觉得尴尬,将头低下去,却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从大婚到现在,除了确认互穿时看了眼镜子,到现在也没好好端详现在的容貌。 他耳根处有一点烫,心头升起一丝好奇,若是能早些回去看看镜子就好了,他自忖勘破外在皮相,在男女之道上颇为克制,为何皇玛玛笃定石小诗的这张脸是他喜欢的模样呢? —— “太子妃这模样生得真好,我看比毓庆宫里那几个格格强。”宁寿宫宫外夹道上,四公主落在最后,偷偷拉着妹妹五公主咬耳朵。 “是啊,”五公主天真烂漫地点了点头,“四姐姐,你可得上心打扮打扮,别成天想着骑马射箭的,我可听说汗阿玛要给你议亲事了,往后嫁了小郡王,也不能被旁人比下去。” “浑说什么呢!”四公主明艳的脸蛋腾起绯红色,“我要告诉德妃娘娘,叫她给你请一屋子嬷嬷,好好管教你这张嘴。” 被宫女们拥簇着的一众嫔妃并没有听到姐妹俩的胡言乱语,宜妃拉着淑惠妃和端顺妃问:“您二位方才可听明白了?太后和太子妃在说些什么体己话?” 两个老太妃向来不爱掺和六宫的嚼舌根子活动,只笑说:“我们只顾着绣活呢,没留意。” 惠妃扭过身来笑一笑,“宜妃妹妹想问什么啊?我虽然不懂蒙话,用脚指头也能猜到,左不过是关心他们新婚小两口,新媳妇进门,少不得提点两句。” 德妃和佟佳妃对望了一眼,笑笑不说话。大家相处久了,心里都明儿镜似的,宜妃是天生热情天生好奇,而惠妃却是另一种性子,表面上最宽宏大量,实则心里很斤斤计较。 果然惠妃说完了话,却拿眼角瞥耷拉着头走在最前面的伊尔根觉罗氏。同是正经的嫡福晋,她嫁进来时皇太后可没这么热络。 “对了,三福晋呢?今儿怎么没来?”佟佳妃岔开话头去问默不作声的荣妃。 “她阿玛今日过寿,昨儿就回都统府了,跟我告过假的。”荣妃淡淡地说,“我倒从不强求这些礼节,只要待胤祉真心就行。” 宜妃心直口快地“哦”了一声,“也是,大福晋和三福晋都是爽快性子,每回见面说不上两句便要掐架,火药桶打翻了似的,不过往后啊有这么一位娴静端庄的太子妃在中间调和,说不定那两个就吵不到一处去了。”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伊尔根觉罗氏听在心里,只觉得心里猫爪挠痒似的不舒服。 过了古华轩大家分道扬镳,惠妃快步走上前拉着儿媳妇问:“你今儿是怎么了,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身体有些不适,懒得说话。”伊尔根觉罗氏蔫蔫的。 “午间在宁寿宫用膳你不还好好的?”惠妃早已摸透了大福晋的性情,揶揄太子夫妇时分明很有精神,八成是因为见到大家都帮太子妃说话,心里头不舒服呗。 不舒服就对了,惠妃就是要在伊尔根觉罗氏心头拱起一把火。 “你听话,早点跟保清生个小阿哥出来,我包管你从今往后在宫里的日子都舒舒坦坦的!” “额涅真奇怪,说得就像这小阿哥我想生,他自己就能蹦出来似的,”伊尔根觉罗氏差点白了惠妃一眼,“爷不乐意,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这孩子!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啊,若是要请太医开方子,额涅也能拉下这张老脸!”惠妃气得绞起手帕,儿媳妇是这个性子,偏偏又是尚书之女,不好在宫里当人面对她撒火。 “知道了。”大福晋急着出宫,朝惠妃福了福身,急匆匆往宫门处去了。 到了快要掌灯的时分,宫中万物撒上一层橙黄的光景,方才的热闹像潮水一样散去,寂静夹道上终只剩下惠妃和两个宫女。 驻足片刻,她远远看见一架肩舆抬进了毓庆宫,上头坐着的人穿着素净,被夕光勾勒出挺拔纤细的身形,不必细看,也知道那是正青春好光景的太子妃。 惠妃眼角滢然,心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仿佛看见了刚入宫的自己。 那还是康熙五年,如今的万岁爷也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年天子,三位先皇后和温僖贵妃都还没入宫,只有她和荣妃早早地为皇帝作伴,那时的她们像御花园的春天一样灿烂,可是岁月啊,只在一眨眼间,就把她的人生遗落了。 “惠妃娘娘,在想什么呢?”有人走了过来。 惠妃猛地回过神,擦去腮边泪水抬眼望去,竟然是乾清宫的太监总管梁九功。 “梁公公。”她微微颔首,这可是连她都得罪不起的红人儿。 “虽是夏天,到底天色晚了,娘娘留神着凉。”梁九功也点了点头。 惠妃侧身走到一边,这才看见梁九功身后的小太监手捧托盘,盘上放了根绿头签。她心头一颤,万岁爷已经一年多没翻过她牌子了,难道今晚—— 梁九功顺着她的目光,垂眸扶住她肩头,“奴才只是路过此处,今夜万岁爷宣了……德妃娘娘伴驾。” 14、侧室 前星门一关,胤礽从肩舆上下来,熟门熟路地负着手往惇本殿走。还没到东次间门口,却被站在廊下的小太监古庆拦了下来。 “太子妃主子,您刚到宫里,大概还不熟悉,这东次间是太子爷的书房,”古庆躬着身,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虽说您是主子,可太子爷他从不让旁人进,让奴才每日专门在这守着呢。” 胤礽点了下头,毕竟是自己定下的规矩,古庆谨慎行事,哪有为难忠奴的道理。 “成吧。”他识趣地顿住脚步,转过身去太子妃寝宫,春烟和秋筠远远看见,忙将竹帘打起来。 “太子妃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春烟很关心她主子的心情。 “刚从宁寿宫回来呢,那些娘娘一个个都是会吃人的主,咱们待会也别多问。”秋筠压低了嗓子,拿一双杏眼朝茶房方向使眼色。 春烟立马会意,太子妃八成在惠妃和大福晋那里碰了软钉子,气儿不顺,于是麻溜地拿了石小诗最喜欢的红茶桃酥,挑一个可心的银碟装了,小心翼翼往寝宫里送。 哪知刚进了门口,就听见太子妃漫不经心地哼着一首诗,什么“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听上去很是怡然自得。 春烟也是头一回听石小诗咬文嚼字,诧异地问:“主子要去秉烛夜游?这可是宫里!” 胤礽靠在博古架边翻书,猛地一愣,这毓庆宫还没人敢打断他呢!回过头,看见那小丫头好像是跟着石小诗进宫的,这才把那句“你是谁”生生咽回了口中。 “念诗呢,李白,太子爷喜欢的。”胤礽一扬眉头,示意春烟把银碟端过来。 哦,原来主子这是在琢磨太子爷的爱好啊。春烟松懈几分,又皱起眉头问,“今日一切可还顺利吗?” “还行吧。”他自在地往案边圈椅上坐下,理了理衣袖,拈起一片桃酥放入口中细嚼。 这话不算骗人,作为太子妃的这一日虽然有些尴尬,宁寿宫的众嫔妃也着实聒噪,石小诗还在万岁爷面前害他失去了一大笔赏赐——可除了这些之外,他头一回可以舒心地干点自己喜欢的事,不必去应付汗阿玛安排的老师、索额图安插的眼线,更不用提防兄弟们在背后捅刀子。 他大可以做个自由的闲散宗室,只是这女子身份着实不便,若还能以男人的躯壳去宫外踏青走马,简直有些舍不得换回去了。 “那就好。”春烟舒了口气,“张三方才叫小随从带话过来了,太子爷大概被内务府的凌普大人绊住,如今还在太和殿,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主子要不再等等?” 凌普花样最多,八成找了一大堆废话跟石小诗拖时间呢,胤礽讥讽地笑了笑,吩咐春烟:“不等了,就叫厨房随意做吧,摆在南窗下的炕桌上吃。” 却见春烟一脸犹疑地不敢应声,胤礽摆了摆手说:“不妨事,太子爷不会生气的。” 好吧,膳桌很快抬上来了,餐食是按石小诗的喜好准备的,黑木耳拌圆葱、猪肉沫煎豆腐、鸡汤小馄饨,在炎炎夏日里用起来倒很清爽。 胤礽难得吃得如此清淡,入到腹中却觉惬意舒适,正准备叫一盏西瓜盅当饭后甜点,忽听得窗外闹哄哄的一片,随后秋筠迈着大步走进来,一脸慌张地说:“主子,侧福晋主子带着庶福晋和两个格格来了,您快去瞧一瞧吧。” “她们现在就在外头?”胤礽放下筷箸,不敢置信地站起身。 秋筠苦着脸点头,为他打起了帘子。 胤礽走到门边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将起来。也怪他自己,想着眼下“太子爷”不在毓庆宫中,四位侧室必定不敢贸然登门,谁知道—— 是他大意了! 台阶下站着四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宫眷,浓烈的熏香扑面,几乎叫人睁不开眼,过了好半天才能定睛细看,还真是那四个被他安置在阿哥所的老熟人。 李佳氏和程氏前所未有地拉长了脸,仿佛是来上门讨债的,林氏倒是素来冷傲,不过这会眉眼间又多了些不耐烦之色,只有王氏傻乎乎地冲他挤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这一瞬间胤礽困惑不已,他印象中这四个侧室向来安静本分,笑脸迎人,怎会有如此出格的举动? “主子,从左往右数,穿竹青的是庶福晋林氏,太湖营副将之女,穿鹅黄的是程格格,皇商程世福之女,穿嫩绿的是王格格,内务府包衣出身,上月刚入的宫,最前边穿玫粉的是侧福晋李佳氏,轻车都尉舒尔德库之女,是太子爷最宠爱的一位,您千万留心。”秋筠小声在一旁提点。 对李佳氏宠爱?他不过是觉得这四人里李佳氏说话婉转、听着舒坦些罢了,因此一年中多去过两回,有时忙于政务,不过借地而宿,倒也谈不上什么宠不宠爱不爱的。 胤礽默了片刻,摸着下巴问:“你们是来请安的?” 四个侧室对望了一眼,没人回答。 “侧室敬茶是明儿早上,太子爷此刻不在,你们不说话?那我回去了。”胤礽觉得莫名其妙,转身要走。 “奴才给太子妃主子请安。”李佳氏白了白脸,这才不情不愿地带头蹲安,然后一扭头冲王格格说,“你来说吧。” “太子妃……主子,”王格格犹豫了一下,显然还在适应这个新称呼,“听说您这儿叫摆饭了,侧福晋带着我们特意过来的。” “阿哥所离毓庆宫挺远,侧福晋倒是消息灵通啊。”胤礽目光往膳房茶房方向一瞥。 是哪个奴才这么不长眼,敢在刚入宫的太子妃身边充当眼线!幸亏是给他碰上了,否则以石小诗那个单纯性子,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李佳氏一双桃花眼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只装作充耳不闻,王格格讷讷地向后退了一步,站到庶福晋林氏身后。 “奴才听说太子妃是大家闺秀出身,怎么半点规矩都不懂?”程格格向前跨了一步,显然担任着李佳氏侧福晋的嘴替工作,着重朝胤礽开火,“这新婚头一日的晚膳,连太子爷都不等,就这么自行吃上了?” 胤礽肩头一颤,不气反笑,她们四个闹了这么大排场,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原来就给他编排出这个过错啊。 “吃上了。”他抬起乌浓的睫毛,平静地拉长了话音,“四位来的不巧,刚用完,就不留你们了,请回吧。” 程格格撅起嘴,气得直跺脚,“太子妃这是要赶我们走吗?” “不然呢?”毓庆宫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寝宫,凭什么留她们。 “太子妃这么做,不怕传到宫里,不大好听么?”李佳氏一把将程格格拉下来,自己亲自上阵了。 好啊,好个侧福晋,好个程格格,往日温柔似水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吗? 胤礽心中腾起一丝厌恶,面上却浑不在意,抬起纤细手指掸去了衣领上的饼渣,这才朝着阶下众人说:“我等不等太子爷用膳由不得你们置喙,若是心中不服,四位大可以直接去问太子爷。” 他话说得毫不容情,面上却是一派春风和煦的笑容。 李佳氏恨恨地攥紧了手帕,小声道:“让我们去问太子爷……太子爷还能站在您这边吗?阖宫上下谁还不知您昨夜都没……” “昨夜都没怎么?”胤礽收敛容色,挑高了眉头,目光直直看向李佳氏,“宫里在传些什么?” 李佳氏瞪大眼,猛地一哆嗦,讷讷地说:“没……没什么。” 她入宫有几年了,仗着出身不错,在好几个嫔妃宫里当过女史,自认见多识广,可除了先头几个薨了的皇后娘娘,像太子妃这样气场凌厉的,紫禁城里竟找不出第二个。 胤礽目光从李佳氏脸上滑走,其实那没敢说出口的话他心中有数,只不过眼下情况特殊,有心无力啊。 “你们退下吧。” 他不打算再和这四位不着调的侧室浪费口舌了,转身回房。人都散去后,胤礽仔细琢磨了片刻,将秋筠和于嬷嬷叫到跟前。 “春烟虽然是从石府带过来的,但是这丫头心眼实诚,此事得暂且交给你们,不可叫他人知晓,包括太子爷,”胤礽面沉如水地吩咐,“将毓庆宫所有奴才的名单,包括这几日因大婚调入毓庆宫当差的,细细整理出来,列一份给我。” —— 昏暗宫灯被两个引路的小太监举着,在无边夜色里一晃一晃的,引人入睡。天色很晚的时候,石小诗才一身疲惫地踏进毓庆宫,没留神被前星门外头的一个宫装女子吓出了魂。 “太子爷!”宫装女子一身玫粉,在黑暗里仿佛一片花里胡哨的鬼魂,猛地朝她跪下去,用带着哭腔的音调尖叫,“太子爷,奴才错了,奴才不该去招惹太子妃娘娘,娘娘竟把奴才赶出来了,请太子爷给奴才作主啊!” “啊?”石小诗躲得远远的,害怕她像贞子似的扑腾过来,“太子妃把你赶出来了?” “奴才只是想见您一面,”宫装女子也就是侧福晋李佳氏哭得梨花带雨,拿出了最楚楚可怜的神情和娇媚柔弱的嗓音,“更何况,更何况太子妃她有错在先……” “停,停!”石小诗感觉头大,这女子口中的太子妃正是太子本尊,太子是千金之子,他能犯什么错啊,必定是披着太子妃皮的胤礽卷入了什么奇怪的宫斗环节。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决定暂时明哲保身,“知道了。”又看了眼恍若未闻的张三,添上一句,“这么晚了,那你先回去吧。” 宫装女子有些吃惊,“您不听奴才说说吗?” “今儿乏了,不想听。”石小诗抿住下唇,等宫装女子退下后转脸偷偷问张三,“天色太晚了,我不大看得清,她……是谁呀,怎么说话这么矫情?” 没走远的李佳氏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15、寝宫 虽然早上已经对毓庆宫有了实地参观,但石小诗此刻累极饿极,并不想回书房看那一桌子的奏折。再加上今夜还有那头等大事,必须得研究研究怎么把身体换回来,她便顺顺溜溜地拐进太子妃的寝宫。 春烟一直守在殿门口呢,伸长脖子,只等着给自家主子通风报信。昨夜的流言今儿往耳朵里吹了一天,她又担心太子爷不来,又害怕太子爷要来——太子妃早早儿地把晚膳吃了,又赶走了侧福晋一行人,可不得惹太子爷不痛快么! “在这儿杵着干什么呢?”石小诗只带着张三走过来,拿折扇朝里头点点,“太子妃回来了?” 喜庆装扮论理要挂三天,屋内里透出柔和的光,将一道纤细的身影剪贴在大红双喜窗纸上,挑破了夜的沉闷。 “回太子爷,太子妃主子下午就回来了。”春烟打起帘子,忙蹲个安,作势要报,却被石小诗一把拦下。 看来宁寿宫这一关对二大爷来说游刃有余嘛。石小诗撇了撇嘴,她下午在太和殿面对那几位夺嫡选手,还见了一堆长得差不多的大臣,那才叫惊险!若不是她自带丰富的见风使舵表演经验,保不准就要翻车了。 “行,摆饭吧。”石小诗推门而入,没瞧见后头春烟一脸惊惶。 “这毓庆宫的奴才愈发不懂规矩了,怎么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胤礽舒舒服服地歪在八仙椅上看书,听见石小诗走进的声响,颇不满意地拿手指敲了敲扶手。 石小诗摆摆手,学他那副淡漠神情踱过来:“是我不叫他们说话的。”她弯唇一笑,“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挺直腰板就地转了一圈,问他:“你看我装得像吗?” “不像。”胤礽瞥她一眼,将视线重新转移到书页上。 石小诗对自己的演技很有信心,懒得跟他抬杠,上下打量一番,发现他已经换上了寝衣,登时心头冒出一股子热气来,拧着眉头问:“你洗过澡了?” “嗯。”胤礽头也不抬,只慢慢地摸着自己弧度优美的下巴。 那岂不是意味着被他看光了? 石小诗瞪圆了眼,伸手在胤礽面前比划起来,“你脱光了洗的?” “穿着衣服怎么沐浴?”胤礽很奇怪地看她一眼,“爷什么没见过?再说你这跟她们也没什么不同。” 石小诗一时语塞,也是,这人又没受过现代教育,对这样的封建社会王公贵胄而言,侧室都娶了一窝蜂了,面对自己老婆的身子,也不存在什么尊不尊重避不避讳的。 “好歹知会一声嘛。”越想越来气,她干脆叫春烟把晚膳端进来。小托盘上摆了一人份的食量,却是按照阿哥们的口味准备的,乳鸽汤烤羊肉和干得噎人的玉米饽饽,让恼出一身臭汗的石小诗食不下咽。 春烟在场,两人都没说话,胤礽翻过一页书,无视掉春烟让他陪石小诗用膳的眼神,抬眸看了看案上只啃了一口的饽饽,幽声道:“罢了,太子爷大概没胃口,茶房冰鉴里还有前儿剩下的冰酥酪,请爷吃这个吧。” 石小诗放下筷子,扭头看他。 冰酥酪她知道的,就是现代的酸奶冰淇淋,原身从前在石府也偶尔能吃上,只是好酥酪难得,又要一直冰镇着,是道难得的夏日点心。万万没想到,这二大爷还会偷藏着美食啊! 她示意春烟去拿,春烟却一脸困惑,太子妃主子怎么知道毓庆宫前天的餐食? 不过困惑归困惑,春烟这丫头的脑回路就那么大,只当太子爷私下和自家主子说过,到茶房往冰鉴里一看,果然有这么一盏点心,忙轻手轻脚地端过来。 石小诗早就迫不及待了,白瓷盖碗一打开,面儿上还凝着冰霜,用樱桃酱拌好尝了口,果然凉透心脾,登时方才的燥热一扫而空。 吃完一碗填饱肚子,待春烟捧着托盘退出去,房内只剩他们两人时,她方从鼻子里长长呼出一口气,扭身看胤礽:“太子爷下午都还顺利吗?咱们要不要通通气?” 胤礽坐了这半天,早就有些心猿意马,终于轮到说正事的时候,偏要放下书本抿口茶,才正襟危坐道:“宁寿宫那边应该没人瞧出破绽来,你会说蒙语?还好我也会,皇玛玛今儿突然跟我说蒙话,差点就圆不过去……大概就这些吧,太和殿那边呢?” 哦,那几个侧室是怎么被赶出来的,不愿说是吧? 石小诗心领神会地笑笑,清了清嗓子道:“下午在太和殿,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都来了。”她先跟胤礽说正事,一五一十地转告凌普汇报上来的工程进度,并把同胤禛一起净手的桥段略去不谈,“内务府营造司的意思是先清理地基淤泥,方在旧址上按原样重建,不过照这个法子来看,只怕没三年五载、花上三五百万两白银不能结束。” “《明世宗实录》记载,此殿原旧广三十丈,深十五丈云,若要按旧制,内务府库存的千年楠木料子不够用啊。”胤礽感到头痛,揉了揉眉心。 石小诗穿越前是来故宫玩过的,那时见到的太和殿并没有今日所见这般宏阔,想来正是因为银钱不够而缩减了殿工体制。她向前走了一步,建议道:“汗阿玛向来不爱铺张,不如在间架结构上改一改尺寸呢?” 她站在蒙了大红银纱的宫灯旁,一脸笃定地看过来,眼底镀上一层朦胧的暖金色,看得胤礽有些口干舌燥。 “太和殿是皇宫正殿,殿制上逊色于前朝,岂不是叫天下万民笑话?”胤礽敛神垂眸,不由分说地怼回去,“此事我会叫样式雷再想办法的。” 面子归面子,可康熙朝平三藩收台湾治黄河,哪一样不花钱?石小诗拍了拍衣摆,在对面的八仙椅上坐下,笑而不语。 行吧,爱咋折腾咋折腾,反正最后你还是会发现,真理和你爹都站在我这边。 大概是察觉到一丝尴尬,胤礽主动开口:“下午我那几个兄弟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都挺优秀的,尤其是四阿哥,”石小诗直击重点,“话少,聪明,城府深。” 这一天见了两面,她已经在心里给几位大兄弟写了人物小传。大阿哥胤褆,长相勇猛,可惜谋略不足,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倒是个带兵打仗的好手,三阿哥胤祉是个读书人,四阿哥胤禛嘛跟史料记载差不多,脑子好使又勤奋,八阿哥胤禩就很八面玲珑,好在年纪尚小,火候浅着呢。 思及八阿哥,石小诗又想起来了,“胤禩说明日给太子妃送幅画像,我见他们好学,便想着不如请翰林院请几位大儒,给阿哥们开些陶冶性情的课程。” “你倒是单纯,还想着给他们几个请老师,”胤礽偏了偏头,眼眸在灯影下颤动,是两粒秀美而锋芒毕露的星子,“胤褆和惠妃的小算盘,看不出来么?” 石小诗低低叹了口气,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不过胤褆和惠妃只是开胃前菜,如果按照历史所记,太子这些兄弟,没有一个不想置他于死地呢。 而她在这里的意义,就是要避免这个惨剧的发生……至少,不能让她这个太子妃在深宫里郁郁而终吧。 “都是书道、绘画之类的课程,我看老八他们几个没出宫建府的成日在阿哥所乱晃,是太闲了些,”石小诗淡声说,“给他们修身养性,省得到处惹事。” 胤礽点点头,似是认可,放下手中书,过了半晌说:“今晚要不要再试试?”他抿了下唇,像是怕石小诗多想,补充道:“换回来。” “行。”石小诗呼了口气,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一两天倒罢了,时间久了难免露馅。她双手支起下巴,冲坐在对面的胤礽挤出了一个笑容,果然看见胤礽不满地眯起了眼—— 用他的脸摆出这种姑娘家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别扭! “今儿没有五星连珠,你赶快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胤礽别过脸不去看她,却被一双带着点酥酪乳香的修长手指掰了回来。 “我是听说过一个偏方,就怕太子爷不乐意。”石小诗促狭一笑,起了一个报复他洗澡的主意。 “说来听听。”胤礽拍开她的手,眉头一动。 石小诗“嗯”了一声,却没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心里忍不住又生感叹,自己这张脸生得可真不错啊,额头光洁,唇角嫣红,皮肉紧紧地贴在骨头上,就算现在胤礽摆出不耐烦的表情,也带了种不服输的韵味,十足十的好看迷人。 烟炉燃着,敝旧的烛光弥漫在香烟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到眼中也会昏昏的发痒。 她心一横,不假思索地将脸凑上前,闭着眼对着那道嫣红的唇贴过去—— 寂静宫室里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是椅子倒在地毯上的声音。石小诗亲了个空,泄气地睁开双眼,却见二大爷站得老远,大概是方才那一瞬间蹬了椅子弹出去的。 此刻他老人家一脸震惊地盯着她,疾首蹙额,正颜厉色,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咪。 “你!你!……堂堂太子妃竟如此轻浮混账!你要对我做什么?” 16、天象 宫灯火烛烧得久了,火光不定,杳杳地跳动,映得石小诗脸颊宛若夕烧。 “我就是想试试,亲一下能不能换回来。”她方才还很雄壮的气焰陡然低下去,嗫嚅着说,“剧……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 “石家就是这么教女儿的?”胤礽痛心疾首,“允许你看这样荒唐的话本子?” 石小诗垂下嘴角,“是……是我哥子富达礼在杭州时的私藏,我只是无意中发现的……再说您又不是没经过人事,怎么就吓成这样?” 她装出一副天真不谙世事的模样,浑然天成的演技,没让胤礽看出什么破绽。石小诗咬住下唇,只是对不住了自家大哥,无端在太子心中落上了爱看小黄书的“美名”。 好吧,有些事不能认输。胤礽咽了口唾沫,嘀咕一句:“你试试自己的脸突然凑过来!怎么就不能提前说一声……” 外头又有人叩门了,听声音还是那个德住公公。“方才好大声响,二位主子都还妥当?” “他怎么阴魂不散的?”石小诗蹙起眉尖,用气声儿问胤礽,“您宫里这些奴才也太吓人了吧?” 胤礽摇摇头,伸脚踢了踢她小腿,示意她赶快应付掉眼前的状况。 “无事。”石小诗拗不过他,朝门外蔫头蔫脑地说,“这边有张三和春烟了,德住公公上惇本殿围房歇着吧。” 外头的人愣了一下,道句“嗻”,“那奴才上外头候着。” 脚步声远去,她才扭过头来,压着嗓子说:“太子爷,您可是堂堂太子爷,就由奴才这么监视着?” 胤礽嗤笑一声,故作轻松地拈了个葡萄塞进嘴里,“要不你帮我把他解决了,咱们再换回来?” 石小诗咕哝:“我可得罪不起索额图大人,还是尽快换回来,自个儿解决自个儿的麻烦吧。” 胤礽斜觑她一眼,声气儿淡淡的,“明儿请钦天监监正过来一趟,还有,”他盯住石小诗的唇角,带了些挑衅的意味,“往后别再看那些不正经的玩意了,我平日里学什么看什么,你也要学要看,万一在汗阿玛面前说漏了嘴,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 说罢,二大爷他施施然地往床上一躺,阖目打起盹了。 —— 太子爷自小勤勉,雷打不动寅时初起身,而张三作为执守侍兼笔贴式,毓庆宫中太子爷第一等的信任之人,必得在寅时前就要候在寝宫外的庑廊上。 夜色不再是如墨深黑,夏日里天亮得早,黎明前幽蓝的东方,能看见一丝暖白曙光,宫灯被晨风吹起,一团大红色的络子飘落在地。张三卷了卷马蹄袖,弯腰去拾,再抬起脸来时,看见眼前停了一双靴子。 “张三,”那人油里油气地说,“听说你是太子爷跟前的红人呐。” 张三站起身,鼻头翕动,闻到了飘在空气里的酒臭味。 “昨夜当你轮值,竟饮了这么多酒。”张三眯起眼,“你不怕我告诉太子爷?” “你?你不敢。”那人笑了,鲜红的牙肉露出来,“我来这毓庆宫可比你早多了,别看小爷我只是端茶送水的,这阖宫上下哪个敢告我的状?德住?德住他敢管我?谁不知道御前传事的张鸿绪张公公是我干爹呐?” 张三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宫殿间左右无人,一片寂静。 “老弟,你也姓张,细盘一盘,你跟我干爹说不定还是本家,”那小太监勾住了张三肩头,“小爷我今儿心情好,提点你一句,不要动不动摆那副清高的谱,太子爷再疼你,也不会认你当干儿子,再说太子爷还能嚣张几年?回头毓庆宫易了主,老弟你说不定还要恳求我帮衬呢……唉呦!” 张三神色凶戾,左手一拳打在那人的肚子上,右手顺势捂住了他的嘴。 “我看你是活腻了。”张三低低说了一句,发狠勒住了那人的脖颈,直到他气息渐消,瘫软在地。 五月底正是竹深树密的时节,庭中新蝉初鸣,花落鸟啼,掩去了张三拖着那小太监消失在宫闱深处的动静。 —— 石小诗翻了个身,从榻上坐起来。 这一夜比前夜又要燠热几分,床不是自己睡习惯了的床,身边又多了个不好相处的人,夜里翻来覆去好几回,总是睡得不太安稳。清晨时她仿佛听见外面有人叫唤一声,但也有可能是做了个不太清明的梦。反正穿到大清朝,又跟二大爷互换身体,这事儿已经比所有幻梦都要荒谬了。 “张三。”她披了件薄衣走到外间,哑着嗓子唤。 站在门外的身影立刻回了句“奴才在”,然后目不斜视地走进来,伺候石小诗洗漱更衣。 “今儿不出门,就穿那件半旧的湖色冰梅纹暗花缎便服。”昨晚胤礽睡下后,她已经巡视了一圈胤礽的衣柜。 “嗻。”太子爷向来在衣食上讲究奢华,几乎从不穿旧衣,他诧异归诧异,却也知道不该问的别多问,手脚伶俐地找出那件衣裳来,给长身玉立在窗前的人穿好。 “啧。”胤礽换了件品月色缂丝海棠袷大坎肩,花仙子一样从屏风后面踱出来,打量她道,“太子爷穿得真寒酸。” 石小诗不满地偏过头,“太子妃穿得真花哨。” “今天侧福晋她们来敬茶,”胤礽捏了捏耳畔上的金环镶东珠耳饰,“不能被比下去。” 石小诗“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声来,没想到太子爷竟然有跟自己的嫔妾们比美的一天。她点点头,给了个鼓励的眼神,然后对张三说,“今儿散朝后请钦天监监正过来一趟。” 张三应了句“是”,却行着退下去。 太子大婚,三天不必上朝,阖宫上下竟没了往昔打仗般的紧迫感,这厢两位主子松松快快地打扮停当,那厢春烟和秋筠将早膳抬上来了。 大概是因为昨日石小诗晚膳用得不香,膳房猜测主子炎炎夏日胃口不佳,变着花样弄了些清淡饮食,一人一盏蜂蜜藕粉,另有白菜叶包的翡翠烧卖,荷花叶包的鸡丁包子,凉菜是杂拌火腿丝,点心是糯米凉糕。 凉糕是用糯米和豆馅制成,清香软糯的糯米,裹着沙甜的豆馅,绵软而不粘牙,沙甜而不腻口,清凉滑润,石小诗不由多吃了两块,引得小腿上又被胤礽踢了一脚。 “少吃点甜食,”他悄悄说,“回头打布库时留神吐出来。” 哦对,差点儿忘了,康熙可喜欢拎着儿子们一起健身,搞一搞肉搏运动了。 石小诗捏了把胳膊上的肌肉,恋恋不舍放下筷子,却见于嬷嬷和德住忽地掀了帘子进来,一脸的肃穆焦灼,朝石小诗和胤礽行了个礼道:“主子,茶房太监雅头不见了。” 雅头?石小诗跟胤礽对望一眼,她记得昨儿胤礽梳理过一遍,此人是延禧宫惠妃娘娘安插在毓庆宫的眼线,这好端端的一个人,蓦然消失了,难不成是找自家主子去了? 胤礽幅度极小地冲她摇了摇头,石小诗会意:“那么大一个人,还能跑出宫去?先别慌神,指不定上哪吹水去了,若是到了明日还不见踪影,让小太监悄悄询问便是。” 德住似乎有话想说,却被石小诗按下去,“不必再议,按我说的办。” 外廷方向吵吵嚷嚷的,是到了散朝的时刻。她起身带着胤礽往惇本殿去,钦天监监正带着两个副监正已在此处候着了。 宫眷不便抛头露面,石小诗光明正大地坐在明间的八仙椅上,而胤礽只能站在屏风后面偷听。监正叫戈枚,满人,带了两个高鼻深目一头卷毛的大胡子老外监副。 “臣徐日升、安多给太子爷请安。” 两个老外音调不准,把汉话说得磕磕绊绊的,戈枚笑嘻嘻地上来打个千儿,“太子爷,他们两个从大不列颠来,说什么……英格力士语,拉丁文都不常用的,您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奴才给您当翻译。” 这个年代的欧洲通用语是拉丁文,康熙一朝包容西洋文化,万岁爷专门找人学了拉丁语,连太子胤礽也会说几句。 可万没想到,这两位监副的母语是在此时不登大雅之堂的英语,石小诗心里一乐,这不巧了么!她当年可是全表演系唯一一个过了大学英语六级的人啊! 但她决定暂时不显露这个技能,点点头道:“有劳戈枚大人了,今儿请三位过来,就是想问问前日我大婚时的天象因何而起,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呢?” 两个大胡子对望一眼,用英语很流畅说:“五星连珠,就是金星、火星、土星出现在西方的地平线上,木星则悬挂在和地平线呈30度角的天空上,而水星也正在逐渐靠拢,肉眼看起来连成一线的天象。” 戈枚听完,向石小诗翻译道:“太子爷,他们说天象现五星连珠,是大大的吉瑞之兆,比如舜帝即位时就有此天象呐!” 石小诗眼波一动,人大胡子说的是科学,怎么经翻译就成了迷信八卦思想?这戈枚是在糊弄谁呢? “那当时红光白光闪过,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沉下声继续发问。 “一种吸引力在波动,”大胡子们神色恳切,“依照上帝之言和牛顿的说法,可能会引起某种错乱。” “回太子爷的话,监副们说,这是祥瑞降临人间呢!”戈枚搓了搓手,“说不定太子妃能诞下祐我大清的小阿哥!” 这位戈枚大人实在是太会敷衍了,石小诗没忍住,真的笑出了声。 胤礽不满地敲了敲屏风,而戈枚则睁圆了眼,大约是自己的马屁拍在了太子的心坎儿上,喜滋滋躬身等着赏赐呢。 未料石小诗忽然收敛神色,猛地站起身,指着戈枚鼻子骂道:“我真是开眼界了,原来钦天监监正是这么一位满口胡言乱语之人,他们分明说的是科学,是天文,是引力,你却翻译成吉兆,吏部是怎么任你当上正五品官员的?” 17、监正 戈枚膝盖一软,顺势儿跪下去:“奴才错了,奴才不该胡乱翻译,请太子爷息怒!” 毕竟借了人太子爷的权势,此人背后有没有利益纠葛尚未可知,石小诗也不敢真把戈枚怎么样,万一给东宫惹出什么麻烦来,胤礽少不得要治她。 她狐假虎威地清清嗓子,虚扶了一把戈枚,又摆出一副大棒完了加胡萝卜的神情,语重心长地说:“戈大人,其实我也听不懂两位监副说的什么……英格力士语,只不过我观察他二人神情,并不像戈大人这样喜庆欢快,便就拿话这么一试……”她冲着戈枚皮笑肉不笑,“没想到大人自个儿招了。” 戈枚此刻额上冷汗涔涔。这位太子爷可比大阿哥难对付多了,情性乖张得很呐! “太子爷,方才徐日升、安多二人之言,确实与臣所翻译不同,”戈枚拿袖子抹了把额头,逐字逐句地重新译了一遍,才解释道,“奴才是想着,他们说的话未经验证,均是猜测,结论不定,奴才生怕耽搁了太子爷要事,因此不敢妄言。” “今后我问你话,不必隐瞒修改,俱要如实回答,”石小诗淡笑了一声,回到椅子上坐下,顺手点了点两位大胡子说,“你们继续。” 徐日升和安多忙说:“戈枚监正说得在理,五星连珠不常见,从前没有以科学方法做过研究。” 石小诗淡眉淡眼地“嗯”了一声,这是实话,反正到了21世纪,也没人能搞明白穿越的机制到底是什么,她继续问:“如果按照你们的意思,天象会引发错乱,那么下一次再现异象,便是纠正错乱的时机?” “臣不敢说大话,但的确有这个可能。”徐日升躬了躬身。 “知道了。”石小诗得到了一个模糊的解决方案,总归比束手无策强,她挥一挥手,“三位大人辛苦,还请钦天监继续监测,若有征兆,务必告知,退下吧。” 戈枚长吁出一口气,带着两个大胡子退出了惇本殿。那边胤礽已经快步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毫不客气地坐在石小诗身边,捧起案上茶碗痛饮了一口。 “天气这样热,站了半天,口干。”他看了挑高眉头的石小诗一眼,解释道。 “这碗茶是我的,”石小诗学他的样子,不客气地拿指节敲了敲桌面,“口渴了就叫茶房给你单上。” “你仔细看看,”胤礽把茶碗转到石小诗面前,碗上描着矾红彩人物图,一看便价值不菲,“这只茶碗是汗阿玛赐给我的,我用了十来年了,是这毓庆宫我最宝贵的一样物件儿,你连我身体都霸占了,难道连一只小小的茶碗都不愿还给我?” “你……”石小诗说不过他,什么霸占了身体,分明到现在连手指都没勾过,这太子爷又是从哪儿学的虎狼之词! “罢了罢了,还给你。”她随手摸了一本书来翻,没好气地说。 胤礽扬了扬眼角,得意洋洋地从鼻腔中哼笑了一声。 石小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位二大爷形象真的很颠覆,这才换身两天,初见时的高冷清贵全无,现在一脸贱兮兮傲娇模样,真讨人嫌,再这么发展下去,难怪最后被腹黑老四抢了皇位呢。 “方才对着胡言乱语的戈枚,你怎么没叫吏部免了他的官?”胤礽站起身走到南窗下,伸手去撩香炉上的白烟,“不是气势挺大的么?” “我都看出来他在糊弄,旁人怎会看不出来?”石小诗盯着地板上斑驳的光影,“何必要用我……太子爷的刀杀人呢。” 胤礽满意地转过来,“原来你也没那么傻。”他不管石小诗脸上腾起的怒气,浅笑着在明间里踱步,“你说的很对,汗阿玛那样英明的一个人,必然是知道戈枚在钦天监里浑水摸鱼,不过也原本没指望他有什么建树,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满人当监正,是汗阿玛故意为之。” “是为了告诉西洋人,这天下是满人的天下?”石小诗问。 “这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钦天监研究的东西,只有一小部分是那些八旗老顽固和老儒生喜欢听的,比如那些祥瑞征兆,”胤礽细细地解释道,“而汗阿玛更看重他们科学实用的一面。你知道吗?《几何原本》他至少读了二十遍,从前还总拉着南怀仁说测算、物理和实验,甚至是人体检剖学。”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些连汤若望和南怀仁的新历都不能接受的保守派,怎么能理解汗阿玛的用心良苦。” 石小诗点了点头,没说话。 康熙好学又开明,这是历史上无人可以否认的事实,可是他也让科学牢牢把握在皇权手中,不给平头老百姓任何实践考察验证实测的机会,两百多年后的被动挨打,还今天的政策也不能说毫无关系啊。 但眼下没法跟胤礽抬这个杠,她只能抿了下唇道:“我明白了,旁的不说,我们就只能等待,直到下一次天象出现。” —— 戈枚这一早上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从毓庆宫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好完全升起来,正是人间百姓吃早饭的节点。他早起赶着上朝,本想着等回家用膳,可没踏出乾清门便被太子请到了毓庆宫,这还没走出东华门,肚子饿得咕咕叫,又远远瞧见夹道上候着的一群红衣太监。 为首的公公年约四十,面白无须,含笑朝他和两位英国监副打了个千儿道:“戈大人,徐大人,安多大人,万岁爷有请。” 戈枚心头发麻,直念叨今儿是什么倒霉日子,万岁爷从前极少召见他,太子爷更是一年也见不上一两回,这会倒好,齐齐见了个遍。 “张公公,”他躬身往乾清宫走,拱着手朝那太监套近乎,“万岁爷也是为了太子大婚那日的天象?” 那太监名叫张鸿绪,正是御前传事大太监,万岁爷跟前除了梁九功的第一得力之人。他朝四处张望一番,只见小太监和两位监副离得较远,便含着笑朝戈枚低声道:“还能为了哪档子事呢?” “哦,”戈枚咽了口唾沫,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塞到张鸿绪手里,“请张公公指点一二。” “使不得!戈大人这就生分了!”张鸿绪嘴上这么说,却笑嘻嘻地将那银票攥得更紧了,“等戈大人进了乾清宫,万岁爷必然要问,钦天监分明挑选了吉日成婚,怎么当晚却闹出这么大动静,到时您只需说先前未监测到任何异象,想来是太子爷和太子妃的结合啊,不那么吉祥,有些事儿就是这样,前头的算卦都是不准的,唯有这一男一女碰了面,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呢。” “我懂了,”戈枚揉了揉眼,回想方才见到的太子爷,似乎比从前更吓人了。他斟酌了一下道,“这样说能骗得了万岁爷吗?” 张鸿绪有些不高兴,“这是惠妃娘娘和大阿哥的意思,你是想得罪延禧宫和明府吗?” 戈枚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正好到了乾清宫跟前,于是赶紧扫了扫衣袖,躬着身进去了。 日影横斜,大好的光亮从窗外透过来,照在穿着便服的康熙身上,给这位九五之尊周身镀上一层鎏金色。 康熙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桌上一支长筒望远镜,戈枚瞧出来了,是南怀仁从前常用的东西。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戈枚偏过头,示意两个监副上前跪安。 “起来吧,不必拘礼。”康熙扬着下巴朝地上的几把椅子一点,叫他们坐下,“听说散朝后你们几个上毓庆宫去了?” “是的。”戈枚有点紧张,果真什么都瞒不过这位天下之主的眼睛,“太子爷就是想问问大婚那日的五星连珠天象。” “朕也想知道,”康熙将手中的望远镜转了转,却指向徐日升,“你来回答,戈枚,老实给朕翻译。” 戈枚登时心头松懈下来,还得是万岁爷啊,否则不是得罪东宫,就是得罪延禧宫,他一个小小五品监正,还想留着这颗脑袋回家吃玉米饽饽呢。 徐日升和安多又不是满人大臣,人技术工,仰仗的是自身学识和万岁爷的信赖,不吃宫斗这一套,于是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在毓庆宫中所说重述了一遍,并加上了自己的评价,“皇上,太子如今连英文都能听懂,已不需要戈枚大人翻译了。” 戈枚正要张口反驳,然而细细想来,太子揭穿他乱翻译之后,的确没过他口,直接更徐日升和安多对话了几句——太子此人,表面上说自己不懂,实际果真深不可测啊,幸亏方才硬扛下了张鸿绪的威逼利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康熙慢慢听着,听到太子会用英文交流时,一点惊奇之色从他眼中短暂流过,很快又平静下来,只“嗯”了一声道:“此事就按照太子的意思吧,徐日升、安多,你二人继续观测,完善天文历法……戈枚,此事不必再传,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事朕的意思。” 虽然万岁爷金口玉言不必再传,但是这一日乾清宫的对话还是被人听在耳底,记在心中,偷偷传到了延禧宫中。 惠妃一拍桌子,叉着腰问大阿哥:“老二是什么时候学的英文?你怎么就不能像他偷偷用功,叫你汗阿玛赞赏一番呢?” “额涅,儿子一直不明白,您干嘛总要我跟胤礽比呢?”胤褆面对自己母亲时丝毫没有在战场上的嚣张,更没有对着胤礽等众兄弟的阴阳怪调,气焰儿被压得低低的,“他从生下来就是汗阿玛心中唯一的太子……难不成您真想让我取而代之?” 惠妃冷哼:“他若继承皇位,你、我、大福晋和科尔坤尚书一家子、还有一直站在我们这边的明相都能有好下场?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命运如此,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还能由你意愿?” “我不想害他性命!再怎么说,他也是我手足。”胤褆声如蚊讷。 “你把他当亲兄弟,可问过他是怎么想的?”惠妃刻薄的脸蛋被气得毫无血色。 胤褆咬住嘴唇,站起身道:“额涅,您再想想吧,我相信胤礽他不像您说的这么无情寡义。”他垂下了头,“儿子先回府了,大福晋还在等我用午膳。” 胤礽却行着退出延禧宫,快步离开这处让他感觉压抑的宫殿。 他没听见片刻后殿内传出来好大一声脆响,是花瓶被打碎在地。廊下的小宫女吓得发抖,哭丧着脸伏贴在地,整座延禧宫瞬间寂静无声。 然而此时,朱红门槛外却迈进了一双高高的花盆底鞋,石青色虫草暗纹的旗袍越走越近,能看清袍脚滚了一圈镶金线的花边。 小宫女抬起脸来,原来是荣妃,从袖中递过来一张帕子,柔和地替她擦去眼泪,笑着问:“惠妃又生气了?” 18、敬茶 高耸宫墙隔开了喜乐悲欢,延禧宫的沉闷之气并不会影响到毓庆宫喜庆洋洋的氛围。午膳前,德住带着古庆等几个小太监将宫殿四处重新洒扫了一遍,正殿里移开了紫檀木插屏,地面铺上莲花纹地毯,墙面挂起山水图轴,案头摆了珐琅盆景——这是大婚后太子爷、太子妃头一回接受侧室敬茶,少不得还有阿哥和福晋们上门送贺礼呢! 廊后于嬷嬷肃着脸教导小丫头:“如今这毓庆宫只有太子爷和太子妃是正经主子,无论旁人给了多少好处,也要守着咱们毓庆宫的规矩,说话办事都要有分寸,太子妃主子自然不会苛待。” 淡月睁大了眼问疏星:“茶房的雅头公公呢?一早上没看见了。” 疏星朝她使眼色,“主子说了,别问。” “哦,太子妃主子真是个厉害的,”淡月扁扁嘴,“昨儿流言传了一天,侧福晋她们闹那么大动静,今儿还能笑吟吟地等着旁人来敬茶。” “……淡月疏星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于嬷嬷厉声道,“都听清楚了,往后在毓庆宫当差容不得你们三心二意,若是出了吃里扒外的脏心货,都不用主子出面,我头一个领着上内务府去!” “是。”小丫头们都低下了头,不敢多言。 宫门外传来一阵琐碎的脚步声,是侧福晋带着庶福晋和两个格格来了。于嬷嬷正了正神色,朗声道:“我说的话都记好,散了吧,忙各自的去。” 淡月拉着疏星去正殿伺候茶水点心,却看见叫她们十分好奇的厉害角色太子妃正歪在炕桌边看书,而历来极少主动亲近女色的太子爷却倚在正殿门边,脸上写满了期待。 “太子爷今儿这么开心?”淡月在梢间里看茶炉火候,歪着头问古庆,“上回你不是跟我说主子对侧福晋没有眷顾么?” 古庆耸了耸肩头,“别乱说,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淡月撅着嘴,扭身去了正殿,恭恭谨谨地向石小诗跟前递茶点,“主子爷,侧福晋到前星门了,今儿茶房备着鸡头米廖糟,还有绿豆冰糕,您看待会上哪个?”她又添了一句,“侧福晋主子喜欢鸡头米廖糟。” “那就上这个吧。” 石小诗很好奇宫里的女人喜欢什么吃食,却听后面冷冷传来一句,“我喜欢吃绿豆冰糕。” 淡月为难地朝后头看了一眼,这位太子妃还真是个敢呛声的主啊! 石小诗叹气:“听太子妃的,去吧。” 淡月应声退下了,门外张三朗声报:“侧福晋李佳氏、庶福晋林氏、格格程氏、格格王氏来了!” 不同种类的香薰像猛浪,不由分说地涌过来,石小诗只看见一排齐刷刷的靓丽人影列着方阵往门那迈,忙一顾三回头地走到南炕边拉了把胤礽,“别看了,快起来,她们进来了。” 胤礽不耐烦地把手中书卷放下,袖着手往殿中椅子上一坐,“还有正事呢,让她们敬完茶赶紧走。” “使不得使不得,”石小诗的好奇心爬到嗓子眼儿了,她压低了嗓子提醒胤礽,“等换身回来我还得跟她们相处呢,你我说好的,要给彼此打掩护。” “成吧。”胤礽不情愿地站起来,心里暗暗盘算着要给石小诗布置的功课。走到椅子边,想起上回气焰无比嚣张的李佳氏,又仔仔细细理过衣袍,方清清嗓子端正坐下。 他穿了石小诗最华丽的一套衣袍,戴上了宜妃送来的首饰,手腕套了七八个叮当作响的镯子,浑身珠光宝气,自觉宛若天仙下凡。 于是侧室们走来的时候便看到一副极为匪夷所思的场景,若是不看脸,太子爷一身素衣,仿佛寻常街头书生,而太子妃呢,遍体绮罗,比宫中任何一位娘娘都要华贵。 好在这两人一个天生贵气,即使素衣也难掩清嘉,一个沉静大气,架得住这满头浮夸的珠翠。 李佳氏怔愣在原地,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奴才……给太子爷请安,给太子妃请安!” 林氏、程式和王氏也惶惶然跟着拜下去。 “都起来吧,”石小诗眉开眼笑地抬了抬手,示意她们挨次在下首椅子上坐下,“这两日忙着大婚,直到今儿才有空相见。” 俗话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细细端详起来,二大爷这四位侧室果真长得很好看。 坐在最前头就是侧福晋李佳氏,柳叶眉、桃花眼、樱桃口,穿了件水粉色的纱袍,细腰若隐若现。进宫前于嬷嬷跟她说过,太子的嫔妾都住在阿哥所,路途遥远,加上他本人政务繁忙,因此与这四位并不算亲近,这李佳氏先前是在毓庆宫伺候茶水的丫头,跟着胤礽的时间最长,因此也比旁人更得宠爱些,前年便擢升为侧福晋。 李佳氏捧着茶娇滴滴张口:“请太子爷、太子妃用茶。” 她款款站起身,向主座挪动碎步。 这熟悉的动作叫石小诗想起来了,这可不就是昨夜等在前星门外,鬼魂似的哀嚎“太子妃把我赶出门了”,祈求太子爷为她作主的那位么? 她接过茶,拿盖碗挡着脸,斜眼去看胤礽脸色,他倒是一脸坦然自若,仿佛当日什么都没有发生。 放下杯子,李佳氏楚楚可怜地眨巴着大眼睛看石小诗,“太子爷,其实……奴才昨日来拜过太子妃,可太子妃她……奴才在前星门跟前站了一宿,您当真没看清是我么?” 哦这就开始表演了吗?石小诗很激动地挺了挺肩背,诚恳地回答:“夜色浓重,真的没看清。” “好吧,”李佳氏咬了咬下唇,故作欲言又止的模样道,“那您如今知道了,就不问问奴才为何在毓庆宫外候着呀?” “为什么呀?”石小诗顺着她给的台阶下。 “因为奴才听说太子妃大婚头一日不等太子爷就擅自传膳,便好心带着姐妹几个来提醒太子妃,太子妃却……却将我四人教育了一顿。”李佳氏泫然欲泣。 刚喝完茶就开始进入宫斗环节了吗?石小诗简直想给这位敬业的侧福晋鼓鼓掌了。 她摸了摸下巴,反问后面三位:“昨日当真是这样吗?” 庶福晋林氏自从坐下后便眼观鼻鼻观心,配上她的俊眉修眼,很有些孤高冷傲的气质,这会拿帕子蒙在脸上,只道:“你们说你们的,别搭上我。” 嚯,还是位有个性的御姐呢。 石小诗朝一脸娇憨模样的程格格发问:“那你说。” 程格格可没林氏这般聪慧,眼中浮现出一股清澈的愚蠢,指着太子妃道:“太子妃一进宫便拿身份压我们,太子爷,奴才虽是侧室,可也并非任人欺凌……您不知道,侧福晋姐姐昨晚在风口站久了,夜里发起了烧,这一夜几乎未能入眠呢!” 如今快到仲夏,就算在夜里站着等人,哪能被风一吹就倒了,还真当自己是林黛玉啊?更何况,这位李佳氏看起来神采奕奕,施过薄粉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晕,就算是装病也要讲究基本法嘛! 石小诗心头发笑,妾室装可怜这种戏码也算是宅斗宫斗范畴的老套路了,再加上李佳氏和程氏的演技也不太行,放在学生作业都不够格,这么堪堪地表演出来,配上一旁无动于衷的胤礽,简直毫无信服力。 兼听则明,石小诗又点了点坐在最下首的王格格,“那你来说说。” 这王格格年岁最小,刚满十三,连身量都没长足呢,仰着一张圆墩墩充满胶原蛋白的脸道:“回太子爷,奴才,早上只吃了一块糕,饿昏了头……什么都不知道呀。” 李佳氏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程氏拿手指隔空点一点王格格的脑袋,嘀咕一句,“真不成器!” “好了!”这出戏因为侧室们的拙劣演技而不够精彩,石小诗兴味索然,决定速战速决和稀泥,“昨日的事便罢了,从今儿起你们要记住,太子妃才是毓庆宫的正经主子,往后侧室均不得指摘太子妃所作所为,都听清楚了么?” 李佳氏大受打击,一面梨花带雨的哭泣,一面小声咕哝:“听清楚了。” 石小诗最见不得美人落泪,登时有些心软,“李佳氏,你既然受了风寒,便好好将养身体,这几日便不用到毓庆宫给太子妃请安了,”她不去看胤礽扔过来的眼刀子,柔声道,“今儿的水粉色衣裳和胭脂都很抬人,过几日我上你那处去,给我看看你用的胭脂可好?” 李佳氏大受鼓舞,抬手擦去眼泪,奉上一个甜美的笑容,“太子爷,奴才一定精心打扮,恭候您来。” 侧室们欢声笑语地去了,胤礽按捺住脾气,紧抿着嘴角问:“你对侧福晋很不一般啊?” “李佳氏长得好看,”石小诗支着下巴,还在回味方才甜美的笑颜,“说话又婉转动听,程格格呢,也好看,就是人蠢笨了些,林氏有意思,就是性情冷傲,难以接近,王格格分明还是个天真的小女孩嘛。” “你还真是……单纯!”胤礽咬着牙根说,“你不知道,那日她们来找我,全然不是今日这幅面孔……” “四个漂亮姑娘愿为我争风吃醋,这是我修来的福分,而我的使命,就是让大家和睦共处,共创毓庆宫和谐美好新生活,”石小诗期待而怅惘地慨叹了一句,然后调戏般伸手捏了把胤礽的脸蛋,“我说亲爱的太子妃,你也要学着可爱一点,女孩子的世界轻松自在,才没你想得这么苦大仇深呢!” 19、规劝 胤礽偏过头,石小诗未能得逞的指尖从他脸上滑落。他满脸都是嫌弃,“别动手动脚的,太子又不是轻浮浪荡之徒。” 屏息站在暖阁外的淡月和疏星听不清阁内二人对话,但是语气是能听出来的,小丫头们交换了一下眼色——这又怎么了?太子爷怜惜太子妃是大好事呀,可太子妃分明不想领这份情呐! 疏星咕哝了一句:“方才侧福晋敬茶那么一闹,太子妃这是……吃醋了?” “犯不上,”淡月竖着耳朵点评,“正室就是正室,必有容人之量,我估摸着这是在打情骂俏呢!” “我估摸着你们两个今晚是不想吃饭了!”于嬷嬷带着秋筠春烟走过来,朝两个小丫头头上各敲一个栗子,“非礼勿视,非言勿听,此处交由秋筠春烟,你们两个去太子妃寝宫洒扫吧。” “嗻。”淡月和疏星自知理亏,吐吐舌头,垂着头上后殿去了。于嬷嬷叹口气,摇摇头走近暖阁,又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大觉头痛。 太子爷弯腰摆弄着博古架上的天文仪,口中念念有词,在纸上不知誊写着什么玩意,鬼画符一样。至于太子妃,没在一旁红袖添香伺候笔墨,更没顾上案头的一大堆绣活,而是姿态松散地坐在炕桌边看奏折,左手捧着太子爷专属的矾红彩人物图碗,右手握着紫毫笔,眼看便要落到那折子上去了。 “太子妃主子,”于嬷嬷没声没息地溜到胤礽跟前,虎着脸道,“奴才虽是个嬷嬷,但在石府时也曾教导过您,后宫不得干政都忘了么?您这是在替太子爷批折子呢?” 胤礽方才心头不畅快那么久,好不容易看得入神,忽然被于嬷嬷这么一说,方反应过来,讷讷地按下了笔。 于嬷嬷也是好意,他如今是太子妃的身份,在大白天这么堂而皇之地处理政务,确实是僭越了。 怎么办才好呢?他朝石小诗望过去,石小诗噎了一下,打岔道:“嬷嬷,我听说太子妃家风好学识好,又在江南生活过,特意请她帮我看看这本江宁织造局递上来的奏报。” “既是太子爷的意思,倒也罢了,”于嬷嬷苦口婆心道,“您得听我一句劝,往后还是要在女红上使力,这才是正道。” 她站远了些,上下打量胤礽这一身行头,眯着眼说:“这身打扮多少隆重了些,既然要摆出正室派头,那镯子呢挑最贵重的戴就行,套上七八个,只会耽误您做绣活。” 石小诗举起宣纸挡住脸,笑得肩头抖动。 “知道了。”胤礽撇嘴,他其实也知道自己太过张扬,但打小就不是低调的人,既然李佳氏敢给他上眼药,他便要搬出全套行头来,叫对方知难而退。 “主子,八阿哥来了。”外头秋筠冷不丁报了一声。 石小诗忙将桌子上的演算草纸收起,清清嗓子,“请他进来吧。” 胤禩抱着一摞卷轴踏进来,同样被太子妃这一身装扮晃了眼。 “太子二哥,太子妃二嫂,”少年还是很有些处变不惊的机智,当下弯腰打了个千儿,顺便把脸上的诧异神色收敛去,“恭贺二位新婚,这是我昨日见到二嫂天人风姿,特意临了一幅小像,请二嫂雅正。” 他双手将图轴送到春烟手中,春烟再捧到炕桌前。胤礽对这位情商极高的八弟向来敬谢不敏,展开来匆匆扫了一眼,抬眸便道:“谢谢八弟,收起来吧。” 胤禩吃了个瘪,眨着眼看向石小诗道:“太子二哥,嫂嫂可是不喜欢我的画么?” “你二嫂就是这个脾气。”石小诗搓了搓手,没想到堂堂太子竟要充当和事佬,她亲手展开那图轴看了看,称赞道:“八弟在画道上果然长进了。” 胤禩神色一动,“那昨日说的书画课……” “既如此,我可得请詹事府用心挑选一位画师,”石小诗根本不等胤禩说完话,“待入秋汗阿玛大寿,八弟这么献上一幅,汗阿玛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分明不给人拒绝的机会嘛。胤禩张了张嘴,声气儿弱下去,“那臣弟就只能……谢谢太子二哥了。” “既然来了,也别干坐着。”石小诗目前的处事思路就是和大家搞好关系,可不想让胤禩因为上书画课而记恨东宫,她神色和煦如一抹春风,将胤禩按到桌边坐下,“就在这里用午膳吧,刚好你二嫂入宫,说起江南那边的新鲜吃法,只怕你从未试过呢。” 胤礽是个聪明人,他虽同这位八弟不亲近,却也能看出石小诗这是在为东宫笼络人心,于是并没说什么,自个儿坐到桌前道:“摆饭。” 于是胤禩问:“吃什么?” “豆浆冷面。”石小诗嘿嘿一笑,抢在胤礽前面回答。 这吃法当然是石小诗的主意,早在石府那会,她就带着额涅和姐姐吃了好几回了。少顷三个银质的大海碗空落落的摆上来了,胤禩和胤礽对看一眼,胤禩瞪圆了眼问:“二嫂,这是让我们吃西北风吗?” “急什么?”胤礽觉得这个八弟蠢得很,一点都不如他淡定。 过了一会儿,春烟才笑吟吟地摆了个大托盘上来,只见上头有一大盆筷子粗的玉米面条,一碟碟细若蝉丝的黄瓜、木耳、圆葱、胡萝卜,还有切成片状的鸡蛋、卤肉、腊肠和鹅脯。秋筠左手抱着一壶新鲜豆浆,右手一瓮刚凿的冰块,于嬷嬷亲手调了卤汁送来,柔声道:“三位主子慢用吧。” 胤礽明白了,这不就是用豆浆和冰块湃着余下的食材吃么。他饶有趣味地点点头,这倒是个新鲜吃法,爱吃哪样就多湃哪样,又凉快又有趣。 “八弟请用吧。”他对胤禩客气了一下,然后自己慢吞吞挽起袖口,在一长串镯子耀眼的金光中优雅地为自己布了一筷子黄瓜丝。 只不过刚送进口中,细细咀嚼三下,便看见一旁的石小诗已经飞快地吃光了一碗,抻着脖子准备发起第二轮进食了。 大婚到现在,他同石小诗共同用了三回膳,无论是昨日宁寿宫宫宴上大啖东坡肉,今早大半碟子的糯米凉糕,还是眼下对豆浆冷面的毫无节制,这位太子妃在饮食上的表现都叫他瞠目结舌。 原来她这么能吃!能吃到几乎有些损害他东宫太子爷的形象了!换身再这么持续下去,苦心经营二十来年雅贵兼重的姿态岂不是付诸东流? 胤礽轻轻咳嗽了一声,扭头朝石小诗挤出一个笑容,“太子爷留神积食啊。” “太子妃嫂嫂,这就是你不对了,”石小诗没来得及说话,胤禩抢先开了口,“太子爷正值青年,又要操劳政务,难免多用些膳,您又何必规劝?” “是呀,太子妃不必劝我,”石小诗笑得眉眼弯弯,“我们男子消耗大些,你不懂的。” 胤礽气短地放下筷子。 昨日一切还算顺利,到了今儿,怎么每个人都来教他做事,没的叫他闹心呢! 摸了摸额头,胤礽决定明天就给石小诗编写一本太子爷行为手册,并把皇子全套功课提上日程。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必须得尽快制造出太子夫妇同房的假象,否则再这么耽搁下去,流言就要传到乾清宫和宁寿宫了。 他可不想在没换回来之前,因为未尽到太子妃职责而被扫地出宫。 整个下午,毓庆宫又来了些低品阶的宫妃,还有昨日未曾露面的三福晋董鄂氏、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太子的亲小姨平妃赫舍里氏。 平妃泪眼朦胧地拉着胤礽的手,“先皇后若是能看到这一幕,该有多开心呐。” 胤礽心酸归心酸,但人人都这样说,倒有些听麻木了,只是笑着点头称是。 石小诗对这位婆婆的庶妹也不怎么好奇,平妃并没有因为出身而获得康熙另眼相待,如果没记错,她一直是个没什么野心的普通妃位,不过这样也好,毕竟流着赫舍里家的血脉,这重保障足以令她在后宫里快乐摸鱼直至退休了。 让她上心的是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只是这位康熙三十年就嫁入宫中的姐姐实在叫人挑不出好来,相貌平平便罢了,性情也木讷内向,在闪闪发光的三福晋董鄂氏身边,宛如个畏首畏尾的丫鬟。 三福晋为人毫不矫饰,临走时还不忘一遍又一遍地对胤礽道:“二嫂嫂,昨日实在不巧,下回再遇上大福晋,一定要带我,你看我怎么替你出头治她!” 送走了一屋子的客人,终于到了用晚膳关宫门准备入睡的时刻。晚饭吃的素雅简单,在胤礽连递了三个眼刀后,石小诗不得已放下了碗筷,饿着肚子去洗漱。 还好经过两天两夜,她对这具身体以及那一处部位熟悉不少。躺在玫瑰花水中泡个热汤,摸两把豆腐块一样清晰整爽的腹肌,再闭上眼快速擦洗干净,换上玉色的纱制寝衣,踏进太子妃寝宫时,她看见胤礽已经屏退了丫鬟太监们,悠然地坐在拔步床上朝她颔首。 “今晚再试试吧。”他还是那淡眉淡眼的模样,陡然一笑,笑出了一点风雅娇俏的情致,一张脸孔如白玉敷上胭脂般,慢慢泛起一层绯红色。 “再试试,同房。” 20、同房 “同房?” 石小诗愣了一瞬,捏着寝衣下摆走到榻边坐下,局促地摸了摸膝头。胤礽这具身子其实生得挺瘦,骨节处总是棱耸地凸起来,但大腿手臂和小腹却覆了一层精致结实的肌肉。她默不作声地掐了一把肱二头肌,暗自揣测待会若是真要上的话,自己恐怕是出力的那个角色。 “你在摸什么呢?”胤礽脸红归脸红,还是板着脸。 石小诗心跳加快,脸红脖子粗地打岔道:“我……在找寝衣的带子。” “你……这是要脱衣裳?”胤礽微微诧异。 “难道要穿着衣服渡春宵?”轮到石小诗瞪大眼睛,夏夜蒸腾的暑气里,吓得她打了个寒噤。 没想到太子爷还有这种癖好,好家伙,玩得够野啊! 胤礽顿了顿,转过身来,换上了一副沉稳持重的语气:“大概是我方才没同你说清楚,我的意思是……咱们如今这个样子是没法行……周公之礼的,但是如今阖宫上下都盯着动静,不能什么都不做……你明白吗?” 石小诗长舒一口气,早说啊,她还以为今夜自己要彻底豁出去了呢,原来太子的想法是在他们不做那件事的基础上,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办了事。 “哦——”停顿下来,案上香炉的烟袅袅直上,毫无波动。 她当了这么多年演员,自忖脸皮厚,并没觉得方才被胤礽拒绝有什么好尴尬的,理出头绪静了一刻,才字斟句酌地说:“我听说若是头一回同房,必定会流下血来,奴才们看到褥上血迹,心里头知晓了,那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胤礽盯着床围上的海棠浮雕,低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石小诗眉眼松懈下来,从床边站起,走到南炕上坐下,抓了把瓜子边磕边道:“既如此,太子爷,请吧。” “怎么?”胤礽面上的绯红色一扫而空,白着脸说,“让我割手指?” “那割我的?”石小诗撸起袖子,将修长的手臂往前一抻,石蜜色的肌肤上光滑温润,一看便是极重保养,“这可是太子爷金尊玉贵的身子,您舍得么?” 舍不得。胤礽抿了抿唇,踱到书桌边拿起削纸的小匕首,对准原本属于石小诗的手掌。他盯着那片柔软而盈丽的肌肤,下意识呼吸慌乱起来。 “不成,”匕首被扔回桌面,二大爷眯起了眼,“怕疼。” “真的吗?我不信。”石小诗不明白他在磨叽什么,扔下瓜子将匕首捡了起来,作势要往自己掌心上戳——一点血渍而已,又不用多大的伤口,还能有来大姨妈疼吗? 想到这里,她猛地怔在原地。 如果没记错的话,还有大半个月,便是自己来例假的时候了。倘若那时候她还没跟胤礽换回来,那要经历大姨妈之痛的岂不是这位怕疼的主了? 石小诗心虚地咽了口唾沫。趁着这犹豫的档口,胤礽一把将匕首夺回,冲她叹口气道:“你看,你是不是也怕疼?” “……”石小诗懒怠跟他争辩,不过她也不是毫无办法,在剧组里看道具师调过那么多次血包,依样画葫芦来一个呗,反正那些奴才们也不会细看,差不多有个流血的意思就成了。 她在寝宫里四处翻看了一会,果然在柜子里找出一小包朱砂来,搁在砚台里用茶水、淡墨慢慢调和了,胤礽凑过来点头首肯:“有人血的样子了。” 但石小诗偏是个精益求精的人。这朱砂掺墨猛一看是可以糊弄过去,细细端详,还是少了血色干涸后略略发褐的状况,于是垂手想了想,同胤礽道:“你帮我把把门儿,我去趟膳房。” 胤礽脸色古怪起来,“你又想要什么吃的,让小丫头端过来便是,做什么大半夜自己跑过去。” “我去看看有没有食材能用到这里头。”石小诗哭笑不得。 她拉着胤礽走到后窗边,斜对过,最角落处就是膳房,此时已经熄去灯火,房门虚掩着,奴才们都在前门外等候,廊庑上一人也无。 “若是有人经过,您便咳嗽一声。”石小诗觉得逗弄这位不苟言笑的太子爷还挺好玩的,“就是为难您了,在自己宫里还要干躲奴才这种蠢事。” 皇太子殿下替太子妃望风,说出去谁信!真不知这位石家的女儿怎么长的脑子,胤礽摸了摸额角,思来想去,倒也是桩奇遇,于是慢慢点头道:“行,你去吧,我帮你看着。” 石小诗冲他点点头,表示感谢信任,然后脱去鞋履,蹑手蹑脚地推开后窗,翻身一跃,融入沉沉夜色中。 胤礽在窗边站着,觉得这夜过得好笑至极。细细想来,自打和这位太子妃成亲,没有哪一个时辰不是过得有滋有味,这么一对比,人生的前二十年只顾着当个小圣人,日复一日地活下去争下去,汲汲营营得过于无趣了。 不多时石小诗回来了,手中的绿釉碟子里盛了三团深红浅红的酱汁。胤礽接过碟子,皱起鼻子嗅了嗅问:“这都是什么?” “鸭血、红糖水和番茄汁。”石小诗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手。有了这些辅料的助力,她很快调出了一份满意的血浆色,手脚伶俐地洒在褥单上,然后将用剩的碗碟和颜料往床腹内一推,“成啦,明儿我等没人了,叫春烟把这些东西收拾了,这丫头没那么机灵,想不明白用途的。” 心头大事终于解决,两人又一次和衣躺在床上,小心不去沾到褥子上慢慢凝结的血痕。困意袭来,石小诗打了个呵欠问:“我过几日是不是该上阿哥所侧福晋她们那里睡一觉了?” 胤礽眉头一紧,身子绷起来,翻身看她,暗夜里眸子生辉,“你要宠幸她们?用我的身子?” 石小诗睡眼朦胧地说:“总归逃不过的嘛。” 她说的是实话,胤礽一时气结,翻身点亮了灯,从案头摸了好几本书,一股脑儿掷到石小诗脸上,“别睡了,起来看书。” 石小诗慢吞吞坐起,摸着书皮道:“明儿在看也不迟吧?” “大婚可休三日,你自己算算,明儿是第四日了。我先前一直以为能在这之前换回身来,因此有些事情并未告知与你,”胤礽看着石小诗逐渐石化的脸色,感到自己报复大计得逞,心头无比畅快,面上又恢复了那种神游物外的淡漠,“通常来说,我会在寅初到书房复习功课,卯时去上朝,散朝后若无事,便去无逸斋同其他阿哥们一起读书,有时汗阿玛会来检查诵读,巳时小阿哥们练习书道,我则回毓庆宫处理詹事府送过来的折子,用过午膳后上骑射课或是打布库,直到晚膳时方可回来。” 他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看她,“你现在尽管快活,等明儿上朝读书,看你怎么办。” 石小诗听他念了这半晌,心头已有了主意。面上惊慌之色淡去,笑嘻嘻道:“上朝时我便不发表意见,老老实实站在下头想汗阿玛之所想,做汗阿玛之所做,万事只说汗阿玛英明,想来一定万无一失。” 胤礽一时语塞,这是个办法,只是他从来不是这么畏畏缩缩的性子,于是又问:“就算上朝这关过了,那功课怎么办?你腹中多少墨水,能敷衍得过汤斌、高士奇、张英三位老师?” 这倒是个难题。石小诗抓了抓额角道:“要不……到时你上无逸斋来,给我做做枪手打打掩护?” 胤礽脸色刷得沉下来,“亏你想得出来,且不说太子妃怎能在书房抛头露面,就算我替你捉刀代笔三日五日,往后又该怎么办?难不成太子爷念书还要时时刻刻贴身带着太子妃吗?你就不怕我沦为朝臣和阿哥们的笑柄?” 石小诗明白了,在这位爷心中,有些事就是顶顶重要,决不能胡乱糊弄,连开开玩笑都不能够。她立刻赔上笑脸,阿谀求容,老实认错,“我就是这么一说,太子爷千万别动怒。” 大概看在她态度良好诚恳的份儿上,胤礽发现自己忽然就没了脾气。于是温声劝道:“我也就是事到临头了,怕你出了岔子……既如此,事在人为,今夜就起来临时抱抱佛脚,厚颜请求浮屠慈悲吧。” 话都说到这里了,这一晚的通宵学习已无法逃脱。石小诗犹如锅灶上的咸鱼,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到书桌前坐下,提笔蘸了蘸墨。 她难得在高考后还这么用功读书,他也是难得耐着性子教人功课,好在原身资质并不算差,毕竟在江南熏陶了那么久,正经贵女该有的学识都细细学过,还有她穿越前学过的现代文化——但是作为太子来说远远不够,尤其是那手字,简直狗爬般不堪入目。 这其实是最难的,功课可以猛通几个宵来现学,可书道非一日之功,是十几年来刻苦用功的成果,一时半会的临摹根本毫无成效。胤礽觉得脑瓜子嗡嗡直跳,只能祈求汗阿玛暂时不要检查这一处,而石小诗也能在他的指导下尽快长进起来。 这一夜两人都熬了大半宿,直到天色微亮时才囫囵打了个盹,勉强补足精神。 石小诗起床后瞄了眼铜镜,太子那张清俊的脸上已有了淡淡憔悴之色,眼下一片深青,回头望了眼还在床榻上温存的胤礽,心头憋得慌,他倒好,熬过夜还能在大白天补觉,可她得奔赴战场跟万岁爷众朝臣和皇子们斡旋呢! 早知如此,还不如那夜跟纳兰揆叙跑掉算了。 石小诗摇摇头,把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赶出脑海。随便用了两口早膳,换过朝服,走出毓庆宫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脚步直打飘,一半是熬大夜没气力,一半却是紧张的。 奴才们看见她这幅模样去上朝,少不得面上挂起欣慰之色——恭喜太子妃!贺喜太子妃!守得云开见月明,二位主子终于成啦! 21、早朝 日上三竿的时候,胤礽才撩开纱帐,惬意地展了展脖颈。 “主子起了!”春烟听见动静,手脚轻快地进来,撇了眼床褥正中一道显眼的暗红色,笑呵呵道,“外头都知道了,奴才先来恭喜一声!” 胤礽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尽管那血是假的,他还是欲盖弥彰地拽了拽罗被将它盖住。 主子这是害羞了呢!春烟懂事地将石小诗临走前替他挑好的一身天水碧江绸袍搁到床脚,“这是内务府一大早送过来的,太子爷亲自给您挑的衣裳,主子快穿上试试吧。” 她果然嫌弃昨天的行头,不过他自己也不大看得上。胤礽点点头,任由春烟侍奉他更衣梳头,并巧妙地避开所有肢体接触的位置,这才问道:“太子爷用了早膳吗?” 春烟掩口偷笑,“用过了,一块江米水晶糕。” 份量减了,但还是放不下甜食。胤礽叹口气,很担心她这不伦不类的样子在朝堂会不会露出马尾来。正在想法子怎么叫小太监去乾清宫打听打听,忽听见秋筠在廊下垂着头道:“太子妃主子,侧福晋又来了,这回好像是一个人来的。” 这个李佳氏,真是阴魂不散! 胤礽只觉头大不已,原本以为告诉石小诗李佳氏的真面目后,她会以皇太子的权威处置了这个两面三刀的宫妇,哪里想到石小诗反倒很享受这种三妻四妾的快乐。 ——只要拥有了男人的身子和权力,女人也会沉溺美色吗? “我这就去惇本殿。”胤礽放下盖碗,避着不见倒也不是个办法,末了又回身嘱咐春烟一句,“床下的碗碟里……有太子昨日用的东西,你待会找个没人地方把它处理了。” 春烟不明就里地“嗻”了一声。他带着秋筠和于嬷嬷穿过一整个毓庆宫的晨光,待进了正殿,却看见李佳氏一幅诚心悔过的模样,素衣素鞋,头上就斜斜插了支银点翠嵌蓝宝石簪,眼眶儿底下泛着红,仿佛整整哭了一夜。 得,他立刻就看明白了,李佳氏这是见到太子妃昨日打扮,又看太子爷很吃示弱这一套,故意扮起了这清水出芙蓉的模样。他怎么没发现李佳氏当丫头时有这么心机深沉呢? 见了太子妃低调朴素的衣裙,李佳氏也怔愣在原地,半晌才浅蹲了个安。 “坐吧,不必拘礼,”胤礽转身坐下,翘着二郎腿一遍一遍地拿碗盖去撇茶汤上的浮叶,“太子爷上朝去了,你若是特意来见他,不如改日。” 李佳氏弯了弯唇,头两回交锋,她都想激一激这太子妃,探探底线,撕破那套假惺惺的贵女作派,没想到太子妃是真的好涵养,再怎么刺激也始终冷眉冷眼,压根激不起半点火星子。 “奴才是特特来跟太子妃赔罪的,”李佳氏小心翼翼地说,“昨日太子爷教训得是,奴才反思了一夜,前儿是奴才无知,带着庶福晋和两位格格冲撞了太子妃,奴才往后再也不敢了。” 胤礽不知道这位李佳氏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淡然地点过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能够改过,此事便如太子爷所言,不必再提。” 李佳氏把手里的帕子绞来绞去,“听说昨夜……太子妃的好事成了?” 胤礽“嗯”了一声,并不正眼瞧她。也是,那日她有那种胆子敢上门兴师问罪,便是瞧准了太子妃无宠,如今同房一事既已解决,这几个侧室也算断了念想。 “奴才是当真羡慕,”李佳氏脸颊笼上一层淡淡的愁色,“除了我是先前伺候太子爷的女官,后头庶福晋林氏、程格格、王格格都是前头那些大臣硬塞进来的,太子爷把我们几个安置在阿哥所那样远的地方,从不叫我们到毓庆宫的寝宫中去,就算迫于压力偶尔来看看我们,也是借地下榻,从不办那件事……是以我们几个至今未能替太子爷开枝散叶,连个作伴的孩子都没有。” 胤礽很想把李佳氏的嘴给捏上,这侧福晋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还好此刻坐在这里的是他,若是石小诗听了这话,指不定认为他在某方面有障碍呢! 心里头恼得冒火,面上还得保持沉静如常,只能继续“嗯”一声,然后低头喝茶来掩饰尴尬。 李佳氏观察着太子妃脸色,“奴才出身鄙陋口无遮拦,想着往后和太子妃都是一家人,总归要和睦相处的,便多说了些,太子妃好涵养,必定不会同奴才一般见识。” “行了,没什么别的话要说,就先回去吧,”胤礽想尽快将这尊佛请走,“手头还有些女红要做,太子爷点名要的。” 李佳氏是个长眼的,立刻明白太子妃不想跟她说话,于是站起身福了福道:“二位主子伉俪情深,果然当日钦天监所言无差,五星连珠天象实乃大吉之兆,连奴才这种心不诚的都想请两位佛道之人来排演天数,算一算何时才能让太子爷多看一眼。” 她却行着退出惇本殿,却叫胤礽好一阵沉思,李佳氏跟毓庆宫的下人们有勾结,这事他先前就知道了,至于钦天监所言她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她又是何时跟和尚道士之流搭上关系的? 不及多想,便听见秋筠和于嬷嬷在外报称:“主子,前日您叫我们理出来的名单已经列好了,请主子过目。” 胤礽细细看过,总管德住是索额图塞在毓庆宫的眼线,茶房雅头、膳房花喇和额楚则是惠妃和大阿哥的人,除了失踪的雅头,胤礽并不打算打草惊蛇,就暂且把他们三人留下按兵不动。 至于宫女那边,果然有两三个来源可疑的,浣衣上头的小春是李佳氏进宫当官女子时的玩伴,而负责烧煤守夜的四喜与皇商之女王格格同出一族。胤礽往她们两个名字上画了圈,向于嬷嬷道:“将这两人送回内务府吧,只说因是她们在毓庆宫里兢兢业业这么些年,干得都是粗活累活,太子妃见了心头不忍,不如放到其他宫里历练历练,若是想要回家,就找个由头打发她们平安出宫便是。” —— 内斗告一段落,外斗拉开序幕。石小诗踏入乾清门前时,各大臣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她提心吊胆地往太子的位置上一站,拿余光四处打量,幸好有胤礽前一晚的通宵辅导,现在她已经能把大臣的名字和官职对上号。 比如站在最前头的那几位重要人物——太子的叔姥爷、如今任着领侍卫内大臣的索额图,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廷敬,国史馆总裁官、詹事府詹事张英、大学士汤斌,这几位是与东宫交好的。还有曾经的武英殿大学士、如今任散秩大臣明珠,《明史》纂修官高士奇,这几位是摆明了站在大阿哥那边的。至于国舅爷佟国维,以及下头的六部尚书,上书房讲师徐元梦等等,都是些明哲保身,观望风向之徒。 百官们互相寒暄,石小诗和胤褆互不理会,只好跟身后胤祉胤禛两人不咸不淡地闲聊了两句,胤祺胤祐如今也已经列席朝堂,只可惜隔得远,不好说话。不一会儿时辰已到,梁九功在龙椅一侧站定,拖长了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廷下百官跪拜在地,山呼万岁。 康熙穿着明黄的金龙妆花纱朝袍,朝珠从颈间长长地落下来,任是她这样拍了很多宫廷戏的娱乐圈老打工人都忍不住慨叹,活生生的真龙天子,这等非凡的不怒自威,果然不是那些剧组和演员可以比拟上万分之一的。 梁九功朗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这一日没什么要事,有两个巡抚奏报了山西平阳府地震后赈灾事宜,又有户部奏请京师地区八旗兵丁的房舍问题。 康熙听得很认真,像每一个热衷提问的老师那样,不时抽查自己儿子询问看法,轮到石小诗时的问题并不刁钻,被灾地方本年应征钱粮,巡抚请万岁爷裁夺,康熙认为或许可以停止征收,而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则跳出来说征讨噶尔丹在即,国库银钱不足,康熙遂点了点石小诗问:“太子什么看法?” 石小诗忙躬身道:“儿臣认为汗阿玛说得在理,理应停止征收该地钱粮,体恤民情、养护民息方是长久之道。” 正如她昨夜跟胤礽剖白分析的那样,她的处理方式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万事只说汗阿玛英明,以康熙的想法为评价准则,出不出彩不重要,顶要紧的是不能出差错,更不能被识破身份,只要把换身这段时间撑过去了便算是大成功,若是能顺道逆转太子不佳的口碑,那便更是锦上添花了。 康熙听她这么说,眼皮抬一抬,欣慰笑道:“朕还以为太子会反对朕的想法,以国库为首要考虑,没想到竟还懂得养护民息方为长久之道,果真长进不少。”他朝沉声户部道:“就按照太子的意思办吧,停止征收。” 堂下一片哗然,又有两三个大臣争论起来,一方说如今内外吃紧,一旦开了停征的口子,各地必定要闹,另一方则说百姓勒紧了裤腰带,到最后钱还不是进了当官的口袋,于是那些侍中侍郎们纷纷帮忙拉偏架和稀泥。康熙呢既然已经下定了主意,只是老神在在地歪在龙椅上,看不出是在看众人唱戏,还是神游到天外去了。 在一片嘈杂之间,胤褆扭过头,半是讥讽地朝石小诗道:“我长于沙场,年底征讨噶尔丹汗阿玛必定让我上前阵,太子在此时提出被灾地区停止征收钱粮,除了讨好汗阿玛以外,是不是还想让我出师不利呐?” 22-30 第22章 上学 石小诗躬身?不说话, 并不打算理睬他。反正老大这家?伙阴阳怪气也不是一?两天了,倘若在早朝上?当众闹起来?,反会让太子?爷刚在康熙心中扳回的好?感丧失殆尽。 早朝在一?片吵吵闹闹的声响中结束。从乾清宫门口出来?, 有人慢吞吞挪过来?, “请太子?爷留步。” 这人是礼部尚书沙穆哈,明?珠的门人, 跟高士奇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狐朋狗友关系。石小诗停下脚步, 眉眼淡漠地?拱了拱手?, “沙穆哈大人有何吩咐?” “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太子?爷您客气了。”沙穆哈面上?显出微微诧异之色,又很快收敛如常, 从袖中抽出一?小沓折子?递过去,“便是太子?妃上?玉碟一?事, 礼部已经草拟了章程, 还请太子?爷过目。” 石小诗接过来?匆匆瞥了一?眼,她在胤礽那儿接受的辅导还没学到这么细枝微末之处,更挑不出来?什么错处。抬一?抬眼帘,只见沙穆哈一?脸惴惴地?搓着手?, 似乎憋了话想说,又不敢说出口。 她想了想, 将那折子?叠好?收起,却不递还回去, 只是仰首望着广场上?散朝后鱼贯而出的大臣, 很和煦地?笑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只是汗阿玛为政务操劳,而太子?妃的父亲石文?炳将军还有一?个月便要回漠北去了, 我又不忍心请皇玛玛来?操心这等琐事,唯有请沙穆哈大人和礼部多多看?顾些,我替内子?向大人提前道声谢。” 说罢,也不管当着那么多朝臣和皇子?的面,朝沙穆哈微微躬身?颔首。 沙穆哈急得脖根都红了,这位从前不拿正眼看?他的皇太子?怎么今儿突然就转了性,“太子?爷是主子?,我是奴才,哪里敢受这么大的礼,太子?爷这是要折煞奴才呐!” “大人配得上?这份倚重,”石小诗故作宽厚地?去拍沙穆哈的肩头,拿出演员十足的共情力,饱含希冀地?看?向他眼睛深处,“难处我都知道,这么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沙穆哈这礼部尚书多少有些被明?珠和高士奇抬举上?来?的意思,当得很憋屈,胤褆当他是条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康熙也认为他能力不足,若不是目前还任着侍郎的佛伦年纪尚轻,只怕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早就不属于他了。 他睁大了眼仔细瞧太子?爷,那人生得芝兰玉树的金贵皮相,立在晨光中微微一?笑,像玉在日光中浸得华光润泽,当真叫人如沐春风遍体舒适。 为官几十年,沙穆哈从未在任何人处得到这么贴心的安慰,当下也不用太子?爷多说,只将那折子?拿回,抱在胸前,诚恳道:“既然有了太子?爷这句话,奴才心头感激不已,万死?不辞……” 他抹了抹眼角浑浊的泪水:“这份章程还请太子?爷宽限几天,奴才一?定认真改过,亲自送到毓庆宫去!” 这一?番骚动?已经引起广场上?许多人的注意力,大家?纷纷将目光投过来?,包括那几位大兄弟,也凑在一?处窃窃私语。 胤褆一?开始还在讥笑:“那玉碟我看?了,上?头诸多错处,依老二那脾气,指不定要将沙穆哈踢成个大马趴!” “沙穆哈不是大哥和惠妃娘娘的人么?你忍心看?他被二哥欺负?”胤祉弄不明?白。 胤褆斜觑他一?眼,“你懂什么!成大事者需不拘小节。” 然而过了片刻,众人却发现不对劲来?。胤祉拉胤褆袖子?,“二哥怎么在朝沙穆哈点头?那沙穆哈怎么又在拿衣袖揩眼角?” 胤褆也明?白了,碍于广场上?人多不便发作,冷着脸拂袖走了。 棋差一?着,这是胤礽大婚后重新上?朝的第一?天,一?早便栽了两个跟头,他已经可以想象额涅惠妃又要长吁短叹了。 石小诗呢,丝毫没察觉到广场这端大兄弟的不高兴,见沙穆哈如此上?道,三言两语就被她收服了人心,当下很得意地?理了理衣袖,带着张三便往无逸斋走。 一?路上?张三垂眸跟她汇报:“太子?爷,方才侧福晋又上?毓庆宫找太子?妃主子?,也不知侧福晋说了什么,没几句太子?妃主子?就把人打发走了。” 石小诗“嗯”了一?声,她很相信胤礽解决问题的能力,再说这四位侧室是他自个儿招来?的,问题当然合该他自个儿解决。 更叫人放心不下的是下半程的功课。她咳嗽一?声,“今儿无逸斋来?得是哪几位先生?上?什么课?” 张三举了举手?中的书箱,毕恭毕敬答道:“今儿上?午是大课,张英大人讲策论治法?之道,晌午后需在射箭厅练一?个时辰,下午则是万岁爷带着传教士白晋来?讲科学。” 依照康熙的安排,皇子?们无论大小,每隔几日便会聚在一?块听当朝大儒传道受业解惑,此为大课,另有各名儒依着每位皇子?的学业进度进行私人讲授。除了这些白日学业之外,康熙还让翰林院每天收集一?大堆他认为“皇太子?必读必批”的奏折送到毓庆宫,当日的奏折必须当日批完,否则第二天、第三天的奏折又一?次卷土重来?时,毓庆宫的书桌只能堆得叫人望洋兴叹了。 这也太卷了吧!虽然有胤礽的提前预告,但当真看?到书箱里堆积如山的课业和一?条条射靶成绩的记录时,石小诗还是觉得痛苦不已,当个文?武双全天资粹美的皇太子?可真没盼头! 张三察言观色,好?心提醒了一?句,“太子?爷莫不是忘了,您上?回打布库拔了头筹,万岁爷开恩,免去了这个月的骑射课和布库课,因此午后那一?个时辰您可以回毓庆宫小憩或是批折子?。” 石小诗摸了摸额头,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是有这么回事,我想起来?了。” 可恶的二大爷,这等重要的情报也不提前说一?声!想到他此刻正在毓庆宫里舒舒服服地?喝茶看?书吃点心,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广场,走进无逸斋。这无逸斋其实就是南书房旁边的一?处幽静围房,被康熙单独辟了出来?,用作皇子?们的读书教习之所。 她走进来?的时候,所有阿哥都已经来?齐了,人模人样地?端坐在书桌前,后排还有好?些陌生面孔,想来?是各宗室子?弟以及哈哈珠子?伴读侍读,依照胤礽所说,像詹事府赞善、张英的次子?张廷玉,二等侍卫、遏必隆之子?阿灵阿甚至索额图家?几个不成器的子?孙辈都会来?无逸斋一?起念书。 眼光不经意地?从后排扫过,将要坐下时,石小诗突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儒雅面孔,不由得眉心一?跳。 纳兰揆叙!他不是要去准备明?年秋闱么?怎么也混到无逸斋来?了? 她惴惴地?理了理衣袍,在太子?爷的位置上?坐下,此时张英也从后门走了进来?,手?持书卷,站在案前一?方明?亮宽阔的天地?里。 课堂上?不论君臣,只论师生,因此石小诗领着众阿哥朝张英躬身?一?揖,张英便含笑着受了这个礼。 石小诗本以为这种大儒授课必定宛如大学马哲课般十分无聊,没想到这堂课听起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张英是康熙朝里汉臣中最有才学的一?位,刚拜了文?华殿大学士,为人也很有古大臣风,性情温和,始终敬慎,不图虚名,说是讲策论,实际上?触类旁通、深入浅出,从书本讲到人间,民生利病,四方水旱,知无不言,像她这样的小白也能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又好?奇又赞叹的神色。 她本来?还担心一?起上?课的大兄弟们察觉太子?爷不对劲,哪知得闲时朝四下看?了看?,一?个个埋头苦读,全然是一?群三好?学生凑在一?块儿比谁更能内卷。 离得近的,四阿哥胤禛的书册上?用朱笔写满了笔记,五阿哥胤祺一?边听张英用汉文?授课,一?边用蒙语誊抄一?遍;后头更远的地?方,连胤禩、胤禟和小十没聚在一?起说闲话,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恨不得将老师说的每一?句都刻在脑中。 在往身?边一?看?,胤褆察觉她的目光,只是很不友善地?瞪回来?。而邻座的胤祉则笑嘻嘻地?贴过来?问:“太子?二哥可是听累了?您歇歇吧,我这记着笔记呢,得空了给?您送过去。” 石小诗摇了摇头,不想搭理他,上?课说话多不尊重老师破坏课堂气氛呐! 胤祉还没完,上?赶着拍马屁道:“张英先生既是太子?二哥的私人老师,想来?今日讲授的内容您一?定听了无数遍,但您还是学得这般认真,真叫三弟佩服、佩服!” 这老三怎么跟块狗皮膏药似的!石小诗很想白他一?眼,但又忍住了,搁下笔抿口茶,只将他喋喋不休的声音视为耳旁风。 台上?张英正讲到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处,没留神学生中有人心不在焉,更没发现正门外出现了一?道明?黄的身?影。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要报,却被康熙一?把按了下来?,“不必声张,张大人好?才学,连朕也想坐到他们当中去,做个专心听讲的学生了。” 他慢悠悠地?迎着光线往里走,没惊动?台上?人,到底惊动?了后排的伴读侍读。安静的课堂里渐渐蒙上?嘈杂,张英这才揉了揉眼,看?清来?人,惶然地?拜下去:“臣给?万岁爷请安!” “不必拘礼,起磕吧。”康熙听墙角的计划虽然没得逞,但不妨碍他心情很好?,微笑着朝众皇子?道,“朕见阿哥们听得认真,心里很欣慰,不若明?日散朝后,由张英出题,就在这无逸斋里,朕要来?考校考校你们的功课。” 第23章 考试(二合一) 康熙的心血来潮宛如响亮的晴天霹雳, 在石小诗头顶上回?响不绝。 散了课后,万岁爷的身影一离开?无?逸斋,她?立刻马不停蹄地收拾东西进了毓庆宫, 将这个消息告诉胤礽。 午光正好, 他正站在毓庆宫东次间的窗前喂那两?只养在珐琅缸中的金鱼,听见石小诗这么一说, 便将手中鱼食一把散下, 转过身道:“汗阿玛上午来瞧过, 下午必不会再来,想个法?子告假吧,就说这下半日宁寿宫那边有请, 依白晋他们几个性子,也不会去核实是否有这么一档子事。” 胤礽的意思?是叫她?请假温书。石小诗明白了, 说好, “只是今儿上午张英张大人?的策论讲得很广泛,并不是照本宣科,只怕光是背书无?法?应付。” “我了解汗阿玛,今日课程只是个由头, 若他亲自考校众皇子,多少离不开?先王之法?与时政之要, ”胤礽倒是不急,慢吞吞地走到书架上挑了几册书, 递到石小诗跟前, “你先把这几本背熟了。” 石小诗盯着怀里七八本薄薄的册子,背就背吧, 背台词是演员的基本功,她?倒也没怵的, 但那可是帝王问政啊,康熙是什么人??千古一帝!只怕没那么好糊弄。 “这些不够吧?”她?咬了咬唇,“你还有没有什么宝贝秘籍?” “自然不够,”胤礽见她?没退缩,竟然有点欣慰,“得空我再写一篇策论,你需记得滚瓜乱熟,明日到了汗阿玛跟前,怎么着也不至于说不出一个字来。” 看来胤礽是打?算考前押题熬夜飞页,叫她?明日当个现成的嘴替了,这样?也好,他们有打?小康熙亲自教养出来的父子默契,总能?猜中个八九不离十,于是不再多言,叫张三?进来细细吩咐了跟无?逸斋那边如何?告假,然后便抱着书册在南炕上坐下来。 刚翻开?没两?页,腹中传出了一段熟悉的叽鸣声,在安静而窄小的暖阁内仿佛开?了扩音器般嘹亮。 “没用午膳,早上也没吃几口,”石小诗有点不好意思?的按了按肠胃,看了眼时辰,问胤礽,“你不饿么?” 胤礽其实起得晚,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大碗粳米粥两?个玉米饽饽,此刻当然没什么感觉。只不过石小诗张口,他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干脆朝候在外头的春烟和秋筠道:“摆饭吧。” 因为没想着太子爷和太子妃会一块吃,这顿午饭完全?是膳房按照太子爷素来口味准备的,填花漆桌上摆了锅烧鸭子、羊肉片熘黄瓜、糖醋鲤鱼、笃鲜茄,还有两?三?块夹着各色果仁的沙琪玛。 午间本就叫人?发闷,石小诗本就心里担着事,一看这菜色油腻燥热的,只吃了两?三?筷子便吃不下了,拿着手绢包了块沙琪玛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啃。 胤礽的口味大概是被石小诗这具身体带跑偏,也觉得眼前这些从前合意的菜品吃起来没那么清爽,干脆也放下筷子招招手叫春烟进来,重新吩咐道:“天愈发热,这锅子往后不必再上了,羊肉和鲤鱼你们端下去分了吧,笃鲜茄可以?留着,另叫膳房做一品香油菠菜拌豆腐、一品火腿鲜虾米炒白菜,这两?样?都不花时间,尽快端上。” 春烟道了声嗻,“还得是我们太子妃主子更懂吃食。” 胤礽弯了弯唇,没说话,石小诗却听出这丫头没分没寸来。太子爷本尊还坐在这儿呢,就算这位主子性子好,不跟她?置气?,但小丫头多少有点口无?遮拦,往后宫中行走,要吃大亏。 石小诗抬眼朝那边望一眼,春烟还没察觉,笑眯眯地将桌上的热菜抬了下去。她?揉了揉眉心,决定抽空跟于嬷嬷谈一谈春烟的问题,要是改不了,干脆等一个月后回?门那天就得把春烟送回?石府,另换一个秋筠那样?的得力助手带在宫里。 要办的事儿不少,最?紧要的还是手上这件。 石小诗连静下来品味御膳的心境都没有了,只顾右手夹菜往嘴里送,左手捧着书,口中念念有词,恨不得将每个字刻进脑子里。 胤礽虽然觉得她?一本正经背书的模样?可笑,但毕竟是为了自己明日在万岁爷面前的名声,因此也没去干扰她?用功,自己转身出了暖阁,夹着纸笔上寝宫写政论去了。 如此刻苦了半日,到了晚上临睡前,那七八本书册总算都进了石小诗的脑子。她?扶着沉甸甸灌满知识海洋的头走进太子妃寝宫,见胤礽刚好吹干纸张上的墨迹,斜觑着她?道:“你且背吧,我正好睡觉。” 说罢举着灯烛施施然转进屏风后头去了。 于是这一夜又是石小诗独自挑灯鏖战,胤礽字体昳丽飘逸,为了照顾她?特意写了端正的蝇头小楷,在昏黄的光晕里晕着一团一团模糊的黑影。 她?发誓她?用心背了,真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看过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手臂便撑不住沉重的额头,眼皮儿也渐渐垂落,不知何?时梦境便降临了,她?仿佛看见一片被吹得翻飞的金黄纱幔中,康熙掐着腰怒喝:“好一个皇太子,连如此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来人?,我要把太子给废了!” 石小诗猛地一个激灵,从瞌睡中惊醒。 天快要亮了,她?人?还趴在案前,清晨淡灰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照出站在屏风前一个纤细秀丽的身影,是胤礽,不声不响地背着手看她?,面上的淡笑阴恻恻的,明明是她?自己的脸,被他这么一笑,倒很叫人?捉摸不透,仿佛两?人?中间隔了一个雾气?沉沉的春天。 “我太困了,”石小诗支起身,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摸了下唇角,“小睡了一会,您写的东西我都背熟了,放心吧。”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胤礽轻声细语,径直走到案前,将桌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一把拽过来,撕成碎片,放在灯烛上烧了,“反正你我一时半会也换不回?来,既然贪恋美梦,那今日考校就由你自个儿应对吧。” “那您今日还会上无?逸斋来吗?”石小诗眼睁睁看着小抄化为灰烬,担心地抬高了眉毛,“万一出了岔子,只怕还得您来圆场。” “不来。”胤礽无?情?无?义?地说,“我去宁寿宫陪皇玛玛说话。” 他这是准备起了,唤了丫鬟进来,梳洗更衣后走到门口,又懒洋洋地回?身望了她?一眼。她?半靠在拔步床边,闭着眼还在默书,半张面孔叫窗外朝阳笼住,如瓷如玉。 —— “……朕今日要考的题,不难,”无?逸斋里,小太监们摆来龙椅,康熙落了座,朝张英点点头,然后对毕恭毕敬站在堂下的众皇子道,“就说一说……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吧,限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思?考,然后由年?岁小的往年?岁大的,依次来答。” 他笑着抿了口茶,“可不要说朕偏心,多给几位年?长阿哥时间思?考,你们听着,但凡前头小阿哥说过了的,后头的人?不可重复述及,若是有人?答不上来,朕便要罚他去江南给山西平阳府筹赈灾银子!” 出去赈灾可是个苦差事,说白了就是要钱,一路奔波不说,灾区更是吃不好睡不安,上下还有不少官员都指望从赈灾中偷摸油水,那么大的窟窿万一填不上,倒霉的就是自己。 石小诗长舒一口气?,胤礽这算是压中题了,只要照着他昨日写的小抄,排除掉前头小阿哥们的回?答,有理有条地说出来便好。 只是听着听着,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今日康熙将所有皇子都叫到一处,除了尚在襁褓中的十五阿哥胤禑不能?到场,甚至连刚把《诗经》念完的十四阿哥胤禵都叫来了。太子行二,排在倒数第二个答题,前头十来个阿哥个个遗传了康熙的学霸基因,脑瓜子十分好使,将胤礽小抄上的内容答了个七七八八。 比如胤禵说要“立纪纲,饬法?度,重兵甲”,胤祥说要“振怠惰,励精明”,胤裪说“不让耻辱的言行招摇过市”,小十说要“以?精神统辖”,老九对“以?实政管理”,胤禩总结要“上下相互儆戒”,老七说要“严格选拔和考核各级官吏”,老五仁慈,主张“明辨功过,奖罚分明”,胤禛稳重,提出要“消除积冤,安定民心”。 弟弟们每说一句,石小诗便把心中的答案删去一条,等到老三?胤祉笑眯眯说完“实心先立、实政继举”,并获得康熙的点头称赞时,她?通身冷汗都冒了出来——胤礽给的答案仅剩一条“休养生息”了,可按照康熙对太子满到要溢出来的希望,只说一句,显然不够。 全?场的目光集聚在她?身上,石小诗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决定豁出去了,将拍马屁奉行到底。 “天子治国,重在顺应天下大势。”她?躬着身,不敢抬头往龙椅上瞧,更不等上头发话,便一股脑儿的说下去,“方才几位皇弟说的,大多围绕塑人?品和重兵甲,然而论人?品,西楚霸王项羽义?薄云天,最?后却无?颜过江东,论兵甲嘛,远的不说,光是前朝英宗朱祁镇便有大动干戈、带兵无?方,最?终惨遭土木之变……咱们大清的天下是从马背上得来的,但要治天下,却不能?还在马背上做美梦。”1 她?深吸一口气?,朝康熙拜下去,“儿臣认为,汗阿玛擒鳌拜、停圈地、平三?藩、收台湾,这才让本朝兴旺的致胜法?宝!” 坐在龙椅上的康熙眸光渐渐深沉,良久才捉摸不透地笑了笑,点着胤褆道:“你不必答了,朕让你评一评太子的看法?。” 胤褆看也不看石小诗,朗声道:“儿臣斗胆认为,太子爷不过是拣汗阿玛的功绩说罢了,这固然是事实,但也是太子爷在巧言令色!” “大哥此言差矣!”石小诗立刻回?怼,大阿哥说的当然是实话,但她?憋了一肚子歪理,偏要叫胤褆无?可辩驳,“这些功绩的背后,是汗阿玛以?天下为公的尺度!” 她?朝康熙一拱手,转身向众皇子娓娓解释道,“方才我列举当今圣天子的功绩,其实都是表象,而在根源上汗阿玛愿意修汉学、用汉臣、澄清科举、与民休息。须知道,这文治和武功,犹如人?之左手与右手,缺一不可!” 堂上静得吓人?,她?看见八九十那几个小阿哥面上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而胤禛的眼中却涌起一点混杂着赞同和敬佩的复杂感情?,可没有一人?敢在这个时候吱声。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堂上,等待着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发话。 康熙没说话,面无?表情?地望着堂下一众人?,许久才低头呷了一口茶。 正当石小诗以?为他要发怒时,这位叫人?捉摸不透的万岁爷才同张英对视一眼,两?人?闲闲一笑,开?了金口:“天下为公……有意思?!朕看皇太子……答得有理。” 石小诗肩头略略松懈下来,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别扭。大婚后她?带着胤礽在乾清宫拒礼,那一回?万岁爷是真高兴,按理说这次还是在拍天子马屁,怎么康老爹反而冷淡处之,跟上回?的激动欣慰之色截然不同呢? 难道老狐狸康熙还留了一手,等着太子得意洋洋地翘起了小狐狸尾巴,再给狠狠按下去? 思?及此,石小诗不敢怠慢,垂手立在一边,不声不响地等着万岁爷的新指示。 小阿哥们耐不住性子了,交头接耳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窸窸窣窣的,仿佛一群小老鼠开?会。 康熙只当闻所未闻,依然是那种八风不动的作派,眉目冷淡地盯着地砖出神。 张英是御前老臣了,揣摩起天子心思?来是一等一的好手,当下搓了搓手呵呵笑道:“万岁爷,臣看小阿哥们还半解不知呢,不如请太子爷再详细说说?” 康熙长眉一轩:“既如此,那就让太子把方才说的细细写下来,回?头让秉笔太监抄录好了,给他们兄弟几个每人?发上一份。”他朝石小诗招了招手,“保成过来,就在此处写,刚好朕许久没查你功课了,也不知在书道上可有长进?” 一听这话,石小诗感觉血液哗得一下流到脚底,整个人?凉了一半。 在扮演胤礽这件事上,她?最?做不来的一件事,就是写出二大爷那一手华丽风骚的书法?啊! 事实上,穿越前的石小诗多年?沉浸在科技带来的便捷中,除了被经纪人?逼着练出的潦草艺术体签名外,一手字写得宛如狗爬。而原身虽然从小在江南接受文人?墨客的熏陶,在书道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字只能?说写得端正规整,毫无?名流雅士的风格神采。 那边得了令的梁九功已经带着小太监们摆了套上好的笔墨纸砚。在康熙、张英和众皇子们心思?各异的眼神中,石小诗磨磨蹭蹭地走到案边,拾起小紫颖笔,往砚台里慢吞吞一蘸。 那墨汁就跟胶水似的,叫她?怎么也没法?把笔从砚台上方提起来。 胤褆忍不住了,“太子爷是觉得这墨不够浓,笔锋不够尖,还是纸张太薄?”他不管胤祉制止的眼神,讥讽哼笑道,“用惯了毓庆宫的好东西,无?逸斋里的自然看不上了!” 石小诗嗫嚅了一下,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万岁爷,而康熙明明听到了大阿哥的质疑,却充耳不闻,还没有梁九功看起来忧虑,只是踱到南窗前一方阳光下站定,闭目养起神来。 她?心里直摇头,胤礽是当局者迷对他阿玛的心思?未必能?认清,她?作为知晓结局的局外人?倒是看得清清楚楚。你说亲情?吧肯定是有的,但天子就是天子,用起帝王心术真叫人?寒心,明明胤礽是最?疼爱的儿子,却能?为了制衡之道,叫他遭受这样?的非议,难怪二废之后还能?编排出太子的种种大逆不道之举,令胤礽在后世人?眼中沦为懦弱无?能?情?性乖张的混账二货。 那句台词怎么说的来着,关上门是父子,打?开?门便是君臣,伴君如伴虎,在天子面前,再有能?力的储君都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就是真理啊! 事到临头,只有先想办法?糊弄过去了。 她?将笔放到一边,顺手将箭袖撸下来,一面朝众人?拱手,一面在袖子里狠狠掐自己的食指:“汗阿玛,不是儿臣不想写,是儿臣昨日无?意中弄伤了手,方才提笔时略感不适,无?法?向汗阿玛交上书道功课,这才犹豫了。” “哦?”康熙闻言转过身来,“伤哪儿了?给朕看看?” 石小诗当然不敢把手伸出去,她?就掐了这么两?句话的功夫,男人?又不养指甲,那短短的片刻,估计只会让指头上显现出一道红痕,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刚掐出来的,那她?岂不是犯下欺君大罪? 眼看万岁爷带着他老虎一样?锐利的眼神和两?米八的气?场越走越近,石小诗仿佛被钉在原地,后背腾地冒起一层冷汗。正慨叹穿越叠互穿buff的体验之旅可能?就要到此终结时,忽听得无?逸斋外头小太监朗声报:“太子妃来了!” 康熙猛地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朝外看了一眼,门帘子打?起来,果然有道娉娉婷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啊!二大爷你可总算来了!石小诗看着那披上晨光的踏进来的人?,心头飘过一阵惬意凉风,激动得恨不得狼嚎一声——哥哥有难!美人?儿速速来救我! 康熙顿了下,“叫进吧。” 胤礽应该是从宁寿宫过来的,斜挎个小食盒,燕尾旗头梳得一丝不苟,穿一身老人?家喜欢的茜色妆花纱单袍,被夏天鎏金一样?的光线一打?,整个人?看上去又喜气?又鲜嫩。 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小阿哥们都不说话了,一双双眼克制不住地朝这位太子妃嫂嫂瞥过去,而张英更是主动走到了后间,该避嫌就要避嫌,他可一点儿都不含糊。 不得不说,胤礽的演技在短短数天里得到极大提升,扮起含羞又体面的太子妃很叫人?信服。尽管有那么多目光打?在身上,他还是目不斜视地踏进堂内,就地朝康熙纳了个福,柔声道:“汗阿玛,臣妾刚去宁寿宫请安,皇玛玛说膳房新做了些过夏冰饮,想着阿哥们在无?逸斋炎夏苦读,特地叫臣妾送一些过来。” 他放下小食盒,在梁九功的帮助下将十来个小瓷碗摆开?,碗盖一揭,花香果香盈了满室。 最?贪食的十阿哥忍不住伸脖子去看,只见白玉一样?的碗中盛着绛紫红的液体,“原来是冰镇过的玫瑰葡萄果子露!” 此言一出,又掀起一股骚动,尤其像老十二老十三?老十四三?个小阿哥,站了这半晌,根本看不懂万岁爷大阿哥和太子方才的一段交锋,又饿又渴又热,丢了半条命似的。若是能?喝上这么一盏琼浆玉露,方能?彻底回?魂呐! 康熙看着热得脸蛋儿通红的小儿子们,叹了口气?,又去闭目养神了,“罢了,既是你们皇玛玛的赏赐,坐下用吧。” 梁九功就在等这句话呢,一个眼神递过去,马上就有奉茶宫女走过来端茶倒水。众皇子们各自找了松快地方坐下来慢慢品鉴果子露,石小诗趁乱挪动脚步,从桌后移到了胤礽身边。 “难为你费心,”她?面朝胤礽背对康熙,嘴上是在向胤礽道谢,实则是在趁机给他看自己手上的红痕,“这么一路走过来,热坏了吧?” 胤礽的眼神从她?右手上掠过,明白了,这是求他帮忙打?掩护呢! 他抿唇一笑,“不热的,刚在宁寿宫用了果子露才来的。” 二大爷没接受到信号吗?石小诗皱眉,又努力朝他眨了眨眼睛,咧了下嘴,“那就好,皇玛玛今日都好?” “都好着呢。”胤礽笑意更浓,他发现自己很乐意看石小诗用自己的脸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 欣赏了一会,决定不再逗她?玩了,方端起一盏果子露,正色道:“太子爷尝尝,我只在外头用冰镇过,没在碗里放冰片了……我来喂您吧,昨儿您被冰锋划伤了手,只怕吃不上劲呢。” 好家伙,台词编得还挺像这么回?事。 石小诗低头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同时小心用余光向四遭看,确定南窗边的万岁爷和众吃瓜皇子们都听清楚了这句话,这才放下心来。 “宁寿宫的膳房果然会花心思?讨皇玛玛欢心。”她?笑盈盈予以?肯定。 一时间众人?都吃完了消夏甜点,胤礽跟着奉茶宫女一道退下了,方才无?逸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消散殆尽。 “既然皇太子手指受伤,那你回?去后找个笔贴式,将方才所说的帝王之道写下来,送到乾清宫吧。”康熙撩了一把炉鼎上的香烟,大概觉得有些无?趣,挥挥手让他们自行读书,自个儿背着手踱出去了。 这算是勉强过了关,不过石小诗也不敢马虎,当晚回?到毓庆宫,先是一五一十地向胤礽报告了今日的考试发言,然后缩起了脖子等候二大爷批评指正。 “你说得挺有道理,”没想到二大爷给出了这么个评价,“不过说到底,也就是休养生息重用汉臣那回?事,跟我写得差不多。” “那可不一样?!”石小诗竭力为自己充满智慧的大脑辩驳,“我说的重点明明是天下为公!” “天下为公……”胤礽歪在美人?榻上,一面拿了根紫檀嵌玉如意捶腿,一面摸着他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良久弯唇一笑,“有点意思?,怪不得汗阿玛叫你写下来,也罢,说都说了,就叫张三?如实誊一遍,递到乾清宫去吧。” 张三?代笔的折子是第二日散朝后递过去的,而康熙的赏赐是晌午抬进毓庆宫的。 梁九功领头,带着十来个小太监昂首阔步进了前星门,将七八口极沉重的大箱子一一打?开?,各色玉石金银奇珍异品直教人?闪瞎了眼。 低头看看长到滚落在地的礼单,扭头望望一脸习以?为常的胤礽,石小诗揣着手谢恩,感到十分恍惚。 这对父子好别扭啊!难道所谓的父慈子孝,所谓康熙最?爱的儿子,竟是用金钱维系起来的关系吗? 第24章 送礼 念完礼单子, 梁九功垂着头,抿了抿唇角问?:“太子爷手上的伤,可都大好了?” 如今梁九功任着乾清宫太监总管, 说白了就是康熙心腹, 是整座紫禁城奴才里最有?权势的一位,但其为人很是寡言稳重, 即便胤礽先前告诉过石小诗他与梁九功暗中有?联系, 可石小诗这些日子行走御前, 却?丝毫看不出任何端倪。 因此这会?儿?石小诗刻意盯着梁大总管的神色,根本辨不出这话是康熙想知道的,还是梁九功出于私心问?出口的, 于是只好转了转腕子,不着痕迹地答:“还是有?些不适的。” 她叫张三给梁九功塞银票:“这么大中午的, 跑一趟着实辛苦, 这银子谙达留着吃茶罢。” 梁九功受宠若惊,摆了摆手道:“奴才可受不起这个!” 石小诗倒不欲跟他争辩,反正她给了,面子上做足, 收不收却?是他的事,于是拱手一笑道:“那回头我得了好茶叶, 再?送给谙达品鉴。” 这就不好回绝了。梁九功“嗳”了一声,正扭过身要走, 又想起来什么似的, 压低了嗓子道:“乾清宫有?上好的金创药,太子爷若是要用, 奴才今晚就叫人送过来便是。” 石小诗听?了这话,心头倒有?几分触动。她一直以为梁九功是由?于利益纠葛才党附东宫的, 如今看来,这自然流露出来的关心,竟还有?几分实意蕴含其中。 想来也是,胤礽从小没了额涅,被康熙带着身边长大,同梁九功相处了那么久,这份感情只怕不比父子轻多少。 太子领赏是常事,毓庆宫里热闹了一阵,没多久人便稀稀落落地散了。吃过午膳,石小诗抱着手臂站在?廊下阴凉处,看院子里张三带着几个小太监点?数记账,冷不丁旁边蹿出个人影来。 “太子妃连花盆底都不穿了?”四周无人,石小诗斜睨来人一眼,“回头于嬷嬷看见了必要唠叨。” 胤礽踩着软底绣鞋,换了身家常的月白纱袍,站在?她身边慢悠悠答话:“从前司空见惯,真没想到穿那花盆底子走路那么别扭。” “这倒是实话,”石小诗望天感慨,“身在?大清朝,当个爷们?好多着呢。” 她冲他挑了下眼梢,半是戏谑地说:“有?几天没见侧福晋了,要不我今晚……上阿哥所逛逛去?” 胤礽眉头拧起来,“没事上那去做什么?奏报都看完了吗?” 这人是真扫兴,哪壶不开提哪壶。石小诗咕哝一句:“我在?汗阿玛面前不是表现挺好的吗?你看看,这赏赐可铺了一院子呢!” “还不是靠我写的策论?”胤礽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石小诗咧嘴一笑,有?些得意,“那策论被前头几个小阿哥都说遍了,轮到我的时候根本就没用上,还不是靠着我的聪明机智才博得了汗阿玛的称赞。” 胤礽有?些傲慢地嗤笑了一声,“天真!哪怕国之储君说的是谬论,汗阿玛也不会?当众驳回的。” 石小诗认真琢磨嘞一下他话里的机锋,语重心长地摇了摇头道:“太子爷未免也太放纵了些,万岁爷对您的溺爱,当真没个限度吗?” 胤礽拿那双原本属于她的大眼睛望过来,仿佛对她的大胆直言感到诧异,沉默了一会?,才轻轻启唇道:“这是我同汗阿玛的事,还用不到你来置喙。” 午后的风毫无凉意地漫上来,灌进衣袍里,吹得人一身都燥透了。 石小诗撇撇嘴,不再?多言,行吧,反正以后的事总会?教二大爷您做人的。 眼看张三和小太监们?快要把赏赐清点?完了,她拢了拢衣袖,准备抽身回凉爽的殿内去,身边那人却?又张口了。 “石小诗,这回你怎么不拒绝赏赐了?”胤礽慢吞吞发问?,显然还对大婚第二天拒绝赏赐的事耿耿于怀,“是知道这些东西好了?还是又有?什么新的打算?” “是有?些打算,”她深吸一口气,反正这事也瞒不过他,“我想挑几样出来,以东宫名义分送给各位阿哥,再?以太子妃的名义送给各宫嫔妃、福晋、公主们?几样赏玩。” 果?不其然,胤礽慢慢将?眉头皱起,“什么时候轮到我皇太子讨好这群人了?” “不是讨好他们?,”石小诗平心静气地解释,“家人之间赠送礼物?不是很常见的事嘛,再?说了,昨日考试时阿哥们?回答得也不错啊,哪能叫太子爷独占美名。” “虽然血脉相连,但我可是半君,说白了是他们?半个主子……”胤礽牵唇冷笑了一下。 “万岁爷是天下人的主子,每年还有?给群臣送礼送赏赐的时候呢。”石小诗懒怠跟他抬杠,搬出康老爹来一锤定音。 胤礽其实是个淡漠稳重的性子,但他自从和这位石氏太子妃有?了换身奇遇,却?总忍不住闷闷地置起气来。而且他发现她很会?打马虎眼,口齿伶俐倒罢了,还要说不完的歪理?,有?时背地细细琢磨,却?发现她的歪理?往往很有?道理?,就像上回她坚持要把赏赐捐出去,还有?昨天“以天下为公”的新奇说法,总能叫汗阿玛听?起来畅快舒心。 顿了顿,他拂袖而去,留下一句话,“那你定吧。” 石小诗知道他是妥协了,冲着他的背影笑得很开怀,独自在?廊下乐了一会?,这才进书房去拟送给各府各院各位主子的礼,毕竟为了晚年幸福,总之千万注意不能得罪任何人,尤其是四大爷八贤王和小十四,这三个人的礼单因此又比旁人的长了好几行。 一整个风平浪静的午后,石小诗都趴在?桌前奋笔疾书。 送礼可不是个容易事,讲究的是要送到收礼人的心坎上,让对方觉得送礼人是专门为他量身挑的,独一无二,更不能因为从前有?过嫌隙而厚此薄彼,越是跟太子不对付的,她越要献上一份好礼,叫对方无话可说。 好比大阿哥胤褆即将?去征讨噶尔丹,就挑把碧玉雕花柄红绒鞘匕首供他随身携带;胤祉是个读书人,那就送块松花江石的砚台;胤禛在?教胤祥算术,便送他好哥儿?两一人一套铜镀金综合算尺;胤祺那儿?给一副山水图轴,符合他佛系性子;胤祐那边送一双绿色纱缉米珠高靿绵袜,软乎乎的保准贴心;胤禩不是爱画仕女图么,那就送一套图册;老九和老十一人给一双黄地珐琅彩牡丹图小杯子;小十二胤裪发一个匏制八方笔筒好了;至于未来的大将?军王胤禵,将?会?获得一套迷你铁镞合苞哨箭,毕竟强身健体要从娃娃抓起嘛。 搁下笔,石小诗很满意地点?点?头。好容易歇下片刻用了碗浓茶,午睡刚醒的胤礽又踩着他的软底绣鞋踱过来了,这次他又捧了七八本书册过来,只不过这七八本书比前夜背下的那些可要厚实上许多了。 一本一本翻过去,都是些《资政要览》《御览经史讲义》《名臣奏议》《御制数理?精蕴》云云,石小诗顿感这几本啃起来难度大大提升,抱着一丝侥幸问?胤礽:“可以不背的吧?” “不行,”二大爷揣着手,不容置疑的模样,“虽说皇太子已经不用日日去无逸斋苦读,但是万一下回汗阿玛心血来潮考试时,你我还未换回身来怎么办?” “这也太多了吧。”石小诗简直想哭,过往十年背过的台词加起来也没这么多。 “不仅要背,每日你还要从中选三篇誊写一遍,并写一篇政论文章交给我,”胤礽的语气仿佛高三的班主任,“你那一手丑字必须从现在?开始练起——上回正好有?我解围,你能保证回回我都能给你解围吗?” 好吧,他老人家说得对。 石小诗眼梢一垂,不再?言语,表示认输,开始了每天熬夜刷书早起练字中间夹杂着各项体能训练和政治思想教育的苦逼生活。 在?爱岗敬业冷酷无情的胤礽老师的教导下,在?学生石小诗日渐增长的厌学情绪中,时间有?时痛苦而漫长,时而走得飞快,总之皇太子新婚的头半个月跟翻书似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这段日子里,她还要一直假装自己手伤未愈,尽管康熙派太医来看了几回,都被他们?两人商量着糊弄了过去。 “这个「戈」字写得不好。”毓庆宫的东次间里,盛夏明丽而刺眼的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里偷偷钻出来,晃得石小诗直想打瞌睡,站在?一旁的胤礽恨得牙痒,控制着自己不去敲她脑袋,“我说过多少回,这一笔弯钩要写得疾,这勾挑处的姿态速度必须极其讲究,才能有?有?鸾凤引首的美态。” “好太子爷,饶了我吧,下次一定认真写,让我去睡个午觉吧。” 石小诗一双眼都快要睁不开了,一时泪眼朦胧哈欠连天,但胤礽早对她这种嘴上抹了蜜的求饶见怪不怪,不容分说地将?笔塞到她手里,“再?写一百个,现在?就写。” 这简直是小学语文老师的刻板教学方式啊!不对,现在?连小学老师都不时兴这么生硬的抄写训练了,简直就是体罚!石小诗愤懑不平,按捺着一肚子火气展开一张雪浪纸,能怎么办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来救兵了!石小诗朝胤礽看了一眼,兴高采烈地扔下笔回归太子爷的角色。 竹帘一掀,屏风那边转过来张三和秋筠的身影,他两是来回话的。 张三说:“太子爷,早上您想知道宫里如今有?什么关于东宫的传言,奴才都打听?清楚了。”他顿了一下,朝上头看了眼,见两位主子没有?让太子妃回避的意思,便琢磨着语气说,“您这段时间一直说手伤未愈,又没去无逸斋念书,阿哥所里都在?说……太子妃多少让您精力不济了。” 第25章 月事 “这话是谁说的?”石小诗倒是不恼不燥, 悠悠地走到盆架子边掬水洗了把手。那铜盆一直是搁在冰鉴旁边的,水里撒了玫瑰花瓣,洗起来冰冰凉凉, 叫人很?舒畅。 张三?见太子爷没有预料中动怒, 这才?顺下?一口气来,跟秋筠对望了一眼, 沉声回答:“这话的源头已经找不见了, 不过是在各位皇子的女眷里传起来的。” “李佳氏那几个也在嚼舌根子?”胤礽往美人榻上?一坐, 冲张三?抬了抬下?巴。 不知怎地,太子妃这随口的一问倒叫张三?额头流下?汗来。 他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地说:“回太子妃主子, 侧福晋、庶福晋和两位格格的确谈论过此事,但是奴才?问过了, 阿哥们倒对这说法不甚苟同, 据说昨晚侧福晋跟五阿哥院子里的庶福晋说起太子爷许久没上?阿哥所了,恰好被?五阿哥听见,五阿哥狠狠将庶福晋训斥了一顿,并?勒令往后不准议论毓庆宫事务。” 五阿哥胤祺, 他是宜妃的大儿子,从小跟着宁寿宫皇太后长大, 虽然没在九子夺嫡里站队,但从前?跟东宫的关系也说不上?多亲密。宜妃跟惠妃是差不多时候进宫的, 她们这些老宫妃, 有时嘴上?虽会不对付几句,但私底下?很?有些你来我?往互相帮衬的默契, 有时候胤褆背后捣鼓什么小动作,胤祺看?在眼中也不会出来点破。 胤礽有些费解, 这么一个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儿帮他说话呢。 调转视线朝倚在窗边的石小诗看?过去,那人正拿浸过冰水的汗巾子擦自己那张白?净清贵的脸,还?不忘笑盈盈地看?着他。 胤礽猛地想起来,是了!半个月前?汗阿玛给的赏赐,她兴致勃勃地说要拿去给各处送礼,他便没再过问了,想来胤祺必然是得了什么好处,这才?主动叫阿哥所的女眷们闭嘴的。 他躲开她夺目的眼光,垂眸去看?自己的手指头。 胤礽心里其实是有点儿泄气的,一方面是这回胤祺那几个阿哥主动帮他,并?不是真心臣服,而是收了东宫的好处。另一方面,他从前?一直想用自己储君的身份压制这些兄弟,只可惜那群不开眼的蠢货总不叫人省心,没想到石小诗弄些玩意儿巴巴地送过去,还?真给她收拢了人心。 石小诗呢也想到了这一层,先暗地里赞一句自己送礼送得妙,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果然是古今真理,过会儿又埋怨自个儿糊涂,怎么光顾着阿哥和嫔妃们,倒忘了皇子女眷和东宫那几个侧室呢? 她嘴角瞅了瞅,瞥一眼犹自闷闷不乐的胤礽,决定不能?再听这位二大爷的话了,等过几天必得寻个借口,挑些好东西去一趟阿哥所。 石小诗挺了挺腰板子,硬气起来。怎么说自己如今占着爷们身子,哄一哄自己小老婆们,还?要看?人眼色不成。 她朝张三?挥挥手,“我?知道了,此事揭过吧。” 张三?“嗻”了一声,秋筠轻声轻语地继续朝胤礽汇报:“太子妃主子,您上?回叫我?和于嬷嬷一块儿清理整肃毓庆宫的奴才?,如今都已经办好了,只是有件事,茶房太监雅头失踪了半个月,依然不见踪迹,是否要上?报内务府?” “还?没找着?”胤礽语气猛地一停,眯了眯眼,才?继续道,“不必告诉内务府,人是自己溜不出宫门的,这样吧,张三?,你想个法子,私底下?遣人去他老家问问,或是在京中有没有什么交好的。” 张三?倒是面不改色,领了主子吩咐。 胤礽盯着他看?了一会,脸上?神?色微澜,忽然又说:“毓庆宫上?下?还?要再找一遍,总之,万一雅头人没了,也千万不能?叫旁人,尤其是延禧宫惠妃那边怀疑到我?们头上?,明白?了吗?” “明白?了。”张三?和秋筠异口同声回答。 “行了,都下?去吧。”胤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这边张三?和秋筠却行着退出东梢间,门帘子一放下?来,那边胤礽的脸色却罕见的白?了起来。 他瓮声瓮气地唤了声“石小诗”,人还?躺在美人榻上?,手指却狠狠捏住搁在肚子上?的汗巾子,额上?冷汗岑岑,宛如雨下?。 石小诗吓了一跳,疾步走过来问:“你这是怎么了?吃坏了肚子?” 话刚出口,她立刻反应过来了,日子要到了,胤礽这大概是——大姨妈来了。 胤礽呢,也不是不知癸水为何物的三?岁儿童,从方才?秋筠说话时候起,他明显感到下?腹有一股热流涌出来。因?为当着奴才?们的面,不好声张,这便强忍了片刻,甚至都不敢站起身说话,结果这月事发作得越来越厉害,小腹也不跟他打个商量,仿佛腹泻似的隐隐作痛,浑身发冷,腰背酸软,大腿无力,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你这身板,怎么这么不经用!”胤礽难受归难受,毒舌功能?却丝毫不受影响,他怒气冲冲地捂着小腹,“再说这又有什么好问的?白?长了那么大的一双眼睛,看?不出来爷正在来癸水吗?” 听了这话,石小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胤礽气得很?想敲她的脑袋,只可惜这会手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身下?粘腻难耐,而石小诗是此刻唯一能?帮助他的人,只好忍着脾气跟她道:“不准笑,扶我?去床上?躺着,再叫小丫头烧一盆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好的好的。”石小诗掩住嘴,架住了他的胳膊,让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挂在自己肩头。 “说了不准笑,再说我?又没觉得爷们来这个有什么不妥,”这么靠在石小诗胸口,还?怪叫人难为情的,胤礽颊上?掠过一丝绯红,压低嗓子吩咐她,“就是没经验罢了,你们女人来日子都用的那什么,月事带是么?快拿出来。” 怎么说呢,胤礽一个正经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太子爷头一回经受这种女性之苦,也怪委屈他的,但他还?真有些君子风华,既没嫌弃癸水脏,也没觉得羞耻,这倒很?叫石小诗刮目相看?。 她收敛起笑意,扶着走路姿势怪异的胤礽回到寝宫,亲手在卧榻上?给他布置了一方垫布,然后将棉花和丝绸缝制的月事带拿出来,认认真真告诉他使用方法。 “你们女子怪不容易的,”胤礽歪在床上?,仿佛被?掏空身体,“我?如今算是知道了,一个月来一次这个,还?得生孩子。” “生孩子可比来癸水疼多了,疼十倍都不止。”石小诗端来一碗姜汤,话说到这里猛地住了口,她想起先仁孝皇后,可不就是难产死的么。 “你应该听说过,我?额涅就是生我?的时候没的,”这是他的伤心事,石小诗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我?小时候不懂事,看?见荣妃、惠妃她们生了那么多孩子还?好端端的,总以为生孩子不过下?蛋一样简单,想来额涅她是不乐意见我?才?薨了的,没想到,是真的会疼死人啊。” 石小诗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主动拿汤勺舀起姜汤往他嘴里送。 难产而死这个事在现代社会来说依然不是罕事,何况她跟很?多穿越小说的女主不一样,她是学表演的,没带什么医学科学技能?,很?多事就是有心无力,只能?陪着感叹一句罢了。 不过胤礽伤感归伤感,喝完了半碗暖融融的糖水,大概是习惯了生理痛,人慢慢又开始凉薄了,“明儿我?要把钦天监监正再叫过来问问,下?一次五星连珠的时间推算出来没有。”他自顾自地咕哝,“这癸水我?体验一回也就罢了,下?回还?是您自个儿受着吧。” 什么人呐!亏得刚刚还?在心里表扬他有君子风度,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男人果然就是狗。 石小诗把盛汤碗往他枕边的高几上?重重一放,拍拍衣袖站起身,怪腔怪调地笑道:“成吧,太子爷您就在此处歇着,这几日您就慢慢享受您的癸水,我?这就上?书?房练字去,阿哥所的传言您也听说了,明儿我?再不去无逸斋,只怕是圆不过去啰。” 说罢,她也不看?胤礽表情,悠悠地摇起折扇,掀帘子往前?头书?房去了。 这一夜她索性也不在太子妃寝宫留宿,反正春烟秋筠那些丫头们大概都知道太子妃身上?不方便,会悉心照顾他的,至于于嬷嬷,说不定还?要给胤礽耳提面命地上?一课,叫他抓紧时间给太子爷开枝散叶呢。 想了想还?是挺得意的,石小诗裹着薄薄的绒毯。在太子寝宫里的大床上?打了个滚。虽然明儿还?要早起,但是这是她入宫后头一回独占一整张大床,正好还?能?补一补最近极度缺失的睡眠。 第二天踏进无逸斋的时候,书?房里却全然不是上?回来的场景。 这一日是汤斌来授课,她昨晚睡得香,起得早来得早,老师们都还?没到。门帘子一掀开,她看?见七八个小阿哥和侍读们笑嘻嘻地抱在一块打闹,一会儿小十三?抓了个小太监的鞭子,一会儿老九将墨汁洒得一桌子都是,小学初中那会班上?最最淘气的男同学仿佛聚在一处,挨打的人还?不敢怒不敢言,毕竟小阿哥们都是主子,下?手再没轻没重,也只能?委屈巴巴地说“主子打得好”。 石小诗头痛地摇了摇头,扭身问张三?,“老大跟老三?呢?当哥哥的也不管管他们?” “征讨噶尔丹在即,大阿哥昨日启程去京郊的火器营了,”张三?回答,“三?阿哥去江南给山西筹赈灾银子了。” 哦,是有这么一回事,半个月前?康熙给他们考试时就说过,答得不好的皇子要去赈灾筹款。不过三?阿哥胤祉那一次回答得并?不算差,怎么就派他担这个苦差事呢? 石小诗琢磨了一下?,大概是老三?地位不高,荣妃多年不得宠幸,全靠低调做人在六宫里苟着,人微言轻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她摇摇头,正慨叹帝王无情,一抬眼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朝她跌过来。 “太子二哥!”小十四胤禵今儿也来了,未来的大将军王粉雕玉琢,跟个柔软的小包子似的,咧着嘴哭嚎,“十哥他抢走了您送给我?的哨箭!” “那就去抢回来呀。”石小诗被?小孩惊人的战斗力吵出了耳鸣。 “我?打不过他。”胤禵很?委屈,勉力忍着眼眶里的泪水。 石小诗长长叹了口气,所以说康熙老爹这种把所有的儿子聚到一起上?课的方法就是不好,闻道有先后那个术业有专攻,小孩子就应该和小孩子在一起上?课,找人专门看?着,这么大小混在一处,可不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吗。 “回头我?再送你一套。”她随口一说,只想把眼前?的小孩哄好。 “太好了太好了!”小屁孩立刻转阴为晴,一把拉出了藏在旁边的一群小阿哥,包括方才?还?是“恶人”的小十,朝石小诗喊道,“太子哥哥,等今天上?午散了学,您带着我?们几个上?箭亭练射箭吧,汗阿玛说太子哥哥的箭术比大哥还?好呢!” 又来? 石小诗满脸郁卒,觉得自己多少有些点背,辛辛苦苦上?了半个月的文化?课,结果这一上?学,竟是要考体育? 第26章 骑射 大概是因为?答应了小阿哥们午后?去练习射箭, 石小诗这一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汤斌修史出?身,是一位治学?严谨的老师,但学?术好是一回事?, 讲起课来就没上回的张英那么娓娓道来深入浅出?, 堂下的一众学?生便个个心猿意马,天气?这般怡人, 大家的心思也早就飞到窗外无边无际的蓝天绿地里?去了。 散学?的时候, 石小诗习惯性地朝后?望了一眼, 还好纳兰揆叙今儿没来。原身和纳兰揆叙在江南那会?天天在一个学?堂里?读书,好几年的同窗之?谊,她很担心时间?长了, 多少会?被纳兰揆叙看出?异样。 但如今看来,上回撞见应当只是巧合。 胤褆胤祉不在, 前头的座位空落落的。胤禛隔着一排长桌朝她拱了拱手道:“太子二?哥, 我不擅弓马,就先回府了。” 她点头称好,那边五阿哥胤祺也说:“我送七弟回阿哥所?。” 这两个兄弟,一个是为?人憨厚真佛系, 另一个却是韬光养晦扮猪吃老虎的一把好手,从?不在兄弟面前展示自己的真实实力, 文章上如此,骑射这种做不得假的更是能推就推。 只不过石小诗现在也不欲拆穿胤禛的手段, 还没到显山露水的份上, 这么兄友弟恭地处下去也没什么不妥。 说到兄友弟恭,自上回赠礼之?后?, 年岁小的阿哥们对东宫的好感大增,又粘人得有些过了头。十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连书箱都不收, 卷着袖子就凑到了石小诗身边,而和十阿哥一直交好的胤禩和胤禟也不由得抱起手臂,一脸期待地看这位太子二?哥有什么逗弄小孩的新鲜手段。 “走吧,咱们去箭亭。”出?了无逸斋,让张三从?毓庆宫仓库里?取了几套崭新的铁镞合苞哨箭过来,石小诗一手拉着几个小阿哥,仿佛小学?体育老师一样带着他们往射箭场那边走。 骑射这个运动,对她来说难也不难,边听课边摸鱼思考了整整一个上午,她觉得还是有办法把这几个小崽子糊弄过去。 原身必然是完全?没接触过骑射这项满洲大爷才会?专精的技能了,不过幸好石小诗从?前在横店参演古装剧那会?多少接触过,还被经纪人赶鸭子上架报了射箭课,拍武打戏前也参加过剧组的动作集训,因此今儿这体育考试,应当不会?给太子爷丢脸。 一路往箭亭走,一边捏了把胳膊上的肌肉。胤礽这身材练得真是没话说,拉弓的膂力只怕比她穿越前的身板子要强上好几倍,待会?上了场,说不定能叫这群臭弟弟心服口服—— 然而真的骑在马背上,石小诗却不得不感慨,爱新觉罗家那句“骑射乃满洲之?根本”当真不是闹着玩,别看最大的八阿哥才十三岁,刚刚能挽上大弓,而最小的十四还是个只能骑小马驹的娃娃,那姿态架势端端正正摆起来,真是十足的英武有力。 她觉得自己得拿出?点本事?来了,否则少不得露出?马脚。于是静下心来,眯眼拉弦,专注于手上动作,让动静之?调和契合上君子之?道——“咻”地一箭射出?去,很干脆利落,正中远处靶上的红心。 “太子二?哥好箭术!”胤禩带头鼓掌,是个捧场王。 十三十四两个好动的小阿哥两眼放光:“您再来一回,再来一回!” 石小诗放下长弓,含笑摆手:“不成不成,手伤刚好,许久没练了,到底生疏了。” 小阿哥们倒不吃这套,他们显然觉得太子爷的本事?不止于此,仰着崇拜的小脸蛋,闹腾腾的热情?哄得人下不来台:“师傅总是叫我们练基本功,可听说骑射花样可多呢,还有什么厉害的招数,太子二?哥都教给我们吧!” 石小诗挠了挠头。说实话,她也就能骑在马上马比划一两下,若是真要在策马狂奔时还要顾着百步穿杨,那命中率估计低到没眼看,反正根据于嬷嬷所?说,胤礽的骑射技术那是相当厉害,师承万岁爷,五岁就能在景山上连发五箭,射中一鹿四兔,她可不想坏了太子爷的好名头。 可是怎么办呢,耳边小崽子还在闹,石小诗决定弄点花活儿糊弄糊弄这群还处于新手阶段的弟弟们。从?前拍戏前,武术指导和动作设计都会?想办法叫演员学?一些中看不中用的杂技花架子,反正配上后?期镜头,看起来厉害就行了,至于威力几何,观众才不在意呢。 她当下清了清嗓子,笑嘻嘻对小阿哥们说:“都看好了啊!” 艳阳像针一样刺在眼皮子上,汗水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来,打湿了领缘,石小诗顾不上去擦,她躬身握住缰绳,微微收紧双腿,让身下烈马脚步轻快地跑动起来,然后?英姿飒爽地从?马背上站起,高举手中弓箭。先是刷刷两下左右开弓分射一箭,再是反身从?后?背拉了一箭,最后?调转马头,在马蹄飞奔时猛地扭过整个上半身,向回处又射了三箭。 耳膜被风吹得蒙蒙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射中了哪里?,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小阿哥们的喝彩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简直叫人摸不着北。 好在总算是哄住这群小屁孩儿了,操纵着两条微微颤抖的大长腿,从?马背上滑下来的时候,石小诗这才察觉她身后?衣裳几乎全?部湿透,心头不由生出?一点后?怕,此处可没有人帮忙吊威亚,万一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去,伤筋动骨都算是小事?。 “太子哥,您这些厉害招式是跟谁学?的呀?”胤禩吃惊地瞪大了眼。 石小诗耸耸肩朝他卖关子,“以后?再告诉你。” 向来默不作声的十二?阿哥胤裪举手提问,“太子哥,粘杆处的侍卫就会?这些招式,我上回跟着康亲王上京郊军营溜达,恰好看见了呢。” 不等石小诗回答,十阿哥歪着头张牙舞爪,一脸八卦的兴奋模样:“我可听哈哈珠子说了,外头粘杆处好些侍卫,学?了一身的好杂耍本事?,汗阿玛叫内务府专门选了师傅,一整个院子摆满了弓箭鸟枪腰刀,每天天不亮就跟着打拳扎马步,说得我心里?头痒痒,怪想去看一眼的。” 胤禵最架不住人哄,当下央求道:“要不就趁今儿有空,太子哥哥带我们去看一眼吧!” 粘杆处她知道,又叫尚虞备用处,是在万岁爷巡狩的时候专管扶舆、擎盖、罟雀之?类的杂务,如果她没记错,后?来这个粘杆处就成了清朝皇帝内设的特务机构,养了一群武艺高超专行阴谋的侍卫太监,有部叫《血滴子》的电影可不就是说这帮人的么!万一阿哥们无意间?窥见什么万岁爷的机密,可不是好玩的。 石小诗连连摆手,“要学?骑射,还得是正经师傅,跑到那粘杆处去做什么?少不得跟那些旗人大爷学?一身流里?流气?的毛病。” 太子爷发话了,小阿哥们多少气?焰怂了下去,偏偏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两个仗着自个儿出?身好又受康熙疼爱,还拉着石小诗的袖子不放手。 “就去看一眼吧!”一个撅起了嘴。 “有太子哥在,我们必然不敢乱学?乱说的!”另一个则顺地撒泼。 石小诗恨不得揪一揪这两个被宠坏的小皇子的耳朵,她懒得啰嗦,只是一味摇头说不行,“还有事?呢,我得回毓庆宫看折子,让小太监送你们去打布库。” 小阿哥们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胤禩和胤禟则对视一眼,讳莫如深地站在一边不说话。 不过这对兄弟到底还年轻,城府没练到家,石小诗一眼看出?他两个心怀鬼胎,八成是对粘杆处起了兴致,计划着背着人偷溜去呢。 她正琢磨着怎么不叫老八老九过早接触特务机构,就听见箭亭后?头传来低低的一声“哎!” 阳光炫目得厉害,远远的,有个还算熟悉的人影从?朱漆大柱后?面跌跌绊绊地绕出?来,冲着他们这边打了个千儿道:“奴才三等侍卫纳兰揆叙给主子们请安。” “怎么了?”石小诗朝他扬了扬下巴,心想这人什么时候混进宫当上三等侍卫了。 “奴才留心看太子爷俊采风姿,没留神,踩了个空,”纳兰揆叙含笑躬身道,“方?才听十阿哥和十四阿哥想上粘杆处去,可是有这么一回事??” “是有这么回事?,”胤禵目光一亮,“揆叙,我知道你!你是明珠的儿子!你能带我们去粘杆处吗?” 十阿哥胤礻我的额涅温僖贵妃出?身四辅政大臣之?一的钮祜禄一族,他对后?起之?秀明珠一家自然有种淡淡的轻视,“你一个低等侍卫,进得了粘杆处的大门吗?” “奴才自然去过,”揆叙倒是不卑不亢,“只是太子爷说得没错,那粘杆处并没什么好玩的,不过是一群旗人子弟在练习如何用长杆儿捉树上的知了,两位阿哥若是有兴趣,奴才倒可以为?主子们演示一二?。” “还真的是捉知了的啊?”胤禩咕哝了一句,对纳兰揆叙的话,他其实并不怎么相信。 “也并非只捉知了,还要捉天牛、刺蛾、吉丁虫、叶甲等等,”揆叙说,“要知道这些虫子飞到人身上,轻则红肿发痒,重则流脓中毒,每到盛夏,京中各处园林少不得都得清理一遍,可不得养上整整一个院子的人么!” 他说得有道理,小阿哥们又是一时兴起,实则个个娇生惯养,对蚊虫一类多少有些厌恶,听纳兰揆叙这么一说,登时个个都皱起了眉头,表示今儿不想上外头去了。 可不去粘杆处了,那群小崽子们又闹起来了,好不容易太子爷愿意陪他们出?来玩,大家便不乐意就这么直接回无逸斋。 “那上御花园逛逛吧,”石小诗建议,“这个闲暇功夫,后?宫的妃母们大概都歇下了,倒不会?撞见什么人。” 这个提议纯粹是因为?她自己想去,毕竟进宫半个月了,她大部分时间?都被二?大爷关在毓庆宫里?读书,间?或上宁寿宫和乾清宫问一句“圣躬安和否”,偌大紫禁城,顶着目前这个身体,东西六宫自然是不方?便去的,也就只能上御花园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 小阿哥们自然连声说好,她无视掉纳兰揆叙若有所?思的目光,带着热热闹闹的一条阿哥队伍往北走。 盛夏时节,过了琼苑东门,便能看见御花园重重迭迭的叶子结成一片翠色的云霞,随风摇动着,树叶沙沙,一句人语也无。 石小诗正慨叹好一个清净世界,结果进了御花园一看,堆秀山御景亭前头似乎独自坐了个人,面前石桌上摆着旗,却无人对弈,月白的绣芍药旗袍熨帖地裹在身段上,放眼望去是极纤细的一道背影。 “有人啊?”小十四都不敢大声说话了,朝石小诗对口型。 跟自己下棋的那人似乎低头思考了片刻,抬手去拨弄棋子。 微微侧过脸的时候,那疏离淡漠的气?质叫石小诗心头猛地一惊,朝后?退了小半步——难怪自打进了御花园她就觉得这身旗袍眼熟,这分明是她在石府时亲自挑的衣料,只是在宫中从?没机会?穿过罢了。 认出?来的不止石小诗一人,胤禩古怪地看了自己太子二?哥一眼,朝亭中人打了个千儿:“给太子妃嫂嫂请安。” 第27章 信期 胤礽是背着石小诗溜出来的。 他一个太子爷, 被信期之痛折磨了整整一夜不说,一大清早醒来,先是被迫接受于嬷嬷长达半个时辰的私人谈心, 再是处理毓庆宫大小内务, 然后又有客登门——不知那是一时兴起还是故意来套话的三五个嫔。总之这?一上午过得十分匆忙,直到晌午才就着鸡瓜炒黄瓜酱用了半碗老鸭汤泡碧梗米, 勉强算对付了一口, 结果午歇时头痛开始发作, 睡也睡不下,干脆连春烟秋筠也没?带,独自到御花园散散心, 顺便摆弄两局围棋。 给自个儿找乐子已经算得上凄凄惨惨戚戚,没?料想?这?才松快了半刻, 又对上了石小诗和这?群傻弟弟。 他站起来, 深深吸口气,才转身朝他们含笑点?头。 大家?都看出来了,太子妃在御花园里,太子必然是不知情的。胤禟看了眼石小诗脸色, 挑眉问?:“太子妃嫂嫂这?是在跟自己对弈吗?可真是……好雅兴。” 石小诗有点?尴尬,朝他们摆摆手:“这?是另外的乐趣, 你们往后就懂了……我去和太子妃说两句话,你们上假山那边玩去吧。” “喔——”小阿哥们捂着嘴偷笑, 嗓子压起来, 看热闹似的瞎起哄,“那您和嫂嫂说话, 我们就不打扰啦。” 大家?一步三回头,充满流连地往太湖石叠山那边挪, 石小诗也不说话,拿出太子爷冷峻的眉眼盯着他们走远,这?才牵着胤礽的衣袖踏入御景亭里。 “太子爷,您出来逛花园怎么也不带个丫头?”石小诗皱起了眉头,“那个……还疼吗?” 胤礽别扭地转了转手腕,让衣袖从她掌心滑落下来,才冷冰冰没?好气地说:“不疼了……你的身体你还不清楚吗?” 石小诗想?了想?,好像的确只有头一天疼得厉害,但女子来月事又不光是红水泛滥,身上总有些?腰酸背痛,疲乏酸软,连气性儿都比寻常时日要冲一些?。 看在他替她生?理痛的份上,她决定不追究胤礽昨天的直男发言和此?刻的易怒暴躁,顿了顿才问?:“好吧,那您怎么穿这?件旗袍出来?” “怎么?”胤礽不解地打量自己的衣裳,“很素雅,挺好看的。” 石小诗咽下一口唾沫,“怪我没?提前?跟您说,这?样?浅色的,容易弄脏。” 大概是天气太热,连松树下吹过来的风都是暖烘烘的,胤礽额头漫上一层汗,脸颊开始发烫,“那我回去换了便是。” “来不及了,”石小诗朝他背后一指,好心提醒一句,“您背后已经沾上血渍啦!” 胤礽神色一慌,拽着衣角扭头一看,果然水粉色的芍药绣花旁边有指甲盖大的一块殷红。 “这?……”他有些?气恼,汗水氤氲起来,顺着弧度优美的颌角滴落,“……他们刚才?” “没?看见,您放心吧!”石小诗知道?他在琢磨什么,但是眼下已经弄到衣服上了,继续在御花园里晃悠也不是个事,她好言相劝,“趁着这?会没?人,您快回毓庆宫吧。” “爷怎么回去?”胤礽丧气地说,“我这?动一动,那衣服上血渍又要更显眼一些?,你们女儿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肚子不痛了,便不会再流血了。” 他脸上有一种委屈和恼怒交织的神色,被惶惶的日头一照,还怪叫人心生?怜惜的。 石小诗觉得好笑,又不敢表现得太明目张胆,“那就找个东西遮一遮。” 可是天气太热,他们两穿的都是单裳,没?有外套能脱下给胤礽披上。她拿了块葱绿的汗巾子在胤礽身后比划一下,却被他一把?夺了下来。 “这?么鲜艳的一块,简直就是把?这?事儿写脸上了。”胤礽愈发不快,斜着眼说,“你送我回去,一路站在我身后,帮我挡着。” 这?也是没?别的办法了,石小诗挠了挠头,往叠山石那边一望,确定张三带着小崽子们发现了新?玩意,玩到忘了他这?个太子哥哥还在,这?才答应他,“那成吧。” 他们顶着艳阳走上花园夹道?,宫里静悄悄的,即便有宫女太监远远望见这?二人,也识趣地行礼回避,这?大概是除了午夜时分以外最最静谧的时刻了。石小诗跟在胤礽屁股后面,小心地迈着步子——他穿了花盆底,走不快是一回事,她还得留心两人的距离,既要能遮住那处血渍,叫旁人完全看不出异样?,又要维持住足够的空隙,毕竟那位爷现在极度暴躁,随时能递过来杀人于无形的眼刀子。 沉默地转过景和门,胤礽板着脸问?她:“你怎么带着他们上御花园去了?” 石小诗眨了眨眼,她还没?问?他大中午的连个丫鬟都不带跑过去做什么呢,这?人先兴师问?罪上了。她也没?什么好口气,“小阿哥们想?看射箭,我带他们在箭亭练了一会,然后就上御花园来了。” 她垂下眸子,决定将中间?关于粘杆处的插曲和纳兰揆叙的突然出现隐去不谈。 好在胤礽也没?追究,顿了一会他说:“那些?小阿哥是顽劣了些?,你却不能由?着他们,若有这?功夫,回毓庆宫多?练会字,批几本折子不是好的么?” 他语气里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着急腔调,石小诗一想?到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奏报,登时头皮有些?发麻。 老实说她从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子,语言天赋是有一点?的,语文?和英语这?两门功课纯靠语感,倒不用为此?发愁,数学就实在稀松平常了,从前?在中学那会,为了考个电影学院,铆足了功夫背文?综,这?种死记硬背还行,真到了要她主动分析背后种种成因要害影响意义?的题目,总是两眼一抹黑,感觉脑子怎么都转不动。 “知道?了知道?了,”石小诗这?会感觉自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分明半个月下来已经习惯了这?具身体,可是在正主儿面前?总觉得气场矮一截,“回去就看,再说指不定哪天就突然换回来了……” “千万不能露馅,”胤礽打断她,“对那些?小阿哥那么好做什么?他们是什么人,犯得上太子爷亲自带他们逛御花园么?” 石小诗抿了抿唇,她没?法跟他解释这?背后的逻辑,反正说了胤礽百分百不信,只能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蚊虫嗡嗡在耳边回旋,眼皮儿没?由?来地跳了一跳,果然跨过祥旭门,就看见灾星站在毓庆宫廊下逗鹦鹉呢。 “太子爷吉祥,太子妃进宫这?么久了,我也没?上毓庆宫来过,”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浅蹲了个安,还是一脸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模样?,“额涅说我不懂事,叫我没?事多?来,跟妯娌谈谈心也是好的。” 石小诗一个头两个大,上回在宁寿宫这?姐平地一声雷的发言还历历在目,本以为大阿哥出宫建府了,这?大福晋应该也不会常入宫,不是逢年过节大概没?什么经常碰面的机会,哪想?到大福晋脑回路迥异于常人常理,自个儿巴巴地跑上门来给人添堵了。 胤礽也是一脸无奈,这?位大嫂的奇葩往事他从前?便有所耳闻,在宁寿宫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但是来者是客,阖宫的主子奴才这?会午歇都起来了,一双双眼睛盯着,没?有往外赶的道?理,只好朝她点?头笑道?:“大嫂进来坐吧,外面热。” 她们宫眷说话,石小诗自然不方便作陪,她点?点?头往书房走,顺便一脸担忧地朝胤礽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留神你衣服上血渍,然后看着胤礽淡眉淡眼地将大福晋往次间?里引。倒是不担心会吵起来,胤礽怎么说也是淌着爱新?觉罗家?血脉的太子爷,平常的冷漠高?贵态度就足够叫人不敢大声说话了,倘若真的发起火来,那千金之子不怒自威的模样?没?比康熙逊色几分。 门帘子放下来,伊尔根觉罗氏往圈椅里坐了,靠着引枕一面四处打量,一面点?头评价道?:“果然是比我们爷府上精细多?了,他不讲究,上木兰围场猎回来的鹿皮就那么直愣愣摆在正堂里,看着怪吓人的。” 这?话说的,看起来是埋怨大阿哥恭维胤礽,实则暗地里炫耀胤褆的哨鹿事迹呢。胤礽假装没?听懂,淡淡跟她谦虚道?:“毓庆宫地方不大,自然不如大哥府上阔气敞亮。” 大福晋也不知道?太子妃是没?听懂还是故意装作听不懂,头一番回合下来,只觉得自己拳拳都像打在棉花上,于是清了清嗓子又问?:“方才太子爷跟您一块回来的?我听小太监说,您是独自出门呐,这?是半路上遇到了?” 胤礽慢悠悠地端起茶碗,撇去浮沫轻抿一口,“不是,昨晚说好的,午后他散学陪我逛御花园。” “哦——”大福晋羡慕的牙根儿都酸了,显而易见,第二回 合输得很彻底,心服口服地说,“太子爷真难得,竟是个体贴人儿。” 可不是么,他甚至亲自替太子妃来月信,上哪儿找他这?样?的好夫君!胤礽抿唇一笑,看到伊尔根觉罗氏落下风,心头格外痛快舒坦,便端正坐姿道?:“大嫂这?是进宫看望惠妃母吗?她这?段日子一切都好?” “都好着呢。”不好也要说好,大福晋想?到延禧宫里压抑的气氛和惠妃不断重申的生?子任务,打破牙齿和血吞,“额涅给我找了些?调养身体的方子,若是太子妃需要,赶明儿我叫小太监送一份。” 胤礽摆了摆手,“皇玛玛前?儿也送了好多?人参养荣丸,我打小体格康健,吃不上那个。” 两人这?么坐着叙话,大福晋到底出身强,段位比李佳氏她们高?了不少,这?么一来二去,虽然句句危机都被胤礽化解,但是由?不得全神贯注听她说话,全然忘了自己还穿着沾了血的月白旗装。 只听大福晋“啊”地一声,瞪圆了眼,一脸震惊地指着他道?:“太子妃……您这?是……弄到身上啦?” 第28章 出头 胤礽眉心?一跳, 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呢?依着大福晋这种嘴上?没个把门的性子,若是宣扬出去,岂不是大大损毁太子妃的形象! 他眉尖微蹙, 面上?还是一派淡然神色, 甚至不慌不忙又抿了口茶。脑中没由来地浮现起石小诗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只要?自个儿不觉得尴尬,那么?尴尬的便是别?人。 胤礽觉得此话甚是合理。 “御景亭正在翻修, 不小心?蹭了块朱漆。”他这是笃定伊尔根觉罗氏半个月也进不来一次紫禁城, 骗起人来眼珠子都不带转的, “和大嫂说话,就?把这换衣服给忘了。” “是么??”大福晋狐疑地打?量他。 “哎呦呦,我们大嫂怕是许久没进宫了, 连修花园子都不知道。”门帘子一掀,一个爽快明丽的声气儿传进来。毓庆宫的午后好热闹, 连三福晋董鄂氏也登门了, 朝着胤礽笑盈盈蹲了个安,她向来跟大福晋不对付,自然而然地跟太子妃贴得近些。 “好端端修什?么?园子?”伊尔根觉罗氏一见董鄂氏就?毛躁,从鼻孔出气哼了一声, “再说你来这做什?么??” “大嫂这话说得奇怪了,”董鄂氏挑着眉头冷笑, “这儿是太子爷和太子妃的宫室,您能跟太子妃发展发展妯娌感情, 就?不准我也来么??” 敢情董鄂氏已经在门口听了好半天了, 联想到她进门时无人来报,胤礽立刻心?领神会, 八成是被?石小诗拉过来替他出头解围的。 “三福晋快坐下,这么?大热天的, 我叫茶房做些甜碗子。”胤礽笑得很开?心?,站起身又补充一句,“既然有三福晋在,那我去后面换件衣裳,等等就?来。” 走到外头吸一口新鲜空气,他觉得脑瓜子都清明了不少,这些日子一直要?扮演太子妃,战战兢兢,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要?留心?,心?里头甚至都有些同情宫中的女人了。站在伊尔根觉罗氏和董鄂氏的角度想一想,要?为夫婿争口气,要?为娘家争利益,还要?被?耳提面命生?孩子,这日子着实不好过。 胤礽暗暗摇了摇头,叫春烟重新拿了件赭色裙子帮他换上?,隔窗望了眼大门紧闭的书房,看来他的太子妃又不知道上?哪溜达去了。 目前看来,石小诗还算是有脑子有成见,这女子没什?么?野心?,但也没存坏心?思。这样也好,他皇太子本就?注定过不上?平顺的人生?,若是太子妃也背负着什?么?振兴汉家勋旧或是给石家抬旗谋后路的宏大愿景,真会叫他本能地亲近不来。 在寝宫里磨蹭了一会,回到前堂的时候,三福晋和大福晋之间剑拔弩张又上?升到了新高度。董鄂氏翘着二郎腿吃甜碗子里的冰樱桃,而伊尔根觉罗氏却脸色发青地盯着地砖沉默不语。 看见胤礽走进来,大福晋勉强笑一笑,“既然太子妃有人作伴,那我就?先回了。” “好。”胤礽也不知道两?人到底有什?么?龃龉,叫伊尔根觉罗氏这般坐立难安,不过能送走这位瘟神总是件好事。 等大福晋脚步虚浮地走出前星门,董鄂氏将瓷碗一放,叉着腰站起来冷笑道:“就?她那道行还想跟我斗?” “你跟她说了什?么??”胤礽很好奇,“把她气成这样不容易啊。” “能说什?么?,不过是提醒提醒她,太后让抄录的佛经进展到哪儿了?”董鄂氏咧嘴一笑,很自来熟地掀开?香炉拨了拨香灰,“太子妃怕是不知道吧?这位小时候不在京城,没人教她认字,下回她再乱说话,您就?拣这桩事来提,保管叫这位无语凝噎。” “我记下了。”胤礽不清楚石小诗知不知道这茬,但他对大福晋不识字早有耳闻,先前到底顾念那是胤褆的嫡福晋,不好直接戳人痛处,但很显然,大福晋并不领他这份情。 三福晋董鄂氏呢,是大将军朋春嫡女,出身优良的大小姐,人是任性了些,但总体心?地不坏,好热闹,怕寂寞,跟爱在书房里闷坐着的胤祉说不到一块儿去,三天两?头出门找乐子。 她揶揄伊尔根觉罗氏不识字,实际上?自个儿也一棍子打?不出三句话,腿脚倒是真利落,若不是宫里有规定,她简直能翻墙上?天,身轻如燕。 “三爷上?外头筹钱赈灾去了,我这几天自由得很,”董鄂氏又逛到南窗下,伸脖看炕上?搁着的于嬷嬷绣了一半的手绢,“这是您做的活计?真厉害!” 胤礽“嗯”了一声,其实他跟这位三福晋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只好继续维持文静端庄的大家闺秀人设。 “得了,我去趟钟粹宫,再上?宁寿宫去给皇玛玛请个安,差不多宫门就?要?下钥了,”董鄂氏闲不住的脚已经踏出门槛,“赶明儿我带您上?我府上?逛逛,额涅说了,让我跟您好好学女红。” 明儿的事明儿再说吧,胤礽点点头,“好说,我打?发小丫头给你送两?幅。” 三福晋也走了,毓庆宫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他阖目在美人靠上?坐下,没由来想吃甜食,却又想起石小诗叮嘱,不敢去碰冰的甜碗子,只好叫春烟倒了碗滋味淡淡的奶茶来,一口气饮尽,方长吁出一口气,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 这边发生?的事,石小诗自然不知道。回毓庆宫后她在书房里坐了半刻,本想上?梢间里偷听一听大福晋和胤礽在聊些什?么?,哪知刚一起身,站班看门的小太监古庆倒屁颠屁颠地跑进来,声称要?事奏报。 “太子爷,”古庆额上?直冒汗,上?气不接下气,“张谙达刚刚叫人传话回来,说是御花园里小阿哥们闹起来了,人到底是您带过去的,这会只能麻烦您再去看看。” 康熙的好儿子们真是没一个叫人省心?,天气热得人胸口发闷,石小诗站起身,深深吸口气,沉声道:“别?慌,我这就?去看看。” 刚走到宫门口,恰好撞上?来串门的三福晋董鄂氏。这是天降救星啊,她一把请起了作势要?蹲安的董鄂氏,伸手朝毓庆宫前堂急急一指,“太子妃和大福晋在那边说话呢,不必通报,你快去吧。” 董鄂氏立刻明白过来了,神采飞扬、摩拳擦掌地径直奔向她和大福晋的战场。 石小诗快步往御花园赶,正撞上?老八老九两?个机灵鬼带着十阿哥溜之大吉,冲着她尴尬一笑。 再往前走几步,只剩下十二阿哥胤裪忧心?忡忡地搓着手,蹲在景和门边上?,看见太子爷过来,软着嗓子说:“太子二哥,十三弟和十四?弟闹起来了,还在叠山石后头,张公公叫我出来给您报信。” “好,”石小诗也没问为什?么?,言简意赅,“还有谁在那边?” “永和宫那么?近,德妃母一得了信,就?带着四?哥来了,”胤裪是个心?地纯正的孩子,“十四?弟有额涅和兄长护着,十三弟要?怎么?办呢?我要?不要?去找他额涅?” “不用了。”十三阿哥胤祥的额涅章佳氏虽然受宠,但却是内务府包衣出身,如今还是个没封号的嫔,请来也没有用,再说有四?大爷在,小十三也不至于受欺负的。 她拍了拍十二阿哥的额头,“我去看看怎么?回事,你先回阿哥所?吧,找个小太监护送。” 胤裪“哦”了一声,鼓着脸走远了。石小诗抬步绕过玲珑剔透的假山石,果然天一门内的连理柏下聚了一群人嗡嗡地说话,正是德妃、四?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以及站在墙根儿下一溜儿面露难色的太监宫女。 张三上?前低声跟她报告:“太子爷,小阿哥们粘知了猴玩,十四?阿哥起馊主意,让十三阿哥逮住知了,他往尾巴上?插火柴棍,谁知那知了飞得快,十三阿哥刚放开?,就?一把燎到了十四?阿哥的左手。” “伤得严重么??”石小诗眼底一沉。 “烫出了一处火泡,奴才当时就?传太医过来,敷了层白药,正准备先找人送他回阿哥所?,再去永和宫通报,结果德妃主子就?过来了。” 胤禵这会才七岁,胤祥九岁,看见德妃带着四?阿哥气势汹汹赶过来,本来已经哄好的胤禵“哇”得一声嚎啕大哭,而胤祥呢,也算是间接导致弟弟烫伤,吓懵住了,愕着眼站在旁边不敢说话。 其实小男孩打?闹是常事,只是小十四?金尊玉贵地长大,年纪又小,德妃哪让他受过半点磕碰,看见小儿子手上?缠了几圈的纱布,又哭成这般模样,登时心?疼地厉害,伸手就?搂上?去“心?儿肝儿”地哄着,又连声问他:“手上?是怎么?了?跟额涅说,额涅替你做主。” 胤禵都哭抽抽了,话都说不利索,拿那只没烫伤的手朝十三阿哥胤祥一指,“十三哥……十三哥他……知了猴……” 胤祥沉默地盯着小十四?,还是一言不发。胤禛急了,他天天教胤祥数学,知道这个十三弟聪慧机敏,为人又最是老实,更不会主动欺负旁人,胤禵这么?不明不白地一指,必定让德妃对胤祥心?生?怒意,当下皱起眉头,护在胤祥身前问胤禵:“十三弟到底怎么?你了?不要?在那哼哼哈哈,说明白。” 这可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哥子啊,不心?疼他受伤就?算了,还胳膊肘朝外拐,帮胤祥说话。胤禵更委屈了,抱着德妃的胳膊,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连四?哥……四?哥都欺负我……” 德妃本不是那不讲情理之人,方才看见小儿子受伤,一时心?切,言语声大了些。后头仔细一想,也知道不过是小阿哥们玩闹时的误伤,但是胤禛这一举动没得叫她寒心?,这大儿子从小没养在她跟前,感情多少是生?分的,这会更是帮着外人朝小儿子恶言恶语,往后她还指望着兄弟俩互相看顾对方,这该怎么?叫人放心?呐! 这么?一想,索性连胤禵也不哄了,直身站到胤禛跟前,冷眉冷眼地盯着他,“就?这么?跟你弟弟说话?” “怎么?了?”胤禛是个死脑筋,德妃声腔压人,他却半步都不带退的,反倒抬眸发问,“额涅,儿子哪句话说错了?” “你……”当着这么?多人面被?大儿子公然顶撞,德妃脸都气白了,伸手卷起衣袖,作势要?敲打?胤禛的模样。 石小诗眉眼间闪过一线淡光,几乎是刹那间,她做了一个决定,向前迈出一步。 “太子爷,您可别?插手这事儿!”张三急了,低声劝告自家主子,可石小诗充耳不闻,负手朝前头走去,拦在德妃的巴掌和四?阿哥胤禛之间。 第29章 人情 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光, 御花园一片墨绿里藏着遍布的虫袤,耳边都是无尽的鸣叫。德妃缩手?不及,堪堪拍在了石小诗举起的箭袖上, 瞬间一愣, 脸上露出讶然的神色来。 “太子爷!”德妃立刻垂下眼眸,微屈膝盖蹲安, “您怎么上御花园来了?” 她?有一副华贵的好样貌, 即便年过?四十?, 也保养得相当舒朗。按规矩妃位应当向太子行礼,但?德妃年岁长多了,这礼虽行得不情?不愿, 也决计不叫人看出来。 “无事,闲来逛逛。”石小诗收手?理袖口, 笑得很温润, 反问她?,“天?气这么热,德妃母怎么坐在浮碧亭里看荷花喂金鱼,反在这处站着晒太阳呢?” 德妃这会已经冷静下来了, 自觉方才对胤禛的态度过?重,失了雍容端方的体面仪态。只是面前那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体面在他跟前就是镜花水月,偏他又句句问在点上, 一时半刻她?又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 总不能直白地告诉太子爷,两个小阿哥闹起来了, 她?心疼自家小儿子,又拿大?儿子出气发无名火吧? “我……正准备过?去?。”德妃搂了搂躲在她?身后?的十?四阿哥, 眼神偏转向太湖石山旁的一株海棠花。 石小诗却没顺着德妃的话往下说?,她?目光一凝,忽然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无实物表演般在德妃面前摊开手?指——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深金色瓢虫被?捏扁了,落在掌心。 德妃不明所以地挑高了眉头,石小诗抿唇笑:“虫子可恶,被?咬上一口得红肿上七八天?,方才德妃母可是看见这小玩意掉在四阿哥身上,方抬手?去?捉的?” 先?前还在揣测太子看了多少,这下心里明白了,原来一切都被?他看在眼中。德妃也不傻,明白这是东宫给她?台阶下呢,于是忙连声笑道:“太子好眼力,我正为这个烦心,逛园子少不得留神蚊虫,回头咬了阿哥身上发痒,成天?又是念书、又是骑射,这么汗流浃背的,多难受啊,该让内务府管一管了!” 这就是了,既然太子爷主动找了借口,大?家便心领神会的揭过?此事,德妃也不愿再此处多停留,小十?四手?上的烫伤还得请太医好生瞧瞧呢。她?眼光复杂地望了眼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的胤禛,拉着胤禵慢慢往永和宫去?了。 “太子爷。”一直贴着墙角沉默不语的胤禛点点头,也想跟着自己额涅离开。 趁着那边德妃还没走远,石小诗却朗声将?他留了下来,“我手?上有份詹事府新递上来的奏报,想听听四弟意见。” 她?朝毓庆宫方向比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却不容他拒绝,“十?三弟也一起,走吧。” 绕过?弯的德妃明显竖起了耳朵,一步三回头。石小诗却侧身背对,直到周围人都走远,她?才轻声张口:“四弟出宫回府、十?三弟回阿哥所是么?我送你们吧。” 胤禛略点了下头,大?概总是不情?愿被?旁人,尤其是自己的兄弟这么看笑话的。三人一句话都不说?,并肩往绛雪亭那边的西门?而去?,只留张三远远在后?头跟着,空气像悄然拉紧的弓弦,闷闷地近乎能发出响来。 “下回太子爷不必为我出头。”胤禛冷冷道,“我做错事说?错话,额涅要教训我,自有她?的道理,您这样横插一脚,算怎么回事呢?” 石小诗察觉到他又改口了,没叫“太子二哥”,看来先?前几番好意都打了水漂,心头有些失落。她?琢磨了一下,看着他笑,笑得很真诚:“可不嘛,但?我就是手?痒,四弟你也知道,二哥我打小没额涅……是以每每见到母子两个闹不愉快,心里头都不是滋味。” 胤禛脚步猛地顿住。他没深想到这茬,光以为太子表面上出手?,实则心里看他笑话,早忘了胤礽心底还有这处伤疤。 “……是我失言了。”胤禛望过?来,神色还是跟胤礽一脉相传的冷冰冰,眼底却有一片淡淡的歉意,唇角动了下,似乎想多说?一句,又生生咽了下去?。 进宫快一个月,有时候石小诗也闹不明白,这些皇子们学识武功无一不是最最顶尖的,但?大?概一直长在宫中,在人情?世道上就有些欠缺,哪怕心里头都已经服软了,面上偏要遮掩情?绪。 “太子二哥,”一直没说?话的胤祥忽然走上前来,拉了拉她?衣袖,“四哥心里还是很感谢您的。” 石小诗点头,牵起他的小手?:“我省得,十?三弟不必多说?。” 都是康熙生养的好大?儿,老四这个帅气小青年远不如?小十?三体贴可爱。 了解加深后?,石小诗愈发觉得胤禛性子耿直,爱憎分明,甚至可以说?有点极端,但?这样也有好处,比方他觉得你好,那就是真好,发现自己曲解了别人的好意,那态度就是立马一百八十?度大?扭转。 而胤祥呢,情?商高智商高,似乎武力值也不低,若不是出身欠佳,简直就是个六边形战士,是康熙给未来皇帝打造的最强辅助,若是不趁着这个绝佳时机拿下这对兄弟,简直有些对不住她?穿越女的身份了。 小十?三是头一回被?太子爷牵住手?,当即身体一颤,带着不敢置信的眼神望过?来——从前高高在上、如?神似仙一样的人物,他有记忆起便不敢随意靠近的太子二哥,如?今竟然主动牵着他,温声和他说?话,送他回阿哥所,像对待一个真正的成年阿哥一样认真对待他。 鼻头不由?微微泛酸,眼眶一红,“太子二哥……” “十?三弟别难过?,”小小的胤祥像只温顺的猫儿靠过?来,石小诗心头发软,声气儿也跟着软和下去?,弯下身说?,“我今天?看你很喜欢十?四弟的弓矢,毓庆宫里有更大?更好看的,下回再去?箭亭,我送你一把怎么样?” “好啊!”胤祥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又忙喜滋滋转头看胤禛,“四哥,我可以收的,对吧?” 胤禛淡淡看石小诗一眼:“太子二哥送你的,自然可以收。” 又叫回“二哥”了,石小诗很满意。 她?拉着胤祥走在前面,自然没发觉胤禛向来清静、向来无悲无喜的眼中多了一丝信任和欣赏的意味。胤禛不知道这段时日太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从前的东宫固然天?资粹美雅贵兼重,但?总有种神游物外的淡漠气质,绝非是一个温柔细腻可以亲近的哥哥,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胤礽,简直叫他有些心生钦慕了。 他出宫走东华门?,恰好阿哥所也在东边。两人站在阿哥所门?口,看着小十?三蹦蹦跳跳地走进去?,然后?石小诗忽然张口问他:“四弟,你的妻妾都同你住在一起吗?” 这叫什么问题!胤禛觉得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下答:“是的,都在府里后?院住着。” “哦——”石小诗上表演课那会有个心得,打破人与人之间尴尬的偏方,就是问对方一些比较隐秘的问题,虽然这个尺度很难把握,但?她?自信演技良好,必不会叫四大?爷起疑。 她?扮上一副有些失落的嘴脸,慢吞吞随着他往西华门?方向去?,“毓庆宫地方不大?,所以我的侧室只能在阿哥所住,太子妃倒和我住一块……对了,四弟你觉得太子妃怎么样?” 胤禛至今只见过?所谓的太子妃一面,只能回答:“我觉得太子妃嫂嫂很好。” “嗯,我也这么觉得,”石小诗话锋一转,“自打她?搬进毓庆宫来,倒是宵衣旰食地忙她?的事情?,我觉得女子能有个爱好,倒也是一桩乐趣。” 肝帝就是肝帝,听到太子说?太子妃也是熬夜达人,不由?得来了兴趣,“太子妃有什么爱好?” “有好几样呢!”石小诗此刻很感激曾经参演过?的那部清宫剧,让她?提前做了功课了解四大?爷喜恶,“她?有时在寝宫里烫卷发扮作洋人,有时扮作渔婆,有时扮作道姑给我算八卦,还喜欢捣鼓瓷器,昨晚还在说?毓庆宫的杯碗颜色纹样都不够素雅,嚷嚷着要找一块地搭个窑口,自个儿烧去?。” 胤禛莞尔一笑,这笑发自内心,“那回头东宫窑烧出了好东西,我便厚颜来讨一个花瓶。” “十?个也送得!”石小诗也笑了,并把这件事列入待办清单。等过?几天?回门?时正好叫小太监将?此事办妥,那么让四大?爷和小十?三与东宫建立良好关系这件大?事的进度就算走完一半了。 不过?走到西华门?跟前的时候,石小诗盯着外头排成了一溜儿的马车和潇洒翻身上轿的胤禛,不得不承认,还是有些心痒痒的。 穿到大?清朝之后?她?便一直住在石府,碍于女子身份和于嬷嬷的看顾,连垂花门?外都没迈出去?过?,总以为往后?胤礽要么登基,要么被?废,要么当闲散王爷,她?享受够了荣华富贵,哭着去?求一求康老爹,说?不定还能有个飞出宫墙翱翔天?地的机会。然而直到真的进来了,封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方明白《红楼梦》里元春为何说?这是“见不得人的去?处”。 可如?今她?用的是男儿身体,这朝代可没监控,若是真心想躲,改头换面,旁人也未必找得到她?。 自由?的机会就在眼前啦! 她?下意识往前挪了挪脚,还没靠近朱漆大?门?,便听见身后?张三低声提醒:“快下钥了,太子爷还是回吧,太子妃还在等您用晚膳呢!” 浑身汗毛一震,石小诗猛地回过?神来,是啊,她?和胤礽现在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此刻她?踏出去?了,谁敢保证什么时候会不会突然换身回来?而且太子失踪阖宫必然大?乱,她?在外头逍遥,又能快活多久? 斜阳从门?楼的琉璃顶上射过?来,满地橙黄的光晕仿佛毓庆宫里的灯影,她?心神微微一漾,然后?转身朝毓庆宫方向走去?。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人在等她?吃晚饭呢。 第30章 胤祉 同样是暑气, 京城的?又干又燥与?江南的?潮湿闷浊的?燠热便很不?一样。 江宁是临河的?,酒楼便建在河岸边的?一处汀州上,粉墙黛瓦的?园子是江南独有的?景致, 丝雨蒙蒙、竹风习习, 绿水环绕、红花绽放,恰伴上园内传出?的?南戏曲音, 曲调婉转一唱三叹, 琵琶扬琴泠泠淙淙, 终日盘旋在这片水汽氤氲的?楼阁里,很有些纸醉金迷的?情调。 幽闭的?竹门被猛然推开,有人踉跄着?走?出?来, 先是驻足在墙根儿下吐了口酒,方扭头问等在外头的?侍从:“今儿……是初几了?” 侍从递上一把浸透冷水的?手巾, “三爷, 初七了。” 胤祉擦过唇角,望着?阴沉的?天色叹口气。 这是他因山西平阳府地震,被汗阿玛派到江南筹措赈灾钱款的?第十?三天。说是被派过来,其实他心?里门儿清——汗阿玛提出?让皇子牵头的?时候, 这桩苦差的?人选就已经摆明了:老大胤褆年底要去噶尔丹,太子胤礽更不?必说, 老五胤祺跟宁寿宫亲厚,皇玛玛不?舍得, 而剩下的?要么?还?小不?成气候, 要么?身体不?好经不?住舟车劳顿。 掐指一算,这江南不?是他来, 便是胤禛。 奈何人老四的?亲额涅是圣眷正隆的?德妃母,养母又是先孝懿皇后, 这些年落在汗阿玛心?中的?印象是诸皇子中最最老实忠厚的?阿哥,而他呢?额涅荣妃早年虽得宠,如今却位列四妃之末,连汗阿玛一年也未必想得起来宣她?伴驾一回,自己出?宫建府后至今还?是个光头阿哥,在翰林院领着?份编书的?闲散差事,朝中上下无人可依靠,也无人愿意帮他说一句话。 ——答案不?言而明,因此?当御前总管梁九功带着?圣谕踏入三阿哥府时,他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深深拜了下去,领旨谢恩,然后收拾行囊,上钟粹宫向?额涅辞别。 钟粹宫里静悄悄的?,虽是盛夏,却冷清得好似深秋,荣妃坐在暖阁南窗下绣花,素衣素裙,头上也没带首饰,身边只站着?一个伺候茶水的?小丫头,这排场还?比不?过刚进宫没上玉碟的?太子妃石氏。 ——胤祉心?头狠狠一酸,进门先往地上一跪,响当当地给他额涅磕了个头,“汗阿玛给了差事,山西地震,儿子这就要上江南筹款去了,这桩事不?容易,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更不?知完不?成差事是何结果,三福晋她?不?能常入宫,额涅膝下无人陪伴,还?请照顾好身体……” 荣妃静静坐在那听着?,没说什?么?,只是将绣花针往绣棚上一戳,撂开手走?上来,扶儿子起身给他正了正衣领。 “江南湿气重,你才要照顾好身子,”荣妃神色淡淡,“我?对政事不?大懂的?,筹款可是要通过那些江南商户?商人重利,又多虚伪,你打小见了生人,一紧张就有口钝之疾,此?次远行还?得带几个口齿伶俐又会喝酒的?侍从,实在不?行就用苦肉计,再不?受重视也是个皇子,你阿玛到底还?是会心?疼的?……还?有这些,你也仔细收好,若是窟窿小,咱们咬咬牙填上便是。” 她?卷了衣袖,亲自从博古架上取了个沉甸甸的?紫檀木盒子,不?用打开,也知是她?这些年攒下的?体己,硬生生塞进胤祉怀里。 “额涅,儿子都?记下了。”胤祉垂着?眼?,不?敢抬头看?,怕荣妃发现他微红的?眼?眶。 “三福晋跟你同去吗?”荣妃叹口气,她?知道这小两口感?情着?实一般。 胤祉摇了摇头,“半月后她?额涅做寿……” 上回是阿玛做寿,这回是额涅做寿,总之三福晋不?想做的?事,永远能找出?一万个借口。荣妃点头不?语,这董鄂氏出?身太好,勇毅公的?嫡女,即使拉去当个皇后,也是绰绰有余的?。 入宫这么?久,有时她?觉得自己还?是很看?不?懂康熙。你说他疼爱儿子吧,在年长阿哥里对胤祉几乎是最轻视的?一个,你说他没存着?扶持三阿哥的?意思吧,却又给他挑了位全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当嫡福晋,要知道,连太子妃都?只是个汉军旗呢! 胤祉回到三阿哥府,果然三福晋又不?知上哪玩去了,来不?及叮嘱她?看?好家业,外头马车已在等候。匆匆留信一封,哪边都?不?敢怠慢,从接旨到抵达江南,他只用了两天两夜,抵达驿馆后立刻请人给当地知府递上圣谕,等人来登门商议。 只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到第三天时,胤祉坐不?住了,亲自带着?侍从敲响了江宁知府李尧东的?大门。 李知府其实也不?想接这茬差事,江南富庶,朝中每有灾害,总会请钦差前来,叫江南商户伸出?援手,江宁、杭州、苏州三地轮流,若是当年有盈余,一切都?还?好说,商户也乐意捐个乐善好施的?名头,但这两年屋漏偏逢连夜雨,康熙帝又是治河、又是收台湾、又是征讨噶尔丹,江南再有钱,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再加上他滑头,心?中有小九九,户部尚书伊桑阿早叫人提前跟他打过招呼了,此?次来筹款的?钦差是三皇子胤祉,要知道那朝中早有了二分的?局势——大阿哥有军功,有曾经的?明相一党支持,而太子是名正言顺的?正统,其母家索额图的?势力也还?算如日中天。 “……三皇子就不?同了,”来人悄悄咬耳朵,“荣妃是什?么?出?身?马佳氏祖上也不?过出?了个内务府官员,包衣奴才!他自个儿除了肚子里有点墨水,能干成什?么?大事?” 李尧东瞬时明白了,敬了杯酒,又担心?:“这可是万岁爷要办的?事啊,我?能拒之门外吗?” “李大人啊,您就是为官太老实了!”来人嘬着?牙花子,“他又没带尚方宝剑,充什?么?英雄好汉呐!等人来了,您只管安心?坐着?,若是三阿哥上门来问,您便说没钱,商户请不?动,让他自个儿要去,事情办不?成,万岁爷首当其冲罚的?是三阿哥,就算您受了点牵连,我?家主子爷自然会想办法叫你官复原职,等回头继承了大统,指不?定还?要给您升一升呢!” 这话说得李尧东很心?动,举出?一根手指问:“这一位,真的?能越过太子?” 来人不?屑一哼:“等噶尔丹战事结束,李大人您看?着?吧!” 李尧东立刻站起身,呵腰向?对面敬了杯酒。他们说的?没错,事在人为,要是不?小心?抱错了大腿,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物,他这从四品的?官员能有多少层皮给上头扒呢? 因此?当胤祉再三登门,得到的?只有李府家人看?似客气实则冰冷的?答复:“大人来得不?巧,县里闹水,李知府上外头公办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大人若是手上有万岁爷遣来的?急事,不?妨先办了,我?家大人很好说话的?,您这样的?来头,还?能出?什?么?差错呢?” 话都?说到这步了,再急也不?是个办法,灾民还?在山西等着?,他也不?能就这么?回京复命,于是只能硬着?头皮,上那些富户家去筹款,请他们到酒楼里坐谈。 荣妃说得没错,商人都?精明得很,两杯酒下肚立刻明白了,这三皇子是来要钱的?,看?起来光鲜,实际上跟化缘没什?么?区别,李知府偏又找借口回避——这事能答应吗?必然是不?能的?。 十?三天了,胤祉只筹到了四分之一,就算加上荣妃的?体己钱,也是绝对带不?回去的?。 雨还?是这么?蒙蒙地下着?,江南的?夏仿佛永不?见天日,连身上的?衣服都?有淡淡的?阴湿气息,轿子一颠一颠,晃得他更想吐了,干脆叫了声“停”,自己下来沿着?街道慢慢往驿站走?去。 巷口有女子带着?小儿在卖竹伞,叫喊声低低的?,见有年轻贵公子冒雨而来,这才大着?声朝他推销:“爷买把伞吧,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胤祉顿住脚步,抬眼?打量他们,“你怎么?抛头露面,还?带着?小孩出?来做生意?家里男人呢?” “唉,我?年轻时不?成器,仗着?有些姿容,给他人做妾,”卖伞女叹气,“好日子没过几年,自打我?生下这小儿,他就娶了正头妻子,把我?们母子轰出?们去,后头就再没管过。” 胤祉垂下眼?,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运气好一点,投生在爱新觉罗家。不?用愁吃喝,不?用在外吃苦讨生活,可从境地上来说,他们母子和这对母子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买把伞吧!”女子推销得很卖力,还?不?忘拍着?蹲坐在身后嗦手指的?小儿,“您买了这把伞,我?和孩子今晚就能吃顿饱饭了。” “好,”胤祉不?假思索,“这摊上的?伞,我?全都?要了。” 卖伞女碰上了大客户,激动不?已,连声道谢。而胤祉心?头的?阴霾却只消散了一瞬,他将几十?把竹伞往身后侍从身上一扔,又摸了块小金锭子塞到那小儿手心?,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倏忽之间天色忽然昏暗下来,狂风四起,平地一声惊雷,悱恻的?小雨终于猛地爆发出?来,将天地万物淋得一片苍茫。 “三爷,下大了,打伞吧!”侍从追上来。 胤祉没接,他只是伸出?手,朝脸上一抹,也不?知流到唇边的?到底是雨水还?是眼?泪。 30-40 第31章 香囊 天才?擦黑, 宫灯还没?来得起扎上?,就忽然下了大?雨。据说雨势是从江南飘过?来的,往北蔓延, 一路到京, 紫禁城上?下雨声潺潺,在夹道?上?走着, 仿佛行?在溪边。 石小诗刚从南书房出来, 带着张三一路直奔毓庆宫。明日六月初八, 正是太子夫妇回太子妃娘家石府的时候,康熙是过?来人,知道?新婚小夫妻的心思, 特?特?恩准了一日,今儿也没?多留, 直叫皇太子早些回去做准备。 祥旭门一推, 便看见胤礽背着手站在惇本殿库房门前避雨,双眼盯着廊下七八个小太监收拾明日送往石府的东西。 说是回门,皇太子这样金尊玉贵的身子哪能在外头府上?过?夜?左不过?是马车拉些赏赐过?去说说话,用顿膳, 不过?午时就要往宫里赶。 石小诗从穿越到进宫不过?短短数月,即使对?石家有感情, 那也是原身的影响,她自个儿对?带什么?东西反倒没?有上?回给众阿哥送礼上?心。 而胤礽就不同了, 他太子爷要想在东宫这个位置上?坐稳, 尤其是在军功上?跟大?阿哥的势力抗衡,往后少不得依靠石文炳父子在汉军旗的影响, 能趁此机会跟自家姻亲联络联络感情,光是叫胤褆和明珠背后咬牙不爽, 就已经叫他心头舒坦好几分了。 “您亲自监工,真罕见。”石小诗将象牙伞收了,看周遭没?人,往胤礽身边站定。 胤礽转过?脸皱皱眉头,“今儿散得这么?早?” “汗阿玛体贴我明日回门,这是恩准。”相处了一个月,石小诗自信对?胤礽的心思摸透了,给他看一眼手中的奏本,“放心吧,他老?人家对?我今日的马屁很满意。” 胤礽淡眉淡眼揶揄她,“只可惜字还是写成那丑样。” 这位二大?爷就是嘴上?不饶人,实则性子还算得上?体贴,信期过?后他大?概也懂得女子不易,便没?再叫石小诗熬夜练字了,这半月来的奏报基本都是他亲自捉刀代笔。 因此她抿抿唇,选择不跟他置气:“您亲自挑了哪些好东西?” “爷们一人一把木柄阿虎枪,女眷们一人一串十八子念珠,另有两箱金瓜子,两箱各色宝石。” 前头听着还算正常,那两箱金瓜子直叫石小诗眉心一跳,太子爷真是财大?气粗啊,这些礼看似轻飘飘,实则足以?与成婚前康熙帝指给石府的赏赐比肩了。 “会不会太多了些?”石小诗搓了搓手,她不是个张扬的性子,只怕传出去叫另外几位皇子嫡福晋心头不快。 “不多,再说我是开了毓庆宫私库,又不是伸手找汗阿玛要来的,”胤礽顿了一下,才?很严肃的扭头看她,“我问你,最近的用度花销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石小诗不太明白,她并?没?大?手大?脚地乱花钱啊。 胤礽像四周看了一眼,伸手去拉她箭袖,奈何身量上?差了一截,只能抓住她腰带上?挂的白玉镂雕香囊。石小诗感到腰间一紧,然后不情不愿地被?他拽进了库房。 他还伸手就把门给关?了,屋子里没?点灯,暗沉沉的,呼吸间都是尘埃的浊气。 “……你做什么??”门外雨声淅沥,石小诗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声问他,“别扯我的香囊了成么??” 胤礽一愣,外头宫灯已经挂上?了,平和的暗黄从雕花的门扇上?射过?来,夏风随他动作而涌动,连她的睫毛也跟着轻轻颤动,分明面对?着自己的脸,他却觉得那双眼底仿佛藏着丰姿千状,心头像是蹦了蹦,不明所以?。 低头一瞧,这才?发现手中还握着她的东西,又凉又硬,手一松开,有潮湿的雨意和清雅的幽香一起钻入鼻息。 胤礽闭了闭眼,强迫自己恢复理智,“我叫你来看样东西。”不去看她,径自走到桌案边点了灯,将先前翻阅过?册本交到她手里,“这是毓庆宫、撷芳殿两处宫女太监名册、各处用器、库房册本。” 石小诗随手翻了翻,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毓庆宫的用度她是心中有数的,撷芳殿是侧福晋、庶福晋和两位格格在阿哥所居住的宫室,难不成是这里有什么?幺蛾子? 她单拿出撷芳殿那一册,仔细对?了一遍,可是同上?月比较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出入啊。 “你看不出什么?问题吗?”胤礽神情很严肃,一把拉下撷芳殿那一册,重重敲了敲毓庆宫的库房册本。 “看不出来。”石小诗很实诚地摇摇头。 “一来,本月毓庆宫的吃穿用度花销缩减了很多,”胤礽慢慢地解释,“这原因我倒是明白,汗阿玛的赏赐被?你送出去一大?半,你在吃穿上?很节俭,从宫外和江南带回来的那些新鲜菜色吃法比寻常菜式的花销小了不少,也总穿半旧衣裳,内务府这个月送来的料子至今还搁在那架子上?。” “是……”石小诗有点惶恐,节俭难道?不好吗? 胤礽像看出她心中所想,沉声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东宫开支忽然缩减,这消息传到外头去,叫旁人怎么?想?” 他说的有道?理,但这也不是没?得解释。面对?太子爷天然的气场压制,石小诗决定争辩一下,“就不能解释为太子妃入主东宫后……重新整理内务了吗?” 外头雨下得更大?了,廊下还有小太监们成队匆匆而过?,在脚步声和雨声的喧闹中,这只有他们二人的库房仿佛一方清净天地,没?得叫他浑身不大?自在。胤礽喘了口气才?继续道?:“这是一桩,尚可以?以?太子妃为借口……那么?前天叔姥爷送来的皇太子仪仗冠服明明已经到了库房,你为何不拿来给我过?目?” 原来重点是这个……石小诗目光突然幽深下来,“您确定要看吗?” 胤礽很不理解,“我的仪仗,为什么?不能看?” “好。”石小诗一把抄起案上?灯烛,领着胤礽往放衣料的架子上?找,一边说:“我记得您叫我读的书上?有记录,我大?清于顺治三年定仪仗之制,皇太子仪仗,设曲柄九龙伞三、直柄龙伞四、直柄瑞草伞二、方伞四,双龙扇、孔雀扇各四,白泽旗二,金节二,羽葆幢二,传教幡、告止幡、信幡、张引幡各二,仪锽氅二,以?及龙纛、小龙旗、豹尾枪、弓矢、大?刀、乐器、香炉、瓶、盆,是不是?” 她一口气很顺溜地背下来,又炫耀似的将那口大?箱子在他面前打开,“您看看索额图大?人送的仪仗,这能用吗?” 胤礽蹲下来一翻,怔住了。 那箱子上?头是有曲柄九龙伞,只不过?有四支,再往下翻,直柄龙伞有六支,直柄瑞草伞四、方伞六,双龙扇、孔雀扇各六,甚至有把明黄色的华盖……他忽得面色煞白,甩手不敢往下再翻动,起身直直盯着石小诗,“他……他怎么?敢!” 仅仪仗种种已是大?大?的僭越,甚至与皇帝卤簿相差无几,石小诗一脚将箱盖踢起来阖上?,又示意他看刚取出来的冠服,“您仔细瞧瞧,这件石青实地纱朝衣上?绣的是什么??” 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明晃晃的九团五爪正龙石用金线绣成,在跳跃的灯火下十分刺眼。 皇太子的冠服没?有定制,虽然比光头阿哥的肯定强些,但总体上?与王爷补服相差无几,绣五爪金龙四团,前胸后背两条正龙,两肩各一条行?龙,这已经是最高规格了,可这件竟用了九团五爪正龙,这是要与万岁爷比肩啊! 胤礽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你都仔细看过?了?” “查过?了,跟皇帝冠服比起来,只在尺寸上?有些许裁剪,”石小诗叹口气,“我不敢叫旁人知道?,也不敢退回内务府去,还没?想好怎么?跟您张口,这不就被?您发现了么?!” 半晌没?人说话,胤礽找了个箱子坐下,半张脸沉在昏黄的夜里,乌浓的长?眼睛暗了暗。 上?回来癸水时跟石小诗说了说额涅,这话闸子上?的锁不知怎么?就被?她打开了。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如?此推心置腹过?,大?概因为这个诡异的换身,或者说,大?概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妻吧。 “小时候就是这样,”他声音低低的,“给我的东西总会稍稍逾越规制,我总想着是叔姥爷心疼我没?额涅,汗阿玛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没?想到他现在胆子愈发大?了,竟做到这般地步,万一事发,参东宫的折子能堆满乾清宫。” 石小诗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似乎是心虚,但又不完全是心虚,忽然便决定提点他一下:“太子爷,今儿我斗胆想问您件事……如?今惠妃和大?阿哥的野心已经摆在明面上?了,下头几个阿哥也渐渐成长?,终有一天他们都会羽翼丰满,对?这个皇太子之位蠢蠢欲动,您要做万全准备,可是打算将中枢交由索额图?” “我……”胤礽其实很吃惊,他没?想到这个“单纯”的太子妃想得这么?深。 雨水忽然就停了,不知库房哪扇窗没?关?好,有一股惬意的凉风从外面吹入,帘影绰绰,映在她淡白的脸上?,好似满室乌云散开,在清澈的昏暗中出现了星光。 胤礽从未觉得如?此口干舌燥过?。 他斟酌了片刻才?开口,“明儿一早你我回石府,这两箱东西今夜就交给张三,让他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以?免夜长?梦多……至于你的问题,容我考虑考虑,放心,既然你问了,我必然会给你一个答案。” 不等石小诗回话,他很快推开了库房大?门。外面是一整片药玉色的长?空,虽无霁月,却有光风,吹在脸上?身上?,盛夏里也寒浸浸的。 石小诗落在他身后,只听二大?爷又沉声嘱咐了一句,“我已有谋划……此事,切莫在外提起。” 第32章 回门 雨下了一夜, 这晚睡得还算凉爽香甜。天快亮时停了雨,于嬷嬷和德住带着几个奴才把轿舆备好?,才请两位主子起床——“这是天公作美呢, 这趟出宫一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午后就回宫了, 能有什么。”石小诗淡然笑了笑,洗漱后去更?衣, 不必穿朝服戴东珠, 这叫她松快不少, 可那边胤礽却?还是得换上一身喜庆的吉服,光头上的冠子就有十来斤重,就这半天功夫, 也足够累人的了。 胤礽脸色有些苍白,扫了层胭脂才恢复神采——大半原因是昨晚他和石小诗在库房所见, 还得忧心怎么利用好?石家在战事上的优势。最最关键的是他不能亲自去跟石文炳父子商谈, 少不得要全部?设想一遍,等上了轿辇,再细细吩咐石小诗,好?在经过昨晚, 他发现她真的脑子机灵,有些话甚至都不必解释, 轻轻一点,她便能理解其中要害。 趁着天光还没大亮, 路上尚且清凉, 一群人迤逦出宫。胤礽这边刚说了个开头,石小诗果然连连点头:“太?子爷放心吧, 我都省得,另外还有一件事, 我看春烟那丫头呢,人是好?的,只是心地太?过实诚了些,说话也没个分寸,不若趁此机会让她留在石府,重新换个妥当的带回宫里。” 胤礽浑不在意,拿手中折扇一敲:“交给于嬷嬷办便是。” 自上回送胤禛出宫站在门?口那么一望,石小诗对京城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还挺好?奇的。从?神武门?过了筒子河后,离石府还有一会功夫,她从?纱窗向外瞧了一路,只可惜外头有步军沿街设防,黄幔子架设起来,将如潮观者的人头统统遮住,只能听?到?叽叽喳喳的一片喧闹。 她拍了拍胤礽:“以前你跟着汗阿玛去南巡秋闱,也要这么一路遮起来?” 胤礽翻了页书,头都没抬:“自然。” 石小诗长长“哦”了一声,“这么大好?江山风物?都不给瞧一瞧,怪没劲的。” 太?子妃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胤礽想了想,决定体贴体贴自己的正妻,“要是能换身回来,入秋上热河哨鹿我带着你一块去吧,那处地广人稀,倒是不用避讳。” 这么一来倒是有了盼头,就算这宫里真待不下去了,外出秋闱也是个溜走的好?时机。石小诗满意了,撂下帘子迷糊了片刻,一路晃晃悠悠的,再睁眼时,已到?石府门?口。 石家早早将大门?敞开了,四处熏香、八方点灯,香风涌动,胡同口黑压压一片,恨不得全家上下主仆一齐上阵跪迎,也不知候了多?久,叫石小诗没得想起《红楼梦》里元妃省亲的场景,登时心疼起自家额涅阿玛来。 没等轿辇停稳,自个儿麻溜下去虚扶了一把:“都快请起吧。” 太?子爷亲厚,石文炳哪敢当真!还不是领着夫人爱新觉罗氏、长子富达礼、次子庆德以及匆匆从?辅国?将军府赶回来的长女?石小月及家中众女?眷磕了个头,这才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其实不过一个月没见,石小诗却?觉得恍若隔世,似乎额涅阿玛都苍老了一些,兄长姐姐又成熟了不少。 胤礽倒是很持重,叫了声“阿玛额涅”,便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叫爱新觉罗氏心里一阵酸涩:小诗这回真的有太?子妃宽和淑孝的模样,再不是那个会黏在她身边撒娇的小女?儿了。 “太?子爷主子请随奴才到?正堂吃茶。”虽是自家女?儿女?婿,在等级分明的阶级面前也得让步自称奴才,石文炳领着石小诗绕过垂花门?,又对胤礽道,“太?子妃主子,请您随府上女?眷到?花厅歇息吧。” 于是胤礽和石小诗很有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随众人分道——当然这在石文炳夫妇眼中,是太?子和自家闺女?新婚和谐的表现。 爱新觉罗氏很宽慰,拥着胤礽在花厅上座,自己和长女?在下手陪着,先是慢着性子地问了问在宫中住得是否习惯。 大家心里明白,堂堂太?子妃吃穿用度上倒是不用担心,总归是比在宫外强的,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都是过来人,担心的是皇太?后以及康熙的宫妃们、胤礽的侧室们有没有给自家闺女?上眼药。 “我在宫里很好?。”胤礽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性情冷淡,挤了个笑容说,“回头我跟皇玛玛说一说,请额涅和长姐进宫坐坐。” 爱新觉罗氏皱了皱眉头,毕竟是自家养大的,有什么不对劲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虽说去年?进宫被指婚后稳重了不少,但这次相见分明含着一些渊深难测的沉静,怕是这个月过得不那么顺心顺意。她跟石小月换了个眼色,斟酌着问道:“好?是好?,但主子和太?子爷……一切还顺当吗?” 胤礽有些芒刺在背,含糊答道:“……顺当吧。” 妹妹能明白额涅的意思吗?石小月听?着胤礽这不太?明晰的回答,急得补充了一句:“额涅的意思是……太?子爷每晚都歇在主子这边吗?” 这话问得也太?直白了,胤礽脸颊发烫,又不能不答,不敢去看下手两人的眼睛,很快地点点头,“都在……除了信期那几天,她自己睡。” 哦,看来女?儿是害羞呢。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放心了,那在这别别扭扭的,八成是因为来癸水那几天独守空房,没个温存,两人安慰道:“爷们有正经事呢,又年?轻,哪能每天顾着,既然这头一个月没上外头去,已经说明太?子爷对主子很满意啦,主子也要体贴些。” 胤礽赧然地张了张口,不知如何?辩解。 爱新觉罗氏心里还惦记另一样,笑得讪讪的,“奴才这几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如今都放心了,别的不盼,只盼主子早日为太?子爷开枝散叶,这才是正经。” 怎么人人都让太?子赶紧生下嫡长子?胤礽觉得自己还正值大好?年?华,理当专攻政务,至少先把大阿哥的野心摁下去,让索额图远离毓庆宫,环境彻底安全了再考虑子嗣的问题。反正孩子啥时候不能生啊,宫里如今还在添小阿哥呢! 但是眼下他是太?子妃,只能垂眸敛容,“我记着呢。” 爱新觉罗氏又耳提面命:“闲着没事就多?抄抄佛经,我小时候也在宫里住过,大家都讲究这个,拿出去也好?送人的。” 她这话说得没错,只可惜是老黄历了,尤其是康老爹,因为先帝的关系,他老人家对佛道之事甚至有些隐隐不喜,对后宫女?眷的要求是做到?即可,若是让他以为石小诗沉迷佛修,说不定自此对太?子妃的印象就差了。 “杭州上回送了一批好?缎子,做裙子褂子就糟蹋了,抄经正合适,”石小月顺着她额涅的话说,“等下回宫正好?带着。” “不必了,”石家太?热情,胤礽无可奈何?地说,“汗阿玛不喜欢佛修,皇玛法的事额涅都忘了吗?” 爱新觉罗氏顿住,想起京城中关于顺治帝出家的隐隐传说,“这倒是,我给忘了,幸好?太?子妃主子有主意。” 她细细一想,又察觉出石小诗的本事来,这才不过一个月,就连这等宫闱秘辛和万岁爷的喜好?都摸清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自家闺女?是天选太?子妃啊!未来的皇后可不得有这种伶俐手段,包管把后宫治得服服帖帖。 这边胤礽和石府女?眷们的对谈算平平安安地过关,正堂里,石小诗打起十二分精神,对阵石文炳为首的男丁。 石文炳是个纯粹的武将,忠诚正直的老实人,肚子里的计谋都用在沙场上,没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那么多?弯弯绕。富达礼和庆德也是在军营里混大的,少年?将军本事上没得说,情商却?随阿玛,见到?太?子爷只会嘿嘿傻笑,这样的千金之子亲临府邸,恨不得咣咣磕头表示随时愿意为太?子爷效忠,立下汗马功劳。 石小诗先恭维道:“听?闻石将军和两位小将军是特意从?漠北赶回来的,先头又一直在江南为我大清镇守江山,真是一家子英雄豪杰!” 石文炳笑道:“不敢当,情况太?子爷也知道,我玛法是汉军勋旧,承蒙万岁爷不弃,愿意让石家出力,我们父子心里十分感激。” 石小诗连连摆手:“将军不必谦虚,石家的忠心万岁爷一直记在心上,这么些年?军功赫赫,满朝没几家比得上,说句心里话,要不是将军在外镇守,宫里这么多?章程哪能平平安安地落地呢?” 她琢磨了一下,时间?不多?,还是得直奔主题:“我的意思是,年?底又要征讨噶尔丹,如今汗阿玛安排大阿哥上喀尔喀,这最大的军功自然是他的,而我留在宫里,明珠虽为散秩大臣,可威望仍在,文官集团也不站在我这边……” 堂下石文炳父子凝神聚气?地听?着,石小诗蓦地来了感觉,想到?自己这两句话说不定能改变历史,不由心潮澎湃,声气?儿也朗然如掷地美玉: “从?前我能放心是向着我的只有赫舍里一族,好?在如今有石家……我心很诚恳,想借将军父子之力,近一点的,分去大阿哥在噶尔丹战事上的声望,说得再远点,能提拔些真正对我大清有力的汉臣,大兴汉学,澄清科举,让满汉真正融合,大清彻底强大,百姓彻底富起来,强大到?让别的国?家连造次的念头都不敢有,更?遑论准噶尔这种蕞尔小国?!” 第33章 程氏 石家?男女眷并没有在一处用膳的习惯, 但?太子妃的归宁宴也丝毫不马虎。 虽然只有三个人吃饭,但?菜品摆了一桌子,酱爆肉丁外脆里?嫩, 菊花炉肉软弹多?汁, 芫爆蜇头清脆爽口?,桂花鱼翅清雅鲜香, 再加上尴尬的事情已经说完, 在外也不像宫里?规矩多?, 胤礽这?顿饭吃得很是松快惬意,直到外面秋筠低低提醒了一声,他才发现到时辰动?身回宫了。 爱新觉罗氏眼圈立刻红了, 石小月不由得低声劝慰:“额涅不必伤心,主?子方才说了, 回头让我们入宫跟她作伴呢!” 胤礽倒不哀伤, 他相信石小诗也不会表现得多?难过,她是个体人意的女子,哭哭啼啼的只会更让大家?伙心里?都不好过。众人拜别后他慢慢踱出花厅,隔着一道薄墙, 听见于嬷嬷正在跟春烟说话。 “你留下吧,这?也是太子妃的意思?, ”于嬷嬷说,“你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性儿, 宫里?头人多?眼杂四处有耳, 没得叫人说太子妃治下不严。” 春烟很惶然,她爹是花木上头的管事, 娘是庆德的乳母,一家?子虽是汉人, 但?从江南就进了石府,作为?家?生奴才,打小儿就跟二?姑娘小诗作伴。当时姑娘被指婚要入宫,大家?还羡慕她是攀上高枝儿了,从此入了宫吃香喝辣,也不用做粗活,太子妃亲厚,说不定给她指个模样俊秀的侍卫,就算嫁不成,跟着太子妃老死宫中,也不至于短了吃喝。 可好好的前程就这?么断了,春烟眼泪都要掉下来,“于嬷嬷,这?怎么成呢,我会被大伙儿取笑的。” 于嬷嬷叹了口?气,“早前儿我就叮嘱过你,不要什么事都管什么话都说,你就当耳旁风……再说留在家?里?不也挺好,宫里?多?少人想出来还没办法呢。” 这?是一点回旋的可能都没有了,春烟六神无主?,“于嬷嬷,我会沦为?笑柄的,以后都没法抬头做人了,您就行行好吧,再跟主?子说说好么?我一定再不乱说话了!” 于嬷嬷没说话。 “再说,再说我留在家?里?,那太子妃身边岂不是短了个贴心人?”春烟颤巍巍地说,“内务府送来的宫女,您敢放心让她们贴身伺候主?子吗?” “我方才已经看好了,夫人身边有个二?等丫鬟宁秀性格稳重。”于嬷嬷慢慢道,“比你年长几岁,家?里?是庄子上的……” 春烟扑通一声跪下来,咚咚磕了两个响头,“于嬷嬷,求您了,这?次就带我回去,我自个儿去跟太子妃解释,若是我再不悔改,您直接把我赶出宫便是!” “于嬷嬷。”有人从后面绕出来,于嬷嬷扭头一看,正是太子妃。 “主?子,春烟她知?道错了,”于嬷嬷有些动?容,显然于心不忍,“不如就按照她的意思?吧,换人的事暂且等一等。” 胤礽看春烟的神色,这?会也不哭了,眼底还有几分坚毅之色,直直地挺着腰板子,这?才是能在宫里?生存下来的模样,如果换了旁人,还要再去摸底细,有时他宁愿用熟人,慢慢培养起来的才放心,毕竟给太子妃当侍女也不是头一回就能胜任的。 “好,”他淡淡地答应了,“春烟跟着回宫吧。” 春烟这?才哭出声来,鼻头红了,一抽一抽的,心底涌上数不清懊悔,自己从前怎么就这?么糊涂呢!还好太子妃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往后她定会把错处都给改了,好好地给太子妃效力。 她揩着眼泪,跟着主?子低头从廊下而过,没留意到那个原本迎来进宫机会的女婢宁秀就在树后,脸色阴沉得宛若幽井。 回宫的路上,胤礽先跟石小诗报告了女眷们谈话的信息,顺便将春烟这?件事也说了。 石小诗点头:“这?样也行,她若能改了,比换个新来伺候的强。” 此事抛下,胤礽还是在意石家?男丁的说法,“石将军怎么说?喀尔喀他愿意去吗?不过你额涅必然舍不得。” “先有小舍得,才有大团圆,”在前途大业面前,石小诗只能希望美丽额涅先忍一忍,“我阿玛已经答应了,两位哥子也会一同奔赴,不过我想着,既然他们愿意身先士卒,咱们也要做好后勤保障,过几天我得去趟火器营,给石家?军分些好用的护甲、兵器和良驹,另外我打算让富达礼入毓庆宫行走,方便互通消息,詹事府能准的吧?” 贤内助事儿办得妥当,对?后续计划的设想也很周到。胤礽听得连连点头,当即大手一挥,“准了。” “就是石家?这?么得脸,索额图大人八成觉得您翅膀硬了,要脱离他的掌控,”石小诗抿唇笑道,“往后少不得常跑毓庆宫,不知?道汗阿玛又会怎么看呢?” 小两口?三言两语定了新计划,那边康老爹也是个随性的人。轿舆刚抬进毓庆宫,进了配殿坐定,张三就上来报称:“早朝时万岁爷临时决定巡幸畿甸,阅新堤及海口?运道,建海神庙,明儿一早就走,半个月后方才能回宫,知?道您今儿陪太子妃回石府,身体劳累,就不让您上乾清宫了,梁公?公?过来宣口?谕,其间不早朝,请太子监国,有要事直接送到毓庆宫,太子定不了的就八百里?快报。” 万岁爷临时决定出宫,也算是给他们二?人暗自布置提供了方便,就是监国不容易,要样样维系好,哪能真叫在外奔波的康熙帝操心。 “我知?道了。”石小诗觉得肩头担子更重,连茶都不想喝,沉沉叹了口?气,忽然感到一双温暖的小手从箭袖边挨过来,牵住她小指。 扭头一看,是胤礽放软了语气,捏了捏她手心,“别担心,有我在呢。” 眼看两位主?子要腻歪,张三立刻会意地躬身却行退出配殿,哪知?刚走到廊下,就看见小丫头淡月脸色煞白地跑过来,朝他低声道:“撷芳殿小秋说程格格病了!嚎了一整个早上,非要报告太子爷。” 张三蹙眉:“两位主?子刚从石府回来,太医来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但?程格格说她额涅病死的时候大夫也说没大碍,然后转眼人就没了,”淡月也很头疼,“她只说求见太子爷一面,您说该怎么办呢,万一程格格真没了,临走前又没见到太子爷,岂不是要化成冤魂找你我索命?” 张三对?鬼神之说向?来不屑一顾,但?他知?晓程格格是皇商程世福之女,这?程世福跟内务府和索额图很有些关?系,万一叫他知?道自家?女儿好好的忽然没了,只怕往后对?东宫的忠心就得打个折扣。 “我去禀告太子爷,你去吧。”张三应下,看着淡月拍着心口?走了,这?才扭身进配殿禀报。 “程格格?”石小诗丢了茶盏站起身,“眉心有颗痣的那个,她病了?请太医了么?” “请了,但?是太医……”张三微微摇了摇头,他这?动?作可以有很多?解释,就看面前那人想不想跑一趟了。 “我这?就去,”石小诗很着急,显然她把张三的摇头理解为?人快不中用了,又拉了把坐在旁边看书的胤礽,“你也去吧。” 胤礽姿态优雅地放下书册,“我不去,我看她身体壮得很,能生什么急病?” 张三盯着他,冷不丁地冒出句话:“主?子,您还是去一趟吧。” 胤礽古怪地看了他两一眼,又对?石小诗说:“急什么,一时半会死不了。”他敲了敲书本,“正事要紧,反正不用早朝,明儿再去吧。” 男人果然就是狗,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还是自家?侧室呢,怎么如此铁石心肠!石小诗撂下一句话:“我自个儿去,您就在这?办正事吧。” “你!”胤礽脸都气白了,腾地站起身,那张三也跟着石小诗掀帘子出门去了,就剩他独自站在配殿里?,盯着一桌子的火器营图纸生闷气。 良久长出了一口?气,还是跟着去吧,那些侧室口?无遮拦,少不得使出浑身本事哄骗太子爷留宿。万一他不在场,他相信那石小诗很可能经不住甜言蜜语,要用他的身子宠幸旁人啦! —— 撷芳殿不大,正殿做起居之用,旁边两个次间住着侧福晋李佳氏和庶福晋林氏,再往旁边的梢间里?则住了还没位份的程格格和王格格。 还没走近程格格住处,已听得一片愁云惨淡,李佳氏站在外头,扶着门框低泣,用全身演绎“弱柳扶风”,王格格瞪着眼睛,似乎还没明白程格格发生了什么,林氏远远地坐着,还是那种不关?己事的容色。在一片请安声中石小诗踏入房中,只见程格格躺在床上,和伺候她的小丫头哭声此起彼伏。 “啊太子爷啊,”程格格梨花带雨,远看脸白得像纸,“奴才怕是不中用了!” “哪里?不舒服?你跟我仔细说说。”石小诗在她旁边坐下,拍着她的胳膊安慰她。 “肚子疼,肚子疼。”程格格拧起眉头,印堂处顺着纹路卡了一层粉。 “哦——”石小诗敏锐地发现程氏惨白面色是用比墙皮还厚的鹅蛋粉堆砌出来的,瞬间明白胤礽说得没错,这?位是在装病呢。 但?她又觉得程氏可怜,好好的人儿,做了这?么一场大戏,不过是想让太子爷来看看她,说两句贴心话罢了。也怪自己这?些日子忙着大事,都没主?动?来撷芳殿看看,小姑娘能不伤心吗? “别哭,别哭,我帮你揉揉吧。”石小诗卷了箭袖,小心翼翼地将隔着衣衫在她肚子上缓缓揉动?,也不敢使太大力气,万一真把她弄疼了,多?过意不去啊! “太子爷,隔着衣衫您多?使不上劲呐,”程格格的哭嚎变成喘息,还含羞地望着她,顺手就要去解自己衣带,“要不您直接贴进来给我揉揉吧!” 程氏朝刚刚还蹲在地上哭的小丫头使了使眼色,那小丫头手脚麻利地站起身跑出去,又在外将门窗紧紧锁上。 整间房内只剩她和躺在床上乱叫的程格格,石小诗心头猛然一惊,明白了程格格装病的用意,可气氛烘托到这?里?,她有点尴尬,自己毕竟是个直女,就算有胤礽的壳子,有些事她真的做不来啊! 想到胤礽,她立即从床边跳起来,大叫了一声“使不得!” 第34章 撷芳 程氏眨巴一下眼睛, 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贴,还连连娇声道:“太子爷,怎么就使不得了, 我们?不都是您的人……您顾念太子妃, 就不疼我们?了么?” 石小诗有些懵头懵脑,没?想好怎么回答, 就听到?背后大门猛地被人推开, 扭身一望, 正是胤礽同?志杀到?。 只见?他一把挣脱了企图阻拦的李佳氏,面色铁青,花盆底也没?穿, 大步流星走进?来,指着床上衣冠不雅的程格格质问石小诗:“你……你跟她……用?我的……?” “您放心, 没?有的事, ”石小诗举起?双手连连摇摆以?示清白,“我正在劝说程格格,这个……使不得的。” 太子妃这是上门讨人来了!程格格发了懵,她从前光知道后宫明争暗斗, 这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直白了当的争宠啊!但是瞧太子妃这怒气冲冲的模样,瞧太子爷这唯唯诺诺的模样, 仿佛宠幸个侧室犯了多大过错似的,她在心里直叹气, 没?想到?这位往后要入主中宫的主子竟然毫无容人雅量, 往后日子该怎么过呀。 咽了口唾沫,看两位正主子的架势, 她苦心积虑的谋划已经失败了。程格格又懊恼又气闷,怎么千算万算, 偏偏没?请李佳氏或者王格格去毓庆宫走一趟,哪怕把太子妃留在那儿分身乏术也是好的,总不会?误了她和太子爷的好事。 “给……给太子妃主子请安。”这两个人都不说话,程氏只好披起?外衣,遮住自己半露的香肩,从床脚溜下来蹲了个安,“主子别动怒,没?得气坏了身子,奴才作为太子爷院里的格格,为主子分忧是责任,主子若是看不顺眼,要打要骂,冲着我来就是了,千万别叫太子爷为难。” “不干你的事,”石小诗对着女孩子总是心软的,“这是我和太子……妃之间没?商量好……” “叫她出?去。”胤礽没?好气地嚷了声,像个暴躁的吉娃娃。 “奴才这就走。”不用?石小诗张口,程格格立刻肚子也不疼了,声音也不娇媚了,裹着外衣三两下就跑出?小小的格格房,还贴心地给他们?关上门,留这对正头夫妻在里头大眼互瞪。 “我早就知道她存着这样的心思,”胤礽从鼻腔里闷哼了一声,“你看看!若不是我及时赶来,你岂不是就被她……?” 石小诗红了脸,一半是气的,一半还有点恼,“就不说我了,这程格格是你的妾,你又不是头一回跟她亲热,有什么不行的?” “我……”胤礽恨恨地,眼神却躲闪开,“我并没?有跟她亲热过。” “啊!”这下轮到?石小诗彷徨了,“那李佳氏她们??” “也没?有。”胤礽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丧气,又生怕她误会?,忙解释道,“我对这个事还是有要求的,头一回还是留着……正经夫妻。” 他声音越来越低,其实这件事迟早要跟她说,只是不知为什么,在这间斗室谈这个问题,好像就没?有先前预想的那么难堪和狼狈。 没?想到?石小诗却不是他意料中含羞而惊喜的表情,反而皱起?眉一脸嫌弃地问道:“真的吗?我不信。” “我堂堂太子爷有什么必要跟你说谎?”胤礽很吃惊,但还是硬气起?来了,挺直了脊背,掖了下衣领。 石小诗觉得那个不属于她的玩意儿又很有劲儿地动了一下,和平相处了一个月,本来就只有晨起?时它会?刷一下存在感,不知道这家?伙此时闹什么脾气,她凝了凝神才说:“于嬷嬷跟我说过,阿哥们?大了,自然都有教导人事的宫女,再说您那四位侧室,时间最?长的一位是侧福晋李佳氏吧?她都在撷芳殿住上五年了,别告诉我这五年您都只是上人家?房里坐坐,借地儿留宿一下,盖着棉被纯聊天,都不带办事的。” 她等着看胤礽被戳穿谎言后恼羞成怒的模样,没?想到?他却在桌边坐下了,还伸手斟了两杯茶,自己抿了口润润嗓子,这才慢慢道:“我额涅的事你都知道,可是那会?除了皇后,宫里还有那么些妃母,额涅走了,汗阿玛是不缺人伴驾的,可是我却知道,她们?都不是我额涅……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至少在我现在还能做主,不想要一个侧室生的孩子,这些年那些庶子们?对我的小动作,我不想在我的孩子身上重演了。” 他慢慢抬起?眼眸,盯着她幽深如潭的眼睛:“至于你的疑问,从人事宫女到?这些侧室,来便来了,我只是让她们?叫几声让德住听到?,然后在屏风外打地铺睡一夜,再威胁他们?不准告诉别人,汗阿玛本就不会?过问这些事,而我是皇太子,谁敢不听我的命令?” 说实话,胤礽的这个说法确有可行性,也很在理,但石小诗还是觉得有待商榷,她斟酌了一下才问:“美人在侧,您就一点儿都不动心么?难道您……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会?轮到?胤礽无语凝噎了,他上下指了指石小诗气鼓鼓道:“这一个月那玩意儿都长在你身上,是什么感受你能不清楚?” 石小诗噎了一下,她明白了,要从现代?社会?接受过的生物学知识来说,胤礽这小伙儿身体倍儿棒,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清楚……”她在心中默默双手举白旗投降,“我知道了,您的清白很重要,下回她们?若是有这样的心思,我一定立刻马上当即逃得远远的,绝不叫她们?得逞!” “还有下回?”胤礽伸着手指轻叩桌面,“换身回来之前,你就别上撷芳殿来了。” 胤礽的担心她能理解,胤礽爱惜清白不乐意跟侧室生孩子她也能理解,但是这封建社会?天潢贵胄的出?身就这点不好,除了自己和太子妃,他就没?把别人当人看,叫这些四个女孩儿白白当了太子嫔妾的名头,却不给人坐实身份,只能在阿哥所里枯萎终老,这不是害人么!换成是她,也得为了将来考虑,成天想办法骗太子爷上床睡觉的。 石小诗想了想,张口:“您看她们?四个可怜见?的,要不我得空了还是过来陪她们?说说话,给她们?找些事情做吧,有了陪伴,就不会?动歪脑筋了。” 她倒是个菩萨心肠,再说腿长在她身上,真要往这跑,他也拦不住,反正只要底线问题不被冲破,胤礽决定退让一步,他再一次三令五申:“换身之后随便你,最?好带个人跟你一起?,不该办的事别办。” 事情就这么商定了,胤礽没?等石小诗回答,就转身推门回毓庆宫去了。 石小诗还愣在程氏的房间里,抿一口茶,凉了,她却边喝边笑出?声来。刚才两人剑拔弩张,这会?才彻底回过味,想到?胤礽这二十?多年守身如玉,就想着跟太子妃一起?比翼双飞,如此守男德的帅哥在是这个朝代?简直是珍稀动物,她心头甚至有些暗爽。 外面程格格怯生生地问:“太子爷,奴才能进?来了吗?” “进?来吧,”石小诗心情大好,挥了挥手道,“请侧福晋、庶福晋还有王格格都进?来,我有话要说。” 程格格嘴上“嗳”了一声,转身出?去叫人了,心里头还是发憷,太子妃来闹这么一通,太子爷怎么比从前更高兴了呢?还叫她们?全?都过来说话,莫不是太子妃就……有孕了?可这才一个月,哪儿就能这么快! 石小诗对程格格硕大无边的脑洞毫不知情,等四位侧室都到?程格格房中坐下,她学太子负手说话的模样,站在窗前淡眉淡眼地说:“今儿要不是太子妃提醒,我差点儿忘了你们?这些年不容易。” 四人各怀鬼胎地对望了一眼,太子爷这句“不容易”是什么意思,是终于良心发现,决定开始宠幸她们?了吗?那她们?是不是还得谢谢太子妃呐? “程格格装病骗我这事,是你们?几个一块策划的吧?”石小诗转过身问。 庶福晋林氏倒是先摇头,“奴才不知情的。” 啊,差点儿忘了这位有个性有脾气的御姐,肯定不会?参加这等幼稚园宫斗行为,她伸手点过去,“那就是你们?三个了?” 王格格“啊”了一声,还是傻愣愣地模样。程格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最?后还是李佳氏有侧福晋担当,委屈巴巴地接过话:“是我的主意,但是我想着,太子爷上我那儿那样多次,连根手指头都不乐意碰我的,八成是对我很厌恶,因?此就交由程格格出?头,她模样儿好,万一您喜欢呢。” “知道了,这回就算了,我和太子妃都不会?追究,但这等莽撞之事不可再有下次。”石小诗一锤定音,原因?不好解释,干脆就不解释,她斟酌一下措辞,“你们?四个平常都是怎么作伴?” “林氏通常在自己房内读书?,王格格喜欢在膳房研究吃食,我和程格格没?事会?在一块说说话,做做绣活。”李佳氏回答。 原来林氏还真是位诗书?簪缨之家?的才女啊!石小诗天然对读书?人和好吃鬼有好感,很想多跟人家?亲近亲近,但胤礽明令在先,只好先按下不谈。 “读书?是好事,你们?三个也要多跟林氏学习,”石小诗想到?上回送礼漏了自家?侧室,又补充道,“毓庆宫新进?了一批上好的缎子,太子妃提过,都怪我给忘了,回头我让于嬷嬷送过来,你们?挑着做衣裳……还有啊,进?宫这么久,是不是都没?见?过家?人?这样吧,明儿我去跟内务府说一声,让你们?几个的额涅都来撷芳殿留一日,往后若是表现得好,不给我东宫招惹是非,放你们?出?宫回家?小住,也不是不可以?。” 第35章 布库 太子爷这样体察人意, 大伙儿差点儿当场哭出声来。 要?知道?给?皇太子当侧室是真的不容易,那人克承大统前大家位份儿都不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升上去, 也不如其?他?皇子的侧福晋们来得自在, 一辈子囚在深宫里?头,唯一的盼头就是生个孩子, 偏偏太子爷他?在这事儿又很不主动, 这几年日?子不过表面光鲜, 背地里?苦多着呢,四个人聚在一块打破牙齿和血吞罢了。 李佳氏暗暗想:看来太子妃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心狠,能给?撷芳殿送衣服料子, 还叫太子爷开恩引家人相见,重见宫外天日?, 这不比费尽心思求个孩儿强多了么?! 于是当下带着那三个还在傻笑的拜下去:“太子爷说的话, 奴才们都记牢了,往后一定不辜负太子爷和太子妃主子苦心,再?不给?东宫招惹是非,您放心, 像今儿这样的事也不会再?发生了。” 看看,女孩子多好?哄, 人家也未必想勾引你太子爷,能过上快活日?子, 谁还想汲汲营营苦心钻研宫斗心法及其?一百八十种?变形术呐! 石小诗恨不得把太子爷再?提溜回来, 叫他?仔细领会自己的培训成果,她目光变得悠远, 柔声道?:“那我先回毓庆宫去了,过几天再?来看你们, 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需要?添置的,尽管叫小太监去毓庆宫报一声,放心,太子妃不会拦着。” 一直默不吭声的林氏来了兴趣:“想看的书和话本子,也可以打发人找太子妃要?吗?” 话本子这种?好?东西,不仅林氏想读,石小诗自己也怪想看一看寻个乐子,她立刻点头,很高兴:“行?啊,有词藻华美感情?真挚的也可以同我分享一二,”她盯着林氏脸上愈发诧异的神色,只好?补充一句,“我送去宁寿宫给?皇玛玛解闷。” 撷芳殿事毕,从阿哥所?出来的时候下午已过了一半,天色没那么?刺眼明亮。她匆匆往毓庆宫赶,趁着还没下钥,第一件事是先让古庆去雍王府跑一趟,答应给?胤禛送的礼还没忘,先前就吩咐下去,趁此次回门正好?带进宫来。 石小诗精心准备的是一样胭脂红釉盘。这种?低温红釉色的料子和烧制方法是从欧洲传入的,盘内及足内均施白釉,而外壁是昳丽的胭脂红色,均胎体轻薄,玲珑俊秀,保管符合这四大爷清雅别致的审美。 她一边盯着古庆往马车上搬东西,一边跟胤礽说撷芳殿那边四位侧室的安排。胤礽抱着手臂道?:“倒也罢了,不必太过费心,让她们安稳在阿哥所?里?呆着就行?。” 他?的目光落到了石小诗腰际的香囊,又懒懒收回视线,耐人寻味地说:“至于放出宫这一桩,我看还是暂且搁置吧,太子身边没几个妾,我倒是不怕朝臣说太子什么?,但是宫闱内外少不得要?指责太子妃过于霸道?。” 石小诗说也是,“我再?想想吧。”说话儿功夫却见洞开的前星门外迈进热热闹闹的一大群人。又是那群阿哥们,这回人来得特别齐,从老四胤禛到老十四胤禵,除了腿脚不便的老七和不在宫中的老大老三,全都笑嘻嘻地揣着手朝他?们走来了。 胤礽脸上掠过一丝烦闷,这帮人聚在一块还能有什么?好?事?他?这毓庆宫先前从不欢迎其?他?阿哥,有什么?事不能在外头说呢?没得扰了他?的清净地……不过细想起?来,好?像以前他?们也没有这么?齐刷刷地上门找骂过。 “你叫他?们上这儿来?”他?百思不得其?解,问石小诗,“汗阿玛可不在京中,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现?在这副样子可保不住你。” “您现?在这模样多俊俏呐,就是胭脂太淡了,多扫些才妩媚动人。”石小诗冲他?牵唇一笑,看胤礽眉头一挑,又要?炸毛了,才赶紧解释:“阿哥们不是我叫来的,孩子八成是想找太子哥哥我玩吧,我去了啊。” 她才不管胤礽脸上是什么?表情?,整了整衣领,翩然朝众阿哥迎面而去。一片扫袖打千儿声中她看见胤禛麻溜儿爬起?来,指着古庆问:“那就是太子妃嫂嫂烧制的瓷器吗?” “是的,”石小诗点头笑道?,“胭脂红釉盘,正准备送去雍王府供你赏玩呢。” “好?啊四哥,原来你从毓庆宫要?了好?东西,都不跟我们兄弟说一声,”胤禟拿胤禛打趣,“汗阿玛老说我精明善计,我看您才是个中翘楚!” 胤禛瞧他?一眼,沉沉叹气道?:“这好?东西被你要?去,估计也欣赏不出个所?以然,我看今儿送到阿哥所?九爷院子,明儿八成就流通到外头商行?里?去了!” 四阿哥很少放下身段揶揄旁人,这话逗得胤禟佯装发怒,大家好?一顿哈哈大笑。哄闹过后石小诗才正经?问他?们:“大家怎么?这会都有空上毓庆宫来了呢?可是汗阿玛不在,有什么?要?事商议?” 胤禩说不是,“您也知道?,汗阿玛喜欢打布库,从前擒鳌拜那会,靠的就是哈哈珠子们合练布库才拿下那贼人,这么?多年他?老人家没事就上布库房去,早就练成专家了!我们几个虽心向往之,也不敢在汗阿玛面前班门弄斧……这不是想着如今那房空着,想要?邀请太子二哥一同打几把,小阿哥们也想一睹太子爷风采!” 布库她从前看电视剧里?演过,跟摔跤没什么?区别,甚至连规则都很简单——摔倒着地即分输赢。 她扭头一望,胤礽这会早回太子妃寝宫去了,也不知道?他?从前打布库是个什么?水平——这又不像骑射,有专人记录成绩,能经?于嬷嬷之口流传到她耳朵里?,打布库这花活儿在专门的布库房中,谁赢谁输的判断很主观,再?说太子爷是半君,弟弟们就算再?有力,只怕肉搏时多少也要?礼让几分。 大家这么?充满期待地望着她,石小诗只能先答应下来,“好?,我今儿没什么?事了,眼下就去吧。” 小阿哥们闹哄哄的拥簇着石小诗往布库房走,到了地方要?先换短打窄袖衣衫,还有个房间摆了木桶以供沐浴,她觉得这地儿就跟上辈子去健身房锻炼似的。太子爷自然是可以避开众人,在屏风后单独更衣,只不过绕出来的时候,抬眸看到衣服换了一半的众阿哥们,石小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以为太子爷这身段这肌肉这宽肩细腰已是头一等的精致完美,无人可比,没想到康老爹真是教子有方,崽子们个个练出一副好?身材,八块腹肌是标配,胸肌形状一个赛一个完美,最关键是精壮而不油腻,充满了少年人纤细美好?的青春气息,宛若置身大卫雕像现?场。 如果她还是前世那个石小诗,她发誓此刻就能召唤出一群姐妹集体犯花痴。 “太子爷,请吧。”老五胤祺笑着引她往最大的布库房里?走,地板上铺着厚厚的藤草垫子,角落里?堆满了练习用的皮人和沙包。她忍不住扭了扭肩膀手腕,感到这场有氧运动恐怕没那么?悠闲轻松,也不像上回骑射那样随随便便就能应付过去。 如今能倚仗的,就只有自己上辈子拍动作戏的那点经?验,和胤礽这具身体的素质和本能反应了。 热身结束,旁边已经?站了一群围观的阿哥,四大爷摆摆手说暂时不上场,那么?石小诗的对手就是五阿哥胤祺。他?们两个人在场中央站定,点点头算相互行?了个礼。 “五弟不必客气,”石小诗紧张归紧张,但还是要?把场面话说到位,“虽然是一时兴起?而来,既已言之,此时相较便不论君臣兄弟,且拿出你真本事来,痛快一场便可。” 胤祺秉性温和,也不长于布库这样的运动,兄弟们派他?出场,多少也是存着不叫太子爷难堪的意思。但他?才十六岁,毕竟少年血气方刚,听了太子二哥这一席话,便摆出架势,高声应道?:“是!” 眼见太子一点头,胤祺选择先发制人,几步就冲过去,抓住对面那人的腰带,伸出脚绊住他?,试图将他?摔倒。 可他?的想法太显而易见了,石小诗早就料到有这么?一招,简直都要?怀疑是不是胤祺在使诈,那边双手自然而然地扶上胤祺肩头,抬腿避过他?的双脚,然后突然出手抓他?小臂,向前轻轻垫步,左手已经?从他?腋下插入,抱住胤祺的后背。 胤祺心头大感不妙,此刻技巧已经?用完了,他?完全受制于太子爷,只剩下单纯比拼体力。虽然差了四岁,但他?自忖太子近年专注政事,极少离开毓庆宫炼这样纯粹的武力,于是心里?存了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太子爷的力气比不上自己呢! 两人四目相对,他?努力站稳,抽出一只手来按在皇太子肩上,脚下再?一次用力绊去:“太子二哥,胤祺逾礼了!” 石小诗弯唇一笑,立即向后转身,并屈膝俯身顶住胤祺髋部,腿上一使劲,将胤祺上半个身子背在背上。 胤祺还没反应过来,刹那之间,自个儿眼前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躺在地上了,左手一阵酸麻,而眼前的太子爷笑嘻嘻按着肩头说:“自家兄弟,说什么?逾越不逾越的!” 众阿哥们发出一阵欢呼,胤祺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恼,好?性儿笑道?:“是,胤祺谢谢二哥教诲。” 石小诗走到案边,端起?茶杯饮了口水,很舒心地一笑,看来这件事没她想得难嘛。 胤祺落败,更叫小阿哥们兴奋不已,随后老八老九老十又嚷嚷着要?跟太子爷一较高下,但这些小孩儿到底身量不足,完全就不是胤礽这副成年男子身体的对手,石小诗也不想欺负小朋友,干脆坐在一边看比赛顺便做做场外指导。 夕阳西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该散了,很尽兴,欢声笑语地往布库房外走,十阿哥胤礻我却张口要?把石小诗留下。 “太子哥哥,打完布库身上多粘腻啊,不如就在此处沐浴,我帮您打胰子吧!” 第36章 灾银 石小诗脸都吓白了, 这群臭弟弟们怎么回?事?前有四大爷要?跟她一块儿?上厕所,后有小十爷要?跟她一块儿?泡澡,甚至还主动?要?求担任搓澡师傅。 她不知道从前胤礽跟兄弟们是不是也这么相处, 就算换身已经一个月, 闭着眼也能用二大爷的身体沐浴,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想跟胤礻我这位活泼好动?的小同志坦诚相对呐! “不……不了吧。”石小诗脑筋开始急转弯, 为自己找个借口, “太子妃还在?等我用晚膳呢。” “哦——”十阿哥有点扫兴, 但是太子爷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说了不去,他?也不敢强求。 左右扭头?看看大家都走光了, 这才从怀里摸了个白玉卧虎佩出来,塞进石小诗手里, “说来稀奇, 我前儿?机缘巧合得了件玉佩,虽然用料平平,不能跟御赐的比,但是它是宋朝旧物, 刻工亦称得上精美……我记得太子二哥肖虎,今儿?也没包装, 就这么揣来了,想着上回?东宫赐礼承情, 倒不如将这件玉虎转赠于您赏玩。” 胤礻我这小子真是出手阔绰, 石小诗望着手中样?式寻常的小小玉佩,只觉触感细腻温润, 似乎无尽的历史岁月沉淀其中,修长?的手指一拢, 亲自将玉佩挂在?腰际,柔声笑?道:“上月大婚后一直忙碌,加上手伤,又有大半月没去无逸斋,跟兄弟们反倒生疏了……十弟能记着我,我心里是真的感动?的,你这段时日一切都好吗?” 这话一半是为了在?众阿哥心中给太子爷树立兄友弟恭的美好形象,一半是真心想问?的,毕竟十阿哥是她在?这巍巍紫禁城中认识的第一个皇子,那天?又是他?额涅薨逝的日子,天?然对这位弟弟的关注要?比旁人多一些。 胤礻我很感动?:“我一切都好,没想到太子哥哥这样?记挂我……”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石小诗声气儿?很温情,“走吧,今儿?毓庆宫做茄鲞,还有小荷叶小莲蓬的汤,跟我一块儿?吃去?” “我是很想去,只是汗阿玛请了高士奇先生晚饭后来给我讲《资治通鉴》,”胤礻我脸上写满了想去毓庆宫蹭饭但不得不去上课的委屈,“请二哥替我向太子妃嫂嫂问?好。” “好说。”石小诗揉了揉他?汗湿的小脑壳。 一路往深宫去,宫墙外?探出来高大的梧桐树枝,深夏时节,叶子不再鲜嫩,绿得反常,微凉的风将树影投在?被橙黄霞光铺满的夹道上,俨然有了萧索的意味。 夕阳很快落下去,新?月升起,上下清森,如同幽深海底。这是个清冷的夜,月光抹在?甬路深灰的砖地上,像结了薄薄的一层露,又湿又滑。胤祉从马背翻身而下,手中缰绳递给小侍从,自己则理?过箭袖,向迎上来的人拱了拱手。 “银子……筹不到?”那人从暗影里现出脸来,是大阿哥胤褆。 火器营的旗幡随风猎猎而动?,胤祉收回?目光,摇头?道,“汗阿玛将这桩差事安排于我,应当料到这般结局。” “所以你干脆趁着汗阿玛离京时赶回?京中。”胤褆阴恻恻一笑?,“上我这儿?来,是来借钱的?” “窟窿太大,就算请大哥帮忙,我也补不上。”胤祉很实诚。 胤褆瞥他?一眼:“那你怎么不急?” “反正不管我如何着急,灾银都凑不到汗阿玛要?求的数。”胤祉淡淡地说,“江南这几年?光景不好,那些汉臣个个居心叵测,就算娶了个汉军旗的太子妃又有何用?只怕连汗阿玛亲去都要?吃瘪。” 胤褆仿佛想到了什么,回?身望了望火器营的大门?,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让汗阿玛动?用征讨噶尔丹的银子……” 胤祉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老三!”胤褆急了,“如果装备不行,军粮军马短缺,上了战场是会出人命的。我大清勇士可以战死,但不能被饿死冻死!” “大哥急什么,”胤祉声调平平,气口儿?却犀利起来,“上月东宫大婚,当时汗阿玛的赏礼那位不是拒绝了么。” “是啊。”胤褆还没转过脑筋来。 胤祉眉宇间流过一丝不耐,“当时那位还夸下海口,声称要?把赏赐全都捐出去,届时阖宫内外?和八旗上下均会效仿,令捐银蔚然成风,大哥可还记得?” 胤褆想起来了,月影沉沉地投在?他?眼皮上,微波一动?:“所以,有人效仿吗?” 胤祉牵唇:“这话是谁开得的头?,当然由谁再提议呐。再说您不知道吗?我这趟去江南,上下官员都在?夸那位好呢。”他?望着神色犹疑的胤褆,决定把话说得再露骨一点,“大哥您想想,若是年?底上喀尔喀,汗阿玛与您同去,留在?紫禁城里监国的会是谁?” 胤褆没说话,眼光霎时变得锋利,犹如开了刃的刀。 他?想了一会,才说:“老三,我也一直以为你是站在?他?那边的。” 胤祉舔了舔下唇,“……说直白点,归根结底,我额涅和惠妃母都是一样?的可怜人,她们这辈子在?汗阿玛心中都抵不过那个死了的赫舍里氏……你我难道也要?重复她们的人生吗?” 胤褆眼眶微湿,沉默半晌才说懂了,“如果要?挪军饷去赈灾,我一定请明大人帮忙,上奏叫太子爷带头?捐款……唔,高士奇如今还算是个中立派,又得圣心,若是他?来说,汗阿玛应当真能听进去。” 胤祉抿唇:“三弟我言尽于此,谨祝大哥万事顺意。” 他?不再赘言,转身上马,沿着林道往繁华热闹的紫禁城驰去。黑风猎猎,很快就将甬道两端大阿哥和三阿哥的身形尽数吞没。 —— 康熙这一回?巡幸畿甸纯熟心血来潮,他?老人家连个招呼都不打,将一整个家底儿?都留给了正陪老婆回?娘家的皇太子胤礽,然后拍拍屁股很潇洒地走了。 先是去新?堤溜达了一圈,然后又去看了看海口运道,在?长?河入海口画了一个圈,点名在?这儿?建座海神庙。消磨了大半个月的时光,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一大堆政事要?处理?,在?梁九功一连三叠的催促声和皇太子每日一封的政务汇报奏折中,康老爹终于登上马车,不紧不慢往紫禁城去。 万岁爷抵京这日石小诗起得很早,匆匆洗了把脸,换了身清爽的月白色行装,又把红顶子找出来,叫张三帮她抹正。胤礽不满地揉着睡眼从屏风后踱出来,“起这么早做什么?” “去接汗阿玛。”石小诗就这春烟的手吃了口茶,这丫头?如今越发细心了,连茶水入口的温度都调得刚刚好。她看了眼胤礽眉头?紧锁的表情,挑了个经典直男句式揶揄他?:“你又怎么了?” 这叫什么话?还不准他?不高兴了是么?石小诗这皇太子当得愈发顺手,他?敏锐察觉到她连个“您”字都没用。二大爷的火气嗖嗖嗖上来了,但是满屋子奴才都在?呢,哪能一大早起来就叫阖宫上下都知道太子妃跟太子闹别扭,于是硬生生将火气压下去,好声好气地说:“太子爷,没这个必要?吧……您从前都不去宫外?亲迎的。” 石小诗默默腹诽:二大爷你这个傻蛋,还不是你对你阿玛不够体贴,才弄得他?老人家心怀怨念要?搞什么制衡,否则哪儿?来那么些阿哥虎视眈眈! 这段时间她让张三收集线索,也算是查明白了,康熙对太子的不满之心其实早就开始了。 那会还是康熙二十九年?,她大概还在?上辈子做快乐的剧组打工人,康老爹例行出塞巡查,染得疾病,病得起不来床了,太子胤礽和三阿哥胤祉一起去迎驾,二大爷没见到他?爹就扑上去痛哭流涕诉说思念之情便罢,那三阿哥又是求神拜佛又是遍访名医,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守在?康熙病榻前衣不解带地看顾照料。 这位保成大兄弟倒好,不仅脸上没流露出悲痛欲绝的神色,还在?跟康老爹探讨新?得的《几何原本》译文和监国时办得几件漂亮事。 石小诗听到这儿?十分恼火,原来她的便宜夫君是这么一位高智商低情商的憨皮。 所以今儿?这亲迎得办好,她从几天?前就开始准备了,务必叫康老爹感受到比离家前还要?热烈的温暖。 “瞧着吧,我这次去迎汗阿玛回?宫,从此好多着呢。”再不管胤礽的杀人刀子眼神,石小诗昂首阔步往外?头?去了。 她方才观察过,这家伙今儿?要?去宁寿宫给皇玛玛请安,已经被迫穿上了走不快的花盆底,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他?那张端正持重的脸蛋儿?上闪现又气恼又无语的微表情了。 仰天?大笑?出门?去,时近七月,清晨的风有萧瑟的凉意。石小诗紧了紧披风,扭头?看,三阿哥胤祉也早早地侯在?东华门?外?。赈灾这事办得很不顺利,回?来交差的时候,即便坐着监国身份,石小诗也没为难这位小老弟——大阿哥有军功,自己现在?是皇太子,上头?两个哥哥如此出色,江南那些官僚自然不会相信三皇子有出息。 她从前也演过小配角,很理?解其中的委屈。 御辇挨得近了,石小诗头?一个迎上去,胤祉紧随其后,“儿?臣恭迎万岁爷回?宫。” 明黄的帘子一掀,露出康老爹万分惊喜的脸来,“好!好!朕的皇太子竟然亲自来宫外?迎接了!” 看看,有好大儿?保成当前,三小子就是浮云。 石小诗默默叹了口气,拉着胤祉的箭袖一齐登上御辇,“汗阿玛,我和三弟一起接您回?宫,这些日子在?塞外?,圣躬安和否?” 康熙这才留意到三阿哥胤祉在?场,于是腾出一只手来拍拍胤祉的肩膀,但很快缩回?手,调转实现在?石小诗身上:“朕躬安,你呢?都好吗?” 说完又去拍自己的额头?:“朕是老了,记忆不如从前,你的信朕都收到了,样?样?按章办事,这样?很好,往后江山交给你,朕很放心。”旋即转脸问?胤祉:“灾银你是不是没凑够?好在?有太子来信,这段日子他?都想办法给你补上了!还不谢谢太子?” 这话一出口,胤祉的脸色忽如一夜秋风,扫尽万般颜色。 第37章 设宴 长风盈满了明黄色的华盖, 轻薄的纱帐高高吹起,胤祉忙将头垂下来,没叫旁人?发现他迥异的神色。 按照胤祉的想法, 是想先为自己讨不到灾银在汗阿玛眼前演一出苦肉计, 然后拿军饷垫了灾银,借胤褆之手向御前递折子重提捐银之事, 顺便?叫胤礽吃个苦头。 没想到他皇太子竟然提前料到, 手眼通天、不声?不响地将这么大的窟窿给填上了。 棋差一着, 胤祉阴恻恻地望过去,正?对?上太子爷温和友善的目光。 “三?弟,可是有什么不妥?”石小诗忽然有些担忧, 低低问道。 康熙淡漠地扭头看胤祉一眼,然后拉起太子手臂, 叫他陪自己一起走。 “无事, 只是想谢过太子二?哥……没想到您竟如此?……迅速。” 胤祉神情已经恢复平静,跟在万岁爷和太子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父子身后,沉默地踏过紫禁城的朱色大门。 其实?石小诗倒也没那么料事如神,只不过江南一隅有不少?石文炳的旧部下, 这些日?子富达礼每日?来毓庆宫奏报公事,早早和石小诗提了提胤祉进展不顺的消息。 富达礼对?着自家?妹夫也很拘谨:“看您的意思, 东宫是想帮一把?” 石小诗琢磨了一下:“要不想办法给他补上吧,怎么说也是亲兄弟, 怎能?眼睁睁看他为难。” 思及自家?兄弟姊妹, 富达礼也能?理解这番好心,他在石文炳军中管着账务, 替太子爷这么一算,问道:“可这笔钱, 东宫出得了吗?” 说到银子石小诗就头疼,她学胤礽的习惯摸自己下巴,“是啊,毓庆宫哪来这么多钱呢?” 当晚回到寝宫,胤礽对?石小诗的决定觉得十分诧异,当即表示:“帮他做什么?汗阿玛还能?不赈灾?大不了先把军饷拿出来顶上呗。” “话不是这么说的,国库银子就那么多,难免有意外时候,这会?儿拆东墙补西墙,万一出征前军饷跟不上,积极性能?高到哪儿去呢?”石小诗据理力?争。 这话说得在理,胤礽其实?也很赞同,只是在他心中,汗阿玛是那等英明神武的人?,桩桩件件都早在意料之中,大概早有了应对?的方法。 “那你有什么筹钱的法子吗?”胤礽将折扇一收,叹了口气,“银子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你莫不是打內帑的主意吧?” “不是不是,”石小诗连连摆手,“我琢磨着,年底才上喀尔喀去呢,先把军饷拿出来垫上,这倒是没问题的,不过动了这笔钱,咱们自然要连本带利的还回去……” “唔,给我半年时间,赚些钱还是有法子的嘛。”她拍着脑门眸光一闪,抬腿就往书房走,“我去给汗阿玛写信,您瞧好儿了吧!” 接下来这几天,胤礽连她影儿都见不到了。 据闻太子爷先是跑了趟火器营,秋筠传话回来说大阿哥虽然不情愿,但太子爷巧舌如簧,还是让石家?军分了好些精良护甲兵器,再就是每天熬到极晚才回寝宫,天不亮人?就屁颠屁颠地爬起来了,前段时间念书也没见她这么认真?过。 他担着太子妃的身份,自然不便?抛头露面,只能?叫秋筠帮他打听——毓庆宫正?殿被请来了几拨人?,从石文炳富达礼这些武将、宁寿宫皇玛玛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容姑姑,到程格格之父程世福这样的皇商、户部尚书伊桑阿、内务府大臣凌普,最后甚至连时任左都御史的陈廷敬都被她请为座上宾了。 毓庆宫人?缘从前没这么好过。胤礽不知道石小诗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有几回想把她从睡梦中揪醒一问,但见她睡得沉沉、眼底郁青,又?不忍心扰了清梦,好在秋筠说太子爷日?日?都是喜上眉梢的模样,想来事情办得倒也算顺利。 终于到了汗阿玛回宫这日?,送走一心要迎接汗阿玛的石小诗,他惴惴不安了一整天,连三?福晋上门来唠嗑都打不起精神。 “我家?三?爷昨儿也回来了,”董鄂氏摇摇头,啧了一声?,“不过我看他脸色阴沉得要命,吓得我一整夜都在侧福晋房里坐着推牌九。” 胤礽心说这么大一个窟窿,能?开心得起来吗。他按了按额角问:“三?阿哥也去迎驾了吧?” 董鄂氏很实?诚地点头:“听说天没亮就起了,太子爷也去了么?想必这时候也该到乾清宫了。” 大概像要验证她的话似的,忽只听得朱墙外传来细细奏乐声?,还有长鞭在空气中划过的声?响,阖宫上下仿佛被一泓热汤注入的冷锅子,霎时变得咕嘟咕嘟起来。 “太子妃主子,万岁爷过乾清门了,还亲亲热热地拉着咱们爷的手呢!”古庆很高兴地进来汇报,“张谙达叫我回来传话,万岁爷说此?次出巡顺利,太子爷又?为他解决了一桩大事,今晚在乾清宫和交泰殿分设家?宴,各位阿哥福晋都得去,这是要庆功!” 胤礽心头绷着的弦松懈下来,又?开始好奇石小诗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哄得康老爹如此?心甜意洽。 当然,为了晚上的大排场,三?福晋笑吟吟地上钟粹宫荣妃那儿借地梳妆去了,秋筠春烟倒是一把将胤礽拉进寝宫,将素净的外袍舍去,翻了件嫩绿直径纱花蝶单袍给他套上,两把头高高梳起,戴了点翠嵌珍珠钿,耳上各簪了三?粒西洋玻璃鹊首银坠子,整个人?被衬得肌体雪白、眉宇清秀,双目明亮得像两颗星子。 “那些宫妃福晋格格,必定都比不过咱们主子,”于嬷嬷上下打量,深深感叹,“只是可惜了,今晚女眷设在交泰殿,隔着一条廊子呢,主子这副好打扮,太子爷要生生错过了。” 胤礽心不在焉地摸了摸把自己的脸蛋,老实?说菱花镜里这张容颜是真?的很美,但比起欣赏美人?,他更想混到乾清宫的席面上,探一探石小诗和康熙究竟都说了什么。 摆驾交泰殿,黄昏的云像沉坠的乌金。这是一个好到令人?拍案叫绝的天气,凉风有信,长空无边,高阁初上琵琶弦,弹破碧云天。若是李杜再世,怕是能?为这样的好景色写出两百三?十三?首绝句出来。 当然,面对?入夜前这样的好光景,胤礽和石小诗都不会?想到,更晚的时候他们会?再一次迎来传说中的五星连珠。 如今后宫之首是宁寿宫皇太后,那么交泰殿殿中宝座归她所有。太子妃虽是小辈,却是正?经主子,于是在下首左边第一张桌前坐下了,惠妃多少?有些不情愿,却也只能?在他对?面坐着,接下来是宜妃、德妃、荣妃等等宫妃,两位老太妃是不爱这种活动的,索性称病躲起来,带着几个小丫头在庭院里玩花牌。 殿内一众人?坐定之后,就有小宫女送上茶水,大家?开始客套又?尴尬的寒暄。远远等到乾清宫外三?声?鞭响,这是宴席正?式开始的信号,酒菜就通通端上来了。 敬过一轮酒,胤礽夹起一筷子锅烧鸭送入口中,便?立刻锁紧眉头——这御膳房的厨子跟毓庆宫的完全不能?比,习惯了鲜香清淡的南方口味,再好的宫宴也有些食不下咽。大概因备席的缘故,好多菜品都是御厨烧好后搁置一边装盘,直到开宴才能?统一呈上,少?不得油也冷了,菜色也乌了,更不提锅气这种奢侈的新鲜烟火气了。 可一群人?盯着呢,还得硬着头皮吃。皇太后给太子妃赐御膳豆黄,他起来蹲安谢菜,只觉得眼前忽如其来的发昏。接着还有唱南曲的和跳蒙古舞的上来表演,殿内热烘烘的,胤礽更觉得控制不住的难受,心跳得很快,仿佛有大事将临的预感。 隔着菱花窗,依稀能?看见廊子对?面乾清宫里的笑语喧哗、觥筹交错,悠扬的凤箫声?四处回荡,玉壶般的明月渐渐转向西边。 好像有人?叫了声?“太子妃”,回过神来,盯着对?面宜妃一张一合涂了鲜艳口脂的脸,仿佛装了永动机般不会?停歇,叫人?想打瞌睡。 一切都只是刹那间,周遭一黑,好像有什么熟悉的红光白光再次从眼前快速闪过,耳边说话声?嗡嗡沉沉的,连丝竹也变了曲调。 他神识猛地回转,扭头看向正?在说话的人?,竟然是胤禛。 “……太子二?哥,您上回说太子妃有时扮作什么洋人?渔婆道姑的,还给您算八卦,我同内子——啊不是乌拉那拉氏,是侧福晋李氏一提,她倒挺感兴趣的,”胤禛微微笑着,一脸的诚恳,似乎不觉得说出这些字眼来有什么羞耻,“等她出了月子,我让她跟着乌拉那拉氏,上太子妃那儿瞧瞧可好?” “什么?” 胤礽懵了,不管老四那番奇谈怪论,先朝宝座上一望——是他帅得很有气质的康老爹,再低头瞅瞅自己打扮,捏了捏手臂大腿,顺便?感受了一下某个重要部位的存在,最后四周打量一圈,果然对?面的胤祉跟董鄂氏说得一样,脸色阴沉得能?榨出一碗酱油了。 用石小诗那些奇奇怪怪的口癖来说,此?刻他浑身上下的开心快乐舒坦激动真?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在新婚之夜突然变成太子妃后的第四十八天,他爱新觉罗·胤礽又?回来啦! 第38章 开源 “您还安好吧?”胤禛心思细敏地察觉到太子爷的不对劲, 歪过?身子,向胤礽靠近。 “无妨。”胤礽这?才反应过?来,摆出他?一如既往神游物外的淡漠神色。 大概是烛火金黄, 他?又穿了件湖水碧色的马褂, 脸色有点儿发青。 方才还说?得?起劲,忽然就沉默下去。就算胤礽告诉他?真相, 以四大爷这?无比聪明?脑瓜子也不敢相信太子爷和太子妃互换了身体这?种奇谈怪论。胤禛摇摇头, 只当是自己哪句话触太子爷逆鳞, 再不敢多言,坐回位置抱着戗金碗吃玫瑰卤子点奶皮去了。 胤礽呢,从前跟这?位四弟着实?谈不上亲厚, 不知该如何回答。但是叫他?更想不通的是,换身的这?些日?子里, 为了成全太子妃的体面, 他?分明?样样做得?不差分毫,自认对内对外均是一样的无可?挑剔,可?在胤禛口中,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又爱装扮演戏, 又要算八卦,没事还弄块窑子自个儿烧瓷器的村姑哇。 这?多损害他?苦心铸造的美好形象! 这?样的宴席是胤礽习以为常的排面, 这?会儿没人?过?来跟他?推杯换盏,他?再仔细琢磨一回, 发觉此事最奇怪的是自己这?个性格阴晴不定的四弟。真不知道?石小诗先前跟他?说?了什么, 竟还套出他?会对这?些拿不上台面的玩意儿感兴趣。 胤礽有点欣慰,女子可?教, 看来在他?孜孜不倦的辅导下,石小诗坐镇东宫的这?段时日?还是摸出了不少门道?的。 最后一碗酒酿绿豆清露端上来, 是宴席即将收尾的信号,他?轻轻晃了晃头,决定把这?件事扔出脑海,凝神屏气?朝宝座上望去,只见他?亲爱的汗阿玛放下象牙箸站起身,遥遥朝这?边点了点头。 胤礽眉心没由来得?一跳。 “朕这?回出巡,见入海口海晏河清,是靳辅、陈潢、于成龙等人?用束水攻沙之?法治河取得?的成效,朕心里实?在是非常高兴,倒是可?以将此方法用在直隶浑河上,倒可?节省出一大笔银子, ”康熙负手在殿中缓缓踱步,目光巡视着自己的一众皇子,“但今儿也不全都是喜事,山西平阳府地震还没过?去多久,老百姓还在吃苦,这?江南的官员却借口困难,不愿多捐些银钱出来赈灾,朕没办法,只能东挪西凑,用军饷垫上了。” 天子犀利的视线从胤祉身上滑过?,平静得?像一泓湖水,看不出是不满还是失望。 “那么军饷少了一大半,朕又该怎么办呢?”康熙一扭身,盯着胤褆,“保清,你此刻是不是在心里提议,可?以动?用內帑啊,宫里有银子今儿摆庆功宴,难道?还会眼睁睁看着士兵吃不饱么?” 胤褆也不知道?他?汗阿玛是几个用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若是没有胤祉那夜的一番谈话,这?回事到临头,以他?的脑子,的确只能想出开内务府用皇帝自己的钱这?一个办法来。 “朕今日?要告诉你们,这?內帑不是不能动?,而是动?之?前要好好想一想,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康熙的声音很轻,落在地上却仿佛有千万斤重。 胤褆登时紧张了,跪倒在地:“儿臣无能,想不出法子来。” 康熙没理他?,继续说?:“如今还在六月里,接下来是皇太后的千秋宴,温僖贵妃的棺椁要送入妃园陵寝,阿哥们都到了要成亲的时候,大选还选不选?秋狝哨鹿是大清惯例,还去不去热河行宫木兰围场?” 胤礽默然,其实?石小诗说?得?对,汗阿玛事事都得?想到,到出征前还有这?么多样压在头上,处处都要用钱,这?不是简单的拆东墙补西墙就能顶用的。 胤褆声气?儿发颤:“汗阿玛,不如大选推迟一年??” “你混账!”康熙恨恨指了指这?个有勇无谋的大儿子,“老五尚可?以一等,那你七弟呢?别忘了他?的难处!” 七阿哥胤祐的额涅戴佳氏如今还是个没名号的庶妃,母族势弱,而他?又是一个残废之?人?,天生脚跛,生性内向,大家几乎是默认了他?不会有太多的功名利禄,只能靠早早成亲,出宫开府,等万岁爷心情好了封个贝勒爷。 众阿哥都在场,神色各异。胤褆挨了骂,再不敢多说?一字了,胤祐脸色涨得?通红,站起来道?:“汗阿玛,儿臣不急,儿臣还想随汗阿玛一同征讨噶尔丹,为我大清立下汗马功劳。” 康熙摆摆手:“你有这?份心,朕领了,但上战场血拼不是儿戏,容朕再考虑考虑。” 气?氛很凝重,胤祉站出来:“汗阿玛,这?都是儿臣和大哥的疏忽,请汗阿玛将儿臣和大哥一并治罪,重重地治罪。” 胤褆皱眉看胤祉一眼,胤禩胤禟几个聪明?的已?经看出来了,三?哥这?是在拉大哥一同下水呢。 康熙只是淡淡哼笑一声:“治罪的事不必再谈。” 胤祉朝胤礽看了一眼,沉声道?:“汗阿玛,您今儿说?太子爷已?经想办法将灾银补上了,儿臣斗胆,请汗阿玛为儿臣解惑。” 康熙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一直对保成偏心,近年?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冒尖后也多有收敛,但听见有人?给?他?当中表扬好大儿的机会,还是控制不住地身心舒畅。 “皇太子每日?给?朕修书一封,确实?建议朕拿出军饷,”天子的话锋一转,“但朕认为,保住內帑不止要节流,更要开源,好在皇太子也确实?想到了几个办法。” 胤礽很着急了,不知道?石小诗给?万岁爷出的歪点子究竟是什么,他?从没这?样害怕被叫出来回答问题过?,此刻面上虽还镇定,心中在快速思索石小诗近日?叫到毓庆宫的人?——石家几个武将、容姑姑、皇商程世福、户部尚书伊桑阿、内务府大臣凌普、左都御史的陈廷敬…… 思及上回乾清宫拒绝赏赐大搞捐赠的操作,难道?石小诗的法子是让各宫也出些东西捐出来? 他?心中先有了一个答案,理了下思绪,正准备回答时,忽见张三?悄没生息地从后头溜过?来,将一本折子递到他?眼皮子底下,低声道?:“太子爷,这?是太子妃主子叫奴才送来的,说?是主子走得?急,忘带了,怕是要紧呢。” 胤礽眉眼稍稍松懈,还好石小诗机智,提前将法子写下来了。 打开折子一看,忍不住轻轻皱眉,这?字写得?还是如蚯蚓般歪七扭八,中间?还夹杂着简笔画的图示,还有折子末尾他?看不明?白的波浪线,小人?脸……那人?脸分明?咧嘴在笑,怎么脸颊两边还落着大泪珠呢? 但是来不及想那么多,汗阿玛和阿哥们还在等他?回话,忍住了唇角的抽动?,胤礽朗声道?:“儿臣向汗阿玛献上一计,就是让内务府开仓库点货,那些玉石毛料,可?以请御用的工匠刻成器皿纹饰,那些布匹绸缎,则可?以请精通绣活的女使亲手做些活计,诸如此类,将那些存在库房里日?渐失去光华的废料重新得?见天日?。” “太子爷的意思是……拿出去卖?”胤祉眯起眼睛。 “不是卖,是义卖,”胤礽淡淡一笑,“我已?请皇商联系了全国各大富商,一个月后再京城最大的酒楼开席,吃住皆由官府出……” “万一他?们到了京城却不领这?份情,只是观望,不花一分钱,或是干脆就不上京来,该当如何?”胤禛抱着双臂,首次张了口。 “四弟说?得?在理,如果只是单单一件自宫廷流出的玩意,未必比得?上民间?的东西新鲜,”胤礽看着康熙首肯的目光,继续说?,“其实?这?些东西造得?不必如何精美绝伦,只要有汗阿玛以及各位阿哥、宗室、女眷们的题字,那身家必然能翻上好几倍。” “我们题字尚可?,汗阿玛的墨宝何等金贵?还有宫中女眷的手迹,她们自己留着赏玩倒罢了,岂能登大雅之?堂?”胤祉有些愤懑,却见宝座上的康熙不置可?否,饶有趣味地听着他?们兄弟辩论。 “三?弟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据我所见,众妃母、姊妹各有各的才情,即便是为了每日?抄写佛经,不少人?也练出了一手极端丽的簪花小楷,”胤礽微笑点头,并努力忘记石小诗的简笔画,“宫眷之?物自然不便流传在外,但书道?清雅洁净,我提议让女使动?手来做绣品玩意,却只让宫眷题字留画,既不会让宫闱才情就此消没,也不会坏了她们的名声。” “这?……也不是不行。”胤褆大概是觉得?能让家里的伊尔根觉罗氏找点事做,不至于整天跟他?怄气?,倒是一件好事了。 “若能请明?珠大人?的公子纳兰性德为此赋诗,便更有汉人?的雅趣了。”胤礽朝上头拱了拱手,“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得?汗阿玛亲笔,那可?是富商们求之?不得?的宝贝。” “可?这?些富商终究是下等奴才,如此给?他?们脸,岂不是长他?人?气?焰?”胤褆继续抬杠。 胤礽摇了摇头,“大哥此言差矣,士农工商皆为社稷根本,何来贵贱?再说?正是因为从古至今商人?地位低,可?咱们大清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眼下这?么一安抚,他?们必然感激涕零,往后再叫他?们捐款,只怕比从前容易许多。大哥啊,您说?咱们是要面子,还是要里子呢?” “要里子!”十阿哥胤礻我突然带头喊了一声,眼神中充满了对他?太子二哥的敬佩。 其实?石小诗提出这?个法子,多少也存了提高商人?地位发展清朝工商业的意思,但是此刻的胤礽必然不懂,也就没把这?个理由写进给?胤礽的锦囊妙计里了。 搞基建做买卖,石小诗不是专业的,这?些想法也多是从电视剧和小说?里来的,属于纸上谈兵,至于真正付诸行动?,还是得?康老爹和他?的儿子们自己把握。 再也找不到太子这?番主意的漏洞,胤褆胤祉胤禛都抿唇不语,殿内安静下来。 “商量完了?那朕说?说?。”康熙惬意地往龙椅上一坐,“太子想法很好,保清的质疑也不无道?理,但朕觉得?,太子想法如此新奇大胆,再不是从前照本宣科,照搬前朝知识用在今朝困难上的小太子了,倒是可?以试一试的。” 他?缓缓出了口气?,眼神里带着对好大儿的欣赏和后继有人?的欣慰,“朕这?回出门,每日?都能收到太子的信,信中所问甚周密而详尽,凡事皆欲明?悉之?意,正与朕心相同……看来朕年?底御驾亲征,有太子坐镇京师,必当后顾无忧!” 这?番话说?得?胤礽很感动?,可?他?向来都是这?样淡漠的性子,心里越翻腾,面上却是无话可?说?。 知道?石小诗机灵,没想到能把如此英明?的汗阿玛也哄得?这?般开怀。他?咬着嘴唇思量,或许她在毓庆宫说?过?的话真的是对的,他?从前对万事万物太过?骄纵,天然而然、明?目张胆地享受圣天子的偏爱,可?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永恒不变的,如果他?也学着石小诗的法子,多跟康熙撒撒娇,说?不定大阿哥和明?珠的小心思都不用他?亲自动?手解决了。 意识到这?一点,他?嗫嚅了一下,丰神似玉的脸上泛起一点笑,朝着宝座上拜下去,“有汗阿玛今日?这?番话,是保成的福泽,保成愿鞠躬尽瘁,为我大清江山社稷肝脑涂地!” 第39章 嫔妃 石小诗回?过神来的时候, 嘴里还含了半块没吃完的豌豆黄。她下意识地往下咽,差点把自己给呛住。 “太子妃没事儿吧?”坐在对面的宜妃摆弄着自己面前的一碟子荔枝,雪白指尖露在袖口, 看似心?不在焉地问?她, “方才?我还在说呢,今年要给胤祺挑一位嫡福晋了, 回?头大选上, 还麻烦太子妃多看着些。” 这就换回?身来了? 石小诗惊讶归惊讶, 但又很快接受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毕竟她比二大爷多经历了一次穿越,称一声经验老道也不为过,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可以很从容地面对了。 对面的宜妃在说啥?哦——是入秋大选的事, 万岁爷在往来书信中提过,要给老五和老七挑嫡福晋, 还要给各阿哥院子里塞几个侧室, 指不定撷芳殿里要热烈欢迎新成员的加入呢。 宜妃滴溜溜的大眼睛看过来,是在等她回?话。 石小诗赶紧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微微笑着点头:“宜妃母放心?吧,我一定帮五弟掌掌眼, 给您挑一位又贤惠又温柔的媳妇儿……至于美貌嘛,我看满京城待字闺中的姑娘, 都?不能跟宜妃母的容颜相?提并论。” “太子妃真?会说笑,”宜妃听?得很惬意, 嘴上客气着, 还是忍不住唇角的笑意,“到底是老了, 不如年轻姑娘鲜活,万岁爷……有阵子没上我那儿去了。” 她声音低低的, 带着哀怨,不敢叫略远处的德妃荣妃和惠妃听?见,石小诗也不好对康老爹的宫闱私事评头论足,忙打了个哈哈道:“宜妃母这是对自个儿高标准严要求呢,要知道宜妃母如今的风韵,是我这样的怎么修炼都?到不了的境界。” 这话说得宜妃噗嗤一笑,“什么时候太子妃也学会这般说笑了。” 石小诗摆摆手,脚步开始往交泰殿门口方向蹭,“哪里用学?看到宜妃母这些念头自然就跑出来了……这里头怪闷的,我去廊子上吹吹风。” 这是要出门解手的巧妙说法,宜妃心?照不宣地去佟佳氏那儿找乐子了。石小诗寻了出恭这个借口,其实是想?到了困在乾清宫中的胤礽。 都?怪这次换身太突然,他们还没事先对过线呢,决不能让头一次换身后的尴尬重演。尤其是这位太子爷,决计想?不到她给康熙想?出了多么现代先进接地气的挣钱办法,必须得在他露馅前把消息传递过去呐! 走到廊子上,往檐下一看,正巧张三沉默不言的站在一溜儿太监中待命。招招手叫他过来,然后迅速低声吩咐一番。 得亏她上辈子在剧组学的经验,再忙也要留一手纸质备份,以二大爷的才?智必定一看就明白。望着张三往毓庆宫急急奔去的身影,她拍了拍自个聪明的小脑瓜子,晃晃悠悠回?交泰殿席面上去。 结果转过弯就看见一个宫妃走上前来,很温柔地朝她蹲了蹲。 “奴才?章佳氏,给太子妃主子请安。”此?人生?着一张白净美丽的脸,却有一种?隐忍温顺的气质。 “章佳氏……”石小诗可没什么机会跟宫里的低等嫔妃接触,面前女子根本对不上号。 “奴才?是十三阿哥的额涅。”章佳氏脸颊微微发?红,声音也低低的。 胤祥的母妃啊,石小诗记得胤礽提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其实章佳氏怪会讨康老爹喜欢的,这几年生?了一位小阿哥两个小公主,只是可惜在出身不高,是个包衣奴才?,因而至今也没有封号,甚至不能将小十三养在身边。 “不必拘着,”石小诗笑盈盈拉她到廊下站着,“我常听?太子爷说起十三阿哥,是好一位样样拿得出手的小阿哥,往后必有大前途。” 可不嘛,她对清史虽算不上精通,但胤祥同志在雍正一朝常务副皇帝的称号还是相?当如雷贯耳的。 章佳氏很腼腆的一笑,唇边酒窝隐现,“奴才?听?十三阿哥提起,上回?在御花园里跟十四阿哥起了些争执,多亏太子爷出手相?助,还给他送了许多新奇的好东西?,旁的小阿哥有的,一份也没给他落下……奴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无以为报,只能请您代奴才?向太子爷道一声谢,感谢偌大深宫还有太子爷这样清洁正直的君子愿意替十三阿哥出头,奴才?一定悉心?教?导十三阿哥,不让他辜负太子爷的恩情。” 难怪章佳氏讨康熙喜欢呢,瞧瞧人家这说话的水平和素养,人美心?善嘴还甜,比四妃合在一块都?叫人浑身舒坦。 “您不必客气,”石小诗挥了挥手,十分爽快的说,“胤祥这样的好孩子,太子爷必会护他周全。” 说话功夫两人已经进了交泰殿。章佳氏是低等嫔妃,和其他贵人答应常在们一块坐在屏风外?的长桌上吃酒,于是没再多言,朝她点点头过去了。石小诗习惯性地负着手绕过去,忽然想?到如今身份,倒是不必假装,可以堂堂正正做个女子。 还是做女孩子好呐!浑身香香的,一身玲珑精致的装扮,自己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 不过这身打扮好看归好看,时间?长了也像上刑。 太子妃要持重,坐在桌前得时刻保持挺直腰板伸长脖子端平双肩,高领口边上滚着刺绣,戳得脖子暗暗发?痒,头更似千斤重,要知道胤礽已经挑了最简单的那个冠子了,可面前菜没吃两口,浑身已是腰酸背痛得厉害,怎么坐都?不对劲。还要留神在皇太后的眼皮子底下不能有太多的小动作,更得打起精神来应付惠宜德荣四位妃母不时抛过来的话头。 “他塔喇氏怎么样?她长得好,只可惜阿玛是员外?郎张保柱,”宜妃絮絮叨叨地在脑海中搜索可能要来参加大选的京中贵女,“我看硕色的女儿也不错,听?说也是在南边儿长大的,又姓瓜尔佳,跟您是不是同出一族呐?” “不是,这也算是大姓了,但祖上不在一个地区。”石小诗兴味索然地应付她。 “宜妃娘娘快别说了,太子妃都?要被你闹糊涂了。”惠妃插进来,一双眼却看都?不看石小诗。 宜妃一日不跟惠妃抬杠就浑身不舒服,“惠妃娘娘倒是管得宽,有时间?还不如去关心?关心?大福晋。”她朝那边一指,“您看看,三福晋宁愿跟闷葫芦四福晋挤在一块,也不想?挨着她坐,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可怜呐。” 惠妃无奈地叹了口气,纵然她心?气高,奈何儿子有勇无谋,儿媳性情乖张。 一对冤家在石小诗跟前说了三句话,立刻分道扬镳。面前终于安静下来,石小诗终于有机会打量其他人。荣妃始终没什么话,静静地坐在角落观察,而德妃则满心?里都?是她的好小宝十四阿哥,忙着从自己碟子里挑出小十四最爱的几样点心?,吩咐宫女装进食盒给十四爷做夜里温书时果腹的点心?。 外?面的月色已经朗朗升到正中,四处点上金玉一样灼眼的宫灯,将殿中照得一片明亮,似比白日里更加盛丽繁华。 她觉得四处是热闹的,而这种?热闹却又隔着层纱,有种?看不透堪不破的朦胧。四周人声嗡嗡里,有人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交泰殿外?有一处小池塘,太子妃不如随我去赏赏荷花吧。” 来人有一双清明的眼,是庶妃佟佳氏,先孝懿皇后的妹妹。石小诗感念佟佳氏在她入宫协理温僖贵妃丧仪时的几回?帮衬,于是立刻点头说好:“我也想?出去静静呢。” 这小池塘在交泰殿后头,里面的水是从御花园里引出来的,不过一间?房大小,在这深宫里也算得上极为奢侈,上面水亭小巧,正好容得下两人倚栏歇坐。 荷花开了半个池子,香气幽幽,汉白石的围栏沁着池水清波的凉气,还是这身沉重的行头,石小诗整个人要比在殿内松快多了。 佟佳氏笑笑,“人心?这东西?,奇怪得很,我头一次见着你就觉得投缘,只可惜我前些日子身体不适,你也忙于杂务,想?着时日很长,过段时间?再来说话也是好的,哪知一拖就拖了一个多月。” 石小诗知道她上月小产了,那胎儿怀上刚足月,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尚分不清男女,康熙和佟家都?格外?看重。就这么忽地没了,难免心?情低落,她不敢打扰,只以太子妃的名义?送去一些滋补药物和话本子,期盼能缓解她丧子之痛。 “不碍事的,我也很喜欢您,咱们现在一块儿说说话,这样多好。”石小诗很诚恳。 佟佳氏轻轻摇着团扇,“我头一回?见你,只感叹果然是没在宫里待过的女子,咱们年岁相?差不大,你在南窗下坐着,整张脸映在阳光里,却是那么神采飞扬。”她在回?忆里沉浸了一会,抿唇笑道,“怎么大婚后再见,却一本正经,跟个小老太太似的,我还当你看不上皇太子,闷闷不乐地进宫来,可不得熬一身病么。” 石小诗也笑了,“我对太子爷可没意见,只是天天都?要打足了精神应付一屋子人,到底累着了。” 她心?道,还不是怪二大爷那个在外?总是一脸古板的呆子,小姑娘都?能被他扮成老太婆,只可惜佟佳氏见识不到他私下毒舌的一面,一定叫她惊掉下巴。 “……好在今儿见到,还是一如往昔,”佟佳氏的大眼睛里雾蒙蒙的,“我那处承乾宫虽在东六宫里边,但是跟四妃来往极少,成日一个人怪无聊的,你若无事,便来我那儿,咱们一块儿说说话。” 美女姐姐抛来橄榄枝,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石小诗说好,“到时候您别嫌我烦就成。” 两人相?视一笑,叽叽咕咕说了好半天,春烟和佟佳氏的女婢也着急忙慌的找来了。 “主子好会找清净地,倒叫我们一通好找!”佟佳氏的女婢是个直爽性子,“乾清宫那边已经散了,皇太后也叫散了,夜色深重,咱们还是赶快回?宫吧。” 佟佳氏不好意思地笑,“是我的疏忽。”与石小诗匆匆道过别,接过女婢手上披风往廊下去了。 春烟见四周人走净,贴上耳边道:“主子,太子爷避开阿哥们,在交泰殿外?头等您一块回?毓庆宫呢。” 很好,石小诗摩拳擦掌,这一个多月她给东宫打下了如此?良好的基础,为胤礽同志的前途大业做出重大贡献,还为大清的经济发?展提出重要建议,现在,到了检验二大爷学习成果的时候了! 第40章 回房 听说太子爷要专门留下来等太子妃, 众阿哥都很识相地都走?光了,胤礽止步,站在?乾清宫前?阔大?的广场上。这一处光瀑漫不过?来, 只?有张三在?两?步外的地方为他提了盏宫灯, 远远看上去,近似暗地里?的两?块人形石像似的。 少顷有另一圈灯光鬼火似的往这边飘, 先踏进胤礽眼幕中的是那双月白色的花盆底, 上头绣了只?鹅黄的蝴蝶, 分明是他不久前?还穿过?的,这会一晃神儿,只?觉那蝴蝶像得?了魂, 要飞起来似的。 “太子爷,”石小诗笑眯眯叫他, “可还顺利吗?” 远近走?过?了几个结伴的低等宫妃, 胤礽等人走?过?去了,才慢慢朝石小诗靠过?来,神色淡淡:“张三来得?及时。” 这就完啦? 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夸张三,对她提出来的好?办法一点儿感谢和赞许的意思都没有呢?什么人呐这是! 石小诗咬一咬牙根, 又问他:“然后呢?” 胤礽漠然垂眸看她一眼,自己熟门熟路地负手往日精门外走?, 张三也不吭声地跟上了,春烟看了石小诗一眼, 问:“主子, 要不您往前?跟跟,同太子爷一道儿走??” 石小诗盯着那瞬间变得?可憎的后脑勺, 撇嘴道:“谁要跟着他?走?,咱们快些, 走?到他前?面去。” 春烟嗫嚅:“主子,这不大?好?罢?” 石小诗也不理?她,噔噔噔地大?跨步往前?迈出去了,趁着出日精门转了道,一溜烟钻到他前?面去,还装似洒脱地将自己沉重的头冠在?他眼前?甩了甩。 “石小诗,你慢一点!”她果然等到那人小学鸡一样发怒了,快步靠过?来,恶狠狠地压低了嗓子在?她耳边说,“刚才不安全,我怕有人听见。” “那您也不等等我?花盆底儿您没穿过?吗?不知道走?不快吗?”直男真?可怕,就算换身一个多月也照样学不会心疼姑娘家的不容易。 “我这不是想着……夹道上黑,你这么久没穿花盆底了,万一磕着碰着……我在?前?面,好?给你引路。”有两?个小宫女端着托盘擦肩而过?,胤礽又把嗓门压得?更低了些。 “成吧。”感受到了呆霸王的一丝丝宠溺,她得?意洋洋地将脚步缓下来,不再多言语。 这会儿功夫他们已经转过?奉先殿,夹道里?变得?肃静,天上月色皎洁,将深灰的宫道映出一片淡蓝的光晕。 离毓庆宫只?有几步路了,内外都是自己人,张三和春烟交换了一下眼神,很有默契地往后退了几步,给主子们留出说话的余地来。 “我……”胤礽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口干舌燥,这到了能说话的地方,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句话来了。 这石小诗也真?是,叫她别?急着说话,她还真?一声不吭,专等着看他尴尬似的。那双大?眼睛还不看他,炯炯有神地盯着路过?的每一条地缝,仿佛在?为他选个宽敞地儿叫他钻进去呢。 胤礽定了定神,咽口唾沫。不就是成婚第四十八天暨换身回来相处的第一天么!他有什么好?紧张的,简直有辱他皇太子的威风。 “我觉得?很好?。”他故意用了很冷漠的声线,“法子想得?不错,汗阿玛也很赞赏。” 连声谢谢都不说,没诚意。石小诗轻轻摇头,问他:“胤褆和胤祉跟您抬杠了吗?” “嗯。”绕过?垂花门的时候胤礽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随着她小幅度的动作钻进他鼻腔里?,“我据理?力争,好?在?汗阿玛也很赞成这个主意……真?是,多谢你。” 还算诚恳,石小诗满意了,又问他:“其实那会我想的法子可不止这一个,你想听吗?” “想。”胤礽连自己书房也不进了,双腿实诚地跟着石小诗往太子妃寝宫走?,还不忘转身吩咐张三,“守好?门,别?叫德住靠近。” 进门先摘了头饰,然后踢走?花盆底,外袍纽扣一解,往美人榻上躺下,石小诗这惬意的感受和社畜下班解领带没什么区别?。她把胤礽晾在?一边,自顾自地拿玉如意锤腿,“这滋味,真?酸爽。” “你……” 这么不见外,叫胤礽先是害羞了好?一阵,别?过?脸不敢看只?穿了寝衣的石小诗。片刻后又反应过?来,不对呀,都互换了这么久,也没什么必要遮遮掩掩,看来老婆大?人这是在?拿乔呢。 为了成就大?业,他堂堂太子爷决定放下身段为小女子搞个服务。胤礽一咬牙,很懂事地接过?玉如意,这辈子头一回卷起衣袖亲自给人按摩小腿,还不住察言观色:“太子妃,您觉得?这力道成吗?” “成、成。”石小诗被?他挠得?痒痒,忍着笑坐直了身子道,“哪敢真?让您来呐,您还是上圈椅坐着吧,我这就跟您细细道来。” 得?,胤礽作出了洗耳恭听的模样,石小诗也不藏着掖着:“我上回请了左都御史陈廷敬,就是想请都察院出马来个大?工程——整顿吏治。” 这个主意是从她穿越前?演过?的一部?主旋律电视剧中而得?,清朝的大?贪官她知道一个,那就是乾隆朝的和珅,贪了那么多钱,抄家出来的私产堪比国库,思及上回送到毓庆宫来的太子仪仗,想来索额图那几个也不干净,抓几个大?贪官,也能起到差不多的作用了。 “吏治……如何整顿?”胤礽眉头一皱,他知道前?朝末期吏治腐败,也有文官言官清流一党共同上书,请求惩治贪官,抄家的确是能抄出一大?笔银钱,但本?朝……有这样的官员吗? “大?老虎有没有,这个您必然是不知道的,但汗阿玛心里?门儿清呢,”石小诗没敢直接点索额图的名字,到底是太子他叔姥爷,薄面还是得?给几分,“你只?管提出这个法子就成了,时间会给您答案的,只?不过?此事救不了一时之渴,却功在?千秋。” “功在?千秋……”胤礽默默咀嚼这几个字眼,“那你说说,这整顿吏治,该怎么实施呢?” “朝中官员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事急不得?,”石小诗慢慢地说,“首先要培养出一批言官,最好?是汉臣,跟满臣没有牵扯,才敢直言上书,都察院有个叫郭琇的,我观察了几日,是心地正直之辈。” “嗯。”胤礽点点头,“还有呢?” “大?官员先放一放,像地方上的官吏,总仗着天高皇帝远,我听说汗阿玛发明了密折制度,这样虽然方便?,但定有很多人有所忌惮,不敢对天子直言,不如从各地抽出一批官员聚在?一处,微服到当地老百姓中去,充当天子耳目来听听万民?的说法,岂不比在?深宫中看大?臣们互相弹劾的折子更叫人信服?” 这大?概是搞一个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意思,但石小诗属于?懂个皮毛,只?能把大?概意思跟胤礽说一说。 “这就是你上回跟汗阿玛说的以天下为公吗?”胤礽琢磨了一会,“倒是可以一试。” “等地方上的贪官污吏惩治得?差不多了,京城中的那些大?臣多少也会坐不住的,”石小诗往下分析,“有几个爷们是干净的?六部?里?哪里?没有几本?阴阳册子?个个都张着嘴,等下头的人往他们嘴里?扔肉吃呢。” 可是这么一来,长久以往,必会影响到索额图的实力。胤礽目前?手上就赫舍里?一族和石家这两?张牌,现在?还不是动索额图的时候。 他摸着下巴道:“我再想想吧。” 石小诗懂了,拍了拍他肩头,自己去斟茶润喉。 “今儿庆功宴上,汗阿玛称赞了我几句,”胤礽垂着眸子说,“说来也怪,你进宫之前?,汗阿玛的称赞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可这回不知怎地,我心里?挺感动的,好?像他老人家是头一回如此真?心地器重我、信任我……” 他转过?头来,眸子里?光华万千,属于?皇太子的锋利劲儿跟这张脸更般配,“这一个多月,我真?心感谢你,你这个太子当得?挺好?的,真?的。” 石小诗一乐,手摆一摆,“只?可惜我生了个女儿身,唉……这世上怎么就没有皇太女呢?” “石小诗,你那些话儿跟我私下说说就罢了,在?外头千万留神,我那些妃母可都不是好?对付的。”胤礽无奈地苦笑。 “知道啦。”石小诗好?心给他递过?去一杯茶,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腰围,心说二?大?爷您这太子妃扮得?可不咋地。 “合着每天我多吃两?口就踢我小腿,您是不是成日躲在?毓庆宫偷吃点心呢?把我腰都给吃粗了。” “信期那几天,就是想吃甜的,嘴上忍不住。”胤礽低低争辩,唤淡月疏星去准备热水洗漱了。 好?吧,捆在?同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决定继续合作给对方打补丁。毕竟这一个多月里?发生了这么多事,难免有对方不在?场的情况。 石小诗舒舒服服地洗了个头,将薄纱小被?拉到胸前?盖好?,扭头问磨磨蹭蹭走?过?来的太子爷:“您刚才朝窗外看什么呢?” “天象,”胤礽吹灭了案上宫灯,爬到榻上,“这回换身怎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而且当时同我们头一次换身也完全不同,至少场上旁人都没察觉异常。” 石小诗点头说是,“您说下回我们不会又莫名其妙地再次交换身体吧?” “也不是没有可能。”胤礽侧过?身,撑着头看她,“睡吧,明儿我还要上朝呢。” “嗯……”石小诗听话地阖上双眼,然后又忽地睁开,星子似的明眸直直盯住胤礽,“所以今晚是大?婚后你我以太子和太子妃相处的第一夜。” “是啊。”胤礽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怎么了?” “那我又要问那个问题了,”石小诗拿肩头耸一耸胤礽的手臂,“要同房吗?” 40-50 第41章 懂了 胤礽感觉自己脸颊瞬间就涨红了, 好在刚才灯火已经被他吹灭,料定黑暗中石小诗什么都看不见,这才勉强定了心神道:“要不……再过一?阵子吧。” 身边那人哦了一?声, 被衾间透过来一?股灼人的热气?, 他心尖儿也跟一?颤,就怕身边的女孩儿吃味儿, 小声解释道:“万一?, 万一?突然又?换过来了怎么办?” 石小诗闭着眼?回答他, 声音很坦荡,“又?不是头一?回换身,咱们都换出经验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胤礽也跟着“哦”一?声,怕自己身上?滚烫得叫她发现端倪, 贴着床角儿往外挪动, “那还是再过两日吧。” 石小诗道一?声懂了,毛头小子这是害羞了,还得花点时间来做心理建设呢。 其实她上?辈子也没经验,入行虽然苦, 但靠自个儿演技说?话,签的是最最正经的经纪公?司, 一?路从小龙套爬上?女主角,天道酬勤走?得顺风又?顺水, 从没半点黑料和桃色新?闻。 穿来之后就更?不必说?了, 人生唯一?一?段绯闻就是纳兰家的那位二大爷,然而郎有情那个妾无意, 全杭州人都能?为她作证,声誉没有半点折损。 再然后, 就八抬大轿抬进紫禁城,嫁给这位爱新?觉罗家的二大爷了。 都是行二,她觉得这辈子可?能?跟“二”很有些?过不去的缘分。 扭头瞧瞧身边人,在黑暗中有一?点透白的月光打在他朗朗好相貌上?,她觉得若是不知道皇太子被废的结局,仅作为夫君来看的话,胤礽出身良好有教?养,知识才学是顶尖的,心性纯良通达,爱惜清白,身体素质也过得去,这个选择至少不坏。 “你看我做什么?”那人闭着眼?,却张口发问。 石小诗说?:“您不瞅着我,怎么知道我正在看您?” “鼻息,”胤礽抬手挠了下脖颈,“痒痒的。” 成吧,石小诗翻过身去背对他,结果寝宫里刚安静了一?瞬,胤礽却忽然弹身坐起,看着石小诗的侧颜问:“不对,你方?才说?你懂了,你懂什么了?” 石小诗已经进入迷糊状态了,半梦半醒地哼了一?句:“啊?” 胤礽古怪地看打量她一?眼?:“你这是第三?回主动往我跟前贴了……你是不是……很想跟我同房?我若是总这么拒绝,你怕不会要伤心难过吧?” 石小诗也迷迷瞪瞪地爬起身问他:“什么第三?回?” 胤礽开始掰手指头:“头一?回是咱们换身的第二天,你……你要亲我,你说?这样或许能?换回来,我就没准,第二回 是我问你要不要假装同房,你也是主动开始解小衣带子,我也没答应,然后就是今儿,你,你……” 石小诗哭笑不得,又?一?头倒回床上?,说?没有,“不伤心,我早忘了,您快睡吧,三?更?天了。” 胤礽不得已哑了声,也跟着躺下去,琢磨片刻又?沉着嗓子问:“你若是很想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 石小诗睁眼?打量他一?下,然后闭上?眼?嘟囔:“这会不行,您这身子我现在可?太熟悉了,一?点儿神秘感都没有啦,不如?就按您的意思来,再等几日吧,等我忘记您小腹肌肉的形状……或者您多去打几圈布库,再练得更?精壮些?也行。” 这个太子妃!他没嫌弃她这段时间不加锻炼,将他身上?养得松松散散,反倒对他挑三?拣四起来。 胤礽立刻连半点旖旎的遐想都没有了,说?她也不是,不说?她也不是。那干脆就睡吧,扭过身赌气?似的将被子拉到下巴底,阖上?双眼?。 这一?天过得太累了,胤礽和石小诗很快陷入了沉沉梦境,直到五更?天上?梆子敲响,石小诗才条件反射似的睁开双眼?从床上?弹起身来。 听到声响进来侍候的张三?恭谨地隔着屏风道:“太子爷该起了,太子妃主子,天还早呢,您再歇会吧。” 是哦,他们已经换身回来了,这早起上?朝的苦差事终于轮到二大爷本尊,而她可?以尽情享受躺在床上?拥着被子睡懒觉的惬意时光。 胤礽闭着眼?从床上?爬下来,脸上?的漠然透着掩饰不住的不情愿。但再不情愿,他也明白躲在太子妃的壳子里偷懒了这么久,还有许多公?务奏本等着他亲自去看呢。 再不必对镜梳妆,换上?朝服、戴上?朝冠,香云纱织就的蟒袍熨帖地顺着身段滚下来,他自认这份清贵仪态那几个兄弟都比不过,扭头望向镜中人,眉宇间似有宝光流转,伸手接过张三?递来的热茶,抿过一?口后将杯盏搁下,抬步跨过门槛。这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外头有一?片淡蓝的晨光,将紫禁城广阔的宫宇囊括其中。 门帘放下,确定周遭再无第三?双耳朵时,胤礽听见身后的张三?躬身低语:“太子爷……您终于回来了。” 胤礽扭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和晨光一?样淡,淡得几乎叫人看不出其中的诧异来。 “你都知道?”他理了理颈上?戴着的朝珠。 “两位主子配合得好,这毓庆宫中无人察觉,奴才也不敢说?看得明白,”张三?沉着声说?,“您放心,主子们有奇遇,奴才不敢多嘴,如?今太子爷您回来了,奴才只当从未发觉此事,一?如?既往尽心伺候。” 这是个得力又?有眼?色的侍从,想来换身这段时间里,他也暗地里为他们二人周全了不少。胤礽心头有一?点触动,拍了拍他肩膀道:“好,你一?直是我最信任之人,虚话我也不说?了,往后你有任何请求,只要我能?办到的,尽管张口便是。” 他不等张三?回答,一?边往前星门走?一?边继续问他:“这段日子有什么要禀告我的么?” “太子爷这段时日将公?务料理得十分妥当,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皆与您兄友弟恭,臣工奏本皆是您亲眼?所阅,亲笔所提,万岁爷对此十分满意。”张三?回答的滴水不漏。 “好,还有呢?”其实胤礽心里也有个小小的疑问,等待张三?回答。 张三?说?还有一?件内务,“茶房太监雅头并未失踪,实则是奴才将他藏起来了。” 胤礽要听的就是这么一?件事,他抬眸望了望西面一?片深蓝的天,尚有半块牙色残月贴在天壁,“我看过仆从名册,他和乾清宫御前传话的张鸿绪是老乡,张鸿绪是惠妃的人,那雅头应当也是了?” “是。”张三?颔首,“他多次通过张公?公?向延禧宫传口信,大婚当夜太子妃失宠之言也是他传出去的,甚至大放狂言,东宫之位不日将被取代……奴才怕万一?有人着了他的道,更?怕损害太子妃声誉,便趁无人时将他关在隐蔽处等待太子爷发落。” 胤礽止步点了下头,“办得很好,带我去看看。” 张三?得令,引着胤礽往奉先门外的南群房上?走?,那里专做东六宫仓库和低等宫人奴才他坦之用,此刻主子们虽都尚在梦中,但奴才们早就起床忙活开了。张三?为胤礽遮着脸,从锡庆门外一?绕,巧妙避开如?潮的人群,将他引入一?处极为隐蔽的柴房之中。 说?是被张三?藏了起来,其实同圈禁差不多。小小柴房里没给点灯,臭气?熏天,墙角放了个大水缸,雅头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牢牢捆住,只给了半个屋子的活动地儿,嘴里也被塞了粗布,半碗残羹放在不远处的地面,他这会只穿里衣,倒在一?片柴草上?打着呼噜,好在是盛夏,没床褥也不会着凉。 “他倒是睡得香甜。”张三?为胤礽掩好口鼻,走?过去将袖中的馒头扔进他碗里,然后伸脚踢了踢雅头,这才朝胤礽禀告,“奴才每日来看他三?回,给三?口饭,叫他不至于渴死饿死,他是个死猪一?样的东西,一?开始还会威胁我,要杀光我全家给他陪葬,这一?个多月下来,人也学会认清现实了。” 果然,雅头一?睁眼?,看见胤礽和张三?,登时嚎啕大哭起来,又?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又?是想扑过去抱住胤礽的脚,被张三?一?把扒开。 “太子爷的千金之躯也是你能?碰的?”张三?骂他一?声,然后对胤礽说?,“太子爷放心,尽管问他,这一?处偏僻,墙是防火的,做得厚实,外头人听不到里头什么声响,我上?外头给爷把风去,卯时上?朝,您约有一?炷香时间。” “够了。”胤礽找了处还算干净的小凳坐下,盯着匍匐在地的雅头问:“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张三?一?把扯下雅头口中破布,然后背身走?到外头去了。 “太子爷,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雅头连连磕头,“求太子爷给奴才一?条生路。” “我看你没什么诚意。”胤礽慢吞吞地说?。 那雅头竟还是个有骨气?的,一?个屁都放不出来,只是跪在胤礽脚下瑟瑟发抖。 胤礽等了半柱香,凉声道:“你方?才也听见了,我只有一?炷香时间给你,现在过去了一?半,你若不能?从实招来,我便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他们给你许了什么荣华富贵我不知道,但落在我手上?,就是捏死一?个蚂蚁那么简单。” 他作势要走?,雅头跪不住了,抬脸说?:“奴才家人全死光了,亲弟弟还在他们手里,奴才是个六根不全之人,弟弟就是唯一?的后了,我要是张口就是对不住列祖列宗……” 倒也是个有几分孝心之人。胤礽歪了歪头,“张三?的手腕你也知道,你弟弟叫什么名字,我皇太子保他一?个平安就是。” 雅头知他所言非虚,定神思考了好半天,这才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向座上?之人道:“张鸿绪张大公?公?是我干爹,我在调入毓庆宫看顾茶水之前,帮……延禧宫做了不少脏活累活,如?今内务府虽是凌普大人当家,但很多宫人太监从内务府出来后,都是由小的给替换了去。” “替换?”胤礽眯起眼?,“怎么个替换法?” 雅头哆嗦了一?下,“扔到井里,筒子河里,往茶水饭食中放毒药,总之法子多得是,有张公?公?在,奴才也不必担心被发现端倪,等人悄没生息的没了,奴才就会叫惠妃娘娘的人手顶上?,这样长此以往,各宫就都有能?往延禧宫通风报信的人了。” 胤礽感到自己的血液刷得冲向脚底,原来惠妃母竟是这么个处心积虑之人,他猛地站起身,拎起雅头的衣领说?走?,“你跟我上?御前去,我要把此事禀告汗阿玛。”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雅头早料到皇太子听说?此事后便会报达天听,他心中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那一?瞬间,他朝那个一?身蟒袍的大人物?说?了声:“我弟弟叫……魏珠。”然后用尽毕生力气?摔裂地上?的瓷碗,毫不犹豫地抓起碎片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第42章 管账 守在?柴房外的张三听见一?声脆响, 霎时扭身?推门而入——柴房里一?片鲜红、血迹四溅,雅头?脸朝下倒在?地上,手上抓着?碎瓷片, 人已经不?能动弹了。 他立时护在?胤礽身?前, 伸手去扶,“太子爷, 您没事吧?” 胤礽什么场面没见过, 脸色有点苍白, 但?人还是镇定的。他隔开张三伸过来的手,探了下地上那人的脉搏,“我没事, 他……没气了,是个有骨气的, 处理干净, 送到外头?葬了吧。” 张三应了声“嗻”,又问:“他说了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胤礽点了下头?,“确实和延禧宫有关,而且在?各宫都有暗线, 你务必小?心行事。”他低头?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太监,“……雅头?比我想象得有胆识, 用自己的命换他弟弟魏珠周全,张三, 你要帮我设法找个这个叫魏珠的人。” 张三说是, 又提醒他:“快到卯时了。” “你留下来,我这就去乾清宫。”他往前走了几步, 又转过身?问,“乾清宫的德禄最近有说什么吗?” 张三脸色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 “大婚第二日太子妃就叫撤了,她说万岁爷的日常起居自然?有直殿注官记录,东宫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放暗桩,万一?被抓住把柄,奴才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那会?儿奴才还没发现您和太子妃的异常,就照办了。” “她……”胤礽眉头?一?皱,觉得石小?诗这事儿办得很不?靠谱。这么多年他也就往御膳房塞了个德禄,偏偏叫她头?一?天?换身?就给弄没了,这下倒好,人大阿哥都快手眼通天?了。 他舔了舔下唇,“既然?都撤了,那就先这么着?,德禄如今人在?哪儿?” “就在?咱们毓庆宫的厨房里,”张三说,“于嬷嬷说皇太后喜欢他做的蒜泥白肉,没几日就让做了送过去。” 一?个德禄这样的奴才不?好培养,又因皇太后爱他的手艺而被掣肘,此事只?能揭过不?提。胤礽揉了揉眉心,“行,太子妃那番话?也是好心,说得在?理,就叫德禄好生在?毓庆宫待着?吧。” 他低头?理过衣裳,确定身?上没溅道血渍后,便快步往乾清宫方向去了。而与此同时。隔了两三个宫苑的石小?诗这时才从床上懒懒爬起。 “主子是怎么了?”春烟打起床帐,轻手轻脚将她扶起身?,“平日倒是从不?懒床,太子爷一?走就起来洗漱更衣,许是昨晚庆功宴太累,今儿倒是比往常更困倦了呢?” 石小?诗正歪着?头?发呆,听她这么一?说,眼中立刻有了神采。 嚯,这二大爷还挺会?演呢,每天?装作睡懒觉的样子故意气她,实则是位卷王之王学霸中霸啊。 “他……嗯,太子爷走了?”业务生疏差点儿说漏了嘴。 “是啊,”春烟给她端来清口的茶,“去乾清宫上朝呢。” “哦——”石小?诗摸了摸额角,看小?丫鬟们把早膳桌子端进来,“我前几日早起都做了什么来着??” 春烟看着?她“噗嗤”一?笑,“主子,您怕不?是在?考我?这几日早上啊,您都在?西梢间看书,要么叫秋筠过来汇报内务,前儿一?早您还去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了,不?过皇太后主子这几日抱恙,叫您歇几日再去,您看我答得对不?对?” “答得很好,赏你一?碟杏仁酥吃。”石小?诗趿着?软底绣鞋走到桌边,自己拿了一?块红茶桃酥、一?块腐皮春卷,将另一?碟点心往春烟跟前一?推,“今儿我不?出?门,就穿那件水粉的江绸春袍,头?上也不?用梳高髻,编个大辫子盘起来就成。” 昨儿那套沉重的行头?把她着?实累坏了。 “好嘞。”主子有赏赐,春烟心头?激动,答应得也格外响亮,欢欣鼓舞地举起银镶玉篦子给石小?诗篦头?。 少时两根黑鸦鸦的大辫子梳好了,扭圈儿盘到头?顶,插了根细细的银簪花,石小?诗扭头?对镜检查一?番,很满意,镜中的美人浑然?不?像要被困在?深宫中的倒霉贵妇,而有种天?然?去雕饰的清新脱俗之感。 她步伐轻快地往西梢间走去。那是胤礽书房后边单辟出?来的小?屋子,面朝内殿,外头?詹事府的人看不?见,是专门供太子妃读闲书看账本的场所?,里头?依墙设了书架子,上头?摆满了书籍,靠窗摆了套炕桌,铺着?玫瑰紫的绒毯,以?珠帘稍稍隔开,很有些清雅闲适的意趣。 翻了翻堆在?墙角新得的话?本子,挑了几本香艳又猎奇的叫人给撷芳殿的庶福晋林氏送去,这种好东西她向来不?会?独吞,当?然?要好姐妹同享啊。挑完书往炕上一?坐,叫人送了好茶好点心,刚就着?美丽的晨光打开一?本《宜春香质》,她的得力秘书秋筠就掀帘子进来了。 “主子您别急着?消遣,”秋筠一?眼就看见那话?本子上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美丽少年和风流侠客,脸红得跟烧着?的炭似的,伸手将石小?诗手中书册抽走,换了账册递过来,“您别忘了今儿的正事,这一?整个毓庆宫的奴才都在?等您差遣呢。” “哦——”不?想管帐,想看话?本子,怎么换身?回来还得上班? 石小?诗心不?甘情不?愿地叹口气,将账册细细看过。这能有什么挑剔的呢,一?直到昨天?都是胤礽在?打理,这点小?账目对于大学霸来说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皇太子的俸禄依照和硕亲王的规格,比他那些光头?阿哥们要阔气,这些年胤礽花钱大手大脚,毓庆宫的小?私库的确称不?上有钱,好在?这段时间经石小?诗坐镇前朝把握方向,倒是大大降低了开支。 但?是她也晓得,等阿哥们纷纷出?宫建府封了爵位之后,各有各在?外活动的门路,反倒比困在?深宫跟老爹住在?一?块施展不?开手脚的太子富庶多了。如果她没记错,九阿哥胤禟羽翼丰满后以?特别会?倒腾赚钱而闻名,给他亲爱的兄长八阿哥胤禩提供好大一?笔竞选资金。 经过这段时间的摸索,石小?诗大致已经确定了一?个实施方案: 胤礽要想在?还没到来的九子夺嫡之战中立于不?败之地,首先得趁老八老九老十还小?,把他们三个特别是胤禟收入囊中,然?后挣脱索额图的掌控,为自己赢得更多朝臣的支持,同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维持良好关系也在?待办清单上,争取将这两拨最有竞争力的对手摁死胎中,集中火力搞定已经流露出?明显恶意的大阿哥和意向不?明的三阿哥,最后只?要好好听他康熙老爹的话?,把汗阿玛哄得心甜意洽,那么这个东宫位置是不?会?轻易换人的。 到那时,她石小?诗就可以?功成身?退。若是胤礽有了喜欢的人,或者更合适的皇后人选,她也乐意让贤,带着?一?大笔钱出?宫去找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找不?到也罢,反正要去享受快乐富婆的自由生活。 打定了主意,再看这份账簿,她不?由皱起了眉头?。钱还是太少了,好在?这整个计划有十来年的准备时间,从现在?开始想办法开源节流也不?是难事。 石小?诗挠挠头?,真?没想到啊,穿到清朝当?太子妃的重要工程竟然?分别是帮康熙筹钱和帮太子筹钱。 阖上账册,她问秋筠:“未来半年还有哪些必要的开支?” 秋筠细想了一?会?,说:“一?整个毓庆宫上下几十口人的吃喝,等入秋了毓庆宫和撷芳殿得裁一?批衣服换一?批首饰,秋狝时您和太子爷必然?要去,少不?了得花一?些银子,然?后就是人情往来,各宫嫔妃的寿礼、皇太后千秋节的贺礼、万岁爷万寿节的贺礼……” “入秋的衣服和首饰数量减半,”石小?诗先找了个容易突破的口子,“撷芳殿那边我才送了一?批料子过去,而且我也带头?省着?,她们四个应该没二话?。” 想了想,又说:“万寿节的贺礼不?可马虎,就请太子爷自个儿准备吧,至于千秋节……大婚那会?我带进来的绣品皇玛玛很喜欢,这段时日我带着?春烟再亲手绣一?幅万寿图,也能应付过去,各宫嫔妃就不?必送太华贵的啦,像宜妃、佟佳妃她们母家都很有钱,又不?是那种虚荣之人,不?缺金银首饰,倒不?如寻些民间别致的东西送去赏玩,这么以?来就已经节省一?小?半了。” 秋筠点头?记下,又睁大眼问:“主子,咱们如此节省是为了什么呀?” 石小?诗道:“咱这不?叫节省,是为了物尽其用,把钱使在?该使的地方。就拿入秋的衣服来举例,我看太子爷衣柜里好些去年裁的冬袍,那上头?的缂丝绣活要苏州一?个绣娘整整三年才能绣成,咱们倒好,只?穿了一?次就给搁起来了,到了第二年又要做新的,这不?是浪费是什么呢?” 秋筠说明白了,端着?账册出?了西梢间。石小?诗托着?下巴继续看她的话?本子,没看两页纸,又有人登门造访。她听见动静调转视线去看,来人娉娉婷婷站在?她跟前,竟是那个特别清高的庶福晋林氏。 “稀客啊,”石小?诗也站起身?,没叫她蹲安,“我叫小?太监给你送的话?本子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就是特意来谢谢太子爷和太子妃的,没想到当?时一?句话?,竟能叫你们记着?。”林氏说话?直耿耿的。 害,太子爷那呆霸王才不?会?记得这种小?事呢,石小?诗摆摆手,“不?必客气,我这还有,看完了咱们还能换。” 林氏往她手边的那本《宜春香质》瞧,脸颊红红的,“太子妃在?看这一?本么?我没出?阁时就看过,这里头?的内容还挺……香艳的。” 第43章 揆叙 “可?不嘛, 特别是两人?心意确定却未挑明前的拉扯,总看得我心跳加速,手不释卷, 夜不能寐, ”石小?诗没想到林氏也好这一?口,找到了前世和姐妹们同磕CP的快乐, “你不知道, 我先前还读过一?本更好玩更深刻的奇书……” 她猛然住了口, 那?本奇书叫《红楼梦》,到康熙朝后期才?能诞生呢。 “什么好玩的书?”林氏眨了眨眼睛。 “哎呀,我给忘了名字了, ”石小?诗拿手一?拍脑门?,拿出浑身演技来装傻充愣, “我想说?什么来着?……哦对了, 我这除了《宜春香质》,还有《弁而钗》《昭阳趣史》《脂浪斗春》种?种?,我粗略一?翻,这几?本虽然有几?分奇趣, 但词藻粗糙俗气,读起来不够满口余香, 你觉得呢?” “我也这么想的,在我心中, 远不如?《西厢记》和《牡丹亭》来得动人?, ”林氏在石小?诗对面坐下来,托起了腮, 幽幽叹气,“我为杜丽娘流了多少眼泪呐。” 石小?诗抿唇, “这几?本你先收着?,放心吧,下回有这样的好东西,我必定送来与你同读。” 她拿了一?整套临川四梦给她递过去,又选了一?本《长生殿》,一?本《鸣凤记》,还有一?本李清照的词集,“这些也并不都是说?男女故事,但我觉得女子倒也不必拘于?此,你看这易安居士,能书绿肥红瘦,也能论家国英雄。” 林氏认真接过,很感念地朝她一?笑,“没想到您竟这样大气体贴,从?前到底是我的不是了,李佳氏她们闹您,我只当?看笑话,作壁上观。” “不妨事,”石小?诗觉得她人?真诚,说?话也好听,“撷芳殿里一?切都好?” “好着?呢,上回太子爷发话,没过几?日真叫我们见了家人?,我额涅不在了,但是家里还有个未出阁的妹子,”林氏赧然垂首,“今儿也有十五了,阿玛让她参加年底大选,刚好叫她先到宫里认认门?。” “她喜欢这宫里吗?”石小?诗意兴阑珊地发问,她觉得林氏、李佳氏、程格格还有王格格若能有机会在宫外生活,人?生应当?壮阔有趣许多。 果然林氏摇了摇头,“刚见到还挺欢天喜地的,说?这里吃得好,穿得时兴,宫女说?话又好听,跟着?我过了一?天问东问西,知道我除了撷芳殿那?小?小?一?间卧房,连毓庆宫都不是想来就来,更别提宫中其他去处了,她那?样小?的年纪,哪里受得了这个。” 石小?诗握了握她的手,“往后想去哪儿就叫人?跟我说?一?声,我必是允的。” 林氏淡淡一?笑,望着?手中书册道:“我早就习惯了,再说?有这些故事相伴,有您这样的人?可?以说?说?心里话,倒也不觉得有多难捱。”她抬起头,望着?石小?诗笑得很开怀,“至少比李佳氏她们几?个松快多了。” 石小?诗也笑了,说?这倒是,“她们几?个最近都还顺心吧?” “太子爷叫她们跟我学着?读书,那?回见过家人?后,大概收了心,真上我这来借了几?本,”林氏歪了歪头,“李佳氏尚有慧根,能读些诗集词集陶冶性情,程氏和王氏就完全不是读书料子了,我那?天去看王格格,一?本论语看了半天,还停留在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呢。” 石小?诗捂着?嘴笑出声,“罢了,太子爷说?她爱吃,那?就让她捣鼓吃的去吧,若是做的好,倒也可?以在毓庆宫里摆一?桌席,咱们自个儿乐去。” 墙角的自鸣钟幽幽响了一?声,是快要已时了,外头走动的宫女太监明显多了起来,古庆过来报了声:“万岁爷将太子爷留下来共议军务了,午膳就请太子妃主子自己用。” 石小?诗说?好,又拉着?林氏说?:“留下来一?块儿用膳吧,新?得了南杏仁,我叫膳房做杏仁豆腐当?点心,又清甜又爽口。” 林氏却摇头说?不必了,“谢太子妃主子美意,早上我从?撷芳殿出来的时候,侧福晋还在睡呢,若是叫她知道我自个儿撇下她跑到毓庆宫来,还留下来跟您一?块吃午饭,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新?的想法,再说?主子这儿有这么多奴才?伺候,也不缺我这一?份热闹。” 石小?诗点点头说?好,这位林氏还真有几?分林妹妹的性情,想了想,站起身说?:“那?我送送你吧,正好我也想出去透口气。” 叫上了春烟,她们从?毓庆宫信步而出,这当?儿日头还好,没有下半晌那?么叫人?睁不开眼,夹道里甚至还有隐隐的风。转过隆福门?,远远能望见撷芳殿的匾额,林氏谦让着?问:“太子妃可?上我那?去坐坐?” 才?女大多不喜欢旁人?打扰,石小?诗也很有眼色,摆手道:“我就不去啦,慢慢从?御花园绕回去,到了毓庆宫刚好把早上点心消化了,腾出肚子来吃午饭。” 林氏抿唇一?笑,转身顺夹道而去。石小?诗呢也不慌不忙,沿着?宫墙往北面随意行走,可?刚走到御花园养性斋跟前,便听见了康亲王杰书和庄亲王博果铎的说?话声,先前她顶着?太子的壳子,自然四处畅达,可?眼下就不同了,该避嫌的时候就要避嫌,只好立刻拉上春烟扭身往太湖石道里一?躲,成了,两位亲王都没发现她。 这一?处太湖石洞堆得山石叠错,山势耸峙,沿着?阴凉石道往前走,巉岩中亦有曲径,绕过一?个逼仄的弯儿,眼前倏地出现好大一?片光瀑,刺得人?睁不开眼来,是正午赤金的太阳照在当?头。 石小?诗下意识举手遮挡,没留意道口外还立着?一?个人?,背对着?,听见脚步声猛地回过头来。 她正扭头恍神,听见左边红顶子一?闪,有轻言慢语的声音道:“奴才?纳兰揆叙见过太子妃主子。” 石小?诗当?真吓了一?大跳,好在春烟这孩子自上回后真是机灵了不少,伸手就把纳凉用的大团扇遮在她面前,朝纳兰揆叙道:“二爷不必多礼,您如?今任着?外臣,太子妃不便相见,请二爷避一?避。” 揆叙站起身,慢悠悠理着?箭袖:“我进宫当?三等侍卫,就是为了再问太子妃一?句话,恰好此处无人?,既然撞见,便是命运使然,还请主子看在昔日同窗之谊上,赏奴才?一?个面子。” “不赏。”石小?诗立刻回答,“上回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只求太子妃听我一?言,若是您之后觉得不中听,我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眼前,”揆叙打断石小?诗,和煦地笑笑,又不经心地宕开话题,“阿玛一?直让我去大阿哥跟前尽力,我其实是不乐意站队的,就算要效忠,万岁爷和太子爷才?是正经主子,您说?是么?” 是快到晌午了,树上的蝉扯开了嗓门?叫唤,声浪一?叠儿比一?叠儿高,石洞内外一?点儿风都没有,满世界就像个蒸笼,石小?诗站在那?里汗如?雨下,往前进一?步自然不行,往后退,那?康亲王和庄亲王也不知道走了没有,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熟了。 春烟急得一?跺脚,低声问石小?诗:“主子,走吧,万一?被太子爷发现了……您怎么能私会外臣呢?” 纳兰揆叙比印象中城府深了许多,那?段话其实已经让石小?诗已经动摇了。 她暗暗心道,这段日子里和外臣见面多了去了,就算这会被二大爷知晓,也没什么过意不去的,再说?她和纳兰揆叙并无私情可?言,人?都说?了,就问一?句话,她还这么烫手山芋似的避开,倒是有些欲盖弥彰,说?不定还会给东宫的对手阵营送去得力干将一?位。 她往后方的阴影里小?小?挪动一?步,贴着?石壁立住,确定揆叙的那?个角度看不见自己的身形,然后才?低低道:“那?你说?吧,简洁一?点。” 揆叙掖了掖手,“你……过得好么?” “就这句?”石小?诗看他起先那?势头,还以为他要问点什么惊天大秘密呢。 揆叙面上流露出一?丝慌张,“也……也不全是。” “快点说?,”石小?诗习惯性地用起胤礽的口气,“再不说?我走了。” 揆叙一?瞬有些愣,愣完又晃了晃脑袋,“那?夜之后……我难过了许久,后来听说?你进宫去协理温僖贵妃丧仪了,阿玛说?有个进宫的机会,不用走科举,只是要从?三等侍卫做起,从?前读的书就白?费了,我想着?能见你一?面,就答应了下来。” 石小?诗听了这话,感动嘛自然是有一?点的,毕竟这也是一?份真挚的感情,但她又觉得揆叙这人?,说?白?了就是个恋爱脑,换成是她,可?绝不会断送了自个儿的前程。 因此揆叙诉了好几?句衷肠,她也没出声制止,只是不动声色地垂着?眸子,期望他赶紧说?重?点。 “……我打小?就听阿玛和哥子说?,太子爷此人?,娇生惯养、性情暴虐,绝不是良配,我怕他若有不顺心处,会不会对你拳脚相加,”揆叙愁着?眉,“若是我在宫中行走,你过得不顺心,我还能想办法把你……” “纳兰二爷,”石小?诗出声,很利索地将他话头截断,“您方才?所言,前几?句已经不能叫外人?听见了,后面的话是可?就是死罪,我就当?没听过,您也就此打住吧。” “可?……”揆叙显然还不情愿。 石小?诗有点头大,这人?执念太深,得想法子趁早把念头摁死才?行,否则时日一?长,还不知会拖出什么事端来。 想了想,细声宽慰道:“您这番好意,我心领了,太子爷对我很好,温柔体贴,我亦非常爱慕他,您今儿这些话传进主子耳朵里不好,也别为了昔日同窗之谊给太子爷添堵。” 她抿了抿唇,又接着?说?:“至于?太子爷的品性,您千万不必担心,他是我见过的最最清洁正直之人?,您还是将心思放在经济仕途上吧,否则岂不是对不住你阿玛额涅这么多年的培养?” 揆叙很愕然,如?今眼前持重?大方的太子妃,显然与记忆中西湖玉带桥上那?个倚栏听风的姑娘再不相同了。 一?种?久违的冲动钻入脑海,他再不想守着?那?道看不见的障碍了,抬起头就往石道里走。 可?石道里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影子,连丝穿堂风都没有,至于?他想见的那?个人?,早在说?完话的一?瞬,就飞快地离他而去了。 第44章 黄昏 石小诗在西梢间的炕桌边消磨了整整一个下午, 翻完了两本野史,直到傍晚时分才等到胤礽回毓庆宫。 门外?传来击节声?,她隔着?玻璃窗往外?头看, 胤礽摘了帽冠, 顶着?晚光从檐下走?过,一副矜贵的好相貌, 即便被公事牵绊了一天?, 也显不出丝毫疲惫之色, 那眼底下淡淡的轮廓却别有中清雅的味道。 “你在这里??”他?显然也发现了坐在西梢间里?的石小诗,挑着?眉头走?进来,随手将红缨帽冠往炕桌上一搁, 在她对?面坐下来,“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石小诗把话本子往引枕下一塞, 拈了块杏脯夹葡萄干朝他?唇边递过去, 狡黠一笑,“累了吧?我今儿倒是闲了一天?,猛地这么清静下来,真有些不习惯。” 胤礽就着?她的手吃掉了那块果干, 眉眼清淡地望着?她,“我可不像你, 那些账本子你都看了么,从前毓庆宫里?又?没个管事的, 是我带着?于嬷嬷和秋筠开了仓库, 一点一点登记造册。” 对?面的黄琉璃顶上泻下来最后一丝烟霞,橙黄的光里?带了暧昧的粉, 落在炕桌上,将两双手照得?清亮。这分明?是自己?使用了一个多月的身体, 石小诗却觉得?陌生起来,甚至是头一回发现对?面这人长了双这么好看的手,细长匀称,指尖微粉,她不禁有些心驰荡漾,这双手若是提笔写字该是什么模样,若是拈起飞花又?该是什么模样,如果被她的十指扣起,按在榻上,那淡淡的粉色会不会再添上一丝红晕? “在想什么呢?”胤礽歪过头。那双手被它的主人抬起,在石小诗眼前晃了一晃,“饿坏了?” “饿了,在想晚上弄点什么又?简单,又?好吃的。”她咬住下唇,瘟头瘟脑地说。 “我中晌在乾清宫用的御膳,汗阿玛吃得?节俭,倒叫我汗颜,从前确实太过铺张浪费。” 胤礽沉吟了一下,叫春烟进来,“水捞饭吧,用珍珠米就成,再上一品胭脂鹅脯,一品剁椒呈坎毛豆腐,一品西湖鱼羹,还要?一碟子醋溜落苏,这样倒也算清爽开胃。” 春烟得?了令,响亮地“嗻”了声?,很识趣地立刻就扭身出去了。 没想到二大爷还有这么事必躬亲亲自点菜的时候,石小诗想笑,但又?板起脸,故作严肃地打?趣他?,“这回当过家,也知柴米油盐贵了吧?” 胤礽含糊地嗫嚅了一下,“的确……不易,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石小诗一挑眉,问他?:“今日上朝,汗阿玛和大阿哥可有说什么?” 这话本不是太子妃该问的,但胤礽觉得?她不一样,到底是替他?上过朝议过政的人,自家能有这么一位可以说说政事的贤内助,可不比他?那几位兄弟强多了。 晨间那桩关于太监雅头的事隐去不提,想一想大阿哥府上跋扈无趣的伊尔根觉罗氏、三阿哥府上满脑子弯弓射大雕的董鄂氏,四阿哥府上他?就没见过几回的乌拉那拉氏,他?心里?立刻得?意?起来,迫不及待地跟他?的太子妃炫耀:“今儿上朝,汗阿玛处处都向着?我,我也没跟他?老人家唱反调,反倒是胤褆耐不住性子,非说我的奏报有误,被汗阿玛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我看他?再这么下去,那几位明?珠麾下的旧臣少不得?要?倒戈。” 石小诗弯唇点头,先给二大爷鼓励:“这是个好局面,太子爷到底是太子爷,跟汗阿玛一条心,哪里?是他?们几个能挑拨得?了的?” 看着?胤礽喜滋滋的神色,她又?小心翼翼地敲边鼓,“胤褆是说话不过脑子,明?珠必然也留有后招,给这位直肠子的大阿哥备着?军师呢,咱们不可掉以轻心。” “我省得?,你放心吧。”胤礽转眼看到窗外?有一小队宫女捧着?食盒过来了,忙朝石小诗比了个待会儿再说的眼色。 三菜一汤一饭端上来,四角宫灯昏黄而温馨,更添寻常人间味,他?们面对?面不言不语的细嚼慢咽着?,小小的西梢间里?只听得?见银勺碰撞碗壁的脆响。 少顷用完了,胤礽把象牙箸一放,拉着?石小诗就往寝宫走?。 “慢点儿。”石小诗差点被扯了个趔趄,这才发现原来胤礽长得?这么高,步子迈得?这么大,今天?从御花园回来后她就换了软底绣花鞋,没有高高的底子,她竟然还没到他?肩膀。 怎么回事,这身高差,还挺有萌点的。 看她急得?一路小碎步快跑,胤礽很能将心比心,很难得?地放慢速度缓着?性子等她。目光往下落,自己?腰际有一点清凉落在掌心,这腰带他?没换过,却不是当日仓房外?拽过的香囊,而是一只小小的虎佩,借着?檐下灯光细细打?量,淡白的一块玉,色泽半旧而温润,不由得?问她:“这是什么?” “十阿哥送的白玉虎佩,”石小诗走?得?气喘吁吁,“急什么?吃过饱饭可不能剧烈运动啊,倘若肠子打?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咱们还有那么多事要?互通有无呢。”胤礽朝四下看了一眼,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又?不能把每一件事都写下来叫张三递给我,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石小诗感?到自己?耳朵尖儿红了,毕竟这么高的一位大帅哥,说话就说话,还非要?凑那么近,作为一个拥有正常审美的直女,能不心猿意?马么? “嗯,太子爷说得?是。”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了寝宫,春烟和秋筠眼疾手快地上好茶燃好香,却行退到外?头去,外?头守门的还是张三,廊下静静的,碧落也彻底乌沉,是推心置腹说话的好时机。 胤礽阖上菱花窗,扭过头来问的头一句竟是:“你今儿上哪去了?” “啊?”石小诗忽然有点不大自在,搓了搓手心,“林氏上午来说话,我送她到阿哥所,顺路去御花园溜达了一圈。” “难怪,”胤礽微微蹙眉,“下半晌在箭亭练骑射,杰亲王竟说午间好像看见太子妃,真叫我吓了一跳,以为你忘了自己?身份,上前朝乱转去了。” “那哪儿能呐,”石小诗宽慰他?,“我就是想着?那会御花园八成没人,可以去看看芍药,哪想到杰亲王和康亲王在园道上说话……我钻到太湖石山后头去了,没正面跟他?们撞上。” “那就好。”胤礽倒没多心,在她对?面坐下来,“这些日子你代我行事,那些题本奏疏我都看过,公务上倒是没什么要?说的,不过今儿我发现,你和那几个阿哥相处得?很好?” 石小诗说是,“小阿哥们也是要?拉拢拉拢的,往后还得?指望着?他?们替您办事嘛。” 她掰了掰手指头,“送礼那次您是知道的,大阿哥便不提了,三阿哥那边,我想法子补上灾银的漏洞,汗阿玛应当不会治他?的罪,四阿哥呢他?有些独特爱好,像扮起来演戏、在家弄个窑子烧瓷器之类的,我上回跟他?说太子妃也喜欢这些,反倒勾起了他?的兴趣。” “难怪……”胤礽哭笑不得?,“昨儿换身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同我说此事,实在叫我摸不着?头脑,胤禛还说要?让他?家的侧福晋找你讨教讨教,我当时晃头晃脑的,就胡乱答应了下来。” “不妨事,我既然同他?这么说,便有把握做好准备,”石小诗轻轻一笑,“我还在德妃母面前替他?和十三阿哥出了回头,这么一来二回,包管他?们两个对?您再无二话。” “这话说的,好像我以前欺负过老四似的。”胤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这老四在众兄弟中素来是性情模糊话也不多的一位,从前好像的确对?胤禛很忽视,更别提小十三这个出身平平的小弟弟了。 但是胤禛这两日对?他?的态度显然与从前大不相同,他?愈发觉得?石小诗说得?很在理,或许对?他?们好一点,兄友弟恭,不仅是汗阿玛希望看到的景象,更会叫大阿哥气得?牙痒痒? “小十三又?怎么了?”胤礽问。 于是石小诗把当日在御花园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胤祥的额涅章佳氏是个品性端正之人,又?在汗阿玛跟前得?宠,小十三这孩子被教育得?很好,文武根子俱佳,又?知书达理,您是太子,自然不能像胤褆那样结交群臣,若是东宫有意?拉拢,往后胤祥这群小阿哥将会是您的左臂右膀。” 胤礽琢磨了一下,“你说得?确实在理,那老十呢?他?怎么巴巴地又?送了块玉佩给你?” “这白虎玉佩是给您的,”石小诗心平气和地回答,“十阿哥额涅早逝,也算与您同病相怜之人,我便多关心了几句,他?和老八老九两个玩在一处,那两个年岁大一些,有自己?主意?,除了给老八加了门书画课,我也没找着?法子拉近距离,老十却是心地单纯之辈,得?了个好东西,想着?太子爷肖虎,便巴巴地想着?送过来请您赏玩。” 胤礽倒是舒出一口气来,方才有片刻,他?还以为这白虎玉佩是胤礻我的体己?物,送给太子妃随身携带呢。 假想敌虽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但他?也有点吃味儿了,后知后觉地想到十阿哥是太子妃进宫前认识的头一个皇子,两人也就差了四五岁,万一胤礻我有点什么情窦初开的想法,他?可宁愿不要?这个左膀右臂,也要?想法子早早地把这人送出宫去。 “行吧,”胤礽的手指在玉佩的长穗子上打?了个圈,“既是送我的,那我便收下了……你可有什么要?问我的?” 石小诗想了想,“我听秋筠说,您不过是常去宁寿宫请安,或是在毓庆宫西梢间看账册,倒也没什么要?互通有无的吧?” 她说得?是对?的,胤礽有点气恼,但又?想显现出他?当太子妃这段时日的心得?来,语气直愣愣地说:“妃母你都见过,侧室你也自个儿解决了……就是大福晋你要?多留神些,少跟她说话,三福晋没什么脑子,四福晋……我跟她不熟。” “好,”石小诗憋着?笑,“您这段日子确实是办了不少事。” 胤礽鹰隼似的眼光射过来,好半天?,才又?挤出来一句,“明?儿你额涅和姐姐来看你。”他?声?调儿寒寒的,带点欠揍的恶趣味,“上回回门之后我跟皇玛玛提的,皇玛玛准了,然后我便忘了。” “您怎么不早点说?”石小诗着?急忙慌地站起身,觉得?此人小心眼至极,“额涅难得?进宫一次,我这儿倒什么都没准备,明?儿要?布什么菜给什么赏赐呐?” 胤礽有一种报了仇的快感?,别开脸,适宜地往美人榻上一靠,摸了本奏疏出来,心猿意?马地盯着?她爬上爬下翻柜子开箱子。 很好,这一晚,她应该没空检查他?那还没练出来的叫“八块腹肌”的东西了。 第45章 相见 由于二大爷对重要情报的故意隐瞒, 害得石小?诗忙活了整整一晚上,三更时爬上床准备睡觉时,那人早已睡得沉沉, 呼吸匀长了。 第二日再睁开眼时, 胤礽洗漱穿戴已毕,坐在南窗下喝太平猴魁, 看见她揉着睡眼从屏风后转出?来, 很好心地点了点手边的琉璃盏子:“给你留了两块竹轮卷, 豆沙馅儿的,你今儿不?得闲,多吃两块甜的也不?怕积食。” 石小?诗抬眼瞧一瞧, 道声谢,然?后在银盆边掬水擦了把脸, 在他对面坐下来。 她觉得今儿浑身上下都不?大舒适, 不?知道是昨晚攀梯掀柜子累着了,还是……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石小?诗看春烟还在屏风那一边叠被子,便拿胳膊肘戳一戳胤礽的手臂, “上回你什么时候来的月例?” “好像差不?多一个月前?,”胤礽吮唇思索片刻, 冲着她眉头一挑:“怎么,这回轮到你了?” 看来就是老朋友造访, 石小?诗闷声一哼:“你别?得意, 这换身也没个兆头,下个月是谁来这遭还难说呢。” 她腰酸背痛, 无论用什么姿势坐着,都像有人拿斧头持续而缓慢地砍她腰窝。到点儿胤礽上朝去了, 算一算时辰,额涅和姐姐要从石府出?门,没到墙根儿就得递牌子,进了紫禁城又不?能坐轿子,光是从神武门走过来都要好久,能在午饭前?进毓庆宫就不?错了,干脆趁着这会功夫再上床歇息一会,靠着引枕喝碗红糖姜茶,读两页西厢牡丹,也算养精蓄锐。 她时间掐得准,却没料到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爱女心切,比上朝的官员起得还早,天色没亮透已经到皇城根下,内务府最是个有眼色的,早早打开门,这会人已经到毓庆宫外了。 古庆请她们二人在抱厦里坐下,又着急给淡月疏星使眼色,让她们往太子妃寝宫递消息。石小?诗扶着腰从榻上起来,被春烟按在桌前?梳妆——她哪里想到太子爷早上那句“今日必不?得闲”说得这么准呐。 小?宫女小?太监们知道这两位是太子妃的家?人,不?敢怠慢,又是递茶水果子,又是让人在旁边拿大扇子打风。好不?容易太子妃姗姗来迟,还在外头踮着脚尖望呢,被伸着脖子的爱新觉罗氏一眼望见,连蹲安都顾不?上,先急头白脸地拉着她问:“主子呀,您平日都这么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石小?诗有点羞赧,石小?月倒是眼疾手快地制止她额涅的发问,伸手叫奴才?们都到外头候着,这才?向石小?诗解释道:“前?儿听说您和太子爷前?脚从石府回宫,后脚太子爷就被撷芳殿的侧福晋请走了,额涅这是担心您呢。” 原来是这个缘故,石小?诗摆摆手,请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在桌边坐下,“不?是什么要紧的,程格格那日生?病,以为自己不?中用了,想见太子爷一眼,太子爷也就是去看了圈,没什么大碍,后头几日都歇在毓庆宫。”想了想,又补充道:“私底下没人,额涅和姐姐就别?叫我主子了,还这么您啊您的,没得折煞我。” 太子妃发了话,自然?是要遵从的。听闺女这么一解释,爱新觉罗氏心里稍稍安慰了些,又问:“那您……你怎么起这么晚,太子爷要上朝,太子妃要送到门口才?对,我和小?月起先还担心,这个时候过来,会不?会耽误你给皇太后请安。” “皇玛玛最近身体抱恙,不?爱见人,大概是为了千秋节养精神呢,”石小?诗抿了口茶汤,“再说说我,今儿起来身上来月事了,腰酸背痛,所以多歪了一会,太子爷特准,您放心吧。” 爱新觉罗松懈下一口气来,又埋怨她:“回门那次才?跟说过,还是早早开枝散叶才?好,太子爷是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石小?诗心说上回挨唠叨的又不?是我,再说眼下明明是二大爷他还需要时间酝酿,加上我对太子爷的身材还不?够满意,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挑剔? 但是这话绝对是不?能和外人说的,于是只好笑着自嘲:“额涅又在说笑了,太子爷日日歇在我这里,能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不?还是肚子不?够争气嘛。” 说到这儿爱新觉罗氏默然?了,母女几个都是这样,她怀富达礼的时候便是成婚第三年?,前?两个年?头就算石文炳没二话,却也拐弯抹角听了好些风言风语,被人戳脊梁骨,大闺女石小?月也是一样,自从嫁到辅国将?军府,至今也没什么动静。 三人对看一眼,心照不?宣地将?此事揭过。吃过一轮茶,石小?诗问:“阿玛和哥哥怎么样?太子爷让大哥行走东宫在詹事府任职,只可?惜我不?便相见,听说太子爷对大哥的才?干十?分赏识呢。” “你阿玛还是老样子,自打回京就老老实实上朝,明儿去营里练兵,带你姐夫、还有庆德一块儿,”说到自家?儿子了,爱新觉罗氏喜上眉梢,“富达礼每日从宫里回来,直夸太子爷温和守礼,心性端正,很有国之储君的风范。” 这夸得是她呢,石小?诗很开心,腰也没那么酸了,张罗着要请额涅和姐姐去看她给皇太后绣的万寿图。结果三人出?了抱厦,还没走到前?头梢间,就看见于嬷嬷一脸焦急地走到跟前?,蹲了蹲道:“主子,乾清宫那边传口谕来了,您还是回屋坐着听奴才?跟您汇报吧。” 石小?诗眉心一跳,这还是康老爹头一回给她发差事,是胤礽在前?头出?了什么差错么?还是后宫有什么要她出?面的活计? 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的脸色也紧张起来,三人回到抱厦里坐下,于嬷嬷肃了肃脸色,沉声道:“万岁爷说,如?今宫中未立皇后和贵妃,皇太后身体抱恙,不?可?操劳,但六宫妃嫔众多,总得有人打理?宫务,所以自明儿个起,由延禧宫惠妃娘娘执掌宫权,皇太子妃协理?,您可?得千万做好准备。” 石小?诗脸色一白,惠妃是这后宫里头一个跟东宫不?对付的娘娘,由她来执掌宫权倒也罢了,若是敢克扣毓庆宫的东西,自有胤礽上他阿玛跟前?哭诉。 但也不?知道这康老爹是有意还是无意,偏偏点名叫她给惠妃打下手。天爷啊,这世上最难的就是干二把手,还是给一个讨厌你的人当二把手,每天天不?亮就得跑到延禧宫跟一群妃母开会,这是怎样惨痛的宫斗生?活,她简直迫不?及待想快点儿和胤礽换身回来了。 腰更酸了,小?腹传来坠痛,她往椅背上一靠,欲哭无泪,拉着爱新觉罗氏的手道:“额涅啊,您说当时在宁寿宫,您怎么就直接答应了呢。” 爱新觉罗氏叹口气,“也怪我……你阿玛心疼我,从嫁进来就没叫我吃过什么苦头,家?里也没什么女眷,我就没什么管家?的经验,当时光念着你进宫当太子妃,往后是要奔大前?程,受万人景仰的,偏偏忘了这一遭……既然?都到这儿了,你也别?气馁,好好儿地应付过去就是。” “您说的倒轻松,那惠妃娘娘我听说过,当年?就因为伺候大阿哥的乳母不?及太子爷的多,直跑到乾清宫去下跪乞求,当真是个狠角色,”石小?月评价,“再说还有那个大福晋,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石小?诗扶住额头,这后宫里人人都是人精,哪有什么好不?好对付。但是烦躁归烦躁,康老爹下了口谕,她哪儿能抗旨不?遵啊,明儿先上延禧宫去看看势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有什么好办法,再不?济只能使出?她的传统艺能——装病了,总归有演技打底,这宫里她要说装病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既然?有正事当前?,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也不?敢留在毓庆宫打扰太子妃,没什么家?常好絮叨,反正以后要见面再递牌子便是。 道过别?,石小?诗将?她们二人送到前?星门外,递上了昨夜准备好的赏赐,再吩咐春烟跟着送到神武门上,这才?捂着肚子躺回床上养神。直到晚上胤礽回来,她听着动静都嫌烦,叫小?太监请太子爷在隔壁屋子歇下了,自己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 谁料到皇太子今儿又得了万岁爷的褒奖,根本不?生?气她嫌弃他。半夜里极好心地从膳房里提溜个小?食盒,披着薄薄的明衣敲她寝宫的门,低低唤她:“石小?诗,你是不?是睡不?着?” 等了片刻,听见里头有人拖拉着鞋子点起宫灯,门缝一开,钻出?个蓬头垢面的苍白脸蛋,耷拉着睡眼道:“您怎么知道我睡不?着?” 胤礽闪身挤进来,脸上还是淡淡的,弯唇的样子有点欠揍,“因为我上个月也疼得睡不?着。” “我可?没您那么娇弱,这会早不?是肚子疼了,”石小?诗接过小?食盒,为自己辩解,“汗阿玛把六宫主事权交给惠妃母了,还让我协理?,您知道么?” “知道,”胤礽一回毓庆宫就想跟她谈一谈此事,奈何她那会多看他一眼都不?乐意,“我琢磨了一晚上,明儿延禧宫,你得去,而且无论惠妃和大福晋给你使什么绊子,你都得想法子忍着。” “啊?”石小?诗不?明白,捏着红枣八宝团子问,“我堂堂皇太子妃,她们能给我使什么绊子?我还得忍着?” 胤礽咬了下唇,想把雅头死前?那番惊心动魄之语告诉她,只可?惜没个证据,反倒让她徒增担忧。 他想了想,张口:“我怕她们在言语上揶揄你,想尽办法给你挖坑,或是给你上眼药……你又不?肯吃亏,若是闹起来,惠妃母到底有汗阿玛亲口给的宫权,万一我一时半会没法从前?朝过来,少不?得委屈着你……” 石小?诗笑了,咬了口软糯的团子,“这算什么,您也太小?瞧我了,断不?会出?什么事的,放心吧。” 胤礽深深看她一眼,再怎么说她也是太子妃,惠妃应当不?敢明目张胆地坑害她。但除此之外,他还有些话想说,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今晚借口送夜宵和提醒来多看她一眼,还得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有你这句就行,万一真出?了差错,我……我定会帮你讨回来的。” “哦——”石小?诗打了个呵欠,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二大爷肩头,送他出?门,“谢谢您,您是个好人,早点睡吧。” 胤礽只感到温软纤细的手臂揽过来,浑身不?由一震,稀里糊涂地就被她请到门外了,菱花门毫不?客气地阖上,气得堂堂太子爷捏着拳头冲门缝低吼—— “石小?诗,倘若还有下回五星连珠……你等着吧,我也要把你赶出?寝宫!” 第46章 宫权 虽然小夫妻分了两间房睡觉, 但是五更的更鼓一敲,石小诗也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往后她和二?大?爷一样, 每天都要早早出门, 一个去乾清宫上早朝,一个去给当后宫二?把手。 一边在梳妆镜前坐下, 由春烟和秋筠为她梳妆, 一边闭目补觉——这熟悉的场景叫她想起?穿越前曾待过一个剧组, 导演总喜欢在大?早上将所有人员叫在一处开会,正事儿说不?了两句,一个小时里有四十五分钟都在强调剧组纪律, 简直将影视圈阶级观念发扬到极致,难怪这剧拍得稀烂, 开播后糊成她拍戏生涯的滑铁卢。 随便吃了两勺红糖拌醪糟豆花, 登上花盆底子,外?头轿辇已?在院子里等候了,她仍是余痛未消,自然也没有一路走到延禧宫的气?力, 抬轿子的小太监呵腰朝她一笑:“太子爷已?上乾清宫去啦,今儿万岁爷御门听政, 一早就叫太子爷随堂,爷临走前说主子您今儿不?方便, 轿子留给您使。” “太子爷走去的?”石小诗问。 “正是, 不?过主子不?必担心,张三和古庆都伺候着呢。” 石小诗点点头, 转了转耳上三粒东珠坠子,揣着七上八下的心登上轿辇。 七月初了, 大?暑已?过,快到立秋时节,天儿亮得晚了, 一点蟹壳青从琉璃顶上升起?来,将乌沉了一夜的宫室照亮,连人心也被迫晒出来,照得明晃晃。 先前她也早起?过,不?过那会夹道上空溜溜的,今日却全然不?同,越往后宫走,越听得每个院子里都在忙碌。这是惠妃登上主事之位的头一日,阖宫上下再不?情愿听她差遣的,这一天也得把面子做足。 墙根下处处可见一脸惊慌失措的小太监,抱着托盘一路快跑的小宫女,还?有站在门口伸长了脖颈唤“主子快来,太子妃已?动?身了”的精奇嬷嬷,这样大?的阵仗,真?叫石小诗心头担子重了起?来。当太子爷也是二?把手,但这回完全不?同了,至少康熙对胤礽有真?心,惠妃嘛,能正常跟她说话?,就算烧了高?香了。 虽然胤礽昨晚没说,但石小诗也渐渐想明白了,康老爹此时让惠妃掌管宫权,多少也是存在年底就要出征准噶尔,给胤褆尝点甜头,叫他专心备战的意思。 可这么一来,朝中大?阿哥一派的党羽必然觉得很是得脸,明珠少不?得暗搓搓开始向东宫一系发出新一轮进攻,二?大?爷今儿在朝上怕是不?好过呐。 延禧宫内外?倒是装点一新了,还?没到正门,石小诗就叫小太监放自己下来,抬腿走进明间,已?经来了三两个低等宫嫔,聚在一处说闲话?。大?概没想到太子妃会来得这么早,有个眼尖的拍了拍另外?两个手臂,三人立时便敛了声响,朝她蹲个安,然后站在角落低头不?语。 这一明间先前只是惠妃日常起?居之用,连夜在屏风下摆了描金凤图案的宝座,下头布了两排圈椅,均铺了崭新的秋香色褥子。最上头的椅子约是给皇太后留的,太后不?出门,自然也无人敢坐,石小诗估摸了一下,她和惠妃应坐在左右下首的头一把椅子上,只是惠妃不?来,她也只能讷讷地站着,负手去打量屋内一应陈设。 其实延禧宫再怎么布置,也不?过是个宫妃的院子,比不?得毓庆宫作为东宫的富丽堂皇,桌椅是半旧的黄梨花木,帐子上也是素的。她正凝神观赏紫檀木高?案上的一只掐丝珐琅山水楼阁图铜镜,背后却被人轻轻一拍。 扭头一看,是佟佳氏,笑盈盈地望着她。 上回交泰殿宴席上两人说话?投缘,石小诗此刻很高?兴终于有人能陪她度过这个尴尬时刻,“你怎么也来得这么早?” “就想遇着你,说两句话?呢。”佟佳氏说,“今儿结束后,你上我那承乾宫去坐坐吧,乞巧节快到了,我新得了个匏制凸花纹盒,准备那日装七色巧果?,你要不?要来看看?” 东西?只是引子,八成是佟佳氏无聊了,想叫她去陪着说话?。石小诗说好,“听说你那儿的小厨房做了一手好菠萝奶冻,我还?没尝过呢。” 佟佳氏说巧了不?是,“我大?概猜到今儿必请得动?你,昨儿就叫膳房把菠萝备下了,福建运来的呢,一点都不?酸,很鲜甜。” “佟娘娘倒是好胃口,”荣妃凑过来,语气?平平地说,“到底是年轻,刚出小月子就敢吃凉的。” 石小诗很敏锐,在娱乐圈混的这几年少不?得碰见冤家同行,女明星里谁乐意和你接触,谁见到你心里就不?爽快,那气?场八百米外?她就闻得到。荣妃很显然是后者,虽然她记不?起?来东宫何时与?她钟粹宫结过梁子,但是那语气?动?作里的嫌恶是压抑不?住的,只是平白无故连累佟佳氏挨了句揶揄。 不?过佟佳氏是大?家闺秀,亲姐姐又?是先皇后,自然不?拿这位徐娘半老的荣妃放在眼里,连个虚情假意的笑都懒得挤出来,淡声道了句:“谢荣娘娘关心。”然后就拉着石小诗的袖子往另一边转过去了。 宜妃和德妃倒是一块儿进来的,两个人不?知何时攀上的关系,拉着手,好得如亲姐妹般,正对上荣妃唇角下拉的脸。 宜妃有她的处事道理,常年一副大?大?咧咧的宠妃作派,岂能放过荣妃脸上这一闪而过的蛛丝马迹,当下便捏着德妃的手,笑道:“哎呦呦,这一大?早的,是谁给我们荣妃娘娘脸色看呐?” 德妃呢是先头操心过给胤禛选福晋,这程子因大?选又?在跟前了,宜妃每天往永和宫跑,跟她商量五阿哥纳福晋的人选,两人一来二?去的,少不?得又?找到了点昔日同在后宫努力升职的感觉。 只不?过宜妃再怎么闹腾,她也不?愿意跟着凑这份热闹,只摇摇头说:“荣妃从不?生气?的,莫不?是看花眼了。”然后松开宜妃的手,偏过身子和几个嫔闲谈绣活去了。 荣妃不?理睬宜妃,宜妃自然也不?理睬荣妃。她们两个找着位子自顾自地坐下来了,眼皮子都朝着相反的方向,德妃垂着眼也入了座,石小诗朝佟佳氏一笑,向自己座位走过去,此时外?头朗朗的通报传过来——“惠妃娘娘到!” 正主儿姗姗来迟,一手搭着丫鬟,一手还?扶了扶鬓角的簪花,很有正宫排场地朝乌压压跪倒在地的低等宫嫔们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地站在最前头。 在后宫里,活的就是个面子,争的就是这一口气?。这是她在后宫几十年来最得脸的一天,虽然那宝座不?是她的,但是能让这群人乖乖早起?到延禧宫来听她吩咐,摸着心儿来说,这样的舒心快乐也就大?阿哥出生那天可以比拟了。 享受完了来之不?易的排场,惠妃才端足了架子,慢悠悠开口:“万岁爷令我任后宫主事,我原是不?乐意的,毕竟上有皇太后,还?有刚进宫的太子妃,这两位才是正经主子,只是种种缘由,担不?得执掌宫权的重任,万岁爷前儿上我这说了好半天,念及温僖贵妃薨了大?半年,这后宫就有大?半年无人打理,少不?得滋生事端,我到底比诸位妹妹和太子妃、阿哥福晋们年长些,就腆脸将此事答应了下来,万望各位海涵。” 石小诗在心中连连点头,嗯,好一番“发生这样的事我也不?想的只是被选中不?得不?答应下来”的白莲花说词,惠妃要是托生在现代?,必定能在各行各业大?杀四方成为笑里藏刀的女领导。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很给面子的带头抚掌,众人也只好不?情不?愿地跟着点头称赞:“惠妃娘娘谬赞了”、“娘娘这样蕙质兰心的人,必能当此大?任”云云。 惠妃目光扫视全场,很满意地点头:“今儿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一来是请各位认个地方,往后有事便上延禧宫来,我自会替各位拿个主意,二?来便是天气?转凉了,内务府会送一批衣服料子到各宫,大?家根据自己喜好制作冬衣……” “惠妃啊,你这话?怕是说得不?对,”宜妃立刻呛声,“延禧宫怕是消息传得慢,我可听说了,如今宫里算不?得阔气?,处处都要用钱,前儿庆功宴上万岁爷便同意了太子的建议,将仓库里的旧存和废料利用起?来,后宫也要依例节俭度日,您倒好,上来就这么大?的排场,给各宫送料子裁冬衣,怕是与?万岁爷的意思背道而驰吧?” 这事儿惠妃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是她如今刚摸到权力,满脑子想着让手底下的人心服口服,下马威要给,甜头也要让六宫上下尝到,这样这主事的位子交出去后,旁人才会说她一声好。 给各宫送衣料其实遵循旧例,无可指摘,偏偏宜妃不?知哪来的邪火,偏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她下不?来台。 “既然宜妃娘娘这么说了,那就按去年的份例,减半吧。”惠妃凉凉地回答。 宜妃撇一撇嘴,她有她的心思,是要让其他人都知道,别看惠妃如今坐头一把椅子,往后日子还?长,万岁爷心向着谁,还?说不?定呢。惠妃很给她面子地下了台阶,她也不?再追着不?放,斜斜地往椅子上一歪,捧着茶杯一抿,“好茶啊,只是不?如我翊坤宫的老君眉香甜,明儿我带点给惠妃尝尝。” 惠妃不?理她,又?絮絮叨叨地布置了乞巧节、太后千秋节各宫要提前准备的事项。 石小诗不?欲在这当儿出头,但凡惠妃象征性地问她意见,她也只是象征性地笑着回答一句:“全由惠妃母作主。”东宫如此配合,连下首的大?福晋都暗暗纳罕了。 于是这一早上终于还?算顺利地结束,从延禧宫出来,石小诗与?佟佳氏并肩往承乾宫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夹道上,良嫔却冷不?丁从后面跟上来,朝她们二?人兜头就是一拜—— “太子妃主子,佟娘娘,请你们帮一帮八阿哥吧。” 第47章 良嫔 “你这是做什么?, 快起来?。”佟佳氏吓了一大跳,她如今还是没名?号的妃子,细论起来?, 和良嫔的位分也不相上下, 生生收了这么?一个大礼,没得叫人胆战心?惊。 良嫔愕着眼站起身, 是个美人, 这种美与十?三阿哥之母章佳氏的清灵温柔又不一样, 她那纤细袅娜的身板儿,裹起夏袍来?只有薄薄一层,整个人贴着朱红宫墙根儿下立住, 真有些我见犹怜的楚楚风姿。 “你是……八阿哥的额涅?”石小诗又开始在?脑海中回忆昔日演过的那部?清宫剧了。 嗯,八大爷胤禩同志是四大爷胤禛同志夺嫡工作后?期的主要竞争对手, 如果没记错, 他额涅好像出?身不高,也算不上宠妃,不是个狠角色,只不过剧本到底是剧本, 中间多少有虚构成分,看着眼前这位美丽纤细的良嫔女士, 不知道剧本人设的可信程度有几分。 “回太子妃主子的话?,八阿哥的确系我所生, ”良嫔回答得很有规矩, 但声调里带着哭腔,“这回我确实?是没办法了, 请求两位娘娘可怜可怜我。” 佟佳氏四下一看,见几个答应常在?携手往这处走来?, 忙一手拉了一个,将石小诗和良嫔拉进附近的万春亭里,“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等她们走了,咱们再去承乾宫里细细说来?。” 趁着这当儿功夫,石小诗用眼角余光细细打量良嫔,其实?良嫔比她们两个都要年长,但岁月却没在?她面容上留下丝毫痕迹,神情是怔怔的,一双大眼睛芝麻丸似的墨黑,只是那芝麻丸像是在?罐中放太久了,蒙上一层空洞的灰尘,全?然没有一丝后?宫主位应有的灵动。 她不知道良嫔和佟佳氏是何时攀上的关系,往承乾宫去的路上,佟佳氏朝她解释道:“我也不怕良娘娘念叨,太子妃如今协理宫务,往后?迟早是要知道的,她是康熙十?四年经内务府上三旗选秀进宫,在?辛者库做些洒扫的活计,有一回被小太监为难,我姐姐……先孝懿皇后?恰好路过,看她可怜,便将她带在?身边做贴身女使。” 难怪呢,石小诗懂了。看来?电视剧也不是全?然瞎编,辛者库算是包衣奴才里服苦役的那一类,可见这位良嫔算是出?身很差了,全?凭姿色博得先孝懿皇后?的喜爱。 谁会不喜欢美人?她很理解地点?点?头,“那么?良嫔娘娘就是由先孝懿皇后?举荐给万岁爷的?” “先皇后?大恩,奴才不敢忘。”她们在?承乾宫东配殿里坐下,良嫔怯生生地说,“后?来?先皇后?走了,佟娘娘进了宫,我便有心?报答,只可惜先头我连一宫主位都不是,没法上承乾宫来?,好不容易升了嫔位,又碰上娘娘身体?抱恙。” 佟佳氏默然,良嫔的话?虽然没有漏洞,但是倘若一个人真心?想与你好,怎么?会找不到办法呢?就拿她小产来?举例,太子妃都能每日差人问候,送吃的送玩的,良嫔难道连这个都做不到? “你说吧,出?了什么?事?”佟佳氏很明白康熙给自己的定位,作为先皇后?的亲妹妹,顶着这么?个姓氏,她的位分不晋则已,晋了至少也是贵妃起步,这些低等宫妃不敢给她使绊子,良嫔有心?投诚,她也没道理拒之门外。 良嫔擦了擦眼泪:“那会我刚生下来?八阿哥,就是个官女子,万岁爷让惠妃娘娘和先皇后?一同抚养他,只准我偶尔远远看一眼,这是我的命,我认了,对八阿哥来?说,他能在?两位娘娘跟前长大,也是他的福气?。” 讲到这儿,或许是想起了年少时的伤心?事,猛地抽泣了一阵,鼻涕眼泪一把流下来?,哭得梨花带雨模样。 石小诗和佟佳氏对看一眼,其实?她们两都不是伤春悲秋的性情,面对这样的场景,竟有些束手无?策,难怪男人最受不得女孩儿哭哭啼啼了,尤其是美丽动人的姑娘,哪里舍得不伸手帮一把呢? “后?来?呢?”石小诗问。 良嫔勉强止住啼哭,“您也知道,大阿哥是惠妃娘娘的爱子,八阿哥从小跟在?大阿哥后?面长大,天然而然地感情深厚。” 她顿了一下,怯怯地望着石小诗,“从前太子爷也不大同八阿哥往来?,每回他来?漱芳斋看我,极少提到东宫,可是这两月也不知怎么?了,他提太子爷的次数越来?越多,像是比同大阿哥更亲厚般,每每提及太子爷夸他书画好,太子爷送他的画册难得,毓庆宫里的吃食有趣,那眼神里都闪着光,我是他亲额涅,看得真真的,必造不得假。” 佟佳氏望了若有所思的石小诗一眼,“八阿哥和太子爷走得近,也算是好事一桩,这又能惹出?什么?事呢?” 良嫔摇摇头,低声道:“昨晚下钥前,八阿哥差跟着他的哈哈珠子传话?给我,说大阿哥连夜叫他离宫往火器营中去,不知何事如此?紧急,他不让那哈哈珠子同我说实?情,我再三逼迫,才得知是大阿哥怀疑八阿哥成了……太子党,一再要求八阿哥向他表忠心?,要求他带着九阿哥、十?阿哥与东宫割席,九阿哥和十?阿哥的额涅都比我强多了,大阿哥自然不会去找他们两个,可胤禩……他若被大阿哥针对,我当真护不过来?,左思右想一夜,只有求太子妃主子和佟娘娘,万一……万一今儿胤禩被迫……” “你是想说,万一胤禩被迫答应大阿哥,也不是诚心?与东宫作对,是这个意?思吗?”石小诗一针见血地问。 良嫔肩头簌簌抖动,她和八阿哥无?权无?势,夹在?中间为难,今儿闹这一出?其实?是想在?太子妃跟前卖个可怜,并且请佟佳氏作见证,万一出?了什么?状况,不至于叫东宫记恨他们这对势单力薄的母子,只是没想到石小诗比她想象中聪慧多了,一眼看出?她的小心?思。 但是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不必戳破。 石小诗拿手指敲一敲桌案,面色如常:“良嫔娘娘一番苦心?,我心?里清楚,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您今儿找上来?,也是无?奈,放心?吧,八阿哥在?大阿哥麾下,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会劝说太子爷不追究。” 石小诗心?里的小算盘是这么?打的。 一来?,她本就有意?拉拢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既然知道大阿哥强迫八阿哥站队,良嫔显然是两头都不想得罪,那她干脆顺水推舟,想法子从中借机把八阿哥拉到东宫这边来?。 二来?,她答应良嫔会劝说太子爷,可劝说能不能成功还难说,万一胤禩真的被胤褆拉去干了什么?蠢事,惹得胤礽动怒,那她只能同良嫔道一声不好意?思,她尽力了,只是太子爷他不听劝了啦。 良嫔呢,要的就是太子妃这句话?。观望观望形势,眼前两位主子显然还有体?己话?要说,她很有眼色地朝佟佳氏和石小诗福一福,踏着夏末的阳光回她的漱芳斋去了。 佟佳氏望着良嫔的背影摇摇头,从果盒里抓一把栗子塞到石小诗手里,“快吃吧,今儿新送来?栗子,时节还未到,小是小了些,好在?口感软糯新鲜。” 石小诗边剥栗子壳边问她:“今儿良嫔这话?,您怎么?看?” 佟佳氏冷笑?一声,“她呀,脸蛋是真不错,只可惜这个出?身这个眼界儿,也就这样了,又想讨好惠妃和大阿哥,又怕得罪东宫,殊不知太子爷最大的靠山可不是索额图,是万岁爷呢!我劝你啊,别?放在?心?上,听听就得了,胤褆和胤禩翻不出?什么?浪来?。” 她这话?说得没错,也是石小诗一直想让胤礽懂得的道理,不必与小人纠缠,抱住万岁爷大腿才是真理。 但是大阿哥背后?的明珠也不是个简单人物,良嫔的话?里有一句很要紧,胤褆大半夜把胤禩叫到火器营去做什么??表忠心?……如何表忠心??明珠和大阿哥是想借年底出?征噶尔丹朝东宫发难吗?胤礽知道此?事吗?他必然是要被留在?京城监国的,出?不了什么?意?外,那他们要对付的是谁,是此?番跟着去参战的索额图,还是石文炳富达礼和庆德? 想到这儿,石小诗也吃不下板栗了,拉了拉佟佳氏的手道:“不成,我还是得回去琢磨琢磨,栗子很好吃,赶明儿我叫膳房做了柿霜栗儿糕,打发宫女送到承乾宫来?。” 佟佳氏知道她这是担心?太子爷呢,笑?嘻嘻说懂了去吧。一面望着石小诗急匆匆往宫门走的步伐,一面慨叹一声,还是年轻夫妻好啊,万岁爷心?里最最留念的还是那位赫舍里皇后?,自家姐姐陪了这么?多年,临到头才封上正宫娘娘,家里又巴巴地将自己送进宫来?。 她往炕上一歪,盯着满地面密密麻麻的万字纹,这宫里的女人啊,比栽绒地毯上的花儿还多。前有钮钴禄家的那对姐妹,后?有郭络罗家的那对姐妹,左有惠妃荣妃德妃这样的老人,右有良嫔章佳氏王氏这样的新人,同样是先皇后?亲妹妹的,还有一个平妃赫舍里氏,万岁爷心?里头,到底还有多大的空地能留给自己呢? 第48章 詹事 出了承乾宫, 石小诗脚步不歇地?往毓庆宫走。其实事?情过去小半日了,如何紧赶慢赶也起不了大作用,但?她心?里烦闷, 很想去前头詹事?府上找富达礼探听一回石家的?消息, 奈何这太子妃的?衔儿却将她拦在了门外头。 她去不了的?地?方,只能叫信得过的?人代为走一趟。可是换身回来这才几天, 能带在身边、她又信得过的?都是贴身女史, 这么贸贸然地?叫她们往前朝走, 也不合适。 朝堂如虎穴,连万岁爷都不能说自己如鱼得水,阿哥们个个如履薄冰, 石小诗早就知道?这夺嫡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游戏。直愣愣地?叫人去问詹事?府,必然会引起胤褆的?怀疑, 再说富达礼这程子天天进宫, 若是他知道?火器营出了什么问题,必然早就想办法告诉太子爷和太子妃了。 左思右想,横竖不管前头给个什么说法,必须得派个人出宫去趟石府, 抓住富达礼这个关键。 “春烟,等会子进了毓庆宫, 你趁着午后换班,拿上牙牌出一趟宫, ”石小诗走得很快, 花盆底踏在青石砖道?上,走出了一种霸气四射的?台风, “若是有人来问,你只说太子妃想吃外头市集上的?东西, 我素来有这个爱吃的?名头在外,倒也不会引起旁人怀疑,然后你偷偷上辅国将军府去找我姐姐,问问她火器营是个什么状况。” 春烟眨巴了一下大眼睛,细细道?一声“是”。 这个丫头其实说不上格外机灵,但?是是她品性单纯又听话,特别是自上回差点被留在石府后,人也懂事?了不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主子少见?这样郑重的?吩咐,必定是一等一的?大事?,她定会办得妥妥帖帖。 人是给送出去了,但?还要声东击西。看着春烟收好牙牌换过便装,石小诗回到梢间里坐下,想了想,把内务府大婚那当儿拨过来、至今还没怎么接触过的?四个小太监通通叫到跟前站好。 “你们几个,我也没问过来历,”她斜斜地?靠在引枕上,拿腔拿调的?拨弄着金指甲套儿,摆起一副女老板挑人的?范儿,“今儿膳房新做了样新鲜的?佛见?喜梨甜碗子,我想着太子爷在外头詹事?府忙一天,天儿热,等到了晚上便不香甜了,不如送过去让整个詹事?府都尝一尝,我不方便去,你们四个跑一趟罢。” 她朝案上随意?地?指一指,正好放了四个朱漆小食盒,都是一模一样的?。 那四个小太监对?看了一眼,太子妃这样的?嘱咐虽然从前没有过,但?着实也算不上出格,给自家爷们送口好吃的?很常见?,六宫妃嫔也有往万岁爷跟前送夜宵的?时?候呢。于是不疑有他,四人依次捧起食盒,鱼贯往前头去了。 站在椅背后不声不响的?秋筠这时?悄悄放下了手中扇子,屏声息气地?跟着小太监们出了门。 石小诗摸了摸膝盖骨。这也是她从电视剧上学来的?法子,那食盒里装的?根本不是点心?,而是满满一盒子墨水,只要有人好奇掀开?盖儿一瞧,那墨汁儿保管泼得人一头一脸。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这个法子成不成,但?她眼下急需要一个传纸条的?太监,大婚那日胤礽就跟她说过这毓庆宫谁是谁的?眼线,他又盯了这么多天,余下的?奴才们应当都没有站队的?问题,但?保不住人人都有好奇心?,这跑腿之人对?她来说旁的?不打?紧,最?关键的?就是要做到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没过多久秋筠就回来了,朝石小诗蹲一蹲身道?:“刚出了前星门,趁没人的?地?方小金就开?了食盒盖子,我过去的?时?候他恰好弄了一身墨水,站在原地?哇哇乱叫,云奇、双喜也跟着打?开?了食盒,只有那个叫茂则的?还算老实,后方一片乱,他还是垂着眼往前头走,按照您的?吩咐,我把他叫过来了。” 她扭身招招手,门外走进来一个样貌秀气的?小太监,很镇定地?呵腰道?:“太子妃,您让奴才送的?甜碗子奴才还没送过去呢。” “你怎么不打?开?食盒看看?”石小诗盯着他的?双眼,“后头这么大动?静,你不会听不见?,却还是要往詹事?府去?” 茂则不卑不亢:“主子吩咐的?差事?,奴才没有好奇的?道?理,再说您说是甜碗子,奴才就认定这一定是甜碗子,奴才只要老老实实将这食盒送过去,必然错不了。” 成了,要的?就是这个回答,石小诗对?这个小同志很满意?。将他招手唤到跟前来,重新拿了个紫檀木食盒道?:“先前我弄错了,这一份才是要给詹事?府送去的?,我有个哥子叫富达礼,交给他就可以了,旁的?概不用问,此?事?办好了,往后你就上我跟前伺候,我必不会苛待于你。” 茂则朝石小诗深深一揖,是得遇重担的?模样,奉若珍宝般捧着檀木盒子,往前面去了。 秋筠忧愁地?叹口气,“主子,这茂则能行吗?” 石小诗倒很淡定,嘻嘻一笑,“秋筠姐姐,有句话叫用人不疑,既然叫他办这事?,我就没有退缩的?道?理,再说了,我也没全指望富达礼,咱不是还做了另一手准备么。” —— 因为太子妃是宫眷,不便见?外男,胤礽大婚后,詹事?府便从毓庆宫前殿搬到了景运门以南的?一排围房,虽说是辅导太子的?机构,但?自前朝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此?处实则成了翰林官迁转之阶,太子出阁的?讲读之事?都由其他官员充任。 因此?当太子爷口谕传来,武将出身的?富达礼踏入詹事?府之门,面对?满屋子捧着经史子集图书刊辑、念着之乎者也的?老头时?,不由开?始傻眼——原来太子爷每天都跟这些大爷们打?交道?,怪道?从前总是那么冷冰冰了无生趣的?一张圣人脸,直到大婚后才跟着自家妹子沾了点活人的?气息。 不用跟着阿玛上军营辛苦操练,可他觉得这门差事?也算不得清闲。太子爷是大忙人,每日也只会来那么一会功夫,每个人都有要事?奏报,富达礼能和自家妹夫说三两句话已?很不错了,好在太子爷见?到他时?总是很开?心?,笑弯了眼的?模样,与他记忆中小妹的?神情重叠,他总是不留神就把知道?的?消息尽数吐露出来。 比如上回胤祉在江南筹措灾银的?遭遇。 但?是最?近太子爷又有些不对?劲了,瞳仁还是灵动?的?琥珀色,却自心?底有种黯黝黝的?冷淡,在偶尔四目相对?,那人也只是漠然颔首,又成了那个孤高的?小圣人。 他简直要怀疑自家妹子和太子爷的?感情出现问题了。 詹事?府中难得年纪相仿的?同僚,左春坊赞善张廷玉是一位,詹事?丞周起渭是另一位,他们三人常在一处消遣。 张廷玉是大学士张英的?次子,出身书香世家,自己也是满腹才学,而周起渭幼年即工诗,参加乡试中了解元,被选拔入京。这两人都是一等的?才子,却性情自然爽快,没有书呆子的?酸腐之气,加上公务上更无功利要害,三人倒也有些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 这日散了朝,张廷玉陪太子爷走到詹事?府中来,刚掀了帘子,周起渭捧着一叠奏本正要上前,却看见?张廷玉偷偷朝他使了个眼色。 周起渭立时?就懂了,这是在朝堂上遇到了棘手的?事?,心?里正烦着呢,于是赶忙就低头退到了富达礼的?案子旁边,绝不在太子爷跟前打?转。 富达礼也看不明白,等张廷玉从里间出来,两人戳着周起渭问:“最?近万岁爷不是天天称赞太子爷么?今儿怎么又变天了?” 张廷玉朝着被汤斌、顾八代、陈廷敬几位老臣围起来分身乏术的?太子爷瞅了一眼,低声道?:“本来倒是好好的?,万岁爷要准备出征了,令太子爷监国,给他半个月的?时?间整顿好詹事?府班子……” “这不是好事?么?”周起渭皱眉。 “我还没说完呢,”张廷玉是个不急不慢的?文?人性子,“这回监国与上回不同,那就是小半个月与大半年的?区别,许是戳了大阿哥和明相的?肺管子,立时?那高士奇、伊桑阿几个就在嚷嚷,说先前往御前递了弹劾索额图的?折子,万岁爷为何至今不批复。” 周起渭和富达礼对?看一眼,不言而明,毕竟索额图是太子爷的?叔姥爷,弹劾索相,也不就是给太子爷上眼药么? “那万岁爷怎么说?”富达礼问。 “万岁爷要权衡得多着呢,两头都没拉下水,”张廷玉叹口气,“让索相和高相都跟着御驾上噶尔丹去,等回了京再定。” “太子爷显然没办法了,他又不能跟着去,到了那地?儿,索相只能自己凭着军功挣出口气来。”周起渭挠了挠下巴,又问富达礼,“你阿玛这回也要领兵出征吧?” 富达礼点点头,“原本我也要去的?,额涅不舍得,由我弟弟庆德、姐夫德义同去……只是我有些日子没阿玛消息了,周兄给我提了个醒,晚上得空我就上京郊火器营去一趟,大阿哥现在就在那儿排兵布阵呢,虽说太子爷上月走了一回,我额涅却总说眼皮跳个不停。” 张廷玉拍拍他,“还有好几个月呢,这节骨眼上,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屏风那一边,胤礽盯着顾八代唾沫星子直飞的?愤慨模样,只觉得太阳穴仿佛被人用小锤子持续击打?,阵阵发胀。 “……太子爷?”顾八代在他眼前晃一晃手,“我说您听见?没?今儿我老顾也不管那么多了,有些话不吐不快,那索相着实是不像话,您就是先前心?太软了,才让高士奇捏住了把柄!” 胤礽叹口气,道?理他如何不明白?但?是这些老臣们说起来容易,索额图真倒了,又有谁愿意?站在他那边跟胤褆一党抗衡呢? 不能用索额图,也不能不用索额图,他没得想起石小诗先前提过都察院有个叫郭琇的?年轻人,抬步就往詹事?府外去,刚迈出门槛儿,正好对?上一张格外眼熟的?面孔。 毓庆宫的?小太监茂则,打?杂的?,人很老实,正双手捧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食盒,朝着外间小声张望道?:“哪一位是富达礼大人?太子妃叫我给您送甜碗子啦!” 第49章 头疼 富达礼正在桌子后头算着?其中的利害关系, 听见说话声,醒过神来抬了抬手。 那个?叫茂则的小太监呵腰走进来,眼光直直垂着?, 一丝乱看的意思都?没?有, 只将手中的紫檀食盒递过来道:“大人请用吧。” 富达礼进詹事?府快一个?月了,这还是头一回收到太子妃送的吃食。自?家妹子虽然打小看着?长大的, 但自?己毕竟比她大了五六岁, 从来都?是他让着?她, 哪有过这么?体贴亲厚的受用,当下搓了搓手,上下打量着?食盒, 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张廷玉和周起渭在一旁起哄,“快打开看看, 都?说毓庆宫的膳房好, 今儿我们能跟着?分上一口,也算是有福了。” “只是一碗甜水,你们还想怎么?分?”富达礼笑着?摇摇头,在同僚期待的目光下打开盒子, 然后将眉头一皱,一把阖上了盖儿。 甜碗子是真, 可那龙泉青的盏子旁边还有一张折起来的字条,显然太子妃的重点是它, 只是不好明目张胆地送过来, 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张廷玉和周起渭还伸长了脖子在等食盒中的吃食,看见他这么?慌里慌张地将食盒盖上, 这两个?聪明人也霎时?明白了,默默然收回了眼神, 找了个?借口相携往门外去了。 富达礼小心翼翼地将碗盏放到手边,偷偷展开字条,还不忘伸手摸了粒奶乌它塞进嘴里,边嚼边细看那字条中的内容。 妹妹当上了太子妃,字怎么?比从前丑了许多,内容写得还是那么?朴实?,大意是叫他抽空回趟家,问一问阿玛和庆德在火器营中的状况,最好能亲自?上京郊去一趟。火器营是个?训练军队、锻造兵器的场所,好端端的,怎么?有位擅长书画的阿哥连夜被请去了呢? 前半段的意思他尚能理解,这后半段,富达礼着?实?摸不着?头脑,擅长书画的阿哥是谁?太子妃这么?神来一笔,有什么?含义蕴含其中吗? 他三五口吃完了奶乌他,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没?留神身后有道凉风穿过,太子爷清冷如?月下沙的声音脑袋后头响起:“富达礼,你在看什么?呢?” 富达礼一惊,头皮发紧,想把手中字条儿团起来,奈何胤礽盯了好半天了,瞅准时?机伸手拿过,毫不给富达礼一丝情面?。 “这甜碗子太子妃刚送来的,想来这字条无意中掉在食盒里,我正准备向您奏报呢……”富达礼弱弱辩解,声气儿在千金之子面?前听不出来往昔小将军的骄矜腔调。 “她是我东宫的太子妃,还有什么?避着?我的?”胤礽倚在博古架边,一手把玩着?泥金纸折扇,一手那张薄纸一扬,让它随风展开,然后蹙眉眯眼细看。 是石小诗独有的歪歪扭扭的字体,话也说得不文不白,他匆匆瞥过,按了按眉心喃喃:“老八?他上京郊去了?” 不去看富达礼恍然大悟的模样?,胤礽沉思片刻,将那石小诗手书撕成碎屑,朝站在门口侍立的张三道:“你现在就去一趟火器营,如?果太子妃说得没?错,老八人应该在那儿了,探一探他在做什么?,不要轻易行动,紧要处飞鸽传信给我便是。” 张三应了声“嗻”,利落地顶着?大太阳出门去了。胤礽朝富达礼斜眼一瞧,敲着?桌子道,“不跟上?我这侍从脚程快,倘若再等片刻,只怕你出了门就看不见他了。” 这话引起了富达礼的好胜心,他忙朝胤礽打个?千儿,小跑着?跟了出去,那厢胤礽望着?宫外碧蓝的长天,重重按了下眉心,他希望胤禩连夜出宫的目的单纯一些,否则他和胤褆之间那些避而不谈的矛盾,或许要摆到明面?上来谈一谈了。 有小太监在门口报称索相送奏本过来了,周起渭很有眼力见儿地接过,呈到太子爷面?前。 这是关乎征讨今年上热河行宫的一套章程,万岁爷忙着?征讨之事?,只将此事?交予东宫,让胤礽依着?惯例草拟。公差刚从乾清门上分派下来,没?等到东宫点头,索额图已不由分说便将此事?揽了过去。 胤礽被石小诗影响久了,很是觉得索额图的作?派太过铺张繁琐,他提笔刚想在奏本上细批两句,赶巧儿就一眼望到了站在一旁拧着?双手欲言又止的周起渭。 “有话就讲。”他连眼都?没?抬。 周起渭有些为难地张口:“方才小太监说,这章程已经递到乾清宫里去了,东宫这儿是顺带抄送了一份。” 堂内发出一声脆响,是太子爷手中那支紫毫笔被猛地掷下——在奏本淡黄的纸面?上留下一滩深黑的墨渍,然后顺着?桌边骨碌碌滚下来,一直滚到博古架脚边。 今儿的几通火攒到此时?,终于一股脑儿爆发出来。詹事?府内众人立时?都?垂下了眼,屏气等候这位主子的发落。 其实?坊间传言很有些夸张的成分,胤礽并不是个?性?情暴虐、爱发脾气的人,只是日日板着?一张脸,又不爱与人亲近,难免给外人留下来性?情不佳的印象。 但他的好涵养在此刻消磨殆尽,双瞳仁陡然收缩,一张白玉似的脸徒然蒙上一层带着?怒意的薄薄赤色。 “他,怎么?敢?” 没?人敢答胤礽的话,墙角的自?鸣钟还在不休不止的滴答着?,过了好一会?儿,富达礼才大着?胆子朝上看了一眼,太子爷的神情恢复了一如?往昔的冰冷淡漠,佛像一般倨傲端坐在案后,静静的盯着?放在桌上的那支紫檀木描金小食盒。 良久太子爷终于向陈廷敬开口,是天家独有的沉着?气度,“陈御史,都?察院有个?叫郭琇的都?事?,听说品性?很是公正,让他明儿就上我这来一趟,有一桩要事?,我要交予他办理。” 陈廷敬有些讶然,这郭琇不过是个?刚冒头的小辈,为人很刚直,上个?月的确是往詹事?府送过一趟奏疏,怎么?就叫太子爷青眼相加了呢。 但东宫在这个?节骨眼上开了这个?口,必是有他的用意。陈廷敬不好回绝,还是恭谨地应了声。 自?今儿上朝起,胤礽这半天连口水都?没?进,此刻更是口干舌燥。提起桌上茶壶给自?己斟了半杯,送到唇边又是格外滚烫,在这炎炎夏日里无法入喉。 “快给太子爷上道冰的甜碗子来。”张廷玉很有眼色的发现了胤礽的不耐,朝门口的小侍从们招了招手。 没?过多久就有人举着?茶盘进来了。胤礽放下手中奏本,抬眼看过去,不由得一愣——送茶来的竟然是个?身段很窈窕的女使,茶盘原本举得高高的,见太子爷瞧她,便缓缓从眉心处放下来,茉莉味的一阵甜香,拥簇着?一张精心打扮过的稚嫩面?容。 他嘴角微微下沉,眼底闪过一丝不快。东宫不用女使是惯例,无论是前头的詹事?府还是后面?的毓庆宫,只在大婚后给太子妃配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女,这一位又是从哪儿来的,怎能这样?如?入无人之地般闯进议事?堂里? “哎呦呦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安郡王玛尔诨从外头围房上追过来,一脸无奈地将女使拉到身后,又朝胤礽挤出一个?苦笑,“这是我家妹子的闺女,打小就孤苦伶仃的,被送到我府上教养,阿玛疼爱她,教养得顽皮了些,我今儿带她去见宁寿宫皇太后,怎么?偏就叫她跑到这儿来了!” 那女使也不怯,旗人姑奶奶没?出阁前根本不计较抛头露面?,朝胤礽蹲个?安,露齿笑道:“我姓郭络罗,太子爷叫我小名柔姐儿就行了。” 如?果说从前有这么?一位美娇娥突然出现在面?前声称走错了路,或许能引起二大爷片刻的兴趣,那么?经历过换身和乱七八糟宫斗情节的胤礽同志此刻早就明白了这位郭络罗氏的意思,大选在前,这么?些阿哥要娶妻,有了嫡福晋的也可以?纳侧福晋,这些姑奶奶们少不得想法子跑到宫里来,为自?己张罗一门好亲事?。 他将脸侧过去,看也不看眼前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的小姑娘,只朝玛尔诨道:“此处乃是议政之地,带她出去。” 郭络罗氏倒是很有主见,调门儿娇娇的,“奴才这就走,只是这碗玫瑰葡萄果子露是奴才专门为太子爷亲手做的,只求太子爷看在奴才自?幼失去双亲的份儿上,赏奴才一个?面?子吧。” “不赏。”胤礽背过身,毫不留情地将后脑勺留给泫然欲泣的小姑娘。其实?这样?主动的投怀送抱,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完全可以?怜香惜玉一次,品一品那碗甜水,在众人眼中,就算传到毓庆宫太子妃耳中,也是一桩美谈。 可他不乐意,那郭络罗氏的声调嗲得要命,想到她小小年纪就有这么?深的心思,叫他后背生出一层粘腻的冷汗,更何况她送来的是玫瑰葡萄果子露,他记得那次石小诗被康熙抓去考帝王之政时?,他为她打掩护时?送来的就是这么?一道过夏冰饮。 他不愿意让其他东西掺杂进这份记忆。 安郡王玛尔诨和郭络罗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詹事?府小小耳房里的尴尬达到了新境界,郭络罗氏大概觉得没?趣,捂着?脸站在角落哭出声来,而玛尔诨伸了伸手,想依着?太子爷口谕带她出去,却被她一巴掌拍了回来。 最后还是老臣汤斌和稀泥做好人,拉着?玛尔诨往屋外踱步,又是论起今岁的茶,又是谈论市面?上的新诗集子,郭络罗氏只能磨磨蹭蹭地跟在自?家舅舅身后,而周起渭和张廷玉悄悄地将盛放着?玫瑰葡萄果子露的茶盘往侍从手里送。 好不容易将那位姑娘送出了门,詹事?府里又恢复了宁静。半晌,胤礽长长叹了口气,朝站在跟前的古庆吩咐:“今儿真是头疼,我这就回毓庆宫,叫太子妃给我备一碗奶乌他。”他顿了一下,补充道:“要她亲手做的。” 第50章 梢间 当这?个?太子妃一点儿都不得闲, 惠妃掌着宫权,张一张口就罢了,但事情还得是石小诗这?个?二把手来?盯。 康老爹那方面出了名的强悍, 宫里光妃嫔就几十个?, 还有前朝老太妃,后一辈儿的阿哥福晋侧福晋们, 宫女太监几百号人, 内务府只管听?令儿, 报送到她这?儿的的事项又多又杂、零零碎碎,譬如惠妃说?得那件裁冬衣的事情,再比如乞巧节过后, 各宫各院商量着要聚在一处搭个?戏台子热闹热闹,都要一早吩咐下去, 才能有片刻功夫捋一捋自己?手上的事情。 送走了七八位嬷嬷, 石小诗刚在西梢间里坐下,又想起千秋节皇太后的贺礼来?。日子就在跟前了,可?春烟被她派出宫去了,那万寿图只能自己?先绣上, 毕竟亲手做的,方能展现诚意嘛。 打开绣架, 将?上好?的金黄丝缎绷在绣棚上,炭笔绘出图样, 炕几上摆开二三十个?各色丝线。刚起了个?头, 拿青线和银线捻在一块儿,绣了只海东青的眼睛, 就看见?古庆虾腰钻过门?帘子,笑嘻嘻道:“主子忙呢?太子爷让我来?传个?口信儿。” 看到他石小诗也很着急, 不过她急着想问问,让茂则交出去的食盒有没有送到。 古庆是个?聪明人,生着一双图图一样的大招风耳,“富爷接了您送过去的奶乌他,太子爷也在,您递过去的东西他都瞧见?了。” “那就好?,”石小诗放下心来?,才问,“太子爷要跟我说?什么?” “太子爷也想吃奶乌他,”古庆脸上露出一点谄媚的笑,“想要您亲手做的。” 石小诗有些哭笑不得,给富达礼送甜碗子不过是个?借口,膳房里今儿有这?样吃食,便?随手装进来?了,她根本不会做什么奶乌他,哪知道矫情的二大爷这?是心血来?潮想看看她手艺,还是恼她只把甜碗子送给富达礼呀。 古庆还在等回话,她摆摆手说?知道了,等古庆从西梢间里退出去,她才将?手上活计一推,转动起了聪明的小脑袋瓜。 这?东西看起来?简单质朴,其?实就是冰冻奶油糕。石小月爱吃这?个?,即使在杭州那会也总让额涅做来?吃,因此做法石小诗是知道的,要用?上好?的酥酪和洋糖冻成,冬日还好?办,这?样的三伏尾巴上,就要在冰鉴里放上整整一夜才能造出。 一时半刻的功夫,哪儿能成啊! 不过她有她的办法。二大爷说?让她亲手做,可?没说?亲手从哪个?步骤开始,膳房里有现成的,找一个?漂亮的瓷盏子,捻几块摆个?盘儿,再浇上点蜂蜜果酱,不也很有一番手作风味嘛。 因为主子会吃,膳房里的几位大师傅都很得太子妃恩惠。看她要给太子爷亲手做甜碗子,个?个?脸上堆着笑,恨不得将?整个?冰鉴里的奶乌他挑出来?供她选择。 很快布置妥当了,石小诗拍了拍手,很满意地看自己?的作品。她选了个?硕大的白釉瓷盘子,铺了蜜渍樱桃酱,三块小小的奶乌他错落叠在一起,顶上嵌一个?小巧的红樱桃——这?全然是西餐摆盘的样式,师傅们都抱臂皱眉看不明白,但见?太子妃笑盈盈的模样,大家也只好?跟着道一声:“好?新鲜,必然香甜!” 等她从膳房出来?,带着凉意的细风从屋顶滑下来?,霭霭重云直压到了大殿正?脊的鸱吻上,几滴丝雨落在脸颊,石小诗这?才发现,原来?是下起秋雨了。 春烟顶着满头雾蒙蒙的细雨从廊下跑过,将?牙牌塞到她手里,“主子,我回来?了。” 石小诗四下看一眼,不远处还是有几个?面生的小太监侍立左右,便?伸手将?她拉进了西梢间里。 “怎么说??”她拿了个?大汗巾子给春烟擦头。 春烟有点受宠若惊,边擦边道:“我出宫就直上辅国将?军府上去了,石夫人在家,她说?将?军昨儿就去京郊,至今还没回来?,不过爷们在外有事耽搁了也不罕见?,既然您派人来?问,就叫她贴身女使紫觅同我一块上石府走一趟。” 石小诗点头,她这?个?姐姐一直很有长姐风范,拎得清,人也有主见?,“然后呢?” “然后我和紫觅姐姐刚到石府,就在门?口碰见?富爷和张三了,”春烟脸颊微微有点红,“张三一眼就看见?我了,叫我回来?禀告主子,太子爷看见?字条,事情分派下去了,主子您就放心吧。” 这?么一说?她也算放心了,一开始就是怕传话的小太监是惠妃手下,或是富达礼这?个?傻哥哥径直将?字条儿丢了,或是二大爷根本没上詹事府去,没看见?她的口信,这?才叫春烟跑一趟算个?保险。如今春烟和张三这?一碰面,这?两重保障便?都没落空,既然话已带到,胤礽已经?知道胤褆连夜把胤禩叫到火器营里,下一步该怎么办,已经?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多思无益,徒增毛病,石小诗在美人榻上歪下来?,长长舒出一口气,开始盘算秋意渐浓,今晚得吃点火热的锅子,添秋膘的时候到了。 胤礽同志大概跟她心有灵犀,清炖羊肉刚端上桌,那人就冒雨回来?了,香色绸伞在窗前一晃,一团蟒服毫不客气地撞进来?,清俊的脸上有一丝疲色,但也很快掩去,笑着问:“我的奶乌他呢?” “在那儿呢。”石小诗朝炕几上的白釉大盘子指了指,然后忙着叫疏星去添碗筷,再加一碟狮子头,要小小的,炸得酥脆,就羊汤吃,再要一笼黄山笋衣千张包,这?时节还有春季没吃完的鲜笋,等入冬再吃冬笋,那又是另一番口感了。 调转视线,胤礽正?蹙眉看她“亲手”做的奶乌他,撇了撇嘴道,“这?么大一个?碟子,就这?么三小块?” “东西在好?不在多,”石小诗狡辩得很得心应手,“再说?您不觉得这?样留白,也很好?看么?” 这?是歪理?,但胤礽早就见?识到了她把歪理?说?通的本事。他边吃边点评一声:“你这?手艺不错,就比膳房师傅的差一点。” 他说?差就差吧,连是谁做的都尝不出来?,也就没下回了。石小诗拉着脸不理?他,很明白自己?的长处在于点菜而不是做菜,毕竟穿越前就没时间研究烹饪,原主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能好?心敷衍他一次已经?算对得起这?个?太子妃的位子了。 屏退下人,胤礽先说?了说?朝堂上的事,“汗阿玛说?,弹劾索额图的折子堆得跟小山一样,那高士奇连装都不装了,直接跳出来?请奏,称我尚且年轻气盛,与老三一起共同监国更妥当。”提起这?茬,他脸色又气得发白,“且不论我是正?统太子,老三就是个?光头阿哥,这?天下岂有两个?皇子共同监国的道理??” “消消气消消气,”石小诗给他夹了个?笋衣千张包,“汗阿玛怎么说??” “汗阿玛自然驳回了,”胤礽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到连高士奇也站在他们那边了,他……是个?汉臣,又有才学,我一直想跟他多请教?请教?来?着。” 虽说?万岁爷明令禁止党争,但朝中大臣里还是有几个?派别的。 比如遏必隆那一系的军功大臣,如今和明珠大阿哥一派打得火热。而索额图之父索尼虽然也在康熙少年擒鳌拜是卖了力,但他们赫舍里家靠文不靠武,索额图在朝中嚣张多年,小一辈里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万岁爷若不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只怕赫舍里一族早就被埋没了。汉人大臣如汤斌、张英、陈廷敬、高士奇、徐乾学走得近些,石家是汉军旗,不站队,但这?会因石小诗的关系少不得被归为太子一系。高士奇如今肯跳将?出来?矛头直指索额图和皇太子,八成是有明珠这?个?老琉璃蛋从中挑拨。 石小诗抿一抿唇,一个?汉臣的倒戈还不至于叫胤礽气成这?样,“高士奇不是个?糊涂蛋,想来?其?中有奸人挑唆,还有呢?” “叔姥爷愈发糊涂了,汗阿玛叫我办上热河秋狝的章程,他竟绕过我,把折子直接递到乾清宫。” 像是索额图会做出来?的事,老实说?康熙对索额图的放任让石小诗很诧异。就算是对白月光初恋赫舍里皇后爱得真切,为了给好?大儿胤礽撑腰,为了与明珠的势力相抗衡,也犯不着用?这?么一个?专断独行?又利欲熏心的老臣吧? 她不知道历史上的索额图是何时才彻底倒台,总之是与废太子差不多的前后,康熙四十好?几年,如果她的记忆没出错,如果那部清宫剧的剧本没有魔改,明珠事业惨遭滑铁卢的时间可?比这?早多了。 所?以说?康老爹还是对索额图很讲情分的,但既然她都成太子妃了,可?不能任由索额图把二大爷的大好?人生、把她有吃有喝有话本子的舒适生活给毁喽。 “我上回跟您提的那个?整理?吏治的法子……” “同陈御史说?过了,”胤礽打断她,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明儿就传郭琇。” 石小诗“嗯”了一声。胤礽同志这?皇太子的位置不好?干啊,外头兄弟们虎视眈眈,后头索额图还总添乱,唯一的解就是做好?自己?的事,抱紧康熙大腿。她想了想,将?此事揭过,劝慰道:“您看到我的字条了?” “唔。”胤礽忽然觉得嘴里干干的,夹了一筷子清炖羊肉,慢慢嚼了,才微偏过头,拿眼梢瞥了她一眼,“你是太子妃,有话同我说?,就派个?小太监过来?,大大方方的便?是,做什么要给富达礼送甜碗子,还偏要绕过我呢?” 50-60 第51章 咱们 石小诗眨了眨眼睛, 心想谁叫这年头没?有手机,但她只能?解释道:“我哪儿能?知道您今儿上不上詹事府去呀,万一您不在, 落了旁人的眼, 岂不是平添麻烦,再说我哥子天?性?纯真得很, 这事托给他很恰当, 得了消息也会第?一时间?禀告给您的。” 思虑得还挺周全。胤礽轻轻弯唇, 问道:“好吧,那老八出宫的事你是听谁说的?我中晌去无逸斋,他的确不在, 问了老九老十两个,也摇头说不清楚去向?。” “是良嫔。”石小诗琢磨了一下, 把从延禧宫出来良嫔找到她和佟佳氏的事情全都说了, “她爱子心切,又害怕得罪惠妃,又怕八阿哥和咱们东宫结下梁子,无奈之下找上了我, 倒也可以?理解。” 胤礽敏锐地抓住了她话?里的重点——咱们东宫,很好, 这太子妃当得还是很有觉悟的。他将眉头一挑,心情很舒畅, 亲手给她盛了碗羊汤狮子头, “良嫔是八阿哥的额涅?我倒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是。”石小诗回答,又默默叹了口气。二?大爷真是位目中无人的春宫太子爷, 哪怕良嫔是一宫之主位,是他八弟的亲生额涅, 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康老爹后?宫几十个女眷中面目模糊的一位吧。 胤礽不知哪句话?叫她情绪低了下去,想一想,很直男地找了个话?题。“说起来,今儿有个丫头很冒失地闯进詹事府,要给我送玫瑰果?子露吃……”他看着她脸色,又补充了一句,“我立时就给她打发走了。” 谁知这句话?竟引起了石小诗兴趣。“叫什么名字?长?得好看么?” “叫……什么我没?听清,姓郭络罗氏,”胤礽摸了摸额角,有些气恼石小诗丝毫没?有吃味儿,反而很乐意听他多说几句,“我没?看她,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石小诗却睁大了眼,“郭络罗氏?是宜妃母家的姑娘么?” 胤礽回忆了片刻,摇头,“不是,跟安郡王玛尔诨沾亲带故。” 石小诗哦了声,虽然不明白二?大爷突然提这茬是什么意思,但她依稀记得,八阿哥胤禩的福晋在历史上还挺有姓名的,好像就姓郭络罗氏,难不成是胤禩同志到了红鸾星动?的时候? 她眼角眉梢漾出一点笑意,摩拳擦掌。好家伙,趁着大选秀女快来了,这老八和郭络罗氏的cp就能?磕上了,乐子人那个乐子魂,她要拉着小姐妹们做最大粉头啊! 胤礽呢,用看傻子的眼神瞅着她,不明白刚在心里夸过她聪明,这人现在又在一个人瞎乐什么? 今晚的鸡瓜腌得恰到好处,没?留神又给自己添了半碗饭。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是突然胃口大开,还是想借机多在她这西梢间?里多坐片刻。大婚之前,他自诩有一副平和缜密的心性?,从来待人清朗又有距离,怎么自遇见石小诗后?就通通消失不见了,偏偏他还总跟中了邪似的,想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想与她多消磨些时光,有时公?务耽搁,没?法很快赶回毓庆宫,这心头便好似猫抓般痒得难耐。 一开始,他将这种想法归因于她顶了他太子爷的身份,总要事事做到心中有数,生怕她坏了他的大业。换身回来后?,这个理由便说不通了,或许是脑中那根弦不得不绷着,总担心下一次倏忽之间?又换过魂魄,乱了手脚吧。 帘子外有人报了一声,是张三回来了。胤礽放下碗筷,抬了抬下巴:“说吧,太子妃都知道了。” 石小诗将脑中思绪一敛,也转过脸去听张三禀报。 张三点头,朝石小诗说:“我和富爷出宫后?先去了石府,石夫人倒是没?听说什么,富爷也没?让多说。” 石小诗淡淡“嗯”了一声。富达礼的意思她能?明白,现在还只是一个猜测,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先瞒着爱新觉罗氏也好。 张三接着说:“随后?我们快马赶到京郊火器营,营门口查得很严,我和富爷进不去,只能?寻了棵大树爬上去。观察了半日?,八阿哥的确困在其中……在修改兵丁的护甲和兵器的样式图纸,想来是要给……” 他没?把话?挑明,但胤礽和石小诗心里都明儿镜似的。 万岁爷对此次出征噶尔丹十分重视,大阿哥满心想着立军功,偏偏索额图和石文炳横插一脚,也要领兵上阵。 胤褆和明珠不能?在明面上阻碍,就只能?出阴招,所有兵卒的护甲和兵器都是按等级有专门的制式,但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索额图麾下和石家军兵丁的份例给偷工减料粗制滥造了,给他自个儿带的兵都配最好的战甲和长?弓,这么一对比起来,岂不显得他更会领兵打仗,再往后?去,万岁爷对他的信任必定?更胜从前,军功一系的大臣也会更乐意为他背书?,太子党的两大金刚都会挨罚,好一出一石二?鸟的好计策啊! 越想越叫人心惊,胤礽腾地站起身,“我这就去趟火器营。” 没?想到坐在对面的石小诗却伸手拦在他面前,又站过来沉着气儿劝道:“太子爷,这事您不能?急。” 胤礽直皱眉,“为什么?” “汗阿玛既然已经把火器营交给了大阿哥,旁人岂能?轻易插手?”她慢慢地说,“今儿派人出去问话?,若是他们有心,指不定?已经打草惊蛇,您的一言一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您不会不知道吧?这会连夜出宫赶去,就不像张三和富达礼白天?那一遭那么不招眼了,朝中上下定?会议论纷纷,说不准还会传到乾清宫里,您确定?这一夜能?获取证据吗?空口无凭,只会更中了胤褆和明相的计。” 石小诗抬着眼帘望他,是他没?见过的神色,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都很沉静,仿佛能?叫人跌入一个莫名安心的漩涡。 胤礽想了想,她说得有理,轻轻叹口气,“那还是张三跑一趟吧。” 张三道了声嗻,又从怀中摸出一张薄薄的雪浪纸来,双手呈到胤礽眼前,“这是太子妃的二?哥,庆德庆二?爷发现我和富爷踪迹,包在石头外面丢出来的,只是就这么一张图样,做不得证据。” 胤礽接过来一瞧,张三说得没?错,那纸上画的是一套盔甲,按照八旗盔甲的制式,应当为上衣下裳式,上衣圆领,对襟,带左右护肩、左右护腋、前裆与左裆,而这一张图上画的样子猛一看上无差,实则护肩、护腋、前裆与左裆的尺寸都极窄小,根本不能?护住心脉等重要部位。 他眼缝儿眯起来,冷笑一声,“这是要拿我八旗将士的性?命换他的霸业,好啊,好一个大阿哥,我胤礽到底是有多大能?耐,竟叫他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恶行。” 石小诗长?叹口气,握了握他滚烫的掌心,直到感到他紧绷着的肩头能?松懈稍许,才?转头去问张三:“我阿玛和我哥子都还平安么?” 张三说都好,“只是出不来火器营,只能?盯着兵丁操练。” 石小诗点点头,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胤褆可没?这个胆子。她又问:“八阿哥也是一样,没?法离开?” “是的,”张三答道,“我和富爷看了半天?,似乎那设法修改护甲和兵器的是专门的匠人,而大阿哥对八阿哥的看管更甚,只能?在屋内活动?,不得外出一步,幸亏庆二?爷机灵,这张图纸还是他偷来的。” 胤礽负手在地心转了两圈。 石小诗换身成皇太子这些日?子,很多做法时候他也能?理解过来,比如拒收赏赐、降低开支、事事顺着汗阿玛奉承,但唯独拉拢小阿哥们叫他很看不明白。在他固有的认知里,老四尚可以?说出身好也有能?力,那老七老八老十三他们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更遑论十四这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屁孩。 她眼下这么关心八阿哥,到底抱着什么心思? 果?然她还坐在那儿自言自语地替老八开脱,“想来他也是无奈,能?画图样的人多了去了,火器营也是个小衙门,里还能?找不出个烫样?分明就是胤褆想拉胤禩下水,叫他表忠心呢。” “老八擎小儿就跟着胤褆长?大,关系近一些,愿意跟着那边,也不是你我能?左右。”胤礽皱着眉头说,“老八这个出身,成不了气候……” 有些话?没?法解释,八阿哥能?耐大着呢,这么放任下去再过十年,有你二?大爷后?悔的。石小诗看着他,眼神复杂,慢慢地摇头,“您就信我这一回……我看得很准,胤禩若是能?站在咱们这边,往后?大有裨益。” 这是她今晚无意间?脱口而出的第?二?个“咱们”,那张浸在光瀑里的脸颊上仿佛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旋涡,胤礽脚步一顿,心中的介怀疙瘩好像一下子给烫平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出手帮他一回。”他扭头向?张三吩咐,“你再去趟火器营,想办法传话?进去,只叫老八和太子妃父兄不必担心,切勿打草惊蛇,我定?会让他们脱身的。” 第52章 延禧 大?阿哥和太子爷的这番交锋并没有传进后宫众人?的耳朵里?。次日延禧宫里?还是?照例, 铜炉里?香烟袅袅,惠妃气色红润地?坐在老位置上,盯着内务府新打造送来孝敬的银鎏金累丝嵌珠石指甲套, 漫不经心地?谈起了大?选的事。 “万岁爷啊, 昨晚说了……”她拉长?了语调,故意垂下眼眸, 不去看众人?神情, “宁寿宫皇太后如今已经大?安, 只是?懒怠管这宫权……唉,我就?是?天生劳苦的命,既然皇太后和万岁爷都开了金口, 我能怎么办呢……这延禧宫位置着实偏了些,还得辛苦各位妹妹每日走一趟。” 石小诗用余光望望, 只见宜妃和德妃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稀奇啊, 万岁爷难得昨晚在延禧宫留宿,惠妃满脸写着炫耀的心思,遮都遮不住。 众人?皆在假笑?,但没人?答腔。 惠妃有点讪讪地?笑?起来, 抬手按了按发鬓,补充道:“我同?万岁爷商量着……既然这大?选就?在跟前了, 宁寿宫的意思是?还是?按老例儿,请太后主子拿主意, 不过万岁爷也存着让太子妃历练历练的想法, 我看今儿太子妃也在,正好嘱咐两句……这秀女大?选啊看起来容易, 其实也不是?桩轻松公差,你头一回办这样的大?事, 若是?拿不定主意,千万不用客气,尽管来延禧宫问我便是?。” 坐在最下手的董鄂氏暗暗发笑?,咕哝道,“说得就?跟她操办过似的,先?前都是?贵妃娘娘经手,妃位只能站干岸儿!如今也没得贵妃的衔儿,轮得到她操心起太子妃的差事?” 她嘀咕的声音小,离得又远,石小诗和惠宜德荣四妃这边自?然都没听见,不过小杌子上一溜儿低等?宫嫔可都一个字不落地?听了个明?白。 有几个人?捂着嘴低声偷笑?,相互交换着眼色,正在这当儿,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将手中帕子往董鄂氏脸上一扔,站起身便指着她鼻子骂道:“你个小蹄子,满嘴胡吣什?么呢?” 手帕子虽然不是?什?么利器,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猛地?被人?蒙到脸上来,用石小诗上辈子听过的一句热梗来说——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董鄂氏当下就?懵了圈,下意识闭着眼往后一躲,她坐的小杌子本就?没有上头那一排圈椅稳固,随着她身体重心往后一趔趄,眼看就?要歪倒在栽绒地?毯上了。 好在董鄂氏自?己有点拳脚本事在身上,当场也顾不得维持三福晋的端庄形象了,一个鲤鱼打挺,硬生生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可是?朋春的闺女,生就?一副个暴烈的性子,还没来得及顺住脾气,也不说话,下意识就?卷起衣袖,伸手要去拧伊尔根觉罗氏的耳朵。 坐在上头的人?这会已听见下方动静,眼看两位阿哥福晋要当众掐架,惠妃又气又恨,头一个站出来嚷了声:“大?福晋!三福晋!你们是?在做什?么?这里?是?延禧宫,不要什?么闹脾气耍小性子的地?方!” 宜妃和德妃很高兴看到惠妃恼火,四妃里?排名最末的荣妃则很沉得住气,仿佛董鄂氏不是?她三阿哥的嫡福晋般,脸上没有一点儿不高兴的情绪,眼瞅着惠妃发脾气了,才不慌不忙阴阳怪气声道:“三福晋,快收手吧,你那三角猫似的功夫,没得叫旁人?笑?话。” 所有人?都干站着看傻了眼,这可是?两位主子打闹,外头的一溜儿宫女太监也不敢上去阻拦。 大?福晋呢,也不是?吃素的,早就?伸左手挡开了三福晋的爪子,右手去拽三福晋耳上钳的坠子,这程子都听到了惠妃和荣妃发话,两人?没进行下一步动作,却也没收手,就?这么干瞪着大?眼睛,互相僵持着,不上不下。 三福晋先?一跺脚,嚷道:“额涅,她欺负人?在先?!” 大?福晋冷笑?一声,拱火道:“你敢不敢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我这是?替我额涅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好了!”荣妃深知这两人?脾性,赶在惠妃前出声制止,朝站在外头的贴身宫女孔桃使了个眼色。孔桃得了令,上来又是?拉三福晋的手,又是?轻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趁早服个软。 其实上辈子在片场也见过女明?星们大?闹片场互扯头花的情形,但石小诗向来奉行“关我屁事”的人?生准则,每每遇到此类冲突,总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免得厮打时那无?情的指甲误伤到自?己的脸蛋。 怎么说,她也算是?靠脸吃饭的,饭碗可不能砸了啊! 不过作为太子妃,以及这段日子与三福晋董鄂氏处出了些许还算谈得来的友情,她决定担起相应的职责,借着人?堆的缝隙观望片刻,还好,这两人?不过是?小打小闹,没上升到真刀真枪的高度。 石小诗松懈下来,往圈椅后头缩了一缩。此时听见坐回圈椅的惠妃阴恻恻地?喊了声“太子妃啊”,心里?不由叫了句“坏菜”! “惠妃母,”她猛吸口气,挤出了一个不大?好看的假笑?,“您有什?么吩咐?” 惠妃八风不动地?端坐在那儿,低头拨弄团扇上的流苏,那唇分明?是?笑?的,眼底却没有笑?意:“说起来,她们两个同?太子妃也是?妯娌,这儿闹了这出,总归有个说法,太子妃你说说看,该怎么处置呀?” 哇哦,惠妃娘娘还挺会挑拨人?心的呢!石小诗立时觉得先?前小瞧这位大?阿哥生母,能当上四妃之首,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不过这皮球踢到她跟前,可不好应付。她抿了抿唇,细声细语道:“我并没有什?么想法,想来惠妃母一定有好主意,请惠妃母指教。” 横竖这个恶人?不能由她来做,惠妃想怎么罚就?主动说出来,她再联合旁人?苦苦求情,说不定能将此事揭过。 哪知惠妃这个千年老狐狸毫不踩她挖的坑,摆了摆手道:“我没什?么想法,不过罚肯定是?要罚的,要不此事传到万岁爷和皇太后耳中,岂不是?我这个掌事的不力?” 大?福晋和三福晋这会已经被几位宫女嬷嬷架着分开了,两人?一个被带到了东次间,一个被带到了西梢间。这阔大?的明?间里?,有和风阵阵入室,窗下的花枝沙沙摇摆,所有人?静悄悄的,只把目光齐刷刷望向石小诗,都等?着看太子妃怎么回答惠妃的问题。 说实话,这是?石小诗穿越到大?清后头一次觉得时光这么难捱,至少那会万岁爷考她书道,还有胤礽给她解围呢,这一次只能靠她一个人?攻略了。 她静了静心神,拿着帕子揩眼角,装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这一个是?我大?嫂,一个是?我三弟妹,手心手背都是?肉,惠妃母最心疼我,怎么好叫我为难……倘若真要我说,罚她们两个,不如责罚我算了。” 果然这张好皮相和好演技相辅相成,给她帮了好大?一个忙。上头惠妃还没开口,佟佳氏、宜妃和德妃倒看不下去了,一气儿站起来说:“算了吧,还都是?孩子呢,教育两句,她们必定知错能改。” 荣妃呢,大?概是?因为涉及到自?家媳妇儿,不好开口,还是?老神在在地?坐在那儿抿茶。 既然几个妃子都带来头,后面平妃、良嫔、章佳氏、万琉哈氏等?人?都站出来替大?福晋和三福晋求情——“惠娘娘得饶人?处且饶人?!”“惠娘娘不必动气,她们不过年轻!”“惠娘娘不必真罚,到底是?正经主子,说两句就?完了,闹出去多不好看呐!” 乌压压一片云鬓围在一起,竟连廊下那些小宫女小太监们都伸长?了脖子,看惠妃能坚持到几时。 惠妃内心快要气炸了,她本想给石小诗施压,逼她说几个罚人?的法子,那大?福晋和三福晋少不得恨得牙痒,也好叫旁人?看看,这位端庄持重的太子妃给逼急了,也没那么好心。 哪知这次她会被石小诗反将一军,竟有这么多人?都帮着说话,真叫她骑虎难下起来。 “ 不行!”惠妃脸上闪过一丝厉色,狠狠一拍圈椅扶手,那银鎏金累丝嵌珠石指甲套从保养得水葱似的指甲上飞出去,掉在地?上铛铛两声,“既然我说了要罚,现在半路变卦,往后我再说什?么,你们这些妃嫔还听得进去吗?” 到这里?大?家都看明?白了,惠妃这就?是?抓住一个机会给自?己立威,打压太子妃威风,甚至连搭进去大?福晋也在所不惜。 方才还此起彼伏的求情声彻底安静下来了,石小诗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刚才的装可怜不好故技重施,她咬住下唇,飞快转动小脑瓜子——可真的想不出什?么办法了,实在不行就?只有用魔法打败魔法,学大?福晋语气往惠妃跟前一蹦跶,直愣愣说我就?是?想不出来您想咋办就?咋办吧! “惠妃母、太子妃,我有个主意。”此时有个软软小小的声音从顶后面冒出来,大?家自?动让开一条道儿,请声音的主人?轻移莲步走到明?堂正中间。 原来是?四福晋乌拉那拉氏,石小诗正儿八经跟这位弟妹说话只有一会,印象中就?是?个相貌平平木讷内向的小姑娘,怎么看都没有日后执掌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模样,更想不到她能在这个关头站出来说话。 “太子妃、大?福晋、三福晋,还有我,如今阿哥嫡福晋只有我们四个,”乌拉那拉氏怯生生的,不敢看惠妃的眼睛,“大?福晋和三福晋做得不对?,也是?我和太子妃没有做到时时劝诫,才造成妯娌间相处不睦,不如您就?把我们四个一同?罚了吧,是?扣月例,还是?禁足,我想几位嫂嫂一定不会有二话的。” 石小诗咦了声,可真看不出来啊,乌拉那拉氏竟然是?个正义?感爆棚的小姑娘。 四福晋都这么说了,她也不甘示弱,据理力争,“也不能这么说,我是?太子妃,还是?得负起东宫的责任,惠妃要扣大?福晋和三福晋的月例么?那就?都从我们毓庆宫头上走吧。” 乌拉那拉氏很会打配合,“哪里?需要太子妃嫂嫂破费,从我们四阿哥府上走吧。” 她们两开始假情假意的拉扯,一下子就?消解掉了延禧宫里?紧张的气氛,众人?哈哈笑?起来,登时便没了先?前的紧张感。 大?家都明?白太子妃和四福晋的拉扯是?在给惠妃台阶下呢,抬头往那边看看,大?概惠妃也觉得气了这么长?时间,拉着一张脸,颊边肉都要僵了。 身后的精奇嬷嬷将手轻轻搭在她肩头,明?白了,这是?劝她适可而止的意思,为人?处世太极端也不好,太子妃又是?哭又是?笑?,她再这么僵持下去,后宫的明?眼人?都看出她诚心跟东宫过不去,只怕往后更不得人?心了。 愣着眼看了片刻,惠妃从鼻腔长?出口气,扮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终于发话道:“哎呦呦,紧张什?么!我这是?在测试你们妯娌感情呢!” 她装模作样地?重新戴上了小宫女送上来的指甲套,打了个呵欠,“既然太子妃和四福晋都这么说了,也罢,那就?不罚了罢,我今儿当真累坏了,散吧,我要歇着去了。” 第53章 入秋 从延禧宫出来, 大家都松懈出一口气,石小诗见缝插针地抓住良嫔,跟她并肩走着, 低声说:“放心吧, 我哥子富达礼已经见过八阿哥了,说他在火器营中?一切都好?, 只是这当儿大阿哥管得严, 人?出不来, 太子爷会?想法子的。” 良嫔桃花眼一垂,连连点头道:“多谢太子爷,多谢太子妃。” 墙角下的一溜儿宫女太监们捧着拂尘墩布, 窸窸窣窣往延禧宫里去了。那是惠妃嚷嚷着人?太多了,踩脏了她延禧宫的地毯, 于是每日晨省后都叫人?重新洒扫一遍。 当中?有个叫四儿的小太监, 很有心眼子,恰好?叫他听见了良嫔和太子妃的对话?,脑筋一转,立时就拐进廊下, 将?这番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惠妃的精奇嬷嬷梅鹊。 梅鹊拿眼梢看一看他,“确定说得是这么?两句吗?” 四儿虾腰道:“梅姑姑, 奴才旁的不行,就是这双耳朵好?使, 必然?不会?有误的。” 梅鹊点头说知道了, 想了想,还是扭身进了暖阁, 一字不落地地转告给了惠妃。 又是一阵脆响。守在门外的四儿不由啧舌,这大概是今夏惠妃娘娘打碎的第三只花瓶了, 小宫女们早就习惯了这样阴晴不定的时刻,几十口人?放下手中?活计,伏贴在地,整座延禧宫重归寂静无声。 是天朗气清的夏末时节了,小池塘上?微风初起,秋凉始生,第一片树叶从海棠盆景上?凋落,簇新的黄色,与黄琉璃的屋顶交相辉映。 生活一旦步入正轨,这种太过规律的节奏真让石小诗有一种我在清朝后宫上?班的感觉。 每天都是一样的天不亮就早起,耷拉着眼皮任宫女太监们帮忙梳洗打扮更?衣,去延禧宫跟惠妃掰头几个来回,这一天最大头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然?后就是去宁寿宫跟皇太后提升提升感情,或是在佟佳氏或者章佳氏的宫室里坐着说话?,或者是上?撷芳殿跟林氏一同?看看话?本子点评下最近的男角儿,要么?就是在西暖阁里坐着看看账本子等小姐妹上?门唠嗑,跟膳房点一点今天想吃的饭菜。二大爷有时候会?跟他一同?用晚膳,真要忙起来,石小诗也在半夜被他蹑手蹑脚往床上?爬的声响惊醒过几回。 千秋节很快就到了,这一日照旧还是在交泰殿摆宴席。皇太后这程子将?养得当,身子已经大安了,她也并不算年长,因此?病气并没?给她的面容增添上?憔悴之色。 席面上?的菜由御膳房承包,虽添了个御字,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皇太后用了一道葱烧海参,嫌弃太过肥腻,再抬眼看,即将?端上?来的正是一道浓油赤酱的九转大肠,当场就把碗盏一推,摆摆手表明?没?胃口了。 “御厨刘也不知怎么?想了,给我这个老人?家吃这种菜式,我看还不如毓庆宫那个叫德禄的做菜合脾胃呢。”皇太后恹恹地摁着额角,跟身边的两个嬷嬷抱怨,“她们几个吃的也不香,既这么?的,就让她们把贺礼抬上?来,大家赶快完事,都回宫歇着去吧。” 嬷嬷们应了一声,各宫送来的东西大大小小堆满了整间交泰殿。这送贺礼啊很讲究按着位份,比如一个贵人?送给皇太后的东西,就不能比惠妃送的贵重,对于石小诗来说也是如此?。虽然?说她是毓庆宫的正经主?子,但是到底矮了一辈儿,不能太华贵,也不能太跌份。 伸脖子望望,四妃都是按照老例儿,一人?一样玉如意,图个吉利,佟佳氏、平妃等稍次的妃位送头面、珠串、护甲之类的首饰,接下来的嫔、贵人?、常在、答应在宫中?生活就很拮据了,一人?递上?一卷手抄经书,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皇太后兴致不高,草草翻看。眸光落到了石小诗身上?,忽然?亮了亮,笑问:“小诗这丫头机灵古怪,定有什么?好?主?意。” 果然?瞒不过她老人?家,石小诗指了指当中?巨大的一幅锦屏,抿唇笑道:“我给皇玛玛绣了幅万寿图。”她看着四公主?和五公主?,话?锋一转,“不过这绣活儿也不算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四妹妹、五妹妹也帮了许多。” 这下不仅皇太后和众嫔妃们感到稀奇了,就连坐在角落里默默吃糖山楂松仁果子的四公主?、五公主?自个儿也摸不着头脑。皇太后从宝座上?下来,快步走到万寿图跟前端详,问道:“我看这针脚功夫,不像她们两个手笔,你?莫不是在哄我老人?家开心吧?” 石小诗说那哪儿能呐!“您不知道,这锦屏的重绢是郭络罗贵人?上?回送来的,据说是四公主?亲手织成?,而绣线呢则是自四阿哥府上?而来,四福晋说这可是德妃母带着五公主?捻成?,若是没?有两位娘娘和公主?的好?手艺,我怎能送上?这么?大一张锦屏呢!” 德妃、郭络罗贵人?、四公主?和五公主?面面相觑,真有这么?一回事吗?其?实她们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不过太子妃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是有吧。 果然?皇太后更?高兴了,喜上?眉梢地连声称好?,毕竟公主?不像妃嫔们,养尊处优惯了,是很少给长辈们送贺礼的,这么?稀奇的好?事,必然?要赏。 皇太后拍着两位公主?的手背笑了好?一会?儿,道:“难为你?们两个这般有心,也快到出嫁的年纪了,只是我老婆子没?什么?好?赏的……” 四公主?和五公主?对看一眼,其?实她们两个对出嫁这件事很发怵,康老爹在朝上?给她们议亲,只可惜她们不像兄弟们,可以一睹候选人?的画像,更?别提在成?婚前接触接触,说两句话?,看看能不能人?品相貌,能不能长久相处下去了。 德妃朝皇太后蹲了蹲,笑道:“五公主?还小呢,这两年还是多上?宁寿宫待着,能承欢皇太后主?子膝下,对她来说已经是大恩典了。” 这倒是了,太后转问四公主?,“那你?呢?想要什么??” 四公主?支支吾吾的,她还能想要什么?呢?听说万岁爷要把她指给小郡王,这小郡王生什么?模样什么?品性,她还丝毫不知呢,若是能得缘一见,该有多好?! 求助的眼光投向郭络罗贵人?,又投向她姨母宜妃娘娘,这是这两个都不欲在此?时枪打出头鸟。只有石小诗朝皇太后笑盈盈道:“皇玛玛,听说两位公主?很有我旗人?姑奶奶风范,在弓马射箭之道上?颇有天赋,秋狝时不如请两位公主?随行,我也好?有个伴儿,如果您能劝说汗阿玛,这事儿必能成?了!” 四公主?和五公主?立刻瞪大了眼睛,心头无比雀跃——出宫上?热河去!她们从前只见兄弟们到那里去过,从没?机会?踏出深宫,到了那儿,人?就比在宫中?自由多啦,额涅们不在跟前,可以熬夜钓鱼打鸟射兔子吃烤鹿肉了! 而且最最关键的是,四公主?未来的驸马小郡王依例也是要跟着去的,她什么?都不求了,能远远看他一眼,知根知底的,心里就踏实多了。 但公主?上?外头行宫并没?有前例,皇太后慢悠悠点头,觉得石小诗的建议无可反驳,但皇帝那儿劝说起来恐怕也不那么?容易。“既然?太子妃说了,那我就同?皇帝提一提,不过话?说在前头,万一不成?,你?们两个可不许怨我。” 四公主?和五公主?这会?高兴的心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又是拉着皇太后说“谢谢玛玛”,又是抱着石小诗道“太子妃嫂嫂真好?”。 石小诗转眼一瞧,连德妃、宜妃和郭络罗贵人?的眼神都变得柔和起来,怎么?说大家都是女儿家,在这个朝代里,没?有金手指的情况下,嫁的一位好?郎君才是希望之归属。如果有的选,谁不想在成?婚前验一验未来夫君是否称心如意呢? 和德妃、宜妃的关系更?上?一层楼,也就意味着惠妃心头对东宫的嫉恨又要添上?几分,后宫如此?,前朝亦如是。 秋风跟着侍从的皂靴一起钻进詹事府,是用午膳的时间,臣工们都上?外头围房上?吃外膳房送来的食盒去了,胤礽用了一碟子珍珠海米煨鹌鹑,两个随餐饽饽,腹中?已然?饱胀,正独自站在桌前临帖消食。 听见脚步声,他搁笔抬眼一看,是许久未见的张三,人?瘦了,也黑了,两颊凹陷下去,眼褶子更?深了,朝他打了个千儿道:“太子爷,奴才回来了。” “回来就好?,”胤礽心头重担终于撂下,立刻把他扶起来,先叹口气,“这趟你?辛苦了。” 张三摇摇头,“不辛苦,事情办不妥,我对不住太子爷这份信任。”他抿了抿唇道,“这程子富爷一直跟我一块儿办差,我两盯着火器营,终于摸清了夜晚交班时分,偷偷潜进去,没?叫大阿哥发现,那火器营里改样式的工匠已经尽数被我们替换,石家军和索相麾下并不会?用上?粗制滥造的兵甲,至于八阿哥,他一直记着您的嘱咐,十日前大阿哥终于松口,他也出来了。” 胤褆的松口当然?是因为胤礽故意在康熙面前提了几回胤禩在书画上?的长进,康熙来了兴趣,想看胤禩的画作,胤褆只能咬牙将?老八送回宫去。 “你?和富达礼办得很好?,”胤礽背起手走到窗前,眺望高远无垠的蔚蓝长空,“接下来,就看大阿哥这个蠢货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变故,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他……急得直跳脚了。” 第54章 明珠 明府的花厅挨着藏书楼, 建得很气?派,连胤褆这样?生在皇宫内院的阿哥头一回登门?,也觉得富丽堂皇。这时日因为夏光已尽, 秋阳爽朗, 暖阁里的斑竹帘子都高高卷起,一溜儿大玻璃窗, 透着庭院里一片苍绿的风光。 明珠对外自称是闲散老人了?, 一律不?问国是, 将递投名状的门?客拒之门?外,曾经?门?庭若市的花厅如今拜访者寥寥,只有一人是例外。他从廊下走过来, 逗弄一回笼子里的鹦哥,再摸一把小丫头的脸蛋, 然后大摇大摆地钻进了?用作书阁的花厅耳房。 老臣正?坐在炕上看书, 抬一抬耷拉下来的眼皮,对来者的长驱直入丝毫不?讶异。 “事?情办妥了??”他支起身,放下手头书册。 胤褆拍一拍胸脯,眼底闪过一丝傲慢的冷笑, “这回索额图和石文炳算栽在我手上了?,等?明年凯旋归来, 我定要叫东宫的主人换个位子。” 明珠到底见多?识广,可没他这么乐观, “还是小心为上, 索三也不?是吃素的。” “唉,我说?明相, 您就放心吧!”胤褆在明珠身边坐下,双手按了?按老臣的肩头, “您韬光养晦这么久,也是时候重出江湖了?。” 明珠长长出了?口气?,道一声:“借大阿哥吉言。”然而眼中并无半分喜色,“出征前还是少往我这处跑,前朝有高士奇顶着,这程子参索额图参得又?紧,那些自诩正?直的都察院汉臣少不?得拿来做文章。” 胤褆嘟囔一句“知道了?”,自己?走到桌前沏了?杯茶润口。明珠也当他如家人,随他自便,重新捻起书页。这一人书还没翻过一页,另一人茶也没喝下半盏,就有一道脚步声从廊下急急传来,风一样?踏入小小书阁。 “阿玛,大阿哥!”揆叙见到胤褆在此处,并不?觉得惊讶,先打了?个千儿,才斟酌着说?道,“我听闻今日乾清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忙告了?个假赶回来禀告阿玛……” 胤褆捧着茶盏头都不?回,只阴阳怪气?地“啧”了?一声,这意思是揆叙这小样?儿,说?话吞吞吐吐的,还提防他呢! 明珠也不?恼,淡声道:“直说?无妨。” 揆叙下意识呵了?呵腰,这是在宫里当三等?侍卫养出来的习惯。重新挺起腰板子,这才沉着气?说?:“散朝回来,听说?乾清宫的传话太监张鸿绪出事?了?,延禧宫有个管事?宫女叫小秋的,昨夜被发现他两个对食,对食倒也罢了?,在这宫中不?是什么稀奇事?儿,但是张鸿绪私底下嘴里没个遮拦,被发现的时候,两人正?巧在议论万岁爷最?近见了?哪些臣工。” “我额涅呢?”胤褆猛地转过头来,眼中一片惊色。 揆叙躬了?躬身:“小秋得了?惠娘娘这么多?年恩惠,自然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散朝后我就去了?内务府,万岁爷自然盛怒,着慎刑司处罚,但慎刑司牢房里却只有张鸿绪和小秋,连梅嬷嬷都好端端的当着差,更不?用说?惠娘娘了?。” 胤禩放心下来,但还是皱着眉头,“上回雅头不?明不?白地失踪,这次又?搭上小秋和张鸿绪,难不?成?是他们蓄意报复?毕竟高士奇弹劾才刚过去没多?久,依索额图睚眦必报的性子,闹个满城风雨也未可知。” “那你当真是不?了?解索三,”明珠摇了?摇头,“他从来就不?是个机灵人,这么多?年要么仗着祖上庇佑,要么仗着圣眷隆重,就他那脑瓜子?丢到科考场上去只怕还是个老童生呢,万岁爷心里门?儿清,你看这么多?年春闱,可曾让他参与过主考?” 胤褆想想也有道理,“那就是是胤礽从中作梗?” 明珠慢慢地摸自己?胡须,“有可能,许是碰巧撞进万岁爷眼里,毕竟那张鸿绪作威作福惯了?,贪得无厌,□□熏心,嘴上又?没个把门?,我早就劝过惠妃,跟他走远些,奈何她从来不?听,万岁爷前儿让她当六宫掌事?,眼看皇太后身体大安,太子妃又?名正?言顺,佟国维的闺女擢升了?就是个贵妃,这是掌事?有什么好当的,她就是看不?明白,这分明是捧杀!” 胤褆按了?按眉心,“那明年从噶尔丹回来,我就让额涅辞了?这差事?。”他看着明珠愈发不?快的神色,补充道:“不?,我这两天就想法子回趟宫里,必须叫劝好了?额涅,我才能安心出征。” 胤褆心里揣着事?,略留了?会儿就离开了?。揆叙还要回宫中当值,明珠阖眼挥了?挥手,不?欲多?说?话。 他年岁已高、体力?不?济是一方面,对大阿哥和惠妃的失望是另一方面,有时候他宁愿自己?从来没趟进过这浑水,这么些年他也明白了?,与其说?他的对手是索额图和皇太子,不?如说?是万岁爷。 谁,能斗得过这天下权力?最?大的人呢? 作为康熙身边最?会揣摩圣心的老臣,明珠的猜测果然一语中的。慎刑司就在筒子河边,那些奴才们受刑罚时的哭嚎尖叫和流下的血泪并不?会脏污了?主子们的耳目,但吹到明府的风也同样?眷顾了?皇太子的詹事?府,甚至吹来的还要更早些。 詹事?府的廊子上摆了?一排玉兰花盆,半下午的阳光拉得老长,将清丽的花影投在书案的字帖上,又?缱绻又?柔和。 胤礽怔怔地盯着那道花影说?:“看来她竟是对的。” 张三一瞬间竟摸不?着头脑,想了?片刻才明白太子爷说?的是太子妃,“您是说?,张鸿绪被发落了?,倘若太子妃没把德禄拨回来,少不?得连累上咱们东宫?” 胤礽淡淡点了?下头,“在汗阿玛跟前,耍任何心机手段都是不?明智的,都说?他老人家八岁御极,十四岁亲政,少年天子夺回政权意气?风发,更别提削平三藩□□,这些话我打小就听在耳朵里,总觉得不?过是旁人溜须拍马之语,真给我这个机会,我还能差到哪里去?” 张三没答话,胤礽站到床前,望着远处的飞鸟,唇角微微弯起,“往后,就按太子妃所说?的办吧,无论这具身体里的人是我还是她,都请你务必周全,谨慎行事?,千万不?可越雷池一步,叫汗阿玛对我寒了?心。” 张三眉心一动,“太子爷,您和太子妃又?要换了?魂魄么?” 胤礽回身,手指轻敲桌面的一张素笺,“钦天监副监正?今早来报,下一次五星连珠之日……很不?巧,就在颁金节那天。” 张三沉声说?:“这一回您倒是可以和太子妃做好万全准备,以免像上回那样?差点出了?乱子。” “这是自然,”胤礽在案前坐下,又?问,“雅头临死前提及的那个人……他的弟弟魏珠,你可找到了?么?” 张三说?:“这半月奴才在外,有心探听此人消息,还真打听到了?蛛丝马迹——这魏珠与雅头原是表兄弟,雅头是旗人,祖上曾阔过,而魏珠之父则是汉人,因此他汉姓魏。康熙十一年魏家走水,一家子人全烧光了?,独留魏珠一个,雅头之母看他可怜,便将他过继,两人变成?了?名义上亲兄弟,到了?康熙二十六年,雅头家里犯事?,男丁皆被流放宁古塔,这对兄弟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从流放队伍里逃脱出来,大概是迫于?生计,雅头进宫成?了?太监,魏珠则在京郊的村子里卖玉米饽饽,只是他最?后一回被人瞧见也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后来就失踪了?。” “失踪了??”胤礽敲金戛玉的声音里也有了?一丝惊讶,不?假思索地问,“和雅头之死有关么?” “奴才揣测,很有这个可能,”张三欠身说?,“主子若是担心,奴才再出去打听打听。” “嗯。”胤礽点点头,想了?想,从案上的小漆盒里摸出一块金锭子,交到张三手中,“你外出行走,若是没有二两傍身,难免受冻挨饿,先前是我思虑不?周,这金子你拿着,回头出宫,先给自己?买双新皂靴,有双好鞋子,才方便走天下嘛。” 张三眼圈儿一红,低头看看,果然靴子脚后跟已经?磨出了?一个窟窿。他是习惯风餐露宿的人,对衣物新旧并不?上心,能穿就行,可没想到太子爷千金之躯,竟然还能留意到这一重。 感动是无言的,有些恩情当用行动来报答。他接过金子,朝胤礽深深一拜,然后就走进了?漫天的秋色里。 还是上朝。 胤礽站在臣工对列的最?前头,有些恍神。那些穿着各色补子的章京们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又?是说?高士奇与明珠同流合污,又?是说?御前太监秽乱宫闱论理当斩,还有的说?这是索额图授意,定要查清背后何人指使?。 没人敢提这背后真正?的矛盾源头——大阿哥和皇太子,但有人仗着康熙宽大,小小地提了?句皇子党争,随后被万岁爷一个犀利的眼刀子压制下去。 胤礽放眼看着这班大臣,宛若在看戏台上的一出滑稽剧。自从跳出身躯之外看待从前的生活,太子妃就像是他命中的一个变数,秋燥里的一股玉兰花香,提醒他往昔的争夺是多?么的愚蠢可笑。 散朝后他依例独行出乾清宫,宽阔的丹墀下却站着一个老臣,似乎在等?他。 胤礽不?解地望过去,颔首道:“明相,久别无恙。” 明珠莞尔,他和他的儿子一样?,长年浸淫于?文墨,且不?论水平如何,但到底熏染出一副柔和的文人面庞。 他长长一揖道:“老臣今日拜见皇太子,不?为别的,只是我次子揆叙如今在宫中当差,他是个老实孩子,不?愿走经?济仕途,偏要到这宫里当个三等?侍卫,请太子爷看在他与太子妃昔日的同窗之谊上,提携一二。” 第55章 是非 胤礽完是无心, 蹙眉望过去,“明相?爱子揆叙?和太子妃是旧相?识?” 明珠是那种故作惊讶的作派,瞪圆了眼问:“太子爷, 难道?您还不知此事么?” 胤礽倏地挑高?一侧眉毛, 他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明珠话里话外的机锋, 上?他这来搅弄男女是非, 多少叫人?有些不高?兴了, 但他还是耐着?性儿示意明珠继续往下说。 身后有朝臣鱼贯而?出,不时有人?凑过来打个千儿,拱一拱手?, 毕竟这两?人?凑在一处说话,可真是稀罕事儿呐! 明珠朝旁人?虚情假意地笑一笑, 这才转过脸来一捻唇上?胡须,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我那长子成德您是知道?的……” 胤礽怎么能不知道?呢?明府大公子素有雅名在外,早些年他也有结交之诚意,但听说那人?因避讳自己?乳名保成, 自纳兰成德改为纳兰性德,后来却拗不过他阿玛明珠执意要跟胤褆穿同一条裤子, 硬生生又给改了回去,这桩改名旧事闹得满城风雨, 以致于胤礽虽然有心邀来一叙, 却不得不因各种外力搁置下来。 眼下明珠这个老琉璃蛋非要从长子说起,还故意咬重?了“成德”那两?字的发音, 分明就是故意要激他。胤礽从石小?诗身上?学到了一种我自岿然不动你奈我何的好性儿,脸上?一丝波澜也无, 不搭腔,也不打量,只是不近人?情地侧脸去望丹墀上?的龙纹。 见太子爷没恼怒,明珠笑一笑,继续说道?:“杭州有处孤山书?斋,听闻成德才学,有心聘请他给江南学子们讲学,那会揆叙还小?,我让他跟着?他哥子一同下江南游历几年,恰好石都统一家?驻扎此地,家?中少爷姑奶奶都在孤山书?斋读书?,这么一来二去,走动得就频繁了些,尤其?是揆叙和太子妃,年纪相?仿,少年心性最纯真难得……要不太子妃刚被接到宫里,揆叙怎么就嚷嚷着?要进宫当三等侍卫呢?依我说,这样的旧相?识,少不得互相?提携,才好在这宫中行走,您说是吧?” “这样的旧相?识……”胤礽慢吞吞重?复明珠的话,“比如您和惠妃母,也是这所?谓的旧相?识吧?” 明珠也不在意他的揶揄,摆了摆手?道?:“那不能比!延禧宫娘娘老姓乌拉那拉氏,我们家?呢,老姓叶赫那拉氏,不是一块儿的,外头总有人?传那位是我沾亲带故的妹子,实则不是这个道?理,两?边儿碰不上?呢!” 胤礽冷哼一声,“您到底想说什么?” 明珠嗬了一声,“瞧我这记性!人?老了,愈发不中用了……我那小?子揆叙,如今在御花园当差,专门负责每日下钥前后的巡逻事宜,我寻思着?,他丢得起这个人?,我可丢不起啊,叶赫那拉氏虽然比不过那佟家?、钮祜禄家?,可也是老八旗世家?了,成德如今在翰林院修书?,揆叙却干这种风吹日晒的苦差事,委实不像话!老臣我别无所?求,只想请您在万岁爷跟前美言几句,听说您那詹事府里人?才辈出,多少翰林官的迁转之阶啊,若是能让那小?子进去历练历练,我这把老骨头他日归西,也能含笑九泉了。” 明珠这话说得很重?,扯到生死上?,这是逼着?胤礽不得不应承下来。旗人?家?讲究体面,这么直截了当地回绝过去,岂不是有让这老琉璃蛋以后死不瞑目的意思? 轻飘飘瞥一眼犹自含笑的明珠,心里实在不称意,他不想再自己?的詹事府里放一个明珠的儿子,更不想把石小?诗的——那什么青梅竹马放在身边。 “知道?了。”他学汗阿玛面对不想批复的奏折时所?用的套话,又略一颔首,“西席张英还在无逸斋等我,作为学生,不该迟到。” 他不等明珠回答,拂袖快步而?去。 边走边琢磨着?明珠这段话,越想越吃味儿,那揆叙原来就在御花园当差啊!脑子里不知怎地就钻进了一点旧事,那是他和石小?诗换身回来后的第?二天,她一整个上?午都在外头晃荡,是谁跟他提了句来着??哦,是了,杰亲王,在御花园里撞见了太子妃的背影。 胤礽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是他二十多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滋味,眼眶有点酸,远处一片朱漆的围房仿佛模糊起来,心里头跳得很快,慌里慌张,可是说不清为何事慌张,胃里也隐隐有些不舒服,好像用过的早膳都在此刻一阵儿翻涌,可他又不是石小?诗,不知节制的吃甜食,明明只用了半碗胭脂米熬的粥,就了一块相?思带鱼,怎会有烧心之感? 石小?诗和纳兰揆叙……他默默念叨着?,心不在焉地走进斋房,决定今天早点回毓庆宫,毕竟万寿节就在眼跟前了,他们必须好好地谈一谈。 可是临傍晚时凌普拿着?修葺太和殿的册子来报,好不容易议完了这一桩,乾清宫又派了人?来请,说是万岁爷想跟太子爷对弈。 想着?石小?诗一而?再再而?三的嘱咐,他很顺从地在棋局上?险胜康老爹一局,又让他老人?家?了两?局——康熙同志很满意地拍了拍手?,保成又有长进了,能胜过朕了,但是还要磨炼,毕竟朕又赢了他两?回嘛! 于是父子情深,一起用了顿清单简朴的晚膳,又絮絮叨叨地拉了会他们爱新觉罗家?的家?常,叫特意来乾清宫给主子请安的惠妃在门外站着?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看着?吃了瘪气得脸色铁青的惠妃,胤礽往毓庆宫赶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今日下半程都算顺利,那么晚上?问起石小?诗那件事时……或许她能给一个叫他顺心的答复吧。 夜色深不见底,太子妃寝宫内外一片沉寂,可以听见更漏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铜漏嘴,一点一点滴下,绵绵如檐间秋雨。石小?诗果然已经在美人?榻上?歇下了,入秋后换下了竹帘,霞影纱影影绰绰地勾勒出她流畅的侧脸,胤礽发觉自己?心猿意马得厉害,连推门而?入时,腿肚子都在隐隐颤抖。 “回来了?”石小?诗的声音里带着?方?睡醒的懒散。 他“嗯”了一声,借着?案几上?的料丝灯,能看见她拿手?揉了揉眼眶,然后从榻上?支起了身,一册《钗钏记》随她动作掉落在地。 石小?诗不好意思地俯身捡起来,然后走过来迎他,“在看书?呢,结果睡着?了。” 胤礽没有用她想象中的毒舌来揶揄她不看正?经书?,却是解了罩袍,低声说:“到底天凉了,在美人?榻上?歇下,也要拿件外裳盖好,春烟呢?怎么伺候主子的。” “不干这丫头的事,我总有种预感,你今晚有话要跟我说,是不是?”石小?诗歪了歪头,笑盈盈地看他。 怎么能没预感呢?她眼皮子跳了一天了,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两?边一块跳,岂不是又要发财又有灾祸,她这个东宫太子妃际遇如何,有什么波澜,还不是全倚仗便宜夫君二大爷。因此即使胤礽今晚不来找她,她也会想办法去套一套话的。 “嗯,”胤礽迟疑了一下,选择把揆叙的事往后推,“钦天监那两?个英国来的副正?说,下一次五星连珠就快到了,在颁金节那天。” “这么快?”石小?诗睁大了眼,“……十月十三?” “是的。”胤礽简明扼要地点了下头。 满人?颁金节可是大日子,重?视程度不低于过年,康熙是一定会大宴朝臣的,皇太子夫妇八成也要出面,如无意外,还是同上?回一样,胤礽在乾清宫吃席,而?石小?诗在交泰殿。 “这么的,我有个主意。”石小?诗想了想,“如果你我不在一处换身,搞不好会穿帮,恰好上?回佟佳娘娘带我去了一处小?亭看荷花,那处很隐秘,就在乾清宫和交泰殿之间的小?池塘上?,等闲宫人?也不会过去,不如你我算着?时辰,快到点了就赶紧碰头。” “也好,只是这得让钦天监算出准确时辰来,容我再问问。”胤礽点点头,表示同意,“还有这段时日你我做了哪些大事,见了什么人?,最好还是早早互通了气。” 石小?诗却在那愁眉苦脸长吁短叹:“难怪呢,当太子爷比太子妃阔绰多了,只是又要去上?早朝了,对我来说可不是件倒霉事么?” 胤礽“啊”了一声,说:“旁的可以细说,有一桩得现在告诉你,咱们换身的事,张三都知道?。” “什么?”石小?诗很讶然,“他是自己?看出来的么?什么时候……” 她自信演技很到位,破绽一定是这位太子妃演得很失败的二大爷抖露出来的。 “大概就在大婚后不久吧……”胤礽摸了摸额角,“等换过来,你可以去问他。” 石小?诗“嗯”一声,觉得这位法外狂徒还真有两?把刷子,让他当个太监,真是太委屈人?了。 两?人?磨磨蹭蹭得交流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日常起居。胤礽那话都涌到喉咙眼了,可每每快要说出口,总是一个拐弯儿走到了别处。 一连问了早上?吃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后,石小?诗也看出不对劲了,打了个哈欠催他,“您到底想说什么呐?我可是真乏了,明儿还要上?延禧宫去呢,再不说我可就去洗漱睡觉了。” 胤礽凝眉看了她一眼,反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比如……” 石小?诗歪着?脑袋看他,忽然鼓了鼓腮帮子,说想起来了,“上?回在御花园里见到纳兰揆叙了,我怕不是忘记同您说了吧?” 第56章 月夜 胤礽无奈地点了下头, “你确实?没同我?说。” 老实?说他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倘若石小诗真想隐瞒此事,他也没什么可多说的, 毕竟她同揆叙是少年时的交情, 就拿张三和他自己来举例,少年玩伴多弥足珍贵呀, 自己跟石小诗也不过刚认识三个多月, 虽说是夫妻, 可到现在的进展也就拉拉小手,她凭什么要和盘托出呢? 他是太子?爷,但?也没古板到不允许她有点自己的小心思?。 哪知她这么坦坦荡荡, 甚至冲他咧嘴一笑,摆出了一种说书人娓娓道来的架势:“是这么回事, 我?在江南长大您是知道的, 那会就认识纳兰二爷了,他有心是真,没事就提溜点东西上我?家门口磨蹭,但?我?对他却没半点想法?, 从前只当他是我?哥子?同窗,后来长大进京了, 额涅问起来,我?还明言拒了两三回……” 石小诗停下来, 端起茶杯润润嗓子?, 前面那段往事明明白白在她脑海,可分明又?不是她的亲身经历, 只能跟说故事一样说出来,可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她还真犹豫了一会,万一那二大爷感觉自己头上有点绿,跟她一两天闹别扭还算轻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那么脆弱,太子?妃跟太子?爷离了心,日子?该多不好过呀。 不过观察了半天神色,她基本可以确定,胤礽必然已?经事先知道她和揆叙曾经认识了,有些事不能瞒,万一到后面捅了篓子?,还不如?现在就把话说清楚才?好。 “……然后就是那次宣旨赐婚,我?也不瞒您,他半夜翻我?家墙头上去,说要带我?走?,我?可不敢见他,让春烟传话拒绝了,您若是不信,尽管问那丫头。”她喘了口气?接着?说,“再然后我?入了宫,那会我?是太子?爷,在无逸斋看见他时还吓了一跳,明明记得他要去科考,怎么就入宫当上侍卫了。” 胤礽还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她,石小诗说到揆叙翻墙时他那种捉摸不透的奇怪感觉又?回来了,这回甚至连牙根儿都?有点酸。 他不自然地换了个站姿,半盏茶前允许她拥有属于自己小心思?的想法?全然被抛在脑后了,心里只有一个念想——这事怨不得她,很明显,是这个叫揆叙的小子?太嚣张,旗人家的爷们是个什么德性,坏点子?多着?呢!他还能不清楚么? “……最后一回,那就是在御花园……”石小诗观察着?胤礽的脸色,大着?胆儿说下去,“就这么迎面碰上了,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我?便说既然进了宫,就好好当差,不该肖想的别想,然后我?就走?了。” 她朝门口又?努了努嘴,“那会儿春烟也在场,您等会儿,我?这就叫她进来,桩桩件件都?有人证,您尽管问,要是有半句谎话……反正下回咱们还得交换身子?,我?就豁出去了,任您处置,您看成?吧?” 她一脸卑躬屈膝的讨好模样,作势要往门外挪步,被胤礽伸手拦下。 “既然你没瞒我?,那我?也说实?话,”胤礽盯着?高几上斗大的汝窑花囊,插着?满满一囊雪白的八仙花,不敢看石小诗黑白分明的眼睛,“是明珠散朝后找上我?,提起你二人的旧日之谊,让我?在詹事府给揆叙谋个差事。” “明相那点小九九,谁还看不出来呐,揆叙要什么差事,还用请您出面?”石小诗很不服气?地摇摇头,觉得这眼皮果真跳得很对,“不过话说回来,这都?怨我?事后没及时跟您说,是我?心眼儿太小了,怕您吃味儿,没想到您这么局气?,倒叫我?十?分汗颜。” 到底是身处封建社会,对面那人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说一点儿都?不担心胤礽生?气?那是假的。新时代的女子?能屈能伸,她明白眼下还没能力为自己搏一片天地,所以该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说两句软和话儿,也不失为一个以柔克刚以退为进的好办法?。 胤礽却没动静,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他想说她说得一点都?不对,他才?没那么大度,如?果今儿一天这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她所谓的“吃味儿”,那么他现在很吃味儿,非常吃味儿,那个叫纳兰揆叙的混不吝竟然敢跑到御花园堵着?她问话!这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公然问他的女人跟他成?婚后过得好不好? 他恨不得立刻就冲出去,叫张三把那个叫纳兰揆叙的小子?暴揍一顿。 但?是他怎么就突然变成?了一个笨嘴笨舌的人呢?此时胤礽很想临时抱佛脚,学?一学?汗阿玛那一身哄妃母们的好本事,可盯着?石小诗眨巴了一下眼,却没动静了。 二大爷这还是生?气?了?石小诗心里七上八下,又?朝他比了个大拇指,说:“在我?心中,您就是这个!” “好了。”胤礽没绷住,弯了唇角笑出来,“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也想请你相信我?——” 他忽然抬起胳膊,月白色的箭袖齐齐整整挽起来,那双纤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想将石小诗搂入怀中,却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僵硬地停在石小诗的肩头。 石小诗扭头看看,有点不明白。二大爷这是把自己当大兄弟的意思?么? “相信您,什么?” 胤礽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你相信我?,往后必定不会欺骗你、隐瞒你、憎恶你……” 其实?想说的不止这些,但?是对上她那双清明平和的眼,墨玉一样的眸色,他又?有点退缩。 这世上从来都?是旁人对他表达爱意的份儿,额涅以薨逝来爱他,汗阿玛以无数个日夜的陪伴和亲身教导来爱他,侧室们总想博得他一丁点的怜爱,就连叔姥爷索额图多少也是爱他的吧?那些小阿哥们对他生?畏,可只要假以半点好颜色,便能收获无数敬爱。 大婚前他甚至天经地义地以为,太子?妃必然是要爱着?自己的,他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感情,便能获得一份依附于自己的爱恋。 可事情与他料想太不一样了,轮到他想向面前的这个女子?诉说心绪时,就连“喜欢”这两个字眼似乎都?变得非常沉重,竟叫他手足无措。 而石小诗呢,听到胤礽这短短半句话,说不感动是假的,拍了那么多感情戏,她能掂量得出来演对手戏的人有多少真情实?感,多少虚情假意。胤礽心很诚,她几乎能笃定,这样的半句话他前半生?从未说过,而如?今既然说出口,此后也不会有半点变却。 “我?……”她默然片刻。 是了,胤礽说不会欺瞒她,可她呢?今日能这么坦然地说出揆叙这段故事,也是因为心底还藏了个大秘密——她是穿越而来的,这并不是她的世界,她知道他的结局,也会为改变结局而努力,可万一历史就是历史,无法?更改,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做死在万仞宫墙下的金丝雀。 “你想说什么?”胤礽的语调里隐隐有一丝期待。 实?话并不能说出口,她不想自己被当成?什么异端。深吸一口气?,她换上一副嬉皮笑脸,“我?……谢谢您!” 胤礽有些失望,但?她方才?还说他局气?呢,可不能轻易被看扁,于是摆了摆手,“客气?什么,你我?夫妻这么久了……” 说到此处他又?很慌张,这么久了,都?还没行夫妻之实?,他把卷起的衣袖又?放了下来,讪讪笑道:“这几日我?回来得晚,没吵着?你吧?” 这人还说呢!他再蹑手蹑脚,怎么说也是这么大的个儿,宽大床榻是黄花梨木的,总被他压上来的动静弄出吱呀声响。石小诗松懈下来,揉着?眼睛揶揄他:“不吵人,哪有您睡觉时磨牙打?呼噜的声音大呀?” “你胡说!”胤礽瞠目,觉得此女简直蹬鼻子?上脸,“我?从没有那样的坏习惯,值夜太监都?说我?睡觉可安静可规矩了。” “是是是。”石小诗笑着?敷衍他,她是真的累了,此刻快到三更,眼皮子?都?要撑不起来了。 借着?柔白的月光,胤礽也看见她眼底下的郁青色,“明儿再说吧,快休息,你现在就上床上躺着?,我?呢去隔壁洗漱,然后再过来,”他理直气?壮地又?补充了一句,“今儿也给我?好好听听,我?睡觉到底磨不磨牙打?不打?呼噜。” 他匆匆出了寝宫,在隔壁梢间里心猿意马地洗了个囫囵澡。回来的时候只见石小诗已?经吹灭了桌子?上的料丝灯,只留了一只小小的六方宫灯挂在屏风外的盥洗架上。 转过屏风,寝宫内很幽晦,只一片月光从半开的窗外滤进来,澄净如?雪,洁白如?霜,浮了大片在那床绿地织五彩缠枝牡丹漳缎的薄被上,又?有一小片不知从哪偷偷溜进来,打?在她搁在被外的手背,将那一处的肌肤映得通透明亮。 再往床边走?过去,终于能在一片阴影里看见她的脸颊轮廓,吹去手中宫灯,终于适应了眼前黑暗,才?能渐渐看清她玲珑的额头和下颌,长长的羽睫,菖蒲一样微微弯曲,随匀净的呼吸而颤抖着?。 胤礽站在床边,就这么静静地瞧着?她。他觉得自己再不受控制了,几乎是下意识地俯下身,嘴唇寻到那张细腻柔白的脸颊,不敢往嫣红湿润的唇瓣上去,只在有芬芳吐气?的唇角处,轻轻地贴了一下。 第57章 动心 胤礽是头?一回干这么偷鸡摸狗的事, 亲自家的太子妃,活像肖想旁人家的大姑娘似的,不过?一转念, 这世上除了他阿玛的宫眷们, 有哪个女子是他想要却无法得到呢,也?只有天上的神妃仙子, 才能拥有他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了。 他双眼微闭, 浑身的感官都聚集在嘴唇触及之处, 那里微热而温软,带着?点淡淡的清香,这不是擦脸油的气?味, 像是打肌肤里透出?来、呼吸里散发出?来的,叫人着?迷的好?闻。 但他也?不敢贴太久, 两三个鼻息的功夫, 胤礽慢慢地?将嘴唇往上抬,哪知倏忽之间她却将脸转过?,一点触感不一样的柔软凑上来,往上一撅嘴, 几乎是用在他唇上印一个章一样的力度,毫不客气?地?“吧唧”亲了一口。 胤礽吓了一大跳, 瞪大眼睛道:“你做什么?” 他想直起身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衣襟已经被石小诗牢牢抓住, 动弹不得, 浑身力量全?靠撑在她枕边的那只手顶着?,但此刻连胳膊都开?始发软打颤了, 他想自己现在一定满脸涨红,十分狼狈。 低头?看看, 始作俑者却像只可恶的猫咪,眯起眼抿着?嘴,似乎正意犹未尽地?回味他嘴唇的滋味。 “你不就是想亲我嘛,”她笑出?了很狡黠的的模样,双眼弯弯的,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现在可还满意么?” 这事儿哪能说满不满意!胤礽慌里慌张,垂下眼道:“你……你装睡!” “拿出?证据来呀。”石小诗朝他一挑眉头?,松开?了救助他衣领的爪子,好?心肠地?放他归位。 胤礽当然没证据。但重?新直起腰板坐好?,他感觉脑中快成一团浆糊了,那个吻叫他浑身酥酥麻麻的,本能地?有一种将她搂入怀中纠缠融会?、缠绵悱恻的冲动。 他的太子妃穿了妆花纱明衣,有宽阔的袖子,袖口一团柔纱轻轻地?搭在他摁在床榻的手背上,那一点点的痒,几乎为他内心的冲动找到了一个宣泄而出?的口子。捏紧了拳头?,要不今晚就把那事儿给?办了吧,却见她一个驴打滚儿,裹着?被子就滚到拔步床最深处去了。 “快睡吧。”石小诗撩起被角盖住头?,声音嗡嗡的,“真困了,不逗你玩了。” 夜凉如水,胤礽松了口气?,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又回到了原地?,规规矩矩在外侧床沿子上躺好?,仿佛中间有道无形的屏障似的,不往她那半边逾越一分一寸。 这不是他们头?一回同床共枕,可是身边的人却在一步步升级。他在心里默默想着?,一开?始是陌生的太子妃,后?来是有共度换身经历的石小诗,到此刻是他不敢轻易触碰打扰的心上人,是啊,他不得不承认,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他的心上人了。 石小诗呢,蒙在被中的脸颊此刻滚烫得要命。她偷偷掀开?一个缝儿给?自己透气?,又拿微凉的手指去降温。 一时兴起逗了逗二大爷,可这却是她正儿八经的初吻,好?像应该解释解释,可是想了半天,又退缩了。二大爷这么聪明剔透的人,有些话说得太直白倒像画蛇添足,再说方才是他先主动亲她的,出?于?礼尚往来的礼貌,她回吻一个,有什么错么! 可能是真的对胤礽有点感情了,毕竟成天面对着?这张公子世无双的脸,衬得旁人都跟歪瓜裂枣似的,很难不叫人垂涎欲滴、蠢蠢欲动啊。 石小诗狠劲拧了把自己的脸颊,想什么呢,被一时美色冲昏头?脑,真是叫她嫌弃自个儿! 好?女人志在四方,自己的宏图大业是首先改变悲催命运,其次踏遍大好?山河,什么情啊爱啊只是捆住她手脚的枷锁,二大爷想光凭这张脸蛋就迷倒她,想得美,她石小诗同志见过?的帅哥多了去啦,二大爷如果对她用心不专,如果转眼就爱上了旁人,如果不可避免被废,她绝对会?无情无义地?抛下他独自离开?这座深宫的! 等这天来临时,她真的会?……这么做么? 心上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她就在这团迷糊中慢慢沉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胤礽早就上朝了,春烟笑嘻嘻揣着?手进来说:“主子爷心疼您呢,早起就直接去隔壁梳洗了,还嘱咐我们,说您昨儿累了,特?意让我们去延禧宫告了假,让您好?好?补一觉。” 石小诗从榻上爬下来,扭了扭肩颈,一脸郁闷地?去看桌案上堆得跟小山似的册本。胤礽虽然替她请了假,但后?面事情还真不少。 九月中里先横插进一桩事,温僖贵妃薨了这么久,如今还停灵在吉安所里,十阿哥昨儿亲自上书,要为他额涅扶入妃园陵寝,康老爹看他一片孝心,当即允了。虽说这事不必她亲自出?面,有内务府打点一切,但十阿哥特?意往毓庆宫里跑了一趟,说自己不相信惠妃母,央求太子妃去永寿宫收拾他额涅的遗物,石小诗无奈,只能应允了下来。 然后?是十月十三日的颁金节,这一天最重?要的关头?就是跟二大爷换身,以及换身后?的一系列售后?服务工作。 选秀在颁金节后?的第三天,说是皇太后?主持,可干活的出?力的还是挂了协理?名头?的太子妃,好?在这桩大麻烦可以撂挑子。到那时换身已成,她大可以看二大爷怎么给?自己的弟弟们选媳妇儿,只要东宫不添人口,她很乐意做一个吃瓜群众。 诸事当前,太子夫妇对那夜的暧昧心有默契地?避之不谈,选择继续相敬如宾地?处着?,但大概是难得的开?诚布公和亲吻让人的心境都变得愉悦开?阔许多,石小诗手头?的事情虽然繁杂,处理?起来却很顺利。 九月的最后?一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温僖贵妃的棺椁顺顺利利地?从吉安所抬入景陵的妃园寝,石小诗不必跟着?同去,但她心里记着?十阿哥的嘱托,一早儿从延禧宫出?来,还是带上秋筠和于?嬷嬷,拐进了往永寿宫的宫道里。 小太监恭恭谨谨把钥匙交给?秋筠,尘封了快一年的朱门大开?,漫天的冷清涌出?来。 这是石小诗第二次踏入永寿宫,头?一回来时她还只是石家的二姑娘,这次心态却很不同了。迈进并?蒂莲花的门槛儿,一阵凉风就毫不客气?地?钻过?来,长久无人居住的宫苑,就算宫女太监们时时打扫,也?缺了人气?,院里的雕梁画栋都是冰冷的,去岁那个冬日好?像被封存在了这方天地?中,外头?的热闹和刚刚过?去的炎夏,从未眷顾过?这地?。 “主子,披上吧,仔细冻着?。”秋筠很体人意儿地?将手中斗篷盖在石小诗肩头?。 石小诗仔细穿好?,叮嘱她和于?嬷嬷:“这里阴冷,咱们手上动作快些。” 秋筠点点头?,却看于?嬷嬷神色不虞。在宫里待过?的老人家有她们的讲究,这种死过?人的宫室是大大的不吉利,十阿哥是登门相求了,但太子妃可以派宫人来办,完全?不用亲自过?来啊,万一现在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小阿哥,这样的尘味儿对身体可是百害而无一利。 石小诗早看出?了她的担心,笑着?摆手说不碍事,然后?掀起门帘踏进明堂。屋内一应陈设还维持着?钮祜禄氏在世时的模样,天光透过?窗户纸,无数尘点在空中乱舞,她走到炕几边伸手一摸,指间尽是灰尘,可见洒扫宫人也?没多用心。 到底人走茶凉,这样的不用心,似乎也?成了温僖贵妃这段人生的注脚。 长叹口气?,她开?始分工,“嬷嬷收拾前头?正殿,我和秋筠上后?面寝宫看看去。” 寝宫里的帐幔是鲜艳的花样儿,浮雕卷云纹上嵌着?灰,但垂下来的帐面却是簇新而洁净的。床榻上空空荡荡,大概褥子和枕头?已经被悉数抬走,烧成灰了。 秋筠呆呆望了一阵,有点伤感,向?石小诗道:“昔日那么光彩夺目的一个人,就是在这张床榻上没声没息的走了,主子您知道么,温僖贵妃是在梦里没的,值夜的宫女第二天一早才发现,当时身子都已经凉透了。” 这样重?的情绪很少在素来稳重?冷静的秋筠脸上出?现,石小诗安慰她道:“紫禁城前朝就有了,你想想,这几百年里死了多少人啊,咱们可犯不着?伤感。” 秋筠愁着?眉说也?是,“终有一日,我也?会?在这深宫里咽气?的。” 石小诗拍一下她胳膊,“没这个道理?,宫女子满二十五就能放出?宫了,你放心吧,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寻个好?去处,再把你风风光光地?送出?去。” 秋筠不好?意思地?笑了,扭过?身去收拾拔步床内的镶的柜子,口中念念有词,“翡翠灵芝式如意一件、匏制蒜头?瓶一件、白色透明玻璃水丞一件。” 石小诗拿着?册本站在外头?点头?,“都记下来了,造办处说那床下面还有个内嵌的小抽屉,别漏了。” 秋筠打眼儿一找,还真有个极隐蔽的小抽屉,看来这是床主人专门用来藏体己物之处,她小心抽开?来细细翻看,“有一卷仿董其昌的书轴,应是万岁爷赏赐给?娘娘的,还有一张字条……” 一瞬间她神色大变,忙将那薄薄一张纸递到石小诗眼底,“您看看,这是……” 主仆两人交换了一个充满疑虑而担忧的眼神,发黄的草纸展开?了尽收眼底,是八个极潦草的大字——“汝施恶行,必得恶终”。 第58章 就熟 “这事先瞒着十阿哥……不, 对任何人都不要说起,哪怕是于嬷嬷。她年岁大了,没得让她担心。”石小诗拧紧了眉头, 朝外看了眼, 确定?于嬷嬷没发?现她们俩的?异常,才将纸条折好收进袖笼。 “是。”秋筠细声应下, 喘两口气, 才恢复了从?前的?理智。 她自忖比太?子妃和春烟丫头年长几岁, 是康熙二十五年被石家跟着大姑娘小月一同送进来参选的?,结果大姑娘被撂牌子赐花儿,自个儿却被留下当了女使。这小十年宫闱生涯不是白干的?, 嫔妃之间勾心斗角互相?算计冷眼瞧过许多,想来这张字条也不过是一样。 只是往深里想想, 倘若这张条子是引发?温僖贵妃暴毙的?真相?, 那?太?子妃岂不是怀揣好大一个秘密,万一这个秘密再走漏出去,东宫可不就?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了么! 所以?太?子妃让不告诉旁人是很正确的?决定?,秋筠对自家主子的?崇拜又更?深了一点。 人不可貌相?, 二姑娘看上去不过是闺中娇养的?大小姐,但从?进了毓庆宫就?开始看账本管内务, 协理六宫事务又办得有模有样,同惠妃的?交锋有来有回, 宫中众人无不交口称赞。碰上今儿这桩怪事, 小小年纪也一点不害怕,反而很镇定?地立时下了决断。 收敛起脸上神色, 秋筠决定?将手上的?活干得更?麻利些?,等天色一擦黑, 这处无人的?荒废宫室太?吓人,温僖贵妃之死又疑点重重,万一如于嬷嬷所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冒出来,冲撞了主子的?玉体,岂不是要坏菜! 一切清点结束,贵妃的?遗物用板车装了,拉往内务府封存。出来的?时候,暮色四合,最后一点余晖从?黄琉璃顶上滑下去,只剩一点青灰的?月光,将无人的?宫室衬得蓝阴阴的?。 她们站在永寿宫外,将一大串钥匙还给?了小太?监,然?后看着朱门轰然?阖上。 三人满怀愁绪的?慨叹,这一处宫苑荒了,但也不会荒上许久,大选就?在眼前,会有新鲜的?女子涌入六宫,会有低等宫嫔们擢升为主位,永寿宫的?彩灯会重新点起,希望它的?主人,会有一个比温僖贵妃更?幸福的?结局。 回到毓庆宫,胤礽倒是一派和风霁月地迎上来,“今日过得不大好吗?” 石小诗怀疑他简直在她身上安了监控,怎么知道她在永寿宫遇上不顺,但她自从?那?一吻后,偏不爱顺着他的?话头说。 “特别好,好得很。”她斜眼撇他,没什么好气,“您心情不错啊。” “胤禩今天上詹事府来,同我细说了说火器营。”胤礽弯唇一笑,又凑在她耳边问,“今天怎么跟吃了火药似的?,这不是……还没到你来月事的?日子么?” 石小诗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她低头一笑,心情好了不少,低头去帮他解衣襟上的?扣子,一种老夫老妻的?熟稔模样。 但那?衣裳是新的?,盘扣很紧,并不好解开。她双眼盯着手上动作?,要跟那?小小的?鎏金玩意儿一决高下,急得拧眉愁眼时,一双匀称的?长手覆上来,三两下解决了她的?难题。 下巴抵在她额心,鼻中盈满了她浅淡的?发?香。小两把头有点散乱,沉重地歪在他心口,胤礽能感到她有一丝低落,扭头遣散了侍立在隔断外的?下人,好气儿问她:“到底怎么了?” 石小诗叹口气,从?袖中抽出了那?张字条,“在永寿宫温僖娘娘的?床榻暗格里发?现的?。” 烛火跳动,灯芯有点跑偏了,他将字条凑到光亮处细看,又翻来覆去地辨认字迹,“汝施恶行,必得恶终……意思能明白,只是写得太?潦草了,我看不出是谁的?手笔。” “温僖娘娘生前同谁有过节么?”她眉心紧蹙。 胤礽伸手给?她抚了抚,“我不大过问这些?事情……但你若有心一查究竟,倒可以?上内务府的?档案房里找一找。” 石小诗点点头,反正他们换身在即,此?事她自个儿不声不响就?能办妥。只是这字条儿放在他们手上,反倒像个沉甸甸的?定?时炸弹,不能撕碎丢了,也不能放在灯烛上烧掉,万一哪天此?事被翻出来,还能用作?证据。 胤礽拥着她,猛嗅一口萦绕过来的?香气,才丢开手往他的?书案后面?找了个看起来很不打眼的?漆盒。证据被安安稳稳放在盒底,小铜锁咔哒落下,钥匙则收进了胤礽随身的?荷包里。 那?荷包是佛头青色的?,半旧不新的?素缎,角上的?磨损已挺严重了。 他今晚这般温存地帮她解决烦恼,石小诗倒很想寻个机会报答一下,于是拈了拈荷包问,“你生辰是什么时候?我给?你的?荷包补一补绣个花吧。” 胤礽却没有她意料中的?开心,神色淡淡地说:“五月初三日,就?在你我大婚前的?五天,但我……除非汗阿玛提及,我并不会过生辰。这个荷包也是我额涅怀我时做的?活计,这么多年了,从?前我很少佩戴,最近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从?箱子里翻了出来。” 是啊,那?是他额涅薨逝的?日子。石小诗明白过来,这是触及他伤心事了,有点尴尬,“要不……我给?您做个新的?吧,您喜欢什么颜色?” 胤礽脸色比方?才看上去开心了许多,他想了想,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夜月光打在她柔白脸颊上的?颜色,还有她浅白的?妆花纱明衣,“荼白的?吧……”眼波流转,又补充了一句,“满人尚白,等颁金节到了,宫里连花灯都要用白缎子的?,虽还没到深冬时节,但远远看上去,就?和落雪了似的?,你一定?会觉得很好看。” 结果真到了颁金节哪天,天气却猛地冷下来。不用扎雪白灯花,路上都已结起厚厚的?寒霜。 宴席设在晚膳时分,夹道里的?风大,吹得人鬓边生疼。春烟将一件杏色缠枝纹狐狸毛的?斗篷给?她披在肩上,又从?疏星手里接过铜手炉,塞进石小诗怀里,“路上冷,主子别冻了手。” “安心吧。”她拍了拍春烟的?肩头,心想待会你见到的?主子,可未必是我了。 胤礽已经穿戴得当,从?前星门里走出来,一如初见的?公子世无双,但他没穿牙白便服,而是一袭杏黄色的?吉服袍,五爪正龙的?补子绣在胸前,宫灯在他身上打下一条辉煌的?光带,让人觉得晃眼,不敢直视。 “怎么穿得这样正式?”他们携着手,微微错身往乾清宫方?向走,石小诗问他。 “颁金节在这宫里啊,是仅次于春节和万寿节的?重要节日,我平日里不爱穿得这么耀武扬威的?,但是今日就?不同了,”他转过脸,悄声说,“万一换身回来,你要面?对什么棘手的?事,这身行头也能镇住场子啊。” 她哑然?失笑,“能有什么棘手的?事,我扮您的?时候,可没下不来的?台过呢,您还是担心自个儿吧。” 天擦黑了,一路上有高高挂起的?灯笼闪烁。这是石小诗头回在宫中过冬,紫禁城就?是这点好,四季分明,各时有各时的?景,而这将雪未雪的?冬天被灯火装点成了玲珑剔透的?新世界,竟比夏秋更?有情致。 “戌时,交泰殿后的?波平月上亭。”先前已经再三确认,但临分别前,胤礽和石小诗还在忍不住又对了回时辰地点。 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往交泰殿上去了。头一次换身是意外,这一次却有预告,说不紧张那?肯定?是假的?,至少上回她用起胤礽的?身体来毫无芥蒂,这一回,那?点窗户纸被捅破的?差不多了,她简直不敢想象往后一段时日该如何解决洗澡和大小号问题。 过节吃席这种事,头一回新鲜,见什么都想多尝几口,第二回 熟稔,该吃就?吃该说话就?说话就?不会跌份儿,那?么到了第三回,只会让人觉得昏昏欲睡渴望早点回宫。 面?前长桌上摆着一品羊肉炖冬瓜、一品烩野鸡丸子、一碟子卤虾茄子,还有一碗燕窝三鲜汤。经过上回千秋节皇太?后的?不满,御膳房如今改进了不少,饭菜不再油腻腻食之无味,但也绝对谈不上清香可口。 今天她主动回禀,想跟妯娌们多亲近亲近,于是逃脱了四妃的?眼刀子,侥幸跟阿哥福晋坐在一处。身边的?三福晋董鄂氏吃得很起劲,拿银汤匙一勺一勺的?舀汤喝,还拿胳膊肘捣她,“吃啊,发?愣做什么,这燕窝可是好东西,美容养颜呢。” 对面?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一脸冷笑,石小诗食不下咽地夹了块茄子放到嘴里细嚼慢咽。戌时就?快到了,她满脑子都在想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小亭子里,方?才借口要去洗手,偏偏三福晋很热络地表示要同她一起,最好用的?借口用完了,她总不能上演吃坏肚子了吧? 有个面?生的?小宫女靠过来,朝她道:“太?子妃,毓庆宫的?张三张谙达说,太?子爷好像饮多了酒,有些?不舒服,在外头吹冷风,请您移步去趟梅坞。” 这个借口来得很及时,就?是没那?么巧妙,因为周围一大群福晋侧福晋都一脸艳羡地看着她,“太?子爷和太?子妃好恩爱啊,多饮两杯酒,还要太?子妃亲自照顾。” 石小诗含笑摆摆手,抱上斗篷提溜着袍角溜出正殿。到了波平月上亭一看,张三守在台阶下,淡淡酒气飘过来,亭中的?太?子爷脸颊微红,却还腰板笔直地负手站着,杏黄的?吉服上一丝皱褶也无。 “原来不是借口,您是真喝多了啊。”石小诗摸了摸心口,快步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还记得咱们的?大事么?”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转过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手心滚烫得厉害,“我这不是来了么,别晃,头晕。” 第59章 缠绵 看胤礽难受得厉害, 石小诗忙将他扶到了亭中石凳上坐下,他倒是很自然地拉着她并肩坐好,只是大概是实在昏沉恍惚, 干脆歪过头, 往另一边的石柱上寻了个地方靠住,双目微阖, 呼吸急促。 天凉飕飕的, 亭子建在水边, 连石柱上凝结了一层霜露,石小诗五味杂陈地拿着手帕给他垫在脑袋后面,却看见他双眼微微掀开一条缝,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要不……我在你肩头靠一靠吧。”他摘下吉服冠,舔了下嘴唇, 唇角控制不住地勾起一点坏笑, 下一步打算昭然若揭。 石小诗偏头一看,张三很识趣地跑到外头廊子下了,这一处只剩下一池水波荡漾和天上灰蒙蒙的月光。 反正上回也亲过,就是没亲出什么滋味来。老实说她心里还暗搓搓的回味了几次, 在午夜身边那人睡得呼吸匀停的时候,在延禧宫听着惠妃发表演讲的时候, 在独自对着毓庆宫顶上一方蓝天的时候。只是后来不是没找过机会?,但有些事儿吧就像近乡情?怯, 当两个人都想着怎么再进一步, 却总是缩回悄悄伸出去的试探的手。 “来吧。”她很大度地揽着他肩头,顺便轻柔地将那个圆滚滚的脑袋按在颈窝。他今日熏了雪中春信香, 很有清雅的文人气质,她还没来得及多闻几口, 就感到他窄而有力的身腰扭了扭,声音很小地从她耳边传过来:“快到时候了。” “嗯,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她很镇定深吸一口气,却感到二大爷的脑袋往上一抬,与那夜同样的温软和潮湿递过来。 两人的鼻吸都同样都滞了一滞,她带着芬芳的唇瓣没怎么抵挡,就好心地接受了他生涩的侵略,接吻这事儿不讲章法,只讲感情?,最坚硬的牙齿与最柔软的唇舌碰撞,喃喃的低语和塘中的水波共沉,石小诗拍了那么多年的戏,却是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悱恻,什么叫缠绵。 彼此都是闭着双眼,自然看不到周遭熟悉的红光白?光闪过,她只觉得她的脸一定红透了,要不她的呼吸怎么会?比他的还要炽热呢? “我……好晕……”石小诗挣扎着离开他制造的温柔旋涡。 她的声音变成了熟悉的低沉男声,心下明白?方才已经换过身了,只好伸手扶住混沌的脑壳。 刚才还吻得迷乱的二大爷此刻却整个人都清明了。用力抱了抱她,然后缓缓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喝多酒的,今儿有几位宗室和章京在场,他们各家都有闺女要参选,知道太子妃主办此事,便一直向?我敬酒……我试着拒绝了,可有几位真的不松口,只怪我平日不饮酒,不胜酒力,才喝成了这幅样子……” “嗯……”石小诗敷衍一句,不知道该说什么,反正都喝成这样了,亲也亲了,她现在只想回复神智啊! “我让张三去给你弄碗醒酒茶来。”胤礽这个铁直男终于反应过来了,伸脖子望,只可惜这位从来不掉链子的得力助手此刻不知上哪去了,廊下空无一人。 他握了握石小诗的手,刚说了句“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去叫人”,就听见背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张三跑进亭中,神色很焦急,先看了迷迷瞪瞪的石小诗一眼,又觑向?胤礽,“太子妃……” “是我。”胤礽立刻说,“刚换完,去给她准备醒酒茶。” 张三却摇头,“三阿哥正在满乾清宫地找太子爷,要给您引荐一位姓孟的山东官员……再不让太子妃过去,只怕他就要找到这里来了!” “可……”胤礽低头瞅瞅石小诗,又朝宫殿方向?望一眼。 “我……我没事。”石小诗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石凳上跳起来,站直了身子,“爷们儿不就是多喝了两杯么,什么三大爷带来的孟大人,尽管放马过来吧!” 胤礽目瞪口呆:“你确定能应付过去?” 石小诗想了想,不确定,但火都烧到了眉毛了,还在这磨磨唧唧有个什么用呢。对着水面把吉服冠戴正,又掸了掸衣裳,顺便噼里啪啦给自己两个小耳刮子,在胤礽和张三齐齐倒吸凉气中镇定自若的走下石阶去了。 “她刚刚……打了我的脸?”胤礽机械地扭过头问?张三。 “奴才什么都没看见。”张三垂下眼,表示作为一名?专业的侍从,从不会?看不该看的场景,说不该说的话。 那人呢倒是抬着下颌,驾轻就熟地端出了一副皇太子的矜贵模样,慢悠悠又有些脚步磕绊地往廊下去。胤礽盯着檐下的开阔地茫然了一会?,嘱咐张三:“还愣着干嘛,现在她就是太子,你得跟上她,护她周全。” “是。”张三这么机灵的人也是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儿追上去了。 荷塘的水面并不能映出倒影,难怪石小诗刚才弯着腰摆弄半天,吉服冠还是歪了寸许。他心头觉得好笑,但还是硬着头皮整理好自己杏色的衣袍,理了理身上斗篷的风帽。 镶圈儿的狐狸毛戳着他的脸颊,痒痒的,这不是头一回换身,可是说实话,他此刻觉得很别?扭,这具身体是属于他心上人的,他不敢随意乱摸乱动,生怕亵渎那人的洁净与清明。 戌时已过,天色黑得透了,踏上廊庑的时候,身后赶上一溜小太监,提着扎了白?缎的宫灯。他看见有个人慢慢从殿门前转过来,单薄的月白?缎马褂,腰间?别?一把镶宝石匕首,清秀俊朗的眉目被宫灯打得雪亮。 胤礽心下一凛,认出来了,此人他曾在书院里见过几回,正是纳兰明珠的次子揆叙。 “太子妃主子。”他似乎很惊讶她一个人在这里溜达,更惊讶她没像上回那样立刻遮去面庞。 胤礽其实不大明白?揆叙和石小诗之间?的关系进展,他应以什么样的态度跟揆叙说话呢?听上回石小诗所言,明珠说的有一点没错,他们之间?似乎是存在着同窗之谊的,但后来进京她又拒绝了他好几回。总而言之,石小诗对揆叙并没有什么怨恨和冷漠,略微客气点儿,似乎也说得过去。 于是他犹豫了一会?,微微笑道:“这样的冷天在外头巡逻,揆二爷着实辛苦。” 揆叙本垂着头不敢抬眼,听了这句倒有些意外,揆二爷——这是什么新?奇称呼?石小诗从前可都是唤他纳兰二爷的呀,难不成是认错人了? 小心翼翼掀眼帘一瞧,没认错,就是她,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静静立在那里,脸颊竟比从前更丰润了些,更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了。改换了对他的叫法,大概是为了跟过去做个了断吧。 揆叙心头一酸,“奴才不辛苦,办好差是奴才的本分。”他琢磨嘞一下,还是问?了那个问?题,“……方才我看见太子爷脚步匆匆回宴席上去了,您过了好半晌才出来,是不是您二位发生了什么……” 后面的小太监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当没听见,那揆叙眼底阴霾丛生,大着胆子继续问?,“您没与太子爷发生口角吧?我担心他……伤……” “与你何干?”胤礽狠狠怒喝,火冒三丈。一开始还觉得此人是个情?种,那段旧相识时大家都还年少?,没必要太过苛责,可这人说话实在难听,蹬鼻子上脸,他和石小诗都做了大半年的夫妻了,竟还暗藏祸心,妄图挑拨离间?,行横刀夺爱之事。 可恶,太可恶了! 揆叙呢,生生吓了一跳。石小诗这副横眉怒目的模样他是从未见过的,这样冷漠而傲慢的神情?,倒不像他记忆中的那个石小诗,反而与皇太子的眉眼慢慢重叠一处。 这可能就是阿玛额涅口中那个叫夫妻像的东西吧,纳兰揆叙一腔热络慢慢冷却下去,心思跌倒谷底,张惶地开口道:“对不住……上回在御花园,您同我说得很清楚了,但我就是想……就是想多见见你……” 胤礽心想自己此刻还能站在这里没有甩袖离开,纯粹是看在石小诗与他算个朋友的面子上,这么一个三等?侍卫的自我剖白?,哪配进他皇太子的清贵耳目? 他心里很烦闷,脸上却平静如一汪死水,“见过了,走吧。” 揆叙却充耳不闻,“阿玛总说我,能丢得开准备了那么多年的科考,怎么就丢不开一个再不属于我的人……可我……可我就是丢不开。您知道么?今夜的巡逻是我特?意换班过来的,我本是想见你一面,远远看见你就行,要不是刚才太子爷那样醉醺醺的走开,我……奴才绝不会?打扰您的。” 胤礽轻轻叹口气,他能看清对面的年轻男子眼中炽热而慌乱的火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过是沉溺于爱悦罢了,他与他又有什么区别?。 揆叙大概在这里站很久了,风很大,连耳垂都冻得透明而发红,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发红的鼻尖,喃喃道:“您看看我……看看我……” 胤礽猛地摇了摇头,他没那么心软,明显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乾清宫有那么多围房耳房,他为何偏偏执意要站在空地,还穿得这么单薄,口中说是远远见一眼就好,可见了还嫌不够,还要靠近说话,还要图一份同情?,图一份可怜。 这样的惺惺作态他见过太多回了,宫妃们搏君一顾的老手段,如今连撷芳殿里那几个侧室都演烦了这种戏码,怎么今夜性别?一对调,连他都差点中了揆叙的一肚子坏水呢? 第60章 魏珠 胤礽盯着住眼前瑟瑟发抖的揆叙, 眼神冷厉。 “揆二爷心里明白,我如今早就是太子妃了,你我之间再没?有任何可能, 您这样?委屈自己, 又是何必呢?”终究是考虑到顶着石小诗的那张脸,话留了一分情面, 但一脸死气沉沉。 对面的揆叙愣了一下, 还在做垂死挣扎, “听说万岁爷的郭络罗贵人就是寡妇入宫,想来我阿玛额涅也不会多说,您若是愿意离开皇宫……到时我头?一个上门提亲, 绝不会心怀不满……” 胤礽气极反笑,怎么着?此人不仅撺掇石小诗抛下太子妃之位, 还明目张胆地?暗示对二婚再嫁的不满和嫌弃, 那可是被皇太子捧在心上的女人,轮到当这么一个无知小儿来嫌弃?甚至还提了提郭络罗贵人的寡妇身份,难道当他胤礽是将死之人吗? “你这番话若是叫旁人听见,足可以定死罪、灭九族。”胤礽漫不经心地?把玩斗篷上的一圈狐狸毛, 雪白的毛锋从?他雪白的手指间划过,更叫人心痒。 “他们?都是我的亲信, 不会叫东宫和万岁爷知道的。”揆叙大概这时候才想起?身后一溜儿小太监,解释道。 胤礽觉得此人单纯得近乎可笑了, 明珠是个在胡同里混大的老琉璃蛋, 纳兰容若是个笔墨场上的才子,怎么把小儿子揆叙养成了一个傻子。难怪在杭州跟石小诗相?处了这么久, 都没?能拨动佳人心弦,这样?的好机会若是换到他手上, 只怕早就跟汗阿玛吹吹耳边风把石小诗迎进宫了。 只是这个纳兰揆叙真有这么爱石小诗么?他了解的旗人大爷们?,哪个家?里不养小妾喝花酒,就连纳兰容若也处处风流,又是表妹又是亡妻又是红颜知己的,除了他皇太子本人有点?奇怪的执拗外,还真没?听说谁家?出了这么一个情根子。 莫非此人想通过石小诗离宫来达到什么目的么?是了,揆叙可是明珠的儿子啊,天然而?然的大阿哥党,这是在想什么阴谋呢?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揆叙:“你进宫真的只是为了我?” 揆叙摸了摸鼻子,“还能为什么呐……” 胤礽拧起?了眉,这般不知死活,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甚至都不需要请万岁爷出面,只要即刻从?詹事府里发一道皇太子口谕,将这位纳兰公子请出宫去,便可叫此人万念落空。 但他从?来都不是这么冲动的人,揆叙在此露出小小的破绽,让他很好奇明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石小诗的心思他很明了,揆叙也不知他们?二人的换身之事,目前来看,倒不会引起?什么大麻烦。 胤礽不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神色凝重,纤细的手指交叉起?来,慢慢搓捏着狐狸毛。 “您……怎么不说话呀?”揆叙站直了。 胤礽只是抬起?沉沉的眼,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然后转身就往交泰殿走去。 他出来太长时间了,再不回去,只怕皇太后要叫人出来寻太子妃了。 好在坐阿哥福晋这边就有这个好处,皇太后和四妃们?鞭长莫及,管不上小年?轻的来去。长桌都快走空了,几个嫔拉着四福晋上梢间玩骰子,大福晋倚在惠妃后面说悄悄话,只有三福晋还坐在案,扒拉着两个新上来的糖烧大肘子,分给他一个,“你今晚都没?吃什么,快补补。” 胤礽没?搭话,但好心地?接受了三福晋的馈赠,肘子太甜腻,他一面拿筷子挑精瘦的肉丝吃,一面在心里想着:揆叙的盘算目前还看不真切,若是把此事告诉石小诗,万一她顾念那点?少年?情谊,指不定要跟他闹脾气。 可瞒着她当真可以吗?思绪不知怎地?就飘到了明珠请他帮忙的那天,石小诗那么坦诚,该说的不该说的,如今看来竟毫无保留,他还真么刻意隐瞒,岂不是辜负了夫妻间这份难得的信任? 狠狠按下筷子,胤礽决定了,得把今夜与纳兰揆叙的一番交谈原原本本说给她听。 —— 云翳深深,大雨将至。 据说深秋时节的雨比雪还要冷。雪或许是干的,尽管触之如冰,但只要人穿得厚,它就没?法穿透衣服的屏障,但冻雨便不同了,尤其是在京城,连这雨下得都比别处声势更大,比别处更能刺骨。 魏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马厩的棚子里抬起?头?来。 时已近午,但天色很不明朗,这是万岁爷大阅的日子,营地?建在南苑,他提前了十天,就跟着上驷院的主事过来了,主事负责给万岁爷乘骑的虞马清理喂粮,而?他被分派了照料内马的职责。 所谓内马,就是十来匹御用之马。这些马虽然不如那匹虞马骁勇又金贵,但也都经过千挑万选,个个十足的神气,当随行大阅的皇子大臣们?要陪同阅阵时,便会从?中选用一匹,因此主事千叮咛万嘱咐,照顾好棚子里的内马,千万不能出任何纰漏。 但魏珠不担心,他和他哥雅头?在京畿一带流浪时,便各学了维生的手艺。 他跟着村门口从?喀尔喀蒙古来的孛尔只斤师傅学了手驯马伺候马的好本事。而?雅头?则很会侍弄那些价值千金却从?不舍得喝的茶叶,即使用鼻子嗅一嗅,也能分清是龙井还是瓜片,是明前还是雨后。 后来,也算是造化?弄人,一场大火叫他兄弟两穷得快没?饭吃了,雅头?揣上最后一包六安瓜片,心一横就去净身场子找了小刀洪,好在他命大,安安稳稳活了下来,还凭着这项本事进了大内,坐了延禧宫茶房的头?把交椅。 前几年?雅头?还常找机会跑出来,将御制的糕点?用油纸包好,藏在怀里,偷偷带给他吃,那时他便将摊子上的玉米饽饽推走,支着下巴一边吃,一边听哥哥说那些皇室秘辛,末了还天真地?眨巴着眼睛问:“哥子,那宫里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什么时候让我跟着您去宫里当太监吧!” 雅头?会霎时变了脸色,骂他:“小兔崽子,好好的男人不做,要去当我们?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哥子吃了这么多苦头?,还不是为了让你在宫外自由自在地?活着,娶个寻常媳妇,过点?寻常生活,给我们?家?留个后啊!” 可后来有一天,哥子忽然就心事重重地?出宫来,说他离开延禧宫,上毓庆宫当差去了。 “毓庆宫,那可是太子爷的东宫呀,跟着未来的万岁爷,哥子这是高升啦!”魏珠眉开眼笑,觉得这可比在延禧宫当差好多了,女人多的地?方?,难免腻腻歪歪斗争不断,他上回听村门口的车大姨和包二媳妇说太监宫女对食,那时他就害怕了,万一自己哥子也在那延禧宫里搞对食该怎么办。 雅头?却一脸阴霾地?摸着他额头?,“我在宫里干的那些事,你若知道,只怕会吓个半死……”他不着痕迹地?将话头?转过去,“东宫事务繁多,太子阴晴不定,差事比从?前要难干许多。” 魏珠说没?事儿,“您靠的是在沏茶上的手艺,和主子性情不相?干。” 雅头?笑笑没?说话,是啊,他靠手艺生存,只不过这手艺早就换了一门,如今他再也嗅不出满室的芬芳茶香了,他只是惠妃娘娘手中的一只狗,一只手中沾满鲜血、指哪打哪儿、会咬人的疯狗。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雅头?自己也说不清,大概是心仪的宫女选择跟老太监对食的时候,大概是被大阿哥当垫脚石踩在脚下的时候,大概是头?一回办好了惠妃的差事,惠妃从?炕上下来,身段婀娜地?蹲在他跟前,拉起?他粗糙而?沾上了血迹的手,将一粒金豆子放进手心那一小片干净地?儿的时候。 对弟弟魏珠,他是有些愧疚的,虽然魏珠的存在并不能瞒过内务府的那些人,以至于面前这个天真可爱的少年?的性命,也成了要挟他继续效力的把柄。但老话儿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从?踏上这条路开始,他就知道回不了头?了,或许那个最朴素的愿望——给魏珠寻一个圆脸媳妇,生个大胖小子,早就成了梦里的奢望。 “这些,你拿着。”最后一次见到雅头?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哥子变了一个人似的,生硬地?将几封书信和一小把金豆子塞进魏珠手心,“离远点?,去喀尔喀蒙古吧,那里骑马的人多,你的本事也有用武之地?。” “我不认字呀,再说您不出来了么?”魏珠翻了翻手中几张薄纸,又去看哥子沉默而?丑陋的面孔,放下手中事物,将饼摊上的玉米饽饽往他怀里塞,“我做了馅儿,这是白糖芝麻的,金贵呢,您尝尝能不能跟宫里比。” 雅头?长长叹了口气,只留给他一个弯腰驼背的背影。人回紫禁城去了,可他却再也没?等来任何消息。 他没?听他哥的话,在炕上扭转了几夜,就收拾包裹上了紫禁城。 西?华门外的侍从?都是阴狠的主儿,他花了一半金豆子,辗转又辗转,终于问到了那些跟雅头?一同在小刀洪那儿挨了刀子、再一同进宫当差的太监,却个个都摇头?说不知道。总之宫里失踪个奴才,着实不算稀罕事,若是犯了事惹得主子不高兴罚去做苦役,身底子差一点?的,很快就会一命呜呼,被裹上草席送往乱葬岗了。 魏珠不信这个邪,但时间久了,有些事不得不信。不是没?去乱葬岗找过,那里有许多无人认领的尸首,脸都烂了,身子也臭了,被虫子吃得七七八八,可他全都细细辨认过一遍,没?有他哥,都不是他哥。 幼年?丧父,后来丧母,最后丧兄,天地?间孑然一身,媳妇和胖小子也不过是痴人说梦。他收好了剩下的金豆子,只留出一粒,然后拈着那一粒,敲响了小刀洪家?的门。 他和他哥很相?似,都是过了少年?岁月才净身进宫,自然不如那些打小就进去的路途顺当。好在他有手艺有本事,做得了膳房白案,也干得了喂马养马。 第一选择当然是去毓庆宫膳房,可内务府管领处的大公公却嘲他,“太子妃娘娘对吃食要求高着呢,就你那做玉米饽饽的一点?本事,也妄想这种?好差事?”说罢墨笔在本上一勾,朝外头?一指,“你到上驷院去吧,虽然没?什么在主子跟前出力的机会,但那处自由又闲散,我看啊,很适合你这爷们?似的脾性,” 魏珠觉得“爷们?”两个字很刺耳,可这是他好不容易走进的地?方?,日子还长,不是一时逞口舌之快的时候。往上驷院走,这皇宫是他曾经向往过的皇宫,人人穿着簇新的衣裳,吃着洁净的食物,可他们?还被看作是人吗?各自说得没?错,他们?只是不人不鬼的东西?,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 雨声很暴烈地?砸下,伴着数十辆马车轰隆隆的滚轮声。思绪被拉回,他四处张望,马厩里的气氛一下凝重起?来,连马儿都忍不住跟着嘶鸣。 主事一脸慌张地?拍着他道:“魏珠啊,这是你头?一回办大差事,又逢上大雨,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我上前头?磕头?去,这些内马就交给你了,那匹兔褐色叫乌敏达的性情最暴烈,明相?先前派人说过,该怎么办,你知道了吗?” 他淡然说一声知道了,走到乌敏达旁,伸手摸了摸它辽阔的背脊。 暴躁的马都很聪慧,乌敏达将蹄子在泥地?上磕巴两下,圆而?黑的眼转过来,朝他轻轻眨巴,似乎在说:“放心吧,交给我了。” 60-70 第61章 赛马 施琅从台湾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位郑成功的旧将, 叫林兴珠,以万岁枯藤遁甲传播闻名?,可以抵挡刀枪不入。这次康熙帝大阅于南苑, 一是依着章程, 要定大阅鸣角击鼓声金之?制,二来呢就是将这新操练出来的藤牌兵拉出来溜溜。 听闻这一支虽说?也要出征漠北, 但一直在福建训练, 同大阿哥胤褆手下的火器营很不同。 魏珠倚在马厩的栏杆上?, 边磕着瓜子听这段故事,送饲谷来的小太监平意说?得满脸神色飞扬,张牙舞爪, 仿佛自个儿也是那藤牌兵种的一员似的,恨不得立时给大家伙儿演上?一段。 主事在前面迎完驾, 踩着雨水没?声没?息走过来, 伸手就给平意敲了个爆栗,“万岁正?在阅武楼上?念鸣角击鼓声金之?制呢,马上?就轮到?咱们的了,你还在这嘻嘻哈哈没?皮没?脸, 办砸了差事,我回头第一个拧你的脑袋。” 平意吓得缩了缩脖子, “您老放我条生路吧,再不敢了。” 主事挥挥手叫他?退下, 转眼看魏珠, “今儿来了皇太子、大阿哥、四阿哥、十三阿哥,还有?裕亲王、大将军朋春、安北将军费扬古, 七个人,七匹马, 你都备好了吗?” “备好了。”魏珠指给他?看,一溜儿蒙古骏马,有?膘黄的,也有?枣红的,纯黑的小马驹是给身?量未足的小皇子准备的。 主事支开身?边人,问他?:“给太子爷的是哪一匹?” “银点?,它最骁勇,这一厩的内马中,就数它跑得最快。”他?将最高大的那匹枣红马拉过来,眉间果真一个银点?,配着黑墨的马鬃,看起来很潇洒。 “这马是不错,”主事伸手在马鬃上?摸了两把,却垂着眼叮嘱,“牵去给大阿哥骑吧。” “啊?”魏珠很诧异,内务府的谙达们头一日就教过,太子爷可排在大阿哥前头,万事万物都要比大阿哥用得好,这是宫里不用明说?的规矩。 “你小子,啊什?么?啊?”主事很不满,觉得魏珠死脑筋,“旁人哪分得出来啊,反正?内马都差不到?哪去。” 他?盯着魏珠越皱越深的眉心,不耐烦道:“你要是害怕,等下皇子们过来,这匹马我给大阿哥牵过去。”说?罢还在银点?眉心的银点?上?伸指一弹,“好家伙,爷今年升官发财,可就靠你了!” 魏珠无可辩驳,只?好问:“那太子爷呢,骑原本给大阿哥备的膘黄马么??” 主事“啧”了一声,“你看着办吧。”牵着银点?往前头走了几步,忽然又掉转过头来问,“乌敏达呢?” 魏珠往后头一指,“在那吃粮草呢。” “嗯,这乌敏达看起来比膘黄马可高大多了,牵出去又好看,又不会显得咱们偏心,”主事小眼珠骨碌一转,冠冕堂皇地说?,“听说?咱们太子爷啊,那可是宫中有?名?的驯马高手,不如请他?来降一降这匹烈马,说?不定还能再史书上?记载一笔呢。” 说?罢,他?也不等魏珠答话,就兴高采烈地拉着银点?往前头去了。 魏珠觉得主事很蠢,怎么?说?他?也是在外头流浪过这么?多年的人,这是有?人借主事之?手来讨好大阿哥,只?将银点?派给大阿哥,固然可以出彩,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动乌敏达的心思。他?太了解那匹烈马了,万一皇太子一个动作?惹它不快,它可是能当场撂蹶子弄出人命的! 仔细想想,太子爷但凡擦破点?皮,他?和主事还能看到?下一次日出么?? 不行。他?摇摇头,哥子的死还疑点?重?重?,他?不能任由党争把自己的小命白白送掉。眼光落在后头兔褐色的骏马上?,他?探手进怀,摸了个香囊大小的布袋来,看一眼,紧紧攥住。 他?的全副身?家性命,就寄托在这个布袋上?了。 —— 石小诗收了油绸伞,跟着朋春到?马厩里选马。 大家伙儿刚欣赏完藤甲兵大战火器营子弟,那林兴珠真有?两把刷子,将大阿哥最得力的麾下打得节节败退,大阿哥当然气得面如死灰,但康老爹的心情却是格外舒坦,火器营是按照准噶尔练兵的法子来训练的,如果万岁枯藤遁甲真是克骑兵的利器,那么?这把打赢准噶尔的几率可不就得大大提升么?! 于是万岁爷心情很好,龙颜大悦,先是登楼赋诗一首,又将宫廷御酒赐给众将士品尝,最后干脆大手一挥,让皇子将军们一齐驰骋于演武场上?,比个高下。 康熙帝必然神勇无双,这头筹的归属大家无意争夺,但第二名?可就不一样了,除去还是小屁孩凑热闹的十三阿哥胤祥,四大爷向来不善骑射,裕亲王年岁大了,两位将军朋春和费扬古也不想夺了皇子们的风头,那么?这场比试的看点?便集中在大阿哥和皇太子身?上?。 场下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有?将士认为大阿哥屡次出征,必然是骁勇无双,也有?不少人认为皇太子得了万岁爷那么?多的赞扬,必定是阿哥中最文武双全天资粹美的那一个。 石小诗自己却很无所谓,上?回的确是在弟弟们的央求下,小秀过一把片场上?学来的杂技,但是今儿这些将军士兵们可是真刀真枪杀过来的,她那些花拳绣腿根本不够看。反正?攻略重?心也不在骑射上?,大阿哥赢了就赢了吧,早点?回宫处理?完一大堆政事,还有?几个弟弟等她投喂呢。 朋春大概从三福晋那听了不少太子妃的好话,看见石小诗都笑得开心些,“太子爷尽管放心,老臣待会护送您去拔那锦旗。” “大将军千万不必客气,”石小诗笑嘻嘻道,“不瞒您说?,我也无意冒这个尖儿,的确是技不如人,输了也不丢脸,顶多被汗阿玛怪罪两句疏于锻炼便罢了。” 朋春是个朴直的人,太子爷都这么?发话了,他?就直梗梗点?头说?好,“那老臣就去跟费扬古比试比试。” 他?们方才已?经看见主事牵着马屁颠颠给大阿哥送过去了,如今马厩里只?站了一个身?量瘦小的驷马太监,面很生,低着头,大概是头一次见大人物,肩头不住抖动。 “小谙达不必紧张,”石小诗问他?,“叫什?么?名?字?为我们预备的马呢?” “奴才叫魏珠。”魏珠愣眼看着面前的皇太子,那人穿着杏黄色的盔甲,只?露出了一双眼眸,他?是真没?想到?传说?中性情阴阳不定的东宫是这么?一位和颜悦色的贵人,大概今天走运,碰见了太子爷心情好的时候吧。 他?咽了口唾沫,将乌敏达和最后一匹膘黄马牵过来,“这兔褐色的叫乌敏达,是主事为太子爷挑选的骏马,这一匹则是为大将军选的。” “这乌敏达不错。”朋春久经沙场,一眼就能看出优劣,“毛色亮,眼珠子澄澈,跟腱有?力,你们主事挺会办事呐。” “是,是。”魏珠缩着脖子回答。 他?眼睁睁看着皇太子和朋春翻身?上?马,慢悠悠往演武场上?走,然后深吸一口气,猛地追了上?去。 “太子爷……”魏珠惶惶的,紧张到?声音都在打颤,“有?件东西您忘了。” 两人都勒住了马,朋春挑高了眉回头看,石小诗朝他?摆摆手说?不打紧。 “这匹马,性子很烈,一不小心就会惹怒它,说?不定会在场上?弄出个好歹来。”魏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压得低低的,四下张望,主事已?经到?演武场边上?了,背对着这边,不会发现他?的所作?所为。 “是么??”石小诗蹙眉。 或许是皇太子的温和给了他?勇气,他?把手中的布袋塞到?马背褡子的口袋里,“奴才在宫外跟蒙古师傅学过驯马,这乌敏达虽然一时半会难以驯服,但只?要闻一闻我配的草药包,就会瞬时安静下来。” 他?看着石小诗将信将疑的眼神,急切道:“奴才以人头担保,这草药包里只?是经过处理?的马鞭草和苜宿草,对您没?有?一点?儿伤害,主事为您选了乌敏达,是有?人想看太子爷出丑,可只?有?奴才知道这马若是耍起性子来,是要出人命的!” 魏珠急得快掉下眼泪来了,抚摸着乌敏达熨帖的短毛,“奴才不想死,但也没?法拒绝主事,只?能求您用上?这个草药包吧……它,它也是个好孩子,只?是性格执拗了一点?,万一您出了差错,大家都要跟着掉脑袋了。” “魏珠,”石小诗注视着小太监的双眼,“你叫魏珠,对吧?” 魏珠不解地点?了点?头。 “我会按照你说?的办。”她冷静下来细思量,相信自己没?看错人,“如果因为这个小布袋,我从马背上?摔下来,我会要你的人头。” 隔着小半个演武场,众阿哥和将军们排成横队,万岁爷换过盔甲,从阅武楼上?走下,而朋春吹了个口哨,是在催她了。 石小诗举手笑了笑,示意自己马上?就来。然后对小太监继续道:“若是你诚心帮我,那我也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我能办到?。” 说?罢,她唇角衔笑、昂首挺腰夹了夹马肚子,让乌敏达迈着沉稳端方至极的蹄步,在将士们海浪一样汹涌的呼喝中望演武场正?中走去。 魏珠学了那么?多年驯马,从来不知道皇子们的赛马竟然可以厮杀地如此猛烈,在荡涤的雾雨中,依然有?尘土扬起漫天黄沙,如野兽捕猎般的紧张气味会附着在雨点?上?,均匀地洒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中。 乌敏达的速度太快了,当然,万岁爷的御马和大阿哥的银点?也不相上?下,他?眯着眼,从雨丝中分辨几场交锋,一时银点?在前,一时乌敏达在前,鬼魅一般从演武场的地底飞腾,石青色的身?影和杏黄色的身?影却一直稳稳伏在马背上?。 这也是乌敏达和银点?的极限了,魏珠垂眸深吸口气,几乎不敢再看。 直到?片刻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他?看见万岁爷擎着头筹微笑站在终点?,而无比俊美的皇太子从马背上?缓缓而下,姿态雍容地高举起象征着次筹的锦旗。 第62章 撑腰 大阿哥已是能带兵出征打仗的武力了, 而太子爷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赢过了大阿哥,这?无疑意味着大清国力强盛、国祚绵长。 虽然先前买股大阿哥的将士们心有不甘,但?也不得不承认, 皇太子就是皇太子, 还真?是低估了大佬的实力。康熙心情?很好,伸手将四个好大儿的脑袋一齐拢进怀里?, 而此时裕亲王很有眼色地朝阅武楼上?一挥手, 笙箫唢呐一齐上?阵, 声浪涌过整片演武场。 魏珠长舒一口气,这?颗脑袋可算是保住了,可主事?脸色阴沉地走过来, 拧着他?的耳朵问:“乌敏达是怎么回事??” “它?是匹骏马,”魏珠磕磕绊绊地说, “您也看到了, 太子爷长于驯马……” 主事?瞪他?:“别想蒙我!我在这?上?驷院干了两三年,乌敏达从来就没听话过,一次都没有!” 一道清冷如月下沙的声线在他?背后响起?:“所以主事?是故意将乌敏达分给我的,是么?” 魏珠转眼望过去, 太子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康熙帝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了,此刻牵着那匹兔褐色的骏马, 连个侍从都没带,不声不响地站在马厩外面, 小太监们早就沿着棚脚跪了一地, 大概是雨声太大,才把一切响动都遮盖了去。 主事?这?不中用的脑子这?会终于反应过来了, 哭丧着脸跪下,“主子爷, 我是被猪油蒙了心,绝对没有谋害您性命的意思……” “是谁指使的?”石小诗懒得听他?辩驳。 “没人?指使!”主事?这?时还想着背后那人?保自己一命,慌张地摆手道,“这?乌敏达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骏马,奴才只是想着,太子爷这?样的人?物,自然要骑最好的内马。” 如果此刻是太子爷本尊,大概早就叫张三把主事?带到慎刑司中严加审问了,但?石小诗到底是接受过人?权教?育的现代人?,眼前这?个狗奴才再怎么可恶,那也是一条人?命,她从来就没想过要伤人?性命。 “留你一条命,”她嫌恶地看了他?一眼,“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收拾体己,然后滚出上?驷院吧。” 主事?连谢都来不及说,生怕太子爷改了主意,连滚带爬地往营房上?去了。魏珠则把头垂得低低的,主事?挨的惩罚虽然不算重,可万一太子爷将他?连坐,也让他?滚出上?驷院,那他?哥子的事?就再无一处可下手了。 哪知皇太子却将头甲一把掀开,大大松懈口气,然后将乌敏达颈上?的缰绳递到魏珠手中。 “帮我牵着马绳,陪我在南苑走走,我有话问你。”石小诗甩了甩头,这?感觉让她想起?了从前摘掉摩托车头盔的瞬间。 这?个小太监是个正直又有勇气的好孩子,毓庆宫里?送走了那么多人?,春烟秋筠于嬷嬷都是女子不便出宫,再加上?胤礽这?么多年也就培养了张三一个心腹,她觉得很有必要再给自己扩展一下团队规格。 领着畏畏缩缩的少年在演武场边漫步,石小诗有点尴尬地摸了摸下巴:“你老家在哪呀,家中几口人??” “奴才京畿人?士,”魏珠小心翼翼地回答,“家中……就我一个了。” 也是,能进到这?宫里?来当太监的,都是苦命人?。她拧了下自己的大腿,觉得这?团队老板兼HR可真?不好当,笑一笑道:“是我不该问……你也别担心,进既然你今日?救了我,还帮我赢过大阿哥,我也说到做到,满足你一个愿望。” 魏珠咬了咬下唇。 自从皇太子撂下这?个承诺后,他?就在脑中细细思索起?来。要直接问哥子雅头的去处么?可万一下令处死雅头之人?正是眼前这?位贵人?,他?还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真?相?吗? 不,有些事?,他?希望自己去查。 “奴才……奴才想上?毓庆宫去,为太子爷效犬马之劳,”魏珠顿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奴才不认字,家人?曾给我留了几封书?信,奴才想自己……读懂它?。” 眼前浮现起?雅头最后一次出宫时塞给他?的那一沓书?信,真?相?就藏在那些草黄色的纸里?,雅头的失踪必然是触犯了大人?物,因此他?不想、更不敢借助别人?帮忙。 石小诗抿唇一笑,“读书?识字是好事?,但?是毓庆宫里?女眷太多,不如你上?詹事?府来吧,那里?都是有名望的儒学名师,到了那儿,又能在我这?办事?,又能学认字,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魏珠连声答应:“多谢太子爷!” 毕竟是只见过一面的人?,石小诗还是保留了一些提防之意的,将他?暂且安置在詹事?府,也可做过渡观察之用。 事?情?谈妥了,她心情?很舒畅,“你回去收拾东西吧,申时我们离开南苑,你找到我的仪仗,跟着张三就行了,乌敏达也一并交予你,我观察了半天,这?马儿其?实并不如主事?说得那么暴烈,我看它?遇着你倒是很温顺。” 魏珠说是,“奴才却有些驯马的手段,往后这?匹烈马就交给我了,包管您每回骑它?都听话。” 小太监牵着马却行而去,石小诗往阅武楼上?一望,康老爹这?会正在跟林兴珠讨论战术呢,没空管这?个表现不错的好大儿,她干脆信步溜达,抓住这?难得出游的机会,在秋雨淅沥的演武场上?多散会步。 这?是颁金节换身后的第二天,明天就要大选,胤礽这?会估计比她还忙,等给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指了婚,阖宫上?下就要收拾收拾迎接新年,然后万岁爷就要御驾亲征准噶尔了。 未来来得有点太快了,她觉得事?态还不算明朗,要做的事?还很多。和胤礽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快要捅破,愈发叫人?暗暗激动,也愈发提醒她要快点改写命运。 不过设想再熨帖,事?情?也不会乐意按照你的思路去发展。发着愣走到西南角的一处营帐上?时,她听见了帐子里?传来了熟悉的说话声。 雨小了不少,她蹲在帐子后面听墙角,正好能听得清清楚楚——是大阿哥和高士奇,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党争事?宜。有时候这?些古代人?真?的很搞笑,总是在这?种根本不隔音的地方大声密谋,就差把“快来听”三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 “……陈廷敬告老还乡,竟给郭琇那块钢板钻了空子,”大阿哥似乎忧心忡忡,“此人?年纪不大,听说以刚直闻名朝野,高相?之前可曾接触过?” 高士奇声音闷闷的,不似在朝堂上?那般清朗,“大阿哥只怕不知,康熙朝进京的科考举子都得拜码头,不是去拜明相?的,就是去拜索相?的……当然,这?些年也有瞧得起?我的,上?我那送些东西说两句话……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但?那一批举子里?就这?个郭琇哪都没去,偏偏还让他?摘了个探花郎,你若问我对此人?是个什么看法??四个字,油盐不进呐!” “您的意思是,不会站在我们这?边,也不会帮那个人??”大阿哥问。 “目前看来是这?样,”高士奇顿了一下,“但?是他?上?任三日?,便将矛头对准了索额图,对咱们来说自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大阿哥嘟囔:“您和明相?联手都扳不倒索额图,就他??” 高士奇笑一声,“哎呦我的大阿哥啊,您怕是太不了解万岁爷了,他?老人?家最爱用这?种没有背景的人?来维持平衡,要不当初我这?种除了才学一无是处的草根,怎么能忝列为天子门生呢?” 石小诗暗暗给这?位高大人?点了个赞。不得不说,高士奇真?是康老爹肚子里?的蛔虫啊,大阿哥这?个草包能有明珠和高士奇两个聪明人?出谋划策,可比二大爷幸福多了。 不过高相?估摸错了一点,其?实她和胤礽根本不需要郭琇选边儿站队,郭琇公正处事?的风格正是他?们目前需要的。在二大爷年岁还小的时候,索额图的确为这?个生下来就没娘的可怜小子保驾护航,但?这?些年他?的贪心已经远远超过了分寸,再这?么发展下去,会将好不容易在朝中站稳脚跟的东宫拖下泥水。 是毒瘤,就必须忍痛割去。更何况索额图根本就不是太子的后台,真?正给二大爷撑腰的人?,这?会穿着龙袍在阅武楼上?挥斥方遒呢! 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她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营帐,迎着和风细雨溜达回阅武楼去,顺便从路边折了根饱满的麦穗,笑嘻嘻地双手递给刚办完正事?的康老爹。 “保成,这?是什么?”康熙接过来,有点不明白。 “汗阿玛,儿臣刚刚在演武场边看见今年的麦穗长得这?么结实饱满,这?必然象征着大清风调雨顺,百姓定能吃上?一口好饭,安然度过冬天。” 她发现自己现在哄起?康老爹来都是一套一套的,这?都得归功于上?辈子演过的那些言情?戏码,有时候哄长辈和哄女朋友并没有什么区别,关键在于三字准则——用真?心! 果然康老爹当即包含热泪,这?场景叫带着十三弟学排兵布阵的四大爷和刚刚从楼梯上?走过来的大阿哥又吃了一惊。 “保成啊,这?一年你真?的长大不少,”康熙拍着好大儿的肩头,“今日?赛马赢过了大阿哥,还能记着民生福祉,朕真?的……” 看看,她这?活办得多漂亮,送礼送到心坎上?,让满腹墨水的康老爹都夸到词穷了! 康熙欣慰地叹了口气,“朕要好好地赏你,让你的兄弟们都来学一学,什么叫深明大义,什么叫文武双全!” 石小诗立刻跪下,朗声道:“谢汗阿玛!儿臣什么都不缺,但?还是想斗胆讨一个赏赐。” 她抬起?眼,隔着阅武楼二层的长台向底下一溜儿马厩望去,“儿臣请求汗阿玛开恩,设内监官学,以敕授内务府奴才们读书?,让宫中的太监女使们不做文盲!” 第63章 选秀 胤礽木着一张脸坐在延禧宫里, 他光知道石小诗这个太子妃不好当,倒着实没想到能有?这么?不好当。 惠妃母可真是人精呐,短短一个晨间?, 光是关乎大选期间?的注意?事?项就?叨叨了两炷香之久, 暗搓搓地表示如今没有?皇后和贵妃,她才应该是掌事?的那个, 要不是皇太后执意?要发挥余热, 根本就?没旁人什么?事?! 这个旁人指谁, 大家心里门?儿清,当然是端庄坐在下手的皇太子妃,扭过头一看, 人全程衔着讳莫如深的冷笑,惠妃这么?揶揄, 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 仿佛语声?中的夹枪带棒和她毫无关系。 众宫眷不由感叹,太子妃真是好定力啊! 大选这个事?儿啊,说大不很大,说小也不小, 这殿里坐着的有?不少是通过选秀入的宫,也有?好几位是万岁爷直接接进来的。但是万岁爷今年早早地发了话, 这次大选一切从简,不再?充为皇帝后宫, 主要是为皇子们挑选福晋。 但是对宫中女眷们来说, 大选也是件新鲜事?。三年才有?一次,做新人的时候供人挑选, 等混出了头再?挑选别人,平日里那些姑奶奶大小姐们多威风, 此时一张张画像递进来,还不是由着她们评头论足。 胤礽其实头很痛,今儿是头选,此刻神武门?外?乌央乌央地站满了秀女,等着太监嬷嬷们核对名册筛选品貌呢。他跟石小诗一起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派于嬷嬷去盯场子,本想趁到延禧宫前的片刻功夫养精蓄锐,哪知还没出门?,几个弟弟带着弟媳妇们主动上?毓庆宫来了。 四阿哥、五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是来诚邀他们亲爱的太子二哥一同上?朝的,而三福晋董鄂氏、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则准备跟着太子妃一齐去见识见识大选的热闹。 他着实想不通,这才换身两三天,不过是伴汗阿玛去南苑阅了回兵,石小诗又给他的兄弟们下了什么?迷药,叫他们一个个变得?服服帖帖。看着自己的太子妃领着一大群人上?乾清宫早朝,愣是走出了一种大爷照着小弟们的架势。 细细回想,这两三天她重掌太子大权,立时就?把那个意?乱情?迷的吻忘得?干干净净,不仅当夜宴席结束时喝得?更醉,这几天完全对他不理不睬,白天一起床就?忙着跟汗阿玛和大兄弟们献殷勤去了。 这不禁叫胤礽同志很纳闷,咋滴,我堂堂太子爷还比不过那群臭弟弟? 不过她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比如,帮他寻回了雅头的那个弟弟——魏珠。可惜这个少年刚刚净身成?为太监,对雅头在宫里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因此他坐在延禧宫里时,还满脑袋想着怎么?安置魏珠,要不是擅长摆出副死人脸,定能叫在场众人看出揣着心事?。 只?不过躲去了惠妃这一长串的连珠炮,没躲过等在殿外?的宁寿宫玉瓶姑姑。 胤礽眉心一跳,连带着身后的春烟都大喘气一声?。这位可是皇玛玛身边最得?力的助手了,亲自来请太子妃,必定是大选上?出了什么?幺蛾子。 玉瓶姑姑笑道:“给太子妃主子请安啦,今儿是头选,论理有?内务府的康总管盯着,必定出不了什么?差错,但皇太后主子说了,‘小诗那丫头头一回操办这等大事?,一定急得?心痒难耐,不如早早地往御花园去。’奴才为主子选了个僻静处,那些掌事?太监相看秀女时,您尽管在旁边看着,包准不叫旁人发现,三福晋和四福晋若是感兴趣,也可以一并来出出主意?。” 这事?儿落在石小诗那个八卦精上?,此刻必定乐得?跳脚。但胤礽就?不同了,选秀这事?他打小就?见过,实在没什么?可好奇的,旗人家养大的闺女,个个白白净净,样貌上?总归差不了,头选上?留不留牌子,靠的就?是家世名声?。 但这也是皇玛玛的一番好心,今日手头无事?,便没有?拒绝的道理。尤其是三福晋董鄂氏和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小心翼翼地牵着手站在后头,不用?看也知道,这两位还是很想去看一看如云的秀女。 他清了清嗓子道:“也好,我和两位弟妹一起去御花园。” 秀女们从顺贞门?上?过来,在花园子里点过名册,接受掌事?太监的初看,能留下来的再?送到旁边钦安殿,嬷嬷们要拿尺子量体,样样不能短缺的,才算过了头选。 点卯和初看都快结束了,玉瓶姑姑选的僻静处就?在钦安殿内正堂和耳房的连接处,一架又长又宽的描金屏风后面,角度设得?很刁钻,坐在屏风里边的人可以将钦安殿内的情?况尽收眼底,而在外?头的,若非专门?指点,根本不会发现后面有?人。 走进去的时候量体还没开始,殿内热烘烘的,嬷嬷们正笑嘻嘻地边说八卦边抻尺子,看见太子妃走进来,气氛霎时便得?很紧张。玉瓶姑姑笑道:“太子妃和两位福晋不过是先?来掌掌眼,各位嬷嬷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大家朗声?答是,等三位主子在屏风后坐了,才让秀女们挨个儿走进来。 旗下大部分人还是以仅供当差为荣,毕竟只?要过了选,好赖能混个女官,若是指到阿哥们身边就?更好了,不用?困在宫墙里,少说是从侧福晋开始做起,对于那些家里官衔儿不大的旗人女子来说,这可比自家能寻到亲事?好多了。因此虽然今年选秀主要是为了皇子,应选之人还是很多,仅过了初看的就?有?两百多人,在廊庑下排了条极长极远的队。 胤礽坐定后长长叹了口气,这么?多人,他到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啊。 玉瓶办事?很妥当,屏风后面摆了桌椅茶几,还放了四碟点心,董鄂氏兴奋地拉着乌拉那拉氏嗑瓜子,“好家伙,咱们真算是运气好,今儿这么?多佳人,要是我来参选,指不定头天就?被筛下去了。” 乌拉那拉氏安静地摇摇头:“姐姐好容貌,不会的。” “头一个进来的,穿柳绿的那个就?是富察家的庶女,他们家今儿送来的可不算顶漂亮的,”董鄂氏摇摇头,“听说佟佳氏的幺女好看,怎么?不送进来?” 乌拉那拉氏细声?细气的解释:“宫中已经有?一位佟佳娘娘了。” “是哦,”董鄂氏又凑到胤礽身边,“太子妃嫂嫂,您瞅见那个穿桃红的没有??我觉得?这一屋子里就?属她最俊俏。” 胤礽为难地眯着眼看了半天,穿桃红的挺多,他分辨不出董鄂氏指的到底是哪一位。 “她是和硕额驸明尚之女,安亲王岳乐之外?孙女,父姓郭络罗。”乌拉那拉氏倒是慢悠悠说道了一声?。 胤礽想起来了,那天在詹事?府,跟着安郡王玛尔诨进宫,还冒充女使跑进来给他送点心的,可不就?是这位郭络罗氏么?。 “她长得?好看么??”他皱起了眉头,脑海中却浮现起石小诗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的模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真奇怪,这张脸自己用?着没什么?不同,可长在她身上?时,怎么?就?那般明眸善睐呢。 董鄂氏也不在意?太子妃的反问,她的目光很快被量体后的检阅吸引了过去。 “太子妃,选秀还要走这糟?”她瞪圆了眼睛,想去拉胤礽的手臂,“这这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开始解扣子了?” 胤礽巧妙地躲开了她的爪子,顺着队列看过去,果然头一个过了量体的富察氏已经脱下了外?衣,只?着中衣由嬷嬷引着朝前走。 他吓了一跳,忙将头转过来,如果知道初选看得?这么?详细,打死他也不会同意?来的。 这算什么?!他到现在洗澡时也不敢多看几眼石小诗的身子,外?头那么?多白花花的肌体,这是要毁了他堂堂太子爷的清誉啊! 董鄂氏和乌拉那拉氏都很激动,两人也不评头论足了,伸着脖子在每一个秀女身上?细细流连,口中还不住赞叹:“富察氏样貌一般,身段儿却是够分量,一看就?好生养,他塔喇氏也太瘦了吧,还是郭络罗氏作养得?好,这一身细皮嫩肉,我都想上?手摸一摸。” 胤礽闭目塞耳,满脑子“阿弥陀佛”“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管不了别人,克制自己还是勉强做得?到。 好在旁边两位看得?唇角荡漾,没空理会埋着脖子垂着眼皮的太子妃嫂嫂,他暗暗用?袖口给自己扇风,不留神却撞到了胸前两团柔软,这回“阿弥陀佛”也不管用?,脑中从《金刚经》想到了《太上?感应篇》,颊上?却红得?更彻底了。 他无助地瞅了眼屋角,为了不叫这些秀女受凉,这钦安殿的地龙子烧得?也太热了吧! 董鄂氏和乌拉那拉氏的眼光是很出挑的。到了第二日,过了头选的画卷已经送到宁寿宫,大家一块坐在暖阁里看画像,皇太后果然对富察家的姑娘不满意?。 “他家今儿是怎么?了,还有?佟家,送进来参选的都不像话,”皇太后主子歪在榻上?,摘了金护甲,慢慢地揉搓自己的太阳穴,“我曾听说过,有?些旗人不想自家姑娘进宫,到了大选年下,专门?在外?头收什么?养女义女,或者从落魄亲戚中选一个丑的出来,顶着自家闺女名号送来参选,要不是咱们皇帝宽大仁厚,这样的查出来,都能定个欺君大罪。” “皇额涅不必为这种事?情?烦忧,大家都知道今年的不充后宫,太子爷又刚刚大婚,敷衍些也是正常的。”惠妃主动凑过去,刚卷了袖子想给皇太后揉肩,却被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当个阿哥福晋有?什么?不好的!”皇太后她老人家眉心皱得?更深了,扔下富察氏的画像,又去拿下一张,面色才变得?和缓些,扭头问,“这个倒还行?,是谁家的闺女?” 胤礽本不想参与弟弟们的亲事?,但皇玛玛目光正好看着他,只?好垂眼认了认道:“哈达纳喇氏,正红旗副都统法喀的长女。” 皇太后凝眸想了会,“哦,想起来了,法喀的玛玛是礼烈亲王的孙女儿,你额涅是礼烈亲王的曾孙女,这也算是沾了点亲吧。” 胤礽说是,“远了点,从前来往不多。” 皇太后“嗯”了声?,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将目光一转,意?味深长地说:“既然是亲戚,若是明儿太子也能相中,接进宫来,倒也可以为你分担分担责任。” 第64章 侧妃 皇太后这?是看石小诗成婚大半年肚皮还没动静, 担心他?们?夫妻那?方面不和谐,想给给东宫新纳一个侧妃啊。 胤礽口干舌燥,他?自己对感情有洁癖, 现在刚确定心里只有石小诗一个人, 这?皇玛玛就要往他?宫里塞人,肯定是一万个不答应。但是回想一下, 以石小诗对着撷芳殿那?四位的热络劲儿?, 搞不好十分乐见其成。 他?心头一紧, 本能地?想回绝,可刚张了口,却生生把话?给咽了下去。 现在他?不是皇太子, 而是是太子妃,以太子妃的身份来说不想纳侧妃的话?, 不合适。 “怎么了?”皇太后瞧着他?的神色, 若有所思,却还是笑着的,“这?就吃味儿?啦?” 惠妃撇嘴一笑,拐着弯儿?添油加醋, “老祖宗您不知道?,虽说是亲戚, 但帮着帮着,就帮成仇人了, 在这?宫里头见得还少么?” 太后将手中画像啪地?一收, 冷声道?:“惠妃啊,你如今也任着后宫掌事, 说话?上到底注意分寸,别学那?些小家小户的口气, 皇帝纵然?有提拔你的心,你自个儿?也要争气才行!” 她老人家不满的意思很明显了,惠妃瑟缩了一下,朝太子妃望过?去。 这?宁寿宫暖阁里只有她们?三个人,被?太后说两句不会掉肉,但在太子妃跟前没脸,那?就跌相了。 但太子妃倒没她想象中那?样看笑话?,仍是面色淡淡。 毕竟经过?了上回雅头之事,胤礽对惠妃的手段有了新的认识,如果说他?从前对延禧宫这?位只是单纯的看不上,那?么现在更多的是憎恶和担忧。 他?将皇玛玛弄乱的画轴卷起来,笑道?:“惠妃母多虑了,我只是想着兹事体大,还是和太子爷商量一下,就算是要往毓庆宫接一位侧妃,也得请他?亲自来挑才好。” 皇太后拍了拍他?的手:“这?才是当主子的模样,大气!惠妃,你说说,大福晋能有这?样的胸襟么?” 惠妃没话?说了,倘若今天要给大阿哥纳侧福晋,依照伊尔根觉罗氏那?不管有没有感情、但眼里一定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只怕这?会宁寿宫的琉璃顶都能给她掀翻了。” 皇太后气儿?顺了,拉着胤礽往炕上坐:“我看小诗这?丫头说的很对,既然?还要给五阿哥、七阿哥和八阿哥挑,不如明儿?叫保成带着他?兄弟几个都上钦安殿去,反正又不急着下赐婚圣旨,若是看中合心意的,尽管跟我说,只要家世人品清白,我想法子叫皇帝拟旨去。” 等晚上回了毓庆宫,胤礽把白天宁寿宫皇太后的话?一转述,石小诗果真?不出他?所料,连声叫好,“明儿?我去挑个漂亮可爱的姑娘,等换了身回来,她不就能同我作伴了么!” 胤礽深吸一口气,他?有时真?不知道?这?太子妃的小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大婚不到一年就娶侧福晋,皇太后提这?事儿?,大多是给太子妃压力的意思,可若真?办成了,那?太子妃岂不是颜面扫地?? 此?其一,其二便是真?纳了哪个出身好的当侧妃,跟先前撷芳殿里的侧室可就大不相同了,他?可是得去跟人过?夜的,那?四个说到底可算作通房丫头,都是自己人,可谁能保证故技重施还能有效吗? “不行,”他?慢慢敛起神情,垂眸盯着她道?,“我不同意。” 石小诗其实?心里多少明白了,看吧,二大爷已经对她陷入爱河了。但是男人啊,尤其是这?个封建王朝里的男人,对心爱的姑娘能付出多少真?心,在强权面前又能维持多久呢? 她还挺想考察一下来着。毕竟娶侧妃这?事,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您有什么不乐意的呀?”石小诗故作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说不定新来的侧妃又风趣又漂亮,到时候你流连忘返,乐不思蜀,然?后……” 胤礽没等她把话?说完,飞快地?凑过?去,在她唇上狠狠啄了一下,然?后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没有什么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我还嫌毓庆宫里人太多了,恨不得把她们?四个都送出去,这?事……我是不会答应的。” 石小诗挣脱出来,面红耳赤,没想到他?来这?套,也不知道?这?位纯情男青年是在哪学得这?些花里胡哨的套路,她努力去忽视那?张原本属于自己的嘴唇有多么柔软香甜,戒备地?将他?一把推得老远,皱着眉道?:“您怎么变得这?般油里油气!” 你别说,看着自己那?副五官染上独属于她的娇羞,还挺有趣的。胤礽耸了耸肩,“西梢间里那?么多话?本子都是谁的呀,天天看那?种香艳故事,还嫌我油里油气。” 石小诗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纸片人和三次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她咳嗽了一声,强行把话?题拉回去,“我说接进?来个侧妃也行,撷芳殿里的程氏和李佳氏都不爱同我们?玩牌,我和林氏、王氏还缺个麻将搭子……”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胤礽无视她绯红的脸色,趁人不备又亲了一口,“以后你每提一回,我就亲你一口,我可不管是在哪儿?,你要想被?旁人瞧见,就可着劲儿?提吧。” 可是二大爷在这?嘚瑟了半天,却完全忘记了一件事,以他?现在纤细苗条的身板子,完全不能跟刚练出了六块腹肌的石小诗比。 全身都很热,尤其是那?个不能提的部位。这?该死的二大爷能不知道?自己的热情一点就着么? 她板着脸,一只手就把他?两只纤细的手腕子牢牢钳住,然?后怒火高涨地?一个翻身,大长?腿抬上来,便将他?整个人都给压住了。她压低了嗓子凶巴巴地?问:“您今儿?也太调皮了,万一您的身子一时把持不住,对您做了什么有的没的,这?可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 胤礽是想早日如愿的,但完全不是以这?种方式如愿,他?很不服气,使劲全身力气试图挣脱,可他?哪是她的对手呀,尝试了两下,完全动弹不得,他?干脆不反抗了,躺在床上一脸欠揍地?挑起了眉头,“来啊,反正你是我的太子妃,有胆儿?你就试试,咱们?迟早有换回来的一天,到时候我想做什么,你又能怎么样?” 二大爷的挑衅并没有激起石小诗的斗志,她松懈下来,撂开手,往他?身边一躺。 说得挺在理?,彼此?喜欢是真?的,但也没喜欢到能干这?么刺激的事,对两个还没体验过?正常流程的人而言,这?事都很像自己办了自己,或者?自己被?自己办了,怎么着都不对劲。他?提醒她还会换回来……嗯,还是再拖拖,拖到换回了自己的身子,至少先来点正经饭菜,再换个口味打打牙祭不是。 “明儿?我会跟皇玛玛说的,不纳侧妃。”她感到那?处地?方的不自在慢慢退下去了,伸了根胳膊去搂着他?,“皇玛玛看中的是哪一个?哈达纳喇氏,是么?” 胤礽“嗯”了一声,问:“你想做什么?” “明儿?拒了,明年未必能拒得掉,”她叹口气,“不让哈达纳喇氏当皇太子侧妃的好办法,就是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比如……老七,怎么样?” “哈达纳喇氏跟老七同岁,的确合适。”胤礽仔细回想了一下头选上看见的模样,“我昨儿?瞧了,性子也温顺,老七因为那?个腿,比我们?兄弟几个都要内敛,需要一个人来包容爱护他?。” 石小诗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段话?的重点,“昨儿?瞧了?您怎么瞧的?去看头选了?” 胤礽“啊”了一声,解释道?:“皇玛玛叫我带着三福晋四福晋去学学怎么操办……” 石小诗侧过?脸来盯着他?,“我姐姐早几年也参加过?大选,最后一轮被?赐了花儿?,我记得很清楚,她说头选上是要把全身衣裳都脱掉,给那?些嬷嬷们?查体的……所以您昨儿?都……看见了?” 胤礽很气闷,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语无伦次地?说:“我没看,真?的,董鄂氏和乌拉那?拉氏看得很带劲儿?,我不敢看,把眼睛移开了,真?的。” 他?很担心地?拉住了她的手指,这?事儿?又没个佐证,万一她不相信该怎么办,他?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太冤了! 哪知道?石小诗爆发出一阵大笑,二大爷太纯情了,简直比现代社?会早早阅片无数的男高中生还清白,“您太逗了……看就看了呗,还能有我的好看?” 她这?么自信,真?叫胤礽汗颜。低头往胸前隆起处瞄了一眼,好像还真?的挺丰满……只可惜他?这?辈子还没见过?旁人的身段,没个比较,自然?没法定好坏。 石小诗抿唇一笑,决定不逗他?玩了,端端正正躺回去,怅然?道?:“不管那?老七和哈达纳喇氏能不能看对眼,我觉得您的兄弟们?一定同您一样,想找一位自己中意的姑娘当妻子,要不人人都跟大阿哥和大福晋那?样,日子该多难过?啊。” 日子不好过?是一方面,这?皇宫也并不是什么人人向往的去处,她对方才纳侧妃的事这?么快就改换主意,也是不想多拉一个女孩子进?宫,好好的人生,本可以自由行走于天地?,这?一辈子就这?么被?她捆进?来了,良心上大大的过?不去。 再一转念,想一想身边人和自己,她很怅惘,也不知道?对胤礽的心动是对是错,一辈子太久了,即便有情,也真?的很难饮水饱啊。 第65章 赐婚 头两回一过, 进了终选的姑娘们都对御花园这一处轻车熟路了,知道今天?是给主子爷们相看的大日子,一群年轻姑娘打扮得花红柳绿, 远远从?铺满了红叶的花道上迤逦行至钦安殿外, 还真有种美人如云比花娇的景象。 按照皇太后的吩咐,石小诗早早儿地带着众皇子们上钦安殿来了。正堂内外都铺了毡毯, 踩起来软绵绵, 康老爹一身?明黄吉服, 坐在正中?铺了玄色软罗靠枕的宝座,下首依次是皇太后和阿哥们,女眷们则只叫了惠妃和太子妃, 三?位嫡福晋到底说不?上话,就被安排在了暖阁里听动静。 五阿哥胤祺很坦然, 毕竟从?小是在宁寿宫里混大的, 跟着皇太后,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再加上他本就长了副憨厚老实的模样,众姑娘见到他, 有一脸娇羞的,也有好奇打探的, 但他始终一脸正气地端坐在案后,看起来仿佛不?是来挑老婆, 而是来面试门客。 相较之下, 七阿哥胤祐就紧张多了,他额涅戴佳氏不?过内务府包衣奴才出?身?, 偏偏又身?有残缺,生下来就被惠妃荣妃几?人轮流带着, 刚到岁数就给丢到阿哥所去?,没人对他上过心,这孩子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实属不?易,更别提头一回接触这么多年轻姑娘了。 每走进来一个秀女,皇太后问起他意见时,他总是别别扭扭地抠着手上的倒刺,好不?容易在空档上抬一抬头,却正对上他太子二哥满脸忧愁地盯着他的双眼。 石小诗真的看不?明白,同样是康老爹的儿子,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不?过今日全场秀女的焦点并不?在不?解风情的五阿哥和七阿哥身?上,八阿哥胤禩虽然坐在最?末,但挡不?住十四岁正是少年俊秀颜值的巅峰,带着皇室风范的青春气儿透过那双桃花眼散出?来,叫每一个走进来的姑娘心神荡漾。 “索绰罗氏家的这个不?行,”皇太后皱着眉头,朝康熙咬耳朵,“样貌不?差,但自打走进来,那眼皮子就没从?老八脸上下来过,性子这般不?沉稳,不?像能当?个爱新觉罗家媳妇的样子。” 康熙颔首,“皇额涅说得是。”然后伸手在名册上杠上一笔,朗声道:“撂牌子,赏花儿。” 那索绰罗氏泫然欲泣地往胤禩那边瞥了一眼,方红着眼圈退出?去?了。 名册上的下一位是郭络罗氏,石小诗记得清楚,老八的正缘是她?,听胤礽说她?还主动跑到詹事?府去?送甜点,想来必定是一位美貌与勇气双全的小姑娘,因此饶有兴趣伸长了脖子等?人进门,恰好对上了旁边胤礽同志递来的眼刀子。 ——那么激动做什?么,给我坐直了! 她?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但磕cp这种事?,就是别人越反对,她?磕得越起劲。这位郭络罗氏也对得起她?的期待,一身?迎春花紫的旗袍,配上藤紫色的齐腰坎肩,衣角袍角上都缀了流苏,随着她?走进来的姿态徐徐摆动,衬得整个人身?段格外窈窕。 方才的索绰罗氏跟这位一比,果然立刻就被比下去?了。 只见郭络罗氏娉婷婀娜地走到正中?蹲了个安道:“奴才恭请万岁爷吉祥,恭请皇太后主子安康,恭请诸位主子吉祥。” 嗓门儿甜甜的,叫三?位小阿哥都看直了眼。石小诗朝胤礽递了个眼神,意思?是可以啊,这么漂亮的姑娘主动找你,你都毫不?动心,果真当?代柳下惠! 胤礽不?理她?,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场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直到石小诗把面前?案上的一碟切好的金皮香瓜递到他跟前?,二大爷的心情才好起来,就着石小诗的手含笑着吃了一片。 皇太后呢也喜欢年轻娇嫩的美人儿,这会见到郭络罗氏,早把哈达纳喇氏忘在脑后了,连声道:“嗳哟哟,昨儿送来的画卷我只看了一半,想不?到还有这么一个样貌齐整的。” 她?目光往皇太子和太子妃那处移了移,恰好看见小夫妻两个正你侬我侬,霎时就明白了,她?有心把郭络罗氏往东宫里塞,只怕保成没心思?要呢,太子夫妇感情好是好事?,她?这个老家伙没道理做恶人。 于是侧脸去?看惠妃,意思?是要赐到大阿哥府上吗? 惠妃不?动神色地摇了摇头。她?太了解自己儿子了,大战当?前?,她?可不?能把这么一个美艳的大姑娘送过去?,不?仅消磨意志,还耗人精力,实在称不?上划算。 这当?儿,皇太后瞥见太子朝八阿哥方向努了努嘴,心头一动,便清了清嗓子问,“我觉得很好,就是年纪小了点,你今年十四?那就是跟我家老八一样大。” 胤禩还在发愣,听见“老八”两个字,猛地站起身?来,朗声道了句“正是”,然后被皇太后一个眼神制止。 “我问问郭姑娘话呢,你急什?么?” 胤禩“啊”了声,一脸尴尬地坐回原处,大家都笑了,郭络罗氏也笑了,笑得脆生生的,低低答了句:“正是。” 康老爹早把一切尽收眼底了,胤禩这小子的心思?很明显,想一想良嫔那个美人儿,这么些年自己对她?也不?算体贴,既然两个孩子看对眼了,他也很乐意赐他个如愿。 于是点点头留了牌子,待全部秀女都过完一遍退出?钦安殿后,康老爹罕见地跟梁九功说了声:“既然那个郭络罗氏同胤禩有缘分,就指给他当?嫡福晋吧,回去?就叫翰林院拟旨。” 梁九功“嗻”了一声,胤禩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一股脑儿从?案后钻出?来,跪倒在地,“多谢汗阿玛,多谢皇玛玛!” 他跑出?来的动作太快太猛烈,连大腿磕到了桌角也为察觉,等?从?地上爬起来才发觉疼痛,可只要愿望达成,这点痛实在算不?得什?么。 皇太后爱看这种年轻人浓情蜜意的戏码,心情很舒畅,转头看着老五和老七两个老大难,犯起愁来,“今儿看了这半天?,可有中?意的么?” 胤祺很老实地回答:“看不?出?什?么,但若是皇玛玛为我选中?的,必然是最?好的。” “猴儿精!”皇太后一笑,又问老七,“你呢?” “儿臣同五哥一样。”胤祐怯生生地回答。 康熙长叹口气,老七这孩子,还是那回庆功宴上说起选秀,把老七给逼急了,才说出?了一句“要拖着残躯征讨噶尔丹为大清立功”云云,可他平日里也太过敬谨小心了,处处安分守己没个主意,反倒叫人头疼。 但他这身?体情况特殊,还必须得挑个知冷知热的。 “保成,”康熙看着丰神俊朗的皇太子,把皮球踢过去?,“你说说。” 石小诗看见对面的惠妃翻了个气急败坏的白眼,她?心情很好,站起身?道:“儿臣认为,五弟是皇玛玛看着长大的,他的婚事?自然由皇玛玛和宜妃母选看更为合适。” 这番话说到了皇太后心坎上,顺便给宜妃推了个顺水人情,大家都点了点头,认为安排很恰当?。 她?想了想,接着淡声道:“七弟虽然为人谦恭谨慎,但在无逸斋中?学习十分刻苦勤奋,我每每看在眼中?,都希望能有个贴心人做他的贤内助……恰好我曾听太子妃提过正红旗副都统法喀之女哈达纳喇氏,与七弟同岁,今年也参选了,方才万岁爷让留了牌子,不?知七弟可曾留意?” 话说到这儿,众人开始翻阅画像,留牌子的也就二十多个,很快就找到了——哈达纳喇氏生着一张白净的脸,气质温柔得简直不?想位旗人家的姑奶奶,在一众人里很别致。 “嗯……”胤祐吞吞吐吐,“有印象,她?说她?闺名儿叫双秀。” 大家哄堂大笑,这就是成了,都记得人家闺名了,说明七大爷对双秀小姑娘还是很上心的,连八大爷方才与郭络罗氏一见如故,都没记得人家芳名呢。 选秀办得这么顺利如此,万岁爷的赐婚圣旨很快传了下来。 员外郎张保柱之女他塔喇氏被指为五福晋,哈达纳喇氏成了七福晋,郭络罗氏则是八福晋,婚期倒不?着急,安排在年底,与石小诗进宫前?一样,她?们每个人都要接受内务府精奇嬷嬷的训练,同时营造司着手为即将成婚的阿哥们寻府建邸,而康熙三?十四年的秋冬,就在这场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大喜事?中?慢慢滑过去?了。 当?然,石小诗这段时间也没闲着,詹事?府里日日有急报,郭琇又参了索额图两笔,火器营的事?要善后,众位弟弟们要抓紧一切机会搞好关系,后来在一个紫禁城下了初雪的夜晚,喝了两杯梨花白的胤礽大着胆子告诉了颁金节那天?撞见揆叙的事?。 石小诗“哎呀”了一声,慨叹:“了不?得啊了不?得,我上回同他都说得那么干脆了,他怎么像块狗皮膏药,一旦黏上,就怎么都甩不?开手。” 胤礽抱着解酒的小荷叶儿小莲蓬汤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你说他为什?么要进宫呢?单纯就是爱而不?得么?” “我也说不?好,”这可是原身?的感情纠葛,石小诗实在不?好下个定论,“毕竟这世上有那么多的男子,总把自己的真实目的隐藏在情爱背后……您说他想帮大阿哥么?我看未必,纳兰家的大爷不?也没站边么,但因我这层关系,他应当?也不?是向着您的,我看他进宫搞不?好是在搞搞调研,田野调查一下哪个势力值得入股。” “我大概是喝多了,你说的话我愈发听不?懂了。”胤礽眉梢眼角笑出?了一点宠溺的意味,捏了捏她?若有所思?的脸颊,“今天?这么冷,你怎么这么高兴?” “看见下雪了,俗话说瑞雪兆丰年,”石小诗慢慢笑起来,橙红的灯火映在她?熠熠生辉的眸子里:“万岁爷的六师已经训练妥当?,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年后出?征,如今又风调雨顺,充满希望,咱们也能痛痛快快地过个好年了。” 第66章 过年(康熙三十五年) 爱新觉罗一家子虽是圣人, 到底肉体凡胎,这皇宫里的新年和宫外人家的过法区别?并不大,只是人多规矩也多, 排场大, 却也足够接地气。 腊月一开始,过年的气氛陡然拔地而起。初一这天, 康熙拿着他的“赐福苍生”之笔, 在龙笺上书写第一个“福”字, 贴在了乾清宫的窗外,然后又写了十多张福字分发到各宫,除了宁寿宫, 毓庆宫得到的自然是最大最敞亮的那张墨宝。 当然,康熙这个老?好人也不会忘记在庙堂上为他分忧的宗室和大臣, 索额图、明珠、高士奇这样的相爷年年都有赏赐, 算不得新奇。倒是石文炳一家子,许久没在京城过新年了,本?没指望得到御赐“福”字这等光宗耀祖之事,因此当梁九功亲自将盖了红布的托盘送到石府去时?, 城中自然流传起石家这个后起之秀得到万岁青睐,就连登门递贺岁帖子的小厮都差点儿踏破石府的门槛。 “不见, 一个都不见。”石文炳同太子深谈了好几回?,奉行着决不搞党争的原则, 悠然自得地关上大门, 在自家院子里晒着太阳掰起苞谷,顺便揍揍两个儿子练手?, 和媳妇爱新觉罗氏腻歪腻歪。 喝完腊八的粥,转眼就到了小年夜, 腊月二十三?坤宁宫祭社神?,供奉的是盛京内务府进呈的麦芽糖做成晶莹剔透的糖瓜,以?及张家口?进上的黄羊,按道理是帝后一齐祭灶,可惠妃却没得到这个机会,眼睁睁地看着皇太子跟在万岁爷屁股后面,站到了坤宁宫的东墙。 不过康老?爹也是个极其擅长端水的人,二十六那天张挂春联和门神?的活计就交由惠妃带着众宫妃主持,胤礽就不像石小诗那般幸运,可怜巴巴地站在队列中听着惠妃呼来喝去。 宫中的门神?大多是绢画,要?加以?多层托裱,并有木框架,以?便悬挂和保存,这个挂门神?的任务又累又重,不像贴春联般轻巧舒适,在惠妃轻飘飘的指派中,自然就落到了身为太子妃的胤礽身上。 虽说不必二大爷亲自上手?干活,但?作为制定监工,还是得盯完全程。遣过来的小太监们偷奸耍滑,胤礽恨不得自己上手?,还好有古庆和魏珠两个得力助手?帮衬,这个最艰难的活儿也算办妥当了。 他撑了撑略微发酸的腰,问魏珠:“在詹事府可还习惯?” 魏珠受宠若惊地回?答:“太子爷对?奴才很照顾,奴才如今跟着张谙达学认字,希望早日能为太子爷效犬马功劳。” 胤礽“嗯”了一声,顿了顿,很想问一问他关于?雅头的事,只可惜现在用?的是石小诗的身份,不大合适。 “既然帮了太子爷,东宫也不会亏待你,”胤礽琢磨着说,“你好好地跟着张三?学本?事,不必急着什么效不效力的,让这阖宫上下的太监宫女学认字也是万岁爷他老?人家的想法,往后好处多着呢。” 魏珠颤巍巍地答了个“嗻”。 小年一过,年关就更近了,先?是腊月二十四日宗亲们入宫,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也来了,后妃命妇们当是先?去延禧宫请惠妃的安,再与各宫主位们见礼,不过石家母女贵为太子妃的娘家人,自然没必要?拜见惠妃。 胤礽早早丧母,爱新觉罗氏和石小月的嘘寒问暖倒让他久违地体验到了母爱,根本?不用?石小诗担心她额涅姐姐会不会说什么让二大爷不高兴的话,他同两位命妇相处得格外融洽,先?在毓庆宫里快快活活吃了些御茶,三?人就相携往宁寿宫给皇太后磕头去了。 佟佳氏带着几个新娶的福晋也在,因为操心选秀的事,皇太后前一程子刚养好的身体又有些抱恙,淑惠妃和端顺妃中了伤寒,连床都爬不起来,又有几个年岁已高的宗室命妇没能捱过这个冬天,大家先?陪着去念诵佛经,为来年祈福,然后才在暖阁坐下来说说体己话。 寒暄完近况,皇太后慢悠悠叹气说:“论理不该在大年节里这般丧气,可我们这一辈的人如今留下的也没几个了,要?不是佟妃、太子妃这几个丫头陪着,我这把老?骨头真?没什么意思。” 大家忙不迭地劝她:“太后主子福寿绵长,哪能说这些话。” 皇太后摇摇头,边说话边咳嗽,“我这段日子养病,越发觉得自己过得窝囊,前半辈子先?帝爷心里有他的念想,后半辈子呢……我也帮不上皇帝什么忙,连个后宫都管得乌七八糟,什么惠妃荣妃,今儿有几个能想起来给我请安的?” 大家面面相觑,皇太后的话不能顺着说,传出去那不就是得罪惠妃荣妃两位娘娘了。还是爱新觉罗氏会安慰人,她指着太子妃道:“老?祖宗,您可得好好将养着,重孙子还等着出来给您老?人家捶背呢!” 这话说到皇太后心坎上了,于?是大家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催生,从佟佳氏劝说到刚嫁进来的八福晋郭络罗氏,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念叨。 从宁寿宫出来的时?候,胤礽觉得头昏眼花,被廊下的冷风一吹,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已是明月初挂的时?候,夹道两边的万寿灯已经竖上了,华灯璀璨,映着红墙金顶,真?是玉宇琼楼,繁华富丽。 第二天万岁爷封了笔,这是正是开始过年的标志,但?他也不能给自己放个假,除夕这天,寅时?一过就要?起床“接神?”,半夜的乾清宫忙成一团乱,皇帝先?要?到佛堂拈香行礼,出入时?还要?有炮竹声相迎,以?表现请神?的诚意。 得,整座紫禁城噼里啪啦炮竹声响成一片,连石小诗和胤礽也早早地被从睡梦中惊醒,出门一看,从户庭到大门的路上都要?撒满芝麻秸,人们在上面走以?祈福。 两人搀扶而行,才不至于?在路上打滑摔跤,到了东梢间,早膳桌端上,胤礽一边吃野鸡丝粥一边同石小诗解释道:“你不知道这玩意,宫里老?规矩,叫踩岁。” “宫里规矩真?比我想象得多多了。”石小诗耷拉着眼皮,一口?吞了一个烤鸭馅儿的包子。 虽然万岁爷那边的事情不多,今儿她也闲不下来,詹事府上有好些臣工这日便不来了,手?头的事得捋一捋,给留守值班的太监们发金瓜子和慰问果子,晚上还要?去乾清宫陪康老?爹吃晚饭,她现在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抱汗阿玛大腿的机会。 对?康熙来说,好大儿的热情暌违已久,太子打小就跟着万岁爷过,在乾清宫里同吃同住,到了十二三?岁才搬去毓庆宫。孩子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跟康老?爹之间也慢慢产生嫌隙,当中足有七八年,除夕夜的晚饭都得是梁九功亲自到毓庆宫,方能将胤礽请到乾清宫去,因此当早上石小诗派古庆到乾清宫问问晚饭要?不要?一块儿吃时?,康熙同志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大概是人到中年,更念旧,也更觉得这份天家父子间的亲情最难能可贵吧,总之康熙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索寞,历来皇帝都称自己为孤家寡人,康熙却从不使用?这个称呼,他宁愿叫满乾清宫的小太监在院子里放烟花给他一个人听响,也绝不叫旁人看出,他对?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的渴望。 可这日石小诗踏入乾清宫的时?候,殿里的小太监却都被遣出去了,西暖阁里很安静,膳桌设在南窗下,康熙正坐在一片阳光里看书,他穿着燕居的佛头青便服,指着她端罩下的牙白便服笑道:“这样很好,咱们爷两个许久没坐下来吃顿便饭,说说话了。” 石小诗笑着道声“是”,在康熙对?面坐下,可旋即又觉得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光难得,只可惜来的并不是好大儿本?尊。 梁九功卷着袖子把晚膳端上来,不是皇帝惯用?的席面,而是很简单的四菜一汤,一品青笋糟鸡,一品酸辣羊肚,一品糖醋樱桃肉,一品虾米火熏白菜,一品清水海兽碗菜。 石小诗一看就乐了,都是下酒菜,看来万岁爷还想跟她碰个杯呢。 “是宁寿宫小厨房做的,朕知道你们都嫌御膳房的饭菜不够可口?,”康熙心情很好,“灶上还温着马奶酒,那酒烈性,可以?暖身子,最适合这样年节里饮。” “汗阿玛,过完年,您就要?上准噶尔去了,”一杯酒下肚,石小诗体人意儿地说,“虽说在朝上不能说丧气话,但?儿臣在心里,您的平安归来可比胜仗重要?多了。” “你小子,还知道这话得避着朝臣关上门说。”康熙心里是很有滋味的,但?他不能把这种?舒坦劲儿表现得太明显,“不管高士奇他们怎么说,朕还是打算让你来监国,你可不能有妇人之仁,万一朕和你大哥在漠北出了什么事,你得把大清的江山守下去。” “汗阿玛教训的是。”石小诗弯了弯唇,她当然知道康熙同志此次出征不仅安然无恙凯旋归来,而且还有二十多年能活呢。 “唉,说了吃顿便饭,怎么还是谈到国事上去了。”康熙无声叹气,抿了口?酒,夹了块羊肚慢慢嚼着,“天天吃这些山珍海味,怪没意思的,有时?候朕也想出宫去,看看百姓吃什么,朕也来一点。” 康老?爹说到这儿,石小诗倒是冒出来一个主意。 “上回?在南苑,儿臣碰见一个小太监,看他一手?极好的驯马本?事,就带回?到毓庆宫。儿臣又跟他聊了几回?,才知道他从前在京城里卖各色饽饽为生,那生意做得特别?好,远近十里的百姓都爱吃他做的玉米饽饽……要?不回?头我让他做一碟子,拿到乾清宫来给您尝尝?” “好啊。”康熙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父子两你一言我一语,四样小菜也吃了整整一个时?辰,自鸣钟幽幽一响,两人从这顿家常谈心中醒过神?来,已过酉时?了。 “回?去吧,”正值壮年的康老?爹搁下筷子,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了苍老?的颜色,“朕看得出来,太子妃对?你很好,温柔体贴,一定在毓庆宫里布了一桌子饭菜,等你一起守岁吧……保成,这样的人,你要?珍惜。” 第67章 节礼 白天还有清朗的意味, 一入夜却下起了雪。 门帘儿一掀开,冷到?极致的风扑面而来?,目之所及处, 乾清宫广场上已?铺成一片混混沌沌的白色, 万寿灯的火光只有星点,眯眼细认, 方能看清丹墀东西两侧被掩住了形貌的社稷江山金殿和铜龟铜鹤。 梁九功听?见响动, 从梢间里出来?送她, 又夹肩塌腰地叫出两个小太监:“将太子爷送回毓庆宫,要是有半点闪失,仔细你们的皮!” 石小诗朝梁九功颔首致谢, 又诚恳地道了声:“梁谙达,过年了, 也祝您新春以后, 吉吉利利,万事都如意。” 梁九功眼眶一热。 跟着?万岁爷二十余年,太子爷是他看着?长大的,净身的人?留不了后, 他也不像张鸿绪,没收小太监当干爹的习惯, 便把一腔温存都付给了这个极万千金贵于一身的少年郎。 胤礽早就习惯了梁九功的付出,对于康熙的溺爱, 他偶尔还能给个笑脸, 至于梁九功这样的,或许在他眼中就是当奴才的本?分, 根本?不值一提。 旁观者清,石小诗看得出来?梁九功对胤礽的复杂感情, 倘若没半点真心,谁会放着?宫中第一大总管的舒坦位子不坐,成日屁颠屁颠地给你小子当耳报神呢。 “这个你拿上。”梁九功揩去了眼角湿润,将一个珐琅暖手铜炉放到?石小诗怀里,又吩咐两个护送的小太监打好油绸伞和气?死风甏灯,叮嘱道:“虽然离得近,但路上积了雪,还有早上洒的芝麻秸,太子爷请慢些行?走。” 石小诗点点头,含笑着?去了。这一路往毓庆宫,夹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各宫各院都关上大门自个儿作乐,雪珠子打在伞面上,一片飒飒作响中,还依稀能听?见宁寿宫的爆竹,永和宫的欢声笑语,钟粹宫的细细丝竹,景仁宫的宫女唱起了民间小调。 她回头一望,只有偌大的乾清宫,孤独矗立于漫天飞雪的紫禁之巅,仿佛无数帝王人?生的一个缩影,一个断章,一个碎片。 还好走过前?星门,那种欢乐祥和的气?氛涌了过来?。她在廊下给两位乾清宫小太监分别发了粒金瓜子做酬谢的年礼,然后推开毓庆宫的正堂大门。今儿胤礽也难得开恩,让阖宫上下的奴才们放下手上活计,欢聚一堂,大家已?经吃过了晚膳,几拨人?分坐在地上,玩双陆的、斗蛐蛐的、行?酒令的、东家长西家短胡聊的,笑语混着?氤氲的酒香,蒸腾出一种极少见的松散惬意。 看见太子爷走进来?,大家都笑嘻嘻地撒开手,挨个儿上来?请安。 “太子妃呢?”石小诗分完了半荷包金瓜子,在一群人?里拉住了于嬷嬷。 “在寝宫等您呢。”于嬷嬷笑得很暧昧,下颌都是圆的。 她闻言,忙丢下手中的荷包,让奴才们哄抢,自己?则蹑手蹑脚出了门,顺着?廊子走进寝宫。 室内烧得很暖和,角落只点了盏料丝灯,将氛围照得很旖旎。胤礽裹着?一张白狐狸皮歪在美人?榻上,大概是等得有点久,人?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又轻浅。 石小诗生怕吵醒他,这几日大家睡得都不安稳,在这样的时候能有片刻静谧,实属难得。 她静悄悄走到?他旁边,驻足欣赏片刻,然后在对面的圈椅上坐下。 胤礽额边的一根发丝随她动作被扬起,如蝴蝶的触须一般,在空中荡了片刻,又落在他那张波澜不惊的眼帘上。大概是有点痒,他下意识伸手揉了揉眼,然后才睁眼坐起。 “你回来?了。”他嗓子里带了点哑。 “回来?了,您用过晚膳了吗?”石小诗卷起箭袖,给他倒了杯热茶。 胤礽说申时就吃过了,“但是吃得不多,怕你在乾清宫吃不惯御厨的手艺,又让膳房单独备了一点宵夜。” 他支起身,有些赧然地在她面前?扬了扬手,“看出有什么不同么?” 石小诗抓住他的爪子研究了一下,没明白二大爷的意思。手还是她的手,光溜溜的,没多长个金护甲宝石戒子翡翠镯子呀。 “看不出来?,”她很诚实地摇头,“似乎圆润了些,算么?” 胤礽有点失望,“不止这些,你瞧瞧我这手背上的红点儿和手指上的划痕。” 石小诗赶紧又研究了一眼,大概看出点头绪来?了,胤礽同志的手上有细微的伤口?,虽说不是埋汰,但也不是她先?前?保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 “您上哪去做苦工了么?”她闲闲地猜测,“您不会是在帮我绣那些荷包吧?” 胤礽叹了口?气?,幽幽地看着?她,半晌,将膳桌上的朱漆食盒打开,推到?她面前?。只见食盒里放了一碟柳叶饺,面皮染了青色的菠菜汁子,上头的柳叶花纹七扭八扭,一看就是新手捏出来?的褶子。 “这是……您亲自做的?”石小诗吞吞口?水,肉香面香扑面而来?。 “嗯。”胤礽有点冒汗,还好灯火不亮,看不出来?异色。 这着?实不怪她,贪吃又会吃是真,可做菜从不在她涉猎范畴之内呀,更没想到?二大爷还能亲自为她下厨,不惜将手给弄伤。 “那我给您上点药?”她咬着?下唇,不解风情地问。 “这点小伤,睡一觉就好了,”他眼睛一转,“不过你若能帮我吹吹,指不定?痊愈得更快。” 成吧,看在二大爷亲自为她下厨的份上,石小诗勉为其?难地抓住胤礽的手腕,放在唇边轻轻吹气?。 “好了,你快吃吧。”胤礽感觉脸颊正辣辣发烫,缩回被她握在手心的指尖,抄起筷子递过去。 石小诗点头说好,接过筷箸拈了一个丢进嘴里,眨巴着?眼问:“猪肉大葱馅儿的,您竟会这个?” 要么说二大爷贴心呢,竟还能想到?在碟子下面放了一盆滚水温着?,因此过了这么久,吃起来?仍是刚刚好。更何况这样的馅料搭配不是宫中惯用的口?味,很是勾起了她那点对横店早点铺的思乡之情。 “还不是总有人?在梦里嘀咕什么猪肉大葱包子,”胤礽弯了弯唇,“我问过魏珠,民间也有这样的吃法,只是包子皮儿需要发面,等不得这么久,我就让他改教我做饺子了。” 石小诗抱着?食盒,笑得很开心,“多谢太子爷……这般费心,我就不客气?了。” “客气?什么,这就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年贺礼,”胤礽歪着?头看她,伸出手心,“你给我准备的呢?” “啊?”石小诗开始觉得吃到?一半饺子烫嘴了。 胤礽眉心一蹙,做出了捧心西子般的神情来?,“难道就是那个没做完的丑荷包?” “对不住您,我最近太忙了……”石小诗放下筷子,口?干舌燥地解释,“还不是您给我留了太多功课,那个荷包原先?是想给您的,可是这两个月哪有时间做绣活啊……要不,要不等到?了五月,给您做寿礼吧!” 胤礽哼笑一声,“一个荷包,还能磨磨蹭蹭做上大半年,我真想知?道你没出阁时都在家学了些什么。”他忽然有点扭捏起来?,压低了声音问她,“难道杭州那几年,每天都在和纳兰揆叙绕床弄青梅?” “没您说的那样!”石小诗急了,一把拉上他的手,“我跟姐妹们一同念书,与他们隔着?呢,平日连话都不说的。” “好吧。”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胤礽同志勉为其?难地决定?放她一马,“这是你同我过的第一个新年,不能就这样算了。” “那这样吧,”石小诗琢磨着?,感觉自己?像个哄不好女朋友的直男,“您今天想要什么,我……我若是能办到?,就答应您。” 这话她说出口?就后悔了,万一二大爷想跟她共赴云雨,她可还没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呢,头一回不能用自己?的身体享受享受,该多奇怪啊。 不过二大爷也没太为难她,“那你……亲我一下。” 这是胤礽早就想好了的要求,即使?石小诗给他备好了礼物,他也会想法子叫她亲一口?的。 这不算什么难办的事,只是前?几回接吻,都是他先?出手的,她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就是个纸老虎,上辈子言情戏演了那么多,借位的吻戏也不是没走过,偏偏一对上二大爷那双含笑的眼瞳就露了怯。 “行?……”她轻轻咳嗽一声,闭着?眼,朝胤礽倾过身去,放在腿上的手指在掌心里蜷成一团,汗津津的。 迄今为止,除了颁金节换身那天胤礽喝多而吻得有些意乱情迷,每一个吻都只是蜻蜓点水,克制又虔诚。彼此对原因心知?肚明,却又闭口?不提,都害怕越过雷池一点,那层最后的防线就会被突破。 温软的唇瓣贴在一起,又不得不分离,胤礽恋恋不舍地在她唇瓣上磨蹭片刻,才仰脸睁开双眼。 她却睁着?一对琥珀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笑什么?”胤礽有点难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您今晚吃了蒜泥白肉,没有擦牙。”石小诗毫不怜惜地指出胤礽同志背着?她干下的坏事。 “没擦牙又怎么了,”胤礽委屈巴巴,觉得她大煞风景,“那你方才吃了饺子,也没漱口?呀。” “那蒜泥的味儿能跟饺子味儿比么!”石小诗心想还好今晚这个吻非常清水,虽然闻出一点点气?味,但没造成实质性伤害。 二大爷懒得跟她争论,气?急败坏地扭着?身子上屏风外头的隔断拿青盐擦牙去了。她百无聊赖地吃光了剩下的饺子,忽然听?见外头一大声爆竹响,于是推开了窗向?外头瞭望,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京城东北角方向?,有人?做了好大好亮的烟花,临着?筒子河放起来?。 只见公侯万代、瓜瓞连绵、百子千孙、满架葡萄、万里封侯、连珠挂屏、九莲灯,放了好大一会儿。末了儿是孙悟空大战火云洞,一窝蜂花炮流星,金蛇电掣,鹤焰腾辉,十分热闹。 她怔怔看了好久,直到?那人?带着?又跟糖人?儿似的粘回来?了,站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道:“小诗,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第68章 不敬 不?过第二天还?是得早起, 大年?初一是新?春头一天,万岁爷那封了好几天的?御笔要重新?开张了,这就意?味着文武百官的?春节假期到?此结束, 大家要起得比平日里上朝还?早, 冒着下半夜重新?飘起来的?雪粒子,踩着夹道上咯吱咯吱的?雪泥到?乾清门前, 给万岁他老人家行礼。 天还?彻底的?黑着, 但广场沿边儿都站着提宫灯的?小太监, 比万寿灯的?光还?亮,风特别刺骨地往端罩下面钻,石小诗没忍住困意?, 打了个呵欠,她昨晚和二大爷看烟花看晚了, 这会脑子都还?不?清明。 忽听得击节甩鞭声从乾清门里传出来, 梁九功打头阵,朗声道:“万岁爷来了!” 万岁爷来了,百官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礼部尚书?沙穆哈拘谨地捧着屠苏酒献上去, 那酒杯由黄金打造,重达一斤, 名曰金瓯永固杯,寓意?江山永固。 酒不?算烈, 康熙也很尽兴, 一饮而尽,取个好彩头。喝完酒要元旦开笔, 就是请万岁到?正殿后面的?龙案去,重新?拿起那根“赐福苍生”笔, 亲手写上贺词,其实贺词的?内容都很大同小异,无?非是遵守约定俗成的?东西,祈求天下太平、万民安康云云。 不?过这当儿皇子宗室和大臣们都只能在外?头吹冷风,时?辰一到?,钟鼓齐鸣,鞭炮齐响,拜年?仪式才算正式开始。 石小诗领头,带着皇子们头一波走入正殿,康老爹此时?端正坐在龙椅上,笑呵呵地接受一众好大儿们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然后是文武百官一模一样来一遍,最后由沙穆哈宣表,祝贺大清国泰民安,皇帝万岁,这才算正式礼毕,意?味着大家伙儿可?以站起身来,垂首听万岁爷示下。 胤礽那边呢,也没能闲着,惠妃带领内外?命妇上宁寿宫给皇太后行礼,她们不?喝屠苏酒,而是饮桃汤水,吃生鸡蛋,最后吞上七颗赤豆,据说能逼除天花和瘟疫。 这么一早上来下,紫禁城前后都热闹透了,人也弄得焦头烂额。 这还?没完,年?首第一餐势必要开宴席,还?是分在乾清宫和交泰殿,石小诗刚坐下来歇口气,就听见宝座上的?万岁爷兴冲冲开门见山地宣告——“朕要亲征噶尔丹,二月就出发,皇太子胤礽留守,凡部院章奏听皇太子处理,除此之外?,派遣皇太子于二月初二日祭大社、大稷!” 众臣哗然,高士奇去岁的?奏报犹在耳畔,他请求万岁爷让三阿哥和皇太子一同监国,高相可?是御前红人啊,可?万岁爷连听都不?听,直接否决了他的?提议。大家朝大阿哥那边看看,脸上快挂相了,三阿哥那边呢,挤出了一个苦笑。 倒是太子爷,起身朝万岁爷磕了个头,表明自己一定恪尽职守,上不?愧于君父,下不?愧于小民,然后无?波无?澜、神色如常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昨夜那顿晚饭,父子交心?,今天万岁爷做出的?决定着实在她意?料之中,何况历史上就连二大爷一废之后,也没有和兄弟们平分监国玉玺的?丢脸传闻,她很坦然地接受这个重要任务,反正一切按章办事,如有拿不?定的?主意?的?,只管问胤礽,或者给康老爹写信就行。 从乾清宫踏出来的?时?候,不?少朝臣向她遥遥祝贺,当然也有贼心?不?死,愤懑不?平的?,三五个人聚在一处,要么是给大阿哥出征加油鼓劲,要么是在给三阿哥打抱不?平。 石小诗暗搓搓地想,若不?是今儿惠妃能领着内外?命妇给皇太后祝贺,好好儿地出了回六宫掌事的?风头,说不?定还?有人当场跳出来反驳万岁爷的?决定呢。 不?过这世上总有墨菲效应发生,绕过日精门,隔着雪帘簌簌的?声响,果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是忙了一整个早上的?沙穆哈。 “我认为,太子爷这会正得圣心?,您要是非要跟万岁爷硬碰硬,对大阿哥反而不?利。” 这沙穆哈其实说得有理,不?过以高士奇和明珠这样的?聪明脑瓜,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果然高士奇道:“我也知道此事实为板上钉钉,可?没想到?万岁爷这么油盐不?进,我以为怎么着也会给三阿哥一点权力,赐道尚方宝剑,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太子爷独自监国,他老人家远在千里之外?,你我遭殃,真是无?人能救无?人可?求啊。” 沙穆哈顿了一下,沉声道:“依老臣之见,倒也不?是没办法,二月初二太子在要奉先殿祭大社、大稷,万岁爷又还?没出宫,倘若我想法子从中斡旋,叫太子爷和万岁爷的?仪注一模一样,此事传到?乾清宫中,岂不?得叫万岁重新?对东宫忌惮起来?就算万岁爷反对,我也可?以说是太子指使,往他身上推个干净。” 高士奇略一怔愣,“说得有理,可?以啊老沙!” 石小诗在日精门那端听着,觉得这大阿哥一党简直全员搞笑人,几次在背后密谋皇太子,偏偏都被她听了一耳朵。 沙穆哈和高士奇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她靠在朱墙上思索片刻,提着袍角转身折进了乾清宫东暖阁。 康老爹也是个工作狂,封笔不?过四五天,案上奏章堆得小山一样,逼得这位九五之尊刚吃过饭就在明窗下燕坐,披着端罩开始干活。他看见石小诗急匆匆走进来,很诧异地搁下笔问:“保成,怎么了?” “儿臣有一事要请求汗阿玛,”石小诗闷头一揖,“无?论是儿臣监国时?的?各项仪仗卤簿,还?是二月初二日奉先殿祭祀的?仪注,不?管礼部作何要求,儿臣希望自己那份还?是请内务府再三核实,谨照皇子之例,不?叫旁人说儿臣别有用?心?。” “谁敢说你别有用?心??”康熙眉心?慢慢皱起来,“你可?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朕命人割了他的?舌头!” “并没有。”石小诗想了想,觉得偷听墙角这事实在不?光彩,更何况无?凭无?据,“儿臣但求正色端操,清静自守,再说您一去就是那么久,就算儿臣日日给您写信,也不?免……担心?。” 康熙面上闪过一丝熨帖的?柔色,“保成,你是朕一手带大的?,品性如何,朕心?里最最有数,你放心?,朕不?会听信小人谗言的?,至于你说日日给朕写信,可?要说到?做到?呀。” 事情如她意?料,正月十?五一过,礼部就呈上了奉先殿祭祀的?章程,果然在皇太子祭祀仪注上,沙穆哈牵头跟康熙讨论了许久。礼部认为皇太子的?拜褥应像皇帝一样,放置在殿门内,但康熙大概是记着石小诗的?说法,坚持要求放在殿门外?。 “沙穆哈啊沙穆哈,你这么拐弯抹角地反对朕的?做法,有何图谋?”早朝时?,康熙干脆把?奏本扔在金銮殿的?地上,万岁爷这是动怒了,大家都看得出来,可?让众臣不?明白的?是,沙穆哈一直是跟在明珠和高士奇屁股后面的?,怎么这回改投了太子爷麾下。 “老臣恳请万岁爷,”沙穆哈哆哆嗦嗦拜下去,“以皇太子之尊贵,岂能与?其他皇子并肩跪在殿外??” “不?可?。”康熙看了眼自己一脸漠然的?好大儿,补充了一句,“这是朕的?意?思,也是皇太子的?意?思。” 沙穆哈没想到?自己的?馊主意?早早被预判,一咬牙,使出大招,“皇太子那是怕您训斥,才顺着您的?意?思说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迭声唤主子,以退为进发出攻势,“主子,这样不?妥啊,您若是执意?反对礼部这条章程,那老臣建议您把?这条谕旨计入档案,往后皇太子一切规制之定夺,都由万岁爷说了算,您这往后叫太子爷如何自处呐!” “尚书?大人,您并不?用?担心?我如何自处,”石小诗平心?静气的?出来补刀,“我是皇太子,也是众位皇子中的?一员,祭祀时?万岁爷要在殿内面对列祖列宗,我万不?敢去打扰,更不?敢在这等?神圣之地越雷池一步。” “太子爷,您就真没这样的?想法?”沙穆哈开始插刀,“监国重任就在眼前,您……” “沙穆哈,朕看你是想反了!”康熙霍然起身,指着他的?鼻子破口怒骂,“别以为戴了顶礼部尚书?的?帽子,又拉上皇太子做挡箭牌,朕就不?敢要你的?脑袋!” 沙穆哈是真的?慌了,他本以为万岁爷会将?矛头对准皇太子,没想到?这父子两不?偏不?倚心?有灵犀地将?火力聚焦在他身上。 而往前头一望,高士奇这个老狐狸精早就看出风向不?对,或是从一开始就没指望靠他成功,这时?正双手抱臂阖目养神,仿佛这一场闹剧与?他无?干。 “我……我……”沙穆哈心?都不?跳了,想要辩解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跳入火坑,周遭都是看戏的?,无?人愿意?拉他一把?。 “朕恨不?得将?你拖出去斩了。”康熙双目欲裂,有人想构陷他的?好大儿一事叫他恼火到?了极点。 看到?事态严重了,高士奇大概是不?忍大阿哥阵营折损一员,朝胤褆使了个眼色,两人跳出来左牵右扯,“万岁圣明啊,沙穆哈为人清白,不?会做出如此肆意?妄为之事,一定是受人蛊惑!如今还?在正月里,不?宜问斩,且没经过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沙穆哈就为了这么一桩小事丢了性命,岂不?是寒了忠臣的?心?呐!” 康老爹也没真想要沙穆哈性命,如果说这是一场他和皇太子共同演出的?戏,那么他唱完了白脸,就轮到?皇太子唱红脸了。 果然石小诗心?有灵犀地站出来,拱手道:“汗阿玛,出征在即,不?可?大动干戈,您素来仁风笃烈,救现在之兵灾,除当来之苦集,以文德怀柔四方,又何须大开杀戒?儿臣建议留沙穆哈一条性命,免去他礼部尚书?的?职务,以有能力者取而代之,叫他睁大双眼看看清白之臣应当如何作为,就算他日后身死,也可?瞑目。” 第69章 来信 万岁爷要御驾亲征, 端的是?整座紫禁城都跟着上紧了发条。 不过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早在康熙二十九年,万岁爷就领着两?路将士出古北口。石小诗在詹事?府里读过相关记录, 那一仗打得很威风, 炮兵火力强盛,加上噶尔丹部?众染天花, 死伤众多, 那噶尔丹为了逃命, 派使臣济隆诈降,奈何他的诡计抵不过康老爹火眼金睛,一路将其赶回了漠北老家。 只可惜康熙他到底年轻气盛, 没有后来伟人“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正确决断,叫噶尔丹这坏东西贼心?不死。派往准噶尔的探子回报称, 噶尔丹暗中招兵买马, 致使战乱频仍,石文炳父子就是?这个原因,才被康老爹从江南提溜到了草原上清扫流寇。 如此拉拉扯扯,到了康熙三十三年, 草原上好些部?落闹得民不聊生?,万岁爷约见?噶尔丹订立盟约, 未料想?使臣惨遭斩首,漠南草原上谣言四起, 平反叛乱迫在眉睫。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尤其是?胤褆沉不住气,领着一帮子军功大?臣, 总上奏要给?噶尔丹好看,再加上有了林兴珠藤甲兵的加持, 皇太子坐镇后方监国的牢靠,在康熙三十五年二月,四九城还沉浸在刚过完年的平和?喜悦里,康熙帝已整装待发,祭祀一过,吉日一到,只一声令下,御营黄幄龙纛浩浩汤汤,八旗劲旅又?一次踏上征途。 临行前康老爹扣紧石小诗的手,一脸严肃:“朕每日给?你写信。”末了又?叮嘱了一句,“你得回。” 石小诗笑着颔首:“汗阿玛您放心?吧。” 外?头静悄悄的,整齐浩大?的军士都等着万岁爷一声令下部?队开拔,谁能想?到明黄的车帘子里,是?这么一副父慈子孝的场景呢。 金口玉言果然说到做到,驿使送回来的东西里,给?皇太子的信雪花似的往詹事?府飘,一日一封甚至好几?封,从不间?断。 “太子妃呢?”太子监国的第十日,石小诗拿着那张薄纸,一进毓庆宫便?问。 侍立在廊下的古庆俯首答道:“在西梢间?里看账本呢。” 她信步往西梢间?里走?,果然见?到胤礽独自在明窗下坐着,冬日暖融融的光线从窗花的缝隙里钻过来,将半个身子都照得一片灿烂。 “怎么回来了?”看见?她进来,胤礽皱着眉头扔下奏本,“今儿朝上无事?发生??” “没什么新鲜的,再说这些折子都是?您批阅的,能有什么错呀。”她谄媚地在他身后站定,顺便?给?他捏了捏肩头——万岁爷御驾亲征后的部?院章奏都是?他来处理?,可万万不能累坏了这位捉刀代笔的枪手。 胤礽一眼就看穿她这点小心?思,反手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她是?从詹事?府走?回来的,张三也不会特意给?她塞暖炉,指尖是?冰凉的,指腹上还有茧子,这是?他这么多年练习书道留下的痕迹。 他欣赏着自己纤细洁白的小手,又?比了比她瘦长有力的大?手,大?概是?觉得很好玩,摩挲了一会,自顾自的笑起来。 “笑什么?”她瞥他一眼,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没什么。”胤礽抓了个空,顺手从食盒里拈了个松仁荔枝送到她嘴边。等她吃得心?甜意洽,方展开她放在桌上的御信细看。 越往下看,他面色越沉。 石小诗用手背擦了擦唇角,问:“汗阿玛说了什么?” “他们已兵分两?路到达漠南,眼下有传言沙俄要助噶尔丹出兵,不少朝臣都改了主意。”胤礽叹口气道,“你在詹事?府应该也听说了吧?” 石小诗说有,“不少大?臣惊慌失措的,尤其是?那几?个文臣,大?概是?想?起了前朝覆灭时?的残景吧。” 胤礽“嗯”了声,拉着她在身边坐下,“这也无可厚非,但是?要汗阿玛停止进军,班师回朝,多少有些荒谬,他老人家能受这样的折辱?” 石小诗心?说人康老爹年轻着呢,正值壮年,宫里老叫他老人家,谁听了不想?证明证明自己不坠青云之志呐。 “所以呢?”她眨巴了一下眼睛问。 “伊桑阿已经写信过去了,他力主回师了,把汗阿玛气的够呛。”胤礽抚了抚额头,“汗阿玛问我怎么看。” 康老爹真的很有意思,石小诗观察很久了,他培养接班人的方式是?遇事?不说话,而是?先问问二大?爷的意见?,如果二大?爷的想?法正好与康老爹他自己吻合,那么在他心?中就会大?大?的加分。 “我若是?汗阿玛,一定不回来。”她嘀咕道,“都走?了一半路程了,这时?候回来,你也说是?折辱。” 胤礽唔了一声,重新取过纸来,想?了想?,很潇洒地哗哗写下几?笔。 石小诗伸脖子去看,只见?回信里写着——“汗阿玛祭告天帝宗庙出征,不见?贼而返,何以对天下?且大?军退,则贼尽锐往西路,西路军不其殆乎?” “说得好!”石小诗点头,不仅揣摩着康老爹的心?思给?出了意见?,还添了个伊桑阿等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如今兵分两?路包抄准噶尔军,他们这一路折返,岂不是?叫另一路势单力薄羊入虎口么! 果然回信快马加鞭送到军中,有了好大?儿的支持,康熙同志十分得意,独排众议,坚持进击噶尔丹。 又?过了十天,驿使回宫,顺便?向坐镇后方的太子爷转述了万岁爷在军中发表的豪言壮语——“不奋勇前往逡巡退后,朕必诛之!” 将士们也支持:“万岁爷多豪横呐!手绘阵图,指挥方略!”“万岁爷甚至派人去准噶尔军营外?大?肆宣扬康熙御驾亲征的消息!” 后来的他老人家忙于打架,给?东宫的信来得没那么频繁,不少战事?都是?石小诗在詹事?府听说了,然后在晚膳时?分转达给?胤礽同志的——“据闻那噶尔丹被汗阿玛的大?胆试探吓破了胆子,咱们的人赶到克鲁伦河时?,噶尔丹带着他的将士跑得干干净净,连一丝踪迹都没留下,汗阿玛和?胤禔亲率一支精锐部?队,活活追了三天三夜没合眼,只可惜还是?叫那兔崽子跑了,没办法,只好通知西路军我阿玛和?费扬古,要他们在途中截击噶尔丹……” “然后呢?”胤礽听得睁圆了双眼,迫不及待催促石小诗快往下说。 “您先让我润润嗓子,”暖阁里太热了,她说得嗓子眼儿冒火,一口喝完了胤礽给?她斟的桐城小花,才喘口气接着道,“然后噶尔丹跑了整整五天五夜,一直跑到昭莫多,我阿玛和?费扬古就在那儿等着呢,早早埋伏好了,叫噶尔丹的部?下全军覆没,死了上万人,最后他只能带着零落散兵往北逃,几?乎可以说再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她这么一口气说完,听者想?了好一会才回过味儿来,心?情当然激动兴奋不已,喃喃道:“可算是?大?功告成了,汗阿玛这一辈子,没什么能难得住他这样的英雄人物!” 石小诗心?说拉倒吧,再过十年的九子夺嫡能叫他愁秃眉毛。 “我寻思着,既然是?我阿玛和?费扬古大?败噶尔丹,那么胤禔在火器营里做的手脚……”她蹙眉问。 “我让张三把图纸和?工匠全都换掉了,原先还担心?会不会被明珠那个老琉璃蛋发现,如今看来,胤禔、索额图和?火器营的人都跟着汗阿玛,应当是?没用上,”胤礽琢磨道,“石将军和?费扬古带的是?林兴珠训练出来的那一支兵,万岁枯藤遁甲,还真是?准噶尔骑兵的克星啊。” “那汗阿玛岂不是?就快回来了!”石小诗喜上眉梢,开始掰手指头数数。 “怎么?这监国的位置你坐的不舒服?”胤礽抬起眼帘戏谑地望着她。 “当然啦,”石小诗毫不掩饰内心?真实感受,“奏本也太多了,每天都有一屋子的大?臣要说话,听得我脑袋发胀,我也不是?应付不来,但是?如果有的选,还是?想?躺平摸鱼。” “躺平……摸鱼……”胤礽发现自己又?搞不明白石小诗的奇谈怪论了,他脑中浮现出一副石小诗躺在美人榻上,一手伸进鱼缸里摸着金鱼身上金红色鱼鳞的景象,怎么想?都很诡异。他皱起眉头问:“你有这个癖好?” 石小诗摆摆手,“就是?打个比方啦,比如看那些写美男子的话本子,就是?让我开心?又?放松的方式。” 她望着被胤礽塞进博古架最底层的那摞话本,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 “美男子有什么好看的。”胤礽心?烦意乱地站在她跟前,遮住她往博古架张望的视线,“回到你问汗阿玛何时?回宫的问题,打胜仗只是?头一步,又?不是?敌人跑了就结束了,后面还要收拾战场残局,清点折损和?伤员,百姓也得休养生?息,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汗阿玛这次必定要斩获他首级才能安心?,回程路上还要沿路视察工程,五月份能驾还京师就算快了。” 石小诗“啊”了一声,这就意味这她还要给?这对父子打三个多月的工。 她猛地从椅子跳起来,愁眉苦脸,“我要去问问钦天监,什么时?候能换身。” 胤礽默了默,“你就这么不喜欢?” 石小诗想?了想?,反问他:“那您喜欢当太子妃么?” 胤礽不说话,一下子踮起脚,把脸抬起来,极近地凑到石小诗脸跟前,近得彼此的鼻息都扑在对方的脸上,叫人想?起了上次换身时?在波平月上亭中的那个缠绵悱恻的吻。 石小诗双目圆睁,脸颊一红,率先挪开来道:“您别淘气,赶紧给?汗阿玛写信吧,有日子没联系了,文书隔绝,他老人家要怪罪了。” 胤礽意犹未尽地叹口气,“我不想?写……” 第70章 春和 “这就是您的不?是了。”石小诗拉着他坐回案前, “情之最深者,莫如父子,汗阿玛临行前再三叮嘱, 让您务必每封信都回复, 您这会?儿闹什么脾气呢。” “日?日?写?信,事无巨细地汇报, 怪别扭的, 叫大臣们看在眼中, 可能会?认为我是个还没?断奶的小孩吧,桩桩件件都要得到汗阿玛肯定才能办事,我都没?有施展手段的余地了。”胤礽默然片刻, 又说,“再说对我而言, 情之最深者, 也未必是他老人?家——” 石小诗嘘声制止他,“您这话同我说说倒罢了,若要汗阿玛听?去,他该多伤心呐。” “我从来对汗阿玛都是依恋膝下, 他习以为常,却忘记我今年已?是二十三岁了。”胤礽将纸笔搁到一?边, 低声咕哝。 “这样吧,我来想个法子。”石小诗负手在地心转了几圈, 笑嘻嘻道, “不?写?便?不?写?,我上仓房去找找, 把您的旧衣物寄送往军中,汗阿玛睹物思人?, 说不?定比千言万语更有效。” 胤礽瞠目结舌,石小诗那?小脑瓜是怎么想出来的刁钻主意!这么做简直比写?信还要丢他皇太子的脸面,但是如今他的衣服都在她那?儿,只要她想办,根本不?需要经过他的同意,就能叫张三办成。 旧衣服送过去了,果真?比写?信还让康老爹开怀,寄回詹事府的东西与先前相比更是品类繁多,有新鲜的鹿肉野味,有草原人?家的小小玩具,有虎皮毯子和蒙古刀,总之康熙在塞外遇到了新鲜事物,都给京中太子寄了一?样。 “了不?得,你要是汗阿玛的亲生女儿,保管比我这个皇太子更得圣心。”胤礽看着手里做工粗砺的弯刀匕首,无奈地摇了摇头。 时值三月中,春光明媚,自上回石文炳和费扬古在昭莫多大败噶尔丹后,漠北军中还没?有什么新进展,要成大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真?如胤礽所说,万岁爷并不?急着班师回朝,而皇宫中呢,一?切也是按部就班地推行着。 上年太和殿修葺工程即将收尾,室内一?应装潢陈设是石小诗与诸大臣会?同商定,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万岁爷写?信回禀后才拿定了最终方案。春闱按照历年旧例推行,高士奇虽然站了大阿哥的队,但经他手头的事总是办的很漂亮,再加上三阿哥胤祉推举孟光祖、陈梦雷等几位文人?从旁协助因?此将此事主考官交予他也没?什么不?放心的。郭琇查索额图倒是查的人?影都没?了,石小诗几次想请他到詹事府中小坐,却回回找不?见人?,就算亲自上御史台,也是扑了个空。 除此之外,康老爹还是远程遥控皇太子办了些事,比如春汛在即,着礼官祭黄河之神,遣四阿哥胤禛遣往遵化暂安奉殿祭祀先太皇太后等等,好在二大爷和石小诗都是心思缜密之人?,无论巨细一?一?详询,从中斡旋,直到汗阿玛、文武百官和百姓都能满意为止,渐渐的,也在朝中积累美名——皇太子行善积德、克尽厥职,真?是不?负众望呐! 后宫却不?是事事顺利,首先是平妃赫舍里氏,在二月底就病倒了。 她是胤礽的小姨,就算平日?不?亲,此时也心急如焚,惠妃呢想着万岁爷不?在宫中,派过去的太医医术不?精,胤礽只好亲自去求了尚在病中的皇太后,才请了专门给太后把脉的张太医去问诊。 只可惜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就算太医换了又换,努力救治了一?个月,也是回天乏术,于是先仁孝皇后的庶妹平妃,在一?个夕光橙红的傍晚,静静离开了人?世间。 丧仪是胤礽亲自举办的,惠妃懒得管这事,更加上平妃与毓庆宫的沾亲带故,很乐意撒手图个自在。 深冬时节,天色一?丁点转暖的迹象都没?有,哀乐漫漫,但在这无尽长?夜的宫墙之下也不?显得突兀。平妃的灵柩停在储秀宫,石小诗带着撷芳殿的四位侧妃在灵前磕了个头,然后遣开她们,站到胤礽身边,握了握他的手道:“您还成么?” 胤礽没?哭,只是眼底有一?片深灰色,“我无碍。” 石小诗嗯了声,琢磨了一?会?才问:“平妃母……和温僖娘娘……” “我让于嬷嬷和秋筠翻看了储秀宫的寝殿,”胤礽知道石小诗在想什么,“平娘娘很少和宫中诸妃来往,字迹比对过,那?张字条也不?是她留下的,何?况这场病是早年落下的根子,所以两人?之死应无牵连。” “那?就好。”石小诗也不?愿这位小姨牵扯进太多秘辛之中,她压低了嗓子道,“不?过平妃母薨逝,到让我想到一?个法子,如果说温僖贵妃生前做过什么恶行,只能在后宫中,那?么我去查一?查从贵妃入宫到康熙三十三年的后宫档案,其中有没?有哪位嫔妃身世蹊跷,温僖贵妃又同哪一?位走?动得多,这么顺藤摸瓜地查下去,不?就找到答案了么。” “这是个笨办法,”胤礽眼神温和地看着她,“不?过就像我老师汤斌说得那?样,做学问就要用笨办法,一?寸一?寸地查找,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答案总会?出来的。” 外头小太监将铜锣一?敲,是章佳氏等几个宫嫔结伴来吊唁。他们不?便?说话,石小诗便?陪着他站在一?旁,朝来人?颔首。 等人?都走?光了,他才拾起手中的金剪子,将牌位前的灯芯挑的更亮了一?些,眼泪却终究忍不?住,掉下来了。他很低很低的说了句:“小诗……我额涅家,算是彻底没?人?了。” 也不?至于就没?人?了,只是索尼五子,除了索额图外个个不?成器,小一?辈里连个能进詹事府的都没?有,更别提翰林院了,子女也凋零,族中已?没?有能送进宫里的年轻女孩儿,康熙也未不?愿再怜惜一?个叫他触景生情的赫舍里氏了。 只剩下索额图,可是他们二人?早就有过商量,对索额图抱着铲除的决心,此时不?能心软,这道理?不?必她说出来,胤礽也明白?。 “你还有我。”她垂眸望着他,拿手帕拭去他眼角的泪水。 是啊,那?张原本属于他的容颜,还带着三分?属于赫舍里氏的矜贵眉眼,这让他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靠过去,仿佛一?个踏实的梦。 “回去吧,还有那?么多公务,我今晚就在这,给平妃母守夜,”他爱怜地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慢慢在唇边摩挲,“明日?料理?停当后,我去奉先殿跟额涅说两句话,晚上再回毓庆宫。” 胤礽果然到了第二天傍晚才回来,大概是因?为熬了两天两夜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披风下的身子骨都薄了不?少,眼底也是红的,不?用问,一?定是在奉先殿中落了泪。 石小诗早早布置了一?桌子清淡又合他胃口的菜,挥挥手叫春烟把侍膳桌抬到寝宫来。她亲手给他盛了一?碗燕窝冬笋火腿汤,劝道:“多少吃一?口,平妃这事过去,后面还有的忙呢,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一?顿不?吃饿得慌。” 胤礽被她逗笑了,接过碗来抿了口,“等汗阿玛回来,我就上书……请你代为上书,将平妃母的棺椁送入陵寝吧,额涅必是伴着汗阿玛的,平妃母只怕没?那?个资格……我已?同额涅说了,请她安安心心的,我会?照料好……除了索额图外剩下的族人?。” 石小诗无言地握住了他的手,半晌她换了话题:“下月中旬,蒙古小郡王敦布多尔济就要抵京,你还记得他么?据说汗阿玛想将他同四妹妹撮合成一?对儿。” 胤礽又笑了,说记得,“用皇玛玛的话来说,他就是个猴儿精!那?么蒙古还是冷,又不?如京城人?烟阜盛,小时候总赖着汗阿玛说要进京,然后在宁寿宫一?住就是一?整个春天,我每回去跟皇玛玛请安,都能看见他坐在廊下说故事,逗得皇玛玛、两位太妃,还有宁寿宫的小宫女小太监老嬷嬷哈哈大笑……” 石小诗搓了搓手,“那?小郡王和四妹妹也算是青梅竹马了?难怪五妹妹总拿这个人?取笑四妹妹。” 胤礽说是,“敦布多尔济跟着我和老四在无逸斋读书,那?时还没?有老十三,他又比老四小三天,老四就摆出个一?本正经做兄长?的样子。提溜着他上阿哥所读满文和汉文,五妹妹是老四的亲妹子,四妹妹跟五妹妹走?得又近,这么一?来二去,四个人?成天粘在一?块抓蛐蛐逗知了,我是懒得管他们的,就胤禔喜欢煞风景……有一?回敦布多尔济还差点把他们三个带出宫逛集市,差点将德妃母吓出病来。” 大概是想起了年少时的青葱岁月,胤礽脸上的哀色淡去不?少。 石小诗哈哈一?笑:“不?过鸿胪寺说敦布多尔济如今是成年男子了,不?能和小时候一?样住在后宫,是在阿哥所里辟个院子呢,还是在京城里给他寻一?处宅子,他们问我拿个主意。” “老五老七和老八还没?出宫呢,阿哥所哪还有空地儿啊,”胤礽舒口气,“在宫外哪个胡同找处地方吧,我晓得他,不?挑剔的。” 二大爷说得没?错,敦布多尔济小郡王的确是个很随和爽朗的性子,对一?应细枝末节毫不?挑剔,人?到了京城后,入宫上詹事府与石小诗叙了叙虚无缥缈的旧日?记忆,然后进毓庆宫拜见太子妃,顺便?蹭了顿午膳,然后抱着一?堆赏赐喜滋滋回他宅子里去了。 这日?春和景明,晌午过后胤礽坐在西梢间里摆了盘围棋自娱自乐,却瞧见门帘子一?挑,四公主踩着花盆底羞羞答答地走?进来。 70-80 第71章 公主 “进来吧。”胤礽早就看见她了, 没等小?太监报,就放下手中棋子,主动朝她招招手, “要一起下吗?” “不了不了, 我不大?会下棋的,今儿来就是?……给太子妃嫂嫂请个安, 我额涅做了些海棠杏仁糕, 正好带过来给嫂嫂品尝。”四公主蹲了个安, 将手中食盒放在?案头,然后嗫嚅着在?对面?小?杌子上?坐下。 她随郭络罗贵人和宜妃的样貌,生的很明丽, 身段儿也高挑,虽然不如德妃的五公主大?气舒展, 到粗粗看上?去, 倒和蒙古小?郡王敦布多尔济粗阔的架子很般配。 几位公主跟太子都不算亲,从前很少进毓庆宫,尤其是?他大?婚后,无?论有没有换身, 他和石小?诗总往宁寿宫给皇玛玛请安,姑嫂能在?外?头相见, 也没必要上?闺阁里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胤礽猜得出四公主这时登门的用意, 敦布多尔济抵京的事情必然已经传到她耳朵里了, 汗阿玛在?外?一时回不来,这件事必然落到了皇太子手上?。 春末的日头暖洋洋的, 舒服地?让人昏昏欲睡。四公主坐在?一片明丽的光带里,半张脸蒙着光, 少女的面?颊被照得红彤彤毛茸茸,她拘谨地?绞着手中帕子,有些话想说,但又?叫人心里头怪害臊的。 胤礽默不作声地?拿了块海棠杏仁糕,咬了口又?放下——这糕点对他而?言太甜腻了,却是?石小?诗喜欢的口味,等晚上?她回来留作夜宵刚好。 “四妹妹不必拘着,想说什么就说吧,”胤礽叹了口气,“想让我和太子爷做什么?” “我……我听说小?郡王在?宫外?住着,”四公主咬了咬唇,“小?时候大?家总在?一块儿玩,那时候他就是?个顽皮的小?胖子,但到底……五六年?没见了,不知道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胤礽头都没抬,不客气地?开口道:“你想见他。” 四公主小?声说是?,“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汗阿玛要将我远嫁到蒙古去……我,我不愿后半生都要跟一个胖子生活。” 她声调越来越低,大?概心里也明白,郭络罗贵人在?宫中实在?说不上?话,宜妃就算能帮衬点,到底隔了一层,倘若康熙真下了圣旨,这驸马全然轮不到她来挑选。 二妹妹和硕荣宪公主那会也闹得厉害,汗阿玛给她挑了好几个,又?是?嫌人年?纪大?了,又?是?嫌嫁过去的地?方太清苦,一直拖到康熙三十年?,她都十九岁了,才被指给了蒙古巴林部?博尔济吉特□□衮。 胤礽其实很看不明白,这些妹妹门总归是?要嫁人的,日子都是?一样过,嫁个胖的瘦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这四妹妹心性要强,也很有决断,能背着她额涅找到毓庆宫来,肯定是?要想办法?看一眼才能安心。 “太子妃嫂嫂,我们?做公主的,自然不像您这么幸运,”四公主察言观色地?说,“毕竟像太子爷这般芝兰玉树的人物,整个大?清朝都找不出来第二个,您想想,咱们?这样的姑娘也算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想找个人品相貌都差不离的驸马,您一定能理解,对吧?” 说实话胤礽真不理解,但是?四公主前半段话正说到他心坎上?了。可不是?么!他胤礽可是?这四九城头一号的俊秀人物,石小?诗能做他的太子妃,多幸运多引人羡慕啊。 只可惜这话没说到正主儿跟前,倘若那人能得知自己是?众公主歆羡的对象,说不定会对他更上?心吧。 他收敛神态,清清嗓子,“你说的我明白,我听太子爷说,小?郡王从前经常带着四弟、四妹妹、五妹妹一起玩耍,他是?什么样的人品,四妹妹心里应当有数……听说两位妹妹幼时调皮,捉宁寿宫知了时将苏麻玛玛给汗阿玛做的绣墩给踩塌了,小?郡王一个人就把这事儿给扛下来,是?有这事的吧?” 四公主咽口唾沫,“太子哥哥竟连这件事都同您说了……” 胤礽哈哈一笑,“放心吧,太子爷昨儿见到他了,听说还和从前一样,不拘小?节、很讲义气的性子,往后你跟着他,不会受欺负的。” 四公主还是?不死心,小?声道:“那太子哥哥说他样貌了么?” 还真没有,不过依照石小?诗的性情,若是?位清贵的美男子,一定会忍不住回来念叨的。 他想了想,“我知道你心急,但是?你尚未出阁,这宫里没人敢将你带出去,他自然也不方便进来,这段时间汗阿玛不在?,宫中没有宴会,连个远远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这样吧,我请太子爷明儿亲自往小?郡王府邸一趟,八弟不是?擅长绘画么,就让他见了回来给你画幅肖像,这样你能安心些么?” 四公主脸上?展现喜色,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既不会损害她名誉,也能达到她的目的,而?且八弟和九弟、宜妃这边向来交好,也不用担心他一个嘴不牢说出去。 “做妹妹的谢过太子妃嫂嫂了!”她盈盈拜下去,正要走时,却被胤礽叫了回来。 “万一他长得不和你心意呢,”胤礽一针见血地?问她,“你要给汗阿玛写信,请求他老人家重新为你挑选一位驸马么?” 四公主的脚步顿住了,二公主曾经这么做过,但饶是?她作为汗阿玛最?宠爱的公主,还是?遭受朝野一片非议,最?后妥协嫁去了草原之上?。 能怎么办呢,她心事重重地?踱回来,问胤礽,“太子妃嫂嫂,您在?石府接到赐婚圣旨那会,自然也没见过太子爷,您心里怕不怕呀?” 胤礽眨巴了一下眼睛,石小?诗那会怎么想,他自然不知道,也没问过。不过他可以从自己的角度来回答四公主的问题。 “我那会没怎么想过,”他盯着四公主的双眼,很诚恳地?说,“四肢健全五官正常就行了,毕竟看久了也就习惯了。” 这话说完他也有点脸红,当初的想法?早就被打脸了,如今每次看到石小?诗,不管是?在?她自己的身体?里,还是?用了他的身子,总会有新鲜感,或许那副身躯底下的灵魂才是?最?最?吸引他的。因为是?她,是?完全区别于旁人的鲜焕的光彩。 四公主被他逗得直乐,乐完又?叹了口气,显然从这儿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能寻的帮助只有这些,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朝胤礽福了福,这才心事重重地?沿着夹道回去了。 —— 春日暖意让大?家那颗沉睡了一整个冬天的心重新悸动起来,石小?诗对帮四公主相看这件事很上?心,当晚听胤礽说完,她摩拳擦掌,恨不得明天一早就带着八阿哥胤禩上?那小?郡王府邸去。 只可惜第二日刚出门就遇着了两件事,先是?张三带着魏珠行迹匆匆从内务府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这必然是?查到了什么有的没的,她寻了个借口让老八先去西华门等候,然后拉着两个心腹钻进了詹事府的暖阁。 “是?什么?”石小?诗接过那本宫眷档案。 张三指出其中一页,躬着身道:“您看这里。” 她眯眼细看,只见其中记载了数条康熙二十二年?的内容。 “康熙二十二年?二月六日,钮祜禄贵妃恭捧孝昭皇后神位,入奉先殿。”石小?诗手指着那几行字念出声来,“康熙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安嫔、敬嫔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她蹙眉问张三。 “奴才尚未查到,不过温僖贵妃自入宫后效仿先皇后,诸事以宽大?为先,若说恶行,那便只有这一桩能牵连上?了。”张三回答。 石小?诗想了想,将那本档案交回他手中,“此?事你带着魏珠慢慢查吧,要找出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让汗阿玛如此?动怒,还有宫中如今有哪位同安嫔、敬嫔交好,这本档案册子收好,不可叫内务府发现寻常,胤……太子妃那里,也要说一声。” 张三应了声,带着魏珠往毓庆宫方向走。石小?诗刚迈出詹事府,又?看见张廷玉和周起渭两人一脸烦闷地?凑过来。 “怎么了这是??”石小?诗问。 “哎哟太子爷,正四处寻您呢,”张廷玉叹着气说,“户部?尚书王鸿绪,就那个王大?板牙,您知道吧,他家老母去世了,散朝后得到的消息,往詹事府递了个条子,人就回福建老家丁忧了。” 重孝是?好事,石小?诗哭笑不得,“他这一去要多久?” “二十七个月。”周起渭愁眉苦脸,“户部?没人能顶上?,那侍郎今年?都六十五了,耳聋眼瞎的,手下几个都二十出头,刚考上?的进士,顶不住事,剩下的人都被万岁爷带上?前线了,这回王大?板牙一走,可真是?丢了个天大?的窟窿。” 这么一说,问题还挺严重,石小?诗琢磨了一会,打量他们?两个:“你们?谁能顶上??” 他两个好兄弟连连摇手:“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啊太子爷,而?且眼下正是?前线战事吃紧的时候,那些粮草啊军备都要运送,消耗的银子白花花的能堆满整个詹事府,这么大?一笔账,您可真是?难为我们?两个纯文人了。” 张廷玉和周起渭说的有道理,这事的确棘手,不好强人所难。她往毓庆宫方向张望,或许二大?爷本尊能处理好这个麻烦,但是?现在?身份是?个问题,若要请太子妃亲自上?户部?算账,那些大?老爷们?岂不要把弹劾参本雪花似的往漠北军营里寄呐! 所以还是?得找一位身份合适能力又?强的人来。 外?头日色渐渐毒辣,想到胤禩还在?西华门上?等着,石小?诗同张廷玉周起渭道了声回来再议,脚步匆匆上?了夹道,刚走几步,一个天然而?然的人选出现在?视野中。 九阿哥胤禟不知上?哪溜达回来,手中掂着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百无?聊赖地?数对面?群房上?的黄琉璃顶。 她从胤禟背后绕过去,一把搂住小?崽子的肩头,笑嘻嘻道:“九弟啊,在?打什么小?算盘呢?” 胤禟吓了一跳,扭过头见是?皇太子,连忙屈膝打了个千儿,“太子二哥,我在?……在?数……” “数这些琉璃顶能换多少银子么?”石小?诗一把夺过他手上?的荷包,“上?哪儿赚的零花钱啊,宜妃母知道你这本事么?” 胤禟慌神了,“求求您,千万别跟我额涅说,我再不敢了,什么都听您的……” “什么都听我的?”石小?诗挑高了眉头,“九弟你可要说到做到哦。” 第72章 出宫 时值仲春, 云澹天青,惠风徐来,满京花如锦绣。 若不是四?公主?想看看小郡王样貌这个由头, 皇子们也难得白鱼龙服走出紫禁城, 她原本只带了八阿哥胤禩和九阿哥胤禟,临出门了还有个十阿哥胤礻我非要跟着一起凑热闹, 四?个人?满满当?当?坐在一辆装饰素朴的车辇中, 竟然有点挤。 “要不我下?去吧。”石小诗看着三个弟弟叽叽咕咕兴奋得宛如小学生春游, 头痛地按了按额角,只觉得耳朵快炸了。 哪知?三位弟弟一齐摆手:“不可以!您是监国太子,怎么能在外头行?走啊, 万一有刺客怎么办!” 小崽子大?概是听?多了宫中嬷嬷的传奇八卦,事实上哪有那么多刺客啊, 石小诗先前在詹事府里看过?康熙帝的起居注, 这位万岁爷微服出游的次数虽然没有后世某部电视剧说得那么夸张,但的确有些没事就上外头溜达的癖好,要不然怎么能喜欢上吃玉米饽饽呢! 只是他看儿子看得紧,除了出宫建府的, 剩下?的崽子能不让出宫就不让出宫,即使出门, 内务府大?概也暗搓搓派了身手不错的侍卫充当?马车夫。 “还是我下?去吧,”胤禟笑嘻嘻搓手, “我最喜欢看外头集市上的玩意儿了。” 这次带他出门, 本来就有意考察老?九的能力,她便顺水推舟, 说好,“你就在车把?头旁边坐着, 不要乱走。” 胤禟答声是,像个泥鳅一样出溜到前头去了,十阿哥忽然抓住胤禩,悄声问了个问题,“八哥,听?人?说我八嫂长得很好看,可是您大?婚之后就把?八福晋捂得严严实实的,从来就没带出来过?,什么时候让我看一眼嘛。” 小两口新婚不久,胤禩和郭络罗氏正沉浸在浓情蜜意里,被人?说破心事,向来风流的少年郎头一回红了耳朵尖,“哪些人?成天在外头嚼舌头!” 胤礻我嘿嘿一笑,“那会选秀多少人?都看见了,您还瞒我做什么。” 胤禩撇了下?嘴,老?十这话说得没错,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往后宫中宴席,自然有机会,再说哪有你这样当?弟弟的,成天想一睹嫂子容色!” 虽然只差了三四?岁,胤礻我还是小孩子心性,不懂叔嫂之间要避嫌,他撒着娇道:“您从前有好事从不瞒我的,这是娶了嫂嫂就不要弟弟了么,太子哥哥可不是这样的!” 胤禩无奈,“我说你最近怎么成日黏着我呢,原来是这个缘由。” 石小诗悠闲地靠在轿窗旁,一边看街市风物,一边听?兄弟两个逗嘴。 那边胤礻我又问:“今儿又是为什么要去小郡王府上画画呐?” “还不是因为四?公主?姐姐,”胤禩叹口气?,“你不知?道么,四?姐姐明年就要远嫁蒙古了,小郡王就是未来的四?驸马。” 胤礻我惶然地啊了一声,外头枣红的车帘子一掀开,胤禟伸了个脑袋进来,“四?姐明年就出阁?” 胤禟和四?公主?的额涅是亲姊妹,自然比另外几个小阿哥更?亲些,石小诗看他一脸地黯然神伤,安慰道:“你若真心为她好,等下?到了小郡王宅子里,就替她好生掌掌眼。” 胤禟低低嗯了声,又叹惋道:“这个事情最终还是汗阿玛决定……不是人?人?都有八哥八嫂这样心想事成的好运气?。” 敦布多尔济的宅子在城西的羊房胡同里,因为是临时寻的,宅子不很大?,比不上给阿哥的府邸疏阔,但也修建得相当?别致。石小诗特意吩咐鸿胪寺,添置了一些很有江南风情的石景盆栽花草树木,让蒙古小郡王领略博大?精深的中华气?象。 小郡王很客气?,先前石小诗见到他时,便觉得此人?不愧是在紫禁城中生活过?很长时间的模样,举止言谈都有些爱新觉罗家的金贵气?息,肩宽体壮,却毫无蒙古族人?的粗砺之感,即便穿了身朴素的石青长袍,也磊落飒爽得像草原上的一弯朗月。 听?说太子爷想求幅画像,他很快就明白了背后的缘由,也不重新装扮,就在庭院一块方石上坐下?,朝胤禩点头笑道:“八阿哥请动笔吧。” 天光蔚蓝,正是作画的好光线,胤禩很专业,命人?抬了张长桌置于廊下?,自己铺开宣纸,提笔在纸上匆匆勾线,这是杂糅了西方绘画的技巧了,石小诗点点头,看来老?八这半年课还上得挺认真的嘛。 她看得入神,胤礻我却拉了拉她的衣袖,踮脚悄声道:“太子二哥,我觉得小郡王不行?。” “怎么了?”石小诗不知?小崽子的火眼金睛看出了什么门道。 “他穿的那身衫子看起来简直像个庶民,腰带上连个玉挂都没有。”十阿哥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翻出来的织金蟒箭袖,有些嫌弃,“有些穷酸了,配不上我大?清锦衣玉食的公主?。” 老?十果然天真单纯,她一弯唇角正想解释,却见胤禟冲着胤礻我摇头道:“十弟是宫中御用见多了,对外头行?情反倒不了解,我看小郡王就很不错,虽然穿得朴素,但是你看他腰间那把?佩刀,看上去不打?眼,却是铁鎏金龙纹金刚钺刀,前朝宫廷法器呢!你我拿出小半副身家,都未必能搞上一把?。” 胤礻我咋舌:“小郡王这般阔气?啊。” 说话间胤禩那边已经快要收尾了,敦布多尔济理了理衣摆,朝着石小诗颔首:“太子爷,四?公主?如今一切安好?” 好小子,真会打?直球,如果能有见到四?公主?的机会,石小诗估计他都能自个儿冲进宫去。 这样纯真自然的感情她岂有不玉成的道理?于是想了想道:“四?妹妹很好,小郡王与?四?妹妹年少时同吃同住,这份情谊当?真难得,不过?汗阿玛如今御驾亲征,小郡王不若在京中住上数月,等汗阿玛回宫,必要摆庆功宴,到时您自然就能亲眼见到四?妹妹了。” 小郡王等的就是皇太子这份允诺,当?下?喜笑颜开:“如此甚好,臣弟谢过?太子爷啦,府中备了酒菜,请太子爷和三位阿哥千万不要客气?,用过?午膳再走。” 在吃喝上敦布多尔济还是很有蒙古族人?的习惯,热腾腾的蒙古包子,味道近乎原始的火烧牛羊肉,砖茶和酥酪兑在一起的咸味奶茶,想来四?公主?吃惯了宫中精致的细点,嫁去后还是要适应好一段时间的。 放下?碗筷,大?家随意而客气?地寒暄了一番,胤礽本来就比敦布多尔济大?了三四?岁,老?八老?九老?十比他又小了三四?岁,到底有些代沟,等胤禩将晾干的画轴卷起收好,石小诗便寻了个由头,带着三个小崽子走出小郡王府。 “难得出宫,我还不想回去。”胤礻我最后一个爬上马车,嘟嘟囔囔地抱着石小诗的胳膊撒娇。 “那我们就去逛集市!”石小诗很豪迈地朝着西市的方向一指,车把?式顺从地调转马头。 胤禩和胤禟对望一眼,今儿真是奇了怪了,太阳打?西边出来出来了,太子爷竟然带着他们三个一起去逛街! 西市都快到西边的畅春园了,时值正下?午,路上人?很多,卖菜的小贩拔着脖子喊得欢实,因为又是一个丰收的春天,买卖变得尤其好做,姑奶奶和旗人?大?爷们也乐意脱下?夹袄换上春装出门了,各行?各业的门铺脸面都装点一新,小二站在路边,左呼右喊地揽客。 他们四?个在街市上闲逛,胤禩看中了一张贴着西洋画儿的鼻烟壶,胤礻我则觉得瓷青纸简平星盘仪很好玩。 石小诗捏了捏荷包,示意自己带的银子不够,胤禟呢也不藏着掖着,替他的好兄弟们跟掌柜的细细理论了一番,从进货渠道聊到了经营成本几何,叫掌柜的流了一脑门的汗。 “不知?阁下?是哪家的爷,真是位做生意的好手。”掌柜的摇着头,“我是头一回被贵客说得哑口无言,得了,您就按照这个价钱拿走吧,我这次是真的不赚钱了。” 胤禟十分高?兴,对他来说,还价成功比得了心爱的玩具要有意思多了。 石小诗观察了这半晌,长舒一口气?,心中的想法可以落地了。于是等大?家一出门,她给胤禩胤礻我一人?买了碗小馄饨,安排他们坐在马车上吃,自己则拉着胤禟站到一棵海棠树下?。 “掌柜的说得不错,九弟很擅长做买卖,”她促狭一笑,“我有一桩大?买卖要交给你,你有胆子接吗?” 胤禟眼神一下?就亮了,眼珠子转了一圈,问:“这桩大?买卖要我出钱么?不瞒太子二哥,先前大?哥也找过?我,让我拿出一部分钱来帮他买东西,允诺我成事后……” 他把?后半段话咽回去,含着脖子打?量石小诗脸色。 “这种亏本买卖,以我对九弟的了解,你必然不会答应的,”石小诗一点儿都没生气?,笑着说,“这一回不必你出钱,比起那些金银,九弟的经营才干才是最贵重的。” 这话说到胤禟心坎儿上去了,小少年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既然太子二哥张口,我岂有拒绝的道理,您说吧,什么大?买卖?” 石小诗拍了拍老?九的肩:“明日辰时到詹事府来,我同你详说。” 那边胤禩和胤礻我吃完了馄饨,将大?海碗还给摊主?,抹着嘴踱过?来道:“太子二哥,这馄饨比阿哥所膳房做的有滋味多了,真想带些回宫去。” 这话提醒了石小诗,胤礽这可怜的二大?爷没享过?什么口福,托他的脸面用他的身份出宫溜达,不给他带上一份,有些说不过?去。 这摊主?既做熟食,手上也一直不停地包着生馄饨,一个个雪白可爱地放在竹编的藤筐里。 石小诗放了一块银锭子在案上,指着两筐道,“麻烦帮我分成四?份包起来,其中一份多放点虾皮。” “哦——”身后小崽子们开始起哄了。 先前还说带的银子不够,原来用在这里呢!那单独要求的一份还能是给谁的呀,太子爷和太子妃嫂嫂,可真恩爱呐! 第73章 捷报 卯时一到, 石小诗提着朝服袍的下摆,登上玉阶。 监国太?子?不可坐龙椅,有?乾清宫的太?监们专门?搬了把鎏金的椅子?, 比龙椅形制小, 也没?有?龙纹浮雕,坐起来硬邦邦的, 很不舒服。 因为万岁爷不在, 上朝便是走个过场, 不少大阿哥那边的大臣告假,但石小诗并不在意,反正她这监国太?子?私底下把奏本都扔给了胤礽, 万事只说?容后再议便可。趁着大家跪拜的间?隙,她眯着眼细细辨认, 那几个至关重要的都在, 于是唤来张三,下朝后把他?们叫去詹事府,详谈把胤禟塞去户部救急之事。 胤禟还没?到出阁上朝的年纪,一早就从阿哥所出来, 在詹事府里等消息。昨儿太?子?二哥直白地说?了,要他?进户部帮衬, 说?不震惊是假的,他?知道自己那点天赋, 但没?想到太?子?竟会如此相信和器重他?。 在廊下转了三十个圈后, 他?看见太?子?二哥带着一帮朝臣慢悠悠走过来了,清风旭日, 整个人更添高级儒雅,胤禟从前觉得太?子?二哥金贵, 但总让人觉得不怎么可亲,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觉得他?的二哥变了,变得有?人味多?了,兄弟们几个私下讨论过,一致认为是太?子?妃嫂嫂的功劳。 原来娶嫡福晋竟有?这样的好处,简直叫他?忍不住期待起自己的大婚了。 一群人走得近了,胤禟上去打个千儿,“太?子?爷,臣弟来了。” “好。”石小诗言简意赅地将大臣们往詹事府里引,拉着胤禟道,“各位大人,关于户部缺人一事,我已想出了办法,便是由现任侍郎顶替尚书一职,请九弟入户部帮忙,等汗阿玛回?宫再调整人选。” 伊桑阿头一个唱反调:“我看不行!九阿哥胤禟不过年满十三,哪能当?得起如此重任,还不如请三阿哥从旁协助呢!” “胤祉当?然很好,只是他?手头还担着编书、誊写《神功圣德碑文?》等大事,对户部诸般要务也不熟。”石小诗委婉地反驳。 佟国维也站出来:“那四阿哥呢?还有?五阿哥、八阿哥,哪个不比九阿哥年长有?经验?” 石小诗解释道:“四弟当?然也稳妥,只是汗阿玛让四弟往遵化暂安奉殿祭祀先?太?皇太?后,时间?上赶不及……皇玛玛身体欠安,五弟又要侍奉左右,至于八弟,他?和九弟仅相差一岁半,如今又刚新婚,我这做兄长的这时叨扰他?,多?过意不去呐。” 她有?提拔胤禟的想法,当?然早就想到众大臣会反对,这些理由早就想好了,个个冠冕堂皇,叫一干臣工无言以对。 张鹏翮上来拱了拱手:“臣认为此事到底欠妥,朝中能人众多?,虽说?户部掌田地 、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条款众多?,需要头脑敏捷之人,倘若九阿哥能力出众倒也罢……” “诶,张大人说?得在理,”石小诗笑着打断他?,张鹏翮的话正在点子?上,“诸位大人或许对九弟不熟稔,但我向?各位打包票,九弟是我众兄弟中最?善经营、又有?担当?之人。” 她拉着胤禟走到中间?,朗声?问:“今有?井径二尺半,不知其深,立三尺木于井上,从木末望水岸,入径一尺,请问井深几何?”[1] 众大臣没?想到太?子?爷现场考算术啊,纷纷眯着眼在脑中细算,却听胤禟大声?回?答:“四尺半!” 石小诗点点头,继续问:“今有?共买鸡,人出九,盈十一,人出六,不足十六。问人数、鸡价各几何?”[2] 胤禟眨了下眼,笑道:“九人,鸡价七十。” “好!”见还有?人议论纷纷,她又问,“胤禟,你可曾读过户部诸项工作之法规?” 胤禟点头说?读过。 “那么请九阿哥说?说?看,禁旅八旗官员的俸饷如何?”这次发问的是伊桑阿。 胤禟稍加思索,答:“顺治十年定,都统年俸银一百四十两,副都统一百三十两,参领一百二十两,佐领一百两,护军校、骁骑校六十两,岁支禄米为每银二两给米一斛,旗员每俸银一两,给米一斛。”[3] 诸位官员齐齐吸气?,这会是真的服气?了,九阿哥小小年纪竟然对户部法规掌握得如此纯熟,还精通算学之道,不让他?去户部发光发热,简直说?不过去了。 “到底还是年轻了些,万一遇上大事……”佟国维还在犹豫。 “这样吧,”石小诗拍了拍桌案,“让九阿哥先?在户部协理一段时间?……为期,一个月,怎么样?倘若一个月过后,各位大人还是觉得不成?,那便再更换人选,期间?若有?损失,东宫一力承担。”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有?商有?量,连佟国维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众大臣只能说?好,众人退下,詹事府里只剩下哥儿俩相望。 “太?子?二哥。”胤禟泪眼汪汪的,很感动,不仅是为了这个进户部一展才华的机会,更是因为石小诗最?后那句东宫全?部承担。 “九弟,我相信你。”感情牌打得差不多?了,她感觉有?点儿牙酸。 不过胤禟这个小老弟果真讲义气?,没?有?辜负石小诗半点期望,一个月的试用期很快就过去了,他?几乎吃住都在衙门?里,帮衬着那个年逾六十的户部侍郎,将户部各司上上下下梳理一新,前线军粮的运送毫不间?断,甚至还从八旗俸饷处里寻出了一大笔冗余的税款,给国库补充了一笔外快,从佟国维到伊桑阿,没?人能将“九阿哥不行”说?得出口。 仲春好风光,康熙三十五年的日子?过得飞快,气?温渐升,风也变得更暖,在晴日里咄咄逼人的栀子?花香里,太?子?监国事事顺利,连漠北的战事都跟着一路所向?披靡。 五月初三日军中传来了好消息,前线探子?侦知了噶尔丹所在,康老爹率领胤禔和胤祐前锋先?发,索额图、费扬古、石文?炳等诸军张两翼而进。噶尔丹闻知皇上亲率大军而来,惊惧逃遁,而康老爹率轻骑追击。 他?这一追,将只剩下残部的噶尔丹追至拖纳阿林,眼看胜券在握,康老爹做出了一个非常令噶尔丹气?愤的决定,他?老人家只留下费扬古和石文?炳这一支藤甲兵军,自个儿则带着大部队上书皇太?后,备陈军况,收拾收拾,准备班师回?朝了。 这意思不言而喻,就是你噶尔丹就剩下这点虾兵蟹将,犯不上我八旗子?弟兴师动众。 果然噶尔丹被气?得不轻,当?晚就沉不住气?,带着部下从拖纳阿林的山沟沟里爬了出来。然而费扬古和石文?炳是何等人物,早就埋伏好了,一场瓮中捉鳖,黄幄网城,大兵云屯,漫无涯际,只把所有?敌军尽数拿下,这一次噶尔丹输的很惨,三千余名?将士均被斩首,其妻子?儿女也在阵前被斩杀,噶尔丹自己则选择在账中吞药而尽。 石小诗看军报看得直皱眉,如果他?敢上阵拼搏一把,战死沙场,可能还会叫人高看几分,这算什么男人啊,半分血性都没?有?,连死都死得畏畏缩缩,还连累了老婆孩子?。 但站在康老爹的角度看,朔漠总算平定,他?老人家心情大好,诸路班师回?京,还叫皇太?子?于六月初九日到京外迎驾。 只不过这一日不仅是捷报发回?的日子?,更是二大爷的寿辰。石小诗早早就吩咐过,没?让大操大办,加上有?万岁爷这大捷归来的好消息,自己拿了军报就匆匆往毓庆宫赶。 “我的生辰礼呢?”胤礽翘着腿在明窗下看书,见她掀了竹帘子?进来,便立刻笑嘻嘻伸出了手。 石小诗挠了挠头,“那荷包……” “还真是那个没?绣完的玩意?”胤礽不满地嘀咕。 “先?送您一份漠北军报吧,”石小诗厚着脸皮坐过去,“噶尔丹死了,汗阿玛下月初九回?宫,您高兴不?” 胤礽心情很舒畅,但这种舒畅并不能抵消她没?准备生辰礼的失落。他?接过军报细看,叹气?道:“总算是结束了!我大清又平定了一场叛乱,汗阿玛又了结一桩心事。” “他?老人家对您很满意呢,”石小诗把手上另一张御信递过去,笑嘻嘻邀功道,“我可算是给您挣足了监国太?子?的颜面,这个当?做生辰礼可够么?” 胤礽没?搭理她,那御信是康老爹亲笔所写,他?匆匆一瞥——“皇太?子?所问,甚周密而详尽,凡事皆欲明悉之意,正与朕心相同,朕不胜喜悦,朕亦愿尔年龄遐远,子?孙亦若尔之如此尽孝,以敬事汝矣。” 他?耳朵根儿红起来,朝石小诗道:“汗阿玛说?希望我的子?孙也能像我这般尽孝,这是在……催生啊。” 石小诗猛地从他?身边弹开,摆手道:“你若是肖想这个当?生辰礼,我可不答应。” 胤礽有?些恼怒,“我在你心里就是成?天想着那件事的登徒子?么!”他?按了按小腹龇牙咧嘴,“我来那个了,肚子?疼。” 石小诗几乎快要习惯自己不来大姨妈的生活了,胤礽说?到这儿她才突然想起是这日子?。她想了想说?好,“我想到了一样好东西,您等等,我这就去内务府找,保管您用下去药到病除。” 她一忽儿人就跑出了毓庆宫,一直到月上柳梢头时才回?来,跟着她一起进太?子?妃寝宫的还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恶臭味,叫梳洗过后躺在床上看折子?的胤礽大为光火。 “你上恭房去了?”他?捏着鼻子?瞧她,“没?洗手么?” “不是恭房。”石小诗一脸坏笑地身后食盒里搬出了一个硕大的黄色玩意儿,那东西像个植物的果子?,外头有?硬壳,长满了三角形刺,当?中长长一道裂口,恶臭味便是从那裂口中散发出来的。 春烟秋筠那几个丫头都被臭味儿熏走了,远远地站在廊下张望,她却毫不害臊,将那玩意放在炕桌上,得意洋洋地宣告:“这是榴莲,我从内务府仓房里扒拉出来的,我昨儿看到暹罗的大城王国贡品礼单,才发现了这个好东西,只可惜内务府的那群傻子?根本不知道怎么吃,竟给丢进仓房木箱锁起来了。” “这东西能吃?”胤礽很诧异。 “不仅能吃,榴莲性热,可以活血散寒,您用了就知道好。”石小诗从案上挑了把匕首,一把扒拉开了皮壳,露出淡黄果肉,霎时间?整个寝宫内臭气?更甚,简直堪比沤了三天没?洗的恭桶。 “你自己吃吧,我走了。”胤礽眼看情况不对,捂着鼻子?从床上溜下来,还好业已进入初夏,只穿件单薄的中衣也没?觉得多?冷,就是小腹里寒痛更重了,坠坠的。 他?贴着墙壁准备往屋外走,没?料到石小诗已经从榴莲肉上徒手剥下来一块,不容置疑地跨步过来塞进他?口中。 第74章 迎驾 胤礽是什么?人, 从来?都是高洁无双,哪吃过这样腌臜的东西,一瞬间?他脸色气得?铁青, 狠狠瞪了石小?诗一眼, 拎起了空食盒就把头?埋进去——这日子真是受够了,就算是心爱之?人塞给他的, 他也要立刻吐出来?。 只是将满口的果肉赶到舌尖, 他却觉得?好像鼻腔中?没有那?股奇臭无比的味道了, 口中?之?物细腻而甜蜜,比吃过的任何水果糕点都要滋味丰满。 “怎么?样?”石小?诗站在灯旁双手抱臂,笑盈盈望着他, “还挺好吃的,对吧?” 他慢吞吞用舌头?抿了两下, 最终看在他的太子妃面子上不情不愿地咽下去, 勉强回答:“……还行。” 石小?诗拍了拍他肩头?,“吃完榴莲,今晚睡觉时肚子就不会痛啦,相信我?。” 她很促狭地一笑, 往隔壁太子寝宫走了,空气中?远远飘来?一句忠告—— “记得?擦牙哦。”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去, 皇太子寿辰之?后?,宫中?莫名流传起了吃榴莲的风气——各宫各院的膳房有做成甜碗子的, 有做成糕点的, 有和酥酪茶叶放在一起煮的,宁寿宫的几个嬷嬷竟然还开?发出一道名叫榴莲炖鸡的汤品, 皇太后?吃下后?风寒好了一大半。据说皇太子更厉害,亲自盯着毓庆宫的魏珠公公做了个名叫榴莲酥的点心, 不仅吃起来?更加香甜,而且闻上去也毫无臭气。 很快到了六月,初九那?日,石小?诗按照康熙回程安排,半夜起来?吃了个竹轮卷,然后?便冒着夜色提前出宫,行至古北口外迎驾。 大道为关,小?道为口,古北口“京师锁钥”的称呼不是白叫的。天色渐渐亮起来?了,她骑着马走在队列最前面,两边山脉上都是巍峨的石砌长城,这一段窄路仅通一车,蟠龙山和卧虎山两崖壁立,下有深涧,水声隆隆,巨石磊砢。更远处的卧虎山西面脚下还有清河,正值初夏,朔风不停,气温不高,走得?近了,能看见水底水草丰沛,远处草木渐黄,而岸边的塞草却得?到水汽滋荣,生出一片鲜嫩的浅绿色。 欣欣夏意比凯旋归来?的将士更早抵达京城,石小?诗下令在此处安营扎寨,自己?则牵着马信步走到河边,缓缓地松开?绳辔让马饮水。乌敏达经过魏珠小?半年的悉心照料,在一众军马中?也是难得?的高骏挺拔,鬃毛茂密,两耳如同?削竹般竖起,圆而黑眸子炯炯有神。 向前远眺,古北口的北边,青山如黛,青天无垠,再远处是山脉的黑影,与长天连成一色青墨,禁卫军来?得?不多,大家也没怎么?说话,静悄悄等候万岁爷御驾的身影。乌敏达抬起头?来?,用耳朵轻轻地磨蹭主人的臂膊,提醒她或许要等的人就在前方。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天地连接处,一丝明黄乍现于朝阳透明的光带之?中?,然后?烟尘漫天滚滚而来?,旌旗猎猎在风中?飞舞,马蹄与兵丁的欢声震地。 是万岁爷回来?了!所有人都朝着北方齐齐拜下去。 整齐浩大的官兵车马几乎是毫发无伤而归,她看见领头?的前锋军和八旗护军围着康老?爹奔过来?,然后?是她阿玛石文炳,身后?跟着哥哥富达礼和庆德,以及队伍长到看不见尽头?的骁骑营和藤甲兵,费扬古、索额图和胤祐则率领炮兵炮手和绿营军,最后?是胤禔带着他的火器营,想来?这趟出门根本没发挥余地,脸上写满了郁闷。 石小?诗很开?心,笑容满面地朝康老?爹迎上去:“儿臣恭迎汗阿玛回京!儿臣为汗阿玛贺!汗阿玛得?偿所愿,自此寰海清晏,兵革永息!” 康老?爹心情更好,从马上一跃而下,用力?地抱了抱自己?的好大儿,嗅着他身上属于京城的夏意:“保成!朕回来?了!” 距离紫禁城只剩下不到半日的路程,康老?爹倒不急于赶路,为了早早见上好大儿,他已经率领众将士不眠不休地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此刻终得?以稍息片刻,一声号令“扎营”,无数将士在河岸开?阔处歇下,支起许多大大小?小?的营帐。 石小?诗跟着康熙进了最大的那?顶黄幄,众大臣也鱼贯而入,她敏锐地发现索额图黑瘦了不少?,这一场战役他始终战战兢兢,跟着康熙打打前锋。 但真正与噶尔丹交战的还是石文炳和费扬古,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两人此回军功卓著,万岁爷必然要奖赏,因此离皇太子最近的位置也为他俩让了出来?。 石小?诗上回见到她阿玛还是回门的时候,此刻自然十分激动,道了声:“两位将军此番辛苦了。” 解下黄色织金缎镀金叶御用棉甲,康熙惬意地坐在账中?喝茶,很感慨:“在昭莫多那?会,道路辽远,兼乏水草,石文炳和费扬古全无顾虑,要不是有他们两个,朕还真没信心,能这么?快拿下噶尔丹。”他想了想又道,“如此一看,朕十分欣慰给保成选了石家女儿当太子妃,若没有这番机缘,朕竟不知石将军如此有勇有谋,回宫就赏!” 这话说得?石文炳和石小?诗都很舒心,扛着木琵琶鞘托燧发枪的胤禔却阴恻恻道:“那?汗阿玛可莫要忘了林兴珠啊,他虽没上漠北,那?藤甲兵可是他训练出来?的。” 石小?诗根本不在意胤禔的揶揄,她朝康熙拱了拱手道:“儿臣认为大哥说得?在理,林兴珠也必然要赏,此战大获全胜,全靠汗阿玛赏罚分明,八旗男儿有您亲率,岂有不胜的道理?” “皇太子监国?谨事惜时,大阿哥率火器营勇猛威风,”康熙长舒口气,按了按两个儿子的肩头?:“朕有你们两个相伴左右,大清什么?样的坎儿都迈得?过去!” 不过这都是场面话,该交办的事情交办结束后?,康老?爹遣散众人让大家稍事休息,午后?再往宫中?去,自己?则叫住石小?诗道:“保成,你随朕上长城走走。” 古北口这段长城大多是前明隆庆年间?戚家军修建,随山势升降,蜿蜒曲折,康熙自古北口出入五六回,却是第一次登上最高的望京楼,身边站着他最得?意最钟爱的儿子,心情也变得?格外舒畅。 “朕三次亲征准噶尔,头?一次出古北口时就立下誓言,噶尔丹那?奸贼不死,朕便一日不上这望京楼。”康熙威严端正的眉峰透出肆意飞扬的潇洒,“他们说朕穷兵黩武,说朕劳民伤财,朕实在懒得?和他们争辩,保成,你看看我?大清,如此幅员辽阔,以后?他们都会明白的。” “汗阿玛圣略神威,功在千秋。”石小?诗看着康老?爹眉宇间?那?道深深的痕,没再说话。 对这位帝王,她的感情其实很复杂,他在政事上聪明特达、夙兴夜寐,仅她入宫这一年,就熬白了许多头?发,代替胤礽跟康老?爹相处这么?久,要说没半点对父亲的孺慕和心疼,那?肯定是假话。可是想到历史上康熙晚年的怠政和放任儿子们夺嫡的凉薄,她又心有戚戚然。 望京楼以南,是星星点点的村庄农舍,沿着长道一路延伸入人烟阜盛的京城,而长城以北,却是一片塞外黄草,山风似刀,云暗远山,蒲花在风中?瑟瑟抖动,低伏出一片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柔软自在。 来?自群山之?巅的北风拂动了河畔骏马的马鬃和木镶铜镀金镂花纹马鞍上的红缨,即使?站在最高点,风中?依然充盈着沙土和汗水的气息,不同?于宫中?的沉香麝香龙涎香,这种陌生而野蛮的气味,是人在努力?生活和挣扎的味道。 石小?诗眼望着远方天际,若有所思。 这是属于大清的土地,是隶属康熙的子民,可将来?,却未必会是胤礽的天下。 至于她么?,将一生留在高墙之?下,海棠垂丝杏花香,又怎能比得?上这番自在的塞外风光? 下山自然比上山更轻松,康熙在脑中?捋了捋回宫要办的几件事。 早在军中?便有暗探向他报告了平妃薨逝与惠妃的所作所为,胤禔此次出征表现平平,惠妃更令他心生失望,六宫掌事权势必要易主,他负着手问身边丰神如玉的太子:“皇额涅说太子妃稳重,朕想着把摄六宫的大权交到她手上,你看怎么?样?” 石小?诗脚步一顿,明白这是康熙有意在削弱胤禔的势力?,但是他口中?那?个稳重的太子妃是胤礽,好事也基本都是他办的,掌宫权看起来?是内务,可这个担子比当一国?之?储君要重多了,更何况康老?爹如今健在,从惠宜德荣到佟佳氏那?么?多高一辈的宫眷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后?宫大权万万轮不到太子妃来?掌控,往后?换了身,这活计落到她手上,她怕自己?会像那?个被一张字条夺去性命的温僖贵妃一样,被人玩儿到死都没搞明白。 “太子妃很好,只是儿臣认为,她如今入宫不过一年,年岁尚小?,十七岁生辰还没过,难当这等重任。”她直接替自己?拒绝了,想来?二大爷也会赞同?的。 “唔,也是,朕一时冒出这个念头?,忘记宫中?嫔妃都比太子妃年长这么?多,压不住人,反倒惹是生非,是朕思虑欠妥了,”康熙垂眸道,“保成有其他想法吗?” 第75章 变故 半下午的太阳变得?暗淡, 不再是直辣辣晒在眼皮子上?,石小诗换了?口气,“佟佳妃母出身大家, 为人?忠厚谦和, 又正当年华,儿臣认为是执掌宫权的最佳人?选。” 康熙慢慢点了?点头, 没说话。 佟佳氏很好, 是康熙表妹, 更是先孝懿皇后之妹,佟国维中立不沾党争,当初让佟佳氏入宫, 本就存着顺理成章扶为中宫娘娘的想法?。 只是已经有三个女人?当了?他的正妻,很快就撒手人?寰了?。在孝懿之后, 他甚至同老祖宗和皇玛玛暗暗立下誓言, 以后再不立皇后,可钮祜禄氏仅是贵妃,也没能逃脱先他而去的命运。 人?生而在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 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坊间流传他克妻的命, 他不是不知道?,对着那个长了?一张更加年轻脸庞的佟佳氏, 他实在不忍心看她走上?旁人?的老路。 “朕会想一想立佟佳氏为贵妃的事。”康熙松口道?。 他们刚走到半山腰,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轰鸣,是夏日里的惊雷, 毫无征兆地降临在古北口的群山上?。 石小诗尚未反应过来,康熙却经验老道?地看出了?祸端, 他抓着她的箭袖喊了?声:“坏了?,要下大雨了?!” 万岁爷话音刚落,天地万物都?在一瞬间转作了?昏黄,夏日苦雨无情地砸向这片关隘,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对于生长在塞外少雨之处的人?来说,这样的雨水或许代表一场盛大的秋收,然而此时此刻,更可能预示这一场灾难。 “往烽火台上?去!”石小诗大声喊,下意识往最近的一处指了?指。 康熙伸手抹把?脸,朝周遭张望,然后摇了?摇头,“不成,这附近都?是元长城,年久失修,万一遇上?山石滑坡,你我都?要遭殃。” 雨声更大了?,如壮士放歌,如大江拍浪,如远漠驼铃,如草原牛吼。侍卫都?被?撂在山脚,一片灰蒙蒙中,他们父子二人?孤立无援,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千金之子,此时与?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大概是印证万岁爷的话有多么灵验,很快,前方?不远处一处砖墙就轰隆倒下,碎石夹杂泥水,顺着万仞高崖垂直滚落。 这对他们来说虽不致命,但糟糕的是截断了?他们下山的路。 “保成,往上?走!” 皇帝的护犊之情此刻尽现,康熙指挥着石小诗往山上?爬,她瞬间懂了?汗阿玛的意思,扭身拉着他老人?家一起走。雨水带泥,将原本就残破不堪的石道?浇得?湿滑无比,康熙到底不能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比,加上?行军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刚爬了?几十级台阶,就已经气喘吁吁。 但此处不是能歇息的地方?,她半是鼓励半是劝诫地对眉毛胡子都?被?打湿的万岁爷说:“汗阿玛,您再鼓鼓劲,再爬级几十阶,咱们就安全了?。” 安不安全她也不敢打包票,但康熙很给她面?子,干脆将身上?沉重的棉甲悉数脱下丢走,然后手脚并用地往上?走。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终于到了?一处足以遮风避雨的木制哨楼,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康熙用眼神示意她进?去。 石小诗一脚踢开哨楼破旧的木门,扶着有些踉跄的万岁爷迈入,这处哨楼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建筑,很小,也荒废许久了?,灰尘很呛人?,地心有一处架过木柴火烧的痕迹,角落堆了?不少树枝稻草,还有几个石墩子,她拾了?两个过来,心想还好,不至于让汗阿玛直接坐在地上?。 康熙很乐观,饶是见多识广之人?,落魄如此,脸上?也不见异色,反倒同她说:“咱们就在此处,别?乱走了?,夏天雨都?很快,侍卫们很快就会找过来的。” 有他这句,外头雨声再猛,石小诗也觉得?心安,于是笑?着说是,“没想到我和汗阿玛还能有此等?际遇。” 只是衣衫都?湿透了?,摸遍全身,两人?都?是身上?不带打火石的金贵主儿,点火取暖烘衣服不可能,好在雨虽很大,气温却并没有骤降,以爱新觉罗家的好身板子来说,一时半会并不会被?冻坏,她抱了?稻草在地心摊开,又脱下自己的披风,绞了?绞雨水——若是披风干得?快,她还能给康老爹做一个简易的休息沙发呢! —— 胤礽从早上?起来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往身边一摸,却空空落落,被?褥生凉,春烟笑?着走进?来说:“太子爷半夜就起身去古北口迎驾了?,怕扰了?您好梦,连洗漱更衣都?是去隔壁的。” 他摸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坐起身来,问:“去了?多久了??” “两个半时辰了?。”春烟往铜盆里添了?把?冷水,天很闷,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这是大雨的先兆。 胤礽“嗯”了?一声,两个半时辰,差不多正是从宫中到古北口需要的时间,如果两边都?顺利,此刻石小诗应该已经迎上?御驾,准备往宫中开营了?。 “太子……临走前用早膳了?么?”他选了?件水粉色宁绸百蝶花单袍披在中衣外头。 “用了?两个竹轮卷,”春烟利落敞亮的声腔从屏风那边传过来,“还给您留了?半盏子榴莲酥,您可要用么?” 那玩意虽然香甜,叫人?吃了?一个便欲罢不能,但到底会在口中留有气味。今天是万岁爷回京的日子,他应当上?宁寿宫去,和皇玛玛坐在一块等?着汗阿玛入宫的喜信儿,身上?自然不能带腌臜气息,于是摇头说不必了?,“倒碗太平猴魁来给我清口,再捡两块孙尼额芬白糕来。” 春烟低声应是,却行退出去了?。于嬷嬷亲自上?来替他挽发,他打量镜中那张愈发熟悉的脸颊,吩咐道?:“今天汗阿玛回宫,我有点心慌,劳烦您亲自走一趟,往西华门上?等?消息吧。” 等?到了?宁寿宫,才发现着急的不止他一个,惠妃破天荒来得?格外早,暖阁里皇太后还没起身,她就在外头廊下站着搓手,指关节都?要被?揉红了?。 胤礽朝她敷衍地点点头,心头暗自发笑?。 汗阿玛亲征三回,惠妃母头一次这么紧张。嘴上?说是挂念万岁爷,实则更担心她的宝贝儿子胤禔,只不过他早就得?到了?消息,胤禔此次出征毫无建树,只怕后面?论功行赏时,惠妃母要大失所?望了?。 大福晋、三福晋、四福晋在宫外,通常不用晨昏定省,然后是五福晋、七福晋和八福晋三个新媳妇来了?,大家脸上?都?漾着新人?的娇羞,站在花园里姐姐长妹妹短了?好一会,胤礽是从不参加她们的聊天,抱着双臂站在一旁。 最后不着急的宜妃、德妃、荣妃还有佟佳氏慢悠悠地踩着点儿走进?宁寿宫的大门,暖阁里头的嬷嬷们很有眼力见地高声说:“皇太后起了?,叫各位主子进?呢。” 他和她们坐在殿里吃茶,其实今日也没什?么事,不过是等?着万岁爷回宫,然后一道?儿过去贺喜。 胤礽坐在明窗下,意兴阑珊地听宜妃夸奖五福晋善性儿。起初外头天色稍有晴意,大家一同用过午膳后,却听见自北面?传来数声惊雷,然后便有豆大的雨点自高空直直坠落,打在卷棚上?,一片噼啪的不祥声响。 他的心猛地揪起来,皇太后脸色也变了?,跟着站起身说:“玉瓶,你替我上?外头看看,这雨下得?有些邪性儿。” 玉瓶姑姑应了?,拿起伞往外头走,没过多久却整个人?湿漉漉地进?来,朝殿内众人?说:“外头风大雨大,太后主子说得?没错,我竟是头一回见京城这么邪性儿的雨,连伞都?不管用,撑起来就被?吹歪了?。” 她朝门口地上?一指,方?才还整整齐齐的油伞果然东倒西歪,再也不能用了?。 皇太后很紧张:“这雨是从北边来的吧?也不知道?保成有没有接上?他阿玛,若是过了?古北口还好些,路上?总有遮风挡雨的地儿,那关外可就一片荒凉寂寥……” 几个阿哥福晋年岁还小呢,哪经过这样的场面?,这会吓得?三三两两抱在一处,还是佟佳氏有大家风范,站起来劝慰皇太后:“主子不必忧心,万岁爷和太子爷是吉人?自有天相,风雨都?要避着他们爷儿俩的!” 德妃也跟着说:“下这么大的雨,路上?必要耽搁,咱们急也没用,不如派人?上?西华门去盯着,一有消息,便立刻回来禀告老祖宗,这样老祖宗就可以安心了?。” 皇太后抚了?抚心口说好。 胤礽站起身道?:“德妃母说的是,我早上?已经让贴身嬷嬷往西华门上?去了?,皇玛玛风寒刚好,千万别?急。” 也只能这样了?,屋外风雨飘摇,大家也没心思说话,皇太后一双眼往宁寿宫外头逡巡好几个来回,胤礽和惠妃也没好过多少,到底是血肉至亲和真心相爱之人?,心头莫名生着不好的预感。 大略又坐了?两柱香的样子,胤礽有些气短地站起身,想向皇太后禀告一声,自己亲去门上?等?候,却见一个小太监冒着雨一路小跑,甫一进?殿门,便朝皇太后跪趴下去,颤声道?:“太后主子,不好了?,毓庆宫于嬷嬷从西华门上?传来口信儿,太子爷在古北口外接到御驾,万岁爷让太子爷陪他上?长城,没带侍从,那段长城太旧,雨又大,只怕遇上?了?山石滑坡……” 殿内一声脆响炸裂,是皇太后忽然站起,手中的茶盏摔碎在地,胤礽只觉得?浑身血液冲向脚底,脸色变得?煞白。 第76章 危楼 胤礽的?目光与佟佳氏的?短暂一碰, 两?人?立刻心领神会,万岁爷那边他?们想帮也帮不上忙,御营就在跟前, 有索额图、胤禔、石文炳和费扬古在, 一定想办法?往山上开道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把皇太后安置下来, 同时?差人?往古北口方?向增援。 宁寿宫里一片大乱, 胤礽在这个关头镇定得几乎有些格格不入。他?和佟佳氏扶着皇太后往暖阁屏风后面歇息, 又叫玉瓶姑姑去请太医,在稍间?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转出来的?时?候,那几个年轻福晋已经六神无主, 坐在角落低低饮泣,哭得更凶的?是宜妃, 妆也花了, 站都站不稳,跌坐在小杌子上,口中只喃喃:“万岁爷啊万岁爷,您可不能就这么?抛下我了啊!” 周遭空气憋闷不已, 就连福晋们的?哭声也格外刺耳。汗阿玛和石小诗遭遇不测,如果这两?个对他?而言世上最重要?之人?离去,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要?困在石小诗的?身体里一辈子身份不明么?? 他?摇了摇头, 不敢顺着宜妃的?话深想。 “五福晋、七福晋、八福晋, 这会雨势略小些,你们扶着宜妃母, 先回翊坤宫去。”他?向稍微克制一点的?他?塔喇氏发号施令,转过脸又去寻其他?人?。 地上一片狼藉, 惠妃人?影都不见了,荣妃和德妃走过来说:“惠娘娘上西华门去等大阿哥消息了,有什么?我二人?能帮衬的??” 胤礽梳理了一遍思绪,“咱们现在要?上奉先殿给汗阿玛念经祈福,祈求列祖列宗保佑汗阿玛和太子爷,皇玛玛身子不好,佟佳妃母留下来看顾,内务府那边……” “我去吧。”德妃接过话头。 胤礽简略点下头,荣妃主动说:“我派人?去各宫各院通知?大家一起到奉先殿外跪拜。” 事情分?派的?差不多,胤礽捂了捂额头,自?己撑了把雨伞匆匆赶回毓庆宫。大家果然都得到信儿了,古庆候在廊下向他?禀告:“主子您别急,张谙达已经快马赶去古北口。” 胤礽说好,心砰砰跳个不停,毓庆宫的?每一处似乎都留着石小诗的?痕迹,她昨日穿的?牙白便服,早上喝了一半的?茶盏,看过的?奏章用过的?笔还?摆在她前一晚撂下的?位置。 他?大力掐了把虎口,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多想,随手裹了件斗篷,木然走向奉先殿。 这一天他?几乎都是在宁寿宫和奉先殿度过的?,皇太后昏了半晌,爬起来用了碗强心神的?汤药,然后无论佟佳氏说什么?也不听,颤巍巍支撑着身子也上奉先殿来了。 大家按序列跪在狭窄殿室中,宜妃哭得抽抽噎噎,荣妃也跟着垂泪,惠妃倒是一直都没列席,外头雨声连绵,雨水中似乎还?夹杂了点点冰屑,打在琉璃顶上,是叫人?心神不定的?声响。 他?念得头脑发胀,扭头向外头看,远山被浩浩烟云和七宝楼台所阻隔,看不清前路。 德妃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挨过来问他?:“太子妃心里难受吧?” 胤礽收敛神思,轻轻嗯了一声。 这几年,他?和德妃、四阿哥谈不上亲密,他?知?道汗阿玛敬重她,可是她对汗阿玛呢,倒不像宜妃那样爱得炽热。用石小诗的?话来说,德妃可是个女强人?,她将宫廷生?活视为毕生?事业,将汗阿玛伺候的?妥妥帖帖,这便是她的?本事。 “你也别太难过,”德妃很淡然地望着佛龛上的?袅袅青烟,“人?各有命,就拿胤禛和胤禵来说,为人?臣子就是他?们的?宿命,我从没想过让他?们有什么?宏图霸业,只要?老老实实辅佐未来的?万岁爷就行了,要?是没那个能耐,当个闲散宗室也很好。” 她这是表忠心交投名状了,胤礽幽幽叹了口气。 德妃比惠妃有城府多了,话说得极有分?寸,先是表明她绝没有生?不安之心,不会让老四和老十四走上惠妃和胤禔的?老路,可她也没说会效忠东宫,毕竟在她们的?认知?里,皇太子和万岁爷一样遭遇不测,能不能活下来,未来的?万岁爷是不是他?胤礽,都还?是个未知?数。 这一念经祈福,便足足跪了一天一夜。 傍晚时?惠妃耷拉着眼皮子回来了,看来胤禔并无大碍,然后到了入夜时?分?,索额图也遣了手下来回话——事情果然如他?料想那样,汗阿玛和石小诗都被困在山上,最关键的?那段山路却被巨石损毁,御营和禁卫军正想办法?开道,只是路途艰险,一时?半刻工夫,还?不能寻到他?们。 这已算得上是好消息了,胤礽略略松懈下来,石小诗那么?机灵,有她在,汗阿玛也不会有事,说不定已经找了个躲雨的?地方?在静静等候。 鎏金香炉吐出直直而上的?香烟,似乎在预示一切安好,膝盖已经跪到毫无知?觉了,四处都是铺天满地的?诵经声和混沌成一片的?金黄色,他?感觉自?己的?眼皮愈发沉重,不似昏睡,而是恍惚间?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难道是要?换身了?可钦天监并没说有五星连珠之兆啊? 视线内浑浊黯淡,他?竭力维持的?清明神志终于烟消云散,下一刻他?似乎听见了一声骏马高亢的?嘶鸣,这叫声很熟悉,好像是石小诗从南苑带回来的?,那匹叫乌敏达的?良驹。 胤礽浑身陡然一震,膝盖上的?痛楚消失,四肢百骸仿佛重新回归。睁大双眼,他?坐在一块坚硬之物?上,四周一片昏黑,似有点点雨声和腐朽的?木头气味,身上衣物?半湿不干地贴在后腰上,十分?粘腻难受。 他?站起身,却听见身边有人?低低问了句:“保成,可是禁卫军来了么??” 是汗阿玛的?喉音,他?和石小诗换回来了! 这一瞬间?胤礽很开心,汗阿玛果然无碍,石小诗应该也回到奉先殿那具原本属于她自?己的?身体中,只要?他?带着汗阿玛和禁卫军接上头,那么?很快就能平安相见了—— 可命运有时?就是这么?不凑巧。先是头顶上传来吱呀一声,大概是某根横梁木断了,数片碎木掉落在他?脚边,他?抬头向上望去,一小片雨后澄澈的?夜空呈现于屋顶陷落处,星光亮得璀璨,宛如石小诗的?眼睛。 胤礽下意识护住康熙:“汗阿玛,这木楼不结实,雨已经停了,咱们还?是赶紧出去。” 康熙说好,拉上胤礽递来的?手就往木门处挪步,只是这里太黑了,就算是头上那点星光也无济于事。屋顶坍塌的?速度太快,他?们来不及跑出木楼,无数木头碎屑已然哗哗掉落,当最后一根横梁砸过来时?,他?刚刚找到出口,只能用尽浑身力气,拼了命地将康熙往门外推,随后眼前倏然一黑。 这一次,他?是真?的?彻底失去意识了。 —— 石小诗猛地睁开眼,像个溺水的?人?,一头冷汗,大口喘息着。 眼前是一片刺眼的?金色,室内很闷热,数十个女眷们跪在一起,诵声嗡嗡营营,外头锣鼓不歇,还?有和尚喇嘛们在唱经。 她花了会功夫仔细辨认,四周的?神龛供案灯檠和膝下的?浑金莲花水草纹天花金砖都很眼熟,自?己身着的?水粉色宁绸袍子是女式的?,膝盖酸麻不已,不知?跪了多久,身边闭目祈祷之人?似是德妃,前面还?有脸色苍白的?皇太后,眼睛哭肿了的?宜妃,一脸失落的?惠妃和沉着叩拜的?佟佳氏。 石小诗明白过来了,这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此刻他?们正在奉先殿中诵经祈福,看来康老爹和皇太子遭遇不测的?事情已经传到宫中。 她深吸口气,换身前那一刻她还?有印象,自?己拉着康熙钻进一处木楼躲雨,好像还?隐隐约约听见乌敏达的?嘶鸣,这是禁卫军挖通失修之路,快要?找到他?们了吗? 但眼下没有答案,她只能像皇玛玛,像这些妃母一样,厚颜去恳求浮屠的?慈悲。 数不清《心经》被念了多少遍,外头天色大亮时?,她终于听见奉先殿外传来太监们一浪高似一浪的?山呼:“祖宗保佑!万岁爷和太子爷回来了!” 大家一窝蜂朝殿外涌去,只见康熙一身泥泞地站在奉先殿外,还?是昨夜石小诗见到的?模样,身上毫发无损,只是面色青白,眉宇间?添了不少憔悴,眼底似有哭过的?痕迹。 石小诗心头一紧,只听万岁爷用沉痛地语气向皇太后禀告:“老祖宗,朕回来了……朕的?保成……” “保成出事了?”皇太后膝头一软,险些又要?栽下去。 康熙忙将她搀扶起啦,劝慰道:“我叫人?把他?抬进毓庆宫了,您别去看……没性命之虞,只是流了很多血,伤势不堪入目,我怕您吓坏了身子……” 换身之后发生?了什么?,竟然受了伤,还?流了很多血? 石小诗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抓住,狠狠揪了一把。 梁九功从康熙后头冒出来,朝石小诗使了个颜色,她这才醒过味儿来,连向康熙蹲安的?礼仪都顾不上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回毓庆宫。 还?没迈进太子寝宫,已经能看见太医们提着药箱跑进跑出,空气里弥漫着伤药苦涩的?味道,她心头从没像今天跳得这么?快过,几乎喘不过气来,连扶着门的?手都是抖的?。 第77章 受伤 “太子爷怎么样?”她拉住站在外间的魏珠, 自己?竟不敢往前一步。 “您进去看看吧,就在里间的卧房里,”魏珠哭得?眼睛跟桃儿似的, “据说从木楼里抬出来的时?候醒过?一回, 回宫马车上又生生痛晕过?去了。” 这得?遭多?大罪啊,石小诗强迫自己?深呼吸, 然后绕过?珐琅画屏朝拔步床上看, 太医在外头写脉案, 他一个人静静躺在锦褥上,没盖毯子,绢布绕过?腋下, 自胸前绕了好几圈,还有血渍, 随着一呼一吸从里面渗透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康老?爹说他没事,那一定没伤及五脏六腑,只不过?她看得?出来, 他一定很痛,面色惨白, 连鬓角都汗湿了。她没来由得?想起头一回看到他的模样,一身牙白暗纹蟒袍, 站在角楼明黄的琉璃瓦下, 仪态是那样的从容清贵,意气风发。 胤礽大概发觉床边站了个人, 睁开一星眼,手指探过?来触她, 无力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小诗……我没事的。” 血又渗出来一大片,殷红的,他越逞强,越让她觉得?喉头堵得?慌。以前当演员的时?候,她演过?很多?这样的剧情,甚至有什么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都没这一句话?叫她心内翻箱倒海。 “汗阿玛说您没性命之虞,”她快速地拿袖子抹掉腮边的泪水,平静地挨着他坐下,“发生什么了?” 胤礽挤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刚醒过?神来,木楼就塌了,我只来得?及将汗阿玛推出去。”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指了指自己?,“别看这么多?血,只是肩头被一根木屑贯穿,胸前削了块皮肉,太医说我很幸运,小伤而已,养养就好了。” 石小诗扭头去看太医,似在寻求认同,那太医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她才?松了口气,心上的大石头找到了倾斜的出口,向远处滚去。 “魏珠说你痛晕过?去一回,”她小心翼翼地瞧那伤口,“贯穿伤,要?养很久吧?” 胤礽做了个鬼脸,说大概是吧,“这段时?间刚好不用上朝了,可以在毓庆宫里多?陪陪你。” 大概太医开的止痛方子起药效了,他神色和缓起来,等?所有人都退出去,才?开口问她,“你有没有觉得?这次换身很蹊跷,钦天监并没有报称五星连珠的先?兆,也没有前几回红光白光闪烁。” “那会?儿在木楼中又饿又困,我打了个盹儿,”石小诗有点羞赧地承认,“醒过?神来人就跪在奉先?殿里。” 胤礽“唔”了一声?,“明天让钦天监的徐日升、安多?来一趟,我现在这个身子,这件事就只能交由你去问了。” 石小诗说我省得?,“你放心吧,这半年?我这监国太子做的如?何,你心里有数。” 胤礽笑了,牵动他胸前伤口,整个人又是疼得?一抽。石小诗忙说了句“你休息吧”,自己?提着衣摆就打算上外头茶房看煎药去。 可她还没站起身,胤礽就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 “小诗……”他有点惆怅,努力抬了抬头,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你我本来说过?,换身回来就……” 石小诗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是捅破窗户纸的事。她心里头是甜的,可脸上偏要?做出一副又气又笑的表情,揶揄他:“您受了这么重的伤,刚醒过?来就在想这个?” 胤礽忍痛挺了挺下巴,骄傲而优雅地说:“别看我现在这样,只要?让我休养两宿功夫,我就可以同你行周公之礼了!” “不害臊!”石小诗瞪眼扭头向屏风外看了一眼,然后伸手捂住了床上那个口出狂言的二大爷,“大清早您这么毫不避讳地说这件事,叫旁人听见,少不得?以为您是个急色的人……” “听见就听见,我胤礽为人如?何,还轮的着旁人来嚼耳根?”胤礽毫不在意,一双眼闪闪发光地盯着她,大概是经历过?一次生死,忽而对很多?事都想明白了,人生苦短,还是得?捡最重要?的来办。 石小诗也噗嗤笑了,有点羞惭,但又觉得?快乐。她干脆在拔步床的脚踏上坐下,把脸颊贴在他因失血而变得?有些冰冷的手背上。两人就这么温存了一会?,春烟和魏珠听见半晌没动静,进来一看,又很懂事地却行出了太子寝宫。 不过?他们小夫妻也没能你侬我侬上多?久,先?是康老?爹回乾清宫里洗漱一番,然后就直接进毓庆宫来了,他抱着好大儿一阵痛哭,又嘱咐太医好生医治,临走还说毓庆宫比从前朴素多?了,皇太子这回救驾有功,于是赏了一大大大笔银子。 康老?爹老?爹前脚走,撷芳殿的四位侧室来了。胤礽大概一年?没上她们那里去过?了,几乎要?忘记这些侧福晋庶福晋格格们的存在,可除了十分?冷静的林氏以外,李佳氏、程格格和王格格哭得?仿佛太子爷得?了不治之症似的,叫石小诗和胤礽好一阵头疼,一番连哄带骗,才?将她们哄回了撷芳殿。 吃过?午饭后,石小诗刚想在美人榻上歇一会?,又听得?外头山呼“阿哥吉祥”。推门一看,从老?四到老?十四,八个弟弟齐刷刷到场,每人都带了点孝敬他们心爱的太子哥哥的好东西——四大爷带了自己?烧制的建盏,如?今雍王府出品在京城已很有名了,市价颇高,老?五胤祺带了从宁寿宫弄来的金疮药,老?七胤祐拿出了自己?治疗瘸腿之症时?用的拐杖,老?八老?九老?十三个小崽子弄了些街市上卖的解闷杂耍玩意,十二十三十四毕竟还小,手心里翻不出什么花来,三个人拢共凑了点银子,请他们九哥胤禟从市面上淘了个竹根雕葫芦式盒文?玩来,聊表心意。 石小诗把他们哄走后,忍不住得?意洋洋地把弟弟们送来的东西抬到胤礽跟前炫耀:“您瞧瞧,去年?我给他们送礼时?,您怎么说来着?” 胤礽厚着脸皮说:“我不记得?了,再说……这些东西,我可用不上。” 这倒是实话?,不过?弟弟们一片心意,不可轻易辜负,她妥帖地将金疮药留下,其余东西都送入仓房。 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胤礽伤成这样,就算有太医在梢间留守,她也不敢留他独自在太子寝宫,于是干脆叫春烟把自己?的被褥从隔壁太子妃寝宫抱出来,安置在炕上。只是那炕有点短,她蜷缩着身子将就了一夜,中间还得?不时?溜到床边摸一摸病号的额头——不得?不说,二大爷的身板底子是真好,伤成这样,也没有发热的迹象。 第二天散朝后徐日升和安多?都来了。她在西梢间内隔着屏风接待了两位钦天监副监正,很委婉地问了问五星连珠的状况。 徐日升和安多?对望一眼,用英语恭谨答道:“昨日并没有吉像发生,据我二人观测,这一轮波动受太阳影响,如?今已经安稳了,未来几十年?,或许都不会?再有五星连珠发生。” 石小诗若有所思:“如?果之前五星连珠时?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那么等?这个天象不再出现时?,这类事情是否还会?发生呢?” 徐日升没弄明白:“太子妃主子,您能说得?再具体些吗?” 石小诗琢磨了一下该怎么打比方,“比如?……第一次五星连珠时?,我的一个宫女发现自己?多?长?了个……嗯……脚趾……”她嗫嚅了一下,“不是真的多?长?了个脚趾啊,就是打个比方,然后第二次五星连珠时?,那个宫女发现脚趾变回五个,等?第三次时?,又重新长?了回去,可昨天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天象,她的第六个脚趾却神秘失踪了……” 安多?很疑惑:“是哪一位宫女,可以送她到钦天监让我们研究研究吗?” 徐日升的脑子稍微活络一点,明白过?来了。他打断安多?说:“太子妃主子说的不是这个!”然后朝屏风后的身影一拱手,“法国现在有种关于磁石的说法,如?果已经建立了某种吸引力,那么没有天象做引导,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石小诗“哦”了一声?,徐日升的解释却也说的通,所谓磁石的说法,不就是磁场影响么! 屏退钦天监的两位大人,她坐在西梢间的明窗前,觉得?很为难。如?果说以前互穿还有五星连珠这个可控因素足够她和胤礽做提前准备,那么磁场就很难预测了,换言之,他们两现在随时?可能互换,也可能以后再也不会?交换身体了。 CPU烧光了,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按了按额角,去给二大爷准备今日的汤药。 胤礽这家伙就是嘴硬,上回说两宿就能调养好,以她混了两辈子的人生经验来看,这伤口少说半个月方能愈合。血污擦干净后,她方觉得?肩头深红的血洞和胸前寸许长?的撕伤真叫人心惊肉跳。 太医又会?诊了几回,只说太子爷千万要?静养,不能太激动,因此二大爷说了一箩筐甜言蜜语,石小诗也不同意陪他同床共枕了。一到夜幕降临,她就抱着被褥往炕上一躺,无论她蜷缩的双腿有多?么酸痛,也绝不往拔步床跟前挪一步。 胤礽望了望空荡荡的半边床,又望了望孤独的小兄弟,唯有长?叹——他当然乐意见她为他心疼,可这受伤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第78章 暴雨 经历生死后对人生有?了新感悟的不?止是?二大爷, 还有?放飞自我的康老爹。 一觉醒来,石小诗先听说了一件大好事,皇太后跟万岁爷说了惠妃这段时日的行为, 加上那天在古北口长城上他们二人的谈话, 康老爹当机立断出了一道圣旨,将佟佳氏册封为贵妃, 那执掌六宫的大权自然从惠妃手?上旁落。 她很解气地把事情?转告给隔壁寝宫里养伤的胤礽。胤礽同志哼笑着评价道:“早该换人了, 就惠妃和伊尔根觉罗氏那为人处世德行, 我都替胤禔害臊。” “天儿?热了,房里都是?药气,病人可不?能?闷着, 我去给您通通风,方能?好得快些。”她莞尔一笑, 走到?北窗边。 仲夏的气息越来越重了, 毓庆宫庭院里有?她去年秋天种下的杏花树,遮挡去朝阳的暑热,北窗开了一半,润凉的空气沿着墙角爬进来, 阴静又宜人。 胤礽靠坐在床上,只盖着一条薄褥, 目光不?移地盯着她,拍拍身边空出来的地方说, “让她们小丫头去忙, 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石小诗说好,捋着衣摆在他身边坐下。她今儿?穿了一条薄红缠枝纹单袍, 整个玲珑身段都被勾勒出来了,叫胤礽心慌地避开了眼睛。 “从前你我二人, 要么忙于上朝,要么忙着在惠妃跟前斡旋,难得享受这样的好晨光。” 石小诗煞风景地逗他说:“太医又不?准您下床走动,就这么在床上坐着,什么晨光都看不?到?。” 胤礽急了,“都怪那些庸医,我伤在前胸和肩头,为何还要卧床静养!”说罢掀了褥子?就想溜下来,“我现在就陪你,想上御花园还是?慈宁花园?” 石小诗一把将他拦住,“可别,您这伤养不?好,汗阿玛能?把我脑袋拧下来。”她将淡月从茶房送过来的汤药拿给他,“喝药,然后我还得上承乾宫给贵妃娘娘贺喜呢!” “哦,”胤礽无精打采地接过碗,抿了一口,眉头皱起,“好苦啊。” 石小诗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以前您可不?是?这样的,太医院里有?记档,皇太子?小时候得天花,每日饮药数碗,从不?推脱。” “那是?因为那会没人心疼我,”胤礽惘惘的,替自己辩解,“而且胤禔总是?喝得比我快,汗阿玛表扬他,我就偏要跟他争个高下。” 他脸上露出一丝高傲的神色,“当然,他每回都比不?过我。” 好吧,打小结下的梁子?,难怪大阿哥总想找你的茬。石小诗无奈地笑了,顺手?从桌上食盒里挑了粒梅子?蜜饯,塞进他嘴里。 二大爷慢吞吞品味那粒带着她指尖香气的梅子?,半晌道:“对了,也不?知道你这段时日当着监国太子?,字练得如?何了,功课可曾落下?毕竟你我现在随时可能?换身,一点准备的余地都没有?了。” 石小诗神色发愁,徐日升和安多?的推测让本就焦头烂额的处境雪上加霜。 但?推测到?底是?推测,她心底有?一线希望,问床上那人:“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或许咱们再也不?会交换身体了?” 胤礽瞥她一眼,眼神里有?点恶趣味:“……在某些时候交换那么两次,我也是?不?介意的……” “不?跟你说了,好生养伤吧。”石小诗送他一个白眼,然后踩着别扭的花盆底上承乾宫去了。 佟佳贵妃那处格外?热闹,除了惠妃还没来,六宫嫔妃无论高低都过来给她道喜了。 对于这位贵妃人选,论起出身样貌,大家都很心服口服,再加上惠妃这半年事情?办的确实不?妥当,平日又喜欢拿乔,装腔作势惹人厌烦。 佟佳贵妃为人就和气多?了,先和大家一一说好,不?必每日清晨就到?承乾宫来听训示,大家五日聚一回便?已足够,有?事让太监宫女单独跑一趟就成了。 她管起事来轻松,大家也乐得自在,众人说笑一回,便?三三两两离开承乾宫。只将石小诗单独留下,指了指桌上一盆新摘下来的莲蓬,说请她帮忙剥莲子?。 这是?有?事要找她单独说的意思。石小诗和佟佳贵妃在阴凉处坐下,低声问她:“怎么了,可是?惠妃留下许多?糊涂账?” “何止那些,”佟佳贵妃叹口气,“我发现了一桩怪事。” “什么怪事?”石小诗那颗八卦的心跳动起来。 佟佳贵妃左顾右看,把所有?宫女太监都叫到?殿外?候着,这才压低嗓子?同她说:“我看内务府的册子?上,这几年莫名失踪的宫女,竟是?前十年的好几倍。” 此刻她们两人坐在夏日温热的微风里,石小诗不?知怎地出了一后背冷汗,莫名联想到?了温僖贵妃床暗格里的那张纸条。 佟佳贵妃看她神色,问:“小诗,你可是?知道什么?” 石小诗连忙摇摇头,只说:“毓庆宫去年也有?个叫雅头的太监失踪了。” 佟佳贵妃不?疑有?他,握了握她的手?道:“如?今承蒙万岁爷信任,让我当六宫掌事,我自然想弄清楚是?何人造恶……如?今内务府总管凌普是?太子?爷乳母之?夫,我阿玛和他们倒从不?来往,如?果有?需要之?处,可否拜托你从中斡旋?” “这是?自然。”石小诗温和地朝她一笑。 —— 这个夏季的狂霖比大家想象中都要迅猛而连绵,万岁爷揪心安徽、山东境内的河患和古北口长城的泥石流,胤礽也挂念着还没修完的太和殿,乌云翻墨,遮住了层层宫墙,白雨跳珠,连乾清宫和毓庆宫内都湿滑一片。 这夜黑风骤起,雷声震耳不?绝,吵得卧榻上的人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不?知何时何处一声巨大的钝响,仿若无数石块被火药炸毁。 石小诗是?彻底睡不?着了,拿着烛灯从炕上坐起来,轻手?轻脚地挨到?床边捅了捅二大爷的胳膊:“您醒了吗?” 银白的电光和金红的火光一闪,胤礽很快睁开眼,他用的汤药有?安神的功效,显然方才睡得很熟,“怎么了?” “刚才有?声奇怪的巨响,”石小诗凝眉细听,“不?是?雷声,好像是?楼倒了……” 胤礽眯起眼,“楼倒了自然有?营造司修补,你关心什么。” “说得也是?。”石小诗挨着他坐下来,踢了踢他的被褥,“我那炕也太短了,您伤好些没有??能?让我上床睡么?” 胤礽听得心花怒放,脸上还是?故作镇定地看了眼伤口,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清,就算那伤口正?在愈合好了,他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上来吧,不?要乱动,不?准打呼噜,擦牙了么?” “擦牙了,一点儿?味儿?都没有?,我不?打呼噜,也不?乱动,”石小诗笑眯眯,不?跟生病的二大爷计较,“咱们又不?是?头一回一张床上过夜,您还不?知道我人品。” 胤礽咳了一声,正?要往床里挪动,没想到?寝宫外?却传来脚步声,一个瘦高的身影映在窗上。 “是?谁?”石小诗和胤礽换了个眼色。 “是?奴才。”雷声一阵又一阵,张三的声音很好辨认,“奴才看主?子?寝宫点了灯,特来禀告一声,方才的巨响是?紫禁城北边的一处宫殿倒塌了,前朝旧屋子?,一直没来得及修葺,主?子?不?必担心。” “知道了。”胤礽说,“你也快些休息吧。” 张三道了声“嗻”,很快离开寝宫外?。 寝宫里的皇太子?和太子?妃也舒舒服服的睡下了,只不?过这时他们没能?想到?,这声巨响将引发出一桩极惨烈的案子?,更导致了惠妃和胤禔的失势。 —— 张鸿绪,曾经的御前传事大太监,万岁爷跟前的大红人,只不?过这些名头都是?过去式了,去岁被万岁爷发现他和延禧宫的掌事宫女小秋私下串联后,便?被罚入辛者库洗恭桶。 这算得上整座紫禁城最卑贱的活计,没有?之?一。 曾经膀大腰圆颐指气使的张鸿绪张大总管在此处体会无数人间?凉薄,不?必赘言,他还因为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够而生生瘦了一大圈,如?今走在路上,只怕从前那些偷偷给他塞银子?请他在万岁爷跟前美言几句的大臣们都认不?出了。 不?过晚睡也有?晚睡的好处,这夜雨势太大,连各宫恭桶送来的都比从前晚一些,他抱怨了几句,只得到?小太监们的白眼——“这张鸿绪,还当自己是?个大人物呢!” 白眼受了,活还得照干。有?雷声做伴,刷起恭桶来似乎没那么孤单,只是?后来整间?水房里就剩他一个人了,黑洞洞的,又不?时有?电光闪过,鬼魅得很。 曾经听过的无数传闻在张鸿绪脑中走马灯一样闪过,他不?由加快了手?中干活的速度,只想早点回到?他那个漏雨的小屋子?里,裹上被褥好生睡一觉。 正?发愣时,北边传来一声巨响,他猛地回过神,放下手?中恭桶往窗外?望。 西北处有?几间?前明直房,破败又阴森,这几日一直下雨,很有?些摇摇欲坠的势头,他眯起双眼,借着一道电光细看,果然就是?那直房当中的一间?,屋顶塌了,然后整间?屋子?也倒了,深灰色的墙砖,稀稀落落掉了一地。 这前明的屋子?,里头说不?定还埋着什么宝贝呢!等有?了钱,他就可以把自己赎出去,再不?用受洗恭桶这份气了。 张鸿绪搓了搓手?,找了块油布顶在头上,烛火会被雨水浇灭,所以干脆就什么都不?带了,这么赤手?空拳,借着天上打雷闪电的光,钻进破直房的墙角。 地上有?块碎了一半的墙砖,翻过底来,上头还刻着“永乐二十年”,三百多?年的旧物,倘若找着一块完整的,怎么着也能?卖几块银子?。 他很得意,果然是?撞大运了,一双手?在碎砖里乱摸,忽然摸到?了一样冰凉滑腻的事物,仿若人的皮肤一样的触感,叫他吓得浑身发软,瘫倒在地。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照出灰尘间?一样蓝哇哇的东西,张鸿绪认得,那是?一只人手?,一只年轻女人的手?。 第79章 雨夜 同一个雷雨之夜, 詹事府外一片黑压压的围房,只有一间斗室的窗里?还透着微弱的光亮。 那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魏珠。 先?前的巨响将?他从?噩梦中?惊醒,抹去额上冷汗, 点亮豆大的灯火, 再?推开床头上窄窄的窗,能看?见外头密如针脚的雨帘, 还有不时从?天幕上划过银紫色闪电。 魏珠无端想起?和哥哥雅头在?京郊讨生活的那些年月。他是怕雷怕闪的, 太震动人心, 简直叫他想起?被人赶出家门?的轰鸣巨响,而哥哥总会在?这个时候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拿开覆在?他头脸上的被褥, 悄声同他说孙猴王大战雷公电母的故事。 哥哥说他是个男孩子?,不能轻易害怕, 他自此就不怕打雷了, 甚至对天上的神仙传说有了一丝向往。 每回想起?雅头,总会叫他难过,想办法?净身混入宫中?,混入南苑马厩, 混入太子?的詹事府中?,这一路走得艰辛, 好在?也终于接近了雅头最?后一丝存在?的气息。 这半年来,他在?毓庆宫搜罗出许多雅头用过的东西, 雅头穿过的衣服, 用过的器具,茶房里?还有雅头亲手写下的糕点食谱。只是他每回问起?毓庆宫中?的其他宫女太监, 对雅头他们总是只字不提。 德高望重的于嬷嬷告诉他,这世上, 人是最?复杂的,每个人都?有许多面?,这不由得让他好奇起?哥哥在?宫中?的那一面?,同自己认识的那一面?,到底有多大的不同呢。 可现在?他都?明白了,认字认了大半年,他终于弄懂了雅头留给他的信上的每一句话。那些散落的信纸现在?就在?枕头边放着,被夹带着湿气的微风吹得簌簌发抖。 他现在?知道了为?什么雅头进宫后,每次相见都?如此的不快乐。如果有人威逼利用,让他残害自己朝夕相处的伙伴,往不相熟的宫女太监碗中?放毒药,然后悄无声息地?将?人扔进枯井里?,扔进筒子?河里?,埋进破屋子?里?,那么他也会良心不安,恨不得早些解脱吧。 这一个雨夜,他把那些原本陌生的字看?了许多许多遍,直到每一笔每一画都?印入脑海,眼泪把页角打湿,他才累极了睡去。 魏珠梦见了雅头。 这是他入宫后第一次梦见雅头,他就站在?这间小小的围房里?,脖颈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那张脸也是惨白的,甚至有点发绿,像放久了的玉米饽饽上长出绿色的霉菌。 他在?梦里?“哇”得一声哭了,抱住那个虚无缥缈的幻象,问得很直白:“哥哥,您去哪儿了,您是死了吗?” 雅头不说话,只是凄惨地?一笑,然后伸手朝某个方向一指。 紧接着雷声轰鸣,雅头一股脑儿从?床沿上坐起?,房中?除了他,空无一人。 哥哥给他托梦,是有什么意思吗?魏珠睡不着,干脆拿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和腮边的鼻涕,仔细回想雅头所指的方向,好像是——西北角。 西北角。他朝半开的窗户外望,能借着廊下灯火和不时的闪电看?见远处景山的轮廓。他知道景山下有前明直房,还有辛者库仆役的他坦,哥哥就在?那里?吗?还是说,那些信上白纸黑字写下的恶行,都?在?那里?终结了吗? 魏珠迷茫地?在?窗前窗前站了许久,然后发现有个人没打伞,顺着廊庑从?甬道上匆匆走过,径直转进了毓庆宫。 那个瘦高的身影他很熟悉,是张三。 夜这么深,又下了这么大的雨,张谙达这是要上哪去?是宫中?出了什么大事,必须半夜将?太子?爷叫起?来吗? 魏珠想到前几日那个从?马车上抬下来,满身血污的皇太子?,不由瑟缩了一下。 他要把哥哥的信交给那个为?人公正清洁的太子?爷吗?如果让雅头消失于世的人就是东宫,他这么做,哥哥能理解吗? 魏珠又拼命摇了摇头。 可是逼迫哥哥杀人的是延禧宫的惠娘娘,信上也说了,惠娘娘的眼线如今已经遍布六宫,他这么贸贸然地?把这么重要的物证交出去,可能连他自己的安危都?难以保全。 想到这儿,他将?那些信纸一把拿起?来,叠成豆腐干大的小块。先?找了个木匣子?装起?来,想了想,不妥当?,又塞进床褥下面?,不行,还是有被发现的可能。 在?小小的斗室里?翻了四五遍,都?没有合适的藏匿之处,最?后他决定把信纸塞进袖筒最?深处,又披了张油纸推门?而出——他要趁着这个雨夜,随身携上那几张滚烫的信纸,往哥哥梦中?所指的西北角看?上一看?。 暴雨一点儿停歇的意思都?没有,夹道上深灰的砖地?又湿又滑,被橙黄的火光映照去,显现出深浅不一的水潭。皂靴只有一双,还是太子?爷好心相赠,他不敢弄湿,小心翼翼地?低着头踮起?脚,捡水少处行走,眼前却突然撞进来一双与他脚上相同的皂靴,还有深蓝的太监服,站在?一圈廊灯下面?。 “张谙达。”魏珠一抬头,心就砰砰直跳,怎么就忘了刚刚分明看?见这位活阎王走进毓庆宫,这会正撞上他出来。 张三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这是叫他不要说话的意思。他懵懵地?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便被张三一把抓住后腰,拉入了廊灯旁的阴影里?。 他不明所以地?扭头看?张三,却见张三朝他方才走过的甬道努了努嘴——有一个辛者库仆役打扮的老太监,没提灯,佝偻着腰从?西北角上过来,离廊灯得近了,能看?见他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直,但还是努力地?扶着宫墙,往延禧宫方向而去。 “他是谁?”老太监走得远了,魏珠一脸茫然地?问张三。 “他叫张鸿绪,”张三压低嗓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在?你入詹事府之前,他是乾清宫的御前传话大太监,只比梁九功梁谙达低上一等,后来他同延禧宫管事宫女小秋对食,还妄议万岁爷,被拉到慎刑司受审,小秋没挺过去,张鸿绪到底从?前得势,不好动大刑,就被送到辛者库做苦力了。” “他们招出来什么了吗?”魏珠害怕牵出他哥哥雅头,感到袖筒里?的信更烫了。 张三淡淡瞥他一眼,摇了摇头。 魏珠长出一口气,感到后腰上的抓力松懈,便拍了拍身上雨水,在?张三身边站好。 “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你不在?他坦睡觉,是上哪儿去?”张三很犀利地?打量他。 “我做了个噩梦,”魏珠说的也是实话,“出来散散。” 张三哦了一声,目光移向张鸿绪方才走过的那条甬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和太子?爷的。” 魏珠嗫嚅了一下,手心出汗了,捏在?手心的那块衣摆也一定湿透了。他故作镇定地?犹豫了一下,决定暂且不把雅头的信给张三。 “没事啊,”他挤出一个闲闲的笑,“能有什么事?” 张三慢慢看?他一眼,说行,“那你快回去吧。”他背着身重新走上廊庑,忽地?转过身,朝刚挪了半步的魏珠吐下只言片语,“方才巨响,西北角的直房塌了。” —— 暴雨是三更前停歇的,到底看?在?万岁爷的面?子?上,没有耽误朝中?臣工上朝的步伐。 康熙照例处理大小事务,望着下方队列里?那个原本属于胤礽的位置,不由得又难过又欣慰,每每回想起?那夜危楼中?胤礽将?自己推出去的一瞬间,他最?心爱的儿子?,他和大清王朝最?大的珍宝,这么多年,可真?没白疼他啊! 这么一来,对着大阿哥胤禔和高士奇,他心头的厌恶又多了几分。谁不知道当?今万岁爷最?最?厌恶阿哥党争?这大阿哥真?是辜负他一番苦心,在?准噶尔表现得毫无建树,十分叫他失望,回宫后还这么恬不知耻,串通高士奇三天两头往乾清宫递参索额图的奏本,这是要逼他折断保成的羽翼啊! 惠妃那边更是闹个不停,佟佳氏晋了位分后,这个女人每天都?往乾清宫跑,变着花样送点心,他哪吃得下这么多东西!何况她那点心思康熙心里?清楚得很,从?前怎么不见她这般殷勤?还不是因为?眼见皇太子?得势而胤禔失势,掌事权又旁落,动起?歪脑筋么! 今日果然又是一样,散朝后他踏入东暖阁,便看?见惠妃顶着黑眼圈,柔柔弱弱地?站在?屏风边朝他蹲安。 “何事?”康熙向来好涵养,不会直截了当?地?把宫妃赶出去,但那神色也是不耐烦的。 “臣妾昨晚听?了一夜雷雨声,没睡好,抄了十来份心经,特特送给万岁爷,”惠妃的调门?听?起?来很委屈,“如果您愿意像去年那样,偶尔上延禧宫来坐坐,陪臣妾说说话,臣妾便能睡得香了。” 康熙觉得有点烦,他背着身想了一下,朝案上的香炉一指,“那里?头有镇定安神的沉水香,朕赐你五两,回延禧宫烧去吧。” 这就是万岁爷的拒绝。惠妃吃瘪,心里?不情愿,也只能跪下谢恩,然后捧着一盒子?香料,徒劳无功地?回她的延禧宫烧香去了。 康熙往窗下一坐,翻了翻案上的奏本,问梁九功,“还有什么要紧事么?” 梁九功犹豫了一下,从?窗内望去,惠妃的身影已经走远了,他方小心地?向万岁爷禀告:“昨夜有巨雷,劈倒了三四间景山下边的前明直房,内务府营造司今早去看?了,那直房的砖墙里?,发现了几名宫女子?。” “发现了宫女子??”康熙眯起?眼,好一会才明白过来,神色大震,“你是说,尸身?” 梁九功拜倒在?地?:“正是,奴才不敢私下定夺,将?内务府总管凌普叫来了,人眼下就在?梢间上候着。” “你办的很好,”康熙将?手上的奏本扔下,面?上流露出一丝痛色,“不必叫他过来了,这些宫女也是朕的子?民,死在?朕的皇宫里?,岂能坐视不理?你就跟他说,彻查吧,是朕的意思,务必彻查个明白。” 第80章 踟蹰 内务府总管凌普一脸慌张地从乾清宫梢间里?出来, 昨夜看见?的景象还在眼前?晃悠,万岁爷让梁九功传话,叫他彻查, 可这又该从何处查起呢! 他在日精门上踱来踱去, 沿着夹道往右边去就是内务府,可他眼下?毫无头?绪, 只能找旁人商议商议。往左看看, 毓庆宫就在跟前?, 他朝前?踏出一步,又犹豫地缩回了脚。 前?几年啊,他在内务府营造司任职, 仗着家里?那个是皇太子乳母,没少在旗人中耀武扬威, 连旗主子和当时的内务府大总管见?了他都要?避让三分。后来太子爷大婚后忽然转了性, 发狠下?令整治,他自?此收敛不少,恰好?总管位置空下?来,他给索额图送了处江南小院, 还往里?头?塞了三十?个能歌善舞的歌姬美人,这才将总管位置纳入囊中。 只不过这给万岁爷当大管家的差事?可真不好?干, 他战战兢兢,盯着太和殿修到了七八成, 选秀有宫中娘娘们把持, 也算顺利,翻过年来, 皇上亲征用?了半年,手?上好?容易松泛些, 偏偏又遇上这等事?。 昨夜也巧,他没在值房,消息出来传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索额图的小院子里?喝花酒,吓得魂儿?掉了一半,那东西也软了,当下?推开怀中美人,衣衫不整地朝索额图跪下?去,“索相啊,您可得给奴才指条明路啊!” 这些狗奴才,求人的时候一口一个“奴才”,得势了就自?称“本官”。这样的情形索额图见?得多啦,他和凌普之?间的交易走得都很隐秘,自?认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更?没落什么把柄在凌普手?里?,因此指点不指点,不过是看他心情的事?。 索额图捏了捏身边侍女的下?巴,脸上浮起一个玩味的笑容:“这等大事?,当然要?禀告万岁爷呐!” 凌普“是、是”地应了两声,颤抖着唇瓣问:“万岁爷必要?奴才彻查,奴才才疏学?浅,实在不知……不知该如何是好?啊……” 索额图装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我也没在刑部和大理寺呆过,这审案子啊,还得专门的人来。” 凌普浑浊的眼睛盯着索额图腮边的肥肉:“慎刑司那几个,我看不成,前?头?审个张鸿绪,他们都畏手?畏脚下?不去手?,能听我的话?” “你是内务府总管,不听你的,难道听延禧宫的?”索额图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这样吧,看在这小院清雅别致的份儿?上,我给你指条路,太子爷如今圣眷正隆,你就上毓庆宫去求求他,没准他看在你家夫人是他乳母的面子上,愿意帮衬一把。” 凌普为难地俯首,“太子爷早就不是从前?的太子爷了,如今主意多着呢,事?事?行得叫人挑不出错处来,怎么会淌我这趟浑水。” 是啊,索额图也看得明白,如今毓庆宫的主人,再也不是那个随他摆布的单纯少年了。 “那你就同太子爷说说,看在乳母的情分上,从毓庆宫里?借个人就成,”索额图慢慢地说,“那个叫张三的,是皇太子心腹,很有些手?段,有他帮你……” 此人凌普很有印象,办事?雷厉风行,若是得他相助,这彻查前?明直房里?死了宫女的事?儿?就好?办多了。 他大喜过望,忙不迭拜下?去:“多谢索相赐教,等此风头?过去,奴才再给您换一批美人来!” 索额图皮笑肉不笑地把他搀起来,心里?想的却是——胤礽这两年再有本事?,也还是得有个办事?的心腹,能把张三支开,东宫就少了一员得力大将,跟前?没有好?使唤的侍从,势必要?从内务府调人,到时候塞什么人进去,还不是他索相说了算! 当然,这些弯弯绕是凌普这个直肠子想不到的,有了索额图这个主意撑着,他往毓庆宫走一趟是势在必行。要?说的话一路上演练了好?多回,可到了正主儿?跟前?,在内务府了吆五喝六的气?焰登时委顿下?去。 距离太子爷在古北口受伤已经过去十?来天了,人已不用?整日卧床,只是肩头?贯穿伤痊愈的慢,就算在椅子上坐着,也不能坐太久,更?不宜走动颠簸,因此万岁爷还是很疼惜地命他不必日日上朝。 凌普挨到前?星门跟前?,向古庆递了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廊下?跺脚——这仲夏的风啊,怎么就这么灼人呢。 昨日大暴雨,今儿?是个罕见?的大晴天。远远的,他看见?太子妃扶着太子爷信步往东梢间内走,烈阳照在那两人的身影上,都温和了好?几份。尤其是太子爷,虽说仍在养伤病中,面目却如白玉般剔透,难怪自?家上至太夫人下?到五岁的小闺女都喜欢得紧,对太子妃十?分羡慕呐。 “给太子爷、太子妃主子请安!”凌普不敢多看,忙打了个千儿?。 “起来吧,”胤礽淡淡道,“外头?热,梢间里?坐着说。” 乾清宫早上知道的事?情,这会已经在整个紫禁城内传遍了,石小诗没来由地想到了末代帝王里?那个叫珍妃的苦命女子,她老觉得自?己从前?拍的宫斗剧桥段血腥老套,反派们动不动就虐个宫女杀个太监什么的,没想现实同戏剧也没什么两样,有时候甚至比故事?里?写的还要?更?低劣些。 他们在东梢间的黄花梨屏风前?坐下?,凌普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看太子妃,又看看太子爷,不禁很纳闷,这太子妃可是女人啊,太子爷就这么放心让她听这些公务么? 胤礽瞧出了他的心思,淡声笑道:“太子妃与我一样,什么话都能听,不必避讳。” 凌普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解释,“到底是血腥了些,只怕冲撞了太子妃主子。” “不妨事?。”太子妃笑得很温婉,“你只管细细说来。” 凌普生硬地应了声,正想着从何处说起,忽然听见?背后有道脚步声,有个小太监从门外迈进来,双手?捧着几张信纸,朝着皇太子和太子妃跪下?磕头?,少年的声音柔软而颤抖。 “奴才……魏珠,有重要?物证要?……禀呈主子!” —— 同一时间,惠妃坐在延禧宫的东配殿里?,对心腹太监四儿?和贴身嬷嬷梅鹊问道:“那张鸿绪都料理妥当了?” 四儿?朝外头?望一眼,伏在她耳边低声说:“昨夜我就将他关在前?边值房里?,先割了舌头?,让他把所见?所闻都写下?来了,然后拿白绫勒死的,您放心,我不像那个雅头?,办事?不利索,今儿?趁着天没亮,我给他扔进恭桶,找辛者库借了身行头?,直接运出宫了,我亲手?办的,包管不留半点痕迹。” 惠妃点点头?,“办的很妥当。” 梅鹊看看四儿?,欲言又止地说:“只不过,他从辛者库一路上延禧宫,势必经过最大的那条甬路……若是有人瞧见?,少不得会把苗头?引到延禧宫来。” “那咱们就说没见?着这个人,不就成了,那凌普再有能耐,还能硬咬咱们延禧宫?”四儿?现在是惠妃跟前?最红的太监,贼眉鼠眼更?添恶相,朝梅鹊翻了个白眼,是在嫌弃她思虑太多。 梅鹊怯生生地看他一眼,将后半段话咽下?去。 惠妃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两个心腹的闹剧。这就是她这么多年修炼出来的驭下?心得——争起来才好?啊,两个人争着给她办事?,她这个主子就能坐享渔翁之?利。 “他写了什么,读给我听听。”惠妃垂眸摆弄衣襟上流苏。 四儿?嗲声嗲气?地“嗻”了一句,颇得意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抖了抖,朗声念起:“奴才张鸿绪……” “小声点!”惠妃不耐烦地嚷了一句,“这么大声,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张鸿绪昨晚上我这来了是么?” 四儿?吃瘪,讪讪地笑了。梅鹊很得意地歪着嘴,从鼻腔里?哼笑一声。 “梅姑姑,我是个阉人,天生就是这副嗓门儿?,”四儿?把纸往梅鹊怀里?一丢,“要?不劳您大驾,请您来读给主子听吧。” 惠妃不表态,梅鹊只好?无奈地捡起纸来,将嗓门压地低低的。 “奴才张鸿绪……向惠妃娘娘请罪。宫中太监、宫女素有……对食之?趣,”梅鹊不舒服地皱了下?眉头?,“虽说宫女们皆是你情我愿,但也有几个性子顽劣的,上了炕便心生反悔。” 刚读了这一句,梅鹊便很生气?,拧着眉头?向惠妃道:“我可没听说哪个宫女自?愿和太监对食,那永和宫的小东、景阳宫的琉璃、长春宫的水仙,我掰着手?指都数不过来,她们都跟我说过,宫中很多太监,仗着自?己有权有势,威逼利诱将小宫女骗到围房,强迫他们行那等苟且之?事?,还有几个心理变态的,水仙身上都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这能叫你情我愿?” 四儿?舔了舔嘴唇,没说话。惠妃拨着护甲,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或许在她心中,宫女们受的磨难,同她的野心和大阿哥的前?程相比,不过沧海之?一粟吧。 梅鹊有点难受,将那张张鸿绪写下?的自?白扔回四儿?手?里?,“我不念了,念不下?去。” 四儿?正要?发怒,却听见?惠妃道:“四儿?,你来念吧。” 四儿?不情不愿地接着读那纸上写下?的字,“……太监中有人下?手?没个轻重,加上那些女孩子年幼,经不起触碰,一年下?来,总有四五个丢了性命的,我……也就是张鸿绪他自?个儿?,也玩死过两三个,那会雅头?办事?爽快,便都全都让雅头?一一处理了。” 念到这里?,梅鹊早就捂上了耳朵,惠妃也听不下?去了,眉头?微动,打断他问:“雅头?呢?还是寻不见?人?” 四儿?说是,“恐怕是栽在毓庆宫张三手?上了。” 惠妃按了按额头?,冷声道:“不行,要?是这么查下?去,就算张鸿绪这里?断了,还是会查到雅头?身上,雅头?那几年就在延禧宫,我不能指望每个人都像小秋那么忠心,能自?我了断保全我和大阿哥。” “那主子有何办法?”四儿?睁大了眼问,“要?奴才把涉事?之?人全都解决了么?” “数量太庞大了,”惠妃盯着地毯上连绵不绝的缠枝花纹,“其实万岁爷现下?对胤礽和胤禔是什么态度,大家都看得出来,我已经没希望当上未来的太后娘娘了,但是此事?很有可能让我母子二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要?不,我们把那几个拉皮条的揪出来,”梅鹊突然说了一嘴,“这些小宫女都不是平白无故被盯上的,总有人从中作梗,咱们把雅头?办的事?全都推到这里?头?的关键人物身上,有了背锅的,剩下?的人也不敢多说一句,如此就好?办了。” 惠妃眼神一亮,拍手?道:“还得是梅鹊姑姑!”她朝不服气?的四儿?扬扬下?巴,“你去把这几个人找出来,剩下?的事?,我和梅鹊从长计议。” 80-90 第81章 四儿 既然惠妃赞同梅鹊的点子, 四儿?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揣着口令,丧眉耷眼地走出延禧宫大门。 按照他这半年在延禧宫中察言观色得出的结论和张鸿绪昨夜交出来的口供, 热衷牵头哄骗小宫女的得有四五个, 基本都是手上有点权势的老资格太监嬷嬷,这紫禁城也是江湖, 江湖里混得久了, 都是人精, 他这么单枪匹马地找上门骗叫他们背锅,能有人中计就?怪了。 但是惠妃也不可得罪,还是得装装样子, 他满脑袋都在思考如?何全身而退,往夹道上一?拐, 没留神撞上了一?件杏黄色蟒袍。 “大阿哥!”四儿?吓了一?跳, 癞蛤蟆一?样往地上趴去,“奴才眼拙,没瞧见您,差点冲撞了。” “起来吧, ”胤禔看起来心?情不错,“你是额涅跟前?的吧?我记得你。” 四儿?唯唯诺诺地说是, “奴才叫四儿?,如?今在惠娘娘跟前?当执守侍。” “高升得挺快呐, ”胤禔将手中折扇“啪”地一?声?打?开, 故作风雅地摇了两下,“我离京之前?这个位置还是赵吉祥呢。” 四儿?讪笑:“赵谙达年底染上风寒, 已经升天了。” “哦——”胤禔长长应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 “我看他身体挺壮啊,年纪也不算大。” 赵吉祥当然不是自然死亡,谁叫他挡了自己的路呢,那时梅鹊还乐意帮衬他,两人一?合计,在他茶里下了点东西,很快人就?病倒了,惠妃怕染给自己,甚至没找太医看一?眼,就?给遣出延禧宫,听闻没多久人就?走了。 但是这些没必要让旁人知道,虽然大阿哥这粗勇的面目下似乎也不是个天真?的傻子,已看出三分,四儿?只能选择装憨,“可不是么,奴才也觉得惋惜。” “既然当上执守侍,那就?好好伺候我额涅,”胤禔也不欲纠缠一?个奴才的死活,“不过你这么行色匆匆的,是要上哪儿?去?” 四儿?眨巴了一?下眼睛:“娘娘让奴才找几个人问?话。” “问?话?”胤禔眉头一?皱,不过既然这是额涅的吩咐,必有她的想法,当儿?子的没必要刨根问?底。他拍了拍四儿?的肩头,“你去吧,办事麻利些。” “嗻!”四儿?低低应下,夹着脖子往前?走了。 胤禔撇了撇嘴,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奴才,就?这么交谈两句,也能看出为人精明,奈何额涅提拔得快,显然四儿?有他的特长之处。他摇摇头,把这桩困惑抛下,然后闲庭信步般走入延禧宫。 还走在廊下,便能远远望见惠妃坐在明堂南窗边的软炕上,同梅鹊姑姑说着什么。他掂了掂怀中事物,弯唇笑着同殿门外值守的小宫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将门帘子一?掀,轻手轻脚走到他额涅身边——这可是他这不算聪明的脑袋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惊喜呢。 只是惠妃倒没像他意料中那样,绽开欢欣的笑颜。 “保清,你来做什么?怎么也不叫人通报!”惠妃肩头一?哆嗦,从?软炕边颤巍巍地站起来。 “看额涅您和梅姑姑正说在兴头上,没忍心?打?扰。”胤禔有点儿?失落,但还是笑嘻嘻地凑到她身边坐下,“您方?才说什么呢。” “没什么,”惠妃吐出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说我们在这宫中寂寞无聊,你和大福晋怎么还不生小阿哥给我带着玩呢。” 提起这些胤禔就?扫了兴头,那个伊尔根觉罗氏嚣张跋扈的劲儿?,半年不见,甚至还变本加厉了,从?准噶尔回京至今,他都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胤禔拍了拍他额涅的手背,低头苦笑,“儿?臣知道了。” 惠妃心?里记挂着交代?四儿?去办的大事,只能打?起精神和胤禔闲聊,“怎么突然进宫来了?” “也不算突然,刚散朝,我同几个大臣说了一?会公?务,就?想着顺道来看看您。”毕竟佟佳氏升任贵妃,额涅必然非常难过。他完全是出于一?片孝心?,来陪着解解闷。 “喏,给您带了样好东西,”胤礽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来一?件水獭皮的手围,“从?准噶尔带回来的,那边可比京城冷多了,女子都用这个,也可以先用小手炉放在里头烘烤,带起来能暖上两三个时辰。” 惠妃苦笑一?声?,如?今正是京城的盛夏,这孩子也真?够实心?眼的,在这么热燥的时候送水獭皮手围,也难得他这份赤子之心?。 “那我就?收下了,”她有些心?神不宁地接过来,“大福晋呢,给她带了么?” 胤禔当然是想不到伊尔根觉罗氏的,但他不打?算实话实说,笑着打?哈哈道:“嗯,有的。” 惠妃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垂眸摆弄了一?回绵密厚实的水獭皮毛,“你啊,这回跟着你汗阿玛出征,怎么还不如?费扬古那个小滑头。” 胤禔咬了咬嘴唇,他觉得自己还没说上两句就?被?额涅责备,心?里还挺委屈的,“谁能想到林兴珠的藤甲兵这般厉害呢,我先前?以为手中有了火器营便万事大吉,哪能想到被?石文炳和费扬古占了上风,再说……再说汗阿玛一?直让我随侍左右,并没有上前?线的机会……” “万岁爷没让你去,你就?不能主动争取一?下?”惠妃恨铁不成钢地咬紧了后牙根。 “我没想那么多……”胤禔嗫嚅道,“当时只想着,一?定是……一?定是汗阿玛他老人家舍不得我,害怕我受伤,所以才……” 惠妃长长叹了口气,看着胤禔的眼神充满无奈,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儿?子要是胤礽就?好了,倘若胤礽和胤禔调换一?下,她很有信心?,此时东宫必然已收在手掌之中。 “保清,你糊涂啊,上阵却不杀敌,只会沦为他人笑柄!”她用力攥了攥手中那个毛茸茸的事物,一?腔怒火无处可泄,“后来呢,到了古北口,你怎么就?不能跟着万岁爷一?同上长城?还让那个人钻了舍身救驾的空子!” “儿?臣是想早点回宫……”胤禔声?音低下去,“早点见到额涅。” 是啊,胤礽再好,那也不是自己的儿?子,而保清,保清才是那个和她贴着心?的人。 惠妃闭了闭眼,声?调回暖了一?点:“罢了,你能平安回宫,对我而言已足够了。” 盛夏的风将窗外的幽香送入殿堂,两人不约而同转头往外瞧,彩画红墙,烟柳成阵,把这么庄严的延禧宫点缀得有了些人情味。 惠妃沉默了一?会,这片刻的好光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运气一?直看下去。 胤禔却体会不到他额涅的处境,转过眼来,只见惠妃脸上晴朗不少,登时拍手笑道:“额涅心?里舒坦,对儿?子来说,便是最大的福气了。” 她发现喜欢听他自称儿?子,而不是儿?臣。这样的称呼,才像个寻常人家的亲密味道。她拿起他一?只手,翻来覆去地看,掌心?又添了些老茧,这是她的儿?子在火器营中日日苦练留下的痕迹。 胤禔任由她摩挲,忽然张口问?道,“额涅,您知道昨晚宫里出大事了么?” 惠妃唇角的微笑随他一?句话而凝结。她将他的手放回膝头原处,淡声?回答:“知道。” “儿?子觉得甚是吓人,”胤禔还没查觉到惠妃的失神,“您可千万留心?,延禧宫的屋子也不算新,回头儿?臣禀报汗阿玛,请内务府营造司来好好修葺一?番……对了,让宫女太监都用心?些,昨夜可挖出了好几具宫女尸身,我看这晚上值夜就?让太监来守着吧……” “好了。”惠妃打?断喋喋不休的胤禔,“我知道了,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 她的声?气儿?有些寒凉。胤禔很纳闷,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惹得额涅不高兴,但既然额涅说不会有事,他便能放下心?了。 一?直站在炕罩外头的梅鹊姑姑搓了搓手,掐算着时辰点儿?,四儿?也该回来了。她明白?惠妃的心?思,这件事是千万不能叫胤禔知道的,只能想法子请这位大阿哥离开延禧宫。 趁着添水的功夫,她走过去,朝惠妃低声?道:“娘娘,您今儿?的经书不是还没念完么?” 经她这么一?提醒,惠妃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胤禔很懂事地站起来,“那儿?臣就?不打?扰额涅功课了。”他甚至朝梅鹊颔首,“请梅姑姑照顾好我额涅。” 他踩着天光走出了延禧宫的明堂,心?底无端升出一?丝困惑,额涅今日的表现也太奇怪了,时阴时晴,就?连梅鹊姑姑也同往日不大一?样。 出门就?是夹道,结果还没转过弯,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瘫软地坐在墙根儿?下头。 “四儿?,”胤禔更不解了,走过去踢了一?脚,“你刚才不是去替我额涅传人问?话么?” 短短半个时辰,四儿?却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眯着那对鼠眼,额上汗珠比大福晋耳坠上的珍珠都大,勉力抬了抬身,“大阿哥,完了,都完了。” “什么完了?你不去替我额涅办事,在这躺着做什么?”胤禔很生气,一?把将他从?地上拔起来,“倘若办错差事,认真?说清便可,我额涅从?不是那等斤斤计较之人……” 四儿?面色更加灰败了,连站都站不直,靠在宫墙上,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大阿哥,您救救我吧,我去您府上当差,行么?” “到底怎么了?”胤禔心?头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回想起来惠妃的失常之处,他疾言厉色地问?四儿?,“额涅出事了,是不是?” 皇子就?是皇子,大阿哥虽然不如?万岁爷和太子爷,但怒火四射时的模样,极为吓人。 四儿?感觉裤子里全湿了,脖颈也软当当的,此时除了点头,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胤禔神色大骇,拎着死猪一?样的小太监,扭身就?闯进延禧宫往地上一?扔,“额涅,您到底瞒了我什么?” 第82章 惠妃 惠妃深吸一口气, 不去看胤禔,先去问泥一样瘫软在地的四儿,“让你办的事呢?” 四儿抖了抖, 将?头重重磕在铺了栽绒地毯的地板上, 一阵闷响,“……奴才对不住主子, 没……没办成……” 他不敢说剩下的话, 只?弓着腰, 不停地向惠妃磕头,不过转眼,地上已?经磕出一片淡红的血色。 “好了!”惠妃怒骂一句, “没用的畜牲,脏了我的地板, 抬起头来说话。” 四儿倒是听话地昂起了脑袋, 口中却?还是说着:“求求惠妃主子,求求大阿哥,放奴才一条生路吧!” 惠妃呵出一口气来,就?地踱了两步, 往窗外明?丽灿烂的阳光看了一眼,然后冲着梅鹊点了下头。 到底这么多年?主仆连心, 梅鹊立刻就?去挽胤禔的手臂,哄小孩儿似的哄他:“大阿哥, 您上外头去候着吧, 惠主子要审问下人,您在场这么看着……到底不妥当?。” 胤禔看着还跪在地上打颤的四儿, 将?梅鹊往外一推,只?站往惠妃跟前一站:“额涅, 求求您告诉我!” 惠妃迟疑了,她原本不想拖胤禔下水,只?是事到如今,看四儿情形,只?怕已?经事情往最?坏的那条路上去了。 “也罢,”她不敢去看儿子灼热的眼神,只?好望着四儿长长叹气,“你迟早也会知道,四儿,你说吧。” 四儿也不跪了,一翻身,干脆坐在地上,脸上模样有些狰狞,“他们?都不见了……”他模模糊糊地说,“按照张鸿绪留下的名单,我先去找了广储司的庆丰,那些小太监们?说他上午就?不见了,我当?时心里头就?一咯噔,又?想可能是他恰好有事出去了,再上咸福宫去找芳嬷嬷……咸福宫的章佳主子倒是同我说得清楚,人是被内务府带走的……领头是毓庆宫张三和慎刑司郑贤,那就?是……那就?是彻底没辙了……” 胤禔还没听明?白,“广储司庆丰和咸福宫芳嬷嬷,同咱们?延禧宫又?有什么干系?” 惠妃一直静静听着四儿的话,长目半阖,这时才倏地睁开,像是定了心,对胤禔道:“你如今也大了,我从?前……做了许多事,也不该瞒着你……” 她拉着胤禔一同在炕上坐下,然后用冷冷的,但很果决的语气,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倘若这话是旁人所说,胤禔有一千个?理由不相?信自己柔弱的额涅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独独一字一句告诉他的人就?是他额涅,他从?小到大,最?亲密,最?信任的额涅。 “您在骗我,”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您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我不相?信……” “都是真的,”惠妃镇定得像一块铁,一壶冰,唯有同样颤抖的手指出卖了她,“这些事,我很久之前就?在布局了,为了让你入主东宫,为了让我自己成为以后的太后娘娘,我在各宫替换了许多奴才,比如张鸿绪,他就?是我留在乾清宫跟前串通消息的人……” 她咧嘴一笑,很自嘲的模样,“我多不容易啊,困在在深宫之中,为你在前朝后朝做了那么多……哪怕是纳兰明?珠,他同我并不是一族而出,为何处处维护你,你还想不明?白么?” “您……您许诺以后让他……可他已?到了快要致仕的年?纪……”胤禔觉得嗓子很干,脑子里仿佛许多事情都被打通了。 “是,许诺你登基后,诛杀赫舍里一族,并将?他的长子纳兰容若封为异姓王爵,”惠妃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谁不想为自己的孩子铺一条又?宽又?长的路呢?” “那些前明?直房里的宫女?,扔下筒子河的太监,还有张鸿绪,他们?都是……因我而死?”胤禔怔愣地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沾了无数鲜血。 惠妃没有回答他的话,她只?是站起身,去摸了摸搁在炕罩前,她悉心栽下的凤凰振羽菊花,那是万岁爷将?掌事权赐给她那天送来的,如今花株就?快要结包了。她觉得很讽刺,不过是去年?此时,她原本以为这是她登上后位的开始,没想到竟是终结。 “梅鹊,这花儿,你记得以后要替我浇水。”她背着胤禔说。 梅鹊为难地摸了把眼泪,“主子,您上哪儿,我就?陪您一块去。” 还躺在地上的四儿来了劲,一屁股蹦跶起来,朝惠妃拱着手道:“娘娘,这浇花的任务,您就?交给奴才吧!” 惠妃觉得更好笑了,原来事到临头,才能看清谁是真心待她的奴才,谁是那个?趋炎附势之徒。 胤禔拧着眉头:“额涅,我会想办法保住您的!” 惠妃凄然地摇了摇头,“我原本指望你跟着万岁爷亲征,能建功立业,万岁爷本就?有心封你为大将?军王,再加上我给东宫使绊子,那胤礽的前途也就?差不多了,你上了位,这些事情自然会被掩埋下去……” 胤禔醒悟过来,利落地刷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向惠妃跪地:“是儿子没用,是儿子拖累了额涅啊!” 惠妃泪水涟涟,“也不能全怪你,东宫愈发得万岁爷欢心,这也是我的错……那日御驾回宫,我听说老七那个?瘸子都得了赏赐,你却?什么都没有,我便知道这一切都要成空了,我原本只?求你能好好生活,和大福晋生个?孩子,没想到那场雨来得那么快……来得那么快,把一切都毁了……” 她看着明?窗外的延禧宫,夏日的午后东风泛过,云净天高,蛩音不响,小池塘淡淡地吹皱一丝浅纹,廊下闲花蔓草纵生,是如此沉静地繁华着,仿佛一切故事都与它们?无关, 其实这处宫室修建得很精致,她搬过来的第一天就?喜欢上了,甚至暗暗想过,以后就?算做了皇后皇太后,也不愿搬到死过那么多人的坤宁宫和宁寿宫去。 惠妃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叫屋里所有人汗毛惊耸,“这就?是我的命啊!”她笑出了眼泪,也不愿伸手擦去,“——原来,这就?是我的命啊!” “额涅!”胤禔抱住了她的胳膊,“您别?这样,就?算……就?算庆丰和芳嬷嬷被内务府抓去严刑拷问,又?能怎样!最?多最?多,咱们?就?是搭上个?雅头和张鸿绪,还有四儿……” 四儿听见自己的名字,吓得立刻从?地上弹起,朝门外爬去。 胤禔余光一瞥,直接拔出腰间石小诗相?赠的匕首,朝四儿方向扔过去。金属声响后锋刃光一闪,四儿立时嚎叫了一声,歪倒在地,大腿上一个?洞,血流如注。 反正人跑不了,他便不管四儿了,继续说:“只?要我们?咬死了,抵赖那些宫女?太监与延禧宫无关,反正人都死了这么久,严刑逼供的口供能有几分?可信?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翻出什么证据来……” 惠妃只?是摇头,这一次,她心中不好的预感太强烈了,其实胤禔说得没错,如今尚没有什么实质证据指明?她伤天害命,只?是万岁爷听了那些口供,多少?还是会犹疑的吧,就?算留下这条命,她和她的儿子,也再没有翻身再起的可能了。 更何况,还有雅头那个?不确定的因素,他是在毓庆宫失踪的,万一他留下只?言片语给胤礽,那么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即便不是白绫毒酒,也是冷宫残生,再也看不见这样朗日清爽的好风景。 这时候紧闭的宫门外传来“咣当?”一声,极沉,极重,像从?地底下轰上来一样,梅鹊脸色一变,伏在地上道:“主子,是……是破门的声音,他们?来了!” 惠妃很沉着,对着菱花镜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她今早起来心情尚好,头上还戴着那顶万岁爷赏赐的东珠冠子。 如此甚好,她很满意地走到延禧宫的正殿门外,果见大门洞开,领头的太监很面生,没行礼,板着脸向她道:“惠主子,万岁爷请您往乾清宫走一趟,宫女?太监们?尽数遣走。” 阖宫上下在一片哀嚎声中,混成一锅粥,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想必整个?后宫都知道她今日之惨状。 只?不过人到了这个?地步,忽然就?觉得什么都看透了,她一点都不怵,淡淡道了句好,“谙达辛苦了,我这就?去。” 胤禔害怕极了,从?门内奔出来,拉住惠妃的手,说什么也不让惠妃往前多走一步。 惠妃转过身来,脸上平静无波,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不要跟我去了,如今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健康长寿。”吩咐完这一句,她想了想又?说,“往后遇上事情,可以去找钟粹宫你荣妃母商量,我的儿,额涅这就?去了。” 这话像一把刀,“霍”地把两人割开来,她奋力丢下胤禔的手,跟上面生太监的脚步,没有再回头,不知道她最?心爱的儿子正被巨大的痛楚撕碎,凄凄地落在远处。 一整个?下午,胤禔都坐在延禧宫大门的门槛上,阖宫上下都搬空了,梅鹊果然没食言,也跟着惠妃而去,而四儿则不知道爬去何处,总之他那条腿已?经废了,做不成太监,就?算出宫也只?能当?个?乞丐。 可是天都黑了,夜间巡逻的太监说要关门下钥了,他也没有等到惠妃回宫的消息。 “我要去乾清宫面见汗阿玛。”他忽然站起来顺着夹道往前走,因为坐了太久而双腿麻木,踩在地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来。 “哎呦我的大阿哥啊,万岁爷正在气头上呢,您这又?是何苦!”太监急得眉毛皱成一团,“惠妃娘娘不叫您跟去,就?是为了保全您,您一去求情,岂不是对不住她一片苦心。” “可是……可是母子连心啊!”胤禔朝乾清宫一团暖金色的灯火吸了吸鼻子,“我的额涅在里面受审,我岂能坐视不理?” 腿上知觉恢复了,他跑得很快,将?身后穷追不舍的太监丢在原地。只?是还没走到乾清宫跟前,他倒先撞上了一个?素衣裸足,跌跌撞撞往回走的宫女?。 “梅姑姑!”他像找到了救星,一把抓住梅鹊,“您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我额涅她没事了?” 梅鹊哭得不成人形,抽抽搭搭地说:“主子对一切供认不讳……万岁爷念在她生养有功,没赐死,位分?被夺了,人已?被发往冷宫了……” 第83章 真相 凌普也没想到, 这桩差事能办得这么顺利。 头?一?天夜里得到的消息,第二?天散朝后万岁爷吩咐彻查,当下他就按照索额图的指点?, 上毓庆宫借人去了。 他揣摩着索相的说法, 原本以为以东宫脾性,能借出一?个张三已称得上走运, 接下来还要排查好一?段时?日, 未料想那个叫魏珠的小太?监交上一?封信, 便足矣让太?子?爷和太?子?妃夫妇神色大变,当即就给了份五六号人的名单,让他和张三带去慎刑司拷问。皇太?子?自己呢, 则不声不响地拖着病体?,让太?子?妃扶着他, 径直上乾清宫去了。 凌普怎么说也在宫里混这么久, 那份名单上的人他打眼一?看就明白了大半,好家伙,还都是同延禧宫惠妃交好的。 这事儿能成吗?他心惊肉跳地按照吩咐抓了人,然后让手下去赫舍里府通报, 他自己携着一?脑门?汗候在乾清门?外。 皇太?子?在万岁爷跟前说话的时?间也太?久了,他几乎都要怀疑那小太?监能不能信, 薄薄几张纸,就能作为证据, 直接扳倒在后宫屹立数十年的延禧宫吗? 午膳是叫人从御膳房抬进来的, 提着饭盒的小太?监笑嘻嘻朝他打千儿:“凌总管,外头?这样?闷热, 您怎么在这站着?若是要见万岁爷,不如请梁公公通报一?声, 然后上梢间里坐着等呐。” 凌普没心思同他多说,“快去办差吧,万岁爷今儿心情不好,小心去晚了掉脑袋。” 小太?监再小,也是在万岁爷跟前当差的,鲜少遇着冷脸,更没见过凌普这么板着脸模样?,当下就吐了吐舌头?,三步并两步登上乾清宫前的台阶。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小太?监一?脸沮丧地出来了,走到他身边拱了拱手:“总管大人,您真是高啊,怎知万岁爷他老人家正在发脾气?” 凌普一?挥手,拍在他后脑勺上,“你这猴儿,不该问的别多问!” 小太?监哆哆嗦嗦应了声“嗻”,然后扭过身往御膳房方向走,没走两步,又听见凌普在他身后唤他道:“猴儿你过来。” “啊?”小太?监苦着脸捱过去。 “我问你,万岁爷怎么发火的?”他不好直问康熙同胤礽具体?说了什么,只能拐弯抹角地打探,“是冲着太?子?爷,还是为了旁人呐?” 凌普和东宫的关系谁不知道呐?那小太?监不敢得罪,赶忙说:“我没敢细看,但?太?子?爷和太?子?妃主子?都坐在椅子?上,想来应该是冲着旁人的。” “那就好,”凌普放下心来了,笑呵呵伸手往他后心一?拍,“多谢小谙达,忙去吧。” 小太?监连胜说“不敢、不敢”,然后一?股脑儿地跑远了。 午膳后的这段时?间,他依稀听见乾清宫里传来好些瓷杯瓷碗摔碎的声音,就算有了小太?监那番话,他还是觉得心惊肉跳,终于又等到日影略略西斜的模样?,小阿哥们从无逸斋鱼贯而出,大概是散了书道课,他方看见一?大队侍从从高台后面?的群房绕入乾清宫中,很是兴师动众。得了圣谕后,梁九功又领了几个专管刑狱的太?监,带上侍从们往延禧宫方向去了。 凌普怅然地舒了口气,倘若信上内容属实?,那么太?子?爷这把,真真算是将心头?大患彻底了结了。 在延禧宫却没耽搁多久,惠妃很快就被带过来了,穿戴地很齐整,仿佛早就料到有此一?劫似的。 他不知道惠妃在乾清宫里同万岁爷说了什么,乾清宫里传出来一?声脆裂的耳光响,凌普的心口咚咚直跳,等到惠妃再出来时?,即使隔了那么远,他觉得自己也能看见她右边脸颊高高肿起,与那平静到近乎吓人的表情格格不入。 这会?她和她身边的宫女都脱下了外袍,身上只穿着白色亵衣,光着脚,头?上一?应首饰皆被拆去,她朝宫女略说了两句,然后自己就跟着侍从们走了。 他想去问那个叫梅鹊的嬷嬷,可她哭得泣不成声,走路也跌跌撞撞,还好这时?候太?子?妃也出来了,还有张三和魏珠两人,站在台阶跟前,眼神很好使地朝他招了招手。 凌普一?时?不敢磨蹭,脚步飞快地跑了过去。 “太?子?爷他……”他紧张地捏皱了自己的衣袖。 “不妨事,在陪汗阿玛说话呢。”石小诗淡然地朝他颔首,顺便嘱咐身后两个心腹,“张谙达,既然内务府想借你办事,你就跟着凌总管添把手吧,不过这事如今已经了断地差不多了,想来凌总管很快就会?放你回毓庆宫的,魏珠啊,太?子?爷身边不能没人,你留在这候着吧。” 张三和魏珠沉稳地“嗻”了一?声。 凌普摸着下巴暗忖,原本听索相的意思,这事要彻查,少不得得查上十天半个月的,怎么突然有了魏珠和他手上的信,事情就到了尾声呢? “我这就回毓庆宫了,看凌总管模样?,似乎心中充满疑问啊。”太?子?妃袖着手,在阳光下温和一?笑。 神女一?样?的容色,凌普不敢多看,垂着眼道:“奴才请太?子?妃主子?为我解惑。” “好说。”石小诗也不客气,步伐慢悠悠地往广场那边的日精门?上走,“毓庆宫去年有个失踪的小太?监叫雅头?,凌总管可有印象么?那个魏珠,就是雅头?的弟弟。” 凌普跟着她的影子?,“啊”了一?声,说:“确有此人。” “雅头?一?直在为惠妃办事……”她顿了一?下,朝凌普淡淡瞥去一?眼,“位分已被撤下了,那是大阿哥的母妃,后来进入毓庆宫,想来还是经了内务府的手。” 凌普一?缩脖子?,“那会?奴才还不是总管呢。” 这事石小诗知道,她想起换身的第一?日,她就被迫跟凌普商量太?和殿修葺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挺好笑的,“后来他就被张谙达发现了猫腻,听说是自杀的,死前央求张三和太?子?爷照顾好他弟弟魏珠。” 有胤礽作证,对?于雅头?的自杀,康熙并没怎么怀疑。 “……后来也算是机缘巧合……太?子?爷在南苑陪万岁爷大阅时?,发现魏珠很懂得如何驯马饲马,便将他收在身边,教他识文断字,魏珠由此发现了雅头?死前留下来的数封信笺,也不知是他心中有愧,还是料定终有这个结局,竟将这么些年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都记了下来。” 凌普惶然地“啊”了一?声,他不算聪明的脑瓜终于如上了锈的齿轮般开始转动——原来那是雅头?所写,是了,雅头?是从延禧宫出来的,跟他上午去抓的芳嬷嬷、庆丰等人皆是说得上话的交情,宫中人人有眼,这简直是铁证如山。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一?件事,“前明直房下埋的宫女,又是如何命丧大阿哥母妃之手的呢?” “那些小宫女,都是八旗里头?家世排不进前头?的,没根没基,一?旦进了这深深宫墙,宛若浮萍蝼蚁,”石小诗捋着衣袍上的褶皱,“要让各宫都有给自己卖命的太?监,诱骗这些小宫女送去给他们糟蹋,不是很容易想到的方式么。” “她们……能乐意吗?” 石小诗摇了摇头?,眼中有很深的伤感?,“誓死不从的,还有被玩出人命的,都被雅头?处理掉了,据说有扔进筒子?河的,扔进水井的,埋在前明直房下面?的……始作俑者千算万算,没算到雅头?竟然反水,现在证据摊开来,她也只能供认不讳。” “原来是这么回事,”凌普听完沉默了好一?阵,“如今也算真相大白,延禧宫手上沾了这么多人命……如此结局,已算是便宜她了。” 夕阳广阔而无情地照遍了乾清宫广场上的每一?寸地砖,将这皇宫照成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停下脚步,怅惘地眺望远方,在这里太?久,会?让人心慢慢悬浮起来,迸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我查过内务府记档,惠……”石小诗顿了下,她还是没习惯,“大阿哥的母妃,原本也是个寻常旗人家里出来的小宫女,细论起来,曾经的她,和那些丧命之人也没什么区别。” 凌普没说话,有一?道清冷的脚步声从她身后响起,胤礽不知何时?已经从乾清宫里出来了,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缓缓叹气:“天下人心,远不是以她一?人之力,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的东西。” 凌普打了个千儿,很识时?务地往后退,“太?子?爷,既然您来了,奴才就不叨扰太?子?妃主子?了。” 胤礽点?头?,朝落在三步之外的魏珠说:“有太?子?妃扶我回去,你送一?下凌普,顺便去趟慎刑司,跟张三学一?学如何审问。” 魏珠和凌普走远了,石小诗拉着胤礽的手,两人肩头?相依,也顺着夹道回毓庆宫去了,晚照的余晖在琉璃顶上涌动,宛如金屑,将他们走过的甬路染成了旧梦的颜色,这情致动人的模样?,叫站在低矮围房里的索额图都好生羡慕。 但?他还是敲了敲临窗的桌面?,问身边一?脸笑意的梁九功,“刚才和凌普一?同离开的小太?监,就是魏珠?” 梁九功说是,“这小子?是雅头?弟弟,会?驯马,还会?做几样?点?心,这回扳倒延禧宫,全都靠他提供的证据。” 索额图苦笑:“我还以为张三这一?去内务府,少说也要十来天,太?子?爷伤没好全,怎么着也得再要个伺候的奴才,我好把自己人塞进去,没想到给这个魏珠捷足先登了……只是雅头?到底死在太?子?爷手上,我怕东宫有意提拔他,到最后却把自己给折了进去。” 梁九功转了转手上的宝石戒指,“我观察许久,这孩子?很机灵,您若想将他调离东宫身边,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第84章 期待 而梁九功说的方法?, 就是将魏珠直接调入御膳房。 万岁爷一直喜爱吃玉米饽饽,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实?,无?奈这玉米饽饽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 但实?则极考验厨师的手艺, 如何将玉米粗糙的口感与精细白面混在?一起,其中填甜口的豆沙馅儿还是咸口的葱肉馅儿, 蒸烤的火候和水温如何掌握, 做好后是撒上白芝麻还是葱花粒, 多久送到万岁爷的膳桌上,这都是学问?。 御膳房的厨师基本上都是少年时就跟着老师傅学手艺的,一代代传下去的方子, 服务对象也就只有万岁爷一个人,没什么?长进空间, 多年来水平稀松如一日, 实?在?叫万岁爷吃得倒胃口。 而魏珠就不同了,能在?闹市口开?上好多年的小食摊,经得住这么?多老百姓挑剔,必然有他的两把刷子, 除夕那?夜她那?么?一提,第二天便叫魏珠做了一碟子送到乾清宫, 果然哄得康老爹眉开?眼笑。康熙亲征前?,石小诗又特意让魏珠烙上满满一口袋玉米饽饽, 供他老人家路上解馋, 只不过?回宫后二大爷受伤,万岁爷即便想吃, 也拉不下那?个脸亲自来讨要。 如今一切大好,又解决了惠妃引发的这桩血案, 那?么?梁九功揣摩圣心,将魏珠调入御膳房,实?在?是一件非常水到渠成、无?可?厚非的事情。 胤礽倒还犹豫,毕竟雅头临死前?的重托就是让太子照看好这个弟弟,梁九功从毓庆宫离开?后,他把魏珠叫到跟前?来问?:“你?想去汗阿玛身边吗?若是求青云直上,我自然不会拦着你?,只不过?御膳房都是老师傅,自成派系,你?这么?横插上一杠子,怕会受排挤。” 魏珠垂着眉眼,想了想,说:“奴才愿意去。” 胤礽眼帘一动?:“若是因雅头你?内心记恨我,不想留在?毓庆宫,我是可?以送你?出?宫,让你?继续做先前?的营生买卖。” 其实?事到如今,魏珠也明白自己哥哥八成是落在?眼前?这位皇太子手上了,但是那?信上的罪证还历历在?目,雅头手上沾了那?么?多人命,就算他再不愿意承认,雅头也死得一点?儿都不冤枉。 而皇太子呢,相?处了这么?久,他很难摸着心口说皇太子是他印象中那?个嚣张跋扈草菅人命之徒,对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人,他真的恨不起来。 “奴才……并不记恨太子爷,”魏珠抬头看着座上之人,眼神很诚恳,“说来不怕太子爷取笑,奴才也想到九五至尊身边去看看,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啊。” 他能这么?想,胤礽也算宽慰,“那?你?记得……谨言慎行,倘若遇见难办的事,倒可?以同我和太子妃商量一二。” 魏珠微微颔首,朝胤礽长长跪拜下去,很响亮地磕了三个响头,才却行着离开?毓庆宫。 时间过?得很快,御花园小池塘和筒子河上的水汽已经褪去了残暑的余热,夜晚窗外的月色也能映照出?翠绿叶片上的露珠,魏珠离开?毓庆宫不久,胤礽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时间快挨到七月初七跟前?,是宫里的七夕节,也是石小诗的生日。 两世为人,她的生日都是这个日子。 穿越前?的记忆仿佛上辈子那?么?遥远,十八线小演员时她没几个粉丝,只有唯一的经纪人韩姐在?夜戏结束的深夜,从街边的连锁面包店里给她买了个十块钱的小蛋糕,植物奶油的口感糊嘴而无?味,顶上的糖渍樱桃又甜过?了头,在?横店小旅社昏黄的灯光下,经纪人为她唱起生日歌,她觉得这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后来兢兢业业熬了许久,终于演上女一号,彼时粉丝多了,工作也多了,有时候一年连轴转拍好几部戏,韩姐也成立了经纪公司,将工作重心从她转移到新成立的男团身上,对从不搞歪门邪道的她则很放心,只挑选送上门的广告和商务,其他一概放任自流,以至于有那?么?两年的生日,她都是在?摄影棚和聚光灯下度过?的。 孤独吗?难过?吗?其实?也还好,昔日缩在?不到十平米小房间内过?生日的两个人,如今早已实?现财富自由,事业前?途大好。 只不过?来到大清后,去岁的生日二大爷根本就没留意,她则顶着皇太子的头衔,日复一日地被二大爷盯着练字读书批奏折,上有不时出?出?考题的康老爹,下有需要她结交的弟弟们,外有一肚子坏水的明珠索额图,内有每天都想换回来的二大爷。 说真的,压力很大,她没放松玩乐的心思,想必春烟秋筠几个也没给裹着太子妃躯壳的胤礽同志过?生日。 今年则一切不同了,目前?最?大的竞争对手大阿哥已被KO,古北口长城二大爷舍身救爹后,康老爹对他的宠爱又上升了一个新高度——毓庆宫库房里的燕窝人参灵芝冬虫夏草都要堆不下了,就算石小诗让整个毓庆宫的人一起吃补品,恐怕也要一年半载才吃的完。 如今有钱又有闲,很有两个人就差临门一脚的况味,这不禁让尊贵的皇太子妃殿下石小诗女士十分期待,今年生辰,二大爷会不会给她什么?惊喜呢? 不过?她也不是那?种什么?话都藏在?心里,让别人来猜测的人。经过?一番盘算,她觉得想要二大爷陪她过?生日,首先要保证一点?——让尊贵的皇太子殿下胤礽先生知道七月初七就是那?个重要的日子。 这事儿不能做得太明显,六月底的时候,就有拍石文炳马屁的官员就开?始往詹事府上递建议给皇太子妃庆生的奏章了,古庆拿了一两本给她看,很好,上面明确写了——七月初七日就是太子妃的生辰。 石小诗拍了拍古庆的肩膀,叮嘱他千万记得把奏章直接放到詹事府的公案上,随后就高高兴兴地回毓庆宫里躺着,等某人的表示了。 可?是两三天过?去,二大爷一切如常,一点?要给她过?生日的意思都没有。吃过?晚膳,二大爷洗过?澡涂过?药,她往榻边一坐,暗搓搓地问?了问?:“您过?几天,有没有什么?事呐?” “什么?事?”他那?双爱新觉罗家人特有的凤目看过?来,里头坦坦荡荡,没有一点?儿隐藏,“太和殿快修完了,我这几日得紧盯着。” “哦——”石小诗眨巴了一下眼睛,“那?就是每天都得在?詹事府的意思?” 胤礽蹙眉想了一会,余光略过?身上重新裹起来的纱布,明白了,于是看看她说:“你?放心,我就在?案后坐着,不会乱走动?的,一天三顿药也不会落下。” 石小诗往前?凑了凑,小声嘀咕:“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微风吹来她身上清浅的香味,这不是宫中女眷惯用的那?种浓烈到让人打喷嚏的熏香,而是自肌体内散发出?来的,带着体温和些微汗意的暖香。 胤礽怔忡了一会,想法?却往另一道岔路上跑,“你?都不担心我身体?难道说,你?是嫌弃我成日在?寝宫呆着,耽误你?同撷芳殿那?几个玩牌了?” 这话说得,真叫石小诗无?语凝噎,她好脾气地不跟他计较,顺手拿起被角给他掖了掖,“好梦吧您!” 小拇指却被人一扯,躺在?床上的人露出?一双笑得有点?狡猾的眼,“变天了,要不你?今晚过?来吧。” “我不!”石小诗一屁股爬起来,一身铮铮傲骨。二大爷都没记着她生日,她是绝对不会被美?色冲昏头脑的,“我哪敢叨扰您呐,自个儿歇着吧,多清净。” 她气鼓鼓地上隔壁房间睡觉去了,奇怪的是,独自入寝的二大爷仿佛一点?儿都没生气,第二天起床后,还笑嘻嘻地让张三请她一同共进早餐。 “咱们毓庆宫小膳房失去魏珠,真如失去一员大将,”石小诗无?精打采地撕着手上的鸭油烧饼,“这早饭也太油腻了,我一点?儿都吃不下。” “你?喜欢吃什么??”胤礽喝下一口芸豆粥,也觉得食之无?味,撂下碗碟,忽然冒出?一句。 石小诗挑了挑眉头,二大爷这是几个意思哇,是随口一问?呢,还是在?为过?几天准备宴席准备吃食? “我喜欢吃甜碗子,”既然二大爷主动?问?了,她便毫不客气地回忆起某茶某雪某冰城的快乐水,“要云南普洱为底,添入上好的酥酪,再佐以成熟的莓果加蜜炼成果酱……” “这是个什么?新奇吃法??”胤礽从不知道太子妃小脑瓜里怎么?能冒出?来那?么?多吃东西的法?子,“早上用那?样冰凉的东西,即使是在?盛夏,也不利于脾胃保养。” 石小诗“哦”了一声,有点?失望,看来某人只是随口一问?啊。 不过?她也不气馁,二大爷这程子是真的很忙,自己也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愣愣地大声告诉他过?几天是本太子妃生日,请务必安排安排。 那?么?到了那?天晚上,拉着一脸茫然的他去找点?乐子,顺便告诉他今日是自己生辰,要他往后每年都不可?忘记,这也是——酷姐的选择呢! 于是善于自我开?解的石小诗女士抛下碗碟,敷衍地蹲个安,就兴冲冲上她的西梢间里琢磨乐子去了,全然没留意到身后胤礽看向她的深邃眼神,和唇角控制不住的笑意。 第85章 恋光 七月初七这天来得?很快, 是个晴朗的艳阳天,胤礽一早就上朝去了,石小诗倒是懒床了半个时辰。早饭后春烟过来帮着?梳妆上粉, 她坐在菱花镜跟前, 忽然就看见梳妆台的锦盒里摆了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子?,水头极好?, 就像二大爷本人, 透着?股不?容忽视的清嘉劲儿。 她指了指那簪子?, 问春烟:“太子?爷送的?” “是啊,晨间张谙达送过来的,”春烟眨巴着?眼睛, 笑盈盈地露出颊边梨涡,“您说, 这是不?是太子?爷送您的生?辰礼呀?” “唔。”石小诗摸着?下巴思考, 这簪子?是不?错,看起来就价值不?菲,名贵得?很,可她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地过生?日, 就送个首饰,连句温存话都不?给?, 也太寒酸了点吧。 “今儿晚上,毓庆宫有宴席么?”她不?知怎么的, 声腔里含了一点怯。 春烟手上动?作没?停, “暂时还?没?听说,要不?您再等等?”她双手将那支翡翠簪子?捧起, 小心翼翼插在她发髻上,口中不?住称赞:“也就主子?您担得?起, 多般配呐!” “是么?”石小诗怔怔地伸手一摸,当了一年的夫妻,她还?是明白二大爷的,倘若知晓她生?日,却只送这么一根簪子?,这绝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疏星跪在炕上给?南窗挂帘子?,应声道:“今儿又?是七夕,说不?定晚上太子?爷要带队巡逻呢。” 石小诗拧过头看她,“七夕巡个宫还?得?太子?爷亲自出马?过年也没?这么大的阵仗呢。” 春烟忙不?迭地将她家主子?圆滚滚的脑壳扳回来,取小罐子?给?她点口脂,又?拿玉容膏和?鸭蛋粉来细细敷上一层。 “好?像是说,今年有烟花,”疏星从炕上爬下来,“我记得?除夕那天是大阿哥带队来着?,如今这不?是出了事嘛。” 这么一来也说的通,石小诗有点失落,不?由望着?外头明朗的天色长吁短叹起来。 看来成?年人还?是得?打直球啊,在古代蹲久了,也被带上这种弯弯绕的心思,可真得?不?偿失。 闲着?也是闲着?,她先上宁寿宫给?皇玛玛请安,顺道拐进承乾宫坐了一会,佟佳贵妃忙得?撂不?开手。回来路上往詹事府里头看了眼,胤礽正坐在一群大儒中间低头写折子?,一双光华万千的眸子?,如何也收不?起锋芒。 这么逛了一圈下来,也没?到吃午饭的时辰,她觉得?挺无?聊,无?精打采地回西梢间里坐着?卖呆,练了两?三张纸的字,如今模仿起二大爷来如出一辙,没?什么长进空间了,扔下墨笔又?翻了翻琴谱棋谱,心里却胡思乱想,精神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吃过豆浆冷面当午饭,睡也睡不?着?,只好?在回廊底下看淡月疏星她们都弄水缸里的虾蟆子?,正闲得?打算叫上撷芳殿的四位来组牌局的时候,望见春烟笑盈盈地进来报:“主子?,您昨儿吩咐的都办妥了,小太监在问,何时开始呀。” 石小诗看看天色,还?早,点了点头说,“太子?爷回来没?有呀?” 春烟摇头说没?有,“古庆在夹道上候着?呢,回来了自会通禀主子?的。” “那就再等等,”她又?记挂起七夕夜里的活动?来,“什么时候放烟花呢?” “戌时吧。”春烟说,“您要上角楼去看么?” “再说吧。”石小诗在书房里蹉跎,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太阳很快就偏西了。 真奇怪,胤礽就算忙,也会叫人通传一声不?必等他用晚膳了,今儿到底是怎么了?她觉得?这二大爷肯定在暗搓搓地搞事情,期待的心情更重了,着?急上火,倚在前星门前的墙根下直嘀咕,“这人,几个意思呀!” “太子?妃嫂嫂!”一对很甜的小少年声气儿在她身畔响起,竟是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禵。 “你们两?个怎么来了?”她笑眯眯地在他们两?跟前蹲下来,“吃东西了吗?要不?要进来尝尝我的手艺?” 小十三和?小十四对望一眼,脑中回响起太子?二哥半是嘱咐半是威胁的模样,齐齐摇头道:“不?吃啦,太子?妃嫂嫂陪我一同去玩吧!” “去哪玩?”石小诗摸不?着?头脑地站起身来,两?个小崽子?却很识相地一左一右抱住了她的胳膊,夹着?她往东北角上的角楼上走。 小崽子?跑得?快,可顾不?上他们太子?妃嫂嫂的花盆底,等他们气喘吁吁爬上角楼时,乌沉沉的碧落已?经暗下来了。 这是宫外人除了城墙和?宫门外,能看见的唯一的天家建筑,四面抱厦的歇山顶环拱中心的屋顶,巧夺天工与宏伟壮阔并行,犹如众星拱月。从角楼上望去,御花园里的柳堤花海,东西六宫亭台楼榭错综连绵,宫外筒子?河被灯火映得?金光璀璨,更远处千万条胡同宛如金丝银线,朝无?尽天边延伸而?去。 要说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石小诗是头一回在晚间登上角楼,这景色让她想起从前在夜间航班上看见的城市光路,心都柔软了。正怔愣着?,一道金红双色的烟花忽地从河边空旷处升起,在空中绽爆,给?冷漠而?庄严的宫廷楼阁染上一层随性和?绮丽。 “真美啊,”她戳一戳旁边两?个踮着?脚趴在阑干上的臭弟弟,“带我上角楼来,要玩什么?” “玩……玩那个……”此刻胤祥身为?兄长,自然要担起回答的问题的责任,可他将额角挠了又?挠,抓了又?抓,也想不?出个答案来——太子?哥哥先前可没?说那么多啊,只说让他们把太子?妃嫂嫂带上角楼,就可以教他们那套心仪已?久的反手弓法了。 “你们两?个,回阿哥所吧。”脚步声转角那边传来,他穿着?宝蓝色步步高升团花暗纹袍子?,与浑浊夜色融为?一体,但那张眼角眉梢俱是诗的面孔,还?是立刻叫石小诗的心很快跳了几下。 “嗯,你们回去吧,路上小心。”她顾左右而?言他地拍了拍小十三和?小十四的肩膀,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然后望着?两?个小崽子?一蹦一跳地下楼了。 “烟花,喜欢么?”胤礽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温暖的触感沿着?掌印脉络向上走,仿佛直通进心里。 “这是你叫人准备的?”石小诗惊喜地挑起了眉头。 “嗯,给?你庆生?,你想想,去年七夕,宫里也没?这样办呐?”胤礽抬眼望她,又?是三四道银紫色的飞电掣空,借着?下面鳌山辉煌的灯火,他发现她今天穿一件烟霞色缎袍,松松绾个发髻,那支翡翠簪子?将整个人衬得?宛如画中仙一样。 “哦——”石小诗点点头,抿着?唇笑了。 他也笑,有股和?这身威严派头不?相称的青涩味道:“你今儿真好?看。” 外头烟花漫天,角楼上的两?个人就这么并肩站着?,没?说话,有点儿赧然,情愫像两?张被烟花照亮的如玉脸庞一样,什么都瞧得?明白。 但是烟花到底短暂,半个时辰已?算很久了,声势到底就渐渐单薄下去。胤礽怕她还?不?满意,歪着?头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回去吧,今儿我跟魏珠学了……给?你做长寿面,加荷包蛋,成?吗?” 这当然是成?的,但是石小诗这两?日也没?闲着?,她狡猾地冲二大爷一笑,“您若无?事,能陪我上御花园里散散心吗?” 入夜前的风吹过来,胤礽很惶然地被她拉起手,在仲夏清灰的甬路上向着?御花园而?去。宫女太监们都拥着?主子?们看烟花去了,是以路上竟然没?几个人,檐角的灯笼排成?了红色光带,指引着?他们往前走的路。 到地方了,是她去年在御花园里乱转,误入的那一处太湖石堆成?的天然角落,地方不?大,只是没?几什么人来。她早就叫人准备好?了,依着?山石用撑杆搭起竹架,吊起一片势如游龙、银花雪海一样的世界。 胤礽觉得?自己白在宫里长这么大,竟从没?见过这样的置景。 石小诗指着?最近的一个同他说:“这是料丝灯,是拿玛瑙和?紫石英等煮浆抽丝制成?的,色彩尤为?绚烂。”又?指了指头上的那个说:“这是匾灯,是我从仓房里找出来的,你看,上头还?写了几个什么乾坤之类的字……” 其实不?用她一一介绍,静下心来看,其实每个灯他都见过,大明角灯、玻璃芙蓉彩穗灯、玛瑙料丝灯、玻璃绣球灯、羊角手罩、沙子?灯,只是没?发现它?们堆在一块竟这么好?看,每一面的帛片上都描金绘彩,映照得?四周五色斑斓。 她最得?意的作品是草堆里竖着?的珐琅荷叶灯和?落在地上的滚灯,那是她和?片场的道具师傅学过的手艺,珐琅荷叶灯漆干倒垂,叶上用烛信插着?彩烛,而?滚灯呢则是用竹篾编成?球体,中间插上蜡烛,因为?石小诗早早学过而?胤礽尚不?明白的重力关系,灯火能一路翻滚,而?始终不?灭。 胤礽看呆了,蹲在地上研究那个滚灯,抬眼问她:“这是个什么稀奇原理?” 石小诗笑着?催促他,“回头我再告诉你,别蹲在地上,继续走,前头还?有好?玩的呢。” 原来前面就是御花园小池塘,开阔而?一望无?际的湖面上浮着?一池荷灯,各色花形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和?远处的烟花一起,倒映出漾动?的一串光波。 “我在杭州那会,听过一个说法,”石小诗轻轻柔柔地说,“过生?日的人呐,要许一个愿望,天上的寿星公听见心声,或许会帮你实现。” “那我呢?”胤礽眼波婉转,“我错过了从前那么多许愿的机会,这次,能跟着?你一齐补上吗?” 石小诗无?可无?不?可地说:“我觉得?许愿这种事,当然是心诚则灵嘛。” 他说好?,一把拉住她的手,袖子?里的馥郁香气氤氲扩散,都飘进她鼻中来了,她心猿意马地许了个愿,然后掀开一丝眼帘朝他望。 二大爷倒是一本正经,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完事后,他也看过来,只不?过这一眼对上,两?人心中都承认,这眼神着?实算不?上清白。 第86章 春宵 他们两个几乎是?下意识的?, 牵着手,在热闹的?月色里一路奔回?毓庆宫。 她手中的?羊角风灯替他照亮眼前的?路,他听?见她在笑, 是?那种无所顾忌的?快乐, 从心底散发出来的?,仿佛能感染给路过的?每一片砖瓦每一株花草。 前星门里静悄悄, 大家心里都知道, 这是?太子妃的?大日子, 于是?很?有眼色地躲在围房里不去打扰。 他们穿过廊庑,太子妃寝宫早被?点亮了一层旖旎的?灯火,南窗上的?万字不不到头?棂花在砖地上投下光影, 并?将光斑投射在穿行其间的?人身上。 石小诗拉了拉他的?手,说要先去沐浴, 他头?脑昏昏沉沉的?, 差点跟着她一块进了屏风后面的?浴桶里,又被?她用了很?大力?气推出来。 水声淋淋漓漓的?,很?快她就洗完了,穿着一身玉色的?旧纱衣, 他一扭头?就看见了,忽然就觉得耳根子滚烫——那件玉色纱衣是?他跟她换身那会儿老穿的?, 还带着自己身上的?气味,是?不是?也会蔓延到雪肤的?肌理深处呢? 他三心二意却又无比仔细地洗过澡, 擦干湿漉漉的?发梢, 攥紧了衣角走出来,等到并?排坐在床边, 胤礽忽然就笑了。 其实他酷似他的?汗阿玛,骨子里天然流淌着权贵的?血液, 帝王之气重在矜贵,偶尔的?动心起念都不打紧,最要紧的?是?克制,不能大喜大悲,因此除了呆在石小诗身边外,他甚少?有这么?开心的?机会。 二十多年的?记忆里,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只会让他郁塞气闷,无人倾诉,甚至有那么?几年,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孤独了,只能在这座金玉辉煌的?毓庆宫里,艰难地自我排解掉每一处无可奈何的?憋屈。 还好遇见了她,还好是?她做了皇太子妃。 收回?绮思,在她眼神的?鼓励下,他用手指别扭地去拆她颈间的?盘扣。好容易把衣带解开,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胤礽深吸一口?气,觉得浑身上下的?舒坦了,连脚趾头?都暖洋洋的?,若不是?怕身边那人笑话,他简直能仰天大笑三百声。 整整齐齐地躺在床上,被?褥虚虚搭着,他主动吹灭灯烛,在透白的?月色里看着她的?双眼,她也侧着身,将一只手伶俐地枕在颊下。这才是?真?正的?对视,悄悄的?,怯怯的?,用眼神纠缠。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面对面地躺着。 石小诗盯着地心,主动去牵他的?手:“决定了,就是?今晚,我的?十八岁生辰,您就送这个,当压轴大礼吧。” 她说得十分笃定,仿佛这个决定做的?很?不容易似的?。 胤礽眨巴着眼睛,既然她都这么?主动了,自己是?不是?该说两句体人意儿的?话。 “你生得挺好的?,能有你做我的?太子妃,是?我的?福气,”他犹犹豫豫地说,“换身那么?久,我说一点儿都看过,你肯定不信……我其实没见过几个女人的?身子……小时候乳母那些,都不记得了,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那个……” 话轱辘一不小心扯得远了点,他以为她还会像从前那样,恼羞成怒地翻个白眼,或者是?冷冷地揶揄他一句,好让他自找没趣,没想到他的?太子妃竟肩头?一抖,“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也生得挺好的?,”石小诗在脑中回?味了一下小有所成的?八块腹肌,“功能我也检验过了……今晚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 胤礽嗯了一声,“听?说……会有点疼的?。” 石小诗挺着腰板,拍了拍胸脯说没事,“能有我信期头?一天疼?” 她这一动作让只隔着纱衣的?身段曲线毕露,胤礽觉得好神奇,就那么?看了一眼,呼吸立刻变得滞重,体温瞬间变得灼热。 原来这就是?书上说的?动情啊。 石小诗很?敏锐地察觉到二大爷呼吸之间带来的?变化,她咬住下唇,小心翼翼地往前一步:“那你……要不要,再看得更仔细些?” 她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他的?手心里,他呢,终于得到这个首肯,一把握住,深情难遣地抬起头?,然后顺势拉下她的?衣衫,低头?吻下去。 有句诗怎么?说得来着,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胤礽觉得怀中人比那诗上写?得还要勾人,抱得再紧些,玉色纱衣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再一深吻,便从她的?肩头?坠落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唇瓣终于分开,晕头?转向地,她的?脸颊已经贴住他的?胸膛,而他的?心跳则回?荡在她耳畔,她连站都站不稳了,感觉自己像只被?狂风吹乱了羽毛的?小鸟,或是?一颗被?潮水裹挟着的?小小沙砾,原来世界这么?大,天地无限广阔,而它同?时又这么?小,小得就剩这张卧榻,在无垠的?海面上漂浮。 无远弗届,他们还是?来到了那一步。胤礽很?怜惜地压上来,又怕她承受不住,将身体重心都压在双臂上,同?时低声在她耳畔说:“别怕,放松些。” “来吧,我不怕!”她很?破坏气氛地放出豪言壮语,不过心情是?放松而愉悦的?,身体多少?还在紧绷着,她无意识地攥紧手指脚趾,躬着背,等待他的?来临。 胤礽满头?大汗,这些事他虽然没经历过,但早在好多年前,那些年长的?宫女嬷嬷就给他看过图册,理论储备得很?充分,真?到实践时,又是?另一番场景,比如首先他就没找准地方,引得他的?太子妃毫不留情地伸手拍了他两巴掌。 “对不起对不起。”他虽然有片刻的?慌里慌张手忙脚乱,但皇太子到底是?皇太子,很?快就冷静下来了,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 这一次很?顺利,顺利到石小诗女士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惨叫。 到了这会,胤礽不得不承认,去年那次他们两个假装办了事,在床上涂抹落红,那颜料的?用量确实少?了点。 春潮涌过,涟漪荡漾,皇太子殿下又将她搂在怀里,半是?安慰半是?温存地摸着她的?发梢。她却背对着他,贤者时间来得迅猛又突然,一肚子火气,恨不得将始作俑者一脚踹下床。 “你是?不是?不会?”她以前也是?看过小电影的?,瞪着眼凶他,“要温柔一点,不能那么?粗鲁!” “我真?的?很?轻了,都不敢动,”二大爷委屈巴巴的?,他说的?是?实话,“我向你保证,下一次一定就没这么?疼了。” “你最好说话算话。”她摸着床上的?血点,琢磨着明天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 “如果?还这么?疼……哼哼,”她脸上露出一点坏模坏样的?笑意,“以后咱们再换身的?时候,我一定要变着法儿折磨你。” 二大爷心都软了,体贴地抱着她说好,“只要你舒服,我怎么?样都行。” 驯夫有道,小见成效,石小诗满意地将他黏在她身上的?手臂扒拉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累了,咱们睡吧。” “不抱着睡吗?”都说春宵一夜值千金,胤礽在黑暗中眨巴了一下眼睛。 “多热呀,再说这么?一夜过去,胳膊不会难受吗?”虽然看不见,但二大爷敢肯定,他的?太子妃此刻必定一脸嫌弃。 “哦——”胤礽开始反省自己了,一定是?哪里做的?不够好,才让太子妃这么?不够尽兴。 这一夜在她的?清浅均匀的?呼吸声中过去了,他却兴奋地睡不着,直到窗纸渐渐泛起一点蓝,外面的?夜色在灯笼下也不显浓稠,直到五更的?鸣金响起来,他轻手轻脚地从床脚滑下去,揉着郁青的?黑眼圈,道隔壁寝宫去洗漱。 昨夜动作到底大了些,旧日的?伤处被?牵扯,还有些痛,他叫张三拿药过来,然后看见张三一脸憋不住的?笑意。 “外头?都能听?见?”胤礽感觉身子一僵。 张三没敢正面回?答,只拱着手说:“太子妃开恩,给奴才们放假,让大家消遣玩闹了一夜。”他是?唯一的?知情人,有些话不必多说,“恭祝主子福祚绵长。” 胤礽嗯了一声,掬水洗了把脸。按照汗阿玛的?意思,早早诞下皇太孙,对他坐稳东宫位置百利而无一害,尤其是?阿哥里头?,除了老四家的?李侧福晋生了个格格,皇长孙的?位置还空缺着,如果?石小诗能给他诞下儿子,皇长孙皇太孙都是?同?一个人,那么?他和?胤禔的?纠葛,就不会重新上演了。 所以得对她更好些。 走出太子寝宫,站在廊下,看着隔壁的?那道髹金六椀菱花门,想到昨夜与他肌肤相亲的?心上人正在里面静静地睡觉,胤礽心头?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甜蜜和?暖意。 想了想,他吩咐:“宁寿宫那边告假吧,今儿让太子妃好好歇一觉,别去吵她……对了,她喜欢吃甜食,今儿叫膳房做点时兴的?点心来,什么?鸽子玻璃糕、奶油菠萝冻、芸豆酥酪卷、花盏龙眼蜜,不必嫌多,每样都上一碟子,”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又添上几句,“甜碗子太寒凉,不利于养身子,让茶房准备红枣玫瑰露吧,叮嘱春烟,一定要看着她喝完,还有,上回?汗阿玛赏我的?那个夜明珠,拿去给太子妃打头?面……石家那边也不能少?,昨夜是?太子妃生辰,那我岂不是?要好好感谢下石将军和?夫人?赐银百两,不,二百两,然后再传我的?旨意,请石夫人和?德义?将军夫人到毓庆宫做客……”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着廊子踱步。张三头?一次见到自家主子这么?婆婆妈妈地对吃食和?赏赐上心,不禁感叹——没想到他向来淡漠澹远的?主子脸上也会出现这副神情,这可真?是?,色令智昏啊! 第87章 入秋 这日子白天晚上都过得格外舒心, 胤礽心情都变得与从前大不一样了,詹事府众大臣都觉得皇太子比从前和?颜悦色许多,毓庆宫的奴才们都认为?皇太子对内宫事务桩桩件件也没从前看得那么紧了, 康老爹很敏锐地察觉到好大儿的容光焕发, 当?然,在他心中, 儿子快乐, 于他就是加倍地高兴, 于是七月里抬进毓庆宫的赏赐又?比先前多了许多。 明日又?是休沐,石将军的夫人?和?长女都要进宫面见太子妃,胤礽干脆早早地将政务奏本批阅完毕, 在乾清宫和?他亲爱的老爹共进午饭,然后上宁寿宫皇太后那里坐了片刻, 就脚步不停地回毓庆宫来?。 他的太子妃坐在西梢间案后写字, 半张脸沐浴在夏末温热的光瀑里,有一种圣洁的美。 “在写什么?”胤礽走过去,伸手环保住她的柳腰。 “额涅昨日传口信儿来?,说姐姐下月底就要生了, ”石小诗觉得二大爷喷在颈间的呼吸很痒,反手给了他一挠, “我想着给姐姐抄一卷经吧,他们信这个。” 当?然, 这一巴掌对于胤礽来?说就是小打小闹, 小猫抓痒似的,他顺势握住她的柔荑, 含笑问?道:“那你信么?” 这很难回答,毕竟上辈子她还?是挺跟风地请了不少各大寺庙的手环戒指吊坠, 都是转运求财求事业的,还?专门请大师开光,毕竟怎么说来?着——当?代年轻人?在上班和?上进之间选择了上香。 不过对她而?言,上香是为?了更好的上班和?上进,作为?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演员,提升演技好好拍戏才是敬业之根本嘛。 “您猜猜?”她朝二大爷挑了下眉头,把刚写完的一张纸举起来?,吹干墨渍。 吐气如兰大概就是这样,胤礽也陪她一起吹了吹,然后说:“我猜不着,那些?妃母的宫殿我也没怎么去过,皇玛玛信佛,宁寿宫总是一股子香火的味道,常年烟雾缭绕,闷得很,不像你这处,只放了文房四宝书册话本子和?清雅的花草,敞亮。” “别戳破嘛。”她笑嘻嘻地将笔洗里的狼毫捡起,挂在架子上风干。胤礽却心念一动?,重新铺开张纸,提笔写下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 “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石小诗拧着眉头评价,“太子爷您可酸。” 胤礽却不理会,对着阳光欣赏自己的墨宝。在他心中,这八个字可太符合他和?石小诗现在的关系了,他几乎可以?笃定,全天下所有的夫妻都没他们一双人?感?情和?睦,这一对成?语,简直就是给自己量身定做的典故啊。 他很得意地唤古庆进来?,把这八个字拿出去裱了,打算以?后就挂在这西梢间的墙头,让太子妃日日瞻仰。 “晚上吃什么?”二大爷还?记得自己期盼了一整天的、早早回毓庆宫的目的——和?心上人?一同用晚膳,然后再一同沐浴,手牵着手吹灭灯烛躺在床上。 对于吃食,石小诗一直亲自把控,她想了想说:“淡月说云南的蕈子到了,不如晚上弄个野鸡蕈菇锅子,山珍配海味太奢侈,配河味就刚刚好,再让膳房做个豉椒炒鳝片吧,汤羹就平桥豆腐羹,足够朴实,不会盖住那两道菜的鲜美,饭后再上一碟子果酱金糕,晚上没外人?,咱们两个就足够了。” 搭配得很合理,胤礽连连点头,淡月得了令,下去备菜了,等膳桌再抬上来?时?,天色已经有了黄昏的况味。 烟红色的晚霞让面前菜色更有食欲,石小诗忍不住慨叹:“就我这点菜布菜的能力,当?不成?太子妃,上鸿胪寺当?个专管宴请的宫人?也挺合适。” 胤礽做了个鬼脸,顺着她的话承认:“是啊,当?个太子妃太委屈你了。” “可不是!”石小诗傲娇起来?,“对了,今天李佳氏和?王格格来?了。” “来?找茬?”胤礽神色一肃。 “不是,”石小诗摇了摇头,“她们是来?跟我提出宫的,都还?年轻,出了宫,也还?是能再嫁的。” 胤礽眨了下眼?睛,没说话。细论起来?,这事是他做的不厚道,让撷芳殿的四位白白担了东宫侧室的名声,大婚前尚且还?装装样子,大婚后是一次都没去主动?见过了,她们四个也不是傻子,知道在他这儿没盼头,趁着现在还?年轻,得找找重新过日子的门路。 “我让她们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虽然旗人?开明得很,不在乎女子结了几次婚,但到底是从宫里出去的,少不了要受些?风言风语。”她垂着眸子,是真心实意在为?那四位做打算,“明日您又?不用上朝,正好去趟撷芳殿,跟她们谈一谈吧。” 若是能将侧室们请出宫,自己和?太子妃过起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胤礽内心当?然是一万个巴不得,但是太子妃叫他去撷芳殿,他还?是有点不乐意,“你就不担心我?上回程氏还?要跟你生米煮成?熟饭呢,忘了吗?” “没忘,您一个大男人?,力气这般大,能出什么事呀,”石小诗腮边掠过一丝飞红,“我信您,去吧。” 胤礽听得心头舒畅,第二天自然就按照石小诗吩咐,选了午膳前的时?光,悠悠然踱进了撷芳殿。 掐指一算,李佳氏、林氏、程格格和?王格格,他约有一年多没正眼?打量过了,当?下就皱起眉头问?站在廊子底下那个穿桃红掐腰背心的:“程氏,你怎么吃胖了这么多?” “奴才是王氏。”王格格很失落,瞧自己这太子侧妃当?得呀,连夫君都能把她给认成?了旁人?,这紫禁城她一定要离开,她走定了! “哦,王格格,不好意思。”胤礽想起来?了,这丫头曾经就以?贪吃闻名,一顿能吃四碗鸡子面。 为?了掩饰尴尬,他赶紧在正堂里坐下,下头四个侧室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蹲安,“给太子爷请安!” 和?石小诗平等和?谐地相处这么久,忽如其来?被这么贡在上头,真叫他浑身别扭。赶紧请四位起身坐下,他清了清嗓子说:“太子妃说李佳氏和?王氏想出宫,正好你们也考虑了一夜,我今儿倒是将文书都带过来?了,你们下定了决心,我必不阻拦,倘若有人?说三道四,你们便?叫他们来?找我便?是。” 太子爷这般殷勤周到,这会不用李佳氏和?王氏明说,四个人?都明白,出人?头地是彻底不可能了。 “奴才想好了,愿意出宫。”王氏头一个出声,然后李佳氏也很快应和?了一句。 这么简单就搞定了,胤礽看着两位侧室在文书上签名画押,心里很惬意,这空档还?顺便?问?了问?剩下的林氏和?程格格:“你们两个呢?如果想回家,也可以?一并提出。” 林氏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我阿玛额涅都在太湖,不像她们两个,出了宫,我能上哪儿去呢?” 程格格也苦笑着说是,“家里头着实算不上殷实,就算旗人?不看重这些?,我回家重新嫁人?,也不一定能觅得如意郎君,过上好日子。” “说实话,我也舍不得太子妃主子,”林氏和?石小诗关系很亲密,胤礽有所耳闻,“难得太子妃、三福晋、四福晋未曾低看过我和?四爷家的李侧福晋一眼?,每每她们进宫里来?,总会带着我一起玩牌玩双陆,我这一走,搭子少了一个,她们还?得埋怨我呢。” 程格格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毕竟宫里吃得好喝得好,太子妃为?人?又?和?善,从不刁难她们,能过上富贵的安生日子,皇太子传不传她侍寝根本不重要。 于是就这么说定了,李佳氏和?王格格搬走后,撷芳殿比从前更加空荡荡,毓庆宫就在乾清宫眼?皮子底下,到底不适合阿哥福晋们一起玩闹,撷芳殿竟然成?了最佳去处。石小诗更是拿出了一点让九阿哥帮她挣来?的私房钱,大手笔地将撷芳殿重新修葺粉刷,并赐墨宝匾额——团建宝地。 这个夏天,大家都过得很满意,眨眼?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跟前,胤礽在詹事府里通了几个宵后,太和?殿工程总算是结束了。 康老爹下了朝就吩咐准备仪仗,带上浩大的臣工队伍,亲自去验收视察,一整圈逛下来?,他老人?家十分满意,虽然不如前朝模样奢侈华丽,但该大方的地方丝毫不差,比方那龙椅,用髹木为?金,既节约成?本,又?有一种朴直简洁的皇家气派,再看一眼?账本,康老爹就更满意了,整个工程下来?,胤礽的花费只有预算的三分之二,足足给国库省下了几百两黄金。 康熙走出宫殿,望着眼?前广场上一番气象万千的新样貌,白玉栏杆在掌中仿佛能润泽万物,当?场就给出高度评价—— “皇太子以?江山社稷为?重,胸襟阔达,很朕十分相像,既如此,中秋家宴就不必在乾清宫和?交泰殿办了,这太和?殿地方宽敞,中间用屏风隔开,外臣宫眷可以?共济一堂,这才是真正的阖家团圆嘛。” 众臣俯首称是,又?忍不住交头接耳:“皇太子如今可真是大有作为?啊!大有作为?!” 第88章 中秋 关于汗阿玛特意将?中秋家宴设在太?和殿的原因, 胤礽是知道的,这一年风调雨顺,自?然有几件该办的事得办, 放在这种正式场合上宣布, 再合适不过了?。 头一桩就是入了?秋后上热河行宫秋猎,去年这件事本就排在康老爹的待办清单里, 只可惜去年阖宫上下忙得厉害, 又是他大婚, 又是安置温僖贵妃,又是要赈灾,又是要视察黄河漕运, 又要大选给小阿哥们挑福晋,还得准备出征噶尔丹, 收成不算好, 宫中用度一度非常紧张,以至于这哨鹿秋猎的传统只能靠边站。 今年就不同了?,风调雨顺是最好的消息,连夏日里的几场暴雨都没能叫各省各道的农业税迟交, 再加上去年庆功宴,石小诗这小脑瓜想出来的、借他之?口?向汗阿玛提出的那几样挣钱的办法——义卖宫中余物、提拔商人地位、整顿吏治, 确确实实起了?成效,虽然最后一个法子会牵扯到?索额图, 但如?今箭在弦上, 他也早就有意提拔郭琇那几个都察院的清官了?。 这么一套组合拳下来,康熙三十五年的国库格外充盈, 连带着宫中诸人的日子都好过不少。 等到?了?中秋这天,天已经不算暖和了?, 一早皇太?子妃就跟着她?的太?子夫君上太?和殿忙碌。她?昨天在承乾宫帮佟佳贵妃盘赏赐盘得晚了?些,交亥时才回到?毓庆宫,偏生二大爷如?今尝到?了?甜头,每天夜里都不愿意放过她?,多晚都要坚持等她?回来一同沐浴。 “我困。”眼皮儿太?沉,她?一上床就裹着被子脸朝下趴去。 那人也不说话?,一一替她?卸去发髻上的头面、珠钗、金镶玳瑁梳,将?她?方绾好的一头青丝放下。 她?有点不好意思,睁开眼,果然见到?一张大脸带着温柔的笑意,“我帮你梳头发,你困劲好些没?” 这两?者并没什么必然联系,但二大爷的心?思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于是又是一晚的纠缠、融会、摇荡,令她?今日不得不为遮盖眼圈而用上了?比平时多两?倍的香粉。 中秋是个分外隆重的大日子,宫里头历来的规矩是爷们儿上月坛祭拜,然后回宫摆月供月祭,领受万岁爷的恩赏,最后才是看戏吃月饼喝桂花酒的和乐时刻。 太?和殿很宽阔,依照康熙的设想,厚重的屏风摆在明殿正中,恰好能将?女?眷命妇和皇子外臣们隔开,而他自?己端坐在最上方“建极绥猷”下的龙椅上,所有人都能被尽收眼底。胤礽带着凌普最后视察了?一圈,才朝石小诗点头道:“我随汗阿玛去月坛祭拜了?,你就安心?在这儿等着女?眷们。” 石小诗说好,目送二大爷离去。脱下外头披风,她?找了?个舒坦地儿坐下来歪着打哈欠,今儿春烟给她?准备的一件樱色缠枝莲纹缎袍,外头莲子白绣蔷薇样的坎肩,整个人亭亭玉立清清爽爽。 很快今年刚坐上头把交椅的佟佳贵妃也来了?,趁着周遭没人佟佳氏朝石小诗小声抱怨:“我还是羡慕你,可以穿这样鲜嫩的颜色,当?贵妃以后只能穿这种杏黄的料子,到?把我衬得老气横秋的。” “不打紧,您模样生得年轻,看起来才十八,旁人见了?都要赞叹一声——好年轻的贵妃娘娘啊!这样听起来多有面儿!”石小诗把闺蜜哄得开开心?心?的,又挽着她?的手朝上头引,“对了?,今儿冷宫的那位会来吗?” 佟佳贵妃摇摇头,嘀咕道:“我昨儿晚上还在讨万岁爷的请示,到?底是中秋家宴,就这么叫她?和大阿哥生生隔着么?但万岁爷就是不点头,再问就要发脾气了?。” 石小诗长叹一口?气,“她?犯了?那样的过错,现在当?然还不是给天恩的时候。” 说话?间又来了?许多宫眷,大家或是真心?实意或是虚情假意地客套着,“许久不见,您怎么又瘦了?呀?”“还是您保养得好,跟我去年宫里见着没差!”“到?底老了?,儿子都要娶媳妇咯!” 屏风这半边热闹起来,简直像一口?快要沸腾的锅子。 “你看那边。”佟佳贵妃忽然示意石小诗向门口?瞧,蟠龙金柱旁倚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正是打扮得又素淡又老气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内务府那些狗腿子,肯定没给大阿哥府送匹料,她?那身?行头也不知道是上哪儿打秋风弄来的,猛一瞧,还怪可怜。”佟佳氏拧着眉头。她?是个特别有公心?的人,既然掌了?后宫主事之?位,对这种奴才趋炎附势的行径很看不上眼,“明儿我就叫广储司来问话?,大阿哥府上赏赐并没有削减,何以将?大福晋委屈成这样,天家颜面都要给丢尽了?。” 石小诗唔了?一声,延禧宫出事不过两?个月,伊尔根觉罗氏昔日嚣张跋扈的作派已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从前?又得罪了?那么多人,如?今她?垂着眼怯生生地贴墙站着,任由大家的眼刀子在她?身?上剜来剜去,也不敢硬气着反驳上一句。 没人乐意跟她?说话?,但石小诗也不想做这个圣母。眼瞅着三福晋四福晋拉着手进?太?和殿了?,她?忙把视线调转开来,笑嘻嘻地迎上去和小姐妹说话?。 屏风那边,祭祀回来的胤礽也很意外,那个独自?坐在桌边,谁来说话?都不理睬,瘦得两?颊凹陷、鬓边生白、再不复昔日武将?威风的人,竟是大阿哥。 据闻自?从庶妃那拉氏被打入冷宫后,胤禔失魂落魄,第二日就开始称病闭门不出,连着告假多日不上朝,康熙已经是大大的不满,三番五次派人去大阿哥府上查探,回来都报称——大阿哥一步都不愿从卧房走出来。 后来还是詹事府的张廷玉消息灵通,说是大福晋亲自?请了?明珠和高士奇两?位相爷一同当?说客,大阿哥才推开了?卧房的门——“那场面,啧啧,宛如?野人一般,两?个月没理过胡须鬓角,长的都粘结成一绺一绺的,衣裳也没换过,浑身?臭得很,饭大概也没正经吃,瘦成骷髅一样,当?场就把明珠、高士奇和大福晋吓得退避三舍。” 张廷玉一面说,一面还比了?个仙风道骨老爷爷那种捻胡须的手势,对此番言论,胤礽觉得很有夸张成分,不足为信,毕竟才两?个月,再不修理胡须,哪儿就能长到?那么长呢! 不过这回看在眼中,他对张廷玉的说辞倒信了?七八分,憔悴成这样,想来他们一定母子连心?,感情极深。推人由己,他又觉得自?己既不幸运又幸运,这么多年,对额涅唯一的念想就是奉先殿里那张画像了?,但是至少他没吃过这样的苦头,没受过这样母子分离的活罪。 不单是他,连已登上龙椅的康老爹看见胤禔,都有瞬间的失神。 但九五至尊这么多年,早就练就铁石心?肠,他很快就肃容朗声道:“今日是中秋,宫里有家宴的习俗,各位不必拘着,就当?在自?家过节。” 话?虽这么说,大家可不敢怠慢,一时底下众人都在谢万岁天恩,一片喧嚣过后,康熙清了?清嗓子宣布了?两?件琢磨已久的大事。 “头一件事,朕将?于九月初九日至木兰围场哨鹿,皇太?子、三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随行,四阿哥留在宫里,若南书房有大事,直接送到?行宫。”人选是一早就定下来的,胤禛留在宫里处理简单政务也是康熙和胤礽一同商议的结果,对这个儿子的忠心?和能力,康熙从未质疑过。 “第二件事,朕观明朝,并无女?后预政,以臣凌君之?事,竟也有值得学习的地方,朕不像前?朝之?人,动辄讥讽亡国,因此朕打算启修《明史》,其以此谕增入敕书,”康熙神色一转,望向瑟缩的胤禔,“大阿哥,这个事,你愿不愿意牵头呀?” 修《明史》被拎出来,是康熙听说胤禔走出卧房后,有意给他寻了?个从前?没干过的差事,以来振奋振奋这个皇长子。只可惜胤禔长于沙场,的确不是舞文弄墨的料子,胤礽只看到?胤禔灰败的唇动了?动,躬身?拜下去,“儿臣身?体欠佳、无法胜任,请汗阿玛另择他人!” 康熙后槽牙一咬,这个老大,可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宝座上的康老爹被架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此时就听见堂下有人朗声道:“若汗阿玛不嫌弃,儿臣愿意一试!” 说话?的是三阿哥,众皇子中如?果说胤礽是文武兼备,大阿哥以武力闻名,那么三阿哥胤祉就是擅长文墨书法了?,由他来接任主持编修《明史》似乎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康熙他老人家何等敏锐,经过去年江南赈灾一事,早已察觉到?胤祉温文柔顺外表下的那颗乖张之?心?,反倒对这个儿子疏远了?不少。 “三阿哥……”康熙背着手,在金阶上慢慢踱步,“朕听朝中几位大儒都夸过你聪明好学,确有大才之?风,但……” 胤祉脸上还是一派恭谨谦卑的神色,康熙深深看了?片刻,最后决定,“……但这修《明史》是大事,不是独自?做学问的本事能用得上的,朕担心?你经验尚浅,既然你能自?告奋勇,朕也不能叫你失望,让皇太?子与你一同料理吧,万事也好有个商量。” 第89章 昭然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中秋家宴结束后,胤礽携石小诗一起?走出太和殿,正好瞧见?胤祉一派平心静气的模样, 站在丹陛下等三福晋。 三福晋董鄂氏在为妻之?道上向来有些跋扈, 这一点?,满朝文武都是知道的, 她不是伊尔根觉罗氏那样的坏性子, 就是自小被宠大的将军之?女, 对那种做低伏小的柔弱做派很看不上,更同她向来文弱的夫君三阿哥说不到一处去?。但是三阿哥呢,倒是从不生气, 即便董鄂氏再怎么不给他脸面?,在外人面?前, 他永远谦和有礼, 仿佛浊世翩翩佳公子。 果然,董鄂氏从廊下绕出来,看见?胤祉站在那儿等着,大大咧咧地跑下汉白玉台阶, 拿手指上的金护甲点?一点?胤祉的肩膀,说:“回府吧。” “好。”胤祉笑着点?了点?头, 一点?都没有受气的模样。 石小诗站在后面?跟胤礽叹气:“你说,我要不要找个机会和她谈一谈?” 胤礽挑起?了一边眉头:“你怎知, 他们?两个不是一个愿打?, 一个愿挨呢?” 石小诗点?点?头说也有道理。 胤礽低头看着前面?的三阿哥和三福晋,“咱们?走快些, 我有句话要同胤祉商量。” 要说的必然是修《明史》的事,方才家宴上胤祉的野心和康熙的打?脸大家都看在心里, 石小诗很想劝一劝二大爷,有些话伤兄弟面?子感情,或许背着人说更好,但胤礽已?经卷了卷袖子,摆出一副清远高?贵的皇太子仪态,朝胤祉走过去?了。 “太子二哥。”胤祉停下来拱了拱手,脸上的波澜不惊与胤礽不相上下。 “汗阿玛今日所提之?事,你有什么打?算?”胤礽对这位三弟还是抱有一丝提携之?心的,“你的府邸场地不大,不若上我詹事府来……” “不必太子二哥费心。”胤祉突兀地打?断他,“您受伤不过两月余,想来如?今还未完全修养妥当,不宜过度操劳,虽说汗阿玛令您与我二人共同牵头此事,但为太子爷分忧本就是臣弟的分内之?事,您放心,朝中一干文臣我都很熟悉,不如?让臣弟先来招揽一批既有能力、又乐意参与修史的臣工,登记成册,再送到您手上过目挑选,如?何?” 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早在心中定好了章程一般,胤礽略一迟顿:“可是……” 胤祉笑了,朗声道:“太子二哥,您已?经将太和殿修葺一事料理得如?此完满妥当,又得到汗阿玛重重夸奖,难道还不愿意给三弟我这个光头阿哥一个学习如?何办差的机会吗?” 他这番话说得很大声,令周遭不少从太和殿走出的大臣命妇和宫女太监转头相望,就连董鄂氏和石小诗也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色,真没想到,胤祉还能有这般硬气的时?候。 “既然三弟有自信,那么我便不打?扰了,”胤礽垂下眸子,“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千万不必客气。” “这是自然。”胤祉又拱了拱手,不管董鄂氏有没有跟上,自己迈着大步朝宫门行去?。 胤礽和石小诗对视一眼,这种反常结合当下时?局,胤祉的某种心思似乎昭然若揭。但是有些事不能当着旁人的面?商量,一直到晚上睡觉前,他们?两才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又是一夜春风过,不过到了中秋之?夜,又半开?着窗看月亮,晚间的风已?经非常凉爽,因此石小诗也乐意舒适地靠在她人形恒温取暖器上,感受二大爷腹肌的温热和心脏的跳动。 胤礽用修长的手指摸着她的又黑又滑的头发,脸上却是沉思的表情,“你说,三弟也想效仿大阿哥,坐上东宫之?位吗?” 石小诗枕在他大腿上,眨巴了一下眼睛,“有可能哦。” 毕竟按照正史来说,二大爷的兄弟们?可没几个不想入主毓庆宫呢。 按照她目前对四?弟八弟他们?两帮人的了解,他们?眼下可对自己的太子二哥仰慕得紧,应该还没那么大的野心,十三十四?更是两个小屁孩,只不过,以后的事也很难说,如?果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夺嫡之?路,那么她和她便宜夫君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她入宫至今,细想起?来,还是有一件事还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大大的疑问,如?果上辈子她参演的那部清宫剧没有过度魔改历史,惠妃和大阿哥的人生还算一片坦途,并没有犯下血案,惠妃更没被打?入冷宫。 而在这个时?空,已?经发生了和那个世界的历史完全不同的事件,拥有完全不同的走向,那么他和她的命运,是不是也有颠覆的可能? 她充满希冀地抬头看他一眼,正对上他炽热的目光,已?经下意识般低下头来,在她额间烙下一个吻。 “在想什么呢?”胤礽的呼吸有点?浑浊。 “没什么。”石小诗含含糊糊地应了声,明显感到脑袋旁边有个东西突然一动,惊得她立刻就从她的人形恒温取暖器上弹跳起?来。 二大爷实?在太过勇武了,今夜的头一回已?经叫她浑身没力气,倘若再来一遍,明天的宁寿宫又得告假。 想到最?近一个月因为告假好几回,皇玛玛看到她便会笑得一脸喜滋滋乐呵呵,一副我也年轻过我心知肚明的模样,真叫她这个开?明的现?代灵魂也被看得满脸羞涩。 “我是想说,三阿哥和大阿哥不一样。”石小诗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您有没有觉得,大阿哥其实?中看不中用,是个银样镴枪头,全靠他额涅还有明珠高?士奇在背后出谋划策,三阿哥呢倒是不容小觑,从前行事也不打?眼,今天听他那口气,似乎有不少文臣已?被他早早收入囊中……这可不必胤禔有手腕多了?” “你说得在理。”胤礽看她规规矩矩睡在一旁,裹着被子,只露出张红红的脸蛋,十分娇媚可爱,更叫他浑身难受了。 但是很明显,他的太子妃方才已?经精疲力尽,再受不起?折腾,于?是他很体贴地决定放过她,也顺势躺下来,学她的模样裹住被子。 “我在想啊,明天我得去?一趟逍遥宫。”石小诗忽然这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去?看那拉氏?”胤礽有点?茫然,“她会见?你?” “会的,”石小诗的眼神在月色里亮晶晶的,很笃定,“我带点?桂花糕去?看她,毕竟今儿是中秋,是一家团聚的日子,再怎么冷硬,难道她就不想听一听大阿哥和大福晋的消息?” 说到这儿胤礽有点?唏嘘,“听说大阿哥向汗阿玛上书,请求见?那拉氏一面?,被汗阿玛驳回了,大福晋和那拉氏也不亲厚,如?今阖宫上下,怕是没人愿意去?看她一眼,你能有这份善心,却是难得。” “倒也不是我心善,”石小诗很认真地辩解,“温僖贵妃之?死的蹊跷,至今也没个头绪,我想去?问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内情,毕竟那拉氏也算是万岁爷后宫的元老级人物了……” 胤礽沉默了一下,这话说得没错,那拉氏进宫比他额涅先仁孝皇后还早了几年,她和荣妃都是内务府选进来的宫人,是康老爹身边最?早几个女史的出身,后来的几位皇后贵妃都是她看着进来的,知晓的事情自然也是最?多的。 他叹口气,“你真想去?,我必然不会阻拦,只不过她到底是个丧心病狂之?人,千万要注意,明儿我把张三留给你,贴身带着,万一她发起?疯来,也能护你周全。” 二大爷旁的不说,给人的安全感从来不缺。石小诗很满意地合眼安睡,为第?二天与那拉氏的对谈养精蓄锐。 冷宫其实?是逍遥宫的别名,这一处就建在西北角上,紧贴着御花园,但那道宫墙修得格外高?格外长,让住在里面?的人体会不到一丝一毫的鸟语花香,晒不到一分一厘的阳光,终日困在幽暗的藻井下,还没走到宫殿门口,便已?让人觉得冷飕飕的,直打?寒战。 “奴才听说,这逍遥宫里曾经住过先帝爷疯了的废后,还有好几个犯了各样规矩,被囚禁在此的宫嫔贵人。”张三说。 “我记得安嫔和敬嫔,就是被温僖贵妃送进来的吧?”石小诗抓紧了身上的披风。 “是的,”张三回答,“活着进去?,一直到殒命身亡,才被抬出来。” “她们?是病死老死,还是受不了折磨自杀的呢?”石小诗听得后背发凉。 “两种情况都有,进了逍遥宫,也没什么区别,奴才先前打?听过了,那拉氏就住东厢房,主子,您得做好准备。”张三说着,替她推开?了逍遥宫的大门。 一股夹杂着馊菜馊饭、人的屎尿、衰草枯木和灰尘的气息涌出来。 石小诗屏了屏呼吸,婉拒张三递过来的帕子,然后正了正衣领大步踏上东廊。 这里还是住着人的,不知道是哪位曾经的主子,她能感受阴暗的角落里,有几双不和善的眼睛打?量她的身影,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和三三两两的嘀咕声,还有老鼠顺着破败墙角飞快爬过。 走到东厢房紧闭的门窗跟前,她深吸一口气,叩门道:“惠娘娘,我是石小诗,我来看您了!” 第90章 冷宫 她等了许久, 才听见屋内吱呀一声,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声过来开门。 从前拍宫廷剧时,那些沦落冷宫的妃嫔总会带上自己的贴身女婢, 就算是?日子清苦, 也还能?体会点当主子的特权,可这逍遥宫却是?全然?不?同的, 门一开, 露出一张干枯蜡黄的脸, 竟是?那拉氏本人。 她穿着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麻衣,袖口领口都有破损线头,稻草一样?的头发随意扎起, 显然?是?这两个月来,都没?有打理梳洗的模样?。 “这里, 就我一个, ”她大概是?太久没?跟人说话了,舌头都有点打结,歪唇冷笑一声,“太子妃, 进?来吧。” 石小诗把张三留在门口,自己跟着那拉氏走进?那间?厢房。说是?厢房, 其实连宫女的他坦都不?如?,光秃秃的砖地, 缝隙里杂草重生, 窗上没?挂帘子,屋内也没?设地笼, 当中竟很难得的摆了个满是?破洞的屏风架子,架子外面一张圆桌, 两把杌子,屏风后面是?张榻,草席上一床破棉絮,就算是?被?褥了。 石小诗看得心惊,问她:“这里不?烧炕?怎么能?过冬呢?” 那拉氏淡然?地坐在桌边,用指甲乌脏的手拿起杯子,里头水色也是?乌沉沉的,“万岁爷若是?想让奴才活到明年,自然?会送碳盆子来了。” 石小诗明白?了,这样?的遭遇也有康老?爹的授意,毕竟她犯下的过错不?仅仅是?杀人,更有篡位夺权之嫌,没?当场发落斩杀,已是?给了极大的面子,但这并不?意味着皇帝不?会秋后算账。 “随意坐吧,这里比不?得毓庆宫,我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也没?什么能?招待太子妃的茶水,就连这屏风架子,也是?我从一个死?了三天?才被?发现的太嫔屋里捡的。”房内就两把小杌子,那拉氏独占了一把尚且完好无损的,又指了指对面那把瘸了腿的,示意她坐下。 石小诗没?领她的情,只在原地站着,将手上的朱漆食盒放在桌上,“昨日中秋,这是?佟佳贵妃让我带来的。” 那拉氏不?客气地掀开盒盖,朝里张望一眼,又拈起一块来对着惨淡的天?光瞧一瞧,“这是?松仁龙眼糕,还有果酱镜糕,真不?错,真不?错啊,从前我就喜欢吃龙眼,宫里来了新?鲜的,万岁爷总会叫张鸿绪给我送一份……只可惜,如?今我就只配吃馊了的咸菜配馒头,那馒头啊,甚至不?是?白?面的……” 她的眼角没?有泪,唇角的笑也显得阴森森,一双不?再清亮的眼珠子却死?死?盯住手中的松仁龙眼糕,一副想吃,却又在顾忌着什么的模样?。 石小诗明白?了,她是?怕自己在吃食里下了毒,轻叹一口气,道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卷起袖子拿了块吃下,然?后才看见那拉氏的神情才松懈下来。 她嗫嚅了一下,“要是?知道你吃不?上饭,我就带碗面条来了。” “不?怪你,你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儿,哪吃过这样?的苦呢?”那拉氏歪了歪头,“我是?从小宫女一步步爬上来的,从前日子也没?好过多少。” 石小诗听得眉头一抽,心说你也知道自己是?宫女出身,为何还要残害其他宫女呢? 那拉氏悠悠地啃了口糕点,似乎在细细品尝滋味,一个吃完,还极节约地将桌上的饼渣捡起来吃干净,然?后才问道:“太子妃,你是?第一个上这逍遥宫来的人,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石小诗摇了摇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那拉氏却没?有顺着问下去,她将那盒糕点收好放到一旁,想了想,先?发问道:“你看我如?今这样?,心里是?不?是?觉得很得意?” 石小诗说不?是?,“你是?罪有应得。” 那拉氏突然?放声大笑,笑完之后才开始喃喃,“是?啊,是?啊,我是?罪有应得,我是?罪有应得,所以你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上万岁爷那里去替我求求情,好不?好?” “不?好,我不?觉得得意,也不?会为你感到悲伤,”石小诗没?理会她突然?的疯癫,冷冰冰地说,“你落得如?此下场,对于那些丢失性命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安慰吧,可惜这样?的慰藉又能?有什么用呢?你难受、你痛苦,至少还是?你活着的证据,而他们,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拉氏见石小诗是?个毫不?动容的冷心肠,也不?愿再装腔作势了,斜眼道:“你别在那儿惺惺作态,有事快说,就算你是?太子妃,我手上已经有了那么多人命,再添一条也没?什么区别。” 石小诗打心底觉得她很可怜,从进?门到现在,那拉氏已经展现出在冷宫这两个月被?折磨出来的种种极端心态,哭着哀求不?成,就只能?威胁,想起她对胤禔那副慈母心肠,对众嫔妃的势利和刻薄,或许在这么多张面孔之下,到底什么是?她真实的模样?,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吧。 她不?欲纠结口舌之争,直接切入正题:“温僖贵妃薨逝前,你去过永寿宫吗?” 那拉氏大概也没?想到她要问的竟是?这个,愣了一瞬,然?后立刻冷下脸道:“没?去过。” “那温僖贵妃生前,是?否做过恶事?”石小诗斟酌着问,“或者?得罪过什么人吗?” 那拉氏眼神里忽然?有了点微弱的光,盯着石小诗探究的眼神,似乎有什么要说出口,却又改变了主意,冷笑道:“不?知道。” 石小诗碰了壁,她知道以那拉氏眼下境地,是?如?论如?何也问不?出只言片语了,于是?只好作罢,点点头道:“好吧,那你保重。” 那拉氏没?说话,显然?也没?留她的意思。 石小诗走到门边,看着对面墙皮剥落的宫墙上,有人用石头画了个大大的“安”字,瞬间?便想起了曾经也被?发落到冷宫的安嫔和敬嫔,立刻回头问:“那一间?是?安嫔的住处?” 那拉氏无精打采地回:“哪个安嫔?” “安嫔李氏,还有敬嫔王佳氏!”石小诗睁大眼,感觉到了一点希望。 “哦,原来是?她啊,”那拉氏又突然?笑起来,“太巧了,她上个月没?的,我这屏风架子,就是?从她屋子里捡的呀!” 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眉眼搅在一处,笑得更有疯劲儿了,“竟然?是?她!当年她可是?我们当中最漂亮的那个,怎么就成了那个又老?又瞎又哑的样?子啊,在炕上爬来爬去,我还以为是?哪个老?宫人呢!” “惠娘娘!”石小诗厉声问,“她们两人到底是?因?什么原因?被?褫夺封号打入冷宫的?安嫔死?了,那么敬嫔呢?她如?今还住在逍遥宫吗?” 她只是?摇头,笑得眼角泪水横流,“原来那个钮祜禄的死?是?因?为这个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啊,我偏不?告诉你!” 那拉氏一把将石小诗推到门外,然?后轰地一声,将陋室的破门紧紧关上,任凭石小诗在外面说什么,提了多少次大阿哥,也一声都不?吭。 这番见面,到底是?石小诗年轻,败了阵。她有些失落带上侯在外面的张三,一同走出逍遥宫,经过这一面,石小诗更加确定,安嫔敬嫔这两个人,必然?与温僖贵妃的死?因?息息相关。 但是?内务府的记档浩如?烟海,真要细细查找,却又没?个头绪,有些谜底啊可能?就在明面上,可若缺少了当中关键环节,便是?怎么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找到更多线索之前,石小诗只能?先?把这桩事放下。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天?又冷了些,但是?大概是?二大爷每天?都要吃羊肉锅子,她也不?觉得有多凉,反正有人形恒温取暖器在,甚至晚上睡觉都不?叫烧炕。 而九月很快就来了,先?是?月初要去吃满月酒。八月末,长姐石小月给辅国将军德义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嗓门嘹亮,四肢强壮有力?,完美继承两边人的武力?基因?,喜得德义当天?就向众人宣告,他家?有这么个女儿就足够了,以后必然?会成为威风凛凛的女将军,绝不?比那青史留名的女将军妇好、樊梨花、唐赛儿们差! 而石小诗作为小姑娘的亲小姨,自然?要亲自登门道喜,二大爷便也要陪同爱妻,于是?太子夫妇这么一到场,小孩儿的满月酒也变得极有排场,德义家?和石家?都觉得倍有面儿。万岁爷呢,大概也是?看在石家?出征有功的面子上,给了小姑娘一个固山格格的封号,这可通常都是?贝子之女的才有的殊荣,于是?不?知不?觉间?,石家?的地位又在水涨船高。 从小姑娘的满月酒上回来,胤礽就一头扎进?了詹事府,上热河行宫围猎就在跟前了,因?为这是?他的太子妃头一次跟着出差,胤礽自己心里也很期待,自然?要提前把行宫各处打点妥帖,不?能?叫爱妻失望,不?过这么一来,他就忽略了一件大事——不?是?和石小诗幸福美满的夜生活,而是?康老?爹在中秋家?宴上让他和三阿哥胤祉一同主持的《明史》修编工程。 这日他抱着一大叠图纸上乾清宫去,在梢间?里候着的时候,听见廊下传来小太监的说话声—— “……三阿哥是?真人不?露相貌啊!” “你猜猜万岁爷要赏多少?” “……一百两?这不?能?够吧?我猜八成要赏个郡王的衔儿了!” “嘘,你小声点!上回张谙达怎么被?罚去辛者?库的,都忘了吗?太子爷这会就在梢间?里呢!” 两人说话的声音慢慢变小飘远了,胤礽站在窗内,外头的深秋阳光将他的神情分割成两半,眉头紧紧抓起来。 胤祉到底办了什么大事,能?配得上封郡王的赏赐呢? 90-100 第91章 绿茶 正遐想间, 忽见四?阿哥胤禛迈着方步踱进梢间来?。他向来?有?一种少年老成的端方稳重,也因这份稳重而很得康老爹信赖,但饶是这么个人, 见了胤礽还?是连连摇起了头。 “太子?二哥, ”胤禛朝他拱了拱手?,“我家四?福晋总跟太子?妃嫂嫂一块打牌, 她上次回来?, 说太子?妃嫂嫂教过她一句江南土语, 您猜是个什么说法?” 胤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摇头说不知道。 胤禛看了眼外头,小太监已经?走远了, 压着嗓子?说:“好绿茶啊。” “什么茶?”胤礽摸不着头脑,“江南的绿茶, 莫不是西?湖龙井?” 胤禛摇了摇头, 有?一种心怀连太子?爷都不知道的小秘密的快活,“这是形容人的,您待会?看着吧,三哥这次事?儿办得呀, 就很贴合这句土语。” 这关子?卖得胤礽心头七上八下,一时间梁九功来?报——“万岁爷请太子?爷入内说话啦”, 他也不好拉着胤禛追根刨底,只好正了正脸色走进去。 “保成啊, 来?得正好, ”康熙笑盈盈地歪在炕桌边,指着金绸里的一沓奏本, “这是胤祉呈报的人选,我看了, 可都是有?真才实学的,我大清虽说每年都开恩科,但选上来?不过寥寥数人,多少豪杰都被耽搁在翰林院里了,如今能有?这个修明史?的机会?,将?这些人挑出来?,也是我大清之幸事?。” 胤礽眉心一动?,他记得胤祉先前同他说过,会?将?此次修《明史?》的人选写成名单,呈报到詹事?府供他筛选后再报送至乾清宫。他用余光朝奏章上一瞥,这么多人,当中是否有?浑水摸鱼的,是否有?胤祉私心塞进来?的,可真不好说啊! “三弟是直接送来?给汗阿玛过目的?”胤礽也不想藏着掖着,脸上挤出了一个客套的微笑,“汗阿玛命三弟与我共同办理此事?,先前你我也说好了,这名单先由你擢选,再由我挑选,最后请汗阿玛拟订,三弟这么绕过我去,多少有?些生分了。” 康熙将?目光转向胤祉,“你没给保成看过吗?” 胤祉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么一问,用一种很稀松平常的语气回答,“太子?二哥别责怪我,臣弟只是见您近日实在忙碌,我也往詹事?府去了好几回,回回您都不在……大概是在陪太子?妃嫂嫂,或是汗阿玛吧……臣弟实在是不敢打扰啊。” 话锋间的夹枪带棒已经?是长了耳朵的人都能听出来?的了,胤礽一皱眉,朗声问道:“我日日散朝后都在詹事?府,一直到晚膳前才回毓庆宫,三弟究竟是何时登门,烦请细细说来?。” 这是要撕破脸皮的架势,康熙大概是觉得没必要如此上纲上线,低声呵一句,“好了,兄弟间也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老三,下回注意。” 胤祉含笑说句好,然?后朝康老爹温声道:“汗阿玛,我今日也是凑巧,正好身上带了这名单,本意是请安,顺便将?人选呈报,省得耽误了工程……毕竟您上回也说了,从热河回来?,此事?便要大张旗鼓地操办起来?,让天下百姓都知晓我大清的宽大和公正。” 话正说到康熙心坎儿上,那奏章上的名单便也没看个究竟。九五至尊到底也是凡人,喜欢听别人夸赞,也会?对日复一日的案牍之劳形而感到厌倦,望了望外头深秋清爽高洁的长空,康老爹发出最终指示:“就按胤祉的奏章办吧,保成,热河之行就在眼前,咱们父子?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习武木兰,毋望家法,这是刻在满人骨子?里的大事?,是岁举。 钦天监算好了出发的日子?,秋狝的消息传到宫外,满城的旗人子?弟无不兴奋莫名,只是胤禔如今还?是那个浑浑噩噩的模样,懒怠动?弹,剩下的兄弟里能武的年岁都小,是以胤礽除了詹事?府中的日常公务,还?要负责带着十三十四?两个小阿哥操练禁卫军,筒子?河边聚集着豹尾班、御枪处、鹰狗处、粘杆处,一团团穿紫的穿青的穿蓝的,身上都粘着各种字样的牌子?,来?区分是不是自己人。 一堆爷们儿聚在一处,其中又有?许多浑身恶习的八旗大爷,少不得因训练场地大小、伙食好坏、武力高低而生出事?端,说是操练武艺,胤礽最头疼的实则是在各营各处间协调关系,而统领粘杆处的不是旁人,正是胤礽眼中的前情敌——纳兰揆叙。 这日偏生又是粘杆处的三五个侍从欺负了一个御枪处的小兵,还?抢走了他的火药,全都洒进筒子?河里,御枪处领头的直接找到胤礽,请求一个公平,毕竟这火药比前朝用的烈性多了,配方是从西?方搞来?的,在大清还?非常贵重,足以让这小兵倾家荡产。 人证物证都在,自然?是粘杆处的错,胤礽二话不说,直接上城外营帐找纳兰揆叙问个明白。 “纳兰二爷,”两人寻常其实碰不上面,但是想起去年冬天他和石小诗第二次换身后揆叙说得那番话,胤礽就打心眼儿里犯恶心,“粘杆处扬了御枪处的火药,这事?必得有?个说法。” 纳兰揆叙呢,自从延禧宫那位和大阿哥倒了台,明珠失去了扶持对象,整个明府在朝中地位大不如前,他也算是受了些人间冷暖,咬咬牙,放下从前那点?身段,从二等侍卫调进粘杆处,苦干了大半年,终于爬上了统领的位置,人瘦了黑了,神色冷冽了,文人的气质磨去大半,但还?是保持着没事?读点?书的雅好。 “哟,太子?爷,稀客啊!”他“啪”地一声合上手?上的书,打了个千儿,“难道您亲自上我这处来?,地方简陋,您千万海涵。” 手?头事?多,胤礽只想速战速决,没跟纳兰揆叙客套,“是哪几个侍从,您看如何发落?” 揆叙笑一笑,“这等小事?,何须劳您大驾,那几个小子?都已经?绑起来?了,如今在外头跪着反省,我的想法是,每人领十军棍,然?后不准随行,您看这样妥当吗?” 他办事?很爽快,胤礽点?头说可以,“领完军棍后,再去御枪处给那个小兵赔礼道歉,扬了的火药,折算过多少银钱,让他们赔给御枪处。”他肃容补上一句,“往后粘杆处不可再生事?。” “您放心。”揆叙皮笑肉不笑,胤礽这话也有?怪罪他统领无方的含义,但谁让人家是太子?爷呢,只能诺诺地挨批评。 此时帐中无人,揆叙的胆子?便大起来?,刻意为太子?爷找点?不痛快,“太子?妃近日还?好么?” 胤礽有?些诧异,他还?从见过一个外臣,如此直接地提起宫中女?眷,丝毫没有?半点?避讳的想法。 “你以什么立场问她?”胤礽眼波里含着一道高深莫测的怒意。 “自然?是……同窗发小。”揆叙也定定地看着他。 倘若换成从前,他大概早就对揆叙这句冒犯之语大发雷霆了,但是自从和石小诗有?了更近一步的发展后,他反倒觉得,有?些事?,不必要说得那么清楚明白,如果一点?就着,反而中了旁人奸计。 “她很好,”胤礽笑出了一点?春风得意的模样,“纳兰二爷的问候,我会?向内子?转达的。” 这下轮到揆叙无言以对了,只好寻了个借口?,将?皇太子?亲送出营帐。 转身的时候,胤礽余光一瞥,看见搁在桌上的那本书不是兵法更不是闲书,封皮上写着三个大字——《明会?典》。 他有?点?疑惑,揆叙为什么会?读这本书,难道说,胤祉也让他参与到修《明史?》中去了? 当然?此事?不便细想,外头又是豹尾班的统领来?找他议事?,这个念头从他心上一过,便被万千思绪抛在脑后。 上热河是个大工程,出发前半月,胤礽便开始在詹事?府向各队将?校们发出指令,有?几队得先行,率领兵丁熟悉行营途径,有?几队负责肃清道路,还?有?几队靠后,指点?当地百姓官员跪接圣驾。 终于到了出发这一天,车马仪仗绕着紫禁城,从东华门起沿着宫墙停放,排成一直蜿蜒到西?华门上的长队。石小诗是天没亮就被春烟扶上了马车,太子?爷这一路都要在最前面,没法与她同乘,她呢,也乐得自在,最近总是觉得困顿,怎么睡也睡不够,独自一人享受整间马车,更方便她想吃就吃想睡就睡,随时随地补上一觉。 春烟和秋筠两个人跟她出门,两个小姑娘没怎么见过宫外风物,尤其是可怜的秋筠,小小年岁就被石家送到宫里来?了,不知道外头是如何繁华自在的天地,因此她们一路上又是买糖葫芦纸风筝拨浪鼓,又是看小胡同小买卖小杂耍的,叽叽喳喳兴奋非常。等出了宫再出了城,到了鞍子?岭住下,石小诗才发现一点?不对劲。 “春烟,我问你,”晚上睡觉前,趁着二大爷在沐浴,石小诗鬼鬼祟祟地招来?贴身丫鬟,“我上次来?月信是什么时候?” 春烟掐指一算,脸上一慌,“得有?……一个半月了?” 她这事?儿一直很准,所以从前也没有?算过日子?,她心里叫一声坏菜,“我不是怀上了吧?” 春烟又激动?又兴奋,磕磕巴巴地说:“那我这就去告诉太子?爷!不对,是不是要先请太医来?把脉?” “别急,”石小诗沉声,打断小宫女?无比雀跃的心情,“咱们这才出来?两天,万一确认怀了,他们会?不会?让我回宫?” 春烟眨巴着眼睛,“您得回宫歇着,这可是皇长孙!皇太孙!您必须得日日在床上躺着,千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是啊,可是咱们难得出来?一趟,你想就这么回宫吗?”石小诗觉得自己可能没法跟她解释孕妇也要适量运动?的医学观念,“再说我现在月份还?小,一路上都是乘坐马车,等到了行宫,和宫里住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的声腔里带着诱惑的味道:“好春烟啊好春烟,帮我瞒着吧,回头我让小太监给你烤野鹿肉吃,好不好?” 第92章 喜信 春烟一直都很听石小诗的话, 再加上她也没?什么伺候孕妇的经?验,又觉得此次出宫确实机会难得,于是便老?老?实实答应了自家太子妃主?子, 没?将此事报给二大爷。 但是石小诗忘记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子, 春烟是没?告诉皇太子,却在第二天一早上路时?, 转头就告诉了秋筠。秋筠呢, 比春烟年?长几岁, 又在宫里见过这么多妃嫔待产,当下?就钻进马车,一脸严肃地和石小诗说:“主?子, 此事不能瞒,您还?是尽快请太医来?瞧一瞧吧。” 说罢, 她也不等石小诗应允, 径自就上外头请太医去了。 石小诗头很大,扔下?手中?吃了一半的桂花马蹄酥酪,撩起衣摆亲自下?车,将忧心忡忡的秋筠追了回来?。 秋筠这丫头平素就一本正经?, 认真起来?,连她都不敢硬刚。石小诗想了想说这样吧, “等我先同太子爷说了,再请太医, 你看这样成吗?” 秋筠想了想, 说好,又再三叮嘱, “您可?不能拖。” 石小诗嘴上答应着,可?每天都找了许多借口, 什么今晚不舒服想早点睡啦,太子爷白天太累了一到营房就歇下?啦,说了些别?的大事忘记提这桩啦,总之在秋筠姐姐再三横眉瞪眼地强调重要性后?,石小诗选择在进热河行?宫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将此事告诉了二大爷。 但是二大爷这个榆木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月信晚了是几个意思?可?是这路上颠簸,你休息不好,累坏身?体了么?” “不是,”石小诗眨巴着眼睛,琢磨该怎么说这个事能显得浪漫些,“我的月事向来?很准,你也知道,现在它已经?迟到二十多天了,这说明……” 她用满是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又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二大爷这个纯直男终于反应过来?了,脸上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笑容,“我们?有孩子了?这么快?” “还?没?请太医把脉,但是我有预感,应该是这样没?错。”石小诗看着胤礽将脸颊贴上她小腹,是一种初为人父的快乐,心中?也涌上奇异的完满和感动。 其实从察觉到月信推迟至今,她还?没?有很多特别?的感触,也许吧,一个小小的生命在她腹中?孕育,孩子的阿玛爱恋她,所有人都会将这个孩子视若珍宝,捧到至高之处。可?是这个孩子会过得一生幸福顺遂吗? 石小诗不敢深想,到了当母亲的这刻,她才明白天下?为人母的心情大抵相同——不求孩子多有出息,只要她/他平安就好,快乐就好。 太医得了信,很快就提着药箱过来?了。帘帐拉下?来?,石小诗伸出一只手,露着雪白的皓腕,胤礽期待地满屋子里踱步,不停地拿眼神催促太医。 那太医呢,在重重重压之下?,额上沁出了一层汗珠,不过这事他不敢着急,必须得探出一个确切的脉相,才好向太子爷和万岁爷禀告。好在太子妃这喜信儿大概已经?有一程子了,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同珠滚玉盘之状,他收回手指,抖一抖衣摆,朝皇太子拜下?去——“恭喜太子爷,太子妃有喜啦!” “好!”胤礽先让春烟伺候石小诗歇下?,再让秋筠带着太医上外头开方子,自己则连端罩都不穿了,穿过秋夜凉爽的风就去跟他汗阿玛报喜。 果然不出石小诗所料,康老?爹简直比自己添了个儿子还?高兴,立刻就吩咐给太子妃加派人手,添置嬷嬷宫女?,太医十二时?辰轮班候着,若不是已经?到了热河行?宫门口,石小诗百分百确定,康老?爹一定会把她送回毓庆宫待产的。 这消息当夜就在行?军队伍里传开了,简直比大伙儿一齐入住热河行?宫还?叫人激动,当然孕妇本人倒不觉得自己有多特殊,她现在吃嘛嘛香,除了比平常更?困点,还?没?什么特殊反应。 石小诗歪在床上,满意的拍了拍小肚子——里头的这位小同志,可?真够给面子啊! 正式踏进热河地界,已经?是第二天午后?,行?宫的建筑又不同于紫禁城的辉煌,这里建得很质朴,不再描金画银,反倒有一种宁拙舍巧的雅致。而且皇宫里极少见到高大的植物,唯有嫔妃的庭院里种着那么一两株海棠芍药,同行?宫里处处是苍松古柏、垂柳老?榆、芭蕉梧桐的景象比起来?,少了自然的趣味。 过了丽正门后?,康老?爹和众亲王阿哥们?还?要换上吉服,接受热河官员和石晨们?的迎驾朝拜,而女?眷就松快多了,有一直驻扎在此处的嬷嬷上前领路,石小诗作?为重点关照对象,被?春烟和秋筠一左一右两边掺着,在石道上慢悠悠地走。 “太子妃是头一次上行?宫来?,自然要慢慢看,”嬷嬷们?指着宫室一一介绍,“这个是澹泊敬诚殿,是万岁爷批阅政务、处理朝政的主?殿,后?头那间叫烟波致爽,是他老?人家的寝宫,往前走是松鹤延年?,太后?主?子通常住这里,再往前头走就是湖了,这行?宫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小湖泊共有八处,周遭一圈儿宫室,万岁爷说这儿景色好,命太子爷和阿哥们?就歇在这里。” 嬷嬷将石小诗引到了一处写着“月色江声”的院子里,这里应当就是皇太子和太子妃的住处了,一座精致的小四合院,廊子连着几座亭台,一直蜿蜒到湖边,因此每当月上东山的夜晚,皎洁月光便会照向平静的湖水,湖水轻拍堤岸,让临窗而眠的人做上一个好梦。 她对这处“月色江声”非常满意,既然安置下?来?,只是人手带的不多,向来?不做粗活的春烟和秋筠也要开始手忙脚乱地归整带来?的行?李。 石小诗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看了一会儿,便站起身?卷了袖子想加入家务大军,然后?便被?春烟一把按回了床上,“我的好太子妃,您还?是歇着吧,我可?不想被?太子爷掀掉脑袋。” 她摇着头说不会,“我会跟他好好解释为什么孕早期适量运动有益健康的。” 春烟听不懂,只当她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术语,挠着额角去干活了,那边胤礽却是忙完了参拜回来?,脱下?外氅,整了整翻起的箭袖,“我这就回来?了,你说吧。” 真要科学解释这件事,也实在是为难从没?涉足过妇科的纯艺术生石小诗女?士了。 她咂摸了一下?唇瓣,拿手指比了个圆,想办法解释道:“太子爷,您想想啊,生孩子,那就是从有限大小的地方,把一个六七斤的东西挤出来?,倘若我从现在开始,一直躺着不动,整日胡吃海塞,那么这个东西就会变得特别?大,挤出来?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困难,那么如果我合理运动,有意识地锻炼这个圈儿的大小,合理吃饭,那么这小胎儿就不会养得那么大,这个圈儿也能伸展地更?广阔些,如此一来?,这生孩子不就容易多了吗?” 她这话说得离经?叛道,让秋筠和春烟都傻了眼。秋筠赶紧放下?手中?活计,凑过来?小声道:“主?子,您不能想着好生养,就让未来?的皇太孙殿下?挨饿啊!” 所以说古代就是这点最不好,为了繁衍后?代,把女?人看作?容器一样。石小诗不欲跟秋筠辩解,抬眉望向二大爷。 这件事上,二大爷的态度很关键,倘若他骨子里还?是这么个男尊女?卑子比母贵的想法,那么这个人便不值得她爱得轰轰烈烈,乃至附上性命的赌注。 胤礽静静地站在那,将她的话反复咀嚼,思考了片刻。 “太子妃说得在理,”他用修长的手指将她从床榻上拉起来?,“我只是想到了我的额涅,当年?她怀着我的时?候,如果有人愿意同她说这句话,是不是如今,她也能上这行?宫里看一看湖光山色。” 石小诗暗暗掐了一把大腿,是啊,自己光念着给二大爷科普生理知识,全然忘了先仁孝皇后?难产而死这桩往事呢。好在胤礽也只是暗暗伤神了一瞬,很快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他的太子妃和未出生的孩儿身?上来?。 “那也不可?贪多,你每日就在这廊子里走一走。”胤礽扶住石小诗的腰,搂着她往岸边的亭子里行?去,“你今儿有什么想吃的?魏珠也跟着来?了,我方才特意从汗阿玛那儿讨了请示,你的饮食是重中?之重,便交由魏珠料理,最是放心不过。” “魏珠也来?了?”石小诗有点惊喜,“从前他那道灯影牛肉就做得很地道,我想配着碧莹莹的米饭吃!” “是,万岁爷带的太监不多,从乾清宫跟着出来?的,只有梁九功和魏珠两人,”湖边风大,胤礽将自己的外衣给石小诗披上,顺便刮了下?她挺翘的鼻梁,“你可?真是为我寻了个厉害人物啊。” 石小诗仰脸看他,夕阳淡金的日光下?,眼中?光芒无边。 如此良辰美景,即使不说话,也足够他们?站上半晌,二大爷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想好了,就叫弘晏吧。” “什么鸿雁,还?是红燕的?”石小诗眨巴着眼睛,“就算是小名。叫这个也太随意了吧?” “是我给皇太孙想的名字,”胤礽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他这辈从弘,晏字,取得是海晏河清的意思,愿他的来?临,能让大清天下?太平,让你我身?边,一切安定。” 第93章 哨鹿 石小诗叹了口气, 她觉得二大爷实在是想太多?了,如今尚不知肚子?中这个是男是女,能否平安落地, 这会就巴巴地把大名起了, 倘若生下?来的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皇太孙,可有得失望呢。 她倒是无所谓的, 平心而论, 自己还更偏爱女孩儿些, 女孩子?总是跟当母亲的心贴着,还能将自己在片场学来的那么多?打扮人的手艺一一付诸实践,让小姑娘成为整个紫禁城最飞扬明?亮的小公主, 想想都觉得高兴。 胤礽在一边看?着,“你怎么兴致不高, 累了么?” 她说没?事儿, “饿了,让魏珠上晚膳吧。” 胤礽正了正她脖子?上的狐裘毛领,说好,“只?是今晚汗阿玛要设宴, 女眷都不必到场,我?却不得不去, 好在时辰还早,我?还可以陪你片刻。” 他盯着她红润的脸颊叹了声, “真想陪你们母子?一同用晚膳。” 石小诗鼓了鼓腮帮子?, 自动忽略掉“母子?”二字,拉着他重新回到“月色江声”的暖阁里。 魏珠进门的时候,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温馨美好的画卷。暖阁里的窗半开着,淡金色的夕晖一点一点挪进来, 南炕照得一片明?亮。芝兰玉树一样的皇太子?殿下?,和他婉若丽树穆如清风的太子?妃,一个端坐在左边看?折子?,一个歪在右边读话?本子?,窗外?的湖上飞来一只?肥胖的灰雀,喜滋滋地,停在窗坎儿上吃食盒里的松仁,大概这就是人人渴求的、岁月平和的完满况味。 这样的景象,和随在万岁爷身边时时绷着的感觉很不相同,叫看?者心中都很舒适温情,他脚步轻快地绕过屏风,敛神打了个千儿,“太子?爷,太子?妃主子?,晚膳到了。” 石小诗把话?本子?一扔,很高兴地招他过来,上下?打量着,“半个月没?见,你怎么还瘦了,想来是御膳房的油水不多?,不如毓庆宫养人。” 魏珠憨笑一声,“从?前在毓庆宫,只?要管好两位主子?的膳食就成了,可是御膳房还要料理值房内大人们的伙食、娘娘们留宿用的点心,还有中秋家宴,奴才也包揽了一部分席面,可不得忙瘦了么!” 说罢,他连身唤身后的小太监将食盒送过来,“这几道菜是奴才跟着御膳房大师傅新学的手艺,据说好几位娘娘孕中都爱这些,请主子?尝尝,若您喜欢,奴才便?依着这个口味,每日送来。” 石小诗将食盒掀开一看?,最上面的是她点的灯影牛肉和土陶蒸熟的碧粳米饭,掀开来,还有一笼鲜虾干蒸麦,宫里头的寻常做法,这烧卖里包的馅儿,上面一两个完整的虾仁,底下?却有一半猪肉打底,而魏珠奉上的这笼呢,却一点猪肉不放,纯纯地拿虾肉剁碎成泥。 “猪肉有味儿,许多?主子?这个时候都吃不惯,我?便?将猪肉舍去了,您吃着可还爽口?”魏珠问。 “很好吃。”石小诗连连竖起大拇指,心里想着这简直就是虾滑嘛,下?回吃锅子?时,干脆直接拿这个虾泥馅儿烫熟沾麻酱,一定?可口。 除了这笼鲜虾干蒸麦,食盒里还有一碗洁白如雪霜的蒸酥酪。 “这蒸酥酪是用鸡蛋和水牛奶做的,您尝尝,奶皮子?比寻常吃口更醇厚些。”魏珠很有眼力见地上来解释。 这不就是双皮奶嘛,石小诗根本没?指望在大清吃到上辈子?的美味,双眼热泪盈眶地挖了一大口,就是这个味儿,又厚实又香甜! 最后一碟是鲳鱼烧年糕,有了前两个打底,石小诗这会的食欲已经?被塞满了,不过这道菜味道就没?那么惊艳,酱香口,很清淡,胜在鱼肉格外?新鲜。 不过食物?有时候就是这么一回事,健康的都不大好吃,好吃的不大健康,又得留意食物?相生相克之?理。作为孕妇餐,魏珠能把这健康和美味平衡成这样,也足以看?出确实花了许多?心思,就连二大爷也跟着扒拉了两口,和她一块静静坐在槛窗下?同吃,也有家常的温暖。 放下?筷子?,他评价道:“若不是今晚上有大宴,我?真想留下?来吃完这顿。” 魏珠神情谦卑地说:“奴才能得太子?爷赏识,并为我?兄长之?死查明?真相,心里非常感激,这是奴才应当做的,能得到两位主子?称赞,奴才比得了赏赐还高兴。” 外?头天色已经?晚了,华灯初上,澹泊敬诚殿方向已经?传来了人声鼎沸的热闹,既然此处有魏珠春烟和秋筠伴着石小诗,胤礽也不该继续磨蹭下?去了。他换了件玄色绣金蟒的袍子?,一步三回头地往屋外?走,引得春烟和秋筠连声叹惋:“我?要是能找着这么一位俊俏又贴心的夫君,真是吃多?少苦头都值得呀!” 石小诗对这种论调持不同意见,“你们两个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倘若看?上哪家才俊,千万别觉得自己配不配得上,我?直接请太子?爷给?你们下?旨赐婚,包管都风风光光嫁出去。” 秋筠和春烟听得眉开眼笑,能跟着这么开明?爽快的主子?,就连魏珠也真心替大伙儿感到高兴。 胤礽呢,就算这顿吃得香,心里还记挂着石小诗能不能住得舒坦,这头刚走进大宴的殿堂,那边还在吩咐张三给?“月色江声”里多?拿几个炭盆子?。 行宫里的宴席比在皇宫里的要随意些,底下?除了宗室子?弟、文武大臣、八旗禁卫军、蒙古贵族等,还有许多?地方官员,万岁爷要犒劳热河地界上诸臣工一年的辛苦,不单有酒有肉,还有例行的伴歌伴舞。 胤礽其实不大喜欢这样的场面,然而就算不喜欢,还是得应付。他坐在康老?爹下?首第一个位置上,耳边乐声不绝,众人推杯换盏,敷衍地久了,难免疲乏,就连宝座上的康熙眉宇间也有了劳累的神色。 但是台下?臣子?们的敬酒不能不回,听了旁人的恭贺不能不笑,这就是身为九五至尊所要面对的生活吗?胤礽叹了口气,倘若他终有一天要沦陷在这样的场面里,他宁愿当个光头阿哥,安安稳稳地守着妻儿,就着他们的笑声吃一碗蒸酥酪。 当然,堂上的君臣还在不知疲倦地说各自的趣闻,这一处每年有十一个月都人丁寥落的殿室,总算有了人气儿。 康熙骑了这么多?天马,到底不胜酒力,胤礽就只?能起身,代汗阿玛向众人一轮一轮地敬酒,还好腹中有先前吃过的鲜虾干蒸麦和鲳鱼年糕打底,这烈酒入喉,便?显得没?那么烧心。 酒过三巡,才有了结束的趋向,康老?爹最后宣布:所有人在园中修整一夜,明?日午后,女眷们留在行宫,其他人向木兰围场开拔。 出狩的仪仗自然比上热河来又要简略,康老?爹骑着纯白的骏马,身后的侍卫们执掌九龙曲柄明?黄圆盖,后面就是骑乌敏达的胤礽,然后是胤禔、胤祉、胤禩、胤禔和胤礻我?。 木兰围场就在伊逊河的西岸上,东北为翁牛特,东及东南为喀喇沁,北为克西克腾,西为察哈尔,南为热河。 这里林木葱郁,水草茂盛,群兽聚以蕃息,不过有粘杆处、豹尾营在前头清道,这一路上走来,却是无惊无险。行了两天一夜后,康老?爹最后选中河岸边的一处开阔地驻扎,百余禁军压后,在这远大疏阔的地界上,除了林间鸟啼,就只?上剩天上无边无际的星河。 正式出营是在第二日五更,康熙首先宣布——此次哨鹿,以活捉梅花鹿为吉兆。随后一声令下?,只?留了十来个护卫守在原地,皇帝当然是最终裁判,而其他参与围猎的人则被分成小队。 胤礽站在进发的前沿,他的战绩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威名远扬了,此次哨鹿,并没?存着拔得头筹的想法,因此当出发的哨声响起时,他只?是避开了战马扬起的尘土,一边欣赏着远山壮阔的景色,一边悠然地领着詹事府的几个人进了林子?。 北方的林场有一种宏大的美,树木笔直地插入云层,风起风过,一点儿摇晃的意思都没?有,等清晨淡蓝色的薄雾散去,林中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兔子?,豺狼,梅花鹿,还是猛虎?胤礽对前两者已经?不大感兴趣了,倘若能射中一只?老?虎,将皮毛剥下?来给?石小诗做毯子?,倒也不枉费他走上这么一遭。 他俯下?身来,架起弓箭,朝着声音来源处凝视,透过层层深绿色的树叶,他先是看?见了一双细长的白色马蹄,然后看?见了骏马额上的标记和马背上丧眉耷眼的人。 原来是银点和它的主人胤禔。 胤礽松了一口气,一来大阿哥在骑射上没?比他逊色多?少,这么多?年的斗争,让他始终避免同胤禔争个高下?,更何况延禧宫出了事后,他几乎没?在这位大哥脸上看?过笑容——因此这次,无论猎物?是鹿还是老?虎,就让他一回,也没?什么的。 他调转马头,往更高处寻找其他猎物?的踪迹,只?是没?走几步,就听见了胤祉阴恻恻的声调。 “大哥,您如今得了这个彩头也没?用,不如就将这梅花鹿,让给?三弟我?吧。” 第94章 弊病 胤礽看不见胤祉的?脸, 却能望见一匹瘦小的?马慢慢靠近银点, “三?弟,我为何要将这梅花鹿让给你??”大概是对方气势太盛, 即便?是威武如银点, 也慢慢朝后挪了一步。 空中飘来胤祉的?冷笑,“大哥, 你?额涅已经给你?断了前程, 再怎么邀功, 也没有?越过太子的?可能了,不如帮一帮弟弟我,若是大事能成, 以后我也好提携提携大哥啊。” 胤禔好半晌没说话,过了片刻, 只听他?有?气无力?地说:“三?弟, 我如今这副模样,还不能给你?教训么?那些本就不属于你?我的?东西,何必要强求呢?” 胤祉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银点的?马蹄不安地在地上?踩来踩去, 就在此时,空气中传来嗖嗖两声空响, 俨然是利箭射出去的?声音。 胤礽眉心一动?,这是他?们?在合围那只梅花鹿吗?或者是, 胤祉向?胤禔射了一箭, 胤禔向?胤祉射了一箭? 兄弟阋墙,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从前和胤禔的?斗争始终在水面之下,倘若胤禔和胤祉在密林中真刀真枪地打起来, 他?就不能这么明哲保身?了。 拧过头,他?朝张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们?在原地等候,然后自己一夹乌敏达的?腹部,缰绳在手中绕了几圈。乌敏达也很?迅速地捕捉到主人的?意图,马蹄迅猛而轻巧地接近方才传来声响的?那片密林。 绕过一片屏障,他?看见胤禔还好端端地坐在银点马背上?,只是一脸灰败,双目圆瞪地注视着灌木丛中,看见胤礽过来,他?也并不稀奇,朝那后头一指道:“……梅花鹿,三?弟猎中了。” 看来还是被胤祉抢了先,难怪气成这样,胤礽将乌敏达留在原地,自己从马背上?滑下,踩着一地松散的?黄叶走到灌木从中—— 那只梅花鹿背朝外,半躺在一棵硕大的?长柏树下,体型很?大,身?上?的?花纹也很?精美,随呼吸微微起伏,胤祉则站在它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梅花鹿的?眼睛。 他?神色古怪地转移视线望向?胤礽,“太子爷,我好像射中了它,可是它……大概快要死了。” 梅花鹿于旗人而言,是一种具有?神性的?动?物,今日哨鹿的?吉兆便?是活捉梅花鹿,倘若此鹿被利箭射死,对神明是大大的?不敬,万岁爷知晓此事,必会震怒。 胤礽快步绕到那鹿身?前,蹲下一看,果然见到它眉心正中一箭,汨汨地流着鲜血,喉头发?出悲哀沉重的?低鸣,而那双温柔善良的?大眼睛已经睁不动?,微微阖着,似乎很?快就要彻底合上?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胤祉慌里慌张地摆了摆手,“我只是想叫它留在原地……” 他?将染了血的?双手在柏树干上?蹭了几下,然后失魂落魄地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胤禔不声不响地走过来,站在胤礽背后:“这鹿要死了。” “是啊。”手下的?呼吸起伏已经越来越微弱,胤礽感受到皮毛之下的?体温渐渐凉去,生命在流逝,无力?挽回,无可补救。 他?想了想,伸手合上?梅花鹿的?双眼,然后慢慢站起身?,“此事……” “只要老三?不说,我便?不会告诉汗阿玛。”胤禔抿了抿干涸的?嘴唇,转身?回到银点身?边,“你?我争了这么久,也没想到后面还有?个胤祉吧。” 胤礽没说话。 “以后,我不会再碍你?的?眼了,”胤禔抓住银点颈边的?麻绳,翻身?一跃而上?,“我只求安安稳稳,带着我额涅的?那份活下去……不过,我也不会帮你?,太子爷,你?从此就自求多福吧。” 他?不等胤礽回答,便?调转马头,朝密林的?另一边行去。 只听得此刻清角声扬,远林呦呦,是召唤集合的?号角。张三?追过来,问:“太子爷,我们?都是见证,您可要将此事告知万岁爷吗?” 胤礽想了想,望着地上?已流尽了鲜血的?梅花鹿,脚下有?片刻的?犹豫——“我同老大一样,只要老三?不提,我便?不提。” 他?们?顺着来路往驻扎地去,在外跑了一天,太阳已经偏过来,下半晌早已失去温度,风渐大,一阵阵寒意攀升,地上?枯叶变为细草,细草再变为乱石。 终于到了营地跟前,却看见胤祉一脸沮丧地向?康熙禀告:“儿臣看见了一头好大的?梅花鹿,连大哥和太子爷都想跟我争一争,只可惜……”他?一眼看见领头怒目相向?的?胤礽,话头拐了个弯儿,“只可惜儿臣学艺不精,到底是让那梅花鹿给跑了。” 胤礽觉得自己从前真是小看了这位三?弟,竟是个如此说话不打草稿的?能人。他?朝胤禔看了一眼,人还在营帐门口坐着,就着灯火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弓箭,既如此,他?便?也懒怠搬弄是非。 只是对于胤祉,从此往后便?要留个心了,他?若再培养些势力?,只怕比胤禔、那拉氏和明珠加起来还难对付。 如果石小诗在就好了。胤礽开?始想念自己足智多谋的?太子妃,如果她在这儿,一定知道怎么暗搓搓给老三?使绊子上?眼药,伸手一拍乌敏达的?马背,决定了,一回到行宫,他?就立即把这次哨鹿之旅告诉她! 只不过又是两天一夜往热河赶的?路程,等刚回到行宫,他?逃了一半的?庆功宴,正走在回“月色江声”的?路上?时,就被暗地里突然冒出来的?一道人影吓了一跳。 “郭琇?”胤礽眯着眼,用手中的?宫灯打量来人的?样貌。 “正是微臣。”堂堂都察院御史郭琇没穿官服,便?服外头套了个深灰的?麻布斗篷,兜帽戴得整整齐齐,将脸庞遮住一半,仿佛戏台子上?要去夜奔的?红拂似的?。 “你?不在福建两广查税银,上?热河来做什么?”胤礽朝周遭一望,确定没人看过来,忙领着他?往“月色江声”里走。 “微臣刚从福建回京,听闻万岁爷正在热河行宫的?消息,便?没做停留,直接过来了。”郭琇的?性子,说好听点是刚正不阿,说难听点就是愚笨鲁直,不知变通,但都察院这种查自己人的?机构,需得用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 石小诗刚用过晚膳,坐在湖边廊下看魏珠指导春烟秋筠两个小丫头钓鱼,猛地看见胤礽带着一个打扮得仿佛暗探一样的?人走进来,忙站起身?看个究竟。 “你?就老实在那坐着,别乱跑。”胤礽脸上?的?神气是皇朝储君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又想起来,在旁人眼中,石小诗和郭琇是从没打过照面的?,于是介绍道,“这是都察院的?郭大人……” “郭大人请。”石小诗稳稳地接上?了二大爷的?戏,将人往暖阁里引,“您怎么亲自上?行宫来了?” “是太子爷命臣查的?案子,如今已有?了眉目。”郭琇脑中根本就没有?避讳这一条,直笼统地往圈椅上?一坐,从袖子里抽了张纸出来,递到胤礽眼下。 “臣见此事重大,牵扯又广,想来就算是要上?达天听,也要先跟太子爷禀一声才好,”郭琇神色很?郑重,“毕竟这事的?源头是从太子爷这里开?始的?,朝中没有?整顿吏治的?先河,臣也想跟太子爷商量一二,此事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 胤礽展开?纸来查看,起先神色尚算平静,渐渐的?,眉心就锁起来,和他?肩头的?四爪金龙一样醒目而狰狞。暖阁里很?静,静的?没半点声响,石小诗抓心挠肺地想问胤礽纸上?到底说了什么,可郭琇那一脸老神在在的?模样,叫她只能屏息凝神,安心等待太子爷发?话。 终于胤礽的?手腕落下来,往桌上?狠狠一拍,将刚斟好的?茶水震翻了一半。 “小诗,那次索额图送来的?太子仪仗卤簿,如今还在毓庆宫的?仓房之中吗?”胤礽将纸张用力?一握,团成一个纸球,然后抛进湖水之中。 “还在。”石小诗这会也明白了,一定是索额图已经有?所动?作,这动?作还叫人抓住了把柄。 “我行事如何,都在汗阿玛眼皮子底下,索额图送来的?那些东西,也原原本本地收在仓房之中,大人尽管去查,”胤礽虽气,声腔还是稳的?,朗声向?郭琇道,“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打着我的?名号,在外头招摇撞骗,骗完盐政上?的?,就骗到钱粮上?去。” 石小诗琢磨了一下,“官员贪污贿赂的?弊病,不是本朝才有?,也不是只有?本朝严查。”她握了握胤礽的?手,像是给他?一个鼓励似的?,继续说下去,“郭御史,东宫没做亏心事,您要查便?查,只是我有?个建议,明着来也未必查得清,索大人在京中这么多年,早有?遮天蔽日的?手段,还不如将眼光放到外放官员上?去,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盐政钱粮上?短缺的?去处就自然有?下落了。” 太子妃这么明事理,郭琇捻着胡须边听边点头。 夜色已深,郭琇也不能久留,最后胤礽给此事下了定论?,“郭大人,您是清官,当明白王朝鼎盛,不是挖出一两个蛀虫就足以摆平的?,哪头都不能短,一旦有?了漏洞,朝廷就会受到掣肘,您清楚我和索大人的?关系,从亲情上?来说,我下不了这个狠心,但是为了大清百姓,也请您务必彻查到底,必要时……杀鸡儆猴。” 第95章 论迹 石小?诗在热河行宫的大半个月过得很舒适, 胤礽从木兰围场回来后,康老爹先是论功行赏了一番,然后又大摆宴席, 接见蒙古使臣, 当中又有一位蒙古王爷见皇太?子殿下俊美无双,想把自己的幺女送来当侧妃, 当场被?康老爹和?二大爷一口回绝。 胤礽拒绝侧妃这个缘由石小?诗还能归功在自己教夫有方?上, 康老爹那边她是真想不明白了, 直到魏珠照旧给她送孕妇餐,这才道出实情来。 “当然是咱们太?子爷不同意?呀!”魏珠一边将饭菜往膳桌上摆,一边说, “我在澹泊敬诚殿外头等召唤,听?见太?子爷朗声跟万岁爷说, 他已经觉得东宫里人太?多了, 往后添了小?皇孙,哪里有位置给旁人住!再说如今太?子妃正?怀有身孕,万岁爷还往毓庆宫塞人,想气死人就?直说。” 他学了个绘声绘色, 叫春烟和?秋筠笑得前?仰后合,“咱们太?子爷当真是这么说的?这还是头一回跟万岁爷对着?干呢!” 魏珠说可不是么!“我在外头都听?傻眼了, 真替咱们太?子爷捏一把汗,不过大概是因为提到了小?皇孙, 万岁爷也觉得此事不妥, 就?按下没提了。” 石小?诗慢慢点?头,心?里可没那两?个缺心?眼的傻丫头那般高兴。康老爹想给东宫塞人, 这是去年大选时就?冒出来的念头,先让皇太?后旁敲侧击了一回, 只是胤礽嘴硬没成,这次是直接提了,但有小?皇孙当借口,可是这孩子终究是要从肚子里出来的,身为天潢贵胄,开枝散叶是本能,她和?胤礽,又能负隅顽抗到几时呢。 她百无聊赖地叹口气,望着?“月色江声”外看?得有些腻歪的风景,感觉自己这趟出宫也并不是很值当。 因为太?医说头几个月最凶险,千叮万嘱叫她养胎,因此出发前?一心?期盼地爬山徒步等娱乐休闲活动被?迫一一取消。 好在出了宫,总归是自由松散的,也不用早起请安隔几日就?要上皇太?后和?贵妃那儿开早会,每日可以伴着?湖光山色睡到日上三竿,石小?诗反而觉得这段日子是她穿越到大清朝后最舒坦的一段时光。 秋天很快滑过去,只可惜总归是要班师回京的,后面还有冬至祭祀、筹备年节种种事宜。回宫路上,竟然下起了康熙三十?五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二大爷不容分说地爬上马车,要跟她平分软垫靠枕和?小?食盒里的点?心?。 那马车其实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虽然宽敞,但两?人共乘到底拥挤,她愤懑不平地扯开帘子朝外头张望,没有风,雪片子分扬坠地,路上霜露成冰,的确不适合骑马赶路,连康老爹和?其他阿哥们也进了软轿,她只能勉为其难地挪了挪屁股。 胤礽担心?挤着?她,大高个儿缩在门边的角落里,那小?心?翼翼委屈巴巴的样子还挺好笑的,因此尊贵的太?子妃殿下想到他力拒侧妃的光荣事迹,便?拍拍身边的软枕,示意?他坐过来些。 车轮碌碌滚动,外头的雪下得寂静,胤礽又单独叫了辆小?车,让春烟和?秋筠也上车里坐着?,不必跟着?走路遭罪,这才揽住了石小?诗的腰。 说起来,出宫后难得有和?二大爷独处的时候,“月色江声”的屋子不大,张三住围房,两?个丫头都睡在外间,她和?胤礽就?算有话想说、有事想办,都不能尽兴。 果然二大爷先对着?她的樱唇猛啄了两?口,然后便?把憋了一肚子的事一股脑儿倒出来。 头一件得邀功,说了蒙古王爷的称赞和?他幺女差点?当上太?侧妃的事,虽然石小?诗早就?听?魏珠转述过了,但夫君的面子还是要给足,连着?给他树了好一阵大拇哥,哄得二大爷心?甜意?洽亲自为她切了盏哈密瓜。 不过重头戏还是落在了木兰围场上胤祉的反常举止上。 胤礽拿浸湿的帕子慢慢擦拭自己的手指,“他从前?那么一副养着?文人清客吟风弄月的模样,竟然也干的出来落井下石之事,欺负胤禔?如果一年前?有人跟我说老三有这么个胆儿,我保准不信!” 软轿里烧着?炭炉子,暖洋洋的,这样的燥正?配得甜蜜的果子。石小?诗不声不响地啃着?手中的哈密瓜,想了想道:“他是想夺嫡的吧?可我也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将夺嫡之心?明目张胆地挂在脸上,太?明显,倒叫我心?头生疑了,再说,延禧宫和?大阿哥那会有明珠,有兵权,他手上有什么?一群修《明史》的文人,有这个胆子和?能力聚众逼宫吗?” 胤礽摇摇头说不知道,“但还是得防备着?,我有种预感,胤祉可比胤禔难对付多了。” 石小?诗嘟着?嘴嗯了声,细细思索穿越前?她从来没仔细研究过的清朝历史,以及为拍摄那部清宫剧所做下的功课。 三阿哥胤祉,在九子夺嫡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出来蹦哒过几回。但是嘛,给人的印象也不是很深,没有大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他们那几个有声望,更别提后来当上皇帝的四阿哥胤禛以及他的好弟弟小?十?三了。她依稀记得胤祉不算是个文武双全之人,能力上比其他几位弱了一大截,他也不是皇长子,荣妃母家平平,朝中没什么势力,到了九子夺嫡的后半段,基本上就?不到他的身影了。 找不到突破口,就?只能安慰二大爷,“好在四弟、八弟那几个都是向着?咱们的,汗阿玛又那么英明神?武,就?算老三真有什么想法,他老人家会看?不出来?” 胤礽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你是没看?见他在汗阿玛跟前?阿谀奉承的样子,老四说用你教他福晋的话,怎么说来着?,就?是个西湖龙井!” 石小?诗噗嗤一笑,二大爷应该没弄明白绿茶作为形容词的真正?含义。想不到三阿哥竟然在大阿哥失势后还开发出了这个技能,若是能教一教她家钢铁直男二大爷就?好了,有时候她也挺想看?这位光风霁月的太?子爷撒撒娇的。 “等回了宫,我去钟粹宫荣妃和?三福晋那儿探探口风。”她眨巴了一下眼睛,给二大爷求个心?安。 所以说康老爹这么优秀的基因,龙生九子真是各有各的本事。上辈子的历史里,胤祉一直没冒尖过,大概是被?过于出色的兄弟们压制的结果,而这个时空呢,偏生命运给了他机会。 有时候啊,并不是人想要玩弄权术。在这皇宫中和?爱新觉罗家的人生活了快两?年,她也算明白一个道理,皇家就?是这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着?退着?可能就?把小?命给退没了,所以说身为天潢贵胄,可真没外人看?起来这么舒坦,事情到了跟前?,只有硬着?头皮往上。往上,不仅是求个富贵,更求活下去的机会。 一路在风雪中颠簸,终于回到了紫禁城。宫里还是老样子,不过太?子妃有孕的喜信儿早就?传遍了六宫,石小?诗安顿好后,先得上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然后去承乾宫看?望佟佳贵妃。 这位名义上的妃母实际上的好闺蜜早就?激动得不行了,把她每日的晨昏定省给免了,又拨了许多人手,把太?医院里能弄到的补品全给毓庆宫送去,石小?诗只能连连推辞,“真不是跟您客气,夏天那会太?子爷受伤,汗阿玛赏赐的还堆在仓房没吃完呢!” 于是佟佳贵妃这才作罢。按照石小?诗和?胤礽商量好的计划,她还得去钟粹宫套话,套话前?得先做些功课,于是问佟佳贵妃:“荣妃母可还好么?” 佟佳贵妃不知她好端端地怎么问起了荣妃,想了想说就?那样吧,“哦对了,马贵人你晓得么?和?郭络罗贵人一个宫室的,是荣妃族妹,前?儿殁了,我请信使讨了万岁爷的意?思,万岁爷命用荣妃的仪仗出殡,想来她到底心?情欠佳,因此最近也没怎么出来。” 石小?诗啊了一声,这康老爹喜欢娶姐妹花的癖好可真害人。 她想了想说:“那我去钟粹宫见见她,听?说二公主如今在漠南蒙古过得很好,我便?说太?子爷思念二姐了,也不至于被?赶出来。” 这番借口在荣妃耳中听?来自然很恰当,她微笑着?将石小?诗引到钟粹宫正?殿坐下,“荣宪就?比太?子爷大了一岁,他们姐弟两?个,小?时候还在一块儿玩过御花园的泥巴塘呢。” 石小?诗想象了一下小?小?的二大爷蹲在地上玩泥巴的模样,觉得这画面足够她当作一整年的笑料了,然后才把话题往胤祉身上引,“我听?太?子爷说,三阿哥在哨鹿时表现十?分英勇,没想到他一个玉面文人模样的阿哥,竟也能挽弓射狼,真不愧是爱新觉罗家的男儿啊!” 荣妃似乎没察觉什么异常,含笑道:“可不是么,老三这孩子,心?眼实在,昨儿一回来,就?巴巴地送了狼皮狐皮过来,说是给我天冷了做袄子,只是这孩子到底不如他哥哥,说是遇到了一只梅花鹿,奈何技艺不精,没讨到活捉梅花鹿的彩头。” 石小?诗说不碍事,“有这份心?思,比什么都重要。” 荣妃说可不是么,“只是我也有件事要拜托太?子妃,老三家里那个福晋董鄂氏,我知道她出身好,打小?就?没受过委屈,可是为人妻,岂能有这么娇纵的性子?听?说她很听?太?子妃的话,只盼太?子妃得了空,为我劝导两?句,我心?中必然感激不尽。” 话说到这个份上,岂有不答应的道理?石小?诗在钟粹宫里又坐了片刻,她和?荣妃到底不熟,也没话继续往下聊了,只好寻了个借口准备离开。 荣妃送她出宫门,路过庭院时,她看?见廊子上似乎挂了几张刚写完不久的大字,正?迎风吹着?,等待墨迹干透好拿去装裱。 “这是您的墨宝?”石小?诗眯着?眼凑过去,但见最前?面一张写着?《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后面还有《蜀道难》《将进酒》,都是李白的诗。 “是啊,佛经抄腻了,我最近在读唐诗,李太?白真是古今第一诗人!”荣妃站过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恶。 她话说得轻巧明快,石小?诗的后背上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刚看?到这几张字,她就?觉得眼熟,如今多看?过几眼,她就?更确定了。 这字她是见过的,以她被?胤礽强迫练了那么久的书道发誓,荣妃的字迹,与是那僖贵妃床头暗格里,那张写着?“汝施恶行,必得恶终”的发黄草纸上的,一模一样。 第96章 冬至(康熙三十六年) 后来在钟粹宫, 荣妃和石小诗说了什么,她已经不大记得了。 两世为人,她自忖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但还是没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扰乱了心神?。 可眼下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就这么一眼,联想到两年?前温僖贵妃的死, 甚至是二十年?前安嫔和敬嫔不明不白地被打入冷宫, 眼前这个以贤良淑德而在宫中立足的女人绝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她在心中盘算如何全身而退, 却没想到荣妃直接将话?头挪到了那拉氏身上?。 “我前儿得空,去了趟逍遥宫。”荣妃慢悠悠地整理着衣摆上?络子,“那拉氏怕是不大中用?了。” 石小诗猛然一惊, 打起精神?来,“中秋节后我也去过一回。” 荣妃说是, “她都跟我说了。” 她抬起那双狭长的眼帘, 毫不掩饰地打量石小诗的神?情,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石小诗不敢在这个时候露怯,她不知道那拉氏和荣妃说了多少,有没有提起过温僖贵妃、安嫔和敬嫔, 只能?轻轻点头,装出白纸一张般的神?情。 “那逍遥宫不是个人呆的去处, ”她选择将话?题往那拉氏的处境上?引,“缺吃的短喝的, 弄得一身病, 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了。” 荣妃盯着她看了好半天,最后才缓缓张口:“你也知道, 我和她是一块进宫的,自然比跟旁人感情深些, 她把后事都交代了,不让埋在乱葬岗,也不让送回娘家,毕竟戴罪之?身,怕他们不愿认,她说要一口薄棺,就在火器营边上?埋着足矣,她求过万岁爷,胤禔这差事丢不掉,她在地下也能?日日陪着儿子。” 石小诗心里发苦,这就是宫中女子的命运吗? 可归根结底还是因果报应,她低低说了句:“不害人性命,那拉氏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是她不够聪明。”衣摆上?的络子都梳通了,荣妃忽然站起身,“我该去抄经了,太子妃,慢走不送。” 石小诗立刻说好,就算她对自己的演技再自信,在这个演了一辈子的人面前也觉得像班门弄斧。 她不敢再逗留,匆匆走出宫门,回头看,钟粹宫和延禧宫其实离得很近,延禧宫自从出事后大门便再没开?过,如今已经染上?冷宫的色调,衰败的枯草从朱红宫墙上?伸出头来,仿佛这个气象万千的宫阙间,凭空生?出了一块颓唐的荒地。 可是她知道,要不了多久,还会有源源不断地新人住进那间宫殿,以青春和血肉,供养这个王朝的延续。 下过初雪,便算一只脚踏进了冬天,她终于?开?始了孕吐的反应,吃啥啥不香,还不容易进一点就吐个精光,人也瘦了一大圈,二大爷心疼得厉害,要不是魏珠有花心思换着花样?给她准备膳食,可能?小崽子还没整出来,她就要去见?西天如来佛祖了。 不过这孕吐的反应也很奇怪,忽然有一天,食欲又自己回来了,胳膊脸蛋都丰润起来,肚子也开?始显怀,大得有些过分?,用?宫里嬷嬷们的话?来说:“啧啧啧,这肚子,这形状,一看就是个小皇孙!” 尊贵风太子妃殿下终于?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出门遛弯以保证运动量的舒坦日子,可就像现代社畜一到年?底就要冲业绩一样?,胤礽也比先前忙了许多。比方因修《明史》这个大工程,康老爹点名要皇太子出阁读书,不再是无逸斋中和弟弟们一起插科打诨的日子,转而去应付隔三差五的经筵日讲。 于?是他要起得更早了,早朝前得把日讲的内容备好,装在小书箱里让张三背着,再去乾清宫上?朝。下了朝,得先上?文华殿升座,底下一帮子侍班、侍读一起开?嗓子念《四书》,然后听侍讲讲解内阁再三复议书目的内容,接下去就是没完没了的练字,石小诗觉得胤礽的书道已经是整座紫禁城里最出挑的那一个了,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课业就得这么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 她有时候心血来潮,大概是心疼二大爷日子难过,还会在睡前跟他说一说有个叫西西弗斯的西方人被神?明惩罚而日复一日推石头上?山的故事,二大爷对此不屑一顾,表示:“推石头怎能?同我处理政务相比,至少我是在造福百姓呐!” 不过他很快就被打脸了,到了春节跟前,康老爹派他去主持祭天祭地祭祖宗。 石小诗从嫁进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了,胤礽同志很有些被发展成为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潜力,比如他无师自通地持有无神?论?者的观点,就像他老爹康熙一样?,注重生?前作为,私下里对佛道之?事相当嗤之?以鼻。 是以到了今年?,这些乱七八糟的祭祀活动又被父子两踢皮球一样?推来推去。 “朕从热河回来就偶感风寒,此事还是交给保成吧。”康老爹鸡贼地在朝堂上?一边咳嗽一边甩锅。 “汗阿玛,儿臣尚且年?轻,哪能?担得起此等重任!”胤礽知道自己无力抵抗康老爹,但总归还得用?谦虚大法尝试一下。 “皇太子不可妄自菲薄!”康老爹根本不给胤礽讨价还价的余地,“此事就这么定了,有拿不准的,尽管问?庄亲王和索额图。” 好吧,二大爷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了,又是一顿忙碌筹备,到了除夕前夜,他又得天不亮就起床,直忙到中晌才能?回来,他的太子妃该多落寞啊。 石小诗呢,倒不觉得落寞,只是太子爷要早起,整个毓庆宫都得跟着忙里忙外,很是扰了她这位祖宗的清梦。 醒了便醒了,她用?胳膊撑着脑袋,缩在胤礽从木兰围场上?给她带回来的老虎皮毯子里看他穿礼服,这身礼服她有印象——大婚那天,他们互换的头一回,穿得可不就是这件! 胤礽微抬着下巴,展开?两臂,看黄铜镜中的小太监小心翼翼为他披上?衮服,扣上?玉带,扭头一瞧,正对上?她红彤彤的脸,满是盈出来的笑意,不明白地伸手在脸上?抓了一把,到底是直男,没有女孩子心思细敏,还以为是自己打扮得太过隆重,叫她觉得好笑。 不过人靠衣装这话?说得真没错,再清贵的男子,也得打扮起来才好看。按照章程,外头要佩挂一串长长的朝珠,穿杏黄色的大襟长袍,两肩及胸背部各绣正龙纹,襞积绣行龙纹,衣摆最下头是五色云纹,外头除了端罩还有披领,都是紫貂皮,袖端则用?薰貂皮,整个人愈发衬出龙章凤姿,眉目如画。 “今天我先去天坛,然后祭拜祖宗,你等我回来,再去奉先殿一同祭拜母后。”说起先仁孝皇后,他的眼底终究还是闪过一丝郁色。 “好,正好给她老人家报个喜信儿!”石小诗乐呵呵指了指肚子。 他听了微微一笑,步出寝宫,“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她如今有身子,许多事便也不像第?一年?那么手忙脚乱,趁着胤礽出去祭拜,她老老实实上?宁寿宫给皇太后问?了安,然后再同二大爷一起去奉先殿。流程终归大差不差,于?是除夕之?夜甚至比去岁还要其乐融融些。 新年?来得干脆又爽快,烟花爆竹响起时,胤礽还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万岁爷说明年?,哦不对,已经是今年?了,去南巡。” 石小诗眼光一亮,上?辈子她可是南方人!可穿越来后,对于?江南的记忆只存在于?脑海中,但那是属于?原身那个石小诗的记忆,并?不是她实实在在的体验,如果能?有这么个机会,走出深宫,上?江南溜达溜达,也算成全了她走遍天下河山的半个美梦。 “带我一块儿吧!”石小诗搂住二大爷的胳膊,“杭州的路我可熟了,我领着您逛河坊街,带您去逛西湖,去看我从前念书的学堂!” 胤礽却想起粘杆处的纳兰二爷来,没头没脑地来了醋意,“你就这么想回纳兰揆叙待过的地方?” 石小诗伸指一弹他结实有力的胸肌,色迷心窍道:“有您在,那家伙啊,我早就忘了!” 胤礽对太子妃的回答很满意,但是这事儿早先他就和康熙商量过,算一算太子妃预产期,再估摸一下出发去江南的时间,父子两对望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次南巡,太子妃不能?去。 “可是你五月就要给我生?小皇孙了,”胤礽摸着她鬓角的额发,柔声解释道,“去江南也是五月,难道你想在路上?生?吗?就算带上?稳婆和太医,到底不是在宫里,处处都不方便,更别提孩子生?下来要照顾,你还要坐月子了,就算你能?逞强,我和汗阿玛也是一万个不同意。” 最后,他使出了早就想好的最终武器:“等过了这回,下次我一定带你去江南,我皇太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好不好?” 他说得样?样?在理,自从她有了身孕,二大爷简直都快化身妇科专家了,对什么坐月子之?类的事项都已提前细细研究过,简直让石小诗挑不出毛病来。 “好吧。”主要是搬出了万岁爷这尊大佛,她肯定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那我可以提前把想吃的想要的一一记下来,请你帮我代些土产么?” “这次就给董鄂氏吧,”胤礽低头吻了吻她鼻尖,“我决意留在宫里陪你,汗阿玛便让三阿哥和三福晋跟随南巡。” 石小诗茫然地“啊”了一声,她又想起了钟粹宫廊下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想起了那个永远是一幅波澜不惊模样?的荣妃,她知道胤礽放弃南巡意味着什么——三阿哥,终于?得到去江南发展势力的机会了。 第97章 新春 新春过后, 大?概是太子妃日渐隆起?的腹部给了?太子爷无与伦比的满足,太子爷后顾无忧地勤政起?来。 春节还?没结束,他就跟他汗阿玛一起?提前开始理政。管理一个偌大?的国家可不容易, 即便这?两年风调雨顺, 但依然每天有无数外地奏报陈条经内阁和?值房送入乾清宫。除此之外,还?有康熙他老人家弄出来的密折制度, 每回有那小小的盒子送入京城, 南书房众大?臣无不提心吊胆——这?回又是哪个倒霉蛋要?惹祸上身了?呢! 胤礽倒是一点儿都不怵, 瞧瞧,这?就是不在外头?培植党派的好处,反正除了?索额图, 他如今手下一个人都没有,石文炳又是纯武将, 不会干那些吃里扒外的恶心事情, 而就算有人弹劾到了?索额图身上,胤礽也只会掸一掸袖口,朝他汗阿玛毕恭毕敬地躬下身子:“此事儿臣全然不知,但凭汗阿玛定夺。” 其实说全然不知, 到底有欺君的成分?在里头?,有些事他甚至是暗中露出破绽送到郭琇眼皮子底下的。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若是样样完满无缺,只会让汗阿玛疑心他权力过大?手腕太强, 少不得?寒了?皇帝的心呐! 在这?分?寸的把握上, 也有他爱妻太子妃殿下的功劳,于是康老爹的赏赐跟流水似的抬进毓庆宫, 恨不得?把家底搬空送给儿子,无论是怎么拒绝都没用。 石小诗摸着肚皮站在明窗前感叹, 这?下其他皇子们心中一定眼红得?要?命,但眼红归眼红,如今唯一能跟皇太子抗衡的大?阿哥已经没半点可能了?,其他皇子要?么早就被石小诗怀柔处之,早早成为铁杆粉丝,对亲爱的太子哥哥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么就是手上既没兵,也没权,更没钱——但这?并不代表那人不会自己想法筹谋大?局。 修《明史》的场子定下来了?,设在三阿哥府邸边上,起?了?个蒙养斋馆的雅称。修史的文人班子也组建起?来了?,三阿哥牵头?,明面上看?,手底下都是上回跟康熙报过的人选,暗地里是不是这?么回事,胤礽甚至懒得?去?查,他甚至希望胤祉的人能聚得?全乎些,反正这?些人能在此时向三阿哥投诚,八成眼神不大?好,并不值得?重用,如此一来,以后一网打尽的时候,方不会有漏网之鱼。 不过他还?是担着和?胤祉一同修《明史》的衔儿,既如此,他每日将收上来的奏本中凡是与蒙养斋馆有关的,挑拣出来逐一归纳好,送至御前请汗阿玛过目。 知子莫若父,康老爹也不是看?不出来两个儿子的明争暗斗,但他这?程子着实没精力管,去?年在古北口受了?凉,虽然修养了?数月,但时时有头?疼的毛病,又值寒冬腊月之间,保暖做得?好些,头?疼发作的间隔就久一些,保养做得?不好,连日来便是天翻地覆地呕吐和?头?晕。 这?毛病石小诗大?概知道,经纪人韩姐一直有这?个问题,就是所?谓的美尼尔氏综合征,不致命,但也没什么根治的办法,而且她对医术一窍不通,只知道韩姐随身背着眩晕停之类的药物,那药方是什么,根治的原理又是什么,全然超出她能力范围,只能嘱咐二大?爷多去?关心关心汗阿玛,按时看?着那位九五至尊好好用药了?。 所?以当胤礽冒雪进西暖阁的时候,康老爹裹着大?氅,还?歪在明窗下的椅子上看?折子,毕竟是快五十的人了?,所?谓老当益壮,也不过是底下大?臣阿谀奉承之语,英明如康熙也懂得?顺应天意。 见皇太子进门,他放下手中奏本,按了?按额角道:“保成,帮我把火盆挪过来些。” 胤礽应了?声,将地上火盆朝窗下移了?移,顺便站到康老爹身后,用手指慢慢替他的汗阿玛揉着太阳穴,这?是他跟石小诗学的招数,先前已经在自己身上实验过,很有缓解头?晕目眩的功效。 果然康老爹也很受用,他满意地“嗯”了?两声,然后顺便将手头?的奏本递过去?,“保成,你?看?看?。” 胤礽应是,恭谨放下双手,接过折子细看?。 大?半年过去?,漠北蒙古那场由噶尔丹引发的叛乱已经被彻底平息,百姓们休养生息,春耕秋牧,一片欣欣向荣的好景致,其中大?多调令都从毓庆宫发出,安排得?当,损耗减到了?最低。 康熙很欣喜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朕原先还?担心,胤禔那件事后,你?到底没什么经验,未必能把此事办妥,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胤礽弯唇一笑,“一切依着汗阿玛先前惯例,哪里有办不好的?何况詹事府幕僚个个饱学,四?弟、七弟他们也多有帮助,才会有如今万口称赞的局面。” 康熙若有所?思地点头?,半边脸颊被炭火熏得?微微发红,“太子妃一切安好?” “她很好。”胤礽笑得?眉眼弯弯,“昨儿太医例行把脉,只说一切安稳如常。” “如此甚好,延禧宫那件事,到底是给朕提了?个醒儿……”康熙慢慢道,“就算你?坐上东宫,也难免有人觊觎,此次太子妃若诞下麟儿,朕会立刻发出旨意,将他封为皇太孙,绝了?旁人的心思。” 这?荣耀来得?太突然,叫胤礽心头?一惊,立时拜下去?,“汗阿玛厚爱,但……” 没穿龙袍的皇帝缓缓摆手,胤礽看?在眼中,只觉得?他与天底下任何一个普通的父亲没什么不同。 “你?到底是她留下来的唯一骨血,”康熙一把拉住他的手,握得?紧紧的,“朕只希望你?能一直平安。” 胤礽没说话,垂下眸站起?身来,其实他能理解康熙的苦心,可他只怕一旦皇太孙的旨意发下去?,只会更加刺激某些人的心思。 反正离临盆还?有好几个月,等时局到了?那里,他只怕康老爹未必还?抱存这?个打算。 躬身从乾清宫退出去?,外头?雪倒是停了?,穹隆顶上乌梢梢的,广场上白茫茫一片,巍峨楼宇很安静,只听得?见风声呜呜咽咽。回到毓庆宫时,正看?见石小诗坐在灯火下做针线,他觉得?稀罕,提袍踏进门槛,双眼往那绣活上一瞧,绷不住笑了?。 “这?绣的是个什么?”他仿佛从没见过如此有趣的东西,双手拈起?那玩意细看?。 “你?别乱动,这?叫连体开裆裤。”石小诗才不会说那是后来很常见的婴儿衣服款式,把一切金都往自己脸上贴,“我琢磨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弄出个大?体模样。” “哦——”胤礽坏笑着将手上东西放下,顺便抖一抖脚上的雪泥,“汗阿玛今天还?问起?你?了?,我说你?好着呢,请他老人家且等着听喜信儿。” 石小诗却不大?在意万岁爷的期待,双眼盯着他的皂靴在地摊上乱踩,“你?把这?块地方都弄湿啦!” 胤礽不甚在意,“让奴才们拿去?洗了?便是。” “主子说起?来容易,这?样冷的天,让他们在冰水里洗这?么大?一块地毯,多受罪啊!”石小诗顺便给二大?爷耳提面命来个人权教?育,“别不把奴才当人看?,大?家不都是爹生娘养、肉体凡胎的么。” 胤礽对石小诗的话向来很能听进耳朵,刚才还?威严不可一世的皇太子殿下麻溜地上外头?门槛上蹭干净靴子,然后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石小诗亲手给二大?爷倒了?杯茶,冲他嘿嘿笑。 胤礽润过喉,放下杯子道:“汗阿玛今儿说了?,若是个小阿哥,一落地就封皇太孙。” 石小诗讷讷地“啊”了?一声,朝外看?一眼,外头?很冷,太监宫女们都在梢间里去?哪,她压低声音说:“胤祉能忍得?了??明珠能忍得?了??其他小阿哥们现在不说,以后大?了?是个什么想法,我可说不准。” 胤礽没说话,他也怕,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康熙只想着将他和?他的儿子在太子太孙的位置上定住,可万一再碰上一位延禧宫那拉氏那样的心狠手辣之徒,说不定他父子两的小命都得?给交代了?。 因为胤礽在主持修《明史》,石小诗顺带也看?了?看?明代诸典籍,她垂眸曼声道:“我看?那书上说前朝诸王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虽说这?样导致宗室人口暴涨,但也避免皇子之间相互倾轧,本朝呢,先帝爷要?阿哥王爷们内襄政本、外领师干,本意是锻炼和?培养皇子,让他们为国家建功立业,对百姓百官当然是大?好事一桩,只是苦了?皇太子,要?被一群满是欲望的兄弟裹挟。” 胤礽抬了?抬眉头?,他当然知道她聪明,那会儿当皇太子也没露出过破绽,只不过没想到,她竟然还?能将事情看?得?如此透彻。 石小诗没敢把后来的九子夺嫡说得?那么露骨,“如今成人且出阁讲经的只有大?阿哥、您和?三阿哥,下头?的皇子们长得?快,过不了?几年,个个赐封世爵,分?拨人口,建立府第,当上旗主子,每个人手里再养上几个幕僚,甚而纠集党羽,到那时,东宫又该怎么半?” 胤礽倒是对自己很自信,“这?朝堂风云变幻,成者顺应天意,败者解甲而归,泱泱几千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石小诗叹了?口气?,是啊,泱泱几千年,又有几个结局完满顺利登基的皇太子呢? 胤礽按了?按她的肩头?,柔声道:“不必担心,我心中有个主意。”他放眼朝外头?望去?,雪场被宫灯一照,是万点晶莹微光,“既然有人冒了?头?,我岂能坐以待毙,不如给他增添些对手,螳螂捕蝉,届时,我只须做那个等在最后面的黄雀。” 第98章 郡王 第二天?一早, 胤礽就?赶在早朝前进了乾清宫。 风已经渐定,天?地间一片混沌,黎明前的天?色深沉, 他命张三远远相随, 亲自提了一只气?死风,踏雪而行。 入睡后有?下起了雪, 平日看惯的一阁一殿、一石一瓦, 一应变得面目模糊, 天?地间全?然?翻作陌生模样,足底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铮铮有?声?, 倒不觉得这一路走得孤独,想着今日要去说的大事, 心头升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平静, 大概是石小诗的理解,和汗阿玛毫不吝啬的舐犊之情,让他心中?格外有?底气?吧。 因为离上朝还?有?时?辰,康熙向?来起得早, 坐在东暖阁屏风后面的直棂围子云纹椅上用早膳。看见他进来,招招手道:“保成?来得刚好, 魏珠今儿做了道糖酥火烧,据说是山东那边时?兴的吃法, 你?也来尝一块?” 魏珠如今已经是可以进乾清宫侍膳的身份了, 他有?些害羞地低头笑了笑,从餐盘里挑了块面食来, 搁在茶碟上,再小心递到胤礽手边。 胤礽心中?有?事, 吃不下几口,便朗声?朝康熙道:“儿臣有?几句话,想同汗阿玛说一说。” 康熙心里是有?预备的,到底昨晚说过要把太子之子立为皇太孙,那瞬间胤礽脸上的犹疑他都看在眼中?,只是没想到才过一夜,这孩子就?有?主意?了。 “说罢。”他放下筷子,在明黄的汗巾膳揩了揩手,正襟危坐地盯着对面的皇太子。 胤礽凝眉道:“大阿哥历来心系万民,从前在战场上,紧要关头还?能身先士卒,三阿哥呢,开蒙养斋馆主持《明史》大修,这样的操行实属不易,恳请汗阿玛嘉奖。” 康熙抿了抿唇,绽出一个有?些错愕的笑来。 “你?也知道,朕这程子身子骨不好,昨儿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时?候还?在想,要不今儿朝上颁令,让皇太子即日起监国,直至朕南巡归来,朕肩上的担子也好减轻些。”康熙没有?正面回答胤礽的建议。 胤礽从前也有?过监国的老例儿,但都是康熙不在京中?时?,他代?为批阅奏章,重要的军国大事都是快马加鞭送到外地的万岁爷手中?定夺的。因此他心里很明白?,若是从现在开始监国这意?味着什么,皇帝仍在宫中?,却将大权交予太子,真是真正的历练,真正的扶持上位了。 这一刻,胤礽内心天?人交战。 是孤注一掷,选择汗阿玛为他铺好的这条路吗?还?是瞻前顾后,涤清朝中?那些心思不正之徒? 他一咬牙,站起身来,“汗阿玛如今康健得很,儿臣监国不合规矩。” “这家国天?下,总有?一天?要交到你?手上,”康熙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儿玩味,“你?想好了?” “正因如此,儿臣更要坚持己见,”胤礽躬着的身子愈发显出谦卑的模样,“儿臣经验尚且不足,朝中?众臣必不能服,一旦风云变幻,您闯出来的盛世儿臣又该如何维持下去?” “所以,你?的办法就?是建议朕大肆封赏其他阿哥?”康熙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心中?当?真不会失落?” 看吧,先前种种,果然?都是试探,胤礽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方才自己若是一口应下,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他摇了摇头,想起昨夜石小诗说的话,“皇子们内襄政本、外领师干,为国家建功立业,对百姓当?然?是大好事一桩,儿臣早就?说过,要以天?下为公,岂能为一时?权欲,阻碍我大清盛世之步伐?”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康熙眉宇松懈下来,含笑道,“我心里想着,你?们兄弟几个都到了年纪,许你?监国,便不能亏待你?的兄弟。” 看来监国是板上钉钉了,他几乎可以想象,满城文?武听见消息时?的愕然?, 其实这么多年,胤礽很确信一点,康熙从未动过改弦更张、另立储君的君子,种种试探,也不过是因天?家生来孤独淡薄,即使他是他最爱的儿子,亲自带在身边养大的儿子,也不能例外。 “儿臣遵旨,汗阿玛切要保重龙体,儿臣终究不足,还?要汗阿玛提点。”他长长揖下去,又道:“儿臣请汗阿玛立皇长子、皇三子为郡王,皇四子、皇五子、皇七子、皇八子为贝勒。” 康熙笑吟吟地伸手将他扶起,“皇太子深明大义,能有?此等兄友弟恭之语,实在是与朕心意?相通,朕心中?不胜喜悦!”说罢一摆手,“到点了。” 到底是在龙椅上坐了几十年的人,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敲梆子击节的声?响,正是百官齐聚乾清门前,万岁爷御门听政的时?刻。 胤礽泥首又磕一头,起身却行退出了东暖阁。从廊子后面绕过来,等着待会朝上的大风云。 果然?,皇太子监国的消息叫底下议论纷纷,他不用回头,就?能看见索额图欣喜若狂的神色,高士奇和明珠的失落,胤祉和他的文?人们愈发阴狠的眼神。紧接着龙椅上的万岁爷话锋一转——“皇太子请奏,众皇子们要文?能文?,要武能武,心系百姓,实属不易,恳请朝廷嘉奖,朕琢磨此事可行,既如此,册封皇长子胤禔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俱为贝勒。” 目的达成?,散朝后,胤礽自然?满意?地回了毓庆宫,一切相安无事,只为石小诗生产和监国做准备。而三阿哥府和蒙养斋馆才真正炸了锅,胤祉的轿子刚抬进门槛,孟光祖便头一个迎上来,哭天?抢地地哀嚎,“三阿哥啊,不不不,郡王爷啊,咱们真是替您惋惜啊!” 孟光祖此人,说是三阿哥的门人,但其实是自个儿找上门来的,他从前在各省各道做书坊的联络活动,才华平平,奈何能说会道,将蒙养斋馆乃至翰林院不少只知圣贤书的文?人哄得团团转。 有?几回,胤祉要上外省购书,干脆派他行走一趟。按照清代?制度,皇子及其属人离开京师需要批准登记,而门人在地方上行走的话,若无勘合,官府便不能接待,孟光祖倒也神奇,胤祉不便次次给他勘合,他却也能在各省官府间畅通无阻,地方官员们还?纷纷为他提供车船马骡的方便。 胤祉看他这张嘴皮子却有?本事,干脆收入麾下,替他在外打?点,做些不方便张口之事。 此刻孟光祖之语虽大逆不道,却正说进胤祉心坎里,刚得了头衔的诚郡王冷着脸瞥他一眼,“你?惋惜什么?” “那大阿哥是个什么东西,大家心里都有?数,您才是那个有?金声?玉振之文?采的,兄弟们本想着,助您修好《明史》,到时?候别说郡王,封个亲王也没什么不敢说的,可如今,您同大阿哥一起封为郡王,底下还?添了几个贝勒爷,最最关键的是,万岁爷竟同意?太子明儿起监国,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他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不是,夺了您的风头么!” “老孟,你?也要留神,”胤祉用食指指着孟光祖的鼻子,“成?也这张嘴,败也这张嘴。” 孟光祖讷讷应了声?是,很有?眼色地为胤祉打?起帘子,“您今晚是在蒙养斋馆,还?是回郡王府啊?” 胤祉眼前闪现过董鄂氏那张总是不大愉快的脸。他能在外人面前对董鄂氏和颜悦色,不代?表私下里也要任她?欺负。 “不回郡王府,”他淡声?道,“三福晋不是爱叫戏班子听曲么,那就?让她?听吧,这么想当?刀马旦,干脆嫁个武生算了。” 这话里满是怨怼,孟光祖再会说话,也不敢乱接茬了。于是老老实实地将诚郡王引入馆内,细细查看今日《明史》修纂之成?果,那斋馆后面就?有?一处别院,里头还?有?两三个颇有?姿色的女子,据他所知,诚郡王很喜欢夜宿此处,比回府睡觉的次数频繁多了。 这日亦是如常,他一直很有?爱新觉罗家刻苦用功的天?分,在勤奋公务上亦不落后于皇太子,蒙养斋馆中?看书看到子时?,才踏进别院,流连至寅时?已算养精蓄锐,刚过黎明时?分,他便能掐着时?辰从两名侍妾的臂弯间爬起身,让随身小厮替他穿戴好朝服。 即便当?上郡王,那朝服依然?要用石青色的,胤祉低头看着胸前补子上张牙舞爪的团龙,极自嘲地一笑——每个清晨,乾清宫里都站满了乌压压的人,可除了龙椅上的天?子,只有?一个人能穿明黄。 只不过,今日登上车驾,他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同。他隔着车窗的帘纱问侍从,“路上人怎么这么多,出什么事了?” 那侍从问了一圈,最后跑回来说:“好像是昨儿夜里,十三皇子生母,庶妃章佳氏薨了。” 胤祉一抬眉头,这是康老爹近几年最为宠爱的一个妃嫔,出身不好,但人也年轻,五年里生了两个公主一个皇子,就?连小十三也跟着得脸——汗阿玛有?意?让四阿哥胤禛和十三阿哥胤祥辅佐太子,一个沉默稳重,一个活泼侠义,都是治世之能臣,换成?他登顶,也要大用这两人。 只不过眼下他却被这铺天?满地的景象冲昏了头脑。 “薨了一个庶妃,用得着这么大排场?”胤祉盯着宫门外长长的吊唁队伍,想起了先前自己的姨母,贵人马佳氏病故时?,并没有?什么动静,汗阿玛开恩,让马贵人用了额涅荣妃仪仗,可即便如此,大家都是照旧过日子,除了额涅真情实感地掉下眼泪来,就?连汗阿玛也不过是转头就?忘。 那小侍从摇摇头,“据说万岁爷仍在病中?,却亲自带着太医去榻前为章佳氏喂药,人断气?前,还?连夜下旨,封为敏妃。” “就?她??还?和我额涅平级了?”胤祉不厚道地嗤笑一声?,此刻车驾已进入紫禁城,自景运门往西看,能望见乾清宫巍峨的宫室。 万岁爷来得很迟,双眼是红肿着的,显然?痛哭过一场,他摆摆手,将一应事宜全?部交给刚上任的监国太子胤礽,自己便扶着额角,往后面暖阁去了。 “不过是个包衣奴才出身的庶妃,也值得他老人家这般伤心?”胤祉不解地望着康熙离去的背影,同站在身边的四阿哥胤禛道。 “三哥,四弟劝您一句慎言。”胤禛眉头一皱,愈发觉得自己的三哥冷漠,“敏妃母是十三弟生母!” “有?什么说不得的?”胤祉不耐烦地嘀咕,“我如今一个郡王爷,看不惯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奴才,更看不惯奴才生出来的小奴才,有?何不可?” “你?说什么?”一个属于少年的纤细身段从金柱后面跳出来,对准胤祉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 第99章 剃头 那?一脚踢得力道很大, 胤祉在武艺上向来不精,吃痛地“哎呦”一声,膝头也跟着一弯, 差点儿就地跪下去。 他满脸怒意地回头一看?, 那?小少年一身素孝,不是别人, 正是刚刚经历丧母之痛的十三阿哥胤祥, 他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天资高?卓,身量也抽得很高?,加上一直跟着胤礽胤禛练习骑射, 在营中已?有了“神勇”的美名,而?这一脚用上十分力道, 寻常人瘦弱些, 足以?惨遭骨折。 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遭受此等耻辱,胤祉感?觉很恼火,他高?声骂了句,“老十三, 你竟敢踢我!我可?是你皇兄!” “皇兄又如何!你竟这么说我额涅,就是汗阿玛来, 我也要踢这一脚!”胤祥攥紧双拳,目眦欲裂, 额头上青筋爆出, 仿佛狰狞的腾蛇,若不是身后有胤禛揽住, 他简直能跳起身再施拳脚。 胤祉直起身来,发?现?自己?的小腿已?经不大使得上劲儿了, 连走路都有些一瘸一拐,他恨恨地想,此处人多,倘若真动起手来,他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胤祥。 他不欲再和胤祥说话,视线移向皱紧眉头的胤禛,“老四,汗阿玛总说你是我们当中最公?正最守礼的那?个,十三弟如此行径,不尊兄长,你就不说句话?” 四阿哥迟疑了下,看?看?胤祉,又看?看?胤祥,半晌,很笃定地摇了摇头。 “十三,我们去灵前吧。”此处到底人来人往,已?经有几个不明真相的大臣站在外头看?热闹了,胤禛拍了拍胤祥的后背,示意他回体元殿中。 胤祥终于?收回了狠瞪着胤祉的目光,跟着胤禛离开,而?胤祉大概也觉得自讨没趣了,拍了拍腿上尘土,一瘸一拐地往宫外走。 当然,这一切都被刚刚从?乾清门后走出来的太子爷收入眼底。 其实胤祉先前说敏妃是奴才出身,也不算歪曲事?实,敏妃的阿玛硕色为披甲人,堂叔海图拉和马奇兰都是御膳房拜唐阿,是标准的内务府包衣职务。只不过这么多年章佳氏实在温柔淑婉,性行温良,她在万岁爷的心中,自然也超出了出身所带来的桎梏。 情重如山,康熙当然是看?重敏妃,葬礼办得十分隆重,不仅不是马贵人那?寒酸的落葬能比,就算跟温僖贵妃当日停灵在永寿宫的排场相比,也不遑多让,敏妃薨逝的第三日,万岁夜在朝堂上宣布——皇帝将?辍朝九日,服缟一十八日,敏妃在体元殿停灵百日,然后八十人抬金棺出宫,葬于?妃园陵寝,除了没埋在皇帝自己?的陵园外,这显然已?经是贵妃的规格了。 至于?祭文,康熙更是没让礼部代笔,自己?亲自写下祭文,并宣布自亲王以?下,凡有顶戴的满汉文武大臣皆要守丧百日,停止嫁娶作乐二十七天,除了皇太子以?外,就连皇太子妃也不能例外。 当然,胤礽出于?对胤祥的同袍之情,早早来拜过,便去乾清宫伺候悲痛中的康老爹了。 石小诗是独自前来,她和这位章佳氏说过几回话,虽然不能跟于?佟佳贵妃而?友情相比,但在这深宫之中,章佳氏已?经是极为友善亲切之人。在毓庆宫听?闻噩耗,想到两?年前她嫁进宫时还言笑晏晏的女子,忍不住掉下泪来,因此就算挺着肚子,她还是换过孝服,走入体元殿拜别。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漫天的白幡,焚香漫地,哀声切切,白纱灯笼高?高?悬在藻井上,照出底下跪着的人沉痛的脸。 胤祥跪在最前头,与当日温僖贵妃死时十阿哥胤礻我的浑浑噩噩比较,他的伤痛来的更加迅猛,两?个不到十岁的妹妹十三公?主?和十五公?主?脸哭得皱成一团。他坚毅地一会儿拍拍这个妹妹的头,一会儿帮那?个妹妹擦去眼泪,能站在他身后的只有胤禛一人,但欢喜或许可?以?共享,痛苦,却永远只能由当事?人独自承担。 石小诗叹口气,走到灵前上了柱香。 敏妃死去当夜,她已?让张三去内务府查过了,她的死亡毫无蹊跷,因为五年生了三个孩子的缘故,底子被掏空了,小月不断,平日除了大宫宴,不怎么出来,直到年前一场伤寒,彻底将?她柔弱的身子骨摧毁。 定定地看?了眼被烟火笼罩的灵位,她转身,用力抱了抱两?个小公?主?,这是唯一能给的安慰。 她来得还早,便坐在后面烧纸,陆陆续续的,有不少人前来吊唁,就连少见的多罗郡王和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也来磕头,足见章佳氏在宫中人缘着实不差。眼看?着宜妃带着九阿哥来了,德妃携着十四阿哥也来了,五阿哥五福晋、七阿哥七福晋、八阿哥八福晋都已?到场,最后,便只差诚郡王和董鄂氏的身影。 董鄂氏是风风火火走进来的,带着一脸愤懑的表情,直到看?见敏妃棺木,才收敛稍许。 拈过香,石小诗轻声把她叫过来,“你今儿是怎么了?” 董鄂氏从?鼻腔里长出口气,“还不是因为老三!他昨儿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把我请进府的小戏儿全都拉出去卖了,也不回家,在他的别院和侍妾厮混一样,当我不知道是么?” 石小诗很愕然,在外只见胤祉对董鄂氏百依百顺,没想到背后竟是这么一回事?。 “三阿哥人呢?”石小诗朝体元殿门口张望。 董鄂氏摇了摇头,“今早我本想等他一同进宫,可?是等了许久也没见到他人。” “有事?耽搁了?”石小诗觉得不对劲,她曾听?二大爷说起,无论?前一天晚上在值房熬到多晚,胤祉这么多年早朝就没迟到过。 董鄂氏哼笑一声,一副不可?置信地模样。 直到天色渐晚,吊唁的人散去许多后,胤祉才不情不愿地踏进门来。 他身上有股浓烈的酒气,额前光溜溜的,是才剃过鬓角的模样。 胤祥拧起眉头,一把冲上前去拦住,不让他靠近敏妃的棺木,厉声道:“三哥,你若对我有意见,咱们兄弟布库场上比个高?低便是,这般冲撞我额涅,太不尊重人了!” 胤祉唇角扯出一个笑,说话都在飘,“小十三,是又如何?” 胤祥气得想哭,“好!好!我这就去告诉汗阿玛!” “你去啊——”胤祉挺直了腰板,“我如今可?是诚郡王,还领着修明史的差事?,你去御前告我不敬一个奴才,你看?汗阿玛是站在你这边,还是我这边。” 胤祉说这话的底气在于?他实在是很了解康老爹,再宠爱一个嫔妃,他也是有限度的,能给的死后哀荣都给了,可?如果涉及公?务,他老人家绝不会为一己?私欲耽误政事?。 胤祥毕竟年轻,对万岁爷的心思揣摩得还不够,被这么一激,便梗起脖子说“我这就去”,然后红着一双眼,匆匆往乾清宫奔去。 “你去同十三弟谈谈吧。”角落里,石小诗扭过头,朝张三低低吩咐一句。 张三领了命,快步跟着胤祥走出体元殿,等过了月华门,至无人处,他才现?身将?胤祥拦了下来。 对于?张三此人,胤祥是很眼熟的,他知道这人是东宫最厉害的那?个侍从?,前两?年皇太子还命他教习众皇子射箭弹弓之术,小小的他对张三很有些崇敬之情。 只是怒火当前,他也顾不上什么崇不崇敬了,冷声朝面前那?个高?大的身影道:“张谙达,烦请让路。” “十三爷,”张三拱了拱手,“您这样去御前告状,恕奴才直言,是没用的。” 胤祥声调软了一分,“你别拦我,我今天就是要让汗阿玛知道,三哥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三哥了,他竟这样对我额涅!” 张三走上前,用僵硬而?温柔的动作拍了拍小小少年的肩膀,“十三爷,不是不能告达天听?,只是您现?在并无实据,去了只会徒增万岁爷烦恼。” 胤祥没说话,站在原地没动。 “奴才只想同您说一声,方才诚郡王身上有个细节,不知道您是否留意。”张三说。 胤祥摇了摇头,他这一整天伤心得连饭都没吃,更没那?个精力去留意胤祉样貌。 张三凑过去,伏在他耳边,细细说了两?句。 胤祥点点头,眼中浮出一丝光亮,然后低声道一句谢,便步履沉稳地登上乾清宫前的丹陛。 —— 胤祉大概也没想到,在蒙养斋馆中饱受学子们崇敬眼神的他,竟然还有被宗人府直闯入内,宣告上谕的一天。 众文人议论?纷纷,他倒是并不着急,整了整衣袍,慢悠悠地从?馆内踱出来。 “诚郡王听?旨!”传旨太监拔高?了嗓门。 他不卑不亢地跪下去,胤祥那?个冲动的模样,他根本不相信,那?日往乾清宫告御状,还能真告出个罪名出来! “敏妃丧未满百日,诚郡王胤祉,并不请上旨,即行剃头,殊属无礼。着收禁宗人府严加议罪。办理王府事?务官、王府长史等不行规谏,甚可?恶。将?伊等锁拿,从?重治罪,钦此!” 收禁宗人府? 五个字灌入耳中,胤祉感?觉浑身血液疾速充上脚底,他不信,胤祥一句话,怎能将?他定下罪名! 他向前爬去,一把夺回传旨太监手中金黄的卷轴,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去。 剃头,是了,那?夜他被侍妾灌多了酒,剃去了鬓角青绒绒的发?茬。 他喉头迸发?出一声苦笑,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鬓角,蚊讷似的哼出一句,“儿臣……儿臣接旨。” 第100章 消息 有?了万岁爷的旨意在?跟前, 胤祉的处罚决定很快就从宗人府里?传出来?了。 康熙对这个儿子总是不大放在?心?上,就连荣妃,这几年也极少召唤伺寝。胤祉事发后, 有?人看见荣妃在?初春的寒夜里?, 亲自上乾清宫来?,在?明窗下跪了一夜。 可万岁爷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 第二?日早朝上, 当场宣布:“剥夺胤祉郡王爵位, 降为贝勒,三阿哥府上自长史以下官员也要跟着受惩罚,有?的被谪降, 有?的被贬黜,视所犯过错决定。” 不过荣妃的恳求大概还是起到了些许效果, 胤祉依然能主持修《明史》, 南巡的随同阿哥也没换人。 当夜,胤祉拖着憔悴的步伐,从宗人府的大门中走出来?,身上衣衫又脏又破, 再看不出它华贵的原貌,腿上被胤祥踢过的那一脚也在?隐隐作?痛, 走路都?不大利索。 小侍从看见他身影,连忙自马车车辕上跳下, 殷切地上来?扶住, “三爷,瞧您这手凉的, 快上车暖暖!哎呦呦,您可吃大苦头了!” “是谁叫你来?接我的?”坐上车, 胤祉斜觑了小侍从一眼?,伸手摸了把?脸上雪珠化成的水,“三福晋?”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疑问很好笑,他闷哼一声,喃喃道:“不对,肯定不会?是她。” 小侍从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您接了圣旨后,三福晋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去?了,今儿派奴才来?宗人府的,是高士奇高大人。” 胤祉眼?色一动。 高士奇曾是明珠门生,去?年还在?朝中亮明了自己大阿哥党的身份。如今胤禔是再没有?夺嫡的可能了,明珠也跟着销声匿迹下去?,这高士奇想另靠墙头,也不算奇怪。 “高大人眼?下在?哪儿?”他掀开帘子问。 小侍从说:“高大人说就知道您要见他,他现在?就在?蒙养斋馆内等您呢。” 他说好,自己也不愿回三阿哥府更衣,想到那刚挂上去?的“诚郡王府”牌匾又被生生撤了下去?,心?中少不得泛起苦海。 高士奇果然等在?斋馆中,穿了一身颜色乌沉的披风兜帽,将自己身影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他踩着寥落的灯火走进去?,凉声道:“高大人这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看来?跟我相见,很叫您觉得不适啊。” 高士奇不欲跟他逞口头之?快,虚虚地躬身作?揖道:“臣想与三爷您结盟的心?很诚,外头人都?认为臣还是大阿哥党,实则臣却可以同三爷暗度陈仓,这样对您也是百利而无一害,不是么?” 胤祉没说话,他对高士奇的投诚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实际上,大阿哥倒台后,他确实有?将胤禔一党势力纳入麾下的想法,但是这样主动找上门来?的,他却很抱有?半信半疑的态度。 “请高大人稍候片刻,”胤祉朝他颔首,伸开双臂展示了身上的褴褛,“我去?侍妾房中换件衣裳再来?。” 高士奇说好,他带着重重揣测回到后院,再回到斋馆中来?时,却看见高士奇身边站了个人。 “我早该想到的,”胤祉低头理了理箭袖,“整个蒙养斋馆只有?你,能八面玲珑到请的动高大人大驾光临。” 孟光祖咧着嘴哈哈一笑,“三爷抬举我了,奴才能进蒙养斋馆混上个一官半职,多有?赖于您的提携,您今儿落难,奴才当然要尽心?尽力,为三爷分忧。” 夜色深沉,蒙养斋馆的明间里?灯光昏黄,在?墙上投射出三团清晰的人影,渐渐晕做一团。 胤祉苦笑,“既然高大人亲自登门,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人人都?说我皇三子,养着文人清客吟风弄月,可目睹了大哥种种,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来?!” 当日在?江南筹措赈灾款项的回忆冲入脑海,连声调都?高了起来?,“我就是要争,都?是人,有?什么比不得,凭什么老二?他生来?就能做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我们兄弟却只能为俯首在?下的奴才?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高士奇叹了口气,何曾相似啊!从十年前他在?明珠府上头一次见到那个不愿服输的大阿哥开始,到现在?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三阿哥,帝王之?路就是如此,是一条充满了觊觎,充满了不甘的道路。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答应了孟光祖的请求——这不仅仅是被他送到府中的两箱黄金所驱使,为官这么多年,他高相爷早对这些金钱敬谢不敏了。让他点头投入三阿哥麾下的就是这团不甘的怒火,这团在?那拉氏眼?中,在?胤禔眼?中熊熊燃烧过的怒火。 “既如此,臣就为您理一理王道一途,”高士奇抿了口茶道,“想让万岁爷将大权交在?您手上,归根结底便在?于驭人,而要驭人,便得以文武之?道攻心?,您如今掌了《明史》修撰工程,固然是一桩大事,但只在?文上用力,便如瘸了一条腿,是走不远的。” 他长叹一口气,“先前我也是这么劝大阿哥的,他的长处在?于武。” 胤祉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得想办法取得兵权,如果明面上得不到,就从暗中使力,”高士奇睁大了眸子,“入了军中,往后的路子就宽了,不再是个只管文道的皇子。到底有?了兵权,能领兵打仗,才是底气儿,臣说句不好听的,历来?夺嫡,谁也不是单靠阴谋诡计就成事的。” 胤祉牵唇哼笑,“看来?在?高相爷眼?中,我到底还是个阴谋诡计之?徒。” 高士奇淡淡摇头,道了句,“臣并无此意。” 孟光祖挥着手打圆场,“高相爷必然是嘴瓢了,若说使用阴谋诡计,谁能比得上延禧宫那位呢!” 见两人都?没反驳,他搓了搓手,接着说:“奴才觉得啊,咱们蒙养斋馆除了文人,还要养一批死士,能为三爷最后关头出力气的,奴才还在?全?国各省联络活动,倒是可以疏通不少朝中后起之?秀,不如四川巡抚年羹尧、江西巡抚佟国勷之?流,地方上能有?更多的人支持咱们三爷,那可不比孤零零在?毓庆宫里?讨好万岁爷的皇太子去?强多啦?” “明相呢?”胤祉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转向?高士奇,“他手上还有?些军功大臣的关系,倘若能有?助力,我必不会?薄待。” 高士奇顿了下,“明相许是没想法了,那拉氏事发后,他大约是害怕那拉氏供出什么话来?,那些大逆不道之?语,可能会?牵连他九族,是以整日在?庭院中摆弄闲花野草,连带他家?的大公子一起,不愿再入这趟夺嫡的浑水。” 胤祉不阴不阳地抬手一拱,“还请高相爷替我递上名帖,再试一回。” 话说到这儿,高士奇只能应下来?。那厢孟光祖脑瓜子一转,倒想起了一个人来?。 “明相爷家?里?是不是有?个叫揆叙的二?爷?”孟光祖嘬着牙花子问。 “是,如今在?粘杆处任统领,已?是一等侍卫了。”胤祉对宫中的世家?子弟都?很门儿清。 “我先前在?江南走动,倒是听说过一桩往事。”孟光祖冷笑一声,“纳兰二?爷曾与太子妃一同求学,对尚是石家?二?姑娘的太子妃十分倾慕,日日带着礼物送上门去?,整个杭州城都?知道,还以为这两人回了京城,自然是要比翼双飞的。” 胤祉挑高了一侧眉头,“我那太子妃嫂嫂和揆叙竟还有?这段渊源?” 孟光祖说是,“咱们是否可以做些文章,将揆叙拢过来?,那粘杆处的一干精兵,岂不是也能为三爷所用?” 这番话说得高士奇也连连点头,胤祉想了想,此事便交由孟光祖去?办。 当前最要紧的,圣驾南巡就在?四月,先前万岁爷已?在?朝堂上宣布由他陪同下江南,就算被削成了贝勒,万岁爷也没改口南巡更为他人,这是个好机会?。胤祉决定,从现在?起到四月,绝不惹一丝是非。 —— 三月底连下了两三日春雨,待放了晴,天气立刻便暖了起来?,满宫的枯木枝头重新染上鲜嫩的柔绿色,宫墙柳上飞来?一对黄鹂鸟儿,站在?黄琉璃顶上帮对方梳理身上的羽毛。 天光正好,温风如酒,是正中午的时光,胤礽从文华殿讲经回来?,推开前星门一看,就看见石小诗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偏襟袍子,除了高高挺起的腹部,身段还是那么婀娜窈窕,她双手扶腰,站在?廊下看淡月疏星两个小丫头打树上的新虫,颊如花光,比窗内炕桌上那盆芍药还鲜妍明媚。 “就快足月了,你也小心?些,”胤礽走过去?揽住石小诗的腰,“今日太医来?诊过平安脉了么?” “来?过了,”石小诗撇了撇嘴,冲二?大爷做了个鬼脸,“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胤礽脸色大变,“什么坏消息,太医诊出什么来?了?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石小诗逗他逗得很开心?,戏谑地眨巴了一下眼?睛,“默认你选坏消息了哦……”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太医说……有?个女孩儿。” 胤礽松了口气来?,“我当是什么!这一个女孩儿,往后就是我捧在?手心?的大清长公主,至于皇太孙嘛,咱们再努力便是了,你可千万不要为此难过。” 石小诗噗嗤一笑,“那我就说好消息了。” 胤礽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除了有?个女孩儿,还有?个男孩儿。”她盯着胤礽还没反应过来?的面容,“太医还说了,肚子这么大,是因为怀了两个……咱们要有?对龙凤胎了!” 100-110 第101章 罪状 胤礽终于反应过来了?, 英气?勃发的眉眼舒展开,又喜滋滋地?睁大:“那我岂不是头一回就儿女双全了??” “话是这么说来着,”石小诗有些担心地?摸了?摸肚皮, “就是这么大的肚子, 生孩子的时候,得受多大罪啊, 我害怕……” 胤礽笑道:“别怕, 我这就去禀报汗阿玛, 让阖宫上下最?好的太医和稳婆来接生,你身子向来好,一定会……一定会顺顺当当的!” 石小诗搡了?他一把, “你们男人啊,永远体会不到女儿家生产的辛苦。” 不过也不是毫无机会, 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钦天监上回是个这么说法?,换身如今不再受五星连珠影响了?,一旦磁场发生波动,你我之间, 还是有互换的可能的……” 胤礽脸色一变,双手交叉抱到胸前, 炸了?猫的猫咪一样,“你想做什么?不会是想要?我帮你生孩子吧?我可是个爷们儿!”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石小诗笑得贼头贼脑, 戳一戳二大爷牌大猫咪的肚皮,“我好久都没感受过八块腹肌了?……” “今晚让你摸个够, ”胤礽顺手把她搂进怀里,“这不是太医说你月份大了?, 不能轻举妄动,怕伤着孩子么。” “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石小诗听着某人咚咚的心跳,“我好久都没有骑马射箭,出宫溜达了?,甚至连在这毓庆宫里晃悠几圈于嬷嬷都会大惊小怪……” “等孩子生下来,你想去哪儿,我都绝不阻拦,还会陪你一起,”胤礽隔着那藕荷色的单袍,轻轻抚摸她腰上的酒窝,“你说好不好?” “皇太子殿下不可以?骗人的哦。”石小诗闷头闷脑地?点?了?点?头。 小夫妻两你侬我侬地?温存了?一会,忽然听见外头张三?来报:“太子爷,太子妃主子,郭琇郭御史求见,在外头等着呢。” 这是索额图的罪证有眉目了?,胤礽收敛神色,连声?道:“快请!” 郭琇是知道太子爷不叫太子妃避讳公务的,因此走进毓庆宫东暖阁时,看见太子妃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倒也没觉得惊讶。 他是散了?朝后过来的,还穿着石青的官袍,补子上的孔雀正欲展翅高飞。一弯腰打千儿,那孔雀也跟着佝偻起来,“奴才郭琇见过两位主子!” “快请起吧。”胤礽不大讲究这些礼节,请他到对面椅子上坐下。 郭琇也没犹豫,直接将手中奏本递上去,“请太子爷过目。” 胤礽接过来查看,起先倒还平静,渐渐眉心锁起来,锁成了?几道无奈的沟渠。 暖阁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纸页从手中翻过的哗啦声?响,石小诗并不急着等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总归不会是什么能拿得上台面的体面事。郭琇也屏息静气?地?站在椅子跟前,他不敢坐下,即便这位太子爷的品行无可指摘,可那到底是他亲叔姥爷,是太子一派在朝中立足的最?大底气?。 “索额图,历任国?史院大学士、保和殿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看在我额涅的面子上,汗阿玛把能给他的都给他了?,要?论朝中权臣,无人能与之匹敌,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做出这么多越俎代庖之事。”胤礽放下奏本,深深叹了?口气?。 作为局外人,郭琇自然看得明白,可他并不敢说出口,抬眼往前一看,太子爷神色不佳,倒是太子妃老神在在地?说:“我觉得索额图是想扶你上位,当个任他摆布的傀儡。” 但胤礽早就不是那个无依无靠、软弱无能的小孩子了?,如果说以?前有人告诉他索额图的真实目的,他或许还会嗤之以?鼻,可如今证据就摆在他面前,而石小诗也终于挑破了?他心中那个虚幻的泡沫——比起在意他这个自幼失恃的皇太子,他更想要?的是身为摄政大臣霸权天下的无上虚荣。 郭琇观察他脸色半晌,慢慢道:“您看奏本上的最?后一页,这是臣从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三?营统领隆科多处寻得的一桩案子。” 他耐着性?子等胤礽和石小诗看完,才解释道:“去年?三?月,索府上的小厮钱二被乱箭射杀,索府并未将此案报至衙门?,反倒是那钱二的父亲钱瑞进京探亲,在索府上寻不到儿子,才将此事上报,据隆科多所说,此案受索府插手,进展不利,若非钱瑞坚持,或许早早就撂下了?。” 胤礽眯着眼,神色冷厉,“他的手都伸到九门?提督去了??” 郭琇叹了?声?:“钱瑞祖上也是跟□□皇帝打过江山的,后代都守在福陵,并非等闲之辈,因此他求到隆科多跟前,九门?提督也不敢怠慢,如今刚在城外乱葬岗上寻到钱二尸首,因为身上都是血窟窿,又只得草席裹尸,这么一年?过去,那尸首都被老鼠野狗啃咬得所剩无几了?……” “那钱二尸首上,是否有直指索额图的线索?”石小诗点?出重点?所在。 郭琇说自然是有的,“否则钱瑞也没那个胆子告到衙门?上。” 他顿了?一下,从袖中拿出一个细长形状的油纸包,双手捧着递到胤礽眼底。 “这是臣从义庄钱二尸首上取出来的证物,请太子爷过目。” 胤礽接过,打开来查看,只见纸包中是一根碎裂的箭羽,玄中带赤色,即便破损许久,又有些腐烂,但也能看出羽毛极长,不是一般弓箭上的所用之物。 他对这个很熟悉,当下只觉得心凉了?一半,“这是黑雕的羽毛,只有皇帝大阅、吉礼、大礼用的鈚箭上才会饰以?此等箭羽。” “是。”郭琇沉声?道,“大概是给钱二收拾尸首的人不够细致,虽然箭身被抽走了?,但是这样的羽毛落下好几根,都被一同裹进草席埋下。” 事实不言而喻,胤礽闭上眼,额头青筋爆出来,“他往毓庆宫中送那些仪仗卤簿还嫌不够,甚至在自己府中,偷偷用御用等级之物杀人取乐……若是报至汗阿玛跟前,赫舍里全族的脑袋都不够掉!” “臣认为,那一桩命案已足以?打消索额图气?焰,”郭琇将箭羽重新收好包起来,“这东西一旦交上去,就不止是掉脑袋这么简单了?,说不定连您都会被连累。” “感谢郭御史提醒,”胤礽垂下眸子,“钱二之死当然不能姑息,烦请您转告隆科多,让衙门?尽管去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还不是王子……至于这根证物,我考虑一下,再去回禀汗阿玛。” 郭琇应了?声?,躬身往门?外退去。方走了?一半,又吞吞吐吐地?回来。 “臣还有一事要?说,倒和索额图没关?系,”他没等胤礽点?头,“我在太医院中,查到康熙十三?年?,有一味登记过的藏红花药莫名其妙地?少了?。” 胤礽挑高了?眉问:“藏红花?这是做什么用的?” 石小诗却陡然反应过来了?,猛地?从玫瑰椅上站起来,“你说藏红花,康熙十三?年??” 郭琇说是,“臣不便再细说了?,后面的事,就请太子妃解释吧。” 他正准备走,石小诗高声?叫住:“郭御史可知此药是被谁要?走的?” 郭琇摇了?摇头,“太久了?……太医院的人早被换过一批,只剩下一本档案册子,可那册子也说得不清不楚,臣能查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郭琇走后,石小诗拉着胤礽在明窗前坐下,温声?道:“太子爷,您想想,康熙十三?年?,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郭琇那段话已经让胤礽心中有了?猜测,他蹙着眉问:“那年?我额涅难产,我出生,这药是否与此事有关??” “是,”石小诗轻声?回答,“藏红花……是落胎药,有人将此药下给了?正在待产的皇额涅,您是捡了?条命,可皇额涅无故仙去,自然与下药之人脱不了?干系,只可惜,郭琇说已经找不到记录了?。” 胤礽目眦欲裂,仰天叹道:“是朝中大臣?是延禧宫那拉氏?还是后宫中的某个嫔妃?” 石小诗摇了?摇头,“那拉氏的恶行是为了?拉拢宫中太监为她办事,说白了?,她徒有野心,却没有计谋,而当年?下药之人能处理?得如此干净,我倒觉得……” 她脑中忽然冒出了?温僖贵妃床柜中的字条,和荣妃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可是时间对不上啊,温僖贵妃在康熙十九年?方入宫,可先仁孝皇后康熙十三?年?就故去了?,那会她还是个尚在童年?的小女孩,不可能有此等行径。而荣妃则不同,她是万岁爷身边陪伴最?久的那批老人,还有安嫔、敬嫔,她们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甚至其中一人,很可能就是谋杀皇后的凶手。 人挪来挪去对不上,她低着头掰手指,思绪跑得太远,忽然就被身边一锤定音的胤礽拉回来,“趁着现在汗阿玛还没去南巡,我要?将索额图的罪状奏明。” 他举步便往门?外走,石小诗忙抱着肚子跟上去,“您打算是只捡其中一样禀告,还是连那箭羽也一并说了??” 胤礽挺了?挺腰板,“你夫君,是那种遮遮掩掩的人么?” 第102章 惩罚 石小诗有时候觉得女人怀孕这事?真?麻烦, 比方说先前胤礽上?乾清宫那?里去办大事?,她就算没?办法亲临现场,也能跟着同去, 在隔壁梢间里等着听第一手消息。 可怀孕到了第八个月上?, 二大爷说什?么也不愿她走来走去了,孕妇难免身上?脚上?浮肿, 她还算走运, 按摩几回便能消散, 但?这自然的现象在二大爷眼中俨然是世上?最严重的病症,如今索性连轿辇也不敢让她乘坐,所?有外出?请安一律告假, 又担心她寂寞无聊,亲自传谕, 让撷芳殿的两个侧室每天跨越半个紫禁城陪太子妃打牌解闷。 所?以他说要上?乾清宫去, 石小诗就只能老老实实留在毓庆宫等消息,从巳时一直等到申时,方看见胤礽的身影出?现在前星门外。 “怎么说?”她不敢走太快,迈着慢悠悠的大步走过来, “万岁爷大发雷霆了吧?” 胤礽看起来心情?却?挺好,搂着她往廊下走, “外头风大,咱们回屋子里说。” 京城的春天依然凉丝丝的, 太阳从云翳边角斜照在琉璃顶子上?, 炕几上?的牡丹盆栽抽了新枝,看起来很鲜焕。胤礽午膳也没?用, 这会儿饿极了,让春烟上?了雪绵豆沙和?宋嫂鱼羹来, 一边吃,一边同石小诗说:“我进乾清宫的时候,汗阿玛正在看都察院和?九门提督的折子呢,想来我不主动张口,他老人家也一定会知?道的。” 石小诗舒出?一口气,“也是,此事?牵动这么多人,就算郭琇能忍住不报,也会有那?些?急于立功求进之人。” 胤礽说是,“我当然是恭恭敬敬地把?郭琇送来的奏疏和?供状呈上?去,汗阿玛看了许久都没?说话,我也只好屏息凝神,等待上?头发话。” 他停下来喝了口汤羹,像说故事?似的,吊起了石小诗的胃口,她眨巴着大眼睛问:“然后呢?” “汗阿玛看至最后一页,登时一手拍落在花梨桌面上?,茶盏都被震起来了,你瞅瞅,我这袍子上?的水痕,都是被那?漾出?的茶水溅湿的。” 他撩起自己的牙白便服给她看,石小诗看见衣料上?老大一块浅褐色的茶渍,点头道:“汗阿玛真?是气坏了。” “可不是么!”胤礽嘴上?很委屈,唇角的笑却?出?卖了真?实想法,“差点儿连我也一起罚了。” “要是真?罚了您,您还能这么惬意地回宫吃鱼羹?”石小诗早就看穿了二大爷的小把?戏,“汗阿玛后来又是怎么说的?” “汗阿玛让我说怎么办。”胤礽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我说倘若九门提督查明,钱二确系索额图谋害,那?么他不仅滥杀无辜,还擅用御弓御箭,逾越礼制,实为大不敬,罪不可恕,只求汗阿玛看在皇额涅的情?面上?,饶过赫舍里一族性命。” 石小诗拿着雪绵豆沙的手一抖,“您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是遮掩呐。” 胤礽说当然,“我记得我的太子妃早就跟我说过,东宫最大的底气,本就该是万岁爷嘛。” 石小诗又问:“后来汗阿玛同意了么?” “应是同意了,”胤礽用完食物,拿干净手帕抹了抹嘴,“他说让我先回来,明儿朝上?自然会公布消息的。” 第二天一早,康熙果然公布了对索额图的惩处决定——先拘禁至刑部,后面的事?由三司会审,慢慢查证。 这样倒很公平,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中既有索额图的至交,也有明珠的门生,更?有郭琇这样不与任何一方牵连,只想办好手上?案子的清官,再加上?三司会审案子的结果通常都要上?达天听,由万岁爷最终拍板决定,因此不必担心有人在其中暗度陈仓公报私仇。 无数人朝皇太子投来复杂的目光,尤其是大阿哥和?三阿哥,或许在他们眼中,这意味着太子一派即将完蛋的讯号吧。 不过胤礽倒是很淡定,散朝后呵腰从御前退下,刚迈出?殿门,就被匆匆赶出?来的梁九功叫住。 他笑着指了指身后抱着朱漆大盘子的小太监,“万岁爷让奴才送过来的,到底昨儿叫茶水弄脏了太子爷的衣袍,万岁爷见您总爱穿那?身牙白便服,想来是心爱之物,因此一早就吩咐奴才上?库里挑了好些?精良布匹,请太子爷务必收下。” 胤礽含笑点头,这样的馈赠没?有不笑纳的道理,何况他爱穿那?身牙白便服,是因为石小诗称赞过一次,说他穿浅色俊秀,因此只要是在她跟前,望着她那?色迷心窍的流连目光,就有些?舍不得换下。 不过现在好了,汗阿玛送了这么多牙白的料子,足够他一年?四季都做上?好几身了。 台阶上?的皇太子喜滋滋地同小太监说话,吩咐他把?布匹送进毓庆宫仓房,台阶下的众臣工却?个个目瞪口呆。 “……还以为索额图一出?事?,太子爷离倒台就不远了……” “……是啊,怎么还领了赏赐呢!” “……我看延禧宫出?了那?么大的事?,三阿哥也没?个气候,万岁爷啊,这是只能把?所?有期望都放在太子爷身上?了。” “……唉,别说了别说了,妄议朝政,这是要掉脑袋的!” 胤礽其实全都听进了耳中,但?他并不恼火,这些?日子,同汗阿玛的关系更?上?一层楼,与索额图顺利割席且未伤及自身,这个目的已经达到,其他人怎么想,就随他们吧。 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到毓庆宫,听听腹中两个孩儿的心跳,把?今日朝中发生的大事?告诉石小诗,然后拉着她的手,请她选一匹最喜欢的料子,重新做一身牙白衣裳。 —— 因为万岁爷近年?都在为准噶尔诸事?伤神,是以从前轰轰烈烈的南巡中断了好几年?。今春御驾要巡游江南的消息传开后,先是一群官员屁颠屁颠地往上?发奏报问圣躬安和?否,再有江宁织造曹寅写信说造好了接驾别墅,就等万岁爷莅临。 康老爹心情?格外舒坦,大笔一挥,四月初八,便由三阿哥胤祉骑马率先启程,打点好一路事?宜,他老人家自个儿则于四月十五日乘坐游船,沿着运河慢悠悠南下。 胤祉这份先行军的差事?可是个肥差!毕竟万岁爷南巡不是小事?,天子又爱民,不愿多打扰沿途百姓,禁止地方官向?百姓征收花销。于是所?有供给要提前筹措,户部要管理牲口饲料,工部要贮藏木炭,光禄寺要准备必要的饮食。 而扈从的调动则交由镇守宫中的监国太子:哪些?人跟着万岁爷当侍从和?护卫,哪些?人同胤祉一起先行,哪些?人留在最后维护军械管理御马,光是跟随的衙门扈从官,从内阁学士、翰林院学士、各部尚书、各司郎中、监督、医生、起居注官便有九十余人,这些?人还有麾下,是以林林总总,最后踏出?午门的队伍极长极大,千余人不在话下。 胤祉出?发这日,自然先要道乾清宫向?万岁爷和?太子爷告别,他骑着从上?驷院挑了匹稳当的枣红色骏马,一身石青色大氅,文人气质消磨不少,反而有了一种贝勒爷的油滑。 此去江南,与康熙三十四年?那?次被派往江南筹措钱款大不相同了,他再不是那?个夹在两位兄长间唯唯诺诺的卑微三弟,再不会受人欺凌,他已经拿定主意了,要把?上?次受到的委屈,都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康熙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叮嘱道:“此去江南,切不可劳民伤财,更?不能因为是个贝勒,就颐指气使?地对待百姓。” 这话又提了三阿哥如今的“贝勒”身份,颐指气使?四个字也很像在指他上?回对敏妃和?小十三出?言不逊之事?,胤祉脸上?仍是八风不动的神色,抬起头望着上?方两团明黄的影子,“儿臣一定谨记汗阿玛教诲!” 然而人一出?宫,就不是这么想的了。 江宁知?府李尧东听闻先来的人是三贝勒胤祉,心中早就敲起了边鼓。事?到如今,他早就后悔了,千不该万不该,他鬼迷了心窍,不该在前年?三贝勒来筹措灾银时听信伊桑阿的鬼话,联合那?些?商户,对他百般刁难。 可如今也没?什?么办法,在家搓了半个月的脸,写给京城伊桑阿的书信始终没?个回音,他思来想去,只能将江宁城中的商户全部请到酒楼中商量对策。 那?些?商户倒是无所?谓,“我当是什?么,不就是得罪了一个贝勒爷!那?年?营生不好,手中就是没?钱,我一个做生意的,还能怕他把?我的生意摊子翻了去?” 李知?府满头大汗,“我家三代为官,不敢得罪天家,请各位爷爷切莫告诉三贝勒,那?时是我不叫各位捐银子……” 有商户揶揄他:“既如此,当初干嘛要得罪他呢!” 李知?府摇了摇头,无奈地叹口气,“那?会大阿哥和?皇太子斗得正凶,我哪里想到他一个三阿哥还能有上?位的心思呢!尽想着应付过去,朝中总会有法子的……” “所?以,李知?府那?是故意刁难我?”只听吱呀一声,酒楼厢房中的众人闻声放下酒杯,扭头朝门口望去,一个穿青色暗纹便服的俊秀推门而入,眉梢眼角写着阴鸷,与那?年?江南春雨中被富户们灌酒灌吐了的三阿哥神态截然不同。 但?脸还是那?张脸,李尧东咽下口水,小腿肚子发颤地走过去跪下,“臣……啊不,微臣参见三贝勒!” 胤祉哼笑一声,从李尧东身上?大步流星地跨过去,长长的衣摆从李尧东脸上?划过,李尧东却?连一声闷哼都不敢,只是把?头咚咚往地上?一磕,恨不得以死谢罪。 满堂皆惊,全都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局面,胤祉充耳不闻李尧东的磕头声,他走到桌边,伸手拈了块烧鹅放入口中,赞道:“好鲜嫩入味啊!只可惜上?回来江南,我日日陪诸位饮酒娶乐,连个鹅掌鸭信都没?吃过。” 第103章 得失 李尧东摸不准这位三贝勒在想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还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把?桌上的一碗卤水鹅掌给这位大?人物端过去, “三贝勒, 您请用。” 胤祉斜着眼看他一眼,不可捉摸地?歪唇一笑。 李尧东估摸着贝勒爷在京城中吃香的喝辣的, 平日用膳肯定有人伺候, 犯不上自己亲手动筷, 可这鹅掌鸭信,就是得?自个儿用手拿着啃才有趣味呐! 他惶惶然?,不知道?怎么办, 只好从双手捧着送到胤祉眼皮子底下,“三贝勒您别?客气, 这鹅掌滋味极好, 您一试便知,倘若喜欢,我再叫人送到您下榻的驿站。” 胤祉不置可否地?盯着他,眼中泛起晦暗的光, 良久抬起手来,在众商户的注目下, 那只手不偏不倚,不歪不斜地?落在瓷碗边缘, 紧接着就是一声脆裂响声, 瓷碗咣当掉落在地?,分裂成许多瓷片, 卤汁洒了满地?,那些鹅掌也七零八落地?掉在竹编的地?板上。 李尧东吓坏了, 下意识跪下去,“三贝勒,微臣从前诸般错处,您……您可千万别?记在心上啊!微臣都?是受了那伊桑阿的指使,微臣是猪油蒙了心!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犯不上跟我这样?的人计较!” “我可以?不计较,”胤祉闲闲地?张了口,蹲下身来,手指捏住李尧东的耳朵,“我是觉得?,这鹅掌既然?真的有李大?人说的这般美味,那你?也不该浪费,是不是?” 李尧东哪敢反驳,只能跟着点头?,下巴上的赘肉一抖一抖的,“是……是……” 胤祉手指在地?上点了点,“那就请李大?人,将地?上的这些都?吃干净吧。” 李尧东愕然?地?抬起头?,其实?酒楼地?板不算脏,掉落在地?上的食物,也没沾上多少灰土尘粒,可是这不是能不能吃的问题,是他堂堂一地?知府,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折损颜面? 早有小厮拿了干净碗筷塞进李知府手中,贝勒爷的命令不可违,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变通的余地?。可胤祉又是一脚,将他手中碗筷踢走,凉声道?:“若是李大?人不愿用手,趴在地?上舔着吃完,我也是很乐意的!” 李尧东不敢再哼唧了,大?伙儿脸色都?一变,这是丝毫不给人台阶下,那些富商小官们对看一眼,都?害怕三贝勒的这股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于是一片呜咽咀嚼声中,有个做绸缎布匹买卖的先开了口:“三爷,您放心,往后只要是您开口,我就是掏空了家底,也会把?银子按时送到您手上的。” 于是接下来的人都?跟着讷讷应声附和,胤祉满意地?打量了一圈周围人的神色,然?后极满意地?一笑:“下月万岁爷南巡,你?们都?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吧?” “明白明白!”望着这会已经鼻涕眼泪一把?的李尧东,众人异口同声。 胤祉一抖衣摆,仰着脸,从酒楼信步踱出。 昔日屈辱得?报,望着外头?江南独有的粉墙黛瓦,与前年的丝雨蒙蒙、竹风习习,绿水环绕、红花绽放也没有什么不同,这样?的纸醉金迷真是叫人惫懒。 但他不敢懈怠,往驿馆走的路上,他已开始在脑中琢磨如何结交江南一带的官家势力,比如江宁织造曹寅,和万岁爷是打小的交情,他不敢轻易打草惊蛇,可是像遏必隆之子阿灵阿、前广善库司库郎中托合齐之流,如今人都?在江南,还有纳兰揆叙,既然?知道?了他和太子妃之间的那层关系,便可以?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听说揆叙曾在杭州这一带的书院里修习,胤祉干脆从马背上下来,让小厮牵马先回驿站,自己则负手在街上随意行走。 路边有一家茶楼,吆喝声极高,他看见茶水牌上还有京城里时兴的糕点,便走进去要了一碟酒鬼花生,一碟御膳豆黄,一壶碧螺春,坐在二楼临街的桌边,此处是个大?转角,市口儿极好,天南地?北的来往行人都?能尽收入眼底。 他刚喝完一杯茶,便听见楼下有两个小吏在买炒货,“孟光祖”“太子爷”几个字眼蹦进耳中,胤祉一凝神,干脆凑到窗边细听。 其中一个小吏道?:“……我说这叫什么来着,拔出萝卜带出泥!索额图锒铛入狱,我看赫舍里家是要完蛋了,就是不知东宫会不会换人罢了。” “哪儿能呢!”另一个小吏说,“万岁爷已经出宫了,可留下来监国的是太子,他若是在这档口上做些什么,万岁他老人家再神通广大?,也是鞭长莫及。” 胤祉眉头?一皱,他记得?汗阿玛摆驾出宫的日子分明是五天以?后,怎么他没听到任何消息,就提前出发了呢? “哟瞧不出你?还会说成语呢!”前头?的小吏说,“不过你?听说没有,索额图在大?理寺供出了不少人啊,我看朝中要有大?变动了!” “啊?就你?刚才说的那个孟光祖?” “小声点儿!”店家将蟹黄瓜子递过来,两个小吏离开茶楼,走远了。 楼上的胤祉已经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孟光祖出事了,难怪没人给远在江南的他传口信。 可孟光祖和索额图又是什么时候牵上头?的呢?他往桌上丢了几个铜板,神色匆匆赶回驿站。 “京中可有什么消息?”他问蒙养斋馆中唯一一个跟来的陈梦雷。 陈梦雷躲闪了一下,将案头?一叠邸报递过去,“孟光祖锒铛入狱,您刚出驿馆,消息就送过来了。” 胤祉匆匆一看,原来康熙三十五年延禧宫出事后,他曾想法子将让孟光祖替他去巴结巴结那些曾经的大?阿哥党,然?而朝中惯例,给明珠送了礼的,少不得?也得?给索额图送上一份,大?概是孟光祖害怕得?罪太子,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竟以?他三阿哥的名义,向索额图之子格尔芬送了两箱黄金。 格尔芬此人资质平平,京中留不下,只能上山东去任七品武官,但他到底背靠他老子索额图,为人又傻又阔气,山东又远离皇子脚下,当场就很讲义气地?收下黄金,请孟光祖在泰山脚下大?吃大?喝了三天,还回赠了战马和银两。 只是按照大?清规制,亲王阿哥们和地?方外任官员互赠礼品,官员必须奏报户部备案,孟光祖倒是玩得?快活,可胤祉根本不知道?这桩故事,格尔芬显然?只告诉了索额图,没往户部声张。 他叉着腰,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句:“我就知道?这混球,败就败在他那张嘴上,还把?我也给牵扯进来了!” 陈梦雷吸一口凉气,“您看,万岁爷会如何治罪呢?” 胤祉咬了下牙根,“最好斩首,孟光祖知道?的太多了,让他下狱,只怕还会抖露出更多。” 陈梦雷不敢再说了,他哆哆嗦嗦地?退出房间。 在蒙养斋馆,孟光祖一直欺压他们不假,可他这次出事,陈梦雷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本想着以?孟光祖从前那得?脸的势头?,三爷一定会想办法将孟光祖救出来,至少也会看在昔日卖力的情面上,替他求情免去皮肉之苦,没料到这个外表看起来玉树临风的文弱皇子竟然?有一副如此歹毒的心肠,一旦手下人不能再为他所?用,结局只剩下死路一条。 他觉得?,自己一腔才学,真的是投错主子了。 —— 日子到跟前了,不知道?是两个小崽子觉得?她肚子里太过舒适还是怎样?,一点儿要生产的意思都?没有。 二大?爷又上詹事府批他堆成山的折子去了,在他的再三嘱咐下,石小诗如今每天唯一的运动量就是在毓庆宫里溜达上几圈。如今所?有人都?在为小皇孙和小格格的到来而喜气洋洋,房中陈设全都?用软垫包得?严严实?实?,两个黄花梨木的小摇床摆在拔步床边上,用作尿布尿垫的纱布垫足足垒到了一人多高。 为了让爱妻不走上皇额涅的老路,太医院有一半人都?被二大?爷请到梢间坐着,仓房被翻了个底朝天,成箱的药已经堆在茶房里,万岁爷临行前,赏下最好的灵芝和吊命的人参,石小诗托着下巴拨弄了两下那堆药材,诚恳地?祈求自己千万不要用上。 “主子,算我求求您,别?再到处乱走了!万一突然?发动了怎么办!”春烟找了几间屋子才发现?自家主子,她一脸焦灼地?走过来,掺着石小诗就想回寝宫。 “没事儿!”石小诗对自己的身体很有把?握,“我敢说,不是今天。” “哦——”春烟委屈巴巴地?搂住石小诗的胳膊,“可要是被二大?爷……啊不是,太子爷知道?……” 她捂住了嘴,一脸惊恐地?看着石小诗,“我听您说多了,不小心用错了称呼。” 石小诗刮了刮春烟小姑娘的鼻子,“再让我溜达一会,我保证不告诉他。” “好吧,”春烟无奈应下,又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白色的玉佩来,“不过我方才开柜子,发现?了这个,仓房登记的小六儿说认不得?是什么玉石,您看看,这好像是十爷昔日赠予太子爷之物吧?” 石小诗凝眉一看,那玉佩造型质朴,虎头?虎脑的,乐了,“还真是!有一次太子爷带他们几个打布库,十阿哥非要送给他来着,八成是后来换衣服时丢到哪个柜子里了。” 春烟抿唇一笑,“太子爷连这个都?跟您说呐。” 石小诗心说那可是十阿哥送给你?主子我的,我能记不清么! 她掂了掂手中的虎佩,“放在寝宫里吧,给小皇孙戴挺合适的。” 春烟说好,当晚就放在了拔步床旁边的高几上。 只是这一夜,可怜的监国皇太子又被迫在詹事府里通宵。胤礽心里挂念着快要生产的太子妃,即便就隔了两道?宫墙,这一整夜还是派张三回来看了五六回。 春烟揉着眼起来开门:“主子早就歇下了,这会睡得?正香呢,放心吧,主子说没感觉,今夜发动不了的,请太子爷放心吧!” 张三点头?,将春烟的话原封不动带回了詹事府,可是一进衙门里,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之处。 方才还一脸严肃坐在案后批折子的皇太子,此刻却趴在桌上睡着了,一手挠着脸颊,一手还诡异地?摸着平平坦坦的腹部,口中喃喃道?:“……二大?爷……我想吃炸鸡火锅麻辣烫……” 第104章 龙凤 “太子爷?”张三压着嗓子叫了一句。 仍在睡梦中的皇太子毫无?反应。 张三四处扭头看看, 幸好臣工们早都出宫回?府去?了,侍从太监都站在外头廊子底下,周遭无?人, 于是他试探着问, “太子……妃?” “啊?”石小诗耳廓一动?,抬起头来。 她努力认了认眼?前人, “张三?”然后下意识地往肚子上一摸, 瞬间站起身睁大双眼?, “我?……又换啦?” “是的,太子妃主子。”张三苦笑不得地说,“奴才估摸着, 这会躺在太子妃寝宫床上待产的……是太子爷。” 石小诗摸了下心口,跌坐回?椅子上, “还好我?今晚没?动?静, 不行,我?放心不下,还是回?毓庆宫吧……” “可?是万岁爷说了,您手上的这些?折子, 必须在天亮前批完送给信使。”张三也很?无?奈,不过他答应过太子, 如过两?位主子换身,他就要帮助太子妃不露出马脚。 石小诗盯着案上的奏章直叹气, 二大爷也太倒霉了, 这监国的重任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了的,难怪接康老爹班的四大爷以肝帝闻名呢, 不通宵,哪里能干得完这么多活啊! 她不情不愿地翻开面前的题本, 提起笔沾了沾墨——二大爷就自求多福吧,至少他今晚还能睡个整觉,而她呢,恐怕连枕头边边都碰不上了。 先前来诊脉的太医的确讲过今夜没?到时候的话,可?那经验丰富的稳婆也说了——生孩子这事可?不是那些?臭男人能说得准的,万一产妇有急剧的身心变化,随时都有可?能发动?。 而躺在拔步床上的胤礽,就正好撞上了这个假设。 他分?明记得刚才还在詹事府中看折子,怎地忽然就眼?前一黑脑袋发沉,勉力睁开眼?来,只见衣服高高隆起,仿佛肚子上顶了个特别大的球,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经历了这么多次换身,胤礽同志还是很?镇定?的,他支起上半身,斜斜靠在床头,仔细四处观察——很?确定?,他这是又一次成为太子妃,还是快要生产的太子妃了。 当个孕妇可?真不容易啊,腰身沉得要命,胸前也在发胀,他双手覆盖上肚皮,猛地感受到腹腔中有个小小的拳头划过,似乎隔着一层血肉,与他掌心贴合。 胤礽心头没?由来地柔软了一瞬,他在额涅腹中时,也曾与她这般亲近吧。 就在此时,他觉得腹中似乎传来了一丝隐痛,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石小诗怀着孩子的时候,好像也从来没?说过有这种难受劲儿?。 腹痛愈演愈烈了,他开始感到害怕,难道就是今夜了吗?可?他还没?做好生产的心理准备啊,毕竟他到底是个爷们儿?……爷们儿?,怎么能生孩子呢? 他越这么想,越觉得身下不听使唤起来,挣扎这想下床,想唤外头的春烟秋筠,还有留守在隔壁梢间里的太医和稳婆,只是才刚站起身,一大团羊水落下,稀里哗啦流了一地。 这回?不用他张口叫人,这么大的动?静足以炸锅,让所有人一股脑儿?涌进寝宫。 “我?的主子啊!”春烟吓坏了,六神无?主的,“太医不是说今晚不会发动?么?” 稳婆不慌不忙地打开生产工具包裹,气定?神闲地斜觑一眼?那个下定?论的老太医,老太医则讷讷地低下头来,指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胤礽往床上抬。 “才开一指。”稳婆进来探了探,向胤礽安慰道,“您得留存着力气,吃点糖水,好么?” 这会子谁能有心情吃喝?但是淡月已经把盛着糖水的勺子递到他嘴边了,他拧头抿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有另一股更凶猛的疼痛从身体内部冲过来,好似被?马车碾过,又好似被?切成两?半,某个部位开始有撕裂之?感,但他几乎痛的顾不上那些?了,大声把稳婆叫来:“好……好疼……” 稳婆“嗯”了一声,伸手一摸,“大概因为是两?个胎儿?,开的快了些?,三指了。” 外头于嬷嬷开始发号施令:“春烟你个傻孩子,别发愣了,去?茶房看着太子妃主子的汤药,秋筠,你去?詹事府给太子爷报信儿?,不用急,太子妃这是头一遭,还是龙凤胎,且等着吧,这一夜都未必能结束。” 疼痛一波又一波袭来,于嬷嬷这一嗓子刚好飘进胤礽耳朵里,此刻二大爷内心极度崩溃,什么叫这一夜都未必能结束?他已经疼成这样了,还只是个开端吗?他抽了口气,朝外摆摆手道:“别,别急,太子爷手上的公务今夜必须要看完,我?还能……还能再支撑一会……啊!” 又是一波堪比利剑刺穿的疼痛,躺在床上的胤礽感觉自己眼?冒金星,人已经麻了,双手抓紧住床头上挂着的布条,指甲嵌进皮肉,血痕斑斑。 于嬷嬷心疼地厉害,拿手帕擦去?他额上汗珠,“请太子爷回?来吧,咱们女人啊,受这份罪,也不是单为了自个儿?。” 秋筠会意,提起裙摆就往外跑,一路气喘吁吁地跑进了詹事府。衙门里头冷冷清清的,一盏料丝灯照着太子爷的孤影和外头垂手侍立的张三。 按理说太子爷公务,奴才们千万不能打扰,但眼?下情况特殊,她也顾不得规矩,三步并两?步冲进房内,朗声道:“太子爷,太子妃主子发动?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什么?”石小诗站起身就往外跑,从詹事府到毓庆宫,明明不算远的距离,却像跑了千百年,跑出了满身狼狈。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到毓庆宫的,寝宫分?明近在眼?前时, 菱花门内已经聚集了好些?人,进进出出地端着水盆,里面扔着用过的毛巾和被?血染红了的热水,没?来由地想起上次换身时二大爷受伤那次,分?明躺在里头的是自己的身体,可?她小腿肚子抖得比上回?还厉害。 到处都是人,可?她太心急如焚了,找不到可?以询问的太医和稳婆,干脆直接推开了慌乱的人群,闯进内寝。 于嬷嬷张着手臂说哎呦呦,“爷您怎么进来了,在外头等就行了,产房这种血腥之?地,你们爷们……” “我?们爷们怎么了!”石小诗大口喘着气,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厉,“让我?进去?陪太子妃,这是太子口谕!” 于嬷嬷嗫嚅了一下,再不敢拦着。她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子,铁锈一样的血腥味和闷热的空气一起扑面而来,她看见胤礽睡在拔步床上,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满头大汗,身上又大又长的被?子高高拱起,三四个稳婆正在聚在一起用力。 “你……你别过来!”胤礽睁开一星眼?,看见了立在床边的石小诗,“我?怕……我?怕吓着你!” 石小诗脚下忽然站住了,仔细看过去?,仿佛躺在那儿?的不是她熟悉的皇太子,也不是她熟悉的自己的身体,属于母亲和父亲,丈夫和妻子某些?共性被?打通,在此刻,他们就是这个世间一对相爱的,愿意为对方生下孩子的爱侣而已。 因为躺在床上的胤礽执意要她出去?,她浑浑噩噩的,便被?秋筠和于嬷嬷带到外头次间里坐着,有太医走过来道一声:“太子爷,您对太子妃真是情真意切呐。” 她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如果没?有换身,她相信二大爷会比此刻的她紧张多了、心疼多了。 这夜无?比漫长,其间她三番五次想进寝宫里看一看情况,可?大伙儿?怎么都不准她走进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色发白,才有数声嘹亮的啼哭迸发,响彻整座紫禁城。 石小诗猛地站起来往寝宫走,刚一出门,正对上稳婆笑嘻嘻的面容:“恭……” 她根本等不及那些?套话,抬手问道:“太子妃平安么?” “太子妃作养得好,孩子个头刚刚好,母子三人都很?康健!”稳婆虽然说得动?听,但她衣服上的殷红血痕还是透露出二大爷这次受了多少罪。 “孩子先交给乳母,”她只匆匆看了眼?两?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崽子,直接往拔步床边冲,“我?去?看太子妃。” 半日前还无?比尊贵的皇太子殿下此刻虚弱地躺在被?褥里,很?委屈地眨了下眼?,轻轻唤了她一声,“我?觉得好冷。” 稳婆凑过来说没?事,“太子妃是失血过多,养养就好了。” 这会正是初夏,火炕和炭盆都撤下去?了,一时半会拿不出来,熏炉里那点火星子更派不上用场,不过稳婆说没?事,那应该无?性命之?忧。 她摆摆手说“你们出去?吧”,自己则脱下罩衣,敞开怀抱两?臂一展,将二大爷汗湿了的头颅搂进怀里。 “饿不饿?”石小诗贴在他耳边问。 胤礽说还好,“先前吃了一碗糖水,而且现在我?还疼呢,生孩子怎么这么疼啊,我?觉得自己好像死了好几回?。”他探出一只手,扯了扯她的指头,“我?只庆幸吃这个苦头的是我?。” 石小诗觉得二大爷这会说话很?像在撒娇,不过看在他为她生孩子的情分?上,她决定?让二大爷放纵一下本性,“好好休养吧,我?已经跟汗阿玛报过信了,他老人家必然不会责怪你没?批完折子的。” 胤礽“嗯”了一声,“儿?子就叫弘晏,”他还记得上回?在“月色江声”里的约定?,“女儿?呢,你想个小名吧?” 石小诗抿了抿唇,“我?看王籍的诗句上说,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你说,叫鸣幽怎么样?” 第105章 满月 胤礽说好, “看来先前?让你读的诗集都没白费,这名字都比我几位姊妹的名字还好听呢。” 康老爹在给公主取名这件事上真的很随意,封号都是礼部拟定?, 但小名儿却都是他老人家从满蒙姑娘的常用字里随意起的, 大公主是收养的不?算,二公主叫马喀塔, 三公主叫达哲, 四公主叫阿图, 五公主叫雅图,跟给儿子们?起的名号比起来,气?势寓意上输了一大截。 既然好大儿弘晏和宝贝闺女鸣幽的名字已经定?下, 二大爷也?就觉得这事算完结了,他现在身体极疲惫, 精神却还很亢奋, 两个?小崽子被?奶妈洗干净包好,送到他枕边放着,大家都很有眼力见地退出寝宫外,将这片天地留给太子夫妇说悄悄话。 “说说, 你是不?是故意的?”胤礽把脑袋凑过?来,嗅着她腰间荷包里安神香的味道, “上个?月你就想跟我换身,让我帮你生孩子。” “绝对没有的事, ”石小诗一脸诚恳地摇头, “都不?知道为什么,咱们?突然就换了, 上次钦天监的说法您也?知道,这事儿没个?缘由的。” 她目光落到搁在床边高几上的白玉卧虎佩的, 心头没由来地一动。 说来也?巧合,昨天她刚把这个?小十送给他太子二哥的白玉卧虎佩翻出来,当?夜他们?就换身了。 再往前?倒倒,她记得康熙三十四年刚跟弟弟们?打完布库,也?正是在佩戴上这块玉佩的第二天参加宫宴时,他们?二人换回了身体,还有康熙三十五年夏天那次,似乎每一次互换,都少不?了这块玉佩的出现。 她把设想跟胤礽一说,二大爷也?点?起了头,“你说的不?无?道理?,上回钦天监那两个?监正说得都是英吉利语,你听得明白些,能?想明白这玉佩和换身之间的联系吗?” 石小诗琢磨了一会?,“徐日?升的看法是,磁场的吸引力。”她跟一脸茫然的二大爷解释,“这就是说,如果你我之间已经建立了某种吸引力,那么没有天象做引导,有了这个?白玉卧虎佩作引子,也?是有可能?发生换身的。” 她将手上的温润事物颠来倒去地看,胤礻我曾经说过?,这块玉佩是旧物了,如果曾被?埋藏在某一处磁场边,历经漫长岁月,自身带了磁力,也?足以让她和胤礽的周身磁场发生扭转。 原理?大概就是这么个?原理?了,毕竟她是标准的文科生,高中之后再也?没见过?的物理?课本,这半吊子的水平只够敷衍二大爷。 不?过?换身似乎也?不?是想换就能?换,眼下孩子生了,白玉卧虎佩也?放在手边,她和胤礽同志却一点?儿要换回来的感觉都没有。 “你好好安歇吧,我去詹事府给汗阿玛写封喜信儿。”石小诗温柔安慰神思不?属的胤礽,“喂奶……你成么?” “交给乳母,”胤礽斩钉截铁地说,“本来我也?没打算让你亲自喂养。” 石小诗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迈出二大爷潇洒自如的步伐,躺在床上的胤礽摸了摸还鼓鼓涨涨的腹部,叹气?道:“我这皇太子啊,对太子妃也?太好了些。” 东宫太子妃平安诞下皇太孙和孙女,让远在江南的康老爹万分欣喜,信笺传来的那天,行营里传出一道好消息——“京师九城都要庆,三岁以下孩童和年满六十的老人赏肉半斤米一斤,在京师的官员,全部要上詹事府庆贺,不?在京师的,各督府组织摆宴庆贺,赏纱袍一件,凉帽一顶,宫中年满十六的宫女全部放出去嫁人,大理?寺所有等候秋决的钦犯,一律推迟到明年!” 这样的大赦天下,上一次还是康老爹他成功平定?三藩和收回台湾的时候,这下宫内宫外对皇太子和皇太子妃的敬爱比从前?更甚,就连大理?寺中等着秋天掉脑袋的索额图也?没想到,胤礽还能?在这关头上让他多活几天。 内务府派了好些乳母和嬷嬷来,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有凌普把关,这些人都很信得过?。但是石小诗认为并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两个?小崽子,孩子嘛,谁养大的,自然就和谁最亲,所以在和胤礽商量之后,他们?决定?把弘晏和鸣幽放在身边教养,反正将太子妃寝宫和太子寝宫之间的墙壁打通,整个?房间就会?变得宽敞明亮,当?中铺上竹编软垫,更方便?小孩儿满地乱爬。 在穿越到大清来之前?,石小诗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母亲,从前?关于人生的终极理?想,就是做个?好演员,早早存钱,等老了就去海边买个?度假小屋,养上一猫一狗,过?上幸福生活,可自从十月怀胎后,她清晰地感知到体内有一种叫“母爱”的激素在慢慢发芽。 就算是幼儿,但弘晏软萌温柔,鸣幽调皮大胆,还有二大爷时而欠揍时而体贴但总体上无?比帅气?可靠的人作伴侣,比较起来,也?不?比那个?海边小屋一猫一狗的梦想差。 毓庆宫里岁月静好,这程子也?没什么大事,因此石小诗这监国太子也?不?算忙碌,不?必通宵达旦在詹事府里批阅奏折,夫妻两年,她对二大爷的行事作风已经模仿到十成,就算张三偶尔也?会?疑心,两位主子是不?是已经换回来了,还在逗他玩儿呢。 不?过?石小诗女士在讨好康老爹上比二大爷更能?放的下身段,日?日?写信就不?必详说了,想到前?年万岁爷南巡时因为思念好大儿而要随身携带皇太子衣物,她这次很主动地给江南行宫寄了不?少,除了胤礽的衣服外,还有弘晏和鸣幽的画像、小物、手印等等,叫在杭州只能?跟三贝勒胤祉干瞪眼的康老爹好生欢喜——“快!将江南市井各种各样的儿童玩具都买两份寄回宫中,皇太孙和小格格再赐黄金百两!” 毫无?疑问,弘晏和鸣幽已经成了整座紫禁城最受瞩目的孩子,因为拥有一对容貌仪态俱佳的父母,刚满月,两个?小孩就长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佟佳贵妃送起东西来毫不?手软,石夫人和德义将军夫人隔一日?就进一回宫,再加上太子妃在宫中人缘极好,三福晋四福晋每天都要递牌子入宫请求和两个?小团子一起玩,毓庆宫里自然门庭若市喜气?洋洋。 而二大爷和石小诗,也?顺利地在一个?孩子不?吵不?闹的夜里,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 于是皇太子夫妇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趁着月黑风高,蹑手蹑脚、偷偷摸摸地溜到仓房,把胤礻我赠送的白玉卧虎佩放在不?起眼角落的锦盒里。 “不?埋起来吗?”胤礽眼睑微动,“万一下次又被?哪个?不?长眼的小丫头翻出来怎么办?” “那就当?惊喜嘛。”石小诗只觉得这次换身最大的遗憾是,每天忙着带孩子、照顾二大爷情绪、避免他产后抑郁、没能?找到空闲出宫溜达,她诚恳地希望还能?有下一个?变成皇太子的机会?,换上便?装,带上老四老八老九老十小十三小十四这些可爱的弟弟们?去小摊上好好吃顿馄饨。 孟夏的毓庆宫就在婴孩的啼哭和众人的笑声中过?去了,第一缕凉风从漠北的草原上吹过?来的时候,另一桩喜事也?跟着一同到来。 八月初,是康熙南巡前?拟订的四公主下嫁喀尔喀郡王敦布多尔济的日?子,话说回来,这桩亲事的促成还有石小诗和胤礽的功劳,好在四公主看过?敦布多尔济的画像后,对这位小郡王的英朗神貌感到满意,而宜妃的耳旁风也?让四公主在出嫁前?有了和硕恪靖公主的称号,皇家算是给足了面?子,四公主便?也?能?心无?牵挂地出嫁了。 延禧宫出事后,又遇上太子妃生产,皇太后年迈不?愿问事,于是宫中已经变成佟佳贵妃虽无?盛宠,但在权力上一家独大的格局。 关于这一点?,佟佳氏看得很开,她上毓庆宫给弘晏和鸣幽送金项圈的时候,拉着石小诗的手掏心掏肺:“我如今也?想明白了,咱们?后宫的这些女人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看宜妃,她就是会?讨万岁爷欢心,她也?不?求晋升,用你以前?说的话本子来比喻,就是咸鱼宠妃,还有德妃,她就是多读了几本书,专陪万岁爷解闷,而我,还有我姐姐,之前?的几位大行皇后,进宫来就是为了干活的,你看这偌大后宫,加上奴才几大千口人,可真不?好管,我如今也?不?求荣宠了,万岁爷这是看得起我,才让我领着这份差事呢!” 能?有这种想法,石小诗很替佟佳贵妃开心,“宜妃母和德妃母两个?倒还好,就是荣妃母,您觉得她怎么样呢?” 说到此人,佟佳贵妃摇了摇头,“我看不?懂她,好几次邀请她到承乾宫,她都说身上不?好,闭门不?出,我也?说不?清她每日?都在忙什么,按说三贝勒如今也?算万岁爷跟前?得势之人,她这个?额涅好像也?不?大在意。” 说到了宫中几个?妃子,就避不?开那拉氏,石小诗问:“听说去年冬天她也?挺过?来了,你可去看过??” 佟佳贵妃摇头道:“万岁爷对此女深深厌恶,我也?不?想跟他老人家对着干。” 石小诗叹气?道:“那我派人给她送点?夏衣和日?用的东西吧。” 她抬眼对上佟佳贵妃诧异的眼神,“我不?是同情她,我上次问她安嫔和敬嫔,她明明知道,却始终不?愿意告诉我。” “安嫔和敬嫔,那都是好久之前?的老人了吧?”佟佳贵妃眯起眼思索,“你问她们?两个?做什么。” 温僖贵妃和先仁孝皇后仙去时的蹊跷,石小诗至今还没头绪,不?敢告诉佟佳贵妃,她只好打个?岔道:“没什么,有些好奇罢了。” 佟佳贵妃说好吧,又再三嘱咐她:“明儿就是和硕恪靖公主风光大嫁的日?子了,有两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千万记得明儿别说漏嘴,惹咱们?新娘子落泪。” 石小诗忙问是什么。 佟佳贵妃目光忧伤地叹气?,“万岁爷一早来信了,远嫁蒙古的荣宪公主于半月前?香消玉殒,而我们?佟家也?因为索额图那件事受牵连,万岁爷考虑安抚我阿玛,将五公主指给我侄子舜安颜,咱们?宫中,又要变得冷清了。” 第106章 善后 这两年河务上风调雨顺, 万岁爷这回?南巡并?没什么重大任务,再加上宫中的皇太孙着实让他心急难忍,于是此次下江南的仪仗只待了不足两个月, 就匆匆忙忙地往京中赶了。 胤礽早早地被?石小诗赶起床, 上京郊接驾。 康老爹还坐在御驾中就开?始问东问西,问弘晏长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 问鸣幽的样貌是随胤礽更多些还是随石小诗更多些, 说完自己就笑了:“你们两个长相都生得好, 随了谁的样子都行!” 胤礽含笑点头?:“我前儿在奉先殿中找出一卷汗阿玛小时候的画像,你别说,弘晏的眉眼像您, 鸣幽的鼻梁嘴唇和我额涅一模一样。” 康老爹差点老泪纵横,“好啊, 你额涅若是在天有灵, 一定非常开?心,回?头?你把孩子抱到乾清宫来?给朕瞧瞧,对了,朕前儿才想?起, 太子妃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朕还没赏石家呢, 保成,你说朝廷给石文炳赏个什么好呢?” 关于这一点, 石小诗早就跟胤礽有过商量, 他按照先前想?好的回?答,“石家父子都是武将, 朝廷若要赏赐擢升,那?也得是他们在沙场上表现好了, 才能叫旁人心服口服,而石家女眷中,石夫人生来?就是郡主的名头?,倘若汗阿玛执意要赏,不如将小诗的姐姐,德义将军之?妻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这么一来?,石夫人和将军夫人都能时常出入毓庆宫,她们母女三?个也能相聚了。” “这个主意好!”康熙二话不说就拍板,“回?宫就让翰林院拟旨。” 黄幔子早就一路架设到了宫中,京中的老百姓似乎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帝王銮驾很快抵达乾清宫,胤礽又陪着他汗阿玛说了说这段时间递交的题本奏章,用过午膳,这才慢悠悠从乾清宫中踱步而出。 万岁爷回?朝,这意味着他这监国太子的重担能放下一大半,胤礽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是志气不高,如今石小诗生下一儿一女,他很有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惬意,每日都恨不得早早了结公务回?毓庆宫逗弘晏和鸣幽,这偌大天下,谁爱管谁管。 他这么想?着,从丹陛上下来?,半道上遇见了三?贝勒胤祉。 胤祉和万岁爷不同驾,他留在仪仗的末尾善后?,因此这时候才回?来?。 胤礽远远就看见他了,心头?竟然泛起一些淡淡的唏嘘,从前跟他明着分庭抗礼的是大阿哥胤禔,现在又是胤祉,手足相残,而他还有那?么多弟弟即将长大,想?到兄弟们盈箧塞路,前仆后?继,自己却?何其孤单。 石小诗那?句嘀咕说得很没错——比皇宫更危险的是东宫,比皇帝更难当的是太子。 “三?贝勒。”胤礽懒洋洋地朝胤祉拱了手。 “太子爷。”胤祉只好绷着脸半跪下来?打了个千儿,太子是半君,他的礼,胤祉受不起。 “三?贝勒这是上哪儿去?”胤礽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听说你这趟南巡很顺风顺水?” 这么快回?宫,胤祉当然是不乐意的,早在万岁爷的行船到达杭州和江宁之?前,他就将李尧东为首的江南一票儿知州知府收入囊中。在万岁爷跟前,他还是那?个柔弱文雅会说话的三?贝勒,对着底下官员,就毫不掩饰地用起了另一张面孔。 可是康老爹临走?之?前,把密折的钥匙全部留在乾清宫,因此胤祉的所作所为早就有人报上来?了,虽然其中很多细节——比如让李尧东吃鹅掌这种——除了当事人外没人知晓的秘闻折子上写不清楚,但胤礽即便是猜,也能猜得出来?他一定狐假虎威,没干好事。 胤祉愣了一下,拱手道:“有赖汗阿玛英明。”不知道太子手中有多少把柄,他也不敢贸然说下去,于是转过话题道:“三?姐的棺椁不日抬回?京城,想?来?额涅心头?难过,我去钟粹宫给她请安。” “去吧。”胤礽点点头?,展了展颀长的身子,“太子妃也想?念三?福晋,让她多上毓庆宫看侄子侄女。” 这话比前头?那?两句还要戳胤祉肺管子,董鄂氏一直瞧不上他,自从掀翻了她的戏班子,直到南巡离府前,她都没同他说过半句话。有时候想?想?,自己旁的不说,在子嗣这件事上已经比太子输了一大截——就算那?两个侍妾肚皮有动静,到底不是嫡子啊。 钟粹宫里,他额涅一身缟素的衣裳,正?在站在廊下侍弄花草。 万岁爷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踏足钟粹宫了,那?会他还没出宫建府,自然是奇怪的,胤祉记得自己仰着脸问:“额涅,您就不去争宠吗?” 荣妃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宠爱又有什么用呢?” 后?来?他才知道,他的额涅曾经非常非常受宠,在康熙四年,汗阿玛还年少时,当时的老祖宗作主,从包衣奴才中选出额涅和那?拉氏两人,送入乾清宫中成为万岁爷的侍寝小格格。年轻的帝王血性方刚,她又比那?拉氏更有手腕些,不过两年,她就生下了宫中的第一个阿哥承瑞。 只是承瑞命中无福,刚满三?岁,就在一场大病中死了。 那?年岁天花肆虐,小阿哥小格格早夭也不算稀奇,那?拉氏的小阿哥也没活多久,然后?是他额涅再一次怀孕,生下了赛音察浑、三?姐荣宪公主、长华和长生。可除了亲姐三?公主外,几?个兄长都没能超过三?岁,一直到他的降生,才打破了这个魔咒。 有了太子爷光辉在前,这个皇三?子的次序太尴尬,额涅年岁渐长,就算升为嫔位妃位,却?也再抓不到万岁爷的心了。 昔日的荣宠就像一把刀子,刻在这位年长妃嫔的心口。 胤祉在门外驻足凝望。 从背后?看,荣妃的身形到底因为生下六个孩子的折磨而渐渐走?形,这样的丰满身材也不是不好,只是汗阿玛喜欢纤细的身段,而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纤细窈窕的年轻妃嫔。 但这不讨人喜欢的丰满也给荣妃带来?了好处,她的脸颊并?未因岁月和悲伤而变得苍老,还带着少女时淡淡的润泽,是以她虽然和延禧宫那?拉氏同岁,看起来?却?像是比那?拉氏小上好几?岁的妹子。 “额涅,儿臣回?来?了。”胤祉沉声唤了一句。 荣妃淡然地回?过头?来?,好像这种惊喜在漫长岁月中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回?来?就好,进屋内吧,丽玉,去泡茶。” 小宫女点头?去了,荣妃带着胤祉不慌不忙在明间里坐下。 “说罢,有什么要我做的?”荣妃淡声道。 “额涅,您怎么猜得出来??”胤祉有点诧然,“三?姐薨在蒙古,您怎么不大伤心呢?” “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心里在想?什么,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荣妃抿了口茶,“荣宪死在他乡,那?是她的命。” 她顿了下,没等胤祉开?口,便说道:“三?福晋那?些事我听说了,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倘若人给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别忘了,她阿玛手握重权。” “是,儿臣知错了,”胤祉赧然地垂下头?,“儿臣……不甘于人后?,想?求额涅帮一把。” 荣妃长叹一声,“延禧宫那?拉氏的下场,你也看在眼中。” “是,”胤祉吞吞吐吐,“可儿臣知道额涅的能耐不止于此……温僖贵妃薨逝前,儿臣知道额涅往永寿宫去了……” 荣妃眼眸一紧,“你都知道?” 胤祉吞了口唾沫,“儿臣猜的,但如今看来?,儿臣猜的没错。” 荣妃哼笑一声,“罢了,看来?你也大了……” 她用手指摩挲杯口一圈唇印,“你想?当皇帝?” 胤祉吓了一大跳,头?一回?被?人这么直接地戳破心思,他紧张地东张西望,恨不得将额涅的嘴捂起来?。 “我宫中没有旁人,丽玉……说不了话的,”荣妃平静的笑声里有了一丝诡异的怪诞,“你放心便是。” 胤祉咬了咬牙根,“是,我……我凭什么比他低贱?” 荣妃抖着膀子笑起来?,“也是,当年若不是我的四个儿子都没了,这东宫之?位是不是胤礽也难说……”仰头?看一看天,她很怅惘,“我和那?拉氏,本都有那?个雄心壮志,只是近些年来?,她对这些看得愈发?重,我反倒淡了……无论?是胤禔还是胤礽当皇帝,你俯首称臣,他们或许也会让你我舒舒服服过完这辈子……可是你啊,太锋芒毕露了,连我这样不出宫的都看得出来?,你汗阿玛和皇太子又不是瞎子。” “额涅……”胤祉哆嗦了一下,“儿子本以为像胤禔那?样,就会把从前站在他那?边的军功大臣都收过来?。” “他是先有了军功,而后?才有军功大臣的支持,”荣妃说,“你呢?你连把大枪都挥不动。” 胤祉一咬牙:“治国不必武功,儿臣虽然只有一杆笔,倒是文字往往比枪炮更能撼动人心。” 荣妃盯着他细看,看出了爱新觉罗家的果?断和刚毅。 她站起身:“行了!事到如今,我就你一个儿子,当然要帮你,如果?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现状倒很好。然而世上谁能长生不老?哪天万岁爷一驾崩,那?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谢额涅相助,”胤祉抬起眼来?,“可是……可是这也不是为我一人,您手上也不干净,不是么?” 荣妃盯着他,“你还知道什么?” “胤礽他额涅的落胎药,是您让安嫔和敬嫔送到坤宁宫的,我说的对不对?”胤祉眼中闪过一丝淬毒,“安嫔、敬嫔在逍遥宫囚了这么久,忽然就双双殒命了,这,都是我为您善的后?啊!” 窗外忽然骤风乍起,方才还一片灿烂的晴朗碧空,忽然就暗得宛如黄昏,电光飞快闪过,接着是数声惊雷,骤风乍起,院中花草纷纷扬扬,打落满席,几?片雨云由远而近,急行压来?,豆大雨点落下,天地间一片潮湿,宛如一场无边无垠的噩梦。 第107章 荣妃 这世上有种女子, 她们不是不懂得如?何讨男子欢心,只?是青春岁月过去后,对情爱之事早已看透, 只?要日子还能不咸不淡地过下去, 那些有的?没?的?只?会徒增烦恼,不如?自个儿待着来得清静自在。 荣妃就是这样的?女子。 但是倘若她有心争宠, 其他人自然也未必是她的?对手?, 毕竟是和万岁爷从少?年时相伴走?来的?夫妻, 那些年轻时的?萌动春心,像酿在坛中埋在树下的?女儿红,时间越久, 才越发显得香浓醇厚。 荣妃的?行动是在七夕那天开始的?,从不参与?宫宴的?她, 特意?打扮一?番, 坐在万岁爷必经的?那个亭子里弹琵琶。 南巡归来后康熙还没?见过荣妃,掐指一?算已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他正稀奇宫中到底谁能有这个技艺,比苏州画舫上的?伶人弹奏还动听些, 驻足定睛一?看,那倩影柳腰云鬓, 容颜微丰,叫他猛地想起康熙五年时, 日日陪在他寝帐外的?解语花。 “荣妃?”康熙挑高了眉头。 荣妃一?惊, 将琵琶抱在怀里,盈盈俯首:“见过主子爷。” “你今儿, 和往常不大一?样。”康熙的?目光从她鬓角落下,停留在衣襟前?的?第四粒盘扣上。 “奴才昨晚忽梦少?年事, ”荣妃凄楚地说,“就连这琵琶都要生疏了,便想着寻个清静处练手?,没?想到冲撞了主子爷,万望海涵。” 康熙摆了摆手?,奴才和主子爷是他们两年轻时的?称呼,而今宫中嫔妃都自称臣妾,反叫他万岁爷了,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容颜,这样的?对话,简直让他忽然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你……清瘦了。”康熙走?到她跟前?,低声道?。 荣妃故作慌张地笑了下。 “奴才太久没?见到您了,”她眼波柔软地像一?泓秋水,“到底人老珠黄,比不得她们年轻……” 康熙没?说话,忽然就牵住了她的?衣袖。 “今晚,翻钟粹宫的?牌子。”他拧头朝小太监吩咐一?句,然后便拉着荣妃,大步流星地往寝宫走?去。 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日渐苍老的?万岁爷大概在荣妃这里重新找寻到青春的?活力,一?连翻了七日钟粹宫的?绿头牌,荣妃复宠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座紫禁城。 由?于包衣奴才这个出身的?限制,佟佳贵妃很明白,荣妃再得万岁爷欢心,也不会越过她头上去,因此?她这边一?切安宁,反倒是宜妃和德妃炸了锅,除了初一?十五万岁爷要留宿承乾宫,敏妃仙去后,宜妃每月少?说也有七八天要伴驾,德妃则有三?五天,余下几天看万岁爷心情,翻密贵人、良嫔、定贵人那几个的?牌子,荣妃出来一?搅合,宜妃已经有半个月没?见过万岁爷的?銮驾了。 “那个狐狸精到底给万岁爷下了什么媚药!”她气冲冲地走?进永和宫同德妃抱怨,“都老成?那样了,还能有这个本事?” “宜妃,慎言!”德妃小心翼翼地将她拉进来关上门窗,“你忘了延禧宫的?那个,在各宫安插过眼线,荣妃跟她一?直要好,万一?她也……” 宜妃气得翻了个白眼,“她又不是没?有机会,谁叫那四个小阿哥都养不活呢,这把年纪,还想再生一?个?” 德妃走?过来顺顺她后背,“不至于,我猜是三?贝勒想上位,她这个当?额涅的?,也不得不为了儿子搏上一?把罢了。” 宜妃长叹一?声,“反正我和老五、老九早早说过了,那太子可不是好当?的?。” 德妃望着窗外院中正在练习耍大刀的?小儿子十四,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没?互相安慰上几句,永和宫嬷嬷就一?脸发青地走?进来报:“两位主子,方才乾清宫传来万岁口谕,将钟粹宫荣妃的?各项用度都提了一?档,虽然名头上还是妃位的?衔儿,但吃穿上已经和贵妃一?样了……” 她瞧着德妃和宜妃愈发阴沉的?脸色,犹豫道?:“……万岁爷还说,从今往后,荣妃位列三?妃之首……” 宜妃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还真叫她越过我们去了?德妃妹妹,你评评看,这宫里还有理没?有?我要去承乾宫找贵妃娘娘。” “找贵妃也没?用,”德妃按了按发胀的?额头,“万岁爷都下旨了。” “那我就去找太后主子!”宜妃银牙都要咬碎了。 “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必你我出面,”德妃还是理智在线的?,“荣妃和贵妃用度一?样,佟佳贵妃能忍得住?毓庆宫太子妃能受得了?三?贝勒声望水涨船高,太子爷岂会坐视不理?” 宜妃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儿,“那咱们只?能先忍着?” “是,”德妃是个明白人,“我早就看明白了,在这皇宫里,千万不能冲动,谁忍到最后,谁才是赢家。” 德妃和宜妃的?小算盘打得哗哗响,只?不过,太子爷和太子妃并没?有听到这个消息。 散过早朝后,大理寺卿张云翼就同胤礽咬耳朵——索额图现在绝食抗议,只?求见皇太子一?面;而昔日伺候在那拉氏身边的?姑姑梅鹊也找上毓庆宫——那拉氏自称时日无多,希望临走?前?把话同太子妃说清楚。 于是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去了大理寺天牢,一?个推开逍遥宫大门。 胤礽不是第一?次来大理寺天牢,相较于九门提督和各地衙门里的?牢房,这里关的?通常都是犯了重大过错的?囚犯,守卫异常森严,不过赫舍里家和毓庆宫早早有人打点,因此?牢房还算洁净,吃食也算干净,索额图除了油水不足,脸颊瘦凹下去了以外,甚至比从前?花天酒地时还要精神些。 有人给胤礽搬来一?把椅子,他一?甩衣摆坐下,颔首唤了声:“叔姥爷。” 索额图盘腿坐在一?堆蒲草之间,天窗透出一?点诡异的?阳光,凄凄惨惨地映照在他侧脸上:“保成?……保成?啊,你终于来了!” “叔姥爷,”胤礽觉得口干舌燥,不知道?该说什么,“您放心,赫舍里家的?其他人都活着。” 索额图唇角扭出了一?个凄惨的?笑,“我知道?啊,我知道?……我还听说,你和太子妃生了一?对龙凤胎,是不是?”他朗声大笑,“他们都说我能活到现在,都是托皇太孙的?福啊!” “是。”胤礽顿了下,“小阿哥叫弘晏,小格格叫鸣幽。” 索额图点了点头,“你如?今也为人父了……很好,我且问你,保成?,我如?今沦落这般田地,我都想通了,你怎么……你怎么狠的?下心让郭琇查我?” 胤礽叹了口气,“叔姥爷,你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错了?”索额图陡然拔高声腔,“若不是我,你早就是个废太子了!” 胤礽摇了摇头,“有些事,我也是长大后才明白的?。” 他蹲下身,定定地望着坐在牢笼的?老人,“我姓爱新觉罗,不姓赫舍里,您能明白吗?” 索额图厉声道?:“你这么说,让你额涅知道?,该有多伤心啊!你身上到底留着一?半赫舍里家的?血!” 胤礽说是,“没?有赫舍里家,就不会有我,可我除了是额涅的?儿子外,还是大清的?皇太子……我必须效忠于我的?君父,只?要有他在,便不会改弦更张,动摇国本。” 索额图哼笑一?声,“天真!你看着吧,你那些弟弟们,没?有一?个不觊觎你的?位置,等他们慢慢长大,终究会取你而代?之!” 这话倒是与?胤祉的?想法重合,胤礽不否认,索额图说得很有道?理,只?是他心中并没?有怒火,也没?觉得奇怪。 “或许吧,”他用近乎自言自语的?模样淡声道?,“只?是堪堪这个东宫之位,真的?值得手?足相残,与?至亲至爱反目成?仇吗?” —— 逍遥宫还是一?样的?萧条,好像时光在这座被宫墙圈出来的?一?方天地间停止流转,石小诗这次没?带张三?,她很确定,如?果那拉氏有话要跟她说,便不会主动害她性命。 轻车熟路地走?到那拉氏居住的?宫室门口,大门洞开,那拉氏独自坐在桌前?,身上还裹着那床旧草席,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比上回又疯癫了不少?。 “是你,你来了。”她干涸的?唇瓣动了动。 石小诗说是我,然后卷起衣袖,从缸中给她盛了碗干净能入口的?凉水。 “保清,保清都不愿意?来看我,”那拉氏呆呆地望着门外寥落的?砖地,“他还是责怪我的?。” “我也许久没?见过大福晋了,”石小诗想跟她说点开心的?,“年后大阿哥被册封为多罗郡王,你看,万岁爷并未因你降罪于他。” “那就好,”那拉氏眼中闪过一?点欣喜的?神色,“好久……好久没?人跟我说话了,你想想办法,让保清来看看我吧,你是太子妃,你一?定有办法!” 石小诗沉默了一?下,“我可以帮你传话……但是,你必须要告诉我安嫔、敬嫔和温僖贵妃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荣妃是不是也做过什么?” 那拉氏瑟缩了一?下,“荣妃啊,我同保清说过,他有事可以找荣妃商量。” 石小诗俯下身,静静地看着眼前?乌头脏脸的?女人,很难想象,她曾经是一?宫之主,四妃之首。 “荣妃现在颇得万岁眷顾,或许不会帮你的?保清了。” “啊?”那拉氏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所以你知道?什么,要全部告诉我,”石小诗垂眸道?,“如?今只?有我会帮你传话,你明白么?” 那拉氏张着嘴待了好久,良久才舔了下唇角,“你想知道?温僖贵妃是么,她倒霉就倒霉在,她是孝昭皇后的?妹妹啊!” 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撞入耳中,石小诗细想了一?下入宫前?于嬷嬷的?教导,是了,如?今宫中确有三?位大行皇后,仁孝皇后赫舍里氏、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孝懿皇后佟佳氏,而温僖贵妃是孝昭皇后的?妹妹,现在的?佟佳贵妃是孝懿皇后的?妹妹,康熙三?十五年故去的?平妃,则是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妹妹。 掐指一?算,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在康熙十二年就入宫了,那么一?切都对得上了, 脑海中无数线索串联起来,电光火石般,她沉声问出口:“先仁孝皇后之死,是否与?温僖贵妃,不……孝昭皇后有关?” 第108章 对话 更漏嘀嗒, 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索额图瑟缩了一下, 问:“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胤礽说:“快到中秋了。” 索额图凄惨一笑:“中秋, 本该阖家团圆啊……” 胤礽不想跟他打感情牌,他沉默地盯着地上的空碗, “中秋那日?, 我可以让人给你送些好酒好菜。” 索额图苦笑着摇了摇头, 许久都没说话。 木门吱呀一声,铁锁郎当,引着胤礽进来的大理寺小吏走向胤礽道:“太子爷, 不早了,大人说请您尽快说完话便回宫吧。” “知道了。”这么胶着下去不是办法, 他抿了下唇, 问道:“叔姥爷,我最近听闻一些往事,我额涅……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是有人给她下了落胎药么?” 索额图仰起头来, 眯着眼打量胤礽脸色,“你还知道这些?” “那个人是谁?”他厉声问牢房中的老人, 而对方只是轻轻摇头,不愿说话。 “您既然早就知晓, 为什么不阻止?”胤礽声调兀地拔高, “为什么不告诉汗阿玛,让他惩罚作奸犯科之人?” “保成啊, ”索额图无限怅惘,“你在?东宫这个位置上待了二十多年?, 对帝王之术,却?还不够了解。”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胤礽脸色发青,“我汗阿玛早就知道了?” 索额图只是摇头,声音发颤:“那落胎药,用?的是藏红花,是吧?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下的,但是你想想,我赫舍里家族,原本如日?中天,在?朝中说一不二,可就在?你出生?后,除了你当上东宫太子,有人锒铛入狱,有人怀上小阿哥,有人和外臣结盟,老明都能?跟我唱反调了,然后没过几年?,你额涅尚且尸骨未寒,万岁爷就执意要举行后宫大封,将她们从贵人晋升为嫔位,还有人当上了皇后……其中谁是背黑锅的,谁是获利最大的,以你的聪明才智,一定猜得出来。” —— 外面?忽然就起了风,很寒凉,逍遥宫的门窗年?久失修,被?吹得噼啪作响。 那拉氏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住所,她不慌不忙地坐着饮茶,脸颊衣服又?脏又?臭,杯盏也是破的,水色泛着诡异的青黄,但她的姿态从容优雅,仿佛还是那个延禧宫的四妃之首惠妃娘娘。 “盆中有净水,你喝那个吧。”石小诗拧起眉头,她可不想看见那拉氏因为喝下脏水而暴毙在?眼前。 那拉氏充耳不闻,闭着眼,似乎杯中是上等佳酿。 “惠娘娘,”延禧宫那件事过去一年?了,石小诗还是没能?习惯称呼她为那拉氏,“我刚才的问题,你能?回答吗?” 那拉氏讥笑一声,斜眼看她,“你猜啊,猜中了我就告诉你。” 石小诗盯着眼前疯疯癫癫的女?人,直觉道:“至少我能?肯定……不是你。” “哦?”那拉氏挑高了眉。 石小诗冷冷道:“皇额涅的药都是太医院开的方子,要经过那么多人检验,当时京中有天花时疫,你要照顾多罗郡王,没这个精力和胆量去坤宁宫下药。” 那拉氏呵呵冷笑起来,“你猜得很对,下手的确实不是我。”大概是想到大阿哥,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母爱的柔色,“我那会儿只想把保清拉扯大,你看,我当年?还是很卑微谨慎的,宫里死了那么多小阿哥,我哪敢有片刻松懈啊。” 石小诗目光一冷,“那时候已经在?宫中的,就只剩下先孝昭皇后了……是她叫人动的手?” 那拉氏哼了哼,“温僖贵妃……我还是习惯叫她小钮祜禄氏,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她怎么会犯蠢,把安嫔和敬嫔都给送进这逍遥宫里来了呢。” 石小诗眉心一跳,这就是荣妃那张纸条上写?的,所谓温僖贵妃生?前犯下的恶行? 可是听那拉氏话中意思?,似乎温僖贵妃和她的思?路都不对,给先仁孝皇后赫舍里氏下落胎药的真凶并不是先孝昭皇后大钮祜禄氏。 到底是不是皇后杀了皇后?是哪个皇后杀了皇后? “惠娘娘,你别再吊胃口了,有话直说吧。”石小诗不想陪那拉氏玩挤牙膏的游戏了。 “可以,”那拉氏也很坦然,“只要你把保清给我叫来,让我见上一面?,我就告诉你真相。” 石小诗无话可说,唯有叹息,那拉氏显然一个字也不愿再说了,今日?将她找来,无非是胤禔不愿见她,才想了让她传话这个法子。那拉氏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出逍遥宫闭门谢客,她便只能?怅然地往毓庆宫夹道上走。 刚走到前星门外,便看见同样面?色发白的二大爷。 “我刚在?大理寺天牢见了索额图。”胤礽自然而然地拉住她的手往宫内走,察觉到她手心冰凉一片,皱眉问道,“你上哪儿去了,怎么也不大舒坦的样子?” “我去逍遥宫见了那拉氏,”石小诗心事重?重?地抬起头,朝胤礽挤出一个苦笑,“索额图……怕是不大好吧?” “嗯,”胤礽拥着她走上连廊,“天牢中的饭菜难以下咽,他也不愿吃喝,似乎要以绝食来发泄对万岁爷和我的不满,他使性子不要紧,只是我好不容易保下的赫舍里家,只怕多少要受牵连。” 石小诗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这是他们夫妻间特有的安慰方式。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她叹道,“不过万岁爷既然已经答应了,不会取赫舍里余下族人的性命,我想他老人家应当不会食言。” 她能?这么笃定的原因是:赫舍里一族早就外强中干,小一辈中没出过几个人才,索额图的几个儿子都很不成器,只要逃过死罪,遣回蒙古老家,便再没可能?像从前一样如日?中天,更不会令万岁爷忌惮,进而影响到胤礽。 何况,她作为康老爹这位当朝天子的儿媳妇,两年?多时间观察下来,这位万岁爷以宽大为政,从不是个嗜杀的人。 寝宫里的两个孩子都已经吃完奶,躺在?石小诗亲手设计的摇篮里玩布老虎了,乳母见他们走进来,很有默契地却?行退出。石小诗和胤礽则走到摇篮边,一人抱起一个,这是他们夫妻两每日?例行的亲子时光。 到底是封建社会,二大爷还是对弘晏更上心些,而鸣幽呢,始终是石小诗生?育之前就最想要的可爱女?儿。只不过,鸣幽和弘晏的性子却?好似正?好调转过来一样,弘晏生?为哥哥,却?很温柔,鸣幽则是人小鬼大的模样,每次他们两个饿了困了,或者是有什么不满不舒服的地方,总是鸣幽头一个发出哇哇啼哭。 石小诗把鸣幽毛茸茸的小脑袋贴在?胸前,低声唱起了摇篮曲,鸣幽咯咯地笑起来,小手从包被?里伸出来,抓住石小诗的袖子,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而那边的弘晏看见妹妹睡着了,也跟着眼一闭头一歪,呼呼陷入沉睡。 石小诗和胤礽对看一眼,自从他们找到先哄鸣幽的妙招,哄小孩入睡已经没那么困难了。然而先前却?不是这样的,就算他们将弘晏哄睡着了,鸣幽却?活力满满地想跟她阿玛额涅玩游戏,这响动便会将已经进入梦乡的弘晏吵醒,于是皇太子和太子妃便会陷入哄睡的死循环。 一开始胤礽也很烦恼,想把这件事交给乳母,当个自在?的甩手掌柜。可是石小诗义正?言辞地指出:“您小的时候,都是汗阿玛哄您入睡的,所以您同汗阿玛才感情深,要是把弘晏和鸣幽丢给乳母,等他们两长大些,你觉得他们会不会同你我生?分??” 答案很明显,德妃和四阿哥胤禛、十四阿哥胤禵之间的关系就是最好的证明。 毕竟是皇太孙和大格格,自己的头两个孩子,胤礽想了想,只能?答应下来,好在?找到方法后,便也能?从每日?的亲自时光里得到乐趣。 低头看看怀中,弘晏的小脸蛋睡得红扑扑的,石小诗怀里的鸣幽甚至吹起了鼻涕泡儿,小夫妻两放心了——孩子已经睡熟,轮到他们的阿玛额涅做一些成年?人的快活事了。 蹑手蹑脚去了隔壁暖阁,先让膳房上了些夜宵点心来。他们换身回来已经是产后的第二个月了,感谢二大爷在?月子中的开明和自律,石小诗觉得自己的身材并没有走形,相反,该大的地方甚至又?大了些。 胤礽自从知晓了丰满的滋味,便在?这件事上更加流连,毓庆宫膳房每日?给太子妃准备的夜宵里总是少不了木瓜酥酪,一碗黄澄澄的甜碗子端上来,吃得石小诗眉开眼笑。 “这季节的木瓜最对味了,”她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盯着二大爷碗中的乳白色的膳汤,“你那是什么?闻起来怪香的。” “罐焖鱼唇,你也尝尝。”胤礽也给她盛了一碗,脑中还在?想跟索额图的对谈,“今儿那拉氏跟你说什么了?” 石小诗倒没着急回答,她先往两个小崽子那儿瞅了眼,很好,都睡着了,再往外头张望,宫女?太监都在?各忙各的,于是回到桌边,沉声向胤礽道,“那拉氏让我给她的好大儿传话,她如今疯疯癫癫,想来时日?无多,只想跟大阿哥告别。” 此乃人之常情,胤礽微微颔首,却?被?石小诗的下一句话吓了一跳。 “……我套了那拉氏不少话,她虽然隐瞒不说,但是我琢磨着,当年?给皇额涅下落胎药、以至于她难产仙去的那个人、那个真相,我应该是猜出来了。” 第109章 猜测 胤礽向来云淡风轻的?脸上露出诧异, 一方面?是诧异她去逍遥宫这趟,竟然与他问索额图的?是同一件事,另一方面?, 她能忍到现在才说, 也?是定力十足。 石小?诗见他不说话,便让春烟进来, 把桌上东西全部收走, 然后铺开老大一张雪浪纸, 提笔沾了沾墨。 “咱们按照时间线梳理一遍。”她拿出从内务府借来的?后宫档簿作为对照,先?在纸上画了一条竖线,左边写时间, 右边写事件。 “先?是康熙四年,”她提笔的?小?手动得飞快, “这一年, 荣妃马佳氏、惠妃那?拉氏依照太?皇太?后口谕,入乾清宫成为汗阿玛的?人事宫女,她们两都是内务府包衣出身,能有这样的?际遇, 也?实属三生有幸。” 胤礽点点头?。 “她们在汗阿玛与皇额涅大婚前便已入宫,内务府的?记档上说, 当时并没有严格的?位分定例,以姐妹相称, 开了脸后宫中便称为小?格格, ”这些倒是不用写下来的?,石小?诗咬着笔杆, 想?了会,才继续写道:“康熙六年马佳氏就生下了汗阿玛的?第一个儿子承瑞, 康熙九年承瑞病逝,康熙十年马佳氏生下赛音察浑,康熙十二年马佳氏生下荣宪公主,康熙十三年赛音察浑病逝,同年马佳氏生下儿子长华,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康熙十四年,马佳氏生下长生,最后是康熙十六年,三贝勒出生,长生病逝。” 这就是马佳氏生育六次但四子早夭的?往事。 光听她说出来还不觉得如何惨痛,只是白纸黑字地写下,实在触目惊心?。 叹了口气,石小?诗说:“再?来说说那?拉氏,在内务府的?记档里,康熙九年生下承庆,次年夭折,康熙十一年多罗郡王胤禔出生,是为皇长子,跟荣妃比起来,她已算得上幸运了。” 胤礽说是,他的?手指抚摸过那?些名字,“其实……我也?不是汗阿玛和额涅的?第一个孩子,我原有个兄长,叫承祜,康熙八年出生,长到四岁病卒,这件事是汗阿玛心?中的?隐痛,而我额涅也?是因承祜之死而渐入沉疴。” 石小?诗摸了摸他的?手,接着往下写:“到了康熙十二年,先?孝昭皇后钮祜禄氏入宫,成为后宫的?第四名嫔妃,那?时皇额涅仍在,马佳氏、那?拉氏皆为庶妃,那?一年,马佳氏的?承瑞已经丧生,赛音察浑也?开始发病,那?拉氏有了多罗郡王,而皇额涅正怀着你……所以我猜测,在那?个节骨眼上,马佳氏和先?孝昭皇后钮祜禄氏都是有理由下落胎药的?人……” “为什么不是那?拉氏?”胤礽问。 “我今天问了那?拉氏,她否认了,”石小?诗换了口气,“而且那?个时候,她身边已经有了一个皇长子,没必要?付出这么大代价。” 胤礽垂眸琢磨了一下,“所以就剩下那?两个可疑……” “是荣妃马佳氏,”石小?诗站起来,敲了敲桌案,“我最先?怀疑的?也?是先?孝昭皇后,可那?拉氏说,温僖贵妃和我的?猜测都错了。” “荣妃的?两个儿子一死一病,虽得汗阿玛眷顾,但是皇额涅和钮祜禄氏出身好位分高,那?拉氏至少有皇长子作为依靠,马佳氏才是那?个最没有安全感的?人。”借着幽幽灯火,她能看见胤礽眼底的?萧索。 是啊,索额图说得很明白,赫舍里家族原本?如日中天,额涅仙去后那?拉氏和明珠突然就冒了头?,以那?拉氏那?毫无城府的?脑子,她决计想?不出那?么多阴毒的?办法?。 唯一的?可能,就是背后一直有高人指点,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昔日同她一起入宫,与她相识相交时间最长的?马佳氏。 其实如今的?局势也?没什么改变,胤禔不再?参与夺嫡,浮在水面?之下的?胤祉终于露出野心?,这二十多年来,和他胤礽以及额涅、赫舍里家对抗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那?拉氏胤禔明珠,他们只是挡箭牌,而真正的?对手,却是马佳氏和胤祉。 事情的?真相就摆在眼前,只是他一直不愿意?相信而已。 “一旦有了怀疑对象,那?么接着往下推算,便说得通了,”石小?诗提笔匆匆写下,“马佳氏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威胁到了旁人的?地位,才死得不明不白,是以当时还是庶妃的?她,只能去求助同样丧生了一个儿子的?中宫——她祈求额涅彻查此事,甚至她已经有了怀疑对象,希望能让额涅主持公道,额涅到底有孕在身,汗阿玛在前朝根基不稳,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皇后不会轻易下定论。” “马佳氏怀疑暗中杀害了她儿子的?人应当就是当时的?钮祜禄贵妃,毕竟我额涅和那?拉氏都经历过丧子之痛,都是受害者,”胤礽分析道,“也?正是因此,马佳氏从皇额涅处得不到支持,心?怀恨意?,只能将自己和那?拉氏绑在同一根绳索上。” “然后就是安嫔和敬嫔了,”石小?诗用朱笔在康熙十三年上画了个圈,“这两人也?是一样的?内务府包衣出身,且没有生下任何子嗣,我想?那?时候她们应该和马佳氏关系交好,或者有什么把柄被马佳氏捏在手中,总之到了你出生那?夜,她们在坤宁宫茶房的?药壶里放下藏红花,并试图把一切线索引到钮祜禄贵妃身上,这样一来,对马佳氏来说,便一石二鸟,成功肃清她的?两个敌人,那?拉氏应当也?是知情的?,但是这事对她百利而无一害,她没有告密的?道理。” 胤礽站在窗前,幽幽叹了口气。 “我想?一开始,马佳氏未必真有这个胆量谋害皇额涅性命,她可能只是想?让你不要?顺利出生罢了,只是她们也?没料到,皇额涅竟然拼死也?要?将你生下。” “接下来,便是康熙十六年,”石小?诗将档案簿的?薄页翻得哗哗直响,“钮祜禄贵妃被立为孝昭皇后,大佟佳氏被册封为贵妃,马佳氏生下三阿哥胤祉,并被册封为荣嫔,到了次年,孝昭皇后崩于坤宁宫……康熙十九年,小?钮祜禄氏,也?就是温僖贵妃入宫,并于康熙二十年诏封为贵妃,同样,大佟佳氏晋封为皇贵妃,马佳氏由荣嫔晋封为荣妃……只是她大概也?没料到,昔日高于她的?两位皇后先?后逝去,她也?顺利成为钟粹宫主位,可当万岁爷宠爱不再?,压在她头?上的?人不减反增,皇后、皇贵妃和贵妃的?位置一直被钮祜禄氏和佟佳氏轮流把控着,而同为妃位,她甚至还比惠妃宜妃德妃低上一头?。” “你说,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胤礽朝着钟粹宫方向,眺望着外头?的?灯火,“会悔恨吗?” 石小?诗说不知道,“我想?她那?时有了三贝勒,应该没什么勾心?斗角的?争宠想?法?了,毕竟她现在这个年纪都能复宠,那?个时候,不过是懒怠争罢了。” “坏事做尽,她又有什么脸面?指责温僖贵妃!”胤礽皱起了眉头?。 “她想?让温僖贵妃愧疚,把一切罪过都推在孝昭皇后身上,你死我活,原本?政斗就是这样。”石小?诗解释道,“再?然后就是康熙二十二年,先?孝昭皇后入葬,恭捧神位入奉先?殿的?应当就是温僖贵妃,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发现安嫔和敬嫔涉嫌毒杀皇额涅,而背后指使之人显然是她姐姐先?孝昭皇后,皇后为了自己杀害了另一个皇后,这着实算不上新鲜事,温僖贵妃为了钮祜禄一家的?利益,只能将安嫔和敬嫔送入逍遥宫,这么一来,同内务府的?记录便对的?上了。” “我记得那?年,我已开始跟着汗阿玛学处理政务了,”胤礽陷入回忆,“钮祜禄遏必隆病逝,他的?儿子一直在上书,祈求修建家庙,那?个时候,温僖贵妃害怕节外生枝,让安嫔和敬嫔背下黑锅送入逍遥宫,是唯一的?办法?。” 石小?诗颔首,“康熙二十二年,温僖贵妃生下十阿哥,一直到康熙三十三年,后宫中除了那?拉氏坑害小?宫女性命外,算得上平安无事,或许是温僖贵妃得了重?病,让荣妃重?新起了霸揽宫权的?念头?,又或者是那?拉氏野心?愈大,以当年的?把柄要?挟,总之荣妃给病重?的?温僖贵妃送去字条,加速她的?香消玉殒,逍遥宫里的?安嫔和敬嫔也?跟着双双死亡,若非我在永寿宫发现那?张字条,当年种种便如一场大雪,融化得无影无踪。” 胤礽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在窗棂上,只听得里间的?鸣幽哼唧了一声。 石小?诗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掀帘子一看,鸣幽含着手指又睡熟了,倒是弘晏睁大了眼睛望过来,不知道听了多久的?模样。 “小?鬼头?,人小?鬼大,长大后一定比你阿玛心?眼多!”石小?诗将弘晏抱出来,放到二大爷膝盖上,“既然想?听阿玛额涅说话,那?就正大光明地听嘛。” 胤礽摸了摸鼻子,声腔柔软下来,“他才两个多月……” “他和鸣幽才两个多月,所以,咱们更应该为了孩子寻求真相,”石小?诗斩钉截铁地说,“我的?孩子们应该成长于一个平静安乐的?环境,而不是生活在充斥着血腥味的?夺嫡之争中。” 胤礽神色冷冽起来,他将弘晏放进石小?诗怀中,站起身。 “我去找汗阿玛,猜测终究是猜测,只有汗阿玛出面?,我才能想?办法?彻查往事。”拨开重?重?迷雾,困扰许久的?谜团终于找了破解的?办法?,他往寝宫门外走去,清晰深刻的?五官在灯光的?映照下,跳脱出一种为人夫为人父的?昂然姿态。 第110章 动摇 月色如水, 胤礽整了整衣领,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迈上乾清门前的白玉丹陛。 这会儿已经是夜半时分?了, 但他知道, 汗阿玛还未入睡。许是过了中年,这个夏天汗阿玛的身子总是不大康健, 再加上钟粹宫那边夜夜笙歌, 荣妃索要频繁, 白日更觉困顿。 康熙从不是个在政务上懈怠的人,因?此叫“去”的日子里,乾清宫案上的奏章也得熬夜加班加点?地清掉。 梁九功正在廊下鹄立, 见他拎着一盏孤灯迈过来,很诧异, 忙上前遥遥拱手道:“太子爷, 您这么大晚上的,也睡不着吗?” “是啊,”胤礽脸上展开一个苦涩的笑?,“汗阿玛勤政, 梁谙达也得陪着,真是辛苦。” “奴才没什么的, ”梁九功垂下眼,“不过是身体上疲乏些, 不像万岁爷日理万机, 伤神动气。” 屋内的康熙听见外面说话,唤了声:“是保成么?进来吧。” 胤礽朗声说是, 拍一拍梁九功肩头,撩起袍角便往暖阁里走。 “太子爷。”到底是看?着胤礽长大的老太监, 梁九功忽然心有所感,望着胤礽的背影,轻轻叫了一句。 “怎么了?”胤礽转过脸,灯火摇曳下金玉一样的眉眼,定定望着他。 梁九功嚅动嘴唇,低声道:“万岁爷心情烦闷……您心里的话,悠着些说。” 胤礽愣了下,低声道好。 虽是初秋,没到烧地龙的时候,康老爹已经换上了秋日的夹衣,香炉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将?整间暖阁照得一片光明,只是在这种无所遁形的光亮下,坐在龙椅明黄色的软垫中间的万岁爷眉间,显出一种近乎日暮的气象来。 “保成,现在什么时辰了?”康熙指了指长桌边的直背椅子,示意?他坐下。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该早朝了,”胤礽没急着坐,先给康老爹添了盏茶,“儿臣昨天去大理寺见索额图了。” “朕知道,”康熙靠着椅背,长长叹息,“告个别也好,往后就别再去了。” “是,”胤礽沉声回答,“只是索额图同儿臣提了桩二十多年的旧案,儿臣想?跟汗阿玛问?个明白。” 康熙默然片刻,良久发问?:“可是你额涅的事??” “您果然知道,”胤礽戚戚道,“汗阿玛,这宫中就没什么能瞒得过您……儿子,儿子很惶恐。” 康熙抬眼打量他,似乎在揣摩胤礽到底知道多少?。 “你惶恐什么?保成,你是大清皇太子,有朕在,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 胤礽摇了摇头,“可您如今还是这么宠信钟粹宫那位……” 这话算是挑明了,到底没有真凭实据,胤礽掀起眼帘,看?向康老爹神色——果然,叫他和石小诗猜对了! 康熙低着头,掌心攥起,神色黯淡,“是,康熙十三年你出生那夜,朕手下有人来报,安嫔从太医院偷取了一味药,让敬嫔去坤宁宫探望时放在你额涅的汤羹中,朕还当是钮祜禄氏想?让你额涅一病不起,好坐上中宫之位,并不会谋她性命,毕竟那时朕也根基不稳,阻拦不得,想?着让你额涅忍耐一时,以后再好好对她便是……后来听说是荣妃所为,朕很后悔……” 胤礽怔忡了一会,“俗话说常理人情正气公?心,到底是怎样的野心,才能做出此等丧尽天良的事?来?那拉氏和马佳氏容不得儿子,儿子知道,但额涅待她们不薄,他们竟能罔顾人伦,实在令人切齿!” 康熙深吸一口气,轻拢的拳搁在阖起的文书上,眯眼向外眺望,“朕身为帝王,实为孤家寡人!朕可以告诉你,你额涅是朕一生挚爱,但朕坐在这个位置上,宠爱后宫就得有个限度,你额涅当时是可以选择的,是她选择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朕唯一能做的,就是答应她的请求……” 胤礽眼眶酸涩,“她们谋害的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您为什么不将?马佳氏和那拉氏关进宗人府?” “要抓去宗人府,也要有真凭实据,那时朕要削平三藩,白日里要和军机大臣们争论,朕不得不需要钮祜禄家和佟家的支持,需要后宫安定,需要明珠为朕压制赫舍里家的势力,”康熙站起身,神色冷冽,“你以为朕咽得下这口气么?可是有的事?,即便贵为天子,也不能想?做就做!” 暖阁里静悄悄的,只能听闻窗外风声呜咽,胤礽肩头发抖,只觉得这乾清宫暖阁四下金碧辉煌,却?比昨日在天牢中还叫人浑身冰凉。 定了定神,他才继续道:“好,好,就算您当时是受时局所困,那么如今为何重新宠爱起马佳氏?您这样,对得起我额涅在天之灵吗?” 还能因?为什么呢,不就是男人总希望在女人身上找回一点?青春的感觉么?曾经再如何相爱,到底斯人已逝,若非奉先殿上还挂着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画像,万岁爷千帆阅尽,怎还会记得年少?时爱人的脸庞? 顿了顿,康熙怅然道:“我可以答应你,以后再不去钟粹宫,不会给荣妃东山再起的机会,只不过你额涅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了,此事?你也放下吧。” “不,”胤礽也站起身,他觉得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破裂了,“汗阿玛,您是大清的脊梁,她从前能对付额涅,能对付儿臣,指不定哪天便会……” 他话只说了一半,却?叫康熙醍醐灌顶。 人在高处待久了,便会一直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后宫那些勾心斗角在万岁爷眼中不过是女人们过家家酒,不能和朝堂上真刀真枪的往来比,可胤礽说得没错,荣妃心肠之狠毒,布局之长久,实在不是小打小闹,倘若真叫她钻了空子,胤禔已经没可能了,皇太子和皇帝再一遭难,那这天下将?是谁的天下,结果不言而喻。 荣妃和胤祉再这么发展下去,是要动摇国?之根本呐! 康熙脸色由青变白,最终还是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拳,“朕……朕明白了,到底是老了,差点?就被小人蒙混心神……” 万岁爷抬起苍老的眼,伤怀道:“你去吧,跟梁九功说,二十年前的旧案再翻起来怕是有难度,朕会命宗人府查找证据,至于荣妃……朕会找个理由,先禁了她的足。” 说罢,他忽地双眼一翻,捂住心口,重重昏倒在地。 —— 从午门进宫,往北走,贴着宫墙便能看?见粘杆处的值房,和内务府一样的不打眼,但那上头粘杆处三个大字还是叫人望而生畏。 万岁爷成立这个衙门,表面上的说法是紫禁城贴着筒子河,一入盛夏便处处都是蚊虫知了,养着一群太监好给御花园的花草树木驱虫,实际上呢,却?根本不是这个用?处。 延禧宫倒台后,长子纳兰容若病入膏肓,明珠千方百计将?次子揆叙调进这个粘杆处。 自从一路摸爬滚打当上统领,揆叙便明白了,这里养得才不是太监呢——侍从们个个身怀绝艺,专门请了历代武举人授业,衙门院子里各色武器齐全,每日早操晚课训练考核不断——说是万岁爷暗地里布下的大内侍卫也不为过。 纳兰揆叙从廊下走进值房,这里处处灰砖灰瓦,窗户狭小,不管外面天色多晴朗,室内却?总是光线晦暗,在里头待的久了,总有种见不得阳光的萎缩感。 口中干涸,他给自己倒了杯冰凉的茶水,一口灌入,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方才,是三贝勒胤祉将?他约到了箭亭。 “三贝勒。” 胤祉笑?了笑?,略显生疏地拉紧弓弦。 “盈。” 猛地收手。 “破!” 一根羽箭颤巍巍地正中靶心。 纳兰揆叙站在一边看?他练箭,汗水流了满背。 粘杆处的存在,除了万岁爷心里门儿清,他估摸着也就军机大臣知道此处的真实用?途,秋狝前太子爷虽然来营帐找过他,但也没多留意?。 可三贝勒胤祉也不知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老实说,从前揆叙和三阿哥并没说过几句话,可这次交锋,他却?觉得此人和印象中很不一样,如此开门见山,如此……充满野心。 “我想?要东宫的位置,”三贝勒转过身,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练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我要夺嫡,可是我手上只有文臣。” 揆叙很讶然,他沉默了片刻,“粘杆处只是一群……” “一群粘知了的太监,是么?”胤祉扔下长弓,摇着头抱起双臂,“别想?糊弄我,若我没有把?握,也不会轻易张口。” 揆叙抿了抿发腻的唇,秋老虎的阳光很猛烈,照得他睁不开双眼,“为什么找我?我阿玛不愿再卷入政斗,纳兰家也不想?……” “我找的就是你,”胤祉从鼻腔里哼笑?一声,“你是纳兰二爷,不是么?” 他盯着揆叙眉间深深的皱纹,“同样都是行二,凭什么紫禁城里的那个老二,要比你命好呢?同样都是行二,那个人将?来却?能坐在天下大权的位置上,那个人可以娶走你心爱的姑娘,你……咽得下这口气么?你就不想?让他尝一尝屈辱的滋味么?” 揆叙眼睑一动,良久张口,“我……可以相信你么?” 胤祉唇边绽出一个很奇异的笑?容:“当然,我可以许诺你,荣华富贵、官职女人,只要你张口,我都可以答应,正如从前我的大哥许诺你阿玛那样。” 110-118 第111章 试药 距离清晨还?有两个?时辰, 因为二大爷不在毓庆宫,两个?小崽子又睡得正?香,这?样难得的好时光, 石小诗索性在榻上铺开床褥, 舒舒坦坦地睡上一觉。 这?觉睡得很香甜,天亮时春烟还?没来叫她, 外头半面?朝阳挂在天边, 待她洗漱好, 正?听见外面?嘈杂的说话声?,看一眼墙上的大自鸣钟,正?是?快要散朝的时候, 她心情很好地给二大爷的荷包添了?雪中春信香,再给弘晏和鸣幽换过尿布, 自己?也顺便重新梳过发髻, 换了?件日常起居的便服和软底绣鞋。 这?么一早上忙下来,有些乏累了?,歪在美人靠上看话本子,正?看得眼角含笑时, 听见外面?秋筠用尖利的嗓门大喊“主子”,然?后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她生怕吓着?坐在摇篮里牙牙学语的弘晏和鸣幽,挣扎着?爬起身, 一把掀了?门帘奔出去。 秋筠不是?春烟, 这?丫头向来不会发疯,一定是?出了?大事, 难道是?二大爷和康老?爹吵起来了?,二大爷也和索额图一样锒铛入狱了?? 石小诗觉得很奇怪, 这?毓庆宫里养了?几十个?奴才,平常看见只觉惹眼,此时真要找人问个?究竟,却一个?人影都寻不着?,秋筠向来管账务,在仓房那边起居,就不提了?,春烟那样贴身伺候的宫女?此刻也不知上哪去了?,更别说于嬷嬷,端庄厚重的老?人了?,这?会也没在围房里。 她在毓庆宫几间殿室内四处转悠,终于在前星门找到了?浑身发颤跑过来的秋筠:“怎么了?这?是??”石小诗一把将秋筠从地上薅起来,“太子爷出事了??其他人都上哪去了??” 秋筠惊慌失措地说:“他们都上外头打听消息去了?,您快瞧瞧去吧,乾清宫里都乱了?套了?,万岁爷和太子爷说了?一晚上的话,结果天没亮乾清宫就急宣太医,万岁爷忽然?就昏过去了?,任谁都叫不醒他,荣妃娘娘闻讯赶去,太子爷拦在门口,只说万岁爷倒下前有口谕,要禁了?荣妃的足,方才我回来时,好多?大臣都来上朝了?,娘娘和太子爷正?对峙呢!” 石小诗觉得脑子想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耳中响起了?嗡嗡的蜂鸣声?。 “你说什么?”她下意识地问了?句,可是?秋筠还?没来得及重复,她便奔出几步远,还?不忘回头嘱咐一声?,“你留在这?里,照顾好弘晏和鸣幽。” 可好端端的,万岁爷怎么就倒了?呢? 石小诗记得很清楚,康老?爹当了?六十多?年皇帝,二大爷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才被废除,现?在才康熙三十六年,距离这?一切的发生还?早得很,只不过在这?几年间康熙有没有生过病,这?种细节她就记不清了?,总之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她觉得那颗蹦蹦直跳的心脏又回到原处。 还?好她穿的是?便服和绣鞋,比花盆底子跑起来快多?了?。乾清宫和毓庆宫之间只隔着?一个?奉先殿,踏进日精门,就看见广场上站着?满满的人,个?个?都是?石青朝服朱红顶戴,多?亏那几次换身的机会,这?些人里有不少她都认识,剩下的也都算面?熟。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石小诗一眼看见张廷玉和周起渭,朗声?问:“张大人、周大人,请问荣娘娘和太子爷在前面?丹陛上吗?” “呃,啊,是?。”张廷玉回过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身边的周起渭,“这?是?哪宫的嫔妃啊?” 周起渭不敢正?眼打量,略看了?眼,摇着?头答道:“不知道,但看她模样,似乎认识你我?” 她来不及解释,扒开人头和肩膀想往上冲,一片人海中好像有人说了?句:“太子妃主子来了?!”于是?臣工们很自觉地往两边站,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白玉台阶的顶端站着?两个?人,下头那个?是?荣妃,金钗珠环,打扮得很浓艳,香气馥郁地缭绕在这?群臭男人身边,只是?即便施了?好几层粉黛,那脸上的褐斑和皱纹也被晨光映照得无所遁形。 站在上面?的则是?胤礽,乌浓的头发衬着?那身清贵的牙白便服,分明对照,愈发显出琥珀色的瞳仁,一脸潇洒的不屑,衣服上有一团团的潜龙暗纹,在无边金光中若隐若现?。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荣妃很冷静,“昨夜暖阁中只有万岁爷和太子爷两人,万岁爷又病得这?般突然?,这?么蹊跷,莫不是?你太子爷做的手段?” 胤礽朗声?一笑,盯着?荣妃那张虚伪的脸,“我可不像妃母,是?会下药的人。” 荣妃脸色一白,“你说什么?” “我说的很清楚,荣妃母,这?二十多?年,你就没有午夜梦回的时候么?”胤礽面?上恭谨,但话却说得露骨,“每回去奉先殿祭拜我皇额涅,你能心安理得地闭眼睡觉么?” 荣妃脸上的肉丝儿猛地一抽。 底下众臣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胤礽也不欲在这?个?关口挑破。他负着?手道:“太医已经进去为汗阿玛把脉了?,到底是?什么病症,咱们稍候便知,至于那些龌龊心思,我劝你尽快藏起来,赶紧回钟粹宫,昨夜已经下了?禁足的旨,我念在你心急汗阿玛份上,尚可以网开一面?。” “昨夜乾清宫中只有两人,如今万岁爷在床上躺着?,你却说下了?令我禁足的圣旨,”荣妃哼笑一声?,“我看这?分明是?杜撰!” “这?不是?太子爷杜撰,”梁九功从偏门绕出来,朝荣妃拱了?拱手,凉声?道,“奴才昨夜就在外间伺候,听得很清楚,可以作证,这?口谕原是?万岁爷令奴才去钟粹宫传的,只是?万岁爷尚在昏迷之中,太子爷怕您不认,才让奴才等等。” “你!你们!”荣妃目眦欲裂。 四下看了?看,她的三贝勒胤祉此刻不知上哪去了?,并不在台阶下的人潮中,孤掌难鸣,只能恨恨说声?:“罢了?!”语毕拂袖而去。 除了?要上值房留守的几人外,余下众大臣都被胤礽遣出了?宫。石小诗走上来捏了?捏胤礽的手:“不必担忧。” 胤礽却摇了?摇头,“汗阿玛从未昏迷过……” “你信我么?”她拉着?他的手走进梢间坐下,“我有预感,万岁爷还?能活很多?很多?年,这?不过是?个?小问题,他老?人家?一定逢凶化吉!” 她一脸镇定,让胤礽心中好过不少,这?一夜都未合眼,他终于在她肩头靠了?片刻。半个?时辰后太医们提溜着?医箱走过来禀告:“太子爷,微臣诊断,万岁爷得了?疟疾!” “疟疾?”胤礽回忆了?一下,他也读过两本医书,但也只是?略略翻过,算不得精通。昨夜好像是?有这?么个?情况,汗阿玛一时发热一时发冷,进暖阁的时候火炉烧得正?旺,可到了?昏迷前,汗阿玛额上脸上还?发起汗来。 “是?,这?疟疾,又叫打摆子。”太医呵着?腰道,“万岁爷脉象细,身上忽冷忽热,此病凶险,虽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若要根治……我们几个?还?得想想办法。” 胤礽眉头一皱:“京中有无百姓感染此病?” “有,不多?,只是?民间也无良方,”太医说,“不过万岁爷眼下已经醒了?,但是?神志昏沉,还?说不了?话。” “我去看看。”胤礽心急火燎地走进天子寝宫。 石小诗贵为太子妃,这?皇宫里的每一间房,只要她想进,还?没有进不去的。但是?这?一间是?天子居处,没有康老?爹的首肯,她只能在外面?站着?。 同?她一块等着?的还?有个?大胡子洋人,此人怀里抱了?个?大木箱,穿了?身太医院的衣服,石小诗打量他一会儿,没想到宫中除了?钦天监,竟还?有西医。 她用流利的英语问:“你好,你也是?太医么?” 那洋人大夫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想到大清皇室里还?有宫眷能把他的家?乡话说得如此地道。 “我叫白晋,是?个?传教士,”大胡子睁大了?眼,“你是?哪位娘娘吗?” “你这?大胡子,莫要混说!”旁边有太监提醒他,“这?是?太子妃主子!” 石小诗冲他点点头,“不要紧,白晋,你手上的箱子里装着?什么?” 白晋学着?别人的样子,朝她行了?个?礼,“臣听说万岁爷得了?疟疾,我这?有一味法国来的药,名唤奎宁,是?一种用金鸡纳树皮制成的粉末,在我们大不列颠,这?种药可治百病!” 奎宁这?个?名称石小诗没听说过,但是?金鸡纳却很耳熟,她知道现?代有一种药叫金鸡纳霜,想来此药便是?前身。 “你想把这?个?药献给万岁爷?”石小诗眯起眼,她知道这?在大清朝意味着?什么,皇帝连一茶一饭都要经过旁人试吃,何况这?种药物,必须得经过太医院的重重验证,才能用在万岁爷身上呐。 “正?是?。”白晋把木箱打开,拿出一个?油纸包给她看,“只是?太医根本不准我用,提都不准提。” 石小诗用指尖捏了?一点包内粉末,对着?阳光细看,这?个?奎宁是?白色的,没有气味,她凑到唇边,正?想尝一尝时,却被闻讯赶来的太医打断。 “我的太子妃主子,您可千万别好奇,这?些洋人的药物,毒过猛兽呐!” 石小诗眨巴了?一下眼睛,放下手。她学过近代历史,当然?知道太医在担心什么,可是?倘若白晋没撒谎,那么这?个?奎宁,可能就是?治疗疟疾的特效药。 胤礽也从寝宫里走出来了?,石小诗拉住他的衣袖,将白晋和他的金鸡纳霜向二大爷细细解释了?一遍。 太医一边听,一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万岁爷怎么能服用这?种不知根底的粉末呢?” “我觉得太医也要与时俱进,”石小诗毫不客气地回怼那个?老?迂腐,“上回我生弘晏和鸣幽的时候,您也信誓旦旦地说,那天晚上绝不会发动,结果呢?” 太医有点不好意思,揉了?揉自己?的脸,问胤礽:“太子爷,您怎么说。” 胤礽看向跃跃欲试的石小诗,又把目光转向一脸蠢萌的白晋。 “小诗,你相信这?个?传教士和他的药?” “我觉得咱们不必固步自封,眼下太医也没有良方,咱们不如一试。”石小诗给出自己?的意见。 “好。”胤礽眉眼蔚然?,接过那包粉末。 “陈太医,你不是?说京中有许多?百姓患有疟疾么?”他将一半的奎宁分出来递过去,“将这?奎宁给那些病中之人以小剂量服下,观察他们的反应,如有好转,立刻来报。” “太子爷不必多?此一举,”白晋脸上露出一个?憨笑,“我已经用奎宁治好了?很多?百姓,只是?这?些太医,他们不认罢了?,您若不信,我大可以把这?些患者带到您面?前查证。” “你那都是?妖术!西方的妖术!”陈太医暴跳如雷。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胤礽眉头一挑,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将手上剩下的一半粉末倒入口中,旋即对陈太医咧嘴一笑,“既然?太医院认为此药不知根底,那我便以身试药,这?样,您总该放心给我阿玛用了?吧?” 第112章 唯一 大家伙儿一时间兵荒马乱, 又是想法子催吐,又有?人?上来施银针掐脉,胤礽倒很淡定, 摆摆手?说不用, 拥着石小诗就往梢间去,等两个人?清清静静坐在炕上的时候, 石小时还在嘀咕:“您胆子也是真大, 万一那包粉末有?毒, 岂不是……” 胤礽笑?嘻嘻看了她一眼,“你说这金鸡纳霜可?以?治疗疟疾,我当然?信你。” 石小诗皱起眉头, “凡药三分毒,或许能治汗阿玛的病, 可?是您一口气吃了这么多, 我只怕会有?不良反应。” 胤礽拢了拢她的头发,“我这不是好好儿地么。” 石小诗当然?知道,那一刻想让太?医闭嘴,让康老爹得到?最好的治疗, 由?他?这个皇太?子来试药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她只是对他?的鲁莽之举感到?后怕。 “给我摸摸头。”她把冰凉的手?背贴在他?额角——不烫,又翻来覆去查看他?的舌苔——也很正?常。她终于放心了, 拉着他?的手?问:“不想吐吧?口渴么?我去给你倒杯茶。” “你好好坐在这儿,不要?乱跑就行。”胤礽又把陈太?医召唤过来, “您瞧瞧, 那洋人?的药我已吃下去两柱香的功夫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这回你可?以?放心给汗阿玛用了吧?” 陈太?医擦了擦流到?耳边的汗珠,点头道:“臣这就去给万岁爷调和药水。” “汗阿玛病情一旦有?起色, 立刻告诉我。”胤礽又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遍,才把视线转向?石小诗,“你出来这么久,要?不要?回毓庆宫去看看弘晏和鸣幽?” 石小诗说不用,“出来前我叮嘱过秋筠了,还有?奶妈和于嬷嬷看着,还能照顾不好两个小孩子?”她捏一捏胤礽的手?心,“我更担心的是你。” 趁着梢间里没人?,胤礽神色缱绻地揽住她的腰肢,顺势靠在她肩头,“你用的什么香,真好闻。” 石小诗却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特殊气味,低头嗅一嗅,“大概是早上换了雪中春信……” 她话还没说完,胤礽把头一抬,正?好凑上她的樱唇,有?滋有?味地亲了一口,末了还抿着下唇回味道:“我的太?子妃,怎么亲都亲不完。” 石小诗朝四周看看,在万岁爷的屋子里和皇太?子接吻,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她手?上使劲,拧了把二大爷的胳膊,“下回可?不准这样!万一叫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胤礽委屈巴巴地说,“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呐,我皇太?子只宠爱太?子妃一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二大爷越来越会念酸诗了,腻得石小诗直翻眼儿,抽出一只手?来捂着腮帮子道:“行了行了,我听得牙髓炎都要?犯了。” “要?紧么,我去找陈太?医给你瞧瞧!”胤礽火急火燎地就要?出去喊人?。 石小诗忙拉住他?道:“我不过就是打个比方儿,你看看我,吃嘛嘛香,牙口特别棒。” 胤礽看着她一口气吞了个豆沙竹节卷,这才放下心来,笑?着说:“我有?时候真想问问石大将军,你都进宫两年多了,还经常蹦出几句我没听过的新鲜说法,石将军到?底是怎么养出了这么一位妙人?儿啊!” “我阿玛可?不管我。”石小诗笑?嘻嘻飞快亲了他?一口。 胤礽脸颊烧得红红的,轻吁了口气。 其实昨晚康老爹对他?说的那番话,还是在他?心底荡起涟漪。 他?相信九五至尊不会说谎,额涅是汗阿玛一生挚爱,但是当真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就必须要?有?限度地对待挚爱么?他?眼下连侧室在旁都忍受不了,可?如果有?朝一日,朝堂上的时局和后宫冲突,他?也得为了制衡,将她抛入密布的阴诡中,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后宫的牺牲品么? 这件事,他?爱新觉罗·胤礽做不到?。 抬起眼,正?好可?以?看见三交六椀菱花隔扇窗的那边,正?殿沥粉贴金双龙彩画下,金漆的雕龙宝座立在地面,无限威严,平台前的铜胎掐丝珐琅香炉终年香烟不断,这不禁叫他?恍惚起来——或许有?一天,他?会身着龙袍登上宝座,端坐于“正?大光明”四个字下面,可?是如果代价就是负了他?的太?子妃,是让后代们继续胤禔胤祉的夺嫡之路,那么毫无疑问,他?将会变成自己年少时最讨厌的那种人?。 曾以?为成为天子可?以?改变一切,可?是在昨夜的恳谈后,胤礽终于明白,即使一个人?可?以?成为帝王,君临天下,依然?有?一种无力感,源于伦理纲常,无计可?消,无理可?消,无情可?消。 他?没说话,只是转身将爱人?揽入怀中,静静嗅她的雪中春信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膳桌上了又撤下,夜幕降临,更深的夜色降临,石小诗在他?怀中静静陷入沉睡,他?才看见梁九功呵腰从廊下而来,压着嗓子道:“万岁爷醒过来了,唤您上跟前去呢。” 胤礽说好,小心翼翼地将石小诗抱在榻上,又拿了块毛毯将她全身盖好,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梁九功笑?出一脸褶子,“您成婚前奴才还跟万岁爷打过赌,那时密报上言石家女性子沉稳,万岁爷便说您只会同太?子妃相敬如宾,可?奴才却不以?为然?,以?一粒金瓜子为赌注,果然?日子久了,您和太?子妃这般伉俪情深,奴才只好将那粒金瓜子笑?纳啦!” 胤礽有?点不好意思,颔首道:“梁谙达,汗阿玛好多了么?” “差点忘了正?事,”梁九功一拍脑门,“万岁爷醒来只是叫渴叫饿,脉象也稳了,想来那洋人?的金鸡纳霜是真有?用啊……奴才这就上御膳房叫魏珠做鸡羹小菜,待会儿您正?好亲自伺候万岁爷用膳。” 胤礽笑?道:“梁谙达辛苦了。”然?后掀了帘子,走进天子寝宫。 康熙的面色果然?比白天强多了,大概是断水断食了一整天,人?还是虚的,此刻斜斜靠在引枕上看手?边的折子,听见胤礽进来,他?脸上绽出了一个孱弱的笑?意,拍了拍床边道:“保成过来。” “汗阿玛,您感觉好些了么?”胤礽顺手?端起桌子上茶杯递过去。 “朕好多了,”康熙放下手?中折子接起茶杯,“听说是你力主用了洋人?的金鸡纳霜,太?医院那些老顽固差点把我乾清宫的屋顶都给掀翻了。” “儿臣斗胆,”胤礽此刻才觉得后怕,“儿臣先给自己试了药,确定无毒后,才让汗阿玛服下的。” 康熙拍了拍胤礽肩头,“好儿子,朕若清醒,也要?试一试这西药……你也知道,朕一直很喜欢西学,这些年在宫内宫外?推行种痘,也是听了洋人?的劝告,以?消灭天花之灾。” 胤礽点头,“汗阿玛英勇开明,是我们兄弟学习的榜样。” “但是当朕一病不起时,也就你一人?能力排众议,”康熙叹了口气,“若非这场大病,朕心中还犹豫你至情至性,能否执掌天下,可?此刻朕明白了,保成,你是朕唯一的珍宝啊!” 胤礽浑身一颤,立刻跪下道:“汗阿玛,儿臣……” “你是不是还在怪朕?”康熙有?些怅然?,“等了二十多年的真相,竟比你想象的不堪……” 胤礽深深泥首下去,“儿臣不敢责怪汗阿玛。” 康熙默然?片刻,“保成,我教你一句话,恩怨情仇,皆为凡心,可?你要?当皇帝,就不能有?凡心,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胤礽很慢很慢地把头抬起来,一张看似无波无澜的脸,对上康熙那凝重的神情。 “朕已经命人?将荣妃传至乾清宫后的仙楼了,那楼上了锁,她是出不去的,明天一早,朕会亲自治她的罪,是死罪,还是囚禁冷宫,或是贬为庶人?驱至宫外?,这些都由?你决定。”康熙皱起眉头,“但是朕要?你答应朕,等你成为天子,在恩怨情仇和家国大业面前,孰轻孰重,你要?明白如何选择。” 胤礽唇角嚅动了一下,低声重复:“如何……选择?” 康熙垂下眼帘,盘了盘手?上的一串十八子佛珠,“这两年,石家在京中风生水起,毓庆宫侧室久不承宠,太?子妃诞下皇太?孙,已经有?人?联名上奏,让朕将石文炳从三等伯提拔为侯爵……朕问你,倘若有?一天,石家父子威胁到?皇权,你能舍得下太?子妃,重开大选,重新扶持一股势力么?” 虽然?心中早就料到?康熙的决定,可?真当这句话问出口时,胤礽心头还是猛地一震。 “儿臣……”他?凑上前去,再?一次叩头,“汗阿玛,小诗是我的挚爱,更是弘晏和鸣幽的额涅,您已经负了我皇额涅,难道还要?我也同样负了小诗,让弘晏重复我的人?生么?” 康熙深深地叹口气,“起来吧。”他?的眉宇间有?些失望,“你倒是诚实,哪怕骗骗朕也好……” 胤礽双肩颤抖,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屏风外?一阵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砸了满地,接着是梁九功踏着一地的羹汤小菜闯进寝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慌张。 “万岁爷,太?子爷,不好了!”梁九功眉毛胡子纠在一起,“三贝勒!三贝勒他?带着一群人?,直奔乾清宫来了!” “带着什么人??”康熙猛地撑起上半身。 “传话的小太?监说,有?蒙养斋馆的人?,都做死士打扮,还看到?了纳兰二爷,那就是粘杆处的侍卫!”梁九功手?足无措,“三贝勒口中嚷嚷,要?给荣妃娘娘讨个公道!” 康熙脸色猛然?转青,捂住心口,又一次重重往下倒去。 第113章 逼宫 这个时间点上, 乾清宫的?梢间应是静悄悄的?,石小诗刚囫囵睡了一觉,醒过来时身上覆盖的?毯子滑落在地?, 再摸一摸身边床榻, 还?带一点淡淡的?温热。 她知?道这一定胤礽给她盖上的?,约是万岁爷这会已经醒转, 忙着?到跟前伺候去了。 屋子里没有?宫女, 石小诗坐在原地?发了会呆, 然后?支起身来,慢慢整理过身上的?银灰色方胜纹袄子。快要当霜降时节了,夜里凉意?弥漫上来, 即便胤礽离开?前把香炉挪到榻前,也避不开?这寒意?。 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似的?, 一个小太监急匆匆从门上进来, 扫袖打千儿,“太子妃主子,三贝勒带着?蒙养斋馆和粘杆处的?一群人往乾清宫来了,太子爷叫奴才进来通传, 这会子回毓庆宫去怕是不便,您就在这梢间里等着?, 千万不要乱走。” 石小诗困意?全无,一下子站起身来, “这大半夜的?, 三贝勒带着?侍从大臣们闯进来,是要逼宫么?他们到哪儿了?” 小太监道:“约是到太和殿了, 乾清门上了锁,一时半会打不开?……不过万岁爷前头醒了一次, 将荣妃娘娘提到后?面仙楼关?起来了,三贝勒应是救母心切,才闯过来的?……” 石小诗皱起眉头,“就算是为了救他额涅,也不能闹成这样,夜闯乾清宫,又是在万岁爷重病这个当口,使朝纲动荡,等同谋反啊!” 小太监苦着?脸道:“可不是么!奴才也这么想的?,三贝勒糊涂啊!” 外头隐隐传来哄闹声,往窗外望去,似乎有?无数个星点的?火光,将紫禁城南半边的?夜空照成了乌沉的?暗红色。 “大概是要来了!主子,您听太子爷的?话,千万保重,奴才……奴才也要命,奴才自己?上后?头找个地?方……躲起来!”那太监小小年纪就入了宫,哪见过这样的?场面,能听从胤礽的?话往乾清宫梢间给太子妃报信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这会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两?股战战往后?头跑。 “哎,你等等!”石小诗想叫住小太监,问?一问?粘杆处的?统领还?是不是纳兰揆叙,可是那小太监已经完全不想再停留了,提溜着?袍角,跑出了百米竞赛的?速度。 “好吧。”石小诗叹口气。她倒是不怕的?,自己?怎么说?也是太子妃,无论闯进来的?是胤祉还?揆叙,都没那个胆子对她动刀动枪。 这一梢间是万岁爷日常会见章京之处,因此墙上桌上摆放了不少康老爹用过的?匕首短刀,她踢开?碍事的?花盆底,将夹袄下摆打了个结,又站在博古架前想了想,目光掠过那些纯金打造镶嵌宝石的?利器,最后?挑了把轻便趁手的?精铁小匕首,别藏在袖笼里。 毕竟上辈子混在横店,片场上也被全国赫赫有?名的?武指老师教过几?招,就算穿越过来这三年缺少练习,但是感谢当年那个兢兢业业的?自己?,早就把种种招式刻入肌肉记忆。 且不论三大爷那三脚猫的?功夫她多少知?情,就算还?有?更厉害的?高手陪在他身边,她也有?信心能跟他周旋上几?个回合。 往外头瞅一眼?,恰好看见胤礽领着?一队人马从日精门而入,奔至乾清宫前的?广场上,犹如雷霆万钧之势,沿着?白石阑干一字排开?,整整齐齐拦在丹墀之下。 而乾清门那边,也有?闷闷的?撞击声传过来,似乎胤祉很快就要闯进来了。 她光着?脚,悄没声息地?溜出梢间,沿着?廊子跳下,溜进了丹墀东侧那方社稷江山金殿的?后?面。 外头夜风萧瑟,胤礽凛凛站在最前面,扬手一拂,那身象征着?皇太子身份的?杏黄衣袍猎猎招展,宛如旌旗。 太子爷的?人手她还?是认识的?,他有?他直属的?亲兵,日常就养在詹事府里,由他直接掌握,可以随意?调度,这些人大多出身有?根底,绝对的?靠得住。只不过因此时正在半夜,大部分东宫卫也有?家有?子,都得出宫回家,只有?少数十几?个人留守。 可是就算再加上乾清宫驻跸的?御前侍卫,站在这里的?人,显然远远超过了皇太子所能调动的?人手。 乾清门被轰然推开?的?瞬间,借着?宫灯和火光,她一眼?认出了那几?个站在丹墀下的?轮廓。 紧紧站在胤礽身后?的?,那是自己?的?姐夫德义将军,想来他今夜在宫中巡逻,是二大爷最先找到的?帮手。 可再往后?,竟然是四贝勒胤禛、五贝勒胤祺、七贝勒胤祐、八贝勒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甚至连十二阿哥胤裪、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禵都从阿哥所中赶过来了。 他们都带上了自己?的?侍卫,一个个穿着?甲胄,压刀而立,背对宫殿,向着?乾清门怒目而视。 这样的?情景摆在眼?前,真?叫石小诗眼?眶发酸。不知?怎么的?,大婚后?第一天,在乾清宫中见到二大爷的?诸位兄弟的?情形忽然涌入脑海,老四木讷、老五敦厚、老七内向、老八俊秀、老九有?神、老十消瘦、十二十三十四还?是三个小娃娃。 换身好几?次,她也算尽心尽力为太子拉拢这些弟弟们,好在一切没有?白费,两?年多的?岁月过去,他们除了身形长高、面容长开?、气力长大以外,每一位阿哥都仍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而变却的?只有?那一个人—— 石小诗将目光抬起,聚在那个一袭金甲,身背弓箭,昂首阔步走入宫前广场的?三贝勒身上。 有?一瞬间的?惊讶掠过胤祉那张白皙的?脸,“哟!来得挺齐啊!” “胤祉,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胤礽发出最后?通牒,“你若再往前踏一步,就是造反,足够下天牢了!” 胤祉负手站着?,抬眼?朝乾清宫后?头黑洞洞的?仙楼一望,然后?往前踏出一步,“交出我额涅!” “荣妃涉嫌谋杀,如今万岁爷将她囚禁,等待宗人府彻查,”胤礽锐声道,“你若觉得冤屈,拿证据出来,到宗人府辩解便是,现在不是你能带走她的?时候!” 胤祉又往前走了两?步,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是啊,我额涅好像是给你额涅下过药,但是她又不是故意?要置大行皇后?于死地?的?,哪朝那代?的?后?宫斗争不流血呐?” 胤礽神色一肃,没同他浪费口舌,只是缓缓将手举起。他身后?的?人墙缓慢聚拢,形成一个巨大的?圆,明火执仗,这是公然镇压的?仗势。 “我也不是没有?人,”胤祉牵动嘴唇,侧过头道,“纳兰二爷,出来吧,轮到你和爱新觉罗家的?二爷对阵了。” 又是一张熟悉的?脸,慢慢从胤祉身后?的?黑暗中显现出来。石小诗暗地?里一咬牙,忍不住骂一声糊涂——纳兰揆叙啊纳兰揆叙,你放着?好好的?侍卫不当,哪怕出宫当个闲散少爷也好啊,怎么就中了胤祉的?道儿呢! “我带了粘杆处三百精锐,应是够了,只等三贝勒一声令下。”揆叙凉声打量着?眼?前的?场景。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胤禟早就暴跳如雷,连胤禩和胤礻我一起拉着?他都没用,“太子二哥,咱们跟他拼了!” 面对此情此景,所有?人都觉得,胤礽看在和胤祉兄弟的?情分上,已经退让得够多了,就连向来行事稳重的?胤禛、胤祺和胤祐都向前踏出一步,胤祥胤禵那两?个小崽子更是威风凛凛地?举起昔日石小诗送给他们的?弓箭。 “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啊,”胤祉摇了摇头,“要是汗阿玛他老人家见此场景,指不定有?多难过。” “我呸!”胤禟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他鼻子,“你在这个时候带人闯乾清宫,都把汗阿玛气昏倒了你知?不知?道!” 胤祉笑了,“我的?诉求很简单,我只想带走额涅。” 他招招手,粘杆处众人都亮出了各式各样的?兵器。 “这不可能。”胤礽向前迈了一步,从腰间抽出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众侍卫看他动作,也跟着?拔了剑。 一瞬间乾清宫前剑拔弩张,两?方势力较着?劲,眼?看就到了一触即发的?当口。 有?人从日精门内急急跑来,挡在胤礽和胤祉之间,高声喝道:“三弟,你何至于如此糊涂,不要奔大哥的?后?尘啊!” 来人竟然是多罗郡王胤禔,所有?人都很震惊。 “大哥?”胤祉皱眉,“你额涅被关?在冷宫里,你的?势力都被太子瓦解了,你现在还?有?心思帮他?” “我不是帮他,我帮的?是你。”胤禔双臂伸开?,有?一种石小诗初次见到他时的?勇武感,“额涅有?错,理当受此惩罚,你我本就不该觊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见胤祉无动于衷,又大声喊了句:“你要残害手足,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好!好!真?是太子爷的?好兄弟啊!”胤祉望着?眼?前每一个站在胤礽身边的?人,无奈一笑,扭头冲纳兰揆叙道:“我的?兄弟们就交给你了。” 揆叙道好,从身后?缓缓抽出一把通长三尺的?佩刀,他任着?粘杆处的?统领,先前又是二等侍卫,身上的?佩刀虽然装饰上不如皇子佩刀华丽,但论起锋利实用来,不遑多让。 “多罗郡王、太子爷,诸位阿哥,得罪了。”揆叙双眼?看着?胤礽,其实胤祉说?的?很对,那是他无数次在梦中希望解决的?目标,可是有?胤禔挡在最前面,他只能先解决掉这个曾在沙场上砍下无数敌人头颅的?郡王。 敌人不好对付,但是揆叙也自认不差,从小他和兄长纳兰性德便是一个从文,一个从武,后?来为了心上人入宫,当的?也是武将,腰间佩刀多年,虽然从未遇上用武之地?,但仍日日磨刀练武,不敢懈怠。 胤禔是急着?赶过来的?,身上没带兵器,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把短剑,但不是自己?的?东西,怎么都使不上力气,与这个先前从未放在眼?中过的?纳兰二爷对打,也渐渐感到吃力。 胤禔不敢分神,但听见身后?金属声四起,知?道自己?的?兄弟们也陆续被那粘杆处的?三百精锐包围了,眼?前有?劲敌,身后?无人能抽手帮忙,眼?看银光即将落在自己?头上,只见眼?前有?道小小的?身影从人海里扒拉出来,挡在他面前,朗声道:“纳兰揆叙,你住手!” 比纳兰揆叙先应答的?却是皇太子,声音从后?方飘过来,急得魂儿都没了似的?——“石小诗!你怎么跑出来了!” 第114章 龙椅 “放心。”石小诗朝着胤礽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露齿一笑, 半张颜面在若隐若现的火光下有一种坚毅而轻盈的美。 果然,方才还飞扬跋扈的纳兰揆叙气焰登时?矮了下去,他?甚至拧过?头, 朝着皇太子大吼一句:“你怎么不把她安置好?此处刀剑无眼, 万一误伤到她……” “我相信她。”二大爷沉着有力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 石小诗没回头,她冲着揆叙咧了咧嘴, 顺便亮出了袖中的匕首, “你看, 同样是二爷,这就?是你和他?之间的区别。” 纳兰揆叙一咬牙根,“你让开!” 石小诗看着他?, 不动如山。 “小诗,你知道?么, 在万岁爷召你进?宫那天, 我去石府找过?你,”揆叙凄哀地说,“如果那天我能将你带走,现在你是不是就?站在我身后了?” 石小诗沉默了一下。 “其实那夜, 跟你说话的石府家人?,就?是我, ”她寒着嗓子,用男子一样沉的声腔说, “是我穿上了我大哥的衣服, 装扮成男子模样来?骗你的,只是你口口声声说爱慕我许久, 却连我简单的装扮都识不破。” “原来?如此……好……好,”纳兰揆叙双眼被怒意激得?血红, 他?脸上有失望,也有愤怒。被曾经的心上人?撞见他?跟着三贝勒一起造反,就?算他?们赢了又如何,她的心,早就?没有回转的可能了。 他?愤然举起了手中佩刀,她却没有丝毫躲闪的意图,这个电光火石之间,胤礽从?人?海里杀出来?,只来?得?及将一条满是血污的胳膊横亘在她面前,然而那把属于粘杆处统领的刀,还是没有落下去。 “纳兰公子,你不该在这里。”石小诗缓缓长出一口气,柔声劝告道?,“你是个聪明人?,跟着三贝勒,对你而言真的是最有利的么?” 纳兰揆叙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 石小诗趁热打铁,“你想想,三贝勒手上能有多少筹码,他?上粘杆处找你,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空手套白狼,我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但想必都是倘若事成的空头许诺,可古往今来?,多少狡兔死走狗烹的前车之鉴,尤其是帮着干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你,包括今夜在场的所有粘杆处侍卫,有多少人?能有好下场?” 他?趔趄着退了一步,扭头去看扒开人?群往乾清宫丹墀上走的胤祉。 “好,以上是建立在他?事成的基础上,”石小诗换了口气,“倘若事败呢?杀头、凌迟处死,这都算轻的,这是造反谋逆的罪名,要株连九族,这不仅是你的九族,更是你粘杆处三百个兄弟的九族,你忍心让这群什么都不知道?的男儿和他?的家人?,因?为三贝勒的贪念而成为刀下冤魂吗?” 她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都说在他?心坎上。 她说的没错,她一直都是那个看的比他?更深的人?,再想一想她说的话,纳兰揆叙心头涌起无限的悲凉,佩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你要我,怎么做?”他?伸出一只手,无力地指了指听?完全程而一脸为媳妇骄傲的二大爷,“要我帮他?么?” 编剧老师诚不欺我,嘴炮果然可以在紧要关头发挥最强功力,石小诗松了口气,如果纳兰揆叙能带着粘杆处的人?离开,那么事情就?成了大半了。 “不必,我只需要你安静离开,只需要你听?从?万岁爷的差遣,”在一片刀剑交战和厮杀叫喊中,石小诗不慌不忙地说,“听?从?万岁爷的差遣,这本就?是你和粘杆处的职责所在,不是么?” 她用一双秀丽的眸子紧盯着他?,“想一想,在你成为御前侍卫那天立下的誓言,为人?臣者,该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再想一想你的阿玛额涅,为人?子者,该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就?会明白,如何做,才是最有利的。” “你不要听?这个娘们儿浑说!”胤祉恨极了,隔了半座广场,狠狠蹬着纳兰揆叙,“什么狡兔死走狗烹……” “我会带粘杆处离开。”揆叙打断了三贝勒,冷静地抬起脸,“倘若您事成,登上那个位置,要杀要刮,纳兰揆叙悉听?尊便。” 胤祉扯着嗓子不解地问:“你这会就?不怕死了?” 揆叙摇了摇头,“你若事成,我顶多算是临阵逃脱,你没有株连九族的理由?,也只能杀我一人?,但至少那样,我可以保全我全族人?,和这么多兄弟的性命。” 胤祉不由?苦笑一声,“畏畏缩缩,成不得?气候,罢了!” 他?已经走到了丹墀上,往前望望,乾清宫似乎笼罩在一层暧昧的暖金色中,那扇紧闭的朱门背后,就?是那号令天下的龙椅。 大概是揆叙带着粘杆处在往外退,人?潮这会变得?稀少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台阶上爬,刚登上汉白玉平台,便有一道?磊落的身影挡在面前。 “老二,让开!”胤祉亮了亮手中佩刀,没好气地嚷道?。 “三弟,你我真动起手来?,你不是我的对手。”胤礽也举起了自己的利剑。 “但是你不敢杀我,”胤祉哼笑一声,“皇太子残害手足,这事传出去,你那东宫位子就?要丢了。” “你觉得?,我还在乎一个虚名么?”胤礽沉声张口。 胤祉一愣,对上的全是胤礽淡漠的瞳孔,那双瞳孔带着无上的威势,他?心中竟然一怯,微微往后退了三步。 就?在此时?,他?听?见乾清宫后的仙楼里传来?一个女人?模糊的哭腔。 “是额涅。”胤祉眉头一抓,连滚带爬往廊下走。 胤礽一边后退,一边拦着他?,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一直挨到了乾清宫的殿门前。 仙楼里荣妃的哭声断断续续,但没那么模糊了。 但是当胤礽和胤祉都听?清楚了荣妃说的话时?,两人?脸色都是一变! “你这个杀千刀的笨蛋老三!”荣妃哭声里带着骂,“谁叫你来?的,你以为自己这点本事,就?能抵得?过?万岁爷么,你在智计谋略真是半点都没得?我真传!我处心积虑这么多年,这会认个错,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早就?没了证据,只要这条命丢不掉,我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倒好,给我一锅端啦!这会真的是死罪难逃了!” 胤祉额头青筋一跳,问胤礽,“你们……没找到证据?” “是啊,”胤礽惬意地笑了,大声道?,“荣妃母说得?很对,若不是今夜三贝勒率侍卫入宫,我根本动不了您二位的根基。” 荣妃许是听?见了这些话,哭骂的声音更大了。 胤祉有些萎顿,很多时?候,他?觉得?他?的额涅根本不爱他?,至少延禧宫那拉氏是真心为了胤禔才去夺嫡,而自己的额涅呢,随心所欲,目空一切,有玩弄人?心的本领,有能迅速复宠的本事,更有暗中下药的能耐,她似乎是这座万仞宫墙上开出的一朵恶魔之花,美艳,但自私,永远会为了让自己的花瓣更大更艳,而吸食掉身边每一个人?的血肉。 所以,他?苦心孤诣走到今天,他?历经血战走到这个位置,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一道?金光从?眼角闪过?,胤祉下意识地往门内看去,那巍峨而耀眼的金漆雕龙宝座,像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诱惑着他?的灵魂。 “三弟,随我离开吧。”胤礽指了指下方快要结局的战斗,“没了粘杆处的帮助,你蒙养斋馆的人?手,负隅顽抗不了不久的。” “你做梦!”他?大声嚷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冲谁说的,随后手上佩刀无目的地往前一送,恰好捅中了毫无防备的胤礽。 “三弟……”胤礽讶然地低下头,只见伤处正在肩头,血汨汨地流出来?,正是去年在古北口遇险时?受伤的位置。 胤礽有些慌神地捂住伤口,顺着金柱坐下去,恍惚之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可真是倒霉啊,虽说这个位置早就?被太医诊断过?,不会伤及五脏六腑,全无性命之忧,但这处先前的疤痕还没完全祛除,又添上新伤,他?的太子妃说不定要嫌弃他?皮肉不够好看了。 血流得?有点多,眼前渐渐发黑,有无数声“二哥”从?四面八方传来?,夹杂这一声“二大爷”,灌入他?渐渐失去意识的脑海。 “你竟然伤了太子二哥,我跟你拼了!”小十三胤祥望着躺在地上的太子爷和手忙脚乱检查伤口的太子妃,抬眼向胤祉怒声喝道?。 他?早就?跟胤祉结下了梁子,这会气得?耳根都红了,拎着刀带头冲入乾清宫,后面还跟着担忧他?的四大爷,以及今晚一直跟自己的十三哥比个高低的小十四胤禵。 大家伙儿一窝蜂涌过?了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却见胤祉不在别处,他?身上的金甲已经脱下,坐在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肩头披着明黄的龙椅盖毯,正笑嘻嘻地望着堂下众人?。 与往日?在此处上朝时?的敞亮不同,此刻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一点点稀薄的火光,将他?眸中的疯癫照得?若隐若现。 大家都被他?此刻的动作惊呆了,胤禔此刻拿出了皇长子的派头,头一个张口道?:“下来?!你不配坐在这里!” “哦?”胤祉冷笑,“我也是汗阿玛的儿子,我身上流淌着爱新觉罗的血液,我为什么就?不配坐在这里了?” 胤禩跳出来?道?:“可二哥才是太子!” “太子又如何?”胤祉把玩着扶手上金光大亮的龙头,“历史上被废的太子多了去了,万岁爷如今生?死不明,咱们兄弟把太子弄死,大家公平竞争,人?人?都有坐龙椅的机会,岂不妙哉?” 第115章 帝王 康熙从梦中醒来, 惊出一身冷汗。 他捂着心口缓缓坐起,方才梦中那个幽怨的身影,似乎还在?责怪他将胤礽推上了皇太子?的位置。 “皇后……朕以为让他当上太子?, 就能?保他一生平安。” 梦中的赫舍里?氏却只是?流下眼泪, “您这么做,才是?将他推上刀尖火口啊!” 康熙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定下神来, 才发现寝宫外似乎一片吵闹。 “梁九功!梁九功!”他高?声呼唤那个最信赖的大?伴的名字。 “奴才在?, ”梁九功从帐幔外小跑进来,“万岁爷,您终于醒了!” “外头怎么回事?”他喘着粗气, 似乎想起了倒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胤祉他?” 梁九功不慌不忙地回答:“是?, 三贝勒带人夜闯乾清宫, 太子?爷带着众位皇子?已经将……将除了三贝勒以外的其他人拦住了。” “胤祉人在?哪儿?”康熙挣扎着要?站起来,“去救荣妃了?” 梁九功顿了一下,才回答:“太子?爷担心有人在?此时浑水摸鱼,对万岁爷不利, 因此只叫奴才带人守在?寝宫外面,一刻不离, 听?外头声响,似乎荣妃娘娘还在?仙楼里?。” 康熙缓了口气, “那就好, 太子?呢?” 梁九功迟疑的时间更?长了,瞧一瞧万岁爷脸色尚可, 这才决定将实情说出。 “三贝勒……将太子?爷捅伤了,自?己进乾清宫正殿坐上了……” 康熙不敢置信地转过脸来看着他。 “朕怎么生出了这么个孽障!”他顺手抄起放在?拔步床边上的拐杖, 往金砖地上狠狠一敲,“叫太医去给保成看伤,如果太子?有事,朕怎么对得起……怎么对得起皇后啊!” 本朝的大?行?皇后已有三位,但是?康熙私下里?每每说起皇后,只会指向一人——他人生中的第一位正妻,也是?他在?这座紫禁城里?第一个从午门抬进坤宁宫的仁孝皇后赫舍里?氏。 “朕现在?就去乾清宫。”他顾不上梁九功的反对,披了件端罩就往外走。 “万岁爷……”梁九功拦也拦不住,只能?跟在?他身后苦苦哀求,“您犯不上为三贝勒动气,那龙椅就算被他坐了,德不配位,必有余殃。” “朕不是?为这个,”门外空气冰凉,康熙咳了几声,“是?保成,他不该动保成。” 仁孝皇后大?行?了二十多年,就留下胤礽这一个骨血,一半是?出于对亡妻的思念,一半是?对国之储君的保护,康熙将小小的胤礽带在?身边,又当爹又当妈,倾注了无数的心血。 “您刚刚病愈,又昏倒了一回,太子?爷的事,就让奴才去问吧。”梁九功苦苦哀求。 “不,太子?可以守国边,可以死社?稷,但是?如果被自?己的手足坑害而死,那就太冤屈了,朕倘若眼睁睁看着这样的党争倾轧发生,还算得上什么皇帝!”康熙停下来喘了口气,又接着往前?迈步,苦于自?己腿脚僵硬,需得借助拐杖的力量,真是?急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而此时在?乾清宫里?,石小诗搀着悠然转醒的二大?爷,踏进了正殿。 “太子?二哥!您……没事就好。”胤礻我揉着眼睛说。 胤礽这晚就是?全局的定盘星,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胤祉一步也不愿意从龙椅上下来,还在?花言巧语蛊惑人心,其他皇子?呢,虽然不至于中了他的奸计,但也没人敢冒这个头,真刀真枪地上去将他拉下,大?家就这么僵持着,直到?皇太子?到?来,才将这个僵局打破。 肩头的伤口被石小诗用衣角绑住,血暂时止住了,但胤礽现在?还是?有点眼冒金星,强撑着笑了笑道?:“小伤,你们放心吧。” 胤祉慌了神,站起来指着胤礽大?声道?:“你们想想我刚才说的话,你我比他差在?哪儿了?” “差在?你是?个孽障!”一声苍老的暴喝从门外响起,拐杖声笃笃地敲在?地面,敲在?殿内众人的心上,比定海神针还管用。 殿外梁九功朗声道?:“万岁爷来了!” “是?汗阿玛,”石小诗朝胤礽一笑,“汗阿玛来了,三贝勒翻不出什么浪了!” 果然,康熙铁青着一张脸走进来,直到?看见胤礽还能?站在?这里?,脸色才缓和了许多。 “保成,朕都?听?说了,今夜辛苦你了。”康熙朝胤礽点点头。 这一瞬间,胤礽的眼眶今夜头一回湿润起来,他的汗阿玛,一天前?还在?疟疾之中,两个时辰前?又昏迷不醒,这回竟是?强撑着病体?,硬生生赶了过来。不必说出口,他也知道?这里?头多少也有担心自?己受伤的成份。 “儿臣,给汗阿玛请安!”他朗声拜下去,其他阿哥们也跟着清醒过来,朝九五至尊跪拜在?地。 当然,除了一人。 康熙看着愣在?龙椅前?的胤祉,“三贝勒,你好大?的胆子?,朕看这个贝勒爷的名头,实在?是?配不上你啊!” 胤祉嗫嚅着嘴唇,他已经看得很明白了,额涅说的没错,事到?如今,横竖都?是?一死,他已无路可退。 他想跪下来求情,可抵在?身后的冰凉龙椅似乎有它的魔力,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看来,你甚至想取朕而代之,”康熙看出了他心中的执念,“这个皇位有它的诱惑,足以让任何坐过的人心生业障,这就是?为什么,朕需要?一个心地纯正的人,来执掌天下大?权。” 万岁爷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往前?走,毕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加上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康熙显然有些力不从心,背微微佝偻着,步子?也迈得很慢,梁九功想搀扶一把,却被他挥挥手赶开,直至蹒跚地走过整间殿堂,到?地平台前?才停下。 他的目光从每一个儿子?的脸上逡巡而过,又定定看了许久靠在?金柱边的胤礽,最后才停留在?胤祉那里?。 “这是?!朕的龙椅!”康熙喘着气,举起手中龙头拐杖,一举戳在?胤祉的膝盖上,将他从龙椅前?推倒在?地。 “汗阿玛!”胤祉的四肢仿佛重新长回来了,他忽然跪下,抱住了康熙的大?腿,“汗阿玛,您看看我,胤礽他有什么好,他一心向着索额图,至于胤禔,还有那拉氏,他们和明珠是?一伙的,只有我,只有我啊,我不沾党争,我一心向着您!倘若胤礽继位……” “住口!不准你提我额涅的名字!”胤禔出声喝止。 “三贝勒啊,你这是?想咒万岁爷么!”梁九功阴阳怪气地瞪着他道?。 胤祉哼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抬起头,“倘若是?胤礽,那这皇宫怕是?要?改姓赫舍里?啦!汗……” 康熙没等他把话说完,抬起脚来,狠狠把他从地平台上踹下去。 胤祉滚落在?金砖地上,痛得唉呦乱叫,康熙也跟着下了地平台,站在?这个不肖子?身前?。 这么几句荒唐的话说出来,饶是?万岁爷也气得头脑发昏,他一眼便看见胤祉腰间佩刀,到?底是?英勇神武的皇帝,顺手抽出来,竟要?向胤祉头上砍去! “汗阿玛!使不得!” 胤礽离得太远,大?声嚷了一句,就在?此时,一个石青色的身影扑上去,抱住了康熙的腿,那把佩刀也跟着被丢了出去,当啷啷滚到?了仙鹤香炉边上。 “老五!”康熙定睛一看,是?自?己那个一直跟在?皇太后身边,最宅心仁厚的儿子?,登时也下不去刀了,喘着气垂下双手。 “汗阿玛,胤祉有错不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的罪过就让宗人府去审好了,您犯不上背上弑杀亲子?的骂名!”胤礽恳切道?。 皇太子?这番话让康熙彻底冷静下来了,苍老的帝王转身走上地平台,在?龙椅上跌坐下来,挥一挥手,已有梁九功带人将胤祉和他那群蒙养斋馆的死士带出乾清宫。 “你们……都?回去吧,”康熙闭上眼,惨淡地笑了笑,“胤祉走到?今天这一步,朕这个阿玛也够失败的,朕想自?己待一会,太子?妃,太医已经在?梢间等着了,你搀着保成去查看伤口。” 众人应声退下,走出乾清宫的时候,石小诗忍不住回头看去。 帝王还是?不变的姿势,疲软歪坐在?冰冷坚硬的龙椅上,似乎忍受那样的不舒适已成为刻进身体?的习惯,若不是?殿门大?开,广场上未烧尽的火光映照,她不会发现有两道?浊泪滚落,濡湿了龙袍上那象征着皇权的龙纹图样。 次日万岁爷便宣布辍朝,太子?爷肩头旧伤复发,在?毓庆宫中养伤,只是?帝王再难过,也不能?过久沉溺于伤痛之中,三日后,消息便从乾清宫中传来。 三贝勒胤祉被削去一切爵位,赐五十大?板,贬为庶人,囚禁在?养蜂夹道?,没有期限。 据闻他原本还是?能?当个光头阿哥的,只是?在?宗人府中,胤祉毫不隐瞒地交代了他差人杀害逍遥宫的安嫔和敬嫔这桩罪孽,手上沾了人命,即便有皇太后年岁已高?不忍见血的求情,万岁爷还是?决定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而荣妃,三十余年来挑拨后宫,更?是?先仁孝皇后赫舍里?氏大?行?的罪魁祸首,以及温僖贵妃命丧永寿宫的幕后推手,万岁爷在?逍遥宫里?单独给她指了间柴房,不准任何人跟她说话,不准任何人施以援手,更?不准她踏出一步,此间柴房极为窄小简陋,困在?其中,只能?吃墙皮柴草,喝雨水露水,只怕要?不了多久,荣妃这条命也会被断送。 三贝勒府中的家人都?会被遣散,至于三福晋董鄂氏,和胤祉感情淡薄满朝皆知,加上她阿玛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康熙也很乐意高?抬贵手,让她自?个儿回娘家去了,往后的生活也不会多辛苦,以彭春家的权势、大?清姑奶奶的地位和她洒脱的性格,独身还是?改嫁,都?随她心情。 当然,这些后来的事情,毓庆宫里?的皇太子?和皇太子?妃便不必知晓了,回想起那个疯狂的夜晚,石小诗趴在?桌边感叹:“那可真是?好长的一个夜晚啊。” 二大?爷喝完汤药,嘟囔着一张帅脸将银勺扔进食盒里?,“下回还这么苦,你不喂我我就不喝了。” “您怎么比弘晏和鸣幽还娇气呢!”石小诗顺手拈起了食盒里?一粒杏脯,塞进他嘴里?。 于是?二大?爷又眉开眼笑了,含着杏脯拉住她的手不放。 “我的伤好多了,”他指一指自?己的肩头,“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你瞧这块的皮肉啊,它都?长记性了,好得可快啦。” 石小诗看了看他伤口,好像愈合的速度确实比上回快些。 “那么咱们今晚……”二大?爷拍了拍身边空荡荡的床褥,“同房吗?” 第116章 臣服 石小诗有?些无奈, 见二大爷已经摆好了一副要侍寝的架势,忙摆手道:“这会还没到?晚上呢!叫旁人知道,像什么样子。” 胤礽唔了声, 故作无赖地解释:“这床幔放着, 我看不见。” 石小诗走到?窗前,唰地一声, 拉开了厚重的帘子, 让仲秋淡金色的夕光漫进了整间寝宫。 她背着手, 望着天上的刚刚落了一半的太?阳,喃喃道:“答应的事就要做到?,我要趁着宫门还没下钥, 现在就去找大阿哥。” “你找他做什么?”胤礽不大乐意?,“他虽然比老?三像个人点, 但也?怪讨人厌的。” 石小诗没说话, 用拿走了床榻边上的点心盒子来表示自己无声的不满。 “好吧,”二大爷垂眸嘟囔了一句,“快点回来,天……很快就会黑的。” 石小诗冲他粲然一笑, 将食盒远样放回去,还好心肠地往他那边推了推。带着张三走出毓庆宫的时候, 她还在暗自摇头,真想让康熙三十四年那个刚大婚的太?子爷穿过来看看自己现在的臭德性, 包管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咪, 当场喵出来。 胤禔如今还是多罗郡王,康熙惜才, 尽管当时因为那拉氏那件事而?分去他手上不少兵权,如今也?陆续还了一半。趁着秋高气爽, 他果然在筒子河旁带侍卫操练,石小诗站在宫墙根底下瞧了一会,才让张三把这位大爷请过来。 只是到?底经过一劫,胤禔昔日?飞扬明亮的神色被消磨了大半,真正生出属于皇长?子的沉稳来,只是这么多年他和胤礽一直在明争暗斗,就算他早就败得再无可能,面?对石小诗这位东宫太?子妃,还是本能地避让三舍,不敢靠近。 “太?子妃。”他走到?五步之外,含糊地打了个千儿。 “郡王爷。”石小诗也?冲他微微一蹲以表尊重,然后便开门见山道,“今日?来此,只有?一句话,是惠娘娘让我带给您的。” 胤禔眉心一跳,没想到?太?子妃竟然还愿意?称他额涅一声惠娘娘,而?不是所?有?人口中的那拉氏。 “什么话?”他声音涩然地问,旋即又忙低下头,“罢了,你不必说。” “没什么,就是惠娘娘如今不大好,想最?后见你一面?。”石小诗朗声道,“郡王爷,您还是去一趟吧。” 胤禔叹了口气,不敢看石小诗的眼?睛,“请太?子妃帮我带句话,我……我不敢去,额涅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却始终未察觉,不仅辜负了她的心意?,还差点助她酿下大错……” 石小诗摇头,“惠娘娘吃喝不足,久不见天日?,如今已有?疯癫之态……” 胤禔嘴唇一抖,蚊呐一样哼了句:“汗阿玛开恩,能给我一个郡王的衔儿,我已是知足了。” 他转身要走,石小诗却猛然叫住他。 “郡王爷,其实太?子爷,一直很羡慕你,”有?些话,她其实无所?谓胤禔能不能听进去,但至少她得替胤礽把这话说出来,“您的额涅一心为你,一直陪你长?大,这是太?子爷,还有?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他们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啊。” 胤禔脚步一顿,是啊,宫中年长?的几位皇子里,他曾以为只有?太?子倒霉,早早没了额涅,但这至少帮他换得东宫宝座一张。 可如今细想起来,胤礽从小没娘,汗阿玛对他的期待又畸形得厉害,荣妃自私,无论谁当她的儿子,也?只会沦为她的棋子,德妃偏心,只爱小儿子十四,被迫把老?四胤禛养在别?人膝下,五阿哥尚小,就被从宜妃身边夺走,送进宁寿宫给皇太?后解闷,以至于宫中这些成年阿哥中,其实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额涅完整的母爱。 他心中一团乱麻,没跟石小诗说会去逍遥宫,但也?没说不去,他只是攥紧了拳头,然后飞快地离开了这深深宫墙。 不过几日?后,石小诗还是从张三的口中,听到?胤禔去逍遥宫看望他额涅的消息。 “具体?说了什么?”今日?宫中新上了石榴,她坐在桌边,好心给胳膊不听使?唤的二大爷一粒粒掰开。 “奴才也?不知道,郡王爷是独自进去的,所?以具体?说了什么,根本没有?传出逍遥宫,”张三呵腰道,“只不过郡王爷出来后就直奔乾清宫去了,听梁谙达说,郡王爷要求带一只火器营,北上蒙古草原戍边……那年在准噶尔没能上场杀敌,如今他要用自己的刀枪把功名挣回来。” “倒也?罢了,”二大爷嚼着石榴籽评价,“他就是投错了胎,若没生在爱新觉罗家,而?是当个少年将军,我胤礽对他心服口服得很。” “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石小诗大概知道,其实康熙这朝对准噶尔的打击只是叫他们老?实了一段时间,后面?雍正朝、乾隆朝还有?好几回拉扯呢,如果胤禔是真心想好好守卫国土,那他或许一辈子要待在草原上了。 “换成是我,除非汗阿玛召唤,否则不会再回来了。”说到?这儿胤礽有?些怅然,“而?以我对汗阿玛的了解,他老?人家一般也?不会召唤,那么下次相见,要么汗阿玛大行,要么是他捐躯……” 石小诗也?跟着叹了口气,当夜胤祉逼宫,胤禔也?算是出了份力的,比起阴毒的老?三,他还算是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郡王爷离京那天,同我说一声,我去送送他。”胤礽吩咐张三。 皇太?子向来说到?做到?。只不过到?了胤禔真的离宫那天,已经是初雪时节,胤礽的肩伤也?好了大半,郡王到?底不是出门打仗,车马很低调地从德胜门出发,一路往北,十里外就有?一处歇脚的马石垇亭。 雪粒如豆,朔风吹人,胤禔眯着眼?骑在当头的银点身上,恍惚间看见垇亭下站着一双人影。 他让身后队列暂停原地,自己则从马背上溜下来,缓步往前走去。 知道他离京的人很多,但是满朝文?武,十几个弟弟,他唯独没想过来送他的人,竟是只撑了把伞、身着便服的皇太?子和太?子妃。 有?些话不言自明,多年的敌意?仿佛就在这么一瞬间瓦解,胤禔头一次真心实意?、心悦臣服地朝他的弟弟拜下去,“臣……拜见太?子爷!” “大哥不必多礼。”胤礽很快就用那支没受伤的胳膊将他搀扶起来。 胤禔眼?睑微动,这当口,有?很多话想说,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抿了抿唇,关切问道:“您的伤……” “放心,就快痊愈了,”胤礽豪爽地笑一笑,“就等你回来,咱们哥两还能比试比试。” “那就好。”胤禔不敢说自己还会回来,“代我……代我好好生活,我到?底还是让汗阿玛失望了。” “好。”胤礽没多说,拍了拍他的肩头。 “这个你拿着。”石小诗很害怕这对兄弟会掉下泪来,太?煽情了,为了避免这个尴尬的情况发生,她忙将自己怀中的包袱递过去,“北地苦寒,里头有?件大氅,这是太?子爷送您的,还有?一包我从白晋那里弄来的西洋火药。” 她看胤禔有?点摸不着头脑,又解释道:“白晋啊,就是那个跟在太?医院的传教士,他是个法国人,上回汗阿玛患疟疾,就是用他的金鸡纳霜才治好的,你还记得么?” 胤禔点了点头,白晋他知道,但是他没搞明白太?子妃送这个做什么。 “我想着,既然您带着火器营驻扎草原,得了空也?可以研究研究这西洋火药,用它做一把威力更?猛的火器,叫那些蛮子再不敢掠夺国土!”毕竟是个艺术生,作为穿越女,她也?不能像理科生那样带领大清走进科技发展的新时代,唯一能做的,就是搜集来这些好东西,交到?懂得如何使?用的人手上,并希望他们可以发扬光大,避免几百年后那场耻辱。 “用这些火药,造出更?厉害的枪炮。”胤禔喃喃重复石小诗的话,翻来覆去看手中不起眼?的小纸包,若有?所?思。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气氛烘托到?这儿,也?到?了该告别?的时候,胤礽抬起手,正准备继续往下说,却看见行军末尾,一辆小小的马车碾过雪泥,迅速朝前奔来。 “还有?人来送我?”胤禔自己也?有?点惊讶。 马车到?亭子前停了,车帘一掀,一个女子揣着包裹,气喘吁吁地爬下来,石小诗很吃惊,因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一直和胤禔互相看不顺眼?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你们怎么也?来了?”伊尔根觉罗氏拧着眉发问,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刺耳。 “呃,太?子爷和太?子妃是来送我的。”胤禔抓了下额头。 “哦——”伊尔根觉罗氏狐疑地看了眼?石小诗,才向她夫君发问,“你离京怎么不告诉我?” “我给你留了和离书……”胤禔结结巴巴地说,“三……董鄂氏不是回娘家也?过得很好么,我想你或许不想在郡王府住着,往后遇上合适的人,也?……” “也?什么?”伊尔根觉罗氏叉着腰问,“我现在对你就挺满意?的。” “啊?”这回不是胤禔懵了,石小诗和胤礽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伊尔根觉罗氏拿乔地伸出纤纤玉指,掸了掸自己衣摆上的雪粒,“这有?什么,从前我觉得你太?不切实际了,自己想要什么都没弄明白,自然不爱搭理你,不过那次三贝勒逼宫,我听说你还上去拦人,当时我就跟下人讲——害,这位爷,总算开窍了!” “你……没跟我讲过……”胤禔感觉自己的脸慢慢红了。 “叫你从去年额涅出事后你就天天躲着我!”伊尔根觉罗氏拿手指顶了下郡王爷的脑门,“快走吧,我脚冻得好疼,等到?了蒙古,你可要每天给我暖暖。” 胤禔这才“啊”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朝胤礽石小诗拱一拱手,就屁颠屁颠地扶着他的大福晋上马远行了。 对此,石小诗摇着头对瞠目结舌的二大爷评价:“没想到?啊没想到?,咱们这般勇武的郡王爷,竟然是个妻管严呐!” 第117章 去路 “你在想什么?”回?宫路上的马车慢悠悠, 石小诗抱了个暖手的香炉,扭头问一脸心事的胤礽。 “我?在琢磨着,方才听你解释, 我?才晓得那?西洋的东西竟有这么厉害, ”二大爷眨了下眼,“趁着这程子还能养病, 我?一定要请几位西洋传教士来细细询问, 你会说的英语, 也教我?好不好?” “你那?伤,不是早就好了么,昨儿夜里还……”石小诗白?了他一眼。 “倘若痊愈, 我?就要日?日?跟着汗阿玛上朝了,”胤礽露出一个很委屈的表情, “还有去应付隔三差五的经筵日?讲, 上文华殿升座,一坐就是大半天,你和?两个孩子能不想我?吗?” 石小诗将?一双细嫩洁白?的手放在暖炉上烤了又烤,垂着眼道:“嗯, 那?的确是……还得养一段日?子。” 胤礽很来劲,见缝插针地表示:“还有, 翻过年,我?要把?金鸡纳霜推广起来, 让我?大清王土上再不会被疟疾肆掠。” 二大爷如此有雄心壮志, 石小诗觉得很欣慰,她勾住胤礽的一只手指, 婉转地靠过去,“如今朝上局势, 你有什么想法么?” 胤礽叹了口气说:“胤禔已经远走,胤祉终身圈禁,昔日?京中声?望最高的两位内相——明珠和?索额图,甭管他们从?前站在乾清宫臣工队列最前头时如何风光,以后也只会是段传说了。” 他揽住她的肩头,“一路见证过来,还是挺唏嘘的。” 石小诗“唔”了一声?,闷声?道:“前儿我?额涅进宫,跟我?说阿玛想致仕了。” 胤礽有些愕然:“石将?军尚未年满五十……” “回?京这几年,阿玛和?额涅总觉得不自在,”她淡声?解释道,“因了我?这太子妃的身份,石家一举一动都会被旁人盯着,不如在江南时过得惬意潇洒,额涅说,阿玛已经想好了,同万岁爷讨一个驻扎江南的名头,带着额涅和?两位哥哥一齐搬回?杭州的老宅去。” “石将?军萌生此意,倒也罢了,只是两位小将?军实为可造之材,”胤礽有些惋惜,“若能留在朝中,我?必会重用之。” 石小诗笑了,“太子爷求贤若渴,那?就自己和?我?哥子说去,大不了等我?阿玛额涅走不动路了,我?请个出宫的旨意,上杭州照顾他们二老。” “届时我?便同你一起去。”胤礽一脸诚恳地看过来,说得信誓旦旦。 石小诗抿唇一笑,没接话,对这种未来的许诺,她不想太放在心上,毕竟人生变数太多啦,她来到大清朝不过三四年功夫,瞧瞧吧,多少?人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曹公怎么说来着,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若是二大爷真?当上万岁爷了,哪还能出宫去江南长住的机会呐! 不过到了新年跟前,胤礽倒没食言,先是认认真?真?跟她学了两个月的三脚猫英语,然后就每日?请几位西洋人上毓庆宫来讲科学技术,在这一点上,正好跟他老爹康熙高度重合,爷俩一合计,顺便将?金鸡纳霜全国推广和?牛痘改进的事情推上了新台阶。 又是一年海晏河清,石文炳赶在岁末的一个大晴天,和?万岁爷辞了官,带着美丽额涅石夫人回?杭州去过快活的退休日?子了。 太子爷的詹事府如今愈发热闹,除了郭琇张廷玉周起渭这几个被胤礽一手提拔上来的文臣在朝堂上大放光彩,被太子爷亲自登门请留的石家兄弟也英武扬名,全然不输给石大将?军。在康熙和?胤礽的一手主?导下,汉臣大放光彩、朝中再无结党,就连高士奇也放下了对皇太子的芥蒂,各部各院总算达到了一个相互平衡相互制约的现状。 康熙三十七年新年后的第一次御门听政上,万岁爷就拍着膝盖道:“今年三月,朕要上行宫避暑去,京里的机务,不必上报行宫,一切由太子酌情处理?,什么时候回?来嘛,待定。” 朝中大臣们自然百般不舍,毕竟有大阿哥和?三阿哥的前车之鉴,如今底下阿哥们也长大了,成熟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能甘心为太子爷当个贤臣吗?于是叫到乾清宫联名上书又跟雪片似的,无不是在说——万岁爷,万万使不得,这大清的江山还要您来镇守,倘若再有阿哥党争,没您坐镇该如何是好! 对此康熙倒看得还开,这江山最终还是要交出去的,阿哥们大了,能给保成上上劲也是件好事,要坐皇帝这把?龙椅,往后的风浪可多了去了,不如叫他现在就开始始终保持警惕,拿出真?龙之子的架势来。 大臣们见势头如此,也只能安然退下,于是这边冬天还没过去,那?边往詹事府溜须拍马之辈又多了起来,但是胤礽从?索额图的摆布中逃脱出来后,对这些送上门的臣子倒很敬谢不敏,只有几个弟弟们上毓庆宫时,他才愿意请魏珠从?御膳房回?来,做一顿像模像样的宴席,与他的太子妃,还有弟弟们一起聊聊京中的最新八卦。 “勤妃陈氏昨儿生了十七阿哥,”四大爷摇着头道,“汗阿玛取名胤礼,他老人家可真?是宝刀不老,我?看再这么过下去,汗阿玛能像二十四节气一样凑齐二十四个小阿哥。” “四哥,您府上的李侧福晋又怀上了吧?”八阿哥胤禩一脸坏笑,“我?听去问诊的太医说了一嘴,肚子都老大了,必定也是个小阿哥。” “哦——”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礻我?都是十几岁的俊秀少?年郎了,跟着起哄的坏毛病一点没变。 四大爷挠了挠头,“李氏温柔可人,我?的确很喜欢,待她比待旁人亲密些,太子妃不也喜欢同她说话么?” 有小十三和?小十四两个好弟弟帮忙带弘晏和?鸣幽,石小诗这会正忙着吃八宝鸭,听到这儿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说:“四弟可别?乱说,四福晋谨慎有趣的样子我?很喜欢,李侧福晋的温柔可人我?也喜欢,在座各位其他阿哥的福晋各有各的美好,我?全都很喜欢,只有你们这群臭弟弟才会厚此薄彼。” 听着太子妃的教导,四大爷连声?点头称是,又转头问胤礽意见:“太子二哥,我?来的路上还在琢磨,若是李氏当真?生了个儿子,您说说,叫什么名字好呢?” 胤礽考虑了一下,说就叫弘昀吧,“《玉篇》上说,昀,日?光也,能如日?光般普照大地的孩子,必定不会叫你失望。” 这话在旁人耳中倒没什么,只是胤禛的眼神忽然就变得深沉起来。 从?前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但人终究是要长大的,太子的这些弟弟们,别?看今天在场如何把?酒言欢,但谁也不能天真?一辈子。 弘昀弘昀,这名字说不定真?能给他带来鸿运,毕竟都是爱新觉罗家的骨血,谁又敢说自己的能力就是比不过太子呢? 他的沉默胤礽看在眼中,但想了想,还是道:“今儿雪大,你们多喝些,暖暖身子,回?头让张三把?你们一个个都送到府上,万一醉了酒扑在雪地里打滚,各位弟妹少?不得要上我?这毓庆宫讨个说法。” 于是方才那?一瞬间胤禛流露出的野心,便被这一番推杯换盏消磨掉了。胤礽当夜没跟石小诗多说什么,她那?么聪明,只会更早预见。 康熙出发去行宫前的最后一天,也是五公主?温宪下嫁于佟国维之孙舜安颜的日?子,大红色的帐幔铺了半座紫禁城,吹吹打打闹了大半日?,轿辇从?宫中抬出去后,康熙负手站在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凝望着宫人将?地上的残雪和?金纸屑清扫殆尽,那?张处变不惊的面容,比从?前又老了几分。 “汗阿玛,”胤礽从?廊下走过来,将?一件端罩披上万岁爷的肩头,“今儿天冷,魏珠准备了铜锅羊肉,儿子伺候您一块儿暖和?暖和?。” “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吧?”到底是最偏爱的儿子,白?天黑夜拉扯大,又当爹来又当妈,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康熙都明白?。 “是。”胤礽毫不否认,将?康熙引进配殿。 膳桌已经抬上来了,珐琅掐丝景泰蓝的锅子搁在上头,高高的烟囱耸起,俗话说好肉配清汤,清水一盏,葱姜二三,鲜切的羊上脑、羊里脊、羊腱子肉、羊筋肉片薄如纸,摆了一桌。 “羊肉锅子不稀奇,倒是这二八酱,是小诗她亲手配的。”胤礽将?一片熟肉沾过麻酱,搁在康熙面前的金盘上,“二成芝麻,八成花生,加上沿海地区的鱼露和?南乳,花生味甜,能中和?掉芝麻的苦涩,比纯芝麻酱更好吃,您尝尝。” 康熙夹起送入口中,点头道:“确实美味。” 他放下象牙筷,收敛起笑意,轻声?问他:“保成,你同小诗情意深重,朕看在眼里,只觉给你找了个称心如意的太子妃,也算对得起你额涅临终叮嘱,倘若你今日?要同朕说不纳侧室,到底荒唐,历朝历代,几时有皇帝后宫只有一个皇后?” “汗阿玛,儿臣要说不是这个。”胤礽心里在打颤,他和?汗阿玛的关系已经比所?有人都要亲近了,可到了要说这句话的时候,依然会觉得害怕。 毕竟他要说的话,可能会叫康老爹勃然大怒,但他已经琢磨很久很久了,为了对得起他自己的心,这话今天非说不可。 “胤祉曾经说过,东宫太子的路,是一条特别?孤寂的路,”胤礽慢慢垂下眼眸,“兄弟们前赴后继地展现对储君之位的渴望,他们会一个个慢慢长大,在我?身上证明自己的才能,我?能逃过那?拉氏和?胤禔、马佳氏和?胤祉,可我?还有那?么多弟弟,每一次,我?都能赢吗?” “你的意思是,朕的儿子太多了?”隔着淡白?的水汽,康熙神色不虞,“还是在责怪,朕活得太久了?” “儿臣不敢!”胤礽离开座位,深深拜下去,“儿臣只是觉得,东宫这个位置……儿臣不合适!” “哪怕是为了弘晏?你也不愿坐?”康熙很会戳他的软肋。 “弘晏……他会理?解的,”胤礽淡声?道,“我?再怎么样,也足够他安安稳稳在京中过一生了,可鸣幽呢?倘若她成了公主?,岂不是也要像三妹妹、四妹妹、五妹妹那?样,成为政治筹码,送出去和?亲?” 康熙顿了许久,才凉声?道:“保成,你好大的胆子。” 胤礽摇了摇头,“儿臣并非胆大之人,正是因为怯懦,才想请汗阿玛废去儿子的太子之衔……” 康熙长叹一口气,“就算朕答应你,无论你的弟弟们如何作为,这龙椅和?玉玺也会交到你手上,你也不愿?” 胤礽没有半点犹豫,“皇帝要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儿臣做不到,儿臣只想带着小诗去云游四海,而不是困在这座宫墙万仞高的紫禁城里,看不见自己守护的大好河山。” 康熙瞪着他,直到铜锅内的清水被煮得只剩下一半,才轻轻张口。 “以朕对你的了解,你应该已经权衡了许久,才做下决定,如此荒唐,又如此一意孤行,但……”他的唇角挤出了一点笑意,“但朕相信,离开东宫,你至少?会比从?前舒适惬意,保成啊,你若不愿为太子,要去云游四海,朕不会给你一两银子,如何谋生,你做得来吗?” “做得来。”胤礽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听说白?晋、徐日?升他们那?些国家,航海造船之类的技术比大清厉害多了,咱们大清有钱,有茶叶和?瓷器那?些西方人稀罕的玩意儿,我?和?小诗想去看看,说不定贸易之门一旦开放,天下万姓的生活都能比从?前更好,大清国力强盛,自然不用惧怕准噶尔和?罗刹国的挑衅。” 康熙被他这番话一说,这才觉得眼前的皇太子,很有自己当年擒鳌拜削三藩的那?骄傲轻狂模样,在那?么多儿子里,他已经许久没在任何人眼中见过这样激动的神色,唯有现在的胤礽,同他如出一辙的血气,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一天,康熙和?胤礽的一顿晚膳用了整整两个时辰。 当皇太子的身影从?乾清宫前的台阶下消失后,梁九功走到立在窗边的康熙身后,低声?问:“万岁爷,您会同意的,对么?” 康熙扭头瞧了他一眼,叹道:“梁九功啊,这世上,没人比你更了解朕的心思……你觉得朕该不该答应?” 梁九功低头笑道:“我?只知道,太子爷是您最偏爱的儿子。” 康熙揩了揩眼角,“罢了,给他三个月时间仔细考虑吧,倘若他执意要走,朕作为他的阿玛,又怎会不答应呢?” —— 万岁爷的銮驾在次日?清晨准时出发去行宫,只是留给众大臣的口谕里,此次监国的并不是皇太子,而是四贝勒胤禛。 有人说太子到底失了圣心,有人说四皇子也要像他的两个哥哥一样,走上与东宫相争的道路,甚至有人跑到胤禛跟前询问,是不是捏住了太子爷什么把?柄,对此先前内心还在天人交战的四大爷非常愕然,捏着自己亲手做的白?瓷茶盏道:“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当然,最后还是梁九功和?张三一起告知了众人真?相——皇太子在数月前的三贝勒逼宫事件中身受重伤,即便先前调养有了起色,但是昨日?一场风寒,又让皇太子重新躺回?病榻,无法上朝监国。 这回?大臣们明白?了,只是那?皇太子看起来强壮建康,竟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呀! 众人都认为皇太子不过二十四岁,年轻,底子好,养伤一个来月,总该痊愈了,只是没想到时间过去三个月,毓庆宫中竟传出一条无人敢信的消息——丧钟嗡鸣,白?幔铺地,皇太子爱新觉罗·胤礽,薨了! 康熙是连夜从?行宫赶回?来的,一脸悲痛地奔入毓庆宫吊唁,最后拉着皇太孙弘晏的手回?到乾清宫,而众皇子无一不来叩首,即便是远在蒙古的胤禔,也差了亲信回?宫。撷芳殿的侧室们均拿着一大包银子出宫回?家,倒是太子妃石氏和?小格格鸣幽,竟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 五月初八,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杭州成为外?有个叫龙门的古镇,依富春江南岸而建,这一路汀洲烟箬,水秀山青,就连官道边的景色也比北地更有情致。 马车小小,青色的素缎油布看起来很不打眼,若不是贴着细瞧,决计看不出上头精细的流云暗纹。 窗帘被掀开一缝,露出张可爱圆润的小脸,这是个看起来刚到一岁的小姑娘,头上扎着双髻,咿咿呀呀地唤着,似乎在跟自己的爹娘说什么新奇故事。 “鸣幽,快把?头伸进来,外?面有大老虎,最喜欢吃小女孩的脑袋。”石小诗比了个鬼脸,吓唬起女儿来毫不心软。 没想到鸣幽笑得更开心了,口中还喊着:“打!打!”似乎要把?外?面传说中的大老虎一巴掌打死。 “我?二大爷的闺女,就是比寻常姑娘厉害!”胤礽嘴上夸着女儿,手上却给爱妻递了碗消暑的冰瓜酪。 “你怎么自己称呼自己为二大爷!”石小诗哭笑不得。 “在外?行走,总得有个名号嘛,”胤礽挑了挑眉头,“你说我?是叫金二,还是何二?要么就跟你姓石吧?” 石小诗瞥他一眼,“你慢慢琢磨呗,只是你最后和?汗阿玛怎么谈的,偏偏将?弘晏给丢下了?” 出宫已经大半个月了,每每说起这件事,石小诗还会有些许不高兴。 “汗阿玛说,到底是他亲自将?我?拉扯大,留弘晏在他身边,也好做个念想,”胤礽可怜巴巴地解释,“再说他老人家已经答应我?了,往后宫中不再设皇太子、皇太孙这样储君之位,弘晏将?只会是皇长孙,在承乾宫生活,毓庆宫往后只做皇子读书之处,有你的好姐妹佟佳贵妃照顾,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虽如此,但是胤禛他以后会不会心生不满……”石小诗满面忧色。 “汗阿玛已经明令,谁敢不从??再说等到新君继位,咱们再想办法把?弘晏偷出来便是。”二大爷笑得光风霁月,仿佛一点都没再说无赖之语。 “偷出来?”石小诗不敢置信地看着胤礽。 “是前太子妃正大光明地将?他接出来,”胤礽拥她入怀,仰唇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根红绳吊着的事物,“反正有它在,到时候,我?去把?你的儿子要回?来!” 白?玉卧虎佩在夏日?赤金的光线下闪闪发亮,温润的大脑袋,一对炯炯有神的可爱大眼睛,三个人盯着它都笑了,如此明媚,如此鲜焕。 ——正文完—— 第118章 无梦徽州 康熙四十七年?, 春。 徽州不如京城的楼台大开大合,院落之间隔得近,青石砖路并不能容宽敞的马车通行。雨后, 凤尾森森, 龙吟细细,有一方?青顶小轿从城外?抬入, 进了被一片翠竹环绕石家大门。 老者?一身佛头青便服, 扶着年?轻的侍从, 从轿子上颤巍巍地走下,一个不过十岁模样的小姑娘从垂花门后面绕出来,双髻上的红绳一跳一跳地, 狂奔到老者?跟前,用响亮娇俏的嗓门大声?说了句:“玛法好!” 老者?“唉呦”了一声?, 脸上浮起一丝慈祥的笑意, 仿佛寻常人家的爷爷和孙女那?样,蹲下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黄澄澄的大杧果塞小姑娘手中,悄悄同她讲:“小鸣幽, 这是玛法从宫里偷出来的,好吃呢, 可别告诉别人!” 鸣幽眨巴着大眼睛,把杧果塞进门口的花盆里, 点点头道:“这是玛法和我之间的秘密, 等晚上没人了我再来取。” 老者?和蔼地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 一个面色肃杀、不苟言笑的中年?管家从门内出来跪拜,老人身后的年?轻侍从向他道了句张谙达, 然后转头跟老者?请示:“主子,我去准备茶点。” “去吧, ”老者?望着这方?小院,眼中有一丝怅然,“在宫里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这徽州的吃食,他能不能习惯。” 他跟着中年?管家转过垂花门,天色昏沉,穿堂里燃着料丝灯,把廊下照得一片明?亮,一双男女站在门外?等候,都穿着粗布素服,虽然简陋,但洁净非常,十年?岁月,仿佛根本没在他们的面容上留下任何痕迹。 “阿玛!”男子和女子一齐叩首,这是事先就说好的,万岁爷是微服私访,不能用宫中的称呼。 “快起来!”老者?迎上去,想抱住男子,但还是忍住了,只是拿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男子沉声?道:“阿玛,外?面寒凉,我们还是进去说吧。” 这老者?正是年?近六十的康熙,这十年?,朝中内外?无战事,算得上海晏河清,他也越来越不愿意在宫中留守,朝政上有胤禛撑着,几个小儿子也愈发成器,似乎是害怕想起故人旧事,每年?南巡西?巡东巡,在行宫和畅春园居住的时间比在宫里还长。 迈进门槛,康熙上下打量,此处比毓庆宫略小些,但也没小到哪里去,陈设简洁,处处木雕,从天井望上去,上头还有二层小楼,合着地步打就的凭栏倚靠,精致非常。 女子引康熙往最上头铺了软垫的圈椅上歇下,自己和男子则分?坐在下首两侧。 康熙笑了笑,朝男子道:“朕……我这身子,愈发吃力?了,在京城附近走走倒也还好,只是江南太远……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男子沉默了一瞬,“阿玛,千万保重身体。” 康熙拍了下膝盖,“有件事先告诉你,梁九功上个月没了,如今跟在我身边的只有小魏珠……” 坐在下首的女子忽然有刹那?失神。 男子哀伤地问?:“梁谙达,是生了病?” 康熙说是,“太医看了,能救,就是人很受罪,梁九功怎么?说都不愿意,他说伺候我一辈子,最后只求这一件事,让他松松快快地离开,我……就答应了。” 堂内有一种?悲伤的情绪在蔓延,男子低声?道:“梁谙达这一生,也算得上兢兢业业……” “是啊,”康熙叹了口气,“他在弥留之际,还记挂着你。” 男子叹了口气,女子扭过头,似乎已经?掉下泪来。 魏珠把茶水端上来,屋内的气氛才变得稍稍缓和一些。 “这是明?前毛峰,”男子勉强笑了笑,介绍道,“比宫里的六安茶要好入口。” 茶器都是最普通的白瓷,但汤色浅碧,十分?透明?,康熙抿了口,称赞:“确实清爽。” 他将茶盏重新搁回桌上,才向男子问?道:“保成,十年?了,你都不回来看看?如今弘晏已经?开蒙,在书斋念完了四书五经?,他是朕……我的孙儿辈中最出挑的一个,其次才是老四家的弘历,若不是你当?日要求决不让他当?皇太孙,弘晏真的是个可堪大任的好苗子!” 歪在门边的鸣幽撅了撅嘴,“玛法,我也可堪大用,不比弟弟差。” “那?是你哥哥。”女子有些无奈,旋即朝男子摇了摇头。 男子会意,朝康熙拱了拱手道:“阿玛,天下好苗子多了去了,他若有这个想法,我也不会阻拦,只是此路凶险,等他再大一些,想清楚自己的去路,再请您做决定?吧。” 康熙拈了拈胡须,“梁九功走后,我也时常感?到力?不从心,朝中大臣都说,让朕再立一位太子……” 男子更坚定?地说:“阿玛,如果弘晏没有这个想法,他的叔叔们看他碍眼了,就请您点头,小诗去将他接出来。” 康熙无奈地笑了,收起拉家常的口吻。 “是啊,朝中大臣都说,让朕再立一位太子,情势如此,朕虽有立储之心,但是到底折损了三个儿子,剩下的那?几个,朕实在不忍心。” 男子想了想,柔声?一笑,“汗阿玛,这储君也不是不能立。” 坐在对面的女子登时睁大了眼,一脸惶然地看过来。 男子冲她眨了下眼睛,然后给鸣幽找了个借口,让她上外?头找她春烟姑姑玩去了。 “哦?”康熙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趣。 男子温声?道:“您只需跟大臣们说,储君已经?定?过了,那?立储的诏书就挂在乾清宫正大光明?的牌匾下,等到了那?一日,由朝中几位大学士一起取下,既然互为作证,便可以?昭告天下,由新君登基。” “这确实是个办法,”康熙垂眸思?索,“秘密立储,确实既能堵住悠悠之口,又能避免诸皇子互相倾轧……只是倘若那?几个大学士被人收买,届时一齐作假怎么?办?” 男子含笑道:“多写几份,藏在内府,或者?寝宫,或者?您相信的人身边,以?备核对。” 康熙眉头一挑,“确为可行,回宫后朕就让魏珠筹备此事……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朕再问?你一句,保成,你觉得朕的哪个儿子可以?克承大统?” 男子朝女子望了一眼,缓声?道:“我的弟弟们,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 康熙沉吟了一下,“这十年?过去,你的弟弟们也都长大了,成年?阿哥里,老五老七早早表示不愿意,老八是最得人心的那?个,老九精明?,老十是除了你以?外?出身最好的,十二一心钻研内务管事,志不在此,十三十四倒有英勇志气,但年?岁小了些……还有老四,这些年?担过几回重任,愈发不声?不响,朕有些担心,当?年?让他参与监国是对是错。” 万岁爷到底是老了,这种?暮年?的气息比从前更甚。 男子有些动容,慢悠悠道:“如果真要选一个……我觉得还是四弟人品贵重,勤政爱民。” 有了这句话,康熙心中就有成算了,点头道:“是啊,坐在那?个位置上,人品,是最重要的。” 魏珠和春烟一块,把膳桌抬上了,男子笑着介绍:“这里不比在宫中,虽无山珍海味,倒也有些乡野的新鲜吃法,这鱼是臭鳜鱼,闻着臭,吃着香,炖鸽里放了山药,软烂香甜,问?政山笋正是季节,吃口很爽脆。” 这顿饭吃得很新鲜,三人又说了会话。 “你二人如今靠什么?营生?”康熙放下筷子问?,“那?日保成走,朕也没准你带银钱,这房子家业别致有趣,只怕要花费不少吧?” 男子笑了,给康熙斟茶,“我和小诗出宫后研读西?学,觉得很有意思?,便在江南地区开了几间学堂,如今正经?营到徽州一带,见徽州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更鼓励经?商,是以?在此地小住几年?。” 康熙连连颔首,“这份经?营的头脑,也只有老九能跟你一比了。” 喝完最后一口茶,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康熙站起身,拍了拍袖子,目光在这对夫妇身上不舍地流连一瞬,道:“朕……该走了。” 男子也没多留,点头道好,恭恭敬敬地将这位白玉龙服的天子送出垂花门外?。 就在康熙即将登入轿辇时,却?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女子从屋内奔出来,泪水流了满面,低声?俯首道:“汗阿玛……万望珍重!” 康熙诧异了一瞬,只见男子也跟着跪下来了。他只觉得心头被猛地撞了一下,双眼前已是一片朦胧,只能颤抖着声?音道:“好,好,你们也是……千万照顾好自己,只要想回来,紫禁城永远为你们敞开。” —— 夜色昏黑,灯火如豆,卧榻上的女子正在读书,看见男子走进房来,横着眉头道:“小诗,这样好玩吗?” “好玩,”石小诗眨着眼睛点了点头,把脖子上戴的白玉虎佩摘下来,“这不是二大爷你先主动提出的嘛。” 胤礽脸上闪现过一丝薄愠,“你总说要换个玩法,那?夜我本想给你个惊喜……” 石小诗拉着他坐在床边,挑了挑二大爷的下巴,“一回生二回熟嘛,再说那?天你不也很尽兴,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 胤礽顺势将石小诗推倒在榻上,恶狠狠恰了把她的腰,“你还说!五日前你我换身,第二天一早你就跑出去游山玩水了,我一个人要处理学堂杂务,还要照顾鸣幽,还不是接到汗阿玛到徽州的消息,我看你心都要玩野啦!” 石小诗笑得唉呦乱叫,“好二大爷,对不起,我错啦,我只是一早起床,想溜达出去看看徽州好山好水,一不小心就跑远啦,你放心,我这几天可老实了,绝对没有遇见什么?男男女女。” 胤礽狐疑地看着她,“我分?明?见你今早进城时跟一俊俏少年?同坐,还有说有笑的……” “那?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呢,”石小诗摸了摸额角,“我都问?清楚了,出身全椒吴家,名叫敬梓,一家子都是文人出身,极有涵养,我替鸣幽着想,给她找个一起一起读书的伴儿,有何不可?” 胤礽咬着嘴唇,是啊,如今连鸣幽都已经?十岁了,他和石小诗,再不是毓庆宫中那?对无忧无虑的少年?夫妇了。 他顿了片刻才开口,“汗阿玛年?岁已高,今次相见,我怕是最后一次了……” 石小诗扭头看着他,“你想回京城去看看吗?” 胤礽眼中的火苗燃了片刻,“我若说想,你会不会生气?” 石小诗笑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京城是你的故乡,万岁爷是你的亲阿玛,倘若你能轻易放下,我倒觉得你是个冷血无情之人了。” “反正大清皇太子早就没了,我也改名换姓,就算在京中,也没人会想到我大隐隐于市,”胤礽微笑着在她额上一吻,“那?咱们的学堂?” “关掉,去京城开个分?号呗,”石小诗懒散地打了个呵欠,“鸣幽一定?很高兴,十年?过去了,她和弘晏一定?要打上一架,分?个孰高孰低。” “……你觉得谁会赢?” “……鸣幽吧。” “……不,我觉得是弘晏。” 呼吸声?渐浓,两人的说话声?慢慢低下去,与夜半蝉鸣,风过梧桐,灯芯噼啪一起,融入清森的夜晚之中。 一夜无梦,是为好梦。 【终章】 第119章 旧帝新君 康熙六十一年, 冬。 临近腊月,上半晌还是晴朗的光景,午后乌云如泼墨一样笼罩于京城上方?的天空, 风声从北方?蔓延过来?, 眨眼之间,满城飘起雪粒。 “太医们都说, 万岁爷今儿这关?……怕是难过了!”畅春园清溪书屋外头, 魏珠抹了把额上混在一起的雪珠和汗珠, 强自镇定地同手下几个小太监吩咐:“双宝,你回宫禀告贵妃娘娘,顺路告知内务府, 该准备的他们都准备过了,四喜, 你去跟阿哥们说一声, 尤其?一定要面见雍亲王,把这消息告诉他,六福,你上外头衙门, 朝中一品以上的大臣都要到乾清宫,万岁爷的遗诏就放在那儿, 须由大学士们一同做个见证……八禄。” 盯着最后一个小太监,魏珠犹豫了一下, 屏退众人后, 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八禄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睛,“魏谙达, 那帽儿胡同里?的人是谁啊,怎么这个时?候……” “那是位贵主子, 不要告诉别人,直接带进?畅春园就行,”魏珠拉下了脸,“余下的你别多问,小心?掉脑袋。” 八禄咋舌地一缩脖子,应声“嗻”就往外跑了。 畅春园离帽儿胡同并不远,甚至比回宫里?还要近一些,他按照魏珠给?的地址,很快就找了那个院子。 那是一间学堂,他早早进?宫也听说过的,京中有名?的大学堂,据说堂主是一对?夫妇,若干年前从江南迁来?的,只不过这学堂不收权贵子弟,不教科举经纶,只收城中一些穷苦家庭的孩子,不收一文?,还提供食宿,教他们手艺技术,以及西方?的学理?知识。 八禄一度很好奇,这学堂如何经营得?下去呢? 后来?听经常出入皇宫的人说,仅是子弟学成后,心?甘情愿捐回来?的善款,就足够开销了,更何况,那堂主夫妇似乎根本不缺衣短食,就算早几年有周转不开的时?候,男主人给?人写几幅字几本书,女?主人出几个时?兴的话本子,很快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贵主子,当真?是为贵主子。”八禄站在院门口张望,还小声嘀咕道,“魏谙达干嘛叫这人去畅春园呢?难道是万岁爷要哪位阿哥学什么本事么?” “何事?”一个颀长的身影毫无声息地靠近。 八禄吓了一跳,转脸望过去,对?面那人一身大氅,气质极为华贵,面容俊朗到让人看不出年纪。 “我……”八禄舌头有些打结,“魏珠魏谙达您可认识么?他让我带句话,老爷子要……请二爷速往畅春园去一趟,您可是二爷么?” 不用听见回答,对?面那人神?色一变,风驰电掣般跨上系在门外树下的骏马,跃马冲进?风雪里?。 冬日里?窗纸糊得?厚实,地龙里?烧了足足的炭,从里?头望出去,红墙金瓦被雪覆了七八,只留下白茫茫的轮廓。 康熙歪在引枕上,对?魏珠手中的药碗摆了摆手,“不用……朕想见的……” “奴才派人去请了,”魏珠揩着眼角,“您多少再用一点吧。” 康熙闭上了眼,只是喘得?厉害。 帘子忽然从外面被掀开了,一个高高的身影顶着一头白雪,在门口愣了片刻,才踏入屋内,猛地跪在床边。 “保成啊,”康熙一瞬间有了回光返照的精气神?儿,“你过来?!” “汗阿玛!”胤礽握住康熙老态龙钟的手,努力控制自己的泪水。 “万岁爷知道您必然舍不得?,要来?见这最后一面,宫里?不好进?,不管贵妃娘娘怎么劝,他老人家都执意搬到畅春园里?住着。”魏珠在旁边解释道,“好在您总算来?了,没辜负万岁爷一片心?意。” 胤礽鼻头酸涩,细细凝望这位天下君父的脸庞,他老了,比康熙四十七年那次又?老了许多,脸上沟壑纵横,眼珠成了浑浊的黄色,这十几年来?,每每皇帝出行,他都会站在路边的人群里?目送远去,他相信那个时?候,汗阿玛一定也回望着人海中的自己。 “保成,朕要走了,”康熙黯淡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朕越来?越觉得?年轻时?犯下了太多错误……朕对?不住你额涅,也对?不住你,朕当时?要是公正一些,查清后宫之乱的罪魁祸首,不再纵容你兄弟们的觊觎……要是,要是可以重新来?过……” “汗阿玛,”胤礽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您不必觉得?抱歉,我有了弘晏和鸣幽之后才懂得?,您也是头一回当父亲,怎能事事做到正确,我和小诗能有今天的生活,我已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康熙欣慰地弯了弯唇角,“那就好,那就好,我还记得?当年和梁九功打的那个赌……没想到,真?叫他赢了!” 胤礽将脸颊贴近老人的手背,“我知道您一直记挂着我,甚至将弘晏放出宫来?,让我们父子团聚……儿臣心?中,实在非常感谢……” 康熙淡淡一笑,“这是朕为最爱的儿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保成,抬起头来?!” 胤礽依言抬头,眸中泪水止不住地落下。 “朕……咳咳,快不行了,”皇帝用最后的力气挤出一句话,“能见到你过得?好,朕也算给?赫舍里?氏……一个交代。” 他最后一笑,然后双眼一闭,重重往后倒去。 “汗阿玛!”胤礽悲恸不已,仿佛被钉在原地,却被身后的魏珠一把拉开。 “二爷,您得?离开,”魏珠语声还是冷静的,手却在止不住地发抖,“这是万岁爷吩咐的,太医们就要来?了,您不能被他们看见!” 胤礽抹了把湿漉漉的脸,木然地被魏珠引着,从后门离开清溪书屋。 最后看一眼龙驭宾天的康熙,恍惚间又?想起胤祉逼宫前夜,那个在乾清宫中与他对?谈的孤单身影。 汗阿玛说的没错,帝王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也许正是因为对?他的这份宠爱,才纵容了他和石小诗离宫远走的选择。 从畅春园离开后,四九城里?敲起了丧钟。 先是当的一声,然后有一连串尾音从黄琉璃瓦歇山顶滑下来?,穿过高高的朱墙,穿过满城风雪,发出肃穆庄严的回响。 他一路没牵缰绳,是乌敏达通晓人性?,带着他一路回到帽儿胡同。 石小诗一身素装,带着同是素装的儿女?,站在院门外,静静凝望着他。 是啊,这声丧钟已经昭告天下事实——万岁爷驾崩了! “见到了?”石小诗走上前,握住他冰凉的手。 胤礽点点头,“告别了。” 他没说话,也没让人搀扶,一个人进?了房内,独自坐了很久很久。 听说后来?,几个大学士齐聚乾清宫,一同从正大光明牌匾下去处卷轴,宣告遗诏——毫无异议的,雍亲王胤禛继承大统,是为雍正皇帝。 旧帝升天,没有八爷党的纠缠,没有篡位的假说,更没有来?自十四阿哥的不平,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天一亮,众皇子们齐聚乾清宫,朝新君跪拜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雍正也不再年轻了,还是那么老成而稳重的一张脸,站在高高的地平台上,抚摸身后金漆龙椅,他知道这个位置其?实来?之不易,多罗郡王和庶人三阿哥曾经都被迷失了心?神?,还有前太子的消失,多少也与之有关?。 但是往事已矣,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套亟待整顿的朝纲,堆了三四个长案的奏章,以及十几个等待被安排的兄弟。 成为九五至尊的第一天,雍正便在西暖阁里?待到几近天明。 “万岁爷,”现?任乾清宫总管太监苏培盛急匆匆地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捏着一封信,“这是养蜂夹道的庶人让人送进?来?的。” 雍正眉头一拧,“不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么?谁有这个胆子,敢替他报信?” “庶人绝食了五日,只说将此信送出,才愿意吃一口东西,”苏培盛为难地说,“到底是个阿哥,且大行皇帝也说了,要他活着,小奴才没办法,只能将此信送过来?了。” 雍正无奈地长叹一声,展开草黄的薄纸,越看那眉头拧得?越深。 “他竟敢说这个!” 薄薄一张纸被拍飞在地面,苏培盛小心?地捡起来?,搁回雍正案头,斜眼看见上头数个大字——“前太子胤礽并非病逝,如今仍在京中,对?皇上大局不利,臣愿将功赎罪,为皇上清除忧患”云云。 “万岁爷,您看这信……”苏培盛小心?探他口吻。 “烧了。”雍正不假思索地说,“庶人要是再敢以绝食威胁,不必听他的,反正这么多年,也活够本了,要是再嚷嚷,不如让他去陪汗阿玛吧。” “嗻。”苏培盛伸出两只手指,颇为嫌弃地拈起纸张一角,像丢什么污秽似的丢进?墙角的炭火盆里?。 眼看那张纸化为黑屑,雍正方?觉好受了些,抿一口茶,翻开下一本奏章,只不过还没提起笔来?,十三爷怡亲王就撩着袍角进?来?了。 “四哥!啊不是……万岁爷,”胤祥跟胤禛亲近惯了,一时?改口真?的为难,“臣弟听说那混账老三给?您……” “朕已经烧了。”雍正指了指墙角的炭盆。 怡亲王笑了,捶着四大爷的肩头道:“以臣弟对?您的了解,您当然不会听信小人谗言。” 雍正垂眼一笑,“其?实二哥在京中的消息,朕早就知道了。” “哦?”胤祥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摸了摸头道,“也是,除了汗阿玛外,我们兄弟几个……应该都知道,老五、老八、老九、老十,还有你十四弟,都暗中跟我提过,十四怕威胁你皇位,还专门派人去他那书院打探过,只不过据探子回禀,二哥二嫂真?的是老老实实教书育人,一点其?他想法都没有。” “是啊,毕竟是亲兄弟,是我们曾经最崇拜敬爱的太子二哥,每回出宫路过帽儿胡同汗阿玛就要背过身去掉眼泪,谁会认不出站在人堆里?的那个是他呢?”雍正怅然地说。 胤祥叹了口气,“看来?大家都很有默契地装作不知此事……不过臣弟觉得?,此事千万不能叫外人晓得?,二哥品性?如何你我兄弟心?中有数,可旁人未必晓得?……十哥?” 胤礻我从门外踏进?来?,看见怡亲王正弯腰同雍正说话,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以为我起得?够早了,没想到十三弟你更早啊。” 胤祥笑了,“我和万岁爷都还没睡呢。” 胤礻我颇不熟练地打了个千儿,吞吞吐吐道:“听说三阿哥给?您……” 原来?说的是同一件事,不必万岁爷亲自辟谣,胤祥立刻指着炭盆道:“已经烧了,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胤礻我向来?耿直,“八哥九哥那两个还在睡呢,都怪我在门外等了一会,才叫十三弟你占了先机……” 他伸手朝雍正又?是一拱,“等八哥九哥来?了,臣弟们有句话,想当面对?万岁爷您说……” “一大早来?这么多兄弟,叫朝臣看了,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呢,”雍正淡淡道,“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朕心?里?明白,有二嫂陪在二哥身边,已经到了今天,二哥是绝对?不会反的,朕可以向你们保证,有生之年,绝对?不会对?他下手,甚至若是弘晏愿意,给?他封个官职都可以。” 胤礻我和胤祥都松了口气,“不过大概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雍正一惊,从案后站起身来?。 “二哥二嫂昨夜就离开京城了,”胤礻我憨笑着说,“这次去哪儿还没定,小弘晏想北上去草原上看看,二哥想去走一趟丝绸之路,二嫂则想东渡去大洋彼岸,鸣幽最有主意,直接指定要去大不列颠岛学西洋技术,这边的学堂就留给?他们曾经教过的学生了……我的探子从帽儿胡同离开的时?候,他们四个还在争吵呢!” 雍正按着眉心?,望着窗外渐渐明朗的天色,似乎看见了城门外,一行四人在欢乐的吵闹中渐行渐远的身影,忍不住笑出声来?。 是啊,这样的潇洒自如,翱翔天地之间,才是二哥和二嫂的心?之所向。自己虽然贵为天子,拥有天下,可终身只能困在这小小的城里?,与其?说旁人眼中前太子如何羡慕如今的雍正皇帝,实际上,是他这个四弟,无比羡慕自己的二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