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受心死后重生了》 第1章 第1章 【序言】 十五岁时,我才知道我不是一个普通凡人,更不是妓馆名伶的孩子,不是天生就该以色侍人的小倌。 我的亲生父亲是四大仙门之一金陵苍舒家的家主,我的母亲是琴川段家的嫡出小姐。 被迫挂牌的前一日,我被苍舒家的马车接走,人人都道我走了大运,从此腌臜地的小倌飞上枝头成了仙门公子。 可我却觉得我不是走大运,而是倒大霉。 缘一为:苍舒家规矩繁冗,门风尊严,即便我小心翼翼学,无论如何努力,都学不出仙门公子该有的样子,父亲对我失望,母亲对我叹气,被请来教我修行的长老更是直摇头,说我天赋极差也就算了,一言一行都粗鄙下作,早就被尘欲染地一身脏污,永远成不了我兄长那般人物。 这便是缘二:明明我与兄长是一对双生子,偏偏弄丢的是我,留下的是他,他是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我是不堪重用的阴郁废物。 此后的几年,我活得都很累。 每天想的都是不被人瞧轻,不被人议论出生,不要再收到父母失望的眼神,不要再被兄长比较下去,更别再被同门说我东施效颦。 我焦虑着便妒忌了,妒忌着便阴郁了,阴郁着便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直到被活抽灵脉,断掌拔舌,押送至刑台判处极刑时,我才知道,我这一生的命运从出生开始,从被放弃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我死的那一日,看着刑台下已然换上我灵脉的双生兄长苍舒镜。 昔日床笫间哄着情话的人,如今对我只余冷漠和鄙夷。 我想,就算他没算计我戕害我,我也是恨他的,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 因为我像所有人说的那样——阴郁、怯懦、肮脏、龌龊。 刑台的雪很大,足以掩盖我那扫都扫不干净的碎尸,我破碎的魂魄也会掺进纷扬的雪花里融化,彻底消失在这个红尘中。 我,苍舒夕影,生于神隐九百八十一年,死于神隐千年,终年十九岁。 死后无人敛尸,无人立碑,名字被仙史彻底划去,就像……从未来过。 在我死的第三年,修仙界改了年号。 ——神降。 【第一章】 “跑!赶紧跑!影少爷快跑,这里不能留了!” “玉挽仙尊已向掌门呈上罪证,搜罗的证据与您身上的祟气出自同源,掌门已命他来缉拿您……” 夕影乘飞舟连夜跃下天虞仙山。 但他太倒霉了,飞舟还未落地就彻底解体损坏,他近乎是从半空中坠落,跌进一处峡谷深渊。 天黑地像化不开的浓墨,四周都是凛风呼啸声,婆娑树影张牙舞爪,如鬼怪骇肢恶意曼舞。 这里是殊命峰的崖底。 作为天虞仙山的天然屏障,此处迷雾重重,异兽盘踞,修为不够的人掉进来根本不可能活着出去。 更何况是他这样愚钝蠢笨,修为不济,趋于凡人的废物。 小腿骨应该断了,疼到麻木后没了知觉,身上还有数不清的伤痕。 “不疼。” 他在哄自己。 所有人都以为他逃命去了,或许回了苍舒家,或许去了人间临安城。 他能想到的藏匿地点玉挽仙尊也能想到,唯独天虞仙山眼皮底下,这个九死一生的殊命谷底,谁也想不到他会跌落此处。 落在玉挽仙尊手上,被带回天虞仙山一定会死,不但会死,还会被当众判刑,尊严尽失,被无数人鄙夷唾恨,以儆效尤,最终死无全尸。 那还不如死在这里,死在异兽口腹中。 七日前,他被当众揭穿卑贱身世,修为作假,玷污兄长,甚至传的沸沸扬扬的邪祟事件都与他有关。 他看着缭绕满手的漆黑祟气,无可辩驳。 他想活,他不想死。 可现在应该是活不成了。 殊命峰下的异兽将他团团围住,以他的修为哪一个都打不过,何况他还受了重伤,失血过多,站都站不起来。 他躺在地上,望着天空。 天很黑,但有流星划过,很好看,那是天虞弟子御剑的身影,赶来诛杀他的。 四周有漂亮的宝石,明明灭灭地朝他靠近,那是无数异兽的眼睛,是来吃他的。 怀中玉玦散发光芒,传出一道急切的声音:“你去哪儿了?回来!” 昔日温柔磁缓的嗓音,此刻只余咬牙震怒和冷沉。 夕影只顿了一下,用最后的力气握着玉玦一捏,清脆声响,光芒散尽,雕刻成夕影模样的玉玦碎裂成屑,扎了满手血。 他松了口气,倔强地轻声说给自己听:“不回。” 传音玉玦对面的声音是苍舒镜的,是他那个双生兄长,也是他的……床伴。 异兽对他张开血盆大口,他闭上了眼。 …… “苍舒夕影,你不会死。” 夕影听眼前的青年说出这句话后,垂睫“哦”了一声,又不说话了,一动不动,像个被抽掉魂灵的傀木娃娃。 他靠在岩壁上,刚刚醒来,浑身脏污不堪,全是泥和血,皮肤上的血污倒是擦干净了,伤口也简单处理过,狰狞的疤痕烙在白玉似的皮肤上扎眼得紧,青年看得心烦,皱着眉扯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夕影身上。 苍舒镜不喜欢夕影身上留疤痕,除了他自己烙下的。 苍舒镜双目充血,一贯的温柔斯文维持不住,彻底崩坏,阴鸷的眼紧盯着夕影。 夕影干脆闭上眼,就当自己是个死人。 苍舒镜嗤笑一声:“我找了你一夜,你就这样对我?若不是我来的及时,你已经被异兽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夕影还是不说话,甚至连一点微弱的反应都没有,就像随时会断气,安静死去一样。 他的脚踝碎了,被异兽啃掉了三截脚趾,左腿的血肉也被嚼掉一大块,露出森森白骨,他不知自己身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伤口,却感觉不到疼。 苍舒镜知道他怕疼,直接给他服下屏蔽感知的药,因而,他现在浑身都是麻木的。 “你当真这么不怕死?敢来殊命峰这种地方?你要逃怎么不回家?哪怕去人间也好。” 夕影想:他回不了家,也不觉得苍舒山庄是自己的家。 苍舒家是四大仙门之一,父亲更是天虞的拥趸者,左右父亲并不喜欢他,他要是逃回家,不等天虞的人上门,父亲会亲自将他捆了送回天虞,也可能会直接砍了他,送上人头。 至于人间……天虞的人在人间找一个逃犯很难吗?时间的问题罢了。 更何况,他也不是故意坠落殊命谷底的。 夕影从未见过苍舒镜话这么多的时候,但他浑身发麻,感知混沌,只零星听进去一点。 他也不想听。 过了很久,苍舒镜大约骂累了,拨弄着火堆一言不发,面色阴沉。 夕影艰难地用沙哑的嗓说:“可以再给我一枚屏蔽感知的药丸吗?” 苍舒镜抬起染满血丝的眸,不解地看着他。 夕影平静地说:“听说处以极刑很疼,万道利刃同时落下,浑身的血肉骨骼都会被切碎成泥,我怕疼,受不住的,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枚?” 夕影一直在求苍舒镜,从为了不让父母失望求苍舒镜渡他灵力,帮他通过仙门考核开始,一步错步步错。 他求惯了他,如今是最后一次。 他目光落在苍舒镜身上,神情平静,无悲无喜,却看着这位一贯光风霁月,温柔斯文的天之骄子脸色陡变,像狰狞的兽,眼眸通红,指骨攥地喀嚓作响。 “你就那么想死?” “不想,但我不想有用吗?”夕影平静地说:“你会为我澄清污名吗?” 他瞧着自己手上又泛出的黑色雾气,丝丝缕缕纠缠在莹白的指尖上,怎么都抹不去。 “你不会。我自己都分不清,我是不是真的与邪祟勾结过。” 夕影稀里糊涂成了邪祟,但没人为他澄清,搜罗来的证据摆在眼前,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是被控诉的人,他也相信那些是真的。 他活得太累,不想反抗了。 “求你给我一枚,一枚就够,我……我会想办法回报你。” 苍舒镜咬牙狠道:“回报?你这样了还怎么回报我?你拿什么回报?” “来世定……” 夕影话说到一半,觉得有些好笑。 什么来世啊? 处以极刑的人不止血肉成泥,魂魄也会碎成齑粉,他根本没有来世。 夕影垂睫,默了一瞬,缓缓抬眼,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凑上去,双唇相贴,吻地极尽温柔,顺服乖巧。 苍舒镜一直喜欢他这样。 这也是夕影唯一能拿去交换的东西了。 他真的很怕疼,他很需要那枚药丸。 他们在殊命峰某处洞穴中,外面还有异兽嘶吼声,吻愈热,可鼻尖嗅到的全是血腥味,不像以前的暖阁熏香,软榻锦被,但夕影的乖顺依旧让苍舒镜沉溺其中。 眼看着就要水到渠成,苍舒镜却攫着他下颌,将他推开。 愤恨地说:“你就这么自甘堕落,就这么下贱?是不是谁给你这丹药,你都能献身?” 夕影垂睫默了会儿,唇上还是湿润的,泛着淡淡水渍,伤了病了也撩人。即便狼狈不堪,浑身染血,面容依旧姝艳绝丽。 他太漂亮了。 良久,夕影点头:“对啊,我很需要,真的很怕疼。” 苍舒镜指尖用力,几乎要将夕影下颌捏碎一般,可这人才吃下屏蔽感知的丹药,不晓得疼,依旧半睁着那双平静的眸看着他。 苍舒镜忽然笑了,笑地阴森,低声冷笑又变成荒唐大笑,笑地眼泪都要出来。 “春楼出来的东西就是下贱,谁都能上。”他咬牙切齿地说。 若搁在以前,夕影定会受不了这种谩骂。 或许会哭,会恼怒地回怼,会咬牙暗恨。 可现在,他是真的无所谓了。 漂亮的眼抬起,没有恐惧没有恼怒,里面只余空洞,他木讷地一字一句说:“把我交出去前,让我上刑台前,给我一颗吧,只要一颗,你做什么都可以,你以前喜欢的那些姿势,我都可以配合,你……” 他话没说完,眼前一片眩晕,他被苍舒镜捏着肩,揽着腰,掼倒在地,压在他身上。 苍舒镜声音有些颤:“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把你交出去?我与你都这样了,怎么可能……”舍弃你? 夕影:“你来不就是抓我回去的吗?” “……” “不抓我回去,你又要如何?将我藏起来?你可是天虞首席弟子啊,是玉挽仙尊的亲传徒弟,你怎会悖逆你师尊的命令呢?怎么会藏匿我这种……邪祟呢?” “…………” 苍舒镜沉默了,他知道他有些失控。 他应该来找夕影,应该将人带走,但不是为了让夕影活,而是为了最后那点价值。 哪怕事态失控,也在计划之中。 夕影自然没有玉挽仙尊重要。 夕影柔软的双臂再度环上苍舒镜的脖颈,像是情人般呢喃:“最后一次了,你睡惯了我,以后再找也不知能不能找到更合心意的。” 苍舒镜说不出话。 确实是……最后一次了。 这一次同以往都不一样,苍舒镜近乎是带着要弄死夕影的姿态,将人狠狠折磨,即便夕影被丹药屏蔽了感知疼痛,也还是被那蛮横贯穿,横冲直撞,近乎将他捣碎。 夕影满身的汗,血再度从撕裂的伤口流出,但无所谓了,他不在意。 他捏着小小一枚赤红色药丸,裹好药衣,藏进手腕伤口中。 苍舒镜默默看着这一切。 两人相顾无言,静默地等待着什么。 天将亮时,玉挽仙尊果然找来了。 夕影没再看苍舒镜一眼,他被押解至天虞牢笼。 从此上穷碧落,与君长绝。 这一路他将自己一生回看了个遍,竟觉得没有一天活好过。 从十五岁那年,被金陵来的马车接回家,踏入苍舒山庄大门开始。 第2章 第2章 金陵城,苍舒山庄。 马车里走下一个极漂亮的少年,说是漂亮其实不足以形容,这世上的漂亮有很多种,唯这少年占了个“魅”字。 明明眼神清澈,缀着怯懦,一张脸却天生带着媚态,一瞧就能看出他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的,烟花气熏到骨子里。 若在旁的地方还好,独独这里是四大仙门之一的苍舒家,他如此格格不入,却偏偏要搬来此处长住。 一将人送进前院厅堂,外院的奴婢就忍不住打听。 “这是从哪个窑子里接出来的媚子?夫人就算要给家主纳妾,也不至于找男妾吧?” “年纪这样小,做家主儿子都绰绰有余。” “我从夫人身边的嬷嬷那听来一嘴,说这是苍舒家意外走失多年的小少爷,如今终于接回来了。” “啊?当年确实听说夫人生的是双生子,可那个孩子根本不是走失的,那不是因为诅咒,被故意……” “嘘——!你不要命了?主子的事,也敢乱嚼舌根?” “主子?” 那人嗤了声:“现在不还不是吗?他的样子和我们少爷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怎会是双生子?该不是弄错了吧?” 与此同时,从前厅走出的周嬷嬷面无表情地看那几个奴才一眼,又召来一侧的持剑侍从。 道:“杖毙,往后谁敢乱嚼舌根,直接杖毙,不用请示夫人和家主。” 周嬷嬷是主母段夫人身边的人,在内宅中权力极大。 这话说得很轻,但跟在后头的苍舒夕影却听得清清楚楚,才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他冷汗顿时渗出,洇湿后背。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直到那几个嚼舌根的奴婢哭嚎着被拖拽下去。 周嬷嬷转头欠身,唤他“小少爷”。 又对他道:“私下议论主子是非,是为不忠,说话不知避讳,是为愚笨,又蠢又坏的人留下无用,杀了便是。” 她堵了夕影求情的口。 夕影才知道这座碧瓦飞甍,层楼叠榭的苍舒山庄是个规矩极其森严的天上宫阙,行差踏错便会跌落深空,死无全尸。 第一感觉便是冷,是怕。 夕影怕得打颤,但他必须留下。 他不想回人间临安城,不想回春楼,更不想再做回以色侍人的小倌。 夕影是苍舒家遗失多年的孩子。 他的母亲不是靠出卖身体赚钱的妓子,而是琴川段家的嫡女,他的父亲也不是某个不知名姓的恩客,是金陵苍舒家的家主。 养母说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妓馆嬷娘沉入河中溺死,她没找到他的尸体,却阴差阳错在河边救回了险些溺死的夕影。 她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养大,可她最后死在了残虐成性的恩客床上。 没了那妓子养,嬷娘自然容不下吃白食的孩子,本想将夕影赶走,却又因他容貌出众将他留下,准备到了年岁就卖给隔壁小倌馆当男妓。 打小浸淫在秦楼楚馆,夕影年岁小却什么都懂,嬷娘想让他“子承母业”,他自是不愿意,每每梦见养母死在床上的惨状,他一身汗地从噩梦中惊醒,第一反应就是逃,他宁愿乞讨宁愿饿肚子也不要以色侍人,最终落得个折磨虐待死状凄惨的下场。 可这种地方有的是办法让他点头。 保管皮肉不受一丁点儿损伤。 意外的是,在夕影挂牌的前一日,嬷娘得了一笔钱财,有人将他买走了。 直到坐上去金陵的马车,他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段夫人一见夕影就抱着他痛哭,泪水打湿他肩膀。 夕影盯着看了会儿,见那眼泪是真的,他有些茫然,才意识到这雅姿华贵,貌若神女的妇人便是他的亲生母亲了。 不像他养母,身上的廉价脂粉味特别浓,呛得人想打喷嚏。 段夫人身上则有一股很浅淡的雅香,很好闻,夕影想了会儿,觉得这香料应该很贵,他养母一生都买不起的那种。 段夫人好像比他的养母更爱他,脸上的怜惜疼爱如此真实。 可如果爱他,为什么迟到了十五年才派人来接他呢? 又为什么把他弄丢呢? 夕影不理解。 他们也没解释。 因为他的困惑好像不那么重要。 苍舒家不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而是四大仙门之一,段夫人的娘家亦是。 这就是泼天富贵,势倾天下吧? 怎么形容呢,大约是临安城那个常去春楼为非作歹的豪横公子哥见了这家人都只能跪拜膝行,连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夕影就像做梦一样,从一个妓馆的小倌飞上枝头成了仙门公子。 大约是觉得丢脸,前尘往事父亲母亲不许他提半个字,随口给他捏造了新的过往。 说他不慎流落在外,被一个好心的猎户收养长大。 但夕影觉得这个谎言很假。 猎户家的儿子不会像他这样细皮嫩肉。 他从那种地方长大,眉目间都是被嬷娘教导出的柔媚,又耳濡目染了一身浪荡习性,一言一行都能看出端倪。 父亲极有威严,一坐那,便气压山河,镇得夕影动都不敢动。 打量他良久,看着夕影这一身花哨的百褶蝶衣,父亲皱眉说:“你这身穿的……罢了,以后别穿这种。”又对旁人吩咐道:“按照镜儿的用度规格,给他添置好。” 似又不满意,当场让他脱了外衣,让下人拿了一袭白袍给他换上。 夕影不敢说半个不字,他低眉顺眼地换好衣裳,发现这套衣服有些偏大,袖子盖过指尖,衣摆曳地。 他眉目偏魅,哪怕是仙气飘飘的白衣,穿在他身上也像个艳鬼。 父亲叹息一声,呷了口茶,问他:“读过书,习过字吗?” 夕影怯生生地点头。 父亲松口气,又问:“还会点什么?” 夕影自然知道窑子里嬷娘教的东西不能说,而且还要赶快忘光。 只敢小声道:“习过琵琶……” 他小心翼翼掀睫,见父亲脸色似乎不太好,又赶忙补道:“还有作诗吟词。” 其实都是些花间情话,学来讨好恩客的。 父亲没再多问,只道:“以前的那些都忘掉,为父会遣人来教你,你这个年纪……从头开始兴许是晚了,以后学成什么样便看造化吧。” 是……失望吗? 夕影眨了眨眼,这才提起勇气抬眸看父亲,可随着一阵喧闹声传来,他又如惊弓之雀般怯生生垂下脑袋,再抬眼看去,视线里只剩父亲仓促离开的背影。 段夫人亦从主位上站起,由着周嬷嬷搀扶,疾步朝外走去,眼中满是骄傲与温慈:“是我儿回来了吗?” 一厅众人跑了个干净,留下夕影杵在原地。 段夫人快走远了,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眼夕影,道:“快来,孩子,快过来,你兄长回来了,同我们一齐去见见。” 夕影愣了下,这才想起周嬷嬷在路上同他讲过,他还有个孪生兄长。 名叫苍舒镜。 段夫人携着他,刚刚的伤心眼泪消失不见,眉目间全都是赞赏与骄傲,炫耀似地同他讲:“你兄长定是听说你今日被接回,他才赶回来的,定是很期待见你这个弟弟。” “他同你一般年岁,与你是双生子,这孩子自小就聪慧,六岁筑基,十二便结丹,如今不过十五,离结婴只半步之遥,他师尊是天虞仙山的玉挽仙尊,常夸他天赋异禀,说这修仙界千年也难出这样一个奇才,如今他得师长恩授,正准备竞选首席弟子。” 饶是夕影根本听不懂这番话,也知道苍舒镜是天纵奇才,是所有人提到都会大加赞赏的存在。 他怯了。 心思又敏感。 父母对苍舒镜的偏爱,他看在眼里,对他的失望他也心中有数。 明明一母同胞,明明是双生子。 十五年前,被遗失的人是他苍舒夕影,留下坐拥一切的是苍舒镜。 如今,什么都不会,又身世尴尬的人是他苍舒夕影,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是苍舒镜。 好不公平啊。 那少年御剑而至,落在众人艳羡夸耀中,眉目如星辰,面庞胜琼玉,似仙归来。 轻袍若雪,缓袖如云,风骨凛然。 那是真正的仙门公子,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 亲眼见了这位阖府上下夸口称赞的孪生兄长时。 夕影不无卑怯地想:这便是我本该拥有的另一个人生吗? 第3章 第3章 段夫人携他赶到的时候,家主,奴仆婢从,府上的客卿、弟子,以及旁系的公子小姐早已里三圈外三圈地拥堵在庄门前。 苍舒镜御剑而来,似仙落凡尘,风骨凛然地被众人拥簇其中,笑容温雅谦逊。 “我儿。” 段夫人松了夕影的手,疾步向前握上苍舒镜的手言说笑谈。 夕影的手还保持着被牵拽的姿势,僵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夕影不想走过去了,他觉得自己与这个家格格不入,本不该出现一般。 甚至想掉头就走,仓皇落跑。 苍舒镜身上穿的那套白袍与他一模一样。 不对,是他穿了苍舒镜的衣服,对方比他高半个头,难怪这衣服大了好多。 可同样的金线流纱,盛雪白袍,苍舒镜穿起来仙气飘飘,他穿起来不伦不类,他恨不得当场将衣服脱了。 段夫人偏偏在这时转眸看向他,喊了声:“孩子,过来见过你兄长。” 夕影跑不掉了,随着段夫人和苍舒镜的眼落他身上,他感觉那些拥簇的人也朝他看过来。 这些人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好奇打量,私语嘁嘁,有人说他相貌好看,又有人说他长得古怪不像仙门中人,更甚的猜测他们不敢乱说,毕竟家主和段夫人都在,只是私下里挑眉弄眼,哂笑意味便传开了。 就那么光明正大将他当作货品般审视。 夕影低垂眼睫,乖顺地走过去,却因袍摆太长踩了一脚,不慎绊倒。 众目睽睽下,他摔了个五体投地。 他听见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个旁系小姐,那女孩不过七八岁,想什么便说什么,童言无忌,没人怪罪她。 “他怎么摔了个大马趴呀。” “哈哈,好好笑啊,他怎么一看到镜哥哥连路都走不稳。” 又有年岁稍大一些的少年跟着笑起来,其他人倒没那么明目张胆,却也不由掩唇,眸里多少掺杂了讥讽的意味。 夕影傻了,恨不得这是一场噩梦。 膝盖磕在青砖上很疼,他试了几次要站起来,但那可恶的袍子像在同他作对,他爬起一半,又踩着袍摆摔了下去。 这白袍天生克他一样。 嬉笑声愈发刺耳,他恨不得自己现在就聋了。 一只手抻到他面前,修长漂亮,指腹还有薄茧,夕影晓得那是常年练剑的手。 不等他反应,那双手便掺着他胳膊,将他扶起来。 “是小弟吗?疼不疼?” 声很温柔,和这个人的模样一般无二。 夕影始终没抬眼看他,垂头摇了摇,又轻轻挣开对方的手。 他看见自己衣服弄脏了,白衣一旦脏了就很明显,这一跤摔掉了假面,他露出内里的狼狈。 偏巧苍舒镜今日也穿了一袭白袍。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一个光风霁月,一个卑怯脏污。 “啊,他怎么穿着和镜哥哥一样的衣服啊?这是不是就是那个……啊对了,东施效颦!” “不对不对,我觉得这个叫衣冠优孟,他还没说话呢,他要是开口了就叫鸲鹆学舌。” 手指死死掐进掌心,刚摔倒时手背上蹭破的伤口,这会儿才渗出血珠。 苍舒镜回头看了眼那几个旁系孩子,嬉笑声顿时止住。 阔别十五载,这是他与苍舒镜第一次相见,也是重新再遇的时刻,却如此狼狈。 他们离的最近的时候是在母亲肚子里,那时候他们都一样,谁也不比谁差。 …… 夕影被阿昭搀扶回宣止楼上药休息。 宣止楼是父亲安排给他的住处。 阿昭是母亲遣到他身边的侍从,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比夕影大两岁。 与这府宅的其他奴仆不同,阿昭是苍舒家在凡间捡回来的,许是在这仙门府宅里,他们也算得半个同乡,在阿昭面前,夕影总算不用时刻紧绷着。 阿昭小心翼翼地给他上了药,又说:“夫人交代,晚上有一场家宴,叮嘱您别忘了时辰。” 又道:“您准备换哪件衣裳去?” 那件白袍,他一进屋就剥了丢角落里,新的衣裳还得等裁缝量体才能做出来,若不想穿苍舒镜的衣服,他还得从那堆临安春楼带回的衣服中挑。 他再愚钝,也知道父亲很不喜欢那些艳艳彩彩,花枝招展的衣服。 只能拆开包裹,从最底下拽出一件青衫。 这衣裳是他八岁那年养母还未离世时,给他亲手裁剪的。 也不知是不是预感到什么,养母那年一有空就给他做衣服,将他八到十四岁要穿的衣裳都给做了,甚至想过攒钱送他去私塾读书,若不是她横死,夕影也不会被春楼嬷娘当小倌养成这样。 穿在身上总算没了脂粉气,却短了一截,不合体。 他问了阿昭无数次:“这样可以吗?会不会奇怪?” 阿昭笑着答他:“影少爷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夕影知道阿昭在安慰他,不说他气质,不说是否与这素色衣裳相衬,只一个劲夸他好看。 他也知道他好看,但这种好看是他如今最为厌恶的东西。 是属于春楼小倌的那种好看。 夕影敛了心神,将披散的发梳得一丝不苟,又故意在唇上压了点铅粉,让天生嫣红的唇失色,看起来媚态减了不少。 想了想,又将父亲差人送来的书卷抱上,这才出门。 阿昭说:“影少爷刚回家,不必急着读书。” 夕影顿了一下,说:“我……我只是想多学习学习。” 他说谎了,这些书他翻看过,完全看不懂。 抱着它们不是为了学习,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书卷气重一些,压一压骨子里的卑怯。 他自知自己对仙法一窍不通,比不上兄长,瞧着一无是处,又不能将琵琶声乐当作特长。 父亲下午来宣止楼坐了会儿,乍听他弹琵琶时脸色都变了,说他是仙门公子,又不是靠着奇技淫巧供人取乐的东西,面色难看地离了他的小楼,而后又送了多套经卷书籍来。 他想,父亲应该是希望他多读书的。 临出门前,他将从临安春楼带回的衣裳全烧了,烟灰飞了漫天,那把桐木琵琶被他抱出屋又抱了回去,终是不忍焚毁,那是他唯一留下的过往。 苍舒山庄很大,他住的小楼又偏,穿过七座廊桥,跨过三处湖泊,绕了好久才走到前院。 他来早了,家主尚在书房与人议事,段夫人也还拉着兄长在外边谈天,府邸中人大多还不认识他,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个旁系公子。 他便撞上府中奴仆私下议论。 “大少爷和新来的影少爷真的是双生子?我看他俩一点儿都不像。” 无论是气质,还是样貌,双生子长相完全不同相当罕见。 “主人家的事,我们少掺合,仔细你脑袋,被周嬷嬷抓了看你还有没有命。” 那奴婢笑了声说:“你真当今日他们被杖毙是因为得罪了影少爷?他们是因为蠢笨说了离间夫人和家主感情的话,才被周嬷嬷杖毙的,今日午前不说那些旁系的少爷小姐揣测颇多,连侍从门房都茶余饭后闲谈两句,你当家里的主子不知道?只是懒得管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若家主将影少爷当个宝,能让他住宣止楼那么偏远的地方?宣止你晓得什么意思吧?闭嘴的意思,家主根本不希望他出来走动与人结交。” “也是,自小在凡间猎户家长大,自然是粗鄙的,苍舒家是仙贵名门,要是有个丢脸的少爷,肯定会被笑话。” “你还不知呢?” 那奴婢惊愕地瞪大眼,招手示意对方附耳过来。 “猎户家长大的会一身细皮嫩肉?跌一跤就跌出血了,我瞧他那皮肉比仙门小姐的还嫩,再看他眉眼间的神态,你想想在哪儿见过……” 对方惊呼一声,瞬间明了。 眼刚抬起,正欲再说些什么,就惶恐地瞪大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贴地板,发出咚的一声。 夕影站在隔断屏风后,听得难过又愤怒,但这两奴婢朝他跪下,惊慌地抖如筛糠时,他反倒懵了。 这府中的奴婢私底下议论他,碰面时会住口,却不会怕他怕到这个程度。 他初来乍到,父母对他态度不明,也还未当众承认他的身份,他还算不得真正的主子。 为何…… 肩膀轻压下一只手,侧目一看,夕影才意识到苍舒镜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那些话他又听到了多少? 原来,这些人跪的不是他,是苍舒镜。 夕影太狼狈了,想逃,可肩膀上的手压着他,不让他转身。 须臾间,厅堂里跪倒了一片。 苍舒镜皱眉盯着那些下人,无奈叹息,又风度翩翩地像个脾气极好的温润主子。 “小影是我亲弟弟,他流落在外受苦多年,如今终于回来,我与父亲怎会看轻他?莫要再乱嚼舌根了,若被周嬷嬷听见,免不了一顿责罚。你们只管像待我一样对待他,不可轻贱。” 众人连声称是。 夕影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昏了头似的,他攥住苍舒镜从他肩上挪开的手,不放他走。 抬眼看这个比他高了半个脑袋的兄长,视线有些模糊。 对方手指碰了下他眼尾,他才意识到刚刚哭了。 极狼狈地瞥过脸,胡乱抹了把泪。 “兄长就这么为我做主吗?” 浸淫风月多年,夕影本能地将委屈的情绪展现地淋漓尽致,恰到好处,惹人生怜。 苍舒镜怔了下,有些不解:“你要如何?” 夕影咽了咽喉咙:“我才入府,周嬷嬷就对我说:‘私下议论主子是非,是为不忠,说话不知避讳,是为愚笨,又蠢又坏的人留下无用,杀了便是。’” 话音刚落,跪倒一片的奴仆声泪涕下,哭嚎求饶。 苍舒镜也有些意外,眉梢一挑,似有些不赞同。 “未免……过于苛责了。” “怎就苛责了?周嬷嬷说,他们嚼舌根嚼到母亲父亲头上,便是该死,我是父亲母亲的孩子,他们这么说我,便是欺辱父母的不是。” 夕影狠狠咬着牙,泪眼婆娑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疯劲。 “我被嫌弃倒无所谓,今日他们能说我来历不明,可我为什么流落人间,为什么十五年后的现在才被找回,不该问父亲母亲吗?迟早有一日他们要嘴碎到父亲母亲头上,兄长也不管吗?” 夕影眼前都是水雾,瞧不清苍舒镜眯眼看他时,眼底闪过的审视。 好像听见兄长说:“倒是伶牙俐齿。” 像被逼急了咬人的兔子。 说到兔子,凡间城池是不是也管那秦楼楚馆的小倌叫兔子? 府邸中人不知夕影真正的来历,他这个做兄长的却晓得一清二楚。 苍舒镜道:“你想要怎么处置他们?杀了吗?” 他说那个“杀”字的时候,明显感觉夕影颤了一下,沾着泪珠的睫毛都在抖个不停。 胆子那么一点点大,明明兔牙都给人咬出血了,这会儿知道害怕了? 小兔子到底知不知道,他只要一松口,就失了反抗良机,猎人就能拎起他的兔耳,带回去烹煮享用。 “至少……至少要拖下去打板子,给他们一点教训。”夕影咬牙道。 “苍舒山庄没有打板子的,最基础的刑罚也是抽一百灵鞭。” 夕影懵了:“一百鞭?!” 这不给人活活抽死了? “还罚吗?”苍舒镜问他。 “罚!”夕影咬牙道。 这座府宅在吃夕影,吃掉他的过去,他的前尘,啃得他鲜血淋漓,没道理只吃他一人,他要守规矩,要做个合格的仙门公子,那这些奴仆也该学会闭嘴,学会尊重他。 这是他来苍舒山庄的第一日,他在试图争取自己的权利。 却不知,这是一切灾祸的源头。 这日之后,他的名声传了出去。 止住了奴仆的嘴,却堵不住那些旁系的兄弟姊妹。 兄长苍舒镜光风霁月,为人温和谦逊,菩萨心肠。 弟弟苍舒夕影心思恶毒,其人阴郁卑鄙,心如蛇蝎。 第4章 第4章 罚了几个奴婢并没有影响到这场家宴。 苍舒家上下齐聚一堂,那些个旁系的公子小姐也来了。 家主临时有事,只差人来说一声,说两兄弟他都见过了,仙门事务繁忙,家宴就不来了,又差人送了几份礼物去宣止楼,让夕影好好住下,好好学会如何做一个仙门公子。 苍舒镜安慰夕影:“父亲一直很忙,并非不在意你。” 夕影默默颔首,没说话。 却听见宴上一位旁系堂兄嘀咕道:“叔叔近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忙的事吧?镜弟都回来了,他也不来?” 另一人笑了声,朝夕影望了眼,挤眉说:“哪儿是事务绊住了脚啊?你想想这场家宴本来的目的。” “目的?哦,对,是听说了,要给走失多年的堂弟正名对吧?” “那现在……” 消息灵通的知道夕影是苍舒家嫡系公子,与苍舒镜是亲兄弟。 不知道的这会儿还只当夕影是哪个偏远的旁支血脉,日子过不下去来苍舒家打秋风呢。 若是前者,那是不被家主重视,若是后者,那更没什么好注意的了。 过了会儿,苍舒镜站起身,手伸到夕影面前,夕影愣了下,一抬眼就瞧对方温润如玉地朝自己笑。 他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将手搭上去,被兄长牵起。 苍舒镜拉着他,对众人道:“这位是我苍舒镜的弟弟苍舒夕影,也是苍舒家嫡系二公子,今后便住在苍舒山庄,希望诸位能如待我一般待他。” 段夫人赞赏地看着苍舒镜。 虽然这孩子年纪还小,却样样令人满意,家主不在,他也是能镇得住全府上下的,如此兄友弟恭,倒让段夫人放心了。 段夫人陪着用了会菜,便回房休息,将这一厅堂的热闹留给后辈们。 夕影看见,段夫人瞧苍舒镜的眼神中充满了慈爱与骄傲,转眸看向他的时候,也有温情,末了却是一声叹息。 按理说,夕影这个兄长与他第一次相见,谈不上什么兄弟情,却待他极好。 如今,在父亲不管不顾下,还主动帮他昭明身份,他该感激的。 可夕影总觉得哪里不对。 段夫人离开后,宴上众人更自在了。 围着苍舒镜转来转去,一会儿问天虞仙山的事,一会儿问镜哥哥这次下红尘除了几只妖魔鬼怪,还闹着要他露一手仙法。 无比热闹。 但这热闹同夕影无关,他是苍舒家嫡系公子,可他看起来才是最像外人的那个,毫无存在感,只低着头吃菜。 坐他旁边的一个一般年岁的蓝袍少年挤眉弄眼道:“那个是红烧白灵鹿筋,桂花鱼翅……你吃的这个是樱桃肉。” “樱桃肉?” 夕影微怔,筷子拨了拨,无论是外形还是口感,这道菜都和樱桃没关系,可它名字就叫樱桃肉。 夕影顺着说:“这樱桃……挺特别的,一股肉味。” 那少年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堂弟,谁告诉你樱桃肉是樱桃做的?” 旁边的几个少年被声引来,一听原委,便也止不住地抚掌大笑。 似乎还有人在帮夕影解释:“你们别笑,堂弟初来乍到,以前又是在猎户家过的,肉食搁火堆上烤烤,洒点盐巴就直接吃了,跟野人差不多,哪像你们日日能吃到这些,他不晓得樱桃肉非樱桃也正常。” 夕影尴尬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可他们说的没错,他就是人间来的土包子,他们日日能尝到的山珍海味,灵肉仙草,他是见都没见过。 “闹够了没?” 是苍舒镜在说话,他没朝这边看,端着一只酒盏慢慢抿着,一贯温和的声骤然冷沉,那些旁系少年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苍舒镜眸露感伤,叹息道:“各位兄弟姊妹,小影从小流落人间,在猎户家住了多年,吃尽苦头,如今终于回家,我们应该照顾他,而不是这般拿他说笑,小影是我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你们不能像待我一样待他吗?” 夕影浑身觳觫,生怕被苍舒镜说出自己出生春楼的事,听到猎户家,他才松了口气。 苍舒镜应该不知道的对吧? 除了父亲母亲,只有亲自接他的周嬷嬷知道,周嬷嬷不会乱说的。 他浑身紧绷,抬眼一看,苍舒镜也在望着他,温和眉目中泛出一抹狡黠。 夕影在春楼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他不是个傻子,他看出了苍舒镜的眼神。 他……知道! 苍舒镜知道他是从人间临安城的一家妓馆春楼里出来的,知道他曾是以色侍人的小倌! 夕影浑身都在抖,在怕。 他看向苍舒镜的眼怯生生的,带着哀怜的讨好意味,对方却暗自勾唇,瞥开眼极自然地抿了口果酒。 夕影盯着那只琉璃酒杯不敢挪眼,生怕苍舒镜喝多了什么话都往外冒,就像那些毫无顾忌,嬉笑打闹的堂兄弟们一样。 有嘴快不过脑的旁系堂兄弟道:“那能一样吗?镜哥你是苍舒家的大少爷,是苍舒山庄的继承人,更是玉挽仙尊的亲传徒弟,甚至有望成为天虞仙山的首席弟子,你天赋如此绝佳,又怎么可能和他一样呢?” 是啊,又怎么会和他一样呢? 明明是双生子,弄丢的是他苍舒夕影,留下的是苍舒镜。 他们一个成了人人称赞的名门矜贵,一个流落春楼还差点失了身。 他们能一样吗? 夕影垂着脑袋想。 一直深压在心底的阴郁慢慢泛出。 可真是……太不公平了啊。 夕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到家宴结束,他隐约记得苍舒镜又帮他辩了几句,那些对他讥笑嘲讽的旁系便收敛了,他们很听苍舒镜的话。 阿昭扶着他回了宣止楼,问他是不是喝醉了酒,怎的路都走不稳。 他滴酒未沾又怎会醉? 夕影不想再和那些旁系相处了,他们若是府中奴仆,说了不该说的话,夕影就当个恶人惩处了他们又如何? 他们不一样。 在夕影这个凡人面前,那些旁系兄弟都会点仙术,碰上了暗地里也会整他一下。 夕影知母亲不太喜欢他,他不会去告状,苍舒镜也是,他站在这个兄长面前不用比,自然就蔫下去了。 对方还知他来历,他何必自取其辱? 偶尔撞上夕影被欺负,苍舒镜也会呵斥那些旁系兄弟几句,但他们下次还敢。 夕影忍不住对阿昭说:“苍舒镜是装的吧?” “什么?”阿昭不解。 夕影委屈地趴在窗边美人榻上:“他故意在我面前装作好兄长的模样,每次教训他们的话都软绵绵的,他其实也很乐意那些旁系欺负我吧?他就是故意的,说不定还是他撺掇的,他不喜欢我,更不希望我回来,此前的十几年都没兄弟,乍然冒出一个弟弟,还是身份尴尬愚笨蠢钝的,他肯定觉得丢脸,才故意找人欺负我!” 夕影不无恶意地,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掉眼泪。 他靠在美人榻上不能动,今日在湖边“不慎”摔倒,磕在假山石上,小腿撞得青肿狰狞,疼得要命。 一顿发泄后,他发现阿昭沉默了,看他的眼神似乎都有些异样,但很快又恢复成平时模样。 拿了膏药凑过来,一边帮夕影上药,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 “影少爷,您别多想,大少爷这个人万万不可能有那么多心眼的,他性情温和,不爱苛责人,难免做事柔缓,并非他有意放纵。家主和玉挽仙尊给他布置的功课任务都很多,他很忙的,这一次是听闻您回来了,才赶着完成任务,一出秘境就忙不迭回来见您了。” 夕影越听越难过,连阿昭都向着苍舒镜,倒显得他才是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人。 阿昭将那颗装在锦盒中的深海鲛珠取来,笑着递到夕影手中。 “您瞧,那深海鲛珠何等珍贵,这次秘境就出了一颗,他都拿来给您当见面礼了。” 熠熠生辉,光芒潋滟,是难得的宝物,传闻在凡间,这样的一颗鲛珠足以买下半座凡间城池。 任谁看了,都觉得兄长待他极好。 夕影却越看越觉得刺眼。 他也不知哪儿来的坏脾气,一咬牙就红着眼发了疯似地将那半掌大的鲛珠掷到地上。 一阵清脆声响,伴随着阿昭的尖叫。 鲛珠摔碎了。 “谁要他的破东西?!谁要他的怜悯?我自己不能挣来吗?我和他一母同胞,他有的我都该拥有,我怎么就比不上了?” 嘴上说的狠,可夕影知道自己输了。 他就是比不上苍舒镜。 苍舒镜尚在襁褓,被母亲拥在怀里时,他溺在溪河中,差点淹死。 苍舒镜金枝玉叶地在满怀期待中长大时,他蜷缩在矮柜里,听着养母被`嫖`客侵犯,他捂着自己的嘴不敢漏出半点声。 苍舒镜拜入仙门,成为天之骄子时,他在春楼被迫学习媚客之术,差点成了出卖身体接客的小倌。 他从一出生就落后了,他努力过,可学不会,怎么学都学不会。 他和苍舒镜只差了十五年光阴,却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任阿昭怎么哄,夕影都止不住眼泪。 他从没这么伤心过,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颓败感。 养母死的时候,嬷娘将她扔去乱葬岗,夕影偷偷跟过去,用草席将她裹好下葬,坟坑是他用手挖出来的,又一捧一捧地埋好土,当时指甲都掀翻了,血肉模糊很疼。 可那时候,他也没这么难过过。 他为什么会觉得难过呢?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夕影将自己关在宣止楼里,不想招惹那些旁系,也不想见苍舒镜,只有段夫人偶尔传唤才挑着偏僻小路过去。 段夫人遣了很多人教他该怎么做一个仙门公子,他们要把他以前的一切彻底刮干净,就像入髓之毒,要刮骨治疗。 夕影学地很辛苦,但他咬牙坚持。 他忽然想起被杖毙的那几个奴婢。 周嬷嬷说他们不忠不慧,愚笨之人不死何为? 偏巧,他至今日才发现自己也是个愚人。 父母太想将他打造成一个合格的仙门公子,可他从小浸淫在秦楼楚馆那种地方,字倒是认识,也能附庸风雅作诗两首,当着请来的先生面念出时,却被连连几声“有伤风化,粗鄙不堪”怼地一脸茫然。 无论换了多少位教书先生,在他们口中,他的诗作都是粗俗鄙陋,下作卑贱,不说苍生情怀,侠骨凛然,就连风雅事物都被他写成了风月情`事,气得先生险些吐血。 气走了教书先生,还有教他仙法的长老。 据说这位长老是父亲卖了极大的人情从天虞仙山请来给他启蒙的。 可这仙法与习字读书不同,于仙门弟子而言,修炼就像呼吸吃饭一样常见,天生就会,可对夕影来说却是无字天书,大惑不解。 就像教一株草木如何捕猎,教一只兔子如何放弃食草,以吸纳阳光之能存活一样荒唐。 纵他想破脑袋,也参悟不清。 他怕又气走一个让父亲失望,只能废寝忘食,不眠不休地钻研,却连个吐纳练气都做不到。 他不是懒,是笨,是毫无天赋,顽石难琢。 长老对他直摇头,说要请辞。 夕影很怕,怕到夜夜失眠。 段夫人无奈地问他:“刘先生、赵先生、吕先生,还有长风长老都走了?” 夕影仓惶不安地点头。 没想到母亲叹息一声后,并未斥责他,只喃喃道:“兴许是天意。” 又无比哀怜地看着他:“这样下去,你的灵脉何时才能开启啊?” 夕影近日才知,凡人与修仙之人最基本的差别便是拥有灵脉。 无灵脉者无法修行,若不是夕影体内有沉睡的灵脉,也不能那么快确定他是苍舒家的血脉。 可他明明有灵脉,明明与苍舒镜一般无二,为何他如此愚钝,修炼不成呢? 夕影呆立在一旁,不知如何答话,段夫人也没指望他说什么。 房门敲响,苍舒镜来了。 段夫人拉着他的手,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亲切地笑问:“镜儿,你明日就回天虞仙山吗?不多留两日?” “母亲,师尊已是第三次传来书信,宗门内确实有要事。” “好吧,你父亲希望你这次回去可以带上小影,他到底是我们苍舒家的孩子,留在家宅中怕是连灵脉都无法开启,还是去天虞历练一番吧。” 苍舒镜先是答应,后又有些犹豫:“我先回去,让府中侍从护送小影来可好?” 段夫人说:“宗门何事这般着急?我是想着你们这一路相伴,多少能增进些兄弟情,小影这孩子也是可怜命苦,他的体质又……”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换言道:“你还是同他一道吧,别人我不放心。” 苍舒镜最终还是同意了。 由于要带上夕影这个凡人之躯,苍舒镜无法御剑,夕影还不会骑马,只能驱上一辆马车,原本半日的路程,变成了六日。 临离时,段夫人倒是有些不舍,她握着夕影的手百般叮嘱。 而那些旁系弟子围在苍舒镜身边嘀嘀咕咕,说的都是指责夕影御剑不会就算了,连骑马也不能,留在苍舒镜身边就是累赘,被苍舒镜不温不火地呵斥几句后,才闭了嘴,眼神依旧像毒刀子般,嫌弃意味不言而喻。 夕影这次倒没多难过,左右要离开这了,他反倒心情愉悦。 虽然去了天虞仙山要和苍舒镜朝夕相处。 但他想那里的仙门弟子肯定不会像这座府宅的堂兄弟一样欺负他。 他在天虞仙山若能学会仙法,再努力一点,以后会不会没那么差劲,不比苍舒镜逊色多少? 一想起这些,夕影阴郁多日的情绪像拨开云雨见朝阳般愉悦起来。 可惜的是,这样的好心情只持续了六日。 到天虞仙山的第一件事是去测灵石测天赋修为。 测灵石好像坏了,他的手放上去半天,都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候,苍舒镜同他师尊玉挽仙尊来了。 玉挽仙尊让苍舒镜走过去试试看。 苍舒镜的手一放上去,那测灵石顿时光芒大盛,刺目到睁不开眼,荧火般的灵流一路飙升,直冲石顶,引来一片艳羡惊呼。 玉挽仙尊勾唇一笑道:“测灵石没坏。” 夕影顿时反应过来。 测灵石没坏,而他的手放上去毫无反应,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毫无修为,半点天赋也无。”玉挽仙尊问夕影:“你一个凡人是怎么爬上殊命峰,来到天虞仙山的?” 毫无修为,半天天赋也无…… 也就是说,他的修仙梦,仅仅做了六日,便彻底消散了吗? 夕影抬眼,瞧见玉挽仙尊勾唇看他,又瞧见站在仙尊身边的苍舒镜,再然后是测灵石周围数以百计的等着测修为的弟子。 他们都在看着他。 像看一个异类,一个怪物。 他们的眼神仿佛在说:一个凡人来仙门做什么?他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他是谁啊? 对啊。 他是谁啊? 第5章 第5章 苍舒镜收到玉挽仙尊第六封书信时,马车已至天虞仙山境内。 他不得不赶着去见他师尊,又不知因什么原由不好带着夕影,便同山门前的弟子说了声,让夕影跟着其他入仙山的弟子一道。 那些弟子都是各个仙门遴选出的,天赋极高的少年,来此便是为了拜入天虞仙山。 夕影挤在其中,跟着一道上了山。 又稀里糊涂地被带去测灵石前。 他一直很奇怪,天虞仙山又没发生什么大事,玉挽仙尊为何那么急着催促苍舒镜回去,又为何不能带上他。 直到这一刻,他在所有人面前丢尽脸,才陡然意识到,苍舒镜就是故意的! 苍舒镜本来就不想带他回天虞,又拒绝不了母亲,才装模作样带上他,让他在测灵石前明白自己是个废物,让他知难而退,让他因羞愤难当而主动离开,好让旁人不晓得他有这样一个废物弟弟。 玉挽仙尊说他“毫无修为,半点天赋也无。”直接断言他此生与修仙无缘。 可一切都还未开始,怎就能直接判他死刑? 他不想知难而退,不想就此放弃。 玉挽仙尊到底是天虞仙山地位尊崇的长老,他一袭流光银袍,眉目冷清,仙容英姿,气质卓然,他玉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垂睫乜视夕影。 旁人只觉得仙尊高高在上,如岭雪苍云。 但夕影心胸狭隘,他觉得玉挽仙尊在嘲讽他,眼神中写满了鄙夷。 夕影将心底的卑怯藏了藏,深吸一口气,回想苍舒镜向长辈行礼的模样,生涩地交掌低首,却引来一阵发笑。 他暗自咬牙,硬是将这不伦不类的礼数做全。 看着眉头紧皱,眼神示意他退下的苍舒镜,夕影反瞪他一眼,直接对玉挽仙尊道:“我是……是苍舒家的,我来拜入天虞,我……我……” 他打了腹稿,一开口还是语无伦次,露了怯。 四周议论声迭起。 “苍舒家的?旁系子弟吗?” “苍舒家怎会送来这样一个人?半点修为也无,连测灵石都测不出天赋,比之凡人都不及,他怕不是借着苍舒家的名头浑水摸鱼吧?” “哼,都混来天虞了,也是够胆大的。” “赶下山去吧,守山门的弟子是怎么回事?这种人也放进来?” 又是这种议论,又是看不起他,将他架在烈火上炙烤,夕影难过地浑身发颤,耳边嗡鸣。 在春楼做清倌的时候,他靠着这张姝丽面容,谁见了都会含笑对他。 可一回苍舒家,他格格不入,父母虽未明言不喜欢他,但他能看出来那些眼神,能听懂那些叹息,奴仆婢从嘴碎他,旁系兄弟使坏折腾他。 他本以为此行能远离那些人,满怀期待来到天虞仙山,却依旧……什么都没改变。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在嘲讽声中离开的,被苍舒镜拽到一间小院后才回过神。 夕影狠狠甩开苍舒镜的手,面目近乎扭曲地说:“你为什么不解释,你为什么不说我是你弟弟?父亲母亲说了让你带上我,你为什么半路把我丢下?” 苍舒镜脾气极好,被夕影指甲刮破手背也没生气,嗓音冷静沉缓地说:“天虞选弟子从不看家世与关系,只看天赋。” “天赋”二字像利刃直接刺穿夕影心脏,他控制不住,眼泪簌簌滚下,声愈哽咽。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行,那你还故意带我来,还故意在测灵石前给我难堪,你就是故意的!” 苍舒镜抿着唇没说话,他拽着夕影手腕将人拉进屋内,又找出一盒药膏,半蹲在夕影身前,捧着他手心一点点上药。 掌心传来轻微刺痛感,夕影才发现手破了。 是他不信邪,一次次摸上测灵石造成的。 测灵石是从归墟之眼的万丈深渊下取来的,无法打磨,表面都是嶙峋碎石,锋利程度如同刀刃,体内含有灵力的修士也不能一个劲往上摸,更何况是他这种毫无灵气,形同凡人的废物。 苍舒镜给他涂抹药膏时,很专注认真。 明明他自己手背上还有夕影不慎抓破的伤痕,都渗出血珠了,他却一点都不计较,对这个弟弟关心地要命。 一对比,更显得苍舒镜温雅谦和,心地善良,大度宽容,而夕影则是心胸狭隘,脾气古怪,敏感多疑。 夕影越想越难过,越自卑,越愤怒。 但他又没办法。 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刚还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啪嗒啪嗒直往下掉,掉在苍舒镜手背上,他一颤,像是被烫到了一般。 “怎么?弄疼了吗?”苍舒镜问他。 夕影本来要摇头的,又不想在苍舒镜面前示弱,咬着唇又不吭声了。 他肤色雪白,眉梢眼尾都泛起一层薄红,眼眶还湿润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往下掉,抽噎着一哽一哽的,偏偏咬地下唇充血泛出嫣色,也不肯再哭一声。 苍舒镜顿了片刻,开口解释:“并非故意将你丢下,实在是师尊催得紧,有些事拖不得,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委屈了。测灵石前也非故意不认你,你如今……算是从头开始,应当徐徐图之,一旦苍舒家嫡子身份暴露,让长老们知道你我的关系,他们难免对你苛责太过。” 夕影愣住,哭不下去了。 对啊,他要只是个普通人,旁人顶多说他天赋差,但若所有人都知道他和苍舒镜是孪生兄弟,便有了拉踩对比,就像苍舒山庄那些旁系堂兄弟一样,事事都将他们放在一块儿比较,届时,他只会更难过。 他好像误会苍舒镜了。 哭嗝还没歇,一双通红的眼含着复杂的情绪望着眼前的人,似乎还有些许愧疚。 两人明明同龄,他虽喊苍舒镜兄长,却知彼此一样大,对方却永远都比他思虑周全。 苍舒镜弯眼笑了笑,尽是温柔包容,抬手揉了下他脑袋,轻声哄道:“不生气了?” 夕影迟疑了一会儿,才咬着唇,慢吞吞地点头。 很羞耻似的。 见苍舒镜又垂睫轻轻替他揉化掌心药膏,他才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苍舒镜比他高不少,一站那便是风度翩翩的模样,眉眼如星辰,五官如玉砌,这样一个人合该是站在凛峰之巅,一剑寒霜十四洲的存在。 此刻却毫不嫌弃他这个天赋极差的废物,温柔地为他涂抹药膏。 他其实从未好好看过苍舒镜的模样,一开始是卑怯,后来是讨厌。 如今想来,他那些成见都是苍舒镜与他的尴尬关系带来的,他打心底不喜欢这个处处比他优秀的孪生兄长,哪怕苍舒镜什么都不做,夕影都能找出一万个理由去厌恶对方。 好不讲道理。 他这样的行为同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夕影面颊发烫,觉得心虚。 后知后觉生出困惑,他和苍舒镜气质迥然也就算了,那和经历有关,可他们是双生子,相貌上却没有一丁点的相似,这太奇怪了。 他盯着苍舒镜的眉眼出神。 苍舒镜说:“这里是我在天虞的居所,只有一个抱剑童子在院外守着,你先安心在此休息,我出去一趟。” 刚转身,袖子就被拽住。 夕影面颊尴尬泛红,不安地咬着唇说:“我不想离开这,我不能离开,别赶我走。” 苍舒镜顿了下,反握住夕影的手,安抚道:“既然答应带你来,定然会让你留下。” “你不骗我?”夕影睁圆了眼盯着他。 “不骗。” 苍舒镜离开后,夕影随意在小院里逛了逛,除了院外的抱剑童子,确实没有旁人,这座小院四周种满青翠玉竹,环境清幽,无人叨扰,在天虞这样当世第一的仙山中,苍舒镜一个弟子竟和长老待遇一样,拥有自己的独立小院,可见他在天虞的地位。 这屋里也不知点了什么熏香,让人身心舒缓,夕影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才发现掌心的伤口真的很疼,苍舒镜给他涂药的时候揉了点灵力进去,要不然他的手怕是会溃烂。 苍舒镜对他好像真没什么恶意,似乎一直都是他在恶意揣度对方,对方竟还以德报怨。 夕影心情更复杂了。 莫约两个时辰后,苍舒镜回来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夕影的错觉,苍舒镜的脸色似乎变得苍白了些,腰背依旧挺地颀直,只是走路时步履缓顿,看起来颇为疲惫。 夕影下意识要去扶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收回手,觉得自己多余。 苍舒镜对他说:“我向师尊请示过了,让你记在他名下,等三年一次的弟子考核后再决定你的去留。” “师尊?”夕影皱眉:“你师尊?” 苍舒镜的师尊是玉挽仙尊,夕影见过,就在刚才还嘲讽他毫无修为,半点天赋也无,是怎么爬上殊命峰,上到天虞的。 夕影不喜欢他,一想起这个人就眉头直皱。 但由不得他不喜欢。 苍舒镜说:“其他长老那里,我不方便说话,你若不留在我师尊门下,就只能去外门了,但是那里……” “那我就去外门!”夕影咬牙道。 “真的?”苍舒镜眯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不知想什么,“小影,你拜在我师尊门下也不必日日去见他,同我一道住在此处便可,若去外门,那按照规矩,你得同外门弟子一道住在山腰下。” “那我也去!” 苍舒镜叹了声:“这样吧,我先带你去看看外门弟子的居所,了解下日常功课,你再决定,可好?” 夕影欣然同意,反正他才不要拜在玉挽仙尊门下。 没有长老要他,他成不了内门弟子也没什么,左右还在天虞仙山,只要他肯努力,一定可以凭实力留下! 平平无奇,天资极差的主角被嘲讽,最后凭着努力成为人上人,曾经爱搭不理,后来都高攀不起。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彼时,夕影还不知道,话本里写的都是主角,而他不是主角,只是炮灰。 满怀信心的夕影被苍舒镜带着逛了圈外门后,脸色变了。 外门弟子实际上算不得仙门弟子,他们天赋较差,没资格拜入长老门下,只配住在山腰,一间屋舍通铺能住七八个,屋内没有沐浴的地方,拢共只有一间大澡堂,几十个人抢着洗,山上夜里寒气重,屋内没有地龙,门窗紧阖通风差,汗熏味根本散不掉。 他们每日只有两个时辰允许入弟子堂听长老授课,其余时间要么帮内门弟子跑腿,换一点点修炼指导,还要看人脸色,要么伺候洒扫,根本没时间修炼。 说白了,外门弟子在天虞仙山的待遇,与苍舒家的奴仆婢从没什么区别。 夕影到底不是从猎户家走出,吃惯了苦的。 他虽过得艰难,但春楼嬷娘为养他一身皮肉,也不会让他做粗使活计。 更重要的是,每日都将时间浪费在洒扫上,他还学什么啊? 本来就不怎么聪明,嚼透一样东西的时间比旁人多得多,天赋差,悟性也差,成为外门弟子后都没人教他,他留在这里同留在苍舒家有什么区别? 夕影怯了,退缩了。 可他真的要拜在玉挽仙尊门下吗?玉挽仙尊看不起他,会用心教他吗? 就连勉强答应他留下,也是因为苍舒镜求的情。 夕影虽然不再恶意揣度苍舒镜,但他也不想欠他人情。 夕影心一横,咬牙道:“我要留下,就在这里。” 在外门山腰,不过住了三日,压垮他的不是繁重的体力活,也不是居住环境的恶劣。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即融入不进苍舒山庄的兄弟姊妹中,也融入不了外门弟子之间。 天赋卓绝,身份地位矜贵的仙门弟子瞧不起他。 地位低下,天资不济的粗使弟子也瞧不起他。 他徘徊人世间,除了春楼妓馆,似乎在哪儿都是多余的。 “干活磨磨唧唧的,他当自己是内门弟子呢?一身细皮嫩肉,在凡间多少是个小少爷吧?非来这受罪,呵。” “什么小少爷啊?我瞧不像,那眉眼,那皮肤……啧,像极了凡俗春楼里……” “哗啦——” 那说话的人猝不及防被浇了一头热水,烫地直跺脚,狠狠朝夕影瞪去。 夕影也在怒视他。 那人气恼道:“你小子!有种!”他顿了下,瞧着氤氲雾气下,夕影熏红的脸颊,恍惚片刻反应过来,揶揄道:“不让说春楼啊?怎么?你从那儿出来的?你该不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吧?” 有人附和道:“啊对,他从来不在澡堂洗澡的,该不会真是个姑娘吧?脱了,让我们验验身。” 夕影的木桶被人摔在地上,水花溅了一身,衣服都被热水淋透,湿答答地黏在身上,从腰到腿,曲线轮廓一览无遗,面前那人眯眼看他,目光将他全身踅摸了个遍。 “怎么不脱啊?洗澡不脱衣服怎么洗?” 说着,便将夕影一步步逼至角落。 第6章 第6章 门外弟子体力活偏多,普遍身型高大,肌肉壮硕,个光裸肩膀的汉子便将夕影堵在墙角,围地密不透风,显得夕影像个瘦弱的小鸡仔。 夕影忽然后悔了,他不该那么冲动,他又打不过这些人。 “脱啊,怎么不脱?是要我们帮你吗?” “该不会真是个姑娘吧?” 夕影真的怕了,腿都颤地站不稳,后背紧紧贴在冰凉的墙面上。 有人暴躁地扯他湿黏在身上的衣服,拽地他一个趔趄,布帛撕裂,衣襟被拽下,露出白皙瘦削的肩。 “嘶,皮肤这么白?真是个姑娘啊?” “是不是给他脱光了不就知道了。” 粗暴对待和布帛撕裂声,让他回想起临安春楼,嬷娘为了让他学会如何伺候人,送他去隔壁小倌馆学习,那个接客的小倌只比他大两岁,夕影在屏风后听见里头的声,客人很粗暴,直接撕碎了衣服,弄得那小倌像是受刑一样痛苦哀叫,过了很久,客人餍足离开,他才越过屏风瞧了一眼,里头的人被折磨地不成样子,近乎濒死,而他没时间休息,明日这个时候还得继续接客。 夕影紧攥衣襟瑟瑟发抖,双臂挡在胸前:“你们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 “我是苍舒镜的弟弟!我是苍舒山庄的人,你们不能这么欺负我!” 夕影哭了,他就算再不想欠人情,还是拿了苍舒镜说事。 几人怔了片刻,面面相觑。 又有人反应过来,嗤笑一声:“这种谎都敢扯,苍舒镜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攀关系也不掂量下自己身份,你是苍舒山庄的人?苍舒家的人能来外门?还苍舒镜的弟弟?我看是契弟吧。” 所谓契弟,便是男色的意思,供人玩弄的男人。 夕影怎么说,他们都不信,他哭糊涂了,一会对“契弟”这种关系定义说“不是,”一会儿又说:“我真是他弟弟。” 可那几人得了乐趣似的,还在嘲笑他。 “还在说谎,看来不扒了你就不老实是吧?” “他没说谎。” 不知哪儿传来的声,为首的汉子没反应过来,强拽夕影衣襟的手就被攥住,下一刻,手腕传来钻心噬骨的疼,喀嚓一声,腕骨碎了,才瞧见扼住他的少年,便被一道强悍的灵力甩开,整个人撞在墙壁上,呕出一口血。 外门弟子平日没机会上顶峰,他们没见过苍舒镜,却也知道这人是内门弟子,一个个吓地匍匐在地。 “苍……” 夕影哭地哽噎,名字还没叫出,就被苍舒镜的手指抵在唇上。 他解了自己外衣罩在夕影身上,又将人半搂在怀里带出去,才叹息一声:“小影受苦了,对不起。” 他竟然对他说“对不起”! 夕影都忘记哭了,惊愕又仓惶地摆手:“不,不是的,你不用说对不起,是我……”他垂下脑袋,承认自己任性这种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苍舒镜揉了下他头发,他想偏开,却躲不掉,他浑身都是湿的,很狼狈。 “小影和我回去好不好?我们不住这里了。” 夕影一万个想点头,又不好意思。 毕竟是他自己非要来这里,当初颇有一种“我夕影就是饿死,渴死,被欺负死,从这天虞山跳下去,我也不要去你那里!”现在反悔地也太快了。 他拉不下脸。 但有人替他做主。 苍舒镜帮他裹好衣裳,又牵着他的手往回走。 可他浑身狼狈,苍舒镜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勾起犹如噩梦般的回忆。 他不想走回去,不想被那些外门弟子看见,更不想在路上碰到苍舒镜的同门师兄弟,他怕再遇上个说他“东施效颦”的。 苍舒镜真的很会照顾别人感受,哪怕夕影一句话都没说,他也看出他的别扭,甚至为照顾夕影的尊严,一句话也没问,直接召出剑,揽上夕影的腰,御剑往住处去。 凛风擦着鬓发而过,夕影站在剑上左右摇晃,下头是崇山峻岭,是万丈高空,若是跌下去,肯定尸骨无存。 夕影是头一次被人带着御剑飞行,尽管苍舒镜已经将速度放地很慢,高度放地很低,他还是猝不及防尖叫出声,又后知后觉感到丢脸捂住嘴。 一双湿漉漉的眼睁地圆润,恐惧就酿在眼底,又快哭出来似的。 明明怕地要死,也不肯服软半句。 苍舒镜握着他手臂往怀里带,湿热呼吸擦着耳畔,温润嗓音窜进耳蜗:“我是你兄长,护着你是应该的,你可以尝试依赖我。” “弟弟被哥哥护着,不丢人。” 也不知是哪句话打动了夕影,他刚刚还战战兢兢地不敢动弹,这一瞬直接扑进苍舒镜怀里,紧紧揪着苍舒镜衣襟,脸埋在对方胸膛中,急促地呼吸着。 竟真的在对方怀里找到温暖的感觉。 高空寒息冷,疾风耳边过,苍舒镜成了他这一刻的港湾。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想过,被人护着的感觉真好。 自养母死后,他便形单影只,独身一人,似浮萍,似孤云,无处停靠。 他其实……真的很想给自己找一束光,一片温热。 回到住所后,院外的童子送来热水。 苍舒镜替他找了几件衣裳,说:“先沐浴驱寒,你的衣服还在外院山腰,这些是我前两年穿过的衣裳,你将就着先穿。” 夕影其实一点都不想穿苍舒镜的衣服,那对他来说是阴影,旁人笑话他“东施效颦”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脑海,如魔咒,根本散不去。 但他还是点了头。 左右这里除了苍舒镜,只有一个小童子,那小童子看起来木讷讷的,不知他来历,也不会嘲笑他。 刚沐浴完穿好衣裳,苍舒镜便叩开门,一边打开带来的锦盒,一边拿过一旁的布巾替他擦头发。 其实夕影想拒绝,但对方都上手了,他再说不,就显得不知好歹。 锦盒里是几道精致的小点心。 苍舒镜说:“筑基后,修士一般辟谷,不需要饮食,天虞只设了一处膳堂给未筑基的弟子用,现在也不是开放时间,你先将就着吃些点心。” 夕影咽下糕点,抬眸问:“那这些糕点是哪里来的?” 苍舒镜顿了片刻,才道:“我去山下买的。” 夕影微愣,难怪苍舒镜刚进来,浑身一股寒气,他在他沐浴的那点时间就去山下跑了个来回? 这也太快了! 少年圆溜溜的眼望着苍舒镜,好半天,苍舒镜以为他要说“谢谢你”之类的话,却见少年沾着雪白糕点细屑的唇开合,嫣红的舌尖微微展露。 “你好厉害!” 苍舒镜怔忪片刻,竟不知该回什么。 但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年目光纯澈,头一次这么真诚地毫不掩饰地夸赞他。 他手指不由微蜷。 “头发……疼……” 夕影长眉微皱,偏了下头,说话不刻薄的时候也挺温软的,还带了点安安静静的委屈。 苍舒镜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抱歉。” 夕影吃了会儿点心,才小心翼翼地问:“御剑……难吗?” “不难。”苍舒镜顿了下:“等回头我教你。” 夕影眨了眨眼,下意识笑了一下,又低头乖乖巧巧地小口吃起糕点,其实这糕点应该放得比较久,有些硬了,或许是回来路上被风吹凉了,但他觉得比在苍舒山庄现做的还好吃。 夕影虽及时沐浴换了干净衣裳,但到后半夜还是发热了。 他将将出生的时候在水里溺地差点死掉,多少影响后来的健康,一直身娇体弱。 苍舒镜将床让给了夕影,自己在一旁矮榻上打坐,修炼到他这种境界,其实几个晚上不睡也没什么。 偏偏刚入定就听到夕影猛烈地咳嗽声。 少年的脸半埋在锦被中,露出的那一半红透地像上了一层胭脂,又似薄冰下浮现的桃花,苍舒镜摸了下他额头,滚烫地要命。 夕影病了。 奈何修仙之人天生体质就好,苍舒镜从小到大就没病过,没什么经验,天虞仙山倒是有司药仙峰,但他们不会看这种热症。 苍舒镜将院外正休憩的童子叫来。 那童子是在凡间捡来的,倒是懂一些凡人的热症,他说:“这是着凉发热了,煎一帖药喝下去,再捂出一身汗,发发热就能好。哦,对了,我这里备了一些药,现在就可以煎。” 那童子手脚麻利,药很快煎好送来。 苍舒镜将夕影叫醒,人混混沌沌的,半醒半糊涂着,很抗拒喝药,嘟囔着嫌苦,苍舒镜从他吃剩的锦盒里摸出一颗梅子,诱惑之下,才让夕影乖乖将药喝了。 糟糕的是,那碗汤药一半都洒在了苍舒镜身上。 他默默将外衣脱了,脸色说不出的古怪。 夕影再醒的时候,天还未亮,被子将他裹地像个蚕蛹,他一翻身就愣住了。 他被人拥在怀里,盖着同一床被子,彼此间只隔着一层寝衣,胸膛的体温从他背后传来。 夕影从未和人同床共枕过,特别是见过别的小倌伺候恩客歇息那种事后,他就很恐惧别人爬上他的床。 他下意识猛地从床上坐起,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两腿一蹬,踹在对方胸前。 这才看清悠悠醒来的人是苍舒镜。 苍舒镜无端被踹了一脚,竟不生气,只望了眼将亮的天色,默默起身穿好衣裳。 他说:“你昨夜着凉发热,我让人煎了药给你喝下,你晚上冷得打颤,自己要我抱着你睡,给你取暖的。” 他一说,夕影倒是想起来了,昨夜确实喝了药,现在口腔里还有一股苦味。 但……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要苍舒镜抱着他睡? 对方是他孪生兄长,他倒不会往别处想,只是看自己以怨报德的行为,有些羞愧。 赧红着脸说:“……对不起。” 头发又被揉了一下,苍舒镜温润地笑道:“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你是我弟弟,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夕影更羞愧了。 他与苍舒镜虽是孪生兄弟,却一出生就分别,像两个陌生人,谈不上有什么浓厚的兄弟情,苍舒镜却愿意这么贴心地照顾他。 他可真是个好人。 夕影此前的针锋相对看起来像个笑话。 自己怎么就那般心思狭隘呢? 他又是感动,又是自惭形秽。 苍舒镜还在为他的事忙碌,早早出了门,一上午过去后才提着食盒回来。 几样小菜做得不算精致,但比临安春楼的饭菜要好得多,是从天虞的膳堂打来的。 苍舒镜早已辟谷,本来是不需吃这些东西,但他还是摆了两幅碗筷,陪着夕影一同用餐。 夕影觉得他真的很像一个体贴的兄长,甚至比一般兄长的做的还要细致。 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人啊? 夕影没被人爱过,像个从未吃饱饭的小乞儿,忽遇心善的人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堆满肉沫的饭菜,便感动地跟人回了家。 用完饭后,苍舒镜说:“本想同你商量,但怕你不同意,我便擅自作主了,若你气恼尽管同我发泄,但为了你以后的路,我还是会这么做。” 夕影心底已隐隐猜到,落寞地说:“是要我拜玉挽仙尊为师吗?” 苍舒镜:“你只是记名在师尊那里,不必去参见,这样才能让你留在内门,同其他弟子一道上课修炼。” 他同意了。 夕影发现自己的固执就像个笑话,兄长为他费尽心思,帮衬良多,他还要闹就显得不识好歹。 · 玉挽仙尊是什么人? 那可是化神期的长老,曾率领仙界众人荡平魔域的最大功臣。 哪怕夕影只是挂名在玉挽仙尊门下,都足以让其他弟子羡慕。 测灵那日,大多内门弟子并不在现场,他们不知道夕影是个毫无修炼天赋的废物,不知道他是个走关系进来的关系户,还以为他有什么特别的能耐,一个个谄媚讨好,想与他结交。 夕影起初不懂,真以为在天虞仙山交到朋友,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发现那些弟子与他谈话最多的内容不是在问玉挽仙尊的事,就是关于苍舒镜的。 也有人不关注那些,而是拿着晦涩难懂的符箓或者修行功法向他请教。 可惜的是,夕影完全看不懂,更别说指导旁人。 他不是不识字,也不是不努力,但那些经卷在他眼前就是天书,哪怕废寝忘食,哪怕咬牙将整本书背下来,他也领悟不透其中含义。 授课的长老原本看他是玉挽仙尊收的徒弟,又因苍舒镜亲自送他来课堂,多少知道他和苍舒镜的关系。 长老对他寄予厚望,尤其看重他,课上抽答总爱点他,刚开始答地支支吾吾长老也没怪罪他,只说他刚开始修仙,比旁人顿悟晚些也正常,但连着一个月他都还这样,修仙门槛都踏不进,不说领悟经卷奥义,连基本的练气吐纳都做不到,长老有些急了。 甚至觉得是自己教导方法出了问题,出于好心,长老开始课后留他开小灶。 但很快,长老发现夕影不是顿悟晚,不是不努力,也不是自己不会教,夕影是真的愚笨。 此后长老一见他就直摇头,别的长老问起来,他就抚膺长叹:“此子愚钝,与他兄长天差地别,不适合修仙。” “喔,你说他啊,测灵那日你不在,不知道那件事,他手都在测灵石上磨烂了,测灵石都没反应,我们差点以为测灵石坏了。” 长老终于明白,夕影哪怕拜入玉挽仙尊门下,哪怕是苍舒镜的亲弟弟,也终究是个劣质难琢的。 他不愿再将时间花在夕影身上,由于玉挽仙尊和苍舒镜的关系,也未将夕影赶走,只当他是个透明人。 这点微妙的变化,不止夕影心中有数,那些原与他交好的同门也发现了。 本就对夕影好奇,便私下调查夕影身份。 “原来是镜师兄的弟弟啊!也是奇怪,他明明是苍舒家的嫡系子弟,可没听说过苍舒家出过这么笨的人,镜师兄何等厉害,马上就要结婴了,他亲弟弟怎么是这样……” 夕影同他们站在高台之下的广场上,他们说话声音不大,但也不小,并没想着避讳。 而高台之上,他那个人人夸赞的兄长正大放光彩,这场同门切磋,他轻轻松松赢得魁首。 对夕影目露失望的长老看向苍舒镜的时候,眼底缀满了欣慰的光彩,再看向夕影的时候,又低头叹气。 知道自己不该心胸狭隘,可夕影还是妒忌了。 无论在苍舒家,还是在天虞仙山,所有人都喜欢苍舒镜,所有人都看不上苍舒夕影。 偏偏,他们是双生子。 偏偏,注定要被捆绑在一起相互比较。 偏偏,就在这时,苍舒镜领了掌门亲授的荣誉——一柄上古灵晶铸就的软剑,转眸在人群中寻觅到夕影,他跃下高台,将奖励塞进夕影手中。 温柔笑道:“这柄软剑很适合小影,兄长为你赢来的战利品,喜不喜欢?” 不喜欢…… 夕影抬眸:“……喜欢。” 第7章 第7章 那柄软剑很漂亮,灵光熠熠,薄透生辉,但夕影觉得这柄剑与自己不相匹配。 苍舒镜温柔地将软剑缠在夕影腰上,四周投来的目光即艳羡,又错愕。 “今日是不是没用早膳?饿不饿?兄长给你准备了点心,我们回去吃好不好?” 夕影讷讷地点了点头,见苍舒镜提着的食盒与他病了的那日带来的一般无二,他刚想问:你什么时候下山买的?明明一上午都在台上与人切磋。 就见一个女子挡住他们去路,说:“镜师兄,你为什么不理我,你走得那么匆忙就是为了他吗?” 少女黛眉紧蹙,昳丽面容上布满了委屈,她含怨含嗔地看着苍舒镜,一转眸又气恼愤恨地瞪着夕影。 夕影知道这少女是掌门的独女慕湘,骄纵的大小姐,测灵那日,她笑地最大声,夕影本能有些怵她,下意识往苍舒镜身后躲。 慕湘直呼:“好啊好啊,你倒是会撒娇,哄的镜师兄围着你团团转,你……你给我出来!” 夕影:…… 他没有撒娇。 慕湘叉腰怒道:“我刚刚都听见了,镜师兄,你太过分了!我给你做的点心,你怎么能给他吃?他怎么配得上我做的点心!” 夕影:? “不是山下买的吗?” 慕湘:“山下能买到这种点心吗?里面揉了仙草灵露,你这种人也配吃?” “之前的那些……” “我每隔几日都会给镜师兄做上一盒,都进你肚子了?早知道我就是拿去喂猪,也不会留给你!” 原来如此。 难怪那一日,他觉得点心为何放得有点久,想着哪怕回来路上被风吹凉了,也不至于变硬,原来是头一日别人送给苍舒镜的。 苍舒镜明明可以直接告诉他的,不必骗他。 “我若直接告诉你,你怕是不愿意吃,饿坏了可怎么办?” 苍舒镜没理慕湘,反倒不无温柔地垂睫哄夕影:“她既然送我了,那便是我的东西,我愿意给你,他们管不着。” 又将提着的食盒还给那少女:“还你。” 慕湘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你不能这么对我!”恼地将食盒砸在地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苍舒镜牵着夕影的手离开。 苍舒镜还在哄他那个废物弟弟:“小影不要生气,是兄长的错,糕点吃不上了,我带你去山下吃好吃的好不好?” 被疼爱总是有恃无恐,夕影做不到有恃无恐,但被人针锋相对,欺辱嗔骂的时候,能有一个人牵着他的手,温柔哄他,惯着他,这种感觉就像是踩在一片软绵绵的云层上,恍恍惚惚走不稳路,一边飘飘然,一边又恐惧云层蓦散,将他摔下深空,说不出的矛盾。 苍舒镜似乎记住了夕影的口味,下山后带他去酒楼,点的菜都是夕影爱吃的。 兄长那么关心他,他若开口求助诉苦,是不是也能在修炼一事上帮衬一二? 苍舒镜那么厉害,他的指点肯定比长老的有用。 可是……他也担心苍舒镜嫌他笨。 夕影心中惶然,食不知味,苍舒镜问他是不是菜不合胃口,他摇了摇头,仔细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兄长,我……我有件事想说。” “嗯,你说。” 苍舒镜极有耐心地放下筷子,抬睫看他。 “我……我是不是真的毫无天赋,长老讲的经卷,我怎么都听不懂,修炼也是,我明明按照他们一样的方法去做,可就是没办法引气入体。” 苍舒镜沉吟片刻,握住夕影急得乱晃的手,抬眸对他说:“小影,你别急,有的修炼方法并不适合所有人,你或许只是那个比较特殊的。” “我……我不是蠢笨吗?”夕影哽噎着喉咙,声都有些哑了。 “自然不是,小影怎么会笨呢?” 夕影噎了一下,心想:所有人都说他笨,只有苍舒镜没这么说过,是打心底觉得他不笨,还是说好听话缓和气氛? 又听苍舒镜道:“如今天虞留下的修炼之法也是先辈尝试过无数种之后总结出的,但天下修士何其多,仙门何其多,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同一种,小影不必妄自菲薄,你只是还未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 苍舒镜又同他讲了修仙界的一些事,那是天虞仙山的长老不会说的,多少涉及些禁忌之谈。 说是除了像天虞仙山以及四大仙门这种,以引灵气入体的正统修仙门派,还会有一些各得其法的散修,或者一些极端的修炼手段,如杀妻证道的无情道修,如靠着阴阳和合之法双修的合欢宗,还有一些被视为邪道的靠着祟气修炼的邪修,再如以杀入道的诡修…… 总而言之,世上修炼之法千千万,夕影只是不适合其中一种而已。 “那我适合哪种呢?”夕影问。 这一次,苍舒镜没回答他,只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说:“快些用饭吧,吃饱了兄长教你。” 苍舒镜说要教他! 夕影眼眸一亮,所有的不开心都如云烟消散。 他乖顺听话地吃干净苍舒镜搛到他碗中摞成小山的饭菜。 苍舒镜没骗他。 自那日后,他不但逐字逐句地帮他分析经卷奥义,一点点嚼碎了喂他,哪怕夕影再愚笨,也在这种细致耐心的教导下领悟颇多,就连一直对他长吁短叹的长老都开始夸他一两句,说他虽愚笨,但很努力。 可他还是摆脱不了“愚笨”一词。 他很想对长老说:兄长都说了,我不是愚笨,我只是没找到适合我的修炼方法。 这话他自然不敢对长老说,只私底下一个人时才嘀咕两句,抱怨一下。 没想到这句抱怨被人听了去。 “哦?不适合天虞的修炼方法,那你适合哪种?” 夕影吓了一跳,猛回头便看见一人站在长阶尽头,影影幢幢的翠竹将他一身水红的俏纱流仙裙衬地靡艳奢丽,色郁浓华,那人身型颀长,面若好女,却不像个仙门大小姐,倒像从烟花地走出的…… 夕影知道仙门对烟花地的厌恶,好似那些莺莺燕燕和靡靡之音,看一眼听一耳就能毁了修行似的。 这人出现在这里,让夕影生出一种猜测。 是天虞哪个弟子……不对,弟子干不出怎么胆大的事,那就是哪个长老偷偷与妓子相会? 夕影不欲与这人扯上关系,他低头就要从这人身边走过,林间石阶很窄,偏这人站在路中间分毫不让,他只能从旁边擦过,却一脚落空,险些跌下丘坡。 腰被一只手环上,鼻尖嗅到一股红莲馨香。 那人哂笑一声:“我是蛇蝎还是猛虎?你要这么避着我?” 夕影皱眉推开他,就要往苍舒镜的竹涧小筑走。 “你要去哪儿?找苍舒镜啊?我刚去过了,他不在。” 夕影愣住,才发现这条路的尽头是竹涧小筑,而且不通别处,这人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 “你是来找苍舒镜的?”夕影问。 那人红衣潋滟,妩媚一笑道:“是啊,你也是来找他的?我没听说除我之外,他与谁交好啊。” 苍舒镜和这人交好? 一瞬间,那些关于长老私下约见风尘女子的想法都被苍舒镜的脸替代。 夕影惊愕不已。 古怪的是,产生的第一想法并不是担心苍舒镜偷偷私会风尘女子被发现后,会被师长责怪,而是…… 而是担心苍舒镜分心在他人身上后,还会不会用心教他。 他真的很自私,只在乎自己利益。 前些日,掌门之女对苍舒镜表现地极为爱慕,夕影看在眼底,苍舒镜拒绝疏远她后,夕影莫名其妙松了口气。 他真怕疼爱他的兄长会被别人占去。 但眼前这个人竟能来竹涧小筑亲自找苍舒镜,显然是苍舒镜允许过的,而夕影这个半路跑出来的弟弟才是后来者。 夕影很想赶走这人,但这次赶走了,下次呢? 有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让这人永远都不要觊觎苍舒镜。 夕影忽然冒出了一个阴郁的念头。 今日苍舒镜被玉挽仙尊喊走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他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夕影阴沉沉地对那人说:“这位姐姐,我兄长不在,不如让我来招待你。” “姐姐?”那人眉梢一挑。 “怎么?”嫌他给她年龄喊大了?要叫妹妹才成? “没什么,那就有劳你了。” 夕影将人领回竹涧小筑,关上门又吩咐小童莫要打扰他们。 他甚至懒得循序渐进地演戏,只凭着临安春楼学来的本事将那股惑人之态搬上脸。 对这位“姐姐”说:“你是我兄长的入幕之宾?” 这词有歧义,用在关系亲近的,或参与机密研商的人身上合适,放在暧`昧关系上也合适,答是或不是都不对。 偏偏这位“姐姐”面不改色地点头,那双魅人的凤眼落在夕影身上。 热烈放纵地笑说:“怎么?你也喜欢我?” 说着,一步步朝夕影靠近,那股张扬的气场让夕影下意识生出不适感,往后直退,不一会儿后腰就抵在窗边长桌沿上。 在他面前,夕影的那点稚嫩媚态反倒单纯地要命,像是一只花孔雀面前蹦哒的小白雀。 夕影偏偏梗着脖子,咬牙认命道:“对、对啊,我喜欢姐姐,姐姐别喜欢我兄长了,喜欢我吧,我……我比他长得好看,也比他懂得哄人,真的,我兄长除了修炼就是修炼,不近人情,不懂风月,前些日子还将掌门之女气哭了,和他在一起会受委屈的,你……你能不能选我?” “你想让我喜欢你?” 红衣美人眼尾含笑,倾身勾起夕影一缕头发,一只手撑在夕影身侧,另一边又是墙,夕影被禁锢在原地,总觉得哪里奇怪。 对了,他要勾引这个美人,要让这人移情别恋! 苍舒镜被甩后肯定会很难过,夕影再当个好弟弟去哄哄他,既还了他的部分人情,又让他对自己心生好感,还能让他以后一心一意教导自己。 实在是一箭三雕的好计谋,他怎能怯场? 夕影一咬牙,一跺脚:“对!你喜欢我行不行,别喜欢我兄长。” 红衣美人笑了,像得了什么趣儿似的,目光一寸寸游移在夕影脸上,手指轻佻地抚过少年脸颊,被摸过的皮肤如同渗入冰玉的血珠,一层层晕散开,无比瑰丽。 不过一会儿,整张脸都红透了。 “脸不错,但你兄长的也不比你差,你如何证明你比他更值得我喜欢呢?” 这给夕影说懵了。 对啊,除了这张脸,夕影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他修为比不上苍舒镜,身份也比不上,似乎一无是处。 他唯一会的只有…… 又要以色侍人了吗? 夕影没想做出那种事,但他觉得自己可以先假装一次,只要将这美人骗走,别来打扰他和苍舒镜就行。 于是,忍着心梗反感,抬手圈住美人脖颈,通红着脸羞耻地说:“那种事……我很会的,反正……反正你跟着我肯定比我兄长快活。” 美人似乎毫不意外,挑眉道:“很会?哪种会?让我看看。” 夕影:…… 夕影只能硬着头皮上,他勾着美人脖颈,就往对方唇上凑,他只被教过如何伺候男人,至于女人……应该也差不多吧? 他要独占苍舒镜,占有他的一切,就不能任别人分走苍舒镜的心神。 他必须这么做! 美人不动了,看着夕影越贴越近,轻声说:“你好香。” 什么? 夕影愣了一下,动作未能继续下去,房间的门便轰然大开,拍在墙上摇摇欲坠,惊地两人立刻站直了身体,朝门口看去。 苍舒镜带着一身凛冽寒气,神色莫名地朝他们看来。 “凤玦,滚出去。” 第8章 第8章 夕影吓得要死,没听清叫谁,以为让自己滚出去,立马缩着脖子往外挪,却被苍舒镜拎着脖颈,像抓小鸡仔一样拖了回来。 那红衣美人轻笑一声,半点没有被小叔子勾引后对不起丈夫的愧疚模样,大大方方走出屋,还顺手阖上了门。 夕影:“……” “兄长,我……我错了!” 要了命了。 勾引苍舒镜的人,还被他抓个正着,夕影觉得自己要死了。 就算不被苍舒镜砍了,八成他也会因为气恼,再也不理自己,然后将他赶出竹涧小筑,让他住回山腰外院,只能住大通铺,只能吃发霉的馒头和带毛的猪肉。 一想起这些,夕影就后怕地心脏怦怦跳,本能反应让他露出示弱求怜的眼神,蓄着泪的眼湿漉漉的。 瘪着嘴抽噎道:“兄长,我真的知错了。” “哪儿错了?” 苍舒镜的语气听不出生气还是没生气,他面无表情地捏着夕影下颌,指腹有薄茧,蹭地夕影皮肤生疼,他又抽出一张帕子,往夕影脸上擦,劲太大了,搓地夕影脸都烙上红印。 偏偏不敢拒绝,也不敢喊疼。 此刻的苍舒镜太奇怪了,没有那副温润斯文的模样,也不似恼羞成怒,一张脸冷沉地像一块石头,看不出半点情绪。 夕影拿捏不准,只能全招了:“我不该勾引你的女人,我……我真的知错了,但是……但是……” 他“但是”了半天,觉得这样示弱也不对,一旦将制压权都给了苍舒镜,他就半点争取的余地都没了。 左右是他理亏,到时候苍舒镜因为这个原因将他赶走怎么办?不教他修炼了怎么办? 他皱眉想着,都忽略脸上火辣辣的搓痛感了。 漂亮的眉眼倏然展出怒意,咬牙道:“我是不对,兄长也不对!” “兄长不该招来一个红尘烟花地的女人。” 红衣美人的穿着打扮着实不像个良家女子,夕影觉得以自己敏锐的直觉,他没猜错! 他继续说:“若是让天虞的长老们知道你与这人倾心相许,定会狠狠责罚你!我是在帮兄长除去这份挂碍,好让你一心一意修炼,不要被凡俗事牵绊住手脚。” 一张小嘴叭叭的,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都给苍舒镜说懵了。 夕影越演越上头,腾地站起,怒道:“兄长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说到你心坎里去了,你果然心虚了!” 苍舒镜看着夕影,忽然没忍住轻笑了声,倒没那么紧绷了。 他道:“小影,不是你想的那样。” 夕影眼珠一转,坏心思冒上来:“那你告诉她,让她以后别来了,你和她彻底斩断这层关系。” “不行。” “现在就去……哈?你……你果然被她迷昏了头,你要是还继续沉沦,我就告诉掌门,告诉你师尊去,让你被他们责罚!” 这次,苍舒镜倒没惯着他,往门柱上一靠,半分没有要拦夕影的意思,抱臂眯眸道:“去吧。” 这是笃定夕影不敢去告状? 夕影:? 夕影:“…………” 夕影:“你!你真是无可救药!我、我这就去告诉你师尊!” 人被气地疾跑出竹涧小筑,凤玦才踱步走出。 “好大脾气啊。” 苍舒镜斜乜他,他又说:“我说的不是他,是你,你那么凶干什么?温和谦逊的仙门矜贵装不下去了?” “我让你碰他了吗?” 凤玦笑道:“我又没做什么?你生什么气?还有……你不会想独占他吧?” 苍舒镜脸上的温和维持不下去了,极森寒地盯着凤玦,对方也不怯场。 反倒说:“完美的炉鼎体,香味都溢出来了,你先用我不介意,但若想独占,我有意见,多少也得让我分一杯羹吧。” 苍舒镜无动于衷,看不出是认同还是不乐意。 凤玦:“他还真是被你拿捏地死死的,为了让你不被别人占了,甚至都愿意献身旁人,这要是在秦楼楚馆,合该是人人捧着的,偏偏入了仙门,成了你囊中之物,没人瞧得上他,他都快急疯了,又怎会不贪恋你这一份暖呢?你还真是贯会骗人啊,骗了他父母,又骗了他,呵……” 苍舒镜:“你可以滚了。” · 夕影倒没真想去告状。 一来,他也不希望苍舒镜被罚,万一因这事,让两人好不容易暖起来的兄弟情生出嫌隙怎么办? 二来,他讨厌玉挽仙尊,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却厌恶地像是恨了好几辈子似的。 他就算真想告状,也不会找玉挽仙尊。 走到霜华峰的时候,苍舒镜都没追来,他真的不怕他告状啊? 霜华峰是玉挽仙尊的居所,奇怪的是今日没有弟子守峰,没人拦他,夕影脑子又乱,不知不觉走了进去才意识到不该来,他刚要往回走就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该不会是谁出事了吧? 夕影眉头一皱,理智告诉他别管,反正玉挽仙尊在这,也不能出什么大事,却又觉得今日峰上无人,万一谁受了什么伤,性命垂危没人理会死了怎么办? 他有很多小心眼,也有阴郁面,算不得善良的人。 此前的十几年都在临安春楼过来的,若没心眼没养母护着,他早就被某些醉酒的嫖`客盯上,出事了。 但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不会杀人放火,也不可能真瞧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事而闭目绕行。 指望他救人是不可能的,他顶多看看情况再去峰下呼人来。 这般想着,便小心翼翼地往峰内走。 血腥味从玉挽仙尊居住的琼楼水榭间流淌出,影影幢幢的银色纱幔被风撩开。 夕影心跳骤停,没意识到自己尖叫出声。 水榭温池里,只披了一件薄绡的玉挽仙尊沐在一池血水中,池水里还盛放着无数妖冶的红花,那花像活的,吸饱了血,精神奕奕地舒展花瓣。 而最终,那些血花都融进玉挽仙尊的身体内。 玉挽仙尊似乎精神状态不怎么好,也没听出刚刚发出声音的是夕影,就在夕影捂住嘴想一步步退出去时,他开口道:“阿镜,你回来了?” 他把夕影当成苍舒镜了。 苍舒镜今日确实应该在霜华峰,但不知为何忽然赶回竹涧小筑,害得夕影被抓奸。 夕影不敢答话,提心吊胆地往后退,他就算再愚笨,看不出玉挽仙尊在干嘛,也知道这池极诡异的血水和血花有问题,难怪今天霜华峰的弟子都被遣走了。 “阿镜,怎么不过来?” 夕影:“……” 在玉挽仙尊回眸的一瞬,夕影瞳孔骤缩,惊慌之下都没意识到自己腰上缠了一条黑影,将他瞬间拽至玉挽仙尊面前,扑通一声跌入水中。 血红的水溅了几滴在他脸上,玉挽仙尊一张清绝冷艳的脸便放大在他面前。 与平日不同,今日仙尊的黑瞳中纠缠着一层暗红,显得有些邪性。 他慌忙求饶:“仙尊,我……我不是故意擅闯的,我什么都没看见,你饶了我吧。” 说着还欲盖弥彰地捂住眼。 只听见玉挽仙尊嗤笑一声:“是你啊。” 他思忖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个测灵石前毫无天赋修为的……苍舒镜的弟弟?” 又是测灵石! 又是毫无天赋修为! 夕影本来怕得要死,但天赋修为这件事是他的小尾巴,一被踩到就要气地炸毛,什么理智也没了。 他说:“‘苍舒镜的弟弟’不是我名字,仙尊,我有名字,我叫苍舒夕影。” 仙尊笑道:“哦,谁在乎呢?” 夕影哽了下,没辩驳,反正玉挽仙尊讨厌他,说什么都正常。 身周的血池花似乎比刚才更有活力,玉挽仙尊也感觉到了,他剑眉微蹙,阖眸感受着什么似的。 夕影腰上还缠着奇怪的影子,活像一只手臂,他不自在极了,拿出一副乖巧示弱的模样,小声说:“仙尊,你能放我离开吗?我真的是不小心误闯的,我……我是来找兄长的,不小心打扰到您了。” “闭嘴。” “……”哦。 虽然池水没异味,血腥味并不浓重难闻,还有一股奇怪的馨香,但夕影怎么都觉得这里比之话本中将人融地尸骨无存的血池没什么区别。 天虞这种仙门哪会有这么邪性的东西?要是这东西合规,仙尊何必将人都遣走? 仙尊该不是入魔了吧?或者修炼哪种邪功? 夕影被自己的脑补吓了一跳,浑身觳觫,抖如筛糠,玉挽仙尊就在这时睁开眼,四目相撞,莫名说了句:“好香。” 夕影:……? 那个红衣美人也这么说,他怎么不觉得自己香,这些人鼻子都坏了吗? 玉挽仙尊忽然对夕影笑了一下,温和的,古怪的,让夕影浑身起鸡皮疙瘩,恨不得问一句:您没事吧? “听说你近来很用功刻苦?” 夕影:…… 这是记起自己这个挂名弟子了?怕自己给他丢脸?象征意义地问一下功课? 玉挽仙尊嗤笑一声:“但你再刻苦又有什么用呢?没那天赋如何努力都是没用的。” 夕影:…… 这是一个身为师长的人该说的话吗? 哪怕是授课的长老嫌弃夕影悟性差,也不会说得这么直白,多少还会夸两句挺努力的。 仙尊:“不过,天虞的修炼方法未必适合所有人,你说不定就是那个特殊的。” 这话夕影爱听,而且苍舒镜也这么说。 他急切地问:“那仙尊知道我适合如何修炼吗?” “之前不知,现在知道了。” 尽管觉得玉挽仙尊笑得很古怪,夕影还是忍不住激动道:“什么方法?” “双修。” “啊?” 玉挽仙尊面不改色地说:“你的体质很适合双修,助你修炼的人修为越强大,于你越容易精进。” 腰上的黑影蓦地缠紧,拽着夕影往前一个趔趄,跌进玉挽仙尊怀里,对方顺势倾颈,在夕影颈窝深嗅一息,喟叹道:“……好香。” 夕影觉得自己现在不像个人,像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 玉挽仙尊嗓音低沉道:“夕影,与我双修如何?” 第9章 第9章 玉挽仙尊像变了一个人,没了冷漠疏离,反倒百般哄劝诱惑。 心思敏感的夕影却从他眼神中看出轻慢与鄙夷。 夕影往后退了小半步,一脸抗拒:“我不要。” 玉挽仙尊哂笑一声:“你尝试了这么久,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别以为我不知,那些经卷你看似懂了一点,实际上是阿镜嚼碎了喂你的,可你要永远指着他帮你吗?况且就算他一直帮你,你都修炼地如此之慢,怕是七老八十满头华发了也修不到金丹,连驻颜都做不到,这么下去你甘心吗?” 玉挽仙尊不穿衣服,不刻薄的时候,看起来像个蛊惑人的精怪。 确实说得让夕影很动心。 在春楼妓馆时,是嬷娘逼迫的,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听话。 而现在,他看似有选择,实际上还是一样的,想要的已经不只是好好活着,还有尊严与不被轻视。 他想要的越来越多,就越容易沉溺进欲望深潭。 迟早要染得一身脏污。 双修吗? 若这是他修炼的捷径,他何不试试? 况且,邀他双修的人又不是春楼恩客,而是他名义上的师尊,是苍舒镜的师尊,是天虞仙山的仙尊。 与他双修不但能提升修为,还能凭着那般特殊关系不再屈居于苍舒镜之下。 他真的很阴暗卑怯啊。 夕影又兴奋又悲哀地想。 “考虑清楚了吗?”玉挽仙尊冰凉的手指狎昵地抚上夕影的脸。 夕影定定看着玉挽仙尊,最终两眼一闭狠狠咬牙,终是点了头。 玉挽仙尊轻笑一声,呼吸紧挨在夕影耳边:“我瞧你,怎么那般勉强?不乐意吗?” 夕影:“不!我……我没有,我答应了,我愿意的,就是……我、我有点怕。” “怕什么?怕你兄长生你气?还是……没做过,紧张?” 夕影脸颊通红,咬紧牙关不吭声。 真丢脸,明明在春楼时,嬷娘什么都教了他,每晚隔壁房间都会传来吱吱呀呀的摇床声,他早该习惯了,这时候害什么羞? 他感觉到一双手环过腰侧,不轻不重地揉了下,激得他浑身战栗。 玉挽仙尊一边寻觅着,一边哑声说:“今晚过后你便住在霜华峰吧,你兄长那里我去说,以后也不必去授课堂了,本尊亲自教你。” 诱惑太大了。 血池中的水都在沸腾,渐变渐热,熏地夕影脸颊绯红,香味也愈发浓郁。 他本能轻喘着,断断续续地说:“听凭仙尊安排。” “还叫仙尊呢?要叫……师尊。” “唔……” 夕影耳尖被咬了一下,他浑身抖地更厉害了,有那么一瞬,脑海中莫名浮现苍舒镜的脸。 初遇时的温润,问他伤口疼不疼;看破他来历后,眼眸中的狡黠;还有……他被外门弟子欺负时,毫无条件地相救,带他吃东西,陪他习经卷…… 幸好,苍舒镜是他兄长,只是他兄长。 哪怕他今日和玉挽仙尊双修了,苍舒镜也只是他兄长,他作为弟弟,与别人做什么也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兄弟情。 兄长不会介意的,对吧? “徒儿无召入峰,惊扰了师尊,还请师尊恕罪。” 这声音是…… 夕影一个激灵,从即将沉溺的深潭中回眸,他看见苍舒镜站在血池前,目光冷锐平静地与他对视,又波澜不惊地转开,挪到玉挽仙尊脸上。 一日之内,被抓奸两次,饶是夕影脸皮再厚,也挂不住了。 他咽了咽喉咙,慌忙推开玉挽仙尊,连退好几步,还跌进池中呛了口水。 怕地颤声:“兄……兄长,你……” 苍舒镜没答话,径直走来,一伸手就拎着夕影后脖颈,将他从水里捞出来,见他衣裳湿透,面色忽地不愉,解开自己外衣将他裹住。 苍舒镜道:“愚弟不懂规矩,错入仙峰惊扰了师尊,还请师尊原谅。” 愚弟? 又是愚这个字,夕影听得眉头直皱,火气上头都将被抓奸的恐惧熏散了。 玉挽仙尊轻轻叹了口气,他也不恼,只是有些失落:“你要带他走?” 苍舒镜点头。 玉挽:“可我都同他商量好了,这件事对我或是对他,都是百利无一害,况且,这样做了,你以后也就不用……” 他话没说完,苍舒镜从夕影腰间抽出软剑,直接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滴滴红血落入血池,池中花嗅到后兴奋地打颤,诡异至极。 夕影往苍舒镜手腕一瞅,上面烙满了深深浅浅的痂痕,心中一惊。 苍舒镜面不改色道:“有徒儿孝敬师尊还不够吗?” 玉挽仙尊怔忪一瞬,眸光略带探究地落在夕影身上,夕影一时间不晓得该不该回应。 他小心翼翼地拽了一下苍舒镜袖子:“兄长,我……我是愿意……” “滚!” “……?” “没听见吗?叫你滚!” 苍舒镜面容冷沉,眸带嘲讽地看着夕影,不无刻薄地说:“你不过是挂名在我师尊名下,又不真是他徒弟,谁给你的胆擅入仙峰?还敢凭这狐媚功夫诱惑仙尊,你什么出生要我说清楚吗?” 夕影人傻了,甚至以为是自己幻听。 他刚开始以为苍舒镜待他好是骗他的,他确实想象过,苍舒镜会不会背地里嫌弃他,与旁人笑骂他。 可这几个月来,苍舒镜的温柔都是真的,待他好也是真的,如果是假的,那……那苍舒镜也太会演戏了。 夕影傻在原地,睫毛微颤,眼前一片水雾,双唇嗫嚅:“你……你说什么啊?” 苍舒镜别过脸,不再看他,专注地往血池里滴血。 语气愈发刻薄讥讽:“听不懂?我让你滚,没听见吗?你若再不离开,我明日便让整个天虞都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来历是夕影的死穴。 别人骂他蠢笨的时候,他都没这么难过。 “你也这么说我啊。”夕影垂睫,眼泪簌簌,泣不成声地:“你也这么说我!” 他近乎咆哮地说:“我讨厌你!” 他一把拽下苍舒镜的外衣,狠狠砸在苍舒镜身上,一转头跑了出去。 山峦有寒风,他浑身湿透,凉得刺骨钻心。 “影公子,你怎么了?” 抱剑童子疾步走来,关切地问。 夕影这才意识到,他竟又回到了竹涧小筑,这里是苍舒镜的居所,而在刚刚,他凶他,吼他,还说要揭穿他来历恐吓他。 夕影一想起来就委屈地嚎啕大哭。 他狠狠推开童子,“我不要你关心我!” 转头就往外跑。 夕影年纪尚小,还不到十六,又心思敏感,就连满脸忙慌关心他的童子,他都能臆测成装模作样,实则嘲讽,都说仆随主恶,还不知道苍舒镜私底下与这童子是如何一起嘲弄他的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又有哪里能去,但他就是饿死,被欺负死,从仙山跳下去,死外边,他也不要回竹涧小筑了! 一路奔到殊命峰前,他才止住脚步。 冲动之下,他比哪个时候都想离开,可作为天虞仙山天然屏障的殊命峰,高峭陡壁,万丈之深,云海滔滔,下头还有无数异兽盘踞,嘶吼声攀着飓风旋上云霄,可怖森然。 偏偏这里是离开天虞仙山唯一的路。 夕影的愤怒委屈被恐惧压下些许,他是真不敢往前走半步了。 他一个没修为的人,住在天虞,若无人带领,连仙山都下不去。 就像换了个地方囚禁,从临安春楼到苍舒山庄,再到天虞。 何时不是身不由己? 夕影走不掉,又不愿回头,干脆坐在殊命峰前大哭起来,长久的压抑统统释放。 “呦,让我瞧瞧是哪个小美人在哭啊?” 一袭红衣的美人故作惊讶地调笑道:“哎呀,原来是刚刚还要我跟他好的苍舒家弟弟呀。” 美人风情款款地摇着折扇走来。 被夕影狠狠瞪了一眼,他也不生气,反倒半分不嫌草地脏,并肩坐在夕影旁边。 “眼都哭肿了,你再哭下去变丑了,我可就不考虑你,直接选你兄长了哦。” 夕影赌气道:“你选啊!你选他好了,反正所有人都喜欢苍舒镜,所有人都讨厌我,你喜欢他不是很正常吗?你走!你走开,你去找他去啊!” “谁说我喜欢他?”凤玦哼笑一声。 夕影才不信这鬼话,全世界都喜欢苍舒镜,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夕影哭累了,眼睛跟个红彤彤的核桃似的,这会儿也哭不出泪了,他懒得搭理凤玦,只盘腿坐在草地上,木讷讷地蹂`躏着草根,眼前的嫩绿都被他薅地差不多了,翠绿的汁液染在指尖上,像白玉揉了点冷翡翠。 凤玦托腮看了会儿,笑说:“跟你说点有用的事吧,兴许能让你开心。” “我今日听你提到,你说你不适合天虞的修炼方法,那你知不知道你适合哪种?” 夕影捏断草根的手顿了下,没说话。 凤玦道:“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合欢宗的弟子,此行来天虞是替宗主传信,本要离开的,却没想到在这遇见你。” 合欢宗…… 夕影想起来了,苍舒镜同他说过这个宗门,专门以阴阳和合之术,通过双修提升修为。 夕影当时还暗想:睡几觉就能提升修为,那放在凡间春楼岂不是人人都能修成大能了? 但这种想法他不会说出来,他怕苍舒镜嫌他思想龌龊,粗鄙不堪。 如今他是仙门公子,一言一行都要谨慎,要端着。 凤玦见他脸色松动,凤眸微眯:“你知不知道,你的香味已经溢出很多了,不需亲密接触,我与你并肩都能闻到。” 又是香味? 凤玦这么说,玉挽仙尊也这么说。 他自己这么闻不到? 这什么东西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夕影哭哑的嗓音不耐烦道。 凤玦也不卖关子。 “你确实不适合天虞这种古板的,苦行僧似的修炼方法,你体质特殊,明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修有所成,何必要在这里较劲?” “你是顶级的炉鼎之体,若以双修,恐怕用不了几年,修为不说超过苍舒镜,与他比肩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说什么?” 少年的眼瞪地圆润,满脸难以置信,甚至怀疑自己又听错了什么。 他状如木傀,后知后觉地喃喃:“双修……炉鼎之体……与苍舒镜比肩……” 与苍舒镜比肩? 他想都不敢想,自己竟有可能与苍舒镜比肩吗? 到那时,是不是父亲也会对他另眼相看?是不是母亲看向他的眼神也会变得骄傲与慈爱?是不是府中旁系和下人私下里也会夸他艳羡他?是不是授课长老看到他也会无比欣慰? 他在梦里妄图得到的东西也能实现吗? 这番话太诱惑人心,也太不可思议,他缓缓眨眼,小心翼翼地:“你说的是真的?” 凤玦笑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双修究竟是不是最适合你的修炼方式,你去问问你兄长便知我有没有诓你。” 他不会去问苍舒镜了,苍舒镜才凶了他。 夕影咬唇想:不用别人验证了,今日玉挽仙尊也说他适合双修,也说他……很香。 大概率是了。 苍舒镜恐怕早就知道! 是不是怕他找到最好修炼方式后,能与之比肩?到时候那些投到苍舒镜身上的目光,也会分到他身上,苍舒镜肯定小气,才不告诉他! 一看夕影的表情,凤玦就知他上钩了。 凤玦勾唇笑道:“怎么样?要不要同我回合欢宗,你放心,以你的体质,只会被当成香饽饽捧着,绝不像在这里一样受这种鸟气。” 夕影舔了下唇。 实在是……太诱人了! 第10章 第10章 夕影不能判定凤玦是什么好人,但他想赌一把。 留在天虞仙山,他永远都只是一个毫无修为,天赋极差的废物,他身世尴尬,父母不喜,谁都能来踩一脚,就连兄长的温柔都是假的。 起初,他不理解苍舒镜干嘛要凶他,威胁他。 以己度人的习惯让他揣测:苍舒镜一定是怕他引诱玉挽仙尊,怕他和仙尊双修后,仙尊待他会比待苍舒镜更好。 苍舒镜待他好,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废物,除了兄长的关爱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只能依赖他。若有一日,他也能成为苍舒镜那样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苍舒镜在他面前还有何优越感? 夕影不无恶意地揣测着,顺带将心底残存的留念驱地干干净净。 他没回竹涧小筑取东西。 一来生怕见到苍舒镜,自己就走不掉了。 二来凤玦说合欢宗什么都有,以他的体质天赋,去了那里只会被当宝贝捧着,要什么给什么。 从没被夸赞过的人哪里经得住这番甜言蜜语的诱惑? 夕影心底揣了蜜罐似的,立刻!马上!就同凤玦离开,唯一带走的东西只有腰上缠绕的软剑。 只是谁也没想到,凤玦带他御扇飞至殊命峰上时,夕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回拖拽。 夕影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死死攥着扇柄不肯松手,凤玦也连忙腾出手去拉他,两股力量相较之下,谁也没胜过谁,相碰之中反倒让夕影脱力,险些坠下去。 而下面,是深不见底,异兽盘踞的殊命谷底! 夕影吓出泪,满眼恐惧地对凤玦说:“求你,求求你,救救我。” 凤玦自然想救他,但他看到了夕影耳根后微微泛光的咒印,又瞧见急驰奔来的苍舒镜时,眼眸微眯,生出一股念头。 他拽向夕影手腕的手偏了下,挪到袖子上,随着一声布帛撕裂声,凤玦手上脱力。 夕影蓦然坠入深空,朝着崖底直直落去。 苍舒镜面色苍白,双眸通红地出现在悬崖边。 凤玦顿了下,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苍舒镜:“你可真是狠心啊,就算不是亲兄弟,他到底是你喊了那么久的弟弟,你下留仙咒就不怕要了他的命吗?” 苍舒镜一言不发,朝崖下纵身一跃。 “疯子!你他妈下去干嘛?不要命了?”凤玦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飘渺。 原来,苍舒镜真的会冒险救夕影啊。 苍舒镜给夕影下留仙咒就是为了让夕影留在天虞,让他逃不出手掌心,也该知道若夕影强行离开会遭到反噬,轻则被地力拽进谷底最深处,重则身体被符咒搅碎,会死。 既然不在乎夕影生死,又何必多此一举跳下去救人? 天虞的殊命谷底,连长老都不敢擅入,何况苍舒镜一个还不到元婴修为的弟子。 凤玦心底说不出的滋味,他喃喃:“炉鼎之体确实难得,但只为了这个,你就能不要命似得去救他?到底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 天很黑,像化不开的浓墨。 四周有闪耀璀璨的宝石,五彩缤纷,这些宝石明明灭灭,像硕大的眼睛在眨。 而且……这些宝石在朝夕影不断靠近。 他这时才发现不对劲。 他听见呼噜呼噜的声音,还有口涎滴落声,磨牙声……那些靠近他的不是宝石! 是异兽! 他掉进殊命谷底了! 他一动弹,异兽便兴奋地发出呼噜呼噜声,但似乎又碍于什么没有飞扑上来撕碎他。 这时,夕影才发现,自己腰上缠绕的软剑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声铮铮,似乎在威胁靠近的异兽。 夕影当即抽出软剑,对着异兽挥舞,但他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更是一天都没练过剑法,这里的异兽过于聪慧,见他是个假把式,便无所畏惧地龇牙咧嘴,口腔熏出一阵恶臭。 软剑护着他,他跌落崖底时才没受伤。 这些异兽不再畏惧灵剑,它们垂涎欲滴,一步步朝夕影靠近,围圈越缩越小。 只见一只长着羊蹄,身如壮牛,还插了一对翅膀的异兽一个腾起,猛朝夕影扑来。 夕影吓得手脚都软了,魂灵觳觫,尖叫声都发不出。 就在这时——! 他的手被人握住提起剑,灵力自掌心融入剑内,一个穿刺,只听异兽嚎啕哀鸣,似有血溅在夕影睫毛上,他眨了下眼,还未反应过来,便听有人贴在他耳边说:“松手,剑给我。” 夕影手一松,腰侧便被一只手臂缠上,剑落到抱他那人手中。 出剑的速度快到夕影压根看不清,只觉眼前光影幢幢,耳边是剑刃穿透血肉声,还有异兽哀嚎声。 不消片刻,那些声都散了。 四周恢复寂静,夕影唯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以及……贴他身侧的人粗重的喘`息。 “苍……苍舒镜?” “嗯。” 夕影还要再说什么,腰上圈着的手臂忽然松开,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你……你有没有事?” 借着灵剑晦暗的光亮,夕影蹲下身摇了摇苍舒镜,这一看,他差点吓傻。 夕影的手上全是血,不是他的也不是异兽的,那是苍舒镜的,苍舒镜近乎力竭,半边身体都染上黏糊糊的血液,手指尖的血肉都磨掉一大片。 人还清醒着,只是没什么力气,苍舒镜皱眉说:“这里危险,不宜久留,小影还有力气吗?” 夕影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你说。” “西南方向有一处洞穴,异兽进不去,你先带我过去。” 夕影抬起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半抱半拖着艰难前行。 什么厌恶什么妒忌都忘得一干二净,在生死面前,那些一点都不重要。 苍舒镜伤得太重了,奄奄一息地就像……像夕影养母死前的模样。 夕影犹记自己八岁那年,养母形销骨立地躺在床上,被褥之下的下半身几乎全部溃烂,到了最后连水都喝不进去,却忽然看着窗外的夕阳对夕影说:“小影儿,娘想喝粥,你去给娘买一碗好不好?” 夕影很听话,忙不迭跑出去买粥,却忘了问他娘想喝哪种,等他回来再问时,他娘已经不理他了。 夕影就一遍遍地趴在床榻前问:“娘,你怎么不说话,你想喝哪种啊?青菜粥还是皮蛋瘦肉?” 他问了太久,问到日暮西山,问到天黑如墨,问到朝阳再起,问到最后嗓子都哑了,才自言自语道:“那好吧,我每一种都买来一碗,娘再自己挑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 可惜的是,等他将粥带回来,屋内已然清空,床褥衣裳在院中烧成灰烬,他连一样遗物都没留下,他娘被一卷草席裹着丢进乱葬岗。 这一夜,他半搀半背着浑身是血的苍舒镜,像极了那年他将养母从乱葬岗拖出来的场景。 他当时说了好些话,娘都没回他。 他怕了。 他怕苍舒镜也死了。 “你不会死的对吧?”夕影下意识开口,不知自己嗓子哑成什么样。 苍舒镜虚弱地说:“小影很担心兄长?” “不是。”夕影嘴硬。 咬着唇,倒没辩驳。 往西南走了几里地,果然看见一处掩映在杂草间的洞穴,那洞穴入口狭窄,异兽体型高大确实进不去。 刚将苍舒镜放下,夕影才发觉他已经很久没说话了,脸色苍白地阖着眼,一动不动,像极了他养母死时的时候。 夕影吓得在苍舒镜脸上拍了好几下,被一把扼住手腕。 苍舒镜半掀眼睫,低声说:“小影,我还没死呢,这么快就想着鞭尸报复了?” “我……没有。” 夕影抽回手,尴尬地说不出话,但人醒了就好,千万别睡过去。 “你受伤了。” 苍舒镜一身白袍被血染红了一半,除了右臂被异兽咬了一口,其他的都是擦伤,或者嶙峋山石剐蹭出来的伤口,手指最严重,血肉模糊。 看起来就像从岩壁上迅疾地攀爬而下。 夕影愣了一瞬,眼眶忽然热了,内心却极矛盾:“你、你是下来找我的吗?你明明今天才凶我,骂我,让我滚,你现在又找来做什么?不演好兄长会死啊?” 伤痕累累的手忽然触上夕影的脸。 “别哭了。”苍舒镜虚弱地说:“眼都红成小兔子了。” 夕影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不争气地掉眼泪了。 他其实不是心疼苍舒镜,只是苍舒镜这个样子太吓人了,若是不吱声不说话,夕影很怕他会像自己养母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夕影胡乱抹了把泪:“这里连药都没有,你的伤怎么办?” 苍舒镜看着他,忽然笑了。 夕影觉得他有病。 “伤得没那么重,我甚至很庆幸自己及时赶来,要不然我们小影被异兽咬伤了怎么办?小影很怕疼吧?要是疼地一直哭,兄长会很难过。” “……” 夕影说不出话。 对方眼底的关心并不作伪,太真诚了,真诚到夕影都差点忘了被对方骂这件事。 手指上的伤,是攀岩而下时造成的,身上不知被嶙峋岩石磕了多少下,都是细密的伤口,说不定骨头都撞裂了。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来救夕影。 夕影心肠硬不起来,暗忖道:算了算了,就不计较他凶自己这件事了。 何况,他也心虚。 今天差点就跑路成功了。 凤玦知道他们坠落殊命谷底,定会禀报上去,只要熬住,等人来救就好。 大约是于心不忍,心怀愧疚,又或者看苍舒镜伤那么重,夕影实在看不下去。 他在洞穴深处找到一汪泉水,撕了半片衣摆浸透,轻轻掀开苍舒镜衣襟,小心翼翼地帮他把伤口擦干净,却不知在他专注时,苍舒镜半掀眼睫,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很久。 他不知道苍舒镜是醒着,还是睡了。 夕影自顾自地说:“苍舒镜,我原谅你了,你凶我的话我都忘记好了,我不跟你计较了,以后……以后我们好好的,我会努力做个好弟弟。” “…………” 这么好哄吗? 这一夜格外漫长,等到天光亮起,果然有人寻来。 夕影睁开瞌睡到迷迷糊糊的眼,一抬起就瞧见玉挽仙尊。 此刻的仙尊同昨日血池相见时大相径庭,眉目间都是冷峻寒霜,冰冷的眸扫向夕影,未做停留便落在苍舒镜身上。 他大步走去,将半昏迷的苍舒镜搀起,半抱着带出洞穴。 仙尊不用御剑,腾云便直上九霄,夕影怕自己被丢下,忙不迭扯住仙尊袖口,才被一同带回天虞。 刚落地。 “啪——”的一声,一巴掌扇地夕影头晕眼花,踉跄跌地。 他眼前是无数光斑,脑中一阵阵的黑,什么也看不清。 只听见熟悉的声音怒不可遏地唾骂他。 “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自己要找死,还要拉着镜儿。你明知他很重兄弟情,还这般害他……唉!” 这是父亲的声音。 夕影脸上火辣辣的疼,口腔腥甜,有血丝溢出唇角。 他哽咽着说:“我没有,我没有拉着他,是他要来救我,我没有故意害他。” “竖子!” 又一巴掌落在夕影脸上。 夕影头疼欲裂,脑仁都要被抽散了似的。 父亲怒不可遏:“你落入谷底,他便下去救你,他伤的如此之重,你却毫发无损,你心中就没有一点愧疚吗?现在还要推卸责任!” 夕影想辩解的话蔫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所以…… 父亲失望的是他没受伤,伤的是苍舒镜吗? 如果,是他受伤,苍舒镜毫发无损,会怎样? 父亲会安慰苍舒镜说:不必难过,你尽力了,你是个好兄长。 然后转头对着夕影说:他有如此遭遇,实在是咎由自取,谁让他不好好待在天虞仙山,非要靠近殊命峰呢? 父亲似乎走开了,应当是去看苍舒镜的伤势了吧? 夕影撑着地,踉踉跄跄地站起,想往竹涧小筑走。 可他忽然听见一阵嘈杂声。 眼前模糊散去,他看见…… 无数仙门弟子围聚在殊命峰前,一双双眼或带诧异,或带鄙夷,或是嫌恶……都在看着他。 父亲刚刚打他时,和他说的那些话,都被他们听见了。 夕影望了眼殊命谷底,有那么一瞬,他想:干脆跳下去算了。 第11章 第11章 苍舒镜被玉挽仙尊带去霜华峰疗伤,父亲也跟了过去,夕影无处可去,还是回了竹涧小筑,却遇见段夫人。 夕影没想到,他们听说苍舒镜出事,竟一夜之间都赶来了。 段夫人眼眶通红,想是哭了很久,她被周嬷嬷搀着,听童子来报苍舒镜已在霜华峰疗伤,便忙不迭要赶去,见到夕影一身狼狈地独身回来,段夫人顿了下。 她满目失望地说:“我没想到你竟自甘堕落到那种程度,还连累镜儿。” 他如何就自甘堕落了? 夕影愣愣地看着段夫人。 段夫人伤心叹息道:“你真以为我们不知道吗?我和你父亲让镜儿带你来天虞是为了让你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好好修炼,也不指望你比得上你兄长,哪怕你能有他十之一二,疏通灵脉,我也安心了,岂料你不思进取,还想着走那歪门邪道。” “我没有走歪门邪道!”夕影委屈地直掉眼泪:“我只是不适合天虞的修炼功法,我只是想换个……” “啪——” 一巴掌扇来,夕影脸上火辣辣地疼,说不出话。 父亲打了他左脸,母亲又打他右脸,他这张脸就那么可恶?要弄得面目全非才合他们心意吗? 一直柔柔弱弱的段夫人气得直喘气,被周嬷嬷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她咬牙悲切地说:“你真当我一无所知吗?你好好的苍舒家少爷不做,要跟着一个合欢宗弟子私奔,跟他去哪儿去做什么还要我戳穿吗?” “合欢宗是什么地方,是你不知,还是我不知?” 段夫人被周嬷嬷顺着气,劝道:“夫人莫要恼,我们还要去看大少爷呢,走吧。” 段夫人没再看夕影一眼,临走前也不知是对夕影说的,还是对周嬷嬷说的。 “我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孽障?” 周嬷嬷安抚道:“夫人消消气,您将大少爷教得就很好,影少爷可能是……从那种地方出来没多久,还没将习性改掉,说不定过些年就好了。” “好不了的。”段夫人叹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都能主动往合欢宗那种地方贴,我们还怎么教啊……” 指甲死死嵌进手心,夕影觉得心口好痛。 他蓦地转身,对尚未走远的段夫人嚎喊:“不是我!是苍舒镜!那个合欢宗的人是苍舒镜的相好!是他们私相授受,不是我!不是我——!!” 夕影从没想过,段夫人那样温柔似水的妇人,也能露出狰狞痛恨的目光。 她看他的眼神,像是恨不得他不是她儿子,恨不得他早年就溺死在河中。 她对夕影说:“惹出祸了,还想着嫁祸给自己兄长,他救了你的命,你却还趁着他重伤昏迷构陷他。” “你当真是……朽木难雕,劣质难改!” · 自那日后,夕影再也没见到凤玦,他也没机会离开这座天虞仙山了。 苍舒镜伤好后,便搬回了竹涧小筑,父亲母亲也回了金陵。 一切似乎都没变。 夕影自那日后,便明白了自己在父母心中的位置,不说仗着苍舒家小少爷的身份恃宠而骄,就连父母的庇护他都没资格拥有。 他们对他只有失望。 他渐渐地不再将情绪都摆在脸上。 内心却愈发阴郁。 夕影搬到内门弟子所居的院舍,也有了新舍友,尽管新室友并不喜欢他,也没奚落嘲讽,只是不搭理他,倒还相安无事。 夕影想,这个舍友其实也不必嫌弃他。 他们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难兄难弟,若对方不讨厌他,他还能主动交个朋友。 只是奇怪的是,他舍友悟性算不得多高,却也不差,经卷书试都还可以,却偏偏筑基卡在瓶颈,三年了也没过去,旁人半开玩笑半嘲弄地说:“大约是和笨蛋住在一块被传染了。” 夕影:“……” 又过了些日子,阿昭被父母遣来照顾他。 说是照顾,实则是监视,夕影走到哪儿阿昭就跟到哪儿,他甚至看见过阿昭给金陵寄信,信件内容都是他日常起居,倒没写什么别的事。 也是,他乖了很多,并未做出什么会让父母生气的事,并无把柄拿捏。 尽管,他依旧天资愚钝,修为极差,三年了都未能筑基。 尽管,授课长老依旧看他直摇头,功课做不出会被罚去浇灵田,扫门前山阶。 尽管,同门明里暗里都在嘲笑议论他,会将他同苍舒镜比较。 尽管,他那一母同胞的孪生兄长已经结婴,甚至已近化神。 他话越来越少,但那些怨气不会消散,只会在沉淀中愈积愈深。 父亲嫌他经历尴尬,母亲嫌他气质不堪,同门嫌他蠢笨愚钝,长老更是说他劣质难琢。 似乎所有人就在告诉他:你这辈子就这样了,认命吧。 他怨父母的区别对待,如何解释都不信,恨苍舒镜的优秀,恨自己的不堪。 但……又有什么用呢? 他只有将自己埋进沙堆,栽进泥里,变得毫无存在感,才能减少被欺负被嘲笑的频率。 转眼,三年之期将至。 玉挽仙尊说过,他只是让夕影成为他名义上的徒弟,为期三年,若在仙门试炼中不能合格,便遣他离开。 然而,夕影努力了三年,还在原地踏步。 他的同门都成了他师兄,新入门的弟子比他小好几岁,他们还得同堂听课。 嘲讽他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夕影听麻了倒觉得这些人很没新意,奚落来奚落去也就那几个词,翻不出什么花。 他想过,反正在哪儿都要被嘲笑,都是要被苍舒镜比较下去的,为何还要留在天虞,不如回家吧。 但是,苍舒山庄真的是他家吗? 那里又能比这好到哪儿去呢? 更何况,父亲母亲对他那么失望,他若回去,每日面对他们,他……他受不住。 夕影动了歪心思。 他忽然想到三年前,霜华峰血池的那一日,玉挽仙尊邀他双修,当时被苍舒镜打断了,他便失了机会。 现在,还来得及吗? 夕影唤来阿昭,对他说:“你去一趟竹涧小筑,告诉我兄长,等我做完手上的功课就赴约,你……你也不必回来,就在那里等我吧,我很快过去。” 阿昭眼前一亮,兴奋地说:“影少爷终于不和大少爷闹别扭了啊!” “是啊,以后也不会闹别扭了。”夕影笑地温和。 阿昭领命离去,夕影望了眼圆月,便立刻套上一件斗篷出了门。 今夜是中秋,苍舒镜邀他去山下赏灯。 其实这三年来,每逢佳节,苍舒镜都不会忘记他,什么好吃好喝的,秘境获得的宝贝灵器,都会给他送一份。 可苍舒镜越关心他,他越痛恨。 那些送来的东西无一不昭示着苍舒镜的优秀。 而夕影并不想要这份施舍。 他想:苍舒镜真怪,明明他们的关系都恶劣成这样了,苍舒镜还想当个好兄长。 何必呢? 已经拥有父母师长乃至所有人的艳羡与关爱了,何必还在乎他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兄弟情呢? 夕影想不通。 他讨厌苍舒镜,哪次佳节都找尽理由,不同他一起过。 唯独这次,他让阿昭传讯将苍舒镜留在竹涧小筑等他,这样苍舒镜就不会突然出现在霜华峰打扰他的好事了。 然而,等他来到霜华峰,见到玉挽仙尊,豁出全部勇气与尊严,对仙尊说双修一事时。 仙尊勃然大怒,一挥袖便掣出强悍灵力,将夕影拍到冰冷的砖墙上。 他喉咙一甜,肺腑如灼,呕出一口血。 仙尊怒视他:“天赋极差也就罢了,人品怎也如此卑劣!竟妄图靠爬上本尊的床来修炼,你倒是独一个!” 夕影忍着疼,委屈道:“是你说,那一日你亲口说的,说我体质特殊,适合双修,是你让我同你双修的,你——” “本尊何时说过这种话?” 玉挽仙尊话音一顿,忽然想到什么,眉头皱起。 看向夕影的眼神愈发嫌恶:“罢了,以后这种话莫要再提,双修之法本就淫`邪,本尊不可能会用这种方法修炼。” 夕影傻了。 他没想过一个人竟翻脸比翻书还快。 堂堂天虞仙山玉挽仙尊,竟要食言。 “明明说过的。”夕影喃喃低声。 他跪在沁凉的地砖上,泪都蓄在眼眶,终于承载不住,啪嗒落在如镜般的玉砖上,他看着自己狼狈的倒影,泣不成声。 玉挽仙尊长身玉立在台阶上,垂睫睥睨夕影。 他声音骤冷:“是本尊说的不够明白吗?你还不退下?” 夕影不想放弃。 他咬牙抬头,一张脸煞白,眼眶通红,柔弱地像一株风吹雨折便能断的香草,又坚韧地逆风而来。 他膝行到玉挽仙尊面前。 卑微到尘埃里,却带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狠劲。 夕影:“仙尊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仙尊说过想同我双修,那一日我兄长也听见了,您若不信,可叫他前来对峙。” 他笃定玉挽仙尊不会让苍舒镜知道这件事。 果然,玉挽仙尊面色愈发难看。 夕影以为他就要妥协了,于是咬了咬牙,又道:“仙尊说过我是极佳的炉鼎体质,您与我双修不亏,我自认容貌尚可,也能助仙尊精进。仙尊若不喜我招摇,我可以不让任何人发现这层关系,我想要的只有……只有变强,我要留在天虞仙山,我不想再做没人看得起的废物了!” 仙尊凝着他,目光愈寒。 “冥顽不灵!” · 霜华峰如其名,峰上终年覆着一层厚重的霜雪,当天夜里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倒是将霜融了些,却让湿冷透进骨头缝里。 夕影的双腿已没了知觉,他跪在霜殿前,背影单薄,浑身湿透,指节都在密密实实地打颤。 玉挽仙尊觉得他品性恶劣,内心脏污,冥顽不灵地一而再再而三提什么双修,便罚他跪够一天一夜再回去。 他到底是玉挽仙尊名义上的徒弟,师尊罚徒弟无可厚非,何况他在众人眼底本就又蠢又笨,能惹得仙尊那样光风霁月的人生气,必然是他的错。 一把伞在他头顶上撑开。 他不必仰头去看,一瞥身侧的锦靴便知来人是谁。 他冷得打颤:“你……你来做什么?” “陪你领罚。” 谁要你陪?!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夕影太冷了,内心怒火也不能煨暖他,他颤声道:“你都知道了?” 苍舒镜抿着唇没说话,不像他平时那股温润如玉的模样,此刻半掩在伞下的面容有些隐怒,和说不上的烦躁。 说好一天一夜就是一天一夜。 夕影跪了多久,苍舒镜就守在他身边站了多久。 任谁看这对兄弟,都会觉得弟不恭,但兄友。 苍舒镜越是靠近夕影,便越显得哥哥如风中不惹尘埃的白莲,弟弟则是这位可怜兄长的一生之污,是莲下泥潭中臭不可闻的淤泥。 但没人想过,那池泥,才是供养这株莲的温床。 夕影觉得自己快要烂在泥里,快要窒息了。 身、心,都在煎熬。 直到玉挽仙尊推开霜殿门,皱眉说:“罚也罚过了,你回去吧。” 夕影眼前一黑,蓦然倒在被雨半融的霜雪中。 他再醒来时,苍舒镜坐在榻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被苍舒镜带回了竹涧小筑。 “打扰兄长了,我……我先回去了。”夕影嗓子哑地不成样子,身体虚弱地随时都能晕倒,却倔强地坐起身要离开。 苍舒镜面无表情地按住他肩膀:“躺着吧,就在这里养病。” “我还有很多功课要做。”夕影垂睫,自嘲一笑:“本来就愚笨,若再不努力,便一无是处了。” 苍舒镜默默听着,不让他离开,也不说话。 等了良久,苍舒镜才说:“你就那么想要灵力修为?” 手指一颤,夕影蓦地绷直身体。 都知道了啊? 苍舒镜知道他那么下贱地去跪下求玉挽仙尊,自荐枕席,求对方上他,和他双修,还被……拒绝。 手背忽然湿了。 夕影的眼泪无声地,一颗颗坠落。 但他居然没了窘迫和羞赧,也没有恼羞成怒和卑怯逃避。 他平静地说:“对啊,我很想要,想要到快疯了,或许……我已经疯了。” 不疯,又怎会做出那种主动求欢的事?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苍舒镜道。 夕影睫毛颤了下,还未来得及掀开眼帘去瞧对方,就被苍舒镜捧起脸颊。 对方的唇压下来。 贴上……他的。 “我给你。”苍舒镜说。 第12章 第12章 一开始只是唇瓣摩擦,谁也不得章法,苍舒镜那双极幽深的眸酿着微微怒意,但很快又被他垂下的长睫遮去。 夕影愣住了,他淋了一天一夜的雨,浑身发烫,对方的唇却是凉的,让他忍不住想多碰碰,可一瞬间又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苍舒镜他……他在亲他! 而他们是亲兄弟! 他们…… 夕影惊愕至极,恐惧地想撇开脸,却被苍舒镜的双手捧着,挣脱不得,他瘫软微颤的手撑在床褥上,想往后退,又被苍舒镜的手贴上后腰,揽过来。 胸膛相贴,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苍舒镜心脏跳地很快,同他的一样。 夕影双手抵上苍舒镜的胸膛,刚分开些许距离,他怕地颤声道:“你不能这样,我们……是兄弟!不能……” 不是。 苍舒镜双唇动了一下,话没出声,幽深的瞳眸泛出点点喑暗的紫光,像深不见底的幽渊。 他一只手还牢牢掐着夕影的腰,另一只手轻蹭过夕影脸颊耳畔,温柔地将少年一缕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 “小影。”苍舒镜嗓音低低沉沉:“你不是说想要灵力修为吗?兄长给你,你别找别人好不好?” 夕影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对方摁着后颈,温凉的唇再度贴上来。 他刚想反抗,便被对方的动作吓懵了。 唇上一片湿濡,唇缝被舌尖启开,夕影愣怔的须臾间,已让对方有了可乘之机,湿润的吻越酿越深,与此同时,一股暖流从对方口舌间探入,缓缓滑入夕影喉间,又流淌进他身体。 夕影蓦然瞪大眼睛。 那是……苍舒镜的灵力。 一入体,便觉浑身绒暖,似乎连因伤寒而沉重的身体都变得轻盈起来,灵流缓缓滑过四肢百骸,舒服地连骨头都透出一番酥麻感。 若非要形容,那大概是初春时的万物破土,生长舒展,绵绵春雨浸透,又被煦日暖阳酥遍全身的感觉吧。 夕影舌尖微麻,唇瓣红透时,苍舒镜才放开他。 他看着苍舒镜,他这个一贯温润知礼,谦和守矩的兄长变得异常古怪,唇上还沾着暧昧的水渍,瞳眸幽深。 夕影惊愕地说不出话。 “你……你、你怎么能……” 苍舒镜握住他指向自己的手指,又放到唇边吻了吻,嗓音微哑道:“我怎么?小影不想要灵力吗?” “…………” 夕影说不出话。 他确实想要灵力,想要地快疯了。 贴在他腰侧的手还没撒开,又顺势将他搂进怀里,苍舒镜长叹一声,颇为苦恼又轻笑一声道:“怎么办呢?小影想要的兄长当然都会给你,不许找别人要了。” 夕影咽了咽喉咙:“苍舒镜,你不对劲。” “嗯。”苍舒镜喟叹一声,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说:“兄长的灵力还有很多,都给你好不好。” 说着,便摁着夕影的腰,将人压在床榻上,续上刚刚浅尝辄止的吻。 乱了。 一切都乱了…… 夕影心念都快崩塌了,或许挣脱不开苍舒镜,他却连尝试都没做。 因为,他也很想。 引诱玉挽仙尊与他双修,是为了灵力修为,他甚至为了目的不惜以色侍人,放下尊严,重拾卑贱。 他与苍舒镜是兄弟,做这样的事亦是有悖伦常,天理难容。 可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像所有人嘴里说的那样。 不是吗? 只是渡灵力而已,苍舒镜却吻地像是动了情,缠`绵悱恻,热`欲横生。 夕影看得懂。 他这位光风霁月的好兄长,在这种事上,同那些春楼恩客也没什么区别,他觉得有些好笑,便笑了。 他满心阴郁,很少会笑,尽管这笑带着嘲讽,却媚态横生,眉眼生情。 被吻地呼吸不畅,脸颊泛红,带着春情,眸中还坠着点点水光,像光洁剔透的灵晶,又似娇媚的花瓣上点缀的露珠。 苍舒镜顿了下,吻上他的眼。 夕影双手环上他脖颈,觅向他温凉的唇,继续去攫取源源不断灌入身体的灵流。 四肢百骸被灵力充盈地无比舒服,像泡在温泉中,夕影慵倦地舒展腰肢,想要更多,偏偏提供灵力的那一个微微起身,唇瓣分开。 夕影含嗔含怨的眼睨去。 怎么不继续了? 这人是怕被他吸干吗? 苍舒镜喉结微动,低声说:“小影,等你风寒好了,陪我去一趟山下城池吧,昨日说好的中秋夜,你没来。” 这是换灵力的条件吗? 如果是的话…… “好。”夕影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应下。 苍舒镜轻笑了声,起身坐在床边,将他抱在怀里,又道:“搬回来住好不好?” 这也是条件吗? 夕影只犹豫了片刻,想着住在一起才方便渡灵力,于是又点了点头。 他只是为了那点灵力,却不知苍舒镜如何想,苍舒镜那么聪明,定然也该心底门清吧。 这只是交易。 刚来竹涧小筑时,除了院外童子的简居,只有这间房有床,那时候苍舒镜将床榻让给他,自己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打坐调息。 原本屋内有人就睡不着的夕影,闻着熏香,竟毫无压力地睡着了,还睡得很香。 他也不能总占着苍舒镜的房间和床,等隔壁的屋子收拾妥当后,他便住去隔壁,屋内依旧燃着助眠的熏香。 自那一日他与苍舒镜闹掰后,他搬去弟子院舍时总也睡不好,不晓得是心底淤积的烦扰太重,还是与舍友同屋,让他心生防备。 总之,失眠了好几日。 直到阿昭从金陵赶来,不但将他的四季衣裳和常用的东西带来,还将那承载他前尘过往的桐木琵琶带上了。 听闻夕影夜里难眠,阿昭便去竹涧小筑讨了熏香。 原本夕影是不许他去的,奈何没那闻惯了的熏香,他是夜里眼都阖不上,天天顶着个乌青的眼皮,课上还犯困,总被长老一脸无奈地敲醒也很尴尬。 最终还是允了阿昭去取香。 …… 这会儿,苍舒镜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抱着他与他同眠,夕影都做好心理建设躺平任欺了,他却偏偏也没做别的。 夕影心底冷笑,觉得他这个兄长像极了春楼恩客,又没春楼恩客的胆子。 一直到后半夜,夕影还睁着一双圆润的眼,望着锦绣罗帐的云纹发呆。 苍舒镜问他怎么不睡。 他偏头道:“有熏香吗?就是你以前点过的那种,不点熏香我睡不着。” 苍舒镜皱了下眉,一副为难的样子。 夕影想,是不是自己要求有点多?惹人生烦了?于是说:“没有也没关系,不用管我。” 苍舒镜最终还是在香奁里翻出熏香,借着烛火点燃,青烟袅袅婷婷地飘出,嗅到熟悉的味道,夕影眼皮微重,缓缓阖眼,一夜无梦。 苍舒镜却盯着那盏香,一夜未眠。 第13章 第13章 有了苍舒镜给的灵力,夕影风寒好得很快,就连那日跪地几乎快废了的腿都没什么不适的感觉,膝盖上的淤青当夜就痊愈了。 没了玉挽仙尊,还有一个苍舒镜。 虽然不知道苍舒镜到底想要什么,但他给起灵力来毫不吝啬。 夕影也没什么好多想的,左右他快疯了,什么也不在乎,苍舒镜要什么他给就是了。 两日后,阿昭将弟子院舍的东西都搬进竹涧小筑,苍舒镜却拘着他,以养伤为借口,让他住在自己屋,隔壁房间倒是便宜阿昭了。 这一夜,苍舒镜约他下山赏灯。 他换上一套如苍舒镜一般的白衣,站在镜前端看半天,觉得自己拥有灵力后,整个人容光焕发,眉眼间的尘俗媚态都少了,添上几分仙气。 他满意极了,觉得自己终于有了能衬上这套白袍的一天。 苍舒镜带他御剑下仙山。 天虞仙山位于仙城与凡俗交汇处,此处以东是金陵琴川这样的仙门城池,以西是凡俗尘世。 山下与天虞截然不同,到处是人间烟火,车辚马萧。 明明位于第一仙山下,这座城却没有多少修士,大多是凡尘中人。 苍舒镜说:“千年前,本没有天虞,只有一座殊命峰,谷底异兽横行肆虐,伤人无数,眼看着人间要陷入浩劫,却有一位神祇跨下天堑,从九天落凡尘,以其精魄化成天虞仙山,镇压殊命峰,从此人间恢复宁静,后来人族师祖便在此建立天虞宗门。” “原本他们想将这座城的凡人驱赶走,改作仙门,但师祖拒绝了。” “为什么呀?”夕影不解道:“修仙的人,不是很看不起凡人吗?” 苍舒镜说:“因为师祖说,那位神祇很喜欢人间,祂爱在极仙崖上俯瞰永宁城的热闹。” 永宁城便是山下这座人间城池。 也不晓得是不是夕影的错觉,他发现苍舒镜提到那位师祖和神祇时,神情比哪个时候都温柔。 尽管永宁城毗邻天虞仙山,位置好,灵气也浓郁,却无修士敢染指,这里保留着一切人间烟火。 与临安城不同的是,这里得了神祇的庇护,只有欢声笑语,没有欺压龃龉,每个人过得都很幸福。 夕影想,如果当初注定流落人间,要是生在这里就好了。 但凡事没有如果。 哪怕已经过了中秋夜,人间依旧热闹非凡。 两人并肩行在青石板砖砌成的宽敞街道上,头顶是一排排一纵纵明亮灯笼,将苍穹映得雪亮,一路上小贩吆喝不断,吹糖人的,牵傀戏的,做冰糖水烹热糕点的,琳琅满目,沸反盈天。 这是真正的人间烟火。 夕影以前没机会也没心情欣赏,这一次倒欢喜得紧,将他与苍舒镜之间尴尬和龃龉都抛诸脑后。 就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一对兄友弟恭的双生兄弟,携手共赏人间。 人间好安逸,凡俗真热闹。 夕影喜欢这里。 一身素雪白袍的少年,目光梭巡在一排排生肖灯笼间,梨涡微陷,露出难得真心的微笑,他的眼眸被灯火照得亮如星辰,睫毛微扇,便投下一簇小小的阴影。 “想要哪只?”苍舒镜一边问他,一边掏出银钱。 “我生肖属兔,我要这只兔灯,老板帮忙拿两只吧。” “拿两只做什么?”苍舒镜问。 “自然是给你的。”夕影抬眼笑盈盈道:“你忘了我们是双生子吗?我属兔,也你属兔呀,兄长。” 那声不经意间漏出的“兄长”让两人都愣了下,夕影这两年总在和他闹别扭,已经很久没这么心平气和,带着欢欣的语气叫他兄长了。 苍舒镜顿了下,说:“不用,拿一只就行。” 夕影以为他觉得幼稚,不想要,也没多嘴,欢欢喜喜地提着兔子灯赏玩。 他没看见苍舒镜的目光从一排灯笼上滑过,落在最末尾那个生肖上。 他从不属兔。 中秋是家人团圆的日子,按理说他们是兄弟,该一起过的。 却偏偏错过了好几日,应迟了佳节。 就像他们错落的身份一样,来迟了。 街上的男男女女,陪完家人,又趁着节尾与情人相会。 年少慕艾,人之本性,只要有情人想,总能将所有节日过成乞巧。 跨上流淌河灯的长桥时,尤为明显。 他们挤在来来往往的少男少女中,差点走散,最终还是夕影手指微勾,探出一条纤细的灵线缠上苍舒镜的无名指,才将两人拽到一起。 夕影是第一次用灵力,便用来寻苍舒镜了。 他心情颇好:“有灵力可真方便啊。” 苍舒镜不置可否,盯着无名指看了会儿,任由那条灵线勾着自己。 “公子,给爱人雕一块玉佩吧。” 桥的尽头,摊贩摆着琳琅满目的玉玦,瞧了眼两人指尖勾连的灵线,笑着对苍舒镜说道。 夕影愣了下,慌忙摆手解释:“我们不是……” 摊贩“嗨呦”一声,笑道:“我们永宁城的人没那般迂腐,即便二位同是男子,相恋又如何。” 夕影耳尖唰地红了。 才意识到他与苍舒镜不但穿着款式相近的白衣,指尖还勾连着灵线,偏偏那线还被红纸糊的兔子灯照得绯红,像是……像是月老祠的姻缘线。 夕影抿着唇还想解释,又急切地想收回灵线,却被苍舒镜握住手压下,与他对视一眼,不但不否认,反倒牵着他坐在河岸的雕刻小桌边。 摊贩高高兴兴地将素玉递来,又辅上雕刻工具。 “亲手给爱人雕刻一枚玉佩,戴在身上最显心意了。” 夕影:“……” 夕影尴尬地压低声问:“你这么不解释?” 苍舒镜伸手接过雕刻工具,唇角微勾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夕影:“……” 这是直接忽略他的话了。 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吗? “随便。”夕影闷声说,想了会儿又将兔子灯搁桌上,闷闷不乐道:“就刻它吧。” 苍舒镜莞尔:“好,刻一只小兔子。” 说着,便专注地握着素玉,认认真真雕刻起来。 他眼睫微垂,半掩着深邃的眸,那双习惯握仙剑的手,此刻运起雕刻刀具也颇为灵活,缠绕在无名指上的灵线随着动作微微浮动,绯红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地晃过。 显得苍舒镜没那么像个仙门公子。 反倒好看地……像个蛊人的妖孽。 夕影看了几眼便不敢再看了,又觉得无聊,找摊贩要了一块玉打发时间。 他一时想不起该雕刻什么,也没这个经验,手工做得又不怎么样。 如果刻的东西注定很丑,那就……雕刻苍舒镜吧! 反正所有人都觉得苍舒镜又优秀,又俊俏,没人说他丑,夕影就做这独一个! 一个刻得随意生涩,一个雕得精细熟稔。 两人竟同时完成了。 摊贩取来穗绦,装饰两块玉玦,还特别话多地来了句:“哎呦,两位雕刻的都是对方小像啊。” 夕影抻头一瞧:“……” 苍舒镜的那块玉玦上雕刻的确实是他,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眼尾那颗小痣都没遗漏。 夕影无语嘟囔:“不是说好了刻兔子吗?” 他听见苍舒镜“嗯”了一声,又像听岔了。 “你刻的是什么?” 苍舒镜刚问出口,就瞥眸看去,夕影拦都来不及拦,就见苍舒镜轻笑了声,意味不明。 脸上好烫。 夕影感觉耳尖都烧红了,也不知对方笑的是他技艺差,还是笑他雕的是苍舒镜的模样。 偏那摊贩看不出夕影的尴尬,将两块玉佩配上编好的穗绦后,还要他们当着面互相给对方佩戴上。 夕影没那个脸,抢了自己雕的玉佩就跑。 留下苍舒镜付账。 等苍舒镜追来时,夕影一瞥眸就发现他腰间已配上了另一块玉佩,是……夕影雕的那枚。 ——苍舒镜的小像。 夕影才发现,自己慌乱中抢错了。 他看着苍舒镜腰间那枚,看着看着尴尬不觉,倒是忽然笑起来。 因为那枚玉佩真的太丑了! 他将苍舒镜往最丑里刻的,眉如横一,发髻散乱,眼含怒意,凶神恶煞的,活像阴鸷邪佞的嘴脸。 这是夕影根据三年前那次,苍舒镜叫他滚,对他凶时的模样雕刻的。 还真形象。 夕影笑得前仰后合,眉眼明媚,他改变主意了,憋着坏地对苍舒镜说:“看来兄长很喜欢这枚玉玦,不如以后你都戴着吧!” 然后被所有人笑话! 没想到苍舒镜温温和和地应了。 还将两枚玉玦用灵力做了关联,他对夕影说:“小影也要好好留着,不许弄丢,里面被我种了传音符咒,以后无论你在哪里,遇到什么事都可以用它传唤我,我会很快赶到你身边,保护你。” 明明是兄长对弟弟的庇护,苍舒镜却说得像是爱侣间的承诺。 夕影眨了眨眼,辨不出苍舒镜眼底的真假。 只能垂着脑袋道:“哦。” 后来,他们又逛了会儿灯会,来得凑巧,为期三天的中秋贺,今日是最后一天,商贩下灯时瞧见夕影盯着看得目不转睛,便笑着塞了几盏灯给他。 夕影先是懵了一会儿,那商贩看他的眼神太友善了,友善到他有些不习惯。 还是苍舒镜替他谢过人家。 夕影懵懵地问了句:“为什么……给我啊?” 商贩挠了挠头,笑意盈盈道:“反正节都过完了,拿回去也是仓库放着泛潮,我看公子很喜欢,又见你生得讨喜可爱,便赠你一些。” 竟会有人在乎他喜欢不喜欢。 竟会有人说他讨喜可爱。 夕影木讷在原地看那商贩忙碌收拾,他抱着一怀彩灯,眼眶忽然就红了。 从未得到过爱的人,只因陌生人的一句善意夸赞,便能感动到眼眸洇湿。 他看着那商贩,将其模样牢牢记下。 心想:有朝一日,若自己真的有能力,有机会,一定会报答这一份恩情。 别人不会懂,他有多在乎旁人怎么看待他。 不只是几盏灯。 而是这些善言,为他阴暗的归途照亮些许前路。 …… 有苍舒镜渡给他的灵力,十日后,三年一届的仙门大考中,他虽未发光发亮,大放异彩,却不至于垫底成笑话。 一直对他持放弃态度的长老也禁不住连连夸赞他,甚至在后来教育弟子时,也总拿他举例,说他这样的就叫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在座各位都比夕影天赋好,若比不上夕影,那便是有意懒怠。 夕影听得又难过又心虚。 哪怕他看起来已经脱胎换骨,长老的话还是那么损。 但又恼不起来,毕竟,他的修为都是假的,他在作弊。 仙门弟子大试,榜单传阅整个修仙界。 苍舒山庄自然也收到了。 令夕影意外的是,自从两年多以前同父母龃龉至今,他再未主动寄出书信,父母也没再搭理他。 这一回,他却破天荒地收到了父母的信。 夸他勤勉,又说他这两年在天虞养好了性子,以前的卑劣收敛了不少,让他继续努力,争取早日唤醒灵脉。 一同寄来的还有无数辅助修行的灵草仙药。 夕影苦笑,这些他都用不上,他连筑基期修为都是假的,是苍舒镜渡给他的灵力伪装出来的假象,不日就会打回原形。 他看着自己指尖。 萦绕其上的灵流稀薄到快消失了。 若今夜不渡灵力,他会被打回原形。 父母的期许,长老的夸赞,他人的另眼相待……都会消失。 夕影从主峰下来,往竹涧小筑去。 他该去求苍舒镜施舍他了。 想了想,又将自己埋在树下的几坛“红酥手”挖出来。 提早将阿昭和童子遣走后,他便在院中静静等待苍舒镜回来。 第14章 第14章 苍舒镜刚推开竹涧小筑的门扉,便觉古怪。 院外的童子不在,屋内的灯都熄了,只留一盏幽微暖灯吊挂在一株槐花下。空气中溢散着一股浓郁的甜香味,是某种馥郁馨香的酒夹杂着……炉鼎体香。 不用想就知道是夕影的。 按理说炉鼎之体不该熟地这样快,夕影就算用着他的灵力,修为也无波动才是。 是被夕影喝的酒催熟的。 那酒有问题。 他绕过槐花走到灯下,院中石桌边摆着一张美人榻,夕影半倚在上面。 半醉的人穿着一袭暗红色的绡纱,墨发披散,脸颊熏红,像是刚沐浴完从水雾中走出来的一样,慵倦地握着系有鲜红穗子的酒壶,不急不缓地仰头饮下,露出纤长雪色的脖颈,细小的喉结微微攒动,咽下烈酒。 槐花树上的灯笼是那日永宁城的商贩送给夕影的,他瞧着欢喜便挂了起来,只需一个小小的法术,每晚都能这么亮着,微风一吹,便悠悠晃动起来。 朦胧微光洒在他瓷玉般细腻的脸庞上,眼波流转间终于瞧见苍舒镜。 分毫不知对方站在原地看了他多久。 看着少年被红衣镇地极白的下颌、脖颈,还有手腕与纤细的指节。 苍舒镜喉咙有些干涩:“今日怎么穿这一身?” 夕影笑了笑没说话,撑着软塌坐起身,指尖微抬,便让桌上放凉的饭菜重新冒起热烟。 “今日是兄长的生辰呀,父亲母亲已经遣人送来无数礼物,兄长的库房堆都堆不下了,夕影无能,没什么好东西送给兄长,只能做一桌饭菜聊表心意了。” 生辰吗? 苍舒家主和段夫人倒是每年都希望他回去过,但都被苍舒镜以要事为由推拒了。 后来,夕影回来了。 苍舒夫妇依旧只给苍舒镜来信,对夕影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冷漠地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明明生辰是两个人共同的生辰,对夕影来说不过是又一个验证他被区别对待的方式罢了。 这两年来,他们都颇有默契地不提此事,不过生辰。 苍舒镜皱眉,不太能理解夕影要做什么。 “只是……”夕影也不看他,只落寞笑道:“兄长回来的好迟,若再晚一些,我这点灵力也不知能不能撑到给你热菜。” 今夜确实该给夕影灵力了。 苍舒镜什么也没说,走到夕影面前垂睫看他,伸手挑起少年下颌,双唇碰上,源源不断的灵力便灌入夕影体内。 夕影仰头受着,自第一次吻得那般激烈后,后来苍舒镜给他渡灵力时,一直这样点到即止,不作纠缠,令夕影很困惑。 苍舒镜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想在亲兄弟的禁忌身份上找刺激,估计亵`玩`他吗? 夕影想不通。 片刻后,唇瓣分开,苍舒镜松了手,夕影白玉似的下颌上烙上一点红印,哪怕苍舒镜捏他的时候很轻,还是碰红了。 夕影又提起酒壶,咽了一口“红酥手”。 不知是不是被酒熏的,他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说话也软得直想让人做点什么。 “兄长,用菜吧,都是我亲手做的。” 苍舒镜没说话,坐下提起筷箸,夕影又道:“我祝兄长事事如意,万般顺遂,望君乘风以破浪兮,揭百尺竿而高起。” 筷箸提起又放下,苍舒镜眉间微皱,还不等说什么,夕影又抱起一把桐木琵琶:“无以相和,便为兄长弹奏一曲吧。” 夕影低眉拨弄起琴弦。 起头的几个调子还弹错了,夕影便捂嘴笑了一下:“真是太久不弹了,都忘记自己本该在哪儿了。” 他也不知说的是音调的位置,还是自己的位置。 而后,瑟瑟琴音便绵绵抚来,起先还是幽咽泉流,后来便成铮铮铁骑。 “小影,别弹了。” 苍舒镜温热的掌心覆在他冰凉的指尖上,摁停了琴音。 乐声嘎然而止,夕影愣了下,他抬眼看着苍舒镜,被烈酒熏得微红的眼尾此刻又笼了雾。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夕影抿了抿嘴,又提起酒壶想咽一口,却被苍舒镜抢了去,剩下那半壶酒都落入苍舒镜肚子里。 夕影在他面前三番四次地喝酒,看得烦。 倒不如他将这酒全喝完。 直到酒壶见底,直到看着夕影微愕的眼,直到小腹升腾起一股莫名的燥热,苍舒镜才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酒?”他问。 夕影便答:“红酥手,永宁城中的酒。” 有催`情作用,夕影没说,但想来苍舒镜已经感觉到了。 夕影喝它是为了壮胆,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被恶心到半途反悔,他想过给苍舒镜也灌一点,但最后还是没那么做,苍舒镜却自己喝了。 对上苍舒镜不解的眼,夕影垂睫轻声:“我算计你,你会恨我吗?” “为什么?”他没有回答他,反倒平和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夕影扬起瘦长的脖颈,笑了一下:“记得初入府时,那些奴仆婢从怎么说我的吗?他们说我一看就是从春楼走出来的,一股子媚客贱性,我当时很生气,现在却觉得他们说的很对。” 看着苍舒镜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和被催`情酒熏出的欲`热。 夕影抬起双臂,缠上他脖颈,嗓音轻柔微哑道:“我不止想要灵力,我想要真正的修为,属于我自己的力量,我是炉鼎之体,双修才是捷径。” 少年喝了那种酒,浑身又热又软,呵气如兰,贴在苍舒镜耳边直撩拨。 他又是炉鼎之体,身上的馨香散得满院都是。 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抗拒的。 苍舒镜没饮酒前尚能自持,如今又是喝了催`情酒,又是温香软玉主动投怀送抱。 实在是……忍得太辛苦。 少年温热的唇贴上来,轻啄他唇角,柔软的舌尖一点点湿润他唇瓣,极尽媚惑。 然而,苍舒镜却偏过头,冷着脸不说话,明明喉结攒动,也很难忍。 夕影怔了片刻,软声在他耳边说:“我沐浴过了。” 苍舒镜:“……” “小影,你别这样。”他嗓音很哑,竭力克制。 夕影顿了片刻,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不行?” 他以前在临安春楼的时候,听说过有的客人不行,但人菜瘾大,非要来嫖,只能借助药物。 夕影眉头微皱:“可我没有药,早知……早知我就提前去买点了。” 不行? 用药? 苍舒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被烈酒熏得猩红的眼一言难尽地看着夕影,眸中有怒,也有无奈。 最终在夕影写满眼的“你不行”中,化作激涛湍涌,狠狠吻上夕影的唇,将那嫣红的唇瓣吮地残阳滴血般,才松口,喘`息着唤他名字:“小影。” “嗯。”夕影闭着眼,等着继续。 苍舒镜却骤然冷静下来,将他抱坐在腿上,圈在怀里,脸颊埋在他颈窝,呼吸灼热。 莫名其妙道了句:“我想告诉小影一个秘密。” “我不是你兄长。”他说。 夕影愣了片刻,欲`热缓缓散了,甚至冷成一片冰霜,心底如绵密的针倾轧过,看不见伤口,却疼得厉害。 原来,在苍舒镜心中,从来没承认过他这个弟弟吗? 也是,都能当作玩物亵`玩了,还怎会当作弟弟去尊重。 从来是我不配啊…… 夕影木讷的,机械地开口:“做吗?” 第15章 第15章 “仙尊,镜师兄在峰外求见。” 霜华峰的弟子赶来禀报时,夕影正跪在霜殿内。 玉挽仙尊长身玉立在台阶上,冷哼一声:“不必理会,他还能强破本尊结界不成?” 那弟子犹豫了片刻,说:“……镜师兄已经将结界击出裂痕。” 玉挽仙尊眉眼骤冷:“他还真是能耐啊。”他狭长双目朝夕影扫来:“我还没将你怎么样,他就要欺师灭祖,与我大动干戈了。” 夕影闭了闭眼没说话。 他已经被罚跪一夜了,这次好点,跪在殿内,不至于冻坏双腿,可他还穿着昨夜的绯红薄绡,霜殿内又这般冷,苍舒镜给他的那点灵力他都用来维系体温了,没什么力气说话。 昨日夜里,眼见着夕影就要得逞了,偏偏一道惊雷轰塌竹涧小筑的槐花树,他们差点被埋在树下,幸好苍舒镜够警觉,将他推离。 他便莫名落入玉挽仙尊手中。 本以为他们苟合至此,算世俗不容,连天都看不下去降雷来霹。 谁知道是玉挽仙尊下的手。 夕影是真想不通,他勾引玉挽仙尊时,总被苍舒镜打断,勾引苍舒镜,又被玉挽仙尊拦截。 若这两人不是师徒,他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隐秘关系。 凡间私印的话本里,师徒禁忌也算是热门的畅销题材。 这两人的关系,还真不好说。 “你告诉他,若他执意无召擅闯霜华峰,本尊便将他逐出师门,让他回苍舒山庄去。” 弟子领命退下。 玉挽仙尊拾阶而下,一步步趿到夕影面前:“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勾引本尊不成,就去祸害本尊的爱徒,不愧是……”仙尊舌尖一绕,带着鄙夷道:“春楼走出来的腌臜东西。” 夕影蓦地一颤,满脸惶恐难以置信地抬眼。 仙尊哂笑道:“你那点来历,本尊调查一下便知,苍舒山庄隐瞒的也不算严密,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挑眉望着夕影脖颈上的红痕,觉得刺目至极,言语更加刻薄:“怎么?没能如愿,怨恨本尊?” 他不无讥讽地说:“若再给你个机会,让你跟着本尊,你也是愿意的吧?毕竟……你这种人,谁都能上。” 不知是不是夕影的错觉,眼前的仙尊同往日仙坛上讲经的清冷仙尊不像是同一个人。 更像……那日血池见到的,要同他双修的仙尊。 仙尊靠近,缓缓在他面前蹲下,银袍逶地,轻浮地伸出手指挑起夕影的下颌。 “香味都溢成这样了,还真是浪荡。” 夕影:“……” 仙尊:“说啊,换个人伺候,跟着本尊如何?” 若是几个月前的夕影,定然忙不迭点头。 但如今,他犹豫了。 不说玉挽仙尊翻脸比翻书还快,精神状态似乎也很分裂,就单说这人这般看不起他,言语刻薄,讥讽嘲弄,他受不了的。 若与他双修,保持那样的关系,他只能成为一个被玩`弄,被呼来喝去的玩意儿。 苍舒镜不一样,除了那一次当着玉挽仙尊的面凶他之外,苍舒镜对他不但关心备至,还从不揶揄笑话他,对他又温柔体贴。 虽然苍舒镜如今的修为尚不及玉挽仙尊,但他进步地太快了,如今已近化神,说不准哪天就青出于蓝胜于蓝。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夕影坚定地摇头:“不要。” 玉挽仙尊嗤笑一声,盯着那扎眼的脖颈红痕,刻薄至极地说:“你还真当本尊给你选呢?也就阿镜那傻子被你蛊惑,你这样脏污的人也配爬上本尊的床?来天虞之前,这张嘴被多少人尝过,这截颈又被多少人咬过,穿得这样浪荡,还觉得自己冰清玉洁?” “我没有!” 夕影咬着唇,气得打颤,双目如刀般狠狠瞪着仙尊:“我没被人碰过,还没挂牌我就被接回去了,我还没……” “你急了。” 仙尊打断他,讥讽道:“这么急着辩解啊?要不要给你书张公告,上面就写‘我,苍舒夕影,虽然从春楼长大,但从未被人染指,如今清清白白,愿采撷者以灵力修为高低来排队,相中者便能成你入幕之宾,床榻之伴’,如何?” 从前那些人无非是讥讽他天赋差,修为低,笑他愚笨嘲他废物,却从未有人这般作贱他。 夕影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如今却心口疼得厉害。 他忍不住,眼泪不听话地滚淌下来。 不得不说,夕影长得实在漂亮魅人,穿着一袭绯衣薄绡的身型单薄惹人怜,如今脆弱垂泪,更是易惹人欺。 何况,他身上那股魅香还没散干净。 玉挽仙尊深吸一口气,将心底杂念驱了驱,又道:“我知道阿镜非你兄长。” 话一出,夕影惊愕抬眸。 仙尊:“怎么?他没告诉你这件事,就敢同你那样?那还真是在禁忌里找刺激啊。” “什么、意思?”夕影问。 昨晚迷迷糊糊中,苍舒镜确实对他说了一句。 说他不是他亲弟弟。 但夕影没当真,只以为苍舒镜看不起他,故意的。 玉挽仙尊笑了一下:“你都不知道你们不是亲兄弟,还勾引你兄长,你让我怎么说你呢。” “还真是……卑劣肮脏啊。” 夕影急着弄明白这件事,他迫切地追问,玉挽仙尊却将这话题嘎然而止。 反倒对夕影说:“你哪怕真同苍舒镜双修也没用,你天生就无法修行,哪怕做别人的炉鼎也只能助长他人,于自己半分益处也无。” “夕影,你还不明白吗?有的人天生不行,是命中注定的,如何努力,哪怕歪门邪道剑走偏锋都是没用的。” “我不信。”夕影低声喃喃,“我不相信,不会的,不可能的。” 他也不知自己说的是不信他与苍舒镜并非亲兄弟,还是不信自己不能修炼这件事。 无论哪样都很离谱。 他与苍舒镜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所谓天赋也该是娘胎里带来的。 苍舒镜拥有的,他也该拥有才对。 偏偏……不是这样。 难道,他与苍舒镜真的不是兄弟吗? 若是如此,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那么……他到底是谁? 他不是苍舒家走失多年的小儿子吗?他真的只是一个孤儿? “不对!” 夕影咬牙抬眼,像抓住最后一根溺池浮草:“你说的不对!我被接回家之前,他们就给我测过,我的灵脉便是证据,我明明就是苍舒家的孩子!” 玉挽仙尊这次没急着驳斥他,反倒望着他陷入沉思,忽地笑了一声。 “啊,灵脉啊,原来如此。” 仙尊的表情太奇怪,让夕影看不懂。 但至少,仙尊没再继续说他苍舒家小少爷的身份是假的。 夕影不知玉挽仙尊要做什么,但他被带到霜华峰后山的一处寒洞中。 这里太冷了,一切都是雪砌冰雕的。 仙尊说:“你在此待够三日,本尊便不计较你偷用阿镜灵力通过试炼一事。” 玉挽仙尊果然什么都知道。 夕影垂睫,无可辩驳。 他说:“你答应我,试炼的事永远都不要说出去。” “呵,你在同本尊谈条件?你有的选吗?” 没有…… 夕影只能乖乖地,老老实实地抱着双臂蜷在冰洞角落中,一双通红的兔子似的眼委屈巴巴地凝着脚尖。 玉挽仙尊离开时,鬼使神差地回眸看了眼夕影。 少年身形单薄,穿得又少,保不齐会冻坏。 他莫名其妙解了外氅丢到夕影肩上,才疾步离开。 一回到霜殿,便见已攻破结界,指骨渗血的苍舒镜浑身寒意地等着他。 竟连虚假的师徒情谊都懒得维持了,直接问:“他呢?” 玉挽仙尊挥袖,让一旁的弟子取来上好的伤药替苍舒镜包扎,却被苍舒镜拒绝。 玉挽仙尊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挥退侍奉一旁的弟子,对苍舒镜说:“你三日后再来寻他,生死与否,尸身都还你。” 苍舒镜瞳孔骤缩,却还维持着理智。 “师尊是天虞的仙尊,是当年除魔的功臣,想做什么自然无人置喙,但夕影怎么说都是苍舒山庄的嫡系血脉,四大仙门一下子得罪两个不太好吧?” “你在威胁我?” 仙尊笑了下,也不恼,反道:“是你不知,还是我不晓得,苍舒山庄真的在乎夕影吗?” “至少现在在乎。” “因为灵脉?” “……”苍舒镜不说话了。 玉挽仙尊缓缓走到苍舒镜身边,揉了些膏药涂抹在苍舒镜渗血的手背上,手指轻揉开,像是长辈的关切怜爱,又像藏着什么隐秘关系。 他叹息一声,说道:“阿镜,这件事你不该瞒我。” “我本来一直想不通,你为何要用苍舒山庄嫡子这个身份,现在我明白了,你图谋的是夕影的灵脉吧?” 玉挽仙尊叹息道:“既然是为了我,为何又不同我说清楚呢?” “你要取他的灵脉,宜早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才是,只要催熟灵脉,都不用你开口,苍舒家就能剖了给你,不会脏了你的手。” 苍舒家被诅咒过,双生子只能活一个,夕影是被放弃的那个。 本该处死,段夫人却一时心软,只将那孩子溺在河中,留个全尸,却没想到夕影没死成,反倒活了下来,弟弟活着,兄长便注定灵脉衰竭而亡。 苍舒家大少爷在十三岁那年便开始呈现灵脉衰竭之态,问医求药近半载,都找不到解决之法。 段夫人这才将当年之事说了出来——小儿子可能还活着。 苍舒家主一听便明了。 灵脉衰竭哪儿是病啊,分明是诅咒应验。 笃定小儿子还活着时,苍舒家便开始满世界地找,直到带回夕影,才松了口气。 苍舒夫妇心知,这孩子只是一个灵脉容器,迟早要被生抽灵脉换给兄长的。 毕竟,兄长天资卓越,是天之骄子,是苍舒山庄的继承人。 而弟弟在烟火声色中长大,早就不堪重用,已是废物。 用一个废物弟弟的命换给更值得的人,怎么看都没错。 更何况,夕影早在十多年前就该死了。 若他没活下来,一切变故都不会发生,天之骄子依旧前途无限,根本不会有夭亡风险。 他们是怨恨夕影的。 但夕影身体里到底流淌着他们的血脉,做父母的也很痛苦。 这种痛苦亏欠在初期,还能表现在竭力对夕影“好”上,无论是给他优渥生活,还是望他优秀。 可他们心里都清楚,夕影迟早要被剖灵脉,愧疚多了,溢满了,便还不清了。 为了让自己良心好受些,只能想尽办法找理由,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将错推到夕影身上。 只要夕影错的够多,就不是父母有意苛责,显得他们很无奈很无辜。 是他顽劣,是他品性差,是他愚钝不堪,是他如同废物。 这样的人活着似乎也没什么价值,比起他们那个天资卓越的儿子来说,牺牲掉也不算什么。 仿佛这样,他们图谋的一切便不是错。 心底便能好受些。 玉挽仙尊什么都知道,他将这个秘密袒露在苍舒镜面前时,苍舒镜只沉默地僵立原地。 “这些事,你比本尊清楚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不是他们的儿子,你是那只雀。” 玉挽仙尊笑了:“他们若是一把刀,你便是那持刀之人,你不无辜。” “阿镜,你猜,这些事若夕影都知道了,他还会心甘情愿当你的好弟弟吗?” 第16章 第16章 寒洞太冷了。 比那年冬夜,他不愿接受春楼嬷娘的要求学习媚客之术时,被浸透在井水里还冷。 不比凡俗的寒冬腊月,这座寒洞的冰雪从九天而来,带着灵气,对金丹以上的修士而言,是修炼圣地,但对夕影这个连筑基期修为都作假的人来说,堪比酷刑。 玉挽仙尊到底没想真冻死他,给了他一件袍子。 但又有什么用呢? 顶多让他死得没那么快,多被折磨些时辰。 体内最后一点灵力燃烧完,就像是熄灭柴火后骤然陷入黑暗冷寂。 夕影终是撑不住,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忽然散出萤光,沿着体内的脉络一点点浮在皮肤下,纯洁至透。 三年来,苍舒家催促了无数次,他都没唤醒的灵脉在这一刻醒了。 然而,那脉络只明明灭灭地闪烁了几下,又忽如烛火遇窗风,骤然熄灭。 苍舒镜便是这时找到的夕影。 自然也窥见灵脉熄下去的那一瞬光芒。 他本以为玉挽仙尊会阻拦他来寻夕影,仙尊说:“不必再等那么久了,现在就催醒灵脉吧,早日解决此事,他便早日解脱,少受些苦楚,你我夙愿也能早日实现。” 苍舒镜攥拳道:“再等等。” “又有什么意义呢?”仙尊不解道。 最后也不知是谁妥协了,玉挽仙尊还是告诉他夕影在何处。 否则,苍舒镜没这么快找来。 霜华峰后山有寒洞千万座,一个个探去要花上十余日不止。 他尝试过用玉玦联络夕影,对面却始终没反应。 夕影浑身冰透,眉睫上都缀着寒霜,脸色煞白地如同冰雪雕刻成的人。 苍舒镜将他拥在怀里,磅礴的灵力涌出,裹住夕影身体,煨热他。 缓了很久,夕影才渐渐暖起来,眉梢软睫上的霜化成水珠,滴滴垂落。 少年睫毛轻颤,缓缓掀眸,黑沉的眼珠尚未能聚焦,便极渴暖地主动往苍舒镜怀里钻,冻得丧失知觉的手往对方衣襟里探,去汲暖。 皆是本能,毫无狎昵。 怀中人冻得发颤,苍舒镜便用灵力将自己的体温熏得更高些,到了一种燥热的程度,甚至昨夜喝的,残余在身体内的烈酒都被催出本该有的作用。 偏偏怀中人一双手为汲暖胡乱摸索,口中喃喃着冷,直呵寒气,身体紧贴过来,不留一丝罅隙,脸颊埋在他胸膛前。 这样还不够。 还是冷。 “小影,我先带你回去——”他话未落,便被柔软噙住唇。 “灵力……给我、给我灵力。” 皮肤相触的方式渡不了多少灵力,夕影还是冷得打颤,他本能地汲到对方唇上,用力吮吸。 想要……想要灵力。 生死之下,他比哪个时候都更渴望力量。 若他修为够,何至于冻成这样? 越是这般想,越是愤懑,夕影什么都不管了,他吮了半天,都没灵力渡来,便气恼地狠狠咬一口,口腔中混入血腥味。 对方的血也是暖的。 他像个妖,像邪怪,渴血渴暖,便继续咬继续吮血。 直到对方妥协,终于有源源不断的灵流涌入他喉间,煨暖他身躯,他才好受些。 唇瓣才分开须臾,苍舒镜刚要抱着他离开,就又被夕影推倒,压在身下。 “你不是我兄长。”对方依旧迷离的眼看着他,说:“苍舒镜,你不是我兄长,不是就可以……” 就可以什么? 这话不知是说给他听的,还是夕影的自言自语。 从没哪一刻像这样,对力量渴望到极点。 若他修为够,不至于被冻成这样,若他能力够,不至于被玉挽仙尊欺辱成这样,若他天赋够,不至于被那么多人看不起,父母也不会那般嫌恶他。 夕影想着,眼眶洇湿。 他恨恨地凝着苍舒镜,这是他唯一的希望,唯一能作赌的东西了。 夕影压着他,在对方惊愕的目光中脱了外袍,又剥了自己的绯红薄绡,冰玉一般的皮肤渐露在苍舒镜眼前。 夕影冻地发抖,却伏在苍舒镜胸膛前,咬牙说:“苍舒镜,我冷,你抱抱我。” 喉结攒动,苍舒镜皱眉,想拽起夕影已褪至手肘的衣裳。 “小影,怕冷先把衣服穿上,我们……出去再说。” “不行!” 夕影知道,一旦出去了,外面全是变数。 可能再一次被旁人扰了计划,可能苍舒镜会后悔,可能他自己……也会后悔。 现在! 就现在! 他双手胡乱地撕扯苍舒镜的衣服,到后来就都乱了,夕影以为苍舒镜迟迟不对他动手是因为顾忌血缘关系,也不管玉挽仙尊说的那句他们不是亲兄弟是真是假,他半骗半哄地对苍舒镜说:“我们不是兄弟,我们可以……可以这样。” “同我双修吧,求求你,和我双修吧……” 夕影反反复复地说着,声愈哽,泪水颤出眼眶,啪嗒啪嗒滴落在苍舒镜脸上。 最终,那双推拒的手环上少年细窄的腰。 再然后,一切都乱了。 等到理智回归时,鬓发凌乱的美人已带着浑身暧`昧痕迹,躺在玉挽仙尊那件外袍上,上面还沾了难以言说的污秽。 青青紫紫的痕迹烙在玉白皮肤上,格外刺目。 脚踝都是指印,耳垂下,脖颈上狰狞一片,红得发紫。 夕影浑身无力地躺在地上,气息尚未平复,被吻肿的唇却噙着笑,半是失神,半是餍足,眼尾还洇着泪,眸中有堕落深渊的绝望,也有对力量获得的满足。 苍舒镜一时无言。 他将自己的外衣裹住夕影,沉默无言地抱着他往竹涧小筑走。 夕影眉头微皱,喊哑了的嗓磕磕绊绊地说:“不要让别人看见,求求你。” “嗯。”苍舒镜答道。 夕影还是不放心,烙满痕迹的双臂环上苍舒镜的脖颈,脸颊埋在对方颈窝间,遮住一半脸,另一半被散落的发掩盖住。 直到苍舒镜将他放到竹涧小筑的床上,他才松了口气。 甚至挑衅又乖戾地在苍舒镜喉结上狠狠咬了一下。 听见苍舒镜猝不及防的闷哼声,夕影恶作剧得逞似地笑起来。 他们之间…… 好像不一样了。 夕影瞧着苍舒镜俊俏的脸,觉得自己不算亏:“我觉得你真不是我兄长,哪儿有双生子长得一点都不像的?” 漂亮的眉眼又皱起:“但是,我又怎么可能不是苍舒家的人呢,不是都验过灵脉了吗?” 苍舒镜闷闷地“嗯”了一声。 不晓得是肯定他的话,还是别的意思。 他大手抚在夕影腰侧,揉了揉泛酸的腰。 夕影怕痒,刚想躲,忽然表情和动作都僵住了,脸色极度古怪。 “怎么了?”苍舒镜柔声问他,脸上尽是担忧之色。 “……”夕影脸色唰地一下红了,垂睫小声说:“好像……流出来了。” “…………” 苍舒镜也是头一次,他经验不比夕影多,尽管表情控制得当,还是有些慌乱:“我……抱你去沐浴吧。” “别!”夕影又羞又急道:“万一弄出来后,没有效果了怎么办?” 他还惦记着双修一事。 就算没经验,也知道修士的元阳很重要很宝贵,特别是苍舒镜的第一次。 苍舒镜都愣住了,忍不住凑过去吻了吻夕影唇角,嗓音沉炙道:“谁告诉你的?” “我……我猜的。” “我比你更懂,听我的,弄……出来不影响的。” “真的?你不骗我?” 苍舒镜再三保证下,夕影才相信,但他浑身乏顿,一点力气都没有,从抱去浴池中,到洗漱穿衣,甚至……弄出来,都是苍舒镜亲力亲为,他只能赧红着脸忍着。 或许是关系不一样了,或许是对未来有了新的期望,夕影第一次感觉心情这么好。 本该身体困乏,他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被苍舒镜抱在怀里那么暖,寒洞中近乎濒死的记忆都快消散了。 他话忽然多起来。 “苍舒镜,你以后只和我这样好不好?” “好。” “苍舒镜,你喜欢我吗?我是说……身体。”他小心翼翼的。 苍舒镜吻了吻他眼睫,无比柔情地说:“喜欢。” 不只是身体,还有…… 夕影笑了:“那,以后你要经常和我双修啊,我若也能同你一般厉害就好了。” 苍舒镜噎了一下,没有回答,任由夕影沉浸在欢欣雀跃中,抱着夕影的手又紧了紧。 “小影,睡吧。” 夕影皱眉:“可你还没回答我,我是不是多和你双修就能变得很强?” “你六岁筑基,又用了六年结丹,到元婴也不过花了不到四年时间,我……我虽然修炼不行,但你们都说我是绝佳的炉鼎体质,双修起来应该也很快吧?再有三年,我可以筑基吗?” 问到最后一句,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生怕这只是一场黄粱美梦,声重了,梦便碎了。 见苍舒镜沉默,夕影愈来愈怕,愈来愈急,今日承受不住而哭红的双眸中满是惶然,又红了许多。 “苍舒镜……” 苍舒镜握住他指尖,在唇边吻了一下,安抚道:“会的,你会很快筑基的。” 他撒谎了,但夕影却满足地笑了。 夕影没那么贪心,他不求成为苍舒镜那般厉害的人,他现在只不过是想与其他弟子一样,哪怕只有筑基期修为,只要和他们一样,就不会被嘲笑愚笨了吧? 没有熏香的这一夜,夕影竟也能陷入好梦。 他睡得香甜,苍舒镜却无眠。 玉挽仙尊说得没错,夕影确实是绝佳的炉鼎体质,可是若不唤醒灵脉,双修只能助长另一方修为,他自己依旧不会有任何波动。 夕影永远都不可能越过筑基的门槛。 除非觉醒灵脉。 可灵脉一旦觉醒,催熟,便意味着到了采摘的时刻。 第17章 第17章 床笫间,软塌上,再也不清白。 被褥锦帐总是揉皱成一团,又从夕影手指间流淌过,滑下床榻,和那些凌乱的衣裳一样,逶迤一地,被面上偶有被手指抓破的痕迹,绣花云纹都破碎了。 苍舒镜后背上的痕迹更多,更糟糕,纵横交错的红色细痕一道又一道,新的叠着旧的。 漏出的哼吟止不住,夕影又要咬唇压抑。 苍舒镜手指抚过他唇瓣,轻轻撬开牙关,勾着他的舌尖。 喑哑的嗓低低沉沉地说:“小影,别咬嘴唇,都破了。” 嘴上哄地温柔,做别的事时却不知节制。 他抱起夕影,让对方汗湿的脸埋在自己颈窝,喟叹道:“你可以咬我。” 夕影真就被逼到极处,一口咬在苍舒镜肩上,可到头来受苦的却是自己,对方像是受到莫大的刺激,更凶狠了。 到后来,夕影哭得止不住声:“够……够了够了,停下。” 抱着他的人非但没听他的,还将他托起,抵在门窗上,那窗户还要关不关的,被摇得嘎吱嘎吱作响,缝隙也越开越大,外头的天光都漏了进来,现在还是白日里。 苍舒镜看着他洇湿的眼尾薄红一片,透着惶然与春情,忍不住说:“怕被别人听见还是看见?你今日有将阿昭支走吗?” 夕影一愣,支走了吗? 他不记得了。 若……若没走,那肯定会听见。 夕影哭得更厉害了,连连推拒,可对方半点歇下的意思都没有。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夕影浑身瘫软,抬起手指都费劲时,才被抱去浴池。 夕影渐渐缓过来后,便试着自探内府,双修完之后灵力暴涨,修为看起来都快跃上金丹了,偏偏这些只是表象。 他鬓发还是湿的,眼底的春情还未褪去,眉眼却皱起,一把抓住苍舒镜帮他清洗的手:“为什么没用?” 苍舒镜微顿,亲昵地吻了下他唇角:“小影太着急了,没那么快的。” 夕影撇过脸,躲开吻:“可我灵脉没醒,内府也空空荡荡,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明明都已经……已经大半年了。” 是,他们保持这样的关系已逾半载。 藏在暗处,见不得光。 夕影眉头微蹙,忽然想起玉挽仙尊说的话,说他天生就无法修行,哪怕做别人的炉鼎也只能助长他人,于自己半分益处也无。 夕影一个翻身,忍着不适,压住苍舒镜,探他灵脉。 果然,苍舒镜修为突飞猛进,若不是总给夕影输灵力,此刻怕不是已经跃阶化神。 苍舒镜伸手揽他后腰,轻柔道:“别着急好吗?哪怕灵脉不醒,这些灵力也足够……” 他话没说完,夕影皱眉怒道:“都是假的!你给的灵力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到时候我还是个废物。” “那就一直给你。” “一直施舍我?”夕影不无讥讽地笑道。 他推开苍舒镜,披上外袍,忍着不适,双腿发软地独身离开。 都将自己作贱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是无法修行,夕影觉得好累好疲惫。 这一夜,哪怕屋内依旧燃着熏香,他被苍舒镜拥在怀里,还是睁着眼直到天亮。 第二日,他又踏上霜华峰。 尽管玉挽仙尊的讽刺和惩罚历历在目,但他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可以问这件事的人。 不管如何,玉挽仙尊到底没将他的秘密捅出去。 他被弟子领进霜殿时,玉挽仙尊正在水镜前探看人间。 仙尊身上穿着的银袍……夕影觉得眼熟。 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寒洞中,似乎就是垫着这件外袍,和苍舒镜乱来过,当时上面还沾着难以言说的污渍。 仙尊不知吗? 夕影陡觉尴尬,目光从仙尊身上挪开,落在水镜上。 只抬眸瞥了一眼,见那场景有些熟悉,画面闪过一栋碧瓦朱甍的楼阁时,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临安那栋春楼。 夕影默默攥紧手指,不知道玉挽仙尊为何在他面前看这个,难道又要找什么话题来羞辱他吗? 他并没等到意料中的嗤笑嘲讽,反倒见那水镜中的长街安静地过分,不多时,一道黑雾飞掠而过,快得像错觉,若不是夕影身上有足够的灵力,他肉眼凡胎也看不明白。 玉挽仙尊薄唇轻启:“你都看见了?” 夕影点头:“那是什么?” 仙尊转身挥袖,将水镜中的画面抹去。 此刻的仙尊与夕影上次看到的不太一样,明明衣着与容貌并无差别,偏偏眉眼冷峻如霜雪,看万物尽是悲悯与怅然。 对上夕影时,眸中也没了嘲弄与玩味。 夕影微怔片刻,知道有些话不该说,但他心思都写在脸上,对方又是仙尊,很难不被看透。 玉挽仙尊拾阶而下,对夕影说:“那是祟气,临安城有邪祟作乱。” 夕影点头,“哦”了一声。 仙尊道:“你曾在临安城长大,不担忧吗?” 夕影茫然抬眼:“担忧什么?” 仙尊:“……” 夕影:“都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拯救苍生这种事轮不上我这样的,若有邪祟作乱,自然有仙尊镇场。” 他对临安城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唯一担忧的大约只有养母的坟墓,只要邪祟作乱别弄坏她的坟茔就好,别的他不关心。 仙尊脸色似乎不太好,但也未指责夕影什么。 他说:“你找我有何事?” 夕影顿了下,忽然摇了摇头:“没事的,就是……我到底是仙尊名义上的弟子,总也不来不合规矩,该给仙尊请个安的。” 此刻的仙尊和那日的仙尊,恐怕不是同一人,夕影不知原因,但他谨小慎微惯了,定不会贸然求问。 “请安?”仙尊愣了下。 在夕影道出那句“弟子告退,不扰仙尊清静”时,将人喊住。 仙尊叹息一声道:“自多年前与邪魔一战,我便染上心魔,这些年都在天虞修养,你来过几次都撞上我情绪不稳的时候,若我言语不当,还望你担待。” 望他担待? 仙尊这是在给他道歉? 夕影怔忪良久,才不解地抬眼看向玉挽仙尊。 仙尊面容虽冷峻,却并不盛气凌人,反倒有些温润。 夕影暗忖:之前那样,是心魔作乱?仙尊并没有刻意欺辱他? 夕影顿了顿:“那……仙尊现在好些了吗?” 对方点头:“嗯,已经压下去了,近日无恙。” 夕影松了口气,仙尊又道:“你与阿镜的事,我都知道,当初我被心魔影响神智时说的话并非胡言,你如今和他双修过,虽灵力丰盈,修为却没涨,我没说错吧?” 仙尊不嘲讽他,夕影还有些不习惯,被这么平和地说他和苍舒镜双修的事,他觉得羞耻,特别是看着仙尊穿的那件袍子…… 但仙尊的眼底却并无情绪波动。 夕影点了点头。 玉挽仙尊叹息一声:“你若真想逆天改命,换来修炼的机会,只有一个办法,先唤醒灵脉。” “如何唤醒灵脉?”夕影激动道。 “还记得上次,他……我将你送去寒洞吗?” 仙尊说:“唤醒灵脉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处于濒死状态,灵脉受到刺激会醒来,但有风险,这种方法有一半可能会死。” 寒洞太冷了,一提起夕影就忍不住缩了缩脖颈:“还有一种呢?” “荒古秘境中有一枚灵珠,服下能使平庸者脱胎换骨,灵脉不醒者极速催熟。” “秘境百年开启一次,每次出现的地点都不同。这一次,它出现在——临安城。” “灵珠玄妙,只出现在有缘人面前,哪怕你毫无修为也有同等的机会。” “你要试试吗?” · 从霜华峰出来,夕影回了竹涧小筑。 一推门扉,便撞见苍舒镜。 这人长身玉立,风骨俊朗地倚在门框边看着他。 他是趁着苍舒镜被授课长老请去指导新入门弟子时,才请了假偷去霜华峰的,这下倒被抓个正着。 果不其然,苍舒镜问他去了哪儿。 夕影没回答,只一脸平淡地说:“我要下一趟山,同此行试炼的弟子一起。” 苍舒镜眉头一皱:“谁给你安排的?我去给你推了。” 夕影拽住他的手:“不要,是我自己想去的。” 苍舒镜看着他,无奈扶额,又耐心地握着夕影的肩,好声相劝。 “小影,你想去试炼可以同兄长一起,不必跟着他们,况且你也不喜欢他们不是吗?再等等吧,过几个月,等长老安排的授课任务做完,我就带你去……” “不要!” 夕影斩钉截铁道:“我自己去,就和普通弟子试炼一样,不用你陪。” 说着往后退了两步,挣开苍舒镜的手。 疏离地就像……他们之间清清白白。 苍舒镜剑眉拢起,目光幽深:“玉挽让你去的?” 夕影:“……” 连师尊都不叫了?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苍舒镜:“你身上有霜华峰的气息。” 夕影也拧眉瞪他:“我就是要去!”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故意不告诉我,双修了这么久,我的炉鼎体质能助你修行,可我自己却半分长进都没有!” 夕影眼眶发烫,咬牙狠道:“我再也不相信你了,我再也不要和你双修了!” 夕影连屋都没进,当夜就跑回弟子院舍。 那个和他一样卡在筑基的倒霉弟子见到他有点诧异,而后便眸露嫌恶。 他也觉得他被夕影这个笨蛋传染了,这人一走,他很快顺利筑基,现在隐隐还有冲击金丹的趋势。 偏偏讨人嫌的夕影又回来了。 不等舍友说话,夕影先瞪了回去:“你放心,我就住一晚上,明天我就走,你再也不用见到我了!” 舍友抿了抿唇,没说话。 当天夜里,夕影睡得并不安宁,没了熏香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来扰他的是翻窗进来的苍舒镜。 第18章 第18章 月影幢幢下,苍舒镜安安静静站在夕影床前看着他,鬼森森的。 不像是仙门矜贵,倒像是黑渊里逃出的邪魔。 “你……来做什么?” 夕影压着嗓的话刚问出口,就被苍舒镜摁在床上,对方压着他,浑身寒气侵袭落下。 激烈的吻落他唇上,又游移向脖颈锁骨,再往下…… 夕影心惊胆战,连忙推他,压低声嗔怒道:“我说了,我不要和你双修了,你走开啊!” 苍舒镜脸颊埋在他脖颈间,闷闷地“嗯”了声:“好,不双修,只做。” 夕影都被气笑了。 心想:要不是为了双修,谁要跟你这样。 这里不是竹涧小筑,隔断之外的另一侧还住着另一个弟子,他再怒再恼,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不敢激烈反抗,生怕惊醒舍友,惹来非议。 苍舒镜力气太大,压着他,又毫不讲理地吻地那么激烈。 他好不容易挣开一点,恼羞成怒道:“你别发`情行不行!” 苍舒镜没说话,一双泛着幽深紫光的眸凝着夕影,像凶兽盯着猎物一样。 “你走,别在这里。”夕影小声说。 苍舒镜却依旧痴缠地吻上来,就要扒开夕影衣服,夕影心中一惊,推拒中两人造出的声更大了。 而隔断并不隔音,甚至缝隙间能隐约看到对面的动静。 夕影是真害怕。 他吓得眼尾洇出泪,肩膀颤得厉害,才让不对劲的苍舒镜停下来,吻了吻他眼角。 如果真的摆脱不了,至少不能被发现。 夕影扯了下苍舒镜的袖子,小声哽咽道:“别在这,至少不要在这里。” 对方终于拉回点理智,将夕影打横抱起跃出窗棂,极快地回到竹涧小筑。 再然后,便是一场夕影难以承受的欢`爱。 可夕影想,他并不快乐。 这些折磨,与欢无关,与爱更无关,他只是在用身体应付一个发疯的野兽。 苍舒镜对他的身体上了瘾。 若是从前,他巴不得,恨不得苍舒镜全部身心都在他身上,对他一个人好,不要去理会别人。 但现在,他不想要了。 双修一点用都没有,只能助长苍舒镜的修为,他的炉鼎体都快将苍舒镜堆成化神了,而他自己依旧连筑基都困难。 夕影心底越来越恨,越来越觉不公平极了。 任由苍舒镜在他身上驰骋攻略,他的手抓破锦被,指尖泛红,脸上尽是屈辱和愤恨。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摇晃声才止歇。 苍舒镜将他抱在怀里,浑身汗津津的,在他耳边餍足地喟叹:“小影,别下山,别去临安城,留在我身边。” 夕影没说话,过了很久,静如死寂中,他才轻声说:“我要去的,玉挽仙尊说荒古秘境在那里,里面有一枚灵珠,可以帮我脱胎换骨,我必须去试试。” 他本以为苍舒镜觉得他不听话,会再次折腾他,却不料对方只沉默着将他抱得更紧。 彼此安静地仿佛睡着了一样。 但夕影知道,他们谁都睡不着。 他身体里还有苍舒镜的东西,很难受,但对方双臂钳制着他,他挣脱不得。 至于苍舒镜在想什么,他不知道。 苍舒镜没再劝他,也没阻止他离开。 只是,在天将亮起时,苍舒镜又吻上他的唇,又是一场激烈的造爱。 但……与爱无关。 · 夕影来不及洗漱,只能将里面清理一下,便换上干净衣服急忙赶到集合点。 幸好他没迟到。 但他双腿软得每走一下都是撕裂般疼痛,就算习惯了还是承受不了苍舒镜那么凶悍的掠夺。 走路的姿势和动作都太奇怪了,很多双眼带着猜疑与臆测,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不无狎昵。 夕影默默走到队伍末尾,一言不发,垂着脑袋谁也不看。 玉挽仙尊也来了,夕影知道此刻对方带着审视的目光在看他,但他不在乎了。 直到踏上飞舟前,玉挽仙尊才走过来,贴他耳边说了句:“阿镜太不懂事了,昨晚将你折腾得很厉害吧?” “求你……不要说了。” 夕影闭了闭眼,不想看玉挽仙尊讽刺的眼。 实际上,若他抬眸去看,便能发现对方眼中哪里是讽刺,分明是古怪的愠怒。 一路上,夕影一言不发,默默摸着腰间软剑,体内是一夜双修得来的灵力。 不得不承认,昨夜虽然很不愿意,但那些灌入体内的灵力对他来说很重要。 他的一切都是依靠苍舒镜得来的。 他愤恨,觉得屈辱,又不得不接受。 飞舟行至人间临安城时,便在半空中停下,所有人御剑而下,夕影也抱着软剑被带下来。 惹来一些异样眼神,多是嘲讽。 也对,此行弟子中,只有夕影不会御剑,只有他狼狈地靠着灵剑带,别人是御剑,他则是剑御他,确实有些好笑。 其实苍舒镜教过他御剑,但他学不会。 苍舒镜耐心很好,可最后他自己放弃了。 他不是不努力,他是真的蠢笨。 临安城还是他熟悉的模样,只是家家紧闭门窗,昔日人声鼎沸的街道如今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黑色祟气,就像乱葬岗焚烧尸体时熏出的浓厚烟灰。 那些祟气并不攻击他们,倒不是心慈手软,而是他们忙不迭朝一个方向涌去,争先恐后。 有弟子大喊一声:“它们找到了荒古秘境,它们在往秘境里跑!” 弟子们眼眸一亮,纷纷朝祟气袭涌的方向跑。 也有弟子困惑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把这座城的祟气清了再找秘境啊?” “这些祟气对修仙之人影响不大,但在人间留久了,难免会造成时疫怪疾。” 另一波弟子道:“反正祟气都熏这么久了,也不差这几天,而且街上也没人死,出来再清吧,荒古秘境不一样,万一错过,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了。” 很多人动摇了。 看着大部分人朝秘境方向奔去,那留下的一小波也按耐不住。 最终还是跟上。 “他们都走了,我们这点人也清理不了祟气,留下也没用,先去秘境吧!” 夕影不一样,他从头到尾就没犹豫过。 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荒古秘境的灵珠。 在旁人眼里,他跑得最快。 那些人五十步笑百步地嘲讽他,说他没有半点修仙之人该有的悲悯之心,说他满眼都是利。 夕影不在乎,他只想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若旁人是伪君子,他便做那个真小人好了。 只要得到灵珠。 荒古秘境中的祟气比临安城的不知浓郁几百倍,哪怕他们是修仙之人都有些承受不住。 很多人都在赶赴秘境核心前半跪在地,捂着口鼻艰难喘息。 唯独夕影,他手持软剑挥开袭向他的祟气,靠着这柄灵剑和苍舒镜给他的灵力,不要命似地乱砍那些祟气凝成的邪体,一步步往秘境核心走。 那些弟子从来只觉夕影软弱可欺,从未见他这般拼命过,顿时看傻了眼。 也有人不忍道:“你小心点,你……咳咳,你别再往前走了,以我们的修为根本无法靠近核心。” “是啊,你等等,我已传讯回天虞,这里的祟气不是我们能对付的,等长老们来再说吧!” 天虞的长老要来? 夕影浑身一顿。 不可以,那些长老来了,核心的灵珠还能属于他吗? 他更发了疯似地,不要命地斩杀邪祟,体内原本磅礴的灵力流失地越来越快,所剩无几。 透过浓黑祟气,他已经看见了灵珠散发的柔和白光。 就差一点了。 就差一点点…… 他浑身染血,被如利刃般的祟气划破了无数伤口,却感觉不到疼。 满心满眼都是对灵珠的渴望。 忽然,那缭绕在灵珠周围,无从下手只能暴走的祟气感应到他的靠近,凶狠地朝他袭来,他下意识抬剑一挡,却还是被那邪祟扼住脖颈,近乎窒息。 充血的眼依旧死死盯着灵珠。 他……必须得到! 不管玉挽仙尊是不是在诓他,他别无选择。 想要逆天改命,想要苏醒灵脉,想要和其他人一样可以修炼! 不要再被他们嘲笑了,不要再被兄长比较下去了,不要再用身体和苍舒镜交换了…… 他没那么大的志向,他不期望可以成为苍舒镜那样厉害的人,他只是想要和其他弟子一样,普普通通的就行,至少能筑基,至少不需要再出卖`身体去求一点施舍。 就够了。 这样就够了…… 灵珠就在眼前,夕影从未想过自己会爆发出那样的冲劲,他将四肢百骸中所有蛰伏着,为他保命的灵力全部召唤出,对着扼他喉咙的邪祟一剑刺去! 然而…… 哪怕竭尽全力,哪怕不要命地攻击,那强大的邪魔不过是受了点小伤,更加怒不可遏发出怪声地扼紧他。 再用力一点,他的喉咙就会断裂。 他听见骨头喀嚓作响的声音。 他…… 他是不是要死了? 灵珠在眼中已无圣洁白光,而是朦胧着一层猩红血雾,他以为是自己双目充血才这样。 忽然发现不是。 有人对他说了声:“乖,把眼睛闭上。” 那声音像在耳边,却不是他听见的,他反应了很久才发现那声音从他心底传来。 他怔忪间,扼他喉咙的强大邪魔便在眼前散成血雾,消失不见,伴随着极难听的沙哑嘶吼声,又嘎然而止,一切寂静。 这时,夕影才发现,满眼的红雾都来自碎成血雾的邪魔。 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他的手还握着软剑,但使出的剑招半分生涩也无,是他永远看不懂的招式。 夕影瞬间明白过来。 他想问,但控制不了嘴唇,只能在心底道:“苍舒镜?” 熟悉的声轻“嗯”了一下。 苍舒镜一边斩杀那些邪祟,一边对他说:“我进不来荒古秘境,只能以元神暂时夺舍你,别怕,闭上眼睡一觉,等我带你出去。” 夕影:“……” 他们今早关系还那么恶劣,夕影几乎以为他们彻底完了。 这时候苍舒镜却赶来保护他。 夕影心底说不上的滋味,又酸涩又苦楚,还有一份……奇怪的甜蜜。 苍舒镜一直在护着他。 是不是……真的爱上他了? 连忙将那些无关紧要的旖念甩出脑袋,夕影急着说:“苍舒镜,帮我,灵珠就在那里,帮我拿到。” 苍舒镜操控着夕影身体往秘境核心看了眼。 灵珠是神的东西,极夺目璀璨。 旁人无论如何都瞧不见的灵珠,只要借助夕影的身体便能看见,多亏了夕影拥有的这幅灵脉。 也只有夕影的这双手才能取到灵珠。 苍舒镜解决完最后一只邪祟,朝灵珠一步步走去,他用夕影的手覆盖在灵珠上。 夕影松了口气,兴奋地魂魄都轻飘飘的,满心雀跃,恨不得当场就将灵珠吞下去,这样是不是就能逆天改命,就能修炼,就能不被人看不起了? 苍舒镜垂睫,低声道:“小影,谢谢你。” 夕影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 就听见苍舒镜说:“小影,有人比你更需要这个,我不能给你,若是喜欢漂亮的珠子,兄长以后再找给你,深海鲛珠好不好……” “乖,睡一觉,睡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什么意思? 夕影还没来得及问,神识就被一股力量强压进识海,眼前一片漆黑,无光无声。 他像是被关进了一座深渊监牢。 “什么……意思啊?”夕影抱着膝盖,茫然地喃喃。 第19章 第19章 什么意思啊? 夕影抱着膝盖蜷缩在一片黑寂中,神魂被迫栖在识海中,周围安静地可怕,是他最讨厌的黑夜和无声。 他想了很久,终于明白。 哦,苍舒镜不是来救他的啊。 他是来借着他的手拿走灵珠的,用来给另一个人。 给谁? 给玉挽仙尊吗? 仙尊说了,灵珠只出现在有缘人面前,玉挽仙尊拿不到,苍舒镜也拿不到,所以仙尊哄他来荒古秘境,苍舒镜夺舍他身体,用他来拿走灵珠。 拿去给……玉挽仙尊。 夕影想起来了。 想起霜华峰血池,想起原本想同他双修的仙尊。 玉挽仙尊似乎从仙魔之战后,身体就不太好,似乎还染了心魔,精神状态也很分裂。 苍舒镜手腕上那么多伤口,就是为了放血给玉挽仙尊疗伤吧? 他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 苍舒镜根本不在乎他。 对他好,是因为有他这个废物的衬托,更显得苍舒镜无比优秀。 床笫之间的温柔情话,都是假的。 在明知道双修对他无用的情况下,还那样哄骗他,只是为了提升自己修为,而更好地帮玉挽仙尊疗伤吧? 为了玉挽仙尊,苍舒镜什么都愿意做,更何况是拿走夕影渴念已久的灵珠。 一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夕影觉得自己也不算太过愚笨,看,他把一切都看透了呢。 可是……为什么那么难过呢? 为什么心口疼到快要死了呢? 他好难过,他好痛,可神魂流不出泪。 他的身躯还被苍舒镜占着,他不知道苍舒镜还要用他的身体做什么,既然都拿到灵珠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他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只感到识海一片震荡,又听见苍舒镜急促地对他说:“小影,等会儿别睁眼,什么都别看别管,继续睡,知道吗?别睁眼!” 你凭什么还要管我? 你凭什么还要命令我?! 夕影头一次这么叛逆,他什么都不管了,他只想忤逆苍舒镜的命令。 他睁开眼,苍舒镜已从他身体离开。 他看见…… “邪……邪魔!邪祟!是邪祟!!” 夕影没反应过来,他视觉还未恢复,只听见无数声在喊:“有邪祟!是邪魔!” 像侵袭进耳蜗的潮水,朦胧后便是刺耳的巨响。 邪祟在哪儿? 夕影愣了下,本能地挥舞着手中长剑,一通乱砍乱劈,那些惊恐惨叫声更多了。 “苍舒夕影是邪祟!他是个邪魔啊——!快跑!快求助长老!” 与此同时,夕影视觉恢复。 一眼就看见零星几个弟子目露恐惧地看着他。 他不解地喃喃:“你们……在说什么啊?” 那几个弟子惨叫着倒在地上,夕影看见袭击他们的祟气是从自己身上溢出的,又融进他掌心。 而四周都是浓郁的祟气,地上躺着无数仙门弟子,大多都死了,重伤的还在艰难地往外爬。 远离他,恐惧他,憎恨他…… 他:…… 他垂睫一看,灵剑上,手指间,衣袍上都是血。 那些血有他的,有邪祟的,也有……同门的。 夕影像是没反应过来,他浑身都在颤,眼睛微微眨了几下,直到一滴血珠从睫毛淌下,融进瞳孔中,他的视线一片血雾模糊。 这时,他才彻底反应过来。 惶恐地丢了长剑,但那丝丝缕缕缭绕在指尖的漆黑祟气甩不掉。 恐惧中,他拼命在衣摆上擦手,血糊得双手更加狰狞,祟气不但擦不掉,还因血液的腥锈味更加肆虐疯狂。 夕影一边哭,一边朝那几个重伤的弟子走去。 蹲在他们面前哭得极崩溃。 “我怎么了?你救救我,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擦掉好不好?我的手……我的手好脏,怎么擦掉啊?” 那弟子瞳孔骤缩,浑身觳觫,恐惧地说不出话。 夕影不断渗冷汗,和污血融在一起。 他崩溃至极,那弟子却不说话,甚至渐渐在他面前咽气。 他瞥见那弟子身侧的长剑,一把夺来,就要朝自己的手腕砍去。 砍掉了,祟气就没了! 对!他不要这双手了,一定可以把祟气赶走! 长剑扬起的一瞬,没能落下。 剑被一股力量搅碎成齑粉。 夕影缓缓回眸,充血的眼中映出天虞长老们的素色衣袍。 长老身侧的一个弟子指着夕影说:“长老!就是他,他杀了所有人,他刚刚还要拿剑杀人,您看见了对不对,是他就是他!他是邪魔,他是邪祟!” 夕影回过神,他……拿着剑。 不是要杀人。 他只想砍掉这双染满祟气的手。 可这一刻,他百口莫辩,在长老丢来的显形术中,他看到自己不止双手染满祟气,他浑身上下都笼在浓郁黑雾中。 极邪极恶。 · “天诛地灭!万死难辞其咎!” 夕影被押解回天虞时,他听见那些或重伤或及时逃走又搬回救兵的弟子这么说。 更加难听的话也有。 但没人为他求情,因为他满手满身的祟气就足以证明他并不无辜。 好似没有调查审判的必要。 他们恨不得夕影立地伏诛,以告慰那些枉死弟子的在天之灵。 夕影连为自己辩解都做不到。 他能说什么呢? 不是我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太苍白无力了。 那些人是否真的死在他手下,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一睁眼便发现满地尸体,脚下都是血洼,还握着染血的剑,那柄灵剑被长老检查过了,上面有天虞弟子的血。 他还能怎么辩? 但天虞到底是第一仙门,他们尽管恨夕影恨得要死,也要调查清楚真相,好让夕影死个明白,也好给苍舒山庄一个交代。 夕影被关进天虞的牢笼中。 他听见看守他的弟子说:“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了,明明半年前还是半点修为也无的废人,这半年却无端突飞猛进,看起来就不正常。” 另一人附和道:“啊对,我也早就觉得他的灵力不正常,不属于他自己的一样,反倒带着镜师兄的气息,这是怎么回事啊?” “嗤,你看不出来啊?” 那弟子连声都懒得压了,反倒故意说给夕影听似的:“他平日来授课堂时,你就没看出不对劲吗?腿软成那样,路都走不稳,脖子上还有些……” “啊?这样啊!可……可镜师兄怎么可能会和他……而且,他们是亲兄弟啊!” “传闻邪祟极擅蛊惑人心,他肯定是故意引诱镜师兄,采走了师兄的灵力,要不然以镜师兄的修为早就跃至化神了。” 那弟子惋惜道:“镜师兄好可怜啊,被采补了不说,还被邪祟欺瞒,这人还是他疼爱的弟弟,肯定很伤心。” 一旦被人盯上,他藏掖的所有事都会暴露在大庭广众下。 夕影早该知道的。 瞒不住,藏不了,他最终还是身败名裂。 就在这时,天虞囚笼中又关进一个人。 夕影瞥了一眼,忽然不解地皱起眉。 那人正是三年前,想带他离开天虞去合欢宗的凤玦。 他和自己一样,双手染了祟气,只不过没他那么严重。 对上夕影不解的眸,凤玦轻笑一声:“小美人,又见面了。” “你……为什么?” 夕影嗓子疼得像吞刀片,艰难开口。 凤玦往墙边一靠,双手抱臂道:“自然是和你一样,染了祟气,被关起来调查啊。” 不等夕影问,他又道:“不过,我可没你那么严重,至少我手上没血,也没杀人。” 夕影委屈地皱眉:“我没有杀人!” 凤玦冷笑一声:“他们不要你觉得,他们要他们觉得。” 他叹息一声,往地上一坐。 “小美人,我可被你那兄长坑惨了。” 夕影一愣,凤玦也是因为苍舒镜的出现,才染上祟气被关进来的吗? 为什么啊?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只能靠猜。 明明身处漩涡中心,却对事情真相一无所知,莫名其妙就成了杀人当诛的邪祟。 他好冤。 可谁能帮他呢? 凤玦见他小声啜泣,终于不忍道:“你别哭啊,哭了他们就不骂你了?哭了你就不是邪祟了?哭了就有人来救你了?” 夕影哭得更凶了。 凤玦不会安慰人,他本不想看见夕影哭,却见夕影哭起来似乎……很好看? 极易勾起某种施`虐欲。 即将出口的安慰话,转瞬变了味:“好吧,那我告诉你,我是合欢宗少主,他们查不到什么便只会觉得我不慎染了祟气,等我母亲来接我,他们便会亲自将我请出去,给我赔礼道歉,还要给我用最好的伤药医治。” 他看着夕影,说:“小美人,有人会来接你出去吗?苍舒山庄离这里很近吧,御剑也就半日时间,怎么还不来呢?” “小美人,没人在乎你吗?你兄长呢?怎么不来看看你?” 没人在乎…… 没人来看他…… 没人会帮他救他…… 每一字都像无形利刃,绵密银针,倾轧过心脏,扎得他血肉模糊。 夕影没等来谁看他,也没等到苍舒家的人救他。 他被带去审讯堂。 无数弟子林立两侧,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掌管刑罚的长老斜睨一眼夕影,示意身边弟子打开一枚留影珠。 握着留影珠的弟子,夕影认识,是他那个同住弟子院舍的舍友。 他不解地看着对方,直到留影珠被打开,投放出那个月影幢幢的夜,直到所有弟子不无惊愕,不无鄙夷,不无厌恶唾恨地瞪着他时。 他终于看明白了,那枚留影珠内有什么。 是苍舒镜潜入他屋内,要与他欢好的画面。 他明明推拒了。 可动作纠缠间更像是他拽着苍舒镜不依不饶地索求,像他恬不知耻地勾引。 原来,那个他极怕被人发现的夜里,舍友早就醒了,一直看着他们那样,甚至用留影珠故意录下画面,充作他玷污兄长的罪名。 他听见舍友说:“你不要怪我,谁让你害我那么晚才筑基,让我白白耗费了三年时光,我也不算陷害你,所见都是证据,我并未做半分手脚。” 他又听见其他弟子此起彼伏的唾厌声。 苍舒夕影心术不正,修为作假,玷污兄长,罔顾人伦,戕害同门,勾结邪祟,杀人如麻,罪不容诛! 哦,还有个冒名顶替的罪名。 苍舒山庄终于派人来了,不过不是为了救夕影,他们遣人来传话的。 “苍舒夕影不是苍舒家的嫡系公子,他是冒名顶替的,他也不是猎户家长大的,他来自春楼,以前是个小倌,他欺骗了家主和夫人,又居心叵测地来到天虞,勾引我家大少爷。” 原来不是亲兄弟啊…… 原来是春楼走出来的啊…… 难怪一股子狐媚贱性。 想想也是可笑,夕影之前还觉得“猎户家长大”的谎言太随便,很容易被看破。 却没想到,是被父亲母亲亲自戳穿的。 他们扯出这个谎的时候,就在等着揭穿的这一天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啊? 夕影觉得自己好笨,他永远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啊? 至此,那一点点的,令苍舒镜难堪的不伦罪名也洗脱了。 不是亲兄弟,那苍舒镜便一点错都没有。 他依旧是天虞的首席弟子,依旧是光风霁月的天之骄子,只不过曾被夕影这个龌龊之人玷污过而已。 那又不是他的错,是夕影下贱,夕影卑鄙。 无数道目光投在夕影身上。 他站在原地,不哭也不闹,一双眼空洞着,茫然地看着留影珠里羞耻至极的画面。 手指掐进小臂伤口,血早就干涸了,痂痕硬脆,像城墙铠甲,手指一抠,铠甲碎裂,化作齑粉簌簌抖落,伤口重新淌出血。 他的眼睛才洇出一片湿痕。 第20章 第20章 既然要调查,那就查个彻底。 夕影来自临安春楼一事也被扒了出来。 说他不是猎户家长大的,说他是从秦楼楚馆走出的妓子,说他身体肮脏,心也脏,故意迷晕自己兄长,利用双修邪术吸了兄长修为才完成考核。 兄长知晓后不堪受辱,更震惊于此不伦,却为了维护夕影的脸面没有暴露此事。 又说夕影断了这条路后,还找邪修双修,谁都能上,弄得满身邪气,不得不食人吮血,杀人证道来提升修为。 总之,真真假假掺合在一起,夕影解释不清。 来历卑贱,冒名顶替,投机取巧玷污兄长获得灵力,用作弊通过考核只能证明他品性差,顶多被逐出天虞交由苦主苍舒山庄发落。 邪祟一事才是致命打击。 天虞长老亲眼见证他“残杀同门”,他浑身上下又有数不清的黑色祟气,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全。 同他关押于一处的凤玦在三日后,被全须全尾地请出了牢笼。 夕影不解,这人明明和自己一样,满手祟气。 为什么呢? 凤玦临离前告诉他:“不一样的,我只是沾染祟气,却没有亲手杀人,没有证据证明我与邪祟勾结。” “我也没有!” 夕影发了疯似地扒着牢笼栏杆,那玄铁制成的囹圄烧满了玄火,滋啦一声将他手掌烫出狰狞的伤口,熏出的焦烟与祟气缠绕在一块。 一向怕疼的他感觉不到疼似地,咬牙狠道:“我没有杀人!不是我!” “谁在乎呢?” 凤玦歪了歪头,抱臂抖肩道:“有人为你辩解吗?苍舒山庄来救你了吗?这几日苍舒镜出现过吗?” 夕影傻了,说不出话了。 对啊,苍舒镜为什么没有出现? 他们一度亲密成那样,在撇清血缘关系前,他们踩踏着公序良俗,违背伦理道德地做着那种事。 他们那么亲近,又那么遥远…… 夕影一开始恨他,厌他,恶心他,妒忌他,可他也羡慕他,眼红他…… 甚至,后来做着做着弄出了点微妙的感情。 在苍舒镜温柔哄他情话时。 在苍舒镜维护他,保护他,想尽办法给足他尊严时。 在苍舒镜将他从玉挽仙尊手下带走,免他欺辱时。 在苍舒镜赶至秘境,救他性命时。 他不知自己算不算心动过。 但……苍舒镜对他的好,怎么会是假的呢? “没有任何人会帮你,你一个人要如何辩解?况且,邪祟事件事出突然,死了那么多人,总要有个人承担一切,给出交代的。” 这个替罪羊便是夕影。 他可能无辜,但谁在乎呢? 凤玦叹道:“小美人,你别想那么多了,省点力气吧,不出意外你会被判处极刑,你知道什么是极刑吗?天虞有一处刑台,终年霜雪覆盖,那里有极刑之刃,万刃同发,能将人削成碎屑,魂魄都留不下,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他讲这些,是期待在夕影脸上看到恐惧,甚至偷偷以留影珠记录这一刻。 却不料,都到这个地步了,夕影还双目坚定地说:“他会来救我。” 凤玦愣了一下:“谁?” “苍舒镜!” 夕影泛白的唇虚弱却坚定地开合着:“苍舒镜会来救我,他是喜欢我,在乎我的,我相信他,我相信他很久了。” 夕影喉咙哽了一下。 便听凤玦嘲讽道:“你这话,你自己信吗?” “信的!” 夕影笃笃点头,一边笑一边流泪。 “我知道,在他眼中,修为比我重要,天虞首席弟子的位置比我重要,玉挽仙尊比我重要,和我双修用我提升修为没关系,他为了别人拿走我想要的灵珠也没关系,但是……我、我只要占他心底一小块儿位置就够了,他到底不会薄情到要我死吧……”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有点不确定了。 声音愈发小。 他自言自语地喃喃,双眸惶然,像是游离在疯癫的边缘,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怪笑,一会儿又捂着脸啜泣流泪。 “他对我很好,为我昭明身份,不让我被别人欺负,不让人辱骂我,还给我灵力,帮我通过考核,陪我逛花灯,亲手为我雕刻玉佩,给我带好吃的糕点……” “糕点……” 夕影才想起什么似的,摸了摸肚子。 对了,苍舒镜给他的灵力都用完了,他修为又低,连辟谷都做不到,他就说怎么浑身没力气嘛,肯定是饿了。 饿了,就要吃东西。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牢笼里连一片草叶都没有。 他好饿啊,苍舒镜怎么还不给他带糕点来呢? 夕影扬头看着凤玦,鬓发散乱下,沾着血污的脸依旧漂亮,乖乖巧巧,小心翼翼地说:“你要出去吗?你能不能同我兄长说一声,让他多带点桂花蜜的糕点,我喜欢甜的。” 凤玦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小美人,你疯了。” 夕影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像小孩子闹脾气一样,皱眉瞪他:“你快去啊!我饿了,让我兄长快点过来。啊对了,我要山下买的糕点,我不要吃大小姐做的,她不喜欢我,她讨厌我。” “兄长,我想吃糕点……我饿,我好饿……你怎么还不来接我啊?” “真的是……疯了。” 凤玦叹息一声,默默收起留影珠,揣进怀里,转身离去。 后来的几日,夕影一见到看守他的弟子,就忙不迭问:“苍舒镜呢?他怎么还不来?我等了好久了……” 他好饿,太饿了。 开始是胃疼,后来五脏六腑都疼,也不知道为什么疼,疼到最后心脏也在疼。 太奇怪了。 他想吃糕点,想吃苍舒镜带来的糕点。 吃饱了胃里就不难受了,心口也不会疼了吧? 可那些弟子告诉他:“镜师兄不会来见你的,你是他的一生之污。” “况且,他如今还在霜华峰助玉挽仙尊闭关,怎么可能会来见你?” “你真是痴心妄想!” 闭关? 为什么闭关? 是要服用那枚灵珠吗? 灵珠? 什么灵珠? 啊,夕影想起来了! 是荒古秘境的那枚灵珠,是他亲手拿到的那枚灵珠。 别人都看不见够不着,唯独他能取得,他和灵珠有缘,灵珠属于他。 但是…… ——“小影,有人比你更需要这个,我不能给你。” 苍舒镜拿走了他的灵珠。 苍舒镜拿去给了玉挽仙尊。 天虞牢笼好冷,他好饿,他的手好疼,浑身没处理过的伤口也好疼。 他像溺进冰湖,寒水灌入口鼻,他要窒息了。 他大口喘气,可呼吸好难。 他快溺死了,才发现溺他的不是水,是淹进喉咙里的泪。 他艰难地喘息,他想活着。 …… “影少爷……” “影少爷……”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好久之后才缓过神,牢笼外是阿昭,他带着一道剑气破开锁链。 阿昭对他说:“跑!赶紧跑!影少爷快跑,这里不能留了!” 夕影想问:苍舒镜呢? 苍舒镜给他带糕点没?苍舒镜怎么还不来见他? 阿昭见他反应迟缓,焦急地搀扶着他跑出囹圄牢笼,将他摁在殊命峰前一艘准备好的飞舟中。 “影少爷你快跑,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好。” “苍舒镜……” 夕影听不清阿昭在说什么,只木讷地念着这个名字。 阿昭咬牙道:“您别想那么多了!大少爷他……他在霜华峰伺候仙尊,他肯定不会来的,他是天虞的首席弟子,是玉挽仙尊的爱徒,怎么可能顾得上你,况且,你对他做了那样的事,他不恨你就不错了,你在想什么呢?!你快离开,此后……自求多福吧。” 阿昭将飞舟猛地一推。 这一推,夕影觉得自己已坠入深渊。 飞舟在半空解体损坏,他坠落殊命谷底,九死一生。 但他终于见到苍舒镜了。 其实,在异兽围聚过来,要分食他的那一刻,他忽然不那么想见苍舒镜了。 他短暂地清醒过来,甚至捏碎了苍舒镜与他联系的玉玦。 没有人哄他了。 他阿娘死了,他的父母是假的,他的兄长也是假的,他自己也是个冒牌货。 没有人哄他了。 他便自己哄自己:“不疼。” 但还是好疼。 伤口疼,心脏也疼。 他听凤玦说过,处以极刑会很疼,比凌迟还要疼。 小时候,他被春楼门房的儿子骗去刑场,看犯了事的罪人凌迟处死,那是一生的噩梦。 偏偏他被挤在菜市口的人潮中,逃都逃不掉,他死死地闭着双眼,可犯人喊破了嗓子的疼痛声,和刽子手一刀一刀切肉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晰,无论怎么堵耳朵,都听得见。 回去后,他病了好几日,阿娘说他只是病了被魇住了,没有什么凌迟处死,都是噩梦。 他信了。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这世上不仅有凌迟处死,还有比凌迟更可怕的——仙门的极刑。 所以,他最后没有求苍舒镜给他糕点。 他只找他要了一枚小小的药丸。 可以让他感觉不到疼痛的药丸。 · 被带出殊命谷底,回到天虞时,他浑身的血都干涸了,凝得脆硬,一碰就簌簌脱落,犹如美人面脂下苍白的脸,又像粉了不知多少遍的墙抖下的残垣碎屑。 破败不堪,狼狈不堪。 他很安静,问什么都很配合。 刑堂长老厉声问:“苍舒夕影,本长老问你,你此次可是畏罪潜逃?” 夕影答:“是。” “你是否有意造假,冒认苍舒家嫡子身份?” 不知道,但…… “是。” “既然如此,你便不配姓苍舒,罪人夕影,本长老问你,你是否胁迫苍舒镜与你双修,掠夺他的灵力修为,来达到通过考核的作假目的?” 胁迫? 他一个筑基修为都没有的人,能胁迫几近化神的天之骄子?还掠夺灵力? 别开玩笑了。 夕影笑了下,“是。” 长老皱眉,怒不可遏:“那你是否与邪祟勾结,残害仙门弟子?” “不是!” 他们说他什么都行,但这个不可以。 长老却置若罔闻,将书好的罪状拿过去让他摁手印。 夕影的手被锁仙绳捆着,只能任由他们割破他手指,在罪状上烙上鲜红的印记。 明晃晃的认罪口供上写的是…… 夕影忽然挣扎起来:“不是!最后一条你们写错了!我没有认罪,不是我,我没杀人,我不是邪祟!我没认罪,你们不能这样!” 可没人理会他。 一纸罪书呈上主峰,递到掌门面前,掌门叹息一声,朱笔一批。 夕影死期定了。 当夜,他发烧了,身体撑不住昏死过去,做了个梦。 他又梦见苍舒镜了。 苍舒镜摸着他脸颊,对他说:“若你不是苍舒家的人,若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若你没那副灵脉,我一定会带你走。” “可是……他很需要你的灵脉。” “对不起……下辈子吧,等你转世回来,我一定好好护着你。” 谁要他的灵脉? 夕影想拽住苍舒镜的手,想问清楚。 可他没力气,对方轻而易举就挣脱了。 明明说着要他死的话,却还温柔地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吻。 夕影觉得很可笑,但他笑不出声。 喉咙一热,腥甜溢满口腔,他捂着唇,被呛地连连咳嗽,手指间的血液堵都堵不住,淅淅沥沥地滴在脏到看不清原色的白袍上。 夕影急促地呼吸着,摸了摸手腕上快要愈合的伤口,里面藏的药丸一直都在。 他浅笑一声,随意地擦掉唇角的血,又安心地躺了下去。 第二日,苍舒家主来了一趟天虞。 见到他后什么也没说,秘密将他接走。 夕影死寂的眸重新亮起,忐忑地想:一切都是假的对不对?是权宜之计,父亲母亲到底还是想保住他的,就像凤玦被合欢宗的人接走一样,他也被苍舒家带走了。 他或许能活下去,父亲来救他了! 第21章 第21章 夕影伤得太重,他病了,病的有点糊涂。 分不清梦和现实。 恍惚中,他记得自己被父亲带出冰冷的天虞牢笼,被带回苍舒山庄,塞进温暖的被窝。 端庄优雅的段夫人握着他的手,坐在床榻边柔声说着让他好好养病,说一切都过去了,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他又看见父亲欣喜地告诉他,说他灵脉已苏醒,他不是没有天赋,半点修为也无的废物了,说他会是苍舒山庄的荣耀,说他会和兄长一样成为令人艳羡的天骄。 迷迷糊糊中,他目光梭巡,没有看到苍舒镜。 他便问:“兄长呢?他说……要给我带糕点,要甜的。” 父母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并未回答他。 他被段夫人握着手,紧紧攥着,这次没有松开他,就像握着苍舒镜的手一样握紧他的。 就像……他和苍舒镜同等重要。 视线朦胧中,他瞧见扣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变了,指尖涂着玫红色的豆蔻丹脂。 段夫人从不作这种艳色打扮。 只有他的那个妓子阿娘才涂这种颜色。 夕影一抬眼,就看见脸色煞白的阿娘流着血泪看着他,对他说:“小影儿,逃!快逃!” 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逃? 夕影想问,但一开口,冰冷的湖水淹进口鼻,冷得刺骨,呛得他几乎快溺死。 这一次,没有阿娘将他捞起,将他带回去救活。 只有他自己。 他艰难地游动,想凫上水面。 水面上有阳光,好暖和,他奋力游去,只差咫尺便能呼吸。 却忽然看见苍舒镜的脸。 夕影兴奋地说:“你是来救我的吗?” 他问了,可对方不回答他,只盯着他看。 隔着水面波纹,苍舒镜的脸愈发扭曲,近乎狰狞,那双沉冷到泛出幽暗紫光的眼森森盯着他。 忽然—— 苍舒镜一手抵着他的肩,将他狠狠一推。 “小影,有人比你更值得活下去,对不起了……” 夕影重新沉入深潭,苍舒镜的脸渐渐远了,看不清了。 明明刚刚还近在咫尺的光明,也没了,水面上的光化作点点细碎,最后消失不见。 他彻底沉入黑暗。 父亲母亲不要他了。 苍舒镜不要他了。 最后那点他奋力追求的暖光也没了。 没有人要他。 他好像又看见阿娘的脸,为他流下血泪的阿娘站在黑暗深处,啜着泪将他拥在怀里:“小影儿,受苦了。” 夕影安安静静地,他也不哭,只将脸埋进阿娘的怀里,抱着她说:“我好累,阿娘,你带我走。” “你带我走吧……” 阿娘没带他走,他醒了。 梦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他没溺进寒潭中死掉,父母却真的守在床边等他醒来。 如果这间房不是没有窗户的石砌密室的话。 如果他手腕脚踝上没有缠着玄铁锁链的话。 石屋内长明灯哔啵燃烧,熏香馥郁满屋。 夕影一闻那香,便浑身瘫软,直想沉眠。 他手脚半分力气也没有,只觉得这么多天骨头里的痒意和抓挠似的不痛快都消散了。 他再傻,这时候也知道那熏香有问题。 熏香是父母送去天虞的,是故意给他用的,三年多来就没断过。 他对那熏香有了瘾。 若不是身陷囹圄,若不是断了香精神状态出了问题,他到死也不会发现端倪。 见他望着那炉香,段夫人脸上尽是怅然地说:“你发现了?” 喉咙痛得像是吞刀片,夕影艰难地咽了一下,问道:“是什么?” 段夫人没说话,垂着眼不敢看他似的。 苍舒家主道:“是瘾香,若你当初离开天虞,从我眼皮子底下逃走,没了这熏香,你会生不如死。” 夕影沉默很久。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父母给自己亲生孩子下致瘾物? 除非,他是假的。 他不是苍舒家的孩子。 也对,玉挽仙尊说他和苍舒镜不是兄弟,苍舒镜也亲口说他不是他弟弟,甚至苍舒山庄派人去天虞澄清,说他是个冒名顶替的冒牌货。 他从始至终都是个假的,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又疯又癫了好些日,夕影从未像现在这么冷静过。 他垂睫问:“我是假的,你们一开始就该将我赶走。” 哪怕回到人间,哪怕继续在春楼里做那以色侍人,最终被凌虐致死的小倌,也比如今遭受的这些好。 我本没有期待,没有希望。 我本身处黑暗,本未见光明,本是心死。 却偏偏给我可能,给我希望,给我虚无缥缈,让我奋力追逐的梦想和期待。 最后,又让你们亲手掐灭。 让我坠入深渊,死无全尸。 蝼蚁蜉蝣,凡人草芥,便可玩弄股掌之间,便可肆意践踏侮辱? 父亲说:“你不是假的,你确实是我的孩子,是苍舒家的血脉。” 夕影浑身一怔,万分不解地抬眼。 父亲依旧满脸漠然。 母亲啜着泪,掩袖轻拭红肿的眼,尽是慈悲,尽是怜悯。 为什么? 夕影浑身都在颤,他说不出话,双唇嗫嚅,只有破碎到根本听不出话语的难听颤音。 父亲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狠决厉色。 “苍舒家被神诅咒过,若诞下双生子会双双逝世,只有在一出生时就舍弃一个,另一个才能存活,你和镜儿出生时,便测过灵脉天赋,你很好,但比不上他优秀,苍舒家需要一个能力很强,没有后顾之忧的继承人,我与你母亲商量之下,决定留下镜儿。” 于是,夕影是那个被放弃的。 留下来,得到所有爱与荣耀的是苍舒镜。 可夕影没死,阴差阳错地流落人间,被临安春楼的名伶抱回去当儿子养大。 直到苍舒镜灵脉呈现衰竭之态,苍舒家才费心竭力地找到他,将他接回来。 接他回来不是为了弥补他。 而是将他当作一个容纳灵脉的罐子养着。 送他去天虞也不是希望他多优秀,也不期待他成为苍舒镜那样的天骄。 只是为了让他修炼到一定程度后,唤醒灵脉,抽了他的替给兄长。 令他上瘾的熏香是父母亲手给他拴上的枷锁。 督促修行是为了让他早点去死。 他从头到尾都是苍舒镜的灵脉容器。 泼天真相从父亲嘴里亲口说出,夕影以为自己会疯,会痛,会难以接受。 但他忽然很平静。 他只抬起一张惨白地毫无血色的脸,平静地问:“苍舒镜知道吗?” 父亲点头。 “哦。” 夕影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喉咙有点痛,将那片温热咽了下去,腥锈味却散不掉。 父亲说:“若你出生时就去了,便不会受这些苦,偏偏你要活成这样,活得这样糟糕。” “我活成这样是我的错吗?” 听夕影这般说,父亲原本些微的愧疚顿时化作怒焰。 他瞪着夕影:“竖子!你在怪谁?” “你活得一身脏污,浸淫春楼那种地方十余载,粗鄙不堪,心胸狭隘,嫉恨兄长,玷污镜儿,修为作弊,还与邪祟勾结,你能怪谁?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嗯,是我,朽木难雕,劣质难改。” 夕影平静地回答。 可他浑身都在颤抖,手指死死掐进掌心,被灼烧的伤口渗出血,又将原本就脏污不堪的白衣弄得更脏了。 他真的……一点都不适合苍舒镜的白袍。 弄得好脏啊。 这件白袍真的好脏。 他好脏啊。 父亲叹息一声,似不想同他这个将死之人计较。 只怅然道:“虽然抽了灵脉,你便活不成了,但我原想卸去自己半生修为,替你强韧魂魄,再送你去轮回,让你来世投个好胎,清清白白地重新开始,可是你……你偏偏要与邪祟勾结,偏偏被天虞定罪。” “我护不住你了,这都是你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必然落得个身死魂灭的下场,你自找的!” 都说他罪有应得,但他认罪了吗? 他们是真的在替他惋惜,还是庆幸这样的结局? 夕影想不通啊,他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是天虞还是苍舒家,都希望这个“勾结邪祟”的罪名赶紧定下,不要再牵涉其他。 夕影自知自己是替罪羔羊,可他连替谁顶的罪都不知道。 他好不甘心。 可他不甘心有用吗? 不说反抗,他连面对长老审讯时,一句“不是”都能被篡改成“是”。 掌门朱笔一批,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一样。 急忙定了他的死期。 …… 他至死都无法唤醒的灵脉已经苏醒,从跌落殊命峰,濒死状态下又活过来时。 他才明白,阿昭从头到尾都是父亲安排的人。 让他濒死是在作赌,因为留给苍舒家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灵脉很漂亮,泛着白色的光,圣洁无瑕。 从他心口剖开一道口子,从心脏缓缓抽出,是父亲亲自动的手,母亲在一旁一边垂泪,一边递刀。 都说他内心脏污。 可那么脏污的地方,怎么会长出这么漂亮的灵脉啊? 夕影想不通。 但他的灵脉很快就要属于另一个人了。 属于那个光风霁月,风骨凛然的天之骄子。 属于那个护他,爱他的好兄长。 属于那个床笫间哄着他情话,又欲生欲死地同他颠鸾倒凤的苍舒镜。 合适…… 真合适。 太合适了! 如果不是那么疼的话…… 他真的疼死了,疼到恨不得现在就死掉。 人没心能活吗? 心脏都被捣碎了,捣烂了,为什么他还要活着? 他太疼了啊。 他抱着父亲的手,求他:“让我死吧,求求你了,好疼,真的好疼,我受不住的,我受不住了,你让我死吧,杀了我……求求你……” 父亲第一次那么温柔地将他扶起,将他按在床榻上,满面慈祥,母亲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父亲温柔哄他,像是哄劝一个牙牙学语,抱在怀里的孩子一样。 “你还不能死。” 他一边往夕影破碎的心脏里塞仙草灵药,一边慈爱地说:“天虞判你极刑,你要活着,活到受刑的那一日,你要乖一点,不能乱说话,今天的事没发生过,知道吗?” 父亲又提起刀子,上面还沾着夕影心脏的血。 母亲哭着拽他袖子,满面是泪地朝父亲道:“……不要。” 父亲面无表情地拂开母亲的手。 转头又笑着对夕影说:“好孩子,乖,闭上眼睛就不怕了。” 夕影没有闭眼。 但利刃依旧落下。 他的舌被切断了,他的双手被沿着腕砍掉了。 刀落下地很快,他迟滞了很久,疼痛才后知后觉袭来。 这时,夕影才想起,他用身体和苍舒镜换来的那屏蔽感知,让他挺过疼痛的灵药还藏在手腕伤口中,一齐被父亲切掉毁去了。 好痛。 他没药了。 他要在刑场上生生受下碎魂万刃…… 他比那个菜市口凌迟处死的人还凄惨,那人疼地能喊得出声,他喊不出来了。 他没有舌头了。 …… 与此同时,苍舒山庄派人马不停蹄地朝天虞霜华峰而去。 那人将一只匣子交到苍舒镜手上。 “家主说,为大少爷炼制的药终于出炉了,还请大少爷赶紧用上。” 苍舒镜望着那边沿沾血的匣子,想伸手去接,抬起手来,才发现在颤,根本捧不住。 匣子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掉出来,混进霜华峰一地的白雪中。 灵脉的光圣洁无比,比雪还白,却带着猩浓暗红的血。 又有点点血滴落在灵脉上。 颜色鲜亮,却根本融不进干涸的血渍中。 那送匣子的侍从踟蹰片刻,才敢道:“大少爷,您……您呕血了。” 苍舒镜指腹抹了下唇角,果真猩红刺目。 他一时有些不解。 他蹲下,将图谋多年得来的灵脉捧起。 这东西是从夕影心脏里抽出来的,和夕影一样漂亮。 他不是苍舒家的大少爷,他才是那个满腹算计,冒名顶替的。夕影才是,苍舒夕影才是你们的少爷,可你们……要他死,他也要他死。 但他什么都不会说。 他会任由夕影被戕害,任由夕影被污蔑,任由夕影绝望地被活抽灵脉,被极刑台万刃碎魂。 比起他的夙愿,夕影……微不足道。 他手指微微碾了一下,压下心头愈发躁郁不安的情绪。 忽然听见刑台钟声响起。 夕影已经被送去刑台了。 不过没关系。 苍舒镜想:没关系的,夕影有那枚药,可以扛过万刃碎魂之痛。 他也有信心保住夕影魂魄不散。 等到一切都结束,他就送他去轮回转世。 再过十几年,他又能守在他身边,会补偿他,保护他,什么都依着他。 第22章 第22章 邪祟一案如何, 苍舒山庄发生了何事,都与霜华峰无关。 终年覆盖霜雪的仙峰静谧祥和,没人会因夕影玷污兄长而怪罪到苍舒镜头上, 也没人会因为夕影是霜华峰名义上的弟子而怪罪到玉挽仙尊身上。 他们被整个修仙界摘得干干净净。 一如这座雪峰般宁静。 仙尊是仙魔之战的功臣, 苍舒镜是天虞首席,仙尊身体不好闭关修养,徒弟守在身边护法, 无可指摘。 披着银袍的仙尊撑一把素色油纸伞, 缓缓踏雪而来,服下灵珠后,他气色好了很多,心魔也彻底压下去了, 重新恢复成高岭之雪该有的模样。 他瞧了眼苍舒镜捧的匣子,垂睫道:“既然拿到了,为何迟迟不归?” 苍舒镜没说话, 他唇角还有淡淡猩红。 仙尊朝他伸出手, 苍舒镜却迟迟未将匣子递给他。 玉挽仙尊叹息道:“千年夙愿快要实现了,就差一步,你在犹豫什么呢?” 犹豫什么? 苍舒镜不知道。 仙尊又道:“他的灵脉已经抽出来了, 再也还不回去, 你留着又有何用?” 再也还不回去…… 这一步已经走到头了, 再无转圜余地。 苍舒镜摩挲着匣子,最终还是递给了仙尊。 他转头就离了雪峰,衣袍猎猎, 寂寥又狼狈。 对, 夕影算什么呢? 夕影从来都不比仙尊重要, 他与夕影不过相处几年罢了, 从来同床异梦。 夕影不爱他,夕影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力量修为。 他也不爱夕影,他想要的从来都是夕影的灵脉。 一开始就是这么算计的,不是吗? 从顶替灵脉衰竭而咽气的苍舒家大公子开始,从伪装成温润君子开始,从机关算尽让夕影被找回来,带着夕影来天虞,给夕影点上致瘾熏香,将濒死的他救回来,催熟灵脉开始。 一切都回不了头,也不该回头。 同床共枕是意外,缠绵缱绻更是意外。 他怎么可能忘记初心? 他从一开始就是要夕影的灵脉,要他死的。 即便后来不忍心了,动摇了,也从未放弃过取走夕影灵脉。 他本想过,等取了灵脉,他就送夕影去轮回,再等个十几年,等夕影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他就将人接回来带在身边,重温鸳梦。 邪祟事件是意外。 是始料不及。 打破了他原本的计划。 夕影会被处以极刑。 他那么娇气,那么怕疼,床笫间稍微过分点便疼得直流眼泪,攀着他后背,小猫儿似的抓挠,疼地直摇头,求他不要,又怎么受得住万刃之刑? 更何况,处以极刑的人魂魄碾碎,再无轮回。 夕影若连转世都没了。 他该怎么办? 苍舒镜想:他是真的对夕影上了瘾,不想让这个小东西离开自己。 或许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千年来,为了那个目的,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做成,从未动摇过,从未失败过。 这是头一次,为了一个与夙愿不相干的人,开始筹谋设计。 与爱无关。 他还是对床笫间的欢好上了瘾。 也是真的想将那个小家伙留在身边。 哪怕,以后的夕影会将他完全忘记。 没关系,他可以重新认识他,他会好好宠他,护着他,给他灵力,渡他修为,让他依赖自己,最好……最好再听话点,别惹事了。 · 极刑台设在天虞最高,最冷的那座雪峰上。 雪自九天而来,终年不化,比霜华峰更冷得刺骨,哪怕是修为已至金丹的修士都忍不住瑟瑟发抖,手脚冰凉,但他们坚持来此观刑。 刑台围满了人。 除了天虞,其他仙门都到了,就连不想出面的金陵苍舒家和琴川段氏亦遣人来此,生怕落了旁人口舌。 雪疾风凛,刑台庄严。 这里最接近离恨天,半空中还漂浮着闭关的师祖居住的极仙崖。 这里是修仙之人距神最近的地方,只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才有资格在这里处以极刑。 在神祇的眼皮子底下,死无全尸,魂魄碾碎。 苍舒镜不是第一次来此。 作为天虞首席,以往的罪人都由他亲自动手行刑。 他的心从来无波,杀谁都无所谓。 哪怕脸上摆出的悲悯与叹息都拿捏地恰到好处,慈悲又守矩,让人挑不出错来。 唯独这一次,他站在刑台下,手脚不由自主地颤麻。 天虞顾及他与夕影的关系,又觉得他疼爱极了夕影,生怕他下不了手,便不为难他,此次行刑的人换成了刑堂长老。 他看到瘦弱的少年被搀押上刑台中央,他跪不住,狼狈地匍匐在霜雪中,浑身战栗。 形销骨立,整个人瘦脱了相。 伶仃的脚踝裸露在霜雪中,再往上是被异兽啃得血肉模糊的腿。 他穿着一件于他而言过分宽大的白袍。 是苍舒镜的。 母亲对他最后的温柔,便是擦干净他浑身的血污,他的名声已经脏污不堪,好歹让他的身体干干净净地走。 脏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袍子被扒掉。 他被迫换上了他最讨厌的,苍舒镜的衣服。 苍舒镜的衣服比他大好多,能遮盖住他齐齐切断的手腕。 踏入苍舒山庄的第一天,父亲逼他换上苍舒镜的白袍,他被嘲笑东施效颦。 离开人世间的最后一天,母亲又为他换上苍舒镜的白袍,让他带着挣不开,摆不脱的屈辱死去。 不知是不是冷的,夕影已经感觉不到心脏的疼痛,手腕与舌根也没那么疼了。 大约是麻木了。 他甚至开始祈祷。 这世上真有神吗? 神祇啊,你能不能救救我? 你知道我不是罪人对不对?你在天上能看清真相吗? 就算不想救我,你能不能让我死得没那么疼啊? 我真的,真的……很怕疼啊。 他的祈祷并没有用。 半空浮岛上的极仙崖一片死寂,刑台死多少人都不会惊动那里,九天之上更是静谧宁静,不为谁喜,不为谁悲。 只有簌簌霜雪飘落而下,不一会儿就将夕影的黑发覆白了。 原来,他已经老地这么快了,快要老死了。 夕影望着漫天风雪,薄纸一般惨白的脸仰起,忽然扯出一抹笑。 等他死了,魂魄和血肉都会融进霜雪中,飞雪能带着他离开天虞吗? 他不想留在这里了。 他的手腕从极深的袖口探出,想去接雪。 却听一阵惊呼骚乱。 夕影才反应过来,袖口探出的不是手,只是一截横断的模糊血肉。 他也接不住雪。 苍舒镜瞳孔蓦缩,踉跄半步,险些站不稳,旁边的人扶了他一把。 他挤在人群中,隐匿了身形样貌,伪装成普通的观刑之人,没人认出他。 那人皱眉说:“这罪囚怎么变成这样了?天虞也搞严刑逼供那一套?” 有人驳斥他:“天虞怎么可能用这种手段?明明是他越狱逃跑,跌进殊命谷底,被异兽咬掉了双手,是他活该,咎由自取。”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天虞了。” 不是误会。 他双唇动了一下,但没说出口。 苍舒镜比谁都清楚,他救出夕影的时候,那双手还是完整的。 十指修长,白皙纤瘦,柔荑青葱,在无数个旖旎长夜中,就那么软绵绵地缠上他的脖颈,凑上去吻他。 那双手会在天寒的时候,探进他衣襟中,伸进他怀里取暖,会为他搛菜斟酒,会被他握着一招一式地教导剑法,会被他捧在手心,吻在唇边。 他爱极了那双漂亮柔软的手。 那双手,已经没了,只剩两截狰狞的肉团,衬着那张虚弱又昳丽的脸。 极不相配…… 极不相配! 是苍舒山庄的人做的!是他们那名义上的父母做的!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剖开心脏,抽出灵脉还不够吗?为什么要折磨他? 刑台上,长老在行刑前发话了,他庄严洪钟般的声以灵力传开,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见。 “罪人夕影,你可还有话说?可还有情要陈?” 夕影没理他,那双漂亮的如同琉璃琥珀的眸子望着纷纷扬扬的霜雪,又漠然地梭巡台下。 然后,他笑了。 他看到苍舒镜了,隐匿了容貌和身份的苍舒镜。 没人认得出苍舒镜,夕影却一眼便看破伪装。 到底是枕边人啊。 他瞧苍舒镜的表情很古怪,明明整个人安静地像个傀木死物,偏偏静静地笑,静静地流泪。 煞白的脸上,滚落两行血泪。 他双唇微微开启,似要说什么,却什么声都发不出。 一开口,猩红的血就顺着唇角流淌而下,滴落在雪地里,像是朵朵绽开的彼岸红莲。 这时,台下所有人,包括苍舒镜才看清——夕影的舌头没了! 他说不出话! 他没有舌头了!! 他会安安静静地死去,连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连嚎叫都不会有。 苍舒镜骤然明白过来。 手,和舌头,都是苍舒家的人做的,都是他们那个名义上的父母做的。 他们怕夕影在刑场上道出被秘密接回苍舒家的事。 他们怕灵脉和双生诅咒一事暴露。 他们怕夕影揭露他们的恶。 他们便……拔去他的舌,让他有口难言,断了他的腕,让他有手难书。 苍舒镜喉咙动了一下。 双眼死死地凝着夕影,四目相碰,他嘴唇微动,以神识传音到夕影识海中。 ——小影,别怕,我会为你报仇。 夕影却看着他笑了。 苍舒镜读不懂,那笑容里藏的是什么意思。 他怔忡良久,才反应过来。 苍舒夫妇这么做是为了谁啊? 挖夕影心脏,抽他灵脉是为了谁啊? 又是为了谁不暴露遭人诟病才断了夕影的腕,拔了他的舌啊? 是为了他——苍舒镜。 这个真正冒名顶替的长子。 苍舒镜蓦然喉咙一热,腥甜溢满口腔,他内府的灵力在乱走,在崩溃边缘。 他脸色一凛,狠狠咬牙在自己心口捶了一拳。 心想:不过是给夕影输了几次灵力,不过是与那人双修几次,你们躁什么躁?还上瘾了不成?! 上瘾? 上瘾的究竟是谁啊? 他的灵力在嘲笑他。 执刑的长老问完话,见夕影没法答话,便将按了手印的认罪书传阅一圈,紧接着,便召来那冰霜万刃。 算了。 苍舒镜想不明白。 那便算了吧。 左右,他今日的目的是保住夕影的魂魄,送他轮回转世,十多年后,他再将他接回来,带在身边,还会和以前一样的。 会和以前一样的。 一切都可以回到最初。 夺舍这种事,他熟练地操作了一回,第二回也很稳。 只要夺舍夕影的身体,他再以元神护住夕影的识海,将夕影的魂魄包裹好藏起来就可以了。 极刑之刃也会让他受伤,但不会多严重。 毕竟……他又不是人。 “小影,把身体交给我,闭上眼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苍舒镜一如既往地温柔哄劝。 夕影却在听见这句话后,整个人如遭雷殛。 他好似瞧见了苍舒镜的元神,缭绕着浓郁的黑气,像极了祟气,又比祟气更可怕! 这个人藏地好深,好深啊! 他在死前,总算是聪明了一回,他想起来了。 荒古秘境中,苍舒镜夺舍他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便成了邪祟,便沾了满手的祟气。 那些污名,那些祟气,都是…… 是苍舒镜招惹来的! 是苍舒镜害的他! 他是他的灵脉容器,也是他的替罪羔羊。 他都已经被利用完了,他都已经成这样了,苍舒镜还要做什么啊? 他还不肯放过他吗? 夕影使出全部力气,甚至不惜以魂魄碎裂为阻,拒绝苍舒镜夺舍。 “小影,别任性,把身体交给我!” 不…… 我不! “快啊!听话啊!!”苍舒镜几乎吼道,半分伪装的君子模样都没有。 我——不——! 极刑之刃落下一道,直兀兀地朝夕影双眼落去。 他不肯闭眼,他死死凝着苍舒镜,一双眸从琉璃色变成血红,再变成两枚空洞的窟窿。 他还在看着那个方向。 他无声地控诉,无声地嘶吼,毁成烧火棍似的两截肉团拼命挥动。 他想说! 他要说! 他说——苍舒镜才是邪祟!苍舒镜害我!是他!不是我……不是我——!! 但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他只能发出难听的,沙哑的,像是树皮摩挲粗石的噪音。 刑台之上的苍穹雷电巨涛,轰鸣不歇。 他们都说:“那是神怒!神祇都觉得罪人夕影罪不容诛,应当死无葬身之地!” 极刑之刃彻底落下来之前。 夕影骤然平静下来。 他跪坐在刑台上,血泪淌干。 双唇翕动,无声地 ——苍舒镜,我诅咒你,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不得好死,永坠无间! 极刑之刃彻底落下,万把灵剑同时切肉的声音不过如此,恐怖血腥,血雾飘散了半空。 独独,人彻底没了。 他化作了千万抹碎屑,融进皑皑白雪中,一滩烂泥,一泊血水。 魂魄碎成尘埃,掺杂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 刑场肃然。 寂静无声。 耳边是轰鸣声,是雷殛声,是溺水失聪,短暂的听觉丧失。 再然后…… 观刑的人看见,人群中缓缓走向刑台的人不正是天虞首席苍舒镜吗?! 他们看见他踉跄着走到刑台上,附身贴在地上,将一片掺杂着碎成肉屑的红雪拥进怀里。 那双手一寸寸扫着雪,堆成小堆,然后往怀里塞。 又被体温融成血水。 他怎么都无法收集起…… 又默默地敞开自己灵脉,将那天生透寒彻骨,九天而来的霜雪纳进灵脉里,流淌进心脏中。 所有人都看见,那位天虞首席,那位光风霁月的君子,狼狈地像个疯子! 他甚至散开自己的元神,去九天冰霜中捕捉渺如灰烟的碎魂。 他疯了一样贴在刚死过罪人的血水中。 双手满空乱抓,在捕捞即将随风消散的碎魂。 喃喃着:“你怎么不听话呢?” “为什么不信我呢?我送你去轮回啊,我能保住你的魂魄的,我能救你的。” “兄长不骗你了,真的,不骗你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会给你灵力,你要的修为我也会帮你争取的,你的灵脉……我还给你好不好?不够的话,兄长的也给你。” 可夕影要走了。 他错来这人间,又被人间误,被人间伤得体无完肤。 苍穹灰蒙,卷来一阵风,带着苍舒镜无论如何也捕捉不住的碎魂,裹挟而去,又在空中散成烟,化作雾。 就像从未来过。 “小影,你回来!别走!别走——!!” 那位天骄狼狈地匍匐在染血的雪地中,声嘶力竭地哀嚎,像极了怪物异兽,却什么也留不住。 夕影死了。 死无全尸。 他死于神隐千年,终年十九岁。 哦对了,死期这天正好撞上他十九岁生辰。 没人给他过,他也永远不用过十九岁了。 夕影死后无人敛尸,无人立碑,名字被仙史彻底划去,就像……从未来过。 · 夕影死得很透彻,感觉不到空间和时间。 摇摇晃晃飘零无依的魂魄在那场冰冷刺骨的霜雪中化作烟,化作雾,一直乘风直上,飘进悬浮半空中的孤岛。 孤岛外尽是霜雪,里面却是暖的。 他一抹碎魂竟也怕冷吗? 等他发觉自己还残留意识时,便听见有人轻声唤他。 “师弟,醒醒……” “师弟,何时醒来……” 对方的声音笼在一片雾中,听不真切,慵倦的嗓音却那么温柔,带着压抑的迫切,又像是生怕吓着他,小心翼翼的。 夕影本能地“嗯”了声。 感觉到那人握着他的手,轻轻握着,克制着激动的情绪,不想唐突他弄疼他。 手被一个人握着好暖啊。 就像阿娘曾…… 阿娘? 什么阿娘? 阿娘是谁? 夕影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他手指疼,手腕疼,疼到像是被碾碎过一样。 “疼……” 他下意识说。 那温润急切的声便问他:“哪里疼?” 不知道…… 哪里都疼,喉咙疼,舌头疼,手腕疼,脚踝小腿都很疼,浑身都疼。 像是被万箭穿心,像是被斩断手脚,像是被野兽咬掉脚趾。 还有……他的心。 心口好疼,就像被利刃剖开胸腔,生生搅碎了心脏一样。 什么东西被生生拽出来,彻底抽离。 永远失去…… “好疼啊……” 他低低啜泣起来,没有太多力气,哭不出声,眼泪顺着鬓角淌下。 握着他手的那人俯身将他拥进怀里。 “师弟,不疼了,都过去了……你已经醒了。” 疼的…… 还是好疼的。 那种疼深刻魂灵,可被身边人轻轻揉捏的手并无伤口。 他好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疼成这样。 夕影的魂魄慢慢融进身躯,渐渐地能操控身体了,他睁开双眼。 那双眼漂亮至极,任何凡俗美人都不能企及。 如琉璃,如琥珀,纯澈干净,神性斐然。 却……空洞着一片死寂。 凡尘一遭,大梦三生,他的眼死了,就像极刑之刃落下那瞬,先毁了他的眼。 但他不记得了。 他只觉得好累,好疼。 床榻边的男人轻轻拥他入怀,动作轻柔,生怕磕疼了他,他拍着他的后背,无言地安慰他。 夕影急促呼吸着,喉咙哽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抬眸瞧着拥抱他的男人。 男人一身雪色道袍,墨发云鬓,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极尽温柔。 他看向夕影的眼写满了心疼。 夕影恍惚中觉得久违,又觉得惶怯,他也可以被人心疼吗?也会被温柔对待吗? “师、兄。” 男人破涕为笑,抚他顶发,轻轻地“嗯”了声:“你这一觉睡了千年,还记得我?” 夕影反应迟钝地像三岁的孩子,他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眼前人,愣了好久,才迟缓地点头。 “记、得。” 他全都记起来了,他想起自己是谁了。 他是从九天而来的神祇,是天梯断裂前唯一一个留在红尘中的神。 他曾不忍见人间生灵涂炭,以一魄化成天虞仙山,用来镇压殊命谷底的异兽。 天梯断了,他再也回不去九重天,他只能留在极仙崖上,俯瞰人间。 好在,他不讨厌这个人间,甚至爱上了那凡尘烟火。 几千年前,他与沈悬衣创建了天虞仙宗,他隐匿身份,做了沈悬衣名义上的师弟。 沈悬衣做掌门,守护这个人间,他便游历红尘,看这海晏河清,看这人间烟火。 他是神,虽有九魂九魄,但削去一魄还是让他受到影响。 他陷入漫长的沉睡。 三魂七魄离体,不知所去,徒留六魂一魄宿在沉睡的身躯中。 那一年,修仙界改了年号,叫——神隐。 如今,正是神隐千年,他整整睡了一千年,师兄沈悬衣守着他,守了一千年。 在这天虞最高的山峰上,在极刑台的上空,漂浮着一座与世隔绝的极仙崖。 千年弹指一挥,他似乎做了个漫长的,难捱的梦。 梦醒了,浑身都疼。 他像以前一样依偎进师兄的怀里,眼泪簌簌,却不知为什么而哭。 他想了想,说手疼。 可他手毫发无伤,白玉凝脂般落在眼前,师兄捧着他的手揣进怀里,对他说:“师兄给你暖暖,暖暖就不疼了。” 夕影低啜着,答了声好。 魂魄飘零的梦,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师兄抱着他说:“记不起来就不要记了,一切都过去了,师兄在呢。” “好,师兄在呢。” 夕影虚弱地喃喃,习惯性地自己安抚自己。 急促的呼吸渐渐安稳下来,他额心抵在师兄肩上,突然又一个激灵,浑身颤起来。 陷入噩魇般大口喘气,双手胡乱挥动,眼泪模糊一脸,他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舌头麻木到不听使唤,他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叫。 沈悬衣轻攥着他的肩,又不敢用力。 曾经高高在上,不惹凡尘,不知悲喜,恬淡柔韧的神祇此刻像个癫狂的疯子。 他努力了好久,才嗬出声。 模模糊糊间,沈悬衣听到的依旧是——好疼,我好疼…… 那场梦魇般的过往,将他折磨地体无完肤。 沈悬衣无法,只能凝聚灵力在他额间轻点了一下,夕影安静下来,啜满泪的眼恐惧又胆怯地望着他,将他当作了另一个人。 “我不要你了…不要了……不要……” 沈悬衣微怔。 夕影双目一沉,阖眸睡去。 躺着的人浑身是汗,眼尾洇红,满脸都是泪,沈悬衣捏着帕子一点点擦着他的脸。 夕影说的不是他。 这个人是谁? …… 浑浑噩噩地睡了好些日,夕影终于醒来。 师兄一刻不离地守着他,见他醒来便给他喂了点灵露,待到稍缓些,又塞了一颗饴糖进他嘴里。 糖霜味泛开,夕影心头一甜,呆呆地看着沈悬衣。 沈悬衣捏了捏他脸颊,温和笑道:“发什么呆?不认识师兄了?” 夕影摇了摇头:“没有不认识,我……我只是觉得,好像很久很久没见到你了。” 师兄笑道:“没有很久,你睡了一觉,师兄一直守在这里,没有离开很久。” 夕影抬眸朝窗外瞧去,海棠花瓣正飘零纷扬,被柔煦春风吹进窗台,散落一地。 极仙崖外是连绵的雪山,寒霜凛冽,极仙崖内却是煦日岚风,春日未迟。 他这一觉,似乎并没有睡太久。 像是一个午后偶然小憩片刻,醒来,身边有师兄陪着。 沈悬衣已为他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食,他爱吃的糕点蜜饯一样不落。 虽然像他这样的神祇,不需用饭,但他喜欢人间,喜欢人间的一切,嘴又馋,渐渐便养成了三餐四季的习惯。 师兄惯着他,从不觉麻烦,每日都给他准备好。 夕影笑弯了眉眼,迫不及待地下了床,动作却一滞。 “怎么了?”师兄问他。 夕影蹙眉摇头道:“脚趾疼,腿也有点疼,可能……是睡觉的时候压着了,不打紧。” “嗯。” 沈悬衣垂眸瞥了眼,只道:“快吃,再晚菜就凉了。” “好。” “夕影,吃慢些。”沈悬衣道。 他手指触了下夕影眼尾:“怎么吃个饭还哭了呢?” 夕影塞了满嘴,两腮鼓鼓的,一边往下咽,一边急道:“太好吃了,我好饿啊……就像一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沈悬衣手指微顿。 夕影又皱眉:“神会觉得饿吗?我怎么会……这么饿?” 他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将那精致的糕点往嘴里塞,塞得都咽不下,囫囵吞枣,尝不出味,碎屑沾了满脸,喉咙干得发疼,还在吃,生怕旁人抢了似的,生怕再也吃不到似的。 …… 后来的几日,师兄一直陪着他,他问师兄:“你不用去管天虞吗?” 师兄说:“我管你就好了。” 夕影倒乐得自在,有人陪他玩,陪他说话自然好。 他不是寡言少语的人,他爱凑热闹,喜欢赶场子,人间的什么冬至上元,中秋乞巧,他一场都落不下。 极仙崖内早春三月,极仙崖外隆冬霜覆,而人间正是中秋佳节。 师兄说要陪他去人间散心。 有点突然,但夕影只愣了片刻,便欣然笑着点头,嘟囔道:“师兄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不让我知道,故意来讨好我,怕我生气呀?” 师兄笑而不语。 夕影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一股莫名的怅然。 下山的时候,师兄带他腾云绕了好大一圈才往永宁城去。 夕影困惑不已。 明明有捷径,为什么要绕路啊? 师兄什么也没说,只是斜睨了眼极刑台,眸光骤冷。 千年前,那里只是一座巍峨雪峰,没有什么极刑台,无论是他还是夕影,下山的时候都会路过。 而现在…… 天虞的那帮人胆子愈发大了。 夕影猜不出原因。 只是觉得师兄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想必是仙门事务压力大吧。 他也不敢问呐,毕竟,天虞这个烂摊子还是他丢给沈悬衣的。 他倒当了个甩手掌柜,潇洒隐遁了。 夕影缩了缩脖子。 快到永宁城的时候,他随手给自己丢了个易颜术,敛去容貌,也藏干净一身神息。 “师兄,我帮你弄。” 夕影笑着抬起手,揉了把沈悬衣的脸,揉着揉着他还出了会儿神,一双变得黑彻的杏眼呆呆地凝着沈悬衣。 起初的茫然渐渐被惶惧代替,杏眶中的瞳孔骤然紧缩,睫毛颤得厉害。 “你……” 沈悬衣眉头一皱,夕影抖地更厉害了。 沈悬衣掌心凝出一枚水镜,对自己的脸一照,那是一张陌生俊朗的脸,眉头皱起时却诡异地阴鸷起来,瞳孔泛着暗暗的幽紫色。 夕影潜意识地往后退,沈悬衣连忙抹去这张脸,换回自己的。 “夕影。” 熟悉的声一唤他,便像一条圈住他的绳索,将夕影从冰冷水溺中拉拽出来。 夕影大口呼吸着,再一抬眼,望进师兄温柔担忧的眼眸中,他才从短暂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刚才……我怎么了?” 沈悬衣道:“没什么。” 他笑了一下,牵起夕影的手,揉捏着掌心安抚道:“好啦,不是要看花灯吗?走吧。” 人间好平凡,红尘好热闹。 夕影喜欢这凡尘俗世,喜欢琳琅满目的花灯,喜欢沸反盈天的摊贩叫卖,喜欢跑来跑去的小孩举着糖葫芦笑容满面,喜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他提着师兄给他买的兔子灯走进茶肆酒楼,听着说书人娓娓道着红尘故事。 或凄或美,或喜或伤,嘻笑嗔骂皆随意,一出折子戏落,故事又从头再来。 每一天,都是一场轮回,都是戏中人的重生。 入夜时死去,日落时重生。 他听着说书先生道这人世间,不解地问沈悬衣:“我记得年号明明是翩鸿,如今怎么改成神降了?” 夕影从九天落凡尘的那日,以精魄化天虞仙山,镇压殊命峰,他一剑寒霜雪,斩下的鸿沟如天堑一般,将几乎肆虐人间的异兽困于囹圄,还人间大好山河。 曾见到这场神迹的人说:“神自九天降,翩若惊鸿,一剑寒霜,风骨凛然。” 而后,便划下新的纪元。 ——翩鸿。 沈悬衣没有半分诧异的模样,他轻抿了口茶,不徐不疾道:“神降也很好,一个意思。” “好吧。” 那说书先生讲完一段,呷了口茶,醒木一声响,合扇说从头。 “往来红尘客,请听我娓娓道来:话说太平了数千年的人间,自三年前祟气卷土重来时,便被诸仙门合力抓住罪魁,以万刃碎魂之刑绞杀于极刑台。原以为人间至此恢复安宁,却不料荒芜了数千年的魔域新迎来了一个魔头……” “夕影,吃饱了吗?没吃饱师兄再带你去醉望楼尝点新鲜的。”沈悬衣忽然说道。 夕影翻了个白眼:“师兄,我不是饭桶,我吃不下了。” “好。”沈悬衣语气忽然有些迫切:“那再去河边放花灯好不好?” 夕影:“师兄,这个时间还早呢。” “宜早不宜迟,早点过去占个位置。” 夕影眯了眯眼:“师兄,你不对劲。” 沈悬衣继续:“夕影,我想去,你陪我去好不好?” 夕影以一个“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嗔他一眼,还是顺了沈悬衣。 只是在出茶肆时,夕影下意识地伫足回头。 他感觉有人看着他。 以免此处有修仙之人,怕被发现自己身份而破坏这人间热闹,他并未探出神识去搜寻。 转头牵起师兄的手:“走吧。” 说书先生还在那讲一段讽刺故事。 “这荒芜数千年的魔域被魔头占据后,自封魔主,仙门严阵以待,生怕这狡黠阴狠的魔头从天而降,露出森冷獠牙,将这海晏河清的大好山河开膛破肚。仙门侠士连横合纵就要讨伐这魔主,只等魔主动作,便可布下天罗地网,将其拿下。岂料……” “岂料什么呀?” 座下有人不满先生卖关子,站起急道。 “岂料这魔主是个疯子,无心攻伐仙门,也未对人间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一个劲地在红尘中搜寻一人残魂,那人便是极刑台被处死的邪佞。” “上过极刑台还能留魂魄呢?做梦吧?” “呸!”座下有人不屑唾道:“果然狼狈为奸,臭味相投。” 此起彼伏的唾骂声四起。 “若那人不是邪佞,魔主这般费尽心思救他又是为何?” “天虞没冤枉那罪人!” “啊对对对!” 凡俗之人就是这样,只要嘴够多,总能达到众口铄金的目的。 他们没人见过“邪佞”,也不知其中缘由。 仙门说是,那便是。 小小茶肆热闹起来,说书先生精神奕奕,继续道:“魔主虽未祸害人间,但他的手下这两年可是在人间搜罗无数美人往魔窟送呐!” “这是为何?” “那些美人,或是仪态,或是眉眼,或是习惯……总有一样像一个人。” 这段故事说起来复杂。 有人想听仙门如何围剿魔域,仙门修士又是如何大义凛然,想听魔头伏诛颓败。 因着魔域与人间相距遥远,天虞仙山下的永宁城自然不惧魔头,反而饱暖思娱,对缠绵悱恻的虐恋深情感兴趣。 便急着问:“那魔主找到了吗?那个美人。” 说书先生长叹一声,抚须哀叹道:“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茶肆楼上,隐在暗处的青年捂着额,肩膀抖动,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喑哑的嗓,低声喃着:“升天入地求之遍……两处茫茫皆不见……” 属下单膝跪在一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他们魔主有时候有点毛病。 平日阴鸷地可怕,有时又沉纳地如同一个死人,一动不动地能坐一天,又有时候,又哭又笑的,不明所以,每每这时,旁人扰了他,他出手毫不留情,魔域的长老上次就是那么去掉半条命的。 习惯了就好。 属下无声叹息。 偏偏这时,有不长眼的推开厢房,打扰他们情绪极度不稳的魔主。 “主上!这次给你找的美人绝对不会错!真的特别像!” 隐在阴暗中的男人抬起眼,厢房门外漏进的光恰好横在他猩红的眸上,阴鸷又邪性。 他看那人的眼,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掌心凝起的幽火还未彻底燃起,那不要命的手下为了媚主,呵呵笑着展开一张灵力凝聚出的画卷。 画上是个美人。 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袍子,长发泼墨,站在河岸边,提着一盏兔子灯,笑着望向长河中漂浮的许愿莲。 那美人的眉眼无比熟悉,眼尾下缀的小痣都一模一样,只是原本含魅春情的眸变了,变成一汪清潭,澄澈干净,不染凡俗。 “人在哪儿?”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23章 第23章 师兄将夕影保护地很好。 那些凡俗中茶余饭后不负责任的腌臜议论, 夕影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高高兴兴地提着兔子灯,又抱了满怀的许愿莲跟着师兄去了河岸边。 水波潋滟,河上漂浮着零星的河灯。 此时尚早, 只有几对男男女女站在河岸边说小话。 沈悬衣笑他:“这么多许愿灯, 你贪心不小啊。” 夕影嗔他一眼:“对啊,我最贪心了。” 明明夕影自己就是神祇,他许的愿望又有哪个能给他实现呢? 夕影不过是将自己过成了凡人, 将入乡随俗做到极致, 还真就一本正经地挨个将莲花灯淌进长河中。 “天梯断裂前,人的愿望能被九天上的神看见,神的愿望……大约天道能瞧见吧?” 一长串的许愿莲灯连成一条明亮的线珠,静静淌入河中。 夕影眼眸轻阖, 双手合十,无比虔诚道:“愿人间永宁,愿师兄无忧, 愿我每日都有吃不完的蜜饯糕点, 赏不尽的人间美景。” 他的心愿不复杂,且都是如今已实现的。 夕影从不贪心。 他的心愿很简单,简单到吃上喜欢的糕点, 日子这么过下去就够了。 沈悬衣温声道:“没了?” 他还以为他放了十几盏莲灯, 有数不清的愿望要许呢, 甚至准备好再给他买一些。 “没了呀,我许的愿望已经很大了,再大, 我怕天道不同意, 气得要拿劫雷劈我就不好了。” 他煞有其事地指了指天, 悄声道。 沈悬衣笑而不语。 夕影自己就是神明, 却比凡俗之人还迷信。 大约是总有种隐隐不安萦绕心田。 又或者……曾经无能为力过,那种不由自主的恐惧深植根骨,让他迫不得已向神外神祈愿。 夕影瞧着璀璨灯光,眯眸说:“我怕天道漏看我的心愿,自然要多放几盏灯,而且……真的很好看。” “师兄,人间好平凡,红尘好热闹啊。” 河岸边的人愈聚愈多,他们说着笑着,到了慕少艾年纪的少男少女互诉衷肠,携手赏灯,静谧的河中流淌着数不清的河灯,水光潋滟,璀璨夺目。 夕影在看灯,沈悬衣在看他。 “对了,师兄,我刚在茶肆听到那说书人说什么魔主,我记得魔域都荒芜几千年了,什么时候蹦出来个魔主啊?” 老实说,沈悬衣不想回答这件事。 但他避而不谈反而奇怪。 夕影很聪明,只是千年前将这些事都交给他这个师兄后,很少过问罢了。 他若有心探查,迟早什么都会知道。 沈悬衣稳住夕影的魂魄,让夕影不要忧心那些噩魇,让夕影误以为自己不过是午憩了片刻,过往种种只当一场倥偬黄粱之梦。 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夕影开口问,沈悬衣不得不答:“也就这几年出现的,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便未扰你,师兄会解决。” “哦。” 夕影嚼着师兄塞进他嘴里的粽子糖,点了点头。 糖都塞不住他嘴,硬糖磕碰牙齿发出响声,他还道:“正事要紧,师兄你不用天天陪着我的,我又不是柔弱不能自理的凡人,我也可以自己玩儿。” 好巧不巧,他话音刚落,沈悬衣腰间的传讯玉简就闪了几下。 “哎呀。” 夕影眨了眨眼:“真有人找你呢,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沈悬衣:“……” 其实,自千年前夕影沉睡开始,他就不理红尘事务了,红尘仙门迭代几番,天虞又换了几任掌门,他根本不关心。 左右不是什么天灾,都是人祸。 自己作的。 这一次夕影醒来时,他倒是下了一趟极仙崖。 那场噩梦他不希望夕影记起,但他不可能不在意。 玉简亮起,是有人想明白了,要找他坦诚。 沈悬衣犹豫片刻,对夕影道:“我快去快回,你就在此地赏灯,不要走远了。” 他又不是小孩子,师兄过分紧张啦。 夕影嘴上答地好,等沈悬衣一走,河岸边的人也越来越挤了,他便悻悻耸肩就要离去,准备再去茶肆听会儿说书。 沉寂几千年的魔域出了个魔头,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沈悬衣再厉害,纵他是天虞师祖,长生不死,修为高深,到底也还是凡人之躯。 在满身魔气的魔头面前,未必不会吃亏。 夕影打算先替师兄了解下这所谓的魔主,若师兄不敌,他自会出手。 跨过长桥时,岸边贩玉的摊贩朝他喊了一声。 他疑惑回头。 那摊贩愣了下,满脸歉意道:“不好意思啊,我瞧您眼熟,像我曾经一个顾客,本想问问您那玉玦佩着可还喜欢。” 背影神似,却气质迥然。 三四年前的那个小公子相貌太过出众,见之难忘。 眼前的少年也好看,容貌也有个六七分相似,但气质不太一样。 那个少年神情总缀着些许怯懦,胆子也小,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哪怕拿乔生气,也不敢太明显,生怕惹谁不开心似的。 眼前这少年却完全不同,自有一股凛然风采,落落大方。 夕影困惑不已:“我没买过玉。” 摊贩连连欠身,笑着道歉:“是,是我眼拙看错了,不过……我瞧您身上也未佩什么禁步玉饰的,未免寡素,要不要挑挑看?您要不喜欢这些样式,还可以自己亲手雕琢。” 夕影想了会儿,觉得也不错。 便往河岸旁的小桌边一坐,摊贩笑着递上玉胚和雕刻工具。 夕影不喜欢那些繁冗的配饰。 在极仙崖上他能躺着就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穿戴一直素淡,琳琅珠玉那种东西,他嫌卧在美人榻上时硌得慌,磕得他骨头疼。 倒是师兄,他做天虞掌门,仙门盟主时养出的矜贵气质很适合挂点配饰。 夕影想着,便运作笔刀在玉胚上雕刻起来。 红纸糊的兔子灯将他侧脸照得一片绯红,他含着轻浅的笑意认认真真地雕琢起来。 玉玦渐渐成形。 是沈悬衣挽剑御风的模样。 师兄身后是一株虬粗的海棠花树,淡粉色的花瓣簌簌飞落,洒在师兄肩上。 师兄气质斐然,轻袍如雪,拂袖如云,是真真正正的仙门矜贵。 温柔从骨子里透出来。 都被夕影雕刻进这块玉玦中。 他雕的很好,栩栩如生。 他是神祇,自有一股灵神凝聚力,哪怕从未做过这件事,也不妨碍他一瞧就学会,是真正的冰雪聪颖,神赋天然。 夕影握着雕完的玉玦,摩挲着赏看。 有那么一瞬恍惚。 好似眼前的场景,和他正在做的事情,他曾经历过一样。 但那一瞬只是错觉。 很快便如云烟消散,捕捉不到。 夕影也只怔忡一瞬,便在摊贩提醒声中为玉玦系上绦穗。 从前,师兄总隔三差五地送他一些玩意儿,知道他喜欢圆润的珠子,鸽子蛋大的东海鲛珠一整盒一整盒地给他送,哪怕他拿那珠子当弹珠扔着玩,师兄也无半分心疼。 想起来,他似乎没怎么给师兄送过东西。 也不知这枚玉玦师兄喜不喜欢。 但他能想象到,师兄肯定会温柔地笑着说:“夕影送的,师兄都喜欢。” 玉玦穿好绦穗后,夕影起身往河岸栏杆上一靠,抱臂道了句:“阁下盯着我看了这么久,有何意图?” 斜对面,光影难涉的深巷中走出一人。 他一身玄色衣着,面容俊美,长发半披,浑身透着一股寒气,那双泛着幽幽紫光的眼一瞬不移地盯着夕影。 看着像是个不好招惹的仙门骄矜。 只是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不代表夕影瞧不清。 只需以神识一探,便瞧见此人浑身缭绕着一股夕影极其厌恶的黑气。 阴冷、邪性、血腥、偏执…… 甚至还有股死气。 倒不是这人是个死了的,而是他求生的欲望好似没那么强烈,又或者杀的人多了,沾的死气会很浓。 身上还带着血腥味,就像从某个修罗炼狱走出来的一样。 朝夕影走去时,步伐也有些踉跄,就像刚打完架,弄得一身伤。 都掩盖在玄色衣袍下。 夕影眉头微蹙:“魔域来的?” 那人脚步一顿。 迟疑片刻,还是朝夕影走来。 一双鹰隼般的眼,看着夕影就像看猎物一样,弄得夕影浑身不自在。 下一瞬,这人近在咫尺,甚至胆子大到伸手去触夕影的脸。 夕影:“……” 夕影往后退了一步,撇脸躲开,神色不愉地瞪了那人一眼。 要不是身在凡尘,要不是不想扰乱这一城池的热闹,他就要直呼“大胆”了! 什么魔域来的玩意儿,也敢碰他? 你这叫渎神,你知道吗? 我若气急了,招一道雷便能劈死你。 好在那人也没继续做什么,只望了眼一旁桌上的兔子灯,又怔怔地盯着夕影手上握的玉玦。 鲜红的绦穗从少年白皙指尖漏出,顺着淌下,被河风吹得微微拂动,撩人心弦。 然而…… 玉玦上雕刻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 “你过来。”这人哑声道。 夕影自然不会过去,但魔域的人大约都比较擅长使阴招。 夕影没反应过来,身边的环境就变了。 他被迫瞬移到一处黑暗的小巷中,热闹人声都像隔着一层屏障,被隔绝在外。 大约是他一觉睡糊涂了,反应慢了不少不说,就连灵力如何调动都迟滞。 就像是很久很久都没用过。 茫然中就被眼前这人点了下眉心。 夕影心底一惊,往后退了一小步,背脊就贴在巷墙上。 嫌恶与烦躁浮上眼底。 愠怒道:“大胆!” 那人既不惧怕,也不恼怒,只怔怔地凝着自己指尖那点灵流,上面沾着夕影魂魄的气息。 浑身透着寒气的阴鸷男人眉头皱起,目露失望,烦躁不堪。 双唇微微翕动。 没发出声,但夕影看他唇形,估摸着他说的是——又不是吗? 夕影:…… 莫名其妙。 他是神祇,和凡人不一样,无论这人是想在他魂魄上做手脚,还是行那夺舍的阴邪事,都不会成功。 他的魂魄纯洁至圣,自然不会有任何凡俗气息残留。 但他眼前这个人不知道。 又莫名其妙地凝视他,说着什么……好像? 像什么像? 夕影摸了下自己的脸,他不屑幻化成别人的模样,此次只是改了几分容貌,还保留着自己的六七分神态。 红尘中绝无可能有谁同他相似。 他是神,无论是与他容貌相仿,还是与他姓名重合,都算渎神,会被天雷劈的。 这男人还在盯着他看,看得他莫名烦躁。 他不晓得的是,对方见到他时,心底有多复杂。 茶肆楼上匆匆一瞥,苍舒镜只看到那个相似的背影。 他以为自己又出现幻觉了。 他看着少年被一身白袍的青年牵着手,走出茶肆。 青年温润如玉,像极了苍舒镜以前伪装出的仙门矜贵该有的模样。 少年背影又那么像他……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穿越时空,回到了曾经,他带着夕影去醉望楼吃茶。 少年小口小口地抿着糕点,对他笑说:“兄长,这个好好吃,你也尝尝。” 说着,就将蜜饯送他唇边。 蜜饯太甜腻了,还黏牙,齁得慌。 苍舒镜不喜欢。 但夕影笑起来很好看,梨涡微绽,酿了醉人的酒似的,不忍夕影失望,他便咽下了蜜饯,甚至附和着夕影,说很好吃。 夕影又笑了,高高兴兴的。 再一恍然,便猛地惊醒。 只余孤寂。 像化不开的绵绵凉夜。 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那个少年不会是夕影,被他牵着手的青年也不会是苍舒镜。 一切都没了…… 他的小影再也回不到他身边了…… 他捂着额,懊恼地揪着额发,眼眶通红,颤不成声。 为什么要醒? 梦为什么要醒啊?! 戏台搭起,说书人合扇说从头,津津乐道着他的讽刺故事。 升天入地求之遍,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找不回他的小影了。 手底下的人自认聪明,上天入地地给他搜罗美人,他起先震怒不已,杀了好几个自以为是的蠢人。 这么可能会有人像他的小影,怎么可能有人能替代?! 有人对他说:“若他还有残魂留存,附身在某个人身上,那人的样貌也会与他越来越相像的。” 他知道这很荒谬,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趋近于无。 但他已经疯了,他还能怎么办? 属下送来的那副画卷中,少年提着兔子灯,赏看河灯,就像那年中秋一模一样…… 容貌或许并不完全一样,可那颗泪痣,那双六七分相似的眉眼。 值得他亲自来探看一番。 天晓得他瞧见少年握着刀具认真雕刻时,有多激动,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有那么一瞬,苍舒镜恨不得冲过去亲眼看看,夕影在雕刻什么? 会雕刻他的对吧? 一定是! 玉玦穿上红色绦穗,被少年举起,迎着百家灯火,满街花灯赏看时,他才真正瞧清。 少年雕刻的是另一个男人。 不是他…… 少年雕刻的很好,栩栩如生,将那青年的凛然风骨表现地淋漓尽致。 不像夕影。 夕影有点笨笨的,手也不算巧,还将苍舒镜的小像雕得那般难看。 或许,在夕影心目中,他骨子里就是恶的。 他的本相就是那么难看。 夕影看破了他的本质,夕影撕破了他谦谦君子的伪装,将他原本的狰狞面目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少年手中攥着的玉玦,遮去面容,乍一看,与苍舒镜惯擅的伪装别无二致。 不! 不一样的。 他是假的谦逊温润。 玉佩上的青年是真的光风霁月。 那么一瞬,苍舒镜忽然大笑起来,凄楚又悲伤,他捂着自己的额,笑得崩溃,笑得两肩都在颤,笑得喉咙腥甜,热流涌出。 碎了。 夕影曾经为他雕刻的那枚玉玦碎了。 在夕影跌落殊命谷底,亲手捏碎自己那枚时,两相感应间,他的那块也碎了。 碎成渣滓,化作齑粉。 风一吹,就散了。 幻似定情的信物,被夕影亲手捏碎。 那日,夕影双眸一潭死水,平静地对他说:“苍舒镜,上穷碧落,至此与君长绝。” 可苍舒镜太自信了,他什么也没解释。 怕破坏大计,又觉得没必要。 夕影只是个很笨很天真,揣着点阴郁小心思的笨蛋美人而已。 他苍舒镜要做什么,根本没必要解释。 他幻想着,等到一切结束,等他在极刑台成功夺舍夕影的身体,以元神护住夕影的魂魄。 送夕影去轮回前,他会解释的,他会好好安抚他,让他踏上轮回路,让他往前走。 告诉他的小影:“别怕,路只是有点黑,你往前走,别回头,就当一场梦,一觉睡醒兄长就会来到你身边,这一次,会好好护住你,永远不离开你了。” 他想的好美。 他想得真的很美啊! 他到底从哪儿来的自信? 他为什么会一直觉得夕影是个怯懦可欺,听话乖巧,任由他拿捏的柔弱之人?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夕影。 极刑台上,风霜雪前,夕影拼了命地抗拒他,拒绝他的夺舍。 夕影甚至在死前,还诅咒他。 没有舌头,发不出声,可苍舒镜看见了。 他看见夕影的诅咒了。 诅咒他: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不得好死,永坠无间! 他真应了他的诅咒。 夕影永远地离开了他,他升天入地求之遍,他求不得,他已坠入深渊。 夕影陨落了他的朝阳,带走了他所有的光芒,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一个人独自难捱的冰冷长夜。 他的人生再也没有欢愉。 他再也穿不上那身白袍。 那身夕影又妒忌又羡慕,看着他那般打扮会眼眸亮起的白袍。 苍舒镜呼吸愈发急促。 他蓦然抬起阴鸷的眼,眸中泛着幽幽紫光,似还凝了水雾,眼睑通红。 紧盯着少年。 像是将少年当作了他的小影。 “你别雕刻别人,你雕我,你……”他咽下喉咙里的血,声哽着说:“你再为我雕一块玉玦!” “好不好?” 小心翼翼,生怕被拒绝,生怕惊吓到眼前的少年。 他手足无措。 可眼前的少年不是他的小影,不会答应他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 反正这巷子里偏僻,夕影不担心影响旁人。 他刚要掣出灵力干掉这人,却陡觉生疏,像是很久很久没用过似的。 不对! 再生疏,也不会一点灵流都召不出。 他身体出问题了。 他心脏里的灵核不见了,他的灵脉也没了…… 他…… 他为什么才发现? 但现在没时间给他纠结这个。 打不过就跑,夕影转头就朝外奔去,身后的男人却忽然道:“你要跑到哪儿去?” 夕影才不管,他继续跑。 阴恻恻,惶森森的喑哑嗓音又响起:“你又要离开我吗?” 带着哽咽,又委屈。 像是怕被抛弃,不得不龇出獠牙吓唬人的猎犬,却又不忍吓着对方,而及时收敛凶悍。 两相矛盾下,极诡异古怪。 夕影:“……” 神经病! 其实这人声音不难听,但他像浸淫在黑暗中,最冰冷最血腥的地方久了,话一说出口就让夕影打寒颤。 夕影本能地讨厌他。 下一瞬,那人猝不及防瞬移到夕影面前。 夕影瞪大眼,没来得及刹住脚,直兀兀地撞进他怀里。 他连忙往后退。 却被对方长臂一揽,圈住他后腰。 绵密的,如同蛇蝎攀爬皮肤的古怪感,从后腰传来。 夕影讨厌死这种感觉了。 抗拒之下,刚想捏碎传讯玉珠唤他师兄来援。 便听见巷口出现的一人说:“魔主,要我帮忙动手吗?” 夕影探头一看。 好家伙,麻袋都准备好了! 好几个,五颜六色的,这是让他挑? 等等…… 夕影惶惑抬眼:“你是魔主?” 这个魔主有病,并不想和他好好说话,抱着他的手臂又圈紧了些,下颌埋在他脖颈边。 夕影嫌弃的皱了皱眉,太冰了。 他不喜欢。 魔主神经病似地喃喃说:“对啊,我是魔主了,能护住你了,也没有别的顾及了,我只要寻到你就好,你跟我走,这一次我一定可以护住你!” 夕影:“……”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要真是魔主,我就是你死对头? 大魔头不管,继续深情剖白。 只是这个表白……是不是有点血腥? “你别怕,没人能伤你了,只要你说你想要谁死,我都可以去做。” 他顿了下,又道:“想回苍舒山庄吗?你继续做你的影少爷,我做你兄长,苍舒家的那两个人我已经关进魔域,只等你开口说怎么处置他们。” 他兴奋地用那双幽紫的瞳孔盯着夕影:“要杀吗?” 在求问夕影,却又皱了下眉。 自说自话道:“不行!杀了太便宜他们了,不如先砍掉手脚,再剁掉十指,割掉舌头,挖掉眼珠,好不好?” 夕影:“…………” 神经病啊!! 大魔头的手忽然挪到自己的后背,夕影浑身一顿,对方就轻柔地将他攥着雕刻刀的手指握住。 捧到眼前,轻轻吻了一下他手背。 夕影:“……” 没有灵力的本神,准备用刺杀的方式干掉大魔头,结果还被发现了。 该怎么办? 挺急的! 他急了没多久,大魔头忽然捧着他的手笑了,笑地还特兴奋。 然后攥着他的手,往自己腹部一送。 血水顺着寒刃流淌进夕影掌心。 大魔头的血也是热的。 他笑得极温柔,又诡异。 夕影觉得眼熟。 思来想去,这恰到好处的笑容连唇角弧度都像极了师兄沈悬衣。 他无比温柔地轻声说:“对不起啊,我忘记了,我也是你的仇人,你该先对我动手的,但是,现在能不能不要让我死,我们先把他们都处理了好不好?” 夕影:“……” 夕影是真不想理会这个神经病。 想来魔域有这么一个疯子魔主,离倒闭也不远了。 他嫌弃地皱了皱眉,任由雕刻刀插在对方腹部,松开手,望着满手血发愁。 苍舒镜连忙抽出一张帕子递给他。 夕影顿了下,还是接过雪白的帕子,一点点将手指擦干净。 白地如玉,十指修长。 苍舒镜失血过多,脸色煞白,但盯着那双手看得挪不开眼,神态痴迷。 他任由刀子杵在身体里,淅淅沥沥往下淌血也不管。 还皱着眉,极期待,极讨好似地问夕影:“就一刀吗?会不会不太够?你要不再来一下?” 夕影:“……” 他觉得自己招惹的这个不仅是疯子。 是神经病! 还是个变态! 夕影做神做惯了,对这种看不惯的魔没什么好脸色,高高在上地斜睨苍舒镜。 将那沾满血的帕子丢在对方脸上。 冷嗤一声道:“那一刀是你自己要扎的,关我什么事,你装什么装?” 苍舒镜笑容一僵。 他竟连报复他都不愿意了吗? 如果没有爱,那有恨也是好的。 爱和恨一样炽烈,一样灼热,一样能救赎他,给他冰冷的身躯一点点温暖。 如果小影不想要他了,那亲手杀了他也是好的。 但夕影说——关我什么事? 什么意思啊? 苍舒镜茫然地想了好一会儿,参悟不透。 就像夕影当年在荒古秘境中,问都来不及问就被他强行塞进识海一样。 那时候的夕影也在问:“什么意思啊?” 但始终没有人回答他。 那个答案,是夕影自己想明白的。 是用满身疼痛,是用自己性命,是用心碎念死才换来的。 那种惶惑,那种不安,如今降临在苍舒镜心中。 苍舒镜看着他,双瞳微颤,喃喃地问:“什么意思啊?” 夕影其实不想和这魔头多做纠缠,他应该捏碎玉珠,唤来师兄,直接送魔主下地狱,彻底解决修仙界的魔域危机。 但不知怎的,他看着这魔头这个样子,忽然觉得再刺激下也不错。 很奇怪的心态。 不该属于他。 他是高高在上的神,是悲天悯人,护佑苍生的神祇。 他不该有这种俗世的愤恨与阴郁。 可这一刻,他看着苍舒镜,还是忍不住。 夕影轻嗤一声:“怎么?绷不住了?你刚刚不是还在模仿别人吗?装不下去了?不知道自己是个赝品啊?” “那我告诉你,你表现地再像,也是个假的。” 他说的是,苍舒镜伪装出的温润谦谦的模样。 那本不属于苍舒镜。 苍舒镜是赝品。 真正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永远都是极仙崖上,夕影喊作“师兄”的那个人。 说完,两人都愣住了。 夕影想:完了完了,自己怎么会这么想呢?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就像是被尘世恶念染地脏污,内心阴郁不堪。 有那么一瞬,他真生出了要杀掉这个魔头的冲动。 只要告诉自己,杀魔是为了保护众生就好了。 可他说服不了自己心腔中莫名生出的恨意。 他怎么了啊? 那种尘欲恶念占据上风,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郁慢慢侵袭进脑海。 叫嚣着,嘶吼着,让他不要手软。 那个声音是谁? 它住在自己识海,喊着好痛。 声嘶力竭,又无声呐喊。 夕影愣愣地盯着苍舒镜腹部的刀刃,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插错了位置,他应该再往上挪一些,往他心口上扎。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24章 第24章 九荒境, 魔域。 苍舒镜被属下搀扶着行走在阴云遮蔽,不见天日的荒郊中。 他腹部还在流血。 其实那把雕刻刀并没多锋利,刺地再深, 也不足以对他造成重创, 但他的伤并不在体表。 这点痛甚至让他更好受些。 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跟在身后的夕影。 生怕一个不留神,人就从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其实,他早就反应过来了, 知道眼前这个绝尘脱俗, 翩若轻云出岫的少年,并非他的小影。 他的小影从来怯懦,没有一日洒脱过。 唯一一次挺直背脊,绽出笑容, 便是得了些许灵力,幻想着可以开始修行,第一次使用灵力探出一条纤细的, 仿若月老红线的灵流, 在熙熙攘攘的佳节长桥上,璀璨花灯下,慢慢勾住苍舒镜的手指, 赧红着脸, 又雀跃着反反复复地说: “兄长, 有灵力可真好啊!” “兄长!我有灵力了!” 那兴许是他的小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吧? 也是他最愉悦的一夜。 往事多温存,现实就有多冰凉,就有多怅惘。 大多时候, 小影都跟在他身后。 见他大放异彩而露出妒忌的目光, 他一回眸看去, 少年就熟稔地收敛了那份阴郁, 只艳羡地瞧着他。 其实苍舒镜从来都知道。 他知道夕影想要什么,知道那些人怎么欺负夕影的。 他什么都知道。 但他依旧装作不知道。 别人越欺负夕影,夕影越讨厌他们,他便只需给出一点点甜头,夕影就会紧紧粘着他,就会更喜欢他。 他都知道…… 小影跟在他身后,就像他的小影子。 就像夕影踏入苍舒山庄的第一日,父亲喃喃着:“影,这个字倒也适合。” 适合什么? 自然是适合成为苍舒镜的灵脉容器,成他的替罪羔羊,成为他身边如同影子一样的存在,从不将他当作一个人来对待。 影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没了光,就散了啊。 夕影没有自己的名姓,没有自己的价值,没有自己的未来。 他的存在就是任苍舒镜予取予求的。 无论是床笫间的云雨巫山,还是能助苍舒镜修行的炉鼎体质,或是心脏中的灵脉。 夕影从来都是死生不由己。 …… 明明知道此人不是他的小影,他为什么要带他回来呢? 苍舒镜自己都想不明白。 倒是属下提醒了一句:“主上,这美人也和之前的那些住在一起吗?” 苍舒镜愣了下,目光所落的是夕影的手。 凝脂如玉,颀长纤纤。 明明魂魄没有他的气息,神态也差地那么远,可容貌像,举止像,就连曾经雕琢玉玦时的模样都那么像。 尤其是…… 尤其是提着绯红兔子灯的那双手。 那双手太像他的了。 苍舒镜不无阴暗地想:若小影被他找回来了,若没有手,便砍了这双手给他的小影换上吧。 因而,他对属下道:“让他去我的寝殿。” 属下大惊! 这些年他们为魔主掳来的美人中,从未有谁有过这般待遇啊! 伤了魔主不说,这美人那般辱骂讽刺,苍舒镜都未怪罪他,甚至疯魔癫狂地要那美人再刺他两刀。 一时间,属下想不明白是苍舒镜太疯,还是夕影太胆大。 那美人无惧无怖,慵倦闲适地跟着他们晃进魔域。 这是头一个不用打晕,不需要麻袋套来魔域的美人。 夕影确实是自己跟来的。 他想,他自己不主动来,这魔头也会强掳他。 他倒不是怕谁。 哪怕自己现在没了灵核和灵脉,天生神祇的他还有一副神躯,哪儿是那么容易被伤害的? 夕影胆子一向大,他从无怯懦。 他是自九天而来的神,凡俗之中又有谁能伤他呢? 更何况,若遇危急之事,他还可以捏碎玉珠,唤来师兄帮他。 数千年了,沈悬衣一直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他来魔域只为一探虚实。 他迟早会手刃魔主,让魔域重归寂灭,给红尘凡俗一个太平安宁。 这是神的夙愿。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一被送进那魔头居住的寝殿时,他目标好像就已经实现一半了。 魔域终年阴暗森冷。 魔主的寝殿奢华无比,却空空荡荡,被寂寥塞满。 层层叠叠的纱幔为隔,划分出多层空间。 那些纱幔像是死者的招魂幡,镇着藤窗外幽暗的冷光,更显鬼气。 苍舒镜面无表情地坐在那,腹部的寒刃被他拔`出,他也不疗伤,任由那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淌。 夕影想拨开纱幔,去瞧瞧这魔头什么时候死。 “别碰!” 阴鸷狂怒的声响起,一道杀气朝夕影手指袭来,千钧一发时,却不需夕影躲避,杀刃就被那魔头徒手捏住,殷红的血从苍舒镜指缝里流淌出,他手背上还有缭焦的印记。 夕影一时有些懵。 那道攻击明明是这魔头袭来的,为何他又替他挡住? 苍舒镜站在他面前,浓密的长睫下,是惶惧难安的眼。 他顾不上自己的伤,捧着夕影毫发无伤的手,仔细翻看,指腹摩挲着细腻如玉的皮肤。 像是陷入魇症般,惶恐懊悔地喃喃:“伤了没?有没有伤到你?我……我真是该死!” 他说着,毫不犹豫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终年不见天日的冷白脸颊上立时浮出巴掌印。 衬得这魔头颇为滑稽。 夕影嫌恶地抽出自己的手,瞪着对方,嗤道:“神经病!” 苍舒镜喉咙哽了一下,盯着夕影的手,却不敢再摸上去。 “我只是……怕你受伤。” 这一刻,他将眼前的少年当作了夕影。 他生怕自己的攻击会毁了对方的手。 他怕极了! 可下一瞬,他双瞳薄雾微散,短暂清醒过来,意识到眼前的少年并非他的小影。 他又沉冷着声说:“那些纱幔不是你该碰的。” 将人格分裂演绎到极致,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 夕影很无语。 不想和这魔头纠缠,他说:“你抓来的那些美人呢?我和他们一样,你该将我和他们关在一处。” 他得找机会将那些美人救出去。 不是的…… 苍舒镜又发癫了,他急地往前走了几步,夕影嫌恶地往后退了两步。 两人之间隔的距离不算远,却如瀚河天堑。 终于意识到眼前人并不喜欢他的靠近,苍舒镜深吸一口气,抬起如灰烬般死寂的眼。 一对上夕影的眸,他什么理智都没了。 怎么会这么像呢? 不会有人和他的小影这么像的! 眼前人就是心上人,眼前人就是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寻寻觅觅求不得的人。 一定是的! 这种自我暗示让他的理智荡然无存。 他一抬手,刚刚被他从腹部拔出,丢在地上的雕刻刀又回到他手上。 他急不可耐地将利刃亲手递到夕影面前。 哽着声,讨好着,祈求着对夕影说:“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你若恼我恨我,便杀我,再刺一刀,再刺几刀都行。” 夕影从未听过这么离谱的要求。 他没接刀,只面无表情地,淡淡地看着苍舒镜。 不知为何,这张脸明明很俊俏,伤重惨白的可怜模样该惹人怜的。 他觉得面目可憎。 “你别恨我,别离开我……你杀我吧,你活过来就是来杀我的对不对?你动手……快些动手好不好?” 苍舒镜状若癫狂,面目扭曲。 仿佛伤他杀他,不是什么坏事,而是恩赐。 夕影心底那个声音又在怒吼。 无声地…… 手指轻抬,他握上那柄刀刃,轻轻一送,噗嗤一声,便穿透血肉。 可惜,刀刃太浅了,不比长剑好使。 这二次叠上的一刀杀不死苍舒镜。 夕影眉头一皱,手刚松,又被苍舒镜焦急握住,对方凄苦又似解脱释然些许,亲自将自己血肉中的刀拔`出,颤抖着递到夕影手中。 他失血过多,脸色惨白不堪,踉跄着都快站不稳了,在急促呼吸间,还催促着夕影。 “再来……” “再来!” 夕影气笑了,他丢了雕刻刀。 讥讽道:“魔主,你好狼狈啊,你就是让我拿着这刀将你雕出个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你又不会死。” 苍舒镜怔了下,说不出话。 夕影讥诮道:“这么脏的血,弄得我一手都是,我很讨厌。” 他嘴上说着,理智存着,手指却下意识掏向苍舒镜被刀刃捅出血窟窿的伤口,手指轻轻搅动一番,甚至还能摸到浮于肌肉上的部分灵脉呢。 只要一勾手,就能掏出来。 但这样取灵脉的方式不太好,容易弄断,弄得不完整。 还是剖心最好了。 阴郁心思如同附骨之疽,绵绵密密地攀爬上夕影心头,他觉得很畅快,同时又胃里泛酸,难受地直想吐。 估计是太恶心这魔头的血了。 他一抽手,趁着苍舒镜疏于防备,猛地一把扯掉招魂白幡似的纱幔。 巨大的幕布如同水瀑,被刀剑斩断,露出背后的隐秘与狼狈。 那是一具冰棺,就放在床榻旁边。 棺身晶莹剔透,缭绕着丝丝缕缕的寒气,里面躺着个七拼八凑的美人。 为何说是七拼八凑呢。 因为那美人浑身上下都是拼接而成的,唇出自这个人,眼出自那个人,鼻子挖了这个替上去,双手又不知从哪儿找了个过来缝缝补补。 美人脸庞凉薄,覆着一层寒霜,紧阖的眼睫上凝着冰,皮肤近乎透明。 针脚细细密密的,可以看得出某人在缝合时,有多小心翼翼,有多认真谨慎。 密密麻麻的针脚像蜈蚣攀爬在瓷白的皮肤上。 夕影当场就恶心吐了。 其一,是这拼凑的尸体,过于恶心诡异。 其二,这具尸体的容貌同他很像,同他现在易颜的样子像,同他原本的模样也像。 尤其是眼尾下那枚小痣。 但也只是像,做不到一模一样的。 这不过是一具拼凑出来的尸体而已。 夕影一言难尽地回头看着苍舒镜。 招魂白幡落去,如灵堂般的寝殿内,苍舒镜的一切狼狈都太过赤`裸,再无遮蔽。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看着那冰棺。 面目渐渐扭曲,一点点地,像是伪装成活人的死尸正在腐化。 在那具七拼八凑的尸体面前,他又不将眼前的少年认作夕影了。 他盯着他,幽紫的眸里是狂怒,是暴戾,是愤恨,是绝望…… 他手指颤地握不住雕刻刀。 刀刃落在地上。 这魔头要发疯! 夕影深吸一口气,压下倒胃的恶心感,眯眸道:“他是谁?是你要寻的人?你抓了那么多美人来,是拿走他们的器官,用来拼凑他?” 苍舒镜近乎在崩溃的边缘,他怒不可遏道:“他们也配?!” “他们怎么比得上我的小影。” 他唤那名字时,声很轻,几不可闻。 好似怕吓着沉睡的人。 都死成这样了,还当睡着? 还真是疯地彻底啊。 苍舒镜伸手轻抚在冰棺内,那人的脸上。 无限温柔,极其分裂。 夕影又被恶心到了,他嗤了声,抱臂斜睨苍舒镜,不无恶意地说:“我原先还当永宁城的传闻夸大其词,竟没想到魔主的故事要比那传闻还令人恶心,还要讽刺啊。” 就凭这魔头刚刚将他当作一个已死之人,夕影就嫌恶地要死。 师兄拉着他离开茶肆酒楼,他确实没听见说书先生说了什么。 但这魔头太疯了。 他的传言太广了。 疯地那些长桥上争吵龃龉的少男少女都用魔头的故事恐吓对方不要离开自己,试图用魔头会抓落单的美人,用来肢解拼尸,来吓唬情人,以达挽留效果。 当时,夕影只当热闹瞧一瞧。 觉得这凡俗到底并非全然美好,也有不少阴郁面。 谁曾想,这些故事都是真的。 他讥讽道:“他死都死了,你现在这深情装给谁看呢?听说是被处以极刑的是吧,极刑啊……哪种极刑?身死魂灭,再无轮回?” “大魔头,他死透了。” “你升天入地求之遍就是个笑话,话本都不这么写了,滥俗不滥俗啊?”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25章 第25章 守在殿外的下属听得心惊胆战, 连连摇头。 对身边的侍婢说:“看着吧,这小美人没命了,依照主上的性子, 估计待会儿连碎尸都捡不起来, 等下你们进去收拾的时候弄得干净点。” 他话音刚落,殿门推开,刚要命令侍婢进去, 就见那少年嫌恶地皱眉摊手。 毫发无损。 “有干净的帕子吗?” 他问地云淡风轻, 脸上毫无被惊吓过度蔓延而出的恐惧。 那下属愣了下,惊恐道:“你还活着?!” 夕影哼了声,接过一旁侍婢递来的绣花帕子,刚要擦手, 就被不知从哪儿探出的手抽掉帕子,丢在地上。 “用这个。” 苍舒镜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雪色手帕, 放他掌心:“别用别人的。” 夕影:“……” 看大魔头这个样子, 应当是已经清醒过来了。 怎么还把他当作那个亡故的人? 这痴情装给谁看呢? 若真痴情,你怎么不陪他去死?现在还满世界找替身,果真可笑至极。 夕影心里很不爽, 讥诮勾唇, 满眼讽刺地将那帕子丢在苍舒镜脸上。 沾满血的手直接蹭在苍舒镜衣襟上。 殿门外站着的侍婢和下属屏住呼吸, 瞪大眼睛。 偏偏他们眼中情绪不稳,时常发疯癫狂的魔主安静地像个傀木假人。 既没动手掐上那美人的脖颈,也没有勃然大怒地将人挫骨扬灰。 反倒低眉顺眼地垂睫瞧着那截从袖口探出的手。 眼底尽是痴迷。 看得夕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抽回手, 暗忖失策了。 他刚刚的行为对于这个变态来说不是羞辱, 倒像是赏赐。 真够恶心的。 “你要去哪儿?” 苍舒镜急着拽住他袖子, 夕影往后一抽, 勾唇笑道:“自然是回永宁城,不然呢?你后悔了?打算杀了我?” 魔域的路他也探明白了,再留就没什么必要了。 师兄那边的事估计有些棘手,都过去这么久了,没在永宁河边寻到他,按理说该以玉珠找他才对。 这天下太平,有什么事能绊住师兄的脚呢? 夕影能想到的,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殊命谷底的异兽爬了出来,天虞压不住,才唤师兄过去。 但殊命谷底是夕影以精魄化仙山镇压住的,若谷中出事,他不会毫无感应。 要么便是眼前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魔主搞事情。 九荒魔域复苏,不是小事。 “你要离开?” 苍舒镜嗓音骤冷。 他到底是清醒了,认清眼前的人,绝不会是他的小影。 可他看着那张相似的面容,看着那双极熟悉的双手。 不停地找理由反驳自己的理智。 他脸色苍白如薄纸,鹰隼般的眼紧紧盯着夕影,暗红自瞳眸晕散开。 周围下属屏住呼吸。 心想:完了,又要开始了! 他们这个魔主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自三年前从天而降,疯地就像撕开獠牙的恶兽,露出森然的白齿,满身是血地给无数魔域大能开膛破肚,撕咬成渣。 他自己也伤地很重,却不要命似地,拖着浴血身躯,走遍九荒魔域。 走到哪儿,杀到哪儿。 一时间,整个魔域血流漂杵,尸山成海。 魔域的人自不是什么善茬,什么血腥场面没见过? 但回想起那一日,还是忍不住双腿打颤,牙根发酸。 像极了畏惧棍棒的狼犬。 面色沉凝,狡黠阴狠的魔头从天而降,在九荒魔域走了整整七日。 遇魔杀魔。 初来时,苍舒镜还穿着那一身仙门道袍,雪白的衣裳只有胸口染满血。 那是他匍匐在极刑台前,抱着融进霜雪的尸屑留下的。 再后来,他杀红了眼,白袍彻底染成血红,血红又凝成暗檀色,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七日过去,他走到九荒尽头。 魔域分盘割据的大能都被他毁的差不多了,杀的杀,伤的伤,再无能反抗。 那些维系着微妙的平衡,苟全在荒寂魔域里,争天抗俗,相持不下的零碎势力终于领悟。 这小子他妈的是冲着魔主位置去的啊! 这是在杀人示威! 然而,他们又想错了。 第七日的夜,苍舒镜只静静站在九荒尽头,那座被命名为“黄泉”的川流边。 他没再继续杀人了。 只是颤着布满伤痕的手,活生生戮进自己胸腔,从心口灵脉中掏出一抹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破碎魂魄。 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夕影被判处极刑,碎魂万刃落下的那一刻,身躯碾碎成肉泥,魂魄碎成齑粉,大多都化成烟,融成雾了。 他拼尽一切,散开元神去捕捉,才留下这么点微弱的魂魄。 放入自己灵脉中温养,才凝出这点形。 听说死去的人会蹚过黄泉,步往来生,他便带着夕影的魂魄来到这里,想在茫茫往生路上寻觅到那个人。 不完整的魂魄是无□□回的,若来到黄泉,会因为太轻了跌进川流中,被吞噬干净。 他怕。 他怕极了。 他怕夕影懵懂不知,其余碎魂浑浑噩噩飘来黄泉,被黄泉路吞噬干净。 他要在这里等着夕影,等他的碎魂飘荡而来。 他要将他的碎魂一点点收集好。 只要魂魄完整了,他再放入灵脉温养个几十年上百年,是不是也可以重新凝聚完整?是不是还有机会? 可惜的是,他走遍了九荒,一点碎魂都看不见。 那些魔头误以为他是来挑衅的,对他出手,不断骚扰他前行去觅夕影的路。 他怒不可遏,他烦躁至极! 谁要挡他的路,谁要阻止他找夕影,他就杀了谁! 那是一开始。 再后来,他杀红了眼,瞧着那些模样崎岖古怪,凶神恶煞的魔头,忽然生出一股念头。 夕影胆子那么小,若他在去黄泉的路上,被这些东西吓到了怎么办? 苍舒镜一想起夕影被吓哭的模样,就忍不住难过,忍不住愤恨,忍不住痛下杀手。 他将那些拦路的魔头都杀了。 他对那些模样奇丑的魔头毫不手软。 杀到那些玩意死无全尸,杀到他们畏缩在魔窟里,不敢再露面。 苍舒镜才松了口气。 他在黄泉边看见自己血腥肮脏的倒影,才发现,小影眼中那个光风霁月,风骨凛然的兄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白袍不再,猎猎凛风吹他浑身血腥。 白衣成猩红,猩红堆地多了,便是洗不清的污重浓黑。 他恐惧极了! 他捧起黄泉的水,往自己身上浇,浇地满脸满身,浓烟腾起,伴随着“滋啦”声,化尸水般的腐蚀液体将他体表淋地面目全非。 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一个劲往身上泼水。 一旁寻迹而来,蛰伏观察的小妖吓得半死。 呀! 要知道,黄泉水之所以是黄泉水,它是能直接送人上西天的啊! 要不是魔窟的大魔头强迫他这小妖跟来窥探,他怎会愿意来这种地方? 黄泉之水,碰一下,都足以让他这种修为不堪,连化形都做不好的小妖怪死无葬身之地。 这他妈哪儿来的神经病?! 竟将黄泉水当洗澡水! 小妖怪吓得浑身发抖,一应激就藏不住的雪白兔耳朵腾地一下竖起来。 苍舒镜似有所感,毁地模糊成肉团的脸撇过来,那双泛着幽暗紫光,嗜杀阴鸷的眼朝他剜来。 完了完了! 命要没了! 小妖怪吓得掉头就跑,却因腿软,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真是丢兔的脸! 眼见着大魔头越靠越近,小妖怪眼泪汪汪,叼着衣摆颤不成声:“呜呜呜,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大魔头看见他的那一瞬,就想杀了他,可一凑近,一瞧那小妖哭得泪眼婆娑,满面委屈,再瞧见他眼睑下那枚小小的泪痣,整个人恍惚了一瞬。 他朝小妖怪走过去,小妖怪跑不动,使劲在那哭,哭得眼眶通红。 苍舒镜顿了下,才从黄泉水中瞥见自己的面目被毁地多恐怖。 若是小影瞧见他这个样子,会吓到吧? 立时,他那被灼烧地痂痕遍布的脸,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恢复时,比黄泉水灼烧还疼。 他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甚至眸中的阴暗嗜血被他强压下去。 他不是人,体表的伤害恢复起来很快。 虽然受伤也会疼,也会影响力量,却不至死。 这也是他敢在极刑台上夺舍夕影,妄图保住夕影魂魄的原因。 只可惜,夕影至死都不愿意被他操控。 苍舒镜痛苦皱眉,不是因为皮肉疼。 他想,若夕影的魂魄被他找全了,等他修复完整,夕影应该不会带着之前的记忆吧? 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若夕影记得,那也没关系。 只要回来了就好。 夕影可以恨他,可以怨他,甚至可以杀他。 他的体质特殊,夕影可以玩弄他折磨他很久,直到他的小影消气。 见他恢复成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模样,那不太聪明的小妖愣了下,歪了歪头,睁圆一双兔子眼,湿漉漉地看着他。 没有刚刚那么害怕了。 瞧清这小妖的反应,苍舒镜顿时松了口气。 他朝黄泉水看了眼,裹着噬魂销骨气息的静谧河流中倒映着一副谦谦君子,斐然如玉的模样。 他看起来那样正派,那样像个光风霁月的仙君。 只那双眸子还残留未褪的杀伐阴鸷,眸中喑紫的光幽幽晃动。 他问那小妖:“你现在还怕我吗?” 小妖愣愣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怕的。 他刚刚什么都看见了,这人就像个披着画皮的怪物,现在的模样不过是伪装。 他只是一只小小的兔子精,但他不瞎,他眼睛又亮又圆。 就是…… 就是不太聪明。 连惹怒大魔头都没反应过来。 见苍舒镜眉心成川,一副要将困囿于心,拴着锁链的阴暗释放的模样。 小妖吓得连连摇头:“不怕了,不怕了!真的不怕了!!” 嘴上说着不怕,脸上眼底都写着怕死了! 嘤。 苍舒镜脸色稍霁。 又不理他了,只一个人站在黄泉边,杵成了一块石头。 小妖不敢离开,怕大魔头从背后偷袭干掉他,又怕回去被妖魔窟的老大诘问。 他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难不成说:那大魔头什么也没做,只是在的黄泉水里洗了个澡,然后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他说的是实话,可不会有人相信的。 他们只会觉得他不敢去探察,找了哪个兔子窝美美睡了一觉,回来编胡话骗人。 可这一切明明都是真的啊…… 如此,又过了好几日。 那大魔头没对他出手,也没赶他走,杵成死石时,偶尔会瞥眸看他一眼。 眼里的情绪太复杂了,不是他一只小兔子能看明白的。 小妖突然胆子大了起来。 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可这几日的黄泉路,别说人,连个鬼都没有。 那些本该顺着黄泉路去轮回的魂魄,被苍舒镜阻隔在外。 只允带着夕影气息的魂魄进入。 可他等了那么久,在凛风中杵成一块石头,在河岸站成一桩枯木。 都没有等来他想等的人。 “……不会来。” 苍舒镜说:“他不会来了。” 等待的感觉能给他希望,可随着等待的时间越长,那希望便化作失望,绝望…… 直到他认命,他谁也等不来。 他的爱,死有余辜。 九荒魔域下起了雪,洋洋洒洒漫天飞舞,不一会儿就将焦枯的魔域覆上一层银装素裹。 小兔妖缩了缩脖子,伸手去接那片片雪花。 看着他的动作,看着他抬起双眸仰望落雪。 一直面容冷峻,没有一丝波澜的苍舒镜忽然蹲下,狠狠蹂着头发,肩膀一抖一抖的,发出奇怪的声音。 小兔妖困惑不已,凑近一看,才发现这大魔头在哭。 哭得极狼狈,极悲切。 像是被彻底流放的弃犬。 他以为他们还有未来,还有岁月与共,还有来生,还有相拥共衾的机会。 可他算错了! 他失去他了。 他永远失去他了…… 已经过了头七,二七……七七,任何魂魄都不可能流浪这么久,无处皈依。 他的小影不会来了。 他彻底失去了他。 那日霜雪如絮,是他们的生辰。 一个身死魂灭,永远不用过完十九岁;一个心碎念死,疯癫入魔,没了生的希望。 小兔妖不记吓,本性纯良,看苍舒镜哭成那样,那般崩溃,他也急了。 这几日,他大约也猜出些许原因。 他尝试着猜测,尝试着哄劝道:“你别哭啊,你等的人未必不会来。” 他虽知道苍舒镜等的是死人,是魂魄。 却不知道他等的人早已魂魄碎裂,拼都拼不起来,连渣滓都不剩多少。 小兔妖劝道:“说不定他的魂魄沉睡在哪儿了呢?他若醒来,一定会路过黄泉,魂魄多久都会飘来的,你可以……可以慢慢等。” 这一句话,像是吊着苍舒镜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抬起猩红的眼,眸中是最后一丝活气。 祈怜般喃喃:“无论多久,都会来?” 小兔妖点头道:“如果死了,魂魄肯定要过黄泉的,或者……他若不是凡人,可能还会去碧落川。”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了指天。 大多数人、妖、魔,死后都会从黄泉路走,除非修为高深,几乎快成仙,成神的人,才会从碧落川轮回,轮回之后,无一例外都是天资绝佳,体质特殊,极易成仙的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苍舒镜忽然反应过来。 对啊,小影投生在苍舒家本就不是巧合! 苍舒家被神诅咒过,双生子一活一死,活着的那个天赋异禀,极其适合修仙,是千年难寻的体质。 双生则灵脉凋零,双死无存。 双生是诅咒,也是恩赐。 夕影一出生,就是被放弃的那个。 他被抛进河中,却从金陵颠簸到人间临安城,那么长的河,那么远的路,刚刚出生,尚在襁褓中的夕影竟没被溺死。 这本就不平凡。 就像冥冥之中,夕影必须活着一样。 活着承受那些辛劳悲苦,活着经历完人生悲痛。 因为,那个人的灵脉在夕影体内时,一直保护着夕影,所以夕影一定不会死。 除非没了灵脉。 一切都是那么特殊。 况且,还有那被灵脉影响,生出的特殊炉鼎体质! 夕影那么特别,那么特殊。 像是被神选中的人。 怎么会普通平凡? 怎么会愚笨不堪? 怎么会天赋极差,朽木难琢呢? 或许天怜,他的夕影真的不用像普通人那样,从死气沉沉的黄泉蹚过。 他的魂魄会不会真的去了碧落川? 一定是! 一定去了碧落川! 苍舒镜眼还是红的,泪还在脸上,他却恍然笑出声,不是悲从中来,是极兴奋。 像是被主人抛弃于荒郊的犬,某一日瞧见相似于主人座驾的马车,便撒开腿朝前狂奔。 终于! 给他绝望无助的前路上,提供了永不止歇的方向。 哪怕追得跌跌撞撞,他也从不反顾。 小兔妖很害怕,大魔头又哭又笑的,像个疯子。 “你、你要做什么?” 苍舒镜没杀那兔妖,只因那双眼怯懦啜泪时,很像夕影,眼尾下那枚小痣也很像。 这小兔妖告诉他,他还有机会! 本对魔域之主的位置没有任何野心的他,忽然偏执又病态地问那小妖:“你说,我若成了魔主,是不是就可以占据这条黄泉?” “啊?” 小兔妖彻底愣住。 虽然在九荒境内,虽然毗邻魔域,按理说被纳为魔域的一部分也没毛病。 但是,黄泉是什么地方啊! 那可是飞鸟不过,轻羽不浮的死水,人人避之不及,谁会想着要占有这种鬼地方啊! 但苍舒镜想得很美好。 他要将黄泉纳为己有,当上魔主后要将魔宫建在这里,时时刻刻俯瞰黄泉,即便夕影大概率会去碧落川,但剩下的那点微弱可能,他也不会放弃。 而碧落川…… 在天虞极仙崖上面,最接近离恨天的地方。 他暂时去不了,他暂时不能惊扰极仙崖,他会先守在这里。 自然,剩下的哪怕万分之一可能性的人间,他也会走一趟。 他要找到他。 于是,小兔妖跟着苍舒镜一步步走进魔域最深处,杀伐果决,目标明确,苍舒镜燃烧成死灰的眼忽然活了过来。 他成了魔域的魔主,死寂了几千年的魔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主人。 而那兔妖。 旁人都说他走了大运,攀上苍舒镜这么一尊大神。 新魔主狡黠阴狠,杀谁都不手软,唯独对这小兔妖,似青睐有加,似过分温柔。 那些见风使舵的各魔窟主人纷纷送来礼物,想让小兔妖帮他们吹吹枕边风。 小兔妖苦笑无言。 他其实不笨的。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攀上大神,苍舒镜对他从未有过狎昵心思。 保护他,看似宠着他,只是为了在他身上找些慰藉。 若苍舒镜稍微留心一点点在他身上,便能看出,此刻的小兔妖像极了那些年的夕影。 只不过,小兔妖比夕影聪明,知道什么是不该指望的,知道苍舒镜此人不可托付。 苍舒镜不关注小兔妖在想什么。 他有时候召他来,不过是想瞧瞧那双神似的眼,看看那双有些相仿的手。 让小兔妖帮他烹杯茶,研次磨,睹物思人便够了。 怯懦神情也如夕影一般。 他看着,便开始怀念。 这份凌驾于别人痛苦之上的自我安抚,让他成全自己,委屈别人。 他知道,但他不在乎。 一只平平无奇的兔妖而已。 就像他曾经任由夕影伤心痛苦,明明心底清楚,却任由事件发酵,让夕影愈发难过。 而他,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就好。 他后来后悔了,他发现夕影比他性命还重要,才幡然悔悟。 但可怜的小兔妖不一样。 苍舒镜不在乎他,所以他没资格拿乔,没能力拒绝。 像个不那么完美,但可以勉强接受的替代品。 苍舒镜没碰过他,也不爱他。 只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小兔妖什么都知道,但他不抱怨,也不难过,他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情况对他来说不是坏事。 他只是一只弱小的兔子精,谁都可以欺负他,谁都可以踩上两脚。 但现在,苍舒镜会庇护他,会帮他出头,会将那些欺辱过,伤害过他的妖魔通通杀了。 只要小兔妖安分守己,只要小兔妖不动心。 就不会伤心…… · 小兔妖在魔域俨然像半个主子。 魔域宫殿里虽然塞进来很多美人,但苍舒镜大多见都没见过,地位自然比不上被时常召见的小兔妖,魔主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小兔妖也发现了,那些美人或眉眼,或神情,或姿态……总有一点像自己。 其实不该说像自己。 他知道,他们像的是那个值得苍舒镜守在黄泉边,为其占据九荒境,每一日都在等待的人。 包括小兔妖。 都是替身罢了。 想明白了,似乎也没那么难过。 小兔妖抱着膝盖仰头笑了笑,垂睫时继续拨弄他喜欢的花草,修修枝,插插花,就很快乐了。 直到这一日,他亲眼看见从不涉足此地的苍舒镜,跟在一个美人身后,走入魔殿后宫。 那美人和小兔妖有几分相似。 但……像的不多。 最像的是那双袖袍下微露出的手指,颀长如玉,比羊脂膏还细腻。 还有,他们眼尾下那枚位置相仿的小痣。 其他的,就不像了。 特别是气质。 小兔妖在魔域摸爬滚打多年,常常挨欺负,性格天然胆小怯懦。 而那美人,仙姿玉骨,仰首挺胸,走在苍舒镜前面,像逛自己家后花园似地打量这座后宫。 一点都不像…… 苍舒镜的眼神很复杂,清醒又迷惘,半刻疯癫半刻沉溺。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那美人,眼底都是谨慎,似乎怕惹那美人不开心似的。 周围的那些美人都在唧唧私语,悄声说小兔妖失宠了。 小兔妖瞬间想明白了。 那美人应该就是魔主要等的人吧? 可又不太对。 若真是心心念念,上天入地求之遍的人,苍舒镜该欣喜若狂,如今为何这般愁苦? 小兔妖不难过,也不想那么多,他迎上来,规规矩矩地行礼:“魔主。” 苍舒镜脸色微变。 夕影垂睫瞧了眼那小妖。 泪痣,还有那双手…… 他挑了挑眉,讽笑一声。 夕影:“怎么?你既然想让我留下,解散你的后宫没问题吧?难不成你还想享齐人之福?我擅妒,能留下那具尸体就不错了,你别得寸进尺。” 魔殿后宫里还有很多侍婢,没来得及遣散,这美人就敢这般豪横,分毫不给魔主颜面。 这不是当场打魔主的脸吗? 被打脸的魔主眉头一皱,嫌恶地看向那些玉立两侧的美人:“没听见吗?” 闻言,美人一个个泣涕涟涟,哀恸啜泪。 那些柔弱求饶声,让夕影大为震撼! 他才知道,这些美人虽有一大半是被掳来的,却在见识到魔殿豪华,魔主俊俏英武时,一个个被灌了迷魂汤。 从抗拒到顺从,再到献媚求欢,短短几天足矣。 苍舒镜甚至都没正眼瞧过他们,他们便靠着自我攻略而沦陷。 夕影忍不住叹气。 这魔头有什么好的,整个一疯子变态,神经病,那张脸还行,但夕影又不是没见过长相俊俏的。 师兄比这魔头好看多了。 打断美人们此起彼伏的啜泪声,夕影冷哼道:“让你们滚没听见吗?” 在一众怨恨的眼神中,那些美人还是被送走了。 时间回到刚刚的寝殿前。 夕影从不是被胁迫而留下的,他没了灵脉和灵核,又能怎么样?他到底天生神躯,这魔头能奈他何? 弑神吗? 那得问天罚答不答应。 仙可由人修成,而神都是天地孕育而出,换言之,夕影的父母是天,是地,若他殒了,自然会惹来地怒天罚。 在这天地间,他有恃无恐。 夕影想将那些遭受无妄之灾的美人送走。 在苍舒镜阻拦他时,他便想好了,随口道:“你想让我留下?” 苍舒镜不语。 夕影说:“可以啊,我留下,你后宫的美人都遣散了。” 夕影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苍舒镜竟真的点了头。 甚至还开口解释:“我没见过那些美人,没碰他们。” 夕影哂笑道:“你同我解释什么?要解释,你去和你那冰棺里的尸美人解释啊。” 苍舒镜哑然。 下属领着他们走进魔殿后宫。 夕影一瞧那小兔妖,就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好似不忍心让这只小白兔被大魔头欺负,狠狠怜爱了。 他转头对小兔妖说:“你留下。” 正准备打包滚蛋的小兔妖“啊?”了一声,懵懵地睁圆无辜眼。 眼尾下压,颇为可爱。 没收回去的耳朵抖了抖,被夕影抓住,笑着捏了捏。 “真可爱呀。” 兔妖雪白的耳尖倏然红了。 夕影又夸了两句可爱。 扭头对苍舒镜说:“你怎么还不走?” 苍舒镜看着他,没说话。 内心被两相拉扯,他陷入自欺困境。 仿佛分裂出两个自己。 一个告诉他,不可能有两个人长得这么像,他很有可能就是他! 另一个告诉他,只是像而已,你对小影的感情这么不坚定吗?看到一个长得像的,就可以替代了? 苍舒镜咬牙暗恨。 不该这样动摇的。 眼前这个人只是像吧,和那小兔妖没什么区别。 毕竟,夕影从不会对他这么说话,哪怕真的气恼,也只会狠狠咬着牙,眼眶通红地做着无谓的抗拒。 他不是! 那他就不应该对此人上心,他不该浪费时间在别人身上,他还得去陪他的小影,去找他的小影。 苍舒镜面色难看地离开,脚步蹒跚,背影狼狈,他的伤口还在滴血,还未处理。 却在转身离去时,听见夕影朗声笑着对小兔妖说:“你真是太可爱了,以后就跟着我吧。” 苍舒镜脚步微顿。 他对一只兔妖,都比对他脸色好。 他没回头,孤身离开。 身后是两个少年说笑的声音。 夕影故意逗弄那小兔妖,揉捏着小妖精的兔耳尖,连声说可爱,劝小兔妖跟自己走,不要理那个大魔头了。 小兔妖个子小小的,音容稚嫩,压着嗓小心翼翼惹人怜爱地说着贵人不要拿他说笑了之类的话。 但那热闹,那笑靥,与苍舒镜无关。 留给他的,只有诺大的冰冷寝殿,里面放着一具棺材。 棺材里是他从极刑台上,一寸一寸捧回来的尸屑,伴着树脂冰晶,才勉强凑出的一副尸身。 毫无生气,堪称恐怖。 他像当初雕刻夕影模样那样,像捧着玉玦一样,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将尸身雕琢好。 但他太久没见到夕影了,越是想念,脑海中的画面越是模糊。 就像……夕影在拒绝被他记住。 苍舒镜从那时就疯了。 他一遍遍描摹着尸身的轮廓,一遍遍悉心雕琢。 他还记得很多,记得夕影手骨有多纤细,记得那把窄腰伸手一揽就能圈住,记得他身体每一寸皮肤的触感,每一块骨骼的位置。 雕刻刀弄得满手伤痕。 他的双手都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碎尸的。 可他雕琢不出一模一样的。 怎么看,都还差些。 每一夜,他都会抱着他的“夕影”入眠。 会在晨起时轻柔地对“夕影”说:“小影别偷懒,起床了,兄长教你练剑,昨天的都学会了吗?” 寝殿的木梁上悬挂无数傀儡丝,他抱着“夕影”,将“夕影”双手双脚牵扯在傀线上,手把手握着“夕影”的手,一遍遍教他练剑。 他耐心极好,“夕影”学不会也没关系,他明日还可以教他。 教他一辈子。 等到日暮,等到宫灯燃起。 苍舒镜就将“夕影”安放在美人榻上坐着,一边同他聊天,一边给他喂糕点。 “夕影”自然什么都吃不了。 苍舒镜也不着急,只“哦”了一声,平静地说:“你不喜欢这个口味啊……没关系,兄长明天再给你换。” 他独自抿着糕点,皱眉想:小影似乎很喜欢吃天虞掌门的那个女儿做的糕点,对吧? 他记得,夕影说很好吃。 苍舒镜温柔地握着犀角梳,一寸寸流连在“夕影”长发上。 暖黄灯前,美人脸上那点缝合痕迹都不明显了,更像真实活着的。 入夜了,苍舒镜熄了将“夕影”抱在怀里,轻轻吻他鬓角。 不无温柔道:“好梦,小影。” 但,故人从不曾入梦来。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26章 第26章 与那些嫉红了眼的美人不同, 小兔妖格外单纯,也格外清醒,并不觉得夕影的出现夺走了他的“宠爱”。 刚开始还有些谨小慎微, 被夕影调戏了会儿倒也习惯了, 甚至将自己房间让给夕影住。 夕影问他住哪儿。 小兔妖耷拉在脑袋两侧的兔耳朵抖了抖,懵懵地说:“我化为原型睡兔子窝就可以啦。” 他抱着暖融融的棉絮圆窝,眯眼笑道:“这个很暖和的, 我很喜欢, 以前睡不了这么好的窝,都是草窝,冬天还漏风,很冷, 现在已经很好啦。” 夕影问他:“你以前过得很不好吗?” 兔妖笃笃点头:“被魔主带回来前,不是特别好。”他没说那些妖族魔族是如何欺负他的,只乐观地笑道:“但魔主一直在保护我, 我在这里很开心。” 夕影:“……” 被当作替身很开心? 夕影忽然冒出一股冲动, 他想将这懵懵的小兔子敲醒。 话本里都说书生子喜欢救风尘,他当时还觉得扯。 有的男人爱救风尘,有的女人爱救赌徒, 满足的都是非常自我的英雄情怀。 没想到, 到他这里也不能免俗。 不过, 他想救小兔子,带他走,纯粹是因为自己很喜欢他, 也见不得那疯魔主继续糟蹋这孩子。 夕影揉了揉小兔子的耳朵尖, 雪白兔耳唰地一下又红了。 望着小兔子不解的眼, 夕影说:“我今日在那魔头面前说的话, 并非玩笑,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小兔子“啊”了声,似不解,似犹豫。 倒不是舍不得魔主,而是不理解夕影为什么要这样。 小兔子心思都写在脸上,夕影瞧着愈发觉得可爱。 便说:“我很喜欢你。” 小兔子脸又红了红。 极仙崖上常年孤寂,就算夕影常去红尘游历,不怎么归家,就算沈悬衣经常回去小住,但还是显得有些空荡。 他瞧这小妖,便满心欢喜,又见他喜爱侍弄花草,觉得极仙崖上的花花草草被这小兔子照顾照顾也挺好的。 极仙崖上该有点生灵了。 思及此,夕影微怔。 他忽然想起,他以前是不是也养过一个小玩意儿,不太记得了。 好像是游历人间的时候,从血尸山捡回的小可怜。 养着养着后来就不见了。 他也不太记得了。 夕影那一觉不像午憩,倒像是睡了很久很久。 久到,有些记忆都模糊了。 他没那么在意,毕竟神祇生命漫长,有些事情忘记了也正常。 对红尘的事太过认真,会跌神格。 小兔妖那巴掌大的小脸唰地一下又红了,像极了夕影在永宁城买的那盏绯红兔子灯。 他不禁莞尔,拿掉小兔子怀里的兔窝,将人拽上榻。 在小兔子忐忑的眼神中,夕影躺他身侧,笑说:“乖,闭上眼睛,睡觉。” 灯熄了,藤窗外晃过一道幽影,映在窗户纸上。 夕影瞥了眼,讥诮浅笑。 又给小兔子掖了掖被角,并排睡下。 · 第二日一早,小兔子爬出被窝,乖乖巧巧地给夕影端来洗脸水。 又被侍婢叫了出去,回来时提着一个食盒。 一打开,香气四溢,是刚做好的朝食。 裹着蜜糖的冰晶丸子,清爽可口的甜藕羹,还有几道甜糕小酥。 夕影笑问:“你喜欢吃这个?” 兔子不都是吃草的吗? 小兔妖摇了摇头,甩得兔耳摆来摆去,颇为可爱。 他糯糯道:“不是的,这是魔主送给你的,我听送来的姐姐说是魔主从天虞请来的厨子做的。” “天虞?” 夕影微怔,仙门如今都沦落成这样了吗?这魔头出入天虞竟犹如无物。 哪怕只是个厨子,也能说掳就掳走? 他又想了想,不对,天虞的饭食,他以前又不是没吃过,称不上难吃,但绝对味道不佳,更不会做出这么多花样。 真是天虞的厨子做的? 甜点入口,是夕影喜欢的味道没错。 但他莫名觉得膈应,没吃两口就放下筷箸,毫无食欲。 小兔子倒吃得挺香甜,小小一只,捧着碗藕羹小口小口地慢慢喝,眼尾都是笑意。 夕影瞧着也欢喜。 等他弄死了那大魔头,就将那厨子请去极仙崖,给小兔子做饭吃。 夕影笑容不敛,盯着兔妖看,看得小兔子耳朵抖了抖,困惑地睁圆眼睛回望。 夕影:“小兔子,你变回原型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谁能拒绝毛茸茸呢! 就在这时,房门轰然敞开,一道阴影投在桌前,让那些原本鲜甜可口的糕点看起来都变了色,令人倒胃口。 高俊阴鸷的青年微垂眼睫,瞧夕影碗筷干干净净,那兔子倒吃得挺欢,不由面色阴沉。 “你吃的倒是开心。” 小动物都很有灵性,兔妖耳朵一撅,抖了抖,目露恐惧。 夕影面色不虞地站起,将小兔子挡在身后:“你吓他做什么?” 明明是问句,却不期答案。 夕影当然知道苍舒镜发的什么疯。 在苍舒镜眼里,夕影是新替身,小兔子是旧替身,他又是魔主,怎能容自己后宫的两个娈宠搞在一起? 夕影想想觉得好笑,恶趣味冒出来。 挑衅似地对苍舒镜说:“我超喜欢小兔子的,我们昨晚睡在一起,他是我的了。” 苍舒镜:“…………” “你出去。” 小兔子咽下最后一口甜糕,抖着耳朵连忙退出,带上门。 苍舒镜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夕影满脸问号:“你是在商量,还是威胁?” 苍舒镜没说话,刚阖上的门又被敲响,兔妖小心翼翼推开一道门缝,脑袋探进来。 “真可爱!”夕影眼眸微眯。 苍舒镜:“……” 兔妖脸一红,垂着脑袋小声说:“那个……那些美人又回来了,在殿外跪了一排,说不愿意走。” 夕影扶额,哭笑不得,对苍舒镜说:“你很擅长蛊惑人心啊?那些美人脑子不太好。” 他顿了下,唇角微扬,又将话作刃,往对方心口再扎一扎:“你那尸美人以前就是被你蛊了吧?我怎么听闻他是为你潜伏仙门,被发现邪祟身份后才被判处极刑呢?这样的棋子,这样的傀儡,你一个魔主要多少有多少,何须对他念念不忘,那殿门外有的是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的。” 不是的。 苍舒镜脸色煞白。 他的小影不是被他推去极刑台的,他的小影不是邪祟。 那是怎么步入绝境的呢? 苍舒镜无可辩驳。 因为,即便他不想承认,可那是事实。 夕影灵脉被生生活抽,是因为他的蓄意谋划。 夕影浑身沾满的祟气,是他在荒古秘境时,夺舍夕影造成的。 他那时候让夕影闭上眼,什么都不要管,若只是满身祟气,他还能救他,为此,他甚至将凤玦弄来,让凤玦也沾上祟气,只要有人和夕影一样,污名就不会无故落在夕影身上,凤玦是合欢宗少主,合欢宗会为他辩罪,境遇相同的夕影一定也可以平安出狱。 可是,在他拿走夕影心心念念,甚至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灵珠时。 夕影就不相信他了。 再也不会信他了。 夕影没听他的话。 他睁开了双眼,秘境中的祟气感觉到他的苏醒,迫不及待涌来,与苍舒镜夺舍时留在夕影体内的那些相互吸引,共融。 于是,那些赶来的仙门长老和弟子,亲眼看见祟气从夕影双手溢出,看见他“攻击”同门。 夕影被吓成那样,近乎半疯崩溃,他甚至举起长剑,要砍了那双沾满祟气的手。 他那么怕疼,却还那样做。 他是真怕到了极致。 别人不喜欢他,讨厌他,言语侮辱他,都没关系,可他不想成为他们口中杀人如麻的邪祟。 他真的没有杀人…… 可他百口莫辩。 那么多长老和弟子都看见了,夕影举起利刃,满手满身的祟气,被邪祟戕害,刚刚咽气的弟子尸体还躺在夕影脚下。 这让他怎么辨啊! 他百口莫辩。 苍舒镜拉凤玦,拉合欢宗下水的谋划显得毫无意义。 夕影无路可走,辨无可辨,最终死无全尸,魂魄碾碎。 而直到最后一刻,苍舒镜想的还是:反正夕影被抽了灵脉也会死,只要保住魂魄去转世去轮回就好。 极刑台上,他依旧那么自信,他要夺舍夕影,要救他。 可他……再次被夕影拒绝了。 “你…别说了……” 夕影微讶,瞧那魔主脸色煞白,声愈哽咽,都快要站不稳的样子,他觉得又新鲜又无语。 难不成还真动了真心? 不过,动不动真心和他没关系,他转头就长臂一伸,揽住小兔子脖颈,将人往怀里一带。 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这里的东西也别收拾了,喜欢什么哥哥给你重新买。” “我们……去哪儿啊?” 小兔妖受宠若惊。 他对魔域没什么留恋,也对魔主未动真心,去哪儿都一样,但有点忐忑。 “我带你去……”夕影舌尖绕了下,未道出自己身份和住地,笑着捏了下小兔子的脸:“去没有讨厌鬼的地方。” 小兔子:? “站住。”苍舒镜面色阴沉道:“那些美人你不管吗?” 夕影讶异道:“管了啊,怎么没管?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们喜欢你,你留着呗,说不定还能宠出好几个愿为你奔赴极刑台的笨蛋。” “不许你这么说他!” 一身压抑黑袍的魔主面目阴鸷,幽紫双眸充血,狰狞无比地看着夕影。 没吓到夕影,倒是将小兔子吓得瑟瑟发抖。 夕影拍了拍小兔子的后背,温柔哄道:“别怕哈,哥哥护着你呢。” “不许?他不是笨蛋吗?”夕影佯作思忖,假模假样地长“哦”了声。 “我明白了,也许他不笨,但他运气不好,没遇到一个能帮他,能劝他,可以让他醒悟的人。若他的人生中,哪怕只遇到一个想救他的好人,他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及早幡然,及早离开你的掌控,或许就不会死了。” 那些传闻,夕影只当故事话本听听得了。 但关于那个尸美人的事,夕影却下意识认真起来。 他想,若自己当时在,若自己插上一手,或许那美人就不会香消玉殒了。 就看在那美人的脸同自己有几分相似上吧。 但可惜的是,传闻故事中,没人救他。 夕影唏嘘不已,感慨良多,愈发觉得这魔主此刻深情比草贱,令人唾厌。 若真深情,何必等人死了,在那守着一具拼凑的尸体呢? 夕影想了想,在小兔子惊恐不已的眼神中,揶揄讽刺道:“啊对了,你若真深情,不是假意,你应该陪他一起去吧?” 苍舒镜眉心愈皱愈紧,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夕影想,直接给这魔头气疯了也好,整出点心魔,到时候,就算自己还没找回灵脉灵核,也能轻松手刃大患,为人间除害。 他继续添柴加火:“怎么?舍不得死啊?那还谈什么情深不寿,一往如故?” “你莫不是在他面前装久了,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恼羞成怒了?越恼怒便越证明你心虚。”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空气中忽有淡淡血腥味,小兔妖长耳紧贴脑袋,瑟瑟发抖地拽了下夕影衣袖,夕影安抚地拍了拍他,这才发现,那魔头心口位置已洇出一滩深色湿痕,黑袍遮掩,看不清血,但瞧着湿透的范围,应当伤地挺重。 那不是一柄雕刻刀能弄出来的伤。 这魔头自毁了? 啧,也演得太逼真了。 苍舒镜被气地皱眉闷咳,喉咙一热,唇角淌下殷红的血痕,又被自己擦去。 “呦。”夕影哂笑道:“还真有几分深情啊?这是被我气的,还是对那美人愧疚的?” 这世上,有三件憾事。 其一:满腔愧疚歉意,却无人可倾,可诉说。 其二:差一点便能避免的永远错过。 其三:看似还有希望时其实已经没希望了。 苍舒镜后悔了,他想对他的小影道歉,可小影早就没了。 他明明可以赶在夕影上极刑台前阻止一切,可他也没有。 他那时守在玉挽仙尊身边,为其护法,生怕玉挽服用灵核时出现意外。 夕影在牢狱中等了他那么久,神志不清时还在惦念着兄长会给他带糕点,可他一次都没去见他。 便永远地错过了夕影。 他的机会不止一次。 再比如夕影坠落殊命谷底时,他明明可以带着他远走高飞,可他还是亲手将夕影送回天虞,亲自通知苍舒家主来取夕影灵脉。 只有苍舒家的特殊手法,取灵脉时才是最完整的,这个家族做惯了这样的事,双生子一死一活是宿命。 而后来,兔妖的一句话提醒了他,给了他看似还有的希望。 苍舒镜占据九荒境,成了魔主,日日守在黄泉边,甚至觊觎上了极仙崖上空的碧落川。 他在不断寻觅搜集夕影的碎魂。 可没有用,他连十之一二都集不齐。 看似还有希望时,其实已经没有希望了。 只是这么多年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说这些,那些劝他死心的,都被他重伤丢了出去。 他掀眸瞧着高阶下的侍婢收拾一地的血腥,满面疲惫,忽然想,过往种种,若真如一场倥偬大梦就好了,一梦醒来,虽忐忑心慌,但看着躺在身侧,还能呼吸,还有体温,还能以睡意朦胧的眸瞧他,问他怎么了。 他回一句:“没什么,做了个噩梦。” 被他揽抱在怀里的人,眉心轻蹭他下颌,呢喃道:“是梦而已,我在呢,在你身边。” 那样该多好啊…… 可梦不是现实,他想要的现实才是梦。 即便如此,他还在日复一日地欺骗自己。 因为,若真死心,他就该真死了。 而他,还不能死。 “我不能死。”苍舒镜咽下喉咙里的血,哑声说。 啧,真惜命。 夕影讽累了,懒得同这魔头再折腾。 他揽着小兔妖,满不在意地转头就走。 “等等。” 苍舒镜又叫住他,“你同我去一个地方,我就将那些美人安安全全地遣走,保管他们毫发无伤。” 夕影真是被气笑了:“你拿你自己的后宫来威胁我?你是觉得我像那些仙门之人一样,顾念着苍生大义,不得不受制于你?” 苍舒镜一噎。 他现在是真的装都不装了,曾经的光风霁月,曾经的侠义凛然,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 他的小影也一直以为他是那样的人。 他的小影羡慕妒忌了那么久,也没看清他的真面目。 “没事,你要杀他们,你就杀吧。”夕影叹息道:“我现在救不下他们,但我可以送他们去轮回,让他们来世投个好胎。” 对夕影而言,天地万物自有轮回,生死无常,但又生死自然。 生,或者死,对神而言,不过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状态罢了。 除非魂魄碎了,融成霜雪,焚成齑粉,那才是真正地消失。 苍舒镜根本威胁不了他,仓皇之下急道:“跟我去天虞,去一趟天虞。” 他想了一下,扫了眼小兔妖。 “你若答应我这一次,他便是你的。” 虽然将这小兔妖当作东西送来送去的,让夕影很不舒服,但他想,好像不亏,左右极仙崖就在天虞之上,他也想看看这魔头要去天虞搞什么事情。 “行。” 夕影挑眉,他答应了。 但令夕影没想到的是,去天虞之前,苍舒镜又带他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九荒境内最阴暗森冷的炼狱。 幽牢深处的寒潭关押着两个人,铁链穿透琵琶骨,吊挂在潭水中。 一男一女,奄奄一息,都快冻成冰人了,却被保命术法吊着命。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夕影一见到他们,原本的不羁散漫骤然消失,玩味揶揄的表情也僵住。 有那么一刻,骤然失神。 目光微颤,双唇紧抿。 苍舒镜时时刻刻都在观察他的表情,此刻心脏都被提吊起一般,双目紧锁在夕影脸上。 期待,又惶惧。 “你认识他们吗?”苍舒镜哑声问。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27章 第27章 “你认识他们吗?” “我应该认识他们吗?”夕影回过神, 一脸困惑道。 他看起来面无波澜,刚刚那一瞬的古怪情绪就像是错觉。 一时间,苍舒镜也拿不准了。 夕影完全以一个局外人的模样, 摸着下巴说:“啧,这就是你之前在永宁城提到过的那什么苍……” “苍舒山庄。”苍舒镜皱眉道。 “哦。”夕影顿了下:“这个姓氏挺少见的。” 苍舒山庄应该是如今的仙门之一吧? 夕影思忖了会儿, 对此毫无印象, 还以为苍舒山庄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仙门。 他那日只午憩了一会儿,不至于记忆混乱到记不住这么多事。 似乎,以神祇寿命漫长, 很多事都不在意为借口很难说服自己啊。 夕影想了想, 问道:“苍舒山庄建立多久了?” 苍舒镜没答, 又以那股古怪的表情看着他。 “你不在意他们的生死吗?” 夕影被看得烦, 皱眉说:“差点忘了, 你是作恶多端的魔主来着,按理说我确实该将他们救出去。” 苍舒镜:“……” 为什么是救?! 你不恨他们吗? 是他们害死了你,是他们让你遭受那些痛苦,你为什么不恨? 为什么一脸无所谓, 为什么还要救他们? 你对他们如此宽容吗? 那为何对我……这般厌恶…… 夕影觉得苍舒镜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就同那话本里说的数千年前的偏执帝王一样。 一旦有了这种认知, 他便懒得揣测苍舒镜在想什么。 左右不过是疯言疯语。 天虞是夕影精魄所化, 宗门更是他和师兄沈悬衣一起创建的, 天虞也是其他仙门的庇护者,按理说夕影确实该管一管这件事。 他认真打量这间森冷牢狱。 寒潭不太深,但里面泡着血水, 有些脏, 那两人还处于昏迷状态, 拴禁两人的铁链生出红锈, 琵琶骨上尽是脓疮,看来关得挺久了。 就算没有灵核灵脉,夕影自保不成问题,但带着两个人,就有些费劲了。 关了那么久,也不欠这一两天。 夕影想,回头再说吧。 他得先去找回自己的灵脉灵核。 血腥味难闻,夕影转头就往外走,无论是表情还是姿态,没有分毫波动。 苍舒镜阴沉沉道:“你不想杀他们吗?” “我为什么要杀他们?”夕影困惑不已。 脸上寻不到一丝的伪装情绪,夕影是真的不在乎这两个人,死活也好,仇恨也罢。 苍舒镜的心蓦然落了下去。 就像一枚小小石子,重重拿起,抛掷潭中,泛出一抹涟漪,而后沉入水中,再无波澜。 希望敛去,阴鸷青年的眼底骤然失光。 夕影思忖片刻,蓦然悟了。 “原来是这样啊。” 他不无讥讽道:“你是不是疯了,这个时候还要试探我是否和你那尸美人有关系。” 笑话,他是天生神祇,怎会和一个凡人有关系? 更何况还与这种魔头纠缠不清。 想想就胃里发酸,直想吐。 “……你不是。”苍舒镜面如金纸,忽然说。 也不知是说给夕影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试图提醒自己,不要再做虚无缥缈的幻想。 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啊! 眼前的少年眉眼妩柔,却半点媚气都没有,一双清瞳像是被洗刷了无数遍,干净透彻,毫无迷茫彷徨,更无怯懦,眼尾的小痣在小影脸上是楚楚可怜,添在这少年眼下便是清冷矜贵。 再像…… 也是不像的。 夕影唇一勾,半是讥诮,半是揶揄地点头道:“对,我自然不是。” “我可没听说过,魂魄散了的人还能寄生他人身上,你该死心啦。” 死心? 苍舒镜怎么会死心呢? 他还想试探,他还要尝试。 三年多来,这是他唯一一次生出这么庞然的疑惑。 以往那些美人即便再像夕影,他只要瞧一眼便知,他们不是。 唯独眼前这个。 从瞧见他的画像开始,从他亲眼见到他以自己曾经最为熟悉的模样,悉心雕琢玉玦时,绯红兔灯照出的暖色光晕揉散在少年眼睫上。 与昔时,一般无二。 “你活该啊。” 夕影笑着走出森冷牢狱。 背后是黑暗,是苍舒镜。 外面是白日的光,是未来。 逆光照亮他雪白的衣袍,边缘透散出光晕。 那一瞬,苍舒镜恍然,他双目猩红地看着那背影,看着迎向光,一步步离开他的夕影。 夕影的影子投在他身上,他被笼在唯一的暗处。 而那少年已经消失在视野中,苍舒镜双目眩晕,周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有光才有影。 而光太多了,影子也会消失的。 · 飞舟凌在九荒境上空,越过一丛丛一簇簇荒郊枯石,烂柯草木,朝天虞的方向行进。 夕影一直偎在舟舱里,时不时打量一眼舟外的连绵群山。 快出九荒,要到天虞了。 “小兔子,过来。” 夕影伸手召来蜷缩在窗边,一边嗑葵子,一边好奇打量外界的小兔妖。 小兔妖乖顺地靠过去,夕影揉了揉他耳朵尖,双眸舒服地眯起。 舒坦多了。 小兔妖小声说:“您不舒服吗?” 夕影面色确实有些不太好看。 他似乎有些晕船,但又不太像,若是御剑或是腾云,都不会有这种感觉,胃里直泛酸,喉咙发堵,舟身小小颠簸一下,他便直想吐。 似乎只排斥飞舟。 总担心舟身忽然解体,他会从高空摔落,而 但这只是他恍然之中的臆想。 九荒之下只有荒郊枯石,连绵焦土,殊命谷底才有异兽。 他的不舒服又那么明显,脸色苍白如薄纸。 若不是他如今没了灵脉灵核,他早就腾云御剑自己回天虞了。 站在舱外,抱臂倚靠船舷的苍舒镜频频朝他侧目。 夕影只当看不见。 一手托腮,一手揉捏着小兔妖的耳朵尖,哄道:“小兔子,你什么时候化原型让我揉一揉啊?” 小兔妖脸色唰地一下烧成绯红。 忐忑地瞧了眼苍舒镜。 苍舒镜瞥开眼,拧眉朝不远处的天虞仙山看去。 直到飞舟绕过天虞正门,掠过殊命峰,苍舒镜一挥袖,飞舟的魔域气息便被敛去,他亦褪去一身黑衣,换上一袭月白色的窄袖轻袍,看起来就像某个仙门中人造访天虞。 甚至山门前的弟子不曾阻拦。 就让魔主大摇大摆乘着飞舟驭往天虞境内。 飞舟降落在一处仙峰,这里终年覆满霜雪,凛风刺骨。 夕影有些怕冷,缩了缩脖子。 苍舒镜瞧见,刚幻化出一件圈着绒毛的披风,正要递给他,就被那小兔子抢了先。 兔妖乖乖巧巧地递上一件兔绒锦袍,披在夕影肩上:“您、您多穿点。” “多谢。”夕影笑着接过。 不忘调侃:“小兔子真乖,知道心疼哥哥。” 小兔妖脸又红了。 苍舒镜:“……” 踏下飞舟,夕影目光逡巡四下,才想起:这个地方应该是叫霜华峰,他记得曾经批给了师兄的徒弟用,后来那徒弟修为没再精进,老死了,这地方又留给了徒弟的徒弟。 如今也不知迭代几番。 见苍舒镜出入此处,犹如无人之境。 夕影心底有了揣测。 叹息着摇了摇头,腹诽:看来师兄的嫡传徒孙辈里出了个勾结魔域的叛徒啊。 正好,他顺带隐匿身份,一探究竟。 等将那不肖弟子揪出来,他就去找师兄,一起刀了这魔头。 “小兔子,葵子还有吗?” 兔妖“啊”了声,“有的有的。” 便从他斜挎的小布兜里掏出一把塞进夕影手里。 小兔妖还是有些懵懵的。 大约是想像不到夕影这般谪仙似的人物,一边嗑葵子,一边吐壳是什么样子。 夕影笑笑说:“凡间折子戏看过没?” 兔妖摇头。 夕影:“哥哥回头带你去瞅瞅,那戏台子一搭啊,咿咿呀呀唱起来时,座下不配点瓜果茶水可惜了。” 小兔妖听不懂,他跟在夕影身后往里走。 苍舒镜长臂一伸,将小兔妖拦住,“你在外面等着。” 说着,一挥手,改变了夕影的容貌。 变成小兔妖模样的夕影还挺开心,可惜的是他脑袋上没那两只一颤一颤的兔耳朵,要不然他自己都想揉自己。 苍舒镜推开霜殿大门,两侧侍立的弟子垂眉顺目,没拦他,连通禀都免了。 他来这倒是像回家一样。 夕影心底窝火。 让他瞧瞧,继承这霜华峰,与魔域勾结的不肖弟子究竟是谁? “你终于来了。” 霜殿内仙雾缭绕,一袭银色长袍逶地的男子站在一面水镜前,镜中呈现的是人间临安城,一条渡船往来的河流。 夕影跟在苍舒镜身后,抬眸看去。 男子面如冠玉,长立修颀,长得还不错,只是面相有些奇怪,明明眉眼清冷如霜雪,一副修无情道活该孤寡老死的模样,偏偏下半张脸勾着怪异的邪魅笑容。 一半不惹尘埃,一半被俗欲堆砌。 啧,莫不是入了魔? 夕影想不起来这是沈悬衣第几代弟子,他丢失的记忆似乎有点多。 那男子朝他看来时,夕影毫不避讳地对上去。 对方眉心微皱,对苍舒镜道:“你怎么将他带来了?魔域传闻你很宠他,你当真了?” 他把夕影当成小兔妖了。 看他眉心微蹙,满面不愉的样子,夕影暗忖:这不肖弟子与大魔头该不是那种关系吧? 这是……吃醋了? 凡间话本里常有仙魔虐恋,相爱相杀。 最后,要么反目成仇,一死一孤独终老,要么高岭之花跌落神坛,甘愿为爱出卖自己同门。 不晓得这不肖弟子是哪种。 夕影眼底玩味愈盛,掩在簌簌长睫下,配上小兔妖那张怯懦的脸,并不能看出他揶揄的笑意。 仙尊烦躁至极,瞪了眼苍舒镜,冷声道:“你过来。” 苍舒镜走上前,仙尊握住他手腕,探了探灵脉。 他面露讶色,几乎维持不住清冷矜贵模样,重声道:“你怎么回事?!我跟你说了多少遍,让你别再用灵脉温养那人碎魂了,灵魂都凑不齐,你养着它又有什么用?他是被极刑之刃击碎魂魄的,里面掺杂着九天霜雪,同一般凡尘的雪可不一样,你这样下去迟早要因冻凝而衰竭灵脉。” 苍舒镜面无表情地抽回手,垂睫道:“那刚好,救不回他,我就将灵脉赔给他。” “你——!” “好了,我来又不是同你说这个的,这是我的私事,你不用管。” 仙尊哑然。 长叹一声,怒气冲冲地朝夕影喊道:“你滚出去。” 你叫我滚,我就滚? 嘁,真是不肖徒孙! 但为了听到这两人狼狈为奸的秘密,夕影还是麻溜离开。 霜殿内布下一层结界,化神期以下并不能窥探到什么。 但夕影是神,就算没了灵脉灵核,他天生神躯,又有什么是他听不到的? 夕影一退出,玉挽仙尊便急着要说话,却被苍舒镜打断。 苍舒镜:“你觉得那小兔妖熟悉吗?” 仙尊愣了下,皱眉问:“什么意思?你真将他当作他的替身了?” 苍舒镜:“我从未将谁当作过他的替身,没有人配得上。但我必须找到他。” 仙尊:“他的残魂就在你心口灵脉里养着,你到底在想什么?不管是投胎还是夺舍重生,没有完整的魂魄都不可能做到。” 仙尊眸色悲悯,叹息一声:“阿镜,你真的疯了。” “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说,我不在乎。” 苍舒镜嗓音冷沉,看着像是谁也破不开的冰,实际上,他已如篝火余烬,冰凉漆黑的夜里,只有那点随时会湮灭的星火在苟延残喘。 “真的不觉得……他熟悉吗?” 苍舒镜又问了一遍。 仙尊薄唇微动,他若道“不像”,怕不是会立判苍舒镜死刑。 苍舒镜于他而言还有价值。 仙尊冷哼一声:“随你吧,我看不出来,你高兴便好。” 他是真看不出来那小兔子有什么特别的。 除了那双手,眼尾下的那枚小痣,以及时常被吓得露出怯懦本性的眼神。 他与夕影半分不像。 仙尊默默回想。 就在这座霜殿前,玉石长阶下,夕影曾为了获得力量,一步步膝行向他,匍匐在他脚边,自荐枕席,求他与他双修。 那时候,夕影是那样卑微,那样疯狂,又那样倔强。 眼底的狠疯劲绝不是那只小兔妖能模仿出来的。 夕影就是这样,一边阴郁怯懦,一边又像坚韧顽强却又昳丽的兰草。 他迎着寒霜,逆风,不择手段,只为夙愿。 如今想起,犹然唏嘘。 玉挽仙尊其实也不那么希望夕影死,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需要夕影的灵脉,又诓骗夕影为他去取灵珠。 他早就与夕影不共戴天了。 他和苍舒镜不一样。 苍舒镜一直幻想着破镜重圆,仙尊却极清醒地明白,这样浓深的仇恨,怎么可能化解得了? 只是,曾经那个坚韧的少年,至死都不知,一切都在他的算计谋划中。 就连苍舒镜……都是他谋划的一部分。 仙尊长叹一声。 “你今日来,只是想让我辨一辨那小兔妖是不是他?” “我要借……灵脉一用。”苍舒镜直言道。 三年前,夕影被苍舒夫妇活抽灵脉后,便送来霜华峰,让苍舒镜换上。 只是,他们当时根本不晓得,苍舒镜从来不是他们的儿子。 他才是那个冒名顶替的假货。 他才是利用了所有人,利用他们为他取夕影灵脉的人。 他们真正的儿子早就在十三岁灵脉衰竭那一年逝世了。 苍舒镜顶替了一切。 又设局将他们另一个儿子骗回来,让他们亲手剜心,活抽灵脉,甚至在夕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为堵住夕影的嘴,保住家族秘密和苍舒镜的声誉,断了他的舌,砍了他的手,让他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冤屈鸣不得。 就那么……含冤而死。 死无全尸。 灵魂碾碎。 明了一切真相时,段夫人哭昏了过去,苍舒家主更是一夜白了头。 但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当儿子养着的人,骗了他们,让他们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上极刑台。 他们…… 他们错了。 但他们从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 若苍舒镜是真的,不是冒名顶替的,他们还是会毫无悔意地那么做。 苍舒山庄跻身四大仙门,不可以缺失一个天赋异禀的少主,不可以没有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只是……他们从未考虑过夕影。 或许考虑过吧。 也只有一瞬。 便是那一日,夕影踏入苍舒山庄大门,苍舒家主盯着他打量了少顷。 眉眼柔媚,神情怯懦,穿着个什么春楼带出来的百蝶褶裙。 除了在春楼学来的那些媚客手段,其余什么也不会。 唉! 只一瞬,便失望了。 到底是从烟花巷柳那种肮脏地方走出来的,不堪大用啊! 他们从不觉得,十五年的亲缘缺失,才是导致夕影变成那样的罪魁。 他们不会认错的。 他们只会在夕影身上找原因。 身为父母,亲手抽出亲生儿子的灵脉,派人跨马加鞭送到另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孩子手里。 却不知,苍舒镜灵脉好得很,那些衰竭之态都是假象。 他将灵脉给了玉挽仙尊。 而玉挽仙尊根本没办法融下这根灵脉,他连控制灵珠都困难,以至于那延伸出的心魔至今未被剥离出来。 苍舒镜等了很久,早该等急了。 只是这些年一门心思放在寻觅夕影碎魂上,才未催促。 如今这一趟,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玉挽仙尊神情柔缓下来,像是讨好一般,剑眉轻蹙道:“阿镜,你要拿走灵脉吗?” “不会。” 苍舒镜心头蓦哽,嗓音喑哑道:“我还会给你一点时间,若你再不成,我死之前,会先送走你。” 仙尊瞳孔皱缩,满面愕然。 他吞咽了下喉咙,神情愈发讨好:“那你这是……” 苍舒镜:“我想看看灵脉会不会对他有反应。” “如果是,你还要还他不成?!” 仙尊气得大喊道。 仪态尽失。 苍舒镜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若是以前,他绝不会这么做,夕影算什么呢?床笫之欢,枕席之爱,本就是一场黄粱一场梦,哪里比得上他的夙愿,哪里比得上玉挽仙尊? 但是现在…… 他也不知道了。 其实他心底隐隐有个声音,告诉他…… 玉挽仙尊:“你怀疑我不是?” “……” 苍舒镜:“我没这么说。” 他有些不耐烦,瞥眸瞧了眼窗纸外的身影,生怕再晚些那少年便走了。 明知自己可以控制那少年,明知那少年逃不掉。 可他为什么那么忧心呢? 抓不住,似指间沙。 转瞬融,似冰霜雪。 上一次,怀着这样悲切彷徨的情绪,还是他的小影拒绝他夺舍救命的那一刻。 无力,彷徨。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那么像的,他不试试看,他怎甘心? 苍舒镜急道:“你还未融合它,我只用一下,会还给你。” 仙尊哑声。 确实,苍舒镜虽是他名义上的徒弟,但修为早就强盛于他,若要硬抢,他无力抗拒。 …… 听到这儿,夕影微怔。 这两人说话像是打谜语,他听不太懂。 但至少获得了两样信息。 其一:大魔头还真用深情骗过了自己,竟用心口灵脉温养碎魂。 难怪这魔头浑身寒气逼人。 要知道那碎魂上沾的九天冰雪寒气极重,修为不够的,别说留在心口那么长时间,哪怕只碰一碰灵脉,便能彻底凝结,灵脉衰竭而亡。 其二:这不肖弟子果然与这魔头有所勾结! 秘密到底是什么,还未可知。 灵脉已伤是吧? 这么一看,似乎不用等师兄来,他待会儿就能自己干掉这魔头了。 夕影掌心一抬,周遭纷扬的霜雪便凝聚于他手心,化作一把冰晶匕首。 生怕这刀不够锋利,夕影还特地往上淬了点九天冰霜。 他等着苍舒镜走出。 纷纷扬扬的洁白雪花落在两人之间,在这冰霜覆盖,素裹银装的霜峰上,颇为壮美。 苍舒镜推开门,捧着一只匣子朝他走来。 眼底是死寂了三年,终于焕发的眸光。 既忐忑又兴奋。 试一试,就试一试,他相信自己的感觉,若这少年真的是他的小影。 他…… 他……他该怎么办? 啊…对了! 若真是小影,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前尘往事。 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会护着他,爱着他,与他重温鸳梦,与他并肩相携,余生只想守他一人。 他呼吸急促,脚步虚浮,觉得眼前周遭都如梦似幻,不然,他为何会看见眼前的人越来越像小影呢? 是…还会朝他勾唇微笑的小影。 他在朝他靠近,他亦是。 双向奔赴。 就像那个中秋夜,就像长桥上的彼此被命运红线牵连着,无名指上勾着灵线,绯红兔子灯照得犹如千里姻缘一线牵,手指微勾,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般。 三年了,苍舒镜终于再笑了一回。 他们越走越近,靠向彼此。 苍舒镜双唇微动,下意识的“小影”二字还未唤出,便有一抹殷红鲜血从唇角流淌下来。 寒风凛冽,他喉咙滚烫,口腔腥甜。 冰天雪地,点点殷红犹如滴不尽的相思红豆,一颗颗坠落雪白中。 他怀中的匣子,微微泛出白光。 然后光芒大盛。 他眼前的少年褪去小兔妖容貌的伪装,亦褪去自身的易颜术。 像是水波荡开涟漪,露出水中清莲,那张昳丽的脸渐渐浮现在苍舒镜眼前。 他的小影…… 而他心口,插`入一柄锋利刃,凝着九天霜雪,如极刑台上的碎魂万刃。 “……小…影。” 他唤他。 而眼前的少年只勾唇,狡黠一笑。 苍舒镜抱不住的匣子跌落在地,里面滚出一截雪白漂亮的灵脉。 滴滴血珠如红豆,绕在灵脉周围。 就如那一日,苍舒山庄将灵脉送到他手里时一样,他没抱住,跌在雪地上…… 夕影茫然一瞬,心口莫名疼痛起来,与那灵脉产生感应。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28章 第28章 神隐千年整, 即将迎来第二个纪元时,天虞仙山的极刑台诛杀了一个潜伏仙门的邪祟。 传说那邪祟来自人间春楼,脏污不堪。 传说, 他亲手杀了苍舒家遗失多年的小儿子,自己冒名顶替,换来荣华,脱胎换骨。 传说, 他愚钝不堪, 根本学不会仙术,连筑基都做不到,才勾引苍舒镜与他双修, 提升修为。 苍舒镜是什么人? 是光风霁月, 斐然君子, 是天虞首席,是天之骄子,他心痛于夕影的堕落, 又心软地维护夕影,才未暴露这个假弟弟的不堪行径。 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他拒绝双修的要求,夕影却心有不甘, 没了苍舒镜, 他便到处找邪修,甚至不惜出卖`身体与灵魂, 与邪修苟合, 才沾染一身祟气。 传闻那邪修之一就是如今魔域的魔主。 魔主要求他继续潜伏仙门, 为自己谋利。 夕影便与魔主狼狈为奸, 戕害仙门弟子, 荒古秘境那一场血腥杀戮便是证据。 这些都是传闻。 但传来传去, 说的人多了,便比真的还真。 直到死前,那些罪状夕影自己都了解地并不详尽,遑论辩解。 象征着修仙界权威的天虞掌门朱笔一勾。 便定了他的罪。 他只知道自己被冠上的污名足以让他死无全尸,灵魂湮灭,事实上哪怕罪名再多,也没办法杀他千次万次,只群众纷迭的“罪不容诛”来代那罄竹难书。 那一日,九天惊雷,是神怒。 众人纷纷道:“神祇都觉得罪人夕影罪不容诛,应当死无葬身之地!” 谁也不知,那神怒是谁的神怒。 神祇跌落凡尘,被他守护的苍生加以污名,送上极刑台,碎魂万刃判处死刑。 神失了舌,断了腕,道不出冤屈,只能无声地发出嘶哑哀嚎,犹如砂砾摩挲,粗嘎难听,遭人嫌恶。 他想说——苍舒镜才是邪祟!苍舒镜害我!是他!不是我……不是我——!! 但没人听得见。 即便听见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神死前,无声地道下诅咒——苍舒镜,我诅咒你,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不得好死,永坠无间! 苍舒镜生不如死的三年时光中,日日煎熬。 直到这一刻,他才骤然明白过来,那一切的内心折磨都来自神怒。 是神的诅咒。 所爱别离,再见只余怨憎,上穷碧落,与君长绝,所求不得…… 血珠一串串落雪中,那截灵脉在颤动,光芒刺目。 它已觅到了它的主人。 苍舒镜浓深的睫再抬起,从那踏雪而来的迤地衣摆一寸寸挪上去,对方雪衣上沾了几滴刺目红珠。 少年褪去伪装,长发在风雪中飘扬飞舞。 他望着那截灵脉,茫然片刻,眉心渐蹙。 掌心微动,灵脉便回到夕影手中,渐渐变得透明。 它彻底融进了夕影心口中。 那种感觉并不好。 灵脉似乎变得苦涩,让他心口发酸,还带着隐隐的疼痛。 无数的破碎片段,倥偬来去,似灵脉所经历的记忆,却难以捕捉。 它融进他心腔,化作神躯的一部分,便像哭累的孩童一般,终于寻觅到温暖的巢穴,安静沉睡。 夕影抬手抹了下眼尾,沾着一手湿润,晶莹剔透。 那是眼泪。 太怪异了,夕影不明白自己为何流泪。 眉心微蹙,他嫌弃地搓了搓手指。 又茫然地盯着指尖看了会儿,心口传来钝痛,是灵脉在痛,但他不知原由。 他轻轻拍了拍心口,安抚着自己的灵脉,无声喃道:“不疼。” 两字一出口,他浑身怔了一下。 那感觉太熟悉。 恍惚中自己也曾这样安抚过自己,没人抱抱他,没人给他包扎伤口,没人哄他说不疼,他就自己哄自己,忍着浑身疼痛,躺在一片漆黑的夜空下,喃声说:“不疼。” 记忆只闪过一瞬片段,便如浩渺云烟,说散就散。 前尘往事,他一概不记。 眼前的魔主还在以一种怪异的,兴奋的,难过的,惶恐的眼神看着他。 心口插`进一把锋利刃,血水顺着冰晶刀刃流淌,撒了一雪地的殷红。 九天霜雪的寒气直戮进心脏,灵脉渐渐凝结,那本是生不如死的体验,偏偏苍舒镜像是无感无知,一瞬不移地凝着夕影。 背后的霜殿门推开。 玉挽仙尊瞬间冲出,将一切尽收眼底,跌落雪地的匣子里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了! 他慌措地揪着苍舒镜衣襟。 “灵脉呢?!” 苍舒镜不理会他,苍白的脸上渐泛笑意,眼底燃起无限希望。 “灵脉呢?灵脉……我问你灵脉呢?!” 仙尊像疯了一样,仪态尽失,满目猩红惶恐地咄问。 苍舒镜不理他。 苍舒镜只想找回他的小影。 他一步步朝夕影走去,步履蹒跚。 这时,仙尊才反应过来,苍舒镜心口扎着一把锋利刃,淬了九天雪,而那兔妖早就褪去一身伪装,露出本来面目。 长发似瀑,墨色如夜,被凛风霜雪吹扬在身后,衬得肤色如雪,冰琢玉雕般的面容精致昳丽,恍若非人,自九天而降般。 泛着琉璃光泽的眸被长睫微遮,眼尾下是一枚细小的痣。 那张脸同曾经的夕影一模一样。 又……天差地别。 竟然是…… 玉挽仙尊瞳孔骤紧。 夕影对视上他的眼,瞧见他眼底的难以置信,惊慌失措,恐惧绝望…… 复杂到夕影有些看不懂。 难不成,是这不肖弟子夺走了他的灵脉? 才如此惧怕他? 夕影想了会儿,还是没弄明白。 极仙崖若非传召,谁敢上去? 更何况,他是神,他非人,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偷走他的灵脉,他还毫无察觉呢? 一切都过于怪诞。 师兄说他只是午憩片刻,一睁眼窗外海棠簌簌,师兄守在他身边,近处是初春三月,远山是皑皑白雪。 可……若只是午憩,他为何不记得那么多事? 为何还弄丢了灵脉灵核? 夕影想不通。 他平静地看着玉挽仙尊,不解道:“我的灵脉你用着可好?什么时候偷去的?” 嗓音一出,空灵飘渺。 像从远古传来,像自环山四面飘过。 没有嗔怒,没有愤恨,没有凡俗尘欲中的绝望记忆或失而复得的欣喜。 他看得太淡,太无谓。 是神,非人。 玉挽仙尊浑身都在颤,连连后退,像是看见什么恐怖至极的事情。 他明白了。 他都明白了! 仙尊迭步后退,再不甘,也不敢提及灵脉的事,更不知如何回答。 他拽着苍舒镜就要逃离此处,像躲避天敌一般。 可苍舒镜傻了。 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见到恢复原貌的夕影,他就没了冷静思考的头脑,一腔孤情绵绵缠缠,夺走他的理智。 “……小…影。” 他一开口,满喉咙的血就流淌不休,将前襟染个彻底。 设局那么久,聪明了一辈子,这一刻却傻得彻底。 他甚至没看出眼前的夕影哪儿还算个人啊! 他只将心心念念的名字,疯癫地,欣喜地道出。 哪怕他伤成那样,哪怕他可能会死,哪怕他是被自己升天入地求之遍的人亲手所伤。 他依旧欣喜若狂。 血腥浓重,冰冷霜雪也掩不去的热。 他眼底是狂喜,疯癫地笑着,笑了会儿又怕吓到夕影,抿着唇小心翼翼地靠近。 “灵脉认你……” “你的灵脉回到身体里了。” “你是小影。”他笃定道。 “我的…小影……” 玉挽仙尊嫉疯了,死死拽着苍舒镜:“灵脉是你设计抽出来的,你现在又还回去?!!” “那我呢?!” “我怎么办?” 苍舒镜置若罔闻。 他看着夕影,捧着夕影的手,搭在自己胸前的利刃上,眼底病态,神情癫狂。 “杀了我。” 只要刀刃再往里进几寸,哪怕他不死,他也废了。 夕影眉头一皱,嫌恶地抽回手,苍舒镜对他的触碰是种冒犯。 他没有以前的记忆。 他不知苍舒镜是害死他的凶手。 他不知自己曾是苍舒镜的灵脉容器,是用来顶罪的替罪羔羊。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无爱无恨。 爱的绝望面从不是恨,是抛弃,是遗忘…… 是事不关己,是陌路以待。 是你站在他面前,极度渴望自己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疤痕烙印,想着若爱死去,那有恨也是好的,被恨一辈子,永远留在他心中,也是好的。 而他却…… “太脏了。” 夕影说——他太脏了。 即便嫌弃至此,那双神性的眸里也没有恨意,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 他进一步,他便退一步。 后退不是惧怕,是嫌恶,是厌弃,是恶心他满身的血,是讨厌他一身脏污,身份为敌。 更恶心于苍舒镜明明穿着那一身月白道袍,像极了沈悬衣的打扮,却没维系住这个身份该有矜贵温润,血污遍身,不堪至极! 夕影想,反正这魔主作恶多端,反正自己很不喜欢他。 要不,杀了算了? 灵脉已经回到身体里,即便他还没找回灵核,但至少神力已回来了一半。 杀一个魔头,擒一个仙门叛徒,不是什么难事。 念头刚落下,心脏便倏然一疼。 他捂住心口,眉尖微蹙,古怪的疼痛感如海浪般瞬间涌席全身。 倒不是对那魔头下不了手。 而是…… 他一直是九天之端,极仙崖上,俯瞰苍生,无甚悲喜的神祇,情绪向来浅淡。 同师兄一道下红尘,去永宁城的时候,已经很不对劲了,他冒出一种久违人间,看什么都觉欢喜的情绪。 后来,他去了魔域,无端端地开始讥讽嘲弄苍舒镜。 他以前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 他以前和师兄沈悬衣很像,甚至比沈悬衣还要清寡淡欲,瞧着什么都觉得有趣,笑意却难及眼底。 主要是活地太久了。 都说神明清心寡欲,倒是一点儿不假。 现在无端生出的仇恨与偏执,很不正常。 他为什么要杀苍舒镜呢? 因为他是作恶多端的魔头,是仙门之敌吗? 凡间热闹,红尘安宁,传闻中的魔主并没有肆意滥杀,甚至从未与仙门为敌过。 哪怕说书先生拿他侃侃而谈,书一段讽刺故事,道一本荒唐过往,也从未激怒这魔头,都没被他从天而降的爪牙撕裂成屑。 他是魔主,占领魔域,站在仙门对立面。 自己便要杀他吗? 不是的。 夕影想杀苍舒镜,并非为了苍生,为了红尘人间。 他只是……心底生出强烈的欲望。 想要手刃苍舒镜,为自己报仇。 报仇? 夕影彻底呆愣住。 为什么要报仇? 他和这魔主有什么仇? 若要报仇,他应该针对玉挽仙尊,因为是这个人与魔域密切往来,该审,夺他灵脉,该惩。 可苍舒镜呢…… 他要用什么借口,去杀他? 不是夕影心软,是他找不到理由借口,他没见到苍舒镜滥杀无辜,判不了这人的罪。 却依旧带着浓烈的,想致他于死地的欲望。 这种东西叫尘念。 属于人,不属于神。 神似乎被红尘染脏了,生了私念,那股恐惧不亚于当初的夕影被祟气缭绕满身时的状态。 夕影望着自己想握住刀刃,戮进苍舒镜心口的手。 他烦躁极了。 那双神性的眉眼终于染上尘埃,令苍舒镜兴奋不已,他的小影是不是记起他了? 曾经的依赖爱恋,曾经的床笫之欢…… 哪怕在记起的这一瞬杀他,他也在所不惜。 只要夕影还能用曾经的那双眼再看看他,用那双他曾抚摸过,亲吻过,攀住他的肩,在他后背留下深深红痕的手,亲手杀了他。 他便能如愿以偿。 苍舒镜越是以这样疯魔病态的眼看他,夕影越觉得烦躁难耐。 “罢了……”夕影轻声喃道。 掌心微抬,无数霜雪汇成尖刃,凝练冷光,一如当年极刑台的碎魂万刃。 灵脉淬光,天地惊变,裹挟着霜雪雷电。 玉挽仙尊瞳孔皱缩。 苍舒镜释然一笑,轻轻闭上双眸。 袭来。 · 与此同时,天虞主峰,清心殿内。 沈悬衣坐在主位上,捧着一纸认罪书,平静地翻阅着。 下位的天虞掌门侍立一旁,满脸惶惶,时不时擦一下额角冷汗,小心翼翼地抬眸去瞧这位师祖的反应。 沈悬衣的态度,他猜不透。 几日前,这位闭关好几百年的师祖忽然从极仙崖下来,让他搜罗近年来红尘中发生的大事。 掌门忙不迭应下。 沈悬衣又问他:“这些年,人间是否出过极擅修仙的天才?或者天赋异禀,或者……获得过什么机缘。” 夕影是神,若分离出的三魂七魄投生凡尘,理应成为某个天骄,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合该一生顺遂。 掌门不明白师祖为何问他这个问题,他思忖片刻,如实回答道:“天才……应当是没有的。不过,此前荒古秘境里出现过一枚灵珠,但灵珠只遇有缘人,更多的,弟子便不知了。” 他掩去了那位首席的名字。 想着不提也罢。 苍舒镜确实是千年难遇的修仙天才,可惜尘念太重,那孩子被伪装成亲弟弟的邪祟蒙骗,后来更是在诛杀妖邪那日半疯半癫。 之后被苍舒山庄带回家,再也没来过天虞。 苍舒山庄送信来说,苍舒镜大病一场,缠绵病榻,辞去首席一职,还望天虞见谅。 掌门一听这消息,满心可惜,哀叹良久,不能释怀。 遣人送去些灵草灵药,让那孩子好生养着,早日走出阴影。 掌门不是没看出,苍舒镜对夕影有情,接受不了对方身死魂灭的下场,才疯病至此。 可惜了。 其实,就算苍舒镜病愈归来,这首席的位置也不会再还给他了。 天虞继承人的位置事关重大,不可儿戏。 他不会交给一个对邪祟情根深种的人。 自然,仙门出了这样的糗事,他不会同沈悬衣说,料想这位不问世事近千年的老祖宗,不会猜到吧? 谁料,沈悬衣一听灵珠一事,便面色沉凝下来。 他即刻出发,旁人一生难遇的荒古秘境,他只一夜便找到了。 秘境里根本没有灵珠,但还残存着祟气与灵珠的气息。 他面色不愉地问掌门:“你确定还要瞒着我?” 掌门一惊。 还未来得及狡辩,便见沈悬衣腰间缀着的玉珠闪烁。 沈悬衣:“想通了早些告知我。” 他离开前,又道:“对了,神隐已有千年,如今的年号该改了。” 掌门一愣,惊愕抬眼,激动道:“莫不是……” 沈悬衣:“改成神降吧,整个红尘都该为他庆祝才是。” 一眨眼,沈悬衣消失原地。 他回到极仙崖上,被他安抚沉眠,遮蔽记忆的夕影醒了。 中秋那夜,掌门终于想通。 有些事就算他不说,以这位师祖的能力不可能查不到,顶多迟些。 他连夜将卷宗典籍翻出,思虑再三,将那份夕影的认罪书压在最 沈悬衣耐心极好,那摞成小山的卷宗,他一本本翻看,一字字研究,似乎在找寻什么。 他看了多久,掌门便站立一旁陪了多久。 掌门只希望沈悬衣早些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赶紧离开此处,回他的极仙崖。 最终,他还是翻到了最后一册。 那份……夕影的认罪书。 洋洋洒洒数千字,可谓罄竹难书之罪。 落款时那暗红的手印下,明晃晃地印着一个极熟悉的名字。 ——罪人夕影。 罪人? 沈悬衣手指蓦地收紧,揉皱纸面,骨节泛出苍冷玉色。 那张始终难言悲喜,温润如玉的面庞变得晦涩浓沉。 “罪人?”他深吸一口,冷沉道。 这个定义,落在那样神圣的名字上,看起来极讽刺,极荒谬。 岁月沉淀下变得暗红的血手印更是刺目猩红。 像一团污渍,泼在这个名字上。 红尘中人从不知极仙崖上那位神祇的名姓,更是千年无人见过夕影。 他们不知夕影的样貌,更不晓得他的名字。 他们尊他敬他,焚香虔诚,祷告无歇。 甚至这座大殿中还有那位神祇的画像,半张脸覆着飞羽面具,站在海棠花树前。 炉前日日三柱清香,从未断过。 掌门就是坐在这幅神像下,提起朱笔,划去了夕影的名字,亲自定了他的死罪。 红尘不过一场劫,是夕影的劫,是他修复魂魄必经的劫难,必要付出的代价。 沈悬衣插不了手,不能插手。 若坏了因果,夕影才是真正的回不来了。 可即便如此,他一字一句读过那些罪状,还是不由喉咙发紧,心脏揪疼。 他是他的师兄,他的拥趸者。 也是他最忠诚的信徒。 可他明知他的神明受苦,却不能保护相救,只能日复一日留在极仙崖,守着他的神躯。 守了千年。 掌门冷汗涔涔,只看得出沈悬衣面色大变,那纸罪状都快捏碎了。 是觉得他那件事没处理好? 料想,邪祟之事早已尘埃落定,过去三年了,不算久,却足以让人懒于问津。 掌门自以为处理地很好,却是……似乎判错了人。 个中细节,他也是后知后觉。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稳固人心,为堵住悠悠众口,仙门,天虞,都需要一个牺牲品,左右夕影来历不明,身份卑贱,品性恶劣是事实,又沾了祟气,还有留影珠存了罪状。 所有人都说他是邪祟。 唉! 那便是吧! 他鼓起勇气,刚想解释些什么,来缓和下气氛。 便听沈悬衣抬眸扫向清心殿正中挂着的神明画像。 烈火焚起,神像顿时烧成齑粉,抖落簌簌余烬。 “你们不配祭拜他。” 沈悬衣将那纸罪状揣进袖中,刚要离开,腰间缀的玉珠骤然光芒炽盛。 还不及反应,殿外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忽降惊雷,天地变色,似一场红尘浩劫一般。 霜雪忽涌,吹得乱舞。 人间正值中秋炎夏,天虞再高再冷,也不会降这么大的雪。 除非…… 掌门惊道:“是从霜华峰吹来的!” 再一回头,眉头紧蹙的师祖再度消失原地。 霜华峰,霜殿前。 小兔妖吓得抖出原形,躲在一株雪松下瑟瑟发抖。 除他之外,霜殿前只有一人孑然而立。 夕影双目渺茫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冰雪雕琢出的美人。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夕影……” 急着赶来的沈悬衣呼道。 夕影毫无反应,易颜伪装都不在了,地上都是血,他愣愣地盯着那融进雪中的红发呆。 直到沈悬衣握住他指尖,他本能地微颤了一下,刚要挣开。 嗅到熟悉的木松气息,才渐渐缓过来。 “师兄?” 夕影懵懵地喊了他一声,才后知后觉缓过来,皱眉说了句:“这里好冷。” 他好怕冷啊。 就像灵魂被雪浸过,身体埋入过冰中。 甚至,像是什么时候与雪融在一起过。 沈悬衣为他拢了拢斗篷,指尖轻拂,抹去衣摆血渍。 就像……从未沾上过。 沈悬衣揽着他:“是很冷,我们回极仙崖。” 夕影却摇头,抬起琉璃眸,认真道:“师兄,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沈悬衣:“……” 沈悬衣:“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就忘了吧。” 夕影:“可我不仅忘了,还弄丢了灵脉灵核,我找到我的灵脉了,但我的记忆不见了。” 沈悬衣欲言又止。 强烈地希望红尘一场劫,你不要记起来了,却又没办法拒绝夕影。 他那么纠结,犹豫。 夕影便明白了。 他反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师兄的手背,眨了眨眼,还笑着说:“红尘不过一场劫,可我过不去。” “师兄,我知你为我好。可我要记起来,我不愿糊涂忘却。” “我这一生,千年万载的,从未逃避过,不是吗?”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29章 第29章 叆叇烟云不知从何吹来, 苍舒镜被困囿在一片浓霭中,走不到尽头,没有出路。 不知过了多久, 周遭的一切才缓缓映入眼底。 四周是厚重硬岩, 隔绝一切声音,烙着灵火的玄铁牢笼出现在他眼前。 两排囹圄空空荡荡,延伸至看不清的远方, 被吞没于浓雾中。 他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这里是天虞囚禁犯人的牢笼,空荡高大,走路会有回声缭绕, 死寂森冷。 这两排囹圄最早是那位神祇和师祖所建,用来关押祸乱人间的异兽,因此才建地异常高大空旷, 所用的材料与灵火都是最坚固的,防止那些凶恶异兽越狱。 再后来,异兽被神祇镇压殊命谷底, 此处废弃良久。 想当初,邪祟事件刚生出时, 苍舒镜还建议掌门开放此处,作为关押邪祟的牢笼。 他也曾亲自来此提走罪人,送上极刑台,亲自召来那碎魂万刃, 诛杀邪祟。 只是没想到, 这里最后关押的一个人, 竟然是——夕影。 那年, 苍舒镜只在夕影昏迷不醒时,避开众人,悄声来过一趟。 他还需要这个身份,这个首席的位置,他不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表露出哪怕一点对夕影的怜悯与难舍。 他必须断情绝爱,必须切断所有牵连。 所有人都说他如何可怜,如何被夕影所骗,所玷污。 事实上,明明是他对夕影有了瘾。 是他骗了夕影。 是他在利用夕影。 天晓得夕影那日对他说,不再和他双修时,他有多崩溃,有多恼怒,有多气愤! 那一夜,夕影不想,可他强迫了他,夕影怕被舍友听见动静,才半推半就地噙泪应允,只求他别在他人面前那样对他。 可是,那一夜,他们还是被舍友发现了。 留影珠里的画面被公之于众。 所有人都看见他们苟合。 但不会有人怪罪苍舒镜,他们只会怜悯苍舒镜,再将一切的愤怒撒在夕影身上。 夕影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无情揭开,露出他疮痍满目的绝望。 那一夜后,夕影还要拖着颤抖酸软的腿,去寻他的灵珠。 然后…… 被苍舒镜拿走。 从来不是夕影离不开他。 是他离不开夕影…… 可一切来得那么匆忙,他根本措手不及,邪祟事件将抽取灵脉的计划推前了。 那一夜,夕影病糊涂了,满身是伤,奄奄一息地蜷缩在诺大空荡的囹圄之中。 是有那么一瞬,苍舒镜想,自己的夙愿真的那般重要吗?虚无缥缈的心愿,真的比得上眼前这个人? 不…… 夕影比不上。 对,夕影比不上! 况且,他有把握护住夕影,他两样都要! 他可以保住他魂魄不散的,他可以与他的来生再续前缘。 苍舒镜咬着牙,坚定地强调了好几遍——不能动摇…… 不能动摇! 他摸着夕影的脸颊,无限温柔,轻声喃道:“若你不是苍舒家的人,若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若你没那副灵脉,我一定会带你走。” “可是……他很需要你的灵脉。” “对不起……下辈子吧,等你转世回来,我一定好好护着你。” 他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吻。 夕影似从迷迷糊糊中醒来,拽着他问,问他说了什么,问他为什么。 苍舒镜什么也没再说。 他拨开夕影的手,那截伤痕累累的腕伶仃地垂落在地,衬着血污。 苍舒镜没回头,没犹豫。 转身大步走出去。 似乎只要夕影不说话,不要对他露出那副惹人怜的表情,不要再用那双可怜的眼看着他,他就能硬下心,他便能潇洒转身。 事实上,他做到了。 他的心肠就是那般硬。 直到那件事结束的一年后。 直到……凤玦将那枚在囹圄中录好的留影珠给了他。 他看到夕影经历了那么多事,还在抱有幻想,还将唯一的希望给了他。 苍舒镜站在曾经关押过夕影的牢笼前。 地面上缓缓渗出血渍,那是夕影的伤口淌下的。 墙上都是抓痕,那是夕影疼得受不了,抓挠出的痕迹。 无数次出现在苍舒镜梦魇中的画面,再次出现。 与留影珠中的一切一般无二。 他看见夕影匍匐在地,艰难地仰头看着牢笼外被释放的凤玦。 凤玦用留影珠记下一切。 夕影那时依旧自欺欺人地说:“他会来救我!” 凤玦嘲道:“谁?” “苍舒镜!” 夕影泛白的唇虚弱却坚定地开合着:“苍舒镜会来救我,他是喜欢我,在乎我的,我相信他,我相信他很久了。” 都到了这种地步,夕影依旧相信苍舒镜。 似乎……除了这个人,这个他人生中唯一一簇燃烧的焰火之外,他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这点火星明明灭灭地颤动着,随时都能熄。 夕影却不惜飞蛾扑火,死死地拥着炙焰。 苍舒镜温暖过他,也将他灼烧地体无完肤。 可他太冷了,他还在贪恋那一份灼烫的暖,他坚定地说:“苍舒镜会救我!他会的……他会来救我。” 苍舒镜不会来救他。 甚至,想要他的命。 凤玦嘲讽道:“你这话,你自己信吗?” “信的!” 夕影笃笃点头,一边笑一边流泪。 “在他眼里,什么都比我重要,可我只要占有一小块,一丁点儿地方就够了……” “他不会薄情到要我死……” 不,他要他死。 夕影心底或许也清楚,他宁愿自欺欺人,靠这点虚无幻想,让自己撑住,再坚持坚持。 “他对我很好,为我昭明身份,不让我被别人欺负,不让人辱骂我,还给我灵力,帮我通过考核,陪我逛花灯,亲手为我雕刻玉佩,给我带好吃的糕点……” 夕影眨着茫然的眼,天真道:“你能告诉他吗?我饿,我好饿的,我想吃糕点,你让他给我带好不好?” “我好饿……” “他这么还不来接我啊?” “这里好冷,我真的好饿……” “他怎么还不来?我等了好久了……” 留影珠留下的这一切是苍舒镜的噩梦,那枚珠子看过一次就碎了,可夕影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刀刃戮进他心腔。 哪怕他夺走夕影心心念念的灵珠,给了别人。 哪怕夕影早知他别有用心,还与他云雨巫山。 哪怕明知一切都是利用,夕影依旧在等着他。 夕影还对他怀有希望。 直到极刑台上,身死之前。 所有的浓情、爱念、希望、依赖……才彻底化作齑粉,同他的灵魂一样,全部碎裂。 苍舒镜无数次地被困在这个梦境中。 他半跪在夕影面前,想对他说:“我来了。” 可他来迟了,夕影永远不需要等他了。 他想展开双臂去抱抱他,可没用,这只是梦,他的手穿透夕影身躯,他什么也做不了。 该来的时候,他不在。 再也来不及的时候,他终于幡然悔悟,终于追悔莫及。 晚了! 已经晚了! 无数次噩梦惊醒时,空荡荡的寝殿只有他一人,招魂白幡幽冷摇曳,身侧只有一具冰凉的尸体。 他怎么抱都捂不热,都拥不暖。 自欺欺人地喃喃:“小影不冷了,兄长抱抱你就暖了。” “小影不饿了,兄长明日给你喂热腾腾的糕点好不好?” 梦醒了,他连夕影的模样都开始渐忘,模糊。 可这一次不同往日,这场梦散后,他怀里连那尸屑树脂雕琢的身躯都不见了。 他从梦中醒来,心口疼得厉害。 眼眸流转,才发现此处并非他那挂满白幡的魔殿。 胸前的刀刃已被拔`出,伤口也包扎好了。 他与玉挽仙尊联系紧密,关系密切,几乎可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玉挽仙尊救他,并不奇怪。 但苍舒镜并没有那么想活了。 能死在夕影手里,不是惩罚,是恩赐。 玉挽仙尊阴沉沉地坐在床边,酝着怒气的眼狠狠瞪着他:“你不想活,也别连累我。” 苍舒镜垂睫,良久,才操着沙哑的嗓道:“你不是,你骗了我。” “那你要杀我吗?” 玉挽仙尊冷哼:“你不能对我动手,我体内还有灵珠,我若死了,灵珠也会碎裂。” 苍舒镜微愕,无言。 灵珠是他亲手取来的,夺走了夕影的,给了这个冒名顶替的假货。 苍舒镜以“原来你一直是假的”这种眼神看着他。 看得他烦躁无比,抑不住的心魔陡占上风。 玉挽仙尊面容扭曲,一半维系着清冷高尚,一半裂变成阴鸷邪性。 他充血的眼死死盯着苍舒镜,愤愤道:“我不是假的!我若是假的,为何能让那灵珠为我所用,那灵珠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的!” 他在自欺欺人。 可此言一出,苍舒镜沉默了。 灵珠认主,玉挽仙尊若不是,他怎么可能将灵珠发挥出力量? 灵脉回到夕影身躯时,夕影要杀了他们,霜雪凝成的利刃朝他们袭来时,是玉挽仙尊用灵珠的力量抵抗攻击,才带着苍舒镜逃离。 他们回到苍舒山庄。 这座完全被魔域控制,却还维系着安然假象的仙门府邸。 极刑台当日,正是苍舒家双生子的十九岁生辰日。 所有人都道夕影是假的,但府中不还有一个真的嘛,极刑台上血腥残忍,苍舒山庄热热闹闹地在布置生日宴,为苍舒镜庆生。 那一日,金枝红绸布满华庭。 那一日,苍舒镜面如死灰地回到苍舒山庄。 那一日,他在苍舒夫妇的关切声中,阖上府邸大门,转身对他喊了多年的父亲母亲,还有旁系兄弟姊妹笑了很久,笑地狰狞。 再然后,白刃出鞘,剑芒光寒。 血浆乍迸,溅上三尺红绸。 再后来,苍舒山庄的鼓乐声停了,寂静地像死地,红绸浓艳,比此前更漂亮了。 再也没有人嘲笑夕影东施效颦,再也没有人讥讽夕影来历卑贱。 那个在他们心中一直菩萨心肠的大少爷,化作地狱修罗,浴遍尸山血海,将苍舒山庄变成一座炼狱。 苍舒镜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看着那些横陈一地的尸首,他捂着沾满血的脸,先是低声浅笑,再后来放声大笑,最后呜咽着落泪,还在狂笑。 像个被抛弃的恶犬,疯了一样咬死所有人。 夕影是他的港湾,是他的归途。 可他……找不到归途了啊。 那一日所发生的一切都被一道院门隔绝,没有人知道苍舒山庄发生了什么。 那一日之后,苍舒山庄依旧如常。 傀木雕琢的假人在这里生活着,苍舒夫妇被他带回魔域,关在最森冷的寒潭地狱中,饱经折磨。 他不让他们死,他们就死不了。 他会用天虞送给他的仙草灵药吊着他们的命,就像当初,夕影求生不得,求苍舒家主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时一样。 可他的父亲是怎么做的? 父亲慈祥的脸是那么扭曲,那么阴暗,他一边往夕影破碎不堪的心脏里塞仙草灵药,一边哄他:你还不能死,你要死在极刑台上。 这样,所有的一切都与苍舒山庄无关,双生子诅咒的秘密与灵脉去向就不会被察觉。 苍舒山庄的秘密,玉挽仙尊都知道。 他救了苍舒镜,苍舒镜必须活着,他需要他的血续命。 如今没了灵脉,他更离不开他的血了。 再愤恨,再恼怒,玉挽仙尊都必须救他。 “你不能死!”玉挽仙尊咬牙道。 “对,不能死。” 苍舒镜想通了:“我不能死在外面,我要死在他手里。” “你——!” 玉挽仙尊气得恨不得手刃他,可他不敢。 他甚至没办法拦住苍舒镜。 苍舒镜养伤的这些日子,风平浪静,仙门无事。 那一日霜华峰发生的事就此揭过一般,没人提及,更没人来通缉他们。 直到天虞传来消息。 神降元年,极仙崖上沉睡千年的神祇终于苏醒,他发出诏令,命诸仙门去天虞朝神,他会亲自选出合适的仙门子弟,收为徒弟。 此消息一出,整个仙门炸开了锅。 一是,惊讶于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祇竟真的存在,二是,谁能有幸成为神的亲传徒弟呢? 一时间,整个仙门弟子既兴奋又忐忑,都做好了准备,只求神眷。 自然包括苍舒镜。 早就燃烧成烬的心,怦然跳动起来,如死灰复燃。 他终悟了一切,终于还有机会! 原来,霜华峰那一日所见都是真的,不是他的幻觉。 原来,夕影的灵脉从来都只属于夕影。 原来,他是祂。 苍舒镜终于反应过来,他多年的谋划就是个笑话,他……他从来都算错了。 他错了! 他错地彻底!错地离谱! 前尘算错,终误君。 回不了头了。 他必须去见夕影,他必须死在夕影手里。 可……夕影甚至不愿对他下手。 他说他脏啊!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0章 第30章 还是那座监牢囹圄。 诺大空旷, 里面空空荡荡,两排囚笼延伸向黑暗尽头,到那照不到光的地方。 夕影趿步往前走, 沈悬衣跟在他身侧, 时不时扶一下夕影手臂,灵脉离体那么久,他刚拿回, 身体还虚着,这会儿算是强撑着精神, 时不时侧目安抚师兄。 沈悬衣看起来比他忐忑。 夕影不愿意做个糊涂的神,他高高在上矗立云端那么久,什么时候身不由己过? 一觉睡醒, 如此多的变故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不舒服。 这座囚笼夕影有印象的,数千年前,他和沈悬衣一起创建用来关押逃出殊命谷底的异兽, 这里是整个红尘最森严最牢不可破的深狱。 异兽被镇压,此处沉寂很多年后,便用来关押邪祟妖魔。 而最后一个死在这里的“邪祟”是…… 夕影停在其中一座牢笼前, 望着坚硬墙面的抓痕,和残留其上, 早已变得暗红的血渍。 “师兄。” 夕影轻声喊沈悬衣:“我做好准备了。” 沈悬衣喉咙哽了下,袖内的认罪书怎么也掏不出来。 他扶着夕影的后背,柔声哄道:“我们还是……回极仙崖吧。” 红尘那场劫,可不可以不要在意, 不要记起。 夕影望着他, 脸色雪白, 却微微勾唇笑道:“师兄是最懂我的人。” 沈悬衣:“……” 是, 他最懂他。 可有时候,他又恨不得自己不懂他,恨不得悖逆一次神令,恨不得直接带着夕影走,什么都不要管了才好。 无论是夕影眼睁睁看着天梯斩断,转身奔向人间,还是固执地裂出一魄,化天虞守红尘,又或是沉睡的那些年,让他不要去寻他转世。 哪一样,夕影都算计得好好的。 夕影在意红尘繁华,在意人间安危,所以断了自己后路,留在人间,又牺牲一魄,没有完整九魂九魄的神,永远都不可能重返九天。 少了魂魄,他要沉睡很久。 那一日,不过是最平凡的早春三月,海棠花瓣簌簌飘零,撒了夕影满肩。 夕影为沈悬衣烹上一炉茶,慢条斯理地,像是午后闲谈。 对他说了一个振聋发聩的事。 他云淡风轻地对他交代后事。 “师兄,我游历人间多年,你也陪我逛了无数山山水水,我却始终无法真正地体会到烟火声色。” “我想……我或许该舍去一身神躯,真真正正地去人间走一遭了。” 沈悬衣不解,当时还以为他要封印神力,尝一遍人间百味。 沈悬衣犹豫片刻,说:“那我陪你。” 夕影摇了摇头,笑了。 海棠花瓣片片飘落在他鬓发边,少年面容白净通透,如不掺一丝杂质的玉,被光衬地有些透明。 他亲手给沈悬衣斟杯茶。 轻声说:“师兄陪不了我,我这场劫,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师兄还要留在这里守着我的神躯呢。” 沈悬衣面色陡变,不详预感揉皱眉眼。 夕影说:“师兄要好好守住我呀,等我回来。” 他静坐在海棠花树下浅笑,身体愈发透明,轮廓溢散的光根本不是阳光,是夕影的身体产生了某种变化。 他的魂魄一点点从神躯抽离! 黑白玉子叮铃哐啷,散落一地,棋盘掀翻,茶水杯盏泼干,一地狼藉。 沈悬衣从未这么急躁恐惧过。 他越过石桌,忙不迭揽抱着夕影,不知所措,不知说什么。 夕影从来都有自己的安排,从来不被任何人困囿,他的每一步决定都无人可置喙。 沈悬衣觉得很无力。 夕影喊他一声师兄,可他从未走进夕影的心中,夕影的决定何曾与他商量过? 神倾听信徒心声,却从不与信徒沟通。 夕影的魂魄还在溢散,抓不住的,融进浩渺云烟。 魂魄离开身体很难受,可夕影还笑着安慰他,玉荑般的指轻轻划过沈悬衣眼尾。 “师兄,别哭啊,我又不是要死,我只是走一遭红尘,你等我回来。” 夕影不让他插手轮回。 沈悬衣也不能去管。 神的劫与人不同,若沈悬衣插手他的因果,不但会让夕影历劫失败,魂魄碎散,他自己也会不得好死,夕影怕他出事,离开前再三叮嘱,直到沈悬衣点头保证绝不乱来,夕影才笑着散了最后一缕魂魄。 天晓得那一千年有多难熬。 沈悬衣再也无心管理仙门,他在打理好一切,选定继位人后,便闭关于极仙崖,不问世事。 那一千年,于凡尘是一千个四季轮转,几十万个日夜更迭。 在四季如春的极仙崖上,恍若转瞬。 沈悬衣等啊等,等啊等…… 终于等回了夕影,等回了他的神明。 可夕影,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洒脱,他被梦魇扼住喉咙,几乎疯癫。 沈悬衣喉咙发哽,他只能短暂压制夕影的记忆。 可他只是一个修为极高,几近飞升的凡人,到底不是真正的神,他没办法长久地将夕影保护在温室中。 夕影终究会记起来。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切来得这样快。 夕影说:“师兄是最懂我的人。” 对! 他是懂他! 只要夕影一个眼神,他便明白夕影想要做什么。 举手投足间,他的目光从未从夕影身上离开过。 他是他永远的,最虔诚的信徒。 也不该隐瞒,不该说谎。 可是,那些血淋淋的真相,那些泼洒污渍的名声,那场痛不欲生的过往,记起来真是对夕影好吗? 被自己守护的苍生谩骂,被自己提携过的仙门送上极刑台,被自己亲自建造的囹圄关押,被自己亲手创造的九天霜刃戮命。 这让他怎么说? 这让他如何开口?! 一贯内敛,从无情绪波涌的天虞师祖此刻浑身都在颤抖,他紧紧握着夕影的肩。 瞳眸泛水光,声哽道:“一定要知道吗?就不能……不记起来吗?” 他还在挣扎,呼吸急促。 就像脱水而濒死的鱼,一双眼紧紧凝视夕影。 什么也不怕,活了数千年,唯一怕的事都和夕影有关。 “一定要知道吗?” “一定。”夕影笃定点头。 哪怕前尘再伤,哪怕过往再痛,他从不逃避,他是祂,祂是神,若连他都拿那红尘悲痛当一回事,若连他都承受不住,他护着的这个连众神都斩断天梯勾连,都要放弃的人间还有何意义? 他从不觉得人间只有卑劣,正是充满希望和期待,他才选择留下。 他想:过往不止疼痛流淌,总该有温情吧? 所以,他坚定道:“一定要知道,我不可以逃避。” 殊命谷底,天虞仙山,人间临安,囚祟囹圄…… 他一步步走来,一步步看着,他都知道了。 赃物不堪的薄纸从指尖跌落,他摇摇欲坠。 沈悬衣抱着他,抚他后颈,让他的脸埋在自己前襟。 无言。 夕影没有恸哭,没有流泪,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的脸捂在师兄胸前,闷声呼吸,不说话。 良久…… 他才道:“师兄,我们回极仙崖吧。” 嗓音极哑。 沈悬衣喉结微动,哽声答道:“好。” 一路上,夕影很安静,直到沈悬衣御剑,他才发现夕影浑身都颤抖起来。 小声地,小动物一般恐惧喃喃:“……别御剑。” 流淌的记忆还在不断侵蚀脑海,像灌愁海水淹没他,他溺在其中无法呼吸。 像幼时,被抛进河流中,险些溺亡。 像梦魇幻境中,他刚凫上水面,就被苍舒镜摁着肩,猛地一推,他又跌落深潭,无人救他。 御剑…… 他永远学不会御剑,都是苍舒镜将他揽抱在身前,搂着他的腰,对他说:“若是怕,你可以抱着我,弟弟被兄长护着,不丢人。” 曾经甜蜜过的一切,后来都如毒霜,如鸩酒,将他淹没,浸泡伤口,疼地撕心裂肺。 他讨厌御剑。 他恨死御剑了! 但…… 凡人夕影可以随意地表达厌恶与痛恨,可以展现出经历带来的阴郁面。 神祇夕影不可以。 他是祂,祂是神,不被一切喜怒嗔恨影响才对。 可他…… 可他过不去啊! 红尘不过一场劫,可他过不去! 沈悬衣紧紧抱着他,温柔哄道:“好,我们不御剑,我们回家,我们走回去。” 师兄的气息和苍舒镜不一样。 苍舒镜哪怕再模仿,哪怕再假装,都不可能有师兄万分之一好。 凡尘十九载,夕影对苍舒镜初时的艳羡与爱恋,都是假的,都来自于魂魄本能对师兄的眷恋。 原来,他是那么依赖沈悬衣。 以至于,凡尘中觅到一个相像的,就错付一生。 师兄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蹭过夕影眼尾,抹过那枚小痣。 柔声道:“夕影,别哭,神不能哭的。” 是吗? 夕影缓过神,抬头望着天,才发现云层诡谲,绵绵密密的小雨倾撒人间。 天地同悲。 他咬了咬唇,止住泪,眼眶很红,但他没哭了,一滴泪都没落下。 可那绵绵小雨骤然化作瓢泼,倾泻而下。 沈悬衣以灵力化一把伞,为夕影遮雨,也遮住他眼中漫天的悲伤。 “夕影,我们回家了。” “好。” 他陪着他一步步踏上云阶,走得极慢,从白天走到黑夜,他都陪着他。 站上极仙崖时,雨停雪霁。 夕影面无表情地站在极仙崖端,俯瞰连绵云海。 云海中还酝酿着湿润。 他忽然对沈悬衣说:“师兄,红尘不过一场劫,可我过不去。” 神音缠绵进云海,回荡群山。 祂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偏要他们还来。” 沈悬衣愕然。 他自然知道夕影受的苦,自然也想帮夕影做些什么,哪怕是报仇,结恨,这样于修行无益,极易产生心魔的事,他也义无反顾。 他可以毁了自己,但不能毁了夕影。 沈悬衣默了很久,头一次违逆夕影的意思。 “我去做,那些事……我去做,你别脏了手。” 神合该站在云端,无悲无喜地俯瞰苍生。 祂的手怎么能弄脏呢? 他怎么可以为那些红尘腌臜毁了神性呢? 不可以…… 不可以的! 沈悬衣急促道:“我帮你,临安、魔域、苍舒山庄……哪怕是天虞,我都可以……” 他还没说可以怎么样,便被夕影打断。 “师兄误会我了。” 夕影回眸看着他,连绵雪山衬他白衣猎猎,神性斐然,昳丽面容上只含着矜冷的笑意,琉璃眸冷淡无波。 他勾着唇浅笑道:“师兄听错了,我是说,神降元年,我醒了,是不是该像千年前一样,新召来一批弟子,让这人间换一换清明。” 沈悬衣微怔,紧皱的眉松开。 不知怎的,他松了口气。 夕影的“过不去,偏要他们还来”是这个意思? 红尘一遭,劫难缠身,并未污染夕影的心,他依旧拥有那颗冰清琉璃心,不会生恨,不会怨怒。 他是神啊。 神怎么能和人一样,拥有那些肮脏的阴郁念头呢? 他不能被拉下凡尘。 他合该高高在上。 你就矗那云端,其他的师兄来就好。 夕影这一遭红尘,看透了仙门内里的腐烂,他想培育出一批新秀,替代原本的存在。 这是神的救赎,是神的悲悯。 就算夕影不提,沈悬衣也会这么做。 “好。”沈悬衣说:“我去办。” “嗯,麻烦师兄了。” 沈悬衣顿了下,压下心底的梗涩:“你与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转身离去,极仙崖上只余茕茕孑影,独立峰巅。 四季如春的极仙崖上半分春色也没了,只余满目苍雪,只剩凛风呼啸。 脸被风吹得冰凉,心口却烫地厉害。 喉咙微热,夕影咽不下去,藏不住了,一缕血丝从唇角淌下,他面无表情地抬指抹去。 然后,灵脉开始痛,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犹如抽筋剥皮,像是开膛破肚。 但……根本比不上那具凡躯在极仙崖上,被万刃碎魂的痛。 疼痛深植灵魂,刻入骨髓。 他初醒时,疼的那般厉害,若不是师兄安抚他,给他止痛,他怕不是已经做不成这神了。 唇角的血擦不干,越擦越多,后来眼角都开始淌血,视线越来越模糊,满目猩红。 就像那日极刑台上,第一道碎魂之刃就是落在他的双眼上,灼出两窟黑洞。 他的眼睛也开始疼了。 夕影轻轻抹着血。 夕影用力抹着血。 血污揉皱满脸,他站在凛雪峰巅,满脸阴郁。 多年前,神被拽下凡尘。 多年后,神又坠了修罗地狱。 他喃声自语:“可我放不下啊,我过不去啊……真的很疼……” · 神降元年,天虞最高的那座山峰,极刑台上空的极仙崖迎来第二次朝神。 沉睡千年的神祇苏醒。 神救人间的神话不只是传说,神驻留人间也非传闻。 祂就在极仙崖上,等着众人来此朝拜。 各仙门矜贵子弟削尖了脑袋,挤破头,只怨飞舟速度太慢,燃再多灵晶加快速度也嫌不够,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上极仙崖。 巍然浮于空的极仙崖终年飘雪,极庄严圣洁。 一御至天虞,他们便能抬眸瞧见。 不无憧憬,不无期待。 一个个将自己打扮地极赋仙风道骨,听闻神祇喜洁,无论是崇紫,还是尚黄的仙门,都将弟子服换做雪白,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只有黑发攒动。 山下永宁城的凡人不晓得,还以为天虞掌门仙逝,他们赶来吊丧呢! 金陵苍舒,沧州赫连,汝阴即墨,琴川段氏,四大仙门都来了。 乍见苍舒镜一袭白衣,独身前来,天虞掌门微愣,大步上前。 他观苍舒镜面色苍白,病态缭绕,禁不住问道:“贤侄大病未愈,缠绵病榻,你不来,神尊也不会怪罪于你。” 苍舒镜面色死灰,没心思维系君子模样,与掌门虚假寒暄。 只道:“我要来的。” “苍舒山庄也是仙门之一,应该来的。” 没有人知道那狂虐嗜血的魔域魔主就是他。 没有人知道苍舒山庄里行走的都是傀人,是他捏出来掩人耳目的。 他们还当他是那个光风霁月的仙门公子。 是之前风光无两的天虞首席。 只道他被邪祟所伤,这些年才静静养病。 详细了解他与夕影那段过往的,只有天虞仙山的人,知之最多的便是掌门。 之前是为了与玉挽仙尊联络,苍舒镜才一直留着这个身份。 现在,他很庆幸,他还能以这个身份,名正言顺地去见夕影。 掌门见他眼底坚毅,自知劝不动。 但他忧心。 很多秘辛他虽不知,但也晓得师祖沈悬衣在罪人夕影一事上反应甚大。 他猜测,罪人夕影或许是极仙崖神尊的旧识。 这一认知,让他颇感恐惧。 他的师尊,师尊的师尊,都说几千年前的神尊不爱掺合仙门之事,如今,搞了这么一出朝神活动,确实让他猜不透。 太反常了。 苍舒镜,乃至整个苍舒山庄,都与夕影关系紧密。 若神尊在意,还不晓得苍舒家会不会得罪祂。 毕竟,夕影曾与苍舒山庄,与苍舒镜有那样的关系。 掌门顾盼左右,发现苍舒山庄只苍舒镜一人前来,才松了口气。 寒暄道:“令尊可好?” 苍舒镜笑了,面无表情地睁眼说瞎话:“他们很好。” 掌门点头:“那便好,这些年,我事务繁忙没去拜访,他们又忧心你,定是一门心思在你身上,三年了都没来见见我这个友人。等得了空,我去苍舒山庄同你父亲叙叙旧。” “好啊。” 苍舒镜舌尖抵着牙关,轻声答道:“他们也很想您,会让你们相见的。” 为夕影批下那笔朱砂的人,他怎么就给忘记了呢? 苍舒镜苦恼地想,眉间微蹙。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掌门感到这个孩子变了很多。 即便还穿着一身白袍,外表温润,眉宇间,唇角边,总勾着一股莫名的阴森气。 若这里不是天虞仙山,而是被邪祟侵占的城池,或是殊命谷底的话,苍舒镜此刻太像蛰伏暗处,眼眸猩红,舔着沾血尖牙,随时要掀开爪牙从天而降,咬断他的喉管,将他撕碎的恶兽一般。 恍惚一瞬,他听见苍舒镜唤他。 掌门再定睛一瞧,苍舒镜明明还是那个温润君子,浅笑着行礼,不无恭谦。 对他说:“这些年弟子缠绵病榻,荒废许多,想着确实不该被前尘困囿,应当继续奋发努力,修炼有成,为苍舒,为天虞争光,守护人间守护苍生才是。” “还望掌门您替我向神尊引荐,让我多些留在极仙崖的机会,晚辈定当铭感五内。” 听他这么说,掌门舒了口气。 连忙扶起苍舒镜双臂,笑道:“这是自然,你这孩子天资聪颖,若能留在极仙崖,那是再好不过。” 掌门也有私心。 他只有一个小女儿,天赋一般,骄矜跋扈,如今还……不知所踪,又不知野到哪儿去了。 天虞没什么好苗子,玉挽又……得罪了神尊。 他天虞竟出不了一个能送去神尊面前的弟子,实在可叹。 苍舒镜虽是苍舒山庄的人,但一早就拜入天虞门下,即便剥去首席身份,也还是天虞的人。 若苍舒镜能在神尊面前,争一份颜面,那便是给天虞脸上贴金。 他自然要力荐苍舒镜。 掌门领着他站到队伍最前:“好孩子,你就在这,等极仙崖降下云梯,你带大家一起上去。” 莫名来了个插队的,众人先开始还不服气。 要知道,他们为了露脸,一个个都做了精心准备,有的弟子甚至提前了三四日,来此排队,才得了个好位置。 如今被这人一挤,谁能高兴? 正要闹呢,便见凌空悬浮的岛山上铺下一层层云梯。 仙雾浩渺,高耸入云。 一直铺陈到天虞仙山,连接了山巅与半空。 极仙崖四周常年氤氲的雾气散开,露出本貌,浮岛崖山后是一瀑自九天悬下的碧泉。 那是传说中,供半成仙的人轮回投生的碧落川。 极仙崖所用的水都是从那里来的。 一饮忘忧愁,再饮堪悟大道,三饮便能修成半仙。 令无数人艳羡不已。 苍舒镜抬眸看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难怪啊,难怪小影能回去,他没有去黄泉,他嫌脏,只有碧落川那样干净圣洁的轮回路,才是小影满意的。 他的小影…… 他要见到他的小影了。 哪怕…… 哪怕他早已忘记他,哪怕他现在已经不是苍舒夕影,他成了他们口中的神尊。 但……没关系。 他为他高兴,为他愉悦。 成为神,就不会有人欺负夕影了。 成为神,就不会有人说他修为低下,愚钝不堪了。 成为神,就不必受任何人的委屈了。 真好啊…… 苍舒镜一边内心焦灼雀跃,一边忐忑难安。 他的小影一定会一眼就认出他,看出他是那个从霜华峰逃走的魔主,然后杀了他,替自己报仇,也帮他解脱。 他的神,一定要恩赐他啊。 赐他死。 怪异欢欣的笑还未扬上唇角,笑容便僵住。 苍舒镜看见一个人。 那人眉眼如星辰,姿态似仙鹤,从云梯顶端缓缓走下,衣袍如雪,拂袖如云,真正的光风霁月,真正的风骨凛然。 像极了苍舒镜曾经拙劣的模仿。 他听有人说:“是天虞师祖!是那个陪了神尊千年万年的人!” 曾经的苍舒镜不知道自己在模仿谁,只为骗过众人的眼,信手拈来罢了。 如今……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 他模仿的是这个人,是闭关了千年的天虞师祖,是神祇最虔诚的信徒,是陪伴了夕影千万年的人。 原来…… 小影羡慕他,妒忌他,喜欢他,从来不是因为他是苍舒镜。 而是,将他当作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而他,曾经唯一能留存于夕影记忆中的“好”,都是假的,都是拙劣的模仿。 他一败涂地。 若没爱过,何谈恨? 夕影忘记他了,不爱他,也不恨他,他将永远如尘埃般消失在夕影记忆中。 神明漫长的生命,根本不需要一段只短暂几年的欺瞒记忆。 苍舒镜忽觉,自己这一身白衣极讽刺,极荒谬。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1章 第31章 苍舒镜不想死了。 当他看见沈悬衣的那一刻起, 当旁人议论起,这人就是陪伴了夕影千年万年的人时,他不想死了。 他想活着, 他不想将夕影让给别人。 他必须想尽办法留在夕影身边。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留下呢? 他是伤害夕影最深的人, 错认了人, 错信了人, 做错了事,自以为是那么久。 甚至……夕影死后,他那么崩溃, 都没勇气给夕影报仇。 他只敢处理苍舒山庄的那些人, 他不敢动天虞,更不敢动玉挽仙尊。 他依旧很清楚:自己可以把命赔给夕影,可他永远不会放弃千年夙愿。 是, 他是自认为能护住夕影。 可他那是赌啊! 是拿夕影的命作赌。 最后,赌输了。 输了夕影的命, 他的魂魄碎成那样,弥散于风霜中,他永远都凑不齐,永远都拼不完整他的魂魄,他的身体。 若夕影不是祂,他即便上穷碧落, 升天入地,也永远都找不回夕影。 那些年的自我欺骗, 以为可以在黄泉寻觅芳踪,以为碧落川会有他的转世, 都是虚无幻想。 错当彼此还有岁月与共, 错当一切可以重来, 简直荒谬可笑。 可他也庆幸。 他熬下来了,他等到夕影归来。 却……与君长绝,从此陌路。 一个高高在上,九天神祇,身侧已有人伴。 一个脏污卑怯,阴鸷魔头,求索而不得。 从来不是夕影阴郁卑劣,真正东施效颦的人是他苍舒镜。 夕影瞧着他时,眼眸是那么明亮。 初见时的艳羡与后来的爱慕,都是因他将这个人模仿地很像。 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模仿谁呢?! 他在紧盯沈悬衣时,对方也在打量他。 沈悬衣一眼便瞧见人群之首的苍舒镜,那张脸见之难忘,因为夕影醒来后,曾下意识为他易颜成这张脸,一张让夕影魂灵觳觫,簌簌颤抖的脸。 沈悬衣单手覆背,掩在衣袖下的指紧攥成拳头。 缓缓踏下云阶。 掌门迎来时,还未及开口,他便斜睨一眼苍舒镜,直接道:“此人不适合极仙崖,让他离开。” 他不可能让这张脸出现在夕影面前。 夕影的凡尘十九载,他了解的也只是旁人所知的,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纠葛。 那是夕影心底的疤,他不会多问,也不会贸然去查清楚。 他尊重夕影,就绝不会让夕影难堪。 夕影不说,那便是不想让他知道。 掌门大惑不解,试探着问:“这是为何?这孩子是如今的四大仙门金陵苍舒家唯一的嫡子,曾也是我天虞的首席弟子,不世之材,惊艳绝伦。” 他说了一大堆好话,沈悬衣面色未变,手指越攥越紧,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拒绝之意很明显。 掌门心底闷堵,想着:莫不是自己欺瞒师祖,才被敲打?连带着天虞曾经的首席都被拒之门外。 又想:难不成那罪人夕影真能令神尊动容,因着苍舒镜和夕影的关系,师祖才如此抗拒苍舒镜? 掌门想不明白。 沈悬衣已不搭理他。 他趿步于众仙门矜贵之间,随手点选几批少年。 被点中的喜不自胜,恨不得当场跪下泪涕横流,嘟嚷着:“祖宗保佑,我被神尊看中了,我出息了!” 一圈下来,数百名仙门弟子被沈悬衣钦点,他们出列,排到云梯前,兴奋雀跃。 只余下寥寥数人站在原地。 他们沮丧无比,愣是没发现被选中的规律,似乎一切都是随机的。 沈悬衣点人,不看出身,不看天赋,不看容貌,一切由心。 但众人想不通的是,苍舒镜居然也没被选中! 他孤零零地站在首位,身周的几人都被选中,去云梯前排队,周围空出一大块,他的背影瞧着愈发伶仃,愈发尴尬。 掌门暗自咬牙,依旧不死心:“师祖,天虞好歹是您创建的,仙山是神尊亲自所化,不说该不该照顾一些,但总不至于……天虞的孩子您一个都不选啊!” 他走到苍舒镜身边,急道:“这孩子不只是天虞的弟子,也是苍舒家唯一的后嗣,您好歹留下他吧?” “不留。” 沈悬衣目光渺渺,云淡风轻地说:“既是你天虞的首席弟子,自当你自己留下,你亲自教导。” 掌门浑身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 师祖说什么? ——你天虞的弟子? 这什么意思? 天虞明明是师祖和神尊所建,他们非但不偏颇一二,反倒摘干净关系是什么意思? 掌门想不明白,心底又惊又愕。 沉默良久的苍舒镜勾唇一笑,抬起泛着幽暗紫光的眼,毫不怯场,不知规矩地对视沈悬衣。 “师祖是故意不选我的?” 沈悬衣毫不避讳:“是。” 苍舒镜喉咙微哽:“是夕……是神尊的意思吗?还是您自作主张?” 若夕影记起来了,他一定会很恨他,看他自投罗网,定然会将他留下折磨他,或是杀了他。 若夕影没记起来,只当他陌路,又怎会让沈悬衣来拦他? 无论何种原因,夕影不会阻止他踏上极仙崖。 他笃定,这一切都是沈悬衣擅作主张。 苍舒镜目光微抬,仰望云雾拨散的极仙崖,坚定道:“即便沈师祖不允,我也一定要去,除非……除非他不要我。” 最后几个字,声哽,嗓音很轻。 闻言,沈悬衣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微怒。 他冷声道:“你要违逆我的命令?” 在场众人惊愕不已,纷纷议论。 “虽然说,镜师兄很厉害,很优秀,按理说有资格上极仙崖,但师祖都发话了,他怎么还敢违逆师祖的意思?” 有人小声嘀咕:“你们还记得三年前的事吗?镜师兄以前确实很好,但他因那邪佞的死,早就郁结于心,荒废修炼,这三年他一直过不去,怕不是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 “嘶,那传闻该不是真的吧?他真和夕影那邪佞有染?” 自以为小声嘀咕,却不晓得以沈悬衣的修为,他只要想,什么悄悄话听不见? 沈悬衣与苍舒镜,两道目光同时扫向那嘀咕的几人。 苍舒镜眸色阴沉,暗暗记住那几张脸。 迟早……要死。 沈悬衣眉心微蹙,紧攥的指缓缓松开,叹息一声道:“那几位不适合极仙崖,各自回去吧。” 议论的几人蓦怔,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连着几声“噗通”,一个个忙不迭跪下,求饶道:“师祖饶过我们吧!我们错了!” 沈悬衣淡声:“错在哪儿?” 那几人迅速转动大脑,想着师祖不喜欢苍舒镜,忙不迭说:“我们不该胡乱议论,就算那邪佞与镜师兄有什么关系,我们也不该多言。” 沈悬衣眉头皱地更厉害了。 掌门见势不妙,急忙呵斥:“妄言!还不速速退下!” 那几个弟子瘫软在地,被天虞弟子带离,从此与极仙崖无缘。 苍舒镜瞥了眼,牢牢记住那几人面容,便转身踏上云梯,沈悬衣一挥袖,云梯散开,在众人唏嘘惊呼中,苍舒镜险些跌落深空,他反应极快,伸手攀住还未来得及散的台阶,以自身灵力重新凝出台阶,爬了上去。 云梯岂是一个仙门弟子能凝出来的? 众人震撼不已,叹服苍舒镜修为高深,荒废了三年,竟还有如此实力。 对沈悬衣除名他一事,更加不解。 沈悬衣头一次觉得如此气恼,他长袖一挥,就要直接斩断云梯的所有台阶。 却在这时,一片轻羽飞入他掌心。 展开一看,其中明明白白地写着:让他上来。 沈悬衣眉头皱得厉害,更不放心了。 消息是夕影传来的,此处发生的一切,夕影都在玄镜中看得清清楚楚。 记忆都回来了。 虽说那十九载于神的无限寿数前,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就算夕影没在他面前表露出过于悲愤的情绪,可沈悬衣内心隐隐不安。 为何还要招惹? 为何还要任由这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给自己添堵? 夕影到底在想什么? 沈悬衣不知道,沈悬衣很担心,但他永远都是夕影最虔诚的信徒。 夕影的命令,他永远不会违背。 他看着苍舒镜一步步踏上云梯,一步步靠近夕影,只觉内心气流奔涌,情绪波动极大。 最后在掌门的询问眼神中,微垂眼眸,颔首点头,让那些被选中的仙门弟子跟上。 除了仙门新秀,天虞掌门以及四大仙门的门主都来了。 甚至包括姗姗来迟的苍舒家主。 天虞掌门没来得及与其寒暄,也不知刚刚发生的事,苍舒家主是否瞧见。 只见苍舒家主一脸平静,缓缓跟在最末,踏上云梯,神情木然。 不太对劲。 掌门皱眉暗忖。 但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朝拜神祇,是大事,是千年来最重要的事。 他们日日三柱清香祭拜数千年的神祇,即将召见他们,何其令人激动! …… 云梯尽头是传说中的极仙崖。 它日日夜夜漂浮在天虞最高的那座山峰上空,几近九天,浮岛后是碧落川。 剔透如翡翠玉石的瀑布湍流永不停歇地流淌。 典籍传说中,极仙崖是神的住地,无论天虞高峰上有多冷,霜雪多厚,无论人间是严寒还是酷暑,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初春三月,宛若仙境。 可等众人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才意识到传言非真。 极仙崖前没有什么温暖初春,只有簌簌霜雪,极冷极刺骨,传说中的十里海棠神树并非飞花簌簌,而是冰琢玉砌,花瓣为冰晶凝成,玉树冷若琼石。 传说中的神尊温柔如水,常常微笑着俯瞰苍生,他一袭白衣如圣雪岭花,举手投足便是翩若惊鸿,天人之姿。 典籍中还记载着他当年一剑凌霜雪,划下殊命结界,又化魄为仙山,镇压异兽,救赎人世间的传言。 神留在红尘的那一年,人间获得新生,改年号为翩鸿。 神沉睡的那一年,年号为神隐。 无数仙门,无数平民自发地供起神祇画像,日日三柱清香,祭拜从未断过。 神苏醒的这一年,距神隐元年已过去一千又三年。 天虞授令,年号改为神降。 他们的神祇终于醒来,终于可以继续护佑人间,令仙门壮大! 甚至于,仙门百家都想好了,过段时间主动求见神祇,求神怜悯他们,求神修复天梯,让他们跨过天堑,早日得道飞升。 这一次的朝神,非常契合他们心意。 更何况,神尊竟要招收弟子,能得神祇指点,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穿梭过冰雕玉砌的海棠花树,便见一座恢弘大殿,庞大如一座小山,砖瓦皆为纯澈如玉的灵石所雕砌,没有一丝杂质。 衬着夕阳残血,那殿堂透出神圣的斑斓光彩,如彩云密织。 极仙崖很大,夕影与师兄常年都住在殿后水榭中,这荒废已久的神殿,只在夕影初临人间时用过。 再启用,便是数千年后的今天。 众人被领进神殿。 他们一辈子也没见过这般鬼斧神工的殿堂,即便好奇,也不敢多瞧,生怕冲撞神尊。 殿内很大,近千人也是挤得下的。 站定后,便安静地连轻缓脚步与衣裳摩挲声都听不见了。 他们尊神,敬神,也畏神,怕神。 依赖神祇庇护,渴望被神祇赐福,却也害怕惹怒神祇而遭到无法想象的惩罚。 自然,后者只是想象。 夕影从未惩罚过谁。 但人就是这样,面对太过强大,超脱自己认知的神秘力量,总是警惕又敬畏的。 别看现在这般敬重。 若神非神,若神失去力量,他们比谁都想解决这个隐患。 毕竟,凡人有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自然,这些念头还不成形。 他们想要更多的还是如何得到神眷。 神殿内一片寂静,在众人屏息间,忽闻一阵玉石丁玲声,那声渺远,却袅袅然传入耳中,如同仙乐。 忽然,三十九级玉阶上,乍放一阵炫目光晕。 神祇缓缓降临在玉阶隆起的高座上。 与众人想象中的神并不同。 祂穿着一袭如夕照残血般的红裳,腰间勾着丁玲环佩,赤足点在玉阶上,比雪白,比玉润,长发如泼墨,倾泻身后,玉色半透的白皙脸颊上覆着半边白羽面具,瞧不清容颜,如玉隔云端,似雾里看花。 盯着多看会儿,甚至会觉头晕目眩。 神祇斜倚在高位上,晶莹剔透,如琉璃般澄澈的目光轻扫四下。 当瞧见台阶下,人群中的苍舒镜时,玉荑般的指下意识抠刮了下玉座扶手。 沈悬衣站在他身边,借着衣袍遮掩,轻轻握了下他的指。 见他缓缓摇头,便松了手。 除了那一下的轻微反应,夕影没有失态。 琉璃眸扫过殿内众人,在一片跪伏中,清泠泠道:“起。” 而后,又在无数祈盼的眼眸中,抬起玉指点了几个仙门弟子留下。 他很公平,沧州赫连、汝阴即墨、琴川段氏都留了两个,唯独金陵苍舒…… 洋洋洒洒近千人,除了苍舒镜和那个…… 夕影忽然笑了,旁人或许瞧不出,他一眼便能看穿苍舒家主的伪装,那是个傀儡做的人,真正的苍舒家主还被关在魔域呢。 夕影抬指撑着额侧,笑着缓声道:“天虞掌门何在?” 掌门忙不迭走出,朝夕影三步一叩,两步一拜,不无虔诚地跪在夕影神座玉阶下。 饶是见多识广,地位尊崇的仙门之首,他在真正的神面前,是如此卑微。 “神尊在上,弟子叩拜。” 掌门的额头都贴到地板上了,夕影瞧不清他的脸。 他想:这便是当初未曾调查清楚,便一笔朱砂,定了他死罪的天虞掌门? 倒是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夕影泠音渺渺:“天虞为何没遣弟子来?” 掌门不敢抬头,埋首道:“回禀神尊,天虞与苍舒家共荐一人,此子天赋绝佳,品德高洁,孝悌恭亲,是不世之材。” “天赋绝佳?”夕影勾唇笑了笑,手指微捻袖口。 “是指剖了亲弟的灵脉,为己所用的那种天赋绝佳?” 话音一落,众人皆震惊不已。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苍舒镜身上。 碍于神尊在场,不可不敬,他们才未发声议论,但那些眸光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恶意揣测。 难以相信苍舒家是这样的存在。 难以相信苍舒镜的天赋是用这么邪门的法子取得的。 可是……苍舒家不是说小儿子早就被夕影害死,位置被夕影顶替了吗? 尽管疑虑颇多,也还是笃信。 因为,说出这话的人是神。 话语权从来掌握在强者手中。 如今苍舒镜的无从辩解,与当年的夕影颇为相似。 掌门定言,谁还会相信夕影不是邪祟? 神尊发话,谁还会相信苍舒镜的天赋不是来源于邪术呢? 苍舒镜巍然不动,似乎这种事影响不到他,一双眼紧紧凝着夕影,无论是含着恶意还是鄙夷的目光,他都不屑于回应与辩解。 看一眼少一眼似的,苍舒镜目光太赤`裸。 一见夕影眉心微蹙,观察细微的琴川门主立即厉声道:“竖子!怎可直视神尊?此乃大不敬,还不速速跪下!” 苍舒镜撇了琴川门主一眼,自言自语:“怎么把你给忘了呢?” 琴川门主是段夫人的亲哥哥,若苍舒镜身份不是伪装的,段门主算得上他舅舅。 自然,当年活抽夕影灵脉一事,也有段门主从中斡旋,支开天虞牢笼的守卫。 他是知情者,是帮凶。 也该死。 段门主脸色不太好,生怕当年的事被揭穿连累自己,立刻跪下,五体投地,三拜九叩后,颤声道:“神尊见谅,弟子这外甥三年前遭逢变故,心性疯癫,确实不该来极仙崖惊扰神尊,我这就带他走!” “慢着。” 夕影道:“本尊的话还未说完,你擅作什么主张?” 段门主立时滑跪,额叩玉砖,发出震耳响声,他冷汗频出,忙不迭说:“是弟子言错,弟子……弟子僭越了。” 夕影站起,赤`裸玉足缓缓踏下台阶,绯红长袍摇曳足踝,翩跹缠绕,似仙又若妖。 他一步步朝苍舒镜走去。 群跪的众人纷纷往后跪挪,让开一条道,低伏的眉眼侧向苍舒镜。 夕影毫不避讳地直视苍舒镜,饶有兴趣道:“品德高洁,孝悌恭亲?是指以傀儡替代自己生父,无声无息地篡位一个仙门世家?” 话音落,夕影手指轻提,绕出一道灵流环上苍舒家主,转瞬间,好端端的人立刻变成一只灵木雕刻的傀儡。 众人愕然不已,惊呼失声。 夕影讥讽道:“这样的不世之材?” 苍舒镜依旧站地笔直,双眸凝视他:“那神尊准备如何惩罚我?” 惩罚? 恐怕他的一切惩罚,对苍舒镜而言都是恩赐。 夕影都被气笑了,他淡声道:“跪下。” 苍舒镜顺服地双膝触地。 夕影足尖微抬,压在苍舒镜肩上,一用力,便将人踹地一个趔趄。 他刚要收足,却被对方大逆不道地握住足踝。 众人惊呼中,夕影脸色蓦变:“大胆!” 苍舒镜咽了咽喉咙,皮肤触感还是那样熟悉。 他虽看不见夕影的脸,那双冰清琉璃珠般的眼眸中也并无半点熟悉的情绪,可目所能及的身段,还有足踝的纤细,都是曾经最熟悉的。 他不知避讳,痴迷地看着夕影。 哑声道:“求神尊再赐一脚。” 夕影:“……” 众人:“!!!” 谁都看得出来,这他妈是在渎神! 一直任由夕影所为的沈悬衣看不下去了,他甩了个灵焰丢在苍舒镜手背上,都烧出焦糊味了,此人却毫不知疼,动也未动,依旧以指尖摩挲那白皙的脚背。 直到灵焰不歇,烧得他手指痉挛,再也握不住,才撒手。 沈悬衣走上前,俯身礼道:“还请神尊将此大不敬之人交由我处理。” 夕影没回他,盯着苍舒镜看了会儿。 饶有兴趣道:“你想要什么?” 苍舒镜:“我想留侍神尊左右。” 夕影:“弟子名额已满,没你的位置了。” 苍舒镜:“只要能留下,做什么都行。恳求神尊恩怜。” 夕影乍然笑出声,觉得荒唐,又觉苍舒镜实在有病。 他就那么希望自己留下他? 夕影暂时不能杀他。 一来,一旦如此复仇,便向苍舒镜证明自己什么都记得,自己爱过他,所以恨他,恨不得他死,才会痛下杀手,才会让此人暗宿于自己内心唯一的阴影中。 直到……永远。 这是恩赐,不是惩罚。 对自己而言,亦不是报仇,而是暗生心魔。 二来,这么点罪名,要处死苍舒镜,也太便宜他了。 夕影当初如何身败名裂,如何痛苦不堪,如何为世俗所构陷…… 他都要……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还回去。 第一步,便是…… 他会让苍舒镜明白一点:红尘一场劫,于他不过倥偬一梦,梦醒了,苍舒镜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他早已不在意他,早已将他忘却。 从来不爱,谈何仇恨? 所以,他才不要轻易杀他,他要留着他,慢慢地……慢慢地玩弄。 夕影冷清的脸骤然勾唇,笑得半是疯癫,半幅神性。 他抬足挑起苍舒镜下颌:“好啊,本尊让你留下。不过……” 不过什么? 夕影眯眸笑了,如孩童恶作剧般。 他说:“本尊不缺弟子,倒是缺一个跪侍一旁的神侍,端茶倒水,呼来喝去这种事,怕你这天之骄子经受不住。” “受得住。” 苍舒镜松了口气,眼底的期待压都压不住。 神侍瞧起来权利极大,前提是夕影给他权利,若夕影不看重他,他就是一个卑微侍从,谁都可以呼来喝去,就连那些曾艳羡过他,地位不如他,天赋不如他,如今却成为神尊点召留下的亲传弟子都比他高贵得多。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神尊不喜欢苍舒镜。 甚至有点……厌恶他,憎恨他。 留他下来,说是让他成为自己的神侍,无非是留在身边折辱。 自然,神意不可揣测。 也没人敢有微词。 众人退下,离开极仙崖后,殿内只剩那几个接受点召的弟子,沈悬衣,以及苍舒镜。 夕影思考了会儿。 漫不经心道:“让我先考考你们。灌愁海中央有一座尸血山,山上有一株彼岸花,我很喜欢,想采来插花,你们可愿前往为我采摘?” 众人犹豫中,苍舒镜答:“我愿意。” 夕影微讶。 灌愁海不比黄泉,黄泉水灼烧皮肤,能融人血骨,或是损伤不完整的魂灵,即便如此,都是连九荒的妖魔都不敢靠近的存在,也只有苍舒镜这个疯子,拿黄泉水当洗澡水,将魔宫建在黄泉之上。 灌愁海却是自九天流淌而下,天堑尽头,一座飞羽不过,片叶不浮的死亡海。 这红尘中,除了拥有神躯的夕影能无碍而过,就连沈悬衣都不能全身而退。 听此考核要求,沈悬衣都觉得有些不懂夕影。 夕影想召见新秀,留作弟子亲传神术,试图将这红尘中的仙门重归清明。 他理解。 十九载的遭遇,让夕影短时间内并不能彻底放下,他要留下苍舒镜做什么都行。 沈悬衣也能理解。 但…… “灌愁海,合适吗?”沈悬衣问。 夕影漫不经心道:“并非强制要求,你们可以不去的,没关系。” 他说话温柔,目光扫在众人身上,令人如沐春风。 越是如此,他们越觉得不能辜负神尊的期待,刚入神尊门下,就畏缩至此,何堪大用? 他们相信,这只是一场考验胆量与忠诚的测试。 若真遇险,神尊不会不管他们的。 众人纷纷跪下领命,迭声道:“弟子愿意前往。” 夕影斜倚轻笑,腰间环佩丁玲撞击在玉座上,他音容依旧温和如煦风,绵绵似春雨。 “好啊,那本尊等着你们。” 苍舒镜深深看了夕影一眼,离开前顿足,又说了一句:“只要你喜欢,我都会给你取来……无论什么。” 夕影看都不看他:“去吧。” 苍舒镜转身离去,听见夕影在说话,但不是对他。 “师兄,我乏了,陪我回后殿睡会儿吧……” 苍舒镜:“……” 陪他睡? 沈悬衣这么多年都是这么陪伴夕影的? 亲密到同床共寝?! 苍舒镜牙关紧咬,喉咙忽然一热,但他不能回头,他怕夕影厌恶地皱眉瞪他。 只能攥拳,想着速去速回。 摘到夕影想要的花,夕影心情就会好一点吧? 那会不会也能对他稍微多那么一点,哪怕就一点点,一点点的好感? 彼时,他还不知道,夕影想要那花做什么。 更不知道,等自己浑身浴血,满是伤痕地将那株红得滴血的彼岸花护在怀里,带回来时,夕影笑着接过,转头赠给沈悬衣时,他是何种肝肠欲断,是何种崩溃欲死。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2章 第32章 离开极仙崖后, 苍舒镜并没有立刻去灌愁海摘花,他回了一趟魔域。 自然是避开耳目,隐匿身份前去的。 他一直保留着苍舒山庄大公子的身份, 没有人知道魔域之主就是他。 除了夕影。 可夕影没有戳穿他。 他想不明白, 其实早已做好被当众拆穿的准备, 哪怕拿不出证据也没关系, 神亲口说的话怎会有假?怎算污蔑? 只要卸掉他的伪装,露出藏在骨子里的魔气,他便百口莫辩。 就像当初被污蔑的夕影一样。 但夕影没有这么做。 就像是……永宁城那一夜遇见他, 又被带回魔域的那几天, 根本没发生过一般。 看着夕影毫无波澜的眼,苍舒镜怀疑他是不是又忘记了什么。 若是小影,定然藏不住那么多心事。 他的一切情绪都写在脸上, 很好猜。 苍舒镜想不通,头疼欲裂, 无处倾诉。 他一回魔域便去了趟寒潭炼狱。 整座牢笼空空荡荡,没有其他囚犯,只有苍舒夫妇才有此待遇。 苍舒镜形容疲惫地走进去,在寒潭前,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给苍舒夫妇灌了点灵力, 昏迷的两人转瞬便醒,看见苍舒镜的那一刻, 目露惊惧,扯着嗓发出难听沙哑的声。 皲裂干涸的唇一张开, 便淌出淅淅沥沥的血。 他们的舌被苍舒镜摘了, 被喂了炭火后, 喉咙也哑了,说不出话。 苍舒镜充耳不闻,反倒笑容欣慰道:“你们放心,苍舒山庄一切都好。” 是指一整个山庄全都被傀儡替代,维系着风平浪静的原状。 苍舒镜每次做完什么事,无一遗漏,都会温温和和地讲述给苍舒夫妇听。 “不过……很快应该就不太好了。”他看着苍舒家主说:“小影回来了,他看破了照你模样做的那只傀,当着整个仙门的面。” “就算他不计较,仙门也会调查。” 苍舒镜说着,举起长瓢,往苍舒家主伤口上浇了一瓢寒潭水,帮他清醒,也稍稍洗掉些发臭血污。 苍舒镜哂笑道:“让镜儿帮您洗个澡吧,可惜了,黄泉水还没运来,只能用寒潭水凑合凑合。” “今日,天虞掌门还问您好呢,他说过段时间就去看看您。父亲别担心,等他们来找你,我就留下他们陪您,好让您二老不那么寂寞。” 明明森然可怖的话,他却说得温柔又含蓄,字字句句都像极了仙门的矜贵公子,身上还穿着那件雪白衣袍。 无论苍舒镜说什么,那被囚的两人给出的反应都极无聊单调,没了口舌,连骂人的话都道不出,只能咿咿呀呀地哀嚎,瞪大眼怒嗔苍舒镜。 寒潭水一浇,皮肉翻白,浑身疼痛地恨不得昏厥过去,却被灵力强行维持清醒。 苍舒镜继续缓缓地说:“父亲母亲,你们是真的喜欢我这个好儿子呀,为了我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舍弃,小影当时很疼吧?” 他闭了闭眼,心口抽痛,阴沉沉地说:“我当时真想不通,他也是你们的孩子,你们怎么就能忍心呢?” “后来,我想明白了,骨血不重要,你们要的是优秀的继承人。” 苍舒镜勾唇笑起来,笑得狰狞:“现在可还满意你们看到的?这个优秀的继承人不仅将整个苍舒山庄打理地井井有条,还占据魔域成了魔主,这样的滔天权势,你们喜欢吗?” 锁链震动,被挣扎地带出岩壁碎石,落下,又砸在苍舒家主额角,淌出一抹新的血。 任由他怒,任由他沙哑难听地哀嚎。 苍舒镜只含着笑,双目空洞。 牢狱外的属下奉命抬来黄泉水,苍舒镜更兴奋了。 他优雅地挽起衣袖,手指在水中搅了一下,立时能听见消融骨血的呲啦声,手指再抬起,便只剩指骨。 他却毫无痛苦之色,反倒有些不悦道:“他们不敢去黄泉深处取水,这些还不够啊……” 比起他当初浇了满身,险些将自己融成骷髅的黄泉水来说,这些确实算不了什么。 “只能凑合用了。” 他以那截毁成白骨的手舀起一瓢,缓缓往苍舒家主肩膀上浇,一时间血肉呲啦声伴随着刺鼻难闻的浓烟飘起,惨叫却叫不出,喉咙只能发出嘎哑的哀嚎。 苍舒镜一边给对方沐黄泉水,一边往自己手上浇。 可惜的是,他和苍舒家主不同。 苍舒家主虽是修仙之人,比一般凡人更能撑,却做不到修复血肉之躯。 苍舒镜不一样,他像个怪物,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又被他反复浸水消融。 像个疯癫的变态。 一桶水浇完,苍舒家主已奄奄一息,又被苍舒镜渡了不少灵力,维系其生命。 直到这时,他才颇为遗憾地瞥了眼段夫人。 “啊……抱歉,忘了您了。” 他笑容温雅,谦逊有礼道:“水没了呢……下次吧,下次再伺候您。” 他疲惫地靠在岩壁上,皱眉说:“你们要是早就知道我是个冒牌货,还会牺牲小影吗?” “我是个假的啊,是冒牌货,你们的亲生儿子早就在十三岁那年灵脉衰竭死掉了,我冒名顶替他那么久,你们是真的没发现吗?” 那两人答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喉音。 他便自问自答:“我想,结局还是一样,就算我不是真的,但我能为苍舒家争光啊,你们肯定会假装不知道,将错就错。” “但……若是那样,至少我不需要小影灵脉了,你们不喜欢他,也不至于抽他灵脉。” 他说着,忽然跌坐在地,捂着脸崩溃地说:“我想了无数方法,可没有一种借口能让我将过错全推到你们身上。” “从头到尾都是我设计的……” “若……若我不要他的灵脉,他就不会被你们那样对待,若我没有为了取灵珠夺舍他,他就不会沾染祟气……” 苍舒镜渐渐愈合的指尖缭绕着无数黑气,比祟气还要邪性,还要狰狞。 “要是没有我,他根本不会被抽灵脉,根本不会被污名成邪祟,更不会被送去极刑台,最终落得个……” 他喉咙蓦哽,剩下的话说不出口。 每每回想起,他都极崩溃。 夕影死前的画面,一幕幕撞进他脑海,纠缠着他,耳边回荡的都是夕影的诅咒。 咒他不得好死,永坠无间。 如他所愿,他已经在地狱了。 可他不想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他不想没用,每句诅咒都在一点点实现。 那是神的诅咒,会应验的。 苍舒镜捂着脸,哭地崩溃,哭地伤心,再抬眼时,却忽然笑了。 猩红的眼如魔眸,如恶兽,笑容却清浅温和,极矛盾,极病态,像个疯子。 他温温和和地对那两人说:“你们别担心,他回来了,他现在很厉害,不会被伤害了,我们都会付出代价,一步步来,等送走了你们,我就……” 我就什么? 他原本想死在夕影手里。 可现在,他不甘心了。 他怕自己若死了,夕影就会将他忘记,夕影会和别人在一起。 那个天虞师祖,那个守在夕影身边千年万年的人,那个真正光风霁月,真正温润如玉的君子,那个被夕影温柔唤一声“师兄”的人。 那一切本可以属于苍舒镜。 夕影曾也渐渐在他的关怀下沦陷,夕影也会柔弱地,讨巧地,含笑含羞地唤他——兄长。 好烦…… 好烦啊!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苍舒镜急得直揪头发,抓挠脸颊,他想不出能取代沈悬衣的手段。 他不怕死,他可以想尽办法暗中杀掉沈悬衣,可他永远都没办法取代沈悬衣的位置,也永远做不到像沈悬衣那样令夕影喜欢。 苍舒镜急红了眼,恨不得直接杀了苍舒夫妇发泄。 可现在还不能。 等等……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有些事,沈悬衣不能做,但他可以! 沈悬衣是仙门师祖,他的身份和品行要求,桎梏他,他注定无法为夕影报仇。 苍舒镜不一样。 他已经烂到泥里,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可以报复完夕影所有的仇人,包括他自己。 忽然想通,他脸上泪痕未干,又笑了起来。 他逡巡四下,喃喃道:“这间寒潭炼狱太大了,只关你们两个似乎有些浪费啊。” 疯魔的魔主掰着手指头,自言自语。 “等苍舒山庄被仙门发现,我就将剩下的几个活人都送来。” “还有琴川段氏,我记得当年嘲笑小影的不止苍舒家的堂姊妹,还有段家表弟表妹对吧……” “偷了夕影灵脉灵珠的玉挽仙尊、当初为你们做掩护的段家舅舅、害夕影坠落殊命谷底的那个叫阿昭的侍从、朱笔勾命的天虞掌门、还有小影那个舍友、还有……” 他数到最后手指不够用,便以血书写在岩壁上。 密密麻麻写满了一整座墙。 大到直接害得夕影身死,小到嘲讽夕影让夕影难过伤心。 他将第一行的位置留给了自己,掰断指骨插`进岩壁中。 体质特殊,他的手指转瞬就长了出来。 无论如何自毁,怎样濒死,他都死不掉。 三年来,他总觉得这是惩罚,他求死不能。 刚开始自毁,想要以肉`体疼痛来缓一缓内心的疼,可转瞬便能恢复,初时觉得疼,到后来便麻木。 如今,他却庆幸,自愈的身躯好歹能让他活着从灌愁海回来,带回夕影想要的东西。 他没有顾及了,千年夙愿几乎已实现。 剩下那一点善后的工作,他也会处理好的。 小影也……重新活了过来。 苍舒镜想着,便笑了起来,缓步走出寒潭炼狱。 他回了自己那座挂满招魂白幡的寝殿。 他的“夕影”安安静静躺在冰棺中,伸手便能触碰,脸颊冰凉,没有呼吸,浑身都是缝合的痕迹,针脚密密麻麻,他曾缝地很用心。 但没关系。 苍舒镜拿起雕刻刀剖进心脏,戮出灵脉,将那一缕破碎的魂魄小心翼翼地取出,安放进“夕影”身躯中。 温柔道:“小影,等我回来。” “灌愁海很凶险,我没有把握完全护住你,若我死了,灵脉破碎,你的碎魂就会散。我不能带你一起去冒险。” 神有九魂九魄,一魄化作天虞仙山,一魂用以…… 苍舒镜一想到那缕魂魄去了何处,就眉头直皱,心口绵绵密密地疼起来。 他不想提。 后来,神投生成凡人夕影时,去了三魂七魄,这三魂七魄因极刑而破碎,至今不完整。 苍舒镜寻寻觅觅,誓要找回夕影的魂魄。 或许,魂魄找全了,记忆就回来了吧? 这一缕以心头灵脉温养的魂魄已经没那么脆弱了,被苍舒镜洗干净九天冰霜,放进“夕影”体内时,“夕影”的皮肤都没那么冰冷了。 到底是用夕影的尸屑做成的躯体。 它认他。 苍舒镜欣慰笑了笑,俯身在“夕影”眉心轻吻。 “小影,等我,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找来。” 他交代好一切后事,若他死在灌愁海,就让信得过的属下将“夕影”送去极仙崖。 他只收集到了一点点魂魄,但多少能弥补一些伤害吧? 不求夕影原谅,只求夕影今后无虞。 · 极仙崖,神殿内。 那几个被点召的弟子即刻出发去往灌愁海后,夕影并未真的回去小憩。 不等沈悬衣开口,夕影说:“师兄是不是觉得此事欠妥?” 沈悬衣抿唇未言。 夕影:“他们之中大多我并不熟悉。” 沈悬衣:“有两个是琴川段家人,曾在苍舒山庄住过一段时间,你以前……见过他们吗?” 夕影笑了笑:“见过啊。” 他漫不经心道:“还很熟悉,大约是六七年前吧,他们那时候年纪还小,不太懂事,童言无忌,我不放在心上。” 琴川段氏位于四大仙门最末,而金陵苍舒家资源丰沛,仙缘最广。 因着段夫人的关系,便将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送去苍舒山庄。 夕影初入苍舒家,第一次见到苍舒镜时,被父亲强命穿上苍舒镜的白衣,衣摆曳地,他一个不慎绊了一跤,摔倒在地,便是那两个孩子嬉笑着嘲他“东施效颦”。 他当时没了作为神的记忆,一切都是空白。 又因那些春楼经历,养出了个卑怯阴郁的性子,面对那样的嘲讽,他心底难受得紧。 耿耿于怀,不得释然。 但前尘一场梦,再度醒来,忽觉没意思极了。 那算不得多大的事。 小孩子嘲讽他,也是因为他自身的卑贱,更是大人们不作为,不护他,谁都可以踩上两脚。 不是他们,也会是别人。 有什么区别? 夕影思忖片刻,玉指轻敲膝盖,仰头看着沈悬衣:“师兄也觉得我内心阴郁,得罪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悬衣连忙道:“夕影,不要误会我,我从未觉得你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你可以小惩大戒,倒不必……” “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夕影咧唇笑了声,眼眸微弯,被凡尘染过的眉眼带上些许迷媚,让人琢磨不清。 “觉得我变了?区区小事,我不应该将他们打发去灌愁海那种地方?” 沈悬衣:“……” 沈悬衣眉心微蹙,脸上是一种难以言喻,像是心痛,像是无奈,又像是……失望。 他的神,怎么会变成这样? 看着他这样,夕影笑不出来了,胃里泛酸,喉咙哽得厉害。 他垂睫低声说:“师兄,你不要那样看我,我会很难过的。” 他声音小小的,不仔细听都听不清,随时都能化散于风中。 他没哭,却像是小动物伤心啜泣。 沈悬衣心里难受得厉害,他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安慰,他第一次如此逾矩地朝夕影张开双臂,将蜷在高座上,那瘦削的鲜红身影揽进怀中。 拍着夕影后背,安抚道:“师兄错了,师兄没有质疑你,师兄永远都会站在你身边。” 夕影仰头,琉璃眼珠湿润。 有那么一瞬,他恍惚看不太清沈悬衣。 极刑台上,第一道霜刃落在他眼睛上,将他双眸灼成黑黢黢的窟窿。 他瞎过。 那伤害没影响这具神躯,却永远弥留在魂灵中。 他有时候就是看不太清楚的。 夕影小声喃喃:“师兄,天黑了吗?” 沈悬衣微怔。 极仙崖上,夕阳照耀无数冰晶,折射出绚丽光晕,光彩夺目,怎么会黑呢? 沈悬衣咽了下喉,轻“嗯”了声。 “要不要回去休息?你初醒不久,又刚拿回灵脉,应该多休息的。” 夕影笑了下:“我若回去休息,那些小家伙怎么办?” 见沈悬衣不解,夕影笑道:“我明白,若我回去休息,师兄定会亲自前往灌愁海,若那些小家伙遇险,你会出手相助。” “可灌愁海那么凶险,除了神,又有哪个凡人可以凌空俯瞰?师兄若受伤了,我会难过。” 沈悬衣顿了下:“那你……” 夕影:“我过去看看,本来想自己去,但我好像眼睛不太好了,师兄帮我引路吧。” 沈悬衣:“……” 夕影一直知道此刻天光大亮,他知道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只有将那些破碎的魂魄都收集齐全,才能好转。 但即便将如此,夕影难保不会再次沉睡。 因为,他还有永远收不回来的魂魄,例如天虞这座镇压殊命谷底几千年的仙山。 夕影不会真的故意让那些仙门弟子涉险。 弟子们赶到灌愁海时,夕影和沈悬衣已隐匿在云层里暗中观察。 灌愁海是一片死水,水黑风腥,深不见底,这里几近黑夜,云层诡谲,终年难见日照。 只有喜食死人腐肉的异兽秃鹫盘旋在岸边。 这种凶狠猛兽都不敢跃过灌愁海,更何况是人? 海中央的尸血山更是危险重重,岛山上有什么他们不得而知,只在典籍中阅览过,那里有成片的彼岸花海,生长在腐尸上。 那些弟子犹豫了会儿。 有人道:“真的要过去吗?传闻灌愁海轻羽不浮,飞鸟不过,我们这点修为真的可以过去吗?” 有人说:“要不……我们再等一会儿吧?神尊可能只是为了考验我们的胆量,只要我们来了,说不定过会儿就会遣人来叫我们回去。” 众人点头:“说的对!那我们再等会儿?” 此六人在海岸边席地而坐,时不时望几眼回去的路,偶见被风吹动的树叶,都能激动站起眺望,当作夕影唤他们回去的来使。 夕影站在云层中笑了笑。 此处光影昏暗,他看不太清,却听得明明白白。 “师兄,这些弟子最小的也快及冠了吧?胆量这般小,若让他们成为各仙门首席,乃至仙门门主,遇事就等,等不及就躲,可如何是好?” 沈悬衣脸色好不到哪儿去。 千年未问仙门事务,这一代的弟子比他想象地更不堪大用。 沈悬衣沉声道:“换一批吧。” 夕影挑眉:“换能有用?没有人天生怯懦,我比谁都清楚,怕不是长辈影响,耳濡目染,早就定性了。” 沈悬衣沉默片刻,皱眉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哦?”夕影饶有兴趣。 沈悬衣:“若要换个清明,干脆推翻重来,从世家选择弟子本就作用不大,他们早就习惯了父辈的教导,亦是其父兄的思想延续。” 夕影笑了笑:“从凡人之中找,再由我点召,传授神术,就像几千年前,你选的天虞继承人一样,但时间久了,依旧会忘初心。” 沈悬衣哑然。 时代更迭总是不可避免这样的事,初时通透清澈,渐渐污泥沾染,最后浑浊不堪。 没有谁能永远保持初心。 除了沈悬衣。 这也是夕影不相信任何人,唯独相信沈悬衣的原因。 沈悬衣永远都不会变。 夕影轻叹一声:“罢了,再看看吧。” 苍舒镜还没来吗? 夕影眯眸瞧了几眼那些人,又将目光挪向不远处的来路。 他想看看苍舒镜能装到什么时候,装到什么程度,但身为神,他不止有那十九载的仇恨,他承认自己暂时无法摆脱那些痛苦,但不代表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借此机会,夕影也想试探这些弟子的胆量与勇气。 结果自然令他失望无比。 等了好一会儿,他都打算直接踏出云层,惋惜地告诉那些弟子试炼不过,让他们各回各家了。 却见一黑衣青年御剑而来,落在海岸边。 啧,还换了一身衣服? 夕影讥讽一笑。 苍舒镜倒是自觉,他穿那白衣一和沈悬衣对比,那句堪称凡人夕影人生阴影的“东施效颦”能直接甩在苍舒镜身上。 苍舒镜懒得看那些畏葸不前的仙门弟子,他以灵剑破开灌愁海,劈出一道路,两侧黑浪高耸矗立,他大大方方往前走。 那些弟子一见他开路,未见他遇险,便纷纷跟上。 虽然,那些带有腐蚀性的黑水溅他皮肤上,也会灼烧出斑驳痕迹,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 六名弟子被烫地不行,已有四人返回海岸。 剩下那两个莫约是家中给了什么法宝,倒能勉强避开海水溅撒。 一走到海中央的尸血山,法宝便被灼烧成烬,心疼地那两个弟子眉头直皱。 反观苍舒镜,他虽被灼烧地遍体鳞伤,却在以极缓慢的速度愈合伤口。 那两人一惊。 尤其是曾在苍舒山庄住过的段家弟子。 这人曾也亲亲密密地唤过苍舒镜“镜哥哥”,还缠着苍舒镜教他仙法,如今瞧苍舒镜荒废多年,还被神尊嫌恶,便想着:以自己被神尊点召,成为神尊亲传弟子的身份,怎么都比苍舒镜高贵吧? 再一想苍舒镜的古怪。 他有恃无恐地皱眉说:“你到底是什么怪物?被黑水灼烧后,竟还能愈合。你该不是真像他们所言,拿了别人灵脉修炼邪术吧?” 被质疑成邪祟,是夕影曾遭遇过的。 如今,换做苍舒镜被污蔑,他居然没生气,而是以极冷的眼瞥着那少年,说:“这话你别光顾着在这里说,出去后记得告诉所有人。” 少年一愣:“什……什么?” 苍舒镜:“我是邪祟,沾染黑水还能自愈的邪祟。” 两个少年紧挨一起,下意识往后退。 苍舒镜望了眼自己手背上被黑水灼烧的伤口,心想:这比黄泉水好用,应该带点回去,自己品品,也给即将入住寒潭炼狱的那些人尝尝。 疯狂阴郁的年头,寸寸滋生。 夕影不在的这些年,他懒得装,早已习惯。 他谁也没理会,一个人往岛山中央走去。 越往里走,越是凶险。 这里比九荒魔域荒凉,比黄泉水可怖,这里的怪物甚至比殊命谷底的异兽还吓人,还凶悍,数量庞大。 若不是那些怪物无法跃过灌愁海,人间早已生灵涂炭,十座天虞仙山都挡不住。 苍舒镜受了很多伤,但他面目依旧冷峻,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险些被一只怪物咬掉手臂,伤可见骨。 他穿着一身黑色衣裳,被血浸透也难看出。 那两个小弟子早就跟不上他脚步,被甩在后面,不知所踪。 夕影站在云层中,见势不妙,便让沈悬衣随手将那两个险些丧生兽口的小弟子救回。 此二人吓晕了过去,受的都是小伤,并无大碍。 令夕影心疼的是,自己眼睛不太好,此处光线昏暗,他不便下去,而沈悬衣在救那两个弟子时,被其中一个吓破胆的抱住大腿不撒手,沈悬衣怕伤了那弟子,不好甩开对方,他因被拖累而躲避不及,不慎被怪物咬到手臂,现在肩头已经渗出血。 夕影手指轻触了下沈悬衣肩膀上发紫的血珠,皱眉说:“师兄还是赶紧回去包扎伤口吧。” 沈悬衣摇头:“留你在这,我不放心。” 夕影扫了眼云层之下,被怪物团团围住的苍舒镜,转眸对沈悬衣说:“那我陪师兄一起回去,你的伤口要赶紧处理,尸血山异兽的牙齿都是带毒的。” 沈悬衣问:“那他呢?” 夕影笑了下:“我没亲手杀他,已经很仁慈了。” “你不要亲手杀人。” 沈悬衣忽然激动地攥住夕影的手指:“神若因心中执恨而犯杀戒,会成神劫,我不想看到你那样,你若气不过,我替你动手。” 夕影舒了口气:“师兄,我执恨没那么浓深。” 他垂睫又瞧了眼云层之下。 成群的异兽已朝苍舒镜袭击而去。 周围昏暗,云层诡谲,异兽的眼眸在发光,宝石一样,几十上百地围困住一人。 这画面可真熟悉啊。 夕影想,自己当初被苍舒夫妇设计时,他们为了让他处于濒死状态,从而催熟灵脉再生剖,不惜利用阿昭骗他乘上损坏的飞舟,最终跌落殊命谷底,被异兽团团围困。 周围是无数血盆大口,天上划过的流星是来抓他的御剑弟子。 他躺在地上等死,还要被污名为畏罪潜逃,此前一切辩解在越狱面前都成了笑话。 你若无罪,为何要逃? 你若无辜,何必畏罪? 苍舒镜能体会到吗? 不,苍舒镜是自己情愿的,夕影从头到尾都没骗他。他比他的境遇要好很多。 现在死了,说不定仙门百家还会掩涕叹息,给他竖排位,为他焚清香,说他是英年早逝的不世之材。 夕影想想就眉头直皱。 苍舒镜这么死,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可若让他现在去救苍舒镜,他做不到。 “回去吧。”夕影说。 他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云层游动,夕影返回极仙崖时,浑身伤地没有一寸好肉的苍舒镜似察觉到什么,他在那片飘动的云层中瞧见一抹绯红,在四周浓霭灰空下,是那么明艳惹眼。 他来过…… 他走了…… 他或许是想让他在这里彻底了结一切。 他想让他死在尸血山,想让他永远踏不出灌愁海。 夕影从不是苍舒镜的一生之污。 苍舒镜才是神祇夕影的衣袍污渍,但一件弄脏的衣裳脱掉扔了便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他在夕影漫长的一生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原来,埋尸灌愁海,命丧尸血山,是夕影亲自为他选择的归宿。 他握着那朵九死一生摘下的暗红花朵,上面染满了他的血。 不知是该带回去,还是与它一起葬在此处。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3章 第33章 极仙崖后殿, 碧落川边。 碧玉翡翠般的瀑布从九天倾泻而落,莹莹川流环绕整座后殿。 春日三月,柔风和煦。 海棠花树下, 夕影挽袖舀起一勺碧落川水, 清洗沈悬衣肩上的伤口。 那伤看着狰狞, 但沈悬衣到底是活了数千年的仙门师祖, 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重伤,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夕影跪坐在他身后,手指触碰伤口时, 他却下意识躲了下。 夕影道:“伤在后肩, 师兄自己不好处理,还是我来吧。” 沈悬衣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但他身体绷得紧, 温热的指触碰皮肤时,他不由皱眉。 沈悬衣已经很久没受过伤了。 哪怕是数千年前, 他与夕影刚以师兄弟相称那会儿,他若受伤也不会让夕影知道,都是私下偷偷处理。 夕影是天生神祇,凡尘的任何利刃都伤不到他神躯,自然不知道受伤有多痛,不会多问沈悬衣的事。 凡尘一遭, 夕影沾染不少“人味”。 指尖碰到伤口,感受到沈悬衣下意识地轻颤, 他甚至会放轻手指力度,轻声问:“疼吗?我手是不是有些重?” 沈悬衣:“无碍, 你继续。” 碧落川有愈伤奇效, 用其清洗伤口, 不但能洗干净兽毒,辅以伤膏还能达到肉眼可见的愈合速度。 一遍遍冲刷伤口后,沈悬衣已无大碍。 他刚要拢起衣襟,却被夕影摁住手背:“还没好全。” “等会儿就好了。” 沈悬衣顿了下,目光扫向遥遥看来的那几个弟子,“夕影,他们在看着。” 沈悬衣一向知规守矩。 极仙崖上,红尘俗世,只要没有旁人,夕影与他师兄弟相称,亲昵些也无妨。 可若有人看着,他们便只能、只该是神祇与信徒的关系。 神殿前,睽睽众目下,无论夕影想做什么,他作为信徒都该遵命。 同样的,在那些点召而来的弟子面前,他是仙门师祖,是神祇身旁的随侍。 除此之外,不该惹人非议。 他不怕自己名誉有损,也不想通过自己与神的关系,来获得更多的尊重。 他只怕夕影被揣测,被污名。 他的神,合该带着浑身的神性,伫立苍穹之巅,一点点的诽议妄论都不要有。 这也是沈悬衣明明知道夕影那十九载的红尘噩魇后,并没有为凡人夕影沉冤昭雪的原因。 他的神,不能担上污名,一点点都不可以。 哪怕沉冤昭雪,哪怕证明了凡人夕影不是邪祟,可在人间春楼为妓十五载的经历,与其兄长苟合的罪名,抹不去的。 沈悬衣有私心。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凡人夕影与极仙崖上的神尊有关系。 他不是看不起凡人夕影,不是不怜悯他。 只是,他不在意那些脏污有用吗? 别人会在意,仙门百家会在意,天下苍生会在意。 他一开始对夕影安抚,让夕影不要那么快记起来,一是心疼,二也是担心夕影放不下,要去报复。 将那些脏污的过往从黑暗中拉扯出来,扔在炽热阳光下反复鞭笞。 不只是鞭挞那些有罪的人,也是在鞭挞夕影自己。 沈悬衣不忍心,不甘心。 他比夕影自己更加在乎夕影的名誉。 沈悬衣要拽起衣襟,偏偏又被夕影扯下,继续往伤口抹玉膏。 “怕什么?” “……” 夕影自然不知道沈悬衣的担忧,他是天赋神祇,所有的一切都是天赐的。 以前,他不在乎凡俗之人如何看他,因为实力足够强大,旁人如何看待他又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后来,他被凡俗伤透了心,十九载劫难归来,他早就不对人性有任何期待了。 说到底,没有希望,便不会失望。 无忧便无怖。 沈悬衣眉头皱得厉害,一直往遥处那几个待命的弟子看去。 夕影瞥眸瞧了眼,不由微怔。 两个受了轻伤的弟子还昏迷在此,他们修为不够,受不住碧落川的水,只能以氤氲雾气缓缓熏疗。 那四个畏葸不前,半途折返的弟子低垂着脑袋,羞愧难当地站在外头等他们召唤,压根没往他们这里看一眼,沈悬衣到底在担心什么? 夕影抬眼看去时才发现,几个白衣间还站着一道黑影。 脚步微跛,身影悲怆,几乎要站不稳。 也不知受了多少伤,伤是否致命,还能活多久。 风一吹,血腥气都熏来此处。 一身黑倒是将血色藏干净。 唯独手中攥着的绯红花朵艳丽刺目。 夕影指尖顿了下,故作没觉察出什么,继续帮沈悬衣抹药。 又亲力亲为地帮沈悬衣拽起衣襟,缓缓抚平褶皱,甚至亲自用帕子沾水,小心翼翼地给他师兄擦拭脸侧溅上的血。 擦到后来,已经很干净了,夕影还在继续。 他心里在想什么,沈悬衣已经猜不透了。 如此良久,沈悬衣开口问:“他回来了,你打算如何处理?” 夕影缓缓擦干净手指上的血和药膏残留,抿了口茶,道:“让他们过来吧。” 那四人一上前,便双膝跪下,垂着脑袋说不出话。 同时,那两个昏迷的弟子也醒了。 他们伤不重,昏过去纯粹是吓的。 夕影说:“让你们去灌愁海取花,不过是考验胆量与忠诚,如此怯懦,今后如何统御仙门百家?” 众人又惊又怕! 神尊收下他们不止是想亲自教导,还寄予如此厚望吗?! 可……他们辜负了神尊的期待。 一时间咬着唇,羞愧地说不出话。 有一个弟子瞥了眼苍舒镜指尖攥着的,那朵带血彼岸花,顿时福至心灵。 他仰头道:“禀神尊,我们并未怯场退缩,而是采取了合作方式去取花。” 夕影饶有兴趣,示意他继续说。 那弟子并不知道夕影一直在云层中观察,还以为自己编造的理由天衣无缝。 他说:“我们四人负责劈开灌愁海水,再由那两位师弟护送镜师兄去尸血山,那两位师弟受的伤就是证据,他们一直在斩杀异兽,一路护送镜师兄,才取到花。” 这人编起故事就跟真的似的,眉飞色舞,精神奕奕,完全没瞧见那两个悠悠转醒的弟子给他疯狂使眼色。 那四人纷纷附和。 他们狼狈而归,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同伴是被沈悬衣亲手救回来的。 还在那睁眼说瞎话。 夕影听着,愈发觉得好笑。 他今日没戴白羽面具,由于眼神不好,只覆了两指宽的白绡于双目之上。 不影响视物,却能舒缓偶尔抽痛的眼珠。 望不进眼底,此刻的笑看起来深邃难辨,不知是喜是嗔。 “继续。”他笑了会儿,说。 看样子像是信了那弟子的鬼话。 苍舒镜也没辩驳。 那弟子继续,说得眉飞色舞,愣是编撰出一个仙门弟子齐心协力共敌险境的场面,描述地可谓是绘声绘色,连人间茶肆酒楼的说书先生都自愧不如。 夕影抿唇笑了会儿,不明所以地来了句:“挺有天赋的。” 那弟子还当夕影夸他,又适时地展现自己的谦逊态度。 “神尊谬赞,虽然我们也出力很多,一路护送镜师兄,才取到彼岸花,但镜师兄也功不可没,他都受伤了。” 岂料,夕影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苍舒镜。 只对众人道:“下去休息吧。” 意思是还能留下!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本以为要被赶出极仙崖,好在还有转圜余地。 神尊久居极仙崖,又沉睡多年,不问世事,瞧起来倒是单纯,看不破人心算计。 “你怎么还不走?” 夕影接过沈悬衣递来的清茶,瞥眸扫了眼还呆立原地的苍舒镜,有些不耐烦地皱眉。 “……你要的花。” 苍舒镜递出艳得滴血的彼岸花,一开口便有血从唇角淌出,嗓音哑得厉害。 “我现在不想要了。”夕影漫不经心道。 苍舒镜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手指紧紧捏着花茎,花瓣末端的血还在往地上滴,都是他的血。 他喑声说:“好。” 夕影不想见到他,他身上太脏了,血腥味那么浓,夕影很讨厌的。 他现在不该留下,招人厌恶。 刚刚亲眼见到夕影为沈悬衣处理伤口时,他心里好难过。 夕影那么关心沈悬衣,那一点点的伤算什么东西啊?!也配让夕影涂那么久的药吗?沈悬衣不会自己处理?还要麻烦夕影! 苍舒镜恨地咬牙,可他也只能忍着。 他不能放肆,不能让夕影更加讨厌了。 他不想被赶走,不想被夕影抛弃。 在尸血山命悬一线时,亲眼看见夕影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心都碎了。 可他再难过,也不能发作。 夕影对他薄情些是应该的。 他曾经伤他那么深,他曾也在夕影最需要他的时候,置夕影于危险中,头也不回地离开。 一报还一报罢了。 应该的…… 可他刚刚真的好想冲过来,一把推开沈悬衣,掀起自己的衣服,露出狰狞伤口,向他的神祇祈怜。 对夕影说: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求求你,别给他抹药,别对别人那么关心,好不好? 可他没资格。 他忍住了。 他身上的伤哪一出不比沈悬衣重? 他都没让夕影给他包扎伤口,沈悬衣凭什么就…… 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就凭他守护了夕影千年万年,就凭他从未伤害过夕影,就凭夕影很喜欢他。 而夕影对你……只有厌恶。 苍舒镜转身离去时,喉咙又热,他咽下血,拖着近乎被异兽咬断的小腿,一步步蹒跚离开。 他不能回头。 不想看见夕影和沈悬衣有说有笑的模样。 可夕影叫住了他。 “等等。” 夕影说:“花给我,我现在又想要了。” 苍舒镜转身,可他没勇气看夕影和沈悬衣并肩坐在一起的模样。 只垂睫盯着自己手中递出的花。 他看见夕影细长的手指捻着一张帕子,包裹花茎将其取走。 他连他的手都不想碰,更不想碰沾在花上的,属于苍舒镜的血。 夕影嫌脏。 苍舒镜伤得太重了,再古怪的体质,再好的自愈能力都不能让他好起来。 他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夕影。 却听见夕影笑着说:“师兄,这花送你吧,你房里太素了,缀一朵彼岸刚刚好。” …… 他将他拼死采摘来的花送给了沈悬衣…… 送给了别人…… 摘花的功劳被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弟子抢走了,获得的成果也被夕影随手转赠他人。 夕影到底要将他的一颗心践踏成什么样啊! 他拖着重伤身躯从尸血山取回彼岸花,生怕花蔫了,又以几乎消耗殆尽的灵力维系花朵的娇艳。 他没灵力治伤,没力气御剑,那云梯是他一步步爬上来的,拖着断骨的腿,护着怀里的花,云梯那么长,他没力气时却连爬都要注意不能压到花。 云梯现在还残存着暗色血渍…… 若夕影看见,能不能稍微心疼他一点? 一点点就好……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 说什么啊? 说他为了取悦夕影,如何涉险,如何带着满身的伤,只为夕影一笑? 说他快妒忌死沈悬衣了,说他讨厌极了那些弟子夺走他功劳? 这种邀功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只能蹒跚着步,拖着伤重的身躯离开。 无论夕影与沈悬衣在说笑什么,无论他们如何相处,他都不能回头。 他如今……不配。 不配啊…… 他曾见过天虞弟子养了一条狗,那狗被宠上了天,谁也不放在眼里,恃宠而骄到味道不好的食物不吃,非山泉水不饮,甚至脾气坏到咬了主人一口,还伤了很多同门,那主人不得不将它遗弃。 然而,流浪了多年,那狗的毛发再也不复当初柔顺,健美体格也变得骨瘦如柴,难看至极。 主人早就认不出它了,无论它如何吠叫,如何求饶,都没人搭理它。 没人理它,它就发疯,像被遗弃之前一样。 可换来的不是主人的宠溺,而是棍棒驱赶。 它彻底失去了一切。 它永远只能流浪。 苍舒镜觉得自己也像一只被丢弃的犬一样,他只能收敛着利齿,假装乖顺地陷入自我内耗。 咬地自己口腔破烂,流脓淌血。 他不能吠叫,会惹人厌的。 · 极仙崖很大。 那六名被点召的弟子都有各自的院落住处。 唯独苍舒镜住在神殿外不起眼的一间偏舍中。 这座偏舍狭小寒碜,里面只放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其余什么也没了。 同后殿的如春三月不一样,这里终年霜雪覆盖,寒冷彻骨。 苍舒镜自愈能力再好,留在这种鬼地方也会加重伤势。 他算不上夕影亲收的弟子,夕影不给他权利,他便同凡尘中大户人家的门房侍从差不多。 就连以前他压根看不上的仙门弟子都能随意踩他一脚。 他若怒了,那弟子就说:“我如今的师尊是神尊,你若欺负我,你怎么同他交代?” 苍舒镜不敢败落那岌岌可危的好感。 他怕夕影以这个理由将他赶走。 他收起獠牙,藏好,只能忍着。 那六个弟子刚开始还不敢惹他,瞧夕影不在意他,又仗着自己如今身份比苍舒镜高贵,便试探性地言语揶揄他,见他只沉默忍着,又得寸进尺地使唤他。 从小就是天之骄子,高傲矜贵,从来都是他矗立云端俯瞰众人,被无数艳羡目光围绕。 如今,不知是如何尝尽折辱,还能忍的。 那些弟子的揶揄辱没,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唯独每日站在夕影身侧侍奉茶水时,才是真正的煎熬。 他一边庆幸自己还能每日都看到夕影,一边又忍住妒嫉怨恨。 看夕影与沈悬衣对弈,谈天说笑,而他却连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他只能像个木头石块雕砌成的人一样,安安分分做着神侍该做的事。 身体能当作磐石,受伤再重,他都可以不当一回事。 但心呢? 他的心每日都抽痛着,绵密的长针寸寸倾轧,来来回回扎个上百遍,也麻木不了,只能更痛,会化脓,会流血。 可他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忍。 他不但要忍沈悬衣,还要忍受那些弟子。 夕影亲自教导他们,习剑时,会在身后握住他们的手,耐心地一点点讲解,一点点示范。 像极了曾经…… 苍舒镜握着夕影的手,从身后覆来,将夕影的手指包裹进掌心,带着他一招一式地练习,他会贴在他的耳根边,灼热呼吸缭地夕影耳尖染上一层绯红。 他将夕影的别扭羞赧看在眼底,却故意暧昧又正经说着剑招。 他总在悄悄逗弄夕影。 夕影或许会察觉,或许已经慌地不知所措。 最后,剑法练着练着,便抱在一起,双唇相贴。 夕影会瘫软在他怀里,手中的剑跌落在地,发出清脆响声,他将他打横抱起,屋舍紧掩,屋内有细腻的声溢出…… 而如今,他连碰一碰夕影的资格都没有。 就算嫉妒到双眼发红,恨不得将那些弟子全砍了,他也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一边不起眼的角落里侍奉。 若发出声,多说了话,会被夕影赶走的。 ……他便连看一眼夕影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种每天都能看见心爱之人的日子。 于他而言…… 不知是福气,还是折磨。 夜里,他一个人坐在如同冰窖一般的屋舍内,揭开衣裳,咬牙给那反反复复撕裂的伤口上药。 他是不在意伤口,毕竟伤口疼了,多少能让心口的疼麻木些。 可他生怕自己侍奉夕影时,身上的血腥味会影响到夕影,从而招来厌恶。 头一次,他这么希望自己的伤好的快一些。 这一夜,他的寒碜门扉被敲响。 苍舒镜不想理会,除了那些找茬的,自以为是证明存在感的弟子外,他想不到还有谁会来造访。 屋外的人却颇有礼貌地敲了好几下,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扉。 一双圆溜溜的眼露出,眼尾下缀着颗小痣。 胆小的,怯生生的。 苍舒镜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来人是他魔域后宫中住过的那只小兔子。 夕影也将他接回来了吗? 小兔妖是有些怕他的,但见他落魄成这样,也惊了一瞬。 怯生生开口:“那个……我能进来吗?” 苍舒镜眉头一皱,似乎不想让他进来,哪怕夕影没原谅他,没记起以前的事,甚至不在这里,他也怕夕影误会他,气他找了个小兔妖养在身边那么久。 小兔妖似看出他的疑虑,一手提着小药箱,一手连连摇摆道:“魔……魔主,您别赶我走,我是奉命来的。” 苍舒镜微怔,脸上似绽出情绪裂痕。 哑嗓道:“他让你来的?”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小兔妖想了想,觉得不能说谎,连忙摇头道:“不是的,是沈师祖让我来给您送药的。他说您侍奉神尊左右,伤口不愈的话,血腥味太重了,神尊不喜欢。” 听闻是沈悬衣让他来送药,苍舒镜眉目一拧,面容狰狞起来。 下一瞬就能将药箱连带那小兔妖一并扔出去。 小兔妖连忙道:“沈师祖给我药时,神尊也在,他也点头了。” “……” 屋舍光线昏暗,苍舒镜忽然安静下来。 表情颇为古怪。 眉头一直没松,却看不出是怒还是别的什么。 “进来吧。”他说。 小兔妖这才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地给苍舒镜包扎伤口。 这位一贯嗜血暴虐的魔主,此刻却像拔掉爪牙的凶兽,再狠也发不了什么威。 伤口愈合又皲裂,反反复复多日,早已狰狞不堪。 小兔妖一边处理,一边眉头直皱。 他是见过苍舒镜沐黄泉水的,那样严重的伤口都能转瞬愈合,现在这些伤都这么久了,怎么就…… 莫不是苍舒镜还有别的伤? 更严重的,严重到影响伤口愈合。 但这不是小兔妖该问的,他很懂得自己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但当苍舒镜问出一句话时,他却因一时嘴瓢一下子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苍舒镜忘了眼窗外漆黑的夜空。 问他:“这么晚了,夕……神尊他还和沈悬衣待在一起?” “噢,是啊。” 小兔妖注意力全在缝合伤口上,下意识答道:“这几天神尊睡的不太好,沈师祖夜夜陪他对弈,灯熄了也没出来,应该是留宿了吧。” 他没说沈悬衣不在时,都是他自己化作原型,被夕影搂在怀里,顺毛睡觉的。 神尊怀里香香的暖暖的,被揉地很舒服。 小兔妖很喜欢。 哐当一声。 桌沿边的药膏瓷瓶跌地破碎。 小兔妖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久,才发现苍舒镜面目阴鸷地瞪着他。 小兔妖:“……” 小兔妖瑟瑟发抖。 苍舒镜嗓音冷得能冻死兔,又问他:“他们……在屋里做什么?” 他能感觉到他咬牙切齿,牙龈都要咬出血。 小兔妖往后缩了两步,望了眼屋门,随时准备跑路。 但下一刻,似乎掀来一阵风,将门啪地一声阖上,原本就破败的木门摇摇欲坠。 “说!他们做了什么?” 苍舒镜凶地像是要杀人。 小兔妖吓地眼尾洇泪,通红着兔子眼,啜泣道:“没什么啊,就……就是睡觉嘛。” 小兔子委屈地眼泪簌簌,这差事真是要了命。 心想:你管人家做什么呢? 一个是仙门师祖,一个是九天神祇,就算你是魔域之主,现在也还在这里给人为奴为婢的,你怎么管他们啊? 想想苍舒镜的所作所为,小兔妖觉得这魔主八成是真疯了。 敢把九天神祇当作某人的替身。 这…… 这真是开天辟地,旷古绝今第一人! 小兔妖趁着苍舒镜陷入疯狂内耗痛苦中,没精力管他,他赶紧脚底抹油,麻溜跑了。 睡觉? ……就是睡觉?! 什么叫就是睡觉?!! 苍舒镜要疯了! 这一夜,夕影安睡前,忽然听见一声如雷轰鸣,他没有起身去看。 那声音是从前殿偏舍传来的。 苍舒镜住在那里。 苍舒镜发了疯,轰塌了自己的住所,今晚便只能幕天席地了。 夕影随手在屋内布下隔音结界,躺下望着缀满屋顶,犹如璀耀星空的深海鲛珠。 真漂亮啊。 这些都是沈悬衣给他找来的。 他喜欢珠子,沈悬衣记在心上,什么样的珠子都会给他找到,送了好些年,匣子装都装不下。 他记起初入苍舒山庄时,苍舒镜送了他一枚鲛珠,传闻价值连城,足见做兄长的对他重视。 可他不稀罕,气恼地砸碎了,还惹来阿昭一阵埋怨。 而如今,那枚珠子若是完好,放在这里一点儿都不够看。 品相质量,就连光泽,根本比不上沈悬衣送他的。 苍舒镜送他的东西,他不想要。 他唯一想要的灵珠,原本触手可及,却眼睁睁看着苍舒镜夺走,拿去给了别人。 那枚灵珠…… 夕影想明白了,传闻灵珠只遇有缘人,玉挽仙尊怕是那时候就开始隐约猜到他身份了,因为他体内的灵脉,他一定可以拿到灵珠。 因为,灵珠本来就是神心脏中的灵核。 他的灵核会在谁那里呢? 玉挽? 夕影细思了片刻,忽然冒出一个阴郁的念头。 玉挽仙尊与苍舒镜狼狈为奸,坑害他,利用他,偷走他的灵核,他为何不能反用苍舒镜,再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这些日子,苍舒镜被他驯化地像一条拴上锁链的犬。 似乎只要给一个眼神,多与他说句话,便成甜头,让那只困犬摇尾乞怜。 师兄说的对,有些事,夕影不能自己动手,会失了神格。 他也不能让师兄帮他,沈悬衣的千年天劫快到了,这时候若行差踏错,误入因果,会毁了数千年的修行。 可他能利用苍舒镜啊。 苍舒镜不是心甘情愿要当他的神侍吗? 为主人做点事,不过分吧? 还真是……一条听话的狗,一把趁手的刃呢。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4章 第34章 寝殿门被轻叩了下。 夕影从床上坐起, 掀开床幔:“进来。” 小兔妖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一条缝,侧身走入,眼眶红红的。 “神尊, 我……我今晚能不能睡在殿内啊,您放心,我不会打扰到您,我就占一个小角落就行,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的。” 夕影朝他招招手,小兔妖拖着颤抖的腿靠近。 “再过来点。”夕影说。 小兔妖又挪了挪,乖乖巧巧地半跪在床榻边。 “眼睛怎么这么红?” 夕影伸指抹掉小兔妖眼尾被吓出的泪:“他吓着你了?” 兔妖犹豫了会儿, 想忍,没忍住, 眼睛一湿, 点点头:“他以前也很凶, 但……但我没亲眼见过这样子的,神殿偏舍塌了……” 夕影叹息一声, 勾着小兔妖的下颌:“受伤了没?” “没有,我跑的很快。” 小兔妖修为不怎么样, 就连化形耳朵都收不起来, 胆子又小, 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跑路的功夫。 夕影安抚地揉了揉他脑袋:“没受伤就好, 以后不让你去见他了,免得再吓到你。” 小兔妖甩了甩兔耳朵:“不不不, 为神尊办事,我愿意的。” “真乖。” 夕影笑着揉了揉兔耳朵:“今晚吓到你了, 不敢一个人睡觉就和我一起睡吧, 正好, 我也有些睡不着。” “神尊失眠了吗?” “嗯,想了点事情,越想越兴奋。” “兴奋?”小兔妖好奇地问:“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对啊。”夕影笑道:“很好玩的事。” 他随口答着,目光又飘渺起来,似还陷在深思中。 小兔妖也不打扰他,和前几日一样,乖乖地化作原形,变得毛茸茸,皮毛干净又雪白,一头扎进夕影怀里,夕影笑着揉两把,搂在怀里躺下,很暖和。 窗外花影簌簌,有人影晃动。 夕影瞥眸看了眼,便放下床幔隔绝从外窥来的视线。 胆子还真是大。 是当他没赶他走,还是没罚他? 夕影不喜欢惩罚他,只要夕影冒出这种琢磨着如何惩罚苍舒镜的念头,对方的眼眸转瞬亮起,死灰复燃般,似乎极期待夕影在他身上产生些什么情绪。 无视他,忽略他,让他只能看着却不能说,不能做,才是折磨人心。 最重要的是,夕影这种状态让自己看起来处事恬淡,就像什么都没记起来,什么都不在意。 于苍舒镜而言: 可以被摧毁,被伤害,被折磨,被斩断。 他都甘之如饴。 唯独……被忽略,被遗忘,才是最让他痛苦的。 不得不说,曾经相处那么多年,床笫之畔,枕席之侧,夕影从未看透他。 如今,夕影还真是头一次懂了点苍舒镜。 却是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关系,这样的境地。 …… 苍舒镜发疯毁了偏舍,毁了个彻底,成了废墟。 却又像被拴着铁链的犬,再疯也要注意分寸,他不是追不上那只小兔子,却不敢伤他。 因为,那是夕影在意的小玩意儿。 他再嫉妒,再恼怒,也只能忍着。 偏舍连着神殿,他就连发疯都要收敛着,没敢毁神殿的一砖一瓦,因为那是夕影的神殿,他不能伤害夕影的一切。 他没地方住了,连个小窝都被自己发疯撕坏。 他无家可归。 深夜的极仙崖空空荡荡,寂寥孤静,神殿周围太冷了,他想找点暖。 他像个无处可归的孤魂,飘飘荡荡地游来后殿。 同前殿不同,这里四季如春,落英纷飞,他却暖不起来。 他看着小兔妖推开夕影的殿门,被夕影喊进去,又被夕影揉毛发,还抱在怀里睡觉…… 苍舒镜只恨自己没有这样带皮毛的原形。 一只一无是处的小妖精都能有这待遇,唯独苍舒镜狼狈地像只弃犬,只能在暗处发疯发癫,还不能乱咬东西,只能将手臂塞进齿间,咬地鲜血淋漓,咬地没一块好肉,幽紫的瞳急地发红,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 最多…… 最多只能做到偷偷看几眼。 看着那截雪白的手臂伸出锦被,反手落下床幔,遮去全部视线。 苍舒镜什么也看不见了。 搭在窗棱边的带血手指缓缓落下去。 他不能打扰他,不能招惹厌恶。 锦帐内,夕影搂着小兔妖睡得香甜温暖。 殿门外,苍舒镜屈膝蹲在窗棂下,揪着揉乱地不成样子的发,疯子一般。 一夜都在与发癫的本能作斗争。 天光乍亮时,小兔妖掀开锦被,乖乖巧巧地端着热水进殿,才发现墙根下不起眼角落里,那个内耗了一夜的男人。 小兔妖吓了一跳,本能发抖,端着的水盆跌落,眼看就要发出声响吵醒夕影,却被一只手稳稳托住。 “拿稳了,别吵到他。” 青年嗓音哑地不成样子,鼻音浓重。 偏偏半分狠戾也无,与昨晚那发癫的样子判若两人。 小兔妖咽了咽喉咙,接好水盆,下意识后退两步,才抬眼打量苍舒镜。 他浑身狼狈,伤口又渗血了,发髻散乱,一双幽紫瞳眸蒙了一层灰雾,疲惫不堪,眼睑下还缀着乌青,像是一夜未眠。 像个被驯服,再也凶狠不起来的大型犬。 小兔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天呐,魔主唉! 非要来这里受气做什么呢? 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何必呢? 苍舒镜现在的模样,比在九荒魔域时更古怪,那时候他好歹还能自欺欺人,还能抱着一具被他拼拼凑凑勉强成形的尸体自我慰藉。 现在,他却连多看一眼夕影都没资格。 他嗓声低浑喑哑,半点凶悍气势也无,只垂着脑袋要死不活地问:“他……他昨晚睡得可好?” 小兔妖咽了咽喉咙:“嗯,神尊睡得很熟,晚上都没醒过。” 他知道…… 苍舒镜想说,他守了一夜,自然知道夕影睡得很好,一觉到天亮。 不像他,眼连片刻都闭不上。 整夜整夜地失眠…… 一闭上眼,不是夕影与沈悬衣说笑谈天,对弈饮茶,就是夕影死前对他下的诅咒。 甚至…… 甚至他还梦到过夕影与沈悬衣向全天下宣布,他们要合籍成婚…… 他知道很荒唐,很荒谬。 但他就是梦见了。 夕影穿着一袭鲜红烫金的婚服,与沈悬衣并肩站在神殿上,接受所有人的恭贺祝福。 他们般配极了,双手交叠相握,共饮合卺,祷告天道。 而苍舒镜呢…… 他想起来了,他也在场。 他在供奉的案桌上,他是魔主,是天下苍生的隐患,他被枭首示众,脑袋摆上案桌,死了都要睁着眼,看夕影和别人欢欢喜喜地成婚。 这样的梦魇,不胜枚举。 他一阖眼,就会陷入这种恐惧中。 他不敢睡了。 “谁在外面?” 殿内传出的熟悉声,都能让苍舒镜呼吸蓦滞。 小兔妖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端着水盆走进去。 “神尊,是…是魔,那个魔呃……” 哎呀,在这里叫魔主好像不合适,但小兔妖并不知这位魔主的名讳。 夕影明了,冲小兔妖笑了下。 窗棂半开,簌簌花瓣飘落进殿,他的笑温柔明媚,也落进苍舒镜眼底。 他会对任何人笑,哪怕是一只捡来没多久的小兔子。 唯独,眼底落不进苍舒镜。 夕影没看他,一边就着热水洗手,一边道:“叫他进来吧。” 这是苍舒镜第一次踏入夕影寝殿。 他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脚步踟蹰,而后又生出莫大的喜悦,好像这一脚踏入的不止是夕影的寝殿,而是摸到了夕影微敞的心门。 只开了一道狭窄缝隙。 可即便只是那么小的缝隙,也能给他不见光的阴暗带来明亮。 就算要他将自己碾碎,化作一缕烟,一道雾,他也要跻身进入。 可当他真的迈入这间寝殿时,才知这里等着他的从来不是光,而是一把把寒刃反射的亮。 夕影的寝殿不算大,他不喜奢华,布置地却极具雅致。 窗台青瓷中的白梅花枝,苍舒镜见过。 是沈悬衣亲手为夕影摘的。 镶着精致暗纹的床帐纱幔,苍舒镜见过。 是沈悬衣从凡俗归来,亲自替夕影选的花色。 穹顶上镶嵌的,数不胜数的皎皎明珠,苍舒镜也熟悉。 夕影初入苍舒山庄时,苍舒镜随意地戴着假面,维持好兄长该有的样子,随手将那枚玉挽仙尊不要的鲛珠打发给夕影。 所有人都在说,那鲛珠很珍贵,很稀有。 兄长送给他,是看得起他,而他配不上那珠子。 当时……夕影心底很难过吧? 苍舒镜不关心他难不难过,他确实是随手打发他。 如今,原来,这样的珠子夕影要多少有多少。 点缀着当夜灯用,随手拿了扔湖里当石头玩,也不会心疼,更不会有人说他不是。 还有那张宽敞的床榻,上面还沾了几根白色兔子毛。 原本会蜷缩在他怀里的夕影,如今会搂着化作原形的小兔妖共寝。 桌面上对弈到一半,还未收起的棋盘…… 是夕影与沈悬衣促膝相谈到深夜的证据。 每一样都那么刺目,那么扎眼。 但苍舒镜只能看着,什么都不能说,他像是咬着一枚口枷的犬,被迫闭嘴,吠不出声。 安安静静看着夕影在小兔妖的伺候下,穿上罩袍,净手沐面。 然后,沈悬衣来了。 他望了苍舒镜一眼,眉心微蹙,倒没多说什么,只提着锦盒在夕影面前打开。 喷香的热气腾出,好几道漂亮精致的点心一一摆开。 都是夕影熟悉并喜欢的口味。 苍舒镜越看面目越阴鸷。 早知道,他该先沈悬衣一步,去弄来这些讨好夕影。 他怎么就失策了呢! 夕影全当苍舒镜不存在,一边小口嚼着糕点,一边饮过小兔妖沏好递来的茶。 又笑着拽过沈悬衣的袖子:“昨夜的棋还未下完,师兄陪我继续吧。” 沈悬衣从来不会拒绝他,欣然乐意。 夕影什么样子都好看,凝神思考时的眉眼惊艳,微垂的眼睫纤长柔顺,墨色长发偶尔滑落肩膀,缠衬着雪肤脖颈,玉手执棋时,那黑玉棋子将他衬地比玉还白。 苍舒镜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看着看着,喉结微动,心底躁郁起来。 若夕影不是什么神尊,若夕影只是他名义上的那个弟弟,他此刻已将人拢进床榻,不至日暮床摇不歇。 欲`念晃过一瞬,他又蓦地愕住。 掐着掌心,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巴掌。 他对夕影的身体上了瘾,可他要的从来不止是那些事,他喜欢夕影身体的温暖,更喜欢夕影这个人。 他怎么……到现在,还在被这些亵渎的念头纠缠呢? 可…… 爱和欲,从不能完全割裂开来。 爱一个人,就是时时刻刻地想要他的。 他爱他,所以想要他。 他不爱别人,所以对谁的身体都没兴趣。 这种念头,让他给自己的欲望找到蹩脚的借口理由,同时,也生出莫大的恐惧。 他多看一眼夕影,就生出欲。 那沈悬衣呢? 沈悬衣与夕影暮暮朝朝地相处,他若喜欢夕影,会不会也想…… 不行! 不可以! 沈悬衣怎么能……怎么能臆欲他的人?! 苍舒镜的自我内耗陷入某种几乎疯魔的境地,他似乎完全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手指攥地咔嚓作响,面目也阴鸷起来,血色瞳仁微微上浮,露出下眼白。 被瞪着的沈悬衣一抬眼,便莫名其妙与他对视上。 夕影勾唇轻笑了下,探出玉指揭了沈悬衣一大片死棋:“师兄,你走神了,被我吃掉了。” 沈悬衣:“……” 夕影:“今日就到这儿吧,对了,师兄,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夕影目光越过窗棂,瞧见小兔妖在殿外的院里侍弄花草,便和煦地笑了笑。 “这小妖看不懂棋,觉得无聊,自己出去玩儿了。” 他目光扫到苍舒镜身上,故作看不明白对方阴郁的情绪。 只将苍舒镜当作一个卑微神侍。 对他说:“床榻边的柜子里有枚雕刻兰花纹案的匣子,你帮我取来。” 能碰夕影的东西,苍舒镜自然无有不从。 他甚至有些兴奋,一靠近床榻便能嗅到夕影身上一样的恬淡香气。 他打开柜门,那枚匣子明晃晃映入眼底。 他却没急着取,而是瞟了眼旁边挂起的衣裳,压在柜底的还有……夕影的贴身衣物。 苍舒镜从不知道自己会变态成这样。 他装君子装地太久了,甚至都快以为自己本来就是君子了。 可是,有哪个君子会干这种事? 他干了。 夕影那雪白的贴身小衣被他揣进胸前衣襟中。 他阴暗地兴奋着,甚至唇角渐扬。 但下一瞬,他笑不出来了。 他在那一堆衣服中发现了别的衣裳,熨贴地挂在那里,袖子衣摆都比夕影的长,很明显,那绝不是夕影的,只会是……沈悬衣的。 苍舒镜快疯了! 沈悬衣的衣服为什么会出现在夕影寝殿里? 怎么会出现在夕影衣柜里?! 怎么会啊?!! 除非……沈悬衣留宿过此处,他的换洗衣裳才会留在这里。 可这座寝殿只有一张床…… 苍舒镜觉得自己要疯了,他眼眸充血,拳头攥地喀嚓作响。 他要杀了沈悬衣! 现在! 立刻! 马上! 他就杀了沈悬衣!! “还没找到吗?”一扇屏风之隔外,夕影问道。 苍舒镜顿时蔫了,像鼓起的水面气泡,被夕影一句话戳破,水面涟漪荡了几下,瞬间恢复宁静。 他急喘着,紧抓心口,平复呼吸。 他或许有能力杀沈悬衣,哪怕拼地两败俱伤。 可夕影会生气的…… 他不能…… 至少现在不能。 苍舒镜睫毛湿润,他闭了闭眼,将瞳中猩红掩盖下去,闷闷地应了声:“嗯,找到了,就来。” 他捧着匣子递到夕影面前。 夕影说:“放下吧。” 他甚至不愿意从他手中接过。 因为上次他就借着递茶碰了下夕影手指,夕影眉头皱了很久,罚他在神殿前的雪地上跪了半个时辰。 他那时候没觉得难过。 指尖的触感,他能回味很久,安抚了好几个无眠的夜。 现在…… 夕影没再给他任何眼神,只笑着对沈悬衣道:“师兄打开看看。” 雕琢兰花纹案的匣子掀开。 夕影眼底含着笑,沈悬衣眸中是惊喜。 只有苍舒镜如鲠在喉。 那是一枚很普通的素玉,玉的品质很一般,但雕琢的图案精美绝伦。 光风霁月的白衣仙君在簌簌海棠花下挽剑,栩栩如生,雕工精细。 足见雕琢者的用心。 沈悬衣也愣住了:“什么时候做的?” 夕影笑道:“师兄带我去永宁城的那夜。本来早就该送你了,这些日子被很多事耽误,便拖到了现在。” “师兄喜欢吗?”他问。 如夕影预料中的一样,沈悬衣道:“喜欢,夕影送的,师兄都喜欢。” 夕影:“那就好,师兄配上给我瞧瞧吧。” 说着,他取出玉玦,顺好绦穗,亲自为沈悬衣系在腰间。 沈悬衣一身素色,君子如玉,玉极衬他,玉玦尾端坠着的穗子鲜红,点缀其上更显沈悬衣俊美无俦,鲜活靓丽。 那端,师兄弟亲密无间。 这端,被忽略到几乎快成空气的苍舒镜嫉恨到咬碎牙龈。 直到沈悬衣离开,苍舒镜充血的眼都未从那玉玦上挪开。 殿内只剩他和夕影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可他只敢小声喃道:“我也想…我也想要……” 他也想! 他很想! 他疯狂地想要! 他与夕影相互为对方雕琢的玉玦还曾做了灵力关联,在夕影跌落殊命谷底,亲自捏碎自己那块时,苍舒镜的那块也顿时化作齑粉。 可苍舒镜没敢丢掉。 他狼狈地一寸寸捻起玉碎粉末,装在锦囊中,贴身带着。 却……再也挂不出来了。 他想要! 他想要夕影再给他雕刻一块玉玦! 不要给沈悬衣刻!! 可夕影只静静看了他一眼,哂笑道:“你配吗?配几块?” 苍舒镜激动抬眼,急促地说:“配一块就好!要你亲手雕的,我……” 他看着夕影讥诮的笑,顿时才反应过来。 他理解错了。 “我……” 苍舒镜说不出话,早该知道是这样的,可他怎么就是不死心呢。 他沉默地垂睫,刹那萎顿。 夕影轻哼一声:“没有哪个神侍够资格让我赠玉,除非……” “除非什么?” 心绪起伏,大悲大喜,苍舒镜不记打,他心底还是升起期望的火苗。 夕影:“你得证明你够资格配得上我赐的东西。” 他在暗示他。 苍舒镜似乎明白了。 当天夜里,他又来了。 夕影刚准备宽衣就寝,就被敲响殿门,苍舒镜脸色似乎不太好,或许是伤又重了他又不处理。 他掏出一枚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堆满一整个桌子。 那东西…… 夕影一看就眉头直皱,他压下起伏的心绪,故作不明所以:“这是做什么?” 苍舒镜说:“这是……瘾香。”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抬眼瞧夕影的反应。 让他失望的是,夕影的眼中除了不明所以,并没有别的激动情绪。 他是真将那些前尘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苍舒镜又失望又庆幸。 这样也好,至少那些痛苦的过往不会让夕影继续难过下去。 夕影这样无忧无虑,很好! “什么东西?”夕影问他。 他道:“是致瘾物,会让人……依赖,上瘾,若没有续香,会浑身如百蚁啃食,水深火热,精神错乱,甚至疯癫……” 这些都是夕影经历过的。 苍舒家主为了控制夕影,为了防止夕影脱离掌控离开视线,故意遣人为夕影点上瘾香,日日不断。 一日不续,夕影便难以入眠。 多日不续,夕影就会失控癫狂,浑身疼痛。 天虞牢笼的那些日子,夕影断了瘾香,他疯疯癫癫,硬生生扛了过去,不得不硬撑过去。 然而,第一炉香,是苍舒镜亲自为夕影点上的。 在竹涧小筑,他哄着测灵石测不出灵力,而失落痛苦的夕影,一边为他磨破的掌心上药,一边点上瘾香。 夕影那时太难过了,根本注意不到瘾香。 直到回归神躯,夕影才反应过来。 测灵石测不出灵力,不是他愚笨不堪,毫无修为,而是测凡人修为的灵石,怎么可能测得出神的力量呢?那石头没炸裂就算能扛的了。 而瘾香…… 那具凡人身躯就算最后没死,也被瘾香毁地差不多了。 夕影觉得极恶心。 那瘾香还未点燃,就已让他闻到作呕的气味。 夕影声音骤冷,强压着怒火:“你拿这种下作东西来做什么?” 苍舒镜说:“整个红尘中的瘾香都在这里了,配比的方子也在里面,我……我给自己用了瘾香,你可以用这个控制我。” 害怕被丢弃的犬,给自己脖颈拴上锁链,卑微地、可怜地将锁链叼到主人手里。 倒真是…… 夕影忽然笑了。 “没有这种下作东西,我就控制不了你?凭什么?就凭你是九荒魔域之主?” 他是神。 是这凡俗红尘中唯一的神。 覆灭一个九荒魔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灵核找回,他怕什么啊? 灵核…… 灵核………… 夕影一想就头疼。 一头疼,就忍不住发怒,他一挥袖,掣出一道玄火,将那些瘾香焚地渣滓都不剩,连带着那道唯一的方子…… 苍舒镜瞳孔颤了一下,手指微抬,又落了下去。 没关系…… 本来就是给他自己的惩罚。 早一日断了瘾香,他便能被夕影多罚一日。 多体验一次夕影曾受过的苦。 夕影音容冷淡:“你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表衷心是你这么表的吗?” 苍舒镜:“…………” 夕影道:“我要霜华殿玉挽,他偷了我的灵脉,合该来请罪,你若要表衷心,便将他带来极仙崖吧。”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5章 第35章 极仙崖, 碧落川。 除了夕影的寝殿,极仙崖上并无禁地,被点召留下的弟子都可随意来去。 但他们不会来碧落川。 虽传闻碧落川自九天而来, 具有洗经伐髓之效,但不是他们这种修为低下的人能受得住的。 包括苍舒镜。 他倒不是修为不济,而是因天生的魔息与碧落川相斥。 平日里,他也不会主动来这种地方。 碧落川对他而言,只会比黄泉水更毒辣,更折磨。 他还不想死那么早。 以前是只愿死在夕影手上。 后来,他嫉妒死沈悬衣了, 这个人能陪在夕影身边,已经千千万万年, 往后还有无数岁月, 而他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不甘心, 不想死了。 这一夜,他却不得不来此处。 极仙崖上的冰霜已经无法缓解他体内瘾香的效用, 他只能借碧落川水来压制那种失控。 碧落川神圣,能短暂压制瘾香。 瘾香发作起来, 百蚁啃噬, 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可精神上的失控是他难以把握的, 他怕极了在夕影面前失态。 刚除去外衣,踏入川流, 便腾起一股浓雾。 纯澈圣洁的碧落川水在与他体内的魔息对抗。 他咬牙收敛魔息,任由川水浸透灵脉, 一寸寸洗刷干净他的脏污, 就像烧红的烙铁被冷水冲刷一般, 发出刺耳的声,将他的筋脉灼地体无完肤。 他太能忍了。 即便额上青筋暴起,即便疼到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却连一丝一毫的逃避念头都没有。 体表尚未痊愈的伤尽数皲裂,在川水周围漾开一片血红。 红与碧两相映衬,颜色瑰丽。 到后来,他实在忍受不住。 牙龈咬出血,痉挛的手指探向岸边的衣裳,从里面摸出一件雪白的小衣。 他生怕将其跌入川流中,攥地死紧。 像个疯了的变态一样,将那小衣揪到鼻底深嗅。 熟悉的气息已成他的慰藉,他嗅着嗅着似乎就不那么疼了。 还能忍。 但他不敢将它弄湿,怕沾到水,怕水流涤净夕影的气息。 他就这么一件小衣,他要小心宝贝着。 三年前,夕影死在极刑台后,他第一时间去报复苍舒山庄,而后又去九荒黄泉边,寻觅夕影破碎的魂魄。 等他想起回竹涧小筑寻找夕影遗物时,那里早就化作火海。 他们认为夕影是邪祟,生怕沾染祟气,将夕影住过的,用过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苍舒镜只来得及抢出那把桐木琵琶。 夕影为他弹奏过,在他们共同的生辰那夜。 可那把桐木琵琶也燎焦了琴尾,他找了很多人修,才勉强修好。 其余的,关于夕影的一切都在火海中,化作虚无。 就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苍舒镜越回忆,心口越痛。 他攥着小衣,只敢嗅一会儿,便规规整整地将其叠好,安放在岸边。 夕影焚毁了所有瘾香,连带唯一的配比方子。 苍舒镜被迫断香,他也没找别的克制办法,这是夕影的惩罚,也是夕影对他的恩赐,他必须受着。 他体能好,能忍。 当初夕影忍了四五日,受不住而产生幻觉,开始发癫。 苍舒镜已经忍了半月有余。 他不怕瘾香带来的疼痛,他只怕自己失控,让夕影更讨厌。 然而,这一夜,他还是失控了。 …… 夕影比谁都明白瘾香的滋味。 原以为是用来助眠的香薰,到头来不过是苍舒家控制他的手段。 断香的那几日,他被关在天虞囚笼中,难受到连满身的伤口都算不得什么了,他陷入各种各样的幻觉,一会儿梦见阿娘,无论他怎么哭,阿娘都不带他走,一会儿梦见苍舒镜将他推入深渊,他的精神被一个又一个幻梦毁了,狼狈又难堪。 瘾香的可怕,他深有体会。 他确实没想到苍舒镜真会自用瘾香。 这算什么? 愧疚之后的补偿? 可夕影对折磨他真有那么大兴趣吗? 似乎是的。 他也晓得不对,就像师兄所说,他合该是九天神祇,不能被凡俗恶欲纠缠,不能失了本心,不能毁了神格。 可他…… 他对报复苍舒镜这件事,有浓烈的欲望。 哪怕表面装作不在意,装作漫不经心,实际上每一个云淡风轻的举动,都在试图往苍舒镜心口扎刀子。 而且……他觉得很痛快。 师兄啊,对不起,我似乎将自己弄脏了。 夕影愧疚,可他还是想那么做。 他被苍舒镜拽下神坛,早就跌进泥淖中。 燃成烬,烧成灰,注定要与苍舒镜纠缠下去。 不死不休。 夕影看着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却早就注视苍舒镜好几日了。 苍舒镜断了瘾香,一日比一日折磨,一天比一天痛苦。 他都看在眼里。 直到这一夜,他甚至为了欣赏苍舒镜的狼狈,早早支开师兄,哄走小兔妖,悄悄跟来碧落川畔。 如他所愿。 他看到了苍舒镜被折磨地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直到瞧见苍舒镜拿起他的小衣前,他还觉得痛快无比。 那一刻,他面色骤崩。 苍舒镜真是好大的胆子! 当着他的面,卑微祈怜,背地里竟偷走他的……他的贴身衣物。 这种变态行径,让他想起一些不堪经历。 那些年,苍舒镜在外是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唯独关上门,在他床上,便化作可耻下作的恶兽,怎么下流怎么来。 苍舒镜一直喜欢他主动,还喜欢看他情动求饶的模样。 拿腰带遮住他的眼,让被触碰的皮肤更敏`感,或是对未知行为的恐惧,早不是什么新鲜事。 他会将沾满污秽,弄得腥`臊的小衣塞进他口中,对他说:“怕你声音太大,让人听见。” 夕影便只能乖乖地咽下泪。 他比苍舒镜更怕被人发现。 曾经有过几次,苍舒镜弄来了什么药,骗他服下,他浑身发烫,起了反应,苍舒镜却不急着弄,而是故意调`戏他,让他被欲折磨地受不了,连声求饶,说着羞耻难当的秽语,才肯给他。 那些脏污的,狎昵的过往,自记忆回归便无孔不入地钻进夕影脑海中。 他如今想忘都忘不掉。 夕影快气疯了。 装作不在意的时间长了,他都快被自己骗过去了。 他的不在意是演给师兄看的,怕师兄担心。 也是演给苍舒镜看的,怕苍舒镜以为他还记得,还在乎。 他怕自己在苍舒镜面前重新变得狼狈。 凡人夕影可以狼狈,极仙崖神尊不可以! 但是现在的夕影气昏了头。 甚至忘记隐藏,他怒不可遏地走过去,就要挑起那件小衣焚毁干净。 却被一只大手蓦然紧攥手腕。 只一瞬没反应过来,就被那只强有力的臂膀一揽,拖进烟云迷蒙的川流中。 他手臂被反握着,紧锢着,后背牢牢贴在喘息不止的胸膛前,浑身湿透。 同那些修为不济,承受不住碧落川的弟子不一样。 同天生体质问题,会被碧落川折磨身体侵蚀灵脉的苍舒镜也不一样。 夕影沐在碧落川中,只会觉得舒适无比。 可他现在舒服不起来,他愣了很久都没反应过来,苍舒镜到底是哪儿来的胆子,敢拉他下水? 夕影怒不可遏,挣脱开苍舒镜颤抖痉挛的手臂,反手就是一巴掌,甩在对方脸上。 苍舒镜没清醒,反倒低垂着幽深泛紫的眼,带着沉醉与炽热的暧`昧,细细描摹着夕影的轮廓。 他瞧见了他的怒,也瞧见了那几分人气。 他的神祇,又被他拽下凡尘了。 他极兴奋,又颤抖。 手臂牢牢圈在夕影腰间,缀着湿润的眼睫温柔又炽热,再也瞧不见那些阴鸷狠戾,他还被碧落川的水折磨着,却感觉不到疼似的,只因眼前人,而从凶狠的兽,化作乖顺的犬。 “放……放开!” 夕影嗓都哑了,他不是怕苍舒镜,而是灵魂带来的恐惧,那些床笫上的经历与羞耻,让他对苍舒镜的靠近产生一种簌簌颤抖的本能。 他恨死了这种感受,却控制不了身体。 腿软打颤,他扼制不住啊! 大约是真被瘾香折腾糊涂了,误以为自己产生幻觉,栓在脖颈上的锁链滑落,卑微乞怜的犬疯了。 “是幻觉……是幻觉对不对?” 男人低浑炽热的嗓贴在夕影耳边,沉哑浅叹道:“是幻觉就没关系。” 他一手揽在夕影腰间,另一只手落在夕影喉结上,轻轻描摹着,粗砺的指腹摩挲过下颌,碰了碰夕影的脸,慢慢掐住了他的下颌。 “你……你滚!滚开!” 夕影的声也在颤,骂得怒,却没什么力气。 他不是反抗不过,可这样的状态他太熟悉了,熟悉到误以为自己还在那凡尘之梦中,还身陷囹圄,还不得不像一丛菟丝花,不得不缠缠绵绵地攀附在苍舒镜身上。 他忘了自己已经是神祇,忘了自己早就拿回了灵脉,忘了苍舒镜再也控制不了他。 魂灵觳觫,瑟缩颤抖。 叆叇云雾下,夕影睫毛都湿透了,他眼睛不太好,看不清周遭环境,不知身在何处,还以为沉溺在那个事后被苍舒镜抱进浴池的某一日。 视觉模糊,眼前只有苍舒镜幽沉的,炽热的眼。 感官却越来越清晰,每一次触碰都让他浑身发烫。 这是那些年,苍舒镜留在他身上的本能反应。 可耻又恶心。 湿热呼吸就在灼在耳边,苍舒镜喃声说:“小影,不要离开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的脸埋在夕影颈窝间,声音闷闷的,有湿润滑落。 “我们回去吧,回到一开始好不好?” 苍舒镜在说胡话。 说什么他不会再算计夕影,他会一开始就去人间临安城将夕影从那座春楼带走,说他会陪着夕影长大,让他永远不要被苍舒家找到,说他会永远护着夕影…… 可时间永不能回溯,他们谁也回不去当初。 所有的不可挽回早已发生,所有的错早已造就。 回不了头的…… 回不了头了。 正是这种话,忽然惊醒夕影。 曾经…… 那是曾经…… 他再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谁都可欺的凡人夕影。 他是极仙崖上,万众匍匐脚下,无人不尊的九天神祇。 青年炙热滚烫的唇已落在夕影唇角,他陡然清醒,发了狠地推开苍舒镜。 神怒,则晴空淤云,凛风袭涌,川流沸腾。 落叶、凛风、水滴……都化作伤人利刃,袭向苍舒镜。 他就站在那,任由伤痕密布全身,啜泪的眼一瞬不移地凝着夕影。 甚至,还想靠近,还想重新将夕影抱回怀中,重新吻上那柔软温热的唇。 可夕影清醒了,他没机会了。 他却没醒。 他朝夕影走去,一步一蹒跚,一步一劫难,却固执地不肯停下。 夕影被气到失控。 他从卑微记忆中清醒,却陷入愤恨。 满身尘欲怨嗔,摘不干净了。 他被凡尘十九载弄脏了,被苍舒镜毁了。 他不无讥讽道:“一开始,我信过你,依赖过你,爱过你,可这一切都被你亲手掐灭了,被你毁了!” “苍舒镜,我们回不去了。” “不是——!” 苍舒镜声愈哽,几次想开口,都说不出话。 只能一遍又一遍念着:“不是……不是的……” 他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一直都是你,我不知道一开始就是你……” 夕影听不懂他稀里糊涂的鬼话。 他只目光凝着他,比冰冷,比霜寒:“那我问你,若回到最初,你真的不会伪装欺骗我吗?你真的不会拿走我的灵珠给玉挽吗?你真的不会图谋我灵脉吗?你拿我的灵脉是给谁?又是玉挽吗?你那么在意他,为他骗我心骗我身,他就不嫌你脏吗?” 苍舒镜崩溃至极,他捂着脸,连声嚎啕:“不是的…不是!我没有为了他,我从头到尾就是为了……” “苍舒镜,你好脏啊。” 夕影忽然开口,打断了青年发疯的话。 “既然都做了那个恶人,何不贯彻到底?都做到那个程度了,还要假惺惺伪装深情,恶不恶心?” “苍舒镜,你做的这一切,只感动了你自己。” “你的深情,一、文、不、值!” 沉默…… 风熄,云散,水静。 苍舒镜的辩解再也说不出口。 无论他解释什么都没意义。 一切早已发生,一切早已尘埃落定,一切都不可挽回。 夕影跃出水面,手背使劲地擦唇角,像是被极恶心的污渍沾染,他搓地唇都破了,还是觉得好恶心。 衣裳被灵力蒸干,他站在岸边。 极仙崖上硕大的圆月逆照他轮廓,皎皎如霜,神圣不可侵犯。 他离岸不算远,却是苍舒镜永远不能企及的距离。 十九载难忘,可夕影毕竟是神祇,他还有千千万万年的寿数。 遗忘,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清醒过来后依旧不忘重要的事。 那双生地极明媚,却清冷如寒霜的眼瞥向苍舒镜。 恶意刺激道:“你若真有愧疚之心,若真心想挽回些许什么,若真想祈求……他的原谅,何不拿玉挽谢罪?” 他没有说“我”,他故意说“他”。 就像是,要将曾经那个卑微至死的凡人夕影,彻底与自己割裂开。 他不要当苍舒夕影了。 “你该不会是舍不得吧?玉挽更重要,还是他更重要?” 他讽刺地笑道:“也对,一个早就死透了,背负着污名死去,至今还在被红尘中人唾骂的‘邪祟’,连魂魄都碎成齑粉,他又怎么比得上天虞仙山的玉挽仙尊呢?” 夕影闭了闭眼,话在伤在苍舒镜,也将他自己割地鲜血淋漓。 他却偏要说。 “省省吧,苍舒镜,别装了,他在你心里什么也不是,他死了就更什么也不是了,你不如去找你的玉挽,和你的好师尊甜甜蜜蜜,过日子得了。” “何必伪装深情呢?令人作呕。” “不是的——!” 碧落川流掀起一阵巨浪,苍舒镜内府紊乱,他早就被碧落川和瘾香折磨地神志不清,灵力暴走。 可这些比不上内心疼痛的万一。 他解释不清,可他还想解释:“我从没对玉挽有那样的心思,我……!” 可夕影不想听了。 他转身,猎猎红裳在月光下刺目地如鲜血,如一道永不消弭的疤痕,留在苍舒镜心头。 苍舒镜急于辩解,可没人听,他急昏了头,又被那些话引导着,忽然明白过来。 玉挽不死,夕影永远不会原谅他。 哪怕他再卑微,再乖顺听话,夕影也不会接纳他的,他只有杀了玉挽,将他的人头提到夕影面前,夕影才会多看他一眼。 他真的很想解释,他迟迟未动手不是护着玉挽。 他早就知道玉挽是个冒牌货,早就知道自己被利用多年,他不杀玉挽是有所顾忌,那枚灵珠还在玉挽体内,他贸然杀他,灵珠也会碎。 但夕影不想听他解释。 他走远了…… 他的噩魇与美梦也彻底醒了。 夕影真的来过吗? 除了他身上遍布的新伤,似乎没有证据证明刚刚的一切。 可唇角明明残留着熟悉的温度与气息。 他望了眼岸边叠地整整齐齐的小衣,心头苦涩。 或许真是错觉,他嗅到的气息只是那件贴身衣物带来的幻觉。 不管是真是假,他还是明白过来了。 玉挽不死,他永远都无法靠近夕影,也弥补不了夕影心底的创伤。 苍舒镜浸在川水中,双目紧阖,复又睁开。 氤氲散去,只余无穷的狠戾与血色。 他旋身站起,披上衣袍,连夜下了极仙崖。 云梯上,冰花树前,夕影望着他离开,踟蹰片刻,隐身跟上。 他被苍舒镜骗了那么久,他怎么可能信得过苍舒镜? 若苍舒镜亲自动手最好。 若他不下手,夕影就算拼个神格跌落,也会取回自己的灵核。 属于他的东西,被偷了一次又一次,他若还能忍,这九天神尊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玉挽不在霜华殿,也不在苍舒山庄,他竟去了九荒魔域。 挂满白色招魂幡的殿内。 玉挽泡在浴池中,他手腕连着一根纤细的灵线,线的另一头栓在“夕影”尸身上。 早夕影一步到的苍舒镜,没有杀玉挽,而是蹲在浴池边,割开自己的手腕,任由血液淌进浴池中,池中乍然生出血莲,尽数被玉挽吸收干净。 玉挽惨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他微掀眼睫,隔着云雾,带着说不清的暧昧,看向苍舒镜。 说了一句让夕影恶心不已,几欲作呕的话。 “阿镜,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你舍不得我死。” 苍舒镜轻声:“……你没事就好。” 夕影:!!! 他知道! 他就知道!! 苍舒镜的情深不寿,他的卑微讨好都是假的! 夕影恨死了,恨疯了! 他为什么还要对苍舒镜留有期待,他为什么还要相信苍舒镜的鬼话?! 夕影恨苍舒镜,更恨自己不长记性! 他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了! 寝殿内白幡涌动,一道道被切断,滑落。 落尽,遮蔽散绝。 便露出一袭红衣的夕影。 他脸上没有愤怒,心死到极致,怎么还会生气呢? 不会了。 永远不会了…… 一截玉指从绯袖中探出,强悍的灵流直击向刚反应过来,回头看他的玉挽。 “苍舒镜救我——!!” 他只来得及说这么一句话。 灵流化作千万缕丝线,像是斩不断理还乱的青丝,直穿透胸腔。 苍舒镜唇边溢出猩红血痕,垂睫望着自己前胸。 他的手拨弄了下灵线。 “……小影。” 他一开口,血止不住地呼涌而出,点点滴滴洒在灵线上。 “还记得……还记得那年中秋夜的永宁城吗?” “你第一次用灵力,化作了一条灵线,怕我们彼此走丢,你用线栓在我手指上,被红灯一映,漂亮地像……像是月老祠的姻缘红线。” “那时候,没有这么红的……现在……现在好红啊,染红了……很好看……” 是染红了,都被苍舒镜的血染红的。 夕影无动于衷,不想看苍舒镜的脸。 他只冷笑。 在他要杀玉挽时,在他的灵流袭向玉挽心脏时,苍舒镜主动挡下那一击。 还说不在乎玉挽? 还说唯一的真心都给了夕影? 这话,鬼都不信。 夕影不相信了,永远不会相信了。 在灵流贯穿苍舒镜心脏那一刻,夕影顿了一下,位置偏了一寸,也在那一刻,他另一只手掣出更加强悍的灵力,化作密织的囚笼,将玉挽困住。 唯一能与夕影相抗的是原本就属于夕影的灵核。 上一次,被玉挽逃脱,就是他用了灵核的力量。 这一次,夕影不会手软,不会反应不及,不会再给机会了。 “一个都跑不掉……” “都该死…都该死——!” 夕影唇角勾着笑,漂亮的眉眼却越变越古怪,琉璃瞳中的清澈不再,被一层红雾覆盖。 像是血映的,又像是从魂灵深处生出来的阴翳。 他反复地,喃声说:“跑不掉,一个都跑不掉!该死!都该死——!”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6章 第36章 神怒, 天地变色,阴云笼罩整个九荒。 魔域陷入一片阴翳中,没有人敢靠近黄泉边的魔殿, 黄泉水在沸腾,像是狰狞怒吼的兽,要拖拽着所有靠近的人共赴黄泉。 夕影绯衣猎猎,站在片片如浪花掀起的招魂白幡中。 苍舒镜挂了那么久的招魂幡,终于招来了他这只厉鬼。 灵流穿透苍舒镜胸膛,他没有力气反抗夕影了,更没能力再保护玉挽。 玉挽也熟知这一点。 强悍的神力落地成笼, 他被困在囹圄中,不得挣脱。 好在, 他用命魂探出的灵线还牵扯在那具尸体上, 他紧紧攥着。 他指望不了苍舒镜了, 他必须自救! 算计人心,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苍舒镜恨他恨成那个样子, 不还得乖乖地成他手上的刀刃,为他冲锋陷阵, 不还得听话地拿血给他续命, 不敢让他死吗? 他咬牙看着夕影, 脸上属于仙尊该有的矜贵退散不见, 眉目间只余下邪性。 “夕影!苍舒夕影!你都记起来了是不是?你想起来你是谁了吧?” “你是苍舒夕影,是苍舒山庄早年溺死河中的双生子, 你本就不该活着,不该存在, 你要是早死了, 你那双生哥哥就不会灵脉衰竭而死, 苍舒镜也不会取代他的身份,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苍舒夕影!” 他强调着他凡俗的名姓,反复提起他的身份:“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死了呢?” “正是你的存在,才毁了一切,整个苍舒山庄的无妄之灾,令整个仙门惶惶不安的邪祟,也都是你带来的。” 他将一切罪恶都堆砌在夕影身上。 他说:“就连死,你都还在祸乱这个人间,苍舒镜为你屠遍九荒,让死寂中的魔域重新复苏,也是为了你。” “你生,或者死,都是祸害!” “你成了神又能怎么样?造就的这一切能让你神性安宁吗?因由你起,祸由你生,你逃避得了吗?!” 太恶毒了。 这些话太恶毒了。 玉挽很会拿捏夕影的性格,他知道夕影怕什么。 怕别人误解,怕别人看不起,怕别人讨厌他,怕别人用嫌恶的眼神看他。 可,那是凡人夕影才有的性格。 他那十几年的经历,那渐生敏感的本性让他生出这种怯懦。 以前在霜华峰,玉挽就是这么拿捏控制他的。 刺激他,将他逼迫入绝境,再给出一个不得不踏上的道路。 玉挽故技重施,想击溃夕影的心。 “别说了!别说了!!” 苍舒镜想堵住玉挽的嘴,可他被夕影的灵流定在原地,每挪动一分,都会让那柔韧无比的灵线多扎入心腔一寸。 苍舒镜惶然回眸,对夕影道:“别听他的……不是的,不是你的错……” 他们真当夕影还是那个任人欺辱的凡人? 夕影玉白昳丽的面庞上并无异色,他唇角微勾,音容泠泠,回荡在空旷的寝殿内。 “说完了吗?” 他一步步朝前踏去,白幡散开,足尖所点之处尽成霜雪。 玉挽急忙道:“我没见过你这般窝囊的神,你是打算逃避吗?将前尘往事都撇得一干二净,就能当作没发生?” 夕影指尖微动,灵流缠成的牢笼在缩小。 慢慢地,如同狗笼一般大。 玉挽站都站不住,只能屈膝。 他慌了,咬牙恨恨道:“好,你对旁人没有负罪感,那些肮脏经历呢?!” 夕影手指顿了下,坍缩的囹圄停下来。 玉挽眸露喜色:“你忘记了吗?为了获得力量,你连自荐枕席这种龌龊事都干得出来,你还勾引自己兄长,下贱地像个春楼妓子,缠得他沉溺在你床上,几天几夜不见踪影。不!你本来就是春楼走出来的,有哪个神在春楼待过啊?有哪个神以色侍人,出卖身体?你还配回到这个位置吗?” “不许说!不许——!!” 苍舒镜不顾那些灵线穿透身体,他一边呕血,一边面目狰狞,悲怆地像是将死的兽,眸猩红地像从血池捞出来。 他一步步朝玉挽走去,要堵住他的嘴。 一寸寸穿透身躯的灵线犹如桐木琵琶的琴弦,沾地血红,混着碎肉。 夕影终于有了反应。 他眨着眼,歪了歪头,侧目瞧向苍舒镜,含着血雾的眸却平静:“原来是这样啊,你还在床上伺候过我啊?那我是不是该赏你?” 玉挽愕然。 苍舒镜喉咙微哽:“……小影。” “你…你别这样……” 夕影不理他,又朝玉挽诡异地笑了笑。 手指像撩拨琴弦一样碰了下囹圄灵线,困笼再次极速坍缩。 对上玉挽诧异的眼,夕影笑着说:“你若当时聪明些,也朝本尊献媚,爬上本尊的床,本尊倒也不介意将你这条命留得长久些。” “你看,机会给到你,你都没把握住。” 夕影颇为惋惜,笑地疯癫:“唉……怪谁呢?” 那些红尘过往是夕影心口上的创,他曾避之不及,他曾唯恐揭穿,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夕影反倒没那么恐惧了。 他都跌进泥淖了,都弄脏了,还怕别人说吗? 师兄怕他被议论。 可夕影不怕了。 这个不说,那个也会说。 今日不说,明日也会说。 表面不说,背地里还是会说。 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啊。 夕影像是跌入沼泽的人。 陷进去一只脚的时候,还会疯狂挣扎,可他越挣扎,就陷地越深,他不敢动了,试图求助,可没人救他,他只能挣扎只能自救。 他救不了自己,越挣扎,陷地越深。 直到泥淖漫过胸口,他才终于知道,自己没救了。 所以,他干脆躺好,等着烂泥一点点漫过脖颈,袭进口鼻,将他彻底化作泥潭的一部分。 惯用心计,可这样毒辣的狠话都无法击溃夕影,玉挽慌了。 囚笼坍缩,已将他皮肤割裂地密布血痕。 他手指动了下,牵扯“夕影”尸体的线拽紧。 “身体!你的身体!苍舒镜用你的尸屑拼凑出的尸体,你不要了吗?你若杀了我,我就毁了它!” 他癫狂地说:“对了!里面还有你的一缕碎魂!你要杀我,难道让你的魂魄跟着一起陪葬吗?” 原以为夕影会有所顾忌。 神有九魂九魄,他的三魂七魄走了一遭轮回路,归来时已破碎不堪,碎魂至今不全。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从分裂出一魄化成天虞仙山开始,魂魄就已经不完整了。 多一点少一点,都一样。 反正,他早就回不去九重天了。 反正,他早就在这个红尘中腐烂了。 “你毁吧。”夕影平静地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太平静,又太疯。 疯到玉挽已拿不出什么来要挟,创口都揭开了,就算流脓淌血,夕影都不在乎。 他还在乎什么呢? 我到人世来,被世人所误。 前途惶惶如万古长夜,来路荆棘似噩魇缠身。 唯一想要的,如今只有原本就该属于他的灵核。 囚笼越缩越小。 他听见玉挽的声已从要挟变成哀求,他听见苍舒镜呐喊着不要,他听见自己那具拼凑出来的尸身碎裂成渣的声…… 但他不在乎。 “喀嚓——” 骨裂声,伴随着痛苦哀嚎。 囚笼坍缩成一枚枣核大小,玉挽死了,死无全尸,他的尸体就如同凡人夕影在极刑台,被当众处刑时一样,碎成肉屑,渣滓和鲜血染红满殿逶地的雪白招魂幡。 灵线已完全贯穿苍舒镜,他终于从其中挣扎出,灵线上都是红极刺目的血。 他胸前的血窟窿那么狰狞,新伤叠着旧伤。 却还活着。 在“夕影”尸身碎裂的刹那,他徒手掏开心窝,敞开灵脉,将那微薄的,随时会弥散的碎魂纳进灵脉中。 夕影的碎魂不会散了。 那是夕影的一部分,就算夕影不想要了,不在乎了,他也要替他保留住。 用灵脉温养他人魂魄是极凶险痛苦的事。 好在苍舒镜做习惯了,倒没太大反应。 他只庆幸还来得及。 玉挽死的瞬间,那枚被他吞下去的灵核浮出,圣洁的白光照亮漆黑如夜的魔域。 玉挽算个什么东西,他就算勉强吞下神的灵核,也还是无法将其吸收,作为己用。 但他死的时候,自知再无转圜余地,想拉着灵核陪葬,夕影挡不住,灵核上浮现裂痕,裂痕密集,愈绽愈多。 若要保住灵核,需以强悍的神魂融入其中,焚魂弥补。 夕影想都不想,就要撕出一瓣魂魄。 反正他的魂魄都碎成那样了,早已四分五裂,不可能再任由自己失去神力。 他必须拿回自己的力量。 “小影,别伤害自己。” 苍舒镜从身后抱住他,滚烫的血捂不热夕影后背的冰凉。 “滚开。” 苍舒镜没松手,他下颌抵在夕影颈窝,不知是血还是泪,落在夕影肩上。 “小影,你一直都记得对不对?你怨我恨我,不愿意认我,不想记起我……” “没关系。” “小影不想要我了,那就……”他哽着喉,如野兽濒死前的呜咽,“那就不要了。” 他彻底失去他了。 可他又庆幸,他的小影重新活了过来,成了那至高无上的神祇,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苍舒镜想着,便低低笑了起来:“我想,我或许还有最后一点价值。” 他抚着夕影手背,阻止夕影裂魂。 “这件事,本来就该由我去做。” 后背的热血更热了,像沸腾的水,夕影被他从身后抱着,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他喉间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声。 灵核凌空,忽然被注入一道光。 岌岌如陨星将坠的灵核忽然炽亮起来,细细密密的裂痕被填补,灵核像脱了一层灰雾糖衣,被圣水洗涤过一般光耀璀璨。 “苍舒镜……” 夕影皱眉念他名字。 他的脸还埋在夕影颈窝,闷闷地,无力地“嗯”了声。 温柔地像是多年前,竹涧小筑的某个午后,阳光暖融,苍舒镜小憩片刻后苏醒,抱着怀中人,缱绻旖旎地轻蹭。 他们也曾有过温存的时光。 那时候,天空纯净,万物生长,夕影不算计着要力量,短暂地忘记被欺辱被看不起的痛苦,苍舒镜也忘了他要从夕影身上拿走什么。 他们没有隔阂,没有算计。 缠缠绵绵地拥在一起,本能地轻蹭对方唇角鼻尖,涧流中双鱼相濡,河岸边鸳鸯交颈。 恨意绵绵,可本能的怦然心动也非虚假。 他们曾……真实地心动过。 “苍舒镜。” 夕影又唤了声,他闭了闭眼,抬头瞧那灵核:“我们回不去了。” 揽在他腰间的手微顿,依旧温柔:“……好,回不去。” “那就……不回去了。” 明明是决裂的话,他何故说得那般温柔? 夕影又闭了闭眼,几次睫毛轻颤,终于掰开缠在腰间的手。 夕影拿到灵核,纳入体内,毫无排斥反应。 哪怕里头融进的魂魄是苍舒镜的。 曾经的纠缠,不但染脏了夕影的记忆,还将他的魂魄变得无比适应苍舒镜。 他对他的魂魄毫无排异。 夕影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 双修了那么多次,早已灵`肉相融。 他微垂眼睫,瞧不见情绪,没有拿回灵核的喜悦,也没有手刃仇人的快意。 他看着滩了一地的血,问道:“神裂魂不会死,那人呢?” 苍舒镜闷声咳了会儿,淅淅沥沥的血又往地上淌,积成血洼。 他轻笑一声:“那小影是希望我活,还是死?” 夕影没说话,他沉默了片刻,朝殿外走去。 任由苍舒镜蹒跚步伐跟上。 殿外下雪了。 整个九荒魔域披上一层素裹银装。 苍舒镜说:“九荒很少下雪,三年来,我只见过两场,一场是我来时……” “这一场为你送终。”夕影平静地说。 “……” 苍舒镜顿了片刻,苍白面容堆上笑,轻松道:“也好。” “只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夕影轻声说:“我死的时候,你也为我收尸了。” “……”苍舒镜哽了下。 夕影问他:“你想埋在哪里?” 他们像是某个午后闲谈,说的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平气和,难得的相处交流。 还是……记起彼此,无需佯装的谈天。 苍舒镜无比珍惜。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身体快撑不住了,可他一刻都不想错过夕影的模样。 双眼困顿将阖,却舍不得…… 舍不得啊…… 他强撑着精神,牢牢将夕影的模样烙进心中。 绯红衣袍猎猎风雪中,他穿红色很好看,很明艳,衬他肤白如玉,墨发遗风。 他的小影,真好看啊。 可惜,以后看不到了。 无限悲切,无限伤心。 他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苍舒镜倚在廊柱边,像是闲适倚靠,他一身黑袍,柱子也是深桐色的,地板是乌木铺陈的,看不见血。 他说:“我以前想,若死了就葬在黄泉边吧,那时候怕你路过黄泉时害怕,我可以一直留在这里等你,等到了你就和你一起走。” “后来,我知道你回来了,我又不想死了……” 苍舒镜又闷咳了几声,血从抵唇的指缝间漏出。 他不在意。 一双深邃的眸此刻难得清澈,泛紫的瞳中难得映出一片雪,显得有些透明。 他望向天虞,望向极仙崖的方向。 “如果可以,我想融进极仙崖神殿的霜雪中,我想像那些冰树一样,为你守着前殿。” 可……夕影那么恨他,那么讨厌他。 怎么会让他葬在那里,让自己日日被他看着瞧着呢? 苍舒镜自嘲一笑:“没关系,小影为我选择的归宿,我都接受。” “那便挫骨扬灰,撒进灌愁海,永不超生,余魂镇入无间,永生永世无门可遁吧。” 夕影平静地对他说。 就像死前的那个诅咒: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不得好死,永坠无间。 那是神谕,终究会实现的。 迟早的结局。 苍舒镜说:“好。” 血快流干了,裂出一半魂魄后,他无心凝聚另一半,已在渐渐消散。 他双目不移,紧紧凝着夕影,将他昳丽的,最好看的模样牢牢印在心中。 他快死了。 夕影一步步趿到他面前。 他等着他亲手解决他。 可…… 那只纤长如玉的手缓缓印在他胸前,神辉闪耀,如星云盘踞。 暖融灵流汇入心田,将他破败不堪的灵脉修复。 没有完全治愈,仅吊着他的一条命。 苍舒镜惊愕抬眸。 他看见夕影面容平静,眸中血雾却愈积愈浓。 “苍舒镜,你还不能死。” “我知道你还有什么用了,我想到怎么用你了。” “这场雪埋不净污渍,带不走肮脏,前尘往事,我过不去,该还的都要还来。” “我要为凡人夕影沉冤昭雪。”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7章 第37章 九荒陷入黑沉浓夜中, 仿若回到三年前的沉寂。 这场雪让那些魔窟的妖魔心慌,就像三年前苍舒镜屠遍魔域时一样。 谁也不想再遭这无妄之灾,见识深些的妖魔明白过来, 天地变色是神怒, 兴许会降下天谴,他们连夜逃离魔域,也有留下观望的, 他们蛰伏在暗处。 魔域没有绝对忠诚,他们只臣服于力量。 只要有机会, 随时都可能篡位, 将曾经他们卑躬屈膝三跪九叩, 奉为魔主的苍舒镜拽下,取而代之。 他们看见曾经狡黠暴虐的魔主如今只余狼狈,一步一蹒跚,跟在一人身后。 而那一袭绯衣的少年踏在霜雪中,红衣刺目, 肤如冷月。 他身上隐隐浮着皎洁神光。 看似弱不禁风, 却令魔主臣服卑微地像拴上锁链,乖顺的犬。 众人唏嘘不已,惊愕不已。 夕影没理会那些妖魔。 胆子小的, 没作过恶的, 早就趁乱逃离。 剩下的要么是穷凶极恶的, 要么是心怀侥幸,觊觎着魔主之位, 想等苍舒镜彻底倒台, 他们就一拥而上。 一个神明怎么会将这些东西放在眼底? 反正, 迟早要死的。 他循着记忆, 朝寒潭炼狱走去。 那里还有两个人,在等着他。 苍舒镜近乎濒死,只吊着一口气。 神可以治愈他的灵脉,修复他的心脏,但他被自己撕裂地破碎不堪的魂魄再也不可能完整。 魂魄撕裂的疼痛原来是这样的啊。 苍舒镜终于体会到。 他甚至病态地庆幸着,自己也有机会与夕影感同身受。 他主动打开寒潭炼狱,夕影看都不看他一眼,脸上也无任何情绪,仿佛真的对那一场凡尘浩劫无感无知,无悲无喜。 可苍舒镜知道,不是这样的。 夕影越平静,心底越压着伤痛。 他倒宁愿夕影发泄出来,可以恨他伤他,杀他辱他,唯独不希望夕影强忍着。 炼狱森黑,只能听见有人动弹,水流与锁链的晃动声,以及咽喉深处发出的诡异嗬嗬声。 夕影掐出一道光焰,照亮整个寒潭牢笼。 上次来的时候,还只有苍舒夫妇被囚禁在此,现下多了不少人。 夕影一瞧,还真有熟面孔。 借着救他的名义,将他诓骗进损坏的飞舟中,让他坠落殊命谷底的侍从,阿昭。 曾经与他同住一居的舍友。 以为自己修为无法精进,被同门一齐嘲笑是夕影的错,而对他怀恨在心,录下他与苍舒镜暧昧的画面为证据,公之于众,坐实他勾引苍舒镜的罪名。 还有那几个曾欺负过他,当众要扒他衣服的外门弟子。 这些人泡在寒潭中,浑身冻得僵硬,明显用过刑,虚弱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在瞧见夕影那张毫无遮蔽的面容时,大惊失色。 是夕影?!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不! 不像他! 只是面容一模一样,浑身气质迥然,根本不可能是凡人夕影该有的模样。 夕影任由他们打量,杏眸梭巡,在寒潭另一侧的牢笼中瞧见更多熟面孔。 粉色衣裳的少女抱着膝盖蜷缩角落,瑟瑟发抖。 夕影认识,那是天虞掌门的独女,叫慕湘,她喜欢苍舒镜,又很讨厌夕影,不过是言语刻薄些,倒不至于让夕影恨她。 夕影不明白,苍舒镜抓她做什么。 慕湘顶多就是砸了糕点,对夕影说了几句气话。 苍舒镜抹掉唇角的血,温声道:“你以前……喜欢吃她做的糕点。” 夕影恍然想起。 他记忆还未回归时,来过一趟魔域,倒是吃过一次苍舒镜送来的糕点。 小兔妖说那是苍舒镜从天虞请来的大厨做的,夕影当时还想,天虞的饭菜只能算得上勉强下咽,怎么会有厨子钻研这种精致费时的小东西。 感情是苍舒镜将人掳来,特意给他做的。 天虞掌门一直以为慕湘外出游历,不记归家,没人知道她是被掳走的。 掳走的原因,只是……夕影曾说她做的点心好吃。 苍舒镜一直记着。 夕影死后,凤玦送来的留影珠更是成了他难以剔除的心魔。 他永远记得夕影意识错乱时,在牢笼中一遍遍念着:“苍舒镜会来救我……” “我好饿,他会给我带糕点,我饿……我想要吃糕点……” 那三年,他抱着拼凑完整的尸身,每一日都要喂“夕影”吃糕点。 慕湘做的糕点,夕影喜欢的…… 那具尸体存在多久,慕湘就被囚禁在魔域,做了多久的糕点。 她见到苍舒镜时,起先是兴奋的。 她不管苍舒镜为什么会成魔主,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苍舒镜要她做糕点,她很开心,她愿意为自己喜欢的男人洗手作羹汤,不问前程。 直到……她亲眼看着苍舒镜像个疯子一样,抱着一具拼凑完整的尸体,温柔哄话,喂它糕点时。 慕湘差点疯了。 …… 夕影都想起来,只觉口腔发苦,半点甜腻都回味不起来。 拼尽全力想要的东西,当时得不到。 他死了,再也不需要了,苍舒镜却发了疯地要给他拿来。 还有什么意义呢? 夕影哂笑道:“我一点也不喜欢吃她做的糕点。” 苍舒镜哑然。 当时喜欢,是因为那是苍舒镜拿来的,他的兄长给了他唯一的暖。 一簇明明会灼伤他的焰火,他却如飞蛾扑火,遍体鳞伤也要扑过去。 温暖过他,也将他灼烧地体无完肤。 现在…… 真的不需要了。 寒潭炼狱中,被囚困的人太多,有的夕影认识,有的夕影压根早就忘了。 苍舒镜发疯,他将所有他认为伤害过夕影的人都抓了起来。 只等夕影泄愤。 灵焰漂浮至半空,照亮一整面墙的血色名单。 夕影不由好笑,他的仇人哪有这么多啊? 第一行第一个名字,赫然是苍舒镜。 夕影瞧着,笑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苍舒镜脸色苍白,垂睫凝着他,他不知道将死的自己为何要被夕影救回来,他不知道夕影要如何沉冤昭雪。 良久,才犹豫着开口问了句:“小影,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需要同你商量?” 夕影眉目轻蹙,不悦道:“还有,别叫我‘小影’,我觉得……恶心。” 恶心…… 对,恶心! 苍舒镜每次这么唤他,都带着浓情蜜意,假作温柔地哄骗他,不是在床上,就是在蓄意祸害他。 ——小影,别咬唇,都破了,你可以咬我。 ——小影,再分开些,别太紧绷,别怕…… ——小影,有人比你更需要这枚灵珠。 ——小影,有人比你更值得活下去…… 这些话,到后来,夕影自己都分不清是苍舒镜亲口说出来的,还是他在一个又一个浓深黑沉的噩魇中,自己幻想出来的。 但那就是苍舒镜的意思。 夕影曾想过,他是不是该问清楚。 他想问苍舒镜:“你为什么要抽我灵脉,要夺我灵核?你既然对玉挽不是那种心思,又为何要救他帮他?现在,又为什么不在乎了?” 这一切太奇怪,太过荒诞。 似乎有什么夕影不知道的秘密在里面藏着。 他或许该问清楚一切。 但话到嘴边,他只摇头笑笑。 问了又能怎么样? 真相如何,都撇不清苍舒镜害死他的事实,都无法原谅他这被算计戕害的十九载。 他以为苍舒镜真的后悔了,真的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 可当他看见玉挽大大方方出现在苍舒镜的魔殿内,看着苍舒镜藏匿他,看见苍舒镜为了给玉挽疗伤而一次又一次地放血。 夕影不会再相信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他不会再侧目多看苍舒镜一眼。 寒潭中,苍舒夫妇被他注入一道灵流后,苏醒过来。 一见夕影,他们便如看见恶鬼一般,目眦尽裂,状若癫狂。 如今的模样,倒是凄惨。 夕影觉得疲乏。 也不喜欢欣赏他人凄惨模样,他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感。 只慵倦缓慢说道:“你们没看错,我是夕影,你们亲手剖了灵脉,断掌拔舌的儿子又回来了,惊喜吗?” 他好疲惫,站了会儿有些累了。 像置身事外,讲述他人故事的旁观者,比之说书先生都嫌情绪不够丰沛。 “说起来,这双生诅咒,似乎还是我亲自降下的。”夕影自嘲一笑:“大约是天道也不满我留在凡尘,扰乱因果吧,一遭入轮回,便让我应了因果一劫。” 再多的,夕影懒得说了。 苍舒家世世代代的诅咒,是他下的,他们心底门清。 夕影叹道:“果然啊,插手凡尘事,没有好报。” 被自己拯救过的苍生亲自判他极刑。 被自己设计的囹圄囚困到死。 被自己布下的诅咒拽入因果。 被自己喜欢过的…… 他看了苍舒镜一眼,心头还是梗地厉害。 闭了闭眼,不愿再回想。 “呵,算了算了,越想越头疼。”夕影揉了揉鬓角,摆手笑道:“想不明白,也没关系。” 夕影没报复他们,他们早已伤地体无完肤,一直被苍舒镜用灵力吊着命。 “我带你们回天虞,好不好?” 说得温柔,也不是商量,不过就是通知到位。 悲天悯人的神祇依旧保持着悲悯的神色,哀怜地看着他们。 但不一样了。 他眼底的红雾越笼越浓重,温柔的笑渐渐诡异。 他划开一道空间门,直接将整个寒潭炼狱的人转移回天虞囚笼。 剩下寂静。 夕影抬眸瞧着满墙的血书名单,仿佛要将其烙进心底。 绯衣单薄,众生依赖的神祇此刻摇摇欲坠。 苍舒镜想抱抱他,可他没有资格。 想唤他一声,可他不敢开口。 想告诉他,自己一直会陪着他,又没那个身份。 他只能站在他身后,等待发落,等待恩赐。 直到,一场劫火从寒潭炼狱开始烧起,绵延千万里九荒魔域,雪色与炽红两相交映,烧红了整片天空,壮观蔚为。 黄泉烧成沸汤,魔殿化为废墟,蛰伏暗处来不及逃窜的恶魔被焚成渣滓…… 千年万年,夕影从未这般决绝地出过手。 以前是对万物悲悯,即便是魔域,他也只是让它沉睡,即便是凶悍的殊命谷恶兽,他也只是镇压它们,即便是罪恶滔天的苍舒一族,他也只是降下诅咒。 凡事都留一线生机,这是神祇的悲悯。 可他现在…… 为了自己那道过不去的坎,还是弄脏了自己的手。 劫火刺目,刺地他眼眸生疼。 他抬起手挡那光,明明白皙如玉的干净手指,如今看起来怎么透着红呢? 就像是……被血染脏了。 他站在劫火前,火星燎上他绯色衣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觉得累。 茕茕孑立,形影相凭。 能陪他走下去的,只有他自己。 眼前一片眩晕,他眼疾又犯了,身体晃了几下,险些跌倒。 一直跟在身后的苍舒镜急着去扶他,却被别人抢了先。 那人风骨凛然,轻袍如雪,御风而来。 他揽着夕影的腰,将人横抱进怀中。 夕影眯眸看了他一眼,嗅到熟悉的木莲香,安心地勾了勾唇,抬起双臂环着沈悬衣脖颈。 疲惫地轻声说:“师兄怎么来了啊?” 沈悬衣没答,只道:“师兄带你回家。” 夕影点了点头:“好,我好累。” 沈悬衣:“累了就睡一会儿,师兄一直在。” 夕影阖着眸,睡不着,眉心轻蹙道:“师兄会怪我吗?我做了这样的事,跌了神格,再也没资格无悲无喜地俯瞰众生了?我到人世来,已沾上嗔恨怨痴。” “我……我不干净了,师兄……” 沈悬衣沉默很久,没说话,只是抱着夕影的双臂又紧了紧。 苍舒镜看在眼底,五内俱焚。 他多想替沈悬衣说一句:“不!你干净的!你不脏!是他们脏,是他们的错,你永远都是最好的,你什么也没有做错。” “你是神祇也好,是凡人夕影也好,都是值得被爱的,你没有错!” 可他不是沈悬衣,他没有资格替沈悬衣对夕影说这些安抚的话。 夕影似乎半寐,他在沈悬衣怀中很安心。 紧绷的精神已撑到极点,他却没有完全睡过去。 似乎在等一句话。 沈悬衣永远给不了他的一句话。 苍舒镜蹒跚着步,在沈悬衣戒备的眼神中缓缓靠近。 他伤成那样,早已没了任何威胁,沈悬衣怕惊动夕影,并未对他出手。 苍舒镜凄苦地笑了笑,他凝视着夕影的模样,开口道:“没有,你很好,你一直很好,是他们做错了,睡吧,夕影,好好睡一觉。” 他用的是沈悬衣的声音。 无限温柔。 声是伪装,情却真挚。 话说完,苍舒镜有些愣怔。 他见到沈悬衣的一开始,就以为以前的自己是在拙劣地模仿沈悬衣,直到这一刻,他用着沈悬衣的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蓦然恍惚。 就像……他不是在模仿谁。 就像……这本来就是他能说出的声。 他的温柔从不是装出来的。 但,怎么可能呢? 夕影说过的,说他是拙劣的冒牌货,无论是顶替苍舒大公子的身份,还是模仿沈悬衣的穿着气质。 他都是……拙劣的赝品。 夕影终于安心睡去,睡前,唇角都勾着笑,释然般喃声道:“……谢谢你,师兄。” 苍舒镜:“……” 他眼睁睁看着沈悬衣紧抱夕影,看着夕影那双柔软的双臂缠在沈悬衣脖颈上,看着那一雪白,一绯红的身影离去。 而他只能狼狈地撑着残躯,勉力凝着残魂。 跟在他们身后。 到了这个地步,吃醋、妒嫉、不甘……都成了笑话。 他只剩最后的价值——为凡人夕影沉冤昭雪。 可他不晓得夕影要如何利用自己,但不管如何,他都甘愿承受。 他跟着他们回到极仙崖。 他在云梯前的冰树旁站了三天三夜。 命魂在一点点流失,夕影再不快点判决他,他都怕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 极仙崖极高。 他看着九荒那场火烧了三天三夜,烧透了半边天,惊动了整个人间。 他看着天虞仙山召集仙门百家,说是神尊要过寿辰。 难道这场召集不该是覆灭魔域,诛杀魔主,为当年的邪祟一案翻供吗? 苍舒镜一时间没明白过来。 他看着漫天霜雪很久很久,忽然想透了。 夕影死的那一日,是他……和他的十九岁寿辰。 三年后的这一日快到了…… 这一日,仙门百家汇聚于天虞仙山,不无热闹。 这一日,夕影站在极仙崖上,俯瞰天虞,他身着一袭绯红长袍,白鹤翎织就的雪白羽衣披肩,缀着无数琳琅珠玉,半边脸覆着白羽面具,一双赤足所踏之处,生出朵朵冰莲。 沈悬衣并肩在他身侧。 在他踏下云梯前,拦了他最后一次。 “夕影,你要做什么,我从未阻拦过,也不该有异议,可这一次……你真要这么做吗?” “你可以为他沉冤昭雪,可你不必做到那个地步,你不用当着他们的面那样。” 苍舒镜不明白他们商量了什么。 隐隐有一种极不妙的预感,可他无从置喙。 夕影笑道:“师兄,你还不明白吗?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从来不可能割裂,你若只能接受极仙崖神祇,不能容下凡人夕影,也没关系。” “没关系的,师兄,我不怪你。” 夕影笑地温和,璀璨若明珠。 他拍了拍沈悬衣的手背,浅叹一声道:“沈悬衣,你别去了。” 这一次,他没唤他“师兄”。 他不想沈悬衣去,他怕沈悬衣难过。 可他也好失望啊。 沈悬衣永远是神祇最虔诚的信徒,却成不了夕影的师兄。 沈悬衣或许可以容忍,可以接纳凡人夕影的脏污与不堪,却永远不能消除内心隔阂。 哪怕努力不在意,却还是……介意的。 沈悬衣在想什么,夕影一清二楚,他想要夕影将自己与那凡尘十九载彻底剥离,想让夕影永远忘记那段记忆。 只做九天神祇,不做凡人夕影。 但夕影不想…… 夕影站在的这个位置,永远只有他一人。 没人能陪他走下去。 长长的羽袍曳地,铺陈在云梯上,夕影独身往下走。 往天虞走,往凡尘走。 这一身华丽袍,就像他从九重天降落时,永留凡间的那一天穿的一模一样。 他的面容,他的神姿,都与数千年前一模一样。 初心却变了…… 他回头一看,自己已踏下极仙崖。 跟在身后的人不再是沈悬衣。 却是……苍舒镜。 这个人是来赴死的,他没有囚禁他,可他甘愿死在他的算计中。 他要偿还他。 夕影哂笑一声,嫣色浮面,他道:“原来,你陪着我呢,下地狱也是有人陪的。” 堕进泥,燃成灰,烧成烬,和他纠缠在一起的人都会是苍舒镜。 他让他跌落神坛。 他送他永坠无间。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8章 第38章 朗朗晴空, 青天白日。 是个好日子。 虽是冬日,但阳光暖融,天虞前殿的广场上挂满了喜庆却不艳俗的红绸, 仙门百家都来了, 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只有目渺所及的极刑台霜峰与极仙崖还罩着一层皑雪白霜,庄严神圣。 各个仙门也多年未聚了, 趁着神祇的诞辰相汇一堂,热烈讨论着仙门未来的发展。 所言最多的还是断裂的天梯该如何修复一事。 以往, 他们想都不敢想。 如今, 神祇苏醒, 祂爱世人,唯祂能续上断裂的天梯,好让众人有飞升的指望。 修仙修的是什么? 无非是逍遥长生,飞升成仙。 他们忘了神祇降临人间时的初心是什么。 神想要的是人间祥和安宁,是希望仙门守护这片山河, 镇压异兽, 对抗邪魔,好让人间继续太平下去。 但安逸太久,他们忘了。 甚至因修仙得到力量, 而将自己与凡人彻底区别开, 占据最好的福地, 建立大大小小的仙门,再不涉足凡尘, 只将那些凡人当作朝生暮死的蝼蚁蜉蝣。 这种优越感着实可笑。 在神眼底, 修仙之人何尝不是蝼蚁? 祂没有看不起他们, 他们倒先看不起凡人了。 修仙界弊病已久, 早该肃清了。 他们浑然不知,那些掌门门主讨论地热火朝天,说着自己准备了什么稀世奇珍作为贺礼,说着想趁神诞这日,趁着神明心情好,提出修补天梯的请求。 也有人愁眉不展,特别是琴川段氏。 段门主犹豫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个日子有些熟悉?很古怪。” 有人道:“不觉得,但神降人间都好几千年了,都没提到要过寿辰,今年怎么好端端的……” 又有人拍着大腿,嗨呀一声,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人族过寿以年记,不爱过寿的多少也会搞个七十大寿八十大寿这种,神尊寿数漫长,或许是以几千年为一记呢?” “也对,神尊睡了千年,这一次醒来定然要好好庆祝一下,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今天这个日子,怎么那么熟悉呢?” 有人喃喃道:“冬月初七……是有点熟悉。” 热闹的空气忽然凝滞。 众人沉默地像是被下了定身术,而周遭的鼓乐还在奏,编钟还在敲,红绸猎猎,金花铺陈满地,来来往往布置忙碌,气氛依旧热闹。 段门主脸色唰地苍白:“三年前的今天是……” 他没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了。 冬月初七,是罪人夕影被判处极刑那一日。 作为夕影的舅舅,段门主更清楚,这一日是夕影和苍舒镜共同的生辰。 怎么会这么巧? 怎么可能这么巧?! “嗨呀,真是好热闹呀,仙门百家都好几十年没这么聚过了吧?” 一道咋咋唬唬的声,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沧州赫连家家主大大咧咧地下了飞舟,命属下抬了尊硕大的贺礼下来。 “你们小心点,这我送神尊的深海珊瑚榻,可别碰坏了!” 众人:“……” 有人提醒道:“神尊睡了千年,才刚醒,你就送床,不太好吧?” 赫连家主一身富贵招摇,年纪不大,俗气挺重,摇着鎏金宝扇,侃侃笑道:“正是因为此前睡的床睡了太久,早就睡腻了,现在换一个正合适。” 众人:“…………” 他们送的礼物要么是罕见宝玉,配饰摆件之类的,意思意思罢了。 神尊贵为神祇,能缺什么? 只有赫连家这憨憨,才能送如此“实用”的礼物。 赫连青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因沧州地处偏远,平日也不同天虞交集,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顺带联络联络感情也好。 安排好贺礼一事,便满面堆笑,朝天虞掌门走去。 “慕掌门是不是没睡好?眼下淤青,印堂发黑,瞧着是有点灾在身上的啊……” 慕掌门:“……” “见过会说话的,但没见过像赫连家主这么会说话的。” 赫连青笑笑,不觉尴尬,鎏金折扇一敞,坦荡谦逊地说:“慕掌门客气,最近我在研究卜算,要不要给你看看?” 慕掌门:“……不必。” 赫连青同时开口:“我观你面相,浮现忧心之态,是主持寿宴太过操劳?似乎不是,慕掌门,你瞧着真有血光之灾,我不骗你,你最好赶紧找机会化解,或者舍了该舍的,赶紧避避吧!” 慕掌门气地面色难看,也不好当众与小辈争吵,只将赫连青推去人群中,让他损别人去。 这张嘴…… 赫连青到底怎么当上门主的? 恰巧有人问起,赫连青哈哈一笑:“自然是不做恶事,心态健康,家族兴旺。” 众人:“……” 你他妈再说一遍? 你在内涵谁? 赫连青继续:“我家有钱,乐善好施,经常给凡间城池中的百姓散财布施,为他们驱散祟气,他们还给我家立祠呢。” 他摸着下巴道:“应当是积累的福缘够,才能事事顺心吧。” 众人:“…………” 赫连青目光梭巡,看了一圈,困惑道:“怎么不见苍舒家的人?” 上次朝神,他没有亲自来,是家里的族老来的,回去后也没说啥,只道:“修仙界要变天了,乖,我们不掺合。” 以赫连青的性子,自然懒得多问。 他不知道苍舒家发生了什么,更不晓得四大仙门已有一门惨遭灭门。 苍舒山庄里头的傀儡都被仙门清了,才发现里头没一个活人,苍舒夫妇失踪,至今生死未卜。 未免引起惶恐,知情者将此事封锁。 知晓的人并不多。 具体原因恐怕与魔域那位冒出来的魔主脱不了干系,但魔域又在数日前被一场劫火烧个干净,仙门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事情愈发扑朔。 段家主思忖良久,决定趁着近日,求问神尊。 毕竟,谁都看得出来,那场劫火不是天谴,就是神尊放的,凡尘中谁还有那个能耐呢? 这些人谈不起天了,各怀心事。 尤其是天虞的慕掌门。 他脸色凝沉,广袖长袍下的指一直紧攥,在场众人中,也就他了解的最多。 魔域覆灭的那一日,天虞牢笼中落下一道空间门,慕掌门骇然,急忙去查看,发现空荡荡的囹圄中被关了许多人,一片深邃浓黑中,他瞧不清那些人是谁,囹圄被下了禁制,他无法踏入。 这一看,就是神尊的手笔。 原以为是神尊从魔域抓来的妖魔,却在其中听见熟悉的声音。 他一凝神,才发现那声是他唯一的女儿喊出来的。 原以为游历在外,野了性子的丫头竟被神尊关在此处,他慌了神,自己又破不开禁制,便求上了极仙崖。 极仙崖无人应他。 他只能等着,等今日向神尊求情。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犯了什么错,无论那丫头做了什么,他作为父亲都会为孩子赎罪,哪怕牺牲一切。 神尊的想法,他越来越看不透了。 内殿的神像被沈悬衣焚毁后,他找画师描了新的,却怎么也挂不上去,焚烧的清香也是一点就断。 他急的要死,隐约感觉到这些诡异的事,与三年前的邪祟一案有关。 特别是,今天是冬月初七。 这个日子,太微妙了。 …… 正午时刻,阳光最炽盛。 夕影便是这时踏下云梯,他一袭绯红长衫,衣尾曳地,翎羽罩袍比在肩上,如覆一层皑皑白雪,墨黑的发直垂腰际,冰白的皮肤上掩着半边轻若蝉翼的白羽面具,圣洁的白更衬他唇色嫣然,仙容神姿。 他缓缓踏于半空,一朵朵冰莲自他赤`裸足尖绽放,一直铺陈到高座之上。 夕影慵倦地倚在玉座上,一手微曲玉指,轻撑额角,一手搁在膝上,轻轻点着。 这是仙门百家距离神祇最近的一次。 上一次朝神,只有数百人见过夕影,还是跪伏在神殿中,没几个人有机会抬头多瞧。 这一次,来的人更多,整个修仙界有头有脸的都来了。 天虞诺大的广场被站满。 夕影眯眸扫去,都是生面孔。 数千年前,那些秉承着守护苍生,求仙问道的有志青年尽数仙逝,这些一半是他们的子孙后代,一半是时代更迭下的新起之秀。 众人朝拜他,说着恭维话,什么好听说什么。 更有年轻人急着奉承,当场为赞美他,吟诗作词。 夕影只觉得好笑尴尬。 薄红的唇微勾,笑地神秘,让人拿捏不清他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急急忙忙从云梯上跳下,一头扎进夕影怀里。 夕影微怔,捏了捏小兔妖的耳朵尖,问道:“你这小妖,这里这么多仙门的人,不怕被抓了剥皮烤肉?” 小兔妖抖了抖耳朵尖,细语轻声道:“不怕,神尊会保护我的。” 夕影笑了笑:“你对我这么有信心?” 他故意吓唬他:“万一我养着你就是为了哪天剥了你的皮,拿来做锦裘呢?” 小兔妖抖了个激灵,下意识蹬腿就要跑,却生生压抑本能。 “神尊不会的,神尊对我很好,还……” “还什么?”夕影眯眸笑道。 小兔妖红了脸:“还让我唤你哥哥,我……我就是知道神尊对我很好。” 夕影揉着兔耳朵,听他这话,忽然笑了,笑地眼泪都要出来了。 “神尊?”小兔妖困惑地歪了歪头。 “没什么。”夕影捡了案前的灵果喂给小兔妖,轻声道:“你运气比我好,你遇见了我。” 又忍不住叹息着喃喃:“我怎么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呢?” 小兔妖没听清:“神尊在说什么?” “没什么。” 夕影温柔道:“你乖乖的,哥哥疼你。” 他顿了下:“不乖也没关系,被宠爱的就是有资格有恃无恐,你就算恃宠而骄,哥哥也罩着你。” 小兔妖心底感动,用兔耳朵抚了抚夕影指尖。 他抱着夕影递来的灵果吃着吃着,唔了声,抬起前爪一拍脑袋:“看我这兔脑子,哎呀,差点忘了正事。” “神尊,是沈师祖让我来给你带话的。他说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夕影点头“嗯”了声。 小兔妖又说:“沈师祖还说了,如果你执意如此,那……” “那就怎样?”夕影眉梢轻挑。 “那就让我带个人给你,或许对你有帮助,她已经死了,魂魄被困在苍舒山庄密室内,沈师祖才找到的,就让我兔不停蹄地送来,说等你处理完事情,他再送她去轮回。” 小兔妖后腿上套着一枚戒指,夕影取下一看,里面是一个老妪的魂魄。 夕影微怔,戒指攥在掌心。 师兄其实也想帮他的,师兄没有亲自来,可心意到了。 夕影心底的寒冰似乎融了一小块。 笑意从心底浮出,绽在唇角。 “好。” 他又对小兔妖说:“你回极仙崖吧,等一会儿这里可能不太好。” 小兔妖又竖起耳朵,蹭着夕影手指,软糯糯地说:“我就留在这里陪神尊,神尊也是需要人陪的。” 夕影又笑了声:“好,待会儿要是怕了,就钻我怀里,我不嫌弃你掉毛。” 小兔妖笃笃点头,水汪汪的眼满是感动。 呜呜,神尊不嫌弃他掉毛耶,神尊真好! 管乐丝竹绵绵不断,宴会已至高潮。 夕影凭空划下一道空间门,众人惊愕不已,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目睹神迹。 空间之门只有神可以开启,哪怕是活了数千年的师祖沈悬衣都做不到。 夕影的手指在空中微抬,轻轻松松便划下一道光焰,即便在晴空白日下,依然夺目璀璨。 门内是幽深的黑渊,隐隐能听见其中的怪声。 众人还在犹疑,门便吐出一个又一个大活人。 众人惊呼。 “那是……是天虞的弟子?” “穿着天虞的弟子服,是天虞的弟子!还有慕掌门的独女!” “那个是谁?啊!是苍舒家主?” 不怪众人困惑,苍舒家主早已被折磨地遍体鳞伤,衣衫褴褛,形容狼狈,他被扔出空间门,瘫在地上浑身抽搐。 又听一声哀嚎:“阿柔——!” 段门主急忙拨开人群,冲进广场中央的神座前,一把抱住被空间门吐出的段夫人。 与苍舒家主一样,她不仅狼狈,就连神志都是不清醒的。 段门主一急,忍不住朝高座上的夕影喊道:“神尊这是做什么?!” 夕影面无异色:“做什么?自然是本尊烧掉整个九荒魔域后,将他们救了出来。” 闻言,众人才反应过来,一边急唤医修,一边继续奉承神尊高义。 夕影只笑而不语。 唯独慕掌门神色凝重,但又不敢当面质问什么,便扶着慕湘就要离开。 “慕掌门且慢。”夕影幽声道。 “慕小姐并未受伤,只是被幽禁在魔域太久,受了点惊吓,你不必急着将她带离,本尊还有事要问她。” 夕影换了个更慵倦的姿态,倚坐在神座上,扫了眼被幽禁多日,狼狈不堪的那些人。 “苍舒山庄满门覆灭,确实和魔域有关。” 夕影亲口落实众人纷纷迭出的猜测。 他唇角笑意渐浓:“但是,本尊焚毁魔域,是因为魔域应该沉寂,并非是为了苍舒山庄,相反,苍舒山庄合该覆灭。” 众人困惑不解,议论纷纷。 “为什么啊?” “苍舒山庄可是四大仙门之一,怎么会这么轻易覆灭?” “苍舒山庄做错了什么?怎会横遭此劫难?” “神尊不是为其复仇?什么叫合该覆灭?” “我该不是听错了吧?” 夕影任由他们议论,稍顷,才开口,神音渺然,传入每个人耳中。 “没听错,本尊觉得他们该死。” 全场寂然。 夕影拨开掌心戒指,一道虚弱的魂魄被放出。 夕影招来一片浓云替这魂魄遮蔽烈日,她才好些。 那是神的温柔。 那魂魄是一个老妪模样,她的穿着与当下完全不同,像是数千年前的服饰。 匍匐在地的苍舒家主,抬起浑浊的眼。 一见那老妪,便面容崩裂,乱舞着手要朝那魂魄挥去,可他没有灵力了,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发出嘶哑难听,如同树皮摩擦沙砾的刺耳声。 这时,众人才惊愕地发现,苍舒家主被拔掉了舌头,烫坏了喉咙。 慕掌门抱着女儿的手臂一紧,浑身觫然。 夕影对那老妪轻声道:“千年前的事,你大可陈述完全,什么都别怕,本尊为你做主。” 老妪矇昧着云翳的眼看不清人,却极熟悉苍舒家的人。 她禁不住抹泪,却发现自己只是一抹魂魄,根本没有眼泪可流。 她的泪,早在千年前就淌干了。 她说:“老奴是苍舒家的家仆,是夫人身边的老嬷子,当年……” 她话才开个头,就被段家主打断:“你胡说!家妹身边的嬷嬷分明姓周,根本不是你!” “啪——” 凌空一记灵鞭抽在段门主身上,皮开肉绽,火辣辣地疼,抽地他懵了半天。 众人眼力再好,也没瞧清那鞭子从哪儿来的。 只听长阶垒成的神座上,夕影漫不经心道:“本尊最讨厌说话被人打断了。” 这时,他们才瞧清。 夕影手指上绕着一道灵流凝汇成的软鞭,熠熠光辉,金芒璀耀。 他抽完人,又姿态慵闲地抚着膝上的白兔。 众人顿时哑然,不敢多言。 老妪继续道:“怪老奴没说清楚,如今过了几番岁月,我不知,但我确实是苍舒家主母身边的老仆。那一年是翩鸿一百二十七年。” 翩鸿一百二十七年?! 那岂不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如今的修仙界,早从翩鸿年号换作神隐,神隐满了千年,如今又改作神降。 这魂魄早该是亡故之人,为何不去投胎? 老妪眼睛不好,耳朵却灵敏,她听见他们说的话,叹道:“并非老奴不想轮回转世。” “只因戳穿了一个惊天秘密,被家主和夫人发现,将我溺死在井中,又怕我魂魄转世被能人搜寻记忆,而暴露那个秘密,他们本想将我魂魄碾碎,夫人念在我伺候她多年的份上,留我魂魄不散,永囚于苍舒山庄密室魂灯中,直到今日,我才重见人间。” 众人又惊又愣,好奇又不敢多问。 能送出珊瑚床榻这种贺礼的赫连青倒是百无禁忌,胆子颇大。 他向夕影行了个礼:“神尊见谅,我心中困惑颇深,是否可问询一二。” 夕影笑了笑:“可。” 赫连青对那老妪问道:“那秘密现在能否公之于众?” 他又补了句:“既然有神尊为你做主,你不必忧心,想必神尊定会为你修补魂魄,送你入轮回,助你摆脱千年囚禁的痛苦。” 夕影手指点了点膝盖。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是在为这可怜的老妪朝他讨赏呢。 不由多看了眼此人。 问道:“你叫什么?” 赫连青愣了下:“神尊在上,在下沧州赫连氏,是如今的赫连家主,赫连青。” 夕影:“上次朝神,没见到你。” 赫连青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在下虽是赫连家主,却是因父母恩爱,父亲从不纳妾,又舍不得母亲再历生育之苦,只生了我这一个不孝子,我才不得不继任家主之位,我那个……呃心不在修仙,恐辜负神尊期望,才……才没来。” 夕影:“本尊没怪你,你不必慌张,你心不在修仙,在什么?” 赫连青胆子是真大,他不屑谎言,又因自小父母族老宠爱,心性单纯。 老老实实道:“我喜欢满红尘游历。” “哦?游历?”夕影挑了挑眉,他在沉眠轮回前,也很喜欢满世界乱跑。 “都做些什么?” 赫连青有点懵,挠了挠后脑勺道:“也没什么,就是看见谁需要帮忙,我帮一把,瞧见了邪祟就去驱一驱。” 他顿了下,又说:“私以为,修仙修的并非得道飞升,要不然神尊您也不会放弃回归九重天,在凡尘落居。我认为,修仙修的是侠,是仙侠,仙是逍遥,侠是惩恶。” 一个二十来岁的后辈,看得比那些修炼了一辈子,追求长生的前辈还要通透。 有人觉得他在卖弄,在媚神。 也有人内心酸涩尴尬,自愧不如。 赫连青心大,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做什么? 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灵力用? 但他有点不好意思:“神尊,您继续让她说吧,是我不懂事,打扰了。” 夕影难得地赞赏道:“你很好,本尊喜欢同你说话,晚些时候,别急着走,留下同我论一论这‘仙侠’。” “在下谨遵圣意。” 夕影转眸对那老妪道:“本尊在此,谁也不能伤你,你放心说。” 老妪点头道:“苍舒家的秘密便是双生诅咒,双生子必然一死一活,否则会双双灵脉衰竭而亡。” 翩鸿早年,苍舒山庄还是个不起眼的小仙门。 在夕影落九天前,人间是被神放弃的世界,神族斩断天梯,阻止灵气泄入人间,以断凡人修仙之路。 是夕影不忍人间异兽肆虐,生灵涂炭。 他放弃回归九天,转头飞入凡尘,带着碧落川一起流向人间,人间的灵气保住了,他以精魄化天虞仙山,镇压殊命谷,人间太平安宁了。 彼时,正是仙门崛起的年代。 苍舒家也是当时的仙门之一,他们家嫡亲血脉世世代代都是双生子。 第一任家主为获得修仙资质,生剖他人灵脉,替换自己平庸的灵脉,以为己用,甚至因妒嫉双生兄弟的资质,亦抽了兄弟灵脉。 手段残忍,心性狠辣。 夕影发现后,不忍伤整个家族,出于善意,便降下诅咒:苍舒家双生子双生灵脉力量均衡,没有此消彼长,没有嫉妒怨恨。 却因分散之下,皆为平庸,再也出不了什么天赋异禀的孩子。 原以为做到平均,便能断绝嫉恨。 谁料,苍舒家对后代的说词变了。 他们说:“双生子的诅咒来自邪魔,只有一死一活,才能保证另一个完全继承双份的天赋,若两人都活着,便会双双灵脉衰竭而亡。” 后代深信不疑,每一代的双生子都在一出生时,就选择留下一个,另一个处死。 直到夕影那红尘一遭,投生在苍舒家。 他是神祇,劫不历完,是不会轻易丧命。 他活了下来。 按照原本的诅咒,夕影和苍舒家的长子都不会死,也不会灵脉衰竭,他们只会变得平庸。 但苍舒家只信任祖辈,况且数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们溺死夕影,留下长子。 苍舒家主却以为长子灵脉渐渐平庸是衰竭之态,猜测当年那个孩子没死,在苍舒镜的推波助澜下,他们寻到了夕影。 更加笃定双生诅咒一死一活的宿命。 事实上,在很久以前,苍舒家也做过试验。 这老妪伺候的那一任家主想了个办法,他没有一开始就留一个杀一个,而是双双养着,时刻观察。 当他发现两个孩子的灵脉都越长越好时,想到了一个邪门的法子,可以在灵脉完全长成时,活抽一个,换到另一个体内,这样,留下来的孩子就有了两幅灵脉,体质和修为都能远超旁人。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在苍舒山庄密室内,这一行为被老妪撞见,老妪丧命于此,后又被囚禁此处数千年,魂魄不得轮回。 每隔数十年都能看见这血腥的一幕,苍舒家剖灵脉的手法愈发熟稔。 数千年后的神隐九百八十一年,段夫人生下双生子,她不忍将孩子活活养到十几岁,再残忍杀死,与丈夫商量着将其溺死水中。 那个被选择放弃的孩子,便是夕影。 这么说,他那个红尘一劫中的双生兄长其实还没死。 只是被苍舒镜替代身份后,八成也被杀了吧。 老妪讲完这段往事,众人唏嘘不已。 “这么说,其实双生诅咒下,双生子都不会死,他们不过是会变得普通一些,而苍舒家为了力量,为了跻身四大仙门,故意篡改诅咒的本质,欺骗自己后代,让他们不得不杀一个留一个?” 真相令人胆寒。 老妪叹息道:“是这样的,我被囚在密室数千年,见过无数次的生剖灵脉,我看见那些孩子茫然不知地被父母哄骗进密室,让他们乖乖躺在石床上,手脚拴上皮带,防止挣扎,直到将那刀刃剖进孩子心窝,他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灵脉只能活剖,死了再取就没用了,那些孩子心脏被捣碎,活着抽出完整的灵脉,疼了很久才绝望死去。” 她一边说一边喉咙哽咽,却因是魂魄,而哭不出泪。 “我见过最惨的一个孩子,还是不久前。” 夕影唇角笑意未变,抚着兔毛的手指蜷了蜷,身体控制不住地微颤。 隐约感觉有什么覆在他手背上,停在他肩头。 夕影轻嗤了声:“滚。” 被夕影施了隐身术,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苍舒镜怔了怔,只能将手收回。 “就不能不听吗?” 夕影哂笑:“到底是你觉得我怕,还是你自己在怕?” “苍舒镜,你放心,等着吧,你只会比我疼一千倍一万倍。” 苍舒镜哑然。 那老妪接着道:“以往那些孩子都是被骗来的,这个孩子却在带进密室之前,就已经满身是伤,他甚至……甚至被那对猪狗不如的夫妇喂了瘾香。” “瘾香?” 赫连青眉头一皱:“那东西我知道,很邪门,持续使用会让人不知不觉上瘾,若断了香,不但会浑身疼痛,如百蚁噬骨,更会陷入迷幻错乱之中,令精神崩溃。” 怎么会有父母对自己的孩子用这种东西?! 太毒辣了! “是为了控制他,为了让他无法逃脱掌控?” 在场众人到底是名门正派,就算有些微的心术不正,但祖上传下来的道理与正义,他们还是守着的。 人有劣根性,却不至于泯灭人性。 大多数人是有是非观念的,即便他们自私过,即便他们贪婪过,但到底并非绝对邪恶。 众人看向匍匐在地,已无挣扎之力的苍舒夫妇,再无同情,眸中尽是鄙夷。 甚至有人恨得牙痒,直接朝他们吐唾沫。 老妪接着道:“那孩子被剖了灵脉,他太疼了,一直求他父亲杀了他,以往那些孩子在被剖心抽灵脉后,都会被给个痛快。而这个孩子,他求死,他的父母却让他求死不能,不但没杀他,还往他破碎不堪的心脏里塞灵药仙草,让他不得不活着。” 话说到这里,众人或许还在恍惚,这倒霉孩子是谁。 为什么啊? 他们为什么还让他活着啊? 那得多疼啊? 那得多难忍受啊? 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抽了灵脉注定会死,多撑一会儿也没用啊!何苦让他疼下去呢? 直到那老妪又言:“他们害怕苍舒家的秘密被别人知道,甚至断了那孩子的双手,又拔了那孩子的舌头,让他有口难言,无手可书,以此保住秘密。” 数千人齐聚的广场鸦雀无声。 他们的眼都落在狼狈不堪的苍舒夫妇身上。 他们又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盖着皑雪的极刑台。 他们又看向天虞掌门。 那个孩子…… 是罪人夕影…… 是那个在极刑台上,失了舌,断了腕的少年。 长老在行刑前,让他认罪,问他是否还有情可陈,他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认罪书被传阅,被无数人唾骂。 他到死都道不出真相。 但又有人问了:“他是很惨,很可怜,苍舒家罪恶滔天,该惩,但……但不能以此断定罪人夕影就是无罪的,他的罪我们有目共睹。” “别急啊。” 夕影笑地愈发灿烂,抬指点了下角落里不起眼的阿昭。 “审判前,你主子让你做了什么?” “你自己说,还是本尊来审?” 在神面前,一切谎言都不存在。 有些事迟早要曝光,苍舒家已沦落至此,成为众矢之的,他没必要隐瞒了。 阿昭佝偻着后背,跪在地上埋首道:“小的认罪。” “影少爷不是自己逃走的,他当时因为断了瘾香,已经神志不清,根本没能力逃走。” “是……是小的听从了家主的命令,趁着守卫不在,带走了影少爷,又……” “又什么?”有人不耐道。 阿昭咬牙说:“家主命令我弄坏飞舟,想办法让影少爷坠落殊命谷底,这样……这样才能让影少爷在濒死状态下觉醒灵脉,才好……才好生剖。” 原因竟是这样! 夕影没有畏罪潜逃,他是被算计的,他甚至在濒死边缘走了一遭。 “还有呢?” 夕影撑着额角,一边笑一边捂着侧脸,颇觉荒谬一般。 “话不要说一半。” 阿昭咬了咬牙,摇头道:“没……没有了。” 寂静片刻。 夕影“哦”了一声,紧接着—— “啪啪——” 响亮的皮开肉绽连着两声,落在阿昭后背。 他惊呼疼痛,几乎昏厥过去,又被灵流凝聚的长鞭卷着脖颈,迫使他抬起头。 夕影爱怜地,像哄孩子一样温柔道:“怎么可以说谎呢?你不乖,不乖的孩子是要被罚的。” 谁也没见过神祇罚人用刑的场面。 他们都愣傻了。 或许是一贯觉得神祇爱怜世人,或许是索取总有回应,或许是习惯了神的好,他们总以为神对他们的爱,是可以永无止境地索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直到这一刻,他们忽然在神身上看到了人的喜怒哀乐。 可神明的那张脸依旧神性斐然,依旧淡然闲适。 他们也分不清夕影到底是不是生气了。 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屏息静默,不敢言语。 “你还要替谁隐瞒吗?”夕影问。 阿昭疼得厉害,哭着说:“不敢了!不敢了……是段门主,是夫人的兄长,是他支走了天虞的守卫,我才能顺利带走影少爷。” “哦……” 对于这个答案,夕影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琉璃眸微微转动,瞥向段家主:“你认吗?” 神不会冤枉任何人,他会一点一点全部查清楚,全部公之于众。 到了这个份上,段家主再狡辩也没意义了。 他抱着浑身颤抖的亲妹,叹息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的事,我自然要上心,我起先并不知道双生诅咒一事。” 呵,这到底是在陈罪,还是为自己脱罪啊? 夕影故作困惑道:“那是为何?难不成你以为他们是来救这个‘罪恶滔天’的儿子?” “不。” 段门主咬牙道:“我以为他们要亲手处决他,至少不用上极刑台,至少不用死得那么惨。”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的?”夕影问。 “他跌落殊命谷底,灵脉觉醒的时候。” “知道地这么早啊……” 段门主闭了闭眼:“是,我没有阻止,什么也没有说。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无论做什么,我都会帮她。” 夕影又笑了:“还真是……兄妹情深啊。” 他笑了会儿,像是忽然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抚掌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都在颤。 夕影是神,从来音容淡淡,无悲无喜。 如今这般疯癫的笑,极不衬他,冷玉一样的脸渐浮嫣红,并非气色好的红润,而是某种病态的模样。 看起来让人心生恐惧。 夕影笑得喘不过气,笑出了泪。 他缓了好久,才道:“真是妙啊,你段家兄妹情深,他苍舒家兄弟势同水火,不死不休。最有情的人与最无情的人结那秦晋之好,永结同心,甚至夫妻同心,共谋恶事。还真是……哈哈哈还真是荒谬啊。” 刚刚还在笑,下一瞬,夕影脸色一凛。 “那他不能修炼,沦为废物一事呢?” 夕影挑眉扫了眼被段家主抱在怀里的段夫人:“是你说,还是让本尊来……” 他缓声道:“慢慢审问?” 半疯癫的段夫人忽然揪了下她兄长的衣襟。 段家主拍了拍她的手,闭了闭眼说:“事已至此,别挣扎了。” 他道:“他非天生愚笨,是……是为了完整地抽出灵脉,而刻意压制他的修为,让他无法修行,催促他修炼不过是……为了催熟他的灵脉,他一被接回来就做了手脚,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跃过筑基的门槛。” “我明白了。”夕影闷声说。 “我知道了……”夕影笑着说。 “慕掌门,这样的事搁在仙门百家,应该怎么判啊?”夕影朗声道。 若搁在以前,慕掌门绝对会说:“这是苍舒家的家事,如何判,该由其族中长老来断。” 而如今,这样惊世骇俗的秘密曝光在全天下眼底,议论不绝,更何况还是由神尊亲自来审问的。 他很想问:“那夕影究竟什么时候与神尊相熟的?熟悉到您可以大费周折地为他沉冤昭雪?” 但他不敢问,怕唐突。 也怕自己做错了的事同样曝光于天下。 他只敢夹着尾巴,不无恭敬道:“苍舒此事,天理难容,罪不容诛,理应……理应判处极刑。可苍舒山庄已遭灭门,是否该酌情处理?” “罪不容诛,判处极刑。” 夕影将这两个词在唇边念了一遍又一遍。 这样的词从天虞掌门口中说出来颇为亲切。 夕影只是觉得古怪,这样的词也能用在苍舒夫妇的身上吗? 他眨了眨眼,一副茫然的模样:“如何酌情?” 慕掌门瞥了眼现状凄惨的两人:“他们已经这样了,已经遭到报应的,留他们一命吧。” “你在为他们求情啊?” 夕影像是听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事,他脖颈微倾,笑弯了眉眼。 “你是只为他们求情吗?你可曾为其他人求情过?” 慕掌门:“……” 他不知如何作答。 朱笔勾去夕影名字时,下手果决,认罪书一阖上便命人取走,他连多看一眼都没有。 或许案桌前,他身后的神祇画像将一切都看在眼底。 他不知道,他那一笔朱砂落下,身后神龛上的香炉断了一截香。 慕掌门咬牙:“……不曾。” 夕影笑了很久,笑得唇角都牵扯地有些疼了。 “掌门真是铁面无私!” 夕影脸色陡变,喜怒只在一瞬转换,他讥诮着喃声:“人啊……” “人呐……” “人哈!” 晴天白日,光耀雪峰。 夕影眯眸望了望再也回不去的九重天,琉璃眸黯然失色,他喉咙有些热,将腥甜咽下。 来到人世间,被世人误。 沉冤昭雪这种事,还得他自己为自己做。 他可真悲哀。 他后悔了,他想回九重天了。 可他早就回不去了。 笑了那么久,他笑累了。 夕影冷声道:“本尊不同意,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此二人罪大恶极,应判处极刑,择日行刑。” “啊对了,他们不是喜欢断手拔舌吗?也给安排上吧,慕掌门你亲自来。” “可惜啊……” “舌头已经被魔主拔掉了,喉咙也烫坏了,慕掌门倒是省力,只要断腕便可。” “我再瞧瞧,段门主别急,本尊赏罚分明,你罪不致死,本尊判决绝对公平,赏你一千灵鞭,琴川段氏换一位门主吧,哦对了,你儿子被本尊收为弟子了,本尊会好好培养他,继承你的衣钵。” “等等……” “等等!!” 段门主咬牙道:“苍舒山庄确实有错,可那罪人夕影也不是什么好人,为一个邪祟沉冤昭雪,神尊可是昏了头了!” 经由他提醒,看呆了的众人才反应过来。 慕掌门想让他闭嘴,可来不及了。 段门主急道:“一码事归一码事,罪人夕影就是歪门邪道,就是勾结邪祟,就是勾引兄长,戕害同门!” 夕影也没恼,他怀中还抱着白兔,赤`裸足尖轻点,踏下台阶,玉雪足踝在猎猎绯衣中若隐若现。 被审判的段门主心有不甘,内心暗唾:神不成神,倒像是邪魅! “别急啊……”夕影轻声喃道。 夕影问:“你们知道罪人夕影勾结的邪祟是谁吗?” 众人愣了下,试探着开口:“传闻是……是魔主?” 说书先生是这么说的。 夕影笑笑:“猜对了。” “那魔主是谁?你们见过他的真面目吗?” 众人摇头,他们不知。 这位魔主在九荒魔域杀了七天七夜,才拿到魔主的位置,他们以为他会攻伐仙门,岂料他什么也没做,更没露出过真容。 神秘莫测,行事诡谲。 夕影笑道:“但在场有人不但见过他,还知道他真实身份。” 夕影转眸看向慕掌门。 众人的目光随他挪去,才发现他看的不是天虞掌门,而是……他怀中的慕湘。 夕影歪了歪头:“慕小姐,劳烦你开口。” 见慕湘一个劲往他爹怀里钻,一副受到惊吓,精神错乱,说不了话的模样。 夕影叹气:“不说也没关系,我这里有碧落川水酿就的吐真露,你要试试吗?” 在神面前,没有人可以撒谎。 只要夕影想,他有的是办法让人说实话。 慕掌门搂着女儿,咬牙道:“湘儿,你说吧!说出来就没你的事了,神尊不会同你一个小丫头计较的,你又没做错过事!” 夕影挑眉,坦然点头:“对,慕小姐只要不隐瞒,就没事。” 慕湘满脸泪痕,挣扎良久。 她父亲耳语道:“湘儿,说吧,为了你自己,你不能隐瞒,爹爹只有你一个孩子,爹爹不能失去你。” 他们看起来好可怜啊。 夕影想:自己真是坏人呢,逼迫了一个又一个,现在还在欺负人家孤儿寡父的。 “我真坏。” 他小声地对怀中白兔说。 小兔妖已经适应夕影的状态了,他虽然怕,却还是大着胆子抻起脑袋往夕影掌心贴贴。 “神尊很好的,我陪着神尊。” 夕影温和地笑了笑,又揉了揉小兔妖的耳朵。 “是……是苍舒镜。” 慕湘还是哽咽着,将魔域发生的一切道出。 每一件事都让仙门众人吃惊不已,每一桩真相都让他们唏嘘长叹。 紧接着,夕影曾经的舍友一样道出真相。 原来,留影珠内的真相并不完全,他掐了一半故意没放给长老看。 看完全部影像后,他们才知道夕影从未胁迫苍舒镜,他们顶多只能算得上两厢情愿。 甚至那一次可以说是…… 苍舒镜强迫的夕影。 什么兄弟悖德,都是假的。 是苍舒镜蓄意谋划,顶替苍舒家长子身份,从一开始他就在算计夕影。 什么勾结邪祟,也是假的。 是苍舒镜在荒古秘境中夺舍夕影身体,不慎在夕影体内留下祟气,让夕影被误会成邪魔。 有人发现其中蹊跷,问道:“不对啊,苍舒镜怎么可能不是苍舒家的血脉?若他不是,他为何要蓄意谋取夕影灵脉?苍舒家的人又为何要帮他?” “对!而且,就算是苍舒镜做的,也不能证明夕影不是邪祟,万一他就是与苍舒镜合谋的呢?” 夕影:“那就要问问,谁才是那个冒牌货,才是那个赝品了。” 夕影刚要揭开隐身术,让苍舒镜亲自开口。 忽然有人高声道:“我证明!” “我能证明苍舒镜不是苍舒山庄血脉,也能证明夕影沾染的祟气来自苍舒镜,夕影没有杀人。” 夕影微讶。 他回眸,越过人潮,瞧见一水红衣衫的青年朝他走来。 凤玦…… 夕影一瞧见这个人就眉头直皱。 他讨厌他,在牢狱之中,这人极爱讽刺他。 可凤玦无罪,夕影不会审判他。 凤玦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他是合欢宗少主,而合欢宗不属仙门百家之列,它驻于人间,若非要形容,不过是几个拥有修仙之能的人创建的江湖门派罢了。 因其修炼法门为双修,仙门认为其不洁、堕落、肮脏、邪门…… 没人愿意与合欢宗交往过密。 凤玦算是不速之客。 他却坦然面对那些讥诮眼神。 “我来,只为这一件事,不会多逗留,更不会脏了你们仙门圣地。” 没有凤玦,夕影也有法子为凡人夕影沉冤昭雪。 可这个人来了,他陈述的一切,让事情更顺理成章。 凤玦说:“我当初也沾染祟气了,和夕影一样,但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人害人,便被我母亲保释出来。” “然而,我想说的是,夕影和我一样,他也没杀人,甚至感染祟气的方式都一样。” “我们都被苍舒镜夺舍过。” 在众人越来越诧异,越来越惊愕的眼神中,凤玦将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 从苍舒镜夺舍夕影身体,为玉挽拿走灵珠,到揭露玉挽仙尊早已被心魔占据神志,变地阴暗卑劣,再到苍舒镜本就是魔体,从来不是苍舒家血脉。 每一桩每一件,他都不是空口无凭,他都拿得出证据,就像是搜集了很久,只为这一天。 事情已经不单单是“夕影是否是邪祟,是否有罪”。 现在忽然涉及到仙尊,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玉挽仙尊呢?仙尊在何处?” “对啊,这么大的事,他人呢?” “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上次朝神,他就没出现?” “啊……按理说,仙尊是多年前仙魔之战的首要功臣,神尊苏醒后,他理当出现的,啊这……” “还有啊……苍舒镜肯定不是什么好鸟,而他一直是玉挽仙尊的爱徒啊……” “这……啊这……” “对啊,慕掌门,仙尊呢?” “对!快点请他出来澄清解释啊!” 人群中不乏玉挽仙尊的拥趸者,他们急地火烧眉毛,要不是指控玉挽的人是神,他们早就骂上去了! 慕掌门也说不出话。 天虞看起来一片宁静安好,实际上内里早就乱成一锅粥,理不清了。 赫连青戳了下慕掌门胳膊:“喂,你不请人过来?让神尊等着合适吗?” 夕影一步步踏上长阶,站在神座前。 “不用请了。” 他掐了一个诀,指尖绽出一朵冰莲,莲心生出一枚火珠,漂浮于半空。 众人牟足了劲,极尽目力,才在那小小火珠中看清一切。 “那是……是玉挽仙尊!!” “天呐,他……他怎么只剩魂魄了?还……还被玄火焚烧。” 立刻有人跪下求情:“神尊手下留情啊!我们不知道仙尊是怎么得罪您,他可是仙魔之战的功臣啊!他被您无故杀害,您还要囚他灵魂,如此折磨他……” 夕影都被气笑了。 看来,这神尊的身份也没他想地那么好使啊。 “哦。” 夕影嗓音很好听,但这一声却如鬼魅低吟,明明是晴空白日,阳光璀耀,却低沉地如同山夜呼啸的幽风。 他幽幽地说:“夺人灵脉,抢人灵核,与魔主勾结算计,逼人入绝境的……有功之臣?” 什么意思? 他们没明白过来。 灵脉是什么,他们都知道。 按照凤玦的说法,玉挽仙尊利用苍舒镜夺走了夕影的灵脉? 这么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苍舒镜与夕影不是双生子,他压根用不上夕影的灵脉,只可能是为谁而夺。 但……灵核是什么? 修仙的凡人长不出这东西啊。 年纪大,见识颇广,阅览典籍无数的长老眉头微蹙,似乎想起什么。 不好的预感迅速蔓延开。 夕影盯着那小小的火珠看了会儿,欣赏什么珠玉宝石似的。 昳丽的半边面容如玉落雪,鸦羽长睫下的眸如同琉璃,他却笑意愈发病态,浅声说:“玄火不熄,会一直烧下去,要烧上个七七四十九年,直至魂魄湮灭,我等得起。” 紧接着。 晴日下,开始飘起一场大雪。 夕影抬手,解除苍舒镜的隐身术。 同时,他缓缓摘下白羽面具,露出一整张完整的面容。 属于神祇的面容,也属于凡人夕影的面容。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39章 第39章 玉挽是天虞地位尊崇的仙尊。 在神祇沉睡的那些年, 在仙门师祖沈悬衣不问世事的那些年,他一直都是仙门的倚杖,是仙魔之战中击溃邪魔的最大功臣。 如今仅凭一个人人看不起的合欢宗人指认他有罪, 那些拥趸是不服气的。 即便夕影是至高无上的神祇,他们不该质疑。 但今日做所作为,神祇显然已沾染凡尘喜恶,难以令众人臣服。 哪怕大多数人嘴上不说,心底也是不服气的。 是神,便可以为所欲为吗? 是神,便能以一言,定功臣之罪吗? 那同凡间昏聩的君王有何区别? 在君王不理朝政的那些年,镇守边关,出生入死的忠臣良将被陷害, 被君王诬为叛逆,落得个满门抄斩有何区别? 他们不服! 火红魂珠内,玉挽的魂魄痛苦不堪, 被玄火灼烧。 众人看得心惊,心疼,心凉。 夕影却不在意那些暗含痛恨,敢怒不敢言的目光。 数千人的广场上, 他们的小声议论被夕影听在耳中。 无非是说他变了, 跌了神格。 神不成神,像堕了魔。 无非是质疑他为何要为一个凡人沉冤昭雪。 一个凡人而已, 即便是冤错了,那也只是一个凡人, 如何比得上仙尊, 如何比得上功臣? 夕影却要为了那人大伤仙门筋骨。 这一朝审判, 数千年的仙门格局就要彻底改变了。 他们认为,夕影不顾大局。 甚至有离谱到可笑的猜测,说那凡人夕影就算无罪,也是从人间春楼走出来的小倌,媚术了得,曾勾搭上了神尊,用身体换得神尊的爱怜,神尊被迷地七荤八素,得知他冤死才不顾大局,一意孤行,为其沉冤昭雪。 这种传闻越来越荒唐。 人们总是喜欢给漂亮的事物添上一层色`欲的描摹。 似乎漂亮、貌美、令人心动,就是原罪。 有这样的姿色,他为什么不利用?怎么可能不利用?什么洁身自好?就算看起来自爱,那也是在待价而沽! 夕影听着听着,都笑岔了气了。 他抱着小兔妖,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他们竟然觉得我自己看上了自己,自己□□了自己。” 玉指点在小兔妖鼻尖上:“小兔妖,你说荒唐不荒唐?” 他揉了会儿兔毛,出神地想:其实小兔妖人形的模样,倒是与他有几分相似。 他瞧着便心生欢喜,无限怜爱。 若沉睡前的自己能遇上历劫时的自己,他会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呢? 夕影撑着额颞想了会儿,又兀自摇了摇头。 以前的自己会怜悯凡人夕影,却不会喜欢他,那时候他太“干净”了,他很像沈悬衣,而凡人夕影从心到身都是脏的。 连自己都厌弃自己啊…… 真悲哀。 那现在呢? 他又自问道:现在的你会喜欢凡人夕影吗? 会吗? 或许会吧…… 夕影不知道,头疼,他揉了揉额角,懒得想了,反正也只是臆想,又不会变成真的。 他继续将注意力放在铺满广场的一张张嘴上。 犹如看一场别开生面的戏曲。 那编钟鼓乐一敲,红绸彩布一挂,各家角色粉墨登场,铺陈在硕大的舞台上,各唱各的,矛盾又和谐。眉眼夸张,脸色各异,像极了泼墨油彩,脸谱描画。 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什么样的故事编不出来? 夕影没阻止,他惬意地斜靠在神座上,一边欣赏火珠中痛苦不堪的魂魄,一边慵倦地听着那些议论。 再如何愤恨,再如何不甘,他们也不敢对他出手,都怕死。 夕影暗叹:红尘好热闹啊。 终于有人谈到他性格大变一事。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神,可祖祖辈辈口口相传中,或是典籍玉录下,神尊明明……”他形容不出来,皱眉说:“明明和人不一样的,怎么会有这样明显的爱憎?” “对啊……” 有人嗓音压到低地不能再低。 “该不是……该不是醒来的已经不是神尊了吧?” 真热闹啊。 夕影眯着眼笑听。 他们说着夕影对那凡人的态度,夕影生辰日的问题,夕影手段毒辣,又变得丧失神性…… 到了后来,干脆直接猜测夕影已经不是神了,是被妖魔顶替身份,又或者染了心魔。 今日借着审判名义,就是整垮仙门的第一步。 “是时候了。” 夕影轻声对小兔妖说,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将白兔放在自己神座上,他站起身,目光渺渺梭巡众人。 晴空白日,阳光暖融。 天上却开始飘起霜雪。 夕影绯衣猎猎,翎羽肩袍上落满了霜雪,像极了天虞的凛冬,这座由他一魄化成的仙山,绵延千里的青葱被层层皑雪覆盖的模样,夕阳一照,绯红滴血。 “到时候了。” 隐身术一解,他身侧站着的男人渐渐显形。 那是…… 那是苍舒镜!! 曾经那个光风霁月的谦和君子,曾经天虞仙山的首席弟子,曾经风光无两的苍舒山庄大公子,曾经令人艳羡的仙门矜贵。 如今,他披上了新的身份。 冒名顶替的赝品,蓄意谋划的邪祟,嗜血杀戮的魔主。 在看清他浑身凝固的血前,在瞧见他苍白如死人的面色前,众人竟是下意识往后退,甚至恨不得逃离此处。 夕影笑了。 看吧,他们嘴上说不信他,心底却已笃定苍舒镜就是令人胆寒的魔域之主。 他们怕苍舒镜。 怕地像是被恶犬咬断过腿脚,一见到苍舒镜,就本能胆寒,生怕他发了疯一样从天而降,露出血腥獠牙,龇开血盆大口,将他们开膛破肚,生吞活剥。 瞧清楚他如此落魄的模样时,才恍过神。 因苍舒镜身受重伤,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又因唯一的神祇在场,他们深信苍舒镜掀不出什么浪花。 魔域之主空降第一仙门,搁在往常哪个时候都是一场灭顶之灾。 但今日不同。 他们惊魂未定,又见夕影的手指搭在薄如蝉翼的白羽面具上。 “他是谁,你们都看见了。” 夕影声音很轻,却传遍整个天虞。 “那我是谁,你们仔细瞧清了。” “别……” 哪怕只说一个字,苍舒镜也被肺腑牵扯出的疼震地呕出鲜血。 夕影不理他,扣在面具上的手缓缓挪动。 “师兄?” 白衣猎猎的男人蓦然出现在身边,大手握着他的腕。 “一定要这样吗?”沈悬衣皱眉问。 夕影笑了:“你一直在看着我对不对?” 沈悬衣:“……” 夕影睫毛轻颤:“很失望吧?” 沈悬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已经结束了,别继续了。” 夕影反握住沈悬衣的手,琉璃双目光辉熠熠,他坚定地说:“没有结束。” “师兄,我要为他沉冤昭雪,也要接受曾经的自己,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所有人都可以放弃他,唯独我不可以。” “要不然……他就太可怜了。” 他嗓音很轻,无限温柔,是说给凡人夕影听的,也是说给自己的心听的。 没人救赎凡人夕影。 但神祇夕影可以。 面具如薄纸,揭开,飘荡在漫空风雪中。 沈悬衣下意识去接,指尖刚碰到的时候,面具便被玄火燃烧成灰烬。 一片唏嘘惊呼声中。 夕影喃声道:“师兄,我再也不需要它了。” 他不是见不得人的。 他不需要这张面具了。 以前神覆面具,是为了游历红尘时,不被人发现身份。 如今的原因却可笑,是怕人知道他们日日三柱清香供奉的神祇就是那个被他们判罪,诛杀于极刑台的邪祟。 一脚陷入泥潭时,还会挣扎痛苦,还会犹豫不决。 但泥水灭顶,再无转圜时,一切都无所谓了。 夕影好轻松。 墨色长发被风雪吹拂,扫在白玉凝脂般的脸上。 他的眼尾缀着一枚细小的黑痣,眉眼昳丽,唇瓣薄红,琉璃眸中尽是愉悦松快,笑意浓稠。 与众人想象中的神祇并不一样。 他们以为他面容冷峻,目露悲悯。 以为他天人一般,与世俗有别。 可他就是长得这样,就是拥有这张昳丽姝容,他笑起来的时候,依旧百媚生,依旧含春情。 谁规定的神就必须冷情,必须被供在神龛上,不得有容色? 夕影偏不。 他到人世来,被世人误,早该做回自己了。 “是他——!” “是他!竟是他——!!” 浓墨重彩的戏台子还搭着,台上缤纷的脸谱还在唱着,夕影的戏还没看完。 他笑了笑,歪头看着沈悬衣:“师兄要不还是回避吧?” 沈悬衣看着他,又看了看高阶 他像是陷入一个古怪的困境,难以作出抉择。 有人认出他,在喊他,对他说:“师祖!您是不是也看出端倪了?这……这人真的是神尊吗?” “他是真的吗?他不是假的吗?” “他到底是谁?他是那个凡人夕影,还是神尊?” 都是他…… 沈悬衣明白,都是他。 可明白归明白,他无法解释,连他自己都陷入绝境,他像是生出心魔一般,自夕影苏醒开始,他就有了执念,他就极渴望夕影彻底抛却前尘。 他希望夕影永远只是九天神祇,是极仙崖上的神尊。 而不是……那个凡人。 神怎么可以浸淫春楼十余载? 神怎么可以为了获得力量,卑劣地向人求欢? 神怎么可以为了给自己报仇,而不顾仙门大局? 神怎么可以长出这样一张媚态横生的脸? 沈悬衣不知道那些话是这些人说出来的,还是自己的心声。 “回去吧。” “沈悬衣……你别看。” 夕影对他说着。 他像中了蛊,又像是在逃避。 他还是离开了这里,丢下夕影一人。 目睹沈悬衣离去的背影,看他衣袍猎猎,依旧拂袖如云,轻袍如雪,风骨凛然。 夕影乍然松了口气。 琉璃眸骤然冷峻,他俯瞰众生,带着嗔怨,毫不避讳道:“你们没看错,是本尊。” 他笑着,将自己的伤疤一道道揭开。 “临安城春楼的小倌是我,苍舒家那个废物是我,心思卑劣性格怯懦,不能修行的废物是我,为了得到力量自荐枕席的也是我。” 寂静—— 数千人的广场鸦雀无声,唯独凛风牵扯红绸,吹得编钟轻碰作响。 夕影笑了,戏台转了个向,他从看客变成了戏子,那数千双眼都在看他一人吟唱。 他站在高阶上,大大方方地用那张昳丽面容对着无数双眼。 他讥诮一笑,病态又冷静地说:“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本尊可是神啊,这红尘中唯一的神祇。就算你们看不起我,看不惯我,我还是高高在上地站在这里,你们依旧要匍匐在我足下。” 嫣红的唇轻轻一碰,神音渺渺,如鬼魅如幽魂。 “绝对的实力面前,你们的想法对本尊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对啊。 他想通了。 甚至觉得今日的沉冤昭雪都没必要。 洗刷冤屈做什么? 求别人承认他做什么? 即便一切真相摆在眼前,即便肃清他无罪,即便他是无辜的…… 也没意义了。 他的出生摆在那里,他的面容见不得人一般,他的来历令人唾弃,他的行为招人厌憎。 就算他无辜,但还是没人怜悯他,没人为他可惜,没人说判错了,错了啊,夕影不是邪祟,我们冤枉他了。 没人这么说!! 每肃清一条罪名,他们都要找更多的理由来证明他们没判错。 哪怕最后,足以证明夕影无罪。 他们还是不肯认错。 他们倔强地找着各种各样的古怪理由,拿夕影的身份、来历、品性说事。 直到祂摘 直到证明了他就是祂。 他们终于哑然。 “神……怎么能为自己沉冤赦罪呢?” 夕影:“神,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洗清罪名?” 他没管那些人,他只站在高台上,俯瞰广场中央那些戕害过他的人。 他含着温和的笑,不无轻柔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做错了事就是要惩罚的。” “苍舒夫妇,判处极刑,不用择日了,本尊瞧着今天正好。琴川段家被剔除四大仙门,家主卸职,领鞭刑一千。阿昭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人间比仙门更适合你,极北边疆在修筑防御城墙吧,你还有点用,就去那里吧。” 他望着曾经的舍友,思忖片刻,道:“至于你……便遣回人间,今生今世永不能重归仙门吧。” 他判地很公平。 罪重便重惩,罪轻便轻罚。 夕影转眸,笑望慕掌门:“你瞧着可还成?” 慕掌门闭了闭眼,将女儿护在身后,朝夕影行了个跪拜大礼。 “神尊明鉴,区区已做了天虞数十载掌门,经此一事,倍感疲乏,自认有罪,识人不清,判罚不明,错勘贤愚,已当不得天虞掌门,更无颜面继续住在天虞仙山。愿自请流放灌愁海,守卫边疆,余生愿赎罪。” 天虞掌门请辞,足以引起哗然。 但他们不敢妄言。 此刻的神像个疯子,谁知道下一刻谁会遭殃? 那些人细细数着自己是否得罪过夕影,生怕夕影报复回去。 算来算去,他们大多都在极刑台上观过刑,都曾奚落过“罪人夕影”,都唾骂过他该死,活该…… 在绝对的实力碾压下,他们只能夹紧尾巴做人。 同时,怜悯地看向慕掌门。 他当众请辞,拂了夕影的面子,也不怕被报复? 夕影将一切看进眼底。 “好啊。” 他说:“可以请辞,准你去灌愁海,但……你走了,谁来执行刑罚呀?最起码要等这一切结束吧?慕掌门,那一年冬月初七,你怎么没请辞呢?” 他在记仇吗? 慕掌门明白过来,自己逃不掉了。 他必须亲手杀了自己的多年好友,苍舒夫妇必须死在他手里,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就像当年的夕影,也没有选择的机会。 慕掌门只能点头,谢恩。 极刑台的刑罚啊! 是会血肉成泥,灵魂湮灭,再无来世的! 那是彻底抹杀一个人。 有些劫难不落在自己头上,就不会有明显的感觉,伤在自己身上时,才知有多痛。 这一刻,段家主气红了眼,心如刀绞,他如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妹妹落得如此下场啊! 他大喊一声:“是邪魔!” 他目眦尽裂:“你是邪魔!你不是神尊!!” “神怎么会这么狠毒?神怎么会做得出这种事?!你是地狱来的恶鬼,你是来报复的!!” 夕影懒得跟他废话。 段家主飞身扑上来,一边掣出灵力攻击夕影,一边对众人呼道:“大家和我一起诛杀这邪魔!否则,你们以后也会沦为此下场,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没人动弹,没人应他。 甚至那些原本悲悯的眼,都纷纷挪开,生怕与他沾染上关系,被夕影盯上。 夕影掣出灵鞭。 “啪——”的一声,灵鞭抽在两个人身上。 夕影被一身黑衣挡住视线,鼻尖嗅到浓郁血腥。 “有没有伤到?”苍舒镜问。 他垂睫看着夕影被燎焦的袖缘,是段家主掣出全部力量,不惜一切朝夕影攻击时造成的。 但那点东西,对神来说算什么啊? 顶多燎焦夕影的衣袖。 苍舒镜替他挡下的那一击,着实没有必要。 苍舒镜的身体和灵魂都在支离破碎的边缘,段家主那一掌,拍在他后背,震碎了他体内的灵脉。 夕影的灵鞭甩出时,并未因他的出现而回避半分,这两人都被抽了一记。 苍舒镜重伤之上再加重伤,能不能撑到夕影罚他杀他都是个疑问,那灵鞭更是抽得他魂魄震荡,难居肉`身,他的半边身体都不受魂魄控制了,呈现枯化死态。 “滚。” 夕影又掣过灵鞭,在苍舒镜手臂上猛抽一记,让这个人再也站不起来,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碍事。 可笑啊。 他需要被保护的时候,从天黑等到天明,从心怀希望等到绝望,苍舒镜从未出现过。 放弃了他,不会来救他。 如今,他恢复力量,拿回灵脉灵核了。 再也不需要谁保护他,他自己可以护住自己时,苍舒镜来了,拿命护他。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已经不需要了。 甚至觉得恶心。 夕影心中有怨,有恨,他被拽下凡尘,做不成神了,他跌进泥淖中,化作了凶狠的恶魔。 一道又一道灵鞭抽在段家主身上。 皮开肉绽,鞭声响亮,血沫子飞了漫天。 他面容依旧淡然,可琉璃眸中却浮现红雾。 他不记得自己抽了多少下,在人死之前,他停了手。 手腕很疼,掌心都麻了。 他舒了口气,冷漠道:“这么想提前领罚?本尊允了。” 又转眼问慕掌门:“本尊刚刚抽了多少鞭?记得等会扣除,一鞭也不会多,一鞭都不会少了他的。” 他唇角勾起:“本尊赏罚分明。” 夕影颇为疲惫地踏上长阶,化作人形的小兔妖连忙扶着他,倚坐在神座上。 小兔妖为他揉了揉手腕,他眼底红雾淡去些许。 夕影歇了会儿,才抬眸扫向台阶下站都站不起来的苍舒镜。 留到最后的这个人,还在等着他的审判。 薄唇微启,神音渺渺,他终于亲口对苍舒镜许下咒言。 “苍舒镜,你的罪,是本尊来陈,还是你自己说?” 终于到了这一刻。 一切以他为结束。 苍舒镜忽然松了口气,他灵魂在碎散,半边身体在极速枯化,灵脉也碎成一段一段的。 他命不久矣。 原本该是站都站不起来,他却倔强地攀着扶柱撑起破碎不堪的身体。 他笑了下,那双泛着幽紫的眸凝着夕影,看着他的神祇,他有千言万语,但他不需要说,也不能说。 他该被他恨的。 没有恨错。 即便狼狈至此,那张陨伤的脸依旧俊俏,释然的这一刻,他不是旁人口中的赝品了,他似乎有了自己该成为的样子。 无论是夙愿的实现,还是别的…… 他似乎无憾了。 唯独舍不得…… 却,必须舍得。 他的存在,他活着,才是在伤害夕影。 他必须死。 必须让夕影泄愤。 他说:“假借苍舒家嫡子身份的是我,蓄意谋害,夺取灵脉的是我,骗走灵珠的是我,屠戮九荒的是我,魔域之主也是我,算计一切的都是我……” 他盯着夕影的眸,四目相对。 他一字一句地将一切说完,喉咙的血烫地要命,浑身都疼。 看着夕影的每一眼都在疼。 可他不愿挪眸,可他还想在最后多看看他。 “我愿领罚,一切惩罚我都心甘情愿。” 他合该被判处极刑。 但夕影却盯着他看了很久,迟迟未判刑。 苍舒镜等着他,等来了恨意浓深的罪惩,在众人惶恐惧怕的惊呼声中,唯他不觉恐惧,却笑了。 他到底是在夕影心中占了最大的一块位置。 即便是恨,也是好的。 狠狠地爱过,才会恨得如此彻底。 他们从不是陌路。 夕影对他说:“极刑算什么啊?我尝过那滋味,你再尝一遍,是想与我感同身受吗?” “我偏不。” “我在凡间的时候,见过菜市口的罪犯被凌迟处死,那场面当真是一生难忘,不若……便赐你凌迟吧。” “凡间凌迟,割的是血肉,苍舒镜,你灵脉已经碎成数千段了吧?你说一寸寸挖出灵脉,剔肉削骨是什么滋味呢?” “你要尝尝吗?” 苍舒镜微怔须臾。 他撑着破碎的身体,艰难跪下,却笑着说:“多谢神尊赏赐。” 甚至病态地看着夕影,手背抹去下颌血液。 又道:“若神尊能亲自执刑,那便更好了。” 疯子! 为什么这个人不怕? 为什么他不恐惧? 为什么他不后悔? 苍舒镜到底还在期待着什么?! 夕影想不明白,染红的琉璃眸情绪波如瀚海惊涛。 他深吸一口气,不想输。 他说:“好呀,我亲自看着,你别死得太快。”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0章 第40章 极仙崖上, 碧落川边。 被夕影点召留在极仙崖,当作徒弟教导的段小公子段琦跪在夕影面前,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他只敢抬眸瞄一眼夕影, 搁在膝上的指攥紧。 夕影道:“你不必紧张,冤有头债有主,本尊不会迁怒你。” 段琦知道,他甚至晓得夕影不但不迁罪他,还将他当作琴川段家继承人培养。 合该是无上荣耀。 他应当庆幸才是。 段家子嗣繁昌,段琦不过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孩子,是妾生子,是庶子,在家也只有被欺负的份,根本不可能大有作为, 更别提继承门主之位。 要不然,也不会在他幼年时,丢到苍舒山庄姑母那里养。 苍舒山庄的堂兄弟, 表姊妹很多,他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对生父没什么感情,特别是亲生母亲去世后,没见过几次段门主, 这一朝被沈悬衣选中踏上云梯, 能朝神已是无上荣光,更别提被神尊留下, 简直如同做梦一般。 段家被剔除四大仙门之列,父亲被罚一千灵鞭后, 灵力尽失, 又被褫夺家主之位, 再也不可能振兴段家。 得知此事后,段琦没什么悲伤的感觉。 无论家族如何,与他这个不被指望,不被期待的庶子有什么关系? 他担心的事情只有一件。 少年颤颤巍巍地开口:“神尊,我……我当年还小,不懂事,我……我也不想那样,但如果我和他们不一样,就是不合群,他们也会欺负我的。” 说的是这件事? 夕影眉梢微扬,略思忖了会儿,终于想起来。 七年前,他初入苍舒山庄时,讥讽嘲笑他的人不少,段琦也是其中之一,但他运气好,还没等苍舒镜去灭门,就被段家接回去了。 无论段琦是有意还是无意,在那样的大环境下,确实如他所言,没有一个更值得被欺负的对象,就会轮到他这样出身卑微的。 夕影没那么在意这件事。 但段琦不一样,他拿捏不准夕影的想法。 自从知道神尊就是当年的夕影时,他吓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最后打定主意,先认罪。 没想到,在天虞杀伐果决,凶悍狠戾的神尊竟只是微笑着听他说完,拂袖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段琦懵了好久。 夕影笑说:“你以为我是什么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若讥我一句,嘲我一声的人,我都要杀,那还真是……三天三夜都杀不完呐。” 夕影又道:“你不必忧心,我不会因为你当年说的话就苛待你,也不会因为你父亲的过错就迁怒你,你在极仙崖一如既往便可,你……” 他顿了下,又笑道:“你多与沈师祖学习,哪怕学到他之一二,便能担得起段氏门主的位置,去吧。” 夕影晓得自己的心性乱了,再也不能像数千年前一样,培育出一大批仙门翘楚。 只有沈悬衣,永远保持初心。 夕影从没怪过沈悬衣不帮自己,从没因他未站在自己身侧而痛苦怨恨。 他已经不是沈悬衣仰望的那个神祇了。 相反,他更羡慕沈悬衣,更钦敬沈悬衣永远干净,永远有着一颗炽热的初心。 来时,段琦胆战心惊。 离去时,他恍如沉浸深梦中,所有对神尊的臆测误解都散去一般。 他审视着自己曾卑劣的臆测,赧红满面。 喃声道:“神尊…神尊真的……很好!” 夕影瞧他去找沈悬衣,欣慰一笑,又招着棋盘对面的赫连青:“该你落子了。” 赫连青:“神尊,已经轮到你了。” 夕影盯着棋盘看了几眼,恍然大悟地“哦”了声。 赫连青瞧着夕影音容浅淡,与那日在天虞时截然不同,忍了好几日还是开口问了。 “在下棋艺不精,都输了好几盘了,神尊与我下棋怕不能尽兴,为何不请沈师祖?” 自那日从天虞回来,夕影就没见过沈悬衣。 他两指捻着黑玉棋子,在指尖绕了一圈,唇角微勾:“赫连家主是急着回沧州?” 赫连青愣了下。 夕影半开玩笑道:“也是,你再不回去,沧州那边怕不是以为我将你扣下了。” 天虞仙山发生的事,早就插上翅膀飞遍整个红尘。 所有人都知道冬月初七那一日,神诞为虚,借机审判才是真。 所有人都知道苍舒山庄的龌龊事,知道当年判错了夕影,知道他们口中光风霁月的君子乃是个冒名顶替,心怀不轨的邪魔。 更知道他们心中高高在上的神祇曾投生成凡人,在红尘,在春楼摸爬滚打了十九载。 怜他,叹他,唏嘘咂舌。 关上门,也会压低声音,直摇头道:“天呐,当过小倌,出卖过身体,那样怯懦卑微,心思阴郁的人竟然是神……” “可不是,要不是大家都这么说,我还以为是在造谣呢。” “这样的人都能成神,这世道……唉!” 他们搞反了。 不是这样的人成了神,而是神为了救赎人世,分离一魄化天虞,镇异兽,守得人间太平,才不得不沉睡轮回,才不得不蹚那红尘劫。 但……谁在乎呢? 茶余饭后,他们更喜欢逮着刺激有趣的说词去虚构,去臆想。 夕影不在乎。 他历遍那红尘十九载,又怎会不知人心? 他比谁都清楚,此刻人世间的流言蜚语长得什么模样,他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名声已经没了,神格已经跌了。 就连红尘供奉的香火都在一夜之间,泯然于众。 “赫连家不会的,我已修书一封,说清楚神尊只是邀我对弈饮茶几日。” 赫连青摸着下颌,他胆子确实大,什么话都敢问:“但这人世悠悠众口难堵,神尊打算如何?” “不打算如何。” 黑玉棋子丢进玉盒,夕影往后一倚,遥遥地瞧见白兔朝他奔来。 笑意渐浮眼底。 夕影抱了个满怀,揉了把白兔毛发,慵倦闲适道:“怎么过来了?极仙崖的花枝不够你修的?” 白兔摇了摇脑袋,长耳甩得摇摇晃晃,颇为可爱。 他气喘吁吁道:“不…不是的!他越……越狱了!” 赫连青手一颤,棋子跌落在棋盘上。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怎会如此?” 赫连青面色凝沉:“天虞的牢笼是神尊当年亲自建的,这也关不住他吗?” 夕影并无诧异之色:“我本就没拴他,一个能屠遍九荒,成了魔域之主的人,逃脱天虞牢笼很奇怪吗?” 他只是轻叹。 果然,苍舒镜舍不得死,怕那凌迟极刑。 说得好听,任由他罚,还是怯了吧。 夕影讥诮一笑,挑起白兔下颌,柔声问:“乖,同哥哥说说,他是怎么越狱的?” 极仙崖下,云梯前,天虞掌门带着看守牢狱的弟子,跪了一排,在请罪。 而越狱的某人,已踏过神殿。 他一身累累伤痕,面容惨白地像是失了彩的画卷,犹如鬼魅,一双泛着幽紫的眸牢牢盯着碧落川下,怀抱白兔,与另一人对弈的夕影。 “你没来。” “你……怎么可以不来?” 夕影的眸对上他的,放下瑟瑟颤抖的白兔,足尖轻移,缓缓走到他面前。 手指在苍舒镜肩头的血窟窿里戳了一下,也没淌出血。 苍舒镜的血几乎流干了,肩头的窟窿里还残留着锁链碎铁。 他是生生拽断了穿透肩胛骨的锁链,越狱后,没有逃之夭夭,反倒来了极仙崖。 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可他不是来报复夕影的,只是…… 只是想见见夕影。 自从知道极仙崖神祇是夕影后,他从未这么多日见不到他。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本该不惧生死,只求能命丧夕影手下。 可被关在天虞牢笼的那些日子里,他没等来夕影看他,他反复回想着夕影那日说的话。 他说,他会亲手处决他的。 “你骗我。” 紧抿的唇微张,声音很轻,像是再轻一些,这三个字就能随风飘散,再也落不进夕影耳中。 他睫毛颤了一下,落下一片阴翳,光被挡住,幽深的眸紫地沉黑,睫毛上滚落的血珠融进眼底,他的模样瞧着更像从尸骨深渊爬出来的恶鬼了。 令人…厌恶! “……你骗我。”他又说。 夕影只是笑了下,轻哼一声,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 · 几日前,天虞牢狱中。 苍舒镜束手就擒,没有任何反抗。 原本那些天虞弟子还担忧,苍舒镜从前是仙门首席,后来又成了魔主,就算伤重至此,就算在神尊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可现在神尊离开了,他们这些修为不济的弟子,哪怕是天虞长老都看不住这个人。 他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苍舒镜,生怕这只困兽最后挣扎,拉他们陪葬。 毕竟,刚刚苍舒镜还杀了人。 就在牢狱门前,天虞的执刑长老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不得不亲自盯着。 苍舒镜万念俱灰般的眸,在瞧清楚执刑长老时,眸光闪过一道血红。 那张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开启,露出森然的白牙。 “你躲哪儿去了?怎么把你给忘了呢?” 紧接着,苍舒镜挣脱那两个押解他的弟子,手指如钢石铸就的铁钩利爪般,扼住执刑长老的脖颈。 那些弟子来不及惊呼,更来不及救援。 就见狰狞的手指插`进脖颈,直接捏断颈骨,薄薄的皮肉还连着,执刑长老的整个脑袋却如卸了货的米袋,一头重重耷拉在肩上,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吼出。 苍舒镜静默地站在原地,瞧着指尖血,眉头紧拧。 “好脏啊……” “小影不喜欢这么脏的,我要擦干净。” “擦干净就好了……” 他蹲在执刑长老尸体前,仔仔细细地,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 薄唇微微动着。 在寂静的牢狱中,声音很轻。 像鬼魅在低低吟唱,但那些屏住呼吸的弟子都听见了他在说什么。 “小影没认罪,是你为了交差,逼着他画押,小影没那些罪,是你编造出来的……” “你运气真差,居然被小影忘了。” “不过没关系,我替他送你一程,唉……怪我,还是让你走得太轻松了。” 青年如恶鬼现人间,明明气息不稳,喉咙喑哑,却嗓音阴鸷,令人惶惧。 “你别走太远,等等我,账还没算完呢。” 那些弟子蓦然明白过来。 当年凡人夕影就是被这位执刑长老逼着认罪的,夕影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认罪书上究竟罗列了几条罪名,是什么罪名。 洋洋洒洒数千字,可谓罄竹难书。 但夕影自己都不清楚具体内容。 有些事是真的,他承认。 有些事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他被迫认下。 苍舒镜杀完人,连眼神都没给那些押解他的弟子,他们的如临大敌,恐惧害怕,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安安静静地往前走,眼前那探入黑渊的路,就像无数个梦魇中一模一样。 在那间墙面上布满抓痕的牢笼前,他顿下脚步。 盯着干涸成深褐色的血痕看了好久。 抬步迈进去。 他抚着布满抓痕的墙面,一寸寸摸过夕影曾因痛苦难忍而留下的痕迹,墙根甚至还有刮落的指甲片,当时……应该很疼吧? 他静静地盘膝靠墙而坐。 那些弟子屏息等了许久,不见他发疯,才战战兢兢地带着玄铁锁链徘徊囹圄前,直到苍舒镜主动展开双臂,他们微愕片刻,才敢真的将那锁链扎进他肩骨,牢牢锁在墙面上。 苍舒镜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堪称和颜悦色地轻声问道:“他当初……也被这样锁过吗?” 弟子一愣,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他……他的修为还不足以被玄铁锁。” 苍舒镜是魔主,是曾经屠戮整个九荒的人,他们不得不遵令将他锁起来。 天虞牢笼是神建立的,如此牢固,不可击溃,一般人根本用不上锁链,也无处遁形。 除了曾经被关押的异兽,还没有谁有过这种待遇。 苍舒镜松了口气。 “那便好。” 他在牢狱中静静等待着,等候着他的神祇亲手惩罚他。 等着夕影亲手送他下地狱。 牢狱那么寂静,他难免想起很多往事。 从第一次遇见夕影起…… 不是在苍舒山庄,不是在金陵城。 而是夕影八岁时,他亲眼看着面黄肌瘦的孩子一个人走进乱葬岗。 夜枭怪叫,冷风飕飕。 漫山遍野的尸体一堆又一堆。 八岁的夕影被吓得浑身发抖,可他没有退缩,他脸上挂着泪,圆润的眸瞪大,明明缀着恐惧,却咬牙,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扒开,寻找他阿娘。 不知过了多久,他找到了被一张草席裹卷的尸体。 已经发臭。 凌乱乌发下,小孩那双眼睛依旧大大的,却是涣散的,他茫然地看着女人的尸体,小小的手轻轻抚开女人的乱发,露出那张曾惊艳满堂,曾被无数才子题词歌咏的漂亮面庞。 她曾是人间临安城的名伶,一曲红绡不知数,血色罗裙翻酒污。 她太漂亮了,也太招人羡嫉了。 一场算计,醉了酒,骗了身。 她从卖艺不卖身的清伶,变成了被嬷娘逼着出卖身体的妓子。 “反正你都破了身,已经是一滩烂泥了,就别想着回到枝头,做你清清白白的渠荷,从泥泞堆里长出来的东西,迟早要回到泥淖中,早晚都一样。” 她只是一个被命运摆布的妓子,她逃不出临安春楼,她认了命。 意外出生的孩子,被她以死相逼地生了下来。 却在出生后被春楼嬷娘丢进河中溺死。 她找了好几日,她找不到她的孩子,心底早已清楚,她的孩子不可能生还了。 却意外捡到了险些溺死的夕影。 她将他带回去,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养着。 可一个男孩子养在春楼里终归不是事。 他没地方住,嬷娘想将他扔去柴房,可寒冬腊月那么冷,夕影那么小会冻死的。 阿娘便将他偷偷藏在柜子里养大,没客人的时候才敢将他放出来透口气,一接客,她便不得不将他塞进去,千叮咛万嘱咐,让夕影别看别听,更不要发出声音。 夕影很听话,他蜷缩着身体,抱着膝盖乖乖巧巧地捂着嘴。 可他只有一双手,捂住嘴就不能捂耳朵了,也没办法捂眼睛。 柜缝很狭窄,只有一道光落进柜子里,那是阿娘床头挂着的琉璃牌子,接客的时候才会挂上,被阳光折射出炫目的七彩光晕,煞是好看,他用手去接,却抓不住彩虹。 漂亮的光晕并不能让他专注欣赏。 他还是听见,还是看见了。 黏腻暧昧的声,阿娘呼痛的声,是挣扎是痛苦,是不敢反抗,是被迫承受。 他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 可他很听话,眼眶落下泪,浑身都在抖,却死死地捂着嘴,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春楼姐妹们偶尔会拿夕影说笑:“这孩子虽养地一般,可那双眼睛,那张脸啊,也难怪嬷娘没将他丢掉,怕不是算计着等他再大些,卖到隔壁小倌馆子里做男妓吧?” 阿娘听着,脸色变了,她从那一年开始就拼命地给夕影谋后路,攒银钱。 但没等到夕影长大,也没等到送走夕影的那一日。 她就死在恩客床上。 她已经没那么漂亮了,面色枯黄,死气沉沉,盖在被子下的下半身都烂了。 再完美的玉,被摔碎就不宝贝了,被浸入泥中,就不会有人还想要了。 曾经一曲红绡不知数。 都付作一场倥偬梦。 良辰美景,如花美眷,都成那断壁残垣。 阿娘奄奄一息时,只对着夕影哭:“阿娘应该早点送你走的,阿娘……阿娘不该将你带来这种地方的,阿娘错了……错了……” 夕影那时候还小,不会安慰人。 他只双手捧着阿娘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揉捏着,摇着头,稚嫩地说:“阿娘不错,阿娘没错,我要阿娘,我喜欢阿娘的。” 阿娘哭得更凶了。 她在第二日死去了。 那天阳光明媚,她说她想喝一碗粥,夕影忙不迭跑出去买,但回来时,阿娘不在了。 他们将她一卷草席裹了,丢去乱葬岗。 夕影问了好几个人,走错了很多路,才在深夜赶到乱葬岗。 他找到了阿娘。 彼时,苍舒镜还未替代苍舒家大少爷的身份,他刚找到灵脉宿主,便是眼前的夕影。 苍舒镜站在树梢上,隐匿在夜色中。 没有任何哀怜,没有任何悲悯,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小小的夕影。 看着他艰难地拖着草席,拽着自己已经发臭的阿娘,一点点挪着,离开乱葬岗。 夕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不知道要在那里给阿娘落葬。 苍舒镜怕他累死,怕等不到灵脉成熟,小夕影就没了命。 他暗中给他指了个方向。 是一处风水宝地,山清水秀,且没什么人会注意到的地方。 夕影就在那里,用那双稚嫩的手一点点刨开碎石泥土,挖地指尖都是血。 他好疼。 以前疼的时候,会在阿娘面前哭,阿娘就连忙放下手上的活,过来将他抱在膝上,拍着后背哄他。 会心疼他的人已经没了。 他再怎么哭也没用了。 夕影木讷讷地盯着血肉模糊的手指,盯着看了会儿,轻声哄自己:“不疼。” 他继续挖,直到天亮,他才挖出一个能让阿娘躺地舒服点的坑。 他没钱买棺材,只能在坑底下铺满野花,脱掉外衣浸透水,拧干了给阿娘擦擦脸,让她干干净净地躺进鲜花中。 小小的坟包看起来那么不起眼,他却牢牢将这里记在心中。 然后,他拖着狼狈的,浑身染满泥的身体,一步步走回城里,回到临安春楼。 他想收拾阿娘的遗物,却发现除了那把不值钱的桐木琵琶,什么都不剩了。 阿娘的房间都被别人占了。 那人却还说:“要不是别人都不要,我才懒得搬进来,死了人呐,多晦气!还是烂了身死的,也不晓得传染不传染,我真是倒了血霉!” 小小年纪的夕影不知哪儿来的戾气。 他看着那跋扈的娘子,语气阴沉沉地:“你也会有那一天。” 就像是诅咒。 换来一顿好打。 这一次,没有阿娘护着他了。 苍舒镜抱臂站在高高的榕树上,冷眼看着一切,当那棍棒即将落在夕影脑袋上时,他指尖微动,致命一击被化解。 …… 夕影经历的一切,从八岁那年开始,可以说都在苍舒镜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只要不危及夕影灵脉,不威胁到他的命。 苍舒镜只冷眼旁观。 苍舒山庄的相遇,于苍舒镜而言是不经意的,是不值得留心的重逢,对夕影来说却是第一次相见,是惊鸿一面。 他羡慕苍舒镜,妒恨苍舒镜,却也……埋下了名为“喜欢”的毒瘤。 火焰很温暖,碰到了却很烫。 烧地他体无完肤,烧地他生不如死。 · 苍舒镜双眸微阖,复又睁开。 血珠从额发上滴落,滑进眼眸。 给他的机会从不止一次,在夕影绝望挣扎的那些年,只需要一次,哪怕一次他出现,从天而降,抱着夕影哄一哄,带他离开这纷乱红尘。 他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他没有。 他眼底只有算计,只有夕影的灵脉。 从初见到成为兄弟,再到夕影以身为饵,与他双修,后来,他们互生情愫,即便彼此都后知后觉他们也曾有过些微真心,彼此度过了一段很短很短的温柔岁月…… 苍舒镜靠着那些所剩不多的温存回忆,撑了好些日。 他忽然不甘心了。 不是怕死,不是怕极刑凌迟。 他怕很多事他没来得及说完,他怕夕影到他死都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以前,他不想说,是怕夕影知道后痛苦。 现在,他想说了,甚至很清楚,夕影恨透了他,就算知道那些真相也不会原谅他。 更不会为他伤心,为他掉一滴泪。 但……夕影有权知道一切。 他想说了! 可是,他等了一日又一日,夕影都没出现过。 他听那些看守的弟子说:“神尊不会来的。” 苍舒镜发了疯地诘问,拿那些弟子的命作挟,他们还是说:“神尊不见任何人,掌门亲自去问的,神尊说了,极刑那一日按照之前的审判做就是了,他不去看了。” “骗子……” “骗子——!!” 苍舒镜疯了,这个“骗”字,也不知说的是这些弟子的话,还是夕影答应亲手处决他这件事。 他疯了,疯到生生扯断锁骨链,疯到冲出天虞牢笼。 他疯了,却没有逃走。 他疯到踏上极仙崖,见到夕影,当面道了一句:“你骗我。” 夕影笑看他。 “那又如何?” 他亲口承认了,他就是骗了他! 但……那又如何呢? 就像那些年,苍舒镜一次又一次骗夕影一样。 骗他说他能修炼,骗他说他爱他,骗走他的身,又骗他的心,骗了他唾手可得的灵珠,又骗走他的灵脉,直到死,苍舒镜都在骗他。 苍舒镜骗得他好苦。 他不过是还他一次罢了,怎么就让苍舒镜情绪如此激动呢? 夕影的手指缓缓抬起,高贵的,玉色的指尖戳进最肮脏的,淌血的肩膀伤口。 “疼吗?” 夕影笑地病态,眉眼嫣色渐浓:“被骗是不是很疼啊?比伤口疼吧?” 手指一抠,血窟窿里残留的玄铁锁链碎片落了一地,沾着血,铺在雪地上。 又有淡色的海棠花瓣被风吹来,将一切的脏污都掩盖其下。 苍舒镜凝着夕影的眸,而对方眼中从不是他熟悉的怯懦与乞怜,只有高高在上的淡漠。 藏在深处,他难以看清的是沾染了凡俗的浓深恨意。 但如今的夕影,早就不是那个谁都能看透心思的蠢货了,他藏得很深。 只一个不在意的眼神,就能化作一把锋利刀,戮进眼前人胸膛中。 苍舒镜很疼。 那些疼痛不知是来源于眼前这个人,还是身上的伤。 他眉头皱地厉害,一把攥住夕影的腕。 “我有话想对你说。”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1章 第41章 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一直说不出口, 只有抱着那具你的尸屑和玉脂凝成的尸体,才敢宣之于口。 面对你,我说不出来。 我怕你嘲笑我, 怕你厌憎我,怕你不愿意听,怕你觉得我迟来的在意太过轻贱。 我也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哪怕我将一切都告诉你,也掩盖不了我曾真实地伤害过你,曾真切坚定地要抽你灵脉,害死你的事实。 我想得过于天真,我以为你只是会死而已,我可以送你的魂魄去轮回,在下一世, 我会很快找到你,带你去一个没有悲伤忧愁的世界,一直守在你身边, 给你一个再也不受欺凌,再也没有痛苦的一生。 可你到死,都不愿意再信我一次。 你不愿被我夺舍,不愿让我护住你的魂魄, 不愿再有来生。 你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我都知道。 所以, 我不敢说了,我不敢告诉你一切的真相。 我原本想烂在肚子里, 到死都不要再打扰你,不要让你痛苦。 但我快死了, 却不甘心, 我还是想要你知道这一切。 …… 苍舒镜攥着夕影的手腕, 那截伶仃的手腕纤细到一把就能完全握住,皮肤冰凉到怎么都捂不热。 就算透支活不久的命为代价,苍舒镜也不要松手。 他现在想明白了,就算自己死了,再也不能守在夕影身边,再也看不到夕影,再也无法知晓夕影过得好不好,也不会获得原谅。 这一刻,他不要松手。 以前,看到沈悬衣并肩站在夕影身侧,他会妒嫉到发疯。 后来,他想,夕影身边有个很好的人陪着,陪他慢慢捱过隆冬寒夜,陪他渐渐走出悲伤,也是好的。 他妒嫉。 但他又庆幸。 至少夕影身边还有人,可以一直陪着他。 直到那日,天虞审判。 沈悬衣没陪着夕影。 沈悬衣接受不了夕影凡尘十九载的过往,更接受不了夕影难以忘怀,非要沉冤昭雪一事。 苍舒镜不无恶劣,不无庆幸地想:沈悬衣永远都是神祇最虔诚的信徒,却永远都无法成为夕影的身边人,去理解他。 而他苍舒镜可以! 无论夕影是高高在上的神,还是怯懦阴郁的人,又或者堕成满腹怨恨的魔。 他都不会放弃夕影。 可他不是沈悬衣,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资格得到夕影的认可。 苍舒镜又不无悲哀,不无伤心地想着:夕影怎么办啊?沈悬衣不会站在夕影身边了,夕影该有多孤独,多难过啊? 似乎,这世上已经没人能理解夕影,能毫无保留地爱着夕影了。 夕影该怎么办啊? 苍舒镜急到发狂。 他可以永远守在夕影身边,可夕影不要他了。 夕影唯一想从他身上得到的,只有他的痛苦与折磨,只有让他难过,夕影才会稍许快乐些。 苍舒镜认了。 只要夕影愿意,他可以被当众处刑,可以被无数人唾骂,可以失去一切。 他可以从人人艳羡,光风霁月的仙门公子,堕成肮脏卑劣,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域邪祟。 只要夕影愿意,他可以接受一切的谩骂与鄙夷,可以失去名声,失去权力,失去一切。 他甚至愿意带着罪名被判处极刑,被凌迟,被活剐。 只求那个执刑的人是夕影。 他死,也要死在夕影手里。 可夕影不见他。 可夕影骗了他。 夕影不会去找他说一句话,不会再见他一面。 说好的亲自看他一点点死去。 夕影却……食言了。 苍舒镜什么都不怕,不怕死,不怕伤,曾经怕过被夕影误会,后来他想,夕影被他害得没少受误会,他能还一点是一点吧。 不怕的东西很多,唯独怕被遗忘,被抛弃,被不在乎。 那他就真的……彻底消失了。 哪怕死,只要被夕影一直恨着,也好啊。 爱和恨一样炽烈。 但……夕影连他被处刑的痛苦模样都不愿意看了。 夕影彻底不在乎他了。 他慌了。 他不甘心了。 他要夕影在乎他,他要告诉他一切,他不想将那些秘密都带进坟墓里,死后如风吹沙砾,转眼消散,再无痕迹。 他不要被夕影遗忘。 苍舒镜在众目睽睽下劫走了神,神不在乎。 夕影任由他拽着,走了一遭凡尘。 在云端,俯瞰人间临安城,俯瞰那座乱葬岗,俯瞰一切只存在于苍舒镜记忆中,与如今的夕影毫无关系,再也无法打动夕影的一切。 苍舒镜一直抿着唇,咽着喉咙里滚烫的血。 他不晓得怎么开口。 最后,他只说:“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数千年前的记忆,十几年前的记忆,还有……他们曾经岁月与共的那些…… “我要记得什么?” 夕影只默默抽出手腕,清浅冷然的脸上并无情绪波澜,只唇角微勾,讥诮地望着苍舒镜。 “苍舒镜,这些天我想地很明白了。” “曾经是我作茧自缚,困住了自己,我以为红尘的那场劫我过不去,直到该报的仇都报了,我也为那个凡人沉冤昭雪了。” “我没什么好过不去的。” “凡人夕影的一生和我又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呢?那不过是我千千万万年岁月中,最不起眼,最无甚紧要的十九载。” “他已经死了,尸身成泥,魂魄碎成齑粉,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不是的……” 苍舒镜咽不下喉咙里的血,他双眸愈发沉紫,看着夕影,会心痛,会不甘,不看又舍不得,又怕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夕影那张脸再也不需要覆面具,他就那么大大方方映入苍舒镜眼底。 这张脸,他以前摸过。 现在,他碰也碰不得。 这双漂亮的琉璃眸,他以前深深对望过。 如今,对方看他时,只余漠然,那比憎恨更令人绝望,他像是再也映不进他眼底。 这双嫣色薄红的唇,他曾深深吻过,在无数个旖旎的夜,他凶狠地掠夺他,汲取芬芳。 那双柔软的手臂会伶仃地垂在床榻边,会攥破锦被,会受不住地环上他脖颈,求他轻点,小动物般讨好地献上一切…… 苍舒镜忘不掉这一切。 他是他的毒,是一盅鸩酒,是戒不掉的瘾。 夕影却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地说:“苍舒镜,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不在意了,不会再在你身上浪费一丁点时间,一丁点感情。” “苍舒镜,你活着,我不会觉得痛恨,你死了,我也不会觉得畅快。” “和我……再也没关系了。” 夕影站在云端,他今日没穿那袭刺目的绯红,他一身霜白,在猎猎风中如云如雾。 仿佛下一瞬就能随风散了,融进云中。 无欲无求,无爱无恨的神祇。 若天梯不断,他似乎已经飞回九重天,人间的一切都能算作一场梦,梦醒了,便是柳暗花明,红尘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不要走……” “你不要离开我……” 苍舒镜怕了,比死亡更令他恐惧,心底那个名为“不可以唐突小影,不可以让小影更讨厌自己”的锁链骤然断裂,他挣脱而出,疯了一般展开双臂,扑过去,将夕影牢牢锁在怀里。 夕影没动,没挣扎,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苍舒镜发了疯地说:“你必须恨我……” “不会了。”夕影轻声。 “不——!!” 苍舒镜嚎啕大哭,泪掺着血,盈满眼眶。 “你要恨我,你必须恨我,你不能忘记我,你不要忘记我……” 他抬掌,抚着夕影的脸。 夕影没露出厌恶的表情,他惊喜。 但夕影也没别的情绪,就像是一尊玉凝的雕像,他恐惧不已! 苍舒镜从未这么崩溃过,哪怕是夕影死的时候,他多少还能幻想着:夕影爱他,夕影恨他,最浓烈的感情都给了他,无论生死,就算他们都烧成灰,燃成烬,也还要生生死死地纠缠在一起。 可他从没想过,夕影在记起一切后,还能说出不在意,不在乎这种话。 “你看看我,你不要不理我……” 苍舒镜疯着,哭着。 可他无论怎么挣扎,夕影依旧冷漠地,没有任何情绪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琉璃眸里,连苍舒镜的倒影都映不进去。 苍舒镜没办法了,他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紧紧抱着夕影,说:“你听我说完,听我说完,好不好?” “我不是无缘无故带你来看这些的,我有话想对你说,以前是我太笨了,我没认出你,我不知道你就是他。” “我错了,错地太离谱……” “我从来都不是为了玉挽才伤害你,是他骗了我,我以为他是,可他不是……” “我不是不愿意杀了他,可那时候他吞了你的灵核,我不能贸然杀他,否则你的灵核会碎,我当时没想到好的办法,只能虚与委蛇。我……” 他急糊涂了,急地语无伦次,不晓得从哪儿开口才能将那漫长岁月理清楚。 没有人会等他慢慢说完。 夕影也不想听他说。 被骗了一次又一次,夕影若还信他,那该有多蠢,多贱啊? “苍舒镜,你有什么好解释的?这些对我已经不重要了,你应该早些说给他听,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你就是他!” “从来都是你,一直都是你!” 苍舒镜抱着他,愈抱愈紧,生怕手一松,怀中的人就化作烟,散成雾,消失不见。 夕影无动于衷,连嘲讽都不再。 “已经不是了……”夕影说。 他的手伸至自己后腰,要掰开苍舒镜的手,可苍舒镜抱地太紧了。 他便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断。 指骨断裂声清脆,一声又一声。 断了骨,断了情,没什么是不能割舍的。 一脸的血泪将苍舒镜俊俏的脸映地极狼狈,极悲怆,可他只能颤着唇,忍受着夕影要与他断情绝爱的决心。 他的眼愈发模糊,都是血雾,渐渐快看不清夕影的面容了。 这个人就要消失在他的世界了。 他只能独下地狱。 夕影说不会再想起往事,不会再记住他,不会再让他留存自己心底,哪怕一寸一毫的空间。 夕影会将他彻底忘记,继续做那个无心无情的神尊。 苍舒镜彻底疯了。 他指骨断了个干净,只余皮肉牵扯着,狰狞难看,他抱不住夕影了,他疯了一样将掌心扣在夕影后脑,倾身压了上去。 血腥浓郁,吻热却凉。 他的怀抱捂不热夕影,他的灼吻暖不了那张冰冷的唇。 夕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睫毛都未曾颤抖一下,任由这个人吻他,就像……吻一尊玉雕,吻一捧霜雪,没有任何活气回应他。 湿热的吻带着苍舒镜齿间血,碰得夕影唇更红了。 他的小影永远那么明媚漂亮。 却……再也不会因他的触碰,因他的热吻,而有任何反应。 连抗拒与挣扎都没有。 他的亵渎都不能惹怒他,都不能让他添上一丝一毫的活人气。 夕影在无声地告诉他:你的小影早就死了,死在极刑台漫天的霜雪中,身体碾碎成泥,魂魄散在风中,永远都回不来了。 你眼前的人,早就不是他了。 你永远地失去了他,如今所见都是虚妄。 他没了。 他没了…… 唇冰凉,血失温。 苍舒镜松了手,离了唇。 他看着那张毫无波澜的漂亮面庞,他手指断了,他没办法抹去夕影唇瓣上的血污。 疯狂过,炙热过,怨恨过,执着过的沉紫眼眸彻底失光。 蒙上一层灰色云翳,心如死灰。 苍舒镜冷静下来,喉结滚动,羽睫轻颤着,再也不敢看夕影那双冷漠的眼。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像是散了他的命。 “杀了我……” “最后一次了,只求你亲手杀了我……” “如你诅咒的那样,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不得好死,永坠无间。” “我来应劫了,杀了我,神尊——” 他唤不了他“小影”了。 他的小影已经在被他送上极刑台时,彻底死去,重生回来的人再也不会认他。 他带着夕影的记忆,可他不是夕影了。 苍舒镜终于死心。 却依旧自欺欺人地想着:神尊不是小影,但他的小影曾爱过他,恨过他,直到死,他也是夕影心中最难忘的存在。 他就当小影在地狱深渊中朝他招手,而他现在……该去陪他了。 “杀了我——” · 夕影没有杀他,夕影不会如他所愿。 他任由苍舒镜劫走他,送苍舒镜一条“畏罪潜逃”的罪名。 就像当年他被算计跌入殊命谷,差点被异兽分食那样,被带回去后,便多了一条罪。 他还给苍舒镜。 苍舒镜明日就要上极刑台了。 夕影回到极仙崖后,在温泉池中泡了一整天。 小兔妖守在屏风纱幔外,心急如焚,又不敢贸然闯入。 多日未出现的沈悬衣终于赶来,问那小兔妖也问不出什么,他听到赫连青说夕影被苍舒镜掳走后,又惊又怕。 按理说,夕影是神,又已经拿回灵脉灵核,怎么会被一个伤成那样的废人掳走? 当他听闻苍舒镜多了一条“畏罪潜逃”的罪名后,才反应过来。 他不晓得该生气,还是担心。 夕影没放下…… 沈悬衣挑开纱幔,绕过锦绣屏风,在一片叆叇烟云中瞧见夕影。 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赤`裸如玉的肩上,他泡在温泉中,对着琉璃水镜,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嘴唇,唇被擦地血红,被擦破了皮,他还在木讷地重复着动作。 沈悬衣走上前,捋起袖子,拿走他手上的绢帕。 “别擦了,都破了。” 夕影一顿,耳边似乎浮现一个声音——别咬了,都破了,你可以咬我…… 他身体控制不地轻轻抖动。 手指轻轻抚过夕影唇角,触碰到一块痕迹时,沈悬衣浑身一怔。 他呼吸突然不稳,几乎是咬着牙:“他……弄的?” 夕影唇角烙印着一块咬痕。 沈悬衣再清心寡欲,不经人事,也明白过来。 “等我。” 他立时站起,召出本命剑就要往外走,却被夕影从身后抱住腰。 沈悬衣一愣,垂睫看着腰腹前的一双赤`裸玉臂,他喉咙发紧,动弹不得。 夕影的胸膛贴着他后背,水渍沾湿他衣裳。 夕影喃声说:“别去了,也别提他了,我忘记他,我要忘记,我应该忘记……” “师兄,你陪陪我好不好?” 夕影的脸颊贴在沈悬衣后背,轻轻蹭了蹭,动作很轻很软,也很疲惫。 “师兄,你抱抱我。” 夕影声愈发轻,喉咙哽咽,似乎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可他没有流泪,他只是…… 只是想要有人抱抱他,安抚他。 就像以前伤心的时候,磕碰出伤口,阿娘都会将他抱在膝上,轻轻拍他后背,哄着他,对他说“不疼,小影儿不疼了,阿娘拍拍就不疼了。” 阿娘不在了。 他想要的暖没人给他。 以前,苍舒镜对他好,他即便妒嫉他,憎恨他,羡慕他,也渴望着苍舒镜给他的暖。 没了爱的孩子,只要旁人给他点一盏灯,随便喂一块甜甜的糕点,他就会沦陷。 神不需要感情,可小影儿需要。 渴望,渴念。 像快干涸的沙漠一样,一点点水,就能让他疯狂汲取。 以前的沈悬衣绝不敢回头,夕影什么都没穿,就那么抱着他。 他若应了,那便是渎神。 他的虔诚不允许他这么做。 可现在…… 沈悬衣闭了闭眼,睫毛轻颤着回了头,将夕影瘦削的肩揽进怀中,指尖触碰那细腻的皮肤时,都在颤,在挣扎,落不下手。 但夕影汲到暖了,就绝不放手。 他将自己缩在沈悬衣怀中,玉裸的手臂紧紧圈着沈悬衣的腰,脸贴在他胸膛上,听着心脏跳动的节奏,他才感觉自己活着。 “师兄,你抱抱我,我冷。” 他的声太轻,像小动物一般哼哼着。 沈悬衣落不下去的手,还是落下去了,掌心隔着墨发,贴在赤`裸的后背。 他不敢多看,只能仰着头,下颌抵在夕影头顶发旋。 “师兄,我冷,你再抱紧些。” “……” 沈悬衣双臂又紧了紧。 温泉池的温度很高,极仙崖后殿又四季如春,哪里会冷啊? 夕影是……心冷。 夕影,他的神,他该如何救赎他啊? 沈悬衣心都乱了。 数千年未曾波动的情绪被反复挑弄,一双凤眸渐渐湿红。 他抱着他。 尝试着,轻轻拍他后背:“夕影,穿上衣服好不好?别泡了。” 夕影讷讷地摇了摇头:“我要洗干净,他以前……碰过我,今天又抱了我,还……亲了我,我必须洗干净。” 沈悬衣手指微蜷。 那些他不想承认的事实从夕影口中缓缓迭出。 该死的苍舒镜亵渎了他的神! 该死的苍舒镜碰了他的神,弄脏了他的神! 沈悬衣深吸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没有挣扎拒绝,我忍着恶心,随便他……我只是想向自己证明,我已经不在乎他了,他如何碰我,我都不可能有反应,有喜怒。” 夕影喉咙哽着,额头抵在沈悬衣肩上。 闷声说:“可我……我就算在他面前装作没有反应,就算我骗过了他,却还是……骗不过自己。” “夕影……” 沈悬衣抚着他后背,不无温柔道:“别想了,都过去了,等明日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夕影闷闷地“嗯”了声。 “师兄会怪我吗?” “不会。”沈悬衣这一次回答地很坚定。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能怪罪他的神祇,这一切都不是夕影的错。 夕影是为了人间,为了苍生才分离一魄镇压殊命峰,才导致他不得不沉睡,轮回,经历那痛苦不堪的十九载。 不是夕影的错,是天下欠了他。 沈悬衣痛苦地想:自己怎么可以因为这个怪夕影呢? 他怎么就没早点清醒过来,怎么可以不守在夕影身边? 他后悔极了! 好在……好在夕影没怪他,甚至还愿意唤他一声“师兄”。 “我永远都不会怪你,不是你的错。” 这一次,他回答地很坚定。 在夕影那样对他之前,他都是这么坚定的,可夕影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他慌了神。 夕影:“好,师兄不怪我就好。” “师兄救救我好不好?帮帮我。” 如何帮? 沈悬衣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一张柔软的唇堵住。 “!!!” 他极愕!极惊!!难以置信!手脚无措。 夕影轻轻贴在他薄唇上,一点点倾碾,舌尖探出,湿润他的唇,那双玉臂抬起,环上沈悬衣的脖颈,夕影微侧脸颊,湿润的唇变得热了,浑身都暖了起来。 夕影吻了沈悬衣。 吻了多久,沈悬衣不知道。 他犹如五雷轰顶,心念崩塌。 他在渎神。 他……他该死! 夕影却在缓缓松开唇时,湿润呼吸贴在沈悬衣耳边,喃声说:“师兄一直陪着我好不好?帮我擦干净污渍,帮我抹去那些过往。” 沈悬衣身体僵成那样,一时半刻不可能反应过来,也不能那么快给到夕影答案。 夕影不着急。 他抬起似蒙了一层灰雾的琉璃眸,定定地望进沈悬衣眼底,微微笑了下。 “师兄帮我穿下衣服吧。” 沈悬衣几乎是手忙脚乱,为夕影拢上衣袍的手都在颤抖。 更让他心脏滞涩的是…… 夕影轻声说:“师兄,我好像看不见了。” 沈悬衣眼睫一颤,微微抬眸,眼前那张昳丽秾艳的脸上挂上了两道血痕。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2章 第42章 “神尊的眼睛看不见了, 沈师祖说他的神躯没问题,是魂魄受过伤,伤到了眸灵。” 小兔妖抱着膝盖, 蹲在苍舒镜面前, 小心翼翼地说。 他不敢靠苍舒镜太近,苍舒镜现在的模样太吓人了,肩头的血窟窿还没愈合, 又挖出两个窟窿, 穿过比之前更粗更结实的锁链,锁链上带着玄火,不断烧焦无法愈合的血肉。 其实, 比起之前发疯的样子, 苍舒镜如今没那么阴鸷森冷了。 他心如死灰, 整个人就像死了一样安静。 小兔妖胆子小, 一点点惊吓就瑟瑟发抖。 他也不想来见苍舒镜, 但他没办法, 神尊的眼睛沈悬衣治不了, 他一只小兔子, 他也很没用的, 他只能来问问苍舒镜。 那些红尘纠葛, 小兔妖一直旁观着。 他再笨,也看明白了一些。 他知道苍舒镜对夕影的情,也看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 晓得了夕影从不是什么相像的替身, 魔殿里的尸美人就是夕影。 但他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兔子, 他不该置喙。 可他喜欢神尊, 他想神尊好。 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来见苍舒镜。 空手来,他怕苍舒镜不理他,他尝试着模仿苍舒镜以前总爱吃的糕点,做了一笼,带了过来。 苍舒镜没凶他,在见到那笼糕点时,死灰般的眼亮了一下。 沾满血污,形状扭曲的手拿不稳东西,小兔妖便大着胆子咬着牙拾起一块,递到苍舒镜唇边。 苍舒镜抿了一口,便落泪了。 喉咙哽着,呜咽声混在锁链碰撞声中,听不真切。 血混着泪,淌在脸颊上,滴落,弄脏了雪白的糕点,他也不嫌脏,一口一口,吃掉了一整块。 这才活过来一般,抬起眼看着小兔妖。 嗓音哑然道:“你刚刚说什么?” 小兔妖愣了下,又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苍舒镜这才听清楚。 他沉默了很久。 他早知道的,极刑台上,九天寒刃落下的第一击,便在夕影双眸上,那双漂亮的眼被灼出可怖焦黑的窟窿,伤了他的凡躯,也灼坏了他的魂魄。 夕影从回到神躯开始,眼睛就不太好了。 一直断断续续地温养着,也没养好。 这一次,更是直接被刺激到彻底看不见。 “需要有一双眼替给他。”苍舒镜喃喃道。 小兔妖咬着唇,挣扎了会儿,坚定地开口说:“怎么替?我的可以吗?我的可以给他,我和他的眼很像对不对?他能用我的吗?” 小兔妖的眼缀着怯懦,胆小,又有一股韧劲,与凡人夕影确实有几分相像。 但…… “你的不行。” 苍舒镜闭了闭眼,往冰冷的墙面上一靠,后背贴着的是夕影当年指甲刮出的痕迹。 他说:“你只是一只小兔妖,你的眼睛灵气不够,神用不了。” 瞧着小兔妖失望落魄的模样,又听他喃喃说:“沈师祖会想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苍舒镜顿了下,皱眉嗤道:“他能有什么办法?就算他愿意把眼睛给小影,小影也用不了,就算沈悬衣是仙门师祖,就算他近乎成仙,活了数千年,也还是个凡人!他的眼睛还不够格。” “……神尊看不见了。” 小兔妖吸着鼻子,瘪着嘴哭,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掉。 “神尊……神尊看不见了呜呜呜……” “闭嘴!” 苍舒镜又烦躁又凶狠地吼他:“不许你咒他!” 小兔妖一噎,连忙捂住嘴,可他控制不住,太伤心了,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肩膀一抖一抖地抽着。 “不是没有办法。” 苍舒镜垂睫道:“我有办法。” “什么……什么办法?” 苍舒镜:“找个神,或者……力量相匹,天生地养的灵物换上去就好。” 这红尘中只有一位神祇。 至于天生地养的灵物…… 小兔妖唰地抬起红通通的眼,盯着苍舒镜一直看。 苍舒镜不是苍舒家的孩子,他甚至不是人,那他是什么? 是什么才有那样的力量,屠戮整个九荒。 是什么才能被黄泉水淋透,还能瞬间痊愈? 小兔妖见识浅短,想不明白。 但他觉得苍舒镜有办法。 苍舒镜俯身,又叼了块糕点,安安静静吃完,又问小兔妖:“他……喜欢吃你做的点心吗?” 小兔妖愣了下:“神尊说味道尚可。” “喜欢就好,你以后要一直给他做,他喜欢甜的,桂花糕最好。” “嗯。”小兔妖重重点头。 犹豫了下又补充了句:“神尊说现在不喜欢吃桂花糕了,他喜欢海棠糕。” “……” “……也好,他喜欢就好。” 苍舒镜一腿蜷屈着,一腿伸直,忽然很轻松地往后靠了靠,半眯着眸望向小兔妖。 “小兔妖,你今天来得正好,再晚些,你就救不了你的神尊了。” 若等到明日,他被判处极刑,彻底死了,他的眼睛就没办法给夕影了。 “我问你,他对你……是不是很好?” 一提到夕影的温柔,小兔妖耳朵抖了抖,立时激动道:“神尊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啊不对,是神。” 苍舒镜笑了笑。 那双幽紫的眼像是看着小兔妖,又像是隔着层峦叠嶂的千年岁月,望向流年长河的另一端。 “我知道。” 苍舒镜不无温柔地说:“他很好,他会抱着你的原形睡觉,会时不时给你挠一挠下巴,你会舒服地直呼呼,他还会喂你吃蜜露灵果,给你带着一大袋,生怕你饿了。遇到危险时,会将你揣在怀里,从不嫌弃你掉毛,永远不会……将你弄丢。”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哽了下,才缓缓地,慢慢地说完。 小兔妖困惑不已,这些相处细节,除了神尊和他,没人知道这么清楚啊。 更何况是被关在囹圄中的苍舒镜。 而且…… 揣在怀里是有的,不嫌弃他掉毛,也会给他喂灵果蜜露。但他和神尊也没遇到什么危险啊。 苍舒镜是在想象他和神尊如何相处吗? 想的不太准确啊…… 小兔妖想不明白,又忧心地动了动蔫耷耷的耳朵。 天快黑了,快到夕影就寝的时间了,他要赶回去给神尊暖被窝,虽然不知道神尊今晚会不会回寝殿…… 也可能住在沈师祖那里吧,毕竟神尊的眼睛还在治…… 小兔妖不晓得自己稀里糊涂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他急着离开,没瞧见苍舒镜眉心都皱成什么样了。 “小兔妖,你想不想治好他的眼睛。” “想!我想的!” 小兔妖激动,却困惑:“可你不是说,没有办法吗?我和沈师祖的眼睛都不能用。” 苍舒镜白了他一眼:“傻子,眼前不就有一双吗?” “啊?” 小兔妖眨了眨眼,忽然明白过来! 苍舒镜就是天生地养的灵物啊! 小兔妖兴奋之余,又犹疑道:“可……可神尊罚你,还判你罪,明天你还要被……” “他那样对你,你还要救他啊?” “你不懂。”苍舒镜轻笑。 小兔妖是不懂,他只知道关心是相互的,神尊对他好,他也对神尊好,神尊讨厌苍舒镜,苍舒镜为什么还要喜欢神尊呢? 想不明白啊。 “小兔妖,反正只有你来见我,我死前,这些话也只能对你说了,你想听吗?” 不想听。 但小兔妖来不及摇头,就被苍舒镜打断。 “我在威胁你,你想不想都得听。听完了,我就去救你的神尊。” 小兔妖眨着眼,还是点头了。 故事似乎很长,长到跨越千年。 故事又不太长,不长到只等烛泪蓄满烛台,滴落地面,就讲完了。 面对夕影时,苍舒镜慌了神,乱了理智,说不清话,夕影也不想听。 但他不想将所有秘密都带进坟墓里。 他知道自己错了,做错了很多事,缘深遇君,缘浅误君,他害了夕影,他不会抵赖,不会否认。 可他,也会委屈。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眼泪簌簌,哭得那么崩溃:“小兔妖,你们不晓得,他也不晓得,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他,我找了他千年,终于寻到机会唤醒他,我不知道他就是他,若是知道……我又怎么会……” 故事荒唐,往事讽刺。 却又三两句话便能说完。 故事讲完了,一切还是没变化。 小兔妖不知说什么,他擦干眼角的泪,止住哽咽,最后只说:“可是,结果是一样的。” 结果……一样。 说的是夕影沉睡千年醒来的这个结果。 还是夕影受到的伤害,永不能磨灭的悲痛这个结果? 或许都有。 苍舒镜捂着脸,崩溃大哭,他被折断而扭曲的手指衬着那张布满泪痕的俊俏脸庞,看起来极诡异。 或许是这里的光太冷了,又或许是他失血过多,脸色已经苍白地比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还狰狞。 小兔妖反复确定道:“你真的只是想救神尊吗?你真的不会伤害他了?” 没人相信苍舒镜。 哪怕苍舒镜道完一切真相,小兔妖也将信将疑。 苍舒镜点头,默默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小兔妖想救夕影,想治好夕影的眼睛,可他也不能贸然带苍舒镜接近夕影,他是知道分寸的,他只能带着苍舒镜先找沈悬衣,说明一切。 若夕影的双眼安好,沈悬衣恨不得将苍舒镜挫骨扬灰,更不会让他见夕影。 然而,这个红尘中,似乎只有这一个办法可以换回夕影的眼。 此刻,天已渐暗。 极仙崖,夕影的寝殿早已亮起灯火。 寝殿内,穹顶上,缀满了沈悬衣送的鲛珠,将整个寝殿照地亮如白昼。 苍舒镜见到了躺在床榻上,双眼覆着白绡,半梦半醒的夕影。 也见到了……另一个男人。 唯一有资格守护夕影的男人。 沈悬衣一直守在床榻边,灵力未断,为夕影镇痛。 他倾身为夕影盖上锦被时,夕影迷迷糊糊地抬起双臂,揽住沈悬衣脖颈,小动物般喃声:“师兄,别走……” 他要汲暖,他好冷。 他越凑越近,还烙着齿痕的唇缓缓贴在沈悬衣脸颊上,唇角边。 殿内纱幔轻动,流光摇曳,苍舒镜站在门前。 那一幕如刀刃刺穿他心脏,如灼灼烈焰,烧红他眼眶。 夕影终究会从他的阴影中走出。 夕影终究会拥有更值得爱的人。 夕影终究会被别人呵护下去,在苍舒镜死后。 明明知道这一切一定会发生,明明晓得沈悬衣会被夕影接纳。 苍舒镜都知道。 可他都要死了,都还不甘心。 又能怎么办呢? 他只能站在一旁看着,看着夕影亲昵地,依赖地贴上唇,碰着另一个男人,看着夕影往另一个男人怀里依偎,他只能看着。 他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他彻底被放逐,只能流浪,找不到属于他的港湾。 他只能安安静静地看着,等着。 等着夕影被安抚睡下,等着沈悬衣离开。 而自己在活着的最后一夜,只能知规守矩地半跪在夕影榻前,用自己最后一点价值换这最后一面。 夕影睡着了,是沈悬衣安抚的。 他就那么安安静静躺着,呼吸均匀,半透的白绡盖在双眸上,隐隐有暗红的血渗出,沾染白玉面庞。 这双眼本来没有伤,是三年前,极刑台上,被九天霜刃劈伤了魂体,弄坏了眸灵,如今又情绪过激,才会诱发伤势。 为什么情绪过激? “那些不在意,是你假装的对不对?” “你其实……一直恨我。” 他声音很轻地说。 夕影听不见,只安安静静地睡着。 “小影。” 他想碰一碰夕影的脸,为他擦去血痕。 可他指骨都断了,他只能费劲地消耗灵力恢复一只手,才敢碰夕影。 诺大的寝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是他最后能与夕影独处的机会。 换眼算不得什么复杂的术法,但换眸灵不一样,这是从魂魄里生出来的东西。 治疗一个人体表的伤容易,修补魂魄却很复杂,是精细活,若被打扰,若稍出差池,便会前功尽弃。 沈悬衣再不想让苍舒镜留在殿内,也只能忍着。 夕影的身体最重要。 神怎么可以看不见呢? 他望着渐浓的夜色,瞧那海棠花瓣簌簌洒落,内心在煎熬。 这夜怎么那么漫长? 他问小兔妖:“苍舒镜都对你说了什么?” 小兔妖头一次觉得沈悬衣的眼很冷,很瘆人。 也是头一次撒了谎:“没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他有没有办法治好神尊的眼,他说可以,我就带他来见您了。” 顿了下,又小心翼翼地补了句:“师祖,我没有自作主张,我没有偷偷带他见神尊,我先问了您的。” “我知道……” 沈悬衣抿了抿唇,回眸瞧了眼寝殿,便转过身独坐花树前。 等着…… · 夕影睡糊涂了,做了很多梦。 一开始是美梦。 梦见自己和阿娘生活在一起,阿娘到了年岁,攒够了赎身钱,便带着他离开春楼。 阿娘送他去书塾读书,他很聪明,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 直到十五岁那年。 金陵城来人,说他是苍舒山庄多年前遗失的小公子,要带他回家,他舍不得阿娘,于是阿娘也同他一道回了苍舒家。 苍舒家也很好,母亲对他虽不够亲昵,却很照顾他,吃穿用度一样都没短缺过,父亲也对他的聪颖赞不绝口,堂兄弟表姊妹也很喜欢他,说他长得好看,又聪明,他们很羡慕他。 阿娘同他住一个院子,每日都会坐在小楼轩窗前,推开一扇木格子的窗,一边缝衣裳,一边等他回家。 他见到了兄长,兄长待他也很好。 是真正的兄友弟恭。 后来,他们一同去了天虞仙山,夕影修仙比较晚,会有些费劲,但他又聪明,天赋又好,兄长还经常亲自指导他,他提升地很快,不过三年便有资格与兄长并肩,成为人人夸赞,人人艳羡的仙门公子。 但梦终究只是梦。 美梦的尽头,还有噩梦等着他。 一次除祟过程中,夕影忽然浑身不能动弹。 他被夺舍了,他看见兄长用他的身体杀人,他看见自己被指控成邪魔。 后来,那些光怪陆离,令人恐惧的画面,一副一副袭来,如同坚硬的硕石,将那些如镜美梦全部击碎。 击得粉碎! 剩下的都是噩魇。 苍舒镜绑着他的双手,压着他的腿,顶开髀骨,横冲直撞,他很疼,求他轻点,但苍舒镜没有。 苍舒镜对他说:“有人比你更值得活下去,小影……对不起。” 那些深植灵魂的恐惧不断逼现于他眼前。 他看见自己成为众矢,被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唾恨。 他看见父母亲手握着刀,戮进他心脏,生剖他灵脉。 他看见玉挽仙尊高高在上地嘲讽他,说他下贱。 他看见认罪书上洋洋洒洒数千字,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无比的罪状…… 太多了。 噩梦…… 夕影睡梦中无法安稳,他双手胡乱抓着,扯着,眼睛好疼,疼到他伸手去抓,恨不得将眼珠子抠出来。 却被一只大手攥住腕。 “别伤到自己。” 声音……为什么这么耳熟? 怎么会是那个人的?! 半梦半醒的夕影本能地颤抖,本能地要抽回手,要往床榻角落里缩。 苍舒镜怔了片刻,无声自嘲。 他揉着喉咙,改变音色,用沈悬衣的声音轻轻道:“小……夕影,别怕,是我。” 夕影怔忪片刻,试探着小声喃喃:“师、兄?” “嗯,是我。” 夕影往他怀里挤,抱着他腰,闷闷地说:“我做噩梦了。” 苍舒镜安抚地拍了拍他后背,学着沈悬衣的模样。 “只是噩梦而已,梦醒了,一切都会好。” “嗯。” 夕影偎在他怀里。 “师兄,你身上怎么会有血味?” 苍舒镜顿了下:“夕影,你睡糊涂了,闻错了。”他将喉咙里的血咽下:“师兄身上怎么会有血味呢?” “闻错了?” “嗯,闻错了。” 夕影被他哄着,渐渐安稳下来,苍舒镜用那只勉强恢复完好的手覆上夕影双眸。 “师兄帮你治眼睛,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若是忍不住……” 他指腹轻轻抚过夕影唇角,那里还有他白日里留下的痕迹。 深红的痕迹烙在瓷白的皮肤边,烙在薄红的唇上,很刺眼。 可那也是,他唯一能留下的痕迹了。 苍舒镜哽着喉,想哭,可他不能,他还要模仿出沈悬衣的声音,去安抚夕影。 也就现在,夕影双目覆着白绡,看不见他的模样,不会厌憎地瞪着他,更不会冷漠地看着他。 苍舒镜骗自己:没关系,模仿沈悬衣又怎么样? 至少这一刻,他真真实实地守在夕影身边。 他说着曾经总在床笫间说的安抚话语。 “别咬唇,夕影,别把唇咬破,你可以咬我,忍不住就咬我肩膀。” 缩在他怀里的夕影抖了下。 很轻微,不明显。 苍舒镜心绪太乱了,他又要为夕影治眼,他什么也没发现。 “亲亲我,师兄……” “……” “师兄,你再亲亲我,亲一下就不疼了。”夕影攀上苍舒镜脖颈,柔软的唇凑上去,小动物一样浅浅啮咬着,勾着对方倾身,缓缓压向他。 苍舒镜该有理智的,该明白夕影不会这样对他。 他很清楚,夕影要的不是他。 也愤怒着,沈悬衣居然已经与夕影走到了这一步! 他崩溃,难过到快要死了。 可他没办法啊,没办法不让夕影喜欢别人,没办法不让夕影投入别人怀中,向另一个男人索吻。 可他只能继续伪装,用另一个男人的身份在夕影这里讨到一点温存。 夕影也会与沈悬衣这样。 夕影也会与沈悬衣拥抱亲吻,也会滚落在这张纱幔摇曳的床榻上,也会被夕影勾着脖颈拽下,绵绵密密的吻一点点从眉心落到唇角,灼热的呼吸彼此纠缠。 夕影像从前一样勾着苍舒镜的脖颈,双腿缠着,如菟丝花细长纤弱的枝蔓一样…… 像以前一样,喊着他:“兄长……” 他听错了。 夕影喊的是:“师兄……” 苍舒镜顿住,霎时清醒。 “小影……”他差点忘记维系沈悬衣的声音,立刻反应过来,重新道:“夕影,别这样。” 可夕影不想停,他喑哑的带着哭腔的嗓那么柔弱,像极了凡人夕影,那些日独属于神祇的冷戾漠然,半点都无。 他脆弱,他惹怜,他喊着:“师兄,你帮我,我被他弄脏了,你帮我弄干净。” 苍舒镜喘不上气,他快被夕影的话溺死了。 可他只能……只能…… 夕影想要,他便给,哪怕夕影将他当作沈悬衣。 哪怕,夕影以后会和沈悬衣也这样。 夕影颤地说不出完整的话,一声又一声,报复似地喊着:“师兄……” 哪怕他早就知道这个人是谁。 同床共枕了那么久,他们做了那么多次,怎么可能不了解对方的身体? 夕影自认为已堕进泥泞,他只敢碰一碰沈悬衣的唇,他觉得自己好脏,他不配弄脏沈悬衣。 他不会碰沈悬衣。 沈悬衣永远都是师兄,他们之间的距离刚刚好。 可他还能利用身份错位去报复苍舒镜。 有些欢愉,有的疼痛,有的情动,是属于苍舒镜的,夕影因他才有的反应,都被夕影假意成沈悬衣给的。 他看不见,却能感受到。 他知道苍舒镜有多崩溃,多难过,知道这场造爱不但不能给苍舒镜抚慰,反倒让他心如死灰。 可夕影不在意。 他动情地哼吟着,一声又一声喊着“师兄”。 贴在苍舒镜耳边喊,抱着苍舒镜后背,指甲留下一道道属于别人的痕迹。 到了最后。 夕影缠上他,抱地很紧,气息不稳道:“师兄,别出去,留在里面,我……我从不愿他留下,我只想你留给我。” 夕影似乎听见什么恶兽哭泣呜咽声,濒死一般。 他心底只有报复的快感。 他们像曾经一样,抱得那样紧,那样深情,如鸳鸯交颈恩爱,如水鱼相濡以沫。 他要着他,却一直喊着别人的名字。 夕影彻底堕进泥淖。 他彻底将自己抛弃了,他会和苍舒镜共堕地狱。 就算自己一起烧成灰,夕影也要苍舒镜焚心。 递上最后一刀。 “师兄,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苍舒镜了,我也不恨他了,我会忘记他,彻底忘记……” “他已经从我心里彻底死掉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3章 第43章 那是一个不错的晴日。 阴雨沉沉了多日的人间终于见了晴, 这一日阳光明媚,极仙崖更是温暖如春,岚风和煦。 冬月快走到尽头了, 人间正筹备着迎接新的一年。 所谓辞旧迎新, 过去的一年发生了什么都随着岁月渐渐淡去,新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夕影醒来后,靠在软枕上, 呆望着窗外簌簌飘飞的海棠花瓣。 隐约还能听见沈悬衣教导那几个弟子练剑的声音。 一切如常, 像是再平静不过的一日。 “醒了?发什么呆?” 夕影转眸,瞧见沈悬衣收了剑,站在窗外瞧着他。 沈悬衣脱了宽袖长袍, 今日他穿着月白色的窄袖, 半披的长发也挽成髻, 插着一支玉簪, 干净利落, 方便练剑, 这般也很好看, 很精神。 “我的眼睛……” “嗯, 已经好了。” 沈悬衣答道, 错开眼, 没对上夕影的眸。 他转身推门走进殿内。 夕影披着一件宽敞罩袍,里面的衣裳还是凌乱揉皱的,痕迹也掩盖在 沈悬衣抿着唇, 只当没看见。 又取了一件更宽大的衣袍严严实实地盖在夕影身上, 遮住一切。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沈悬衣说:“要不要沐浴,早上醒来会有点犯困,泡会儿会舒服点。” 夕影懂他什么意思。 昨晚的事,沈悬衣都知道了。 但他们彼此都没戳穿。 夕影点了点头,撑着榻边的扶手就要站起,却腿软地发颤,疼地他咬了咬牙。 他实在难以面对沈悬衣。 在对方伸手扶他肩膀时,下意识往后躲了下。 “师兄,我自己去。” 沈悬衣手指微顿,并未退缩,而是叹息一声说:“浴池还有几步路的,你不好走……我带你去吧。” 说着,在夕影惊呼声中,将他打横抱起。 沈悬衣永远知规守矩,就连抱着夕影都很有分寸和距离,手永远都不会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夕影沉默着,垂着睫,不敢看沈悬衣。 这段路很短,夕影却觉得捱了很久。 直到他被放下,沈悬衣温柔地道:“你……自己可以吗?” 夕影愣了愣。 老实说,他不是很会,他从来耻于这种事,更没自己碰过,以前每次都是苍舒镜帮他的…… 但他不可能让师兄…… 他已经很对不起师兄了,他不能拉着师兄跟他一起下地狱。 夕影默默点头,直到沈悬衣转身离开,他才缓缓脱了外袍。 满身的痕迹看着可真是…… 恶心。 他昨晚疯了,也把苍舒镜逼疯了。 从苍舒镜说出那句“忍不住也别咬唇”时,夕影就醒了,他就知道这个别扭地用着沈悬衣的嗓音说话的人是苍舒镜。 可他非要装作没认出来。 他逼着自己……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个人不是师兄,他才敢…… 他永远不会玷污沈悬衣。 他已经很脏了,被苍舒镜弄脏的,他合该与苍舒镜一同毁灭。 夕影将身体浸入温泉水中。 刺痛感袭来,他忍不住咬唇。 他沉沉地想着,他骗不了自己。 灵魂的反应早已深刻,就算他要报复苍舒镜,就算他觉得恶心,身体却还有本能,会失控颤抖,会情难自禁。 可耻又可恨。 却不得不承认,他其实……也有尘念。 但他不敢多想。 他已经彻底做不成那无情无欲的神了,他越来越像个凡人,从身体到灵魂,再到内心…… 夕影叹息一声,不愿再想。 慢慢地处理好。 他洗了很多遍,将皮肤搓红了都还不歇。 直到他瞧见池岸边的水镜,看着自己狼狈的模样,看着那暧昧的红痕遍布全身,看着自己琉璃眸中泛着一层诡异的幽紫。 他愣住了。 这双眼…… 他知道是苍舒镜的。 苍舒镜要将欠他的都还给他,他没理由不要。 那今日是…… 远方忽然传来钟声。 夕影一听,就禁不住魂灵觳觫,他太熟悉那钟声了,自己死前,便听到过。 那是丧魂钟。 是极刑台传来的,有人要被判处极刑。 等夕影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已经迅速地穿好衣裳,头发还未擦干,滴着细小的水珠。 他已经走出寝殿,朝云梯奔去。 “夕影,你去哪儿?” 夕影一顿,回过头,沈悬衣站在身后,遥遥地蹙眉看他。 “我……” 夕影也不知道。 他要去哪儿? 对了,他还要继续报复苍舒镜,他要去观刑,他要亲眼看着苍舒镜被凌迟处死。 但他开不了口,一张嘴,唇就颤地说不出话。 沈悬衣走近,手指在他眼尾碰了碰,夕影这才发现有水珠。 他眨了下眼,垂睫说:“头发没擦干,水珠滴了下来。” “……” 沈悬衣没说话,没戳破他的自欺欺人。 钟声还在响,幽幽地撞着,一声又一声。 沈悬衣握着他小臂,轻声说:“你带回来的那只小兔妖做了新的糕点,你想要的海棠糕马上就做好了,回去尝尝好不好。” 夕影抿着唇,盯着自己脚尖,他跑得急,没来得及穿鞋袜。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脚背上都有痕迹。 昨夜的荒唐,他看不见。 却又因看不见而更加恐惧。 太疯狂。 夕影想起来会颤抖,会害怕,也会……感到羞耻,感到刺激。 沈悬衣说:“赫连家主已经布好棋盘等着你,今日你是和他下,还是看我与他对弈?” 夕影讷讷地摇了摇头。 沈悬衣想了想,又道:“那几个被你点召而来的弟子,你此前交由我教导,今日要不要验一验成果?看看师兄教的好不好?” 夕影又摇头。 他顿了顿,小声说:“师兄教的自然好,不用我验。” 似乎沈悬衣说什么,都不能留下夕影。 沈悬衣终于忍不住,对夕影认真地,沉声说:“夕影,都结束了,过了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你难道要去救他吗?就因为昨晚……” 昨晚? 昨晚太荒唐,太难以启齿了。 师兄,你……你别提! 求求你别提! “不是!不是的师兄,我没有要去救他。”夕影抬起那双泛着幽微紫光的眼,告诉沈悬衣,也在提醒自己:“我怎么可能要救他?我只是……” “我怎么可以不恨他?我必须恨他,我要亲眼看他死。” 他是这么说的。 沈悬衣拦不住他,只道:“我明白了。” 他沉默很久,松了手:“夕影,你去吧,师兄等你回家,等你回来。” 回到曾经,回到没那十九载荒唐一生的曾经。 沈悬衣像一根缰绳,牢牢攥着即将坠落深渊的夕影,他告诉夕影,他永远都会守在极仙崖,等他回来。 无论是千年,还是万载…… 只要你回头。 夕影认真点头。 “师兄放心,我会回来的,一定可以……回得来。” 他不想玷污沈悬衣,可他还是扑进沈悬衣怀里,狠狠地拥抱了他一下。 沈悬衣怔了须臾,抬起手臂拍了拍夕影后背,唇瓣无声翕动,到底没再说半个字。 他晓得,这是夕影对师兄的拥抱。 没有别的意思。 · 极刑台常年霜雪覆盖。 这一日同那年一样,罪人被押解至刑台上,台下站满了观刑的人。 唏嘘声不断,唾骂声不断。 有人感叹好好的仙门骄矜怎么就混成这样,便有人解释他从不是仙门中人,他是穷凶极恶的魔主,是伪装身份混来仙门,别有所图。 哪怕苍舒镜除了害死夕影,并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哪怕他曾经也为仙门出过力,救过人,哪怕他就算成为魔主也未与仙门为敌,哪怕他统御九荒魔域时,凭着狠辣强硬的手段,阻止了很多妖魔肆虐人间。 但没用。 你有罪,他们便记着你的恶,三分恶也能夸张成十分。 他们怎么可能感叹这罪是不是罚地太重了? 他们怎么可能念着你曾经的好? 这是神祇亲自判的罪,不会错勘善恶。 其实也有人小声地说:“他也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不至于极刑台凌迟吧?说到底是他和神尊的私人恩怨,神尊公器私用是不是也不太好?” 但这小小的人声,很快就淹没在浪潮一般的唾骂声中。 为苍舒镜出头有什么好处? 他是得罪了神尊的人,那可是红尘中唯一的神,是多少人的倚仗? 他们脑子坏掉了,才去帮苍舒镜出头。 这种对夕影的肯定并非来源于对善恶的认知,他们不过是畏惧神祇的力量,不过是还需要讨好他。 关上门,在夕影听不到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也不见得不会挤眉弄眼,嘲弄夕影的过往。 但夕影不在乎。 从承认自己就是凡人夕影起,从那日亲自审判开始,他就无所谓了。 众口铄金,铄的是无力反抗,谁都可欺的人。 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让人真正臣服,哪怕不是真心的也没关系。 人心多变,这样的人心,夕影要来有什么用? 踏下云梯,夕影隔着攒动人头,遥遥看着极刑台。 苍舒镜被两个弟子搀着胳膊,拖上台,为防止他逃脱或伤人,他的手脚筋都挑断了,站不起来,手也抬不起来,像一摊谁都可以踩上两脚的死肉。 他的双臂被玄铁锁链缠绕,勒进骨肉,不断有血滴落,但不多,他的血差不多已经流干了。 锁链两端嵌进极刑台边沿的粗壮石柱中,石柱浮雕着狰狞突目的判官,用以威吓犯人。 但苍舒镜看不见。 他沾血的睫毛轻垂着,眼皮凹陷下去,若是睁开双眼定能瞧见里面的空洞。 换眸灵并非只割裂那部分魂魄就可以,他必须摘掉自己的眼,再将其焚烧成灰烬,提炼出眸灵,才能嵌入夕影的眼中。 那双眼不但看不见了,连无用的死肉都保不住。 夕影默默瞧着。 发现隔了这么远,他都能看得那么清楚,苍舒镜这双眼还真是好用。 苍舒镜被迫跪在极刑台上,手脚都被废了,他背脊依旧挺直。 同九天霜刃的极刑不一样,夕影当初再痛,再难捱,也捱不了多久,就解脱了。 凌迟并非一瞬死透。 活剐灵脉也与一片片割下血肉不同。 夕影当初被生剖灵脉时,体会的那种痛,无法以言语形容,哪怕他当初坠落殊命谷底时,被异兽咬掉脚趾,被啃去血肉,比起活抽灵脉都算不得疼。 他怕疼,但已经被一身伤折磨地麻木了。 却还是在剖灵脉时,疼到求死。 苍舒镜的灵脉早就碎成一截一截的了,数十块,上百块灵脉都要从身体里一寸寸剖出来,要割开无数个伤口,捣烂内脏,才能一点点取出,这便是凌迟。 夕影想起在人间临安城时,看到的那个被一块块割下血肉的犯人,疼到痛不欲生,疼到嚎啕哀喊,疼到最后连喊的力气都没了,浑身都在抽搐,却还没挺过去,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一刀都不能少,技术好的刽子手能保证在割完前人还活着,能亲眼看着自己只剩骨架的身躯,看着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 今日的刑罚由慕掌门亲自执行,夕影相信他技术不会差。 慕掌门备好了刀刃,每一样夕影都很熟悉。 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都曾真实地用在夕影身上。 听见刀刃碰撞摩擦声,苍舒镜却很平静,他坦然赴死,这一刻忽然想明白了。 幸好夕影没来。 他不想让自己狼狈赴死,被割地千疮百孔的难看模样被夕影瞧见。 会更恶心,更厌恶吧? 夕影还在睡吗? 那最好多睡会儿吧,等他醒来,一切都结束了。 昨夜的荒唐纠缠,是痛的,也是甜的。 可笑地像一顿断头饭,苍舒镜吃饱了,便能上路了,却还忍不住想夕影醒来后会不会恶心一身痕迹? 应该不会。 夕影一直以为昨夜那人是沈悬衣。 夕影以后也会和沈悬衣那样。 沈悬衣很温柔,在床榻上也不会像他那么鲁莽,那么凶悍,不会弄疼夕影。 苍舒镜一想就心口刺痛,他看不见,当感受到冰凉的刀刃时,才反应过来,那刺痛感不是错觉,是刀子已戮进心腔。 慕掌门在他耳边说:“孩子,无论你是什么,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得罪神尊,但到底是我看着长大的……” 苍舒镜抿了抿唇,咽下血沫:“你看着长大的不是我,你的‘贤侄’早就死了,我是个赝品。” 慕掌门:“……” 苍舒镜:“你前几日已亲手处决多年好友,不都习惯了吗?今日也没什么难的。” “快些动手吧,让我死快点。” 苍舒镜想快点死,他怕夕影醒来,赶过来,看到他的狼狈。 有句话叫怕什么来什么。 苍舒镜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片跪伏声中,他们迭声喊着:“恭迎神尊。” 他还是来了…… 苍舒镜只恨自己为什么还没死。 “你快些……再快些……!!”他只能对慕掌门哀求着。 甚至倾身撞进刀刃。 但那刀子在别人手中,他双臂被束缚,手脚筋都挑断了,他连自戕都做不到。 他听见无数人声,愈近,他知道夕影来了,就在极刑台边,有人奉上座椅桌案,为他摆上点心茶水,他能想象到夕影落座,用那双他换给他的眼眸,毫无情绪波澜地看着他。 就像凡间茶肆酒楼中,看客观戏一般。 夕影不但要让他受辱,让他死,让他失去一切一无所有,还要让他被所有人看穿身份,被所有人唾弃。 从高岭跌下泥潭。 那些唾骂声很懂得如何讨好夕影,一浪一浪地盖过来,铺天漫地。 夕影听着,却不觉愉悦。 他们今日骂苍舒镜,他们往日一样也在骂他。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夕影要恨他的,手段不重要,他要结果,要苍舒镜像他曾经一样…… 不! 比他死的时候更痛苦,他要他受够凌迟酷刑,一片片刮掉灵魂,挖出破碎的灵脉。 最后才能死。 “继续吧。” 夕影音容那么冷漠,就像对待的只是一个罪犯,和他毫无关联的陌生罪人。 雪白的寒刃往苍舒镜心口扎,一片又一片地剜出破碎灵脉,丢弃在雪地上,转瞬枯萎,连带着苍舒镜的命也在枯涸。 他却只恨自己死地不够快。 又庆幸自己失了眼,看不见夕影冷漠的脸。 旁人拿捏不准夕影对苍舒镜的心思,以为神尊来了兴致才来观刑。 便提议:“神尊要亲手试试吗?” 苍舒镜奄奄一息,近乎昏死,这一句话如惊雷乍现,生生将他吓醒。 夕影同样愕住。 沉默几息,才放下茶盏,勾唇笑道:“好呀。” 被剖出的,破碎枯萎的灵脉混着霜雪,在夕影赤`裸的足下一寸寸碾过,足底生寒。 他靠近,嗅到血腥味,听着苍舒镜控制不住的紊乱呼吸声。 他接过慕掌门手中沾血的刀刃。 他听见苍舒镜崩溃地哭求他:“不要……” “别看……” “别亲自动手……” “求你,你走,你不要看……” 夕影有些诧异,明明在昨天之前,苍舒镜还求他亲手处决他,只求死在他手中。 今日为何…… 夕影顿了下,瞧着苍舒镜半枯的身躯,瞧着他失了双眼后,凹陷下去的眼皮,瞧着他胸膛血肉泥泞,破碎不堪的心脏,瞧着他断裂手脚筋后只能狼狈地像条濒死的犬一样匍匐在地。 夕影忽然明白了。 昨夜欢好时,苍舒镜还勉力维持着人样,苍舒镜希望自己见夕影的最后一面能体面。 而不是像这样…… 偏偏夕影来了。 夕影觉得自己来对了,他偏不让他如愿。 神祇面庞若玉,似九天冰霜,神性斐然,唇角挂着的笑,却如地狱归来的邪魔。 随着身躯微俯,雪白翎羽织就的衣襟偏敞,他脖颈那遮不住的暧昧痕迹被慕掌门看见。 慕掌门惊愕不已,双眼在这一站一跪的两人身上来回逡巡,最终低垂脑袋,当作没看见,不可说不可问。 此二人的感情纠葛,他是清楚的。 只是没想到…… 夕影那痕迹绝对是不久前才留下的,或许就是昨夜,昨夜苍舒镜被带走了,回来时已经失了双眼,是沈师祖亲口对慕掌门说:“以防他潜逃,还是断了手脚筋吧。” 都恨成这样了,何苦…… 何苦呢! 神尊是真心想要苍舒镜死吗? 再继续下去,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若等到不可挽回再后悔可就晚了啊! 慕掌门最终还是战战兢兢地问了句:“神尊若下不了手,也可以……” “噗嗤——” 他还没说出可以怎么样,就听一声闷哼喘息。 刀刃戮进血肉声,鲜血喷洒出,星星点点溅在夕影雪白衣摆上,眼睑下还沾着三两滴红艳的血。 苍舒镜的血几乎流淌干了,刚刚挖灵脉的时候,都没有多少血淌出。 这一刻,却血流如注。 可见夕影那一刀戮地有多深,有多狠。 没有哪个残存感情的人,能心狠至此。 慕掌门默默收回刚刚的话,眼看着尖刀戳进苍舒镜心脏,夕影面无表情地手腕翻转,搅弄血肉,挑到一截灵脉后,他刀尖一撇,带着枯萎的灵脉拔`出。 苍舒镜实在撑不住了,笔直的腰杆再也挺不起来。 整个人被双臂缠缚的锁链勉强吊着。 还活着…… 夕影神色漠然地将刀丢回慕掌门手中。 “继续,别停。” 茶案上摆着糕点茗茶,夕影闻着血腥味,慢慢吃着糕点,有点犯恶心。 但苍舒镜的血已经流干了,此前的都被茫茫大雪一层又一层覆盖完全,鼻尖根本嗅不到血味,只有冰霜的冷冽。 他没再抬眸去看苍舒镜。 苍舒镜似乎真的快死了,不知道已承受过多少刀,身体千疮百孔,碎裂的灵脉被挑地干干净净。 夕影甚至已经听不到苍舒镜粗重的喘息声。 那血味从哪儿来的呢? 夕影问身边伺候的弟子:“你闻到血味了吗?” 那弟子摇头,只敢眯眼看了下苍舒镜,画面太可怖,他不敢多瞧,只道:“神尊,没有血,只有霜雪,连掌门的刀子上都没血了。” 夕影愣了很久,才发现那血腥味是他自己喉咙间的。 他暗自咬了下唇,轻声说:“他死了吗?” 弟子:“看着……好像还没。” “他昏厥过去了?” “也没有,醒着的。” “……” 苍舒镜太安静了,安静到夕影几次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要不然,那么疼,他为什么不喊出来呢? 同菜市口被凌迟的犯人一点都不一样。 左右没什么意思。 夕影也不知自己在较劲什么,他丢下茶盏,转身就走,那些弟子只来得及行礼道:“恭送神尊。” 也在夕影离开没多久。 极刑台上,撕心裂肺的疼呼穿透苍穹云霄。 不是不疼,是怕喊出来的疼都会吵到夕影,他已经狼狈成这样了,他不能更糟糕…… 他死死忍着,发了狠地忍着。 忍了太久。 忍到夕影终于离开,他疼到受不住了…… 而他不知,一个神的耳力究竟有多好。 夕影踏出极刑台,背后是寒霜凛冬,眼前是暖阳和煦,不远处,极仙崖漂浮在半空,那里有人等着他回去。 他听见…… 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声。 夕影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 直到他听不见那痛苦哀嚎。 他等了片刻,等了几息,等了须臾,等了……良久。 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他忽然听见一丛动静。 那是缀满冰霜的枝桠,被霜雪压塌,猝然断裂。 无论是霜雪白,还是枝头污,都一起滚落悬崖,跌进深渊。 他们曾抵死纠缠,共同沉沦地狱。 他们曾隔着深渊恨海,天堑难跃。 但今日之后,一个只是被处死的厉鬼,一个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神祇。 他们…… 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们一生,一死。 至此上穷碧落,与君长绝。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4章 第44章 他们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呢? 他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苍舒镜若一开始就是利用他, 要他死,从未爱过他,从未后悔过, 甚至在他死后抚掌称快,与那玉挽暧昧不清,笑话他蠢笨, 就好了。 偏偏,不是这样的。 他重生归来后,看到那样的苍舒镜。 真的只是伪装吗? 可怎么会有人在明知他死地透彻, 在不知道他还会活着回来, 成为神祇时, 还能一直伪装? 装给谁看? 夕影以前觉得,那是苍舒镜装给自己看的。 后来发现,似乎不是这样。 苍舒镜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但又一次次没能说出来, 又或者是夕影不想听。 他们之间不明不白,连死都是稀里糊涂,不明真相的。 夕影真的不明白。 他需要独自慢慢想一想。 他没有回到极仙崖,而是一个人下了天虞。 路过殊命峰时, 他垂睫瞧了眼谷底异兽, 那些没开灵智的东西只知道惹事,只知道磨牙吮血, 要吃, 活得很简单, 没有什么烦心事, 也没有恐惧担忧, 哪怕被永镇殊命谷底, 也不觉得失了自由多可怕,只有生存的本能。 夕影做凡人时被它们咬掉血肉,哪怕那些畜生隐约感觉到他是谁,也不撒口。 可见这些畜生是没什么脑子的。 以前,他很怕殊命峰下的异兽。 后来,他回归神躯,还是怕,是刻入魂灵的恐惧,与力量无关。 如今,他似乎不怕了。 所有的恐惧都随着前尘剖尽而散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等落了地,散了脚下云,红尘的热闹席卷进耳膜,他才反应过来。 他来到了天虞仙山脚下的永宁城。 沉睡之前,他很喜欢这座城池,他会倚在极仙崖边的冰树旁俯瞰红尘。 那时候,他心底没有这么多嗔痴爱恨,他只觉得自己的付出很值得,他不后悔在天梯断裂时留下来,他爱极了这个人间。 人间好平凡,红尘好热闹。 人间依旧平凡,红尘依旧热闹。 快要迎新年了,永宁城挂上绯红的灯笼,夜色一沉,那灯笼里便透出煨暖人心的光,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着。 所有一切都井然有序,仙门之大变,天虞极刑台的判决,都与凡尘无关。 那些朝生暮死,寿数浅短如蜉蝣蝼蚁的凡人更快乐。 喜也是一生,悲也是一生。 他们只用看好眼前的日子,便不觉人世惶惶。 已至慕少艾年纪的男男女女相携于长街上,手指间系着棉线红绳。 笑说着:“曾经有一对爱侣,系这红绳,便可姻缘美满,能相携到老。” 第一对系这红绳的是……夕影和苍舒镜。 那时,长桥上熙熙攘攘,接踵摩肩,他怕他们被挤散,会走丢,才用灵线,牵上彼此无名指,那线也不是红线,只不过被绯红兔子灯照亮,才误看成红色。 彼时,两人怎么瞧都那么般配。 一个丰神俊朗,一个容貌昳丽,站在一起便引来许多目光,他们看那指尖红绳,便以为是什么姻缘线,传开之后,纷纷效仿。 夕影皱着眉走过去,一把扯断那红绳。 “你们不要系这个,不吉利,不好的……” “都是假的,他们没有姻缘美满,也没有……相携到老,他们……”夕影哽着喉,神态木讷:“他们反目成仇,不死不休。” 那对男女一脸愤怒:“你有病吧?扯我红线做什么?好端端的,你咒人作甚?” 他没有诅咒谁。 “是真的……” “真的很不吉利。” 那对男女更生气了,骂骂咧咧地离开,说要重新再求一条。 “真的,真的很不吉利。”夕影喉咙愈哽。 他站在长桥边,不知该去往何处,如一尊不会动弹,没人领回家的玉雕。 此刻天已渐黑,华灯初上。 河岸边铁打不动的贩玉小摊支起来,那摊贩对夕影的模样见之不忘。 他仔细一瞅,果然是那漂亮的小公子! 摊贩笑着上前招呼:“小公子,你这些年怎都不来逛永宁夜市呀?” 夕影愣了下,没认出眼前的小贩。 那摊贩又道:“公子定是不记得我了,但一定还记得那对玉玦吧?这么多年,大多客人都是雕刻个寓意好的如意结啊,香草兰桂什么的,我也就见过两三位雕刻爱人小像,印象不深都不行。” 摊贩笑着扫了眼夕影空荡荡的腰间,问道:“那佩玉可是磕碰坏了?” 夕影这才反应过来。 这摊贩他见过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苍舒镜带他逛人间,被摊贩拉着坐下雕琢素玉。 他们相互刻了对方小像。 苍舒镜将他刻地很漂亮,很传神,而他出于报复,故意将苍舒镜刻地很丑,很难看。 苍舒镜却一点儿都不嫌弃,还一直佩在腰间。 再后来,那玉碎了,碎成齑粉,再也修复不好。 第二次,他来人间,是师兄陪着的。 他当时也在这里被摊贩拉住,将他误认成凡人夕影。 他雕刻了一枚沈悬衣挽剑飞花模样的小像,与他以前笨手笨脚时不同,他将沈悬衣刻地很好看,栩栩如生。 也是在这里,他再一次遇见已成魔主的苍舒镜。 他有些分不清了。 自己到底是那个阴郁怯懦的凡人夕影,还是从九重天来,高高在上的神祇。 “我是谁?” 夕影薄唇微启,嗓音滞涩,问那摊贩。 摊贩愣了下,笑着说:“您是在考验小的眼力吧?像您这样芝兰玉树的贵气公子,小的见之难忘,定不会认错的。” 他说着,又疑惑道:“唉?您爱侣呢?他没陪您来?还是您在这里等他呢?” 夕影明白了。 他下凡尘的时候,下意识将自己幻化成凡人夕影该有的模样。 摊贩眼中,他现在是凡人夕影。 摊贩支起一张凳子,拍了拍灰尘,客气道:“站在那里多累,还容易被挤着,公子坐在这慢慢等吧。” 夕影木讷地抬眼,茫然地问:“等什么?” 摊贩僵了一下,又重新笑笑道:“自然是等您的爱侣。” 见夕影的反应愈发古怪,难以捉摸,摊贩心底一咯噔,心想:该不是感情不和,告吹了吧? 怕自己说错话,又补了句:“那个……就是几年前陪您一同来过的那位公子。” “他啊……”夕影恍然大悟般。 “他…他……” 夕影连着说了好几个“他”,那摊贩等了半天都没下文,忽感不妙。 该不是…… 该不是死了爱侣吧? 看着夕影魂不守舍的模样,摊贩满脸歉意:“那个……抱歉啊,是我多嘴了。” “他不会回来了。”夕影无声地说。 “我没有等着谁,谁也不会来。” 摊贩不敢再多言,禁不住唏嘘,喃声唱着茶肆酒楼里流传最广的曲子。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故事啊,讲的是那魔主痴情于一个凡人,却爱不自知,让那凡人去仙门当细作,被发现后,那凡人被判处极刑,死在仙门。 彼时,魔主还不晓得自己的深情,他更没去救那凡人,只当区区一个棋子罢了。 直到,那凡人彻底死去,魂魄碾碎,再无转生的可能,彻底消失在这红尘中,魔主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对那凡人的爱早已深入骨髓。 他疯了一样去寻觅,去找他的魂魄,却……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后来…… 长桥边热闹,有人围聚在一块儿,讲着七拼八凑来的传说故事。 描述地绘声绘色,像亲眼见到似的。 “你们晓不晓得,那魔主死了!今日被天虞判的刑。” “哪个魔主?是那个话本里的?” “哎呀,真是他呀?那……那其实也挺好的,他苦苦寻觅的爱人永远回不来了,他好歹还能死在爱人曾死过的地方,死后血肉还能纠缠在一起,来生再见。” 没有来生…… 夕影听着,忽然喃喃道:“没有来生的。” 那几人困惑抬眸。 见夕影说:“没有来生了。” 他是神祇,意外沉睡走了一遭凡尘,他不入轮回,不会有来生,苍舒镜也不会有来生的,他魂魄都撕了一半给夕影修补灵核,不完整的魂魄怎么投胎轮回? 他们谁都没有来生了。 更没有葬在一起。 没什么人理他。 他们继续编撰着深情魔主的故事。 世人都爱深情虐恋,越是戏剧越是惹眼,他们也没问故事中那两个主角的意见,一厢情愿地塑造了一个深情的魔主,又接受不了生离死别的终场,强行给不可能圆满的故事编撰了一个长厢厮守的结局。 夕影听着,不知是该笑他们,还是笑自己。 但说到底,他们只当传说讲讲,当笑话听听罢了,这段讽刺故事落幕后,衣衫揩几滴泪,又几声唏嘘长叹,至多如此了。 而后,又有新的传说故事,充盈那茶余饭后的消闲时间。 夕影离了河岸长桥,浑浑噩噩走在热闹红尘中。 身处热闹,可他好孤独。 以前也这样,以前怎么就不觉得孤独呢? 孤独——这种情绪是神该有的吗? 想不通的事似乎越来越多了。 他在这热闹的永宁城待不下去了,他要离开,他要逃走,他只能逃,必须逃! 疾步行过灿若白昼的灯街,他被拦住。 正在挂灯的小贩收了梯子,一瞧见夕影,便眼眸一亮,倒不是他记性有多好,而是夕影太漂亮惹眼了,见之难忘。 “是您啊,那些花灯您可喜欢?” 几年前,他送了一堆花灯给夕影,塞了满怀,夕影拿不下了,是身边的苍舒镜帮他提着,带回竹涧小筑,挂在那株粗壮的槐花树上,夜夜流光。 夕影当时只因一个陌生人的善意和夸赞,便感动地红了眼眶。 他记得自己想过,若是有一日自己有能力,会报答这份善意。 他现在有能力了,却只想逃。 “你…认错了。” 他转头就想逃,却又被塞了一盏兔子灯搁手里。 绯红的灯笼纸,被里头的暖光熏地格外明亮,将他满脸的失魂狼狈照得那么明显。 “不管有没有认错,这个送你吧。”那小贩还和当年一样。 一滴滴水珠落在绯红灯纸上,洇出斑驳的深痕。 小贩愣了下,刚想说:“你怎么哭了?” 便乍然听见纷沓脚步。 长街上的人群疾步奔跑。 雨打浮沉,将那一盏盏明灯浇熄,长街上的人笑着惊呼而散,才过冬月,这个季节下雨非常罕见,小摊小贩们争相收了摊,哗啦啦地泼开油布挡雨,那些来不及收的灯只能被打湿揉皱。 布灯的小贩皱了皱眉,“哎呀”一声,拽着木讷杵于原地的夕影到屋檐下躲雨。 原来不是泪,是下雨了啊。 小贩想着也是,快过年了,仙门又诛杀了邪魔,往后的太平日子好着咧! 这大喜庆的日子,好端端的怎会有人落泪呢? 雨水只沾湿了夕影一点点衣角。 这场雨不疾,却绵绵密密地下个不停。 天地间都是雾蒙蒙的一片,华灯浇熄,长街散了热闹,变得空旷又寂冷。 小贩说:“今个儿生意是没法儿做了,回家吧唉。” “对不起。”夕影双唇动了动。 声音太小,那小贩没听见,又问了一遍,夕影却不说话了。 小贩收拾完,正要回家,见夕影还在屋檐下,隆冬里穿得单薄,他定睛一看,忽然想起,这身衣服还是自己上次见到夕影时,夕影穿的。 可那一日是中秋后,是炎炎夏日。 如今却是寒冬腊月啊! 这小公子不冷吗? 小贩犹豫了片刻,问道:“小公子,你穿的太少了,回家添件衣裳吧。” “回家?” 夕影眨了眨眼。 小贩笑着说:“对呀,回家,不管在外漂泊多久,忙了一天累了一天,回家就好了,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明天这雨就能停了。” 夕影听懂了。 对,他要回家了。 他转身步入渐渐磅礴的雨幕中。 那小贩好心递来的伞还没来得及送上,一眨眼,就见夕影消失在濛濛烟雨中,不见影踪。 只余那盏没带走的灯笼还亮着,上头缀着几滴水珠。 · 没有腾云,他像个凡人一样一步步往天虞走,任由凡尘雨水溅洒在身上,他没有避开。 这一路上,他想了很多。 原来很在意的愿望在达成时,早就不在意了。 以为恨到咬牙切齿,他过不去,必须让他们还来。 支撑凡人活下去的复仇可以持续数十年,乃至一生,他们殚精竭虑,他们恨意浓深,日复一日地坚定信念,让自己更强大,蛰伏伺机,只等复仇成功的那一日。 可夕影不是凡人,只要他想,他的复仇一朝一夕便能完成。 没有人告诉他,复仇完了之后呢? 之后该做什么? 为什么那些凡尘话本中的故事,都只到主角复仇成功便结束了。 为什么没有人续写他们后来如何了? 紧绷的弦松下来之后,还能奏出乐声吗? 有没有人可以教教他,他现在要做什么?他以后要做什么啊? 他想了须臾,想了片刻,想了一会儿,想了良久。 那种沉甸甸的茫然与无措,他似乎能体会到了。 话本故事中,主角一生都在为复仇而努力,他们将自己活成报复的刀刃,早就算不得人了,夙愿一朝实现,这一生便结束了。 因为,除了复仇,他们已经不晓得该怎么活了。 好在,他们余下的人生只有十余载,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但夕影呢? 他是神祇,他的寿数是以万记的,他永远走不到尽头。 雨水拍打在竹叶上,沙沙作响。 他才发现自己没回极仙崖,他下意识地踏上了去竹涧小筑的青石板路。 原先的竹涧小筑早就在三年前,付诸于一场大火中,烧成灰烬。 如今的小筑是后来仿建的。 门扉敞开的方向,那株老槐花树的位置,院内的屋舍都与从前一般无二。 但这里没人住。 天虞的弟子都嫌晦气,没有人来。 除了苍舒镜曾经那个抱剑童子,他等着屋檐下,似乎等了很久。 一见夕影,也不觉惊愕。 他说:“您终于来了。” 他抱着一把桐木琵琶,交到夕影手中:“是公子留给您的,那场火烧干净了一切,他只来得及抢出这一把琵琶。” 那琵琶是…… 凡人夕影唯一留下的,关于临安春楼的东西。 是阿娘留下的。 回到苍舒家后,夕影受不住那些鄙夷与嫌恶,他将所有曾经的过往都烧了,唯独留下这把琵琶,那是阿娘唯一的遗物。 他曾在那株槐花树下布过酒菜,树上的灯笼缠缠绵绵地旋转着,将院落照地光晕朦胧,暧昧横生。 他故意穿上一袭绯衣,抹去遮盖嫣红唇色的铅粉,露出原本就魅惑的长相。 他抱着琵琶,像春楼媚客的伶倌一样,取悦苍舒镜。 明明该忘记,偏偏又在这一日忆起。 明明是屈辱的,但他望着物是人非的周遭,竟不得不承认,曾经也真实地心动过,无论是他,还是苍舒镜,他们曾像寻常凡尘的爱侣一样,在不算计那些阴谋,在没有去琢磨那些阴郁心思时,他们也会真心地,本能地谈着风月情爱。 童子推开竹扉,屋内的一切陈设一如既往。 “公子将这里布置地和以前一模一样,但他不知道你会不会来,他告诉我,让我守在这里,等着你,如果等不到,那就算了。” 最后一句是苍舒镜的原话。 他一晓得夕影就是那个凡人时,便急着做起美梦,幻想着能破镜重圆。 但幻想毕竟只是幻想。 他忐忑,他不安,他不能保证那微弱渺茫的希望会不会实现。 于是,在欣喜地布置完一切后,脸上笑意未消,又失魂落魄地留下这么一句话。 “他不来,也没关系,等不到就算了。” “已经很好了。” “他还活着,再也不会被欺负,被伤害,就已经……很好了。” 小童子不知道夕影就是极仙崖上的神尊,但他也听出来,死去的夕影又活过来了。 他也为两人高兴。 但他又不解地问了句:“那您呢?你们不在一起了吗?” 他是知道两人之间的那点事的,关于白日里紧阖的房门,关于频繁浆洗的锦被床褥…… “他是不是忘记了您啊?” 忘记? 若真的忘记了,还能从头再来,重新开始。 偏偏就是还记得…… 还恨着…… 他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小童子从未见过苍舒镜那般崩溃的模样。 他见他扑在槐花树上,捂着脸,肩膀抽动,风一吹,花树簌簌作响,将低吟呜咽都掩盖住。 …… 这场雨下得像疯了一样,从凡间红尘连绵到天虞仙山,从绵绵细雨变成瓢泼大雨。 一连下了好几日都不歇。 沈悬衣站在极仙崖上俯瞰人间,眉心越蹙越紧。 赫连青撑着伞,立在一旁说:“连着三天都不见晴,再这么下去,地势低洼的城池该发水患了。” 沈悬衣知道。 夕影找回记忆的那日,也下雨了,那是神泪,天地同悲。 但那场雨停地很快,此后再也没下过。 他转头对小兔妖说:“拿上伞,我们去寻他。” 神不能因为自己的悲欢,给人间带来劫难灾祸。 夕影过不去,放不下,沈悬衣本不赞同,但最终还是理解。 那场审判,怎么说都是冤有头债有主,是偿还罪孽,是应该的。 可如今已影响到整个人间,沈悬衣看不下去了。 神怎么可以牵连无辜,怎么可以因为自己个人的原因拉着整个红尘同悲? 他找到夕影,在天虞的竹涧小筑。 夕影坐在槐花树下,亭亭华盖,为他遮蔽瓢泼大雨,可雨太大了,越下越大,他衣裳都是潮湿的,浓墨长发更是滴坠着水珠。 他抱着一把不起眼的桐木琵琶,手指在弦上拨弄。 那把琵琶被火燎焦过,虽被修复地七七八八,却彻底弹奏不出声。 沈悬衣站在远处,他没走过去。 他心底也很复杂。 他的神怎么可以这么堕落,像个失魂的傀。 心疼,也咬牙暗恨。 怜悯夕影的伤,也痛恨夕影初心不再。 沈悬衣一生只对他的神祇虔诚膜拜,他甚至一言一行都在努力摒除凡俗杂念,努力学着夕影曾经的模样,他永远无法忘记夕影从天而降,一剑凌霜雪,划下殊命谷禁制时的矜贵模样,合该是金尊玉贵,高高矗立云端的神祇。 他将神学了个几分像,而他的神却越来越像个人。 凡俗生出的执念与虚妄化作无形锁链,缠绕上夕影足踝,将他从九霄拽入污浊地狱。 他没办法走过去,他面对不了这样的夕影。 他让小兔妖给夕影送伞。 小兔妖同他不一样,没有那么多想法,他只知道神尊是他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他从不觉得夕影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夕影难过,他也会难过,夕影开心,他也会跟着咧开嘴笑出声。 油纸伞撑开,小兔妖双手举着,歪着脑袋,睁圆一双大眼睛。 “神尊,我们回家吧。” 夕影拨弄琴弦的手指一顿,仰起脖颈抬眸看向小兔妖时,小兔妖忍不住惊呼,险些松了手,跌了伞。 那张昳丽如玉的面庞苍白地近乎透明,鸦羽长睫下,滚落两行浅红的血渍。 被雨水冲淡,不那么秾艳。 夕影显然不晓得,他哑声问:“…怎么了?” 小兔妖摇了摇头,咬着唇小声说:“神尊,你眼睛……眼睛疼不疼呀?是不是还没恢复好?” 夕影愣了下,他从小兔妖瞳孔的倒影中瞧见自己的模样。 两行血泪垂挂在苍白脸颊上,活像个鬼。 指尖一抹,果然是血。 他摇了摇头,安安静静地轻声说:“……不疼。” “几日了?”夕影问。 小兔妖如实回答:“三日了,神尊累不累饿不饿?我做了海棠糕,神尊回去吃一点好不好?” 神不会累,不会饿。 吃东西睡觉以前只是为了找点生活的乐趣。 后来是太乏了,心累,累到不拿大把的时间去睡觉,就很难捱。 见夕影一动不动,小兔妖心疼地摸了摸夕影的手。 “神尊的手好凉啊,穿太少了,会冷的,我们回去泡个热水澡,然后睡一觉好不好?我变成原形,给神尊暖床。” 神也不会觉得冷,更不需要睡觉沐浴。 一个清洁咒就能搞定的事情,夕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着像凡人一样生活了呢? 他喃喃着:“三日了,已经三日了吗?” 小兔妖笃笃点头:“三日了,距您离开极仙崖三日了,距极刑那天也三日了。” 他话一说完,脑袋嗡了一下。 糟糕! 说错话了! 但立刻捂住嘴巴也没用,夕影已经听见了。 “他……” “苍舒镜已经死了三日了,三天前就死了。” 沈悬衣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走来,他眉心紧锁,不再有所顾忌。 哪怕夕影的肩膀在轻微地颤,手指也在抖,快要抱不住桐木琵琶了。 沈悬衣将真实扎穿夕影的喉咙。 “夕影,你终究要走出来,他已经彻底死了,都过去了,你不能一直这样。” 哪怕夕影发疯,哪怕他哭着嚎啕着,将一切都发泄出来也好。 偏偏夕影看着呆呆的,不哭也不闹,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傀。 “他死了,彻底死了。”沈悬衣说。 喉咙发热,黏黏腻腻的。 夕影吞咽下去,血腥味却在喉咙鼻腔间,散不去。 他点了点头:“嗯。” 他站起身,推开被小兔妖扶着的手臂,又点头:“好。” 他走出雨伞的遮蔽,站在瓢泼大雨下,闷闷地说:“知道了。” 小兔妖追上去,给夕影撑伞。 雨水珠子缀在睫毛上,眼一眨,又顺着打湿的鬓发淌进衣襟。 脸上难看的血痕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声音很轻很轻地问了句:“魂魄呢?” 不是九天霜刃落下的极刑,不会击碎魂魄,凌迟灵脉很疼,很难熬,他会死,可不会伤到魂魄的…… 小兔妖不晓得怎么回答,他扭头望着沈悬衣。 沈悬衣沉声道:“行刑的时候就已经散干净了。” “他的魂魄原本就撕裂了一半给你修补灵核。” 夕影咽了咽喉咙,手指微蜷:“……还有一半。” 沈悬衣说:“他没打算活着,从来就没试图修复魂魄,另一半一直在溃散,能撑到极刑那日,就很不容易了。” “夕影,他和你不一样,神有九魂九魄,你当初只三魂七魄去人间,还留有一些在神躯中,哪怕碎了很多,也没那么大的影响,可他不一样,他的魂魄全散了,一点都没剩下。” 耳边是滂沱雨声,下个不歇,隐隐还有更猛烈的雷雨将至。 却在一阵闷雷电闪后,骤然停了。 一滴雨都不剩。 夕影轻轻“嗯”了声。 抬足往外走,没回头,没看这间小筑,也没瞧那株槐花树。 点点猩红,如红豆抛洒,沾上弦,渗进怀中的琵琶桐木中。 小兔妖瞳孔猝然紧缩,刚要开口,又被夕影攥住手腕,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那么恨苍舒镜,不该因为这个人的死讯而如此狼狈。 更不想在沈悬衣面前失态。 可是,为什么心口在痛啊? 他心脏中的灵核在缓缓皲裂,崩出缝隙。 一些似乎并不属于他的记忆,在往他脑海钻,往他眼前涌,逼着他去看。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5章 第45章 近来, 夕影有些嗜酒。 原本他是喝不醉的,人间的酒水灌不醉神,他封了灵力, 才像个凡人一样讨来一场醉。 兰娘子酿的酒真不错,醇香清洌,熏得日子也没那么难过了。 哦, 对了。 他现在在凡间临安城,住在临江的一间院子里。 墙根堆着无数酒坛,飘香满院, 自然不是他一个人喝的, 兰娘子以贩酒为生, 酿造的酒水花样百出,口感醇厚,生意做的不算大,但凭着手艺好, 口碑不错,倒是让夕影占了便宜。 说到兰娘子,她原本是临安春楼的名伶,卖艺不卖身, 弹了一手好琵琶。 夕影只听了一耳琵琶声, 便认出了她。 他为她赎身后,问她想做什么, 要不要修仙。 哪怕兰娘子的根骨并不适合, 也无妨, 夕影有很多灵药仙草, 堆也能给她堆出个大几百年的寿数, 兰娘子却歉意地笑着推拒:“活那么久, 未必是什么幸事,我只过这凡人短短一生就够了。” 尽管夕影很想让兰娘子一直活下去,不老不死,永远陪着自己,但他不能自私,不能只顾着自己。 他希望兰娘子快乐,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于是,他笑着说:“你刚离开那里,身无长物,不好生活的,我给您置办个院子吧。” 兰娘子推拒:“公子帮我赎身,已是大恩大德,妾身又怎能……” 她话还未尽,忽然瞧见眼前少年哭了,眼眶泛红,泪珠簌簌,吓得兰娘子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抽出帕子给夕影擦擦。 他哽着喉,说着古怪的疯话:“我认您做娘行不行?我认您做娘,您就可以接受儿子的帮衬了。” 兰娘子愣住,眼前这公子瞧着有十八九的样子,而她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哪儿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啊? 夕影哭着,眼都肿了。 没个顾及地扑进兰娘子怀里,兰娘子被冲地趔趄一步,下意识伸手拥了下夕影,夕影哭地更凶了,像个被邻家孩子欺负后,回来找安慰的稚子。 她犹豫片刻,还是拍了拍少年的后背。 夕影就抱着她腰,闷在她怀里哭地伤心。 并无任何狎昵的意思。 只像个漂泊流浪多年的孩子,投入母亲怀抱一般。 兰娘子浸淫烟花场多年,这点区别还是分得清的。 她轻声哄了几句,少年哭得歇不住,兰娘子不得法子,半哄半劝地陪着夕影回到住处,夕影拉着她不松手,她便稀里糊涂在院子里住下。 兰娘子不愿白吃白喝,便尝试着酿酒,没想到她在这方面倒是有些天赋,夕影又喜欢喝她酿的酒。 她便欣然想着:靠着这营生她能攒下些银钱,以后定要还给夕影的。 又瞧着夕影总伶仃一人,茕茕孤影,不知如何照顾自己,便想着留下照顾恩人,也是一种报答,反正她赎身后也没想好去处,如此这般也好。 被夕影喊着“阿娘”,喊惯了,她也就不推拒了。 时光荏苒,寒来暑往,春尽秋至。 这一晃,便过去了一整年。 距天虞那场极刑,也过去了整整十六载。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夕影过的也很好。 夕影又有阿娘了,阿娘待他很好,晨起时会给他留朝食,日暮后归来为他做一顿简单的饭食。 小兔妖经常会从极仙崖下来,挤进夕影怀里撒娇,有时候是白兔原形,有时候化作一个十五六岁的可爱少年,糯糯地喊着夕影哥哥。 小兔妖第一次来这院子时,正撞上兰娘子锵菜刀杀鸡,一听兰娘子笑问夕影:“你买的兔子?今日加餐?这兔腿挺肥的。” 小兔妖腿一蹬,吓了个半死,直接躺在地上蹬直腿,装死。 他有点怵兰娘子的。 夕影却笑地没心没肺,弯着腰,笑岔了气。 小兔妖眨着大眼睛,用只有夕影能听见的声,委屈巴巴地说:“神尊……神尊要是想吃,我……我以身饲神尊也没关系。” 他躺地更平了,眼底写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神尊吃我是我的荣幸。 兰娘子哎呦一声:“这小兔儿该不是没气了吧?” 夕影捂嘴笑。 哪儿是没气啊?这腿不还抖着嘛。 夕影拎起兔耳朵,抱在怀里:“阿娘,这不是肉兔,是我养着玩儿的。” 小兔妖这才逃过一劫。 他后来不敢以原形出现了,生怕兰娘子对他肥肥的兔子腿念念不忘。 某一日,院门被轻轻敲响。 那是个天将亮的大早晨。 兰娘子起得早,她瞧见院门被推开一小条缝隙,个子小小的少年睁着圆溜溜的眸往里头看,没瞧见夕影,倒是瞧见兰娘子又在锵菜刀,小兔妖吓了一跳,险些没被吓出原形。 “这孩子是?”兰娘子困惑道。 夕影打着呵欠,揉着睡意朦胧的眸走出屋,瞧见小兔妖便笑了笑。 一看见夕影,小兔妖撒开腿奔来,一头栽进夕影怀里。 “哥哥!” 啊,原来是夕影的弟弟啊。 兰娘子想:以前倒是没见过这孩子,不过瞧着,两人确实长得有几分相像,特别是眼形,还有眼底缀着的那枚小痣。 兰娘子问他:“孩子,你叫什么名?” 小兔妖愣了愣,藏在毛茸帽子下的兔耳朵险些支棱起来,夕影摁了摁他脑袋,藏进去。 对兰娘子说:“他还没名字,阿娘给他取一个吧。” 兰娘子愣了下,不知怎的,一见这娇俏的少年,就想起那日险些当作肉兔吃掉的白兔。 她说:“叫‘白荼’吧?如何?” 夕影笑了:“甚好。” 还没来得及问小兔妖满不满意,便见他欢欣雀跃,手舞足蹈地呼呼着:“好耶,白荼白兔,我有名字啦!” 如此,白荼不但得了名字,还在兰娘子面前亮相过,他常常来往于极仙崖和临安城,给沈悬衣和夕影传递消息。 这一日,白荼再度推门进院。 一眼便瞧见夕影半梦半醒地倚靠在美人榻上,粗壮的老槐花树亭亭如盖,为他遮阳。 夕影贪上了酒,却并不会将自己弄得烂醉如泥,他只是在浅寐。 左右没瞧见兰娘子,小兔妖阖上院门便化作原形,一蹦一跳地挤进夕影怀里。 夕影眼眸微眯,见到白荼,浅笑一声,习惯地揉了揉兔耳朵,将他揽在怀里,一起睡着。 这一觉睡了很久,抱着小兔妖,格外放松。 这个习惯,不像是近十来年才有的。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很喜欢抱着什么一起睡。 直到院门被推开,小兔子有着小动物本能的机警,立时化作人形。 兰娘子与人攀谈的声,随着敞开的门,传进院内。 “公子与我家小影儿是多年好友?以前没见过你,恕妾身招待不周。” “夫人不必客气,贸然造访是在下唐突。” “公子请进,小影这会儿应该……” 午憩刚醒…… 兰娘子话没说完,转眸瞧见槐花树下的两人,她顿时愣住。 夕影慵倦地靠在美人榻上午憩,这会儿还没醒。 怀里抱着个……娇俏的少年。 少年一见兰娘子,脸唰地一下红了,他也不晓得自己脸红什么,但就是觉得很难为情。 因为他化人形化地太匆忙,又被抱着,兔毛化作的衣服也没穿戴好,松松散散地挂在身上,更没注意现在的姿势。 夕影一手托着他腰臀,一手还在他柔软的长发上轻抚,而他整个人埋在夕影胸前,因为之前原形的时候被摸地太舒服,早就将夕影衣襟蹭乱,露出精致的锁骨和雪白的皮肤。 啊这…… 阿娘你听我解释! 阿娘愣了下,没来得及听他解释,立刻将刚刚还客客气气迎进来的客人往院外挤。 “抱歉,公子稍等一下。” “啪”的一声,门阖上。 赫连青吃了个闭门羹。 赫连青:“……” 真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 神尊只是养了个宠物而已,大可不必如此惶惧。 但兰娘子彻底傻了。 夕影迷迷糊糊睁开眼,还不觉有什么,就见兰娘子皱着眉哄那小兔妖。 “白荼,你……你先起来。” 小兔妖本就胆小,被吓了一下,眼眶就红红的,兰娘子愣是以为夕影欺负了他。 夕影一句“阿娘”刚出口,兰娘子便长吁短叹道:“虽然这孩子长得和你有几分像,但我早就看出来,他不是你弟弟,你们……” 她扫了眼夕影衣衫揉皱的模样,颇为尴尬地咳了一声。 “你们这样多久了?” 夕影有点懵:“什么多久?” 兰娘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拽着小兔妖哄道:“孩子,难为你了,都这样了名份也没给个,还以兄弟相称,叫你受委屈了。” 小兔妖:“啊?” 兰娘子:“阿娘为你做主。” 她早就该看出来了,白荼虽唤夕影“哥哥”,但那声音又软又糯,是在撒娇。 所谓兄弟,也只是她以为的。 睡懵了的夕影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 他捂着额,无奈笑道:“阿娘,你误会了。” 刚打算解释清楚小兔妖的身份,说清楚他们之间就是主仆,他从来只将小兔妖当乖巧的弟弟,或者说疼爱的宠物,小兔妖也从未开窍过,不懂什么情爱,也只是单纯地喜欢他罢了。 但兰娘子一直说着要为小兔妖做主,又劝夕影不能始乱终弃时。 夕影恍然一瞬。 蓦地幻想着:若阿娘当年一直在,在他遇到苍舒镜时,阿娘是不是也会帮他把关,帮他争取些什么,不让他被欺负,护着他守着他,不让他走上歧途,错付一生? 说真的,夕影忽然有些羡慕小兔妖。 小兔妖还懵着呢。 揪着兰娘子的袖子,红着眼眶糯糯地说:“阿娘,哥哥没有欺负我,你不要凶哥哥。” 他越这么说,兰娘子越是痛心疾首。 “你这孩子,被欺负了都不晓得保护自己!唉!” 赫连青倚在门框边,看了这一出戏,忍不住微哂。 被夕影瞪了一眼才收敛。 有外人在,她不好驳了夕影面子,兰娘子让夕影好好反省,拽着小兔妖进屋说贴己话。 看着小兔妖求救的眼神。 夕影:“……” 赫连青:“这么下去,那娘子是不是要给神尊撮合成婚了?” 夕影往榻上一靠,膝盖微蜷,拎起一壶秋露白,缓缓饮着。 他太漂亮了,又浅眠刚醒,双颊上还沾着薄红,素白的酒壶,系着殷红的穗子,将颀长的指镇地如雪如玉,咽下酒水时,细小的喉结上下动着,让人禁不住也咽了咽喉咙。 “要喝自己取,别的没有,酒水管够。” 赫连青:“……” “神尊不问我来此作甚?” 夕影:“我不问你就不说了?” 那他哪儿敢啊? 赫连青见兰娘子在堂屋内拉着小兔妖讲话,注意不到这儿,才开口。 “沧州现神迹,我想着应当是您以前散落的碎魂,但我不敢确定,也不好声张,问过沈师祖后,他让我先来寻您,让您去看看。” 夕影做凡人时,他的三魂七魄被九天霜刃击碎,只有一部分回到神躯中,更多的早就不知散去哪个角落了。 但终归还在这个红尘中。 只要慢慢找,花费个千年万年,总能找全。 夕影却并不热衷。 倒是沈悬衣更着急。 仔细算来,他也与沈悬衣十几年没见过了。 当年那件事后,夕影睡了好几个月,他的灵核又崩出新的裂痕,但不至于碎掉,这倒是得益于苍舒镜那一半的魂魄修复。 既无性命之虞,夕影也懒得多管。 哪怕知道只要找全魂魄,灵核就会恢复如初。 反正,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早就破碎不堪,他无所谓了。 沈悬衣却不依。 夕影睡醒后,再见到沈悬衣时,已是形销骨立,瘦削地没什么活气了。 沈悬衣忍着心痛,似做了个重大决定,他对夕影说:“夕影,去人间散散心吧,其他事都交给师兄。” 夕影一去人间就是十六年。 即便来一趟凡尘不过瞬息之事,沈悬衣这十几年却没来见过他。 小兔妖说:“沈师祖想修复天梯,他在找修复的材料,还让赫连青留意您凡尘中的碎魂,师祖说,能找到一点是一点,总有一天能找全的。” 夕影听完这话后,静默地立在江水边,站了好久。 他望着夜空那一轮月,月上有阴翳矇昧,那是破裂的碎片,月曾是天梯的一部分,那时候不叫月,那时还叫昆仑,天梯断后,这一部分便飞上夜空,脱离红尘。 天梯离他好远。 夕影是神,他都没把握将天梯修好,将昆仑拽回来,何况是沈悬衣呢? 夕影第一次觉得他这个思虑周全,做事稳重的师兄,有点幼稚,有点异想天开。 沈悬衣知他已无心留在凡尘,知他心碎,知他失望透顶。 不再期待他重新回到过去,成为那个守护凡尘的神祇。 沈悬衣说:“有神庇佑,是凡尘之幸,但不该成为依赖,不该永远不知节制地索取。凡人已被你保护太久了,久到学不会自己往前走,凡事都想依赖你,指望你,苛求你,要你不能有情绪有欲望,只能成为他们心目中完美的存在。” “你太苦了。” 他头一次那么难受地捧着夕影的手,贴在自己额上,哽声说:“你太苦了,夕影,你不该再被他们束缚,包括我。” 沈悬衣懊悔道:“是师兄的错,我要求你不失初心,却忘记自己也变了。我和他们一样,都在要求你,都在束缚你。” “夕影,神不该被任何人束缚,你做你自己便好。” “夕影,红尘不值得,你回去吧。” “夕影,你等师兄,等等我,我会修补好天梯,送你回去,你不要留在红尘中了。” …… 夕影咽下一口酒,喉咙火辣辣的。 带着半分醉意,漫不经心道:“不去。” 赫连青:“……” 夕影枕着手臂,仰头直视暖阳,杏眸微眯:“这里很好,我就留在这里了。” 似小孩闹脾气般,倔道:“反正,我不去。” 赫连青:“…………” 好说歹说,夕影就是无动于衷,说到后来干脆直接借着酒劲,阖眸假寐。 兰娘子握着小兔妖的手,走出来:“小影儿,阿娘想过了,你不是没有双亲吗?那阿娘就为你做主,和白荼成婚可好?你也到成婚的年纪了,有个人照顾终归是好的。” 小兔妖:“……啊?” 赫连青手一抖,一坛佳酿摔碎一地,表情像是噎了只没剥壳的生鸡蛋。 就连夕影都装不下去了。 唇角抽地厉害:“阿娘,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夕影想起阿娘为他攒钱的那些年,也会为他畅想未来。 那时候阿娘说着:“你快八岁了,这个年纪早该启蒙了,可惜阿娘没能送你去书塾读书,小影儿再等等阿娘,再等两年阿娘攒够了钱,就带你离开,我们先置办个屋子,不用太大,能遮蔽风雨就好,等你长大,阿娘再给你娶个媳妇,那时候阿娘就享福了。”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阿娘都对他成婚一事有莫名的执念。 这一刻,夕影倒真体会到了被催婚的恐惧。 做凡人也有凡人的苦恼。 他撇撇嘴,委屈巴巴地抬起无辜的眼,看着兰娘子。 “阿娘,你真的误会了,我和小……白荼真的没什么,就是抱着一起睡会儿。” 兰娘子嗔怪道:“你看你说的像是什么话?哪个正经人那样抱人的?手放哪儿你当阿娘是眼瞎了没看见啊?” 夕影:“……” 抱一只兔子不托臀腿,托哪儿? 兰娘子叹气,转头拍了拍小兔妖的手背:“乖孩子,别怕,阿娘给你做主。” 啊这…… 赫连青挑眉:“神……咳,夕影你确定不说清楚?” 他说清楚什么啊? 说他是神,白荼是他养的小兔妖? 阿娘会觉得他被下降头了吧? 夕影搓了搓鼻尖,没敢多话,本以为这事过两天就过去了,阿娘不至于真的给他张罗婚事。 谁曾想,兰娘子认真了。 夕影得知消息时,正没骨头似地瘫在美人榻上晒太阳。 小兔妖气喘吁吁地跑来,满脸惶恐。 身上还披着一件大红的袍子。 他忙不迭说:“呜呜呜神尊,你……你想想办法呀,阿娘她……她当真了!” 东市裁红布,西市买婚服。 小兔妖被兰娘子拽着逛了一天,逛地头昏脑胀,看那雇来的小推车里堆满了红红火火的东西,又被拉着试穿很多红衣裳,小兔妖都还没明白过来。 直到,兰娘子拉着他见了几位喜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成婚、喜床、席办几桌…… 小兔妖才反应过来! 这……这这这,这是在正经筹备婚事啊! 小兔妖快吓死了,他趁着兰娘子同那喜婆聊地热闹,一溜烟兔不停蹄地奔回来。 “呜呜呜神尊,你想想办法啊,怎么办啊?” 夕影怔忪须臾,手指勾着小兔妖的红袍。 “料子不错。” 小兔妖:“?” 那红将他的指尖映地泛出嫣色,夕影笑了笑,继续没骨头似地往美人榻上一歪。 “小兔妖,与我成婚不好吗?” “啊?啊?!” “啊——?!!” 小兔妖抖啊抖,一紧张兔耳朵就藏不住,支棱出来,晃来晃去,被夕影一把捉住。 夕影忽然倾身,长发从肩侧垂下,微微拂过小兔妖的脸颊,小兔妖半蹲在榻前,迷茫地眨着那双与夕影有几分相似的眼睛。 而后…… 脸越来越红。 夕影像个蛊惑人心的媚妖,双眸泛着粼粼波光,长睫能扫进人心底去,勾起痒意。 他嗓音低浑,慵倦道:“成婚啊,你要不要和哥哥成婚?” “咕咚——” 小兔妖咽了咽喉咙。 见他为难的模样,夕影不由哂笑,也不逗他了,一挥袖,从榻上坐起,朝小兔妖伸出手。 “走吧,我们去把阿娘找回来。” 小兔妖愣了下,还是像以前一样,牵上夕影的手。 小兔妖个子很小,只到夕影肩膀,手也很小,习惯性地攥着夕影的食指,跟着他身后慢慢走着,夕阳将两人身影越拉越长。 小兔妖知道,夕影对他的宠爱,就像阿娘对夕影的爱一样,也像夕影对沈悬衣的感情一样。 和成婚不是一回事的。 想明白了,心就安了,小兔妖蹦蹦跳跳地跟在夕影身侧,糯糯地说:“神尊……” 夕影挑眉:“唤我什么?” “……哥哥!” “嗯。” “我想吃糖葫芦,还有糖糕,那个……还有米酒酿!哥哥给我买,好不好?” 夕影眯了眯眼。 他们可真像啊,眉眼像,口味也很像。 夕影笑道:“哥哥也想吃,不告诉阿娘,我们吃好了再去找阿娘。” 小兔妖欢欣雀跃地跳起来,给了夕影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 人间依旧平凡,红尘依旧热闹。 远离仙门百家后,夕影觉得:人间似乎还不错。 他们手牵手走在长街上,抱着一堆吃食。 小兔妖去买糖葫芦,夕影在食摊前等着热腾腾的糖糕出炉。 若夕影没在那个长街转角停驻,若那糖糕做地再快些,若夕影转身就离开…… 或许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 街角囚笼里,邋遢的干稻草间,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头上插着草叶,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并排蹲在墙根下。 人`贩子大声喊道:“快来瞧瞧看看,这些小奴身体强壮,听话懂事,又吃的少,每天一张饼子就能养活,看家护院不在话下,当牛做马也使得。” 有人嘲道:“身体强壮?怕不是买回家就死了吧?死了还得费事抬去乱葬岗。” “就是,你看那个瘦的,抬轿都费劲吧?还有那个,腿瘸了吧?” 那人抬脚,沾着泥污的鞋挑起一个少年的下颌。 “呦,这还是个睁眼瞎呢,买回去能干嘛?” 人贩子连忙点头哈腰道:“这种货色自然不是买回去做粗活的,您瞧瞧这张脸,若不是个瞎了的,还能搁这儿买卖?” 那少年确实生地极漂亮俊俏。 哪怕穿着粗布麻衣,哪怕瞎了一双眼,也不减姝色,因年纪不大,还没张开,轮廓俊俏却不生硬,任人摆布的模样瞧起来颇为乖巧,五官没什么锐利气,十五六的正是做娈`童的好年纪。 那人看了会儿,不由“嘶”了声。 “有道理啊……” “对啊,您看,他虽然瞎了,这双眼反倒因为看不见生出异色,琉璃珠子似的,多漂亮啊,而且瞎子好,不容易惹事。”人`贩子甚至贴那客人耳边,狎昵地说了句:“看不见了,身体反倒更敏感。” 那客人被说得心动,花了钱买下这奴隶。 “哥哥……” 小兔妖喊了好几声,夕影才反应过来。 “怎么?”他问。 “哥哥,糖糕好了,你怎么不拿呀?” “哦。”夕影接过油纸包裹的糖糕,继续同小兔妖往前走。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脚步。 “你先回家好不好。” 小兔妖:“好哦,哥哥有事要去做?” 夕影眉心微蹙:“我……不知道。” 小兔妖:“要白荼陪哥哥吗?” 夕影摇头:“你先回家。” 说着将糖糕塞进小兔妖手里,转身离开。 他走得脚步匆忙,小兔妖已经很久没见夕影这样了。 夕影自从来到凡尘中,对什么都漫不经心,无所谓,天塌了估计他都还要再睡会儿,从没走得这般急过。 夕影想:看错了,应该是看错了。 他就去确认一眼,不管是不是……他都会离开,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谁会信呢? 那个人死都死地那般要尊严,腰杆挺得笔直,那么疼,他硬是咬着牙,不吭一声。 如今却成了一个任人买卖的贱奴。 同样十五六岁的年纪。 初见时,他御剑而来,拂袖如云,风骨凛然。 再见时,他一身脏污,堪比货物,低贱可欺。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6章 第46章 像是牲畜一样, 双手被脏兮兮的麻绳捆绑,被拖拽着塞进一间深巷后院。 曾经光风霁月的仙门公子,曾经权势滔天的魔域之主,如今却成了一个卑微的奴隶, 谁都可以欺负, 可以踩踏, 可以踹一脚,骂出难以入耳的污言秽语。 夕影隐身跟了一路,除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还是没能想透, 那形容狼狈的少年就是苍舒镜? 后院的门敞开一道缝隙, 那买下奴隶的男人粗暴地一推, 少年就踉跄着摔进去。 门“啪”地一声阖上。 夕影站在沾满油腻污渍的院门外,盯着爬满青苔的陈旧院墙出神。 他认识这里。 被春楼嬷娘送进小倌馆时, 他就是从这里被塞进去的。 他很清楚, 进了这道院门后会发生什么,会经历什么。 若是刚重回神躯,他站在这里估计会腿软发颤,但如今只余记忆,恐惧都随着时间更迭而散去。 时间总能冲淡很多东西。 夕影如今无需沈悬衣安抚他魂灵, 他自己就能在深吸几息后,冷静下来。 过去的都过去了。 以前, 沈悬衣总这么对他说, 希望他放下。 可他放不下。 如今, 他自己也对自己这么说。 他不是放下了, 而是都解决了, 永无后患, 即便再痛恨再难过,也找不到可以为之承受的对象。 都死了,他还能找谁报复呢? 夕影穿墙而过,没有任何人能发现他的影踪。 他站在院内一株巨大的榕树上,俯瞰这个承载着罪孽的小小院落。 院子不大,原本是作为伙房或是浆洗衣衫所用。 高高撑起的竹竿挂着一排排艳色的衣衫,从薄透的纱绡,到贴身亵衣,挂地到处都是,甚至还有一些本不该属于男子的……绣彩肚兜。 院落团筛上还铺陈着难以言说的助兴器具,都是用过之后洗刷好,搁在这里晾干,下次再用的。 都是用来满足一些恩客的特殊需求。 夕影望着那些东西,就欲作呕。 偏偏院落就那么点大,他避都避不开。 小时候,他没少见过这些东西,但他太小了,还不懂,后来他被春楼嬷娘卖进这间小倌馆,他想逃,偏偏误入前院,被一个纨绔看上,差点就…… 嬷娘为了让他卖个好价钱,才阻止了那纨绔,说是过两日就挂牌了,不急于一时,让那客人择日再来竞拍。 夕影被那油腻肮脏的眼神看地发怵。 从小在只有女妓的春楼长大的他,终于明白,原来男子也会被卖,原来也有人会想嫖男子。 他惊恐不已。 他想起自己常年在幽暗的柜子里,听着发腻的声,听着痛苦的喊叫。 他想起阿娘是怎么死的。 他想起那下半身腐烂的惨状。 他…… 他想逃。 可院墙太高了,他逃不掉。 他被追着,跑来后院,他拍不开门,他只能仰头望着那株高耸的榕树,他爬不上去。 明知没人救他,他还带着希望喃喃着:“要是这世上真的有神就好了,救救我吧。” “求求了……救救我吧……” 凡尘中人,许愿求神,神听见了会来拯救他们。 而一个落魄的神,落难了,根本没人救他。 彼时,他根本不知道。 他仰头望着那株榕树时,榕树上隐身的苍舒镜也在俯瞰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苍舒镜自他八岁那年失了阿娘后,就一直陪着他。 但这种陪伴,无疑是冰冷的,无情的。 他只想要他的灵脉,只需要他活着,受了什么委屈什么苦,管他什么事? 苍舒镜抱着双臂,站在榕树上冷冷地看着夕影,看着他绝望地被人拽回去,关进暗房,等着挂牌出卖身体的那一天。 后来…… 苍舒家的马车来了,在夕影挂牌前一日,将他接走。 苍舒镜不是为了救他。 他只是觉得:夕影身体里的灵脉不能弄脏。 但,身体如何,并不会影响灵脉。 鬼晓得他当时怎么骗自己的。 这些记忆都属于苍舒镜,他没说得出口,夕影也不想听。 直到苍舒镜死了,夕影灵核又裂出斑驳的痕,修复灵核的那一半魂魄也从灵核里钻出来,游过夕影心脏,他才看到那些模糊的,碎片的记忆。 沈悬衣说,行刑时,苍舒镜的魂魄就散干净了。 他不像夕影拥有九魂九魄,即便转生为凡人的三魂七魄破碎不堪,也还是重生醒来。 苍舒镜的魂魄彻底消散了,连轮回转世都没了。 夕影睡了几个月,梦中像是将自己的一生又经历了一遍。 只不过,这一次,是以苍舒镜的视角。 他都知道了。 他知道苍舒镜很早很早就认识他,就一直隐在暗处看着他。 看他在泥淖中挣扎,看他漂泊无依,看他心伤绝望。 他还是恨苍舒镜。 只不过,他不想恨地让沈悬衣担忧,恨地让旁人以为他魔怔,以为他疯了。 他学会了藏。 藏在心底,永不磨灭。 苍舒镜赢了,他真正地做到了永留夕影心中,在那鲜红滚烫的心脏上烙下刻痕。 就像苍舒镜曾冷眼旁观他一样,他也在冷眼看着他,站在他曾经站着的那株榕树上,看着那张深刻骨髓的面容是如何狼狈落魄,是如何任人欺凌。 买下少年的男人并没将他带回去自己享用,而是转手卖给了小倌馆。 如今已是秋末,太阳将落山,空气骤冷。 少年被那男人拖到院旁水井边,一瓢冰冷的井水浇下去,少年冷地发颤。 男人粗鲁地剥掉他的衣服。 “刚刚忘记看身体有没有残缺了,万一有毛病,老子得亏死。” 上半身的衣服被剥了个干净。 好在少年一直木讷乖顺,没有激烈抗拒,便不会讨打。 男人检查完身体,嫌弃地皱眉:“真脏,不刷干净怕是卖不到好价钱。” 趁着小倌馆的嬷娘还没来,男人粗鲁地拎起刷木盆的鬃毛刷,毫不留情地往少年身上招呼。 那么粗糙的东西落在皮肤上,自然会疼,都刷出血痕了,少年也咬着牙,抱着双臂蜷缩着,任人蹂`躏,一声不吭。 直到皮肤上浮现道道红痕,那男人看愣了。 “这么矜贵?啧。” 他没继续像刷牲畜厚皮一样刷少年皮肤。 还指望卖个好价钱呢,可不能弄伤了。 随手扯了竹竿上挂着的一件花里胡哨的薄绡,丢到少年身上。 “你那衣服又破又脏,穿这个!” 少年看不见,不晓得那衣服有多轻浮,浑身冻地哆嗦,只好乖顺地穿在身上。 却不能御寒。 那薄绡太薄了,与其说是衣服,倒不如说是几块透明纱绡拼凑成的。 但他看不见,不知道那衣服穿在身上,隐隐透出的皮肤又多引人生`欲。 也不知道自己那张沾着湿发,睫毛缀着水珠的模样有多勾人。 更不晓得,那买他回来的男人在用什么样的眼神打量他。 夕影站在榕树上,高高在上地俯瞰着。 他再熟悉不过那种眼神,与那些望着春楼姑娘,望着阿娘,甚至是曾黏在他身上的眼神,别无二致。 夕影心底有一瞬的痛快。 他觉得自己很卑劣,却又生出隐秘的快感。 苍舒镜,你曾亲眼瞧见我尝过的痛苦,如今,你也要被我亲眼看着,品尝一遍。 甚至,比我曾经历的还要令人作呕。 夕影就高高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男人一步步朝少年走去。 起先,少年并未反应过来,直到男人的笑声愈发狎昵古怪,那只粗粝的手碰到他衣襟,他才颤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 “虽然还不懂风月,没啥情趣,老子也不介意,卖出去前先给老子爽一把。” 苍舒镜再也不是不可染指的仙门矜贵,更不是修为强悍的魔主,他只是个任人欺凌,像牲口一样被随意买卖的奴隶。 他没有能力反抗,半分灵力也无。 薄绡撕裂声,在安静的院落中格外清晰,遥遥地还有前院传来的丝竹管乐与客人调笑声。 少年再懵懂,也反应过来了。 这个男人买他回去,不是当奴仆,而是将他送到了妓馆。 他奋力抗拒着,可他如今只是一个孱弱的少年。 他无能抗拒。 双颊被抽了好几巴掌,泛出狼狈的红痕,他被摁在冰凉的地面上,湿漉漉的井水洇透后背,冰冷刺骨。 猥琐的男人粗喘着,恨那花里胡哨的衣衫复杂,他解了半天也解不开,便发了狠地咬牙撕扯。 布帛碎裂声,一声接着一声。 夕影听着,冷漠地看着。 原本以为已经死透了,再也没机会继续恨着的人,就在他眼前,被人欺辱,无力反抗。 他该是快意的,该抚掌大笑。 可这一幕怎么就那么刺眼呢? 他想着,苍舒镜以前也任由他被欺负,但终究没让他被人弄脏。 他是不是也该…… 该什么该?! 真是不记仇了吗? 不是的,他合该报复苍舒镜! 若十六年前,苍舒镜死透了,也就罢了,如今这人又出现,他为什么不能继续报复? 甚至,他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只要冷眼旁观。 看着苍舒镜被弄脏…… 被弄脏? 这个人到底同他睡过,与他曾那般亲密过,苍舒镜可以伤,可以死,可以永不超生,永堕地狱,唯独不能被这样欺凌。 夕影不是心软了,他只是……不想让与自己亲密过的人被别人染指弄脏。 他会觉得恶心。 对,是这样。 只是这样…… 要出手吗? 该出手吗? 他犹豫,纠结着,最终也没踏下那株榕树。 但,少年还是逃过了一劫。 前院连通着后院的廊庑传来脚步声,只听女人“哎呦”一声。 “崔老七,你这是做什么呢?将你睡过的人卖给我?你亏不亏心啊?我告诉你,我这儿可只收雏儿。” 那被唤作崔老七的男人一激灵,连忙从少年身上爬起,顺手还将少年被半扯开的衣襟拢上。 转头就对那嬷娘点头哈腰:“刘嬷嬷,我这……我这脑子糊涂了,一下子没转过弯,您来的及时,我没碰呢!您要不信您检查检查,绝对还是个雏儿!” 刘嬷嬷冷哼一声,画着浓重烟彩妆的眼往少年身上一扫。 这一眼便能看出少年并未被侵犯,只上衣凌乱,脸颊浮着巴掌印。 崔老七要价不低,要不是这少年模样确实不错,她也不会收。 刘嬷嬷烟杆一敲,皱眉道:“你当我这儿什么地?什么烂货都收?眼睛瞎了也就算了,还被你弄过。” 崔老七急了:“哎呦!您这可误会我了!我真没碰他。” “没碰?没碰衣衫能扯成那样?” “您不是看见了吗?我不是还没来得及……” “哼,刚刚是没来得及,但谁能保证之前你没做别的?” 崔老七:“……” 他看出来了,刘嬷嬷就是拿这个说事,故意压他价格,好在就算价不高,也能赚点,崔老七认栽,刘嬷嬷又给他个甜枣。 笑说:“要玩儿去前院,今日你进哪个的房我都不收费。” 崔老七眼前一亮,连声道谢,收起银钱忙不迭离开。 就这样,苍舒镜在夕影眼皮子底下,被人倒卖了两回。 没有权势,没有力量,任人欺凌的滋味如何? 夕影很想问。 但又觉得无趣。 苍舒镜死了,那一半的魂魄都散了,如今转生而来不过是另一半从夕影灵核中飘荡出去的残魂罢了。 夕影一开始就知道,苍舒镜没有彻底消失。 但他不晓得他是如何轮回的,又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什么样的方式,与他再次相见。 却不知道,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这便是世人口中的报应不爽吗? 午夜梦回,夕影偶尔会一个人发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想,若师兄知道他还在想苍舒镜,会怪他不争气吧? 所以,他将自己的心事藏地很好。 没人知道。 就连他自己都在自欺欺人,借着酒水将自己酿地微醺,好逃避些摘不掉的心底刺。 苍舒镜活着,他如鲠在喉。 苍舒镜死了,他孤枕难眠。 他自己都想骂一句:好贱! 如今,这根刺又出现了。 明明还是他,却又不是他。 没了记忆的人,还能算作是那个人吗? 就连积蓄心底的恨都无处发泄,哪怕看着苍舒镜痛苦挣扎,夕影也找不到报复的快感。 苍舒镜的魂魄不完整,身体不晓得还有哪些残缺,又失了眸灵,他天生就是个瞎子。 这样的他,还是那个苍舒镜吗? 夕影想地出神。 回过神时,才发现少年已被刘嬷嬷带走,刘嬷嬷没有为难他,甚至亲自扶着失明的少年,笑嘻嘻地提醒他别摔着,慢一点。 带他住进温暖干净的房间,给他拿了消肿祛痕的伤药。 这种带着浓重蓄谋的陌生关怀,让少年很不适。 果不其然,刘嬷嬷安抚几声,哄劝他以后留在这里好好住着,随后就命人抬来浴桶,安排了几个手段狠辣的龟奴,让他们给他刷干净。 刷干净…… 并不是指表面上的沐浴清洁,而是…… 夕影也被这样对待过。 洗刷的不止是体表,还有……还有一些难以启齿的部位。 那时候,夕影无力反抗,只能哭着被摁在桶壁,被强行洗刷,这个过程或许不久,但对夕影来说太漫长了,太恶心了,从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脏了。 即便,他从未接客,他从未出卖过身体。 但别人揶揄他是从春楼走出的下贱小倌时,他无力辩驳,他确实从那种地方走出来的。 如今,这个人换成了苍舒镜。 曾经,这个人冷冷看着他被欺负,被嘲笑,又假模假样站出来为他说两句不轻不重的辩言。 如今,这个人像他曾经一样,被欺负,被强迫。 夕影想笑的。 他确实在笑。 他隐身斜靠着木墙,听着少年挣扎的动静,他笑地弯了腰,捂着脸,笑再大声也没人听见。 掌心一片湿润,笑出了泪。 再抬眸时,正对上少年饱含屈辱的眼。 那双半透明的琉璃珠直勾勾盯着他,看地夕影浑身一怔。 不是看不见吗? 再一恍神,夕影才发现,确实看不见,是他太敏感了,那双琉璃眸与夕影的不一样,里面是一片空洞,透着光,却又不被光照进去。 更何况,夕影如今是隐身状态,就算少年没瞎,毫无灵力的他也瞧不见他才是。 夕影自嘲一笑。 即便苍舒镜轮回而来,即便没了前尘记忆,他对他的反应还是那么敏感。 一阵噼里哐当声中,水花四溅。 苍舒镜到底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辱的夕影,即便毫无灵力,即便孱弱可欺,他也不甘受辱,哪怕是死,也不会被人摁着,忍受欺凌。 他是带着死志挣扎的,若不是夕影留神,少年已经撞柱而死。 夕影微哂,苍舒镜倒是比他有勇气。 逃过了这一劫,即将面对的另一场劫,夕影也是清楚的。 少年被关进密不透风,没有窗户,寂静黑暗到令人窒息的屋内。 这里是专门用来关不听话的小倌的。 刘嬷嬷不会体罚他,不会让他皮表留伤,便用这种折磨心态的方式惩罚苍舒镜。 苍舒镜没有前尘记忆,也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域之主,他只是一个落魄的凡尘少年,他怎么会不怕呢? 少年抱着膝盖蜷缩于墙角,夕影就默默靠着墙壁看他。 欣赏着他的恐惧,也愈发觉得没意思了。 苍舒镜已经死了。 这张脸一样能怎样? 这具身躯中有那半片魂灵又怎样? 他不是他了。 失了报复的快感,夕影颇觉无聊。 他叹息一声,估摸着阿娘早已归家,若他夜深了还不回去,阿娘会着急。 转身便要离开。 却听熟悉的声忽然在死寂的黑屋中响起。 是属于十五六岁的苍舒镜。 就像夕影第一次遇见他时,夕影穿着他的白衣,衣摆太长绊倒在地,摔地很狼狈。 那时的苍舒镜站在逆光下,明亮惊艳,高不可攀,他朝他附身,递出手,将夕影搀扶起。 温柔地问:“疼不疼?” 如今,少年用着同样的嗓音,却喑哑干涩地开口说:“没有很疼。” 夕影愣了下。 没出声。 他只以为那是少年自己哄自己的喃喃自言,就像夕影以前一样,坠落殊命谷底,摔断腿时,也会哄着自己:“不疼。” 岂料,少年干哑的嗓音又响起:“真的没有很疼。” 夕影:“……” 少年轻咳了一声:“额角有伤,但没有很疼。我知道你在看着我,我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你在。” 夕影:“…………” “你是来救我的吗?我撞柱的时候,你挡了一下,你不想让我死。” 夕影:“错了,我想你死。” 少年微怔,却不觉恐惧,反倒笑了笑说:“你的声音真好听,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碰见过你?” 夕影:“你是个瞎子,你没见过我。” “……” 少年沉默须臾:“我知道,我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 夕影冷嗤:“哼,感觉……” 像是生怕惊扰夕影,惹他生气,这种本能倒是深刻骨髓,少年犹豫了很久,不敢说话,怕唐突夕影。 直到感觉夕影要离开,他才着急地说:“你要走了吗?” 夕影挑眉:“怎么?你……想让我救你?” 少年却摇头:“我怕给你惹麻烦,你不用救我。” 夕影饶有兴趣:“那你知道我若不救你,就没人救你,你晓得自己将要经历什么吗?” 夕影不无恶意地,将那些腌臜的,可怖的,肮脏的事一条条数给少年听。 “黑屋会关到你听话为止,他们不会打你,但会饿着你,不给你水喝,直到你屈服,然后让你换上那种露骨的,胭脂气极重的艳色衣衫,让你像个货物一样摆在台上,任由一双双下流的眼盯着你看,品头论足,他们从你的容貌说到身材,从皮肤说到隐秘处,他们会竞价,最后拍下你初`夜,你没资格选择,可能是个猥琐下流的男人,也可能是个色心不死的老头,你会像个死物一样除去衣衫,裹进锦被,被抬入某个熏满廉价香料的屋内,任由他人蹂`躏,折磨,身体、灵魂、尊严……一样都不会给你留下。” 夕影一口气说完,带着报复的快感观察着少年的脸色。 这些事,夕影没经历过,幸亏他在挂牌前就被接走。 但他看见过。 当时春楼的嬷娘为了让他早些熟悉,亲自押着他去看别人如何挂牌买卖初`夜的。 他不想看,却被逼着看完。 以往,那些记忆他恨不得永不记起。 这一次,却将其用在折磨苍舒镜身上。 这把刀是开了双刃的,一半戮进苍舒镜心口,一半割伤他握刀的手。 “怕了吗?” 哪儿会不怕呢? 比死亡更令人恐惧的是屈辱,更何况是苍舒镜这样的人。 十几年前,他可以伤,可以死,可以跪在夕影面前,任由对方折磨他,欺辱他,那是他心甘情愿,夕影对他动手,他反倒更愉悦。 但,尊严尽失地肮脏活下去,他不愿。 哪怕他不记得前尘,骨子里的性子是不会变的。 少年浑身都在颤,凌乱的额发下,那双空洞的琉璃眸竟也泛出恐惧的色彩。 他颤着干涸的唇问:“……是真的吗?” 夕影笑了:“我骗你做什么?你自己刚刚就没感觉到?” 他说的是,苍舒镜差点被那个叫崔老七的人欺负的事。 少年被他吓得浑身觳觫,拳头攥地死紧,指甲嵌进掌心,渗出血污。 他像是忽然悟到什么。 对着墙就往脸上撞。 夕影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我毁了这张脸就不用……不用经历那些了。” 倒是聪明。 夕影哂笑道:“啊,这法子似乎不错,但……脸毁了有什么用?” “若容貌还在,你或许一晚上只用接一位客人,脸没了,便是可以随意折腾的贱`货,转手卖给走水路的船商,或者留给底层的赌徒享用,他们钱财不多,好几个人才能凑出一份,几个,或者十几个人一同睡你……” “你喜欢这样的?” 这番话更是恶毒至极,夕影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师兄眼里,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神祇。 在阿娘眼里,他是乖巧的,有些慵懒小毛病的好孩子。 在小兔妖眼里,他是温柔的好哥哥。 只有在苍舒镜面前,他早已滋生发芽,长成参天的阴郁邪念才能毫无顾忌地散出。 神祇的面具摘下了,他露出凡人夕影的容颜。 可他又不得不披上无数的□□,装模作样地维持着一半的“善”。 另一半的“恶”只在此刻出现。 他的全部模样,只会在苍舒镜面前展露。 好畅快啊…… 他像是一直平静地沉溺在水潭下多年,快要窒息了,苍舒镜再次出现,才让他浮出水面,呼吸一口空气。 夕影拦住他,冷声说:“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欣赏你的痛苦的。” “你不能死,我们慢慢玩。” 夕影嗓音低沉,犹如鬼魅般幽幽道:“你听,刘嬷嬷来接你了,你很快就能挂牌接客了呢,开不开心?”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7章 第47章 更深露重, 夜已渐深。 夕影回到临江小院,一推院门,便瞧见屋内还亮着一盏孤灯,阿娘还没睡, 等他归家, 小兔妖趴在桌边, 脑袋一点一点地,都快睡着了。 兰娘子让他困了就去睡,小兔妖摇头:“要和阿娘一起等哥哥回来。” 兰娘子笑笑, 剪了截烛芯, 继续绣着绯红的帕子。 小兔妖支着脑袋看着, 圆乎乎的眼眨呀眨, 欷歔感叹。 “阿娘绣的好快,绣的真好看!” 猛夸一顿后, 又歪了歪头问:“这绣的是什么呀?” 戏水鸳鸯已绣好一半, 栩栩如生,但小兔妖没见过什么绣品,看不懂。 兰娘子温柔道:“喜帕呀,成婚都要有的,新出嫁的娘子都要盖一块自己亲手绣的喜帕, 男女成婚要的,阿娘也不晓得男子与男子成婚需不需要, 但该有的还是要有的。阿娘知道指望你是不成的, 便替你绣了。” 小兔妖懵了懵, 嘴巴讶成圆形:“阿娘, 你当真啊……” “你这孩子。”兰娘子爱怜地嗔他一眼:“自己不为自己做主, 阿娘替你做主, 你还不乐意啊?” “……” 真是百口莫辩了。 夕影推开堂屋门,浑身沾着寒露,兰娘子忙不迭替他褪下外衣,又披上一件白日里晒暖的袍子。 也不问他去哪儿了,只道:“晚饭都没赶上,阿娘给你热热饭菜。” “阿娘,不用麻烦,我不饿……” 和家人一起用饭是一种习惯,夕影从未觉得饿过。 但有一种饿叫——你娘觉得你饿。 兰娘子转身去了厨屋,夕影只好无奈地笑笑,眉眼一转,瞧那桌上搁着的锦绣红帕,又见墙边堆着的喜庆采买,不由扶额。 “阿娘真是铁了心让你我成婚。” 小兔妖布巾下的长耳动了动,两人并排坐在门槛上叹气。 沈悬衣来时,便瞧见这两人动作一致,并着双腿,手抵下颌,一脸无奈。 临安城内的消息,赫连青都告诉他了,多年未主动来见夕影,沈悬衣是有些怯的。 夕影一抬眸,看着满院月华下,长身玉立,白衣如霜的青年。 他微怔,道了声:“……师兄。” 多年未入耳的称呼,让沈悬衣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他脸色未变,只点了点头,“嗯”一声。 沈悬衣打量着堆满院落,漆着喜庆红色的箱子。 “赫连青同我说了。” 夕影:“哦,那是阿娘乱猜的,她不知我身份,只当我是个凡人,惦念着让我成婚,就算不是小白荼,也会给我拉扯个其他的什么人。” 沈悬衣抿了抿唇:“你怎么想的?” 夕影没回答,反倒说:“师兄找我是为了这件事?” 沈悬衣:“夕影,你不是凡人,不可能留在人间与谁成婚。” “我做过凡人。”夕影笑笑道:“谁规定神祇就不可以成婚,不能留在人间过日子了?” 沈悬衣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夕影一句“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怼了回去。 “你……当真?” 夕影笑笑,低头问小兔妖:“糖糕糖葫芦好不好吃?住在这里开心吗?” 小兔妖重重点头。 夕影:“喜欢这里吗?想不想和哥哥一直留在这里?” 小兔妖懵懵懂懂地点头,欢喜道:“好!哥哥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夕影朝沈悬衣摊手耸肩:“你瞧,这事你情我愿,我和小白荼都很喜欢。” 又来了。 沈悬衣闭了闭眼,颇为无奈,夕影又这样了,装作什么都不在意,糊涂过日子。 实际上,心门早就对所有人关上,包括沈悬衣。 沈悬衣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戳破。 他怕戳破了,他们连表面上的师兄弟都做不成。 大约沉默了会儿。 沈悬衣像是妥协了:“你喜欢便好。” “我来这一趟,有要事同你说。” 夕影抻了个懒腰,不是很想听,但师兄大老远来一趟,好不容易见个面,他又不好堵对方的嘴。 苦兮兮地皱着眉,漫不经心地揉了几把小兔妖的耳朵。 沈悬衣一脸正色:“沧州的神迹极可能是你的碎魂,你该去一趟的,找不到的那些我不逼你去找,但放在眼前的东西,你怎能不拿回来呢?” “师兄。” 夕影沉眸道:“若论拿回自己的东西,我最应该拿回来的就是化作天虞的那一魄,这完整的一魄不比碎魂好?” 沈悬衣一噎。 夕影又说:“你想让我找齐魂魄,你又费劲修补天梯,你真希望我回到九重天,从此不踏凡尘吗?” 他笑了笑:“不收回天虞,我魂魄还是残缺,还是回不去。” 沈悬衣哑然。 忙碌十六载,他似乎只是在找一个自我救赎。 他真的是为了夕影吗? 他比谁都知道,若夕影离开凡尘,必须拿回天虞。 天虞仙山消失他不在意,仙门衰败他无所谓,但殊命谷底杀不死的异兽怎么办?没了天虞仙山镇压,那些猛兽会踏破山河,毁了整个红尘,届时,人间生灵涂炭。 “好啦,师兄也不必提那些事了,过一日算一日吧,我守住的人间,我怎就不能安心享受?” 泛着幽暗紫芒的眸,含着笑意,微微抬起。 沈悬衣不太喜欢被这双眼瞧。 他会想起那个人。 “师兄,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不谈那些,不如叙叙旧,共饮几杯如何?” 夕影取来酒坛。 沈悬衣这才发现,夕影身上缭绕着一层酒香,这不是偶尔小酌能留下的味道。 酗酒…… 夕影喝酒上脸,饮了几口,白玉面庞便浮上一层薄红,渐渐迷离的眼尾更是如春雨浇湿的海棠花瓣。 沈悬衣如鲠在喉:“你以前不碰酒。” 夕影笑笑,大口灌下:“那是不懂酒的好。” 看着夕影仰头酌饮,喉结滚动,酒水从唇角散开,落入颈项,沾湿鬓发,水渍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沈悬衣眉头愈皱愈紧。 又自觉没资格管夕影,只能沉默咬牙。 “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沈悬衣转身要走。 夕影醉醺醺地说:“好啊,没空其实也不必来,或者……等我和小兔妖成婚,给师兄寄请帖。” 沈悬衣忍不住了,眉心皱成川,咬牙道:“你是认真的?” 夕影又笑了:“对啊,算当真吧。” 他甚至轻浮地贴在沈悬衣耳边:“不是小兔妖也可以是别人,阿娘高兴就好,或者……师兄要是愿意,也能换作你啊。” 什么叫也能换作他? 沈悬衣瞳孔猝然紧缩,不可思议。 “夕影,不要同我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眨了眨眼,被酒水沾湿的唇微动:“我真觉得挺好的。” 沈悬衣凝着夕影的眸,他们靠地很近,近到眼睫根根分明数得清。 到底是个凡人,再清心寡欲修行多年,也还是难逃世俗的欲望。 沈悬衣一颗心被拉扯着。 渐渐地要败下阵了。 却听夕影放纵地笑了几声。 他像是醉糊涂了,刚刚笃定的话,不到半晌,又被自己吞了下去,扶额道:“啊……我醉了,乱说的,师兄你别介意,我定然不会打你的主意。” 泛着紫光的琉璃眸渐渐浓沉愈暗。 “我都那样了,我都被他弄脏了……”他声音很轻,听着像带了点哭腔,又像是错觉:“很脏啊,配不上这么好的师兄。” 况且,他确实对师兄没什么情念。 当初是糊涂了,就像摸着瞎,胡乱捞扯,拽过什么都不管,只想用来止痛。 是他错了。 夕影想:总不能一直错下去,害别人。 沈悬衣走了。 估计是被他气走的。 小兔妖眨巴着眼,轻声问:“哥哥,你是故意气走沈师祖的吗?” 夕影眼底有些落寞:“你都看出来了,他却没发现,我不太会演,这一次也没演好,他却……” “他心底有事压着,我大概……知道了。” “什么事呀?” 小兔妖问,夕影没答,眼底酒醉的伪装散去。 红尘的酒是真醉不了神。 他揉了揉小兔妖的耳朵:“乖,哥哥这几日有事要做,你好好在家待着,稳住阿娘。” “哦……” 小兔牙想了想:“是今日那件事吗?哥哥不想让沈师祖知道,才故意气走他。” “你这小兔妖,真是长脑子了。” 夕影笑道:“凡尘有一道美食,叫麻辣兔头,专门取材你这种聪明机警的小兔子。” 小兔妖:“??!!!” 夕影捂着腹部,笑得乐不可支。 …… 如此过了几日。 白日里,夕影依旧没骨头似地瘫在槐花树下的美人榻上晒太阳,偶尔小酌几杯,搂着化作原形的小兔妖,迷迷糊糊地睡觉。 等阿娘收了摊,从江边贩酒回来,为他们做上一桌可口饭菜,絮叨几句成婚事宜。 酒席办几桌啊,街坊邻里请几家啊,两个男子谁嫁谁娶啊,从哪儿迎亲啊之类的絮言。 夕影只笑而不语,被问地频繁,便乖巧答一句:“一切都听阿娘做主。” 小兔妖懵懵地听着,发现自己似乎有点了解夕影。 仿佛比陪伴了夕影千年万年的沈悬衣还懂。 他晓得夕影不会同自己成婚。 也晓得夕影只是不忍心打破兰娘子替孩子张罗婚事的美好期愿。 更晓得,夕影在临安城住不长久了。 每当入夜,兰娘子一睡熟,夕影就不见了。 小倌馆后院中,那个密不透风的黑屋里,少年安安静静等着他来。 他们谁也没说话,但少年知道,夕影什么时候来的,又什么时候走的。 他每天都在等着他,日子便没那么难熬了。 夕影深夜来,慵倦地抱臂靠着墙边,偶尔瞧一眼少年那张熟悉的脸,有时候什么也不看,只静静思考着什么。 那一日,他的话确实将少年吓得不轻。 但后来的几日,夕影偶尔会给他带点水和放了好几天变得又干又硬的糕饼。 叫他撑久一点。 为什么,夕影没说。 或许是还没想好要怎么报复,想让少年在他想明白前先别因饥饿而屈服。 硬邦邦的糕饼很难吃,甚至发着馊味,少年却不嫌弃,也没狼吞虎咽,只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吃地儒雅,看得夕影烦躁。 沦落至此,早就不是什么仙门矜贵了,何必还作这一套给谁看? 是的,夕影一直觉得苍舒镜很能装。 以前,披着光风霁月的外皮,伪装成矜贵公子。 接着,又假装成爱护弟弟的好兄长,哪怕背地里与这个“弟弟”媾`合缠绵,表面还装模作样。 后来,又装出一副深情模样,因他的死而愧疚痛苦…… 什么“东施效颦”,苍舒镜就是在模仿沈悬衣! 夕影坚定地这般认为。 如今瞧着少年失了前尘记忆,还这般……装模作样,真是令人嫌恶。 心底的阴郁面,只有对着苍舒镜,才能完全发泄。 夕影一脚踢翻少年手中的糕饼和水囊。 不耐烦道:“吃吃吃,就惦记着吃,你晓不晓得自己要经历什么?还有心情慢慢吃!” 少年愣了下,慢条斯理地抬起手背,擦干净糕饼碎屑,抿唇说:“我着急没有用,你说的对,无论我反抗还是不反抗,这张脸毁不毁,我都没得选,唯一的办法便是死在这里。” “那你怎么不死?”夕影被气笑了。 少年怔了须臾:“我……我是不是和你有仇?” 夕影:“……” 少年:“我能感觉到,你好像很讨厌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你……不想让我死。” 夕影:“…………” 这人怎么回事,总能猜到他的心思。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以前,夕影努力地,辛苦地伪装着,不想被苍舒镜猜到,确实成功了,用那冷漠无情,无爱无恨的神性模样,骗地苍舒镜痛苦不堪。 如今,仗着少年什么都不知道,夕影懒得装了。 少年却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他说:“既然没得选,你也不许我死,我想我生命的最后那点价值,便只剩让你泄恨。” 他不是个轻易自贱的人,却可以在夕影面前,放弃一切,似乎夕影对他做什么,他都甘愿承受。 这是骨子里的本能。 是灵魂深处长出的执念,告诉他:你该偿他,该偿罪。 “好啊。” 夕影轻声说:“我想看着你像个牲畜一样被摆在花台上,任由那些嫖`客挑选,你也愿意吗?” 他的脸隐匿在暗处,没有一丝光照亮。 少年双目失明,也看不清他的容颜。 可那样好听的嗓音,却说出这般毒辣阴狠的话,还是让少年为之一怔。 他不该是这样的。 少年本能地冒出这样的念头。 小心翼翼地喃声说:“你是不是……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你……” “你别难过。” 夕影:“…… !” 他都这般恶毒地对他了,为何还要叫他别难过? 又是在装吗? 不是的,没有前尘记忆,有什么好装的?无论是伪装深情还是别有所图,都不可能! 夕影想不明白,眼眸微阖,咽了咽微哽的喉。 沉缓的嗓冷漠道:“废话那么多做什么?” 少年哑然。 夕影丢下一句:“我不会来这里了,刘嬷嬷明天会接你出去,你……” “你等着罢!” 他咬牙,身影消失在原地。 穿墙遁形对一个神来说,再简单不过,少年很敏锐,早就知道夕影不是凡人。 他不知道夕影为何对自己有着这般滔天恨意,他只能默默承受,却不觉得苦,只心底发涩,泛酸,每日都想见到夕影,哪怕看不见,哪怕只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是好的。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刘嬷嬷便来问他想通了没。 他怎么会想通? 他怎么可能让自己沦落到那般境地? 明知无用,少年还是试探着小声说:“我可以为奴为仆,虽然我看不见,但不会影响干活的,洗衣劈柴都可以,能不能不要……” “不能。” 刘嬷嬷道:“你一个瞎子,能做好什么?不如利用好这张脸,混口饭吃。我不会亏待你,吃穿用度更不会苛扣你,等习惯了,就不觉得这种地方待不下去了。” 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少年。 或是家里过不下去,被赌鬼老爹卖来的穷苦孩子,只为了卖个好价钱。 或是被抄家后逃避流放,不情不愿地进来避风头,结果再也逃不开的。 总而言之,那些“不情愿”到最后,都因为明白自己脏了,再也过不上正常人该有的生活,无处可去,只能留下,哪怕攒够了赎身银钱,也没了要离去的心。 躺在床上,任人欺玩的东西,还能做什么营生呢? 刘嬷嬷原以为自己还要“教育”几天,这少年才听话,岂料,少年垂着头,点了点。 “知道了,我能出去了吗?” 刘嬷嬷微愕。 夕影说不会来,就是真的不会来了。 他若不出去,哪怕在这里关上一辈子,也见不到夕影。 那种强烈的本能执念,一遍遍告诉少年:不可以见不到他,不能离开他,不惜一切代价,要留在他身边…… · 秦楼楚馆这种地方多热闹啊。 莺莺燕燕,袅袅婷婷,到处都是酒污血罗裙,银篦击节碎。 一股廉价脂粉气扑面而来,熏地夕影想掉头就走,他几乎是强压着惶惧与恶心,硬着头皮扎进去。 只为了满足阴郁恶念。 他要看苍舒镜被摆上花台,像个牲畜货品一样,被人竞价亵`玩。 馆内灯昏暧昧,明亮都给了台上,下座隐在暗处。 挺好的,没人看得见他。 夕影觉得现在的自己神格跌地彻底,就连人格都没了。 他一会儿捂着脸自嘲,一会儿又揩一把眼角渗出的水渍。 硬是咬着牙等苍舒镜出现。 随着小巧的锣鼓被玉锤轻敲,他都看到了。 自己经历过的,他要还给苍舒镜,自己险些要经历的,他也要让他尝尝。 一模一样的脸。 前世今生却差有天堑。 十多年前还是如玉君子,斐然长立,如今只能穿着胭脂气极重的百蝶裙,站在台上,光束一打,无数黏腻的,令人作呕的目光踅摸在他身上。 不得不说,苍舒镜是真的漂亮俊俏,若非这种偏阴柔的打扮放他身上,他应称得上俊美无俦,公子如玉。 哪怕,被装扮成这幅鬼样子,他依旧眉眼清冽,不可侵犯般。 偏偏,那些嫖`客最喜欢这种。 弄脏洁白霜雪,拽下高岭之花,让他臣服于自己,雌伏于身下,谁不兴奋呢? 若不是嬷娘拦着,那些手怕不是早就摸上去了。 恶心…… 恶心! 太恶心了!! 也不知是在恶心那些看客,还是在恶心自己。 夕影仿佛被分裂成两个自己。 一个要他冷眼旁观,让他继续报复。 另一个告诉他:你这样做,到底是报复他,还是在报复你自己?他曾是你的人,你为什么要让他被别人弄脏?哪怕他遍体鳞伤,半死不活,你都没错,但你不能这样做…… 不能吗? 不能吗?! 为什么不能?!! 耳边都是竞价声,锣锤敲击,哄笑刺耳。 灯光眩晕,夕影胃里直犯恶心,他捂着额,抱着脑袋蹲在花台下,不知是哭还是笑。 没人注意到他。 最终,一声锣鸣声敲响,余音在耳蜗内震缭,夕影头疼欲裂。 顿时明白过来,苍舒镜被拍下了。 那人并非只要他一夜,而是将他整个买下。 夕影愣了愣,再扶着台沿站起身时,热闹都散了,台上的少年不见了。 夕影忽然慌了神。 他揪住一个小厮急问:“人呢?他呢?他人呢?!” 那小厮愣了片刻,骤然反应过来:“哦,他被罗老爷买走了。” 再一眨眼,那满眼通红的公子不见了。 夕影像是被装进口袋的蜻蜓,只想逃,却寻不到出口,只能满头乱撞,头破血流。 他忘记问那罗老爷住在何处,忘记问苍舒镜什么时候被带走的,带走了多久。 他忽然开始怕了。 怕自己来不及,怕真的让苍舒镜被人玷污。 甚至忘记自己身处人间,要隐蔽修为,他不顾一切地解开灵力封印,直接铺陈神识,满城地搜寻。 夜空泛出丝丝缕缕的云彩光晕,满街的人驻足仰头,直呼神迹。 夕影什么都不管了,他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穿梭过长街,瞬间找到了神识中看见的罗府。 内心还在煎熬。 找到之后呢? 是冷眼旁观,还是出手救人? 救了之后呢? 就不恨了吗? 是一别两宽,从此不复相见,还是彼此纠缠折磨。 他想不明白,想到头疼欲裂,想到面目狰狞。 当他一脚踹开罗府的某间房门时,一切都还来得及。 苍舒镜应该是被下了药,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床上,满脸屈辱,好在……好在衣衫完整,只腰带被抽离,前襟微散。 或许…… 再晚来一步就…… 夕影不敢想,他松了口气。 “什么人?!” 那罗老爷是个年近六十的男人,脸色绯红而多褶皱,像是风干的猪肚,眼角耷拉,眸色浑浊又溢满浓郁的欲,令人望之欲呕。 偏偏这个人让夕影印象深刻,深刻到恨不得碎尸断骨。 “真是祸害遗千年啊,居然活了这么久吗?” 夕影阴沉沉地开口。 被药物折磨地近乎失去意识的少年终于清醒一瞬。 这声音是……是他! 他看不见,却听得见。 兴奋之余,更恐惧的情绪涌上,他不知道夕影是来做什么的,难道是来亲眼看着他受辱的? 他只能这么想,左右不会是来救他的。 可若真是那样。 那他该多悲哀啊,少年咬牙暗恨,被欺辱被下`药已经让他想死,还要被夕影亲眼看着吗? 那该多悲哀…… 紧接着,他浑身一颤,惊愕不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男人的惨叫声迭起,但很快就没声了,又能听见骨骼碎裂声,血流泊泊声。 少年睁大一双空洞的眸,不知该往哪儿放。 他艰难地撑起泛软的身,直喘气,鼻尖嗅到腥臊的尿气,是那罗老爷吓得失禁,还有浓郁的血腥,是被放了致死量的血。 他又听见夕影叹了声,冷冽地像地狱归来的恶魔。 “我杀他,不是为了你,我只是想杀了他。” 刚好给夕影一个救人的借口。 夕影舒坦极了。 丑陋的老男人被割去下`体,四肢掰扯成扭曲的形状,浑身的血快淌干了,夕影嫌他吵,直接抠掉了喉咙与舌头。 人还没死透。 抽搐蠕动,像一滩烂肉蛆虫。 夕影一边慢条斯理地扯过搭在床帏上的腰带擦手,一边往太师椅上慵倦一靠。 他的脸比雪还白,比鬼还狰狞。 幽声道:“报应不爽,我就是报应。祸害不死,我便亲手送你下地狱,祸害遗千年?哼……遗什么千年啊?” 夕影没解释他为什么要杀人。 只有他一个人清楚,只有他一个人还记着阿娘的仇。 那年,他才八岁,他被关在狭小的柜子里,亲眼看着阿娘被这畜生祸害死,不止是嫖`她,睡她,折辱她,让她疼不欲生,甚至拿那猛烈的药灌进下`体,害得阿娘烂了身,死地那么惨。 三十年过去了,这畜生居然还活着,还有缘分落到他手里。 夕影觉得爽快极了。 他笑着,慢慢看着那老畜牲活活疼死,直至咽了气。 夕影曲膝,抱起腿脚,整个人一小团地缩在太师椅上。 满地血污,太恶心了。 他静了会儿,盯着苍舒镜看。 低缓地:“怕吗?” 少年被药折磨地浑身难受,喉咙吞咽着,理智难存,却对夕影的声音格外敏感。 他粗喘着分辨了会儿。 摇头。 夕影嗤笑一声,看懂了苍舒镜的模样。 还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从前,苍舒镜人前君子,人后关上门,同他闹起来,就不是人,什么催生情`欲的药也是给夕影用过的。 夕影哪儿能看不出? 太师椅上瞬间没了人,夕影出现在那张床上,他低垂眼睫,呼吸贴在少年耳畔。 嗓音旖旎,又带着邪性。 “很难受?想要什么?求我。”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8章 第48章 他那么狼狈, 比浑身赃污,湿淋淋地关进暗房时还糟糕。 药用得猛烈,皮肤已泛薄红, 空洞地琉璃似的眼渐渐迷离, 额间渗出汗珠, 咬破唇,嗅到血味, 才勉强保持理智。 夕影从未见过这样的苍舒镜。 他又新鲜又好奇。 带着浓深的恶意, 又似纯澈的稚子, 目光描摹着少年的表情。 像是观赏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少年想坐起身,却没力气,只能半倚半靠在床帏扶杆边, 胸口起伏着,浑身的热哪怕夕影没碰到,就已经感觉到了。 “是不是觉得浑身快烧起来了?” 夕影回忆着, 声低浑沉,慢悠悠道:“胸口像压了个磨盘,压得喘不过气,又热, 骨头里又痒, 恨不得除去全部衣衫, 往冷水里浸是不是?” 少年不语,只咬着唇。 他看不见,鸦羽长睫颤地厉害。 偏偏夕影靠地那么近, 嗓沉旖旎道:“浸冷水没用的, 根本缓解不了, 唯独——” 他说着, 足尖不轻不重地往少年腿上压了一下。 隔着一层薄绡衣衫,柔软的触感让少年浑身战栗。 夕影嫌沾了地上血的鞋脏,踏上床前就脱了,好在这张床还算干净,床褥锦被都是新的。 雪白衣衫下,抻出的那只脚雪白如玉,指甲浑圆,玉髓一般,一碰上少年,少年便禁不住喉咙哽咽。 也不晓得是本能,还是药物作用。 他不知道,夕影却心底门清。 他们还在做“兄弟”时,苍舒镜爱极了他这一双足,每每云雨翻涌,这双足不是被攥在掌心细细揉捏着,就是缀满胭红暧昧的吻痕,像红梅落雪,又或者……被用到了其他地方。 就像现在一样。 以前是不得已,是羞赧困窘地被迫。 现在,他们的身份地位,主动权力,完全颠倒。 夕影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倒不是想奖励苍舒镜,而是忽然发现,让一个人以为自己能得到什么时,偏偏又不给了,岂不有趣? 能给他这种鲜活感受的人,只有苍舒镜。 若说做凡人时,这双足称得上白玉赛雪,那回归神躯,他们一跪一立在禁欲的神殿上,踩踹在苍舒镜肩头时,可称得上冰肌玉骨。 神不似人,有鲜活的血色,太干净了,反倒显得苍白。 就像现在…… 足尖踩着什么,带来愉悦的痛苦。 若少年能看得见,便能发觉,那只足颜色冷地像冰琢的。 而冰琢玉雕的恩赐正缓解他的热。 却始终不给个痛快。 每当少年忍地咬牙,磕破唇瓣,祈求恩赐般挪动身躯时,夕影便像蜻蜓点过水面,荡漾涟漪,却不驻留,死水哪里能卷起巨涛,吞没蜻蜓呢? 他要飞走,他拦不住。 哪怕祈求声漏出喉,迷懵的双眼无声地、空洞地对上夕影,夕影心也无波。 “难受吗?想要什么?求我。” 苍舒镜曾经的原话,夕影还给他。 以前,他压着他,说这种话时,带着戏谑与揶揄,不在夕影脸上看见个祈怜求饶,没个泪珠忙簌簌,眼尾浮胭色,他是不会放过他的。 如今,一样,也不一样。 求他? 少年求不出来。 倒不是不愿意求夕影,相反,向夕影求饶似乎会让他舒服些,这种古怪的念头,他自己也不理解,却深刻骨髓。 他不想求他。 是因为,知道夕影不愿,若帮他做了这种事,于他而言,像是玷污了夕影。 他怕,怕这样之后,夕影会生气。 他只能忍着,熬着。 被血洇湿的唇微微开合,无力地歙动着:“求你……” 夕影脸色一变,双眸微眯起。 “求你……不要走,或者,可不可以……带我走。” 夕影微愕。 求这个? 不是解决这猛烈药性? “那你不难受吗?” “……难受。” 还真是难得一见,夕影从未在苍舒镜身上看到过如此脆弱可怜的一面。 他心底舒坦不少,愈发病态:“难受怎么办?就忍着?” 少年点头,艰难咬牙:“要忍着。” 夕影冷笑:“害怕别人碰你?” 他想也是,苍舒镜若要解药性,不在意别的,刚才就可以委身于人,又何必露出一副屈辱抗拒的模样? “是你……就可以。”少年嗓音模糊地说。 这一刹,夕影几乎以为眼前的少年根本没失去记忆,他还记得曾经一般。 少年深吸几息,靠着冰凉的空气压住喉咙里的滚烫。 “我不知,但……你不一样。” “你和谁都不一样……” 闻言,夕影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下意识问了句“为何?” 他到底还是想弄明白苍舒镜在想什么。 这大约是由于曾经的茫然无知,留下了疤。 苍舒镜做什么都瞒着他,他直到死前,才浑浑噩噩半知半解地猜出几分愚弄欺骗。 竟也是……未知全貌的。 这让夕影天然地厌恶被欺瞒的感觉,他想知道一切,包括苍舒镜心底怎么想,却又惧于这个人再次骗他,哄他,欺他,瞒他。 夕影不信。 苍舒镜说什么,他都不会信。 但这人惯擅蛊惑人心,从前将他骗得团团转,如今他要是还听他鬼话,那就是脑子坏掉了。 夕影静默片刻,双目微阖,复又睁开。 将一切迷茫混乱敛去。 又换了副病态的笑颜,渺眸瞧着少年。 本来生地就俊俏好看,因药物作用添了胭脂般的红,更添姝丽,那禁不住流淌下的汗珠都带着惑人的魅色。 夕影想:自己以前被苍舒镜喂了药时,也这般模样吧? 苍舒镜可以对他做的,他为什么不能以同样的方式报复回去? 让这人也尝尝雌伏人下,哀怜无助的滋味。 想着,足尖越挪越去要紧处,他能感觉到少年浑身紧绷,仓促颤抖,手指勾破锦绣被面,却无能躲避的模样。 夕影想继续,但他自己怯场了。 滚烫灼热的温度,让他吓了一跳,双眸憾恨地觑了眼,顿时觫然。 哪怕身躯还是少年,站着堪堪与夕影一般高低,有的地方还是那么…… 那感觉怎么形容呢? 大约是曾经总被捏着脖颈的猫,头一次抓住机会,可以用它锋利的爪报仇,却一瞧见那人抬起手,就想起自己曾经如何被揪着脖颈,不得反抗的模样,禁不住觳觫瑟瑟。 他不弄了。 也不知这戏弄与折磨的到底是这人,还是他自己。 苍舒镜怎么回事?! 明明是个睁眼瞎,明明什么都看不见,那双琉璃珠子似的眸,带着湿润的欲,与愧疚,落在夕影脸上时,夕影还是烦躁地要死。 他冷声低斥:“脸转过去!趴下!” 少年想听话,但做不到。 他的力气仅供呼吸,手指轻蜷,想攥紧手心都使不上劲。 夕影一脚踹去,颤地少年肩膀一抖,狼狈地跌在床上,又踹了一脚,终于让他半侧半俯地伏在床上,瞧不见脸了。 并没有生气愤怒,但少年很委屈。 他不知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夕影,这个人一见到他就表现出浓郁的恨意与厌憎,但他也感觉到了藏在怨恨面具下的复杂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在。 他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 他没用“恨”这个字。 觉得这字像刀,一刀戮进心腔,会有种解脱的爽快,但更多的是绵密的疼,与无穷无尽的冷意。 驱不散,煨不暖。 他有些怕这个字的,本能地怕它从夕影口中吐出。 但怕什么来什么。 夕影:“我没有不喜欢你,我只是恨你而已。” 面对死而复生前的苍舒镜,夕影不想这么说,因为苍舒镜讲过:“恨我吧,至少有恨也是好的,和爱一样炽烈。” 去她妈的和爱一样炽烈! 现在好啊,现在真好。 苍舒镜什么都不记得,夕影说什么都没关系,都无所顾忌,放纵大胆。 这话一出,少年更沉默了,就连被药物折磨地忍不住的粗重喘息都在狠狠压制,怕夕影厌恶。 夕影觑一眼地上扭曲不成形的尸体,与满地的污血一样,凉透了。 灵光一现。 他瞳眸微微睁大,不无恶意地说:“知道我杀了人,却不急着离开,不想着带你走,是为了什么吗?” 少年不知。 夕影道:“自然是等明天一早,人一来,瞧见死了人,而你是唯一的疑凶,我在等你被当作罪犯,关进牢狱啊。” “……” “关死囚的牢狱,可不比妓馆后院的黑屋,那里是真的肮脏龌龊,我听闻呀,十几个囚犯被关在一起,他们邋里邋遢的,浑身都是虱子跳蚤,最喜欢欺负新人,你又被喂了药,若不纾解,药性会一直在,再一瞧你这身衣衫,这张脸,他们憋疯了,才不管以前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对你会做些什么就不一定了。” “…………” “怕了吗?”夕影又问他。 在黑屋时,夕影就说这种话吓唬他。 似乎他怕了,就会让夕影高兴,他若不怕,夕影就会生气。 按理说,孱弱可欺的少年,合该怕上一怕,他没能力抗拒,怎会不怕呢? 古怪的是,他似乎……并无惧意。 唯独只怕夕影。 还是那种古怪的本能,摸不清,说不透。 苍舒镜一边忍着药性,一边又怕夕影生气,只能颤着点点头,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怕了。 夕影心满意足地缓了口气。 这么耗到天亮,似乎有点傻,再说苍舒镜这个样子,真的能撑到天明? 夕影瞥眸,觑了眼那衣摆根本盖不住,狼狈又蔚为狰狞的东西。 心底肉直跳。 咬牙:“你不能自己动手处理下吗?” 少年先是愣了会儿,下意识哑着嗓说:“什么?” 忽地反应过来,他脸一红,叠着原先药热熏出的,更红了:“我……不会。” 这一转生,把脑子给转没了? 竟这般纯情? 占据上风,俯瞰卑微,施舍恩赐的人,总是带着优越感与爽快的。 夕影缓缓站起,绕到少年面前,眼睫微垂。 瞧着。 这会儿,他倒是不怯了,因为眼前人太卑微,太狼狈。 夕影总不可能给他丢进妓馆里,让别人替苍舒镜处理——他用过的东西,哪怕废掉也不能被别人染指。 “呃——!” 少年喉咙吞咽,禁不住痛呼出声。 夕影那一脚,踩地太……太用力了。 他是个瞎子,连心理准备的机会都没有,就那么突然地…… 夕影的足很柔软,可再柔软,那么重的力道下来,他也是受不住的。 很痛,痛到像是快坏掉了一样。 但也很……很…… 少年闭了闭眼,睫毛颤抖,说不上的古怪感觉,痛苦又愉悦,是伤害也是拯救。 痛是痛的,可也缓解了药性。 他一边欺负他,足尖力道用的很重,一边嗓音轻缓地说:“夜还长呢,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苍舒镜这状态,哪里听得进什么故事啊? 他近乎被折磨地昏厥,却一次又一次在夕影的“施压”下痛醒,堪比酷刑,又莫名舒爽到睫毛熏湿。 艰难地听了一个算不得多漫长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 夕影笑了笑,只勾唇角,眼底没有半分笑意,甚至可以说得上凄楚。 同他冷漠病态的声,完全不同。 若苍舒镜能看得见的话…… “从前有一个龌龊卑劣的坏人,伪装成光风霁月的公子,骗了一个笨蛋的心和身,那个笨蛋在日复一日的假意温柔消磨下,逐渐动了心,爱上那个坏人,到头来,那坏人对笨蛋都是虚情假意,他想要的是那个笨蛋的命,将那笨蛋想要的一切都夺走,甚至将他剥皮抽筋,只为了给另一个真正在乎的人。” 苍舒镜半昧半醒地听着。 其实这种痴情蠢货与卑劣负心人的故事,酒楼茶肆比比皆是,算不得多新鲜。 夕影讲故事的时候,声音也不见哑涩。 就像真只是闲聊一个故事,语气半点起伏也无,讲得不好,还没说书先生声情并茂。 偏偏,苍舒镜越听,喉咙越哽,心口又疼又酸。 他想开口说什么。 又发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只能垂了垂睫,继续听着。 “明知那笨蛋会死,坏人无动于衷,觉得笨蛋的命怎么抵得上心尖尖的那个人重要呢?若是想做个无情的人,大可一路无情下去,偏偏这坏人还对那笨蛋有贪念……甚至抱着侥幸心态,觉得他死了也没关系,他可以寻到他魂魄,找到他来生,与他重温鸳梦。” 夕影一边笑说,一边睁大眼睛对上苍舒镜的。 “你想问为什么吗?” 不等苍舒镜问,他又自答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还贪恋他的身体吧,哪怕是养一只阿猫阿狗都多少带点真情,更何况是睡惯了的人呢?” 不是的…… 苍舒镜想开口,又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他皱着眉,下一瞬,却只能从口中溢出痛苦的呻`吟。 夕影又一脚,踩下去,浑身都颤地厉害。 更热,更烫了。 夕影的故事还在继续,迫使他不得不听。 “人活着的时候,他没一句真心话,都是哄骗与利用,甚至他的死,他也有一份。可笑的是,人死了,他忽然又痛悔,变成个疯子,上穷碧落下黄泉,要找他,可他都死了啊……” 讲故事的声愈发低沉,朦胧在寂黑中。 心口一抽,苍舒镜那双无神的眼,蓦地睁大,床帏上高挂的鎏彩灯笼转着破碎的光,炫进琉璃珠中。 “他……呃,他真的……死了吗?”他出声无力,却非要问。 夕影笑了一下,足下的力道更重了些。 听到吸气声,才满意。 “抱歉啊,让你失望了,他没死成。” 苍舒镜意识朦胧又模糊,没注意到夕影为什么说“让你失望了。” 下一句话,如浪潮迭来,将之前的盖过去。 “他不但没死,还成了高高在上,身份尊贵的人,以前唾骂过他,看不起他的人,都开始谄媚地讨好他,匍匐在他脚下。” “曾经,他恨得要死,却拿他们没办法,如今,那些人卑微地像蝼蚁,生杀予夺,他报复他们,可他感觉不到快乐,因为……” 夕影想起师兄以前对他说过的话。 他学着师兄的模样,一字一句道:“因为……他们是井底池鱼,所见天方就那么大,他们狭隘短浅,如蝼蚁蜉蝣,你是高高在上的 ……神明,怎么可以与他们计较,堕进他们那点方寸中呢?” 他学着自己厌恶的,怯怕的,又生怕反驳会跌神格,只能听着,咽下泪,笑着点头的,属于沈悬衣才能道地出口的话。 “你不要同他们计较,不要被他们拽落泥淖,你合该伫立云端……” “红尘只是一场劫,过去的都过去了。” 可他过不去啊。 他偏要他们还来。 还了,清了,他却并不痛快。 “……不、不是的……” 苍舒镜已经难忍到蜷指抵在唇边,咬地手指鲜血淋漓,听这话,他急了。 “不是的,嗯呃……不是……” “不是什么?”夕影挑眉,足尖微抬。 苍舒镜松了口气,断续道:“过去的,不会过去,该还……” “谁还?” “伤害过他的人,所有人都要还……” 这一刻,那双映不进光的眸,忽然冒出一瞬的阴鸷狠色,再一恍神,又不见了。 夕影只以为自己看错了。 或是,对曾经的苍舒镜太敏感,让他忍不住臆幻。 夕影哂笑一声:“伤他最深的人,是一开始那个骗他身心的人。” 脚底有些湿润,夕影足尖微抬,就着苍舒镜的衣服擦了擦,又挪到他下颌,迫使他露出完整的脸,顺带着沾了一路的湿痕。 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 夕影瞧了会儿,饶有兴趣道:“你说,他该怎么还?” “血债血偿,以命偿命。”他说。 夕影怔了会儿。 又道:“他舍不得死,他甚至做梦一样想让他原谅他,还想继续留在他身边。” 苍舒镜闭了闭眼,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敏感,何况夕影抵在他下颌的足底还湿润,那是他身上的气味,平日都难忽略,很何况他被猛药催地浑身滚烫。 艰难地开口:“不值得原谅。” 这一回,安静了很久很久。 久到若不是彼此呼吸都能听得见,若不是那足尖还抵着他下颌,苍舒镜怕不是以为夕影已经离开了。 夕影故作无所谓,将故事徐徐道来时,并不掺杂任何情绪。 但越是这样,越像是在掩藏什么。 苍舒镜都明白了。 那故事,或许就是夕影自己的…… 他不晓得夕影怎么会经历这样的事,但听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嗓音,他不由内心酸疼起来,难怪性格阴晴不定,那么古怪。 若是经历过这些,谁还能好端端地保持本心呢?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够苦了,天生就看不见,降生那天起就无父无母,飘零在各个破旧庙宇间,被乞丐抛来递去,东一口米汤,西一口碎馕喂大的,又被人抓捕贩卖,像个牲畜一样。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觉得夕影更苦。 苦到……他听着心口就泛酸。 他说:“你不要原谅他们,不值得原谅。” 反复强调。 可后面那句——杀光他们吧,然后走出阴霾,去过更好的日子。 还没说出口。 就被一声古怪的,像哭的笑声夺走。 夕影大笑:“好啊!听你的,一个都不原谅。” “永远都不原谅!” 闷雷阵阵敲在心口,屋外似乎下起了雨,一阵秋雨一阵凉,但这间屋子还是好热。 苍舒镜眉头深皱,他该为夕影高兴的,可为什么那么难受呢? “所以……”夕影阴沉沉地开口说:“我后来杀了他。” “……!” “你知道什么是处以极刑吗?”夕影换了个凡人的说法:“就是,将他的脉搏一寸寸碾碎,用刀子挑出来,凌迟要割上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挑割筋脉不一样,碎地太厉害了,要刺上上万刀呢。” 他掩唇轻笑,眉眼柔和。 继续说:“但……直到他死后,报复他的那个人才晓得……” “……晓得什么?”苍舒镜禁不住颤肩。 夕影站不住,觉得浑身没力气,他往苍舒镜身边一靠,半边后背贴着冰冷的墙,半边是苍舒镜滚烫的皮肤,他垂首捂着脑袋,指节抓扯,揉乱一头墨发。 他深呼吸几次,眸光端在苍舒镜茫然的脸上。 笑不得,哭不得。 难以开口,又想开口。 可除了这个人,他还能对谁说呢? 沈悬衣永远不会理解他,他不可能再开口。 他不能给阿娘增添忧愁,他连自己的身份都没告诉她。 小兔妖单纯憨傻,他何必去荼毒纯洁生灵? 更别说其他人…… 唯独同他一起堕进泥淖,烧成灰烬,还在纠缠的——苍舒镜! “晓得他是个傻子啊!” 夕影哈哈一笑,笑地肩都在颤。 他嗓哑道:“是个笨蛋,是个蠢货,比那个被他害死的蠢货还蠢笨!” 夕影眼睛瞎了的时候,小兔妖去过一趟天虞牢笼,他对小兔妖说的话,夕影半个字都不信。 直到他死。 直到那些真实从灵核里裂出…… “他是坏,可他更笨,笨到……我再也不想原谅他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49章 第49章 这段故事荒唐且讽刺, 比酒楼茶肆那泼了狗血,赚来无数泪湿春袖的话本还令人无话可说。 亲眼看过那段记忆后,夕影不知是该说苍舒镜蠢, 还是笨。 又憾恨又酸楚。 但到底旧恨难消, 新怨郁结。 天地间唯一的神祇失了一魄要沉睡,三魂七魄游荡去人间轮回一遭。 魂魄去历劫, 神躯在修养。 原本等着历劫归来,即便那一魄不能归位, 也可安然无虞数千年。 偏偏, 遭逢意外。 祂的灵脉与灵核一齐消失不见。 灵脉觅到转世的三魂七魄, 进了他身, 但凡尘身躯哪能承受地住神的灵脉? 灵脉一直沉睡,让这个凡人看起来像个毫无天赋修为的废物。 任他如何努力,如何使尽手段, 连修炼的门槛都迈不进去。 自然, 这也有苍舒家的一份力, 他们觉醒夕影的灵脉, 好抽了换给大儿子, 便不能让夕影真的拥有修为, 否则灵脉难取。 这是后话了。 这个凡人的故事,要从他一转生就被抛弃说起。 神的一生太顺遂, 从未经历过什么大灾大难, 既想修复神魂与神躯, 便不可能什么代价都不付出。 他的这场劫,历地着实辛苦。 降生后, 被抛弃, 被溺入水中, 顺流而下漂泊进人间临安城,被一个痛失孩儿的妓子捡回,成为了他人的情感寄托。 这一生,坎坷波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人间有句话叫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 好不容易得来的阿娘,死了。 小小的孩童用他单薄的后背撑起阿娘残破的尸身,稚嫩的手鲜血淋漓地刨出坟坑,将唯一的人间欢喜掩埋。 这一切,苍舒镜都遥遥地看着。 冷峻,无心。 他不可能怜悯任何人。 因为他原本就是个没有心的人,他所有的情绪都只为一人牵萦。 那个人在睡着。 而他,要想尽办法唤醒祂,不顾一切地要将祂遗失的灵脉灵核找到,还回去。 彼时,他根本不知道,那冻得直哆嗦,可怜又脆弱的凡人小孩究竟是谁。 他只知道,这孩子体内的灵脉属于祂。 他必须拿走,还到祂的身躯中。 一场仙魔之战,玉挽仙尊于修仙界大放异彩,他重伤归来后,便染上心魔。 那心魔寄居他体内,不断侵染他原本的良善与忠义,又不断诱惑他,甚至告诉他一个惊天秘密,那便是——神沉睡的原因,与那失去的灵脉灵核。 只要玉挽找到这两样属于神的东西,他便可替代神祇,获得整个红尘的敬重与朝拜。 心魔打得主意更妙。 利用玉挽得到一切,他再占据玉挽的身躯。 得来全部,不费功夫。 自然,玉挽修行多年,他师尊的师尊还是仙门师祖沈悬衣,他不会那么轻易受到蛊惑而堕魔。 那心魔拿捏准了他的性子。 是这么告诉他的。 “你以为你这一生顺风顺水,小小年纪时便修为大成,更在仙魔之战中立下功勋是因为什么?整个红尘数千年来唯一的翘楚为何是你?为何千年之前没有这般能人?为何独独那极仙崖上的神祇沉睡时,你便出现了?” 心魔越说,玉挽越是心惊肉跳。 他从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走到了笃定坚信,确信无疑。 他终究是人,是人就免不了有贪嗔痴念。 于是,漫长的思虑后,他信了。 他坚定——他是沉睡的神祇轮回后投生的凡人! 他的天赋异禀,他的不世之材,他的所有成就,便可佐证! 他要拿回“自己”的灵脉、灵核。 他要回归神躯! 他要重新成为极仙崖上那个万众膜拜的神祇! 他甚至亲自去找过沈悬衣。 他说:“我就是他,我是他的轮回转世,你帮帮我,让我回到神躯中。” 沈悬衣只皱眉斜睨他,高高在上地俯瞰他,像是看红尘一蝼蚁,音容冷漠地拒道:“你不是。” 不! 他是! 玉挽不信! 他明明那么优秀,沈悬衣为何看不起他? 哪怕他不是神祇的转生,他在遥远的将来,也会和沈悬衣一样,成就一番伟业! 沈悬衣凭什么看不起他? 但没关系,沈悬衣有眼无珠没关系,他遇到了另一个虔诚的信徒。 ——苍舒镜。 这个人信了他,费心竭力地帮他寻灵核,找灵脉,不惜隐匿自身,抛弃过往地将自己伪装成苍舒山庄大公子,只因为他发现灵脉宿主的身份。 他那么笨。 笨到玉挽的鬼话,他都信了。 他又那么聪明。 聪明到下了好大一盘棋,蒙骗整个仙门,甚至为了不在沈悬衣面前露馅,他连自己都下的了狠手。 他跳进黄泉水中洗掉一身天生魔息,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几千年前的记忆。 唯独,他要让祂苏醒的执念,从未消散。 在这之前,玉挽很怕。 他怕苍舒镜去见沈悬衣,怕他们一拍即合,都认为他不是神祇的转生。 岂料,根本不用他费尽心机。 苍舒镜从头到尾都没找过沈悬衣。 他对沈悬衣,似乎天生就带有敌意,问其原因,他也不说,只眉心微蹙,指节紧攥。 倒是让玉挽松了口气。 心魔嗤道:“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吧,他永远不可能和沈悬衣站在一块儿。” 事实上,确实如此。 无论是跳进黄泉前那个不知来处,不知归途的魔头,还是从黄泉里爬出来的,那个改名换姓成苍舒镜的人,都永远不可能与沈悬衣站在一处,说上一句真话。 于是,这个秘密不可能揭穿。 心魔心安理得地享用着苍舒镜带给他的一切,包括稳固他心魂不散的,属于苍舒镜的特殊血液。 手腕上一道又一道的疤。 血池里一泊又一泊的血。 他以为他供奉的是他的神明,却不知被诓骗了那么多年。 他是真的好笨啊…… 笨到一直以为玉挽就是夕影的轮回转世,笨到亲手伤害他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痛苦纠结过,在爱上凡人夕影的那两年,他以为自己的心变了。 他总去天虞那座殿内,那里挂着夕影的神像画卷,一跪就是天,可他的心还是静不下来。 他合该将自己的一切奉给他的神。 他却私心爱上了一个凡人。 他不该如此的! 神祇是执念,帮祂苏醒是夙愿。 他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很不起眼的信徒,比不上沈悬衣的千万年相伴,也没身份资格留在神的身边。 天真地想过:或许等他拿到了灵脉灵核,等玉挽回归神躯,他就解脱了。 他实现了他的夙愿后,是可以同凡人夕影相伴下去的。 他承认,他喜欢上了一个凡人。 如果这个凡人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好了。 偏偏,这个凡人的体内有祂的灵脉,他不得不逼着他苏醒灵脉,然后生剖取出,杀了他。 他的心够硬,够狠。 为了他的神,他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呢? 他可以跳黄泉,丢记忆,血流干了没关系,永远遗失自己,只做苍舒镜也没关系。 杀死所爱……也…… 也没关系!! 他跪地膝盖发麻,牙龈咬地都是血味,仰头望着他那高高在上的神明时,一行泪从眼尾坠下。 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 画卷上的神明似乎也在看着他,眼底无限悲悯。 夕影在他,或是玉挽的设计下,一步步踏入陷阱。 去了荒古秘境,凭着灵脉的感应,找到了灵核,苍舒镜夺舍他的身体,借着他的手拿走了灵核。 只是…… 只是,他失算了。 那不是一场意外,是蓄意谋划。 彼时,心魔已强融进玉挽的魂灵,他们之间再也分不清谁是心魔,谁是玉挽仙尊,心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从哪儿来,没人知道。 但心魔知道的事情很多,横亘千古。 那场蓄意谋划中,释放的无数祟气,遍布整个秘境,心魔杀了无数天虞弟子,给夕影设下必死之局。 苍舒镜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他原本不想舍弃夕影。 可是…… 心魔操控着玉挽的身体,说:“你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你的体质特殊,魔息这般重,你继续夺舍他,才是真的让他摆脱不清沾染邪祟的罪名。” 又假意叹息一声,诱惑道:“你应该知道的,抽了灵脉他必死,早晚的事而已。我晓得你想等他死后,寻到他的魂魄,与他从头开始,我不介意,甚至诚挚地祝福你们。” 苍舒镜紧紧咬牙,满眼犹豫道:“沾染邪祟是死罪!会被判处极刑……” 判处极刑好啊! 心魔暗笑。 这件事,心魔知道,玉挽与苍舒镜都不知。 ——夕影才是真正的神祇转生! 只要利用这群红尘蝼蚁,心魔便可弑神! 被自己创造的九天霜刃,击碎自己的魂魄,再也回不了神躯,是什么感觉呢? 心魔忍不住窃喜。 他继续诓骗苍舒镜。 “你让他假装成被邪祟攻击的样子,不要醒来,罪罚自然算不到他身上。” 玉挽那张半是冷冽,半是邪魅的脸上,笑意渐浮。 继续劝道:“退一万步说,他就算被判处极刑,以你的能力,你护不住他吗?夺舍一事,有一次,第二次便会更容易,护住他的魂魄,送他去轮回便好。” 心魔实在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他双眸泛出哀愁,眉头微蹙,心伤地说:“阿镜,都到这一步了,你的千年夙愿就要实现了,你难道要放弃吗?” “放弃我?” 犹如魔音。 “放弃你的神明?” “不会……” 苍舒镜咬牙道:“不会!” 虽然会很痛,很伤,会造就很多遗憾与悲哀,可这已经是唯一的,最后的办法了。 他必须这么做! 千年夙愿,只差一步,而他还可以幻想着与夕影拥有来生,还能再续前缘,重温鸳梦。 是唯一的解。 他温柔地对夕影说:“小影,等会儿别睁眼,什么都别看别管,继续睡,知道吗?别睁眼!” 不用踏上极刑台,不用走到那一步。 他还有办法。 他可以让夕影假装成被邪祟所害,那些死去的弟子从来都与夕影无关,他发现了合欢宗的凤玦就在附近,他会让凤玦也染上祟气,让他与夕影一样境遇。 凤玦会被合欢宗保出来,同样情况的夕影也不会被罚那么重的。 他想得很好。 可惜,夕影再也不相信他了。 夕影没按照他的嘱咐去做,被吓傻了,像一只仓皇失措的小兽,到处觅着躲撞,浑身血迹斑斑。 他跌在血泊中,孤注一掷地…… 举起利刃。 他要砍掉那双沾满血污,缭遍祟气的手。 可他们以为,他杀了无数的人,还要再杀人…… 他无可辩驳。 一步错,步步错。 苍舒镜被骗了,他不知道他被骗了,他依旧忠心耿耿地守在他的“神明”身边,助玉挽融下那枚本该属于夕影的灵核。 后来…… 血迹斑斑的灵脉也被苍舒家送来了,送到他的手里。 那灵脉好漂亮,比霜华峰的雪还白,亮地刺目。 只要将灵脉拿回去给玉挽,是不是他的神就可以苏醒了? 可他…… 可他为何会犹豫? 玉挽急不可耐。 “既然拿到了,为何迟迟不归?” “千年夙愿快要实现了,就差一步,你在犹豫什么呢?” “他的灵脉已经抽出来了,再也还不回去,你留着又有何用?” 再无转圜余地。 再也回不了头了。 苍舒镜都知道,可他还是……还是……接受不了。 极刑台的钟声响起,他如梦初醒。 千年来,万事都以玉挽为先,他头一次抛下他的“神明”,疾步奔向夕影。 看到的却是…… 九天霜刃,雷殛电掣,诅咒无声地炸裂耳膜。 他幻想的“可期未来”全部粉碎。 他—— 误认了一个人,犯下了一个错,拼了命地想弥补,想偿还,到头来才发现根本无力回天。 而他—— 赔上了一条命,恨错了一个人,那些报复都没了意义,像是一场荒唐讽刺的笑话。 他怎么能恨错,怎么会恨错? 夕影捂着脸,肩膀耸动,似哭,又似笑。 “我不可能不恨,我要恨的……” 不然他算什么啊? 他做的这一切荒唐事又如何圆满?接下来的路又该如何走下去? “我必须恨你……” “谁让你……”夕影失神地望着苍舒镜那双再也映不进光的眼,酸憷溢满心脏,搅地灵核生疼。 他声音颤着,愈轻:“谁让你……那么笨呢。” 对! 他没有恨错! 他现在不做神,他在做人。 而苍舒镜始终都只是神的信徒,傻乎乎地将自己浸入黄泉,彻底洗去前尘记忆与身份来历,脱胎换骨后,什么都没了,唯独信仰在。 夕影若不是神,就彻底死了! 如今,他活着才是巧合。 苍舒镜真真实实地蓄意谋划,杀了他…… 苍舒镜只是神的信徒,从未怜过夕影。 原来,凡人夕影从头到尾都没有被爱过,被在乎过,被保护过…… 师兄以他为神的一生之污。 苍舒镜以他为神的牺牲品。 凡人夕影从来都没被爱过! 除了阿娘…… 可如今的兰娘子到底只是阿娘的转世。 会喊他小影儿,搂他在怀里,拍着后背哄他的阿娘已经不在了。 悲从中来。 他还是孑然一身,茕茕孤影。 他必须恨。 哪怕他如今知道了一切,知道苍舒镜那么蠢笨,那么……那么傻。 …… 故事听完了。 夕影也没打算让这个身在局中的“看客”表达点什么感想。 他不想听。 他也没真的等到天明,让苍舒镜被当作疑凶,送进牢狱。 他将他丢回了小倌馆。 他依旧高高在上地,站在那株粗壮的榕树上,俯瞰苍舒镜的遭遇。 留有余地,却又不给生路。 或许是他自己都没想好怎么处置转生而来的苍舒镜。 在这个人死的那些年,他想着:自己还没报复够,怎么就能死了呢? 又分裂出另一个自己,想着:死了好啊,好啊!他可以彻底解脱,重新开始。 他逼疯了自己。 白日里,看起来那么正常,一入夜,月光一照,他的影子挣扎扭曲,几欲成魔。 被卖出去的小倌,居然又自己回来了! 这是馆子里绝不允许的。 刘嬷嬷收了足够的价钱,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她气地一顿打,将孱弱的,药性尚未完全解开的少年揍地站不起来。 自然,那张漂亮俊俏的脸,安然无虞。 伤口都是密密实实掩藏在衣服下的。 银针入血,绵绵密密倾轧过皮肤,针孔细小,痛彻心扉,却不留痕。 他的血肉皮囊,指甲缝隙,都被银针进出过。 少年很倔,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夕影站在榕树上,缓缓依靠树干,他揪过一片叶子,眯进唇缝,缓缓吹响。 那声,只能入苍舒镜耳中,旁人听不见。 这曲是…… “兄弟”二人年满十八那一夜,夕影备下酒菜,穿着绯红衣衫,妩柔又昳魅地拨弄琵琶,为他的好“兄长”弹奏,要庆他生辰,又在勾引他。 如那夜一样。 先开始是幽咽泉流,后又银瓶乍破,铁骑突出。 倒是配上了刘嬷嬷惩罚少年的手段。 节奏对得上,别无二致。 再后来,一声欷歔喊闹,惊慌失措,刑也停了,夕影还在反反复复吹奏那首曲子。 “什么?!”刘嬷嬷踉跄两步,指尖银针跌地,清脆响碰。 “你再说一遍!” 那小厮慌道:“罗老爷死了!死在自己府邸中,听说……”小厮脸色苍白,吓得嗓音震颤:“听说血都放干了,地板都染红了,四肢被折断,喉咙嗓子都被掐没了,还有……” “还有什么?”刘嬷嬷脸色大变,喃喃失魂。 “他……他 风月场上除了文人骚客,也不少的矜贵名流、官宦子弟,其中的弯弯绕绕,牵连勾缠,她心底门清。 刘嬷嬷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只慌了一瞬,便立即醒悟过来。 咬牙狠狠瞪着苍舒镜:“是不是你?!你下的手?” 不愿侍弄那罗老爷,便下此毒手,只为逃脱。 可既然逃了,又为何要回此处? 刘嬷嬷脑子一转,立时悟了。 她咬牙恨道:“你不想要自己这条烂命,还要来害我?!” 是了! 苍舒镜杀了罗老爷,逃不掉的,他不去逃命,却回来忍受惩罚,就是为了害得整个馆子一起陪葬! 当真是歹毒! 刘嬷嬷恨得咬牙切齿,眼尾的熏妆挂不住,像陈旧的墙皮一样斑驳裂开,簌簌抖落。 她做了一个决定。 趁着天未亮。 夜枭哭嚎,凛风呜咽。 苍舒镜被塞进一个破布麻袋里,被两个小厮偷摸摸地趁着夜色抬去乱葬岗。 夕影跟了一路,他此刻再不复八岁那年,他不怕乱葬岗的夜了,像是赏心散步般慢悠悠地跟去。 他到的时候,那两个小厮挥着铁锹,已挖出一个极深的坑。 刘嬷嬷吩咐过:“别叫人瞧见了,行事小心,坑挖深一点,埋地严实些。” “记住了,此人自昨日被罗老爷买走后,就没回来过,他去哪儿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夕影早有预料,她不会将苍舒镜送官。 风月场上头还有人物,官僚之间的博弈她多少能看清一点,罗老爷的死,会被什么人做文章,会让这家妓馆遭遇什么,她会面临什么,她一清二楚。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苍舒镜是可怜人,她也是。 都身不由己,都沦落至此,谁力量大,谁就能活下去,谁弱小,谁就得成为牺牲品。 夕影看着,忽然觉得,朝阳之下,朗朗乾坤,那满街的繁华,那烟火声色的人间过于浅显。 阴夜里的人间,才是真的人间。 夕影护着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忽然想着沈悬衣说过的话,忽然觉得那提议不错。 拿回自己的魂魄,管他什么天虞,管他什么人间,他踏上天梯回九重天,再彻底毁了昆仑,断了修仙之人的升天梦,毁了红尘夜里的那轮月。 多好啊…… “砰——”的一声。 裹进麻布袋的少年被整个踹进深坑。 铁锹挥动,尘土飞扬,他们在活埋苍舒镜。 夕影看着他,就像他曾俯瞰夕影一样。 身份错位,颠倒红尘。 苍舒镜又要死了吗? 他安静地伏在破袋中,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夕影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泥土埋过半截。 夕影忽然咬牙,心中暗恨。 你不是运筹帷幄,满腹算计吗?你不是聪颖睿智,手段狠辣吗? 曾那么诡计多端,骗得夕影团团转。 如今你装什么装? 这样小小的困境,你都解决不了? 你真要赴死? 死得这么廉价,这么肮脏,这么堕落。 你真甘心? 这样束手待毙的你,还是他吗? 求死,是吧? 夕影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他听着铁锹挥土声,听着那两个小厮卖力地干活时气喘吁吁,他闭了闭眼,转身就走。 他又要杀他一次了。 这一次,是他算计的,很妙,他甚至手不沾血。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一片临近悬崖的土丘上停了下来。 这里开满了葳蕤花木,一簇簇小白花绕满他身周,仰首能瞧见的是远山青黛,氤氲在晨光微透中,今日的太阳没出来,半夜下过一场小雨,湿漉漉的,青山都是冷色的。 低头…… 是一拢小小的坟包。 那一年,他背着阿娘,找不到出路,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落葬。 他似乎被什么冥冥指引,来到此处。 这里景色好呀,他就将阿娘葬在这里。 隔着层峦叠嶂的千重岁月,回头一瞧,原来,是苍舒镜引他过来的。 别有所图,居心叵测,满腹算计,这里怎么会包括给他希望,让他能安然葬下阿娘呢? 夕影闭了闭眼。 他喃喃着:“阿娘,你说我该怎么对他,才好啊?”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50章 第50章 天将亮, 空气和土壤都是湿的,覆着一层深秋的银霜。 沾着土壤碎屑的睫颤了须臾,才反应过来, 自己还没死,他还有气息。 他大口地呼吸着, 憋闷窒停的心脏跳动起来。 那双无神的琉璃眸中, 带着说不尽的惶惑与恐惧, 颤个不停。 若再晚上些许时光, 若天色彻底从矇昧透出白昼,这人就死了吧? 埋在无数尸骨中,葬在湿黑的深土下。 不知名姓, 悄无声息地死掉。 夕影遗憾地叹息,默想。 人还活着,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苍舒镜已经死了,转生只是意外, 是那半片修补过夕影灵核的魂魄,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强行转生, 这样不完整的魂魄让他的转世也残缺。 天生就看不见的眼, 或许寿数也不长久…… 死后, 可能连下一世也没有。 望进那双仓皇无措的眸。 夕影只是叹息,对啊,苍舒镜已经死了,没了记忆, 他还算是那个人吗? 罢了。 想了十几年想不通的事, 似乎从短短的破晓间看明白了。 对苍舒镜失望, 对红尘失望, 就连阿娘都不再是以前那个…… 他还有什么留恋的? 这个红尘,他待腻了。 他要离开,他要回去,回九重天上。 他要找回自己散落的碎魂,他要收回天虞,他不管这红尘了,他要修补好天梯,踏上远去的路,将这一切的爱恨嗔痴都抛诸脑后。 他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 不要有不舍与留恋,也不要有绵绵恨意与不甘。 “你走吧。” 他冷漠的,覆上神性的眸,无悲无喜地瞥了眼苍舒镜。 音容清浅,再无怨嗔。 他说:“我不报复你了,你走吧,永远从我眼前消失。” 他不会再看他一眼,再在他身上浪费一点情绪。 他不能跌了神格,他要回去的。 所以,他不要恨他了。 他放生了埋葬深坑,本该窒息而死的少年,一如他放过了他自己。 我放过你,也放过了我自己。 夕影就那么转身离开,一袭素白的袍在云缭雨霁的冷青色中缓缓走远。 他没穿鞋,早就脏了,丢了,他不要了。 一双玉白的足,就那么踏在微湿的黑土上,沾满了新的泥污。 走出乱葬岗,才觉满眼青葱的山峦秀美,冷白的云雾缭绕冷黛的青山,空气被雨洗刷过,嗅进肺腔极舒适,夕影没多留眼伫看。 他不留恋红尘。 人间,他看够了,看腻了。 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他都看过了。 哪里比得上九重天呢? 他走得缓,或许是因为没穿鞋,但他不会停驻,满山的景已赏不进他眼底。 他不是不知道,有人一步一趔趄地跟在身后。 但他没回头。 他只说:“别跟着了,放你一条生路,你去你的人间吧。” 你去你的人间,我回我的九重天。 从此,依旧是上穷碧落,与君长绝。 他没有回首。 那个觅着声,因看不见而好几次险些坠落山崖的少年,依旧坚定地跟在身后。 被折腾成这样,怕不是已去了半条命。 少年却哑着嗓,没了那些负罪感的记忆,懵懂单纯地说:“你……你没穿鞋,我听得出来,会被石头树枝割破脚的。” 夕影:“……” 在乎他的脚会不会被树枝碎石划伤,却在看他坠落殊命谷时,被异兽咬掉脚趾,而无动于衷。 莫不是轮回一次,丢了记忆,便转了性子? 几个时辰前,他这双足还用在了某种令人作呕的地方。 被那般捉弄,是个正常人都该对他这双足深恶痛绝。 莫非,苍舒镜还挺喜欢他那么对他的? 夕影越想越恶心,偏偏那股恶意捉弄的快感又上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其压下。 他不能再与红尘纠缠了。 夕影没理他,只在途径一条干净清冽的小溪时,淌着足底,将泥污和残留的黏液都洗干净。 刚要离开,就见一双伤痕累累的手,递来一双鞋。 苍舒镜脱了自己的,递给夕影。 鞋面是百蝴花布做的,看着款式介于男女之间,不似男人该穿的,又不像女人的绣鞋那么精致招摇。 曾经,夕影在春楼时,嬷娘便强迫他穿这样的衣服鞋袜,他起先不觉得有什么,直到走进苍舒山庄,被那些堂姊妹表兄弟嘲笑,才明白这种衣饰有多可笑。 他厌恶至极。 但他不能再厌憎了。 他要找回他的神性,他不能表现出明显的爱憎。 他挪开眸,没去看,也不理。 赤足踏过泥壤,走下山,回到临安城。 他从始至终,没再回头看一眼。 他一夜未归,清晨时,小院屋檐上还滴缀着雨珠,兰娘子一袭雪青色裙裾,裙缘沾着湿痕,倚在半开的院门旁,等他归来。 被春楼胭脂染惯了的脸,如今洗尽铅华,如素色璞玉,乌色长发绾成螺髻,斜坠着一枚檀木簪,那是夕影送的。 兰娘子很喜欢,每日都簪着。 夕影心底颤了下,手指微蜷。 既然决定要回归九天,就不能留恋任何凡尘人事。 “……阿娘。” 夕影喉咙哽了一下,他走过去,还是张开双臂,轻轻抱了一下兰娘子。 “怎么了?”兰娘子没问他为何彻夜未归。 夕影摇了摇头,说:“阿娘如今风华正好,有没有想过找个喜欢的人成婚,许此终身?” 他可以在离开前,安排好一切,为阿娘筹那十里红妆,为她余生找个可栖之处。 “这个……不打紧,阿娘不需要。” 兰娘子愈发觉得夕影古怪。 她眉眼低垂,一瞧,才发现夕影没穿鞋,一双赤足都沾着污泥,被寒气冻地泛青。 没留神夕影何故突然说那种话。 只皱眉担忧道:“怎么把鞋弄丢了,弄丢了鞋怎么走路啊?” 夕影哑声:“弄丢了……也可以走路。” 只是不慎便会被碎石扎破脚心,他可以小心点,再小心点,总之,那双沾满血污的鞋他不会要了。 兰娘子忙不迭奔回屋里,取来一双鞋,让他趿着。 新鞋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的,鞋底柔软,鞋面还绣着素色的梅花瓣。 一穿上,脚就捂热了,就不冷了。 兰娘子执他手,要带他回去。 絮叨着:“这晚上多冷啊,又下过雨,被淋了没?回去泡个热水澡暖一暖,万一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她刚要阖上院门,一抬眼,院外长道上还站着一个形容狼狈的少年。 少年浑身泥污,俊俏的面容都蒙了尘,双手捧着一双鞋,衣衫褴褛,脚上伤痕累累,他不像夕影,他看不见,避不开碎石枯枝,这一路走地艰辛疼痛,却非要倔着跟来。 “这孩子是?” 兰娘子喃声。 又发觉那少年紧抿着干涸皲裂的唇,一双琉璃珠子似的眼空洞无神。 是个瞎的。 明明看不见,偏偏眸子准确无误地搁在夕影身上。 兰娘子陡然心颤。 夕影却“啪”地一声阖上院门。 “没什么,一个乞儿,别搭理。阿娘帮我烧热水吧,确实好冷,我想沐浴。” 兰娘子心底犹疑,倒未多问,只点头便去了伙房。 往日里,也会遇上乞儿来家门口讨饭。 夕影心善,常常给了饮食不算,还捏点碎银子散出去,那些乞儿连连谢过,叩头退下。 转日,又有些生面孔里夹杂着几个熟脸庞,来乞讨,兰娘子一瞧就知,这些乞丐是看准了夕影心善,传开了就都来占便宜。 有时候,夕影不在家,兰娘子给点吃食,那些乞丐反倒表情苦涩,欲言又止,打发不走,愣是守着门外,等夕影回来,讨要银钱。 这分明就是人心不足! 这哪儿是乞丐啊? 这简直就是粘上了,刮不掉的狗皮膏药! 兰娘子不想驳了夕影的善心,只私下里编了个借口,对那些乞丐愤愤道:“我家孩儿虽心善,一直接济你们,但他近日要成婚了,钱财自然要作彩礼给新嫁娘,没钱给你们,你们早些断了这念头吧,有手有脚的,做点什么营生不好,偏偏乞讨蒙骗!” 岂料,那些乞丐脸不红,心不跳。 还理直气壮地叉腰,敲地破碗哐当响:“小公子怎么能成婚?怎么能将给我们的钱拿去给别人?!” “你——!” “你们——!!” 兰娘子气地无话可说。 将这泼皮无赖的行为同夕影讲后,夕影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 笑地无奈,笑地伤心,笑地绝望。 又古怪地平静。 他只说:“好,不管他们了,阿娘说的对,有手有脚的,自己不谋营生,靠着被人施舍,还如此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着实可笑。” 他不该管了。 他看透了。 这些乞丐,他就说怎么如此眼熟。 原来,他都看了数千年了。 凡尘的乞丐穿着褴褛衣衫,敲着破碗,一开始是祈怜求施舍,后来就变成理所应当地索取。 仙门的乞丐光鲜亮丽,口口声声地将神捧上极高的位置,让自己卑微着处于弱势,匍匐在神足下,也趴着神的根须,拼命汲养。 并无不同。 夕影还真是给惯了啊。 他带着碧落川留在人间,给修仙界足够的灵气修炼,他一魄化天虞,镇压凶险,让人再无近忧,而那远虑……唯有飞升一事,这事他们也赖着夕影,求他修复天梯,好给他们铺陈一条光明大道。 努力? 为什么要努力? 他们有神明啊,他们可以得来一切,不费工夫,为什么要努力? 努力都是逼不得已,没有办法。 但他们有办法,他们还可以像那菟丝子一样,攀在巨木上吸取养分,直到将夕影吸干。 原来,夕影从不是依附苍舒镜的菟儿丝,整个红尘才是吸血的水蛭。 夕影讨厌那些“乞丐”。 兰娘子也不喜欢。 但今日,她觉得这衣衫褴褛的少年,不像个乞儿。 少年踌躇原地,不愿离去,也不敢靠近,唇抿成一条直线,只默默站在那儿,话也不说。 …… 屋内烟雾迷蒙,都是水汽。 夕影泡在热汤中,皮肤被熏出微红,昳丽魅惑,他仰头靠在浴桶边沿,凝脂成玉的手臂抻直,任由小兔妖为他搓背。 夕影凝神看了会儿认认真真的小兔妖,下颌垫在手臂上,笑道:“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啊?” 小兔妖无暇分心,捞起袖子奋斗。 瞧他这模样,夕影笑地更夸张了。 “你像我家养的童养媳,跟着阿娘学习如何照顾我,只等着长大了嫁给我。” 小兔妖愣了。 夕影话题转地飞快:“你想不想当妖王?” 小兔妖更傻了,“啊”地小嘴张圆,兔耳朵一抖一抖的。 夕影笑着揉了揉,抬起手臂盖着眼眸,浑身放松道:“我给你谋个出路吧,这红尘中为什么一定是修仙之人当道,妖和魔凭什么就被压制,谋不来出路,要一直畏缩在暗处,任人欺凌?说起做恶事,人可不逊色妖魔啊。” 这番话给小兔妖听得心惊胆战。 红尘中的人太多了,妖魔一直都是异类,是遇见便会除之后快的存在,这是约定俗成的。 凡人对妖魔闻之色变,修仙之人遇妖魔,甭管是善是恶,杀了再说,那是替天行道,是正义之举! 而妖魔呢,弱一些的,一见着人就像曾被打断腿的狗一样,吓得四处逃散。 这多不公平啊。 夕影抬起指尖,被热水熏地微红,如青葱嫩白上开出的靡丽花朵,挑起小兔妖的下颌。 他的眸朦胧在雾气里,瞧起来如隔云端,不真实。 流光暗紫,嗓音旖旎。 “在我离开前,为你谋个出路吧。” 小兔妖一惊,讶地瞪圆眼,抱着夕影手臂摇晃脑袋:“哥哥要去哪儿?我……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和哥哥一直在一起!” 夕影叹息一声:“你没办法跟我走。” 天梯若是谁都能踏上,千万年前,早就被那些趋之若鹜的修仙之人踩塌了。 “本来,等我走了,你可以继续留在极仙崖,师兄会好好照顾你,但……我也给他想了一条出路。” “他比谁都适合成神。” 他胭红的唇微动,无声地喃道。 小兔妖并未听清,以他的兔脑子也想不懂。 他只双眸湿润地,泛着泪光,难过地望着夕影。 看得夕影心底不忍。 抬臂将小兔妖搂在怀里,温柔哄道:“好啦,只是设想,还没到那个时候,早着呢。” 渐渐地,哄地小兔妖止住哽咽,才伺候着夕影擦干身体,裹上绵软的白袍。 小兔妖说:“是阿娘为哥哥新做的!我也有一件!” 夕影垂睫一瞧,他俩穿的确实一模一样。 不由莞尔。 倒了浴桶水,他坐在院落槐花树下,轻抿秋露白,小兔妖拿着布帛,为他一点点揉干头发。 他又瞧见了不想见的人。 小兔妖吓得尖叫一声,匆忙捂住嘴,眼珠子灵动地转个不停。 “他……他他他……他怎么……不是死了吗?” 苍舒镜换上了一件干净衣衫。 是夕影的旧衣服。 浆洗过很多遍,又压箱底放了很久,古朴陈旧,衣缘褶皱,偏偏他身型挺拔,穿着不显落魄,反倒俊俏。 这人从伙房走出来,中途还险些被门槛绊倒,是兰娘子在屋内发声,提醒了他一下,才堪堪稳住。 他端着几块油纸包的米糕,站在院落墙角,小口小口地吃着。 在夕影沐浴时,他也在伙房洗了个澡。 兰娘子心善,不但未驱赶他,反倒引进家里来。 若不是瞎了眼,脸上染着茫然落寞,夕影真的会以为自己回到了初见时,那个热闹的苍舒山庄,那个御剑而来,英姿勃发的仙门矜贵。 小兔妖一声恐惧尖叫,墙根边的少年顿住,那双无神琉璃珠缓缓偏来,手指微颤,薄唇抿着。 夕影嗤笑一声:“真是冤家。” 手肘撑着美人榻,起了身。 眼眸冷如寒山雪,嗓音状似冰泉流。 “过来。” 少年微顿,循着声一步步走近。 夕影安抚地拍了拍小兔妖的手背,温柔哄道:“乖,去看看阿娘在做什么好吃的。” 小兔妖从来听话,不疑有他。 这一下却有些不安心,他听话地去了伙房,却透着窗棂遥遥望着两人,咬着唇,紧张地直绞衣袖。 兰娘子还笑了笑:“小白荼,阿娘给你张罗婚事,你无所谓,这会儿知道紧张了?” “啊?”小兔妖懵了。 兰娘子飞眼瞥他,手持木榉,又望了望窗外。 “这应当是个干净孩子,也不知怎的弄成那样。” 她浸淫风月多年,自然看得出苍舒镜那身衣衫怎么回事,又瞧那微敞的领口上点点针孔,指甲间的淤血未散,便明了。 兰娘子掩唇笑道:“现在知道着急了?怕小影儿对那孩子有心?” “……” 小兔妖一言难尽。 那是苍舒镜哎! 那可是大魔头苍舒镜啊!! 兰娘子不知道,甚至脑补了一出救风尘的戏码。 一夜未归的夕影救了个沦落春楼的少年,那少年追着夕影要报恩,夕影却让他自谋出路,少年不想离开又怕唐突夕影,于是跟到院门外,踟蹰原地,一颗心怕不是已暗许,奈何自己身份卑微,又从那种地方出来,满腹纠结,不知进退。 啧,兰娘子想着,又开始为难。 那孩子是可怜,但他们家小影儿还是同小白荼比较般配。 阿娘觉得自己眼光毒辣,定是没错的。 话本才稀罕那惊世骇俗,波折多难的爱恨情痴,现实生活中,还是小兔妖更适合夕影。 跟个童养媳似的,多乖巧呀。 兰娘子忍不住揉了揉小兔妖的脑袋,小兔妖一激灵,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眨呀眨。 兰娘子说:“小白荼别怕,阿娘为你做主,等他们聊完了,了结前尘,阿娘肯定不会让那孩子留在小影儿身边。” 小兔妖愣了愣,笃笃点头。 阿娘说的对。 · 依旧是一间小院,依旧在一株老槐花树下。 夕影一膝微蜷,赤着足搭在美人榻上,半干的墨发铺陈一肩,随意抬手拨弄一边。 他们一个半倚着,一个站在树前。 像极了迈入十八岁的那一年。 夕影扫了他一眼,瞧起来是眼底无波。 眼前只一个瞎子,并无旁人,按理说,没什么好伪装的。 他觑眸,瞧着油纸包裹的半块米糕,随意问了句:“好吃吗?” 少年点了点头。 他又问:“还疼吗?” 少年愣了下,本能地微倾身躯,让腰部以下的衣袍平整一片。 夕影吃吃一笑:“没坏吧?” 少年脸色烧红,摇了摇头。 “那真是太可惜了。” “……” “你追来做什么?瞧我这院里缺个使唤的小奴,来自荐的?” 少年顿了下,他也不晓得为什么一直追着夕影。 夕影一见他,就那么对待他,可以说得上是恶意伤害,可他就是……就是觉得这是应该的,夕影就算伤他再深,他也该承受。 好没道理。 但他就是不想离开,他就是想在夕影身边。 于是,顺着这话,他点了点头,透不进光的眸里竟晕出兴奋和期待。 夕影不动声色地蜷了下手指,脸色未变。 “我这院里不缺小奴,不过……” 他故意将声音拖地很长,一点点描摹着少年的脸色。 然后,将声化作刃,手起刀落。 “你晓得我不是凡人吧,酒楼茶肆的说书听过没?什么画皮妖专擅蛊惑人心,骗了凡人来,专门剜心吃。” “你是想被我吃掉?” 闻声,少年肩膀一颤,估摸着是觉得匪夷所思。 他喃声说:“话本都是骗人的,说书的故事都是假的。” “是真的。” 夕影非要笃定。 他听过很多说书故事,瞧过很多话本,真真假假,各掺一半。 别的不说,前些年永宁城沸沸扬扬的“深情魔主”可不就是化真实为故事? 他只笑道:“我不吃心,但我吃灵脉。” 少年茫然,他不是修仙之人,不知道什么是灵脉。 夕影却看见了少年体表下,若隐若现的灵光,又愤恨又无语。 苍舒镜曾碎地不成样子,一截一截被剖出的灵脉,又在这具新的身躯里长出来了。 真是好运气啊! 他不由开始好奇,苍舒镜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若非散了魂,剖了心和脉,任何伤害,哪怕是黄泉水都不能叫他死去。 血流干了,还活着,没了完整魂魄还能轮回,碾碎剖掉的灵脉都能重新长出来,他像是根本死不掉,埋进土里还能重生。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越想越不甘,好不容易控制住的情绪,又溃烂流脓。 夕影恶狠狠地,诡谲阴郁地说:“留在我身边,便是要给我吃的,我会等你灵脉完全成熟后,将其剖出,你会活生生疼死,我会当着你的面,一口口将你灵脉吃个干净。” “如此这般,你还要留下吗?”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51章 第51章 要的! 留下!必须留下! 别再做出后悔的事, 转过身,踏出这道门,你便一无所有了, 他将彻底失去他! 他心底那个声音是这么说的。 他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我要留下!” 这不是夕影期待的答案。 这算什么? 弥补?还是偿还? 无论是什么, 夕影都不想要了。 但他被少年的声堵住, 堵地喉咙像哑了一样, 吐出的话吞不回去。 微愕后,他嗤笑一声,明明是嘲讽, 苍舒镜听入耳中, 却不觉苦涩,夕影答应留下他了。 他松了口气。 少年天生就看不见,却对声音与气味极敏感。 他闻到秋露白的酒香, 又听见吞咽声, 水流泊泊倾淌。 他下意识地:“不要喝那么多。” 又抿了抿唇:“不好。” “你倒是管起我来了?”夕影瞪他。 但对方看不见, 哪怕他瞪地眼珠子都淌出来, 也没什么意义。 夕影:“留下, 便是我的奴,只有服从主人命令的份, 哪儿有你说话的余地?” 少年咽了咽喉咙,垂睫:“……是。” “跪下。”夕影忽然说。 少年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地跪在夕影面前。 夕影垂睫睨他。 这般瞧着,顺眼多了。 他们在人间临安城,昨夜死了一个罗老爷, 苍舒镜留下必然有风险。 夕影不担心苍舒镜的死活, 唯独怕影响兰娘子的平静生活。 苍舒镜这张脸倒是可以幻化成别的模样, 可就算夕影再憎恨这张脸,却也不想给他换作别人的模样,他嫌恶心,这红尘中的尘世面容,哪一张他都看着烦躁。 更何况,就算敛去面容,他是瞎子,顶着这双如此特色的琉璃眸,也很容易被发现。 留下他,倒真是留下了个麻烦。 夕影无法,只能去处理了罗老爷的案子。 抓了几个为祸人间的邪修,让他们顶了罪,杀人的到底是夕影,但入府的只有苍舒镜,人还消失了,若不拿“真凶”归案,很快会查到苍舒镜头上。 待到处理完一切,这会儿,倒真云散雨霁了。 夕影给沈悬衣去了一封书信,让小兔妖送去极仙崖。 小兔妖有些不解:“哥哥和沈师祖,都能瞬息万里,为何不见面直接说清楚啊?” 夕影只笑笑道:“我不想见他,他也不想见我,隔着书信倒能留几分颜面。” 小兔妖捏着烫上火漆的信,还是不懂。 “去吧。” 夕影也没解释,只勾唇道:“速去速回,阿娘今夜做了蒸糖糕。” 小兔妖咽了咽喉咙,一溜烟消失原地。 夕影不是不想见沈悬衣,他是不敢,更怕沈悬衣来到这间小院,瞧见苍舒镜。 他在书信里只提及一件事:时隔十六年,他想明白了,师兄说的对,他应该找回所有碎魂,修补好天梯,离开这个人间,回九重天。 他会去沧州,他约沈悬衣于沧州见,届时,他们共商修补天梯一事。 这是沈悬衣十六年来,最为坚持的一件事。 却也心有迷茫。 是…… 他舍不得夕影离开,但又要亲手促成此事。 魂魄不全的神,是回不了九重天的,哪怕天梯修补好,哪怕他集齐所有散落的碎魂,唯独天虞这一魄,最让沈悬衣头疼。 收到这封信时,他心想:天下苍生和夕影的自由,他哪个都舍弃不了。 若天怜见,哪怕拿他的魂魄去换也好啊。 可他不够资格,他的魂魄压不住殊命谷,更修补不了夕影魂魄的残缺。 除非…… 是他。 可那个人已经死了,魂魄散成烟尘。 沈悬衣头一次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他怎么就被愤恨冲昏了头呢? 他应该偷偷留下苍舒镜的,拿他的魂魄赎罪,总比毫无价值地消散好啊! 事已至此,暂且不论。 沈悬衣对小兔妖说:“信我收到了,你回去吧,告诉他,我会去沧州等他。” 瞧见小兔妖走神,沈悬衣眼眸微眯,音容骤冷道:“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事?” “啊?”小兔妖回过神,直摇脑袋。 但他满眼写着“有事,可我不能说。” 沈悬衣如何看不明白? 这小兔妖对夕影忠心耿耿,不是他能套出话的,何况,夕影身边好不容易有个能让他放松的人,沈悬衣不想逼问,破坏这份情谊。 他只挥袖,让小兔妖回临安。 又补了句:“他性子倔,遇到事从不多言,你若望着他好,记得将他解决不了的事说与我听,我总能想想办法的。” 小兔妖咽了下喉,铺陈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只道:“好的哦。” 单纯的小妖总记不住烦忧,一下极仙崖便欢欢喜喜往回奔,满脑子都是香香甜甜热腾腾的糖糕。 蹦蹦跳跳,极为活泼,哼着不知名小曲,推开院门,还未走进夕影房间,忽地就呆楞住了。 那个和苍舒镜长着一模一样面容的少年,半跪半蹲在夕影面前,夕影垂睫觑着他,脚一抬,哗啦啦的洗脚水泼了少年一脸。 是恶意的。 夕影面无表情地说:“烫。” 水溅在少年眼睫上,狼狈地洇湿额发,他却半分愠怒的模样都没有,抬起手背揩掉一脸洗脚水,低声道了句歉,又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双玉足,揣在怀里,舀了瓢冷水添进去。 又被掀了一脸水痕。 “凉。” 少年又舀了瓢热水添进去,这回又被嫌烫。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夕影似乎对这种游戏玩不腻,地板湿漉漉的,快被淹成汪洋了,少年亦浑身湿透,寒气侵着,湿衣透寒,冷地直颤。 大约是终于玩腻了,夕影不再挑剔。 任由少年捧着他的双足,浸在温热的水中,舒服地犯困。 待到水温凉下来,少年扯过干燥的布帛,一点点将双足擦干,不像是给人擦脚,倒像是擦拭什么名贵玉器。 他看不见,触感便更敏锐。 握着这双足,不由地想起前几日,罗府,这双足对他做过什么,感官一下子清晰起来。 甚至隐隐烫了脸。 衣袍掩盖下也…… 偏偏他还抱着这双足,足尖偶尔碰到胸膛小腹……就能引起一阵热。 他的反应,夕影也能察觉到。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 泛着恶心,又隐隐透着吊诡的愉悦。 骨子里泛出来的,本能的,压下去并不代表就不存在的。 夕影半撑额颞,眯眸瞧他。 少年无师自通,将他的足搁在腿上,缓缓揉捏着他脚底的穴位,揉按,放松,足尖偶尔蹭过心口,像一只飞掠过的蜻蜓,不会驻留,却荡下涟漪。 他们的关系曾过于亲密,一刹如梦似幻,夕影也分不清是过往还是现在了。 这件事做起来,并没有那么令人排斥。 前提是这个人不是别人。 夕影从不会让小兔妖帮他做这些,哪怕关系要好到沐浴搓背,同榻而眠,这双敏感的足也是碰不得的。 以前,苍舒镜也帮他揉按过脚心,给他放松,但最后总以滚上床榻,作为终结,碾过足底还不够,硬是要他全身被碾压一遍才肯罢休。 被按地舒服了,夕影也会渐渐迷乱,精致的喉结上下滚动,轻柔旖旎的哼声溢出。 那低迷的声,像是在挠谁的心。 少年禁不住也咽了咽喉咙,又强行打起精神,任劳任怨地服务着他。 不得不承认,夕影喜欢这样。 看懂了少年的隐欲,又看着他不得不忍着,甚至不敢叫夕影瞧出来。 哪儿像从前啊,从没有夕影说“不”的机会。 从来都是苍舒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少年摁着摁着,眼底的色泽愈来愈浓,就像是瞎了眼也能瞧见什么一样。 而夕影并未发现。 他像一只高贵的猫,被挠下巴挠地舒服了,也会走神,会发出轻吟。 那双琉璃色的眼,继续着浓郁的阴云。 刹那,又消失不见了。 可昏暗暖光下的氛围在,夕影舒服地轻哼声在,且不设防,也忘记“欺负”他,又……又正在欺负他。 少年揉按着他的足心,渐渐情难自禁,终于克制不住,俯身落下一吻。 这突兀的举动,惊醒了所有沉溺短暂幻梦中的人。 “你——!” 夕影怒瞪他。 那种再熟悉不过,再恐惧不过的爱欲痴迷,又浮出眼底,叫夕影瞧着心慌失措,瞪圆杏眼,满目匪夷所思。 他望着他的眼神渐渐痴缠。 而他,他怒了! 什么在酝酿,屋内一片寂静。 忽地—— “不许碰哥哥!” 小兔妖咬着牙,砰地推开卧房门,忙不迭扑进夕影怀里,狠狠瞪了眼苍舒镜,又仰头对夕影说:“他有没有欺负哥哥?” 什么氛围都消失了。 无论是旖旎氤氲的,缭绕身周化不开的暧昧,还是该剑拔弩张,合该血溅三尺的嗔怒。 都被那敞开的门,吹进的风,散了一切。 差点昏了头。 夕影碰了下额颞,眉心微蹙,小兔妖心领神会地半跪在他身侧,熟稔地替他揉捏。 小声问:“哥哥头又疼了啊?这个力度可以吗?要不要重一些?还是轻一些?” “嗯,可以。” 夕影端坐着,双眸微阖,这般瞧去,神性斐然,与刚刚那状态截然不同。 苍舒镜应该是个瞎子,只能是个瞎子。 他什么都看不见,不该看见。 但…… 那模样娇俏,惹人生怜的小兔妖乖乖巧巧地依在夕影身侧,灵巧的手指揉摁着夕影额颞,身体都快贴到夕影身上了,夕影却并无抗拒,甚至在小兔妖软糯的声中,一问一答,无限温柔。 胃里泛出酸,又哽在喉里,只能咽下去。 苍舒镜瞎了眼,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才对,只要他不想看,就能看不见。 溅出的水渍被擦干,他跪伏在地,一寸寸将地板擦地发亮。 映出他狼狈的倒影。 而他的神祇,像是根本看不见他的存在,只与那小兔妖说笑谈天。 笑意暖融,是真心的。 苍舒镜咬着牙,一声不吭,他只能安安静静,否则连这间屋他都待不下去。 会像一条被嫌弃的犬一样,被棍棒赶走。 揉了好一会儿,夕影缓过来,眯眼觑着存在感极低的少年。 转头对小兔妖说:“过来,抱一会儿。” 小兔妖就要化作原形,钻进夕影被窝给他暖床。 夕影却挡了下,拽着他纤细的手腕,就往怀里扯,小兔妖“哎呀”一声,就跌进他哥哥香喷喷,软绵绵的怀里,枕着夕影的膝盖。 有些茫然地仰着头,眨眼睛。 夕影说:“近日下了几场大雨,伙房的屋顶塌了,没有多余的房间,让他去你屋里睡,你留在我这里。” “啊?什么时候塌的?” 小兔妖是真迷茫,他早上出门的时候,伙房还好好的呀! 小院的房间不多,原本夕影一间,小兔妖一间,兰娘子一间,剩下一间作伙房。 留下苍舒镜后,只能让他住进伙房,好在屋子够大,以布帘木板隔开,塞一张床倒也能住人。 “就是塌了。” 夕影无比笃定道。 一挥袖,桌上被灵力一直温着的糖糕落入手中,他塞了一块糕点堵住小兔妖的嘴。 笑着问:“甜不甜?哥哥特地给你留的。” 好吃的在嘴里,小兔妖哪儿还管得了别的,笃笃点头,就依偎在夕影怀里,捧着热腾腾的糖糕小口小口吃着。 长得漂亮的人,亲密在一块儿,总是养眼的。 偏偏苍舒镜觉得刺目。 但他是个瞎子,他不该看见什么。 少年狠狠闭了闭眼,睫毛微颤着。 看不见,却能听见…… 夕影时不时说些温柔低声的话,小兔妖会被逗地咯咯笑,嘴里的吃食还没咽下去呢,便噎着了,夕影无限温柔地给噎着的小兔妖递茶水,那兔妖就着直接喝。 半分主宠的自觉都没有! 也不晓得,谁是主,谁是仆!倒像个被宠上天的! 真正的奴仆只有默默跪伏在一角,安安静静擦地板的少年。 能煨暖他,给他湿透的冰凉身躯一点温度的,只有刚刚那个惊鸿一吻。 足背贴唇,柔软犹在。 他珍视的,念念不忘的,午夜潆洄的,那只小兔妖每时每刻都能得到。 地板擦了三遍,早就干净地一点灰尘都不剩,一滴水珠都不留。 苍舒镜却迟迟未离。 直到夕影掀开被窝,将小兔妖拢进去,准备熄灯时,才故作惊讶地“呀”了声。 像是才看见他:“你还在啊?” “……” “怎的还不去歇息?” 少年抿了抿唇,衣衫还半湿着,狼狈落魄,又像是在努力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祈求怜悯的模样。 “伙房塌了……” 夕影视而不见:“我刚刚没说清楚吗?” “我……不想占用别人的房间。” 夕影哂笑道:“你留在这里就不占我的房间?” 少年无声,额发水珠滴落,坠进眼睫,他眨了下眼,才说:“我可以打地铺,睡在门口,不会吵到你。他……他可以回自己房间睡。” 小兔妖一骨碌,从被窝里爬出来,又被夕影摁进被窝,掖好被子。 小兔妖喃喃:“我化原形吧,化原形不占位置。” 夕影不依:“床这么大,哪儿能没你的位置,再说了……”他语调古怪,音尾上扬:“往日里不都这么睡哥哥怀里吗?” 犹嫌不够,夕影笑了声,继续说:“阿娘都给我们张罗婚事了,以后每夜都能睡一起,早点还是晚些,都无妨。” 寂静的屋内,似有什么咔嚓作响,又似某种硬壳的碎裂声。 夕影状若未察,只抿唇笑笑。 哄好忐忑的小兔妖,他打了个呵欠,挥袖熄灯,无所谓道:“随你吧,爱去哪儿去哪儿。” 苍舒镜:“……” 要他看着夕影和别人同床共枕,怕不是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 但他不能过于在意,近日所为已是出格,若再敏感些,怕不是会被发现…… 苍舒镜默然半晌。 才哑声道:“那我还是……不打扰公子了。” 他抱着木桶,一身湿淋淋地,极狼狈地蹒跚走出,轻阖木门。 木桶边沿的把手都被捏裂了。 而他,只能咬着牙,装作不在意。 他没去小兔妖的房间就寝,他讨厌那只兔子! 也没洗掉浑身的寒冷,换掉湿透的衣衫,只默默坐在院中槐花树下。 湿漉漉的,像个阴暗的水鬼。 月光如那晚,槐花树也很像…… 几乎让他生出一种错觉,夕影选这个院子,留下这株槐花树,是因为还记得,还留念…… 这种激动的情绪让他琉璃瞳中渐渐起神,但不消片刻,又被沉郁的幽暗压了下去。 不会的。 没什么留念了。 他敢肯定,若自己现在拥有前尘记忆,若他还记得夕影,一定会……一定会被赶走的。 他将永远失去他。 哪怕只做一个身边奴的资格都没有。 他坐在树下,捂着寒彻冰凉的脸,不无悲哀地想:若是被埋进乱葬岗时,就死了,那就好了。 又矛盾地,不无庆幸地想:不能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但确确实实的,有些东西自乱葬岗濒死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复苏了。 一点点地…… 犹如寒霜冻彻骨,好似万刃扎心肝。 · 屋内,温暖。 小兔妖窝在夕影怀里,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头发,分明是睡不着,还走神,不晓得想着什么。 小兔妖转了个面,糯糯地说:“哥哥揉揉另一边,这样秃地比较均匀。” 夕影被他逗笑了。 “怪我。” 他放松时揉小兔妖,心情好时揉,烦躁不安,乱想心事时,还在揉。 小兔妖原形时,脑壳那块儿的毛发愈发稀疏,天冷时,都快丧失御寒作用了。 嘤,脑壳冷。 兰娘子给他做了个毛绒绒的帽子,戴上可暖和了,但得知那是兔毛做的后,眼一翻,腿一抻,直接昏过去。 夕影哄他:“见过绵羊没?同肉羊不一样,圈养只是取毛发,不伤性命的,这兔毛也一样,阿娘没杀兔子,别怕啦。” 小兔妖一听,才止住颤抖。 但他再也不想戴那个帽子了,脑壳冷也不戴! 夕影控制住自己的手,双手枕在后脑下,偏头问小兔妖:“信送到了?” “嗨呀!”小兔妖猛拍自己脑袋:“瞧我这兔脑子,差点忘记了!” “沈师祖说,他知道了,会去沧州等你。哥哥,我们真的要去沧州吗?还回来吗?阿娘知道吗?要一起走吗?” 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夕影都不晓得该答哪个。 事实上,他哪个都不想回答。 只柔声说:“乖,先别告诉阿娘。” 小兔妖知道了,夕影不打算带兰娘子,他有点难过,主要是兰娘子做的糖糕太好吃了! 伤感着,忽然一个激灵! 他猛地抱紧夕影手臂,颤颤巍巍地说:“哥哥别丢下我,我要跟你一起走!” 夕影叹息:“都让你知道了,怎么会丢下你?自然是一起走。” 小兔妖这才缓了缓,将那险些啜出的泪收回去。 “那……他呢?” “他?” 夕影沉默了片刻。 许是沉默了良久。 “扔了吧,已经没用了。” 逃避从不是有效手段,自夕影想明白后,自他决定要离开红尘,重回九天后,他就有了打算。 他一开始留下苍舒镜就并非全为报复,他报复完了,发过疯了,但总不能疯一辈子,他还有路要走,还有事要做。 最重要的三样东西,魂魄、天梯,还有他的神性。 他要保持神性,不被任何人影响,逃避不是最佳选择,他选择面对。 他与红尘纠缠最深的人是谁? 自然是苍舒镜。 要割舍红尘,先做到对谁心底无波? 也还是苍舒镜。 留他在身边,不过是为了试一试自己心底这块石头硬到了什么程度。 试完了,也就那样。 该做的都做过了,无趣极了,真没意思。 磨完刀的磨刀石,可以丢了。 · 决定了便不拖沓。 夕影身后像是追了什么猛兽一样,让他将决定实践地狠辣决绝,速度极快。 翌日,他带着小兔妖闲步踱出院子,像日常出个门打瓶酱油一样。 既然注定要离别,还是不要道别了。 兰娘子在伙房蒸糖糕,小火慢慢炖着清粥。 却不知这顿一大家子的朝食,注定没人来吃了。 苍舒镜是个瞎子,兰娘子没让他做什么不方便的活,只让他洗洗衣服。 洗到夕影的衣裳时,他下意识地,鬼使神差地将一件小衣揣进怀里。 恰巧被兰娘子看见。 顿时惊觉出苍舒镜对夕影的心思,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家小影儿,还是和小白荼般配,什么齐人之福兰娘子觉得就是扯,她向往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自己没那福分,也希望夕影能得到。 她刚要好好劝说,院门便被敲响。 是临安城最有名的那家金铺的老板,院门一开,他指挥着手下人,一箱又一箱地往院子里抬昂贵的红木漆箱。 兰娘子不明所以。 苍舒镜心底一空,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店老板笑嘻嘻地说:“这是令郎为娘子采买的,十里红妆,金钗玉钿,凤冠霞帔,样样都有,令郎说了,要出一趟远门,请娘子莫要思念,若是娘子不愿嫁作人妇,也可典当了这些金银首饰,可保余生无虞。” 兰娘子潸然泪下。 她听懂了。 夕影不告而去,连一声道别都没有。 锅里的清粥煮沸,将蒸糕熏湿成软泥,融进粥中,最后,那锅粥汤水干透,熟成米饭,又硬成锅巴,飘出焦糊味,再也没人来吃。 待院落彻底冷清下来,兰娘子望着那些鎏金溢彩的漂亮箱奁,止不住泪。 水井边还揉皱着夕影的衣裳。 她从哀伤中抬起眸,陡然发现,那个瞎了眼的少年也不见了! 第52章 第52章 红尘滚滚, 车辚马萧。 他们已经离开临安城很远了。 车帷掀开一小条缝隙,小兔妖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朝外一瞧。 树荫簌簌往后跑,车夫安安静静, 有条不紊地驾着马车, 哪怕路面多泥泞碎石阻挠, 也毫不影响马车平稳行驶。 这车夫不会说话, 只知道听从命令。 它是夕影捏出来的傀——一截草木树枝化作的人样。 随手捏的小玩意儿,不算精致,若掀了斗笠蓑衣, 能瞧见那树皮一样狰狞的面容,当时就给小兔妖吓地化了原形。 夕影搂他入怀, 抱进温暖的车厢内,拉上车帷, 笑话他:“胆子这么小, 怎么做妖王?嗯?” 小兔妖皱眉,爪子扒拉在夕影胸前,委屈巴巴地:“白荼才不做妖王,白荼只想一直跟着哥哥。” 夕影没再逗弄他。 搂着小兔子,靠在车厢内浅眠。 从外瞧,这只是一只小小的马车, 毫不起眼,内里却大有天地。 香车软室内, 须弥空间大到像一间宽敞的卧房, 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小炉烹泉水, 烧红的炭上煨着几枚橘子干果, 熏出香甜,夕影有一搭没一搭地剥橘子皮,剥完了他也不吃,都进小兔妖嘴里了。 被天地间唯一的神祇伺候着吃水果的小妖怪,这算是独一个。 应是无上荣宠吧? 小兔妖想。 想了会儿,他又好奇地抬着忽闪的大眼睛问:“哥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夕影是神,祈他恩怜的人多不胜数,哪怕是极仙崖上受他点召,能留下来的弟子,即便从未被夕影教导过,都算是莫大恩赐了。 像小兔妖这样,时时刻刻被带在身边,搂在怀里哄着护着,还亲手喂点心的,不能说是凤毛麟角,只能说是旷古绝今。 这份恩宠,他习惯了十几年,但还是惶惑。 夕影眸色微沉,小炉炭火的光恍惚在他脸上,他似是沉默了很久,或许也没一会儿。 小兔妖仰头望着他。 为什么呢? 夕影想了会儿。 是一开始误认为小兔妖是苍舒镜的娈宠,故意要走他,是为了气那个人? 还是觉得小兔妖的样貌同自己有几分相似? 看着这只小妖,就像顾影自怜一样? 似乎都不是。 他只是觉得…… 怀里应该一直有一只小东西,由他抚着宠着,白日里被他护在掌心,夜里会给他暖床,搂在怀里睡地更安心。 想不起来,但感觉一直在。 没有记忆,但身体反应从来真实。 夕影自己都搞不明白,他自然回答不了。 只笑笑说:“因为喜欢呀,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喜欢,自然要好好对待。” 拨弄着兔耳朵,他舌尖绕了下,故意调侃道:“我的……小童养媳。” 小兔妖脸色唰地通红。 低垂着脑袋,不好意思再问了。 “哥哥……坏!” 这憨态,引地夕影哈哈大笑,笑累了就往榻上一歪,看起来像喝多了,醉酒一样。 夕影自来到人间,愈发散漫,站没站相,一定要找个什么倚着靠着,躺着更是慵倦到一瘫,没骨头似的,总带着要笑不笑的表情,纨绔一般,说话也没个正经,偏就眉眼间总是疲态的,笑意也难达眼底。 唯独,逗弄着小兔妖,会露出几分真心的慵倦浅笑。 特别是看着他脸红扑扑的样子,就更觉欢喜了。 夕影甚至认真想过,若能彻底抛却前尘,若不回九重天了,他同小兔妖在人间搭伙过日子也挺不错的。 这一路行地坦荡。 外头下着绵绵小雨,车厢内温暖如春,火炉哔啵燃烧,煨着果子小酒,散出甜香。 最适合浅寐小憩。 偏就一直行地很稳的马车,蓦然颠簸,停下来。 小兔妖忍着对傀儡车夫的恐惧,挑开帘子朝外一看,夕影问他,他说:“没什么,好像是路上有个小妖怪伪装成土匪打劫呢。” 夕影顺眼一瞧。 倒不是什么妖怪,不过是一个功夫不到家的邪修,也就比凡人强点,会点法术,仗着这点本事,干着拦路打劫的勾当。 傀儡车夫见那是个人,自动避障,才停了下来。 夕影打了个呵欠,眸眯着:“直接过去。” 一声令下,傀儡车夫驭马冲去,完全不顾那个拦路者的死活。 小兔妖愣了下,总觉得不对劲。 只听一声唾骂惊叫,那邪修被撞地一个趔趄,手臂都快断了,他往大刀上淬祟气,就要发了狠地劈向马车。 马车是夕影用草木捏的,神造之物,哪儿是那么容易损坏的? 徒劳罢了。 就算真砍到车厢上,伤的也是那邪修。 只听那邪修一声吼喊,紧接着山间草木哗哗作响,滚摔声咚咚入耳,邪修忽地惨叫,夹杂了不甚明晰的忍痛闷哼。 不是那邪修发出的声。 夕影忍不住好奇,掀开车帷回首去瞧。 刹那,瞳孔猝然紧缩。 他的眼对上另一个人的眸。 那双眸琉璃色,透不进光,是瞎的。 浑身狼藉,衣衫破地不成样子,特别是那双斑驳的鞋,鞋底都磨烂了,脚趾血淋淋的,手臂和腿都是划伤,鼻梁上也抹了道血痕,伤口外翻,肉色泛白。 小兔妖惊呼一声:“他是一路跟着我们吗?” 神造的马车行起来比普通马车快上很多,苍舒镜却靠着一双脚,追上了。 夕影眼眸微眯。 他能看出苍舒镜的灵脉重新长了出来,但对于一个没有前尘记忆,毫无修为的凡人来说,能追上神造马车简直匪夷所思。 犹疑愈酿愈浓。 小兔妖问他:“我们要不要救……” 话未说完,便被夕影嗤笑一声打断:“救什么救?继续走,不用管。” 命令一下,傀儡车夫更卖力赶车。 若真只是个凡人,面对的哪怕是修为再低的邪修,也不可能轻易脱身。 但这一路往北,去沧州,途径的都是险山峻岭,这样的小困阻不知多少,他就不信苍舒镜能一直跟着,用什么跟着?就凭毅力和坚持?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毅力就是个笑话。 神祇不会有这样的念头。 这还是做凡人时,那些看不起夕影,嘲他是废物的人教会的。 马车辚辚,未曾停顿一刻,极速驶离。 少年与那邪修扭打在一起,占不到半分便宜,这么一会儿,脸颊肩头都添上血淋淋的红痕,皮肉外翻,狰狞可怖。 可他的神祇并没有怜悯他。 甚至未曾驻足停留一刻。 邪修的砍刀落他后背,伤可见骨,他被冲地踉跄一步,却感觉不到疼痛,琉璃眸中尽是落寞。 待那邪修觉得胜卷在握,正要一刀毙命时,少年那双原本该是瞎了的眼忽然如恶兽回眸,紧盯着猎物,酿着浓深的暗,黑成一方无星的夜,透不出半点光。 死的时候,没有尖叫惨喊声。 因为怕吵到还未走远的夕影。 眼睛被挖了,只余两个黑黢黢的血洞。 因为夕影挑帘回眸时,不仅被苍舒镜看见,这人该死的眼也看见了。 血液被他放干,没溅到他身上。 因为他不想沾染这恶心的血。 他浑身上下的血,都是自己身上的。 只要敛去眼底的暗光,藏住阴鸷与狰狞,恢复那双空洞的琉璃眸,便是一个凄楚可怜的少年。 任谁瞧了都得疼惜他,怜悯他。 他太凄苦了,浑身都是伤,面容疲倦到随时会昏厥,薄唇失血,苍白地任谁看了都不忍心丢下他。 但夕影忍心。 他不要他。 都看见他了,他那么可怜,浑身都是伤,他那么危险,邪修随时会杀了他。 可夕影没停留。 到底是看出了他的不一样,认为他不会死在这里? 还是他的死活,夕影早就无所谓了? 无所谓? 那为何还要救他? 将他从罗府救出,从妓馆带走,甚至跟去乱葬岗,将他从坟墓里扒出来…… 这算什么? 随手给出的施舍? 夕影对谁都这样? 他与凡尘中人并无不同? 他不信! 他死都不撒手,一路上,除了要追那辆神造马车,还要对抗拦路的劫匪,与一切远途险阻。 没有足够的灵力,他看起来也就比凡人强那么一点,日夜不休地追,疲惫与伤将他折磨地困顿不堪,但他从未想过要找个什么代步马匹,他情愿受着这份罪,任由伤口在身,只希望追求的那一线天光,能顿足回眸,看他一眼。 他的光没有回头。 夕影被他追烦了,撑着额颞问小兔妖:“还没甩掉?” 摇头:“没有呢。” 小兔妖问:“哥哥,他要是一直跟着怎么办?他干嘛要跟着你啊?他……他真的只是和那个人长得一样而已吗?” 小兔妖平时说话是有分寸的,能惹夕影不悦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但这次,不晓得为什么,他一路回望那个步履蹒跚,咬牙跟在后头的少年,心底酸楚起来。 为何非要执着呢? 好端端的仙门矜贵不做,九荒魔域不要,非要求一颗求不到的心,等一个永远等不来的原谅。 夕影眼一直阖着,视而不见。 “谁知道呢?” 指尖缭绕一抹灵力,飘出车窗,覆在傀儡车夫身上。 顿时,马蹄乍起,嘶鸣萧萧,一阵失重感迭起,小兔妖忙不迭扶住桌角,车帷被风掀开,他看见自己乘坐的马车跃上半空。 下面是万丈悬崖,深不可测,两岸之间的距离过宽,犹如鸿沟难越。 但比起殊命谷底,凡间的悬崖算不得什么。 看! 原本足以让夕影惊慌失措,恐惧不安的深渊,他已经做到面不改色地凌空跃过了。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放不下的。 两岸之间,仅有一条年久失修的藤木吊桥相连。 颤在风中,摇摇晃晃,岌岌可危。 也不晓得多少年没人走过,不晓得有没有被风霜腐蚀溃烂,踏上去,九死一生。 偏偏,那一瘸一拐的少年急于奔命般,毫不犹豫地追上来,踩上吊桥。 “好假啊。” 夕影忽然勾唇笑说。 “什么假啊?”小兔妖问。 夕影没答。 显而易见的,前路是悬崖,一个瞎子也不会知道,更不可能发现一侧的吊桥。 真瞎子只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或者停下探路。 又在假装!欺瞒!骗人! 但夕影不可能生气了,没意义。 他扶着窗轩,朝吊桥乜了眼,在苍舒镜反应过来,朝他看前,他手指一勾,吊桥从中间断裂,像勾断的琵琶弦,两头一扯,一拍两散,直直往悬崖边荡去。 苍舒镜只来得及全力攥住绳索。 他被巨大的推力荡去峭壁,狠狠地撞在嶙峋巨石上,胸骨断裂,他闷着喉咳出一口鲜血。 再抬眸一看,马车已消失在崖顶。 微妙的是,绳索断裂的位置并不在他面前,而是身后,他虽遭罪,又添新伤,却发现自己并不在来路上,而是到了悬崖另一边,不用逾越鸿沟,只要爬上悬崖,就能继续追上! 他忽然笑了,笑出了泪,笑地大声。 他自我安慰地想着:夕影故意的! 一定是故意的! 他给他留下机会了! 他在暗示他可以跟上! 攀着半腐的,随时会断裂的绳索,手指嵌进悬崖巨石的裂缝间,血淋淋的。 他艰难地往上爬。 灵脉还在生长,如今的灵力孱弱地像是新生的嫩芽,最怕摧折,他却不顾后果地使用,几乎亏空,只为尽早追上马车。 “停车。”夕影忽然说。 马车稳稳停下。 夕影掀开车帷,踏出车厢。 越往沧州走,天气越寒,此刻外头已飘起簌簌小雪,寒风刮地人睁不开眼。 临近城郭的野郊,有一茶水摊子。 专供往来散客歇脚,烹上一壶热茶,坐着松松筋骨,散了疲乏再继续赶路。 简陋的茅草棚也能挡挡风雪,煨暖手脚。 人不多,两三散客,茶摊老板惜客,上赶着招呼,夕影被请着落座。 小兔妖懵懵地跟上去,抱着一件绒毛大氅,踮起脚,披在夕影肩头,雪白的毛领衬地他面如冠玉,气质斐然。 不懂。 明明车厢里茶水糕点一应俱全,温暖如春,为何要在这般简陋的茶棚歇脚? 车夫伪装地很像人,在另一茶桌边,佯装抿茶。 茶摊老板笑呵呵地给夕影斟茶,夕影没喝那茶,反倒是揪着一截芦苇杆揉碎了丢进去,看得老板有点懵。 “过来。” 老板正要上前,却发现叫的不是自己。 衣衫褴褛的少年不知从何出现,蹒跚着步一瘸一拐地趿来。 茶摊老板瞥眸眯了一眼,心底一惊。 这人怎伤地如此重?! 身后一路鲜血滴落,浑身没一块好皮肉,衣服破烂地不成样子,若往地上一躺,说是个死了的,他都信。 少年站在简陋的茶桌边,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再一望那怀里搂着娇俏少年的贵公子,一身衣裳价值不菲,老板心底明了:大约是在教训自家奴隶。 真实的人间,并不像永宁城那样繁华富庶,无拘无束,人人惬意闲适,谁都能活得开怀。 而是充满压迫与宿命感的。 是奴隶就要被奴役,王公贵族等级森严,别说教训奴才,哪怕是杀了,凌`虐致死,都不会有人说半个不字。 茶摊老板虽非奴籍,却也出身低微,有自由身,却也只在温饱线上挣扎。 他拢了拢袖子,旁观未言。 “喝了。” 只瞧那贵公子将掺着芦苇杆的热茶往前一推,随意地像打发乞丐。 那奴隶不敢多言,更不敢气恼。 诡异的是,茶摊老板在他脸上看到了一阵喜悦。 一碗脏茶饮尽,少年忽然眉心皱起,紧接着捂着腹部,面容痛苦。 浑身颤抖,站都站不稳,撑着桌角才不至于倒下去。 “这……” 这该不是下了什么毒吧? 茶摊老板瞪大眼,怜悯地看着少年,却又不敢上前多管闲事,只满眼的叹息。 “味道如何?”夕影笑问。 少年咽了咽喉,止住颤抖的肩,伤痕累累的手指微微蜷缩,攥紧,咬牙忍受着销魂噬骨的疼。 “……很、很好。” 夕影唇角微扬,笑意未达眼底。 “非要跟上来,遭这份罪,很喜欢?” “……喜欢。” 也不知说的是喜欢受虐,还是喜欢别的,却笃定。 夕影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在想着什么,苍舒镜那双眼还是琉璃色的,都被他看穿了,还在伪装。 就那么喜欢演? 那…… 夕影也不介意同他演一段折子戏。 他状若未察,垂睫拍掉小兔妖捧着热茶碗的手,捂着揣进自己怀里,替小兔妖暖着。 嗓音温柔。 “你啊,别在外面乱喝东西,喝坏了肚子怎么办?哥哥不心疼吗?” “啊?” 夕影说出来的话,总是让小兔妖预测不到,十句有八句都能让他懵地一塌糊涂。 也不等他反应,夕影抱着他往自己腿上一搁。 倒真是……宠爱至极! 苍舒镜还得看不见才对,还得忍着剧痛。 胃里太疼了,又酸憷。 他咬牙忍着,熬着,被寒气侵地冰凉的浑身,忽然暖了起来,他惊愕地发现皮肤在发痒,那是伤口在极速生长! 疼痛是惩罚,疗愈是恩赐。 不是什么脏兮兮的芦苇碎杆,也不是什么毒药,而是某种世间难求的珍稀灵草。 为何? 为何啊? 少年激动地嗫嚅双唇,想问,又不敢问。 夕影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还要把心脏献给我吗?要是死了,心脏就不新鲜了。” 什么玩意儿? 一直窥听的茶摊老板,呆住了。 “现在,说话还算数吗?”夕影继续问。 夕影是神,不是妖,他要心脏没用,也不会像那画皮妖一样拿来吃。 苍舒镜很明白这一点,他不懂,也不需要懂。 毫不犹豫地点头。 刹那,心口一痛。 周围三两散客惊呼尖叫,桌椅板凳哐当作响,坍倒一片,火炉上烹的茶没人管,沸腾着从壶壁溢出,扬进炭火,发出可怖的滋滋声。 一瞬,没了人影。 或许四散而逃,或许躲在薄薄的墙角后,浑身簌簌地窥探着。 血淋淋的画面映入那些凡人眼珠里。 那似上好白脂玉般的手,探入少年心腔,毫无阻碍,血流顺着颀长的手指一路蜿蜒向伶仃的腕,像是掂着一条漂亮的红宝石手链。 这双手,苍舒镜爱得同样深沉。 戮进心脏时,他不觉痛,反倒隐隐兴奋着。 鼻梁上,眉眼间的细小伤口在愈合,心口的伤越扩越大。 冷玉般的手握在他怦怦跳动的心脏上,像是爱抚…… 他心跳地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 隐秘地刺激着,因濒死般的爱意而兴奋。 夕影不知的是,苍舒镜浆洗衣裳时留下的那件小衣,还贴着心口,只要方向再挪一点,就能摸到。 苍舒镜兴奋地要命,却只能压抑着,咬着唇,表现出夕影喜欢看到的痛苦。 他好变态。 他确实是个变态,不是什么正常人。 坚定地相信着——爱和死亡一样强大。 那如柔荑青葱的温凉手指,一寸寸抚过他心脏,苍舒镜生出一种念头,极渴望夕影的手攥紧他心脏,用力一捏,让它碎在他手里。 在那玉指上,绽出一朵血红的花。 “呃——!” 掌心猝然紧缩,连带着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一起。 他被他掌控在手心。 死亡无疑该是痛苦的,他却觉得好暖,心脏都被这只手捂热了。 可惜的是,夕影只捏了一下,就收回手,从他心腔退出。 接过小兔妖递来的布帛,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指尖血。 惊慌失措的鄙陋茶摊又恢复宁静。 车轮滚滚,缓缓驶离。 连带着那几个怎么看都不不正常的人,一并离去,只余下茶摊桌上的银锭。 · 外头雨雪霏霏,车厢内温暖如春。 夕影嫌苍舒镜身上血太腥,赶他去外头,同那傀儡车夫坐在一处。 苍舒镜松了口气,终于追上了,他被允许跟着了。 心腔的血窟窿在缓缓愈合,他竟有些不舍。 人总是贪心不足的。 之前还觉得只要能跟在夕影身边,不被原谅也没关系,他只要能看到他就好了。 如今,他却开始忍不住嫉妒。 有人替代他陪在夕影身边,哄着夕影开心,被夕影抱在怀里,喂着酸甜的蜜橘,而他只配和一只毫无感情没有生命的傀儡挤在一处。 车厢内暖融馥郁,车厢外寒风凛冽。 不在一个世界般。 听着一帘之隔内,小兔妖哄地夕影连连笑出声,他更难受了。 曾经这些,他也拥有。 到底是什么时候弄丢的呢? 为什么弄丢了呢? 一次次黄泉水的洗涤,让他忘记了很多,死过去活过来后,什么东西又开始复苏,搔刮地心底好痒。 …… 沧州在北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境内有不少凡间城池,赫连家同其他仙门不太一样,不如何排斥凡人,也没有野兽般圈地的习惯,甚至还会庇佑凡人。 因而,此地虽寒,气候不佳,却也有不少凡人喜爱居住。 赫连家在沧州最北的边缘。 冰雕玉砌的城墙,雪石铺陈的地砖,一眼瞧去,冷进骨子里。 没想到,进城后,内里截然不同。 城中布了结界,望着寒冷,却一股股暖风扑面而来。 赫连青早早等候恭迎,见到马车时有些愕然。 “神尊怎的驭车而来?” 只有凡人才不得不以马车代步,仙门或是御剑或是乘坐飞舟。 像夕影这样的神祇,一念之间便可瞬息千里。 驭车的行为太像凡人,看起来惹人忧心。 赫连青甚至冒出念头——神尊该不是修为丢了吧? 夕影顺着赫连青递来的手,踏下车,完完全全忽略另一边要扶他的苍舒镜。 唇畔浅勾:“没什么,不过是想再瞧一次这人间罢了,便走得慢一些。” 这话似有深意。 赫连青一听,笑容都凝固了。 夕影抛了个珠子给他,他匆忙接住一瞧,这东西表面看着是个普通的鲛珠,虽珍贵,但也不是稀罕东西。 稀罕的是,里头蕴藏着一股神力! 完全区别修士灵力的东西。 夕影道:“瞧你这儿的结界做的不错,本尊再送你一道,以后用得上。” 以后能用得上的……神力? 那该是倒了血霉,碰上个万年难遇的天灾吧? 赫连青蹙眉,隐隐不安。 “我师兄来了吗?”夕影问。 赫连青还没来得及答,他们便遥遥瞧见一袭白衣,自冰湖踏来。 身似白鹤,一步十丈。 一阵风过,苍舒镜的帷帽被吹开。 两道视线相碰…… 不,应该说是一边凤眸凌厉,一边不过是个两目无神的“瞎子”。 却微妙地撞出焰火般,熏地空气都凝滞。 小兔妖捏了下夕影袖子,愁眉苦脸地叹气,忧心地喃喃着:“我就知道……” 夕影笑了笑,状若未觉。 “师兄来得早。” 沈悬衣:“是你来得晚。” 在与夕影说话,双目却未曾从苍舒镜身上挪开。 察觉到他要问什么,夕影直接抢道:“不是他。” 沈悬衣:“我没说是。” 夕影:“……” 赫连青咽了咽喉咙,可真是大神打架,殃及小鬼,他急着打破愈酿愈古怪的气氛。 笑呵呵道:“站在外头说话多冷啊,先进府吧。” 夕影刚跨过门槛,顿了下,蹙眉回头,却见那两人还站在外头。 沈悬衣:“你先进去,我同他有话说。” 夕影:“……” 夕影:“哦。” 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像是做错事,被逮住的小孩。 他揽过小兔妖的肩,凑耳边小声嘀咕:“后悔了,早知道直接丢了算了。” 小兔妖默了默,没说话。 他知道夕影丢不掉,但不能戳破,哥哥会生气的,还会自己和自己较劲。 巨大的冰门阖上前,小兔妖回头瞧了眼。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半死不活跟来的少年,不是个瞎子吗?怎么……怎么看着沈悬衣的眼神,敌意那么强烈? 而数千年心念不动,悲喜浅淡的沈师祖也怪怪的…… 眼中甚至带着一种名为“怯”与“憎”的东西。 小兔妖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第53章 第53章 “你若想杀我, 动动手指头,我就死了。” 少年摘下帷帽,露出脸, 鼻梁上的伤愈合了,新长出的嫩肉颜色偏浅, 横亘其上, 瞧着却不觉狰狞,他实在俊俏, 若是褪下这一身褴褛斑驳的衣裳,换上个与沈悬衣相近的,也不逊色。 但他再也不会穿那样的月白道袍。 在夕影心中, 苍舒镜是那个“东施效颦”的东施,他做苍舒山庄大公子时,音容气质,衣衫穿着都在竭力模仿沈悬衣一般。 如今, 穿成这样,似乞丐,反倒让他没那么不自信了。 虽然心知,自己并未刻意模仿沈悬衣, 但沈悬衣是仙门师祖,是“先来者”,他的模样气质成了标杆一般的存在,仙门的少年们并不以仿其穿着而难堪,反倒觉得这是崇拜的表现, 这其中, 最相像的莫过于曾经的苍舒镜, 每每被旁人拿去与沈悬衣相较, 说他颇有沈师祖的风采,说他是“后来者”,他不觉骄傲,也不甚在意。 “更早”存在,被更多人认知,是一种无可比拟的优势。 以前不在意,直到夕影唇勾讽笑,眼底赤`裸裸地写着——你在模仿谁?原来你是个赝品啊,模仿地再像又能怎样?你终究及不上沈悬衣半点的好。 苍舒镜才无比在意起这件事,近乎成了心魔。 那身白,真刺眼。 琉璃色的眸渐渐转成浓郁的黑沉。 他毫不避讳地在沈悬衣面前,暴露自己眼未盲的事实。 苍舒镜心底五味杂陈,沈悬衣不见得多平静。 他未持佩剑,手中只握着一截木灯提棍,细线下缀着一只兔子灯,没来得及送到夕影手上。 那灯…… 一样刺目,令苍舒镜烦躁。 到底是谁恶劣模仿?! 曾经的兔子灯,明明是他买给夕影的,夕影喜欢得紧,沈悬衣便模仿他,也送一只给夕影吗? 苍舒镜瞥了眼,冷嗤一声。 两个男人站在原地,对峙,气氛古怪,令人莫名。 沈悬衣垂睫瞧了眼兔子灯,温柔笑道:“几千年前,他就喜欢这小玩意儿。” 几千年前? 苍舒镜一愣:“什么几千年前?” 沈悬衣温和道:“自然是在他沉睡前,很久以前了,比翩鸿元年还早,那时候天梯未断,应当……比你出现的还早。” 这番话隐隐透着试探,又夹枪带棒地挂着一股嘲讽意味。 苍舒镜却没全听出,只顾着恼恨。 沈悬衣是在强调他比他认识夕影更早? 是说他们之间情谊深厚,千年万载,比较起来,苍舒镜的忽然闯入倒像是个意外? 他妒恨地昏了头时,沈悬衣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果然是个死不掉的。 死了多少次,都还会活过来。 也好…… 沈悬衣笑了笑,算计阴霾掩在长睫下,他依旧云淡风轻,白袍猎猎,仙姿神态。 瞧着比夕影还像个神。 相比较苍舒镜挂满脸的阴郁愤怒,沈悬衣看起来无比从容。 他说:“你已经死过一次了,夕影没杀你,我也不会。” 反正,又死不掉。 沈悬衣甚至庆幸他还活着。 “但你若想留在他身边,我定是不允的,你伤他太深了,他好不容易走出来,不该再沉溺其中,若他知道你就是十六年前的那个人……” 沈悬衣话顿,凤目微扬,端在苍舒镜脸上。 苍舒镜蹙眉:“……他知道。” 沉默须臾,沈悬衣微讶道:“他知道多少?你又记起多少?” 苍舒镜目光忽地飘渺。 “从他八岁那年,我在乱葬岗看见他时……我就……” 开合的唇忽然顿住。 强将自己拉回现实。 苍舒镜皱了皱眉,眼眸清明过来。 他和夕影之间的事,他怎么可能对沈悬衣说? 这具身体灵脉还在生长,他灵力薄弱,要是沈悬衣对他做什么,他不说毫无抵抗之力,就连被操控过后,都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 好在他魂魄够强大,很快就清醒过来。 苍舒镜阴鸷狠戾地瞪着沈悬衣:“你对我用摄魂术?” “堂堂仙门师祖,对人用这种阴损的招数?” 在一个几乎完美的情敌身上,找到一点劣性,使得苍舒镜兴奋起来。 嘲讥堆满眼底。 苍舒镜抱臂睨着他。 可惜,这幅少年的身躯也就同夕影一般高,沈悬衣站在他面前,端地兰芝玉树,挺拔如松,气势上压他不是一星半点。 曾经觉得自己还挺帅的某位魔主,不禁怯了。 他甚至要仰头看沈悬衣。 眼底更是愤愤。 身体变得年轻稚嫩,脑子心智也憨傻起来。 被羡嫉的某位沈师祖,并没察觉他莫名其妙的小心思。 沈悬衣未否认,甚至坦荡地说:“我不想听假话,你这人实在难以相信,从前能骗夕影,如今未必不会骗我。” 此言一出,理亏的只剩苍舒镜。 他越看沈悬衣,越不顺眼,扭头就想去找夕影:“我不会离开小影了,他允许我留下,你不都看到了吗?” 自动忽略他这一路追地多辛苦,狼狈藏一藏,他好像还挺自豪。 冷哼一声,不耐烦道:“你还有别的事吗?” 沈悬衣不会赶走他,因为还有用。 他说:“我只问你一句,死过去又活过来,你这一世是望着他好,还是像以前一样?” 苍舒镜耐心尽失,咬牙恨道:“你凭什么揪着我的过去不放,我自然是望着他好的,我以前……以前……”失了气势,他睫毛又颤地厉害,闷声说:“以前是我弄错了,我……我不会再错了。” 认错了人,错失了一切。 是他太蠢笨,是他脑子糊涂,昏了头。 害了夕影,害了他自己。 他攥拳,抬眼坚毅道:“这一次,我不会再错了!” 沈悬衣面容冷淡:“不会错?纵你无心,却铸成事实,忏悔并不能挽回过错,错了就是错了。” 错了就是错了。 不可挽回的过错…… 走到终点,结束那荒唐的一生,才知路一开始就选错了。 若夕影不是神祇,便再也醒不过来。 若苍舒镜不够特殊,他根本没有重生的机会。 哪一步,都是绝境,都是不可挽回,还能重逢,他还能见到夕影,只能说他们足够特殊,否则,一切早成定局,死生不见。 “还来得及,还有机会的……”他喃喃自语。 “确实。” 苍舒镜诧异抬眼,茫然困惑,沈悬衣竟会对他说这两个字? 沈悬衣:“你没听错,你确实还有机会,要不要把握住,看你自己。” “什么意思?” “你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哪怕是自己的性命。我指的是,再无转生可能的那种。” 仙门师祖嗓音温和,出口的话却犹如魔音。 “灰、飞、烟、灭。” …… 夕影让小兔妖悄悄去门外看看情况。 小兔妖都做好心理准备了,捂着眼漏出一条小小缝隙,眯眼扒着门缝看,却被忽然敞开的大门吓得一跳。 一只奶白色的小兔灯晃在他眼前。 沈悬衣推门而入,递给他兔子灯,笑道:“拿去给夕影。” “啊?哦!” 他提着小兔灯,蹦蹦跳跳两步,又回头挠了挠兔耳:“那个……没打起来啊?” 沈悬衣笑容一僵,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打起来就好!吓死兔了!” 小兔妖直拍心口,便见重新戴上帷帽的少年跻身走入,瞧不清脸色,但语气极不悦地凶他:“别废话,带路!” 嘤! 好凶! 越来越像九荒魔主了。 这真的只是个长得像的吗?呜呜。 受人要挟般,小兔妖哭丧个脸,颤颤巍巍地带苍舒镜进了夕影住的小楼。 一边带路,一边怕地绞尽脑汁,说出自以为能保命的话:“你不能杀我哦,也不能伤我,神尊……咳我是说哥哥他很喜欢我的,他很宠我,一刻摸不到我的毛……那个头发,他就不舒坦,我晚上还要给他暖被窝,你也不能把我绑了关小黑屋,他发现了会生气的!” 苍舒镜脸更黑了。 要不是最后一句话,将他从嫉恨的边缘拉回,他真就按照小兔妖提供的思路,付诸行动。 沈悬衣站在后头,没说话,也没阻拦。 这桩没有成本的交易达成了。 心底那个声音,对沈悬衣说:“他还是那么厉害,你永远比不上他,你看,这套摄魂术,你练了千年万年,你在神身上都使得,神清醒过来都需要一段时间,他却须臾明了。” 沈悬衣薄唇紧抿:“至少,我得到了我要的答案。” 那旁人听不见的声讥诮一笑,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这下放心了?他什么都不记得。”它说。 “他什么都做不了,也没能力去做了,他全部心思都在夕影身上,根本不会留意你。” “你永远都是万人崇敬的仙门师祖,这世上唯一的神祇会唤你一声师兄,感恩你的陪伴与守护,你拥有的一切都不会消失,而他,只配当你的‘赝品’,就连夕影喜欢过他,都是因为他有你的‘影子’。” “开心吗?沈……悬衣。” “但……” 那鬼魅的声低沉笑着,幽幽道:“真是奇怪呀,夕影因为他‘像’你,才喜欢他,那为什么,夕影不爱你呢?” 沈悬衣没回答,只在自己身上下了一道咒,再次将那声音压进魂灵深处,牢牢束缚。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自欺欺人的人。 苍舒镜是。 夕影也是。 沈悬衣,你也在自欺欺人吗? · 随小兔妖进了夕影住的小楼,苍舒镜才惊觉,此处虽是北方冰国,楼阁亭台都是冰雕玉砌的。 但也太像苍舒山庄安排给夕影的那栋小楼了。 宣止楼。 不求你闻达,只望你谨守本分,要听话,莫要多口舌纷扰。 下人嘴碎的则是——让小少爷闭嘴呢。 那是夕影的噩梦! 苍舒镜愕然,眉头紧皱:“谁给他安排的?” 小兔妖道:“哥哥自己挑选的呀,他说很喜欢。” 什么很喜欢?! 分明是恨得要死! 为什么要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呢? 如今不是没得选啊! 苍舒镜终于想明白。 夕影不是原谅他,才让他跟上来,不是想与他重修旧好,才不再恨他。 他只是想让自己放下无谓的恨。 怯者愤怒,强者谅宥,真正的勇者才能彻底放下。 夕影还做不到,但他很努力,他逼着自己去面对曾经逃避的一切——如这小院,他要住;如苍舒镜,他不介意他出现在眼前。 顿时,心凉了一半。 可叹可笑,苍舒镜还以为……还以为可以重新开始,还以为已成功迈入夕影心坎。 不曾想,夕影对待一间小院的态度,就足以让他刚刚生起的心火,再次浇熄。 他的存在显得多余。 似乎只有一个作用——让夕影看着瞧着,渐渐习惯,慢慢地心湖冰封,变得冷硬,变得漠然。 什么叫多余啊。 夏日暖炭,冬日冰鉴,以及心死后迟来的歉意。 多余的,夕影不需要了。 …… 夕影不在楼里,他被赫连青邀着去赴宴。 苍舒镜的待遇同那傀儡车夫差不多,被丢在殿外,不被允许入宴。 他穿着一身褴褛衣衫,站在明耀辉煌的殿外,眼睁睁看着小兔妖畅通无阻地蹦跳进去,依靠在夕影身边撒娇,眼睁睁看着沈悬衣落座于夕影身侧,为他斟酒。 他好妒忌,好羡慕! 可他像是见不得人的鬼,纵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张牙舞爪的,也没人在意,没人惊惧,更没人多看一眼。 因为,他的利爪都被夕影剪掉了,再也伤害不到谁。 没人惧怕他,他失去一切。 原是为了夕影,丢了所有,在所不惜,可他抛弃一切来追逐的这个人……多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他。 而他,还得装瞎。 他该什么都看不见的,看见了,夕影就会不要他了吧?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筵席热闹,那些矜贵子弟岁数小,见识浅短,认不出夕影是神祇,也看不出沈悬衣的身份。 他们只瞧夕影容貌昳丽,俊美潇逸,被赫连青邀来,定是家主的朋友,谁不喜欢美丽的事物,殷勤心思昭昭然。 酒过三巡,夕影觉得厅内有些闷,独自出去透透气。 便遭了一场艳遇。 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直接借着酒意,通红着脸,紧张地趿到夕影面前。 实在不会说话,张口成了结巴:“白影公子,那个……那个……” 筵席上,夕影给自己捏了个名字,用了阿娘给小兔妖的姓,单取了个“影”字。 他没避讳。 当年,苍舒家主接他回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影’,倒也合适。” 是挺合适的,永远做别人的影子,没有自己名姓,铺陈在脚下,任人踩踏。 没有光的时候,影子就消失了。 他后来很讨厌这个字眼,又厌恶苍舒镜一口一个“小影”地叫着。 如今倒是…… 无所谓了。 同那栋小楼相似的住处,同苍舒镜这个出现在眼前的人一样,这个字也可以习惯。 习惯了,就麻木了,就无所谓了。 百炼成钢,心也可以。 夕影勾唇浅笑,斜靠在高楼栏杆边,饮酒后,眼尾眉梢都熏上一层薄红,媚态横生,一笑,更是风情生,他自己察觉不到,那少年却羞红了脸,更结巴了。 这是个实诚孩子,年纪小,脸上还挂着奶膘,懵懂憨诚,心底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我……我我我……” “你什么?”夕影笑问,明知故问。 少年豁出去了,眼一闭心一横:“我喜欢你!” 他全程闭着眼说:“我承认是乍见之欢,是见色起意,但绝不是只贪图你的美色,我看着你便觉欢喜,我若不说出来,便不能叫你瞧见,我……我会终生抱憾。” 夕影笑笑,余光掠过一道人影,待瞧清了,他笑地更恣意。 “你不睁眼看我,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不是瞎话?” “不不不,一睁眼,我就哑了。”少年连连摆手。 “可真有意思。”夕影忽然道,语焉不详。 他站在少年面前,却看着廊庑尽头的人。 饮了酒,栏杆又不高,他靠地随意,身材清减了不少,轻飘飘的,高空百丈,真怕他一歪,就掉下去了。 惹人紧张,却没人敢上前管他。 他回味着少年说的话,自抚了下脸颊。 这张脸确实长得好,给他带来无数磨难。 做神的时候,不需要容颜,只要有能力就够了,能力服众,便获得俯首敬仰。 做人的时候,这张脸将他送去小倌馆,险些卖了身,又因这张脸,做不成仙门公子,就连府内奴仆都嘴碎他来自春楼,一股子媚客贱性。 如今,他换了个身份,成了赫连家主的“朋友”,四大仙门中并无“白”姓。 身份不低,又不那么高,人才愿亲近。 同样的容貌在不同境遇下,待遇竟完全不同。 他饮了酒,愈发慵倦,神态滋了一抹魅。 但没人说他是贱`货,是春楼来的下三滥,是勾人的狐媚。 他们称赞他,夸耀他,眼底都是惊艳,溢美之词不断,恨不得诗作千篇,装裱起来。 夕影只笑。 他不会生气。 更不会恼眼前这个少年,眼底清澈,满脸单纯,即便就是见色起意,也是真诚的。 “喜欢我啊?” 夕影笑笑,嗓音慵倦道:“可我不太信呢。” 少年怔忪,又是赧然,又是羞愧。 乍见之欢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爱意,顶多算爱慕,怎么让夕影信?难不成山盟海誓? 太假了,他也诺不出这种骗人的誓言。 雪白的毛绒大氅下,一截玉指伸出,忽然掠过少年手中的酒杯,就着那杯子,将仅剩一半的酒水一饮而尽。 少年惊呼不出,哑炮般愕着。 饮过酒的唇湿润,染着薄红,似春雨打湿海棠花瓣,不经意地抿了抿唇,便能摄魂夺魄,要了人命。 被迷住的,不止少年一人。 他要给看的,给听的,也不止这少年一人。 夕影将那一饮而尽后徒留空壳的酒杯丢给少年,忙不迭接住。 “赏你了。” 少年不禁喃喃道:“人间有出戏,叫《贵妃醉酒》,白影公子,有其韵。” “错了。” 这出戏夕影听过,他很不喜欢。 将他以这出戏类比,他是有些愠怒的。 “为情痴,为情恼,是真傻。”他不是在说给少年听,像是说给自己听,或许又不是。 “什么情啊爱啊的,不就是你骗骗我,我哄哄你嘛。” 瞧着少年愈窘迫,夕影又笑着眯眸道:“没说你,乍见之欢是喜欢,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就当我说着玩的。” “我瞧着你这杯酒,我就很喜欢,便饮了,饮罢便作罢,下一盏递过来,我就忘记上一盏是什么滋味了。” 痴过的人,一旦绝情起来,眉眼间的魅,比任何时候都惹人情动。 他太漂亮了,苍舒镜能看见,庆幸自己能看见。 他太决绝了,苍舒镜又恨自己为何不瞎了算了。 夕影这处透气的位置选地绝佳。 恰好在四方楼上的转角处,转角左侧的廊庑上,是眉心微蹙,缓缓朝他走来的沈悬衣,右侧是藏在廊柱后,见不得光的苍舒镜。 夕影谁也没看。 他撑着栏杆,一转身,面朝整个冰雪北国,眼底天地再无一人,双目渺然,再汲远些,仰头一瞧,昆仑月踏出云岫,那是遥遥的故乡。 原来,他已经漂泊人间数千年上万年了。 该回家了。 小兔妖来寻他,一弯腰,习惯性地钻进两臂之间,突兀地出现在夕影眼底,娇俏地仰头望着他。 “哥哥,进去吧,外面冷,你眼睛都冻红了。” 娇小的手指摸了摸夕影眼尾。 夕影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挪到自己心口:“小白荼给哥哥揉揉心口吧。” 小兔妖大惊:“哥哥心口又疼啦?!” 什么疼? 心口怎么会疼? 什么叫又?! 心口疼,是灵核?还是灵脉出了问题? 一左一右,未敢走近的两人都愕住,眉头皱起,担忧不已。 夕影声如轻烟,只垂睫望着小兔妖,低喃道:“还好,也不是很疼,有一点点。” “疼过这一阵就不疼了。” 再熬一熬吧。 他拿自己的七情六欲去修补灵核,长在心脏血脉里的东西被一点点抽离,哪里不会疼呢? 但尚且能忍。 经历过活抽灵脉,断腕拔舌,九天霜刃,所爱欺瞒,所信背叛,这点疼比起曾经,当真是微不足道。 高楼霜雪纷纷,风疾寒凛。 天地间唯一的神祇站在茫茫一片白中,昳丽的面容大半都掩映进白绒领间,愈发神性,就像是要融进这片天地,消失于眼前。 ……将要无处所在,无处不在。 他越来越有一个神该有的模样了。 本就不该属于他的七情六欲,什么时候钻入的心脏,他记不得了,但好在,终于要消散干净了。 这件事,他谁也没说,包括小兔妖。 这是他替自己做下的,最正确的决定,绝不会悔,绝不回头。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54章 第54章 夕影实在是太受欢迎了, 一场赫连家宴,匆匆亮相,不知俘获了多少少男少女的心。 他是天上明月, 是漫空霜雪,是极北沧州凛冬里吹来的一阵煦风,即便未言明神祇身份, 依旧从那一言一行, 一蹙眉一低笑中,洇出仙姿神容, 惹得无数人为之折腰。 即便宴散,回了小楼,爱慕者也争相追来。 唯恐唐突, 想着珠宝玉器过分俗气, 纷纷觅来这沧州霜雪世界中最难寻得的鲜花香草,以表爱慕。 此前夕影饮过的酒杯, 被那双颊挂着奶膘的少年捧在怀里, 相比起这些爱慕者,他可是与夕影说过话,共用过一盏酒杯的! 自觉自己得到的美人眷顾, 要比那些盲目勇莽的少男少女要多得多, 他亦无比自信, 信心满满地来到小楼,期待着再见夕影, 却被一个人拦堵在外。 是那个不起眼的奴隶。 还是个瞎子。 少年顿了片刻, 礼数周到地拱手揖道:“烦劳小哥通传, 我是……是来还酒杯的!” 他给自己找好了借口。 却见那奴隶抱臂拦在院门前, 半步不肯相让。 几乎是凶悍地抢过他手中的杯盏, 指腹摩挲着杯口,冷哼一声,就将那杯盏揣进怀里。 少年一呆:“那……那是我的!” “你的?” 苍舒镜笑笑,面容陡地阴鸷起来,明明是个瞎子,少年却觉得自己被盯地背脊发寒。 他咽了咽唾沫,坚定点头:“我、我的!” 苍舒镜阴沉沉道:“你不是要还酒杯吗?东西送到了,你可以滚了。” 少年:“……” 脾气再好,他也不由横眉怒瞪:“你不过是白影公子身边的小奴,连赴宴的殿门都进不得,而我是赫连家的表公子,能与白影公子对饮的人,你这小奴好不懂规矩,竟如此狂妄,待我见到白影公子,定要让他弃了你!” 句句话都踩在苍舒镜的底线上。 原本只想将人赶走了事的苍舒镜,怒了! “什么叫你能与他对饮,我连殿门都进不得?” 还是少年身形,衣衫破烂,谁都能欺能辱的模样,却带着浓重的戾气,一步步朝那少年走去,逼地对方跌步往后退。 他嗓音愈沉,寒气森然:“什么叫你能让他弃了我?” 少年下意识慌了。 不过是个奴隶,他为什么会这么怕? 对方身份低贱,而他是高贵的仙门公子,怎会怯? 可他就是怯了。 “我……你……你大胆!” 这声“大胆”喊地着实没气势,都给苍舒镜逗笑了。 “就这点胆量,还想追求他?”苍舒镜的恶毒对旁人毫不收敛:“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少年愤愤,声音却在抖:“我不是东西?你就是?你不过一个下贱的奴隶!不说能入宴,就连白影公子的小楼你都进不去,只配守在门外!” 这人越来越不知死活了。 苍舒镜忽地笑了声,脸上却无笑意。 他轻声叹道:“是啊……” “我只配守在门外,可这已经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了。” 周遭的空气忽然窒闷起来,少年懵在原地,他莫名动弹不得,像是被禁锢,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利刃悬在头顶,就要落下。 他茫然未知,危险将至。 忽然—— “哥哥叫你进去。” 小兔妖推开门,被阴诡的气氛吓了一跳,“啊”了声,问苍舒镜:“你在干嘛呀?” 苍舒镜手心握拢,转头笑了笑:“没什么。” 少年已一溜烟跑了。 美人和命比起来,自然是命重要! 小兔妖眉心蹙了蹙,他修为低,看不懂发生了什么,想着那少年也是个爱慕夕影的人,同适才的那些男女没什么两样,便懒得多问。 苍舒镜又问他一遍:“你刚刚……说什么?”声音有些抖,“我适才没听清。” “哥哥叫你进去呀。” 小兔妖话音刚落,眼前就没人影了。 赫连家财大气粗,客人住的小楼都布置奢靡,俨然像个宫殿般。 沧州寒冷,虽布下了供暖的结界,也还是比不得南方温暖,小楼内设有一处天然温泉,苍舒镜越过满室鲜花香草的寝屋,眉头直皱,咬碎银牙,他想一把火将这些花花草草都烧掉! 但他不敢。 他如今乖顺听话,像一只脖颈拴了锁链的犬。 锁链另一端,被他亲手递给了夕影。 薄纱摇曳,烟云叆叇,绢屏纱幔后,倩影如画。 苍舒镜禁不住咽了咽喉。 惦念的声清清浅浅地问他:“想杀人?” “没有。”苍舒镜委屈地:“你不许。” 夕影笑了笑,闻声见影不见人,他没允苍舒镜越过绢屏,这只听话的乖犬便不敢逾越一步。 “可我怎么听闻,那些送来香草的孩子,回去路上多多少少都受了点伤,不是走路不慎跌断了腿,就是被凭空出现的石头砸破了头。” 他说这话时,是带了点笑意的。 实在觉得苍舒镜这种古怪行为有趣,像个垂髫小儿,争风吃醋,恶劣使坏。 偏偏又在他面前装作乖巧。 苍舒镜倔道:“没有。” “说谎?” 半透的绢屏后,倩影微顿,放下手中杯盏,站起身。 苍舒镜心脏愈跳愈快,他忍不住捂着心口,摸到了那只抢来的杯子,指腹在杯口边沿,暧昧地抚弄。 苍舒镜垂睫:“是他说的?” 这个“他”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身体变成少年,年轻了许多,脑子心性都变幼稚了。 曾经的魔头,那个满腹算计的人,动了情,情毒入骨,面对夕影时,简直无法思考。 此刻像个受了委屈的坏孩子,瘪着嘴,难过道:“你不要信他的话,他讨厌我,总会来你这里说我坏话的!” 夕影:“你说,他和你,我信谁?” “……” 苍舒镜哑然。 他从不值得被信任,他心底清楚,可还是会难过。 无从辩解,辩解无用。 他往地上一跪,脑袋垂下,额发挡着脸,看不清神情,只小声地,像是犬类呜咽一样,满腹委屈地说:“那你罚我吧,不要……赶我走。” 后面三个字说得毫无底气,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一双雪白如玉的赤足蓦然撞入眼底。 苍舒镜瞳孔微颤,却只能装作看不见,他爱极了这双足,又带给他那么多旖旎暧昧的回忆,偏偏如今碰也碰不得,看也看不了。 只能收敛着,紧闭双眼,攥牢手指,不敢逾越分毫。 偏偏夕影不放过他。 足尖微抬,踏在苍舒镜跪坐的膝上。 简直就是……要了命。 乌黑沉香木的地板,衬那雪足,棉白寝衣因动作而掀开,露出一截伶仃的脚踝,就那么赤`裸裸闯进他视线。 但他只能做一个瞎子。 “不是喜欢为我濯足吗?愣着做什么?” 苍舒镜一僵。 非但不惩罚他,不赶他走,还要留下他为他濯足? 做梦似的。 他跟着夕影,跪行到绢屏后。 夕影只穿了一件棉白寝衣,里头空空荡荡,举手投足间,都生怕衣缘翻开露出些许光景,这对苍舒镜来说也不知是恩赐,还是惩罚。 若照着以前,还在天虞的竹涧小筑,他早就推人上榻,压着他,哄着他,逼迫他,满足自己的欲。 偏偏…… 如今,再也没资格了。 他什么都不敢做,不敢看,烟云朦胧下,那双伪装成琉璃色的眸愈发红,只瞧着掌心轻握的足踝,都令他血脉贲张,就要活活憋死。 洗涤足踝,按摩脚心,他做的倒是愈发熟稔。 夕影也享受于这份舒适,撑着额颞,半躺在浴池边的美人榻上,要睡不睡的。 苍舒镜这才敢偷偷抬眼觑一下。 小心思驱使下,他手心力道微重,摁在穴位上,夕影舒服地喟叹一声,却未醒来。 他这才敢抬起眼,双目痴迷地踅摸着夕影的模样。 从曾经对望过,凝视过的眉眼,到手指轻刮过的鼻梁,再到那双吻过很多次,咬破过,抿过血的唇……被温泉热气熏地泛出胭红。 曾唾手可得,如今高不可及。 明明与凡人夕影一模一样的容颜,偏偏气质截然不同,这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啊。 十多年前,更近的追溯到十几日前的临安城。 夕影都未曾对他真正放下过,无论是爱还是憎,他能感受到。 如今,夕影愈发神性,渐渐漠然地让苍舒镜惶惧难安。 心口疼吗? 为什么会疼? 对方睡着了,他的目光无所顾忌地踅摸到微微起伏的胸膛前,里头埋着一枚灵核,他的半片魂魄曾在里面住过,原本那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死了,被处以极刑,却还可以留有半片魂魄在夕影心中。 他不是不惧死,他是故意藏了这心思。 他何其卑劣,图谋一生,连自己的死都要算计。 他想住在夕影心中,哪怕夕影不爱他了,也不能拒绝以他魂魄修补的灵核。 可惜…… 他的魂魄又从灵核裂开的缝隙中游荡出来,再度为人。 能守在夕影身边,却不能“看”他,再也不能留他心中。 苍舒镜越想越觉悲哀,越想越心口疼痛。 他做了一件极为大胆的事。 微红的薄唇如一只飞舞的红翅蜻蜓,缓缓落在夕影足背上。 蜻蜓点水,荡开一圈涟漪。 又一阵疾风吹来,吹皱了池水,也险些折了蜻蜓的翼。 霎时间,三人面面相觑。 旖旎顿散,气氛古怪,却无人觉得尴尬。 沈悬衣眉间成川,凤目怒瞪苍舒镜,他很久没这么表现出明显的情绪了,一时有些失控,灵力未收敛,拂地苍舒镜唇边淌血。 红艳艳地,滴落在夕影足背上。 沈悬衣眉头皱地更紧了。 却没再对苍舒镜下手。 ——这个人还有用。 而苍舒镜毫不怯惧,他谁也没看,装作个瞎子,指腹抹去唇角殷红,无声地笑了一下。 夕影瞧了会儿,不觉窘迫,反倒掀睫时,眼底闪过一抹暗色,又故作无所谓地抬足,在苍舒镜衣摆上蹭去血迹,才收回。 看得他沈师兄眉头直皱。 在夕影瞧不见的暗处,苍舒镜掀睫,对上沈悬衣的眼,挑衅意味赤`裸,再垂眼时,眸色又恢复成琉璃,卑微地跪着等夕影使唤。 “好了。”夕影慵倦道:“你去屏风外侍奉吧。” 苍舒镜跪着没起身,脸偏向沈悬衣。 夕影明了,笑道:“眼睛瞎了,耳朵也不好使了?我要与师兄共浴,你杵这里做什么?要跪去外面跪着。” 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苍舒镜只觉耳膜嗡嗡,险些戳破那薄如窗纸的伪装,想要抬眼询问。 夕影不理他了,只望着沈悬衣,笑地温柔亲近。 “师兄快些,等你很久了。” 说罢,便除去披身的棉白寝衣,半透的锦屏后,玉白肩窝刺目,纤细劲瘦的腰肢若隐若现。 苍舒镜恨得牙痒! 又心跳地厉害。 但他只能听话地退避在屏风与重重叠叠的纱幔之后,里头那两人的身影被烛灯照地投在墙上,模糊暧昧,声音却听得清晰。 快折磨死他了。 又是隐欲,又是忧心愤恨。 伴着水流缓动,夕影说:“师兄,你别扭什么?我们又不是没有赤诚相对过。”他说着,笑意愈发浓郁,惊心动魄般的迷人:“以前在极仙崖的时候,师兄还为我擦干身体,穿衣服,现在是……变得生分了?” 生分…… 夕影是会拿捏人心的,沈悬衣听不得这个。 只能别捏地除了衣,下了水。 苍舒镜牙都咬碎了。 哪怕是一条狗不高兴了,还能吠两声,而他,连狗都不如,所有怨愤与妒恨,只能往喉咙里咽,往肚子里吞。 他站在屏风外,捧着干净的擦身布帛,不无悲哀地想:人间有国度,作为九五至尊的君王,可以拥有很多妃子,每夜召一个,都能睡一年不重样,夕影是君王,沈悬衣和小兔妖就是那妃子,往日里夕影都“临幸”小兔妖,今夜召了沈悬衣而已,他不都习惯了吗,干嘛还难过?难过能改变什么? 不能! 听夕影那么说,沈悬衣在极仙崖时就和夕影那个了? 很奇怪吗? 他都亲眼看过夕影吻沈悬衣,再想自己死的那十六年,夕影和沈悬衣一定已经…… 搁在以前,苍舒镜非得妒恨地撕了沈悬衣,掳走夕影,将夕影囚在身边,夜夜困在床上,让他下不了地。 但现在…… 许是所求愈卑微,底线越退越往后。 他不恨夕影宠爱别人了,他只求夕影爱着别人的同时,能分给他一个眼神。 夕影什么时候可以临幸他啊? 苍舒镜重重地叹息一声。 垂睫瞧了瞧自己褴褛破败的衣衫,愈发自卑,虽然他觉得自己帅的要死,比沈悬衣那个伪君子好看多了,但人靠衣裳马靠鞍,他这样不行的。 他想:若有那么一天,夕影要召他,他必须提前做好准备,梳洗沐浴,换个帅气干净的衣服,一定要把沈悬衣比下去,好让夕影宠了他一次就念念不忘,为他魂牵梦萦,夜夜召他才行。 但又一瞧自己如今的处境,忽然清醒过来。 瞳孔猝然紧缩。 他不是身份卑微,等待君王临幸的妃。 他……他这样,不就是君王和妃子在里头颠`鸾倒凤,他在外头苦哈哈守夜的太监嘛!! 别说召他侍寝,怕不是他们完事后,还得让他递帕子,擦污浊。 苍舒镜被自己脑补地脸色煞白,快死过去了一样。 呸! 他才不是太监! 太监没有的,他还有,还很厉害! 虽然……前些时候,还差点被夕影一脚送走…… 双眼巴巴地往里瞅,恨不得在绢屏上烫出个洞。 你能不能也宠宠我? 能不能看看我? 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这种祈求的话,他在心底练习了无数遍,却找不到时机对夕影说,更不敢说,怕被拒绝,怕连如今的待遇都被抹去,被赶走。 可他实在忍不住了。 他伸出手指,在那副孔雀刺绣的绢屏上抠出小小的孔眼,正好在孔雀眼睛的位置,昏黄光线,烟云叆叇下,很难发现。 屏绣的孔雀眼一眨一眨的,颇为滑稽。 瞧见两人各在浴池一边,中间横亘川河一般,苍舒镜才松口气。 眼眸使劲地扒开云雾,瞧见背对着他的夕影露出颀长的后颈,圆润的肩骨,以及……细窄的腰肢时,他顿觉血脉贲张,隐隐躁动,却不得纾解。 快闷死,快憋死了! 干燥的擦身布帛被他塞进自己嘴里,才止住愤愤不平的呜咽声。 他太难了! 夕影勾唇暗笑。 凡人对神一无所知,他的神识铺陈整栋楼,眼睛无处不在,又有什么是发现不了的? 汤也泡了会儿,时机也算恰当,沈悬衣没那么紧绷,放松下来。 夕影捞过一旁的竹匜,像一尾灵动的人鱼,潜入水中,下一刻在沈悬衣身畔浮出。 沈悬衣愕然,被吓了一跳。 夕影抖落脸上沾的水珠,眼尾生魅,熏出薄红,近乎妖冶地凝视他,竹匜舀水,浇在他肩头,哗啦啦地滑落皮肤,又隐入池中。 “我帮师兄沐浴,以前也不是没这样过,师兄不介意吧。” “师兄还记得以前吗?” 夕影说的“以前”并非近十几年,也非在极仙崖上。 那时候,他还没称沈悬衣为“师兄”,沈悬衣也不知他是天生神祇,两人相伴于红尘,走走停停,觅山踏水,好不快活。 后来,自入住极仙崖后,他们谁也没提及那段红尘往事,千年万年过去,彼此都不太记得了。 旧事重提,沈悬衣本能地有些慌乱。 他压住这份不自在,叹道:“过去很久了,提它做什么?” 夕影喟叹道:“是啊,过去太久了,久到我以为我记错了,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他抬指抚过沈悬衣的后颈。 两个男人,一个在浴池中,一个在锦屏外,都猝不及防吸了口气。 夕影将沈悬衣的长发绕过颈侧,撩到胸膛前,微凉的指如锋利细窄的刃,沿着脊骨滑下。 轻声说:“我记得师兄这里有一道伤疤,是为我而伤,愈合后长成了一条不甚明显的红线。” 锦屏内外的两个男人又是一阵心惊愕然。 孔雀眼在疯狂颤动,整只孔雀都抖地要晒开翎尾了。 沈悬衣握住夕影的手腕,回眸说:“夕影,都过去千年万年了,什么伤都该愈合了。” 夕影默了会儿,道:“也对。” “我不该苛责师兄。”夕影垂眸叹息,难过又委屈地说:“我自己也不好,怎么能将那些和师兄相处的记忆都丢了呢。” “……” “要不是这次沉睡醒来,我怕不是永远都想不起来。” “……想起来什么?” 没人说话,一时间,空荡荡的浴房内只有缓缓水流声。 空气几乎要凝成胶质。 蜡烛哔啵燃烧,烛泪缓缓淌下,在铜铸的灯台上流下一滴血泪,很快凝固,雕刻成难以揭去的斑驳。 好一会儿。 夕影才笑着摇头:“没什么,没记住多少,一点点而已。” 沈悬衣凤眸凝深,无比认真,无比担忧地说:“记忆太多会很累,记不住有时候未必是什么坏事,忘记了也好,左右我一直在你身边,现在的、以后的,我们还会有很多‘回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夕影灿然一笑,乖巧温和道:“好啊。” 沈悬衣也笑了笑。 很难得。 他一贯清冷自矜,不苟言笑,哪怕在夕影面前,也总是一副规规矩矩,克己守礼的模样。 这会儿,这笑容,夕影瞧着忽觉眼熟。 偏偏,那股感觉来得快,去得更快。 沈悬衣接过他手中的竹匜,舀过温暖泉水,滑在夕影肩头。 这对彼此间最熟悉的人,相互为对方洗沐,看着无比亲切,无比温情。 泡了好一会儿,浑身都暖和了。 沈悬衣:“差不多就起身吧。” 夕影:“我沉睡的那些年,灵脉灵核弄丢的事,师兄知不知道?” 两人同时开口。 沈悬衣手中的竹匜险些脱腕。 夕影低眸觑了眼,又放出那枚要烧七七四十九年的火珠,悬于半空,照地他双眸明亮,点点闪光。 他双颊还带着温泉水的熏红,笑容温柔又昳美。 嗓音也轻柔动听。 “玉挽魂魄里少掉的那样东西呢?师兄也不知道?”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55章 第55章 “师兄, 十六年前,我昏睡的那几个月,火珠有人动过吗?” 他们二人感情极好, 哪怕问到这样容易生出嫌隙的问题,夕影嗓音都是柔柔的,像是随口问了句,并不在意答案一般。 沈悬衣却知不是。 夕影瞧起来越无所谓,越是在意。 毕竟, 那么多年来, 他不干涉沈悬衣做的任何决定, 也从未主动诘问过沈悬衣。 他从来信任他。 这样问他,是头一次。 像冰面裂出的一小条缝隙,不明显, 但若踩上去,一受力,便会让人坠入寒潭。 “你身边只有我和那兔妖,谁能动?” “你怀疑有人要救他?”沈悬衣眉心皱了皱, 思忖片刻, 摇头道:“不可能的,那几个被你点召的弟子修为不济, 还未靠近火珠, 就能被玄火烧个半死。” 夕影当然知道,那几个小弟子干不了这事。 他不说话, 只默默擦干身, 披上寝衣, 召了苍舒镜进来给他擦头发。 苍舒镜乖巧老实, 隐在夕影身后, 藏住自己的存在感。 这对好师兄弟生出嫌隙,他无比兴奋。 手上动作细致,又专心,耳朵却竖起来认真听。 吵起来! 最好决裂! 这样,他就少了一个劲敌。 至于那小兔妖,就是个修为不济,又蠢又笨的玩意儿,他回头再想办法慢慢取而代之。 夕影望着火珠中被折磨地奄奄一息的魂魄,眼底倒映明亮焰火。 留神瞧了眼专注做事,不曾分心的苍舒镜。 忽地笑了笑。 不知是说这人演技愈发好,还是真如他所言,他与玉挽并无任何牵念,从来都是被骗着干了许多蠢事,如今瞧着曾一口一个“师尊”,曾割腕放血疗愈的人,被如此折磨对待,一个同情的眼神都没有。 无疑,苍舒镜的心从来是冷的。 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温情悯念,除了夕影。 苍舒镜将自己全部的七情六欲,都给了夕影一个人,毫无保留。 至此,他对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无论是当天虞首席时,还是成为魔主的那几年,都不乏美人投怀送抱,瞧见与夕影某一处相似的,他会失神片刻,多看两眼,其余的他只觉厌恶,那些美人不知好歹,小伎俩使多了,往他怀里蹭,他就杀。 从光风霁月的仙门骄子,到暴虐阴鸷的魔域之主,再到如今,他成了夕影的奴隶,心甘情愿地伺候人,都只因夕影。 他爱惨了他。 又不知道该如何爱他,才不惹来厌恶。 只能卑微地,再卑微些,低到尘埃里,不要被赶走就好…… 炉上温着热茶,夕影沏了两杯,一杯端来抿了口,一杯推到沈悬衣面前。 “师兄也尝尝,这极北沧州的茶,倒别有一番风味,与天虞的完全不同。” 他嗓音温和,与在极仙崖时别无二致。 茶却与极仙崖的完全不一样。 沈悬衣如今坐在他对面,又是心底发憷,又是欣喜,禁不住暗叹,夕影不像他师弟了,又成了神。 沈悬衣满腹心事,尝不出茶甘,也闻不出茶香。 火珠的光映在茶面上,荡出涟漪,波光潋滟,隐隐能透出那个被折磨地痛苦不堪的魂魄。 仿佛这里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一间审讯室。 夕影撑着下颌,漫不经心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慢慢折磨他,七七四十九年太长,我等不及了,现在就想要了他的命。” “师兄,你觉得如何啊?” 头发擦干,苍舒镜缓缓按摩他头皮,闻言并未有任何阻顿滞涩。 是伪装? 还是真不在意? 夕影还需分辨一番。 而他眼前这个,他自以为熟悉了千年万载的人却…… 沈悬衣微愕,放下茶盏,主动道:“夕影,你在怀疑什么,不妨直言。” “你沉睡的那些年,火珠没人动过手脚,不会是那些弟子,也不会是你身边那只兔妖。” “那便……只剩我了。” 一双暗含心伤的凤眼,凝着夕影,叹道:“夕影,你是在怀疑我。” 被怀疑,会伤心,更是无能为力。 他忽然想到什么,蓦地坐直身体,眉心蹙地揉不开。 他不是没有秘密。 这些秘密若夕影知道,还会唤他一声师兄吗?还会对他如此亲昵吗?会不会恨到亲手杀了他? 他不敢想。 沈悬衣见识过神的力量,知道夕影想毁灭什么只在须臾。 若不被凡尘羁绊,夕影属实可怕地让全天下忌惮畏惧。 这一场红尘劫,拿不准是坏事,还是好事。 这些年的“神隐”倒让全世界忘记了,神从来不只是一个身份,一尊供在神龛前的塑像,祂可以轻易拿捏红尘命运。 不是做不到,不是不敢,只是夕影懒得想,没去想。 甚至……还有被沈悬衣刻意引导的一些念头。 譬如:神明是正义的,是善良的,是事事为苍生着想,为救赎红尘而存在的。 沈悬衣告诉他,他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 夕影像是迷迷糊糊泡在蜜罐里的蜂,久而久之,就醉了,就溺进去了,糖浆糊他一翅膀,他再也飞不出来。 这样的日子久了,不说那些凡人,就连沈悬衣都昏了头,真当夕影只是个身份高贵者,被他们虔诚信奉就够了,以为夕影与那些神话传说中,与那列祖殿前毫无意识,只余一个念想的神像别无二致。 他真是昏了头! 沈悬衣到底是仙门师祖,即便被这天地间唯一的神祇怀疑,也未惊慌失措。 “你想做什么?”他问。 夕影:“今日,我只要一句实话,火珠中失踪的那个东西,可是师兄拿走的?” 他没问“是否同你有关?” 也没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不是。”沈悬衣笃定道。 夕影:“好,我相信你。” 夕影又问:“我沉睡的那一千年,师兄可是寸步不离守着我?” 沈悬衣点头。 他实打实守护夕影那么久,这份情谊从来不假。 刚想说说那些年极仙崖上,他们共同种下的海棠换了几季,一起摘过的灵果长了几树…… 试图拉回些许惦念回忆,温一温夕影骤然冷硬的心。 他想得很美,要神保持神性,又要他留有人情,最好和以前一样,不问世事,安安心心坐在他极仙崖神殿内,接受天下苍生的膜拜就好。 话却被迫堵在喉咙里,刚一开口,就被夕影打断。 “那,师兄定然也不晓得,我的灵核灵脉何时丢的。” “……” 沈悬衣哑然。 神躯与凡体不同,里面少了什么,沈悬衣根本探看不到,不知道夕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也正常。 沈悬衣沉默未言,又缓缓点头。 夕影笑了笑,给他再斟一杯茶,茶满送客。 “我晓得了,师兄不要放在心上,我近日不太舒服,总容易胡思乱想。” “可是与灵核有关?”沈悬衣急道:“你今日还说心口疼。” 夕影又笑了笑:“无碍,疼上一阵就不疼了。” 茶水哗哗,已溢出杯盏,淌湿了桌面,夕影提着茶壶的手未松,还在倒茶。 茶满送客,茶溢欺客。 沈悬衣心底五味杂陈,只在离去前,又抬睫觑了眼苍舒镜。 “夕影,不要重蹈覆辙。” “师兄说笑了,怎么会呢?” 夕影唇角勾笑,笑意却不及眼底,再无需白羽覆面,他却像是戴了另一种假面。 “师兄不信啊?” 夕影站起身,趿步到沈悬衣面前,抽开腰带,敞开前襟,露出白玉色的胸膛。 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愣住了。 沈悬衣清矜了多年的眼眸,倏然慌乱。 他别开眼,嗓音滞涩地说:“快穿上。” “穿上怎么看?” 那嗓音里带出的笑意有些疯癫。 夕影一手贴在沈悬衣脸上,让他注视自己,另一只手抚在自己胸膛上,手指一点,忽地敞开一道口子,露出跳动的心脏,却不见血。 夕影的心没有血,不是红色的。 那是一块拳头大小,如同冰晶般令人发寒的构造。 他自窥心脏,看着这东西一点点变化,从鲜红褪色,缓缓冷硬成冰晶。 那日,他在茶摊前,也剖了一次苍舒镜的心,他就想看看,这个人的心是不是也和自己现在的一样。 结果让他失望。 ——苍舒镜的心竟是血红的,是暖的。 灵核镶嵌在心脏正中间,被半透明的心房包裹。 其上的裂痕已经细小很多,还在缓缓愈合。 而那提供修补,使灵核愈合的力量来自心脏。 那是…… 沈悬衣瞳眸猝然紧缩。 夕影道:“我原以为七情六欲是最没用的东西,没想到还有点用处,用来修补灵核倒不错,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神的心一直是冰清琉璃,无情无欲。 祂们算不得人。 夕影像人,是因为他的心脏被污染了,渐渐长出血肉,倒不是红尘一遭十九载造就的,很早以前,他的心就变了,如今不过变本加厉。 他早该重新找回自己了。 夕影笑说:“师兄该高兴,我又要变回去了。” 沈悬衣原本只希望夕影永远被供奉在神坛上,让自己的信仰继续虔诚下去。 此刻,他却无言。 他莫名地高兴不起来。 而另一个男人,站在夕影背后,那条半湿的干发布帛被他指尖绞破,双目充血,紧紧咬着牙关。 夕影不要七情六欲,夕影也不要他。 哪怕做一条夕影身边的狗,他也甘愿,可夕影不要。 没了七情六欲的人是什么样子? 苍舒镜只能想到神龛上,被供奉的神像,黄金铸就的,冰冷的——死物! 戮开的皮肤没有血,转瞬愈合。 夕影缓缓阖上寝衣,系好腰带,他渐渐地算不得人了。 他是祂。 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决定,两个男人都无从得知,直至走到这一步,心脏完全凝成冰晶,再无转圜余地,夕影才笑着告诉他们。 他甚至饶有兴趣地观察他们的神情,双目描摹着他们的脸色。 可惜的是,再精彩,也勾不起他内心涟漪。 走了个沈悬衣,还有个苍舒镜。 似再也伪装不下去,一双琉璃瞳颤地厉害。 “你……你真的决定了吗?为什么要……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夕影说:“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啊,我又不是人,要人的七情六欲做什么?” 他说得云淡风轻,当真是弃之如敝履。 沈悬衣无权置喙,苍舒镜更没资格阻扰。 况且,现在才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夕影故意乘着马车,慢悠悠晃来沧州,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一切不可挽回。 他让沈悬衣在沧州等他,他没同任何人一道,身边只有一只笨笨的小兔妖,什么也没发现。 好在,疼了那么久的心没白疼。 他如今瞧着这两个人,无论是想起曾经的所爱背叛、欺瞒,还是原以为一直会守护他的师兄对他撒了谎,他都毫无感觉。 心里是空的。 只装得下灵核。 那些凡尘的爱恨嗔痴,都无法撬开寒冷如冰,坚硬似磐石的琉璃心。 他有自己的打算。 看着苍舒镜又想走,又想留的模样,夕影忽地生出些心思。 他展开手臂,低声说:“过来,为我更衣。” 更衣? 苍舒镜猛地抬头,夕影背对着他,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以眸踅摸那劲瘦的腰,纤薄的背,颀长的颈…… 寝袍下,未着寸缕。 棉白衣衫又那么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似乎风一吹就掀掉了,然后露出…… 苍舒镜咽了咽喉咙,腿脚重如千钧。 渴念地快疯了,却又畏葸不前。 他很了解他自己,夕影哪怕一个眼神,都能让他升起渴望,更别说碰到,看到更多…… 好渴,想要,疯狂地叫嚣! 可他不敢。 夕影不会给他,却还要让他贴身伺候,这些撩拨他都说不上是无意的,还是夕影故意的。 夕影真是…… 要了他的命。 见他迟迟未动,夕影又用那被温泉水浸地又软又沙哑低靡的嗓声,问他,为何不过来。 甚至一回眸,眼尾还洇着薄红。 透出一股天然的春情。 苍舒镜真的快被逼疯了,他看着他,双眸已从琉璃色变成暗夜一般,像一滴墨洇进清水中,转瞬浓黑便充盈这双眼。 伪装卸了。 喉咙哽地厉害,手指伸出又收回,又想往那纤窄的腰上送,又怕夕影气到将他丢出去,再也不见他。 他该怎么办? 他快憋闷死了。 最终,他抵不过那诱惑,飞蛾扑火般扑过去,哪怕被烧成灰烬,也要一瞬热烈,双臂紧拥夕影的腰,脸捂在夕影后背。 他终于抱住了他! 带着哭腔地:“你别不要我,好不好?你也宠宠我行不行?” “……” “你离我那么远,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总是和那兔妖亲近也就算了,你……你还和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说笑谈天……” “那些‘好’,你分我一点好不好?” 他哭得实在伤心,他几辈子都没这么哭过。 哪怕是伤,是死,是被处以极刑,疼到求死不能,也没这么哭过。 他真的怕了。 怕被夕影抛弃。 他想,他认了。 做宠妃之一也好,做侍从太监也罢,只要能守在夕影身边,偶尔分来一个眼神,半个拥抱,也是好的。 “你看看我,你宠宠我,好不好,求求你……” “求求你……” 第56章 第56章 他抱着他, 身体好渴,想要他。 但也只能抱着他,多余的动作半分也不敢,甚至害怕他拒绝, 怕他推开自己, 尽管夕影什么也没做, 任由他抱着。 直到怀中人转身,面朝他。 却意外地没有推开他的手臂,也没说出拒绝的话。 氤氲雾气下, 彼此面容都模糊。 他患得患失,觉得此刻不真实。 一双眼使劲地往夕影脸上看, 去寻, 去找一份真实,再也伪装不成瞎子,琉璃色退去, 眼眶中洇着浓郁的黑沉。 他的眼底又有了光。 光芒却在颤, 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夕影笑了下,手指抚过苍舒镜的眼睫, 柔声道:“不装了?” 苍舒镜微愕, 双唇嗫嚅,说不出话。 最后只滞涩地点点头。 夕影:“既如此,那其他的, 也都想起来了?” 苍舒镜不敢答了,他黑瞳颤地厉害, 在昏黄暖光下, 能瞧见夕影眸中蛰伏的深紫暗光。 这双眼是他的, 但卧在夕影的杏眸中更漂亮。 他看不明白夕影,更分辨不出夕影在想什么,会不会在下一刻推开他,让他滚,让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许再靠近。 他害怕极了。 怕到肩抖,声颤。 那么聪明的人,笨到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没有要骗你,我只是怕,怕你生气,怕你又不要我了。” 重生成少年,身量低了不少,声音也没那么成熟了,心智似乎都受到了影响。 曾经满腔算计,玩弄阴谋,谎言更是信手拈来。 如今,撒个小谎,一瞬就能被夕影识破。 到底是夕影学聪明了,还是苍舒镜变笨了呢? 他反反复复地哀求,祈怜:“你别不要我,求求你,别不要我,我再也不说谎了,再也不欺瞒你了。” 他抱着他的腰,搂地很紧,生怕失去,生怕到头来这点甜头都是一场幻梦。 他又不敢搂地太紧,怕抱地夕影不舒服,怕夕影反感抗拒。 矛盾地拉扯着。 就是不肯松手。 夕影手指很柔软,一寸寸抚过这张他熟悉至极的面庞,动作温柔,旖旎缱绻,偏偏眼底一片冷沉,挂着浅笑的面容也假得很。 夕影凝着他,轻声说:“被这样一张脸骗,似乎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苍舒镜愣住。 夕影又哂笑一声,手指流连到他唇角,轻抚着唇瓣,像极了情人间的温柔撩拨。 自己渴念的手指,流连唇边,就像是送到猛兽口边的美味,焉有不食之理? 苍舒镜快疯了,他本能地想张口含住这截手指。 可他只能煎熬地咽了咽喉咙,咬着唇阻止自己。 “这么紧张?都出血了。” 夕影温柔地抚去他唇上血,盯着那血珠瞧了会儿,又抹到他唇上,撬开他牙齿。 哄劝温柔:“张开嘴,舔干净。” 像是打开关猛兽的闸笼,苍舒镜只花了须臾时间震愕,便听话地含住夕影的手指。 含住了,就不想放了。 却又怕牙齿磕到夕影手指,含地辛苦,又甜蜜,猝不及防扑来的宠爱,让他脑子难以转动,只能听凭夕影吩咐。 舌尖一寸寸舔舐手指上残留的血迹。 夕影说:“总不能一直借口逃避悲伤,越是逃,越是证明过于在意,成了执念,就再也摆脱不掉了。” 苍舒镜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看那双胭红的唇掀开,缓缓又道:“苍舒镜,我们做个了断吧。” “…………” 什么? 夕影在说什么? 耳边嗡然,他听不清。 口中还含着夕影的手指,睫毛在抖,眼眸在颤。 他说不出话,唇齿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咬伤了夕影。 夕影不目斜视地看着他,坦然镇静。 没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 他庆幸自己的心已成琉璃,变得冷硬,永远不会再疼,哪怕剜去血肉,割舍一切,都不会疼了。 “我承认,我此前所为到底是幼稚蠢笨了,让你伤,让你死,并不能解脱,你解脱不得,你又重生了,甚至连记忆都回来了,还是痛苦的。”夕影说,“我也一样,即便你死过一次,这个结还是解不开。” “……” “我承认了,我爱过你,恨过你,我就是凡人夕影,我对你动心过。” 苍舒镜的眼微微睁大,怀揣希望。 夕影认真看着,眼珠没挪一下。 他的心,现在很硬。 他终于轻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将那些忖测过后,终于坦然面对,不再逃避的话,说出口:“无论是恨,还是爱,都是有的,都属于过你,唯独你。” “但是现在,已经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 “……” “苍舒镜,我不爱你了,也不恨你。” “…………” “不会再折磨你,伤你,要你死,也不会再为你牵动心绪。”夕影哂笑一声,似是自嘲:“你也看见了,我的心已经冷成冰块了,这才是……一个神该有的心。” 夕影抽回手指,往后退了一步,却还被那双死都不撒的手牢牢锢着腰。 他默了默,叹息一声:“何必呢?” “苍舒镜,结束了,我放过你了,也放过了我自己,我们……彻底结束了。” “放手吧,苍舒镜。” 苍舒镜放不下,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着。 “你……你说什么?” “……” 夕影叹息一声:“之前装眼瞎,装失忆,这会儿还要装聋子吗?” “不!不是!” 苍舒镜慌忙地别开眼,不敢看夕影,他急促地说:“不是的!你没有要丢掉我!” “我转生后,你就来找我了,你还跟去乱葬岗,去救了我,甚至允许我留在临安院子里,还……还让我上了马车,你带我一起走了,没有要丢下我……没有!!” “……” “你在骗我的对不对?你骗我,这是你新想出来的惩罚方式吗?” “…………” “没关系,你罚我好了,我可以等的,等你惩够了,我再来,只是……别太长,别太久,好不好?” 他颤抖不歇的眼睫下,瞳眸熏红一片,早已颓败地溃不成军。 夕影的声,再次将他的心冻地生疼。 “不是惩罚,以后也不会有人罚你了。” “……” “你走吧,苍舒镜,从我眼前消失,至此崇山峻岭,天涯路远,就此别过。” “!!” 夕影可以恨他,可以伤他杀他,可以折辱凌`虐他,践踏他的尊严,蹂`躏他的心,唯独…… 唯独不可以丢了他。 他们别过很多次。 一开始是他先转身,将夕影丢在染满祟气的荒古秘境中。 后来是夕影不要他了,将他丢在极刑台上,让他死。 但没关系,他们总能重逢。 唯独这一次,在安静的浴房,暖炉熏香,温热静谧,只他们两个人,没有血腥狰狞的可怖,没有伤痕累累的疼痛。 平静地可怕,却直锥人心。 他不想看,更不敢。 便没看见夕影在他低垂眼睫时,掌心紧攥,双目洇红,心不痛了,那些注入灵核的七情六欲还在折腾,在红尘中涤了一遭的魂魄隐隐震颤,他咬牙撑着。 谁说不爱呢?何谈不恨呢? 但必须剜去,剖开血淋淋的肉,摘掉心底刺。 低低啜泣,呜咽难止,苍舒镜顶着这副少年身型,泪坠地那么伤心,倒像是夕影欺负了他,没了前世的阴鸷狠戾,看起来那么惹怜柔弱,浑身都极尽本能地向夕影祈怜。 可夕影的心,已成了石头。 苍舒镜的嗓沙哑地厉害。 “先……先不说这个,你等等,你……你别那么急,你慢慢想,再多想会儿,别急着做决定好不好?” “不是要更衣吗?先换衣梳发好不好?” 也不等夕影点头,他忙不迭抱来衣衫,就要替夕影穿。 他从不可能卑微地去爱一个人。 不会卑躬屈膝地为谁更衣梳发。 但,只要这个人是夕影,就没关系。 可夕影连手臂都不愿意抬起,他没办法替夕影换好衣服,他只好跪趴在地,执起鞋,握着夕影的足踝,想往鞋里送,可夕影不愿。 “苍舒镜,太迟了。” 他说,太迟了…… “不!不迟的!” 抬起通红的眼,他疯狂地想要挽回,他抱着夕影的腿,不敢撒手,满目血色。 “没有很迟,你我都还在,我会补偿,我会认罚,我会改的。” “……” “对!我可以改的,你看见了,我真的在改变,不会犯错了,你别丢下我,你别不要我……” 夕影闭了闭眼,再度睁开,垂睫看着苍舒镜,声轻地只余气音:“没有意义了。” “我不否认你想改好这件事,也没说你现在哪里做错了。”夕影顿了顿,“只是……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和我都没必要再继续纠缠。” “……” “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哪怕不计较了,也不可磨灭,不是吗?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回不了头了。”夕影话说得温柔,不带恨,也不带……爱。 苍舒镜急了,呼吸急促,含着血。 “我——” “你不用解释,我都知道,”夕影说,“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苏醒,无论是想夺走灵脉,还是找到灵核,你只是太笨了,弄错了人,将玉挽误会成我的转世。” 他说:“我都知道。” 他知道…… 他都知道! 那为何……? 夕影继续说:“我曾经也想过,在我真真切切爱过你的那些年里,你若能像对玉挽那样对我,那就好了,后来我又想,你永远都不会对凡人夕影那样好,因为你想去拯救的是你的神。” 苍舒镜:“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对,我是九天来的神祇,也是那个卑微的凡人。”他双目渺然,冷静地可怕,“若神醒了,代价是凡人夕影永远消失呢?哪怕从一开始你就知道那个凡人就是神,你还是会将那些事照做一遍。” “…………” 苍舒镜哑然,确实如此。 他想要神苏醒,就必须拿走凡人夕影的灵脉,还回去。 若神醒来后,没有凡人的记忆。 那……那个凡人是不是就彻底消失了? 这条路走到尽头,才发现,无论如何选择都是错的。 而他的付出,从一开始就是滑稽可笑的。 他无从解释,不知所措,只能嗫嚅着唇,一遍又一遍喊着夕影的名字。 “小影……” 跪伏在脚踝边,抬不起头,苍舒镜像是被活生生抽去灵魂,只余一具躯壳。 很久…… 久到壁挂的蜡烛燃尽,滴落红泪,刹那燃出一簇猛烈的焰火,像燃尽生命,最后一次炽热。 紧接着,光暗下去。 最后挣扎一把,便堙了。 “还是放不下吗?” 一片黑暗中,夕影忽地开口,叹息的这声,也不知是对苍舒镜说的,还是自问。 夕影揉了揉眉心,黑暗总能给人压抑的感觉。 他转身想去软榻上坐一会儿,让自己清醒一些,好好地将这件事彻底解决了,再去做那件更为重要,不能回头的事。 却在转身的一刹那,脚步还未踏出几步,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 泪水洇湿他后颈。 披在身后的墨发,刚刚被苍舒镜擦干,现在又被他弄湿。 “夕影……” 他说不出“别丢下他”这种话了。 夕影会丢下他! 他说多少遍都没用,他只能竭力地,挣扎着,不撒手。 一片黑暗中,双方呼吸都那么明显。 苍舒镜又贴他那么近,止不住的哽咽声都那么明显。 真的脆弱了太多…… 这还是那个满腹阴谋,精明算计,惯于伪装的苍舒镜吗? “好。” 夕影深深一叹,转身捏着苍舒镜的下颌,又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前:“我让你看清,这颗心已经冷成什么样了。” 他凑上去,狠狠吻住苍舒镜的唇。 在对方的震愕中,撬开唇齿,热烈纠缠。 以为永远都求不来的一个吻,就那么主动给了他,苍舒镜傻了眼,从没想过夕影会这么激烈地拥吻他。 吻到舌根发麻,吻到唇瓣红肿,吻到苍舒镜头脑眩晕,心跳如擂鼓。 夕影松开他,手覆在他的手上,叠在自己胸前。 声音平静,分毫情动喘息也没有。 苍舒镜瞳孔猝然紧缩。 他手抖地厉害,想挪开,要逃避,但夕影不允。 “感受到了吗?”夕影笑着说,“哪怕是这样,我都没反应,心都不跳了。” “……” “你又何必不放弃?” “是想像我一样变成一块石头,还是……一块石头,你也要爱?” 苍舒镜完了。 他想:他彻底完了! 夕影没再含恨地咬牙切齿对他说:“我恨你,永远不会原谅你。” 也没故作不在意地,伪装出一副冷淡模样,骗他说:“我不喜欢你了。” 他是真真切切地不再为他心动,为他愤怒。 他已经激不起夕影半分涟漪,他的存在对夕影而言,同那一草一石,世间万物,没有任何分别。 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过来——夕影真的成神了。 而他,不过是激流湍涌的波折岁月里,一块再无人回顾的石头。 他彻底完了! 可他…… 他怎会甘心,怎会放手啊? 他不撒手! 他攥着夕影的腕,捞起夕影的手,隔着胸膛,贴在自己滚烫跳动的心脏上。 “你剜了我的心吧,我陪你一块做石头。” “……” “哪怕是做石头,也要和你一起。” “…………” 苍舒镜疯了,是彻底疯了。 他将夕影拥进怀里,抱得很紧,紧到几乎揉进血肉,恨不得自己做夕影的心,替掉那块琉璃石头。 他不死心。 泣不成声,颤不成音:“再试试看,再试试好不好?哪怕不爱,恨也是好的……” 他握着夕影的手,抵到自己胸前。 “你再恨恨我,你把我的心掏出来,捏碎它,你再恨一恨我吧!” “……” “疯子……”夕影收回手,不愿要他的心。 苍舒镜慌地四处寻觅,摸黑摘下烛柄,就往自己心口戮。 他不信他的热血也换不回夕影一丁点儿的情绪波动。 在临安城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夕影看他被打被罚,会觉得快意,看他被媚药折磨,会饶有兴趣地观察他的反应,看他被埋进乱葬岗,会救他…… 明明是在意的! 烛台针刚扎进心口,血就涌出来,洇红夕影的白衣,摸了一手黏腻。 没有难过,没有快意,夕影只缓缓抬手拔出烛台,丢在地上,一阵清响。 “何必呢?你非要一试吗?” 夕影沉吟片刻。 在暗夜中,抽开腰带,褪下沾血的寝衣,声冷淡然道:“那就试试吧,让我也看看,这颗琉璃心已经冷硬成什么样了。” 衣袍掀起,一把扯开,飞舞空中,落入水池。 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夕影握着苍舒镜的手,搭在自己腰上。 明明媚`欲横生,他却偏偏嗓音冷到堪比寒冬腊月,九天霜雪。 “你不是要试试吗?”嗓音旖旎。 说着,便吻上苍舒镜,转眼间,夕影已压他在榻。 他主动地伏在苍舒镜上面。 “那个地方,再过去点……” 甚至冷哼嘲讽他:“比之以前,你倒是……不行了很多,你到底会不会?” 苍舒镜很卖力,但他被迫躺着,使不上劲。 感受到夕影起伏在马背上一般,烈马急驰,他不断摇晃颠簸,却不吭声。 从始至终,那颗心再没跳动过,也没热过。 他贴在苍舒镜耳畔,低低哼吟:“你看,我都起不来。” “我没感觉,你感受不到吗?” “我和你不一样了。” “别说什么也要和我一样做石头,我是神,没了心,无所谓,可你不一样,你没心会死。” 是恩赐,是荣宠,可他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 苍舒镜悲伤地流泪,紧紧握着夕影的腰,从未想过,愉悦与悲痛,竟能同时产生。 不知过了多久。 苍舒镜抱着他,翻身压下,一寸寸吻在夕影冰凉的脸上,吻到他那颗冰铸的琉璃心上。 将自己的心,与他的心,贴在一处。 卑微哀伤,却又笃定道:“没关系,爱恨总是太苦了,你这样……很好。” “我还是……想要留在你身边。” 又是一个挺身,夕影瞪大眼,咬唇暗骂。 他七情六欲是快没了,可也不是不知疼的。 他生气了,不知是气恼苍舒镜渎神,还是气自己的身躯不听使唤。 没了心,却还有""欲。 怎么会……这样? 不能沉沦了…… 夕影高高低低地沉浮在美人榻上,幸好烛光熄了,眉眼双颊的浮红没人看见,幸好自己忍住,没发出声。 他发了狠地一脚踹开苍舒镜。 “滚!” “你怎么……?”苍舒镜茫然,似乎有些令他兴奋的秘密快要冲破桎梏。 “让你滚,没听见吗?” 苍舒镜倏地有些委屈,似乎也感觉到气氛的缓和,他们之间……还没彻底结束? “你……” “不想要了。”夕影冷声开口,气息断续,分了两次才说完,“听不懂吗?不需要了,滚吧。” 没办法。 行至半途,他就不得不滚。 回去后,他拿出那件珍藏的小衣…… 苍舒镜觉得不亏,因为,在电光火石的一瞬,他忽地又聪明了一回。 他发现了一件事! 夕影可以口是心非,可以借助其他手段让心再也跳动不起来,再也暖不起来,唯独身体不会骗人,灵魂感知还在。 夕影对他有欲念。 尽管只是一点点微弱渺茫的希望,苍舒镜都能品出泼天的喜悦。 能握住一点点希望,对濒临过绝望的人而言,已经足够了。 这份喜悦持续了好几日,但这几日,夕影都不召见他了,他等地心急又焦虑,偏偏被爱冲昏了头,都没发现古怪与异常。 比如说,小兔妖也很久没见过夕影了。 比如说,沈悬衣也吃了闭门羹。 有了上回,临安城时,夕影不告而别,给他带来的恐惧,苍舒镜这次相信本能。 他忙不迭冲进赫连青的寝殿,发了疯的逼迫威胁下,终于得知夕影去向。 可那个地方,让他本能恐惧。 夕影去了沧州秘境,这一次,荒古秘境也降临在那里。 赫连青说:“沧州秘境中有我赫连家祖辈的分神,他们陨落于数千年前,神尊想要的秘密,或许也只有他们知道了。” “沧州秘境?” “是,此前的神迹,也在那里,极有可能是神尊的碎魂。”赫连青说,“你即便不威胁我,只要来问了,我都会说,我不是要出卖神尊,是他告诉我,若你来问,我只管如实告知就好。” 莫大的喜悦积在心口,苍舒镜兴奋不已,夕影终于不再瞒他。 他又莫名妒恨地问了句:“其他人……也这样?” 赫连青愣了下,摇头说:“神尊只让我告诉你。” 一句话便让苍舒镜兴奋无比。 他想了想,想了又想,得出结论:夕影信任他,才只告诉他一人。 沈悬衣有问题,夕影已经不可能依赖他了,小兔妖又笨又蠢,夕影也不带他,权衡左右,只有他才有资格一直站在夕影身边! 他把脑子团一团,整个吃掉,不要了,只有心脏在怦怦跳动,永不止歇。 他立马冲进了沧州秘境中。 第57章 第57章 极北沧州,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这沧州秘境也不例外, 比之沧州城内更甚。 少年们衣袍猎猎, 被寒风冻皱了眉眼,一张张稚嫩的脸苦巴巴的。 这里不比城内,没有恒温的结界, 一个个娇生惯养的矜贵子弟,哪里受得住? 抱怨声迭起。 “寻什么机缘啊,这么冷,要不是我爹逼着我来,我才不来呢。” “对啊,我就想混吃等死, 平日里修炼就够延长寿数了,干嘛要吃这个苦啊?寻机缘?这机缘又不是大白菜,我们能寻到吗?” “如今天下太平, 我们有神尊庇护, 没什么好忧心的吧?就连十几年前忽然复苏的魔域, 不都被神尊动动手指解决了吗?” “唉, 我真想不通!” 也不是所有后辈都这般,到底人间不缺理想。 有人嗤嘲道:“若仙门之人都像尔等, 靠着祖辈荫蔽, 不思进取,仙门迟早要衰败。” 夕影多瞧了眼那少年。 此人目光坚毅如开刃之寒刀, 紧握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衣着青素, 洗到陈旧发白, 在一众锦服华衣的弟子中格格不入。 前几日赫连家宴时, 这少年皱着眉来赴宴,全程如坐针毡,瞧着那些少年讨好夕影,他冷嘲热讽一番,便拂袖离去。 赫连城,他是赫连青姑母的儿子,身上流淌着赫连家的血脉,身份高贵,却乐于苦修,不耽于享乐,此生所求于现世而言过于天真,难定正邪。 他渴望一场能造就英雄的乱世,而不是这安逸如死水的人间。 格格不入,与大流背道而驰的人,总能引起各种各样的目光。 夕影觉得颇为有趣,便多看了两眼。 “白影公子不要理他,他脑子有毛病,唯恐天下不乱!” 前些日赶着殷勤的少年,凑过来与夕影说话。 夕影只微微一笑,戴起圈着绒毛的兜帽,不再与那些少年多言。 他有些疲惫,今日懒于应付他们。 沧州秘境位于一座极高的雪峰之上,天色灰蒙蒙的,日月并行于空,被一层云翳挡住光芒,那月不够亮堂,隔着一层落满灰尘的窗户纸似的,那太阳更是毫无暖意,像老者浑浊的眼珠。 沧州秘境开启,万丈悬崖变成了一片冰湖,冷涩凝绝,寒湖幽深,横陈天地之间,恰若天镜,光可鉴人,望不到边际,极壮美。 一踏下冰湖,寒雾散开一小块,出现一座石碑。 石碑古朴陈旧,呈玄色,其上却鲜红,如被血水浸透,温养出的红宝石。 那些弟子挨个走过去,割破手指,滴落血液,向祖辈证明他们是沧州赫连家的人,面前禁制解开,水镜波光荡漾,他们踏入其中,凭空消失在原地,进了真正的沧州秘境中。 双颊挂着奶膘的少年,踟蹰片刻,踏入秘境前,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眼夕影,到底没说那日与苍舒镜之间的龃龉。 他只道:“白影公子,这秘境的景观虽壮阔绚美,但等我们都进去后,就消失了,峰上寒冷,公子自行返回的时候,不要走错了路。” 他以为夕影只是来观景的。 又或者,也想寻个机缘。 偏偏他不是赫连家的人,进不去,颇有遗憾,心中也许难过着呢。 他对夕影说:“你……你等我们回来,我若寻到机缘,定会与你分享的!” 毕竟,沧州秘境只有拥有赫连家血脉的人,才能踏足。 即便夕影是家主赫连青的好友,也进不去。 夕影微笑道:“多谢好意,我的路同你们的不一样。” 赫连城踏入秘境前,回头望了眼夕影,眉心微蹙,似在探究。 夕影只微笑,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待到那些少年都进了秘境,空旷的冰湖上再无一人,夕影伸手压在石碑上,石碑猝然荡开一道全新的水镜,光芒比此前的秘境之门还要耀眼。 他的路同那些少年不一样。 神祇打开的门,直通秘境核心。 他不是来寻机缘的,他是来见见那些数千年前便殒落,如今留有元神守护秘境的赫连家先祖。 有些困惑,或许只有他们才能给他答案。 三日前,他去见了一面赫连长老。 一为了解神迹降临沧州一事。 二为弄清楚自己数千年来莫名丢失的记忆到底是什么,沈悬衣又在瞒他什么。 他太信任沈悬衣了,从未怀疑过。 如今,却不得不疑。 沉睡千年,丢失了灵脉灵核,他早就该问沈悬衣的,可那时,他困囿于凡尘爱恨,满腔仇怨,不得解脱,根本无心去调查。 后来,火珠中,玉挽魂魄里缺少的一部分引起他的注意。 拿走那部分魂魄的人,并非是为了救玉挽,否则直接盗走火珠就是,反倒将事情做的如此隐蔽,若不是夕影认真探看,根本发现不了,对方想一直瞒着他。 沈悬衣嫌疑最大。 但夕影想不通,沈悬衣拿走玉挽魂魄的一部分要做什么,那一部分又有何特别? 一旦对一个人开始存疑,就会细细回想他往日里所作所为有何端倪。 夕影如是。 他从千年的沉睡中苏醒时,精神错乱到差点疯掉。 沈悬衣为了安抚他,似乎用了一个咒术,让他短时间内想不起那些红尘记忆。 夕影太信任沈悬衣了,他那时只对沈悬衣的安抚感激不已,从未想过沈悬衣安抚魂灵的这招,他从未见过,是沈悬衣瞒着他偷偷修习的。 并且,恐怕从数千年前就开始修炼了。 否则,怎么可能有能力篡改一个神的记忆? 一想到,那漫长的数千年,乃至上万年间,沈悬衣这咒术可能对他用过不止一次,夕影就禁不住胆寒。 他记忆有损,每每闪过碎片,他拿去问沈悬衣时,沈悬衣总温柔微笑,轻声安抚道:“神明寿数漫长,千年万年前的事情,忘记一部分很正常,我也一样的,也不是什么都记得。” 对,沈悬衣也记不清很多事。 比如他们曾踏山涉水,曾并辔策马,曾一起住过的小屋,吃过的甜果…… 夕影记得的,一提起,沈悬衣先是恍惚一瞬,又柔和地笑着说:“……记得。” 夕影却知道,他不记得。 他只是怕夕影失落,故意这么说的。 沈悬衣反复强调:“我们的寿数那么漫长,忘记一部分,是为了给更多以后的回忆腾空间。” 当时的夕影觉得他说的非常对。 如今想起来,却不寒而栗。 到底是不记得了,还是……从未拥有过那些记忆? 夕影咬了咬牙,抑制本能的颤抖。 这种认知就像是血肉里长出的腐创,不剜掉,迟早会腐烂成片。 赫连长老是个活了数百年的老头,在修仙之人中,算是见识广博的了,但要问上万年前的事,还是太为难他了。 他只晓得那神迹很有可能是夕影的碎魂,并且,神迹像是被沧州秘境中的什么东西吸引,一头扎进去。 夕影若要找回,必定要亲自去一趟沧州秘境。 至于这几千年发生了什么…… 赫连长老只知一件大事。 “事件伊始,是先祖留下的传言,万年前,天梯尚未断裂时,出现过一团魔气,诞生了一个天魔,当年还是神尊降服了他。” 关于那件事的后续,知之者甚少。 有传闻说,夕影杀了那魔头,又有人说夕影将他留在身边驯化。 赫连长老不知夕影丢失了记忆。 他想,具体如何,神尊比他更清楚。 他便不再多言。 事情的关键也不在于万年前这件事。 赫连长老说:“而后,在神尊沉睡的那千年时光中,那魔头又出现了,仙门又面临一场仙魔之战,那场战斗最终仙门获胜。” 玉挽仙尊便是首功。 但这话不能再说,玉挽的下场,众人有目共睹。 红尘中,至今还有人对夕影不满,无论是玉挽的拥趸者,还是认为神不应该以己之仇,折损一个功臣的。 但他们只敢私下议论。 毕竟臣服于神威。 信仰不再时,夕影在他们心中算不得神了,大约能与魔比肩吧? 没区别,都是惹人忌惮的存在。 夕影问道:“之后呢?那魔死了?” 赫连长老:“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死了,但我们这些亲眼见过那场战斗的人很清楚,那魔只是忽然消失了,仙门不战而胜。” 大约是怕这样说出去,折损仙门颜面,他们一口咬定就是以玉挽为首的仙门众人击溃魔头,将其斩杀于剑下。 他们无时无刻不担忧那魔头卷土重来。 没想到,此后,他一直沉寂。 九荒魔域也陷入深眠中,一直无主。 “直到……二十年前,九荒魔域迎来新主人,老朽却知那新主人,未必是‘新’的。” 他们心知肚明,这新主人是谁。 夕影微愕,蹙眉不语。 赫连长老顿了下:“恕老朽多言,神尊烧九荒,降魔头时,没察觉到他就是万年前的那个吗?” “……” 夕影答不出。 万年前的记忆,在他脑海中碎地如同一盘散沙,他再拼命想都想不起来。 稍有复苏的趋势,便像垒起的沙塔,未堆完,便吹来一阵风,彻底掀散。 沈悬衣要他忘掉的东西,和……这个魔头有关? 为什么呢? 若只是一个魔头,他作为神,承着护佑苍生之责,杀了又如何? 他与那魔头究竟有何纠缠? 纠缠之深到,沈悬衣必须抹去他的记忆…… 夕影愣愕良久,压住满腹疑惑。 又问:“还有呢?” 赫连长老摇头:“老朽知道的并不多,赫连家远离中陆,在极北沧州,很多事并不能参与其中,与天虞的联系也不算深。” 他困惑道:“神尊若想了解更多,问沈师祖岂不更稳妥?” 所有人都知道沈悬衣常驻极仙崖,与神尊关系颇好,甚至以师兄弟相称,这份无上荣耀,羡煞旁人。 沈悬衣活了那么久,千万年的红尘大事,他定然知晓。 夕影却心中苦涩,沈悬衣有意瞒他,又怎会告知他真相始末? 他只笑着摇摇头。 赫连长老是何等的人精,他一瞬便想明白了。 怕是其中另有隐情。 但他是个聪明人,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也不会说,只闭紧嘴,道了声:“神尊放心,若沈师祖来问,老朽定是一概不知的。” 夕影笑道:“沧州赫连氏,有长老守护,是福气。” 他顿了下,又道:“不必全部隐瞒。” 藏的太多,反倒会引起怀疑。 夕影:“若沈悬衣来问,只管说本尊去了一趟秘境寻神迹便可。” 沈悬衣没有赫连家的血脉,他纵然再有本事,也不像夕影拥有天生神躯,他进不了沧州秘境。 否则,若沈悬衣真有问题,他又怎会允许洞悉真相的赫连先祖残留元神于秘境中? 秘密要想不被发现,必定要铲除一切祸患。 夕影了解沈悬衣。 他是光风霁月的君子,也是手段决绝的掌权人,否则,若靠着良善与悯念,是不可能成为仙门人人尊崇,无有不从的师祖。 赫连家先祖能留下元神,不被毁掉,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没人想毁元神,夕影误会沈悬衣了,沈悬衣没想隐瞒什么,那些怀疑,都是夕影臆测出来的。 二是,沈悬衣进不去秘境,又毁不掉秘境,只能放着。 夕影希望是前者。 但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后者。 夕影只能去一趟沧州秘境,亲自问一问那些赫连先祖的元神。 他在离开前,留了话给赫连青。 是思虑很久后,做的决定——他要看看苍舒镜到底是什么。 若苍舒镜能顺利进入沧州秘境,要么他有赫连家的血脉,要么他和夕影一样,不是人。 苍舒镜为什么浑身魔息,为什么灵脉尽碎还能长出来,为什么死不掉,为什么能统御九荒魔域,又为什么……成了夕影的信徒。 哪怕失去一切,不管浸多少遭黄泉水,付出怎样的代价,也一定要唤醒他的神祇。 神拥有很多信徒,可这样虔诚到疯魔的,苍舒镜是独一个。 怎么会呢? 一个魔头,竟信仰神明? 甚至爱上了一个神。 这种可笑的事,比那飞鸟与游鱼相爱,炎夏与凛冬共存还要荒唐。 怕不是昏了头…… 第58章 第58章 夕影开启的门, 直通沧州秘境核心。 沧州秘境是上古秘境,沿途多有天然的弥彰幻境,凶险坎坷, 是为阻挠外敌入侵, 也是考验弟子而设的路障, 秘境自被赫连家留以己用后,便能自动识别赫连家血脉,多有分寸, 不会过分误伤。 这秘境没见过神,意识到夕影并非赫连族人, 又身怀神力后, 本能警惕。 它在时间长河中,浸满了人间悲苦。 那些吞纳进秘境的意识开始叫嚣怒吼。 耳畔都是哀哭呐喊声, 道不尽的唏嘘怅惘, 怨毒地呼啸在夕影身周。 夕影垂睫一看, 光可鉴人的冰湖褪色, 换成一条比黄泉更凶险的川流, 无数张狰狞痛苦的人脸流淌其中,从足下游过。 这凶相, 光是多看一眼, 都能吓得失三魂丢七魄。 也不知那些嫩歪歪的小弟子, 会不会途经这样的河流。 夕影没理, 继续朝前走。 河面之下伸出的手瘦骨嶙峋,或被火焰灼烧成焦炭, 或被冰冻成脆棍, 一敲就断了, 又或者已腐蚀严重, 肉一块块往下掉。 无一例外的,他们的手还未碰到夕影,便化作一声惨叫,消散成烟云。 夕影默叹:“若真是枉死之魂,我为你们超度又如何?可你们只是残留幻影罢了。” 眼前所见,耳畔所闻,都是假的,是一段幻境。 却又是真的,曾真实发生过的人间炼狱。 那是天梯断裂时,昆仑弃大陆而去,一时间地动山摇,岩浆滚涌,海水倒灌,人间文明坍塌殆尽,数不清的人在水深火热中挣扎呼痛,在异兽啮齿间狼狈求生。 夕影踏在昆仑月上,俯瞰这般的人间,终究留了下来。 他带着昆仑上的碧落川,以极仙崖为镇,保住这片大陆。 又以一魄化天虞,镇压异兽于殊命谷底,保住人间生灵。 代价是——魂魄不全,永生不得返还九天。 他心甘情愿。 如今想起来,当初所为从未后悔过。 只是,他没想过,春秋更迭千万载后,人间还是那个人间,人却非当年的人。 一切都变了。 就连沈悬衣……都变了。 踏过冰湖,才是真正的秘境核心。 这里的幻境做的比外界的还要逼真,若非心性坚毅,神识强大的人,很容易迷失其中。 闯入者直面的是自己内心的恐惧。 而这幻境则是将恐惧无限放大,摆在眼前,逼着你不得不看。 夕影的经历太多了,白云苍狗,泱泱千万年。 他瞧着周遭的幻影从上古洪荒,迭代至万年前的倾覆之灾,又看着一个个宏愿颇违的仙门弟子,变成无不有私的虚伪嘴脸…… 夹杂着一道模糊的背影,一闪而过。 待夕影定睛去瞧,便只剩云烟,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 沈悬衣唇角含笑,眉眼温柔地唤他名字,陪伴他,照顾他,让他习惯像个凡人一样睡觉吃饭,爱上凡间的热闹与欢笑,变得……越来越留恋人间,越来越像一个人。 夕影爱上人间,留在人间,不想什么返还九天了。 他沉醉不知归路。 永远被红尘困囿,锁缚于极仙崖。 自身去慢慢体验,与这站于旁观视角去看待,是两码事。 他心中本就有怀疑的种子。 带着怀疑去瞧,只觉沈悬衣每一个温柔的笑,都别有意味。 夕影越瞧越烦躁。 恨不得直接出手破了这幻境,敢拦他的路,他便毁了就是。 手刚扬起,幻境造的沈悬衣不见了。 另一个青年站在他面前。 也是一身白衣,宽袖轻拂,墨色长发直垂后背,几近膝弯,他似乎不太会束发,慵懒随意地以一截海棠树枝绾着,衣着也是松松垮垮的,没个正经样。 青年提着一盏雪白的兔子灯,笑说:“你喜欢那小兔子,又不将它捕了留下当个爱宠,心底又惦念的紧,还不让我说。” “跟我有什么好倔的?我又不笑话你,神怎么了?神就必须端庄威严,喜欢那些冷冰冰没意思的笔墨书砚、法器铁疙瘩吗?” 青年将兔灯往夕影手里一塞,指尖燃了点灵流,点亮灯芯。 幽阴晦暗的四周,唯这暖灯照耀。 旋转着,散出缤纷光碎。 照亮夕影的脸,也映明青年的眸…… 那是一双暗含深紫的眸,流光溢彩,漂亮地如稀世奇珍。 这张脸是……苍舒镜的。 “你放走那小兔子,我要是再把它抓回来,你会生气的,勉强以这个替代一下吧,我亲手做的,喜欢吗?” 他嗓音轻缓,旖旎温柔。 夕影心跳滞涩一瞬,猝不及防下,青年的脸近在咫尺,一手揽他后腰,一手轻抚过他眼尾。 彼时,那里并没有那枚小痣。 长睫微垂,轻颤着,青年有些紧张,嗓音沉缓道:“……可以吗?” 什么可不可以? 夕影来不及想清楚,就被对方的唇压下。 他一瞬间便懵了! 明明想挣扎开,但身体僵硬地不允他反抗,甚至本能地颇觉舒服,炽热之吻下,他喉咙里克制不住地哼吟出声。 对方愈发炽热大胆,是现实中的苍舒镜绝不敢做的。 大手揽他后腰,愈发旖旎暧昧,吻地极渴,极动情。 太假了! 苍舒镜怎么敢的?! 一瞬,夕影醒过来,掌心蕴着杀意袭向“苍舒镜”,那影子一瞬就散了,连带着兔子灯的光。 周遭再度陷入幽暗寂冷中。 从明亮到黑暗,双眸难以适应,眼前似乎还残留苍舒镜的身影,他破开他时,看见青年眼底流露出的难过与悲伤。 夕影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都是幻觉罢了。 这个幻境做的也没夕影想象的那么逼真。 做仙门首席弟子时,苍舒镜对他多是隐瞒诱骗,半句真话也没有,更别提那样诚挚的,满含爱意的眼神。 做魔主,做阶下囚,做奴隶时,苍舒镜更不可能那样对他,只会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半分都不敢得罪他。 假的! 夕影冷笑一声,正欲毁了这骗人的幻境。 有声打断他。 “别——!” “神尊手下留情啊!” 无数声音朝他求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一时间纷杂吵扰。 幻境浓瘴散去,一株巨大的槐树出现,数十人合抱那么粗,根茎苍虬,华盖亭亭。 繁枝茂叶间缭绕着无数细小的光点,似萤虫,发着幽幽绿光。 那光点便是赫连先祖的元神残留。 这株树不似凡物,像是神界之物,如何流落凡尘的,不得而知,但也只有这般神物才能温养元神数千年不散。 夕影犹豫了片刻,收手拂袖道:“这幻境是你们控制的?” 无数声音忙不迭否道:“不不不,不是我们,是秘境自己捕捉的意念。” 他们从繁茂的树盖上飞落,匍匐在低处,以示臣服与尊敬。 夕影:“那幻境中发生的事,你们能看到?” “……” “怎么?” “神尊恕罪,幻境捕捉的是来者心声,我们并不能看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能感知到入幻者的心绪,以此判断凶险程度,若幻境做的太过分,我们会阻止。” 夕影眯了眯眼,轻“哦”了声。 脸上瞧不出喜怒,却忽然缓声道:“幻境中的一切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有道女声说。 紧接着,无数声杂乱起来。 “秘境本身并无喜怒哀乐,它悟不透人心,也创造不出东西。” “只能诓出入幻者内心的恐惧与留恋。” “对!要么以恐惧为武器,消磨人的精神。” “要么,以留恋之物,将人永困其中……” 他们越说,夕影眉头皱地越紧。 苍舒镜于他而言,究竟是恐惧,还是留恋? 不会是恐惧,自他回归神躯后,他有什么好怕的?苍舒镜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就算是从前,他从天虞牢笼走到极刑台,也不曾惧怕过苍舒镜,他只觉得恨意难消。 至于留恋…… 那简直就是笑话了。 更何况,他如今的心已渐渐冷硬成冰晶琉璃,什么爱啊恨的,回头瞧去,不过一场你骗骗我,我哄哄你的把戏罢了。 但有一点,他想不通。 他见过苍舒镜衣冠楚楚,模仿着沈悬衣的穿着,造出一副翩翩君子的假象;见过苍舒镜满身煞气,裹着黑袍像见不得人的阴暗鬼怪;也见过苍舒镜狼狈地像个人人可欺的乞丐模样。 唯独,刚刚幻境中,白衣慵倦,披发折枝的模样,他从未见过。 夕影忍不住问了句:“幻境是根据哪些记忆造就的?有没有可能……不是入幻者本人的记忆?” “不可能!”斩钉截铁。 “对!不可能的,沧州秘境自身是没能力造幻的,所有的幻境都是曾真实发生过的。” 夕影:“……” 苍舒镜或许真的与他认识很久了…… 赫连长老口中,那个万年前,被夕影降服的魔头。 还有千年前,他沉睡后,忽然出现的魔主…… 认识了那么久吗? 为何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这一趟就是来解惑的,他对那些元神道:“数千年过去了,你们虽身死道消,但倚仗这神树侥幸留存的元神,不是什么秘密。沧州秘境虽只允赫连族人出入,但难保没有别的势力强破秘境。” 那些元神愣住,稍顷,又纷纷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没有人能擅闯秘境,除了神尊,这天地间没有人可以……” 夕影笑道:“那可未必,万年前那没死的魔头呢?你们没考虑过他会闯入这里,覆灭秘境,抹杀你们吗?” 那些元神到底魂魄不全,脑子也不太好使,一套就顺着话答。 “他也不会的!” 夕影:“为何?” “神尊不是都降服他了吗?他都甘愿跟在神尊身边当个神侍了,怎么还会乱来?” “对啊对啊,他那么听神尊的话,定然不会忤逆神尊的!” 夕影:“……” “退一万步说,他没理由毁秘境啊,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没威胁到谁不是,只想安安静静在秘境中守护子孙后代罢了。” 夕影:“可你们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啊?” 秘境中的先祖元神太古老了,他们数千年未曾与外界接触,不知天翻地覆。 夕影道:“万年前,同你们一起见证那段历史的人都死透了,去了轮回路,什么也不记得,很多秘史早就烂在棺材里,你们是唯一一群知道往事的人,若有人想掩埋过往,你们说,他会不会想尽办法除去你们?” 一团团萤火焦躁跳动,闪烁明暗,似乎在讨论什么。 他们还是很不能理解。 “我们能知道什么秘密?那些事神尊知道,沈仙尊也晓得,又不是什么……什么不能言说的事。” 有一道声音忽然抢道:“啊不对,有件事还真算得上秘密,但后世不知,神尊应该也晓得啊。” 夕影屏住呼吸:“什么秘密?” 九天神祇,无所不知,他的神躯在这,神力不能作假,面对夕影,那些元神没多想,也没什么警惕心和疑惑。 说道:“就是关于天梯断裂的那件事,神尊不记得了吗?” “天梯断裂并不是天谴,不是神族对凡尘的惩罚,是有人蓄意谋划的。当时神尊知晓后,碍于人间百废待兴,残垣亟补,才暂时搁置,您说等过段时间就好好调查清楚,但后来……” “后来怎么?” “后来,您似乎是忘了这件事,沈仙尊说您刚立天虞,镇异兽,引流碧落川,太累了,让我们不要叨扰您……” “这事就搁置了。” 夕影惊愕不已,他怎不知还有这段隐情? 搜索枯肠,记忆深处只有一个说法:神族不满凡人修仙,更厌恶他们不知节制地索取灵气,才断了天梯,隔绝灵气,绝了人的飞升之路。 原本夕影是心存疑惑的。 作为神,没那么多爱憎。 神祇不愿被凡人索求灵气,他能理解,但怎会罔顾整个红尘的生命呢? 九天上的神应该很清楚,天梯一断,昆仑离去,人间将洪水滔天,山崩地裂,异兽肆虐,若放任,人族将彻底灭绝。 不可能有神做到如此地步。 不会是神做的,那就只有可能是人。 这个人会是谁? 他又为何忘记找出幕后算计之人?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就那么算了。 这件事……又和沈悬衣有关! 夕影的心凉了个透彻。 为了索求更多灵气,让人间陷入绝境,逼得夕影不得不引流碧落川,维系红尘安定。 为了祈求神降悯,而将神捆绑在人间,庇护红尘…… 这便是目的吗? 很冒险,以红尘覆灭与否,来赌夕影会不会留下。 这是疯子才能干得出的事! 种种证据,无一例外,都指向沈悬衣。 都在告诉夕影:沈悬衣就是那个疯子,是他为了将灵气永留人间,将神永困红尘,故意接近夕影,修炼禁术,篡改夕影的记忆,所有的温情守护都是假的,沈悬衣不过是将自己当作一个狱卒,将夕影当作一个囚犯。 毫无保留地信任过一个人,以为他是自己的港湾,但事实上,他从来别有用心…… 夕影觉得,自己真可笑啊。 天地间只有他一个神,他回不去九重天,他的愚笨将他留在凡尘,画地为牢。 阿娘离世,抛下他,阿昭诓骗出卖他,舍友因恨算计他,一世缘分的父母也不过将他当作一个培育灵脉的罐子。 他爱过苍舒镜,结果到头来,被欺骗算计的还是他。 他毫无保留地信任沈悬衣,一声声唤他师兄,千万年了,才发现对方从来有所图谋。 原来,他身边从未有一个真心对待他的人。 他做什么神啊? 比之孱弱的凡人都不如。 他们还能享那一世欢愉真心,夕影却……从未得到过真心。 “还……有吗?”夕影哑声问。 袖袍掩映下,克制自己不住颤抖的手。 “没了吧……” “唔……很多琐事不太记得了,毕竟都数千年了,忘记了呢。” 那些元神很不理解:“啊……这些事,神尊不比我们更清楚?” 若不是夕影真身在此,他们恐怕会怀疑他是假冒的。 神尊的反应实在有些奇怪。 有元神忽然提出疑惑:“神尊是独身前来的啊?沈仙尊没陪您?” “对啊对啊,沈仙尊不是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您的吗?” 寸步不离…… 看管囚犯的那种? 夕影忽觉可笑,琉璃心上似又结了一层霜。 他未答,便有元神撞了撞适才说话的萤火,捏着嗓说:“你老糊涂了?沈仙尊即便再厉害,也是人呐,若非赫连家血脉,人是进不来沧州秘境的。” “哦哦哦,对,是我言错了。” 他们在沧州秘境里住太久了,只有一点点萤火大小的元神,谁也不能保证他们说的话不是糊涂乱讲的。 夕影心里有了底,但尚未笃定。 他会继续查下去,但这里已经没线索了。 他又问了声“神迹”的去向。 赫连先祖的元神说:“看到了!神迹确实飞入沧州秘境中,但又不在秘境中。” “那长了腿的荒古秘境这回跑到沧州来了,神迹应当是被它捕捉进去了,我们能感应到它现在处于西南方。”说着,有些歉疚道:“若不是我们离不开这神树,定然为神尊引路。” 夕影不需要他们引路,只摆摆手,就要离开。 他需要自己一个人慢慢消化这些信息。 萦绕在神树周围的萤火,忙不迭朝夕影喊道:“神尊,您刚刚说有人要抹杀我们!” “现在不会了。” 夕影低声说:“秘密永远是秘密的话,知秘者才会身处险境,若秘密已坦开,你们知不知道已经不重要,已经没人想要你们的命了。” 这个局比夕影想象的还要庞大,横亘上万年。 他禁不住想起幻境中的苍舒镜。 秘境造的幻梦不是假的,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夕影不记得,幻境便复现给他看。 自己身在局中,那苍舒镜呢? 他那么笨,竟笃信玉挽是夕影的转世,那会不会他也是一枚局中棋? 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局面,他们都跳跃在方寸棋盘上,执棋之人兴许还在笑话他们蠢笨,笑他们从彼此依恋走到穷途末路,从爱恋变成仇恨。 夕影不禁又在想,苍舒镜若真是千年前那个被他遗忘的故人,定是能进秘境的。 现在,他走到哪一步了? 也会和夕影一样,遇到幻境,他对他爱欲深种,若沉湎幻梦怎么办?能走出来吗? 夕影脚步一滞,陡然冒出一个念头。 苍舒镜……究竟有没有前尘记忆?又记得多少? 若有,他是不是可以找他问上一问? 可苍舒镜骗了他那么多次,他还要相信他吗? 他……不能信他了! 第59章 第59章 当务之急, 夕影应该先找回自己的碎魂。 神有九魂九魄,他入红尘历劫时,去了三魂七魄, 这三魂七魄在极刑台上被碾碎, 即便他是神,大部分碎魂飘飘荡荡游上极仙崖, 又重归神躯,但还留有那一小部分游荡在天地间。 苍舒镜觅到一部分,放在心脏灵脉中温养三年,才渐渐凝成, 不至于消散。 后又被放置在拼凑的尸身中。 被玉挽拿着要挟时, 是苍舒镜不顾灵脉尽碎之险,替夕影收回那点碎魂。 他不确定沧州乍现的神迹中有多少碎魂, 自己若要找全,还要耗时多久。 但他有的是时间。 一路往西南方向去。 沿途为那些弟子历练而设的关卡拦不住他, 挥袖抬手间便为他敞开一条道。 直到, 途经秘境中的一处丛林。 十数人的身影隔着林子影影绰绰。 此刻已入夜, 少年们围着一丛篝火偎在一起, 苦叫连天。 他们都是第一次入秘境, 新鲜感、好奇心早就被沿途的凶险锉磨地衰败殆尽。 一张张稚嫩的脸疲惫不堪, 或垂首盯着篝火没力气说话,或皱着苦巴巴的脸,唉声叹气, 有的还受了点伤, 胳膊洇出一道道血痕。 伤不严重, 但对从小娇生惯养, 生于太平盛世的矜贵而言, 叫苦不迭。 “呜呜呜,胭师姐,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痛啊。” “刚刚那藤蔓有毒没啊?我不会要截肢了吧?” “胭师姐,你也帮我看看,别老顾着城师兄啊,我伤的也很严重的!” 挨个给少年们处理伤口的女孩,抬眼皱眉说:“你们那点伤,再不包扎都愈合了是吧?” 少年们苦兮兮地说:“胭师姐,真的很疼……” 赫连城盘膝坐在原地,闭目养神,背脊挺拔如松,他肩上的伤口颇为狰狞,胭脂正在以银针,一点点挑去毒刺腐肉,看地人牙齿发酸,不忍直视,偏就赫连城眉头都没皱一下,额头冷汗频频滚淌,证明他也像个人一般,捱着疼。 胭脂说:“城师兄,疼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忍不住也没关系。” 赫连城只摇头,又礼貌疏远地道了句:“劳烦师妹了。” 胭脂处理那伤口时,那些受了小伤的弟子还拉扯她,她气不过,直接说:“你们那点伤,自己撒点药粉包扎一下不就好了?” 弟子撇嘴:“胭师姐就是偏心城师兄!” 胭脂冷笑一声:“偏心?到底是哪个蠢货不听劝,往陷阱里冲的?城师兄的伤又是为了救谁而受的?” 一句话得罪了一帮人。 这少女是好心,心疼赫连城,话也不假,却不晓得自己暗地给赫连城招惹多大的嫉恨。 夕影倚靠在一株树上,默默瞧着下面这群少年。 将赫连城的清高倨傲尽收眼底,也将那些矜贵子弟眼底闪过的暗恨瞧清。 赫连城本来就不受待见,他太独了,像一匹独狼,群居不适合他。 哪怕他明明救过那些人的命,依旧没人念他的好。 这就是人间。 入秘境前,瞧着那些弟子不争不抢,只想逍遥混日子的模样,夕影还觉得挺不错的,不思进取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坏事,懂得什么是他们该得的,什么是不该得的,才算通透。 如今瞧着,通透个屁。 夕影颇觉无聊,正欲离开。 却在人群中看见那个双颊挂着奶膘,颇有些可爱的少年,这孩子也受伤了,额头上挂了个大口子,血止不住,他就一直擦,擦地帕子都洇湿了,又拧干继续擦。 倒是没像那些弟子一样,缠着忙不过来的胭脂。 夕影飞下高树。 他们还以为有危险来袭,忙不迭掣剑,踉踉跄跄狼狈不堪,若真有危险来袭,就凭他们这样的,早就没命了,也得亏了生在和平时代。 是那额角受伤的少年第一个认出夕影,一众高呼“防御!防御!”声中,少年连忙展开双臂阻挡:“不是危险,是白影公子!” 夕影走到那少年眼前。 起先的警惕,再到瞧清夕影面容后的惊讶与困惑,众人惶然不知所措。 少年捂着额上的伤,惊喜道:“白影公子怎么来了?” “啊,他又不是赫连家的人,怎么进来的啊?” “秘境这么凶险,他怎么没受伤?” 只有修为高过众人一大截的赫连城清楚,夕影的修为深不可测。 此前,在赫连城府中,在匆匆一瞥的宴席上,在秘境外,夕影不动声色,瞧起来就是个柔弱的贵公子。 如今在秘境中,处处凶险,什么样的修为才会走到这里,还安然无恙呢? 恐怕连家主赫连青都做不到。 夕影没理会他们,抬手碰向少年的额角。 少年心惊胆战地往后退了一步,觑了眼夕影雪白无暇的衣裳,怯怯地说:“白影公子小心,我怕我的血弄脏你的手。” “倒是懂分寸。” 若这孩子早生个几十年,极仙崖点召时,他就将他留下了。 夕影笑了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一愣,喜悦直冲心底,笑地夸张些牵扯到伤口,疼地直吸气。 忽然,被一只温凉的手覆盖额角,转瞬间,伤口痊愈,连个疤痕都不剩。 饶是胭脂修医多年,也没见过这样的,不禁咂舌。 少年摸了摸额角,小鹿撞心,压着悸动。 “赫连允,白影公子,我叫赫连允。” 夕影笑了笑,哄小孩似地抚了抚少年头顶:“乖,你想寻秘境中的机缘?” 少年点了点头。 夕影倾身,俯在他耳畔说:“别和他们一起走了,越走越偏。” “往东走,那里有你想要的。”他在少年手心画下一道神印,“带着这个,没有危险阻拦你,一路顺畅。” 赫连允愕然地瞪大眼睛,很是不解。 夕影没继续解释什么,余光觑见篝火照不到的暗处,那里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将他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 那人不看,他说不定转身就走。 偏他要看,他便想留下了。 夕影转身,又走到赫连城身边,赫连允急忙脱了外袍垫在石头上,让夕影坐。 “想获得机缘?说句好听的,我给你指路。” 赫连城睨他一眼,那张美地惊心动魄的脸并没让赫连城有任何反应。 他只冷声问道:“你是何人?要做什么?” 夕影笑笑:“我是你们家主的朋友啊。” 赫连城:“赫连家以外的人,进不来沧州秘境,哪怕是家主的朋友,也进不来。” 更何况,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不得不引人怀疑。 那些弟子被夕影的美貌迷昏了头,他赫连城不会。 背脊绷地笔直,眉宇微蹙,丝毫不为所动。 夕影愈发欣赏他,总觉得这种性格,这种感觉很熟悉。 “你既晓得我有办法入秘境,秘境里的哪条路都拦不住我,就该知道我确实没诓你,我可以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你就不心动吗?” “不是我的,来得再轻易,也不属于我,我只要自己亲自得来,被我征服的东西。” “真不错!”夕影笑地愈发真诚。 “比之这红尘中的仙门尊者,你不知强了多少倍。” 那些门主长老,自知能力不够,却每天做着白日梦,一个个腆着脸求夕影修天梯,给他们铺好飞升上界的路。 夕影一想就觉得恶心。 他恍惚片刻,蓦地联想到天梯断裂一事。 难得认真地问赫连城:“你想不想飞升上界?” “想。”对方毫不避讳自己的欲望。 夕影又问:“可天梯断了,凡人修为再高,也脱离不得红尘,你打算怎么办?” 赫连城睁开眼,颇觉古怪地凝视夕影。 夕影问他:“他们都去求极仙崖神祇,求他修复天梯,给他们一个飞升的机会,你不想吗?” 赫连城嗤笑一声,大逆不道地嘲讽那些“前辈”。 “那是蠢人才做的事,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同那摇尾乞怜的狗有什么区别?” 众人瞠目结舌。 知道赫连城叛逆,知道他目中无人。 但他们以为他只对同辈如此,没想到他连前辈都嘲弄,其中不乏仙门尊者,或是哪位门主,或是与父辈交好的长辈…… 赫连城一视同仁,想骂就骂,想讥就讥。 赫连城一直这样? 他怎么还没被打死? 夕影抚掌大笑,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他越瞧赫连城越喜欢,就像曾经有个人也这样性格张扬,惹他念念不忘,哪怕记忆失了,本能的喜欢也还在。 “好孩子,继续保持住,不要失了初心。” 他拍了拍赫连城的肩,摁在伤处,疼地赫连城禁不住咬牙,胭脂双目惶惶,极不安焦虑,刚要开口请夕影手下留情,再一眨眼,却发现赫连城肩上难愈的伤彻底消失了。 哪怕是医仙,胭脂的师尊,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夕影不懂医,但他的神力精纯,治愈个伤口小意思。 胭脂喃喃:“公子究竟是……师承何派?” 夕影勾唇一笑,颠倒众生般的脸半是神性,半是昳媚。 “谁又敢做我的师尊?不过……我倒是缺几个徒弟。” 他目光微扫,游过一众茫然又热切的脸,刚要开口说话,就被一个声音打断。 “师尊怎么在这里,让徒儿好找。” 夕影暗笑,有人按捺不住了。 晦暗处,密林被拨开,少年渐渐踏入篝火能照亮的范围。 赫连允微愕:“这不是白影公子身边的小奴吗?他怎么也进得来?他不会是赫连家的血脉吧?” “那倒不是。”夕影双眸微眯:“赫连家还没那个能耐,能诞出这么个……” 话未尽,被夕影笑着抿下。 ……魔头。 顺利进来,果然是了。 苍舒镜浑身狼藉,都是伤,额角同样渗出血红,肩膀也创伤大片,布满藤蔓倒刺。 灵脉未彻底长全,灵力应是不能全部使出的。 这一路怕是遭了不少罪。 但他不觉伤口疼,心里更难受。 夕影对谁都能降悯,对谁都那么温柔,会笑,会给他们治伤…… 苍舒镜亲眼看着,快妒忌死了。 那些目光中都带着怎样的觊觎,夕影看不见吗? 半张脸掩映在暗处,另一半暴露在晃动闪烁的光下,额角鲜血刺目狰狞,他的目光早已不是琉璃色,此刻暗沉地比极夜还黑,蓄积着浓深的阴郁。 目光颇为病态,一半是祈怜的哀求,一半是愤然的怒意。 赫连允颤声说:“你……你不是个瞎子吗?” 苍舒镜瞪他一眼,没解释,他懒得装了。 只咬着牙,可怜巴巴的,带着一股子柔弱委屈,像留不住花心肠老爷的姨太太:“师尊不是说只收我一个徒弟吗?怎么一转眼就要另收他人?” 夕影挑眉。 啧,这是又演起来了? 苍舒镜以前到底看过多少话本?听过多少说书啊? 师徒话本啊…… 夕影不喜欢,苍舒镜叫过玉挽“师尊”,他听着膈应。 若搁在之前,苍舒镜断然不敢将醋吃得这么明显。 偏偏几日前,一场巫山云雨,打破僵局。 那□□好,夕影的本意是让他明白,自己断绝过往的决心,也为了试试看,心成琉璃后,还会不会因欲生情。 显然,夕影失败了。 身体在失,心也失了。 做到一半,他仓促狼狈地赶走苍舒镜。 苍舒镜在怔愕许久后,才发现其中端倪,哪怕夕影的心已成琉璃,哪怕他对世间的一切都无爱憎,唯独还会因苍舒镜而本能悸动。 他在夕影心中是不一样的! 他到底在夕影心中住过,夕影忘不了他的! 极度的卑微,以为此生站在夕影身后,再无走近一步的可能时,还能获得这样一个答案,苍舒镜兴奋地快要死了。 人就是这样,一旦得了点什么,便得寸进尺。 他不满足于夕影心中有他,不满足于夕影的身体记得他,他还要更多…… 目光阴鸷狰狞,又哀鸣祈怜。 逡巡四周。 明知夕影对他们没那心思,他却恨得牙痒,难受的要命。 特别是那个名叫赫连城的少年! 苍舒镜一看到他,便紧张地浮出莫名的敌意。 上次有这种危机感时,还是在极仙崖下的云梯前。 他亲眼看着那个同他一般穿着,同他往日姿态一般模样的沈悬衣,缓缓走到他面前。 他站在沈悬衣身边,看起来就像个赝品。 这种令人浑身发憷的感觉,又来了。 那少年轮廓俊俏,鬓若刀裁,剑眉张扬,一双眼坚毅若金石,难以撼动。 夕影喜欢这样的? 他竟然主动和那少年说那么久的话,还帮他治伤,还想收他为徒! 夕影到底想要什么啊?! 苍舒镜急昏了头,迭步冲到夕影面前。 幽瞳颤抖不歇,想说什么,又没立场。 只能钻个空子,扑通一声跪下,靠着这幅少年姿态,又伤地颇为严重,娇气委屈地撇嘴:“师尊给他们疗伤,我也要,我伤的很重的,你看。” 他一把扯开破烂衣裳,露出大片肩胸。 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体,脸颊轮廓伪个稚气未脱,倒也合适,只这一身紧实的肌肉,颇让夕影头疼。 肩头的伤狰狞不堪,血肉模糊,布满了毒刺。 偏偏那伤口一旁还烙着未消的牙印。 夕影:“……” 众目睽睽下,所有人都瞧见了。 没人会猜到夕影身上,但那牙印确实是夕影留下的,那夜,迷乱之际,哪儿还能保持理智?被逼到极处,本能地学着动物,啮咬下去。 谁知,那一口,咬地也太狠了些,好几日了还未消。 夕影悄悄红了耳尖,却不动声色道:“滚去河边洗干净,浑身都是血,脏死了。” 他要把苍舒镜赶出人群,别再被人看出端倪了。 真是一点都不知羞! 苍舒镜乖乖走开,脚步却顿了下,可怜巴巴地眼一抬,跟要哭不哭的犬似的。 “不要丢下我,等我回来。” “……”夕影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头。 苍舒镜进秘境,本来就是他的计划,他还有事要问他,自然不会离开。 他都答应了,人还不走,衣服也不好好穿。 算了…… 这衣服都被苍舒镜扯烂了,穿也穿不好,怎么着肩都得露出。 夕影叹了口气,解开自己的斗篷朝人丢去。 “衣不蔽体,成何体统!” 苍舒镜捏着雪白的斗篷,其上还氤着夕影身上的气息,他愣了下,忽地灿然一笑。 “师尊教训的是。” 外人看来,他们确实很像师徒了。 苍舒镜犹豫了会儿,小心翼翼地说:“我这就去洗干净,你……你能不能别……” “什么?” “别再说我脏了……” 他抿着唇,孤注一掷般,说完转身就往河边走。 生怕再像以前一样,听到什么钻心刺骨的嗤嘲。 夕影茫然地眨了眨眼,忽地想起:他曾不止一次地说过苍舒镜“脏”。 他浑身沾血时,说他脏。 他满腹算计时,说他脏。 夕影甚至误会过,以为苍舒镜和玉挽不清不白,说他身体脏,心也脏。 到后来,夕影懒得在意了,更不记得这事。 偏偏,一个“脏”字,却成了苍舒镜的心结。 第60章 第60章 秘境中的环境与现实相仿, 但又不太一样。 比如,丛林要比外界更茂密,更伟壮, 像万年前,人族还未建立文明时的状态,河流也比外界的更清澈, 更寒凉, 哪怕比冰的温度低, 也不会凝结。 手一碰就能冻得人直哆嗦,苍舒镜却褪下衣裳,踏进冰河时, 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焦急地要洗去身上的污血。 伤口挂着的倒刺怎么都摘不掉,他便咬咬牙, 一狠心直接抠挖掉那片皮肉。 可伤口的血止不住, 河水都染红了,还是有血不断渗出。 他怎么都洗不干净。 可他必须洗干净,不能让夕影觉得他脏。 秘境的月比现实更圆,距离更近, 仿若端在眼前的玉盘,皎洁无暇,就像天梯还未断,昆仑月还在人间,在红尘之上悬着一样。 夕影本是要独自想一些事情,借口自己赏月散步,婉拒了要陪他一起的赫连允。 听见哗哗水声, 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河边。 苍舒镜背对着他, 站在水中, 寒气氤氲,缭在他劲瘦窄腰间,后背尽是伤痕,有浅有深,特别是肩上那块,伤口深可见骨,本就狰狞,又被他自己鲁莽地剜去血肉,翻开的伤都被寒水浸成惨白,终于不再渗血。 夕影毫不避讳地,站在岸边瞧着。 苍舒镜的身体,他太熟悉了。 他和他睡过,很多次…… 也亲手伤过,极刑台上,他握着刃,戮进他的胸膛,剜出他碎裂的灵脉。 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苍舒镜活着,他颇觉苦恼,恨意滋生。 苍舒镜死了,他彻夜难眠,不知所恨寄予谁。 生,或者死,他们都注定放不过彼此。 烧成灰,余烬也要纠缠。 再狠的话,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心都成了琉璃,又有什么用? 自欺欺人罢了。 苍舒镜还在剜腐肉,夕影倚在树边,抱臂看着。 他没出手治愈他,尽管疗愈之术于夕影而言很简单,消耗不了什么神力。 他看他伤那么重,并不觉得畅快,也不会心疼。 说不出的古怪情绪。 十六年前,苍舒镜死了,他才知道那些隐秘,小兔妖告诉他的,还有他亲自在苍舒镜灵魂中看到的…… 起初,他不相信。 他觉得自己没有恨错! 他若不恨,那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没意义,他必须恨他。 那是偏执,是绝不反顾后,才知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的迷茫与绝望。 冰清琉璃心没让夕影断绝干净情爱,却让他终于开始冷静思考。 想来想去,只得出一声叹息。 苍舒镜,你真的太笨了,愚蠢到让我生气。 所以,他气到不想给苍舒镜疗伤,就看着他疼。 赫连允刚刚还问夕影:“他既然是白影公子的徒弟,你怎么不给他疗伤啊?” 夕影笑了笑,随口答道:“我对徒弟要求严苛,受点伤而已,又不是什么要死的大事,不过是锻炼一下他的忍性。” 赫连允瞠目结舌,缩了缩脖子,望而却步。 看来,要成为白影公子的徒弟,命得硬。 对待徒弟如此,更别谈情爱了,喜欢他或许是一件无比艰辛的事。 刚到慕少艾年纪的少年,初次动心,便无疾而终。 他望着披月色的背影,渐渐离去,才发觉,那个方向是苍舒镜去的冰河。 赫连允愣了下,困惑自言:“不是说……不管吗?” 对啊,不是说不管他吗? 为什么要来看? 苍舒镜转身,瞧见他。 一个站在岸上,披着皎洁月光,一个衣不蔽体,浑身伤痕,狼狈地站在寒水中。 苍舒镜愣了瞬,忙不迭低首检查自己的伤口,没见到血污后,才松了口气。 双唇翕动了几下,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才小心翼翼道:“我洗干净了,不脏了。” ……你别再说我脏,求你了。 他的双眼里写了这句话。 没道出,但夕影看得明白。 那个字,对苍舒镜而言,是致命的诅咒。 苍舒镜也确实应咒了,他重生后,便成了一个被乞丐抛来丢去,养在破败庙宇的小乞丐,脏兮兮的,就连与夕影的重逢都一点也不美好,他那时是个鬓别稻草,衣衫褴褛的奴隶,还被卖进妓馆那种地方,穿过小倌的衣裳,摆在花台上,被无数双狎昵的目光踅摸,还被丢在嫖客的床上…… 桩桩件件,都脏地要死。 他浸在寒水中,拼了命地洗刷着身体,伤口流干了血,泛出惨白,皮肤上也到处都是搓红的痕迹。 幸好,夕影什么也没说。 他觑了眼地上破烂的衣裳,揪下一片草叶,指尖灵流缓动,草叶转瞬便成了一套墨绿的衣衫。 “衣不蔽体,成何体统?” 苍舒镜愕然地睁大眼,抱着衣裳,搞不清现在是不是应该喜悦。 那语气,与凡尘中的师长对待徒弟别无二致。 莫不是,夕影喜欢这样? 他们谁都无法面对过去的关系,找不到可以重新相处的身份。 苍舒镜即兴给了一个,夕影便默许了。 “你当玉挽的徒弟时,为他做了多少事,是不是也能为我做?” 苍舒镜心跳一窒,惶然地看着夕影。 “没想到你还是个尊师重道的人呐,喜欢给别人当徒弟?那给我当徒弟,也能像对玉挽那么衷心吗?”夕影带着点嘲讽,哂笑着说道。 “不是的!” 苍舒镜急着说:“我没有衷心于他,我只对你衷心,是我蠢笨,我当时以为他是你,才那样……” “哦。”夕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过去认错了玉挽,如今会不会又认错我呢?” “再也不会了!” 苍舒镜裹着衣裳,太着急,没穿戴好就踏上岸,衣衫凌乱地站在夕影面前,握着他的手,摁在自己胸口。 温热的掌心,贴着他冰凉的皮肤,皮肉下还有心跳怦然。 嗓音磁缓,他低沉道:“这里都是你,再也不会认错了。” 夕影:“……” 刚从寒水中走出,苍舒镜头发还湿着,水珠滴滴答答,落在睫上,又顺着脸颊滑落下颌,滴垂于夕影手指上,像哭过一场。 明明只是寒凉的水珠,夕影却像是被烫了一下。 他暗自咬牙,没收手,怕挪开就显得自己怯场。 苍舒镜:“我的魂魄在你心里住过,你的碎魂也在我心脏灵脉里逗留过。我不会骗你了,再也不会,我说的都是真的。” 夕影:“……” 苍舒镜:“你看看我的眼,好不好?” 夕影看着,对方浓深的黑眸如镜般透亮,倒映着他的脸,他不想看,但怕回避会显露自己的怯,可看着又不得不浸入心中。 他是没说谎。 这双眼中,是摘不掉的情爱,藏不住的关切…… 夕影从未否认过苍舒镜对他的爱,可他也知道,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能信的。 今天可以爱你,为你死,为你生,恨不得烧成灰烬,永世纠缠。 是真的。 但明天或许就不爱了,弃若敝履,伤情彻骨,转身便是各自天涯,从此陌路,甚至刀剑相向。 也是真的。 他相信,爱是真的。 但不妨碍它是一种,你骗骗我,我哄哄你的把戏。 话本一书,折子戏一唱,道不尽的情爱缠绵。 是真的。 可它们只存于一朝一夕,姹紫嫣红开遍,终究都付与断井颓垣。 戏演完,看客便散了场,留下一地的瓜果狼藉。 风一吹,袖口衣襟的湿痕就都干了。 哪儿还有什么缱绻旖旎,纸短情长? 长长久久不过是美好祈愿,算不得真。 夕影要挪开手,却被紧握着腕,只能发狠地用力一推,击在苍舒镜胸口的伤上。 对方闷哼一声,许是伤口又裂开。 “发什么疯?刚刚在那些小辈面前,还不够你演的?” 我没有演! 可夕影不看他,不想继续说这件事,他只能咽进喉咙里。 夕影也没有要走,不理他的意思,只收拾了情绪,慵倦地靠在树干边,抱臂乜他。 “沧州秘境只允赫连家的血脉进入,你怎么进来的,心底清楚吗?” 苍舒镜点头:“秘境拦不住你,也拦不住我,我算不得人。” “知道就好。”夕影颇为嘲讽地讥诮道。 也不知说的是哪方面的不是人。 夕影:“你灵脉虽还未长全,但凭你的体质和……满腹的阴谋算计,也不至于被秘境伤成这样吧?” “……” 苍舒镜不知如何开口。 夕影耐心有限:“要我问第二遍?” 他哼笑一声,便要拂袖而去。 “……我说。” 苍舒镜急了,难得的独处,他怎会放手? 只是…… 有些难以启齿。 “那些给低阶弟子设的关卡拦不住我,秘境本身的弥彰也拦不住我,我只是……”他咽了咽喉咙,抬眸看着夕影,又垂睫咬牙道:“我只是被一个幻境困住了。” “幻境?” 和夕影的一样吗? 苍舒镜双眼迷离地凝视夕影,覆了层水雾般,颤声道:“甚至……甚至到现在,我都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 若是幻境,夕影不该还恨他。 若是现实,夕影不会这般平心静气地同他说话。 他在幻境里受了这么多伤,不是因为幻境设置地多高明,也不是幻境中的攻击多厉害。 他只是看着夕影的脸,就心中难过,愧从中来,让幻境钻了空子。 想那幻境之灵也很懵,明明知道是假的,未曾被迷惑,却还打不还手的人,也是头一次见吧。 于是,便惹了一身的伤。 夕影低声问:“你最后怎么走出来的?” “那幻境见我不动手,便懒得维系……你的模样姿态,凶相毕露,不是你的样子,我就能杀它。” 夕影:“…………” 明知是假,明知夕影又看不到他的付出,深情又演给谁看呢? 或许只剩一个答案了。 ——那不是演的,是真的,苍舒镜对他情根深种,至死不休。 但现在说这个没意义了。 他们之间错过了太多,早就回不去了。 夕影抿了抿唇,揭过这个话题。 继续问:“在你进苍舒山庄之前,黄泉水洗掉了多少记忆?” “……全部。” 除了记得要找到夕影的灵脉灵核,让他的神明苏醒,其余都不重要,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夕影的容颜,忘记了那些相处的点滴,忘记了他们从何时开始,终于何时,唯独记得夙愿。 “为什么……要蹚黄泉水。” 若是以往,苍舒镜绝不言苦难,夕影不知道也没关系,但现在,他又怀揣希望,他想让夕影知道他可以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哪怕能增加一点点的好感,或是怜悯呢? “我必须洗掉一身魔息,否则,无法入天虞。”他喑声说:“……也没有很疼,撑过去就好了。” 说到这里,他又难过起来。 他的付出是真的,他的信仰与爱也是真的。 偏偏,做错了选择,走错了路,害了夕影,也害了他自己。 做了这样蠢事,他不敢邀功。 只求一点点爱怜。 “夕影,原谅我好不好?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夕影:“……”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只问:“你确定你的记忆都是黄泉水洗掉的?那为何我死后的那年,你浇了次黄泉水,却没失去记忆?” 苍舒镜愣了下,蹙眉道:“可能量比较少,我没浸太久,效果不明显吧?” 一切都是猜测,也没个参照。 毕竟,蹚过黄泉水的人,除了苍舒镜,都魂归西天,往生去了。 谁也不知道,黄泉水能洗涤记忆的传说是不是真的。 苍舒镜:“应该不会是假的吧?往生的人没一个有前世记忆的。” 夕影:“你就从没怀疑过别的原因?比如说……被谁摄魂篡改过?” 两人都沉默了。 这个说法堪称可怖。 夕影是神,都能被摄魂敛去记忆,苍舒镜做过魔主,实力强悍,他这样的人,被抹去记忆,却连自己都不清不楚。 “我……应该不会,谁能做到呢?” 能让苍舒镜毫不设防,任由取予的人……只有夕影。 夕影默叹一声,哂笑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我,或许另有他人。” “你有没有怀疑过……沈悬衣。” 这个名字一出口,苍舒镜表情骤然古怪起来。 他讨厌沈悬衣,本能抵触,又因这个人和夕影的关系暧昧,他就连听到这个名字,心底都不舒服。 但夕影现在居然怀疑沈悬衣! 一瞬厌恶后,苍舒镜蓦然兴奋起来。 内心叫嚣着:快!快趁着夕影的怀疑还在,多说点那个人的坏话!说不定你就能取而代之,永伴夕影了。 理智又告诉他:成为别人的替代品很高兴?你想一直当个赝品啊?呵…… 夕影好不容易对你有点好脸色,你现在拈酸吃醋的样子很败好感,沈悬衣在夕影心中,地位不知比你高多少,你若是个没名分,只侍过寝的奴才,沈悬衣就是皇后贵妃,谁轻谁重,孰贱孰贵,你心底不清楚?你真要自作聪明,干这蠢事? 于是,苍舒镜只咬着牙,将沈悬衣曾摄魂他,妄图套他话一事,强行压下。 他不能败好感,不能告状。 他……他只能忍受。 只能再乖点,再听话些,好让夕影多喜欢他一点,少厌恶他一点。 苍舒镜摇摇头。 这意思是“不知道”还是“没有怀疑”? 他取来夕影给他披过的斗篷,盖在夕影肩上。 “夜里冷,你……多穿点。” 夕影:“我是神,不怕冷的,怎么?你还当我是那个废物?” 当年事,不敢提,一提起便鲜血淋漓。 苍舒镜忐忑不安。 但好歹夕影却没拒绝。苍舒镜便勾唇笑了下。 暗含的小心机,真当夕影不知道? 他只是懒得拆穿。 训犬时,总不能一味地呵斥拒绝,偶尔也要给点甜头。 没夕影的允许,苍舒镜不敢碰他,但那件衣服苍舒镜穿过,如今还给夕影时,多少还残留点苍舒镜的气息,只这样,都能满足好久。 给了他希望似的。 夕影暗笑,没有点破,他仰头看了眼秘境中的圆月,这是万年前才有的夜色。 如今的昆仑月,早就弃他而去。 也只能在这虚幻秘境中,怀缅过去。 他侧目瞥了眼苍舒镜,对方也在看着他,不,应该说那双眼就没从夕影身上离开过。 此情此景,此刻此人,愈发眼熟。 “我究竟是主动留下的,还是被谁强留的?” “苍舒镜,我可能在一万年前就认识你了,只是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了。” 第61章 第61章 我可能早就认识你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们都忘记了…… 一句话愣是让苍舒镜失神至夜半。 一万年前,一万年得多长久啊? 是夕影沉睡的十个一千年那么久, 是三千多个他曾苦熬过的三年,是六百多个夕影在他死后,也没能忘掉恨他的十六年。 苍舒镜使劲地想, 使劲想, 抓破了脑袋, 也没回忆起曾经。 眼见着夕影要走,他急到语无伦次:“就算没有万年前的记忆,我还是一样的, 没有变过。” 夕影脚步微顿,没回头。 苍舒镜像捧着一颗炽热的心, 即便夕影不反顾, 他也要让这颗心发热发光,温暖夕影的后背,照亮夕影的前路。 “你是神,我永远会是你的信徒, 你是人,我永远……”他怕说出那个字,会让夕影反感,喉结滚动,闭了闭眼,最终只道:“永远……陪着你,即便……即便没有没回音也没关系, 我一直在。” “我一直都在, 永远不可能抛下你了。” 信徒的虔诚祷告, 并没得到神明的回顾。 夕影走进人群中,徒留他默默跟在身后。 这才是信徒的日常,苦苦祈怜,默默等待,很正常不是吗?有的人穷尽一生,信仰一位神明,等到须发花白,等到垂死病中,神也不会多看他一眼,这才是信徒的一生。 他们会因为神未降临,就心怀怨恨吗? 那样便不是信仰了。 所有的付出,都不该奢望回报。 他爱他,与他无关,是他自己的事。 可让他眼睁睁看着夕影被那群小子拥簇着,看他们各种讨好夕影,一会儿用花言巧语哄他,一会儿又摘来新鲜的果子,羞红着脸,塞到夕影手心。 一双双满含觊觎的眼,如狼似虎地踅摸在夕影脸上,活像是没见过美人的色鬼。 站在一旁,被所有人忽略存在的苍舒镜忍不住了。 他以藤蔓搭起一张简易的吊床,刚弄好,就迫不及待冲进人群中,走路没长眼似的,一脚踹翻篝火,踏灭几簇热焰。 “啊,抱歉,不小心。” “……” 他挡在那些少年身前,遮住觊觎夕影的视线,瞧起来并无恶意。 但天晓得他占有欲都快撑炸肺腑了。 偏偏笑着,温柔又恭敬地对夕影轻声说:“师尊,这里太吵闹,影响您休息,请随我来。” 徒弟该做的,信徒该做的,苍舒镜现在都能做到很好。 夕影这次倒是没拒绝。 “是有些困了。” 其实神是不会觉得困的,但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倒是改不掉,似乎也没必要改。 日子那么长,那么难捱,若不睡觉,夜深人静万家灯火俱熄时,一个人难免会胡思乱想,与自己较劲,过不去。 藤床编造地很好,支撑力很足,又不至于太硬,铺了一层现采的软棉花,躺上去倒也舒服,只是这吊床是不是有点大? 夕影躺下后,刚盖上斗篷,某人就翻身爬了上来。 夕影:“……” 一个“滚”字还没出口,他的腰就被长臂揽住,掩盖在斗篷下。 苍舒镜贴在他后背,几乎凑在他耳边,呼吸炽热。 “秘境的夜很冷,徒弟给师尊暖床是应该的。” 夕影:“…………” 他是觉得冷,但并非身体感知到冷,神怎么会觉得冷呢?他不过是做凡人做久了,总保持着某些脆弱的习惯和感知。 无论是行为还是姿态,无论是一个奴隶,还是他演成的徒弟,苍舒镜这样都太过逾矩! 偏偏夕影习惯了。 甚至觉得后背有炽热的胸膛贴着才舒服,才暖和。 这些小毛病,都是做凡人时,在竹涧小筑的那张床榻上养成的。 以往,几乎夜夜都会发生些需要将门外童子和阿昭赶走的事,每晚酣畅极至,疲惫地抬起一根手指都费劲时,苍舒镜总会狎昵地在他耳边粗喘呼吸,耳鬓厮磨,炙热地烫红夕影耳尖,说着光风霁月的君子绝不会说的话,什么“喜欢兄长这样吗?”“是兄长没有轻重,不知节制了,下次小影主动点好不好?” 夕影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被他抱着去沐浴时就睡着了,再度迷迷糊糊地醒来,是苍舒镜给他喂热水喝,对他说:“嗓子都喊哑了,不喝点水,明日喉咙还能说话吗?” 不等夕影发怒,他便熄了灯,从身后揽过夕影的腰,在锦被下,胸膛贴着后背,无不亲昵,怦怦跳动的心脏节奏规律地起伏在夕影后背。 他被这样的怀抱暖着,睡习惯了。 如今,也是…… 舒服归舒服,但心底还是有口恶气的。 夕影没推开他,也没拒绝,偏偏冷嘲道:“你给玉挽做徒弟时,也这么给他暖床?” 苍舒镜哑然。 过了片刻,夕影耳边竟传来低低的笑声。 夕影:? 苍舒镜磁缓的嗓低沉道:“小影,我可以当你在吃醋吗?” 夕影:“……” “我醋个鬼!” 他怒地抻手在披风下,就着苍舒镜的手臂,狠狠掐了一下,听见耳边嘶嘶喊疼声才罢休。 竟忘记了苍舒镜哪儿有那么容易怕疼,重伤还是死刑,他吭过一声吗? 如今不过是想让夕影如愿。 夕影希望他疼,他便疼给他看。 “到底是你怕冷,还是我怕冷?” 这是夕影嘴上说的。 玉挽天天召你去霜华殿,又□□地泡在血池中,让你给他放血……他刚开始见到我的时候,还哄我和他双修,他真的就能轻易放过你?你们真就那么清白? 这是夕影心里想的。 但他不会开口说出来。 显得他很在乎他似的。 他不要。 苍舒镜只听懂了他嘴上说的那句,回道:“我!是我怕冷,还求师尊,求神尊垂怜,给我暖暖。” 夕影:“……” 脸皮倒是越来越厚,以前怎么都不可能说的话,现在一开腔,骚话说个没完。 夕影冷哼:“冷?那火珠热,要不要拿出来取取暖?好让你以前的师尊亲眼瞧瞧,他这徒弟改拜他人有多快。” 苍舒镜:“…………” “那个……” 夕影:“什么?” 苍舒镜又大胆地靠得更紧密些,下颌都快贴到夕影颈侧了,呼吸热,空气又冷,一开口说话,薄白的雾气就喷洒在夕影耳垂边。 他喟叹一声,闷闷地,似很委屈:“你怎么还不信我呢?我真的没有对他动心过,我一开始就认错了,对他好都是因为误认成了你,和他本身无关,和他这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 “夕影,不要提他了,要彻底杀了他也不要现在好不好?我不想让人破坏这一刻。” “…………” 耳尖热,腰也痒,更可耻的是,身体比灵魂诚实。 夕影想起身离开,想去河边静静吹吹风,散了热。 偏偏苍舒镜不让他走。 真矛盾,想禁锢他,手不肯松,又怕惹他生气,便不敢过分桎梏。 只能哀悯地祈求: “就算只是一场美梦,现在也别让它散,好不好?我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么美好的梦了。” 吊床前枝叶繁茂,天然的遮挡屏障,隐隐能听见那些弟子说话声,又如隔云端,不真切,唯独耳边沉炽的呼吸最明显。 人群之间的篝火照亮,透出点点光斑,如无数个夜晚,云雨散去后,竹涧小筑外那株槐花树上吊着的旋转花灯,照在床榻间,照在他们的皮肤上,荒诞不经。 一场奢靡的美梦罢了。 夕影终究没打破,阖上眼,在温暖中缓缓睡去。 翌日,夕影继续往西南走,苍舒镜自然会跟着他。 昨夜,他没被拒绝,美美地抱着夕影,抱了一夜,直到夕影睡着,直到黎明将喉咙扎穿,他忐忑地不敢睡,兴奋地睡不着。 他默默想: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他和夕影单独上路,就能摆脱那些讨厌的,觊觎夕影的,一直打扰他们的弟子。 偏偏,赫连允说:“白影公子,我和你们一道吧。” 苍舒镜眉头一皱。 夕影却笑地温和,对赫连允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跟着我不是什么好事,昨夜不是告诉你了吗?你要找机缘,应当往东。” 赫连允愁眉苦脸,似在纠结。 刚擦完佩剑的赫连城,收剑入鞘,大步跨来,瞥了眼苍舒镜,似有敌意,又默默敛下。 “无妨,既是机缘,哪儿能轻易得到?我相信直觉,白影公子选的路,应当更有意思。” 他是一众弟子中武力值最高的,那些弟子一听他要另外择路,都慌了,生怕自己被丢在秘境中,到时候遇到什么危险就不好说了。 于是,纷纷点头,被“自愿”道:“是啊是啊,我们跟白影公子一道吧。” 夕影:“……” 苍舒镜:“…………” 想杀人。 赫连城对苍舒镜的敌意,夕影看在眼底,这种敌意与爱慕争宠无关,夕影很清楚赫连城是个武痴,不会被任何人的外表迷惑。 他也是这群弟子中,最清醒的一个。 相比于在秘境中找到机缘,他对夕影和苍舒镜的身份与目的更感兴趣。 究竟什么人,在并非赫连血脉的前提下,还能踏足沧州秘境呢? 也是出于一种迫切地想体会“时势造英雄”的快意,赫连城盯着他们的目光更兴奋积极了。 夕影:“……” 他眉梢微挑,颇觉好笑:“那…行吧。” 三个字,让苍舒镜垮批了一张脸。 一路走着,那些弟子惊奇地发现,就算有秘境怪物盯着他们,跃跃欲试,却也不敢攻击,他们这一路走得无比顺畅。 赫连城的脸色却愈发难看。 越是往西南方向,迫于夕影神力威慑的怪物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胆子愈发大的,当着夕影的面都敢攻击。 大约是一行人行走于秘境中的画面过于熟悉,夕影想起第一次进荒古秘境时,就同很多弟子一道。 不过,那个时候,没人瞧得起他。 而如今,他是所有人的倚仗。 或许是恐惧于曾经自己亲手“杀”了那么多弟子,孤立无援,没人为他作证他没杀人,他此刻忽然对人命看得很重,每一个弟子他都留神盯着,希望他们活。 若是当初的那些人,也能像这些弟子一样活下来,夕影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美好祈愿罢了。 夕影转瞬又想明白了。 那群天虞的弟子不喜欢他,甚至很讨厌他,即便活下来也不会为他作证吧? 说不定还会和他舍友一样,摆他一道,扎他一刀。 夕影咬了咬牙,将自己从妄念中拽出来。 回过神时,才发现那些弟子都惊愕地看着自己。 他垂睫一瞧。 苍舒镜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地给他擦手指上的血,而在脚下,还躺着一具濒死抽搐的异兽尸体。 他刚刚,杀了它。 那只异兽死得很痛苦,夕影几乎是虐杀了它。 苍舒镜捧着他的手,像擦拭一件珍稀玉器般,轻声哄道:“没事,它刚刚要攻击你,你不杀他,我也会动手。” 夕影抿唇不语。 异兽尸身上还缭绕着浓郁的黑气。 那些乱石藤蔓,草木异兽,似乎都带着些不属于秘境的气息。 苍舒镜低声说:“是祟气,它们沾染了祟气。” 夕影一愣,手指微蜷,浑身不受控制地轻颤。 祟气伤害不到他,他甚至可以瞬息之间就让它们灰飞烟灭,偏偏那些埋葬深处的恐惧频频迭出。 曾被祟气缭绕满手,曾因祟气被污为邪魔…… 手指被包裹进掌心,夕影才反应过来。 苍舒镜柔声说:“别攥手,指甲都掐进手心了。” “苍舒镜,之前,那些祟气是你的吗?”他抬眼紧盯着他问。 苍舒镜微怔,瞳孔猝然紧缩。 夕影又想起那些事了吗? 苍舒镜摇头道:“我身上的不是祟气,夺舍你的时候,也没留下祟气。” 夕影:“那凤玦身上的呢?你夺舍他的时候,留下的是什么?” 苍舒镜还在将那已经擦干净的手捧在掌心,细细擦拭,他声音都有些颤了,小声地俯在夕影耳边道:“当时,我用魔息以假乱真。” 夕影没怪他,或者说是迫切地想寻求答案,来不及谈什么恩怨情仇。 “所以,你夺舍我之后,我体内还没有祟气,是你离开之后,我被什么东西趁虚而入了。” 夕影想明白了,摊开手心,盯着那火珠看了会儿。 笃定道:“是玉挽魂魄里丢掉的那个东西干的。” 过往种种,那东西借着玉挽的口,给苍舒镜提出那些看似圆满,实则都是陷阱埋伏的建议,坑害他们太久了。 苍舒镜咬紧后槽牙,蹙眉道:“祟气都是它的,也只有它才能带来祟气,那东西现在在这个秘境中。” “苍舒镜,你值得我信任吗?”夕影忽然抬眼问道。 苍舒镜一愣,心底又是酸涩,又是喜悦。 忙不迭狠命点头。 单膝跪在夕影面前,臣服在他脚下,握着他的手背,轻轻地落下一吻,红蜻蜓般掠过微凉的皮肤。 他抬眸,眼眶是湿的,又是激动。 渴望夕影给他一次真正的新生。 “再也不会犯错了。” 第62章 第62章 秘境已被祟气侵入, 不只是那些藤蔓与异兽变得凶悍,毫无理性,就连空中都浮着薄黑的, 呈现微小颗粒的雾瘴。 浓瘴散开后,那些弟子都不见了,就连刚刚还单膝跪在夕影面前的苍舒镜都消失了。 像是下过一场雨,树梢叶片上都沾着湿漉漉的水珠,脚下蓄着水洼, 照清夕影的模样。 他穿着天虞的弟子服,长发绾起,绑着月色发带,腰间还挂着一把弟子剑。 无论是环境, 还是他的穿着,都与做凡人时,首次来到荒古秘境别无二致。 祟气感染后的幻境, 并不能让神迷失自我。 夕影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凡人夕影, 不会被秘境困住。 那些小弟子就不好说了。 谁能想到闯进沧州秘境中的荒古秘境里有祟气呢? “不是幻境, 是进了荒古秘境。” 荒古秘境本来就漂移不定, 踪迹难寻,上一次出现是几十年前, 在人间临安城, 如今则游移到沧州秘境之中。 有些事,瞧着是一样的。 曾经,那些天虞弟子死在荒古秘境中, 成了夕影心中如恶魇般的存在。 如今, 又进来一批小弟子…… 夕影不能让他们死。 尽管知道, 这批弟子死了,也不管他的事,他不会再被污名为邪魔。 可旧魇重现,依旧让他浑身不舒服。 照着曾经的路,他往荒古秘境的核心走去。 忽然,有一道声在耳边响起。 “你不去救他们吗?他们若死了,便是你做的,你会担上邪魔的罪名。” 夕影继续往前走,脚步未顿,只冷笑道:“去核心破了秘境,他们自然得救。” “来得及吗?他们那么脆弱,会死地很快的,等你破了秘境,他们只剩残骸了。” 夕影:“他们中有个叫赫连城的,修为不错,撑得住。” 那声音讥诮笑道:“你怎么就能确定他们在一处呢?” 夕影挑眉:“你造的幻境与荒古秘境的那一日别无二致,是专门为我而造的,要困住一个神,还能分神顾及别人?这已经让你使尽浑身解数了吧?若还有那本事管别人,神就是你了。” “……” 眼看着夕影速度越来越快,愈发接近核心,那声音似有些着急。 它特意造出夕影曾经的心魔,却没迷惑住夕影。 它又以他人的性命为威胁,也没让夕影犹疑。 若真让夕影找到核心,它的计划就失败了。 它说:“我没办法给每个人造心魔幻境,但除你之外,再造一个人的,还是够的。” 夕影知道它在说谁。 只笑笑道:“随你。” “你就不担心?他刚刚还在对你表忠心,他在沧州秘境那种软绵绵的幻境中,都能伤成那样,心魔很深了,我若稍做手脚,他还能出得来吗?” 稍做手脚? 什么样的手脚,他和它都清楚。 苍舒镜的心魔只有一个,那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困境,只要幻境不放人,他就永远出不来,很可能会死在幻境中。 它有意绊住夕影的脚步,甚至在他面前展现出一个古怪的画面。 果然,夕影停足了。 水镜中,是为苍舒镜而造的幻境。 那时天虞仙云缭绕,竹涧小筑溪水清冽,竹影幢幢,槐花树下,“夕影”卧躺在软榻上,晒着暖日,午间小憩。 苍舒镜推院门,他先是茫然一瞬,望了眼半寐的榻上美人,又垂睫瞧着自己手上提的食盒。 怔忪片刻,喃喃自言道:“忘了什么事吗?” 但这种疑云很快就散了。 幻境做的过于逼真,就像真的回溯到过去,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一样。 他看不出风吹不动树叶,也瞧不见“夕影”只是一截草木凝成的形。 “对了,夕影说想吃永宁城的糕点,不要慕湘做的,他还气着呢。” 苍舒镜很快适应幻境假象,甚至都不用刻意引导。 他走到“夕影”身边坐下,轻抚了下他的脸颊,目光痴迷。 轻声哄道:“小影别生气了好不好?是我不对,我不该拿别人做的东西给你吃。” “夕影”皱了皱眉,翻身背对他,显然在生闷气。 苍舒镜取出精致的糕点,递到他唇边,他嗅了嗅,明明被香气馋到,却咬牙扛着,愣是不理苍舒镜。 苍舒镜无奈叹息:“小影真的不理我了?” 没回答。 他便灿然一笑,忽地俯身在“夕影”脸颊落下一吻,“夕影”双肩一颤,撑着软榻坐起身,嗔怒一双眉眼,狠狠瞪着苍舒镜。 苍舒镜笑着揽他入怀,抱坐在腿上,喂他糕点。 “夕影”实在憋着一股气,便趁着吃东西,狠狠在苍舒镜手指上咬了一口。 细微的刺痛感,并没让苍舒镜生气,反倒笑着说:“我们和好吧,不要生气了。” “夕影”冷哼一声,就着糕点,在他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 那点牙印对苍舒镜来说不疼不痒的,他毫不在意,可隔着水镜,幻境之外的夕影看得清清楚楚,幻境中的“夕影”是一块长了獠牙的树桩,那一口险些将苍舒镜手指咬断,没渗血,伤口却源源不断地流失灵力。 它对夕影说:“照这么下去,哪怕‘你’要他的命,他都会给吧?如何?真不救他吗?” 夕影意味难明地笑了声,挥袖散了水镜,继续往秘境核心走:“救什么救?死了岂不更好?” 它愣了下,困惑不解:“刚刚你们不还挺好的?” “演戏啊。”夕影嗤嘲道:“你这种蠢东西,自然看不懂。” 它:“……” 它没那么容易放弃,夕影一路走,它就在沿途布满水镜,将幻境中正在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呈现于夕影眼前,逼着他不得不看。 苍舒镜真以为那幻境是真实。 或者说……求之不得的美梦。 古怪的是,若苍舒镜完全不记得外界的事,他应该还要按照既定的目的去实现他的夙愿,应该同现实发生过的别无二致才对。 偏偏不是。 在这个幻境中,他所做的一切,都与现实发生过的背道而驰,就像是…… 他什么都记得,他在故意避开某些可能性。 任由玉挽如何召唤他,他都推脱不见,也不做什么勤勤恳恳的仙门首席,一天十二个时辰,他都粘在“夕影”身边,“夕影”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他们像凡尘中的爱侣一样,赏人间烟火,看百家燃灯。 随着与“夕影”相处的时间愈久,他身上溃散的灵力愈多,甚至连自愈能力都被剥夺了似的,树枝划开的伤口无论过了多长时间都不能愈合。 那双眼一直痴迷地望着“夕影”,笑容恬淡。 他忘记了所谓的夙愿,忘记了自己该做的事,他此生只守着“夕影”就够了。 完完全全被困在秘境中。 仿佛能这样沉溺到老,到死。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夜晚共寝时,他规规矩矩地躺在“夕影”身侧,什么也不会做,哪怕“夕影”主动撩拨他,他也只安安份份地替他掖好被子,哄他快些睡,禁欲地像个入定的老僧。 幻境之外,夕影脚步未停,看着水镜中的一切,倏地笑了声。 朝夕相处,同床共枕过,苍舒镜是什么样的人,如何爱着他的躯体,他比谁都清楚。 别说躺在同一张床上,主动撩拨,哪怕是白日里,光天化日下,苍舒镜兴致来了,也是说做就做的,哪儿能忍这么久。 还能忍受,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眼见着幻境核心就在眼前,它急了,夕影却忽然顿步。 它兴奋地说:“想通了?你再不救他,他就快被耗死在里面了。” 夕影挑眉:“怎么救?你就那么急着想让我进去?” “你进去了,将他拉出来,便能救他。” 它好蠢啊。 夕影笑了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幻化的?长出了人的声音,却没长人的脑子?” “……” “你那么迫切地想让我进去,是因为什么?除了我主动进入幻境,你没办法将我拽进去。” 夕影瞧了瞧自己的袖摆,和手中的弟子剑,双手一镇,天虞弟子的衣裳服饰便褪干净,换作他如今的模样。 “给神造幻,想将神困在幻境里,你真能做到?” “你做不到,你只能诓骗我。” “……” “这里只是荒古秘境,你给我幻化天虞弟子服,不过是想借助我的过往产生的心魔,让我以为自己回到当初,企图用恐惧威吓我。” 四周凛风乍起,像是它在生气。 夕影语调慵倦:“发现我没被吓到,没入你的圈套,你准备换个花招,你成功地给苍舒镜织了个幻境,想让我自己入瓮。” “可我偏不。” 幻境中的时间流逝要比现实快上许多。 苍舒山庄一片喜庆红光,囍字窗花贴满了所有的门窗,红绸遍布,喜烛耀眼。 幻境中的苍舒镜如愿娶了“夕影”。 苍舒夫妇,天虞掌门,玉挽,还有那些曾嘲讽过,欺凌过夕影的堂兄弟,表姊妹……他们都来道贺,一个个脸上洋溢着祝福的笑容。 真是毫无章法,混乱不堪。 不谈有些仇恨不共戴天,哪怕只说当年的他们还是“兄弟”身份,□□悖德,谁能祝福?是夕影找回身份了?还是苍舒镜承认自己并非苍舒家大公子了? 大约是它被夕影一番话气糊涂了,织的幻境漏洞百出。 按理说,就算苍舒镜再蠢笨,这时候也该发现不对劲了。 偏偏,他穿着大红喜服,一脸幸福的模样。 夕影:“……” 夕影皱眉瞪目,暗骂一声:“你最好不是真犯蠢。” 它不死心地又问:“他若真和那假货成亲,死期就到了,一旦拜了天地,饮了合卺,管他是现实还是幻境,誓约若成,命就全部给了他道侣。你真要袖手旁观?” 它一瞧,夕影还真就慵倦地倚在树边,双手抱臂,看戏似地看着水镜中的幻像。 还真就袖手旁观! 秘境核心就在咫尺,夕影望着那空荡荡的境台,眯了眯眼,并未走过去直接破开荒古秘境。 这秘境,他做凡人夕影的时候就来过。 曾经这境台上悬浮着一枚灵珠,就是他的灵核。 荒古秘境是上古时期神留下的,自然与神亲近,捕获他的灵核后,便藏起来保护着,只等夕影来取。 临安城那一遭,他来这里时,秘境为他敞开大门,却也让祟气闯进来,成了邪祟的滋养之地,糟蹋了这上古秘境。 夕影眯眼看着水镜中的画面。 苍舒镜牵着“夕影”的手,一步步踏入苍舒山庄。 两旁都是催促的声,让他们赶紧拜天地,立誓言,饮合卺。 它也在催促:“你真的不管他的死活吗?他那么爱你,是你最虔诚的信徒,为你生,为你死。” 夕影却冷峻无情地说:“可也背叛过,欺瞒过,伤害过,既然犯了错,就要受罚,我瞧你这幻境就不错,让他死在里面,也挺好的。” 它:“…………” 幻境中,苍舒镜牵着“夕影”的手颤了下。 “夕影”问了声:“怎么了?” 苍舒镜笑笑:“没怎么,进去吧。” 夕影是打定主意不会进幻境。 它忽然暴躁起来,声被乱风镇地阴森可怖:“别等到他死后才知悔,秘境会吃了他的魂魄,你以为他还会和之前一样重生吗?” “……”夕影默默“哦”了声。 夕影:“你那么想要我进去啊?反正我又不会进去,我进去会发生什么,要不你直接告诉我吧?” 见它被哽地说不出话,夕影沉声幽幽道:“我替你说吧。” 幻境中,高堂已端坐,苍舒夫妇笑容诚挚。 苍舒镜牵着“夕影”的手,已走到二老面前。 “我若进了幻境,那便有两个我了,同一个时空中怎么能存在两个相同的人呢?”夕影哂笑一声,“岂不会破坏这场婚礼?” “夕影”跪在柔软的喜垫上,见苍舒镜还没跪下,伸手扯了扯对方鲜红的衣摆。 夕影:“若我进去了,你说苍舒镜会不会觉得我才是那个赝品,再加上那个假的一哭二闹,苍舒镜怕不是提剑就能杀了我。” 他语调轻松,颇有些调侃意味。 幻境中,苍舒镜迟迟不跪,高堂二老脸色都变了,两侧看客也是纷纷议论。 他们笑着说:“新郎官怎么了?紧张了吧?” “还不快快行礼,你道侣都等急了。” 玉挽也极不赞同地摇头:“阿镜,快些行礼,师尊的话也不听了吗?别给师尊丢脸。” 幻境之外,夕影眼眸眯起,掩在袖下的手指微捻。 夕影:“不过,就算我进去了,遇到的危机也不会是苍舒镜认不出我,而对我刀剑相向吧?” 幻境中的吵嚷声愈来愈大,喜庆奏乐还在继续,吵闹地要命。 夕影眯眸瞧着幻境里,属于自己的那张脸。 “幻境中的我,从来不是假的。” 夕影仿佛感觉到它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 幻境之外,铺天盖地的神力织就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锁住水镜和幻境台,也将高空的某样东西拽下! 只听一声痛呼。 幻境内外同时的两道杀伐声,重叠在一起。 幻境之内,血红遍地,染透无数红绸绫绡。 苍舒镜一剑便斩了所有看客,包括高堂之上的父母,他眼底哪儿还有什么痴迷幸福的笑容? 双目冷地像冰,盯着簌簌颤抖,迭步后退的“夕影”,他手脚放轻,缓缓走去,又极矛盾地流露出爱怜与心疼。 布满寒霜的脸,深情款款,沾染血腥的手温柔扶起“夕影”。 甚至温柔哄道:“小影,别怕,很快就结束了。” 紧接着,他一剑刺入“夕影”胸膛。 “夕影”在痛苦不解,含恨含怨中倒地,化作一截枯萎乔木。 幻境之外,夕影闭了闭眼。 唇角笑意愈凉。 夕影对它说:“幻境之外,我是神,这里是我的主场,幻境之内,那个‘夕影’才是神。” “那截枯木里,有我的一片碎魂,我是来收回魂魄的,而你想让我被那片碎魂吸收。” 夕影若是进去了,便是那个幻境世界的“假货”,会被幻境中的“夕影”吸收掉所有魂魄,融进碎魂里。 从一开始,就没人阻拦夕影拿回碎魂,甚至鼓励他来沧州。 可那人的目的真的是让他收回碎魂吗? 还是别有用心? 他被设计入了局。 因为他现在沾满了人味,不像神了,所以想以无情无欲的草木,融合他的魂魄,在幻境中,再造一个“神”? 旧的神彻底消失,新的神再临人间。 这便是……他想要的吗? …… 幻境中,枯萎的乔木里漂浮出一片闪亮的星辰,悠悠地晃进苍舒镜掌心。 夕影皱了皱眉,终是松了口气。 这一次,是他们破镜重逢后第一次合作,也是夕影第一次再信任他。 幻境如同一个破了口子的巨大泡沫,缓缓褪去伪装。 两人隔着斑斓幻色,对视一眼。 苍舒镜从中走出。 幻境中看不见的伤,在现实中斑驳了满身,新伤叠着旧伤,他脸色苍白难看,却在笑,无比轻松地笑。 夕影垂睫,低喃:“若只有我一人,若我再无可信之人,我确实……进不去幻境,拿不出碎魂。” 苍舒镜一步一顿地,踉跄着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缓缓将那碎魂推进夕影心口,握着他的手,十指相扣。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假的。” “我不会再认错了,小影。” “这一次,我没有认错!”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63章 第63章 苍舒镜伤地很重, 昨日那些被寒水泡地翻出白肉的伤口又洇出血,更别提幻境里经历的那些,哪怕一个划伤都止不住血,愈合不了, 食指快要断掉, 曲成歪扭的枯枝般。 夕影垂睫瞧着从自己心口位置挪开的手, 在微颤。 苍舒镜的手其实很漂亮, 指节颀长,骨骼俊秀,独独那根扭曲的手指,镇在这只手上, 难看狰狞。 他也意识到了。 忙不迭抽回手, 背到身后:“很难看吧?那就不要看。” 夕影没答,默了会儿:“不能自己治愈吗?” “太耗灵力了。”苍舒镜摇头:“我如今灵脉还没长全, 在幻境中又损耗那么多,还不知要在这秘境中待多久,浪费在疗愈上, 不值得。” 左右伤再重也不影响他用灵力。 他很能忍疼, 治不治的真无所谓。 但他话音刚落, 身周忽地绕来一道光晕, 温热舒适地像冰清泉水涤过全身,听见喀嚓声,他皱眉闷哼,那节要断不断的指骨被修正,溃烂的皮肉迅速生长, 泛出痒意, 如初春破土的嫩芽, 连带着昨日的伤口,全部在瞬间修复。 苍舒镜蓦地抬眼,瞳孔微颤,双唇嗫嚅着,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只能哑声道一句:“……谢谢。” “没事。”夕影回道。 他们之间像两个相互寒暄,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夕影没看他,刚没入身躯的碎魂还未完全融合,却已经能感觉到一股不属于他的灵力。 那是苍舒镜的。 幻境之中,“夕影”吸收了他不少灵力,这些灵力都贮进碎魂之中。 没办法还给他,便将这一番治愈当作是感谢吧。 哪怕是个陌生人,夕影这么做也是没错的。 从莫大的喜悦中慢慢缓过来,苍舒镜脸上笑意顿僵,他刚刚的诚挚示爱,并没有发生过似的,或者说夕影选择忽略,不想听,不愿听。 他做什么都是徒劳。 爱一个人,是不期回报的。 可得不到回音,难免失落。 神力织就的天罗地网将那看不见的力量紧紧包裹,每一根丝线都附带着炙热的温度,燃烧成暖色,又渐变成青蓝色,温度还在持续升高,直到四周的空气都被热度扭曲变形,天网丝线化作纯白炽焰,被困在其中的东西才在痛苦哀嚎中显现出一团黑雾。 那便是祟气本源。 令人惊讶的是,那团东西的身形与玉挽非常相像。 可以确定,它就是从火珠中逃窜出的东西。 “玉挽的心魔?” 夕影想起来,他一开始碰见玉挽就觉得不对劲。 玉挽似乎有两副面孔,端坐在讲坛,手持经卷,面对天虞弟子时,玉挽无疑是清冷矜贵的仙尊,浸泡在血池中,引诱夕影与他双修时,瞧着像蛊惑人心的魔。 苍舒镜却皱眉道:“不太像。” “我比你接触玉挽的机会要多,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在仙魔之战时,染上心魔,才会精神状态不稳定,我以为……他那是你,就想办法帮他,发现我的血能压制心魔后,便一直给他放血疗愈。” 夕影勾唇道:“你疗愈的恐怕不是玉挽,反倒是你的血滋补着这东西。” “……”他惭愧垂首。 忽然脑袋一痛,他茫然抬眼,是夕影敲了他一下。 夕影瞪着他,翻了个白眼:“真是笨!” “啧,想到用魔息养祟气,一养就是几十年,它还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自然,苍舒镜也不是那么好骗的。 为了向苍舒镜证明他的血能压制“心魔”,玉挽与它商量,每每需要血滋养时,就让它露面,展现出心魔炽盛的样子,以苍舒镜对神在乎的程度,哪怕是命,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给。 等苍舒镜放够了血,它就藏进玉挽心底,假装被压制住。 夕影眯眸,看那祟气在炙焰下,一点点烧成黑烟的模样。 他说:“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去天虞的时候吗?” 苍舒镜皱眉急道:“别提以前了,都过去了。” 夕影笑了笑:“你以为我是在沉湎过去的伤痛?一个神在你眼底就那般脆弱?” 苍舒镜哑然。 夕影:“那时候,你第六次收到玉挽的飞信,让你速归霜华殿,他催的急,你不得不离开,你便让我同其他弟子一道上山,然后……” 他没继续说下去,倒不是因为难过,只是不重要的事,懒得讲了。 苍舒镜却心底阵痛,紧绷着身体,压制颤抖。 那是夕影那辈子最期待的一件事,他本以为入天虞,就能修仙,就能摆脱那些异样眼光,就能堵住嘲笑他废物的嘴。 这场美梦只做了六日。 他入天虞第一天,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丑,测灵石测不出他的修为,他毫无灵气,比之最普通的凡人都不如。 若只是个凡人也就算了,天赋也不是人人都有的,众人笑过也罢,不至于揪着他当话柄,茶余饭后当闷子逗乐。 偏偏,他是从苍舒山庄来的。 偏偏,他的双生兄长是天赋异禀的仙门骄傲。 几番衬托,便显得他无比废物。 那是他梦魇的开端,美梦做了六日就散了。 苍舒镜至今还记得,那六日,夕影在马车上一个劲地问他仙门的事,和他说笑,无比轻松,满怀憧憬。 那是他们几辈子来最开心的时光。 夕影的声将他拉回现实:“若我没猜错,那时候,应是你离开天虞太久,它和玉挽都急着要你的血,才那般催促你吧?” 苍舒镜点了点头,证实了夕影的猜测。 夕影抱臂靠着树干,仰头望着那团被灼烧到痛苦不堪的东西。 “你给他放完血,他就急着去测灵台,是为了见我吧?” 夕影笑容愈发讥诮,讽意浓深。 “他急着看看你给他叼回窝里的食物长什么模样?” 再强悍的人,承受阈值都是有限的,更何况被愧疚纠缠浓深的苍舒镜。 他几乎快撑不住了。 夕影终于放过他。 夕影对它说:“玉挽是你的主子?你逃离火珠时,怎么不将他的魂魄一起带走?” “他也配?!” 它被炽火烧地痛苦不堪,嗓音像是烟熏过一般,难听刺耳。 夕影皱眉,揉了揉耳垂。 “那说说看,你真正的主子是谁?” “……” 夕影双目渐渐浓深,暗紫流光缓动,一字一顿道:“是沈悬衣吗?” “小心——!” 眼前一阵眩晕,炽热的光忽地膨胀开,灼焰烧焦衣缘,夕影被紧紧拥在怀中,胸膛贴着胸膛,后背是树干,他被困在他怀里。 苍舒镜唇角淌下一抹血,眸色深深。 护好夕影后,他转身便掣出一道灵气,隔绝热浪。 他背过去时,夕影才看到,苍舒镜后背已被神焰烧地血肉模糊。 再一抬首,空中的织网已经破开,它逃地无影无踪。 此处临近荒古秘境核心,它在秘境中留下太多祟气,这么多年,做些手脚是肯定的。 没想到,它在至圣的核心境台,也留有手段。 靠它自己是不可能破开天罗地网的,夕影织的网是神物,核心境台也是神造的,它利用两相对撞,让神物破开神物,从而逃出生天。 境台上留下一行血字 ——神,我送你个礼物。 “礼物?” 夕影挥袖驱散失控的神网,周遭的灼热骤然敛去。 一切都暗如子夜后,境台依旧笼罩在一层圣光下。 夕影心跳怦怦,光擦亮他的眼,耳边的声都无限渺远,仿佛听见苍舒镜竭力地喊他“不要过去”,但不明晰,夕影耳畔只有树叶娑娑声,遥远的潺潺河流声,叶片舒展,嫩芽破土,蝴蝶振翅,声似来自远古。 他一步步朝光亮走去。 他看清了,境台上的碎光是他的魂魄啊! 不是凡尘十九载丢失的碎魂,是已经离开他千万年的魂魄! 在呜咽着,呐喊着,哭泣着召唤他。 想重新回到他体内。 近在迟尺,他伸手去碰,却遭遇阻力。 苍舒镜踉跄跑来,扼住他手腕,对他皱眉摇头。 夕影怔忪一瞬,如魇般的记忆似潮水袭来。 ——苍舒镜,帮我,灵珠就在那里,帮我拿到! ——小影,谢谢你…… ——小影,有人比你更需要这个,我不能给你。 这双手拦住他,将他唾手可得的东西拿走过。 以前是灵珠,现在是……他的魂魄! 不能信!! 他看见苍舒镜染血的唇开开合合,在对他说话。 耳中涌入阵阵如琴弦断裂的刺剌声,夕影皱眉闭目,狠狠地揉了下额颞,幻音散开,苍舒镜反反复复说出的话清晰起来。 “小影,别碰,让我来,恐防有……呃——!” 诈字未说完,苍舒镜痛苦闷哼,看见自己胸口洇出一滩血。 他睫毛颤了下,簌簌抬起时,瞧见那只从雪白袖口伸出的玉指,沾着殷红的血。 叶片从他指尖飘落,锋利如刀的边缘还染着苍舒镜的血。 “……没人能拦住我。” “……没人能夺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他缓缓抬起杏眸,目光空凉,像是降过一场白皑皑的霜雪,暗紫流动的波光中,什么也映不进去,唯独境台上的光,那是正在召唤他,渴望被他拥入怀中的碎魂。 苍舒镜劝不了他,又担心境台有诈。 那毕竟是它故意留下的,会那么好心直接将魂魄还给夕影? 必然不可能! 他顾不上涌血的伤口,赶在夕影之前,去捕捉那抹魂魄。 “别动——!!别碰我的东西!” 他头一次听见夕影撕心裂肺,极怒极怨的喊叫声。 嗓音都要喊破了般。 苍舒镜耳蜗渗出血,他闭了闭眼,回眸看了眼夕影。 噩梦再现。 夕影看见苍舒镜亲手拢起那团魂魄。 神魂炽热,若非本人来取,它本能的抵抗能灼毁苍舒镜的手。 那团炽白的烈焰在烧,灼地手上皮肉融化成血水,露出骨骼。 苍舒镜咬着牙,不肯松手。 他站在境台上,愣是将那团魂魄完完全全收拢。 他看见夕影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昳丽的面容扭曲狰狞,像堕入黑渊的神。 夕影甚至想杀了他。 他在夕影眼神中看见了。 苍舒镜不敢再看,凝心聚魂,在夕影操控飞叶,要将他扎成刺猬的前一刻,他带着魂魄正欲走下境台,却发现双腿似被千钧重的山海拖着一般,寸步难移。 境台果然有问题! 在无数飞叶袭来的瞬间,他大喊一声:“夕影,接住!” 那团魂魄不偏不倚地投入夕影心口,夕影懵然一瞬,踉跄半步,他抬头看着望向他的苍舒镜,电光火石间,他仓促收回飞叶。 但已有一部分超出可控范围。 袭向境台,袭向苍舒镜。 苍舒镜站不稳,手掌撑着地面,半跪在境台上,血水淅淅沥沥地滴落,填入阴刻的境台印记中,像是一场献祭。 绝对安静下,还有他压制不住疼痛,急促粗重的喘息声。 那些如薄刃般的叶片,扎穿苍舒镜的手臂,划破他的肌肉,甚至有一片擦着脖颈掠过,切断一簇长发。 若再偏一点…… 若是再偏一点,苍舒镜会死。 夕影骤然清醒,双目微渺,暗紫褪去,从涳濛中缓过来。 他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他们彼此都知道,夕影想要真正地信任苍舒镜很难的,他本能地还是不信任他,还是会勾勒起被苍舒镜夺走灵珠时的恐惧噩梦。 失去的东西,再买个一模一样的,也终究不是之前的那个了。 破碎的镜面,再修补地天衣无缝,裂痕依旧存在过。 他们都知道…… 回不去的。 “你……”夕影往前走了半步。 苍舒镜蓦然喊道:“别过来!” “怎么?”夕影话音刚落,倏地听见一道熟悉的声。 “……哥哥。” 有人在喊他?还是幻听? 神魂在境台上留下的光愈发暗淡,终像烛火一般熄灭,黎明到来,星辰失色。 “……哥哥。” 这一声终于清晰,夕影和苍舒镜同时朝声源望去。 夕影瞳孔猝然紧缩。 所谓的礼物……是这个?! 诺大的境台上,与苍舒镜被困的位置遥遥相对,另一端吊挂着一个少年,双臂被带刺的藤蔓缠了一圈又一圈,渗出的血沿着身体流淌,从足尖一滴滴淌进阴刻印记中,汇成一道血溪。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兔耳耷拉着,紧贴脑袋,一双通红的眼不知哭过多少回,泪痕遍布在苍白的小脸上。 嗓音是哑的,他哭地哽咽:“哥哥,我……我见到你了,又是我的想象吧?” “我……我好想你,你怎么不带我一起走啊,你……你不是说……不丢下我吗?” “你又丢下我了,呜呜呜……哥哥你…你坏……” 小兔妖声音一贯软软糯糯的,如今却哑地不成样子。 双眼被泪水模糊,他看不清夕影的脸,他想擦擦眼睛,擦掉迷雾,想多看几眼夕影,可他的手被挂着倒刺的藤蔓缠绕束缚,他动弹不得。 一动,浑身更疼了。 他哭地更凶了。 “哥哥呜呜呜疼……疼啊,好疼……” 剧烈挣扎之下,他的身体在晃动,藤蔓的刺扎地更深。 也是这角度忽然转换之下,夕影蓦地看见极为狰狞的一幕。 小兔妖一侧的耳朵被切掉了。 他极爱护的,每天都要夕影帮梳三遍毛发的兔耳……没了。 夕影心脏一窒,喘不过气。 他冲向境台,同时操控叶刃去切那藤蔓。 苍舒镜朝他喊:“别过来!!夕影,别过来!” 夕影不听,也不管。 苍舒镜双腿坠着千钧山海的重量,扯拽到骨头都快断裂了,也脱离不得。 那些叶刃飞袭境台的同时,忽然被一层血光挡住,夕影踏不上境台,他同样被血光拦住。 而那些血光,是从台上阴刻的符咒间照出的。 是苍舒镜的血,是小兔妖的血…… 夕影难以置信地盯着那血光,看着浮游其中的点点碎金光斑,他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能拦住天地间唯一的神,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 自然是……他自己的力量! 那些血液中,都蕴含着夕影的神力,甚至……甚至还有细微斑驳,如尘埃细小的……碎魂! 苍舒镜和小兔妖的血中,都有他的神力,有他的碎魂…… 他被他自己拦住了。 血光屏障上缓缓浮出一行字。 ——神,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夕影咬牙暗恨道:“你利用我的力量对付我,可我未必破不开!” ——对,你能破开,我知道,只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血都快流干了,苍舒镜淌的血甚至比小兔妖的还要多。 ——还有惊喜,你看。 境台四周的碎石开始坍塌,一块块砸穿境台。 苍舒镜快扯断腿上血肉了,可没用,他被困在原地,离不开。 小兔妖被吊在半空,哭得愈发伤心,他疼到快昏厥过去了。 ——看到那些血咒了吗?若没有血继续供给,境台会立刻坍塌,你要赌一赌,是你救走两个人速度快,还是坍塌的速度更快吗? “哥哥……哥……哥哥呜呜好痛,好痛啊……” ——你看,那小兔妖好不可怜,一直在喊你呢,而且,你那么恨苍舒镜,他的命你又不在乎,继续让他留在境台上供血,给你提供充足的时间救下小兔妖不好吗? ——一个,是从未背叛过你,在你最为困苦难捱的岁月中,陪伴你的人。另一个,是伤你最深,你曾毫不犹豫地亲手处决过的人。以前可以做到,现在也可以,神,去吧,去恨他,去抛弃他,不用你亲手杀他,他也会死,只要你救那兔妖。 ——二选一,一生一死,对你而言不难吧? 它自认为已将神玩弄于鼓掌间,兴奋地血字颤抖,扭曲成团。 ——现在到了你做决定的时候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64章 第64章 一生一死, 二选一,你选谁? 这似乎是个并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它展现在血雾屏障上的字, 夕影看见了, 苍舒镜和小兔妖也看见了。 小兔妖布满湿痕的眼凝着夕影,他好疼,但他不哭也不喊了, 清醒过来,发现这一切不是想象, 夕影就在这里, 隔着血雾看着他。 他咬着下唇,狠狠将呜咽吞进喉咙。 苍舒镜看了小兔妖一眼, 他们之间隔着百尺距离, 身下都是汇聚成血溪的阴刻咒印,乱石从四周高耸的崖壁上滚落,砸在小兔妖双臂上,剧痛袭来,吊挂的身体被撞地晃动,却硬是咬着牙不吭一声。 血咒印扼住苍舒镜的灵力, 他无法离开境台,也救不了小兔妖。 他看着夕影充血的眸,那双眼死死落在小兔妖身上。 并未分给他半个眼神。 苍舒镜忽地明白了。 它说的没错,这根本就不是个需要抉择的问题。 小兔妖是陪伴夕影十余载,在他最为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添上温暖星光的存在, 夕影很喜爱小兔妖, 喜欢到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宠溺爱护, 夜夜同寝。 而他苍舒镜呢? 不论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往残留,哪怕夕影会原谅他,他们会和好,他依旧谁也比不上。 想明白一切,苍舒镜喊了声:“小影。” 夕影这才扭头看他。 他笑了笑,唇角勾起,眼底却悲怆沧桑。 他说:“你快些救下他吧,我没事的,你忘了吗?我死不掉的,哪怕只有一点点魂魄残留,我都还有机会重生。” 他说完,看着夕影冷冰冰的眼,忽然又懊恼起来。 他是在自作多情吗? 夕影并不在意他的死活,他何必添上一番解释? 刚刚在它造的幻境里,他其实听见了夕影对它说的话。 “你真的不管他的死活吗?他那么爱你,是你最虔诚的信徒,为你生,为你死。” 夕影却冷峻无情地说:“可也背叛过,欺瞒过,伤害过,既然犯了错,就要受罚,我瞧你这幻境就不错,让他死在里面,也挺好的。” 苍舒镜悲从中来,忽觉疲惫。 想着:如夕影所愿,死在这里,也挺好的。 一旦丧失某种坚定的意志,盔甲便瞬间被击溃。 苍舒镜觉得扯裂皮肉,挣断骨头的腿很疼,被神焰灼烧过的后背很疼,为夕影取魂时,融去血肉,只余白骨的手也很疼。 身躯残破不堪。 灵魂至今也是残破的。 他放弃了。 他不想放弃夕影,但他不得不放弃自己。 他又笑着说:“小影,我后悔了,我不要你永远恨我,你忘掉我吧。” 他一贯坚定地认为,爱和恨一样炽烈,都是能烙在心中,永远不能消弭的印记。 与爱真正背道而驰的,从不是恨。 而是——被遗忘。 “你是对的,你有了一颗琉璃心,过往种种,很快就能遗忘,那不过是你漫长寿数里最不起眼的沿途掠影。” 死亡不是消失,被遗忘才是。 “夕影,放弃我,忘掉我……” 苍舒镜融化体内那尚未成型的灵脉,袭向小兔妖那边的血雾屏障,像是用生命去融化出一道生门。 “你别乱来!” 夕影急道。 苍舒镜愕然一瞬,凄苦笑道:“你其实……也是有些在乎我的,对吗?” “……” “我祈求千万遍,终于等到了。但这一刻,我多希望你其实……一点都不在意我。” “夕影,你不要被它骗,别出手,让我来。” “这是我,最后一点价值了。” 他很清楚,它说的那一点点代价,不只是一点点。 二选一不是抉择。 让夕影付出救人的代价才是它的目的。 它想让夕影祭出灵核,去破屏障。 灵核已有裂痕,苍舒镜的半片魂魄修补过一段时间,加上夕影融了心脏中的七情六欲去温养,快要恢复如初了。 它想让夕影灵核再创。 届时,夕影哪怕收集齐魂魄,没有完整的灵核,依旧无法离开红尘,无法返还九重天。 这分明与沈悬衣的愿望背道而驰。 这一刻,夕影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该不该怀疑沈悬衣与它有所勾结。 实在太矛盾了。 无论是想毁神重造,还是毁他灵核。 都指向一个目的——将神永困人间。 巨大的血雾屏障上再度浮现字迹,焦躁扭曲。 ——境台上有咒印!苍舒镜!你若死在这里,就再无重生的机会了!! 夕影一滞,充血的瞳微微颤动。 苍舒镜笑了声,释然般:“……那也好。” 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了,这便是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也好。” 纠缠不休,拉扯了几辈子,也看不到尽头,爱恨嗔痴,妄欲难了,不如都付诸一场盛大的告别。 神从不缺少信仰,也不乏愿为之生,为之死的信徒。 同样的虔诚。 但他们为之献身的是自己心底的信念,是自我心灵的救赎。 唯独苍舒镜,他的虔诚不是对神祇的,而是夕影这个人的。 这一刻,境台上的苍舒镜与某段记忆中的影子重叠。 浮现在夕影眼前,在脑海深处。 他看见苍舒镜一袭慵倦白衣,站在他眼前,长发直垂膝弯,提着一盏兔子灯。 问他喜不喜欢。 他看见苍舒镜站在一树海棠下,花瓣纷纷飘落在他肩上,朝他招手。 说这株树是他而种的。 他看见苍舒镜塞了一块桂花糕进他嘴里,堵住他的话,而后语速极快地说:“虽是你降伏了我,我也心甘情愿跟在你身边,但我才不要叫你主人,不若你……唤我一声师兄吧!叫兄长,叫哥哥也行!”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他听见自己咽下糕点,口齿不清地嗔骂一句:“呸!大胆魔头!你哪来的资格当我师兄,当我兄长?我比你大了不知几万岁,你就是个小屁孩!” 苍舒镜耍无赖似的,假装听不见,跟他打哈哈,逗地夕影气红了脸。 “好吧好吧,现在不叫,你迟早也要这么叫我的。” “做梦!这辈子都不可能!” “这辈子不可能,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 “你这魔头是不是有毛病?又不是凡人,神和魔哪儿来的下辈子?” “唔……说的也对。” … 他看见苍舒镜化作一团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钻进他被窝,说给他暖床。 一夜又一夜,都是这么度过的。 他习惯了温暖的被窝,也习惯了第二日醒来时,某个团子已化作人形,胸膛贴着他后背,拥着他。 他看见苍舒镜站在镜前给他束发。 苍舒镜皱着眉对他说:“你能不能不要‘魔头魔头’地叫我啊,听起来下一刻就要一剑杀了我似的。” 夕影冷笑一声:“对啊,降伏你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你,剑再刺深一点,我就不用带着你这个大麻烦了。” “……” 苍舒镜一梳子下去,狠狠刮了下夕影头皮,疼得夕影嘶嘶吸气,刚要发怒,就见苍舒镜极度失落地抱着膝盖,背对他,坐在门槛上。 “……这么?你还委屈上了?” 夕影挑眉:“就因为称呼问题啊?” “你这不也没名字吗?那么多人叫你魔头,我不这样叫你,我叫你什么啊?” 苍舒镜抬眼瞪他。 夕影果真是个神,半点人类情绪都体会不到,那弦比拉船的麻绳还粗,不解魔意。 苍舒镜继续生闷气。 夕影瞧着这张俊脸,想着这原本该是杀伐决绝,阴鸷狡黠,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竟被他养成个娇气包,晚上睡觉要抱着,不是嫌冷就是嫌热,有时候连手都不长,还要他喂吃喂喝。 啧…… 夕影无奈摇头,给他递了个镜子,想让他看清自己现在都成什么模样。 猛兽都养成家禽了,丢不丢脸啊。 岂料,苍舒镜捧着那铜镜,越瞧眼越亮。 扭头给了夕影一个熊抱,还莫名其妙,红着脸对他说了句:“谢谢你。” “哈?” “谢谢你起的名字,我很喜欢!” “……??” “镜,镜这个字我很喜欢,我就叫镜了。” “……行、吧。” “你叫影,我叫镜,镜能照影,影不离镜,你看见没,我赖定你了。” “…………” “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赖定你了,我不管!” 苍舒镜笑得开怀,紧紧抱住他,让他喘不上气,说不出话,泼不得冷水。 这人坏的很,故意的! 夕影嗔怒瞪他:“我看你是凡尘的故事听多了,说了多少遍,像我这样的神,和你这样的天生魔种,寿数无穷,哪儿来的下辈子,还下下辈子呢?你脑子有毛病吧!” 苍舒镜不生气,反而傻呵呵笑道:“对啊,我最笨了,要是做错了事,你可不能生气啊。” 夕影白他一眼:“你要是犯蠢,我就不要你了。” 他的名字,他以为是他给的。 他想让他唤他一声“师兄”,或者“兄长”“哥哥”,偏偏“师兄”成了别人,“兄长”与“哥哥”也是不情不愿下,在那样算计阴谋下喊出来的。 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成了诅咒…… 他们之间的玩笑话,不经意都成了魔咒预言。 记忆如碎镜,拼凑不完整。 可夕影已经看到了…… 那是他遗失的记忆,来自万年前,来自那片早就丢失的魂魄。 他和苍舒镜……以前是那样的吗? 记忆浮现只是恍然一瞬,现实中也只过去一呼一吸的时间。 与记忆中那个慵倦趿着木屐,白袍懒散挂在身上的镜不同,苍舒镜好狼狈,他竭尽全力抽离自己的灵脉,去融化血雾屏障。 他怕夕影亲自放弃他。 他宁可提前这么做,宁可自己放弃自己。 他要救出对夕影而言很重要的小兔妖。 为夕影暖床,被拥在怀里,有资格唤夕影“哥哥”的小兔妖。 岩壁落石还在滚淌,砸在苍舒镜后背,他呕出一滩滩血,又想以手背抹去,却发现整个手掌都只剩白骨,他垂睫自嘲一笑,又双目定定地凝着被他融薄的屏障。 ——以你的力量,等你融开这禁制,境台早就塌了! 它说的没错。 如今的苍舒镜太虚弱了,他根本做不到。 荒古秘境核心的境台,是上古神造之物,能与之相抗的唯有神力。 若是夕影魂魄俱全,破开这禁制,轻而易举。 现在,他神不成神,神格跌落。 就连荒古秘境都认不出他了。 夕影轻声道:“镜……苍舒镜,别融了,你让开。” ——你选好了? 回答它的是铺天盖地的光焰,从夕影心口迸出,袭向血雾屏障,那是刚刚被苍舒镜融薄的那侧,也是囚禁小兔妖的那一侧。 夕影做不到一口气融掉全部,他只能在两边选择一个。 夕影选了小兔妖。 他放弃了苍舒镜。 禁制融开的瞬间,夕影飞身掠入,缠绕在小兔妖双臂上的藤蔓瞬间化作灰烬,他接住半空跌落的少年,将这个娇气乖巧,怕疼胆小,偏偏受了太多苦,太多惊吓的孩子搂进怀里。 “哥…哥……” 嗓音哑的不成样子,哭地双眼通红,疲惫不堪,又疼地厉害。 “别怕,哥哥来救你了。”夕影哄道:“乖,累了就闭上眼睡一觉,等醒来,一切都会好。” 小兔妖疲惫地眼皮打颤,又疼到几乎昏厥。 他双手勾着夕影脖颈,偎在夕影怀里,晕过去前,隔着遥遥的距离,隔着数不清的落石,看了眼苍舒镜。 “他……”怎么办? 话没说完,小兔妖已撑到极致,昏睡过去,在夕影怀里化作原形,被夕影拢入衣襟揣着。 他……怎么办? 血字浮现。 ——这个决定,早就该做出来了。 这几个字笔墨横姿,行云流水,与之前它的字迹完全不同。 如果这一刻的夕影心神够定的话,必然能察觉端倪。 可他的心到底还是乱了。 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场血祭,境台禁制,无非就是为了逼着夕影祭出灵核,添上更深的裂痕,让他不得重返九天。 它已经抓来小兔妖逼夕影这么做了。 何必还要搞什么二选一的把戏? 是怕夕影不会为了小兔妖,甘愿折损吗? 可它也说了,夕影不会再为苍舒镜放弃任何东西了,甚至恨不得苍舒镜死。 在它眼里,夕影不会救苍舒镜。 那这是…… 它不相信夕影还在乎苍舒镜,但有一个人还在犹疑,还在担心夕影重蹈覆辙。 夕影闭了闭眼,他的灵核悬在空中,已裂开更多深痕,艰难地炙烧着另一端的血雾屏障。 “太慢了……” “太慢了!” 他唇角淌下一缕血痕,像一条鲜红的花枝。 源源不断的落石根本阻不了,在小兔妖这边的血祭停下后,压力完全给到另一边,碎石更是成百倍地疯狂坠落。 境台撑不了多久了…… 苍舒镜匍匐在境台另一端,不断有碎石砸落,有的砸断他手臂,有的砸穿他胸膛,血像花绽般在他身下铺陈开,妖冶邪佞。 他一动不动,或许是昏迷过去,又或者……他已经死了。 无数落石像一场雨,拦在夕影与苍舒镜之间。 夕影不知道,自己救小兔妖时,苍舒镜是不是醒着的,若是醒着的会不会很难过。 亲眼见他放弃了他,去救别人。 他会难过的吧? 那……还是别看见的好。 灵核在不遗余力地烧融着禁制,发了疯地撞击屏障,夕影站在禁制外,平静地看着那些落石砸穿苍舒镜的身体,眼底涳濛,像是落了一层厚厚的霜雪。 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所有感觉都被抽离。 他仰头看着发了疯一样,伤痕累累的灵核,抬袖抹去唇角的血痕。 一潭死水般对那灵核说:“你都比我像个活着的。” “对他很熟悉吧?他曾……不止一次地修补过你,用全身的修为,甚至……用上他的魂魄。” 灵核没有独立的生命,它的所作所为,都是被夕影操控的。 它不知道…… 他不承认…… 不知过了多久,灵核终于融掉禁制,落石终于停下,可境台已成废墟残垣。 一缕血沿着阴刻的凹槽流淌到夕影脚边,踏下去,便溅起一抹血花,染地夕影洁白的袍摆点点殷红,似抛不尽的相思红豆。 夕影无比平静地一步步走进去。 一块块掀开砖石。 失去血肉的手骨,孤零零地躺着。 一截早就断裂,骨碎成粉末的腿,压在厚重的石块下。 还有……他的脚趾也断了三截,就像夕影跌落殊命谷时,被异兽咬掉的位置一模一样。 一缕黑发浸在血水中,被弄脏了…… 但夕影觉得他不脏,一点都不脏,就是……就是太笨了。 他平静地,一块块敛起碎尸,用自己雪白的斗篷包裹好。 斗篷很快就洇出血,一滴滴往下落。 夕影怀里揣着小兔妖,手里拖着……苍舒镜,平静地擦干唇角再度淌出的血,喃喃自言:“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再也不来了。” 既已祭出灵核,那就……再干脆些。 夕影抬眸,红透的眼眶中,含着暗紫流光。 这一刻,他再也不像一个神祇,似是地狱爬来人间的恶魔。 重新裂开的灵核,喀嚓一声,裂出更大的缝隙,直至分离出一小块。 那小块灵核在自燃。 炙热白焰瞬间遍布整个荒古秘境,将这上古神造之境烧个干净! 什么血祭境台。 什么它经营了多年,留下遍布秘境的祟气。 统统烧了个干净! 唯有神的灵核,才能毁掉神造之境。 它被逼疯了! 不!是夕影疯了! 它大半的根基都在荒古秘境中,夕影这一烧,即便它早就逃了,也还是去了半条命。 残喘血雾在夕影身周凝成一行又一行的字。 可谁也劝不动夕影,他压根不看。 只揣着兔妖,拖着滴血的,包裹着碎尸的斗篷,一步步朝外走。 灵核的火光吞没血字,烧地太干净,连声声惨叫都听不清。 夕影就这样,走出沧州秘境。 冰湖上,来了无数赫连家的人。 那些小弟子受了点伤,却一个不少地走了出来,他们吓得胆都破了,一个个扑进亲人的怀里哭鼻子。 直到夕影出现。 他一袭白衣,只鞋面衣摆沾了点血,素玉白透的脸上,神情漠然,双目更是无神涳濛的。 令人惊悚的是,他拖着的斗篷似包裹着什么,带出一路血痕,红艳艳的烙在冰天雪地中。 沈悬衣也站在冰湖上,站在那些仙门中人之间。 一袭猎猎白衣,好不仙风道骨,好不光风霁月啊!果真是谦谦君子,如玉斐然! 沈悬衣唤了声他。 他愣了一下,像第一次认识沈悬衣一样,好半晌才回过神,灿然一笑。 “我把我师兄弄丢了,你看见了吗?” “夕影,我……” “在”字未言出。 沈悬衣瞧见夕影跌躺在雪地上,压着那团被斗篷包裹的,血肉模糊的尸块上。 他的后背被血洇透,白衣成血红。 双目渺然地望着降雪,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抱起那团尸块,拥在怀里。 “在这儿呢,没弄丢啊……”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65章 第65章 雪下得很大, 不一会儿就将来路上一地的血痕完全覆盖。 沈悬衣不知该如何宽慰他,旁人不清楚,他却很明白, 夕影枕着的尸块是那个人的。 他……彻底死了。 他, 终于死了! 尸身不如极仙台上毁的干净, 但……神境台的血咒让他再无生还可能。 每一片碎魂都揉进尸块中,被束缚在烂肉里, 脱离不得, 再也去不了轮回路。 沈悬衣想扶起夕影, 想像以前一样,将夕影抱在怀里安慰,给他温暖, 告诉他:“我还在你身边,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浮尘人世皆过客, 只有我会永远地, 永恒地守护着你, 我的……神。” 可夕影不为所动。 ——沈悬衣,你装什么?这结果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它在他耳边说,在他心中说。 沈悬衣抿唇, 蹲下,轻声对夕影说:“这已经是他最好的结局了, 为你牺牲, 是他所愿, 你不必如此……” 他想说“难过”。 但又觉得这个词对心成琉璃的夕影太不合适。 只道:“不用太过于在意。” 夕影枕着血尸, 眼眸微侧, 涳濛地对上沈悬衣的眼。 “你做的?” 夕影问地很平静, 一丝颤声也无,瞧起来确实“不在意”。 这个问题不好答。 沈悬衣微顿片刻,才缓缓点头道:“刚入沧州城时,我与他聊过一次。” 当时,沈悬衣问:“你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哪怕是自己的性命。我指的是,再无转生可能的那种。” “灰、飞、烟、灭。” 苍舒镜只愣了片刻。 那不是犹疑,不是在权衡利弊,不是惜命不愿。 他只是很困惑,他要如何,才能帮到夕影。 他不知道,但那一刻,他还是点头了。 毫无保留地说:“我愿。” 直到进了沧州秘境,他还是不知道要如何帮助夕影。 直到一贯行踪飘渺不定的荒古秘境叠入沧州之内,他一头栽进幻境,见到那个融合了夕影碎魂的假货,他骤然领悟——他要帮夕影取回碎魂! 这便是他唯一的用处了。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幻境中的“夕影”是假的。 可他还是忍不住,享受着须臾的恬淡时光。 初心从未改变,却也在望着那张别无二致的脸时,产生过一瞬恍惚。 要是他们都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要是他们之间,没那么多的误会与仇恨就好了。 要是……他的重生可以跨越时间,回到过去就好了,一切的不可挽回都还没发生,一切的罪恶都还没崭露头角。 可惜的是,这世上,没有谁能扭曲时间,哪怕是神也做不到。 算了,回不去了。 秘境中的一切都太美好,是他毕生所求都难以圆满的好梦,他有着极度的渴念,真的好想一直沉沦其中,直到幻境世界崩塌,直到他死在里面。 但他……不能再犯错了。 他很清楚,毕生好梦及不上一个真的夕影,哪怕真实扎穿喉咙,戮他胸膛,掏出他的心脏,他也不要沉溺于虚假。 在幻境大婚的那一日,他一剑扎穿“夕影”心脏,取出碎魂。 他极有经验地捧着神明的魂魄,就像那三年将其温养在心脏灵脉中一样。 碎魂一触碰他,就疯狂地吸收他的精血。 与放血给玉挽时不一样,精血牵连的是命数寿长,他的生命在流失,但夕影的碎魂愈发明亮。 这一刻,他想到了沈悬衣说的那句话——你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哪怕是自己的性命。我指的是,再无转生可能的那种。灰、飞、烟、灭! 我愿意! 但他始终没明白后半句说的是什么。 直到他在神境台,为夕影凝聚又一片魂魄。 直到夕影再度以为他会像夺走灵珠的那次一样,夕影不信任他,夕影攻击了他。 他没有意外,他在无数叶刃袭来前,用那被腐蚀地只剩白骨的手,将聚拢的碎魂推向夕影。 血咒生效,他被困在境台,离不开了。 夕影选了兔妖,放弃了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场落石雨。 石头砸断了他的腿,砸地手臂脱离身躯,跌在碎石间,被掩埋。 碎石砸在他后背,却从心腔迸出,他低头一看,一个巨大的血窟窿,天光穿过,他的身体能透光,他抬头再望夕影时,只见他的神祇白衣猎猎,抱着孱弱的少年从半空飘落而下,小兔妖看了他一眼,满目恐惧、担忧、难过,可等到夕影望过来时,他发现自己眼前只余一片黑褐的晦暗。 他发现自己趴在地上。 他没有腿了,再也站不起来。 巨大石块砸在他后颈上,砸断了脊骨,他甚至没办法让自己抬头。 最后的一眼,他看不见了。 他没有来生了。 荒古秘境的境台是神造物,他被禁锢在这里,就像个凡人一样。 原来,一切都是有所预谋的。 他入幻境时,被剥夺了自愈能力,他入境台时,又被禁锢灵力。 他会像个凡人一样死去,所有的奇迹都不会再在他身上出现了。 他终于想明白沈悬衣说的话。 灰飞烟灭,你也愿意? 他依旧:“……愿、愿意的。” 这便是他留在这世间最后一句话了。 但……除了毫无生命,不懂悲喜,将他掩埋,成他坟墓的碎石外,谁又能听见呢? “他愿意的。”沈悬衣反复强调,“他对我说过,他是愿意的,他没有后悔,他愿意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愿意?” 夕影忽然笑起来,笑地那张漂亮的脸都扭曲了。 “一句‘他愿意’,你便摘得干干净净了。” “沈悬衣,你好谋算啊!” 夕影在笑,唇角又淌下一道蜿蜒的血痕。 他的头发,他的脸颊都染上苍舒镜的血,一身白衣红了一半。 他敛起尸块,重新包好,转身离去。 与沈悬衣背道而驰,与身后的整个仙门分道扬镳。 沈悬衣追上来:“夕影!你要去哪儿?!” 夕影没理他,他拦在夕影面前,堵住去路。 “你若心情不好,我可以陪着你去人间散心,就像以前一样,你没必要为了他……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和他早就已经道过别了不是吗?在极刑台上,就已经说过再见了,如今不过是一个偶然,一个意外,你已经熬过了那十六年,为何这一刻要过不去呢?何苦如此!” 沈悬衣不是第一次劝他。 数千年的漫长岁月,沈悬衣一直陪伴他,每每有了难解的困苦,沈悬衣都在劝他放下。 因为,一个神,不可以有私欲悲喜,他要收敛情绪。 他落泪,便是人间的一场骤雨,他难过,天气会很差,几日都不见晴。 红尘需要安定,需要旭日晴空。 人间不需要一个情绪不稳定的神。 于是,沈悬衣像一条柔软的锁链,一直拴着他,明明确确地告诉他,你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 但沈悬衣又怕他毫无人类的感情,从而漠然待世。 一个强大的,能拿捏整个红尘命运的存在,怎么可以不爱这个世界呢? 若是不爱,不在意,那灭世也只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沈悬衣一想,便觉毛骨悚然。 于是,他又让那些人间烟火,七情六欲潜移默化地影响夕影。 如掺了蜜糖的鸩毒,哄着夕影一点点饮下。 让他看到欢喜美好,看到幸福快乐。 看到一切美的,好的,真诚的东西。 藏住那些恶的,怨的,仇恨与肮脏。 一个从未经历过困苦,体验过悲伤的人,等到痛苦骤然降临时,他无力承受,只能绝望。 “沈悬衣,你的咒语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 “还有,”夕影涳濛的眼直视沈悬衣,“这几千年,你陪我踏山涉水,又是模仿的谁?” “…………” “沈悬衣,你是最适合修仙的人,你没有人欲,也没有人性,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你不喜欢游山玩水,也不知道怎么做兔子灯,极仙崖后殿的海棠花树,你也不会去种,你更喜欢神殿前的雪树冰花,你觉得它们很干净,它们没有生命,不是生灵,你不需要去操心关注,你其实……很讨厌照顾花草吧?” 沈悬衣急道:“不是的!我没有很讨厌。那些是你喜欢的,我便愿意为你做。” 夕影低声笑了下:“是,不是讨厌,只是不喜欢。” “你按照我的喜好,完完全全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影子,可你从来不知道,我并没那么喜欢那些东西。” “…………” “我喜欢海棠,是因为花瓣飘下来的时候,刚好落在他的肩上。” “我喜欢兔子灯,是因为它是那个人亲手做的。” “我喜欢吃糕点,是因为神本来是没有味觉的,他告诉我,这个味道叫‘甜’,我便学着去尝试。” 夕影睫毛微垂,目光掠移:“沈悬衣,你喜欢穿这一身白吗?” 沈悬衣:“我……我一惯都这么…穿的。” 堂堂仙门师祖,竟都紧张地结巴了,何至于如此失态? 夕影讥诮勾唇,无声笑了下。 “还真是……难为你了。” 一堵牢不可破的厚深城墙,已磨地比窗户纸还薄,光能穿透,风吹它摇摇欲坠。 可夕影不甘心,他伸出手指,彻底捅破了这层薄膜。 “沈悬衣,他其实不喜欢穿白衣,也不适合。” “是我对他说:‘你总受伤了也不告诉我,穿着黑衣我看不见伤,你再自己扛着一声不吭,我就不理你了。’他为了讨我开心,才将所有衣裳换成白衣,让我好清楚他很安全,没受伤。” “别学他了,你不是他。” “沈悬衣,你比他穿这身白衣更合适,但……不一样的,他从不是赝品。” 夕影的话是一根根扎穿喉咙的箭矢,没有一句践踏他,却每个字都将他灼地体无完肤。 沈悬衣听见了,他身后的赫连族人也听见了。 要不了多久,这些传言便会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仙门百家,扎根在人间那些说书先生能铄金的喉咙里。 这是夕影给他的惩罚。 可他还是不肯放手。 他没有怨恨夕影,也没有感到崩溃,他只怕留不住夕影。 诚恳真切地捏着夕影的肩,满目惶惶,他在求夕影:“好,你怎么说都行,没关系,你先跟我走好不好?我们回极仙崖,人间只会给你添烦增扰,极仙崖好……极仙崖很安静!我会将那些碍事的弟子都遣走,就我们两个,和以前一样……” 他话未说完,便一个趔趄,栽倒在雪地中。 夕影闪现在别处,漠然地看着他,那双眼覆着一层坚冰,落满了霜雪。 刚刚他捏夕影肩膀的力道很重,浑身都在激动地颤,夕影消失原地,他失了重心,便摔了个狼狈。 堂堂仙门师祖,狼狈至此,何其唏嘘。 但那些弟子和长老,只能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不关他们的事,他们甚至不知该帮谁。 可有一点,在所有人心中酝酿出一股担忧。 仙门师祖与天地间的唯一的神祇,他们好了千万年。 这一刻,怕不是要决裂。 那神不像个神了,祂浑身染血,狼狈又圣洁,他面目哀怆,眉眼却泛着平静的,孤寂的,冷然的绝望,同心死的凡人一般。 他对沈悬衣说:“你还想将我困锁在极仙崖?” 沈悬衣:“不!不是困囿,是保护,你的心太干净太纯粹,红尘一劫十九载,就让你……让你变了样子,是我不好,我没护住你。你……你不能留在人间的,人间多脏污,会弄脏你,会伤害你!” 如夕影所想的一样。 沈悬衣从来都怕他被“弄脏”。 沈悬衣恨苍舒镜弄脏了夕影的身和心,不是因为怕夕影受伤,怕他过不去,而是怕他被那些悲伤扭曲出阴郁的性格,从而影响整个人间的安宁。 曾经,他说的每个字都那么管用。 如今,夕影对他说的话无动于衷。 他慌忙地抓起一捧雪,捏在掌心,却被融化。 他握不住,把控不了。 他看着那团包裹在透血斗篷里的尸块,咬牙道:“夕影,你清醒点,他死了,死透彻了,你能带他去哪儿?除了极仙崖,你又能去哪儿?!” “我知道。” 夕影知道,自己一直在红尘漂泊,千万年,他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沈悬衣知道,夕影是神啊,若想不被他找到,太简单了。 他若放走了他,就再也等不到夕影回头了。 原以为被握在掌心,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东西,终于还是失控了。 他试图抓住一切能挽留夕影的东西。 凤眼颤地厉害,惶然无措,狼狈搜寻,终于在夕影怀中看到失了半截兔耳的小兔妖。 他像是抓到最后的救命稻草。 激动道:“夕影,你别冲动,你听我说,那兔妖受伤了,急需治疗,你不是很喜欢他吗?定然不会看着他死掉对不对?你跟我走,我们回极仙崖,那里有这世上最好的伤药……你……” “夕影!!你别走!别离开——!!” 夕影再没和他多说一个字,他朝冰湖远处的雪山走去,一步十丈,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残留的血迹都被雪擦干掩埋了。 他离开地……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沈悬衣竭力挽留。 可他的神,他的信仰,还是离开了他。 他花了千万年的时间,将神一点点捏造成他心中该有的模样。 到底是他疯狂的行为,让他失去了他的神。 还是……神从一开始就不会为他停驻? 他从如镜的冰面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他穿着的白衣真的适合他吗? 适合的!很合适! 世人都说,这红尘中没有谁比他更配这一身雪,他们甚至争相模仿他,以与他有半分形似而为荣。 如何不合适? 没有比他更适合这一身白的人了! 可……他的神说苍舒镜从不是赝品。 那……赝品到底是谁?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倒影扭曲成另一个模样。 惊恐觫然,顿袭魂灵! “不——!这不是我!!这不是……!”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66章 第66章 沧州发生的事, 在前几日还能封锁住,赫连青一声令下,命所有在场的弟子长老不许声张。 但人间是藏不住秘密的, 特别是像这样与神祇有关, 与整个红尘命运息息相关的秘密。 或许是哪个弟子不慎说漏了嘴,又或许是其他仙门本就在沧州有势力, 堵截再严密,也还是在几日后传遍了整个修仙界。 神带走的尸块不是别人, 是那个被处死在极刑台的苍舒镜! 一开始, 大多数人还是稀里糊涂的状态,根本不晓得神为何要因一个死掉的人, 而露出那般万念俱灰的神情,甚至与要好了千万年的沈悬衣割席,毫不留情面,将这位仙门师祖打击地沉疴在床。 那尸块身前明明只是夕影身边的一个奴隶而已。 直到有人悄悄弄来苍舒镜的画像,与那些见过他的人一对眼, 便炸开了锅。 跟在神身边的那个奴隶,竟是多年前,被处以极刑的苍舒镜! 这是个死不透的人! 神带走他的尸块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要再度复活他?! 他们无比恐慌, 一个人死了又活, 活了又死, 何其不正常,何其可怖! 更何况, 此人不是一个普通人,他们对苍舒镜戕害过夕影的事不感兴趣, 也不在意, 唯独惧怕他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曾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主! 十多年前, 再度复苏魔域的人是他。 几百年前,与仙门一战的人还是他! 甚至……万年前那个或许也是…… 不敢细想,简直毛骨悚然。 若这魔头真是个死不掉的,再度复生后会不会祸世,谁也说不好。 天可怜见,上次有神出手,才烧毁了九荒魔域,才杀死了这魔头。 而如今,他们的信仰,天地间唯一的神祇,亲自带走了天地间最令人惶惶不安的魔。 他们想问清楚事情原委。 唯一知详情,有希望破此困局的,恐怕只有仙门师祖沈悬衣了。 偏偏,沈悬衣对外称病。 他将极仙崖上的弟子统统遣走,将自己关在那里,谁也不见。 直到这一刻,没了神和仙门师祖的庇护,又在千年太平后,再遇魔主危机,他们才惶恐起来。 “太平时代要结束了吗?” “我们要靠自己去应对危机,天灾,人祸,还有……魔主的苏醒。” “不!比那更严重,我们不止是失去神的庇护,甚至……祂兴许已经不站在仙门这边了。” “!!?” “什么意思?不站在仙门这边是什么意思?” 带来切确信息的长老说:“我们拿着神尊的衣物,遣灵犬去搜寻,一路追到灌愁海,失去踪迹。” “你把话一次性说清楚!” “还记得前任天虞掌门吗?慕掌门他引咎辞隐后,便自请镇守灌愁海,他在海岸看到了一切。” “神尊……带着苍舒镜的尸块去了海中央的尸血山,慕掌门说……” “说什么?!” “他说,神尊想复活苍舒镜!” 为何呢? 神尊不是一贯最爱人族吗? 他甚至可以为了人族,为了修仙界,与沈悬衣一起打压妖魔界,让人族处于不败之地,成这万物之尊。 知情更多的人,细细揣摩一番个中细节,倏然得出一个更荒诞,但极具说服力的猜测——夕影与苍舒镜之间的关系很复杂,不干净!很脏! 夕影沉睡历劫时,就与苍舒镜有染! 凡人夕影被诬陷为邪祟,遭受冤枉不假,但他和苍舒镜确确实实发生过关系,不止一次,究竟只是欲望交换,还是萌生了情丝,谁说得准呢? 他们不啻于以最极端的想法揣测这层关系,越想越惊心。 只要有嘴,秘密就藏不住。 不需几日,各种揣测便插上翅膀,飞遍整个红尘。 仙门乱成了一锅粥。 随着信仰崩塌,有的信徒万念俱灰,一蹶不振有之,殉道自戕有之,有的信徒不相信传闻,偏生冒险赶到灌愁海前,要夕影给个说法。 给什么说法? 夕影已经不在乎了。 尸血山成了红尘中唯一的净土,靠着广袤凶险的灌愁海,阻拦外界的一切纷扰。 说来也讽刺,这片凶险之地,竟成了夕影唯一能想到的归途。 藤窗半敞,映入红成血色的彼岸花海。 从窗口往外看,近处是委顿枯木,焦土荒芜,呈黑褐色,那是土壤吞噬鲜血后留下的色彩,偶有几只异兽盘踞在四周,皆作匍匐状,凶狠的眸光不再,瞧起来竟有几分乖巧,它们不敢在神面前造次。 往远瞧,海天呈现一片灰蒙之色,阴翳蔽日,腥风暗酿。 这绝不是个好地方。 尸血山是整个仙门避之若浼的人间炼狱,比之九荒魔域还要凶险万分,殊命谷在它面前,都谈不上瘆人。 它甚至直接被仙门划除人间之外。 只有灌愁海围绕四周,禁锢着这片地狱,使其不至于祸殃人间。 这已经是夕影唯一能想到的,不被打扰的落脚处了。 尸血山很冷,柴火暖不了这间屋,夕影便拿那囚禁着玉挽魂魄的火珠来取暖。 火珠悬在半空,照亮整间屋子。 夕影刚编好一只兔窝,将白兔团进去,白兔的一只耳朵少了半截,长不出来了,但他的伤夕影能治,耗费点神力罢了。 他将兔窝放在床头,但默默看了眼床上的尸块后,叹了口气,抱着窝走到藤屏后,造了个温暖的小结界,让还在昏迷的小兔妖将养着。 小兔妖胆子小,若见到这样的苍舒镜,怕不是又得吓得昏死过去。 “这里是尸血山,你大概……不会喜欢这里。我那时候逼着你来此取花,你应该永生难忘吧。” 夕影望着那张尚且算得上完整的脸,神情专注,眉眼柔散,没什么情绪起伏。 “说真的,那时候恨你是真的恨啊,想着干脆让你死在这算了,我们……就此别过,也算结局。”他睫毛微垂,火珠的光投下一片阴影,眼底晦暗,“可当年,你没死在这里,还真将花取回来了,我当时又惊讶,又觉庆幸,你大概不会知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我们之间的爱恨,哪里是一场生死别离能解得开,算得清的呢?可沈悬衣那样瞧着我,一遍遍提醒我神不该有这样那样的情绪波澜,所以,我不能回头。” “我没想到的是,你竟然活着回来了,我那时很惊喜,也很庆幸,可我不能承认,不能认输。” “我本来没想将彼岸花送给沈悬衣,下意识想叫你去取,其实是觉得你更适合那花,那是当时的我都没意识到的一个念头。” 若苍舒镜还活着,还有哪怕一点点意识,在夕影这般剖白下,早该惊坐而起。 早该无比激动地拥夕影入怀,对他说“对不起”,说“我错了”,说“以后再也不会了”,还有……“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我愿用一切去偿还,去弥补那些过错。” 可他没有,他现在只是一块一块的碎尸。 他碎成了七块还是八块? 每一块都按照位置好好地摆放在床上,腿与脚趾都被夕影缝好了,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继续挑起银针,穿过神力凝成的,在神血中浸泡过的线,一针一线,缓缓地缝合起苍舒镜的颈肩。 一边缝合,一边与苍舒镜闲聊。 虽然对方并不会回应他。 瞧着自己愈发娴熟的手法,看那整齐的针脚,他轻声笑了笑。 “幸亏我回到神躯,要不然以以前那个笨样子,怕不是会给你缝地很丑很难看。” 往事历历,他都记得。 遗忘从来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我给你雕那块玉玦时,你应该能看出我是故意的吧?把你刻地那么丑,你当时有没有生气?但你生气了估计也不会说,毕竟,你可比我更会演戏。” 他说着,还有些气恼,伸出沾了不知是他的神血,还是尸块上血迹的手,狠狠掐了下苍舒镜。 又抽回手,捻了捻指腹,皱眉不悦道:“你看看你,都硬成什么样子了,掐地我手都疼。”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无论他怎么生气,怎么恼怒,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从苍舒镜那里得到任何回应。 手指微顿,盯着那张俊俏的,却泛青的脸,他忽地有些手抖。 窗外映出残血般的红光,巨大的一轮落日被阴翳蒙上一层脏污的尘垢,在海线上跳跃了几下似的,倏然沉下去。 顿时,再无天光。 屋内更晦暗黑沉了。 苍舒镜的脸在他的视线中昏沉下去,夕影心底一滞,让火珠再亮些,再亮些! 直到照清那张沉睡的面容。 火珠中的玉挽,也因那骤然灼烧地更旺的神火而倍加痛苦。 但没人在乎他。 夕影屏蔽了他的哀嚎痛呼,更不会仰头多看他一眼。 终于,夕影在这炽亮的光芒中,安心地,细致地继续缝补起尸块。 待到最后一针落下,线绳打结,火珠的光也彻底熄灭。 玉挽的魂魄彻底被烧干净了。 夕影在黑暗中枯坐了会儿,等了好久,或许也不太久,直到黎明扎穿喉咙,天色微熹。 他看着在日光下,一点点变得清晰的人。 就像此前的尸块,不是他的一样。 苍舒镜似乎只是睡着了。 夕影笑了下,伸手碰了碰苍舒镜的脸,将他沾血的额发擦干净,不会有血渗出了,冷硬的尸身早就将血凝涸。 “你啊,怎么还不醒?我不都缝好了吗?” 他顿了顿,蹙眉深思了会儿,又说:“是不是嫌弃我缝的不好看?” 夕影故作跋扈,摆出上辈子那副脾气古怪的模样,嗔怒道:“好你个苍舒镜,我都不嫌弃你针线差,你竟然敢嫌弃我!” “你知不知道,你当年放在魔域寝殿的那副尸身多丑?哪里像我了?” 他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苍舒镜手艺比他好得多。 苍舒镜如今好歹只碎成几块,拼拼凑凑缝合起来没那么难。 当年的夕影,那可是碎成肉屑泥泞了,苍舒镜怎么都收集不齐尸身,缺失的部分只好用树脂玉圭代替,材料都不齐全,他还能雕琢缝补个七八分相像,着实不容易。 但夕影就是不想同他讲道理。 骂骂咧咧说了半天,都听不见一声回驳。 他的影子投在床榻上,在苍舒镜身上不断地变化着位置,说地口干舌燥,骂地都找不到新鲜的词了,也没等来苍舒镜一个反应。 苍舒镜活着的时候,求不来夕影一个亲手雕刻的玉玦小相。 死了,倒是劳烦夕影日夜不眠地为他点灯熬油。 终是,得到了这一番恩赐。 夕影不知在床榻前坐了几个日夜轮回。 他眼眸有些模糊,熬地眼疼,渗出水,不由仰头咽下去。 叹了口气,没再看苍舒镜,嗔恼道:“我都不跟你计较了,你还在这里跟我拿乔,哼,装睡是吧?不醒算了,我去找小兔妖了,你一个人睡吧!” “我不理你了!” 夕影站起身,狠狠道。 “我真的不理你了!我去找别人了,我去抱着小兔妖睡觉去了!”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狠狠瞪着床榻上的人。 从远了看,那是一个完整的人,看不到拼接的罅隙,也瞧不见密密实实的针脚。 他,就像睡着了一样。 夕影真生气了,他扭头跑出藤屏隔断外,抱着小兔妖就冲出屋。 水珠溅在沿途的枯萎花木上,一刹那,枯木逢春,绽放生机,在身后铺出一条花路。 可同样的水,滴落不知多少在苍舒镜身上,他愣是毫无反应。 夕影甚至自我怀疑。 他真的是神吗? 神悲,天地同哭,神泪,滋养万物,可唯独,他唤不醒苍舒镜,他甚至用了血。 如果是心头血,会不会有用? 当锋利的叶片戮进自己心腔的那一刻,清脆的碰击声响起,没有一滴血渗出。 他骤然愣住。 他哪儿还有什么心头血啊? 他的心,不是已经冷硬成琉璃了吗? 别无他法…… 再也没有办法了,他搜索枯肠,想了很久很久,都想不出一个复活之法。 明明去了一半的魂魄,都能不入轮回,直接重生。 明明彻底碾碎的灵脉,都能重新生长,再度复苏。 你不是很厉害吗?! 魂魄碾碎,揉进碎尸血肉,你就不能重生吗? 你去不了轮回没关系,我都将你身体缝好了,你直接在这个躯体里重生不行吗? 又是几番日升月落,他抱着小兔妖枯坐的那株树,因为神降,透出生命,长出嫩绿,甚至瞬间华盖亭亭,生命妙然。 死了千万年的一棵树,只因神的靠近,便重新绽出生命。 但他却……救不活苍舒镜。 灌愁海的夜连续了好几日,太阳都不曾升起。 人间会感到恐慌吗? 夕影懒得管,他只是不想睁眼,他想一直睡。 直到小兔妖咋咋唬唬地从窗户跳出来,气喘吁吁地跑到夕影面前。 “哥…哥哥!他醒了!!” 夕影倏然睁开眼眸,有那么一瞬,他看不太清世界,此刻晨曦初绽,太阳沿着海面缓缓崭露。 阔别了连绵几日的黑夜。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67章 第67章 在太阳隐落于灌愁海的不知多少个日夜后。 苍舒镜醒了! 小兔妖的一声呼唤, 神祇睁开双眼,太阳再度从海面上升起。 一轮硕大的红日悬在藤窗外,残阳如血, 铺洒在整个海面上, 暖光直射屋内,照亮苍舒镜半边脸, 给那死灰般的惨白添上血色。 他眼珠微动,终于掀开眼皮。 光色浓郁, 油墨重彩地像未稀释的彩浆。 透着一股过分的真实。 夕影急切地推扉入内, 隔着一扇半透的藤屏时,却顿步。 生怕再往前走半步, 梦便碎了。 他大口呼吸着。 一切都还是寂静的,只有他的喘息声。 就像他刚刚听错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转身就想出去再问问小兔妖,问问他刚刚说的是什么, 再说一遍。 直到,里面传来一道虚弱的轻声。 “小、影。” 一刹那,不知何时噙在眼眶的泪珠簌簌掉落, 砸在地上, 从地板缝隙间长出一片嫩绿。 “是…你吗?” 那声又道, 无比熟悉。 心脏怦然跳动,窗外吹入一阵煦风, 是被阳光暖过的,不再寒冷。 夕影屏住呼吸, 一步步走出藤屏。 对上了一双黑沉的, 含着笑意的眼。 窗外那个叫做尸血山的世界, 瞬间变了样子,枯木逢春,百花齐绽,嫩绿的苔藓爬过焦土,将一切破败残伤都掩埋,重新长出血肉般。 夕影急促呼吸着,模糊不清的双眼狠狠眨了几下,水洗晴空般。 终于看清眼前,那个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你…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夕影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已经扑到床榻边,双目颤地厉害,紧盯着这个他爱了,恨了几辈子的男人。 他就盯着他看,双目一点点描摹着这张俊俏的,含着温煦笑意的脸。 青灰死色的面容,已被晚霞熏出一层血色,看上去与活人没什么区别。 额头上还挂着一块疤痕,瞧着令人心惊。 夕影伸出手,想去碰碰他,可指尖未曾触及,又缩了回去。 他怕一碰,梦就碎了。 梦醒后,还是枯焦遍野,还是死寂的尸血山,是荒古秘境的神境台上,是那一堆冰冷石块垒起的坟茔,和一堆堆破碎不堪的尸块。 又或者是那个冰冷的,高筑浮岛上的极仙崖,只有沈悬衣一遍遍如魔咒般在他耳边说:“你是神,你不能让自己的悲喜影响人间,你不要重蹈覆辙,你该放下,忘记苍舒镜,忘记所有的爱和恨,永远守护人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你该去履行的使命。” 没人爱他,没人在意他。 所有人都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却没人问一句你想要什么?你喜欢什么?你孤独吗? 他垂着眼,不敢看,怕幻梦破碎。 睫毛颤地厉害,直到眼眶再也蓄不住沉重的泪,滴落在苍舒镜掌心。 “是梦吗?” 他下意识将这句话说出来时,就被握着手腕,触到对方渐渐暖起的脸。 苍舒镜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感受着自己的皮肤。 掌心下,温度一点点升上来,就连皮肤都没那么僵硬了,变得柔软。 夕影的唇颤地厉害,手更是抖地不成样子。 他始终,不敢抬眼。 直到…… “感受到了吗?” 那声喑哑,却低缓温柔,像初春的潺潺泉流,像冬日煨热人心的火炉。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越来越软,越来越暖。 是……是活的! 夕影的反应来得很晚,明明一句话,他颠来倒去,含在口中默默念了三四遍,才悟明白意思一样。 倏然瞪大杏眸,瞳孔颤地厉害。 嗫嚅着唇,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活着,活……活着,活着!是活着!!” “对,活着。” 苍舒镜这辈子都没这么温柔过,血色还未涌上的唇含着笑,指尖勾起夕影鬓边的一缕发,无限温柔地替他别到耳后,完完整整地露出这张怎么都看不腻的脸。 苍舒镜笑容微滞,皱眉叹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夕影瞥了眼窗边的铜镜,发现自己确实……有些狼狈。 头发凌乱,衣裳也沾着血渍与尘土。 从离开沧州的那日起,夕影就没心思管自己的模样,他从来爱干净,可这一次他忘了。 夕影摇了摇头:“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说着,又蹙眉顿了下:“你不可以嫌我邋遢,嫌我脏。” “我哪里有资格嫌你脏呢?” 苍舒镜声音很轻很轻地说。 他垂睫瞧了眼自己的身体,看那密密麻麻的针脚,看那接口处干涸的污血,怔了片刻,无声喃道:“我才是脏的。” “没有!” 夕影摸着他脖颈下缝合的痕迹,半分都不嫌弃。 “你都醒来了,这些伤很快都会好,血已经凝固,很快会结痂脱落。” “苍舒镜,你不脏。” 苍舒镜愣了下,又怔了很久,像是梦中踩在云端一般,落不到实处。 “不……脏……?” 夕影笃定点头,看着对方震颤不已的眼,忽地想起什么,微愕了片刻,又坚定道:“我以前那么说,都是气你的,你……你别想了。” 苍舒镜喉咙哽咽,嗓音滞涩,却莞尔笑道:“那你再哄哄我,好不好?” “好。” 夕影一寸寸抚过他的疤,甚至在他锁骨下的针脚上亲吻了一下。 反反复复地宽慰他:“你不脏,不脏……一点都不脏……” 夕影说的每个字,对苍舒镜而言都是咒语,雷霆雨露,皆是恩赐。 曾经能化作锋利剑,扎穿他心口。 如今也能成甘霖雨,滋润他心田。 这一日的夕阳,格外长久,他们不知该说什么,就那么对望着彼此,双手交叠,十指相扣,紧紧望着对方。 不提什么红尘是非,人间恩怨。 但苍舒镜还没完全恢复好,他只能说说话,偶尔能抬起手,身体还是麻木的状态,动弹不得。 夕影不急着同他算账,也不急着追溯往事。 醒来就好,等伤完全养好,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解释,慢慢把话说开,到时候哪怕自己生气,恼怒了,也可以无所顾忌地捶这人几下,欺负欺负他。 余生,还很漫长。 他不着急。 如此,不知过了几日,又或许只是一炷香的时间。 似乎谁也没发现,那轮红日,一直一直挂在海面上,不肯坠下去。 又或许,他们并不在乎。 困了,便依偎在一起睡一会儿,醒了,便望着彼此的眼。 即使不说什么,握一握对方的手,摸一摸对方的脸,便相视一笑。 夕影倒想试图说点别的。 “你睡着的那几日,我也睡了很久,我做梦了,很长很长的梦。” “哦?什么梦?” “梦见了你。” “梦见我?” “嗯,我梦见我们万年前的那些事,我不知道是碎魂回归,才将那些记忆以梦境的方式,重新还给我,还是……这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 “那你要不要说给我听听?” “好,但梦很长很长,我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你要等我慢慢说,别睡着了。” “嗯。” 苍舒镜答应地很好,他拥着夕影,搂在怀里,夕影趴在他胸前,听着心跳才舒口气,找回些许真实感,才开口缓道:“万年前,我就认识你了,不过我和你的初次见面总不那么美好,不是龃龉颇多,就是……算了,不提那个了,我是说,我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 他讲着,忽然皱眉,气恼地在苍舒镜胸前掐了一下。 愤愤道:“你简直胆大妄为,满脑子渎神的念头。” “我那时,做什么了?” “你……” 夕影说着,红了脸,很小声道:“你说……不想和我当着那么多凡人的面打架,要带我去你洞府,要和我去床上打。” 他声调含混,太羞耻了,说得并不清晰。 苍舒镜却听懂了。 “……” 他抱着夕影,吻了下玉胚般的指尖:“原来,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喜欢你了。” 他们的故事很久远,诉说起来,也很漫长。 夕影一直在说,不知说了多久。 或许也没多久。 天边那轮红日,一点都没落下去,苍舒镜却困到睡着了,夕影不晓得他何时睡着的,却没恼怒自己白说了那么多。 他温柔地在苍舒镜额上吻了下。 听着节奏均匀的心跳声,他趴伏他胸前,一动不动,眼也不眨。 他不睡,睡不着。 他想等苍舒镜醒来。 天边那轮红日还是一点未变,这里似乎已经没了夜晚,每时每刻都被无限好的黄昏笼罩。 但不重要,因为他每次都如愿等到苍舒镜醒来。 对方醒了,他便激动地问道:“饿不饿?渴不渴?我去给你摘果子吃。” 来不及阻拦,他便蹦蹦跳跳地像个欢喜的小兽一样,推门出去,重复着每一日的动作,抱来甜果放在床头,搁在苍舒镜触手可及的位置,只是…… 夕影的开心,苍舒镜看着又是欢喜,又是……伤心。 甜果在床头堆积成山,有的甚至已表皮干涸,失去水分。 苍舒镜一个都没吃。 他吃不了。 嘎吱一声,门扉敞开,夕影回来了。 苍舒镜靠在床头,扯过棉被盖在身上,将那些拼接的,却渐渐不新鲜的痕迹都掩住,就像没有碎过,他只是生病了,需要多休息就能好一样。 他看着窗外的巨大红日,看着晚霞映亮夕影的瞳孔,眉梢眼尾的喜悦,他都瞧着。 一点点描摹,刻画进心底。 他始终勾着唇,恬淡地浅声笑着。 这炼狱般的尸血山,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 他们不谈论过往恩怨,也不理这红尘诡谲,只说说今日的阳光很好,说说窗外的藤花又开了几朵。 苍舒镜也没有埋怨夕影救小兔妖,不救自己,只是冷不丁地会忽然反反复复地说“对不起”,会突然笑容顿失,流着泪,哽着喉,不言语,只抱着夕影哭,哭累了,就又睡着了。 持续了好几日,精神状态都不怎么稳定。 夕影就抱着他,拍着他后背安抚他。 苍舒镜会冷不丁说:“小影,你上次说你的梦,说到哪儿了?” 已经讲完了…… 可你,每一次都很快睡过去,我只能假装你还醒着,说给你听。 夕影摇头,笑地灿烂:“没关系,我们下次再讲。” “好,下次……那就,下次。” “嗯,这是我们的约定,你下次一定要听我讲,可不许睡着了。” 苍舒镜默了很久,直到夕影微勾的唇缓缓坠下,他咽了咽喉咙,忙不迭说:“好,等伤养好了,就没那么困了。” 等到苍舒镜的身体能动弹了,夕影就会扶着他去外面走走。 尸血山不像尸血山,到处生机盎然,花草遍布,异兽都变得亲昵可爱,收敛獠牙,躺下露出毛茸茸的肚皮,等着夕影的抚摸。 但夕影腾不出手。 苍舒镜说自己不用扶,可以站着。 夕影只是摇头。 握着苍舒镜胳膊的手,又紧了紧,甚至没顾及力道,捏地有些重。 他刚想问苍舒镜疼不疼,对方却望着夕阳,一言不发。 完全感知不到疼痛。 夕影的心忽然颤了一下。 莫名的不安。 可下一瞬,这张俊俏的脸转过来,睫毛被夕阳镀了层金色光晕,他垂睫看着夕影,颤抖着手想拥他,却抬不起来。 应当是这些年,夕影总不许他这样,他不敢,在害怕夕影会生气。 夕影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主动往前走了半步,几乎撞进苍舒镜怀里。 被夕阳染成胭脂色的唇微动,字字笃定道:“苍舒镜,我允了,允许你做你想做的事。” 他看见苍舒镜睫毛在颤,像一只披着霞光的蝴蝶,一滴晶莹缓缓坠落,从脸颊滚下。 是烫的。 夕影不明所以,他都允许了,苍舒镜怎么还这样? 他想了一会儿,想了片刻,想了须臾…… 终于明白过来。 他握着苍舒镜的手,指尖描摹着手腕上的缝合痕迹,皮肤在干缩,线挂不住了,随时都能裂开,使得手腕与掌心分离。 夕影不动声色地继续渡入神力,偏要勉强。 他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 抬眸笑道:“我允许你抱我,你可以亲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这是神的恩赐。 是苍舒镜求了两辈子也求不来的示爱。 一滴一滴,泪水簌簌坠落,苍舒镜忽然哭地泣不成声。 夕影茫然了片刻,伸出手指去揩他眼尾的泪。 足下趔趄,忽然被一股力量狠狠拥进怀里。 苍舒镜的怀抱有一股血味,一定是是缝合的伤口还没好透彻,留下的! 等苍舒镜完全好了,这血腥味就会消失的!! 夕影想着,抬起手拍了拍男人后背,安抚着哭得肩颤的身体。 “怎么哭成这样?是不是伤口疼的?” “……” “那……是不是怕我怪你,怕我恨你,或者……以为我真的打算遗忘你?” 苍舒镜的脸埋在他颈窝,抱地愈紧,却始终不说话。 “别怕,我那些话……就是说说,我骗了你的同时,也在自欺欺人……那些过往,我都想起来了,我记得你,万年前,我们就认识了,你从那个时候一直笨到现在,我以前哪回没有原谅你啊?也不差现在这一次。” 夕影嗓音温和,像春日破土的嫩芽,似岚风吹来的温煦,又像冬日烹茶的暖炉,再也没了嘲讽与讥诮,冷漠与讽刺。 他是真心的在宽慰他,不是骗他哄他的。 可愈是这样,苍舒镜心口愈疼。 他捧着夕影的脸,看着晚霞下愈发细微的情绪。 他的神……终于做成了人。 可他……他不舍啊。 他不愿了。 他哽着喉说:“小影,你不要做人,你做回神好不好?” 夕影却笑着摇头:“不要,做神好累啊,不做神了,我想做人。” “你陪着我吧,陪我一起做人,做个……有七情六欲,能拥有爱的人。” 期待了两辈子的许诺,真的从夕影口中道出时,苍舒镜却高兴不起来。 甚至像跌进绝望的深渊。 夕影望着他笑,落日跳在海面上,瞧起来很暖,却没有半分温度,可有一点好,它将夕影的面容照地无比昳丽,漂亮。 怎么都看不够,看不完。 他的神,忽然在这霞光下,倾身于他额上落下一吻。 那吻落在他额角的残疤上。 世间最圣洁的神,吻上了最丑陋的疤。 星星点点的温柔,一点点落下,从额角到鼻梁,再到唇瓣。 轻轻描摹着,温柔抚慰。 霞光映出他们纠缠的轮廓,吻热渐深,驱散这孤寂无边,就算是阳光熏不热的世界,也没关系。 直到,悬在海平线上数个日夜,未曾动弹的太阳,彻底落下去。 天边最后一点霞光也消失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68章 第68章 红日在海岸线上悬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终于缓缓落下去。 最后一点霞光也消失了,淹没进黑海。 他们并肩坐在尸血山最高处的断崖上,看着残光一点点陨落, 看着万物陷入黑沉,夜晚到来, 可天上无月, 连星子都没有。 只有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声不断灌入耳中。 还有……他们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声。 “天黑了。”苍舒镜说。 夕影:“没关系, 太阳明天还会升起来。” “……嗯。” 夕影问他:“累不累?要不要回去休息?” 苍舒镜摇头道:“睡太久了, 不想睡了。” “那好。” 两个字, 夕影念了一遍又一遍, 像是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似的。 “不睡好, 不要睡, 我们就在这里等日出。你累了就靠着我休息会儿吧,但不许睡着!” 他真是霸道,也不商量, 直接拥着苍舒镜, 让他躺在自己膝上。 他抚着苍舒镜额角的疤痕, 从未痊愈过,也没皲裂流血, 就像被时间凝固了一样。 即便夕影屈指去抠挖, 破了结痂,苍舒镜都没吭一声, 不是忍疼, 而是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你这疤痕,好丑。” “……” “赶紧愈合, 知不知道?要不然……要不然我就不要你了, 太丑了, 我就不要你。” 他们彼此都知道,这块疤永远都不会愈合了。 默了好久,苍舒镜舒了口气,缓声道:“不要也好,你以后不要再遇到像我一样的混帐东西了,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不要错付了感情,知道吗?” “……苍舒镜,你好大的胆子,你在教我做事情?” 话是嗔怒的话,说出来时却带颤音,是强压下去的哽咽。 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苍舒镜拽下夕影搁在自己额鬓边的手,捧着揣在怀里,细细摩挲着,轻揉着。 “对啊,我胆子很大。”他轻轻叹了口气,又故作轻松地笑起来,“是我胆大包天,亵渎了神,还骗得神……” 他想说“爱上了我”,他以前很笃定,夕影爱过他,对他有感情,有爱才会有恨,这都是独一份的恩赐。可直到他的世界天荒地老,直到红日沉入黑海,他的暖阳再不会升起,他不敢去要什么了,更不敢表明这不负责任,这只能存在须臾的爱意。 他只能说:“……骗得神委身于我过。” 回应他的,是他的神俯身,在他唇角落下的一吻。 从未有过的温柔缱绻。 “对啊,委身于你,一开始或许不情愿,说是交换,说是为了从你那里得到灵力,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但其实,我明白,这个人若是换成别人,我不愿的。” “苍舒镜,我只愿意和你这样,你没发现吗?” “无论是上辈子的玉挽,还是如今的沈悬衣,我都不会和他们那样。” 苍舒镜越听越错愕,越听越感动,越伤心。 他以为夕影已经和沈悬衣…… 没有吗? 从来都没有过吗? 他的心颤地厉害。 “我只愿和你这样,也只和你这样过。”他的神笃定道:“恨过你,也……只爱过你。” “苍舒镜,我爱着你,是千万年生命中,唯一动过心的一次,你是唯一的那个人。” “小影……我……” 他说不出话,喉咙哽地厉害。 这一刻,苍舒镜很想哭。 他想到他爱着的神,也爱他,什么爱与恨,都是他们之间的事,其余的旁人根本无从涉足,无从置喙,与任何人都无关。 “感动哭了?”夕影吻去他眼角的泪。 他捉着夕影的手,越攥越紧,不肯松。 搁在他心脏的位置。 夕影感受着他的心跳,至少这一刻是安心的。 “那我再说一些,你多听听,就不困了,好不好?” 苍舒镜握起夕影的手,凑到唇齿边,轻轻啮咬着,留下很浅的印子。 他不舍得弄伤他,可总想留下些什么。 这样浅淡的印记,只能存在须臾,过一会儿就消了,但能在他的余生里,一直都在。 “好。” 苍舒镜嗓音轻轻的。 不仔细听,都会被海浪盖过。 夕影仰头重重地吸了口气,再垂睫时,却带着笑意,羽睫上的湿润坠落,滴在苍舒镜脸上,他没戳破。 夕影说:“这样,等你伤都好了,我们先去极仙崖,将那株海棠树带走好不好?你可能不记得,我却都想起来了,那棵树,是你送我的,它一直活地很好。” 苍舒镜握着他的手,温柔摩挲着。 也不问起因经过,不问前世缘由,他只轻声说:“好。” 夕影又说:“等你好了,你就陪我去找碎魂,好不好?你说过要帮我找全的,不能食言。” 这一次,夕影等了许久,才听见苍舒镜答声。 “……好,不…食言。” 他喉咙间尽是血腥,呼吸也越来越不稳,断断续续地维系着。 但他还是紧握着夕影的手。 甚至,有那么一瞬,夕影听不见他的呼吸,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拼了命地往苍舒镜身体里灌神力,用处却不大。 这一刻,夕影多希望苍舒镜只是个凡人,神想救一个凡人,轻而易举,可苍舒镜不是,他的身体像破了无数个孔洞的漏筛,神力灌入体内,只是在身体里流淌一遍,最终溃散成点点光斑,从缝合的接口处溢出。 撒入黑海,散在空中。 什么也……留不下。 “小影……你说你是愿意的,只和我这样,只爱过我……” “你知道吗?太美好往往都只是梦,不是真的。” 他都那么说了,苍舒镜还只当梦。 这一刻,夕影想掴他一巴掌,掐他一下,掐疼他! 可他倏然想起来,苍舒镜已经不会疼了。 “你……!” 夕影恼地不知怎么办。 他忽地俯身,再度吻上那张已经渐渐失温的唇,狠狠在唇上咬了一口。 “这也不是真的吗?你好好感受一下。” “是真的……” 苍舒镜忽然哭了起来,哽咽着,沙哑着嗓说。 就因为是真的,他才这么难过,这么绝望。 刚刚得到,便要永远地失去。 直到生命走到尽头,才被原谅,才能得到毕生美梦。 他像是连哭都哭不动了,四肢百骸都在剧痛,针线缝合起来的断口在腐朽,线艰难地拉扯着皮肉,快要拽不住了。 他动弹一下,哪怕只发出一个音,都痛不欲生。 可他却紧紧攥着夕影的手,不放开。 明明快要说不出话了,却还开合着唇,发出轻地像是羽毛的声:“小影……继续讲故事吧,讲那些千万年前,你就……就认识我时的…那些……那些故事,我,我想听,想…想多知道一点。” “对不起啊……之前,你讲的时候,我…总会睡着……” 夕影摸着他渐渐变凉的脸颊,神力也煨不热的身躯。 “好,我讲。” 他的声音明明在颤,却要用很平静的语调压着,“那这一次……你不要睡着,好好听我说完,好不好?” 他等了许久,听着断断续续的心跳声。 终于等来一个“好”字。 “小影。”苍舒镜轻声说,“点个灯吧,我想……” 再看看你。 “看着你。” 神力凝聚出一点光晕,模拟着夕阳暖光,照亮夕影那张漂亮的脸。 他哭过,眼尾还透着薄红,睫毛都是湿的,眸里泛着点滴暗紫的光,很漂亮…… 真的好漂亮…… 可这样漂亮的夕影,他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他不甘心,好不甘心! 比极刑台死的那一次,还不甘心! 他的神是爱着他的啊,他的神不想让他死,他的神希望他活着。 但没意义了,他的夕阳已经陨落,他的明天不会再到来。 这一眼,这一刻,已是往后余生。 夕影在讲故事,讲他们的从前。 胭红的唇开开合合,偶露贝齿,柔声似春泉,似煦风,那么多的温柔都是给他一人的。 苍舒镜其实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前世记忆,让夕影骤然放下恨,原谅他,又那么害怕他……死去。 他很想听。 他努力去听。 他强撑着,想多听一些。 但耳边都是嗡嗡然,夕影的声,他听不清了,耳蜗最先淌出血,然后是视线开始泛出五光十色的花斑,夕影的轮廓在他眼前一点点模糊下去。 直到……眼前的色彩全部消失,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红雾。 最后,是指尖的感知,也消失了。 他知道他还握着夕影的手,可没了触感。 他知道,夕影还在讲述那些往事记忆,他不忍打断,假装还在听,甚至想象着感觉,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也不知这笑容做的好不好,会不会很丑,很扭曲,丑到夕影不要他了怎么办? 最后的最后,他知道,他的时辰到了。 他的眼一直没阖上。 他答应过夕影,不要睡,要把故事听完,要等到第二日的朝阳升起。 一阵海浪迭过,潮汐退去时,一切都沉溺进永夜。 死一般的寂静。 夕影顿了下,默了良久,没有动弹,没有说话,什么也没做,唯一的动作是反手握紧苍舒镜的掌心——他不握紧,他的手就滑落下去了。 他垂睫看了眼,那双黑沉的眼还没闭上,还微睁着。 不由松了口气。 “你呀……你又吓我。” 没人回他。 神焰照亮缝合肢体的线,流淌出血水。 夕影便熄了光。 四肢百骸分崩离析,线挂不住皮肉,纷纷断裂开来的声源源不断。 夕影便继续讲故事,讲回忆,将那些恐怖狰狞的声掩盖。 “刚刚讲到哪儿了?你又打断我,太过分了!接下来你不许打断我了……” 不会打断了。 再也不会了。 “刚刚说到我们相伴红尘两百多年后,遇见了沈悬衣,他当时身受重伤,我要救他,你不乐意了,与我闹了三日别扭,才和好。” “他伤好后,想拜你为师,你不愿意,他说要改拜我,你更生气了,才收下他,他从那时候起,就在像你学习,无论是法术,还是……还是仪态与打扮……” 夕影苦涩地笑了声,摇头道:“他哪里知道,你从不是那样的性子,只是想以一个非魔的,更合适的身份待在我身边,才勉强自己穿素寡的白衣,装作一副仙人模样。” “我那时,夸他更合适白衣,他很高兴,你却……恼了好几日,我只当你脾气越来越琢磨不透,从未想过,你其实……是喜欢我,在醋他。” 说到后来,夕影喉咙越来越痛,忍不住,终于哽咽出泪花。 一滴一滴,溅洒在冰冷僵硬的脸上。 流淌进苍舒镜一直未阖的眼中。 “几百年的陪伴,从来是你的身影,你的容颜,你的声音。” “从来是你,我却……都误作成了他……”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69章 第69章 大魔头, 他叫大魔头,世人都这么叫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如何诞生, 只晓得他在初有意识时,遇见过一个白衣神祇,给了他一滴血, 让他顺利渡过化形时的天劫。 他出生在尸血山, 一个血尸遍野的不毛之地,浮岛外是一片黑沉死海, 飞鸟不渡,轻羽不浮。 他在尸血山生活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又该做些什么, 他唯一能想起的只有那个给了他一滴血,那个他唯一见过的生命。 他开始等他的出现。 从黄昏等到晨曦, 从春秋等到冬夏。 等啊等, 却一直没等到他。 是一群闯入海岛的人惊醒了他, 他初次知道, 原来黑海之外, 还有别的世界,还有别的生命。 他们渡过死亡黑海后, 已伤痕累累,命不久矣。 那些人看见他, 都很诧异。 明明快死了,吊着一口气, 却激动问道:“你是如何渡过灌愁海, 来到尸血山, 还活着的?” 他愣了下,原来这座无人之岛叫尸血山,那鸿死亡之海叫灌愁海呀? 他不知怎么回答,只摇了摇头。 但那些人的问题好多。 “你看到天梯了吗?看到建木树了吗?你在这里多久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看起来像个小傻子。 只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些人,没有一个是那个人,他很失望。 这些人快死了,气息越来越弱,但话越来越多。 不甘心没找到建木树。 不甘心拼了命来到的尸血山是一片荒岛,除了尸体堆积的山,和鲜血染遍的土,什么都没有。 他们哭着哀嚎,说飞升只是骗局,说建木树根本不存在,天梯根本不存在,他们被神骗了。 他就安安静静地听着。 最后只用蹩脚的人类语言问了一句:“我…要找一个…人,”他扯着那些人的衣服,又指着落下的雪花,“这个…这个颜色的。” “穿白衣?” 他茫然一瞬,原来这种颜色叫“白”。 他点头道:“嗯,白衣,很白很白,没有别的颜色。” 那些快死的人,在死前最后一刻,发善心为他指了一条路。 “你说的是神,只有祂们才穿着一点杂色都没有的白衣。” 如今的红尘,做不出雪白无暇的布料,只有神才配得上那洁白无垢。 “神纯洁无暇,尸血山的浊气会让祂们厌恶,祂们不会来这种肮脏地方,你怎么可能在这里找到祂们?” 他皱眉想了会儿,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他…来过。” 那些人快死了,懒得计较这个脑子看起来不怎么正常的人。 只知道一点:此人毫发无伤地来到尸血山,定能走出去,他们要他带消息出去,告诉自己的子孙后辈,尸血山没有天梯,传闻中顺着建木树攀上神界就是一场骗局。 他同意了。 他们中有人说:“你告诉他这个做什么,他真能离开这里吗?就凭他?” “……人活着,就靠一口气,一个希望,在我咽气前,我不能放弃,万一呢?” 于是,他们告诉他:“凡尘中有神,但不多,你想找到祂们不应该在这里等,你要离开此处,渡过灌愁海,一路往西走,路过人间,攀过雪山,祂们或许在昆仑月。” 他听了消息,高高兴兴地要离开尸血山。 看着那些快要咽气的人,又瞧了瞧自己赤裸的全身,面不改色地扒了那些人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 他们气得指着他:“你……你——!” 他天真地说:“你们快死了,用不上了。” 顺手,连带着他们的长剑,法器装备都拿走。 那几人真咽气了。 也不知是被他气的,还是本就时辰到了。 死前,指着他,惊恐地说:“魔…魔头!” 他有点困惑,并不能理解魔头是什么意思,只知他们目眦尽裂地盯着他手中挥舞的剑。 普通的长剑,在他手中溢散滚滚黑气,他轻轻松松一剑,便破开死亡黑海,斩出一条宽广大道。 那等力量,只有神才拥有! 他们一开始恍然以为他是神祇,但转瞬便清醒,他身上的煞气很重,绝不是神,倒像是为祸人间的魔。 但他们如何想不重要。 他只喃喃念着“魔头”二字。 “这是你们给我取的名字吗?谢谢,我暂时用着吧,但我还是想见到他后,让他给我取名。” “…………” 这些人死了。 魔头离开前,觉得尸血山好歹是自己的诞生之地,虽然早就尸骨成山,血流成海,但他不喜欢这些人慢慢在这里腐烂。 于是,他将这些人一并拖出灌愁海,丢在外界的海岸边。 至于他如何成为大魔头,被人喊打喊杀,这便是缘由了。 这些人都是仙门大能,他们的后代弟子见他们迟迟未归,定然会派人来找寻。 这一趟,直接在海岸边看见师长们残破的尸身,看见他们浑身被扒个精光,法器锦囊都被抢夺,简直奇耻大辱! 其中一具尸体,还在临死前于手臂刻下血字:魔头、人间、寻神。 种种迹象被解读一番后,得出结论:师长们是被魔头残害于此,这魔头去了人间,要为祸苍生,师长弥留之际藏下信息,让他们去寻神除魔! 能让修为高深的师长凄惨至此,恐惧如斯,这魔头是个旷古绝今的大魔头!! 消息不胫而走,在人间闹得沸沸扬扬。 其实,那人在手臂上留字时,他亲眼看到过,甚至见这人没什么力气了,好心地帮他写完最后两个字。 心想:这些人挺好的,不但给他指路,似乎还怕他忘了,又用这种方式多提醒他一遍。 踏上前往人间的旅途时,他甚至心底有些惴惴。 这些人这么好,给他指路,又给他衣服和法器,他是不是应该将他们的尸体送还给他们的后代子孙呀? 他还真就半途折返。 只是,回去一看,尸体都没了。 海浪一声一声拍打礁岸,天空盘旋的怪鸟叫声凄厉。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心想:要么是被秃鹫吃干净了,要么就是被海浪卷进黑海。 他叹了口气,没作他想,继续踏上他的旅途。 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不知自己是谁,但总要找一个目标追寻,否则,他还会像一颗没意识的石头,一株没化形的草木一样,茫然生长。 找到那个给他一滴血,让他生出意识,化作人形的神,让祂给自己起个名字,就成此刻的愿望。 这便是缘始。 他一开始还以为“魔头”只是自己的名字,直到那些收敛了尸体的后辈,将这一解读后的讯息传遍整个人间,整个仙门,他忽然就成了众人口中为祸苍生的大魔。 一路被追杀堵截,也是因为那身扒下来的仙门衣裳,和那些他拿去用的法器。 他一开始有些想不明白。 人都死了,迟早化作一捧土,他拿走他们再也没必要穿的衣服,和再也用不上的法器,怎么了? 就为这个,对他穷追不舍,至于吗? 那些弟子干不掉他,只能远远地跟在后面,仇视着他,又畏惧他,老是念他的名字,一口一个“大魔头”,搞得他都开始厌恶这名字。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了。 他急着找到那个给他生命的神,让祂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 他想甩掉这些弟子,但想着答应带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 他非常诚实守信,答应过的事不可以不做到。 某一次被围堵时,他没急着离开,而是将他们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那些仙门弟子听。 但……没人信。 大魔头不想和这些人纠缠了,他有点烦躁。 直到,那些弟子兴奋地说:“已经发现神的踪迹,师长们很快就能请来神,诛杀这魔头了!” 神? 他们找到神了?! 大魔头兴奋起来,自己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他们竟然找到了! 大魔头不嫌烦了,也不想离开。 甚至听着他们讨论关于神的话题时,再也不觉聒噪。 也得知了这个世界的现状。 如今的天地间灵气充沛,草木鸟兽,皆可修行,无论是人,还是妖,他们都渴望修行,直至飞升。 但没人能成功飞升。 这像是神明许诺的一场骗局。 但红尘中的生灵深信不疑,努力地修炼,不断地寻求机缘。 大多数的神不喜欢人间,祂们也不关注这个红尘,抛下一颗希望的种子,安抚红尘中人,给他们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至于这颗种子会不会发芽,神从不表态,保持着神秘感,与人拉开鸿沟般的距离,人才会继续信仰供奉他们。 人去不了九天,神却可以下凡尘。 通过昆仑月——这条只有神可以踏足的天梯。 此时,天上无月,夜里只有星辰。 昆仑月连接着神与人的世界,稳落于西方雪山间,夜夜皎洁,源源不断地引着九天上的灵气,灌入人间,供人修炼之用,也是神传达信息的桥梁。 但像夕影这样行走凡尘的神祇并不多。 祂们不喜欢人间,觉得浊气太重,影响神体的纯洁,人的贪婪与物欲,也让神厌恶。 灵气给予是施舍,也是换取供奉与信仰的交换。 夕影是涉足人间后,唯一一个常常来此走动的神祇。 他年龄小,才几万岁,搁在神界都没成年,很多事知道的并不全面。 比如说,第一次涉足凡尘,就走错了路。 他没从昆仑月那条天梯下来,而是去错了尸血山。 尸血山长出的那株建木树直通神界,他顺着往下走时,被荆棘划破手指,意外落下一滴血在那株树上。 夕影还未沾染红尘浊气时,神血纯粹,一滴便让那株树生出生命。 那建木树早不化形,晚不化形,偏偏在夕影走到一半倏然消失,化作尸血山上一团黑气。 摔下人间的夕影:“……” 要是让旁的神知道他这么下凡的,不得笑死他。 他狠狠瞪了一眼那笼在一片魔气中的黑团子,对方却兴奋地跳了跳,还要往他怀里蹦。 夕影吓得直往后退。 他起初,是没见过除神之外的生灵的,对人,他倒是有了解,和神的外形相差不大,但这玩意儿……是个什么东西? 他有点害怕,逃得更是排空驭气奔如电,让这玩意儿再离他远点。 尸血山是永远不会再去了。 后来他也找到了正常的下凡天梯——昆仑月,于是再没去过尸血山。 若大魔头一直留在尸血山,恐怕等到天荒地老都不会等到他。 缘始于此,缘聚则是由那些凡尘众人为引。 夕影被那些凡人认出真身,他们跪了一大片。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字字肺腑句句铿锵,将自家师长如何被魔头所害,如何凄惨至死,魔头又是如何为祸人间,如何残害生灵,讲得绘声绘色。 夕影听得有些入迷。 不由感叹,凡人的情感真丰富。 估摸着,他后来喜欢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爱看话本,都缘由于此。 人,有一个很厉害的能力,是神无法企及的。 他们很会讲故事。 无论是古老的部落,靠着图腾信仰与荣耀故事而凝聚出的认同感,还是赚地好端端的人潸然泪下的恶俗桥段,都基于人类有着的丰富情感。 但此刻的夕影不一样。 他是神,他没有人的认同感,更没有七情六欲。 看着在他面前跪倒一片的人,他想了想,忽然来了句:“早死早超生,恭喜恭喜。” 众人:“…………” “神尊,您…您在说什么啊?!” “师长他们死了,是被魔头害死的,若放任那魔头为祸人间,红尘将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啊!” 夕影愣了下。 他说错了吗? 死与生,从来是相对的,相生的,人若不死何来生? 人不像神,神是天地之灵凝出的生命,数量有限,不会无休止地复刻繁衍。 人不一样,他们太能生孩子了,几十年便是一代人,若只生不死,这世界也装不下那么多人啊。 夕影将自己的困惑说出来,这群人哑口无言。 但都以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最终还是有人劝服了他,让他甘愿出手,去对付那魔头。 此人名唤沈悬衣。 他从跪成一片的人群中,站起身,直视夕影道:“神尊此言不妥。” 众人骇然,生怕他惹神生气。 但夕影是神,没有七情六欲,不会生气,甚至饶有兴趣地让他继续说。 沈悬衣道:“生死有常,生老病死,自然符合世界规则,维系生死平衡,但那魔头的行为会打破这种平衡,让更多的人死去,却没有足够的人诞生,岂不是乱了世间规则?” “说的有道理。” 夕影撑着下颌想了想,瞧那神态,似松动了。 但众人还来不及欢喜,夕影忽然又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抓紧时间生孩子?生的足够多,不就能平衡生死规律了?” 众人再度:“…………” 沈悬衣也愕然一瞬,但他脑子转地极快,顺着夕影的思维,给出答案:“神尊,那也要有时间生啊,魔头若将人都杀了,人还怎么生孩子?况且,一个生命从诞生到能独自活下去,是需要时间的。” “这样吗?” 夕影终于明白,人和神不一样,他们神从诞生之初便是如此形态,万万年不曾改变,仿佛时间在他们身上是凝固的。 人不一样,人有生老病死,轮回转世。 繁衍、轮回与永生,是不一样的。 夕影被说动了,他决定帮人类一次,将那魔头除了。 但他在路上,看见一只狼咬死了一只兔,心中一哽,皱眉盯着瞧了好久。 沈悬衣以为他于心不忍那只兔子的生命,便安慰一番:“神尊是觉得不忍?狼食兔,是天经地义,狼若不吃兔子,就会饿死,正如兔吃草,兔若不吃草,也会饿死,这是自然选择。” 人只会对自己的同胞感到不忍。 对于其他生物,他们觉得这种生死之事,稀疏平常。 夕影舔了舔嘴唇,有些馋了。 沈悬衣会意,也打了一只野兔烤给夕影吃。 夕影一边吃兔肉,一边问沈悬衣:“兔肉好吃吗?” 沈悬衣不明所以,只道:“尚可。” 夕影笑了下,撕下一块兔腿,捏在火上转了转,篝火暖光将他衬地眉眼侬艳,再也没有哪个凡尘中人能比得上他好看。 他说:“在你眼里,它只是一块肉,可以饱餐一顿,你们同那只狼并无区别,而在我们神眼里,凡尘中人与这兔子有何区别?” 他明明笑着说,声音温柔平淡,如述平常,却让沈悬衣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 夕影又道:“而现在,我就像那个要去狼嘴里抢走兔子的人,至于抢下来之后……” 他没继续说下去,小口地,斯文地咬下一块兔肉,慢条斯理地嚼着。 沈悬衣顿觉脑海嗡鸣。 恐惧、惶然、不安、焦躁…… 焚着他的五脏六腑,明明春寒料峭,他却汗湿后背。 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仿佛夕影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抓着一根柴枝,“咔嚓”一声,不慎捏碎,坠落火堆,将火焰烧地更旺了,将那架子上的兔肉炙烤地更焦脆,油声滋滋。 他慌了,害怕自己成为人族的罪人,引狼入室。 他想到人族是否是神豢养在羊圈的绵羊? 想到为何天梯从来是单向的?神能下界来,人却上不去。 人在感恩神祇的馈赠,渴望加入祂们,但没人想过狼会同意兔子与自己共享狼窝吗?看着兔子睡在自己窝里,真的能忍住不吃吗?现在不吃,或许是因为不饿吧? 兔子看见狼会跑。 人看见神却……迫不及待贴上去。 就像现在坐在夕影身边的自己…… 夕影咽下兔肉后,却眉眼弯弯,笑着说:“但还是不一样的,草木走兽都是生灵,但人活着需要吃东西,人死了尸身滋润草木,也是一种回馈。” 就连他们这些寿数无限长的神,也不可避免殒落。 人死化泥,滋润方寸草木。 神殒化万物,创造一个世界。 本质上,是一样的。 这一番言论,是夕影和沈悬衣第一次观念的碰撞,也是神和人第一次交流万物观。 也奠定了沈悬衣后来必然选择的那条路。 他忌惮神,唯恐神会顺着天梯下来……屠羊。 可这个红尘需要神的庇护…… 如何两全呢? 这时的沈悬衣,已开始琢磨这个所有人都意识不到的问题。 见到所谓的“大魔头”时,夕影自然不费吹灰之力降伏他。 夕影不记得大魔头饮过他的血,不记得他们早在尸血山就见过。 但大魔头记得夕影,他的身体里有夕影的一滴神血,永远不会忘记夕影的气息。 他找到他的神了! 虽然,他的神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还拿绳索捆绑他,但他在听到那句“老实点,跟我走”时,表现出比任何时候都要兴奋的模样。 神带走了魔,解除了一场只存在于人心中,从未发生过的危机。 魔头乖乖地束手就擒。 后来,他们从俘获的关系,变成了相伴红尘。 神有了七情六欲,是魔给的。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70章 第70章 谁也没想到, 浑身魔息令人畏惧的大魔头,会束手就擒,神不费吹灰之力俘虏了他。 他们希望神杀了魔, 以绝后患。 但神没有。 在仙门眼中, 魔的存在, 本身就是一种威胁。 尽管大魔头来到人间后并未杀人,但他们一口咬定那些死在灌愁海外的师长们是他杀的, 何况, 那些带着魔息的兽类以人为食,就足以让人恐惧痛恨一切除人之外, 获得灵气的生灵,比如妖与魔。 殊不知,在神眼中,无论是人, 还是妖与魔,都没什么区别。 神不会因为狼食兔,就杀了狼,也不会因为兔食草, 就杀了兔。 夕影嫌这些劝他斩魔的人聒噪, 便捆上大魔头离开。 在夕影眼中,比起那些人类,这俘虏反倒更让他觉得亲近。 他思索不出原因, 不知是自己的一滴血留下的羁绊,只道是大魔头同他一样,是天地灵气孕育出的生灵, 故而觉得要比凡人亲切一些。 他不可能为了凡人, 去杀这魔头。 于是, 乘风离开一段距离后,他在一座高山上解开魔头身上的绳索,让他走。 偏偏,这魔头一如既往地脑子不好使,不肯离去。 彼时,大魔头涉世不深,他跟着他,就像刚破壳的雏鸟崽跟上那个第一眼看见的人。 夕影竟荒唐地生出一种,这魔头将自己当作他母亲的错觉。 简直荒谬。 他自然不允他跟着,偏偏这魔头急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令夕影陷入沉思,直摇头叹着:“冤孽啊。” 魔头笑了笑:“不是冤孽,是缘分。” 夕影怀着弄错了的期望,探出神识,在他体内一搜,陷入更长的沉默。 确实是他的血,没错。 眼前这个人模人样的大魔头,确实也是那株建木树,没错。 建木树从人间最阴邪的死地生出,攀上九天,一半浸淫在魔气中,一半滋润在神界的神息里,天地间独这一份机缘,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大魔头天真地说:“你给了我生命,也该给我一个名字。” 夕影:“……” 夕影更头疼了。 他当他是他爹妈吗? 什么给生命,给名字的…… 夕影自己这年纪搁在神界都是个未成年,他哪儿弄出这么大一个儿子? 反正,他不可能带这大魔头回神界去! 怕到时候这木头见人就说他是他爹,也因大魔头身上那一半的阴浊气息为神不喜,到时候万一惹怒了哪个神,给这木头一脚踹进黄泉水里洗一洗就糟糕了。 夕影着实不想要这个便宜儿子。 他凶狠狠地指着大魔头浑身溢散出的魔息,颇为嫌弃地说:“你是魔,我是神,我给不了你生命,那个…一滴血的事情纯属意外,别对旁人说了,你也别跟着我。” 言毕,夕影转头就走。 他御风的速度很快,这魔头追不上的。 被嫌弃了啊…… 大魔头僵在原地,皱着眉瞧了瞧满身的煞气,和那破破烂烂的衣裳。 他想追上去,但他不会御风,他就跟在地上跑。 跑了许久,也不知疲倦,但他跑得再快,也追不上夕影。 无比沮丧地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看着缭绕着黑气的手,他做了个决定。 当夜,他入了一座人间城池。 趁着夜色,摸进一间客栈房间。 他观察过,今日这间房入住的是一个仙门弟子,而这个门派极擅隐匿之术,他特来此虚心求教,看看有没有办法将自己一身的煞气魔息给掩盖住,好让神不那么讨厌自己。 那弟子一睁眼,就瞧见一个魔息浓郁的大魔蹲在自己床头,差点吓地厥过去。 不出意外,大魔头又被绑了。 他光顾着盯着某一个目标,忘记观察周围到底有多少仙门中人,又被承包了几座客栈,甚至连这些人手中有缚妖锁都不知道。 直到被绑,他凝着那绳索思考了半天,才骤然想起。 这绳索是那些仙门中人恬不知耻地朝夕影求来的,当时,那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伤心,仿佛明天大魔头就能给他们灭了,夕影嫌聒噪,干脆丢了几样神器给他们,才生生止住吵闹声。 一转头,这神器,又用到了大魔头身上。 意识到这点后,他非但不惧,反倒怪异地笑了笑,在众目睽睽下,亲昵地蹭了蹭捆缚他的绳索,像小狗蹭着带有主人气息的暖毯一样。 众人:“……” 其实,那绳索束缚不住他,他只是不想挣脱,但旁人若要靠近,他就龇牙咧嘴地凶回去,有几个过分试探的弟子拿剑戳他,便被他的煞气灼伤。 仙门这才了然,这魔头不是被他们降伏的,他们反倒成了这魔头的人质一般。 没那个本事杀,又摆脱不得,可愁死人了。 幸而,他们居然在这座城池中再遇夕影。 叫苦不迭地将这魔头干的好事纷纷道出。 人到底是夕影带走,又放掉的,又来闹事,他自然不能不管。 再见夕影时,大魔头激动不已,脱口而出:“缘!” 夕影叹气:“……孽缘。” 大魔头坚定:“也是缘!” 夕影瞧他利索地扒掉一个弟子雪青色的衣裳,穿在自己身上,又弄了一副手套戴着,遮盖满手的煞气,做完这一切后,又麻溜地用缚妖绳将自己重新捆绑起来。 那弟子被剥个精光,生无可恋。 好在大魔头还知他这样不太雅观,唯恐玷污夕影的眼,扯了一块帐幔盖在那弟子赤条条的身上。 夕影:“……” 大魔头抬起泛着暗紫的眸,无辜又期待地将绳索一端交到夕影手上。 “我好了,你快俘虏我。” 夕影:“…………” 夕影算是看出来了,这魔头赖定他了。 缚妖绳有点烫手,但他只能牵着他离开客栈。 身后是喜极而泣的仙门众人挥手作别,身边是满目憧憬,兴奋不已的大魔头。 夕影再度:“……” 粗硕的绳索捆地那么结实,走在大街上,不由被人多瞧。 大魔头没什么感觉,夕影却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解开绳索,又让大魔头赶紧跑路。 大魔头这次学聪明了,一把攥住夕影的手腕,颇为委屈地说:“你不要丢下我。” 这次再放手,他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找到夕影。 夕影想着,这魔头赖定自己了,若他再寻不到自己,恐怕又要去折腾那些仙门中人,到时候自己再不杀他,就真说不过去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妖魔,神族风评被害,还怎么获得信仰与尊崇? 夕影自己是不在意,但他不能代表所有的神表态。 凡间城池的夜,街道上悬着五光十色的灯,流光溢彩,姹紫嫣红。 夕影抬眸认认真真瞧了一眼这魔头。 他的眼珠生得极漂亮,像是剔透的黑曜石,鎏着暗紫色的光晕,被灯一照,熠熠生辉,颇具灵气,模样也让夕影天然地生出好感。 但神的心是琉璃做的,他没有七情六欲,他的喜欢来自于自己给出的那滴血。 自己的血融在他的身体中,瞧他便觉欢喜,也正常。 从某种意义而言,他还真像这株建木树的父母。 夕影不由莞尔。 算了算了,带着教导一番也没什么。 红尘寂寥,多个人陪着也无碍。 待他重返九天时,再给他这留在人间的“儿子”寻个归处就好。 夕影松了绳索,在大魔头惴惴的眼神中,叹道:“没赶你走,你把手伸出来。” 大魔头眼前一亮,高高兴兴摊开手。 夕影:“手套摘了。” 他犹豫了,支支吾吾说:“手上都是煞气,他们说神很讨厌这种浊气。” 夕影还真就养儿子似的,对这个在自己面前乖乖巧巧的魔头充满怜爱。 踮起脚尖,抬手摸摸他脑袋,学着人间父母哄孩子的模样道:“乖,我不讨厌煞气,把手套摘了。” 大魔头乖乖摘下手套。 一手递给夕影,一手揉了揉自己脑袋。 夕影问他:“怎么了?” 他:“头好痒,被你摸过后,好像要长脑子了。” 夕影:“……” 这魔头是个没文化的魔头,若他早点来人间,不把时间浪费在寻找自己上,说不定也是能说出个“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种话的。 夕影瞧着他头顶的细碎流光说:“太笨了,摸摸能稍微聪明点。” “那你再摸一下。”某人一脸期待地再凑过来。 夕影:“……” 那就再摸一下? 魔头乖乖俯身,把脑袋凑过来,夕影又揉了揉那丛软发,觉得手感很好,比人间任何带绒的布料手感都好,夕影都怀疑,这柔软触感是不是大魔头在做树的时候,鸟雀筑巢时留下的绒羽。 彼时,夕影还不知道,建木不只是树,它能化万物。 之后的他,最喜欢大魔头化作一团毛绒绒,被他搂在怀里睡。 天地生灵在长出眼耳口鼻前,最先赋予灵性的是触感,他们先是用触碰感知这个世界,因而,皮肤要比哪里都敏感。 他们都是天地孕育的生灵,相互的触碰虽短暂,却比任何言语交流,都能直击心灵。 夕影是神,结下一个神印,便能抹去魔头手上的煞气,让他看起来与红尘中人并无分别。 绳索被解除后,大魔头一直闷闷不乐。 等夕影发现不对劲时,才意识到,大魔头已经牵着他的手走了好长一段路,直到夕影走进自己要休息的小院,抬手推门时,才发现。 他无奈叹道:“说了不丢下你,你怎么还拉着我不放。” 大魔头睁大眼,无辜地看着他,眼波流动,似有些水光晃动。 夕影愕然:“你不会要哭吧?别丢人啊,你几岁了?” 大魔头一本正经道:“树龄多久,我不记得了,但从你给我那滴血,让我生出意识来,应该有五年还是六年吧?” “……” 夕影扶额,感情搁在人间,还是个要抱抱的年纪,难怪粘人。 大魔头接着说:“你想知道我的树龄吗?那可能要找一把锯子。” 夕影:“找锯子做什么?” 大魔头:“把我锯开看看,数一下年轮就知道我几岁了呀。” 他一脸认真,不像玩笑,似乎夕影点个头,他就能活生生把自己剖开。 夕影:“……你不怕死吗?” 大魔头犹豫了下:“死了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那应该是见不到的。”夕影认真思索了一下,“人死可轮回,但轮回之后记忆全失,跟彻底消失了也差不多,没有记忆就不算那个人了。至于你……你若死了,应该不会有来生的,我们神死了也不会有来生,就此消散于天地间。” 大魔头似被他这番话吓到了。 一直拧眉,难过又痛苦地凝视他。 “……”还真是个小孩子模样。 夕影充当爹娘,安抚孩子道:“你这样,和我这样的,不容易死,能活很久,活到活腻了,到时候死不死的也就无所谓了。” 大魔头还是一脸不高兴。 夕影扶额:“好吧好吧,你不会死。”他顿了下,补充,“别没事锯开自己数年轮,就不会死。” 倒是天真,一句话就给大魔头哄开心了。 只是,那只骨骼分明的手还紧紧握着夕影的,不肯松开。 夕影无奈,只好掏出一截红线。 一头圈在自己小指上,另一头拴在大魔头手上,扣好绳结后,细线变得透明,仿若消失,但手指动一动就能感觉到牵扯。 夕影道:“这样,你就不怕找不到我了,可还放心?” 大魔头好奇地一直盯着手指看,良久,才点了点头,像是同意了。 终于不再纠缠,夕影让他睡进隔壁房间,便进了自己屋。 被折腾了一天,倒头就睡。 其实,神是不需要睡眠的,但夕影似从中找到了乐趣,觉得睡觉这件事,是他在人间学到的最有意义的一种消遣方式。 但这一夜,他睡地不太安稳。 起先,是手指一直被线绳扯动,大魔头那边像是玩不腻这种游戏,弄了一晚上。 气地夕影想直接扯断那细线。 这东西,是他给大魔头拴上的,对方弄不掉,但他随时都有资格拿掉。 转念一想,若自己扯掉,对方发现了,定要像个小孩子一样同他闹腾。 便叹口气,默念:算了算了。 直到后半夜,他好不容易睡着。 但总觉得有什么盯着他。 半夜迷迷糊糊睁开眼时,便对上一双黑沉的,泛着幽紫碎光的眼。 夕影:“……” 对方趴伏在他榻边,半蹲着,下颌枕在乖巧交叠的手背上,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也不知看了多久。 夕影捂了捂额头,这才想起:这魔头又不是人,哪儿需要睡觉?大把时间都用来折腾他了。 要了命。 为了自己以后能睡安稳觉,夕影无奈地教导他:“现在还早,你回去睡觉,睡觉是什么明白吗?就是躺着,闭上眼,不许说话不许动。” 这个叫睡觉? 这不是囚禁绑架吗? 大魔头恐惧地摇了摇头。 也不知是在表达自己不需要睡觉,还是自己不愿意睡觉。 睡觉这个习惯,夕影坚持了很久,尽管不需要,却真生出几分困意,还有点起床气。 如玉面庞半埋在被窝里,一双眼湿润的,有些迷离,他慵倦地半闭着眸,叹息道:“你是不愿意睡觉,还是生怕我跑了?” 大魔头顿了下,看着夕影迷蒙的状态,忽然觉得,自己在这时候提要求,夕影答应的可能性很大。 于是,试探着说:“睡这里。” 夕影还真就迷迷糊糊地掀开自己被褥,往床里头躺了躺,给他腾出位置。 不耐烦地皱眉道:“快点快点,闭嘴,上来。” 大魔头兴奋地除了外衣,躺进被夕影捂热的被窝。 真暖和呀。 比尸血山暖和多了。 夕影背对着他,已迷迷糊糊睡过去。 他盯着夕影安放在枕边的手瞧了瞧,又望了望自己手指。 似能看见无形的红绳,牵扯在彼此之间。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的手已覆在夕影手背上,牢牢交叠,微微一蜷,便手指交扣。 第71章 第71章 人类很可怕, 人间更可怕。 像个大染缸。 在眼睁睁看着大魔头浸淫红尘不过两三年,便像是变了个人般,稚嫩与单纯褪去, 变得带了几分痞气与狡黠。 夕影不由感叹:难怪神不喜欢人间。 还好他和大魔头不同, 他有一颗冰清琉璃心,怎么都不会被红尘染色。 但身边这人想一出是一处, 也挺让他头疼的。 自从跟在他身边, 大魔头就不去折腾那些仙门弟子了,改成折腾他。 一觉醒来, 看着自己挂满红线的身体,夕影默默叹气。 他望着一脸认真在他身上忙碌的大魔头, 气得往对方结实的胸膛上踹了踹, 对方眼疾手快, 握住他脚踝, 下意识摩挲了下。 笑道:“醒啦?” 夕影抽回脚踝, 捂额道:“你这又是闹哪出?” 对方望着离开手心的脚踝,隐隐失落。 “我觉得那根线太细了, 怕断掉, 再捆几道比较好。” 夕影低眸一瞧, 都被气笑了。 夏日炎热, 屋内虽贴了降温符, 却还是难抵高温,故而夕影最近不喜欢被大魔头抱着睡,太热了,赶不走人, 只好在矮榻下添了一层垫子, 充当床榻, 给对方睡。 这个折中办法,勉强让大魔头满意。 但此刻,他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冰绡,手肘和小腿脚踝都裸`露着,玉色皮肤缠着一层又一层红线,从脚踝一路攀升至髀根,密密麻麻地像蛛网,大魔头像个大蜘蛛似的伏在他身前,他则如同被束缚在蛛网上的猎物。 无数红线缠缚他,每一条线绳的源头都缠在大魔头手腕上。 “这叫多捆几道?你都给我捆成粽子了……” “还……还好吧?” 说着,一把抓过夕影的手,继续往那纤细的腕上搭红线。 夕影:“……” 他一恍神,忽然想到点奇怪的东西。 “你…不觉得这个很像那个……” “像什么?” 夕影抿了抿唇,说不出来。 夏日炎热,大魔头穿的也不多,劲俊的身躯俯在他上方,他的一条腿被压着,大魔头全神贯注地给他缠红线。 他却蓦地想起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 自从跟着他一起踏红尘,大魔头好的学不会,什么乌七八糟的乐子倒精通地要命。 夕影最喜欢去茶肆酒楼听说书,安安静静坐在那对大魔头而言却是酷刑折磨。 大约是当了数万年的树,一直不得动弹,他化形后有了多动的毛病,坐不住,夕影也不勉强他,就让他自己去附近玩。 这一玩倒好,人直接被拐进了秦楼楚馆。 回来后,就精神奕奕地对夕影说:“我找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不但能听故事,还能看人演,不止如此,还能参与其中,有趣极了。” 夕影想:难不成是戏楼? 但戏楼也不会让看客上台参演啊。 第二日,他被大魔头神秘兮兮地带过去,脸就黑了。 看人演,指的是那些春楼姑娘身体力行地卖力歌舞。 能参与,指的是那些姑娘唤大魔头郎君、公子,像是整了一出才子佳人的话本,增添情趣,说着就要拖他上楼共赴云雨。 夕影莫名有些不悦。 想着自己那不谙世事,单纯的儿子,来这种成年人取乐的地方实在不该。 他阴沉沉地问大魔头:“你和她们演了?” 大魔头眨着单纯的眸,点头,又摇头。 他道:“想演,但她们靠的太近,我不喜欢,我不想和她们演,我想和你演。” 夕影:“……” 瞧瞧,这说的是人话吗? 嗯……他家大魔头还真不是人。 夕影笑了笑,抚着大魔头的长发,在对方彻底放松下来,往他掌心蹭时,他倏然一拽,揪住头发,在一阵吃痛委屈声,和春楼众目睽睽的陌生人眼里,将逆子揪回家。 身后隐隐传来议论。 “啧,是哪家的小夫君来捉奸的?” “有家眷还敢光明正大来此,胆子不小啊……” 夕影头一次如此窘迫,扭头对那些人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明明是逆子!” 喝花酒的男人,以及楼廊上的姑娘们都愣住了。 不知谁笑了声,迭声道:“啊对对对,逆子逆子,是逆子。”转头问身边的人,“这是最新流行的话本故事?够刺激的啊!” 夕影:“…………” 神,不跟凡人计较。 他揪着大魔头的头发,一路拽回去,都快薅秃了,偏偏对方一脸委屈,眼泪汪汪的,要落不落,根本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夕影冷静了会儿,觉得自己不对劲。 明明大魔头是魔,魔性本淫,逛花楼而已,夜夜笙歌都是正常的,他何必如此计较?还真将大魔头当作自己儿子养啊? 夕影想了会儿,舒了口气。 对一旁给他端茶送水,小心翼翼观察他表情,生怕他生气的大魔头道:“你没错,是我管的太多了,你明天……可以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喜欢就好。” 大魔头愣了下,眨着茫然的眼。 夕影自嘲一笑:“你终究与我不是同一种人,我何必拿我的准则去要求你呢?神不能沾染浊气,不便去那种地方,但你不一样,更多的浊气反倒有利于你修炼。” 双修也是一种修行方式。 “明天你去吧,我不拦你。” 夕影这么说,但他没想到大魔头这么听话,第二日还真就一早离开了。 夕影莫名有些心堵,发泄地揪了下被褥。 “这么上赶着去寻乐子,也不看看现在才什么时辰,人家春楼做的是夜里生意,你去这么早,人家姑娘起床了吗?!” 夕影辗转反侧到后半夜,头一次睡不着。 就在这时,他听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某人蹑手蹑脚走进屋内,在他身边躺下。 夕影装睡,但还是下意识地嗅了嗅,没闻到什么古怪的气味。 难不成还记得洗个澡再回来? 夕影说不上是好气,还是好笑。 直到耳边缭上浑沉灼热的气息,后背贴上一层温热。 “你睡着了吗?” “……” “你还没睡吧?” “……” “我知道你没睡着呢。” 夕影一翻身,手臂啪地一下打在他身上,怒气冲冲道:“怎么?初尝云雨,太兴奋了?还要回来同我炫耀一番?” 大魔头愣了下,顺着夕影打过来的手,握上去。 茫然地:“啊?” 夕影抽回手,冷嗤道:“你不是同他们切磋同演去了吗?有趣吗?” 对方还真就点了点头:“有趣的。” 夕影:“…………” “但我没和他们演,我不想和他们演,我想和你一起……” “……” 这魔头是怎么将渎神的话,说的这么一本正经的? 黑暗中,那双流淌着暗紫波光的眼,深深地看着夕影。 他说:“我没和他们演,我就去看了下他们怎么演的,回来想和你……” 他话没说完,被夕影忙不迭打断。 “好了,别说了!”夕影错开眼,皱着眉,“看了……多少?” “看到学会了。” “……” 夕影冷笑:“你还真是求学上进啊。” 夕影的手忽然抬起,抚上他眼尾,阴沉沉道:“你这双眼,不能要了,剜掉吧。” 大魔头愣了下,诚挚道:“你想要我的眼睛吗?我可以给你,但……我有点不舍得,我怕没了眼睛就看不见你了,我不舍得看不见你。” 夕影被噎住。 大魔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情话一套一套的啊?! 吵架都吵不起来,夕影哼了声,扭过头转过身,背对着他,不理他。 “你不要我眼睛了?” 夕影不说话。 “那我们继续说刚刚的事吧。” “?……” 他自顾自地从怀里掏出一堆册子,伸长手臂递过去,直往夕影眼前晃。 “他们不让我围观学习,只给了我这些,说让我自己悟一悟,要是还不懂,就让他们那里的姑娘教我,但我不想和那些姑娘一起演,就拒绝了。” 即便是夜里,作为神,夕影目力极好。 躲都躲不过,那些册子不用翻开,光看封面就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这些东西,我看着明白了点,但还有不懂的,他们说做学问不能纸上谈兵,要实战才有用,我觉得很有道理。” 夕影:“…………” 没这么无语过。 大魔头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将这种册子当学问去做的? 夕影扭过头,一脸愠怒,还不及瞪他,对方目光蓦地晦暗,暗紫流动,舔了舔嘴唇,下意识的喉结滚动:“夕影,你同我试试好不好?” 夕影僵住。 “你……说什么?” “我想同你试试看。”他又咽了咽喉咙,觉得有点热,嗓音都有些哑了,蹙眉道,“他们说这是人间极乐,是做人最大的乐趣,我们不该试试看吗?” “…………” 说着,他还翻到特别露骨的某一页。 “我想进来。” 当天晚上,大魔头肋骨断了两根,被踹出小院,又被结界关在外头度过好几个夜晚。 孤苦伶仃地像个孤儿,又像被主人赶出家门的犬,呜呜着,委屈含怨地趴在墙头,双眼追着夕影的身影晃来晃去。 晚上,他就守在院外,跟不远处村落的家犬比谁吼地响亮。 白天,他遥遥地跟在夕影身后,夕影一回头瞪他,他就扯起衣摆挡脸,一叶障目的蠢样子都给夕影气笑了。 夕影晾了他三天,才大发慈悲放他进来。 逼着他亲手烧掉那些册子。 又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你天生是魔,喜淫也不是什么不该的事,但你不能找我。” “为什么?”他瞪大眼睛。 “……”夕影咬牙切齿,“因为我是你爹!” “你不是!” 夕影懒得跟他计较:“反正,你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我。” 大魔头不死心,一直追着他问为什么。 直到夕影凶他:“再问一句,你就滚出去,别回来了!” 大魔头立马噤声,屏住呼吸。 至于为什么…… 夕影自己也想过,他们神从不靠这种低级的交`合方式来繁衍,这种事做的再花里胡哨,再趣味横生,最终目的也不过是为了生育。 神不需要繁衍,自然也不需要交`合。 更何况,两个男子就更加没必要这样了,又达不到繁衍的目的,没意义的。 他被大魔头问烦了,直接将这话义正言辞地说与他听。 结果…… 过了几天,大魔头又弄来了几本男人与男人找乐子的册子。 兴奋地问他要不要试试。 夕影:………… 脸有点疼。 烧了烧了!统统烧了! 夕影思考了很久,觉得是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又到了该交`配的季节,他家逆子也不例外,一棵树想授粉也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于是,与逆子商量:“我想了想,觉得你这个年纪其实也可以娶妻了,但你不能选人族,他们寿命太短,要不……去仙门找个女修士如何?等你们成亲了,我就帮她延长寿数,保证和你天长地久,永世相伴,到时候等我回九天,也不用担心你。” 简直两全其美! 夕影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大堆,一贯话多的大魔头却沉默了。 他抬起眸时,眼眶都有点湿润,嗓音更是哑地一塌糊涂,抽噎道:“你……你不要我了吗?” 夕影:“……” 感情他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夕影也不避讳,承认道:“对啊,人间又不是我的家,我终究要离开的。” “你带我一起……” “傻子,说什么傻话呢?你连碧落川碰一下,都能疼到要了命,九天的清气会融了你,你不能跟我走的。” 大魔头咬着唇,不说话了。 一贯都是夕影气恼他,这倒是头一次他生夕影的气。 甚至莫名其妙消失了好几日。 等他回来时,夕影忽然喉咙有些哽,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大魔头换掉了一身黑衣,他学着夕影的样子,穿起一袭白袍,他不太会穿这样的宽袖长袍,松松垮垮搭在身上,及膝长的黑发铺陈直下,一截海棠花枝松松绾在脑后。 乍一看,夕影差点没认出他。 他这一身,说是仙门矜贵,也不会有人不相信。 夕影不需问他为何这样装扮,一瞧那敞开的领口间一道又一道的疤痕,就倏然明白了。 夕影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被气地七情六欲都快生长出来了。 “你疯了!谁让你的去碧落川的?!” 大魔头眨了眨眼,失血的薄唇微启,虚弱地撑着门框说:“你要带我一起走的,你不能丢下我,我提前去适应一下碧落川,等……等回了九天,我就能习惯了。” 话音刚落,人便轰然倒地,失去意识。 夕影喉咙发哽。 他算是明白了,这逆子是赖上他了。 无论是去泡碧落川,还是为了让自己更适合跟着夕影,而换上的仙门衣着。 无一不在宣誓着: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不要分开。 “笨!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的大魔,很容易被碧落川融掉,你不怕死啊……” 治了好久,这作死玩意儿才恢复。 其实大魔头的体质同一般人不一样,他有着极快的愈合速度,那日回到夕影面前时,伤口都那么狰狞了,却已经是恢复地差不多的状态。 可想而知,刚从碧落川爬上来时,他怕不是快剩一具骷髅架子了。 别人不想分离,最多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不想分离,却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夕影开始发愁,等真正离开时,该怎么办呢? 生怕逆子再发疯,将自己往死里折腾,夕影对他愈发宽容。 譬如,大魔头在乞巧节的夜,瞧见关系亲密的小情侣叫着对方“董郎”“宁郎”的,就要夕影也这么喊他。 “哦……” 大魔头美滋滋地等着他,夕影却:“大郎?” “……” 他迟早改了这破名字! 过了几日,他又找到了更合适的称呼。 对夕影说:“虽是你降伏了我,我也心甘情愿跟在你身边,但我才不要叫你主人,不若你……唤我一声师兄吧!叫兄长,叫哥哥也行!”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夕影被他塞了一嘴糕点,口齿不清地嗔骂一句:“呸!大胆魔头!你哪来的资格当我师兄,当我兄长?我比你大了不知几万岁,你就是个小屁孩!” “我当你爹还差不多。” 大魔头耍无赖似的,假装听不见,跟他打哈哈,逗地夕影气红了脸。 “好吧好吧,现在不叫,你迟早也要这么叫我的。” “做梦!这辈子都不可能!” “这辈子不可能,那就下辈子,下下辈子。” “你这魔头是不是有毛病?又不是凡人,神和魔哪儿来的下辈子?” “唔……说的也对。” 关于称呼的问题,他们闹了大半年也没定下来。 这些年,人间总被魔化的异兽侵袭,渐渐地“魔头魔头”这种称呼,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代名词,大魔头实在不想要这个名字了。 他有了新的名字——镜。 夕影给他递了块铜镜,他便以为这就是夕影给他取的名字。 好歹被夕影管教了多年,他现在是个有文化的魔头。 “不合镜中贪照影。”他道:“你叫影,我叫镜,镜能照影,影不离镜,你看见没,我赖定你了。” 他紧紧抱着夕影,觉得这一瞬,是他一生最快活的时刻了。 他好圆满,心不是空的,被夕影填满了。 夕影的一滴血,让他生出意识,拥有生命。 如今,还给了他名字。 按理说,他该满足的。 却莫名生出更多的贪婪,他想要更多,他还有恐惧。 恐惧夕影离开他,恐惧夕影回九天,将他丢下。 想要…… 想要和夕影再亲密些。 他想不出别的办法,勾着指尖那微弱的灵线,唯恐这根脆弱的线会断掉。 他只能笨拙地,找来更多的灵线,将夕影浑身上下缠地绵绵密密。 红线缠凝脂,又如胭梅落霜雪。 他看直了眼,喉咙发紧,心中那股总莫名出现又极快消散的念头,似乎在这一次凝成了形。 他好像……明白了。 攥着线的手,越握越紧,恨不得勒进骨血。 这一刻,他想:即便夕影是纸鸢,要飞到天上去,他也要牢牢攥着线,跟他一起走,哪怕被拖地伤痕累累,哪怕骨骼碎裂,血肉像融在碧落川里一样疼,他也不要放手。 第72章 第72章 某一日, 夕影醒来时,身上陡然多了些重量,一掀眸, 原来是大魔头俯在他身上, 他舒了口气。 “睡觉又不老实,你压着我了。” 他伸手推了推,这一下没推开,反倒压迫更重了些,圈在他身体两侧的胳膊又收拢了些。 他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困惑地看着对方放大在眼前的一张脸。 早过酷暑,近日也不怎么热了, 大魔头怎么还热地红了脸? 夕影不理解, 只觉得随着他的推拒,对方呼吸愈发灼热。 甚至嗓音都哑地一塌糊涂:“……别动。” 夕影一愣:“怎么了?” 他抬手摸了摸对方的脸。 嘶, 好烫。 “病了啊?” 按理说不应该啊, 生病这种事, 轮不到他们这样的神和魔,凡人才会生病。 夕影刚要撑起身, 忽地碰到对方滚烫的身躯,陡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掀开被褥, 抖落一床的雪色花瓣,飞了漫空。 又望了望浑身滚烫,眸中水雾涟涟,颇为可怜的某人, 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事有些离谱, 但他不得不承认, 他家逆子开花了, 一树常年青绿的建木居然会开花,颠覆了夕影的认知。 “这个……” 夕影也有些尴尬。 神和魔终究有些地方还是不一样的。 比如说,一种随着生长,自然生出的某种叫“欲”的本能。 夕影那时并不知道,镜生出的欲不只是本能,还因为这个人是夕影。 那晚,他望着密密匝匝,缠裹夕影浑身的红线,石破天惊般地意识到——他对夕影生出了妄念。 燥热的身躯,是因为夕影。 漫屋飘零的花瓣,还是因为夕影。 夕影却以为他到了该授粉的年纪,想开花结果,认认真真像个老父亲,为他找配偶。 不懂情的时候,镜苦恼于自己莫名其妙的反应。 懂得情爱时,他更苦恼了。 他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动情的神祇。 夕影安抚他几句,说什么“你这样是正常的”,“你长大了,就……就很正常这个样子。” 让他起身,可他不想。 第一次忤逆夕影的意思,他的双臂拢在夕影身侧,越收越紧,黑沉沉的眸幽紫更甚,描摹着夕影的眉眼,淌过鼻梁,落在那张微泛胭色的唇上,喉结滚动,发紧,紧张地浑身更热了,渴念间,他忽地想起那些被夕影勒令烧掉的册子,刹那,刚刚还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如今都懂了。 他愕然一瞬,仅剩的冷静便被本能迅速击溃。 “影,我…我想……” 夕影还没问出他想要什么,便被滚烫的唇堵住。 是…是假的吧? 幻觉吧? 夕影怔忡不已,微微瞪大眼睛。 对方灼热的唇贴着他的,轻轻触碰,似是试探,喑哑的喉咙喟叹着:“凉的,好舒服……” 夕影:“……” 他当他是降温的冰鉴吗? 夕影拧眉侧过脸,双手撑着镜的肩,推开些许。 同镜不一样,他没什么燥热的感觉,也没什么悸动与心动。 甚至都不生气。 只无奈道:“你啊…你知不知道,不能随便亲人的。” 镜喉咙哽住:“没有随便。” 被他圈在怀里,压在身下的人依旧一脸温和,没有恼怒,没有生气,更没有任何情动的反应。 镜忽地有些委屈。 他想在这张脸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情绪,想和夕影……共沉沦。 强烈的欲望驱使他再度俯身吻上去。 一张脸却埋进了柔软的被褥中。 余温还在,他怀中的人却消失在眼前。 侧目瞧去,夕影已站在一片缤纷飘落的浅色花瓣间,神色如常,无悲无喜地一件件穿好衣裳。 镜不想承认,可事实再一次对他强调——你爱上了一个没有心的人,他是神,他永远不会对你动情。 你的爱,注定无疾而终。 刹那间,悲从中来,漫空飞舞的花瓣迅速凋零,枯死在夕影肩膀上,掌心里。 夕影愣了下:“你怎么了?” 镜扑过去,一把抱住他,浑身都在抖,但夕影怎么问,他都不说话,只抱着他。 又一遍遍说胡话:“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没有什么…”他摇头,“让我永远陪着你吧,我一直跟在你身边好不好,也只让我陪在你身边。” 夕影不懂,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答应归答应,夕影压根没记到心底去。 他只望着满地枯萎残花,叹息一声,“可惜了。” 镜:“你…喜欢?” 夕影随口一答:“嗯,挺喜欢的,很好看。” 他不晓得自己一句“喜欢”,已充作一场安抚,熨贴了镜险些破碎的伤心。 也因为这一句“喜欢”,过了几日,镜弄来了一株海棠花树,栽在他们落脚的小院中,送给夕影。 这株花树非凡品,一年四季都将自己开得极尽妍态,馥郁靡丽。 只要夕影一抬头,时时刻刻都能看见它最美的模样。 夕影是真的喜欢这株花树。 也很喜欢如今身着白袍,墨发如瀑,神情温柔的镜,他站在雪白泛粉的花树下,点点花瓣飘零在他肩头,似乎下一瞬,他就能融进去,成一幅画。 镜一改之前的顽劣天真,变得愈发像个仙门中人。 对这份成熟稳重,夕影是满意的,他觉得自己的教育很成功。 但也有些忧心。 他总觉得镜对他笑的时候,眸里缱绻万千,总藏着些什么,又觉得镜有时,眼底总带着浅淡的伤感,每次他要问时,镜总能很快勾起唇,温柔笑起来,给他递一块糕点,堵住他的嘴。 当时的夕影根本不知道,只因为他一句喜欢,镜就割裂出一部分元神,化作这株海棠花树。 似乎,只要夕影想要,他什么都能做。 别说割裂元神,哪怕夕影想锯开他本体,拿年轮数着玩,他也不介意亲手剖开自己。 他不懂权衡利弊,也没有别的追求,更没有左右为难的时候。 从诞生之初的那一刻起,夕影就是他的唯一。 为君生,为君死,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哪怕……这位神祇永远不懂情爱,永远不知道他爱着他,永远不会来爱他,也没关系。 只有一件事,他接受不了。 那就是,他们的二人世界被别人跻入。 这个人,镜见过。 他与夕影初见时,此人站在仙门之中,紧挨着夕影,还与夕影说过话。 他是——沈悬衣。 一个最末流的修仙之人,天赋修为都不如何。 这次再见时,是在一个奴隶市场。 沈悬衣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被囚在囹圄之中,脸上还烫了一个泛青的刺字——奴。 他有如此下场,归功于他这些年大肆宣扬的一番言论——神从不是凡人的庇护者,我们都被神给骗了,人类不过是神豢养于羊圈的羔羊,待到时机成熟,神会毫不留情地宰割我们。 人间香火袅袅,家家户户都供着神龛,谁会相信他这种鬼话呢? 灵气是神给的,人能修仙是神的恩赐,何况还有昆仑月那座天梯矗立凡间,只要他们潜心修炼,终有一日可以顺着天梯直奔九天,实现修炼成仙,永生逍遥的愿望。 何况,他们只是卑微的凡人,神那么强大,图他们什么呢? 众仙门只当他是疯子,懒得搭理他。 可他不放弃,到处在人间宣扬他这一论言。 仙门担心他这么下去得罪神祇,会牵连仙门,便拔掉他的舌头,废他修为,将他逐出仙门,任他沦落至此,成了一个任人倒卖的卑贱奴隶。 夕影无意间看见他,认出他。 亏得夕影甚少与人攀谈交密,仙门之中也就沈悬衣与他多说过几句话,因而对此人有印象。 他出钱买下沈悬衣,救他一命,并不好奇他为何沦落至此,只让他自行离去。 沈悬衣却跟了他们一路。 还不等镜发怒,他先跪在镜面前,说要拜镜为师。 都给他们整愣了。 曾经,沈悬衣是仙门中人,镜是人人喊打喊杀的大魔头,沈悬衣就算想拜师,也不会拜大魔头啊,他该拜夕影这个神祇才对。 但其中缘由,沈悬衣只字未提。 那个时候,“人只是神豢养的羔羊,神不怀好意”这种念头,已在沈悬衣心底生根发芽。 他畏惧作为神祇的夕影,又看上了天生为魔的镜。 他认定魔合该是神的宿敌,人类脆弱渺小,若想对抗神,只有利用魔这种强悍的,能与神对峙的力量。 只要他在镜身边好好劝说,他相信总有一日,他可以引得神魔一战,届时令人族坐享渔翁之利。 他要拜镜为师。 镜自然不乐意。 沈悬衣城府颇深,他转头就要拜师夕影,在夕影茫然怔忡间,他果然如愿地在镜的脸上看到了焦躁不悦。 镜想杀了他,但夕影不让镜杀人。 只能憋着。 为了不让沈悬衣真的拜师夕影,镜只好别扭又委屈地收下这个便宜徒弟。 沈悬衣表现地极为乖巧,镜不喜他出现打扰他们二人时,他会消失地无影无踪。 加上夕影笑着哄镜道:“你和他计较什么啊?你是他师父,为师为父,他是个凡人,二十来岁的年纪,你都能做他祖宗了,和小辈闹什么别扭呢?” 镜一想,有理啊! 久而久之,镜对他的敌意倒也没那么重了。 他不止将沈悬衣当作小辈,甚至在看完一出说书回来后,红着脸,支支吾吾地对夕影说:“你看我们像不像凡尘中的一家三口?我们是爹娘,他是乖儿子。” 夕影:“……” 沈悬衣:“……” “乖儿子不对吗?”镜摸了摸下巴,想着那故事里另一个不孝子,眉头一拧,“难道他想做逆子?!那不成!他要是那不孝子,我得早点给他逐出家门!” 两人再度:“…………” 镜不喜欢沈悬衣,但他那时候心思单纯,“讨厌”二字都写在脸上,罚沈悬衣罚地也狠,却从不故意苛责他,甚至算得上认真教导,将一身的本事都传承给这“不孝子”。 无论是修为,还是仪态与穿着,沈悬衣都与镜越来越像,甚至有时候,夕影只看背影都恍惚一瞬。 镜能为此发好大的火,气地好几天都不与夕影说话。 但每次,都是镜先和好。 他实在忍受不了分床而眠的寂寞。 尽管,这也是一种折磨,天晓得他抱着无情无欲的夕影睡觉是怎样一种煎熬。 爱欲流淌,情愫满溢,却无法宣之于口。 因为知道会被拒绝,因为怕被夕影察觉后赶走他,他不能说。 他只能默默喜欢他。 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沉睡的夕影,望着他的容颜望一整夜,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将他抱地紧一些,更紧一些,整个圈进怀里,又在天光微熹时,提前离去,解决无端生出的燥热。 他看夕影的眼神不干净,夕影察觉不到,但沈悬衣看得分明。 那时候,沈悬衣还不晓得镜对夕影的爱欲,夕影是不知的。 那样亲昵,甚至同榻而眠,怎么可能不发生点什么? 一个魔,爱上一个神,甚至纠缠在一起。 荒唐又可笑。 沈悬衣讥诮暗嘲,却又生出一种古怪的念头,仿佛有个声音在他心中说:“他一个魔都能染指神祇,你是人,体内没有脏污的浊煞之气,你那么干净,为何不能喜欢神?若神爱上了你,若你替了那魔,无论是一个神明的爱,还是你的愿望,都能实现。” “你想啊,你最厌恶的神对你爱得死心塌地,听你的话,任你摆布,不好吗?” 恶种生根,渐渐发芽。 外界的一切却还风平浪静。 后来有一日,镜狠狠惩罚了沈悬衣,是带着私欲的。 原因是,那日沈悬衣穿了一件同镜一模一样的衣裳,也慵倦地披着长发,折了一截海棠花枝绾在脑后,他站在花树下,偏偏君子,如玉颀立。 唯一的缺陷是……额上刺青的“奴”字。 不过没关系,他散下一缕额发挡住了。 无论是背影,还是侧颜,他都像极了镜,夕影午憩才醒,推开门一眼就瞧见了他。 他略微侧身,背对着夕影,在花树下的玉石桌前,为夕影烹茶。 夕影只觑了一眼,便打着哈欠懒步走来。 “这些事不用你做。” 沈悬衣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继续烹茶,为夕影沏上一杯,茶水冒着热气,源源流入杯盏中,水声泠泠。 “他不在吗?” 沈悬衣微怔,又听夕影道:“他让你给我烹茶的?” 茶水浇在手上,烫起一片斑红。 沈悬衣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 哪怕他与镜再相像,夕影也能一眼认出来,他不是他。 夕影懒懒道:“你放下吧,你的茶味道不对,你煮不出他的味道。” 沈悬衣心头哽地厉害。 他转身,红着眼眶问夕影:“怎么就味道不对了?他就那么不可替代吗?” 他太激动了,说话的语气又急。 夕影也意识到这点,这才仔细打量了眼沈悬衣,衣裳、头发,还有……发上绾着的那截海棠花枝。 他猝然仰头一看,果然,花枝被折断了一截。 夕影顿时恼火起来,一把拽掉沈悬衣发上花枝,“这是你折的?!” 沈悬衣头发凌乱,狼狈又难堪。 他觉得很委屈,一截花枝而已,何必…… 夕影咬牙瞪他一眼,以移花接木术将那截花枝接回树上,无限关切,无比怜爱地抚着断面接口。 他实在太宝贝这株树了。 “你以后不要碰这棵树。”夕影冷声说。 夕影一贯很好说话,第一次这般厉声对他,沈悬衣心底很不是滋味。 “你不让我碰,是因为这棵树是他送你的对吗?”沈悬衣心底发堵,第一次说出这般出格的话,“你就那么在意他,就连他随手送的一件东西,你都视为珍宝,碰都不能碰,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夕影霎时愕住。 沈悬衣刚刚说什么? 喜欢他? 喜欢……镜? 乱七八糟的,都说了些什么疯话啊? 夕影很快回过神,心想:沈悬衣想多了,他其实没那么在意镜的东西,旁的碰了也就碰了,沈悬衣穿着和镜一样的衣裳,作一样的装扮,他不也没说什么吗? 只这棵树,不能碰。 起初,镜送他这棵树的时候,他只以为是一颗普通的花树。 后来才发现,这棵树是镜元神的一部分,连着镜的命脉。 沈悬衣折断一支,便会让镜的元神疼上一阵。 他难道不该发火吗? 但这件事,他不能告诉沈悬衣。 不知者不罪,他也不好真的怪罪沈悬衣。 夕影叹息一声:“我确实很喜欢……这棵树。好了,你以后别碰它。” 望着又一个委屈的孩子,夕影头大。 他跳开这个话题,将这碗水端地很平,安抚道:“别不高兴了,你很适合这身白衣,比你师父还适合,挺不错的。” 沈悬衣的眼亮起来,大约是头一次被夕影亲口夸赞,他脸上表情愈发丰富,一会儿是开心的笑,一会儿是苦尽甘来的满足,以及一些莫名攀比的情绪…… 说不清,夕影看不透。 夕影确实觉得白衣很适合沈悬衣。 至于镜…… 他只是想以一个非魔的,更合适的身份待在夕影身边,才勉强自己穿素寡的白衣,装作一副仙人模样。 其实,劲俊利落的轻铠玄服更适合镜。 不曾想,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哄好了这个,却气走了那个。 镜恰好回来,站在院门口,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安分的逆子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衣裳,去勾引夕影,还讨来夕影一句“你这样穿比他合适”。 那些话如雷击电掣,伤人伤心。 夕影瞥眸一望,便见镜黑着脸狠狠瞪着他,一扭头就跑没影了。 夕影:“…………” 太难了。 他太难了! 夕影忙不迭寻出去,在野郊丘山上找到了镜。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镜一把拥入怀中,紧接着,对方一手死命地掐着他的腰,一手扣在他颈后。 黑沉的眸,暗紫流光,他望着他,似要望进他心底。 夕影的茫然与困惑,加重了镜的心伤。 他的神啊…… 没有七情六欲。 他该怎么办呢? 他的额抵着他的,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寸描摹着夕影的侧脸,呼吸灼热,几声叹息。 “你怎么……” 夕影的话才出口,就被迫咽了下去。 他愕然瞪大了眼。 镜握着他的腰,将他抵在一株树干上,他的唇灼热,压着他的微凉,努力地煨热他,狠狠地吻着他,从带着愠怒的急风骤雨,渐渐化作缠绵缱绻的温柔。 夕影忘记反抗。 或许是不想反抗,又或者并不觉得这种事需要反抗。 镜的吻,让他觉得……挺舒服。 夜色矇昧,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耳畔是彼此急促的呼吸,鼻尖是无比熟悉的气息,夜夜相拥入眠,早已让他们之间无比亲昵。 给夕影带来一种错觉,似乎……再往前走一步,也没什么。 他被极致的温柔纠缠着…… 这种温柔背后却带着隐匿于暗处的凶险,未知的刺激,源于操控者本身的不安定。 镜的温柔,就像他的白衣,是捆缚猛兽的绳索,只要夕影一个肯定,他就会释放出自己全部的兽性。 终于,夕影哼吟一声,伸出双臂,勾上镜的脖颈,阖上双眸感受他的吻,甚至学着镜的样子,给予回应。 镜心脏怦然,他无比惊喜,又惊愕。 他的神……回应他。 他的神……在主动吻他! 吻愈热,彼此拥地愈紧,直到……镜怦怦跳动不能歇止的心脏贴上了夕影的胸膛。 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 他的神脸颊微熏,双目洇着湿漉漉的水光看着他,嗓音都是哑的。 明明极诱人,极情动。 镜却心口钝痛。 他的掌心颤抖着,缓缓贴上夕影的心口。 冰冷的、坚硬的、不会跳动的……琉璃心。 第73章 第73章 “影……” 他唤他, 忽然就不亲了,双唇分开的时候,水渍暧昧地黏连着, 只将他抵在树前,紧紧抱着,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颤着。 夕影不明所以,舔了舔湿润的唇,低低应了声。 镜抱地更紧了。 夕影不懂他这是怎么了, 还以为是自己夸赞沈悬衣穿白衣合适那句话, 伤了镜的心。 他回拥镜, 轻轻拍了拍他后背。 “别不高兴了,我没有觉得他比你好,没那个意思。” 他的神嗓音温柔, 低声哄着他, “他折了一截花枝,有没有疼到你?” 镜闷声摇了摇头。 夕影就不懂了,没疼到, 也不难过, 哪儿来的伤感? 找不到问题源头,镜又只字不提原因,夕影只能叹息一声道:“那我要怎么才能哄好你呢?要不……” 他微微将镜推开些许, 目光从对方暗紫的眼底掠过,描摹至与他一样湿润的唇。 他下意识舔了舔,轻声说:“要不要再亲一会儿?” 神睁着一双无欲的眼, 清澈的, 带着神性, 却发出诱惑的邀请。 有的事,初尝过,再去做便没了心底阻碍。 想着他们又不是人,夕影实在没必要拿着人类的道德准则去要求镜,夕影来人间就是来体验,来快活的,他何必对自己缚上无端的禁忌枷锁? 柔软的唇再度落下,绵密的,湿润的吻,愈酿愈深,如醉人的酒。 没有情爱,没世俗的欲念,但夜夜相拥入眠,早就让夕影熟悉镜的一切,拥抱与亲吻都让他很快活。 镜只用了须臾时间犹豫,便像豁出去似的,热烈激动地吻上去。 自那日后,他们愈发亲密。 原本的同床共枕,相拥而眠的夜里,他们总会这样亲昵地拥吻,沉醉在睡前。 夕影被吻地很舒服,觉得颇为助眠。 镜就不一样了,他同无情无欲的神不一样,亲吻所爱,怎能遏止渴念? 可他也……没办法继续下去。 只能配合着夕影。 夕影将这种亲昵的举动当作游戏,当作一场松软筋骨的揉捏按摩,舒服就行了,别的也不管。 他以为镜也和他一样。 以为这种独一份的亲密互动能安抚到镜,告诉他:你别担心,在我眼里,你和旁人不一样,我只和你亲吻。 刚开始,只是睡前,阖上门,在床上。 后来,愈发频繁。 花树下,庭院内,林阴前……只要想了,只要彼此在,就能吻地不知天地为何物。 这已经不是新鲜感,好奇心能解释的了。 夕影觉得自己上了瘾,他喜欢这种感觉,心底隐隐悸动。 吻地喘不过气时,他推开镜,这一刹,对方眼底流露出的危险气息让夕影怔忪不已,燃着欲和热,夕影触来的目光,更是松油浇火,越烧越旺。 眼神带着兽性的侵略,拥抱也愈发像捆缚的绳索。 将他的夕影,将他的神,牢牢束缚在胸前。 “影,我…我想……” 这一次,不必镜开口直说,夕影也懂了。 他没有欲,却不是不懂欲,灼热的胸膛,硬烫的身躯,无一不昭示着镜对他生出了那种心思。 不甘心止步于此,还想往前更进一步。 镜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 然而,事实也是被拒绝了。 上一刻还吻地天昏地暗,衣裳半褪,就将水到渠成,下一刻,夕影眼底的氤氲散地干干净净,面无表情地拽起自己被剥至手肘的衣裳,平静地整理好衣襟。 以一种“你僭越了”的表情看着镜。 神情依旧温柔,像是看待一只养在身边的爱宠犯错一样,没有过分苛责,却明确表达拒绝,不容置疑。 他可以宠着他,给他很多,一旦出格,却霎时清醒到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这个不行。” 明明嗓音还带着激吻后的沙哑,偏偏冷漠地像冰霜寒雪,拒人千里。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行,镜心里却清楚。 九天容不下丝毫浊气,更遑论镜这一身煞气魔息,接吻拥眠无碍,这点影响没几日便能消散干净,但云雨巫山不行,镜的气息会永远留在夕影体内,会影响夕影回九天。 镜苍白着脸问他:“所以……你还是要回去的对吗?” 夕影坦然道:“嗯,但不会太早,百年之后的事了,你不用想太多。” 如何不多想? 百年啊,才短短百年! 若是凡人一生,也就蹉跎过去了,若镜是凡人,大可短暂厮守,直到自己死去,他倒宁愿在自己死后,夕影可以回到九天,不要在红尘中再与别人纠缠。 但他不是凡人,他和夕影一样,拥有无穷无尽的寿数,无穷无尽的煎熬。 不,他甚至还不如凡人。 凡人没有浊煞之气,哪怕和夕影做点什么,也不会影响夕影回九天。 镜垂睫,不敢看他,“我倒宁愿卸去一身修为,放弃无穷寿数,只做个凡人,只争朝夕。” “说什么傻话呢?” 额头被夕影手指一点,重重地戳了个红印。 镜攥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我没说傻话,我是认真的,做凡人好啊,做凡人就不用顾及那么多了,可以和你……而且,在我死后,你离开,我也感觉不到伤心了。” 心底伤心地要死,镜嘴硬,愣是将这番话说地像逗乐。 把夕影都给骗过去了。 夕影莞尔道:“那可不一定,凡人死后要去投胎的,轮回路上排队,一排就是几十年。你做魔,要活着看着我离开,你做鬼,也得在轮回路上看我离开,都一样。” 镜笑了:“你嘴毒,心还硬。” 又以为他在打趣,夕影不甚在意,拽过镜的手往自己心口搁。 “对啊,琉璃心,可不是硬的嘛。” “……” 说起来,这种关系很微妙。 抛弃凡俗的禁忌与道德是非观后,夕影并不觉得彼此的亲昵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种事,他觉得舒服,镜也喜欢的很,你情我愿的,就没什么。 除了最后一步,他们腻歪地愈发无所顾忌,手和口都用上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即便心底藏着隐隐的难过,可镜上了瘾,算不到以后如何,便沉溺于现在尚能把握住的东西。 他一遍遍地暗示夕影,让夕影觉得没有情爱,没有名分,不能做到之后一步,也没关系,享受现在就好。 有时,镜也会暗嘲自己的卑劣。 可他也清楚,这种卑劣,是夕影默许的。 甚至,夕影比他更清楚,更清醒,更冷静,从头到尾耽于情爱的,只有镜一个人罢了。 可他,甘之如饴。 只恨不得时光走地再缓一些,恨不得彼此抚慰后的夜能再漫长些,恨不得第二日的太阳永不升起。 他想和他的神祇拥有更多的时间。 但天道不许,直到一个个不被期待的黎明,扎破他的喉咙,昭示他的好日子一天比一天少。 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史无前例的,堪称疯癫的决定。 神的心是琉璃的,冰冷的,坚硬的。 但他的心是血肉的,跳动的,滚烫的。 于是,他剖了一半的心脏,连带着那些七情六欲,一并赋予其中。 他也曾卑劣地想过:以夕影对他的宠溺,不会对他设防,他大可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心塞进去,偷偷换走那颗琉璃心,让夕影从神堕成人。 这个念头,他琢磨了无数遍。 内心叫嚣着,让他大胆去做,只要换心成功,夕影不会计较,他只会爱着你,他会生出七情六欲,对你产生和你对他一样的念头,到时候,他就真正地属于你了,他再也不想返回九天,做不成神,只会永永远远陪在你身边。 是心魔吗? 镜被折磨地近乎崩溃,可他舍不得伤害他的神啊。 他只能去碧落川泡着,泡地自己血肉剐尽,奄奄一息,又因体质特殊,无数次地重复长出来,再被剥干净,到后来,那种疼痛也没办法阻止心底的恶念。 他通红着眼,他被他自己折磨地阴鸷瘆人,愈发像个世人口中的大魔了。 消失了好些日子,他终于惨白着一张脸回到小院。 身上的狰狞伤痕已消失不见,他披着雪白的衣袍,及膝长发还沾着水痕,未干,若不是那双眼幽紫深邃,还隐隐泛着压抑的猩红,谁都不会觉得他是个魔,怕不是都会赞他是个光风霁月,仙风道骨的仙君。 海棠花树茂盛葱郁,占了大半个院子,粉白的花瓣飘零落下。 夕影侧卧在花树下的美人榻上。 悠悠掀开眼睫,轻瞥了眼镜,慵倦地招招手:“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今天等不到你呢。” 镜一怔:“你……一直在等我?” “等啊,今天等,昨天等,明天还会等。” 镜说不出话,喉咙卡着什么似的,哽地厉害。 夕影拽着镜的手腕,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非常自然地凑上去,碰了碰镜冰凉的唇,又很习惯地让他给自己揉揉额颞。 “终于舍得回来了,用碧落川沐浴很舒服?让你这般念念不忘。” “……”他都知道。 镜垂睫,不知说什么。 “你不在,我觉都睡不好,头疼死了,快给我揉揉。”夕影一腿微曲,一条腿大大咧咧地搁在镜的膝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眯眸继续寐着。 镜替他揉着。 可他满腹心事,心不在焉的,总走神,揉地并不舒服。 夕影有些嫌弃地抬足,佯作嗔怒地踹了踹他肩膀。 他不喜欢穿鞋,一双玉足被透过层层叠叠海棠花的光照地如玉凝脂,惊心动魄的美。 尤其是脚踝上拴着的一条纤细红绳,衬地足踝纤细薄瘦,夺目璀璨。 不像神祇,倒像是夺魂摄魄的妖。 镜喉咙发紧,有些受不了。 那条红线还是镜亲手给他拴上的,镜担心手指上缠着的微薄牵连容易断,尽管夕影给他解释过这种神物是不可能轻易断的,他还是忧心,不知哪儿弄来的那么多红线,将夕影浑身上下密密匝匝缠个遍,夕影没纵容他,勒令他撤掉,又看着镜伤心失魂的模样,心中不忍,才允他留下一条红绳缠在足踝上。 尽管夕影完全有能力扯掉那截红线,但他对镜的宠溺与纵容超出想象,红线留了几十年,并且以后也不打算扯掉。 若回了九天,断掉红尘念想时,这点微弱的牵连……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拿来吧。”夕影懒洋洋地说。 镜愣神,下意识地:“什么?” 夕影笑了声:“还装呢?” 他抬足往镜的心口轻轻踹了踹,又似无奈好笑,又似薄怒叹息。 挑眉道:“碧落川泡了这么些天,就想出这么个办法?” 饶有兴趣欣赏着镜微变的脸色,夕影抬足在镜的心口贴了下,气地发笑:“剖心不疼吗?” “……” “既然剖都剖了,怎么不给我?”夕影语调微变,“还是想等到夜里,等将我折腾地睡着后,再悄无声息地给我换上?” 镜脸色骤变:“你…你都知道。” 夕影叹息一声,撤回搁在镜心口的足,却又被镜一把攥住,紧张地手心都出汗了,脚踝的热度在渐燃。 暗紫的眸,对上琥珀色的杏眼,谁也没说话。 对望半晌,镜先瞥开眼。 夕影依旧盯着他,“你在碧落川泡了几日,我就在一旁看了几日。” 镜心底一惊。 眼神愈发躲闪:“我……我那样很难看,你不该看的。” 夕影都被气笑了:“多难看?血肉一寸寸被川水消融?脱到就剩一具骨头架子,然后再长出血肉,再反复消融?” “…………” 夕影蓦地起身,镜以为他要走,吓得下意识要拽他,却又狠狠克制着自己颤抖的手。 内心交战间,却被夕影一把拥住,下颌搁在他的肩上,嗓音温柔地似哄孩子,“傻子,心魔炽盛到这种程度了,都不同我说,就知道折腾自己,你不疼我看着都疼。” 不是恼地要丢了他,不是气地要骂他。 而是……抱着他,安慰他。 镜的心又酸又涩,说不出的古怪滋味,眼眶烫的要死。 “折磨自己,问题也没解决是不是?” 镜的喉咙很痛,只低沉地“嗯”了声。 夕影:“所以,你想出这么一个办法,你的心魔起源于我,从你诞生之初就在寻觅我,如今更是怕我离开你,对不对?” “你想永远留下我。” 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不想承认,镜眨了眨眼,只觉得今日的暖阳太烈,照在海棠花上,灼地他元神好烫,又疼,眼前是烈日熏出的五光十色的白,刺地他眼眶发红,洇出水汽,视线都被模糊了。 他不敢眨眼了,怕什么东西抖落出来。 “给我吧。”夕影说。 “…什、么……” “心啊。”夕影微扬唇角,看似在笑,实际无可奈何的微怒与心疼更多些。 “剖都剖了,你还放的回去吗?” “……” “我没想到,你心魔严重至此,一颗心说剖就剖,我都来不及阻拦。”他皱眉,“镜,你不疼吗?” 镜喉咙愈哽,“……不疼。” 比起想到在不久之后,永远失去你,永远离开你,剖心怎么会疼呢? 想要你留下,想要你也爱着我。 想着你拥有了一颗带着七情六欲的心,会不会真正地像个凡人一样,对我萌生爱意。 可…… “可你为什么又不给我了?”夕影问他,叩击魂灵。 “因为……” 因为什么呢? 因为不想让自己这份自私的爱,束缚你,干预你的选择。 我想要你,却不想折你羽翼。 “因为……” 镜浑身都在密密实实地颤抖,唇色更是惨白地吓人。 “因为,我的心太脏了,缠满了嗔痴妄念,七情六欲,会将你也弄脏的,我……我后悔了,不想给你了。” 他怀着绝望说完最后一句话,始终不敢看夕影,站起身就要走。 却一个踉跄,被夕影拽地跌回美人榻上。 他微微睁大愕然的眼。 夕影却趴在他胸膛上,压着他,掌心印在他心口,笑道:“你又怎知……我不想要呢?” 第74章 第74章 那颗心, 一分为二,一半留在自己心腔,一半赠给了夕影。 他是爱他的,他很疼他, 要不然怎么会真的当着他的面, 将那半颗跳动的血红放进自己的琉璃心中, 让它同神独有的灵核相伴相生呢? 自那以后,夕影所见的世界不一样了。 似乎覆上了一层斑斓色彩。 他能闻见花香,能听见煦风, 能感受每一个生命破土时的细微松动, 也体会到了镜体肤的温热。 相拥亲吻似乎都变得更令人着迷, 让夕影体会到比之此前, 放大了千万倍的愉悦。 连神都上了瘾…… 他们相伴红尘又数十载, 走遍了山南海北, 尝遍每一种滋味。 他们共赏人间烟火, 共放一柄水莲灯,像凡人一样向神明许愿祷告。 镜向他的神许愿: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夕影自己就是神, 他却贪心地向天道祈愿, 愿望是什么,他没告诉镜,后来……连自己都忘了。 他们还遇到了一只被仙门弟子追杀的小兔妖。 那小兔子连形都化不出来, 只因机缘巧合吸纳了不少灵气,便被仙门觊觎,称它是妖, 要诛之, 要拿回去炖成滋补佳肴, 分而食之。 夕影以前对弱肉强食没什么感觉,从不插手人间事。 这一次却莫名救下那小兔妖。 他捂着心口想:这颗血肉做的心脏,让他也生出血肉了。 大约是这种体验很微妙,他心情颇好,不但救了小兔妖,甚至用神力治好这小东西的伤,助它化形。 他很喜欢那小兔妖,却没强留在身边。 后来,镜提着一盏雪白的兔子灯,笑说:“你喜欢那小兔子,又不将它留下当个爱宠,心底又惦念的紧,还不让我说。” “跟我有什么好倔的?我又不笑话你,神怎么了?神就必须端庄威严,喜欢那些冷冰冰没意思的笔墨书砚、法器铁疙瘩吗?” 他将兔灯往夕影手里一塞,指尖燃了点灵流,点亮灯芯,旋转着,散出缤纷光碎,照亮彼此。 “喜欢,为什么不留下呢?”镜拥着他,亲了亲,低声道。 夕影提着暖灯,双臂挂在他脖颈上,摇头说:“喜欢不一定非要占有,我……带不走它,何必让它得而复失,徒增烦恼呢?” 镜叹息一声:“还好我没抓它。” 夕影:“……” “你放走那小兔子,我要是再把它抓回来,你会生气的,勉强以这个替代一下吧,我亲手做的,喜欢吗?” 夕影拨弄精致的兔子灯,笑靥微绽:“喜欢的。” …… 人间走遍,他们又回了南边小镇的那处小院。 夕影对人类没什么防备心,他在院中给沈悬衣留了一间房,便是默许他可以常住的。 镜也一样,对沈悬衣的唯一敌意,仅是害怕此人获得夕影过分关注,怕他取代自己。 得知夕影看待沈悬衣,如看这世间万物没什么区别时,他也懒得同沈悬衣计较。 反正,只有他自己在夕影眼中,是最为特殊的。 他该大度点。 夕影要了他的心,他们如今共用一颗心,就连跳动的节奏都是一致的。 夕影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他们会永永远远一起留在人间,彼此相伴。 彼时,他不晓得自己的单纯大度,让他失了多少窥见危机的机会,以至于后来他的满腔算计,颇深城府都是在经历那些事后慢慢长出来的,像难以愈合的伤口,流出的血脓。 这都是后话了。 如今的镜,一颗心全扑在夕影身上,对待外界依旧单纯如稚子。 从尸血山长出的凶悍本性,都被夕影牢牢缚着。 一个眼神,便叫他乖顺听话。 近些年,人间遭逢不少变故。 从九天落下的灵气不止滋育着人族,也无差别地温养着许多妖魔异兽,每个种族都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 他们没办法和平共处。 就像狼吃兔,兔吃草一样,谁弱小谁就成了强者的盘中餐,成了供给生命的养料。 人食五谷杂粮,灵体比不得靠吸收日月精华的草木妖类,在修炼一途上,并不占优势,渐渐呈式微之态,长此以往,人间被妖族统御也并非不可能。 人族相信,一旦妖魔统御人间,必定是苍生之难,红尘巨祸,他们赶在这一天到来前,变得无比疯狂,认为妖魔为祸苍生,势必赶尽杀绝,他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神对这一切,持观望态度,不准备插手,也不会偏颇于谁。 沈悬衣曾问过夕影,神族是怎么打算的。 夕影只道:“炎热夏日会因为有人中暑昏迷就不来临吗?暴雨会因为人间洪难就不下了吗?若无夏日,果实如何香甜?若无雨水,生命如何延续?” 沈悬衣明白了。 他向夕影辞行,要离开:“多谢神尊多年关照,我到底是人族,不能眼见同胞罹难而不管不顾。” 夕影没拦他,只说,“你眼中的苍生只是人族,但一花一草一虫一兽亦是苍生,明白不了这一点,你便永无飞升的可能。” 这话,几乎是将登上天梯,成仙成神的答案直接告诉他了。 沈悬衣很聪明,他不是不懂,但他做不到真正平等地看待万物。 这确实是为难他了,毕竟一个食五谷,餐鱼肉的普通凡人,你让他将粮食和禽肉看作与自己一样的生灵,他不可能做得到。 这也注定,此红尘中,无人能登上天梯,飞升成仙。 修仙修的不止是体魄,更是炼心。 沈悬衣离开了,带着窥探到的秘密离开的,关于神对人族的态度,还有……神体内有了魔的半颗心,关于神与魔相爱这件事…… 有镜亲自教导,他如今行走红尘,必是其中佼佼。 被魔教出来的仙君,重新加入曾迫害过他的仙门中,随他们一起绞杀妖魔。 说出来,这事有些荒唐。 但没人知道他有这样一段经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镜是他的师父。 镜也懒得承认他这个徒弟。 左右不跟他抢夕影,什么都好说。 他也不关心与他本息同源的魔族,魔族是死是活管他什么事?他只要夕影。 夕影抿了口茶,叹一声道:“在你这便宜徒弟的眼里啊,神彻头彻尾就是不折不扣的骗子。” 镜不甚在意,只说:“嗯,我早就说他是个养不熟的逆子。” 言罢,他俯身吻在夕影唇上,动手动脚。 “哎,你别……茶洒了!” “不管它。” 海棠花树下,幕天席地,一院旖旎,生怕去了的人复返,又怕谁来敲门,或是越过矮墙偷窥,即便知道镜布下了结界,不会有人看见,却还是带着刺激与羞赧,夕影却没推阻,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沈悬衣离开了,对镜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没有人碍事搅扰,他肆无忌惮地与夕影体味这红尘中,最俗气,也最生欲的某事。 怎么都做不腻,尝不厌。 不知多少次后,天色都暗了,夕影瘫软着身子慵倦地躺在美人榻上,布满红痕的手臂枕在额前,气息还未平复,睫毛上缀着莹润的水珠,微微颤栗。 “你啊……”夕影无奈叹道,“我迟早要被你弄死。” 镜停下为他擦身子的手,指尖穿插`进夕影流淌一榻的墨发间,卷在手指上玩。 “你不是说,你这样的神和我这样的魔,都不会有来世,不会死的吗?怎么会被弄死呢?” 夕影:“……” 还真是夕影说什么,他都信。 透过层层叠叠的繁花,夕影望着满空星辰,又瞥眸瞧了眼极北方向愈发透亮的半空。 夕影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摸着镜的脸说:“你别犯傻,我说的不会死是正常情况下,若是伤到要害,还是会死的,死了连来世都没有。” 镜微怔,眉头紧蹙:“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夕影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他说这个做什么呢? 自然是希望镜能好好活着,希望镜以后不要犯傻。 夕影侧过身,拉着镜上榻,躺在他身侧,目光一寸寸扫过镜的眉眼,抚着他喉结上被咬红的痕迹。 是情人间再正常不过的爱抚。 “你是天生灵躯,与神本该同源,不过是因为出生在尸血山才沾着满身魔息,却并非魔族,往后红尘如何,你别插手,别管那么多知道吗?无论是仙门倾颓,还是魔族式微,都和你没关系,晓不晓得?” 直觉上,他认为这些话不对劲,但镜想了想,便以为是最近发生的事给夕影添了许多忧愁,才逮着谁都一副谆谆叮嘱的模样。 今日不还对离开的沈悬衣多说了很多嘛。 镜倾身吻了吻夕影眉心。 抱着他说:“没关系,你是拴着我的绳索,只要你不许,我就不可能乱来,我很听话的,你不用对我解释,直接命令我就行了。” 夕影沉默须臾,笑了声,“我倒是想。” 但这世上,哪有谁永远都会守在谁身边呢? 夕影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看了会儿镜,又继续望着天空。 “你是不是想家了?”镜指着天空说,“九重天,你要回去看看吗?” 夕影略微诧异:“你愿意让我回去?” 镜皱眉思忖片刻,似做着什么内心的天人交战,良久才笃定点头:“你可以回去看看的,我是担心你现在的身体,不能久留。” 夕影的琉璃心,被镜那沾满七情六欲的血肉替代,他们夜夜缠绵,神的纯洁身躯早就被玷污了,夕影若回了九重天,在那样至纯至净的清气中待久了,身体定然受不住的。 这是镜最担心的事,不可否认内心的愉悦,却也掺着忧虑与心疼。 “傻子。”夕影想着,还是坦诚,“那点浊煞之气,我在碧落川里泡个几日便消磨掉了。” 躺在身侧的人浑身僵硬,一双眸难以置信地凝着夕影。 难过、痛苦、惊讶、无奈、庆幸…… 无数种复杂情绪反复更迭,最终只落得一声轻笑,极乐后的极悲,又庆幸。 “那样……也好。” 他哑着嗓,吻了吻夕影鬓发:“人间要乱了,你可以在那之前回去。” 明明难过地要死,他却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从来都是他一厢情愿啊。 他早该想到的,要他的心,是夕影在哄他,却不会真的为了他,丢弃一切。 碧落川能消融他的魔息浊煞,自然也能洗干净夕影身体内,被他留下的东西。 包括——融掉那半颗心。 只要想回去,夕影什么时候都能走。 那一刹,镜其实生出了恶念。 他想毁了碧落川,让夕影永远洗不干净,让他永远留在人间,留在他身边,若是人间留不住了,他就带夕影回到他的出生地——尸血山。 那里有着飞鸟不渡,轻羽不浮的天然屏障,灌愁海能护住岛屿的安宁,彻底与世隔绝。 他想将夕影囚在那里,永永远远地陪着他,再也离不开。 这种念头罪恶至极,他无数次遐想,却又活生生割离脑海,剖地自己血肉模糊。 最终,他只是将夕影抱地更紧些,轻声问他:“什么时候走?” 夕影沉默片刻,“昆仑月离开人间的那天。” 快了…… 人间这场纷乱,到达高潮时,神会抛弃这个红尘,带着天梯,带着昆仑月彻底离开。 到那时,再也不会有神来到人间。 夕影再也不会回来。 镜觉得之前剖心时的伤口还没愈合,有些疼,起初只是一寸寸的割裂感,到后来就成了绵绵密密的钢针倾轧,表面上看不出伤口,却疼地撕心裂肺,疼地他眼眶红了,喉咙攒动,要有声呜咽出来。 他怕极了自己失态,却苦着脸,笑着对夕影说:“我……我有点事,今晚不回了。” “又要去碧落川?”夕影一把拽住他,“还想去泡?还是……你要……” 镜喜欢与夕影缠绵,可他又怕自己的浊煞之气太浓郁,怕夕影被他弄坏,便常常去碧落川洗涤浑身,他已经很久不觉得疼痛了,只觉甜蜜。 可这一次…… “你在怀疑我?你以为我……想毁了它?” 镜眼眶通红,瞳孔颤地不歇,每一个字说出来,喉咙都像滚过一遍刀子。 他必是伤心的。 要不然,夕影心腔中,那半颗跳动的心脏怎么会疼呢? 第75章 第75章 镜又去泡碧落川了。 碧落川是神对红尘的恩赐, 源源不断的灵气溢散人间,供红尘生灵修炼。 可对天生魔体的镜来说,却不亚于酷刑。 他光是站在川水边, 被灵气熏着, 都觉头晕恶心, 浑身难受,沾一下那水, 便会消融皮肉,更何况常年往水里泡。 碧落川在生剐他的肉身,随着一层层皮肉剥离消融,长出新的,反反复复, 他心底却好受很多。 那些阴邪的,恶毒的念头,一寸寸被压下。 他那么爱夕影,怎么会忍心将他捆缚在自己身边,让他和自己住在尸血山那样环境恶劣的地方呢? 夕影终究要离开的。 时间问题罢了。 从一开始, 他就在逃避,却骗不过自己, 他很明白夕影就算长出了七情六欲,就算对他生出情爱, 也不可能为了他抛弃自己的一切。 他的释然, 并非情愿,而是再也没有希望, 再也没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 不得不认命。 那一日, 人间终局已定。 沈悬衣为了自己的责任和使命回到仙门中, 谋划生计,夕影坦诚了自己终究会离开这件事,镜泡了整整七日碧落川,才压下阴郁邪念,最终决定放手。 他回到小院后,发现一切平静如常。 仙门的无措与抗争,还未影响凡间秩序,太阳照常升起,春夏轮回,昼夜更迭,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就连小院中那株萎靡了几日的海棠花树,都重新繁茂葱郁,盛放地比过往任何时候都好,极尽妍态,开到荼靡。 夕影照旧在花树下等着他归来。 瞧见他时,什么都没说,勾着他脖颈献上一个香甜的吻,于落英缤纷下纠缠不休。 彼此都没再提那件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时光车轮滚滚而来,它走得极慢,却呈一种不可抵挡之势,车陀倾轧过的血肉,一寸寸碾成肉糜,镜忍着疼,笑着拥夕影在怀,温柔地轻吻他唇角眉梢。 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人间被神放弃了,原因未知。 或许是看到人性的贪婪,不知节制,产生厌恶。 或许是那些带着功利性的信仰对神没用了,祂们不想在这个世界浪费时间与灵气。 某种交换,被祂们单方面喊停。 祂们不会与人商量,赠予是恩赐,收回是权力,与人何干? 碧落川倒流回九天,人间灵气稀薄,西北方向的夜渐渐炽亮,被人类喊作天梯的昆仑月渐渐脱离地面,拔开扎根的岩石与硬土,被天召回。 懵懂无知的孩童,常在夜里仰望西北方,看着那渐渐露出圆润轮廓的月,好奇地瞪大眼,兴奋地指着说:“大盘子!会发光!好漂亮!” 普通凡人也觉察到不对劲。 看着近些日来往奔波的仙们中人,从他们的言行音容中也猜出了个大概——神要收回灵气,不管人间了。 但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只是面朝黄土背朝的农户,或是在城中做着小生意的摊贩,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凡人,朝生暮死,一世安康便好。 什么修仙之路会断,什么再也无人可飞升,听起来就很遥远。 和他们没关系。 起初,不修仙的凡人都这么想。 顶多得知消息后,将家里供奉的神龛盖上布,不再焚香祈神,反正神不管他们了。 仔细一想,神好像也没管过他们。 既没保佑他们身体健康,也没保护他们福运绵绵,那一刻,他们是茫然的,似乎日日三柱清香也没什么意义,不过是大家都这么做,他们跟风罢了。 “人活着啊,还得靠自己,神走不走的和俺们也没什么关系,俺们又不修仙,是吧?” “就是就是,天又不会塌下来,田地还得种,赋税还得交……” 人间依旧安稳太平。 只是仙门乱了。 几大仙门日日商讨,也没想出个对策。 祈怜吗?神不会怜他们的。 和神硬刚?痴人说梦,神要断绝他们的仙途连面都不会出。 抽离灵气的过程,就像钝刀割肉,给足了人类反应时间,却让他们体会着无可奈何,被迫接受,宿命感愈发强烈。 仙门争吵了数年,分作三派。 一派认为,人定胜天。 他们要攀上昆仑月,去向神讨个说法,为什么把他们的东西拿走。 只是他们忘记了,天地灵气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们,是神给他们尝了甜头,他们便觉得那本该就属于自己。 一派认为,既然局势不可挽回,便就此作罢。 人族寿数有限,这是天命,没了灵气不能修仙,他们还可以炼体,照样能守护红尘。 最后这一派,是以沈悬衣为首。 他早年就认为人族是神豢养在羊圈的羔羊,什么时候吃喝不愁地养着,什么时候该宰杀,都不是人能做主的。 对于神要放弃人间,他反倒挺高兴。 “脱离了神,我们才是真正自由的。” 有人驳斥道:“可没了灵气,我们以后难道要做回普通凡人吗?” 沈悬衣本想说:做普通凡人有什么不好? 却听人道:“就算我们愿意做回凡人,那又该如何守护苍生呢?天地灵气让我们修成仙体,也让那些妖邪魔兽变得难以对付,它们寿命比我们漫长,灵体还能通过繁衍遗传,等我们这代人死绝了,我们的后代岂不都成了它们的腹中餐?” 这才是最大的顾虑。 哪怕不考虑自身能否成仙,他们也得为子孙后代考量。 沈悬衣的想法忽然有了转变。 他既想留下天地灵气,得神庇护,又想让那该死的天梯尽早滚蛋,好让神祇无法插手人间事。 那场会议结束后,仙门中有一大波开始四处捕猎异兽。 起初将它们宰杀焚毁,想趁着自己体内灵气未消,多为后代减轻威胁。 后来,却变味了。 不知谁发现食用异兽肉,可以补充源源不断溃散的灵气,他们想着反正异兽都要斩杀殆尽的,不如废物利用,吃掉算了。 原本,看着异兽同他们一样,都是被神抛弃的生灵,他们还怀着同病相怜的悲悯,即便斩杀也是尊重,绝不凌`虐。 而现在…… 惶惶不安的日子,终于将人往变态的路上越逼越紧。 终于,他们彻底疯狂了。 偏激者打碎所有神龛,掐灭人间供奉,嗜杀异兽与其他生出灵智的妖魔,吮吸它们的灵气,将除人之外的所有生灵都贬斥为邪,义正言辞地拿着拯救苍生除魔卫道为借口,展开大规模的屠杀。 他们杀红了眼,杀疯了,逼得异兽妖魔不得不反抗。 人间浩劫,由此展开。 神族只抛出了个引子,不过是收回馈赠,便引起人族不满与疯狂。 估摸着那九天之上的神祇,若瞧见人间如此,定然觉得自己抛弃这个世界是对的。 若是以前那个还揣着琉璃心的夕影,看到如此人间,半分都不会动容。 他是人间过客,是红尘旅人。 人类不会在乎蝼蚁之间争夺一点点馒头屑而厮杀,同样的,神也不会在乎人类在想什么。 碧落川源源不断倒流回九天,昆仑月脱离人间土壤,山河震动,空气中的灵气愈发稀薄。 夕影站在高峰上,遥望西北方那被染成胭脂红的昆仑月,他对镜说:“昆仑月原本只发白光。” 是血染红了它。 这条天梯只有神可踏足,是神族来往人间的桥梁。 如今,神打算离开了。 原本谨慎的,指望着修炼成仙,踏上天梯的人慌了,疯了。 他们不要命地往天梯上爬,可他们修为不够,就像人类只能吸收一丁点儿稀释后的碧落川灵气一样,泡进去会承受不了而化作血水,昆仑天梯亦是如此。 昆仑月被血染红,在极夜中也散发出如旭日的胭色,将黑夜照地诡谲靡丽,犹如地狱。 昆仑山脉下积累无数残骸,骨为山,尸为林,血流成河,腥雾漫天,那些人前赴后继,踏着同胞的尸骨不要命地往上攀爬。 无一例外,没有人可以登上天梯。 即便他们的血将皎洁的月染红。 万年后,悬在夜空的月,偶尔也会泛出血红,盖因今昔之惨烈。 夕影站在山巅,遥遥望着血月,寒风簌簌,吹得衣袍猎猎,似乎下一刻,他就要乘月而去。 镜克制不住地从身后拥来,紧紧将人钳制在怀中。 他知道,他留不住他。 但他还想抱抱他。 “什么时候走?”青年哑声问道。 声音沉稳地像是寻常问候,他的爱人会在朝阳升起时出门,夕阳西下时归来。 可他身体在颤,拥在夕影腰前的手在抖。 夕影沉默了好久,转过身回拥镜,轻轻抚摸他的眉眼:“等安顿好你,我就……” 他没说“走”那个字。 只道:“红尘乱了,你别留在这,我先送你回尸血山好吗?” 镜摸着他的手指,含进口中,轻轻啮咬着。 犹豫良久,垂睫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要这幅人形了,重新变成建木树,从尸血山埋根,长到九天去陪你好不好?你第一次来人间,是从我身上下来的,我那时候有多高?能不能碰到九重天?” “……” 夕影沉默了好久。 红尘中的生灵,无论是被欲望驱使,还是本能追逐,总是希望朝着更强大的方向进化的。 唯独这株建木树…… 脑子在退化,还想将身体也退化成原始模样。 “笨死了。”他咬着牙,狠狠瞪了镜一眼,“想的什么馊主意,真是笨死了!” 化作建木树,他便回归本源,除了活着没有任何意识,说什么陪伴?就算长到九天上去,也像是一株孤零零的坟冢,让夕影日日夜夜看他像个活死人一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犯傻,才是对夕影要离开的惩罚吧。 夕影抽出被咬红的,烙下浅浅齿痕的手,狠狠敲了一下镜的前额。 都敲出印子了,镜有些委屈,唇紧抿成直线。 夕影:“你别乱来,要是犯蠢,我就不要你了。” “你本来……就不要我了。” 红月下,胭脂色晃进镜的眼底,缠着幽紫,深邃地让人看不透,湿润的光让人心疼。 夕影不敢多看,垂下睫,紧抱着镜的腰,脸埋进他心口,听着怦怦心跳,感觉自己的心口也有些疼。 他安抚道:“好啦,我们也才认识了一百多年,于我而言,于你的树龄而言,都算不得漫长,就当是……红尘一场梦吧。” “……” “这个梦很美,很好,我很喜欢,谢谢你的陪伴,我们……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镜说不出话,喉咙哽地厉害,他捂着夕影的后颈,脸埋在他肩窝,泪水洇湿。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想说:于你而言不过是百年时光,你回到九重天继续做你的神祇。 于我而言,却是全部生命了。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的树龄再长,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意识是你的一滴血给的,从我诞生之日起,你便是我的全部,我为你而来,为你生出爱恨嗔痴,你当是稚鸟情节也好,当作闲暇时光的一个打发时间的陪伴玩意儿也罢。 你真的不知道,你已经成为我生命的全部了吗? 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你到底对我会有几分不舍? 镜想问,但他觑眸,瞧了眼那猩红的昆仑月后,将话全数咽了下去。 连带着泪,一并吞成苦果。 没有意义。 夕影注定要离开,就算得到答案又能怎么样? 他搂着他,从天黑到天明,两人都没说话,却像是疯了一样往死里做,幕天席地,于山丘,于月前,就连一贯矜持规矩的夕影,都发了一次疯,第一次主动地压着镜,上上下下地起伏着腰身,主动地去迎合。 最后的最后,天要亮了,彼此浑身汗湿,相拥着平复呼吸。 镜只说了一句话:“我送你。” 夕影微怔,良久后,“……好。” 这一日,同以往每一次出门没区别,他们穿好衣裳,连行李都没带,途径的樵夫路过,像以往每次一样碰面了就打个招呼。 “进城啊?” 夕影点头。 “哦,那你们记得早点回来,最近异兽肆虐,晚上外头不太平,早点回家。” 夕影又点了点头,含笑谢过。 小院内煦日和风,海棠花树绽放灿烂,开到荼靡。 镜折了一截花枝递给夕影:“带着它吧,就当作……留个念想。” 夕影皱眉拒绝,“这花树是你元神所化,受不了九天清气的,你会疼。” 镜笑着摇头:“不会的,这截花枝里……没有我的元神,就是普通花枝。” 实在拒绝不得,夕影只好收下。 他站在花树下,一袭白衣,手持一截开地正盛的海棠,眼尾还带着事后余韵的薄红,与那支海棠颜色相近。 镜遥遥看着,将这一副画面铭刻于心。 看着他,渐渐从他,变成了祂。 镜娴熟地扯起笑靥:“好了,我们走吧。” 小院的门轻轻阖上,门未落锁,就像是暂离片刻,能在日落前等到主人回来一样。 屋内的一花一木,衣裳物件,都还摆在常用的位置,就像还能等到它们的主人再度拾起一样。 极北方位的昆仑月距他们不远不近,以他们的修为,不消半日便能到达,偏偏这一路,他们走了半月有余,像以往的每一次出门远游一样,走走停停,绝口不提分别,只当是寻常。 每一夜,他们做的都很疯,像是要将余生不能相拥的岁月都补上。 镜吻着他的眉心,他的唇角,他的手指,脚踝……烙上不可磨灭的痕迹,玷污神祇。 看到夕影喜欢的花灯,他会说:“每年花灯节,我都给你买。” 看到夕影喜欢吃的甜点,他会说:“以后我学着给你做,每天不重样。” …… 不用的,以后我也用不上了,这种话在喉咙里吞咽了几次,夕影说不出来。 也不知怎的,夕影总能脑补出一场画面。 他的离去,对镜而言,恐怕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没了天梯,神来不了红尘,就连传递个书信什么的也绝无可能,像是彻底从红尘中消失, 镜以后会不会像个失了爱人的鳏夫,每到祭日,都会带着他喜欢的小玩意儿,和他爱吃的糕点,去他的坟茔前,大醉一场,说着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 可是,夕影的离开,连一捧尸骨都不会给镜留下,更别提坟茔墓冢。 最终,他只当无事发生,笑着点头道:“好啊。” 半个月的旅途,他们当作余生来过。 终有尽时…… 站在枯骨累成的昆仑山上,夕影回眸笑道:“好了,就送到这里吧,你该回去了。” “嗯。” 他们之间距离不过一丈远,只要想,便可以再拥住对方,镜压着难以克制的双臂,狠狠地攥紧掌心。 夕影朝他浅笑了下,一转头,便只余背影。 镜终于克制不住,他咬着牙齿,口腔里都是血味。 “等等……” 两个字,说得像是断了气一样。 夕影顿足,却未回头。 镜哑声说:“我还有东西落在你那了。” 心脏怦然跳动,像是自己生出生命一般,想从胸膛里蹦出来,与另外一半合二为一,永远在一起,它们都知道这一场是诀别,它们害怕分离,它们想像以前一样彼此依偎。 镜的是这样,夕影心腔里那半颗,也一样。 这是镜下意识的挽留。 他们彼此都知道,但可以装作不知道。 “你送给我了,我就留下了,不还……不想还了。” 夕影从始至终没有回头,他抱着怀里的花枝,一步步踏上森森尸骨,往那硕圆的,盛放着白芒的月走去,滞留人间的神祇不多,今日是最后离开的时机了,祂们飞向昆仑月,甚至有神发现夕影后,在朝他招手,让他快些。 夕影一步步走远,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回吧,回尸血山,好好生活,以后……时光漫长,你会遇到新的契机,新的……人。” 镜像是被什么锁链钳制在原地,双眸通红地望着落满霜雪的背影,越走越远…… 他渴望不顾一切冲过去,将夕影拉回怀里,狠狠吻他,咬他,嵌进骨血,永不分离,将他锁起来,藏回尸血山,成为他一个人的神。 或者,他不要命了,以这幅魔躯奔向昆仑月,去攀那天梯,同夕影一起回九天去。 然后……被天梯的清气消融血肉,焚毁魂魄。 死在夕影怀里…… 可到了最后,他什么也没做。 连一滴泪都没落下过。 他不想亲眼看着夕影离开,猛地转身往来时的路走。 却不知,在他转身之后,他的神为他回眸了一次。 那双琉璃眸也泛了红,淌出一行清泪,揪着心口的手缓缓抬起,抹去水痕,诧异地望着那点晶莹。 神,也会流泪吗? 背后的昆仑月彻底脱离了人间束缚,除夕影之外,最后一个神祇已登上天梯。 该离开了。 永别了,人间。 永别了,他爱过的……镜。 那截海棠花枝在他掌心化作灰烬,消弭在空中。 ——只是一截假的罢了。 他早就将真正的花枝塞进了镜的袖口中,镜心绪太乱都没有发现,回去的路上应该能看见吧。 夕影勾唇笑了笑,喃喃:“我又不傻,怎会不知那是你的元神,你还是想同我一起走的,哪怕被清气灼成灰烬……值得吗?” 夕影转过头去,望着刺目的月光,一步步朝前走去。 倏然! “影——!别走!你别走——!!”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奔跑喘息,一点点靠近。 “求求你,别走!别丢下我!” 指甲嵌入掌心,夕影垂睫眨了眨眼,水珠滴落,溅出一朵开到极盛的花盏,摇曳风中,长在尸骨上,孱弱可怜。 明知不该回头,他还是转身,模糊的视线里,看向了朝他奔来的人影…… 可他等来的,不是一个拥抱,而是挽留。 是一截海棠花枝化作的剑,刺进他心腔的挽留。 他诧异地看着眼前人。 他抱着他,手指从花枝剑穿透的心口掏进去,温柔地抚着他的琉璃心,然后骤然捏紧。 用他最熟悉的声音安抚道:“别怕,不疼的,一会儿就好了。” 用他最陌生的声音阴鸷地说:“夕影,我要留下你,你很重要。” “你是我的救赎,也是这个世界的救赎……” “你不能走……” “你必须留下!” 耳边,只剩破碎。 第76章 第76章 海棠花枝凝成的剑刺进心腔。 夕影低头看了眼, 花枝非凡物,带着镜的元神气息,跟着花枝一起戮进他心腔的那只手捏碎了他的琉璃心, 带着冰蓝色的残破碎渣, 缓缓抽出。 他的琉璃心,碎了。 寻常刀剑伤不了神, 哪怕是镜的元神凝成的花枝。 能刺进他心口,是因为, 他心里放着半颗原属于镜的心脏。 缠绕着七情六欲,沾满了爱恨嗔痴。 本出同源,自然能伤他。 那半颗心放进他心腔的那一刻, 就注定会成为他的软肋。 不伤不死的神, 因贪了半颗心, 落得如此下场。 他眼前模糊一片, 努力眨了眨眼,眨掉水痕,才看见眼前熟悉的脸,墨色长发摇曳身后,白色长袍不再松松垮垮慵倦地挂在身上, 他似乎已经学会如何穿宽袖长袍,规规整整,一丝褶皱都没有。 唯独, 几滴血溅在衣襟上。 夕影想伸手抚去血痕, 手刚抬起, 就被插`进心口的花枝挡了下, 目光梭巡, 沿着心口的伤一点点挪向花枝另一端, 白袖下探出的手正握着花枝剑。 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眼前的人在伤他。 “……为什么?” 他心口疼地厉害,颤着唇,一遍遍嗫嚅着,重复这句疑问。 最终,得到了回答。 “我想让你留下来,别走……夕影,你别走。” 刚刚还一剑刺入他心腔的人,此刻温柔地抱着他,抚他后颈,平复激动的呼吸,轻阖的眸倏然睁开,暗色充满整个眼眶,笑意邪佞,缓声说: “你是我的了。” 夕影闭了闭眼,莫名笑了声。 骤然凄凉。 他没了琉璃心,只余那半颗缠满了七情六欲的血肉心脏。 这一瞬,无数的爱恨嗔痴,无数的喜怒哀乐,朝他席卷,像密密匝匝的蚕丝,将他裹成蛹,近乎窒息。 他忍着疼,站不住了,前倾倒下时被接住,他额头抵在对方肩上,轻叹了声:“是我…作茧自缚。” · 须臾之前,镜转身离去,与他的神祇诀别。 他太矛盾了。 想留下,又怕亲眼看见夕影彻底离开而难过。 想远离,又怕再也回不了头。 他快步走远,没离开昆仑山巅,却在一个夕影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夕影的地方停下脚步。 他忽然不想回尸血山了。 他或许可以留在人间那座小院中生活,至少那里有夕影的气息,有夕影的生活痕迹。 他可以抱着夕影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度过这最难捱的时光。 等到那些东西再没夕影残留的气息后,他是否就能释然? 不能的。 后背抵着一座岩壁,他与夕影其实只有一墙之隔,只要他翻过这阻碍,或许还能再看夕影一眼,但他又怕正好看见夕影登上昆仑月的背影。 于是,只能熬着,忍着。 手掌摩挲在嶙峋岩壁上,血肉模糊成片,只要再用点力,就能轰塌这座山石…… 不,不能…… 他要静待,要等。 反正夕影已经带走他元神凝成的花枝,只要等到夕影重返九天就好了,若自己没死,便证明他的元神可以在九天存活,届时,只要舍了这一身血肉,融进那花枝中,就能永远陪在夕影身边了。 过个千年,他可以在那截海棠花枝中重新生出意识,重新凝聚身躯,与夕影永远相伴于九天。 这一切,只需要冒险一次,就够了。 前提是——他的元神不会被九天清气吞干净。 可若赌输了,他便灰飞烟灭,永远消失。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夕影与他诀别,永远不能相见,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他和夕影不一样,和红尘中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没有其他值得在乎的东西,他的生命中只有一个夕影。 生为君生,死为君死。 想要夕影,想见夕影,无论成功与否,都注定他至少千年见不到夕影,他好难过,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强行将他的神留下。 但他…不能啊…… 他遏制冲动,只能折磨自己。 被岩壁硬石锉磨的手掌已是血肉模糊,腕骨绽露,却不觉得疼,暴躁之下,袖子狠狠甩在岩壁上,蓦地一声轻响,什么东西从袖口跌出。 他愕然瞥眸。 暗紫的瞳孔猝然紧缩,无限恐惧与悲痛似天洪般向他灌来。 悲恸欲绝声响彻深谷。 · 昆仑山的夜被红月浸透,四处荒凉,霜雪簌簌。 巨大的圆月拔地而起,摆脱最后的束缚,缓缓向夜空升起,月上人影憧憧,连成密织的暗色,那些都是搭乘天梯离开的神祇,其中会有夕影吗? 镜不知道。 凛冽疾风吹皱眉眼,他飞速疾驰于荒雪中,明明离开的并不远,为什么他还跑不到终点? 掌心死死攥着的花枝被风吹地凋敝衰败,花瓣簌簌坠落,枝干碎了一小截,扎破掌心,淌出殷红的血,他分不清是手心疼,元神疼,还是心口疼。 “镜……” 忽然有人叫他,他不理会,他要去找夕影,就算灰飞烟灭,他也要和夕影一起登天梯。 “镜,停一停。” 这声音为何有些耳熟? 镜没停,也没细想,他头疼地厉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昆仑月彻底离开人间前,攀上去,去找夕影。 忽然,他模糊一片的视野,被一道影子晃了下。 紧接着,他后背贴上一片温热,对方生生拽住了他,从身后抱着他。 叹息道:“你怎么不停下呢?” “我要找——”镜怔了下,握着花枝的手簌簌抖动起来。 他最熟悉的声,温柔道:“找什么?我不就在这儿吗?” 像是一场梦。 镜仰头看着越升越高的月,似乎想从中觅到夕影的身影。 “你没有做梦,不是梦,我不走了。” 一边同他说,像安抚孩童一样安抚这个几欲癫狂的可怜男人,一边轻缓地揉开他沾满血的手指,将那截海棠花枝取走。 花枝一到手中,倏然消失地没了影。 镜懵懵的,垂睫看着那双环着他腰的手,叠在他腹前,这双手,他太熟悉了。 他终于松了口气。 闭了闭眼,操着喑哑的嗓颤声问:“你……没走?” “不走了,永远都不会走了。” 那双手从腹部慢慢挪到他胸前,掌心紧紧贴着他心脏的位置。 “夕影……永远都不会离开了——” “呃——!” 胸口剧痛,镜难以置信地垂睫,看着那双熟悉的手戮进自己胸口。 “影……” 他踉跄着,缓缓转过身,“夕影”站在他眼前,面容崩坏,阴冷地笑着,皮肤一寸寸皲裂,如墙漆般簌簌抖落,露出一团黑煞邪气。 不等他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心口骤然一痛,血肉分离,仅剩的半颗心脏被活生生掏出来。 那团邪气早已脱掉“夕影”的皮囊。 而他的心脏倏然消失,从他眼前不见踪影,和那截花枝一样。 没了心,人不能活。 那他呢? 建木树没了心能活吗? 镜来不及想,没了心的他半分力量也使不出来,疼地要命,浑身像是被大力撕扯。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四肢脱离身躯,看着碎成肉块的躯干,才猛然意识到,他无能反抗时,被那邪煞以极快的速度生剁了。 开始是难以置信,等到反应过来,已没了生机。 他甚至没认出这团邪煞是谁,从何而来,拿走他的心要做什么。 便带着不甘咽了气。 头颅滚在霜雪中,双眸阖不上,对着那轮已升至高空的昆仑月。 死前,他想起夕影说的话。 原来,他真的好笨啊,只要披着夕影的外皮,就能将他骗得团团转,骗得丢了命…… …… 与此同时,那团邪煞气消失原地,来不及毁尸灭迹。 它将那两样东西交给另一个自己。 “将这心揣进怀里,他不会认出你不是他的。” 他慢慢变作镜的模样,那团邪煞气满意极了,又将花枝塞进他手中:“都做到这一步了,不差这个,用好它。” 随后,它撞进他的体内,与他融为一体。 他睁开眼,双瞳覆着浓郁的黑气,半张脸君子斐然,温润如玉,另半张,阴鸷邪性的笑容恐怖狰狞。 手中花枝化作一把剑。 他奔过去,这一路,他的脸愈变愈像镜的,他站在人间仅剩的神背后,仓皇大喊: “影——!别走!你别走——!” “求求你,别走!别丢下我!” 神不会为他回头,却一定会为现在的他回头。 夕影回首刹那,他抓住唯一的时机,将花枝剑送进神的心腔。 他抱着夕影,安抚夕影,无限温柔。 “别怕,不疼的,一会儿就好了。” 矛盾地像是要疯了一样。 不可染指的神明,终于为他回眸,被他拥入怀中,虽然他借着的是别人的身份。 能让镜不设防的只有夕影。 能让夕影变得不像神的唯有镜。 他握着神的琉璃心,想小心翼翼地掏出来,私藏。 心底的声却对他说:“别犯蠢,留着是祸患,祂都是你的了,你还要这颗心做什么?” 手指紧攥,琉璃应声而碎。 祂的心好美,就连碎屑都那么漂亮。 抽出手时,他一边拥着昏死过去的夕影,一边像个变态一样将手指上的碎屑一寸寸舔干净。 他听见心底的声嗤笑他,嫌恶他,嘲讽他。 他才不同它计较,它懂什么?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他嫌弃镜的心,却不得不将其送入灵脉中存着。 一半在他这,另一半在夕影心中。 神与人没有羁绊,他便生造一个。 灵脉中的灵流掠过那半颗心,带着镜独有的气息缓缓流淌全身,他终于可以摘掉镜的脸,换上他自己的也不会被夕影发现的。 特殊的熏香源源不断被夕影吸入,他的识海正在进行一场不可回撤的改造。 琉璃眸再睁开时,夕影空洞麻木地望着对方。 “……沈悬衣。” 沈悬衣皱眉,夕影连名带姓地喊他,总让他想起以前被夕影和镜训话时的场景。 他目光微眯,抚着夕影的脸,纠正道:“叫…师兄。” 夕影听话地:“师兄。” 沈悬衣笑了:“乖。” 镜永远讨不来的称呼,他却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夕影唤他师兄,这红尘中唯一的神唤他师兄,这是第一声,以后还会有无数声,夕影会这样称呼他千年万年。 他将神留了下来,他会取代镜,永远守护在神的身边,他们会一起守护红尘,守护仙门,成为全天下最为尊崇的存在。 他满足地深吸一口气,平时连手指头都碰不到,只能跪着低头,虔诚恭奉的神,此刻被他拥入怀中。 没有嫌弃,没有厌恶,没有反抗。 甚至,因为他拥有的半颗心,夕影还会慢慢爱上他。 “你是我的了……” “我的…夕影!” 第77章 第77章 昆仑月离开人间, 飞升至遥不可及的高空,万古长夜的晦暗霎时被月光照得雪亮,犹如明灯。 它静谧地挂在夜空, 覆荒原一片银霜,银霜却被血水染透, 泛着波谲诡异的艳色。 昆仑月远离红尘, 海水倒灌入内陆,昼夜更迭的速度加快,一天不满十二个时辰, 冷热温差变大,朝起为炎夏, 蒸腾暑气, 落日后却降下霜雪,冰冻彻骨。 就连田地里的庄稼都因适应不了这种巨大的落差而枯萎。 原本不觉得神带走昆仑月对人间有什么影响的凡人开始恐慌,他们揭开盖在神龛上的布帛,开始焚香祷告,祈求神怜, 别的不重要,但不能让庄稼死透了啊, 最起码的温饱问题都保证不了,可如何是好? 对于仙门来说,升仙路断, 适应了灵力带来的便捷与自信彻底消失后, 他们如丧考妣, 接受不了这种从人人尊崇的“仙君”到“凡人”, 极大的落差下, 内心脆弱的要么自戕, 要么疯狂诛杀异兽,食取血肉,获得灵力。 一贯被撵着后脚跟到处跑,被四处追杀的异兽,终于发现人类因昆仑月的离去和碧落川的倒流,而变得愈发脆弱,甚至可以说不堪一击。 它们转动着不怎么聪明的脑袋瓜子,忽然悟了——人可以吃它们,它们为什么不能吃人呢?反正现在人类也不一定打得过它们。 就这样,曾是人类盘中餐的异兽开始反捕人类。 它们不怎么聪明,也不晓得人类那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道义规矩,初尝人肉的滋味后,便两眼放光,沉迷捕猎人族。 它们可不管什么仙门中人,还是普通凡人,一旦下山,冲出桎梏,见人就咬,啃地嘎嘣作响。 一时间,山野尸林,遍地血花,民不聊生,苍生危矣! 不少凡人无能抵抗异兽,求神拜佛也没用,不得不求助到仙门。 但又有什么用呢? 仙门自身难保,伤亡亦是惨重。 碧落川还在源源不断倒抽灵气,他们好不容易吸纳入体,炼化成的灵力,正源源不断溃散,岌岌可危的结界破破烂烂,像一口补了破,破了补的大锅,他们没多少灵力支撑防御结界了,窥伺于暗处的异兽也意识到仙门式微,它们来回踱步于结界外,只等结界一破,冲进去饱餐一顿。 异兽和人不一样,灵气让它们从普通野兽进化出庞大狰狞的体型,长出獠牙与利爪,就算浑身的灵气被抽去,它们也能靠着体貌的天然优势撕碎人类。 而人类呢? 那么渺小,力气也不大,没了灵力便只是待宰羔羊。 结界灵光愈发淡薄,处处漏洞,守在结界前的修士拼死抵抗。 一切都映在异兽硕大的,发着宝石般光彩的竖瞳中。 快了! 很快结界就撑不住了,所有的灵力都会被收回,异兽会将这里的人类全部吃掉。 换它们成这红尘主宰。 “砰——” 镜碎般的清脆声,昭示着薄如苍纸的结界终于破碎! 一只异兽两眼放光,疾冲向那破碎边缘的修士,血盆大口张开,就要吞掉。 忽然,它的一只眼传来一阵剧痛,异兽哀嚎痛呼。 不得不放弃进食,偏头去看那个攻击它的人。 那人一袭白衣,银霜赛雪,面无表情地降临在它眼前,一把拔掉它眼眶中的霜剑,连带着它硕大的眼珠,串在剑上,喷出血红。 猎猎白衣于风中,一剑挥下,它身首异处。 另一只完好的眼,不甘地紧盯那人,眼角淌出血泪,似乎是在死前最后一刻,认出了祂。 无声地质问:为什么要这般区别对待它们,为什么在人类捕食虐杀它们的时候,没有人帮它们,如果这是自然法则,神从不偏颇任何生灵,那又为何要护着人类,帮人类来对付它们? 不甘啊! 异兽发出愤怒与痛苦的嚎叫。 最终都湮灭成灰烬,一把神火烧干净围攻仙门的异兽。 沈悬衣轻飘飘地落在夕影身边,捏着雪白的帕子,一点点擦干净夕影脸颊上的血珠。 “很好,你拯救了仙门,拯救了苍生。” 夕影讷讷地:“苍、生?” 他垂睫看着那些烧成灰烬的异兽骨骼,眉心微蹙。 “什么是苍生?”这些不算吗? 沈悬衣温柔道:“苍生是你我,是你身后这些修士,是广布于全天下的人。” 他瞥了眼夕影紧紧盯着的尸骨,双手捧起夕影的脸,让他错开目光,回到自己身上。 “那些……都是危害苍生的存在,是妖邪,是恶魔,是茹毛饮血,磨牙食人的兽,是我们的……敌人。” 夕影的琉璃瞳刚要聚起什么,忽然又散了。 他讷讷地,不知该做什么。 那些劫后余生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一双双带着诧异、不解、怀疑、庆幸的眼紧盯着他,看得他烦躁心乱,便垂下目光,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弄脏的剑身。 沈悬衣垂睫瞧着沾满血的剑。 剑身如霜,海棠花枝缠绕其上,灵气斐然,不愧是那个人的元神所化。 沈悬衣眯了眯眼,握着他的手说:“这把剑不适合你,你用我的吧,将这个交给……” “我”字还未说出口,夕影倏地错身,挡开他的手。 他像个怕被抢走玩具的稚童般,双目睁圆,防备地抱着海棠剑。 “……我的。” “…………” 坦白说,沈悬衣心底很反感,也很恼怒,却依旧维持着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 他心中那个声音又笑话他了。 “你连一柄剑都容不下?你是有多厌恶镜啊,还是说……在夕影心中,即便他不在了,你连他元神化作的剑也是比不上的。” “闭嘴!” 沈悬衣深吸一口气,与它说:“他的元神不能留下。” “你想毁了那把剑?怎么毁?看祂那个架势,是不会让给你的,你再哄骗哄骗吧,反正这事一回生二回熟,你会习惯的。”它狞笑着,毫不给面子地嗤嘲,“……毕竟你是个骗子。” 沈悬衣气得牙疼,但他必须绷住。 扯出一个古怪牵强的笑,习惯性地温柔说:“好,是你的,我刚刚不过是……想帮你擦擦剑上的血。” 夕影摇头,又退了小半步,“我自己来。” “……好。” 此处的危机虽已解除,但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沈悬衣牵起夕影的手,与仙门中人暂别,他表现地与神尤为亲昵,仙门从茫然中回神,似已从沈悬衣的目光里读明白发生了什么。 沈悬衣泰然自若道:“神尊不忍人间罹难,放弃回归九天,特留下庇佑苍生。” 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尊崇呼声中,夕影被沈悬衣带去下一个异兽肆虐的仙门。 但异兽太多了,杀都杀不干净。 夕影每一次面无表情地将它们挫骨扬灰时,它们总是含泪看着他,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夕影理解不透的东西。 他忽然下不去手了。 沈悬衣问他怎么了。 他说:“我…不杀它们了好不好?” 沈悬衣微怔了下,疑从心起,但望进夕影澄澈无波的眼眸时,并未从中发现任何情绪波动。 他默默松了口气,恍然明了道:“也是,等我们将这人间所有的异兽清理干净,凡人恐怕要死伤许多,他们等不到那个时候了,这样一波一波的杀,杀不干净的。” 夕影默默点了点头,望着自己沾血的手,血色将海棠染红,他默默将剑握地再紧了些,不敢贪看。 老实说,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拯救苍生? 救人时,他感觉不到快乐与庆幸,人死在他眼前,他也感受不到悲伤。 他似乎只是麻木地在做一件自己根本理解不了的事情。 沈悬衣讲的道理他都懂,但他总觉得,那不是他的理想。 是沈悬衣的。 但,似乎也没关系,他唤沈悬衣一声师兄,师兄的心愿就是他的心愿。 他都甘愿为了师兄留在红尘了,还有什么是不愿满足师兄的呢? 他想:他是愿意的。 守护苍生,斩杀异兽,是他和师兄一起要做的事。 可他对上异兽将死的眸,怎会心感悲戚呢? 看着海棠霜剑沾血,又为何不忍直视? 这把剑,不见血,似乎是他很早之前的夙愿。 希望某个人不要做蠢事,不要伤人杀人而毁了自己的前路。 模模糊糊的影子,站在梦中,隔着云雾,瞧不真切,每次他要往前走,梦就醒了。 他睁开朦胧睡眼,侧过身,隔着篝火望着守夜的沈悬衣,轻声说:“师兄,我好像梦见你了。” 篝火颤了一瞬,照得沈悬衣那张如玉如琢的脸有些扭曲。 “什么……梦?” 夕影缓缓说:“记不太清了,好像是……你穿着白衣站在一株海棠花树下,问我要不要吃桂花糕,以及……你给我做了一只兔子灯,问我喜不喜欢,唔……好像还有,我们一起踏遍山河,走过人间很多地方。” “可我……为什么记不清楚了?” 沈悬衣屏住呼吸,目光渐渐阴鸷,若是夕影没望着月,而是转眸看向他,定会发现端倪。 直到夕影说完最后一句话,沈悬衣才松了口气。 他拨弄了下篝火,将火焰烧地更亮堂些,俊俏斐然的脸庞被映地如暖玉。 勾唇笑道:“记不清楚就记不清楚吧,等人间安稳,苍生得救,我再陪你走一遍红尘。” 夕影笑着点了点头。 他太喜欢梦中的感觉了,可惜记不住。 他渴望尽快解决这些事,然后让师兄陪他找回那些感觉。 于是,在沈悬衣皱眉感叹时,“就算等到异兽斩尽,可修士没有灵气不能修炼,该怎么护住人间呢?夕影,等我这点灵力都散了,恐怕……就护不住你了,天人五衰,过个几十年,我会老会死,陪不了你多久的……” 夕影急了。 他只要一想到梦中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再也不能实现时,便焦躁地抓耳挠腮。 连忙急道:“不会的!” 他抱着沈悬衣的腰,咬红了自己的唇,侧脸贴在对方胸膛前,感受着熟悉的跳动和气息,蹙眉摇头,“我不会让你死,不会让你不能修仙,你可以一直陪着我,必须一直陪着我。” 篝火照不亮的阴暗处,沈悬衣唇角轻扯。 他将夕影哄睡下,默默守在一边,看着神的那张昳丽秾靡的脸,心中悸动。 心底的声欣喜若狂,又望着满目荒凉的岩壁雪原,它不怀好意地喟叹道:“我记得这里是他死的地方,你说……若他还有零星的意识,看着原本属于他的神,主动对你投怀送抱,你彻底替代了他,他会是什么心情?” 沈悬衣对它说:“他已经死透了,不会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更不会觉得难过。” 它冷声狂笑起来,啧啧赞叹,“你还挺有孝心?他也算你的师父了,你这一身本事都是跟他学来的,如今又用他的气息,他的习惯,甚至是他的招式,让夕影更笃定你就是他,若他泉下有知……” 沈悬衣皱眉打断它,“泉下有知的是能踏上轮回路的人,他是个魔,没有来世,何来泉下有知?从今以后,别提他。” “你这是妒忌?你跟一个死透的人计较什么?” 沈悬衣瞥了眼不远处,一摊干涸的暗红,“你连他尸体都没带回来。” “带回来做什么?他都碎成那样了,又没了心,难不成那样破碎的尸身还能缝合起来继续用着?异兽那么多,早就被啃噬干净了。” 沈悬衣沉默良久,望着那柄睡着了还被夕影抱在怀里的剑。 “我有点……不安心。” “不安心你就毁了那把剑,人间那座小院我已经替你清理干净了,什么都没剩下,包括那株……海棠花树。” 沈悬衣紧盯着剑,暗暗咬牙,“一定!”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78章 第78章 为了实现师兄的心愿, 夕影愿意拯救这个红尘。 为了让师兄永远陪着自己,他必须要让师兄拥有灵力,拥有无穷的寿数。 于是, 他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在沈悬衣意料之中,是他的谋划。 异兽肆虐,斩杀不干净, 不断有人死在它们的獠牙啮齿下, 被吞吃干净,这么下去,等他们走遍整个红尘,处理完所有的异兽,怕不是人类死地剩不下几个了。 何况, 夕影每次杀异兽时,对着它们死不瞑目的眼,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胃里泛酸, 几欲作呕。 他甚至觉得自己手中这柄海棠霜剑不该沾血。 这把剑最后斩落的东西, 不是异兽血肉,是一个神的魂魄。 夕影白衣猎猎, 站在山巅峻峰上,咬着牙挥剑割了自己的魂魄, 灵魂撕扯, 生生剥离, 要比肉身疼得多, 他强忍着, 面色惨白, 甚至生出了幻觉。 他好像看见了梦中人。 那个人应该是师兄, 可又不太一样。 对方轻地像一片云烟,虚虚地拢着他,难过地看着他,暗紫流光在眼底波动,羽睫簌簌轻颤,他双唇微张,开了又合,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夕影知道对方在难过,在心疼他。 他努力扯起一抹笑,轻喃:“不疼……” “不疼的。” 也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安抚他自己。 这一抹笑,被人瞧见,便生出传闻。 传说中的神尊温柔如水,常常微笑着俯瞰苍生,他一袭白衣如圣雪岭花,举手投足便是翩若惊鸿,天人之姿。 典籍中还记载着他这年一剑凌霜雪,划下殊命结界,又化魄为仙山,镇压异兽,救赎人世间。 神留在红尘的那一年,人间获得新生,改年号为翩鸿。 神有九魂九魄,他割裂一缕魂魄化成一座巍峨山峦,将所有异兽镇压于殊命谷底。 这座山比红尘中的任何峰峦都高,山顶上覆着皑皑白雪,山底下的渊谷被尸血染红,异兽永囚于深渊,永世不得出谷。 夕影松了口气,说不上是不是该庆幸。 那些异兽终于不会肆虐红尘了,夕影也终于不用残杀生灵了。 仙门的人没能力杀那些困兽,对异兽又心有余悸,他们恳求夕影出手,彻底灭绝这种威胁。 夕影没搭理他们。 除了师兄,他似乎对谁都提不起兴趣,更不关注任何人看他的眼光。 他是个薄情的神,他没有人该有的悲悯情绪。 世人奉他为救赎,尊他为神祇,朝神而拜,不无尊崇。 他无所谓。 这些都有沈悬衣打理,而他只有一个念头——要让师兄永远陪着他,不死不伤,他活多久,师兄就要活多久。 不知是何种原因,一个神竟怕极了生死之事。 最怕发生在“师兄”身上。 于是,在天虞山初落,天下将将稳定时,他又做了一件事,耗了大半神力,活生生将倒流的碧落川拽回人间,又建一座浮岛,锁住川流。 人间至此,重获灵气。 沈悬衣在天虞建立仙山,重新将这天下的格局排布,被世人奉为仙门师祖,不无尊崇。 随着时间流逝,那些仇恨天神造劫的人消失,留下的人族,都是打心底真的感激夕影这个神祇对人间的救赎,众神不再,唯留下夕影这一个孤零零地伫立人间。 他站在极仙崖上,俯瞰红尘。 岁月更迭,近万年沧海桑田后,天虞山脚下,曾经那个昆仑月拔地而离的荒原变成繁华城池,他莫名护着那座小小城池,不允仙门染指。 这座城,便是后来的永宁城。 是昆仑月离开的地方,是夕影留下的地方,也是……镜的埋骨之地。 只是……最后那件事,夕影并不知道罢了。 他守着那座城池,看着曾经滩出一大片血痕的荒原被河水灌溉,又建立起一座桥梁,旁边就有一株姻缘树,树上密密匝匝地挂着无数红线,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都喜欢去那里求一条红线,缠在彼此指间,祈求一段姻缘,至于这个传说的来处,他们也不知道。 天下初定时,便有了极仙崖,夕影孤零零地住在浮岛上,沈悬衣在天虞处理完仙门的事,也会两头往返,多少让夕影不觉孤独落寞。 这极仙崖什么都好,唯独一株海棠花树很是扎眼。 沈悬衣提过:“此剑煞气极重,留在人间不是什么好事。” 从来对沈悬衣言听计从的夕影,这次却紧张地护着那株树,不允沈悬衣擅动分毫,他甚至布下一道禁制,护着它。 而这极仙崖,除了夕影只有沈悬衣能上来。 防着谁,不言而喻。 夕影也不晓得,他为何对这棵树这般在意,可日常望着它,总觉心底舒服许多。 又怕伤了师兄的心,夕影解释道:“它不会化作剑了,只是一株树,一直留在极仙崖上,不会乱世的。” 他望着那株洋洋洒洒飘零花瓣的海棠树,目光愈发温柔,轻声说:“就算它有一日化了形,我也不会让它离开的,它是……我的。” 乍闻此言,沈悬衣心底一惊。 夕影竟期待这株树化形成妖吗? 若这么下去,万一那个人真的仅凭元神就活过来,该怎么办? 夕影摇头叹息道:“可惜它不会。” “……” “此剑煞气极重,用不得清气灵息,它离碧落川这么近,不会有机会化形的。” 沈悬衣骤然松了口气,“你既然希望它化形,不如送去人间,或者……殊命谷底,让它吸收煞气化形?” 这话其实很矛盾。 沈悬衣满心满眼都是仙门,是红尘人族,怎么会允许一个邪煞之物诞生,他不过是在试探夕影,要看看夕影到底怎么想的。 算计不过人族的尔虞我诈,夕影甚至连隐藏的话意都没听出来。 他摇头坦然道:“不必了,它留下陪着我就好,化不化形的也没那么重要。” 说着,又抬眼温柔满足地注视着沈悬衣。 “我有师兄就够了。” 沈悬衣微怔,目光渐渐柔和,满腔算计抵不过夕影这一声“师兄”。 可连这一份温情,都是他算计来的。 他警惕心很强,从夕影设下禁制,不让任何人碰那株海棠树开始,他就知道夕影心底绝对藏着什么。 心底的它对沈悬衣说:“或许是想起些过往?又想起了他?完全靠着那半颗心,时间长了你控制不住祂,倒不如……” “不如?” “长长久久地洗掉他一些记忆,有一种禁术,或许可用。” 沈悬衣犹豫良久,“会伤害他吗?” 它嗤笑一声:“怎么?你不是最厌恶神的吗?现在怎么……” 沈悬衣正色道:“碧落川需要神稳住,殊命谷下的异兽需要神镇压,人间也需要神护着。” 它又笑了。 说沈悬衣没有私心,它才不相信。 “沈悬衣,你瞒不过我,你在想什么,你自己心底清楚,毕竟……我就是你啊。” 沈悬衣厌恶地皱了皱眉。 他到底还是练了那门禁术,并且成功了,只要夕影表现地有些让他看不透,隐约模糊出记忆碎片时,他便让夕影多睡几天,醒来后,一切异端都被消除。 因而,夕影愈发嗜睡。 因着剖魂化天虞,又被禁术催眠剥离记忆,夕影的身体多多少少出了点问题,他自己也察觉到了,审视内里的魂魄激荡不安,他却只以为是剖神魂的后遗症。 直到,某一次,他躺在海棠花树下,做了一个梦。 模模糊糊的人影再次出现在他梦中。 告诉他——不要睡。 他起初很困惑,一直以为梦中人就是沈悬衣,毕竟衣裳穿着,音容气质都是那么相似。 直到那一次,他介于梦境和现实之间。 现实中,沈悬衣在耳边哄着他,让他累了就多睡会儿。 而梦中,那个人却在他识海中反反复复地焦虑道:“别睡……别睡!不要睡!” 夕影下意识地听了梦中人的话,他咬着牙扛过困意。 这一次,那些梦中场景没有消失,尽管模糊,尽管怪异,依旧看不太清,但他隐约感觉到,沈悬衣似乎在瞒着他什么。 他不动声色。 装作一梦浮生,睡醒后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模样。 沈悬衣瞧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般。 这个模样,夕影见过很多次,从未怀疑过。 如今,仔细琢磨下,生出疑惑,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师兄为何紧张地像是经历什么大战般。 直到有一次,他的魂魄感应到人间某种与他无比契合的气息在流动,他想去一探究竟,但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不能同沈悬衣说。 他瞒着沈悬衣,去过几次人间,却都搜寻无果。 倒是在审视内里时,发现除了剖去一片魂魄化作天虞之外,他还缺失了一部分。 魂魄会跟着本能,找到自己的另一部分。 直觉告诉他,这部分的魂魄对他来说很重要,或许可以找回自己遗失于梦中的记忆。 夕影做了个决定,他告诉沈悬衣,自己因失去化天虞的那一魄,不得不沉睡轮回,历一场人间劫。 甚至为了防止沈悬衣阻拦,他先斩后奏,做完一切准备后,只同沈悬衣以一盏茶水一盘棋道了别。 他听见沈悬衣的担心与悲伤,感受到了师兄对他的关爱并非虚假。 意识消散前,他松了口气。 师兄……总不会是假的。 夕影这一场红尘劫历地着实艰难,但沈悬衣不能插手,他不能扰乱劫数,不能伤到夕影。 心魔嗤嘲他:“假戏都成真了?你付出的心肝是黑的,现在又做什么自我感动?你不追去看着,就不怕他想什么?” “闭嘴——!” 沈悬衣怒不可遏:“我为苍生,为仙门,为人族做的这一切,不掺私欲,倒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蛊惑我!” 心魔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啧啧赞叹:“蛊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若你不生出些肮脏心思,我如何能诞生?口口声声为了苍生,你自己得的好处,还要我多说吗?已经几千年了,沈悬衣,几千年你都还在逃避。” “我没有!获得长生,只是为了更长久守护红尘,我没有错!” 心魔听着他发疯,愈笑愈阴沉。 “对啊,你没错,你有什么错呢?不过是想让红尘,让仙门按照的你要求和准则去发展,无论什么事,你允,他们才能做,你不许,他们必须放弃。” “闭嘴!闭嘴——!!不许说!!” “红尘是你我手心的玩物,覆灭屠戮,还是维系安稳,都是私心一场……” “我让你闭嘴!!!” 沈悬衣目眦尽裂,头疼地要命,充血的眼通红,如堕魔渊。 心魔还在说:“那些私心,你还可以找到借口,说是为了红尘为了苍生,那夕影呢?你的占有又算怎么回事?祂散魂历劫这事没同你商量,你便激动地近乎入魔,将我放了出来,你自己不清楚你在想什么吗?” 沈悬衣气地浑身发抖,气地发疯。 极仙崖被他毁地差不多,除了那株碍眼的,护在神息下的海棠花树,任他如何攻击,都毫发无损。 心魔不依不饶:“你都嫉妒疯了,就算他死了,夕影忘记了他,也还是……下意识惦念着。” “而你,永远都是个赝品,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你这假货却连自知之明都没有,一点都不清醒,骗了神的力量,还想骗神的心。” “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只想做祂的‘师兄’吗?” 心魔的咄咄逼人,终于彻底激怒了沈悬衣。 他松下沾血的手,抚过散乱的鬓发,骤然变得无比平静,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裳,一边看向陷入沉睡的夕影,静默良久。 平静诡异地缓缓道:“你说的对,我想骗走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心。” “……” “琉璃心已碎,那颗凡心能爱上他,为何不能爱上我?” 疯子。 心魔都忍不住唾骂一句。 它和沈悬衣本是一体,它是沈悬衣的阴暗面,是心魔,它很清楚沈悬衣在自欺欺人。 夕影不是因为半颗凡心才爱上镜。 而是……因为爱上了镜,才要了那半颗凡心。 神的琉璃心,原来也是会被打动的,但叩进心门的人只有镜,沈悬衣是个赝品,模仿地再像,也没用,夕影不会爱上沈悬衣。 但……心魔不在乎。 这样才好啊,沈悬衣恶念愈旺盛,它愈发强大。 但它没想到的是,沈悬衣在下定决心要占有夕影的一切时,也做了扼杀它的准备。 沈悬衣想让自己干干净净,他害怕心魔玷污自己的名声,怕它让自己失去已经得来的一切,怕被醒来后的夕影发现自己的不对劲。 于是,夕影沉睡的这一千年,他守在他身边的同时,将另一个自己彻底割裂开,将它封印进九荒魔域,他做好了打算,如果心魔被发现,就推给九荒的妖魔。 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自己陪伴夕影。 人心从来复杂,好和坏,善和恶,从不是一个字两个字就能界定的,也不是一两件好或坏的事就能判断。 这么多年来,他对夕影的陪伴从来真心,他是真的希望夕影好,希望他快乐些。 自然,他希望那些快乐是自己带来的,是自己给予的,都和自己有关。 他爱着夕影,却从不敢以“师兄”的身份表现出半分的情意。 从他身上捕捉到那个人的影子,因此而对他产生感情,是他的高傲不允的,他恪守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直寻觅机会,摆脱镜的阴影,再让沈悬衣俘获夕影的爱。 后来…… 夕影被苍舒镜伤地累累伤痕,再回极仙崖时,那一夜,汤池中,夕影主动吻上他…… 他很清楚,那个吻不是给沈悬衣的。 或许是因为“师兄”带着镜的影子,又或许只是单纯借此试图解开与苍舒镜的那一团乱麻。 总之,夕影非但不是因爱沈悬衣,而吻上他,甚至……只是将他当作了慰藉,或是报复的工具。 他想占有夕影,可他还是推开了夕影。 他要的是……他的夕影,沈悬衣的夕影,而不是“师兄”的夕影。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79章 第79章 终年仙雾缭绕的极仙崖, 如今只余颓败。 一眼望去,草木凋敝,春风不再, 云梯下聚集了无数仙门中人,他们都是来求沈悬衣出关,挽大厦之将倾的。 那一日,夕影带着苍舒镜的碎尸离开后,灌愁海的夕阳就没落下去过,人间经历了大半个月的烈日焚照, 再没见过黑夜,残阳如血,悬在天边,如末世来临。 一时间,人心惶惶。 天象有异, 凡人不知原因, 仙门中人却清楚,这与他们供奉了万年的神有关。 红尘中唯一的神祇,带走了世间最让人畏惧的魔。 那是个死不掉的魔头。 看神的样子, 似乎并不打算将那魔挫骨扬灰,反倒像是希望他复活。 沉睡千年的神,再度醒来, 竟不站在仙门这边, 还做出种种让人难以置信的举动,不由引起众人恐慌。 他们摸不透夕影到底想做什么。 只能来求沈悬衣。 来求这位德高望重的仙门师祖。 沈悬衣却称病闭关于极仙崖,不见任何人。 仙门百家在云梯下跪了一排又一排, 一眼望去乌泱泱一大片, 密密麻麻, 人头攒动。 云梯不复往昔圣洁,像是被阴云笼着,灰蒙蒙的一片,极目远眺,能看见高耸其上的神殿失了五彩霞光,飞檐缺损,墙体皲裂,就连守在殿外的冰树都倾颓一地,像是遭了什么大劫。 何止是他们看到的这些,整个极仙崖上如今半点活气都没有。 后殿更是阴森一片,笼在一片诡谲云波中,唯独那株谁也碰不得的海棠花树依旧伸展枝桠,开到荼靡。 碧落川中。 沈悬衣半昏半醒地泡着,原本只会对他大有裨益的川水,如今在腐灼着他的身躯。 水波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漆黑祟气,混着猩红的血液。 识海中,心魔痛苦不堪地哀嚎:“沈悬衣,你何苦如此?你我本就是一体,你折磨我,就是在折磨你自己!” 它那么疼痛难忍,沈悬衣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却咬牙硬扛着,势要将它剔除出身躯。 心魔一边忍痛,一边咬牙切齿道:“没用的,千年前,你已经用过这一招了,我不还是回来了吗?” “那就……再来一次!” “你疯了!如今祂已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就算将自己洗地再干净,剐地再透彻,前尘往事你也撇不清,他还会信你的哄骗吗?” 沈悬衣沉默,却没有起身离开川水的打算,皮肤血肉,连带着魂魄和心魔都在持续承受折磨。 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能不能从头来过? 他知道这一切不可原谅,可若重来一次,他还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他从未后悔过。 无论是出于何种私心,结果都是喜闻乐见的。 人间浩劫被制止,仙门重获灵气,甚至比万年前更兴盛繁荣…… 沈悬衣拯救了苍生,这是不容否认的,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族,无愧于仙门,唯独愧对夕影,愧对初时的自己。 他杀死了自己的初心,换来一颗罪恶多端的心魔。 可偏偏就是这颗心魔,给他出谋划策,让他果敢决绝,摒弃人心的良善与优柔寡断,做出的决定从来都是最佳选择。 一切已成定局时。 他却贪婪地想要更多,还想要夕影的爱与原谅。 可惜事与愿违。 他争取了千年万年,都还顶着镜的影子,他永远比不过一个已经消散于天地间的死人。 再想不通,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 千万年的时光足够让他死心了。 当他看到夕影红尘一劫归来时,那般痛苦无助,他坚定不移要将神祇锁在极仙崖,困囿在人间的念头松动了。 十六年前,他做了决定 ——他要修补天梯,要将夕影送回九天,离开红尘伤心地。 “过往种种如何,我从没后悔过,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唯一所求,就是送他回去。” 但他私心那么重,夕影早就成了他的执念。 他爱他,说不清是真的喜爱,还是对神的贪慕。 却很清楚一点,他的爱阴暗又扭曲,他不敢承认,若不是心魔不断提醒他,他何至于如此崩溃地认识自我? 他希望夕影舒心无忧,偏执让他做出的处理方式骇人听闻,手段简单粗暴,根本配不上他这一身的霁月光风,他从来都以为洗涤记忆,让夕影忘却痛苦,便只剩快乐。 送夕影离开红尘,自己再也得不到夕影,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牺牲,他绝不允许夕影和镜还能再续前缘。 虔诚信仰下,藏着卑怯与谋算。 爱意横流中,隐了无数占有欲望。 心魔归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伪装地再好,也不过是个披着君子外皮,内里卑劣肮脏的赝品! 你怎么还认不清你自己? 撕掉这一身虚伪的外皮吧! 用你谋来的一切为自己铺路,你要做的不应该是送夕影回九天,而是为了你自己才对! 你的私心和为他所做的一切,并不冲突。 天梯建成时,你和他一起去神界,不好吗?到时候镜就算活过来,也没办法横插在你们之间了。 不好吗? 这样不好吗? 沈悬衣双目紧闭,川流被猩血染晕一大片,他痛苦不堪,即便封印五感,心魔的声音还在源源不断灌入耳中,远处渺渺而来的还有仙门祈求他出关的声音。 到后来,他都分不清这些声音是心魔的蛊惑,还是他本来就这么想的。 “闭嘴——!!” 水花炸开,惊雷骤起,振聋发聩,轰塌了后殿廊庑。 心魔不动声色。 它笑了。 “沈悬衣啊沈悬衣,你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为什么要拒绝我呢?” 那团雾气从水中凝出,带着血雾猩红,七分是影,三分成形,与沈悬衣的模样别无二致。 它攀着沈悬衣的肩,从背后环上双臂,圈他脖颈上,贴他耳边,邪魔低语: “你明明……和我想的一样。” 沈悬衣浑身都在颤抖,呼吸粗重。 碧落川对于心魔炽盛的他来说,比之人间的任何酷刑还要折磨人,他被折腾去了半条命,识海又被心魔搅地混沌不堪。 咬着唇,固守着仅存的清明意识。 他不能承认心魔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他只能干干净净,他合该是屹立云端,与神并肩,接受百家朝拜的仙门师祖,是夕影口中的师兄,是这红尘中最强大的修士,所有人都说他是仙,他不能堕魔! “别的现在可以不做,但那棵树……你再不毁掉,就晚了。” 挂在天沿之西的太阳,强行被留了半个月,霞光终于跳动了一下。 很快,那颗太阳落了下去,天黑了。 神的梦也该醒了。 沈悬衣,你最后的机会摆在这里,既然已经如此,何不贯彻到底? · 尸血山的太阳彻底落了下去,夕影的故事也讲完了。 他捧着苍舒镜的脸,在对方额心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故事讲完了,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耳畔只有海浪拍打礁石声,重重叠叠倾覆而来。 他枕膝上,夕影抚他鬓边发,无奈叹息道:“你不会是在生我的气吧?当年,我要离开人间,丢下你,所以……你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吓唬我?” “可你不是早就报复回来了吗?那一场红尘劫,要了我半条命。” 依旧是死寂。 草丛传来簌簌声,沉默发呆的夕影缓过神,回头看了眼,原来是小兔妖找来了。 夕影朝小兔妖笑了下。 歪了歪头,皱眉问: “他不肯醒来,你教教我怎么哄他?” “……” 小兔妖哽了下,望着那具支离破碎的身躯,看着夕影抱在怀里,枕在膝上的头颅,眼眶唰地红了。 海水被月反射出亮光,映出夕影半边轮廓,苍舒镜的身体一块块地落在夕影身周,他却像是意识不到一个人碎了便意味着死亡这件事,只顾着轻抚那颗头颅,神情温柔。 他死了。 他活不过来了。 尸身都碎成这样了,回天乏术。 哥哥节哀。 这些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小兔妖化作人形走来,蹲在夕影面前,小声道:“哥哥,我们把他的……身体带回去吧,这里……这里寒风重,夜太冷。” 夕影思忖一二,觉得有道理。 他小心翼翼地碰了下苍舒镜凉透的脸颊,低首对怀中的头颅温柔道:“你的脸好凉,吹一夜了,我们回去吧。” 他碎成太多块,神织的丝线从断口绷开,全部散落,他们只能一块块地收敛,又抱不走,小兔妖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尸块兜进去,才抬回小木屋中。 灌愁海外的日升月落终于又恢复了正常。 小兔妖抱着膝盖坐在木屋外的青石台阶下,时不时回眸,忧心忡忡地看着紧阖的木门。 他有些害怕环伺四周的异兽,不敢离开太远,也不想进去打扰夕影,只抱着膝盖簌簌抖着长耳,时不时摸一摸断掉的那半截,已经不疼了,可还是不习惯。 从一开始,他就是这座尸血山上唯一清醒的人。 夕影造了一场大梦,投射进现实,让整个尸血山变成世外桃源,累累尸骨遍地血腥不再,换成了春嫩遍野,花草葳蕤。 夕影拉着整个红尘陪他一起做梦。 夕阳不坠,黑夜不至,时间被彻底凝固,维系着苍舒镜那一点点返照回光的生机。 可逆天而行终究无法长久。 即便他是神,此举也有违天道,他撑不住多久,半个月已是极限。 天罚早晚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落在他身上。 可他甘愿。 半个月的醉生梦死,终究还是有醒来的这一日。 梦醒后,只余下无穷凉夜与死寂。 红尘的梦醒了,夕阳落了下去,长夜之后,又是一日全新开始。 夕影的梦却没醒。 藤窗紧闭,屋内透不进天光,唯独一盏伶仃孤灯照亮方寸天地,烛泪簌簌淌下,凝成红玉,照亮一双穿针引线的颀长玉指。 他比不得苍舒镜的手艺,缝地笨拙。 银针扎地满手血痕,混着神血的灵线一道道穿过泛白如纸的皮肉,密密匝匝地缠上断口截痕,重新将碎地七零八落的身躯缝合起来。 这一次的缝合很顺利,阵脚虽然丑了些,但到底没再崩裂。 可他缝地再好又有什么用? 他明明都已经缝好了,为什么这个人还不肯醒来? 为什么还在睡? 为什么还是没有呼吸,没心跳! 夕影急地火大,恨不得狠狠捶这个昏睡不醒的人几下,手掌高高抬起,落到他胸前时,又变成轻轻抚摸。 他怎么舍得啊? 他实在是急疯了,不知如何是好。 伶仃寥落的烛光将他的脸照地没那么惨白瘆人,他躺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 夕影望着他,分不清今夕何夕,记不起刚刚在气恼什么。 眸光渐渐温柔起来。 “你以前……我是说万年前,他那么伤过你,你是怎么活……” 他说不出这种话。 怎么问啊? 问你被沈悬衣碎裂全身后,是如何缝补好身体,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不但看起来安然无恙,还有心思算计他? 夕影抿了抿唇,眸光渐暗。 “你告诉我好不好,以前能活过来,现在也可以对不对?万年前的昆仑月下,还有……十六年前极刑台上,你不都……不都活下来了吗?这一次也可以的对不对?” 他说到后来,双眸模糊,已经哽地泣不成声。 他自然清楚,这一次和以往都不一样。 万年前,沈悬衣下手仓促,待到蛊惑完他,回去收拾残局时,镜的身体已经不在原地。 十六年前的那一次,苍舒镜是靠着存于夕影灵核中的半片魂魄,才能重生归来。 而这一次,荒古秘境的神境台已将苍舒镜的肉身和魂魄全部碾碎。 再无转圜余地。 这是它的预谋。 无论是让夕影去沧州寻找碎魂,还是认出了苍舒镜的身份却不动声色,又或者在荒古秘境中安排的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利用夕影的信任,利用夕影对苍舒镜不可原谅的恨意,做了这一切…… 夕影趴伏在没有心跳的胸口,伏湿了一片。 “你告诉我,怎么救你。” “你告诉我……” “你告诉我啊!你别不说话……” “镜,你……你理理我,求求你,你理理我……” 他枕在他再也不会跳动的心口,吻上他再也不会温热起来的唇角。 只余一片冰凉。 他的镜,已经死去。 再一次,离开了他。 可是,他怎甘心啊? 镜哪一次不是拼尽全力,哪怕粉身碎骨,哪怕挫骨扬灰,都要再次找到他…… 夕影俯身,又吻了吻他冰凉的额头。 沉默良久,直至孤灯燃尽,跳出一刹绚烂光晕后,骤然熄灭,只余一缕袅袅轻烟。 他才动弹了一下,呢喃道:“没关系,这一次,换我找你。” 紧阖多日,寂静一片的木门,轰然敞开,夕影一身白衣,脸色比衣还白,眼底又燃起一点点星火,掺杂在未凉的余烬中。 他布下层层叠叠的结界,耗费大量神力,即便这个红尘还有别的神祇,都未必打得开的那种。 叮嘱小兔妖好好守在这里,等他回来。 结界笼罩在整个尸血山上,护着苍舒镜和小兔妖。 但……小兔妖无法走进那扇门,靠近不了苍舒镜。 信任,夕影错付过沈悬衣。 如今,即便他再相信小兔妖,他还是后怕地要命,像竖起全身刺的刺猬,不容任何人靠近。 小兔妖恍然间,似乎明白了自己被防着,他难过一瞬,便生生将情绪压了下去。也清楚夕影要去做什么,但他没能力阻拦,也不该阻拦。 那点希望是夕影仅剩的星火了,若是扑灭,夕影还能好的了吗? 小兔妖点了点头。 “哥哥去吧,我会好好守着他。”末了又补了句,“哥哥一定要小心!我和他都在这里等着你,等你回来!” 夕影回眸,望着双眼睁地圆润的兔妖,那半截失去的耳朵永远长不回来了,断口已结痂。 夕影摸了摸他头发。 轻声,“好,等我回来。” 有人等着,就还有值得牵念的东西。 就能让人记得回家,记得……好好活着。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80章 第80章 他曾骨骼碾碎, 血肉分离,可他活过来了。 他曾判处极刑, 魂魄消散, 可他还是活过来了。 之前可以,现在也可以。 随着碎魂被寻回,曾经那些被迫遗忘的记忆都回来了。 夕影疯狂地搜寻着其中与苍舒镜有关的事。 镜能从建木树化作人形, 拥有意识,是因为神的一滴血。 可惜的是,如今夕影的神血早就没初时那般纯粹了,他能让苍舒镜醒过来, 却不能让他一直活下去。 万年前的那个小院里, 还有镜的元神化作的海棠花树, 找回元神,能不能让他活过来? 夕影管不了行不行,只要有希望,哪怕再渺茫, 他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取。 可是, 当他循着记忆, 找到那件小院时, 才发现沧海桑田已万年, 此处早就变得面目全非。 当年充满他们回忆的小院, 已化作一片乱葬岗。 他和镜, 对这里都不陌生。 是阿娘的抛尸地, 是红尘劫中幼年夕影徒手刨出尸体的深渊,也是双双忘记前尘的二人再次相见的地方, 更是后来, 夕影去而复返, 将镜从活埋的深坑中挖出来的地方。 他在这里和镜生活百年,朝夕相处,云雨共赴。 他在这里爱上了镜,要了镜那半颗缠满七情六欲的心。 他也曾在这里放下了对镜的恨,也放弃了所有的希望,只想离开红尘,重回九天。 他在这里做下全部决定,要让人间再无灵气,再无纷争,要将碧落川炼成灵核,送给沈悬衣,让疼爱守护他的师兄成为这个红尘中真正的神,要让小兔妖成为妖王,得沈悬衣庇护再也不会被欺负。 夕影想着等自己拿回所有碎魂,搭建好天梯,炼制好灵核,就潇洒地挥一挥衣袖,离开算了。 就当作红尘一场梦。 他考虑了所有人,唯独没想好要怎么处理苍舒镜。 想不明白,才没做决定,任由他一路颠簸,伤痕累累地跟上自己,欺他、辱他、轻他、贱他…… 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放弃呢? 苍舒镜所求到底是什么? 只是一个原谅吗? 永远都不可能…… 可爱是本能,即便他们之间隔着层峦叠嶂的千万年岁月,即便他们之间横亘了数不清的血海深仇,夕影还是免不了心脏悸动。 他恨这样的自己! 他将一切的罪责推向自己心腔里的这颗凡心,活生生抽离出七情六欲,去修补灵核,让他的心再次冷硬成琉璃。 现在才知,那些七情六欲是镜给他的。 而他…… 活生生毁灭了苍舒镜的生机。 他毁灭了那半颗心,让灵核吞干净血肉,饮尽了情爱,将本来还有的复活希望嚼地渣滓都不剩。 在沧州时,苍舒镜触到夕影琉璃心的那一刻,恐怕什么都已经知道,却什么也没说,他任由夕影毁了他的心脏,毁了他的生机。 夕影捂着冰冷的,不再跳动的琉璃心,俯瞰着遍野尸首。 “我都忘记这里以前是什么模样了。” “你我之间,究竟有多少误会是你太蠢笨造就的?但凡你对我多说一些……” 夕影倏然愕住。 苍舒镜没解释过吗? 苍舒镜没求过他吗? 一次又一次,他一直在弥补,在解释,在挽回。 可夕影从来不信。 那些话有的听不进耳中,有的成了他气头上嘲讽苍舒镜的利刃。 没有一句能听进心中。 夕影僵立良久,蓦然大笑起来,他想回忆一遍苍舒镜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却是……越回忆,心越凉。 心已经不会痛了,可还是难过。 曾经的桃花源,如今的乱葬岗。 这里是一切的缘起之地,曾碧草如茵,飞花簌簌。 也是缘灭之地,他们三人最终都走向了各自的毁灭困境。 只余一片荒凉。 万年前,沈悬衣毁了这个地方,心魔的浓重祟气让此地荒芜万年,阴邪极重,草木不生,飞禽不过,数万年来被累累尸骨堆砌成人间地狱。 那株海棠花树,也没有了…… 肉身碎了。 魂魄消散。 心脏也没了,元神也…… “心脏和元神……” 夕影捂着自己心口,镜赠他的半颗心脏没了,不是还有半颗吗?以及一部分的元神还在…… 万年来,夕影下意识地不想忘却过往,在沈悬衣的禁术哄睡下,他隐隐感到不安,便将自己的记忆藏在一小片魂魄中,悄悄送出去藏起来。 除了化作天虞的那一魄,除了他在极刑台上破碎的三魂七魄,其实还有一部分早就在千万年的时光里,被他一次次一点点割裂成斑驳的碎魂,带着他强行保留下的记忆,沉睡在荒古秘境中,在小兔妖的血髓里,就连成为凡人夕影,与苍舒镜双修时,他也下意识地将一点点的魂魄渡进苍舒镜身体里,保存着。 什么炉鼎体质,散发馨香,都是来掩盖裂魂的秘密。 他的本能已经寻觅到他要找的人,无条件信任着,甚至愿意在对方体内存放自己的魂魄。 神境台上,小兔妖和苍舒镜性命垂危,那点魂魄碎片才离开他们的身体,回到夕影身上。 至此,他的记忆一点点完整起来,只要再拿回天虞那一魄,他便能成为完整的自己,灵核裂痕也会修复完全。 记忆补全的那一刻,夕影终于反应过来。 镜还有半颗心脏,被沈悬衣握在手中,一直用来控制夕影,用来伪装他自己,用镜的气息将夕影骗得团团转。 至于镜的元神…… 早就转移到镜送夕影的那一截海棠花枝中! 因为花枝是镜的元神,而夕影心腔里有镜的半颗心,沈悬衣便用那花枝化剑,捣碎夕影的琉璃心。 再后来,讽刺的是,夕影一直用着那把扎入过自己心口的剑,按照沈悬衣的希望,拯救所谓的苍生,诛杀无数人族眼中的异己。 庆幸的是,夕影本能地很爱惜那把剑,到后来甚至让它化回海棠花树,栽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日日望着。 ……也算一种陪伴与相守吧。 沈悬衣不止一次提过此剑煞气极重,不如毁了的建议。 夕影却从未动摇过。 他甚至觉得,若是这棵花树被毁了,自己也就活不长了。 即便会与师兄生出龃龉,他也带着浓重的保护欲与占有欲,在树周布下禁制,除夕影以外,谁也碰不得这株树。 回想起沈悬衣对那棵树的古怪态度,夕影几乎能笃定——极仙崖上的那株海棠花树,就是镜的元神! 心脏和元神都还在。 夕影一念所动,转瞬出现在天虞仙山。 极仙崖上有禁制,即便是他,也要踩着云梯上去,曾经的必经之路是极刑台,夕影苏醒后,已经很久不从这里过了,这一次他选了这条路。 苍穹灰蒙一片,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飘落红尘,极刑台上覆了一层又一层的霜雪,将所有的污秽与肮脏都掩埋干净。 他死在这里时,曾诅咒过苍舒镜。 诅咒他——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不得好死,永坠无间。 一句神谕,如今倒是都实现了。 夕影伏在刑台上,冻地冰凉的脸颊贴上霜雪。 “如果神谕能成真,我希望能和你同生共死,你若活不下来,便将我也带走吧,反正……” 反正这个人间,他已尝不出滋味了。 没有体会过凡尘的爱恨嗔痴,他本可以忍受千万年的孤寂,偏偏镜要给他半颗心,偏偏他还贪心地收下了。 极刑台是阴煞之地,处死过太多人,若非观刑处刑,平日里连个鬼影都不会有。 夕影默默伏在霜雪中,停留很久。 不会有人发现他。 他在层层叠叠的霜雪下发现一样折射白光的东西,拨开雪一看,是一柄软剑。 他想起来了。 这是他做凡人时,苍舒镜送他的,他被判处极刑的时候,还没来得及从腰带中抽出,便和他一起葬在了这里。 这把软剑对于凡人来说,算得上珍品,但对神来说,就显得稀疏平常地很。 夕影的剑用的极好,平日里没机会使用,最后一次用剑还是万年前,海棠花枝缠满剑身,绕在他腕上。 挥剑斩神魂,又一剑划下殊命谷。 给了人族一切,人族却负了他。 祂和他的元神,一起实现了沈悬衣的愿望。 如今想来,讽刺又可笑。 夕影抚着软剑,指尖被锋利的剑刃划破,渗出血来,被软剑如饥似渴地吸个干净,一柄凡剑骤然有了神光,神器出世,照亮原本灰蒙的半边天空,跪在极仙崖云梯之下的仙门百家齐刷刷抬头望去,惊疑不定。 夕影抚着剑,温柔喃声:“就用你送我的剑,将我们的一切讨回来,好不好?” …… 极仙崖下,传来阵阵骚动。 沈悬衣站在那株开得极尽妍态的花树前,闭目咬牙,终是摧毁了禁制,泡沫一般溃散开,炸裂出无数碎片,如凌空降雪,如细小飞羽飞了漫天。 崖下,密密匝匝的人跌步后退,让开一条宽敞的直通云梯的路。 一双双眼茫然地看着夕影,欲言又止。 他们的神回来了,却手握一把长剑,却满身戾气与冷意。 祂对他们的存在视若无睹,但他们相信,若自己拦了祂的路,祂绝不会手下留情,人间那一套对着君王撞柱死谏的招数,在祂面前绝无用处。 识相的众人屏住呼吸,一言不发。 剑尖擦着玉石地砖,一路呲花带火,发出刺耳的声。 他们都看出来了,夕影是回来找沈悬衣的,看这架势,是要打一架啊! 一个是九天神祇,一个是仙门师祖,他们哪个都惹不起,尽管不理解,好了上万年的两个人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但防患于未然是人的本性。 望着一步步踏上云梯的夕影,一个长老捏着剑柄,眉头一横,颇觉不妙。 “无论会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尽早做打算,先将大部分人送出天虞,要真打起来,天虞怕是保不住。” 同僚沉默半晌,掀起眼皮道:“你觉得,一个神想将事做绝,会只毁一个天虞吗?” “什么意思?天虞……天虞不是祂的魂魄所化吗?祂怎么可能……” 老者抬头望天,悲怆道:“我们的神,恐怕已经被红尘染成人了。” 他能看得出来,夕影自从沉睡苏醒后,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像极了一个怀着满腔仇恨,只想复仇的俗人。 祂眼底有哀愁,有愤怒,有仇恨,有绝望…… 而这些,不该是神的品质,却偏偏出现在神的身上。 他们的神已经变成了人。 而人的劣根性中,注定有一种叫做——不顾一切,带着冲动性的毁灭。 这种劣性,存于匹夫身上,不过是冲冠一怒,血溅五步,在君王身上,是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若在一个神的身上…… “那便是苍生浩劫!!” …… 什么浩劫,什么猜测,夕影从不关心。 神识猛然波动的那一刹,夕影像是踩错一级台阶,蓦然坠落深谷般,浑身失衡,呼吸急促。 有人打破了他的禁制! “不要——!” 夕影疯了一样,直穿过神殿,奔向后殿,冰雕玉砌的神殿瞬间坍塌成残垣。 轰隆巨响,震彻天虞。 极仙崖上惊起一阵成雾的碎冰,半边浮岛坍塌,滚滚碎石坠落天虞。 耳边嗡嗡,听不清声,只有自己的呼吸,在剧烈喘动,眼前是一片迷蒙灰雾,零星的有三两海棠花瓣飘落,落在他肩上,落进他掌心,便化作齑粉,湮灭于天地间。 崩溃到极致时,呐喊是无声的。 “……你终于…肯回来了。”沈悬衣说。 喉咙洇血,嗓声喑哑,迷雾完全散开,天地一片寂然,唯一的色彩是尖端泛粉的花瓣,和沈悬衣不断呕出,染湿衣襟的鲜血。 花瓣落地便碎,染血的白衣又添了许多胭红。 夕影握着剑的手在抖。 想要杀了沈悬衣,想刺进沈悬衣的心脏,可他颤地对不准位置,刺偏了。 “还给我……还给我——!” “你把他还给我!!” 泪痕混着唇角淌出的血,淅淅沥沥滴在苍白的雪地上。 夕影声嘶力竭,恍然无助地重复着“还给我”,他刺了沈悬衣很多下,隐约听见沈悬衣说“你从来不会对我刀剑相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吧?” 夕影的脑海像是被无数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头疼欲裂,他听不进任何人说的任何话,他分析不出这句话在说什么。 只喃喃地重复着:“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啊——!” 可是沈悬衣不答。 噗嗤—— 一声又一声,扎入血肉,拔出时带的血珠溅他衣上,脸上,坠在睫毛上,洇进瞳孔里。 他的眼前一片血雾。 沈悬衣没有反抗,任由夕影一剑又一剑地伤他。 他也没力气反抗了。 因为…… “我耗费了全部修为,才毁了你布下的禁制,你当初为了保全它,到底花费了多少心思,我现在……才知道。” 夕影面无表情地一剑又一剑刺入他身体。 到了后来,没力气了,手抖地太厉害,干脆丢了剑。 他匍匐在海棠花树原本栽种的位置,一捧捧地将残碎的花瓣,和混着的土壤兜进怀里,在花瓣破碎成齑粉前,强行逆天改命,施以大量的神力将它们强留住。 沈悬衣跌坐原地,默默看着夕影,浑身疼得厉害,却无力嫉妒,即便嫉疯了也没用啊。 他这个赝品终于还是暴露了。 真相大白的时候,他便一文不值,不再是夕影的师兄,不再是他的神依赖的伙伴。 他只是个……赝品。 他以为夕影会痛苦不堪,难过至极地唾骂他,会恨他恨地咬牙切齿,会为他露出不该属于神的情绪。 可是…… 什么也没有。 夕影一整颗心都栽在苍舒镜身上,哪怕是毫无价值的破碎花瓣,哪怕是栽种过镜的土壤,都比沈悬衣重要。 夕影不提剑刺他了,他却更难过了。 “夕影,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伤害你,不舍得弄疼你,不舍得让你伤心难过,洗掉记忆的那项禁术其实很疼,我练了很久的移心术,才让那疼痛不落在你身上,我想……我替你承受着那些,心里就能好受一些。” 他的真心话终于能说出来了,可脱了“师兄”这层壳子,半个字夕影都不会听。 徒手挖着烂泥,视若珍宝地将那些残碎花瓣捧进掌心,揣进怀里。 毋庸置疑,这么下去,夕影会疯。 沈悬衣难过地咽下涌上喉咙的血,和内脏碎肉。 “你是神啊,要人类的情感做什么呢?夕影,他不是爱你,他害了你,给你半颗心,让你体会人生八苦,你为什么……就是不能醒悟呢?” “一万年了啊!一万年,一个凡人投胎轮回了百余世也不过如此,再恩爱的夫妻也都成陌路,成仇人了,痴情的苦你还没吃够吗?你何苦作贱自己啊?!!” 可他的话,夕影一句也不要听。 沈悬衣知道,自己已经彻底从夕影的世界消失了。 他偷来了万年时光,终于要还回去。 不由得仰天狂笑,笑地眼泪都渗出,视野模糊成片。 夕影的手指已血肉模糊,那些护不住的花瓣终于还是被风雪卷了漫空,融碎消失。 他仰头望着,双目灰暗麻木,枯萎了。 “你把他还给我……” “还给我……” 一行血泪,从眼尾淌下。 沈悬衣伸手替他揩去,换来的却是夕影一手戮进他心窝。 一阵剧痛袭来,沈悬衣眉心一皱,缓缓垂睫看了眼,咽下腥甜,温柔抬眸凝着夕影,微顿的手指再度擦干夕影的血泪,将他凌乱的鬓发拨到耳后。 “我其实……就是想试试看,你会不会真的因为他,杀了我。” 毕竟,他们相处了万年,即便是欺骗,即便是隐瞒,即便是伪装,可他们之间依旧拥有很多独属于他们的记忆和温情。 万年啊…… 万年时光,为何比不上弹指须臾的百年恩爱呢? 夕影是真的……要为了那个人,来杀他。 沈悬衣闭了闭眼,“我死了,你会难过吗?哪怕一点点,回想起来,稍微……有一些怅然也好。” 夕影双唇微动,终于回应了他。 却是那样冰冷的两个字。 “不会。” 沈悬衣忽觉疲惫不堪。 他是个人,承受能力有阈值,原本活不了这么久,强行活了万年,要强行忍受着内心折磨,万年啊,多少个日夜,又是多少个时辰,他哪一天心安过? 好累…… 真的好累啊…… “好……” “也好。” “好在……呃…”血腥涌出,咽不下去,肺腑灼烧般的疼,“好在,终于要结束了。” “夕影,我舍不得你疼。” “我把它还给你……” 一截开得极盛的海棠花枝,从沈悬衣袖口取出,递到夕影手上。 分明就是那颗被毁灭的花树的一部分! 原本存于树中的元神,也毫发无损地护在这截花枝里。 夕影灰暗的眼眸倏然亮起,死灰复燃,沈悬衣静静地望着,自欺欺人地幻想着:若他的神祇也能为他悲喜一次,倾注哪怕一点点的爱意,该多好啊。 但不会…… 夕影琥珀色的琉璃瞳中,倒影的只有那截花枝。 罢了…… 沈悬衣自嘲一笑,再也争不动了。 回首万年都成空,仅凭这一瞬,他又能改变什么呢?又能得到什么呢? 就算得来一句原谅,他就能满足吗? 他付出了万年时光,做夕影的师兄,却从没有哪天做回过自己,甚至无法直面自己的卑劣与欲望。 “对不起,人心很脏,长满了贪嗔痴欲,心魔因我而生出,我却控制不了它,我只能假装毁了这一切,才能骗过它,你……” “夕影,你不要恨我,好不好?” “你别恨我……”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81章 第81章 夕影捧着那截花枝, 护在怀里。 哪怕沈悬衣没打算毁了它,哪怕他修为尽失,根本没能力从夕影手中再夺走它, 夕影也非要耗费大量的神力, 去护它,护住自己失而复得的仅存希望。 夕影对他的回答却是…… “沈悬衣, 恨一个人也是需要花费很多力气的,我恨过苍舒镜, 他一直觉得爱和恨一样炽烈,一样让人扎根心底, 永世难忘, 我初时还不信,后来才发觉, 他说的很对。” “沈悬衣,我不是不恨你,只是我已经不想再在你身上浪费什么情绪了。” 冷漠的言语, 冰彻的眼神,比扎进沈悬衣心口的剑还疼。 他终究给他怀揣希望的万年时光宣判死刑。 胭红的血缀在长睫上,含混着比冰还凉的眸色。 夕影一字一顿,告诉他——真正的恨与报复, 从不是扎根心底,时时想起咬牙切齿,而是彻底消失, 不被记起, 永生遗忘。 他连被恨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不值得, 太荒唐, 太荒谬了。” “他死了万年, 哪怕挫骨扬灰,哪怕我忘记了他,哪怕永世不复相见,能植根心底,让我永远惦念的,永远都只会是他。” “沈悬衣,你永远都不是他,取代不了他,你只是个赝品。” 你只是个……赝品! 夕影诛灭了他的心。 几千上万年过去,他都没有半分悔意,甚至享受着原本不可能属于他的一切,他偷来了夕影的温柔以待,偷来了原本属于镜的温柔时光。 他何止没有悔意? 甚至在明知夕影看他时,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他却依旧自欺欺人地蛊惑自己,只要镜永远不存在,他就是夕影的唯一。 后来,他发现苍舒镜就是镜时,他应该早点下手,杀了苍舒镜,哪怕苍舒镜是个死不掉的怪物,他至少也能再获得千年时光,独占夕影。 可他太自负了。 他想知道,就算镜再次出现,凭着他和夕影上万年的情谊,到底能不能比得过对方。 他从未后悔过。 他从无悔意,无论是披着镜的皮哄骗夕影,还是留神庇佑人间。 于苍生而言,他何错之有? 于仙门而言,他何错之有? 他是仙门师祖,他帮人族成为整个红尘的至尊,成千上万年来,人类何曾遭遇过异族侵犯,何曾衰蔽式微过? 他所做的一切,没有一个得了好处的人族能说他一句不对。 他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夕影。 他求他原谅,求他别恨他。 因为夕影找回了所有记忆,他这些年所作所为早已败露,再无转圜余地,却还…… 贪图一份奢望——求他别恨。 夕影“如他所愿”,别说是恨,如果可以,就连记,他都不愿再记起他。 说能放下,到了头,其实是放不下的。 哪怕夕影恨他,哪怕这万年陪伴中,有那么须臾时刻能被夕影记得,他都不会如此不甘心。 沈悬衣还在挣扎,他迫切地攥住夕影戮进他心口的手,忍着痛,解释道: “我当初所作所为,对你不起,但这千年来发生的事,我真的一概不知。” 夕影冷漠地看着他,沾血的手要从他心口抽出,眉眼嫌恶至极。 沈悬衣用尽全部力气,挽留。 “我没有骗你,这一次是真的!” “一千年前,你沉睡后,我便将那心魔取出,封印进九荒魔域,直到魔域又出现一个魔主,仙门对战时,玉挽不慎触破封印,放出心魔,它蛊惑了玉挽,这些年利用他做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我那时候只想着守着你的身体,等你醒来,看到一个干干净净,再不会被心魔左右的我。” 他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却始终得不到夕影的回应,夕影只是冷漠地垂睫,琉璃瞳倒映着他急切忐忑的脸,却从未将他望进眼底。 沈悬衣不得不说更多,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都是心魔的谋划,是它!它已经从我身体离开千年了,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夕影,你不能全都怪我,不能的……” 夕影终于有了反应,睫毛簌簌抬起:“它想……得到什么?” “它……”沈悬衣踟蹰须臾,终究咬牙闭眸道,“它想要你的灵脉灵核,想夺走属于神的一切,它想……成神。” 千年前,夕影沉睡之后,灵核灵脉莫名消失,极仙崖上没有外人,除了沈悬衣,还能是谁做的呢? 夕影不是没有怀疑过,可他那时不愿怀疑沈悬衣,怀疑他的…师兄。 事到如今,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 夕影沉睡后,沈悬衣便急着割裂心魔,心魔被投入九荒封印前,顺走了夕影的灵脉灵核,它本就是沈悬衣的一部分,而那时夕影对沈悬衣毫无防备,这事做起来可谓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可神的灵脉灵核,岂是一个凡人的心魔能觊觎的? 一离开极仙崖,灵核灵脉便为了自保,隐匿于凡尘。 灵核去了荒古秘境,靠着里面仅剩不多的神息来温养自身,等着主人来取。 灵脉运气好些,找到了转世历劫的凡人夕影,却因这具凡躯而始终不得唤醒,一直沉睡,直到被心魔设计…… 它利用权欲熏心的玉挽,告诉他:你就是神的转世,你要找回灵脉灵核,才能重回极仙崖,重新接受天下苍生的朝拜,就连仙门师祖都会对你俯首称臣。 又借着苍舒镜的夙愿与执念,哄骗他:你为神而来,为神而生,玉挽就是你的神,他只是因转世不记得你了,等你寻回他的灵脉灵核,他重归神位,会想起你的。 岂料,苍舒镜没那么贪心。 他当时只想让沉睡于极仙崖上的那个人醒来。 哪怕不知道他这个信仰者也没关系。 在这千年尽处,他是苍舒镜,他迫切地希望他的神不再受苦。 而在这之前,他早已经陪着他的神,陪了九世。 有时候,夕影投生成王室皇子,他便做他身边最忠诚的影卫。 有时候,夕影是个家族没落的商贾之子,他便陪着他一步步白手起家。 …… 甚至,更多时候,夕影只是一株草木,一朵昙花,朝生暮死,须臾寿数。 他便做他身边一颗小石头,一片穹顶的绿阴,固他土壤,为他遮风挡雨。 可无一例外的是——夕影命途多舛,劫劫相扣。 镜再小心翼翼,再寸步不离,总会被红尘劫钻了空子。 不争不抢的皇子死于宫廷政变,兄弟阋墙,横尸于千万马蹄下,镜找了很久,都拼凑不出一具完整的尸身。 商贾之子死在生意做大后,被对家暗害谋杀于航船上,孤零零地沉溺在东海之中,镜捞了七日七夜,得到的只是一具被群鱼啃烂的浮肿尸首。 一草一木的生命更是短暂,天下芳草何其多,镜却在它们之间一眼看见了夕影。 无一例外,夕影的每一世都不得好死。 有时候,镜甚至怀疑这是天道故意安排的劫难,惩罚夕影一个神祇要留在人间,插手人间事。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神的红尘劫,是不可以扰乱的,否则历劫不成功,反会噬其本身。 镜不敢用灵力,他只能像个凡人一样守护夕影。 却……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夕影惨死在自己眼前。 终于! 镜得到一个法子。 只要拿回神遗失的灵脉灵核,神就能立刻苏醒,再也不用历那枉死之劫,再也不用痛苦忍受这人生八苦。 他迫切地希望夕影解脱,便信了玉挽的鬼话。 何况……玉挽身上确实留有夕影的气息,他以为那是夕影的转世,便占据已死的苍舒家大公子身份,拜在玉挽门下,以师徒相称,用这个身份来陪伴他的神祇历劫。 他不知道的是,心魔曾与沈悬衣为一体,要拿到一件夕影的贴身物,蒙混过关何其容易。 就像夕影曾经说过的。 他真的……好笨啊。 一颗赤忱滚烫的心,被翻来覆去地利用、糟践,作弄成这一副惨淡模样。 碧落川蹚过无数回,黄泉水一遍又一遍地洗,死了那么多次,遗忘了那么多回,尽管记忆模糊,尽管失去一切,他永远记得为夕影好。 生为君生,死为君死。 却不知,他的神,也是为了寻找他,才甘愿历劫,尝一遍人生八苦,蹚一场求而不得,死生坎坷。 凡人夕影的最后一世劫,太苦太难了。 了结在这最后一世,一因这劫太苦,终于圆满,天道放过了他;二因他终于寻觅到他要找的人,被斩断的微薄姻缘,终于再次牵扯勾连。 苍舒镜让他痛苦不堪,恨意遍生,却也……成全了他。 “因为……苍舒镜就是他,他曾因你的一滴血而化形,灵脉灵核不会抗拒拥有神血的他,它才冒险利用他……” 沈悬衣终于坦诚一次,分毫不曾隐瞒。 夕影只默然地听着。 悲喜看不透,望不穿。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如今沈悬衣的口述,与他所猜测的出入不大。 夕影眨了眨眼,抿去睫上胭脂血。 “这件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 见他不答,夕影穿透他心腔,攥他心脏的手又紧了下,沈悬衣蹙眉咽下喉咙里涌出的血。 闭眸轻声道:“你醒来后,那些反应……让我有了猜测。” “永宁城赏灯那次,你跟他去了魔域,我回天虞调查此事时,就觉出端倪,后来……你在霜华殿拿回灵脉,刺他那一刀时,我便……确认了。” “……知道的…真早。” 所以,沈悬衣那么早就明白了一切。 却偏偏任由夕影恨苍舒镜,任由夕影痛苦不堪不得解脱,从不曾解释清楚一切,甚至希望夕影在杀了苍舒镜后,了结此事,了结持续了万年的恩怨。 算计来算计去,夕影竟被信任了万年的身边人算计地像个傻子一样团团转。 他忽然想起来,万年前,他遇到同样游历人间的神族时,对方告诉他:“小影儿,我们要离开了,神族已经放弃人间,我们不需要他们的信仰了。” 夕影睁大眼,天真地问:“为什么?人间不好吗?有那么多有趣的小玩意,好吃的甜糕,说话又好听,故事讲地也有趣。” 对方笑起来:“对啊,故事讲的特别好,以假乱真,惯会骗人。” 见夕影还不理解,对方叹了声,摸了摸夕影的脑袋:“小影儿,你还小,才几万岁,不懂人心险恶。这人间虽繁华迷人眼,却不是什么好地方,他们擅长心计,比神族的任何神术都可怕,你玩不过他们的,我要走了,你也赶快离开吧,别贪恋红尘。” 那时夕影不懂,如今吃了红尘的苦,终于明白。 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夕影护着怀里的花枝,抽出血淋淋手指,朝沈悬衣摊开。 “他的那半颗心,还给我。” 沈悬衣顿了下,眼眸闪烁:“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说什么? 说谢谢你的欺瞒,你的利用,你的迫害,让我终于认清什么叫“人心险恶”吗? 可夕影连那点恼怒的情绪都不想给沈悬衣。 他只冷漠地看着他,重复道:“他的心,你还给我。” “还给我。” “还给我……” 他在对他说话,可每一句都和苍舒镜有关,他连“恨”都不想给沈悬衣。 沈悬衣一开口,血又涌出:“夕影,再叫一声‘师兄’吧,再叫一声师兄好不好?求求你……” 夕影:“还给我……” “……” “他的心,还给我。” “…………” 这一声“师兄”起初只是镜得了趣,在一夜缠绵后,早晨为夕影梳发时,拿着昨夜床笫间的孟言浪语,哄着夕影喊他“哥哥”、“夫君”、“师兄”…… 却被窗外练剑的沈悬衣听了去。 他永远记得,冰清圣洁的神,因一个男人的旖旎暧昧之言,赧红了脸,竟真的低声唤了句“师兄”。 眼尾晃着春情,双目剪了秋水,又是难为情又是纵容宠溺。 沈悬衣嫉疯了。 后来,每当夕影唤他一句“师兄”,他表面维系着如玉君子,霁月光风的模样,实际上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许还有……心魔。 他将那个为夕影梳发的男子面容模糊,换做自己…… 在冰凉长夜里,幻想着夕影的模样,做着一些渎神之事,甚至会趁着夕影入眠,来到夕影窗前,望着那张不可亵渎的脸,做尽亵渎之事。 白日里,又维系回清心寡欲,不染世俗颜色的仙尊。 卑劣可笑,又痴缠绵绵。 骗来的称呼,终于在这一刻梦碎。 沈悬衣凄笑一声,“他的心,早在一千年前,就被心魔拿走了,你信我吗?” 夕影顿了下,显然不信,苍白的唇再度开启,麻木地重复着:“还给我,把他的心还给我。” “你不信我……” 沈悬衣骤然笑了起来,失血已让他脸色惨白如纸,心口还在淌血,染红一身白衣。 他不配。 颤抖的手指抬起,划过锁骨下的皮肤,翻开血肉,暴露出灵脉,指尖狠狠一戮,径直划开灵脉,顿时灵气四溢,仅存的一点点灵力都存不住了。 “看见了吗?!我没有说谎,没有骗你,他的那半颗心早就不在我这里了!” “……” “还是不信吗?!” 沈悬衣发了疯,惨白的唇颤地发抖,双目紧凝着夕影,眼白翻出,露出他真正的面目,阴鸷邪佞,偏执又癫狂。 手指往下,血肉撕裂声刺耳。 他在胸膛上剌开一道深深沟壑,直划到心脏,那颗伤痕累累勉强跳动的心脏也被他剖开。 鲜红的血肉像绽放的花瓣,开到荼靡,即将濒死。 夕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心脏看,里面确实什么也没有。 他不禁眉头深蹙,担忧恐惧转瞬袭来。 却没有一分情绪是留给沈悬衣的。 夕影捏紧手指,强行冷静下来,“心魔在哪儿?” 他做到如此地步,自废灵脉,又剖开心脏,他快要死了,夕影却半分恻隐都没有,一心只扑在苍舒镜身上。 浓深的绝望让他再也撑不住。 那一点靠着坦诚,希望得到夕影谅宥的微弱期望彻底湮灭。 他面目倏然狰狞,狂笑不止。 “当然是……毁了啊!” “心魔比我狠辣多了,早在千年前,我禁术有成,能够控制你时,它就毁了那半颗心,反正已经没用了,留着是个祸患啊,自然是毁了!” “……你又在骗我!”明明被刺激地难以承受,浑身都在颤,夕影却维系着仅存的理智,一遍遍默念着:沈悬衣的话不可信,他在骗他! 一定是骗他! 一定是!! 沈悬衣:“我说了!我没有骗你!那半颗心在千年前就被心魔毁了,被我毁了!” 他又哭又笑,嗓音嘶哑,疯癫道:“夕影,你要是不发现这些该多好啊,为了不让你伤心,我可以送你离开红尘,回到九天,我是真的……真的在为你修补天梯,要送你走啊,为了让苍舒镜弥补你,消弭你的仇恨,我甚至设计让他为你取神魂而死,这样,你就不用那么恨他了,可你为什么非要记起来那些事呢?你干干净净地回到九天之上不好吗?” 爱而不得,他可以放下。 可如今,他执念的人,连恨都不愿意给他,他若彻底消失在夕影心中,他该怎么办? 到了如今的地步,那些以“爱”为名的善意与守护,终于消散了个干净。 他仇怨地盯着夕影,释放了隐匿万年的浑身恶意。 “你已经杀了他!你亲手杀了他!!你不记得了吗?” “极刑台上,你亲自判他剔除灵脉,血肉成泥之刑。万年前,他是怎么死的,我告诉你,是心魔伪装成你的模样,用着你这张脸亲自杀了他,他到死都在困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待他。” “原本,即便他没了这半颗心也能复活,可你将他存于你心中的半颗心毁了!你抽出那半颗心中的七情六欲,拿去填补修复灵核,你牺牲了那半颗心,用来换回神的琉璃心。” 望着夕影像护命似的护着那截海棠花枝,他嗤嘲一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点元神又有什么用?!没了魂魄没了肉身,没了心,即便你用元神修补好他的身躯,他也只是个活死人,永远醒不来!” 夕影一言不发,那双眼空洞寒冷,什么光都照不进去,倒映不出沈悬衣,也倒映不出这个世界的一切。 他麻木地站在那里,像一树逼真的玉雕。 很久…… 或许也没有多久。 沈悬衣的血淌尽了,心口翻开的血肉泛白,心脏也跳不动了,彻底地安静下来。 他没有补上一剑,也没有任何动作,只默默盯着那颗心,直到不能跳动为止。 确保沈悬衣回天乏术后。 夕影轻声说了句:“你说完了吗?” “那我再说最后一句,我要他活,他就不能死,我会陪着他活过来,哪怕要等上千年万年。” “若是他不能……”下雪了,雪花斑驳,落在他睫毛上,大约是雪化了,长睫微微颤动,便滴落晶莹,“若是不能,我就和他一起长眠。” 言毕,他一句话都没留给沈悬衣,转身离开极仙崖。 碧落川收回袖中,没了神物支撑,身后这座他住了上万年的仙灵浮岛顿时坍塌,混着雪,掩埋干净那个嚎啕呜咽的濒死之人,也将所有的污秽与肮脏葬了个干净。 仰望灰蒙的苍穹,任坍塌乱石盖身。 沈悬衣绝望地喃然。 “神果然无情无心,万年陪伴,转眼即抛,无论爱恨,都不曾留下半分……” “是啊……这一次,总算醒悟了吧?祂生在迷局中,你又何尝不是,走出来吧,走出来吧……” “我的…沈悬衣。” 涳濛渺渺,与沈悬衣别无二致的声回荡在耳边。 沈悬衣闭上了眼,双唇轻碰了下。 “……好。” 玉山倾颓,轰隆一声,彻底埋葬了他。 活了万年的仙门师祖,死在了全天下的朝神地——极仙崖。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 第82章 第82章 极仙崖没了! 整个仙门, 乃至天下的朝神地彻底坍塌,碎石倾颓,砸地天虞一片狼藉。 幸而, 云梯下的仙门早有准备,早早就将大多数人疏散, 不至于死伤太重。 他们预料到神会和师祖翻脸, 却没想到这般严重。 极仙崖坍塌, 天虞仙山被毁大半, 活了上万年的仙门师祖死在红尘中唯一的神祇手中,尸骨无存,一句话都没留下, 他们甚至不知道因从何起, 何至于如此。 仙门前途堪忧,苍生福祸危兮! 如此天大的消息, 想瞒都瞒不住, 不消几日便插上翅膀, 飞遍红尘。 于仙门而言, 堪称灭顶之患! 曾以为的倚仗,一个死了, 一个追影无踪。 没搞清楚神为何杀师祖前, 他们不敢公然寻觅神迹, 又终日惶惶。 毕竟,神从来都非其族类,以前是有沈悬衣守在身边, 一举一动都在可控范围内。 是信徒, 也是囚锁。 他们朝拜神, 也获得相应的庇护与利益, 如今,绳索已被挣断,神究竟如何看待这个红尘,会如何对待人族,他们不敢断言,恐惧与惶惑化作各种各样的传言,不胫而走,传地整个人间到处都是。 更可怕的是,随着极仙崖坍塌,碧落川也消失了。 这可比死了一个仙门师祖,少个一个神祇的庇护更令人心焦。 仙门百家,乃至整个红尘的生灵,都倚仗这九天而来的灵川汲取灵气。 没了碧落川,他们的修行也算走到尽头了。 但古怪的是,碧落川失踪,人间的灵气却还在。 他们便猜测,碧落川还在人间,应当是被神带走了。 至于神去了哪儿…… 当年自请流放,在灌愁海外看守边疆异兽的慕掌门向天虞传来一份书信,告知:“神尊又回了尸血山。” 众人不明所以,各种猜测频出。 有人认为,夕影想复活苍舒镜那个魔头,要拿走碧落川救其性命,师祖唯恐仙门修行一途毁于一旦,好言相劝,企图阻止,神却被情爱熏昏了脑子,一怒之下杀了师祖,夺走碧落川,如今,他定然是回到尸血山救魔头了,若是成功,碧落川灵气耗尽,仙门就彻底完了! “祂凭什么拿走我们的碧落川,去救一个魔头?” “神不守护红尘,反倒站在魔头那边,还算什么神?这么多年我们的尊敬与供奉喂了狗了!” 自极仙崖坍塌已过去好些时日,人间无恙,太阳照常升起,甚至连人间的灵气都还在。 夕影杀了沈悬衣,毁了极仙崖后,便隐匿神踪,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仙门中人惶惶不安多日,才反应过来,神似乎无意灭世,并不会针对他们。 猜其原因,他们也分析出个大概。 要么,神如今没心思对付他们,一心想复活那魔头。 要么就是,没有天梯,神无法离开人间,若倾覆这个世界,神亦是无处落脚。 他们似与神捆绑在一条船上,若是船翻了,大家一起葬身深海,神也没好果子吃。 这么一想,莫名有了底气。 那些憋在心底的话,终于愤愤道出。 到底信仰了数万年神祇。 有的是冠冕堂皇的假象,心底唾骂并不妨碍表面尊崇。 有的将信仰当成了一种习惯,没什么敬畏,也没什么反意,只潦草地人云亦云。 也有一部分,将信仰当作心底慰藉。 不喜欢别人肆意言辞轻慢神。 “慎言!不可渎神。” 但再多的话,也不便多说了,明哲保身的道理都懂。 “渎神?呵,不为苍生着想,置苍生安危于不顾,站在魔那边,还算得上神吗?” “就是!”有人挤眉弄眼道:“神冰清圣洁,高不可攀,应该站在苍穹之巅,俯瞰众生,悯爱众生,怎么能有私欲?你看祂,早就和那魔头不干不净,怕不是早就一心向魔,早就没半点神性了!” 站在天虞山脚下,有人仰头瞧了眼半边倾颓的山峦,高峰上的广场圣台还依稀能看见轮廓。 “说到这个,我想起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 “什么事?!” 红尘中人最爱听故事,讲故事。 即便修仙了也不例外。 众人纷纷把目光投来,他轻咳一声,说道:“多年前,神为自己沉冤昭雪那事,大家还记得吧?” “啊……” 有人恍然大悟,眼眸蹭地亮起。 “想起来了,说是神尊在人间历劫时,被苍舒镜给害了,当时死的人可不少,就连苍舒夫妇也……咳……” “你怕什么?神又不在极仙崖了,天虞都没了,师祖还能诈尸来苛责你不成?” “倒不是这个……” “嗯?” “可不止是害死那么简单,神尊投生成的凡人是苍舒家二公子,即便他后来回归神位,那苍舒夫妇也做过他父母,他如此心狠手辣……啧,别告诉我,神就是这样慈悲为怀,怜悯众生的。”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那个……”那人挫着微红的耳朵尖,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他们是双生兄弟,你们晓得吧?” 没亲历过那场往事,不了解其中原委的人眉头一皱,特别是上了年纪,活得太久的长老。 他们可看不得什么悖德乱`伦一事。 虽说只是一场劫吧…… 又不是真的亲兄弟。 但还是…… 啧,不好说。 连忙掩袖搓耳,快步走开,又忍不住八卦,悄默听着。 “睡过不知多少回了,那后来被焚的竹涧小筑,那天虞各个隐秘角落,甚至在弟子院舍都……我可不是瞎说,曾有弟子录下的留影珠为证。” 还有什么是比渎神更让人兴奋的? 又有什么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曾被凡人……不!被魔头压在身下,雌伏承欢更令人好奇的? 千万年来,神的圣洁名声有沈悬衣维护,众人不敢说什么。 如今,沈悬衣被神杀了。 神甚至半只脚迈入人族的对立面。 这时候憋不住的话匣子就疯狂溢散开,什么话劲爆,什么话能释放人的天性,他们就说什么,真真假假掺杂在一起,传的人多了,假的也成真了。 曾经万人伏拜,人人尊崇,看一眼都是亵渎的神,如今却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渎神啊! 谁都能来踩一脚。 旁人不但不说你不对,反倒夸你讲得好,这能不兴奋吗? 着实可叹,可悲。 有点良心的人,都忍不住要叹一声:人啊…… 酒楼茶肆中,走出一女修,不满地蹙眉道:“这位师兄请慎言。” 那男子睨了她一眼,侃道:“这不是天虞慕掌门吗?你父亲请辞后,你坐在这个掌门的位置上,可还舒坦?” “谁能想到当初一个倾慕自己首席师兄的千金大小姐,也有成为一派掌门的一天,更是坐上仙门之首的位置呢?” 他话里夹枪带棒,特意强调着“倾慕师兄”,气得慕湘恼极,又不敢反驳,生怕被架在言语火堆上炙烤。 “天虞没了沈悬衣,还有什么资格坐在仙门之首的位置上?” 此人话语讽刺,无赖至极。 慕湘无意与其相争,又不想成为众人口中调侃的对象,只能咬牙咽了咽。 又禁不住气恼,冷哼一声:“苍生危机挂在嘴边,谁也不见你们为苍生做了什么,比那弄堂里叼着葵子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婆还聒噪,都什么时候了,红尘灵气都要断了,你们还惦念着仙门之首的位置,同那人间亡国了还想着坐上帝位的蠢材有什么区别?” “你——!” 侃侃而谈的那些人满脸涨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本想发作,却见四周有人不赞同地冲着他们直摇头,这才作罢。 也有那么些人哀叹道:“这话说的有理,苍生危机尚未解除,前途一片渺茫之际,却还在抢这种虚位……” 有人望天长叹,“我看啊……这仙门要完。” 那些不愿争吵的仙门纷纷散去。 剩下的这些,便更加明目张胆,言语喋喋。 太平盛世不居安思危就算了,如今仙门危矣,苍生危矣,他们还能避重就轻,麻痹自我,就足以显露出一件事——沈悬衣这个师祖将他们庇护地太好了,有的指望,从来学不会自己动脑子。 他们不晓得危机吗?不晓得祸患吗? 不,他们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可悲,可叹。 慕湘叹息一声,什么也不想听,匆忙离开。 这场谣言,她止不住,反惹一身骚。 她给自己父亲去了一封信:天虞已经完了,仙门也快完了…… 她父亲想都没想,直接回了句:嗯,乃父于灌愁海岸劈一竹居,又于黑水间捕得异鱼,味美鲜嫩,日日啖之,天虞倾颓,余下弟子可赠其银两,遣送归家,若愿留下,可来海岸,余愿教习捕鱼之术,果腹无碍。 慕湘收到信件,又是好笑,又是难过。 父亲竟真的在那不毛之地捕鱼种田。 她忽然觉得,或许……做个凡人,也不错! 没了碧落川,没了天地灵气,才是真正的众生平等,仙门不会再看不起凡人,无法拥有更长的寿数也没什么,毕竟这些人中不乏活了几百年上千年的,他们活了那么久,又有什么用?不还是粗鄙不堪,狂言乱语,半点敬畏之心都没有。 用这态度对神,神还能庇护人吗? 慕湘推己及人,一拍大腿,心想:我要是神,我也不守护这些完犊子的狗东西!不拍一巴掌灭了,都是老娘大发慈悲了。 她气呼呼地坐在茶桌前,光顾着生气,没注意到一辆马车停在客栈外。 驭车的车夫是个木傀,车内先是跳下一名个子小小的少年,虽相貌普通,却灵动活泼,甚是可爱,而后,踏出一个白衣少年,他扶着另一个男子下了车,两人皆戴着帷帽,瞧不清面容,只是那个子略高一些的男子走路有些僵硬,甚至看不出迈步,腿脚都掩在宽长的衣摆下。 白衣少年在柜台前要了两间房,那同样戴着帷帽的男子,则被那小小少年搀扶着往楼上走。 大约是腿脚不便,一个趔趄,男子险些跌倒,他摔地很奇怪,腰背都弯一下,直挺挺就要瘫倒,小小少年帮扶不及,骤然惊呼。 慕湘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一把。 小小少年不太会道谢,作揖的双手忙乱着,忘记是左手在上,还有右手,交换来叠过去,都没做对。 那模样娇憨可爱,慕湘禁不住笑了声。 白衣少年这才来得及赶来,将那腿脚不便的男子护在怀中,模样颇为紧张。 “刚刚是我不小心,没扶好。”白衣少年轻呼一口气,心有余悸的模样,摇了摇头,小小少年才转眸看着慕湘,磕磕巴巴道,“多谢仙子帮忙,这是我哥哥,还有呃……哥夫?” 白衣少年:“……” 慕湘:“……” 白衣少年稍有疏离地点头点头,以示谢意,他没说话,似乎是个哑巴,慕湘刚这么以为着,那少年又在转身离开时顿足停下,禁不住问了句慕湘:“我观诸位的穿着,应当是天虞仙山的人,此地距天虞甚远,诸位是……”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慕湘愣了下,但思索半天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 她坦然道:“天虞早毁,如今只能勉励镇压殊命谷异兽,我等自然不能抢夺其灵气,妨碍封印之效,此行是想另谋生路罢了。” “生路何在?” 白衣少年漫不经心地笑了声,听起来不太礼貌,倒有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慕湘顿了下,倒也不生气。 “去灌愁海。” 白衣少年略微沉思,哂笑道:“也不错,灌愁海会是个好地方,仙子眼光甚远。” 他再不愿顾及这个红尘,倒也不至于放弃灌愁海和尸血山。 因为……那是镜的出生地,也是他们缘遇的。 若不能离开这个红尘,等他救回镜,他就陪着镜一起住在尸血山上,那里与世隔绝,遍野尸血也可成世外桃源,届时,人间如何红尘如何,干他何事? 他只想守着镜,等他醒来。 哪怕……千年万年。 入了客房,将“腿脚不便”的镜安放在床上,摘掉帷帽的夕影,双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对方的脸,脖颈处,手腕间全是针线缝合的痕迹,密密匝匝,数不清缝了几次。 小兔妖挠了挠头,“哥哥,还和之前一样吗?” 夕影点头,“嗯”了声。 小兔妖便去准备了,热水、布巾、针线…… 夕影习惯先给镜擦一擦身体,将那些缝合处挤出的血迹擦干净,再重新用线给他缝合好。 夕影需要保存神力,还有事要做,暂时不能用神力凝线,只能勉强以凡尘的棉线代替,但这种棉线很不好用,要不了几天,缝合接口就会破损分裂,因而,他们不得不一路走走停停,暂歇客栈。 夕影摸着自己心口,温柔地笑看苍舒镜。 “我感觉到了,你的心在跳动。” 他趴伏在苍舒镜的胸前,闭了闭眼,轻声说:“再等等我,很快,你就有心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