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偏执魔尊后》 1. 01 *** 乱山残雪,枯叶衰草,杀人坡上月如刀。 坡上站着一个人,一个重伤的黑衣剑修。 鲜血与冷汗从这黑衣剑修的身上滚落,他的身上足足有十七八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腰间斜挂着一口黑皮剑鞘的薄剑,正随着主人颤抖的吐息微微鸣颤。 几道飞剑破空而来,伴着紫霞光彩,直冲这剑修而去。 弹指间飞剑已至,擦着他的脖颈飞过,“锵”的一声钉在地上。 然而这重伤的黑衣客却动都没动一下。 十七八个修士破空踏月而来,将此人包围起来。这些修士个个面带杀气、手持法器——原来正是他们在追杀此人。 为首的是个须发带霜的老仙长,这老仙长飘飘然落在地上,负着双手,这才慢慢地打量起了这个被他们追杀的人。 ——他身量很高,手长脚长,身上只裹了一身紧而粗糙的黑色劲装。这衣裳虽上不得台面,然则却极为诚实地勾勒出了他的身材,均匀、有力、修长……他的腰身一定充满爆发力,而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也必定经过了常年累月的锻炼与打熬,充满危险的劲力。 他的手是苍白的,手指修长,骨里凸出,一看就是用剑的好手……然而此刻他灵府被封,灵力紊乱,再是英雄人物,如今也不过是个废人了。 此人名字不祥、出身不祥、师承不祥,一个月前横空出现在这沅水之滨,带着一口没有名字的薄剑,连着挑了七八家仙门,指名要与各家长老决战。 起初,没有人把这莽撞散修当一回事。 ——直到他用自己的剑,将极乐峒宗主钉在地上。 他一脚踩住了极乐峒主的脊背,慢慢地转动剑柄,让剑锋把那可怜人的灵府搅得稀巴烂,金丹碎得不能再碎。 接下来的一个月,七八个有名有姓的仙门中人被他被一个一个地毁成废人,这剑修身心黑手硬,修为又高,沅水畔的仙门根本就挡不住! 但沅水瘴气横生,灵溪密布,毒虫仙草跟不要钱一样的疯长,故这里的仙门多通岐黄术,产出许多奇药奇毒,天下罕见。 其中一种,名为“缬魄罗香”。闻此香者,便是到了半步化神的境界,修为也会登时被打散,解毒之前,形如废人! 这独狼剑修虽然厉害,但毕竟没见过许多腌臜手段,众仙门一块儿布下陷阱,这家伙果然中了缬魄罗香的奇毒。 但在天罗地网之下,他仍用血肉之躯强行运起真力,杀出一条血路,一直逃到了这杀人坡上。 杀人坡、杀人坡,虽然叫“坡”,其实是一片砂岩悬崖。 此时此刻,他前有悬崖、后有追兵、身负重伤、修为全废……终于也走到了绝境。 为首的老仙长轻抚长须,淡淡道:“老夫雪峰山明玉谷云中子是也,不知小友师出何门,高姓大名?” 黑衣人的眼皮子都没撩起来,好似全然没听见这话。 云中子又道:“早日今日,何必当初?小友杀性太重,实在留不得了!” 黑衣人仍是面色冷冷,并不搭腔。 云中子下首的一修士忍不住道:“师叔,这小子许是个哑巴,咱们不必同他废话,今日必叫他……” “有来无回”四个字还没说出来,他的声音就好似被掐住了。 ——因为这黑衣剑修忽然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尖锐得可怕、也冷得可怕,被他瞧上一眼之后,好似被一条毒蛇一口叼住了脖子……这修士只觉得浑身发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阴惨惨的夜空之上,一只飞廉忽然掠过,发出了极其细小的风声。此地有雪,反射着森森的白光,把这黑衣青年的面目衬托得格外惨白、格外冷酷。 他伸出一只惨白色的手来,慢慢地抚上了自己的剑柄。漆黑的双眸眯了眯,隐隐透出几分讥诮来,似是在嘲笑这些人嘴上说的好听,实则只会使用下毒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他的眼神足以刺激得任何被他嘲笑的对象发怒! 两个修士忽然出手! 其中一人背上负了飞剑,手上迅速捏了个法决,飞剑直冲那黑衣青年破空而去;另一人手上拿的是刀,他的手腕巧妙地运转着,刀花裹挟着灵力翻滚,漫天刀影有如天上银河,美则美矣,却择人而噬! 刀光剑影瞬息而至,那黑衣剑修苍白的脸上,却依然没有半分表情。 他只是握紧了剑柄。 白光一现,两点剑芒如毒龙出水,那两个出手的修士面目一寒,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倒了下去。 云中子心头一跳!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中了缬魄罗香,本应是个废人了,为什么还能刺破这二人的护体真力,将这二人直接杀死?! 黑衣青年沉默地抬头,冷冷地盯住了云中子,眼中毒火跳动,毫不掩饰地盘算着怎么把他们全都戮死当场。 云中子面色不善,缓缓地握住了自己的法器,而他身后的修士们,也都握住了各自的兵器。 片刻之后,金石相击声惊天动地,火鸦尖鸣、飞廉破空,剑影挟着风雷、刀花裹着毒雾! 漫天精光之后,夜晚重归寂静。 云中子的灵府被刺穿,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他带来的修士们也都七七八八死了一地,无一活口。 唯有这黑衣剑修,用剑撑着身子,还依然立着不倒。 但他中了暗算,能强行运起真力已是不易,如今已到了强弩之末,连鲜血都已快流干……他浑身发冷,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已不听使唤;他呼吸不稳,喘息之中带着痛苦与血腥。 至少要先找一处地方……藏起来…… 他这样想着,挣扎着想要走下杀人坡。 然而他伤太重,刚一动,便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已朝前扑去,重重地跌倒。 正在这时,他忽然感受到了不速之客的气息。 这不诉之客是个头戴银花冠、腰缠苗花带的女修,眉眼弯弯,甚是美貌,正翘着腿坐在一棵枯树之上,悠然道:“缬魄罗的滋味如何?” 黑衣青年剧烈地呼吸着。 这女修盈盈笑道:“缬魄罗乃是我宗秘宝,中此毒者,形同凡人,只想不到你居然能以凡人之躯强行运气,杀了这么许多人……唔,我来的倒是时候,我缺几个药人,刚好留你一命,好不好?” 沅水芷江满是毒虫异草,江畔两岸仙门多豢养药人试药,这些药人有的是凡人,有的是犯到这些人手中的散修……无论是什么人,成了药人,也就只剩个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下场了。 黑衣青年脖颈上的青筋爆出。 女修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平心而论,这男人很好。 缬魄罗香的作用是封锁灵府,使得灵力在体内无法完整的循环一个小周天,强行运气并非不可以,但对身体伤害极大,浑身的脉络都会像是流淌着岩浆一样,令中毒者生不如死。 寻常修士中了此毒,甫一运气,皆是鬼哭狼嚎,状若痴傻,然而这个剑修……他不仅能忍耐,还能一击必中,凭一腔血性与凶性,连杀修士四十五人! 女修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一样,忽然咯咯咯笑个不停,伸手指着他道:“好血性,你这男人我要了!” 黑衣青年冷冷地瞪着她,牙关紧紧地咬着。 他显然难以忍受这种折辱,然而此刻的他,却连剑都要无法握紧了。 女修悠然笑着,居高临下地瞧着他青筋暴起、试图挣扎起身的模样,夜风猎猎吹过,吹起杀人坡上带着血腥气的残雪…… 残雪飘扬之际,一阵钗环相击声忽然传来,叮叮铃铃,宛若塔檐银铃,妙音清脆。 一片金绿衣袂忽然自二人眼前翻飞而过,宝光闪闪。 随即,有女轻笑道:“这男人我也要。” 银花冠女修一愣,随即面色一沉,意识到这是有人来找茬了。 这人就静静地站在坡上,却连一丝气息也没泄露,以至于刚刚竟没人发现她近身。 而这重伤的黑衣青年…… 他倒在地上,最初只瞧见了两只皓白的脚腕。 这脚腕上扣着足银的镯子,既宽且厚,镯子是两片孔雀羽毛样,伪眼上点着两颗绿宝石,在夜色下随着这双雪白赤足的步伐晃动,颇有些漫不经心的媚气。 再往上看,她身着一袭孔雀绿凤纹的衣裳,袖子很大,飘飘欲仙,雪肤乌发、眼波含翠,实是个少见的美人。 银花冠女修盯着她,似笑非笑:“你说什么?” 这绿衣美人也似笑非笑,一只手臂撂在腰上,道:“我说,这男人我也要!” 2. 02 *** 这身着孔雀绿衣裳的雪肤美人名叫曲红绡,半个月之前在天山醒来。 天山,就是四大仙宗之一的天山剑宗,曲红绡乃是掌门人谢问舟的徒弟。 然则,此曲红绡非彼曲红绡。 ——她是个穿书的。 这场穿书之旅始于一个昏天黑地的加班之夜。 在连着加班了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她伸了个疲惫懒腰,打算喝杯咖啡、吃个早饭。 ……然后就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她就到了这里。 她惊觉自己穿越到了一本名为《仙途之路》的三流仙侠言情小说之中。 曲红绡有个习惯,就是工作的时候要听点什么,以前《甄嬛传》热播的时候,她经常开着电视不看,就听个响,以至于重播都都放到四五十集了,她还不知道各宫小主娘娘都长什么样。 这本《仙途之路》就是最近的背景音。 与正经的文名不同,这篇小说的本质是一篇“买股文”。 买股,就是事先不定下男主角,由作者塑造数个性格迥异、各具魅力的男性角色,都与女主产生超越普通朋友的关系,最后由受到读者支持最高的那一个上位,抱得女主归。 她之所以对这本小说留有印象,是因为她和里面的一个角色同名。 当然,不是女主,而是一个前期出场的炮灰女配。 本书女主名为冷玉微,乃是天山剑宗掌门谢问舟的大徒弟,在故事正式开始的二十五年前,冷玉微与师尊谢问舟一同出山,去执行一件神秘的事务,但那件事凶险异常,冷玉微因为那件事,掉下了舍身崖,从此杳无音信。 这位谢问舟谢掌门,就是本书的第一只股票——清冷师尊是也! 清冷如谪仙般的谢问舟,其实早已与冷玉微互通了心意,在冷玉微失踪之后,谢问舟的修为连降三层,受到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然后,他就犯了一个狗血言情小说男角色经常会犯的错误——找替身。 这个替身,就是曲红绡。 曲红绡:“…………” 她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躺在榻上闭上眼睛。 说不定这只是一场梦,睡醒之后就又回到她的办公室了呢? 结果办公室没等来,等来了两个多嘴男修。 曲红绡躺在榻上,天山的寒风送来了那二个男修的声音。 “玉微仙子回来了,只是伤得不轻,想来二十五年前,玉微仙乃是掌门最看重的弟子,如今正主归来,有些冒牌货可莫要发疯。” “她算是什么东西?连剑都拔不出的废物,若不是长得有几分像玉微仙,能入得了掌门的眼?” 修士耳聪目明,数丈之外的窃窃私语都能听清,更莫要说这两个多嘴男修就站在她院子门口。 这二人是一对姓孙的兄弟,以前也经常用这样的话欺辱原主。 二十三年前,原主不过是个懵懂女童,被谢问舟牵着手带进了天山剑宗。谢问舟面对天山众人,指着她道:“这是我谢问舟最后一个徒弟。” 天山剑宗乃是四大仙宗之首,内门弟子上百人,外门弟子更是多达千人。谢问舟半步踏入化神臻境,乃是天地灵气渐衰之后踏入此境的第一人,无数人都盯着他徒弟的位子。 结果,这厮指着年幼的曲红绡说:她是我最后一个徒弟。 更要命的是,曲红绡于剑道一途上,是个废物。 十年前,天山剑宗打开缥缈峰秘境、令尚无法器的弟子进入寻找本命法器。曲红绡也去了,但她什么也没带出来,谢问舟并未苛责,而是一言不发,将一把名为“胜水”的宝剑赠予了她。 ——胜水剑,是原女主冷玉微的佩剑,也是天山剑宗所藏的十把上古名刃之一。 据说在上一个灵气轮回的鼎盛时期,凤凰神鸟丹鸾仙正用此剑,冷玉微当年自秘境中将此剑带出时,整个宗门为之震动。 而谢掌门将此剑赠予曲红绡。 ——但曲红绡拔不出。 名剑认主,名不副实之人,绝无可能征服宝器。 于是曲红绡就此成为师门笑柄、众矢之的。 孙氏兄弟就不服。 不服也分许多种,有些人的不服,会无视曲红绡;有些人不服,会在试剑大会上对她下重手;而有些人不服会造谣——很恶心的那种。 孙氏兄弟就是最后一种人。 “女人长得好,果然能一步登天。” “谁知道那是师父呢,还是干爹呢?哈哈,哈哈哈。” “干爹找的好,修行不用愁~” 他们戏谑的笑着,生怕她听不见似得放高了声音。 ——自曲红绡渐渐长大,舒展的眉眼之间与冷玉微有七分相似之后,这样恶毒的谣言就始终如同跗骨之蛆,折磨着她。 曲红绡面无表情地从榻上坐了起来,伸手摸上用于储存物品的乾坤袋,从里面勾出一柄碧光莹莹的九尺长鞭来。 ——这才是她的法器。 她接收了原主的记忆之后发现,她隐藏的事情还挺多。 比如,她的身份一定很神秘,因为她的血对大多数毒蛇、毒虫来说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她不敢让别人知晓这件事,故而很小就学会了自治一种驱散毒物的药膏涂在身上。 再比如,十年前进入秘境,她其实带出了本命法器,就是这柄绿晶晶的软鞭,名为——孔雀羽。 此鞭乃是九幽生铁所制,一节一节以精巧机括连接,机括之间又生出无数细小倒刺,每一根倒刺之上都淬满了剧毒,故而通身都呈现出一种流光溢彩的蓝绿色,正如百鸟之王——孔雀的长羽一般。 舍剑用鞭,她也是一流高手。 但原主是个恋爱脑! 她是真的爱谢问舟的!所以把孔雀羽牢牢藏起,从不使用,生怕谢问舟发现她不好好学剑,反倒修习这种阴毒之术。 但换了芯子的曲红绡脑子可不差。 按照原剧情,冷玉微已经回来了,如今正修养在她曾经的住所“凤仪峰”之上。 她金丹破碎、奄奄一息,自她回来之后,谢问舟就一直呆在凤仪峰上为她疗伤。 再过不久,这看似清风霁月实则疯狗一只的谢掌门,就要来挖掉曲红绡的金丹,救他放在心尖上的玉微仙子。 曲红绡不再耽搁,衣服一扎,长剑一挂,孔雀羽在手,伸手推开了门。 孙氏兄弟脸上带着戏谑笑意,朝她看来。 曲红绡倚门而立,唇角噙笑,漫不经心地乜了二人一眼,这眼波睇眄流光,孙氏兄弟的眼珠子忽然一下好似被勾住了,溜溜地跟着这高挑美人转。 她似笑非笑道:“不知是师父还是干爹?” 孙氏兄回过神来,充满恶意的笑了几声,道:“曲师妹,掌门师叔可顾不上你啦!” 孙氏弟也笑道:“没事,曲师妹,师叔看不上你,咱们兄弟看得上,也不让你叫干爹,叫声好哥哥就是了。” 曲红绡才没那个美国时间同这二人废话,她的法子一般都很直接、很有效。 一点碧莹萤的光忽破空而去! 这碧光随即化作一道长虹,软而灵活,好似一条毒蛇,在孙氏兄额上轻轻一点。 只一下,孙氏兄身子后仰,哼都没哼一声,倒地死了! 孙氏弟大惊,欲抽出宝剑应对……可惜晚了! 那道青莹莹的光随即而至,在他脖子上套了个圈儿,骤一收紧,在他脖子上留下一圈紫黑,好似只狗儿的项圈。 顷刻之间,这一圈紫黑已蔓延至他的面部。 他瞪着眼睛,长大了嘴,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两声,流了两行黑色的血泪,脖子一歪,也死了。 许是原主身体里所残留下了一些对人命的漠然与冷酷,曲红绡连杀二人,心里一点波动都无,还有闲心去一趟谢问舟的寝处,摸走了一大笔七宝灵石。 灵石灵石,就是天地灵气的不同凝结形态,多为贵重矿物,也有少数海中贝类。 也就是金银、琉璃、青金、砗磲等七物,称之为“七宝”。 原主身形灵巧,御风轻功之术甚是高妙,曲红绡摸走了谢问舟的七宝灵石之后,一刻也不停留,立刻下山,御风而行,日行千里,转瞬就消失在茫茫人海。 下一步,她要找人解毒。 说起中毒这事,还得怪原主的恋爱脑。 原主自被谢问舟带回天山后,谢问舟明里暗里对她的偏袒、关心就只多不少,直哄得她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谢问舟。 她只认为自己就是谢问舟心中的那个人。 直到冷玉微归来,她才忽然发现,原来她不过是个替身。 原主无法接受这件事,于是她做了一件非常非常蠢的事情。 ——她自己服蛊了。 当然不是为了自杀。 她服的那毒,名叫“天地阴阳大乐蛊”……一听这名儿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服蛊之人,根据自身经络真气不同,需找阴阳契合之人双修,若三月之内未能以此法解毒,就会全身经脉尽断而亡。 与原主的体质契合之人,就是谢问舟。 原主此举,就是一个心智极不成熟的人,在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确认别人对她的感情。然而她却从没想过——这法子只对真正关系、爱护自己的人才有效! 谢问舟又对她没有感情! 原作之中,她服下阴阳大乐蛊,跑去找谢问舟,口口声声要他做出决断,究竟是要冷玉微,还是要她。 ……然后她就被谢问舟挖金丹了。 当时听到这情节,曲红绡只是稍微惊诧了一下这种货色也能当男主之一……然而当自己穿成了这个愚蠢而凄惨的替身女配之后,她再回想这段故事,只觉得心头直冒鬼火。 好在书中还有一个与她阴阳契合之人,此人姓傅名显,是个用剑的散修,算算时间,此刻他应当在西南边儿的沅水大开杀戒。 不管他是个什么人,总比不怀好心的谢问舟要好得多。 ——这,就是曲红绡出现在此地的来龙去脉了。 3. 03 *** 曲红绡到的时间实在凑巧,正好瞧见了这黑衣剑修连杀了十七八个修士后力竭倒地的场面。 她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是自己要找的人。 “天地阴阳大乐赋”有一种独特的作用,就是中毒之人会格外的渴望与自己阴阳契合的那个人。 自穿书之后,曲红绡只觉得自己与这世界好似隔了一层玻璃似得,能看得清,却没有实感。 直到看着那个血快要流干的黑衣剑修……她才忽然感觉自己的五感被激活了。 能……感觉的到。 她能感觉到他的黑衣被血与雪所浸湿,衣裳是冰冷的,这个人的身躯却是炙热的,他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挣扎着紧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嘶声,鲜血潺潺流出,她能闻到血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曲红绡一点都不讨厌这种血腥气。 相反,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收紧,一种奇异的感觉正顺着她的神经游走,令她在看见他的一瞬间,皮肤上就因为刺激而浮起了一片小疙瘩,脊柱似乎也被一阵细微的电流所击透。 ——就是他。 曲红绡隐在黑暗之中,眼角慢慢地发红,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舔到了唇上胭脂的花汁甜味。 她身形闪动,衣袂翻飞,衣袂之上的袖坠相击,发出清脆的金石声,转瞬之间,她就已出现在了那银花冠女修与黑衣青年之间。 曲红绡的一只胳膊撂在腰上,似笑非笑地乜了那银花冠女修一眼,淡淡道:“我说,这男人我也要。” 沅水畔远离中州腹地,千百座大山林立,此地民风彪悍热烈,时人常称“五溪蛮”,女修碰见自己喜欢的男人,上手就抢,也是寻常之事。 银花冠女修显然认为曲红绡也是这意思,她冷冷一笑,道:“知道我是谁么?敢抢我要的男人?” 曲红绡笑而不语,衣袖无风自动,灵气已裹在了她藏于袖中的孔雀羽之上。 银花冠女修厉咤一声,手中的一盏镜花火鸦灯中已飞出数十只身怀厉火的火鸦! 然则,原主为曲红绡留下了一副极为灵巧的身法,她唇角含笑,身随意动,如活鱼一般闪出了火鸦的包围圈,那一尾布满倒刺的孔雀羽随心一挥,就抽中了这女修的肩头。 这件法宝本就是罕见的宝贝,轻轻一抽,就刺破了这女修的护体真气,烈毒迅速蔓延,女修瞪大双眼,一个字也说不出,跌下树来死了。 曲红绡掸了掸衣裳,这才转头去看傅显。 那黑衣青年也正在盯凝着她。 他有一双漆黑如寒星般的眼睛,带着勃发的野性、千锤百炼的杀心与直刺人心的酷烈,曲红绡只看了他一眼,就只觉得自己的骨骼肌肉,全被洞穿了。 任何一个看到这双眼睛的人,都会明白,这个男人就是一口剑、利剑。 ——你若想让利剑屈服,他只会当场折断。 曲红绡却并不害怕,她随手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忽然勾唇一笑。 曲红绡本就是一副美人皮囊,又因换了个成熟明艳、风流妩媚的灵魂,使得这幅美人面一下子活了起来,一颦一笑之间,都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魅力。 傅显那双冷漠而残忍的瞳孔似乎忽然缩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多在她脸上一秒都不停留。 他本来就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 黢黑的夜空之中,一道闪电忽然劈过,霎时将这染血的大地照得白亮,轰隆雷鸣之后,沉重的雨滴落在了傅显苍白的脸上。 暴雨顷刻而至。 傅显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他的胸腔无法控制地起伏……暴雨重重地砸到了他的身上,雨线的力道对于任何一个修士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此刻却好似化作了长鞭,正在一下一下的凌虐着傅显的身躯。 曲红绡皱了皱眉,随即伸手攥住了他后脖颈的衣料,这只纤细柔美的手,像是拎起一串果子似得,把重伤的傅显轻松拎起,然后御风而去。 她的目的地在三座山之外,那里有个废弃隐村,旁的没有,拿来躲躲雨还是没问题的。 修士的身体素质与奇异功法极为方便,三座大山的距离,她只用了半炷香的时间,就望见了隐藏在连山叠岭间的山村。 她随便找了间屋子,推门就进。 她是寻上山来时发现的这个村子,那时已用神识搜了一下,发现此地一个活人都无。 此刻推门进来,却发现这屋子洁净、桌上地下并无灰尘,墙上挂着腊肉、灶膛里塞着柴火、门内贴着被烟熏得发黑的年画……不像是久无人居,而像是最近才荒废的。 不过此刻却也无暇多想。 她反手关上门,将傅显放在了铺着老布褥子的榻上。 ——傅显失去意识了。 他浑身早被雨水打得湿透了,衣裳冷而沉重的黏着他的身躯。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睫毛还在微微颤动。 曲红绡垂下头,伸手解开了他的衣襟,让他的身躯暴露在自己眼前。 他的皮肤有一种久不见阳光而导致的苍白,他身上的每一寸骨骼之上,都覆盖着一层均匀有力的肌肉,矫捷而彪悍,令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关于力与美的想象。 这反倒使得他苍白的皮肤显得有些道貌岸然——苍白的东西总让人觉得冰冷,但这幅峥嵘的身躯,却一定充满炙热的血气。 曲红绡想,如果他此刻没有受伤、精力充沛、内息浑厚的话,一定会像一只黑豹一样弓起身来,蓄势待发,令人头皮发麻。 只可惜,这只重伤的黑豹,甚至没有力气缩到角落里,自己给自己舔舔伤口。 他身上伤口太多了。 有新的、也有旧的,旧伤多是鞭痕,凌乱交错地覆盖在他身上,好似一张择人而噬的大网,将此人牢牢地束缚在里面,而新伤的种类就多了去了,有刀伤、剑伤、梅花穿云箭、甚至还有两枚寒光森森的玉钉,深深地锲进他的血肉之中。 说实话,他现在还活着,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曲红绡稳下心神,低头查看伤势。 原主乃是个隐藏的用毒名家,所谓医毒不分家,医修的那些手段,她也知道点皮毛。 此世修士虽是求仙问道之人,但绝非霁月清风、无欲无求之辈,修士以武入道,能在这里混出名头的修士,骨子里都有一腔凶性与狠劲,故而这修仙界绝非清净之地,行走江湖之时,随时有可能血溅五步。 因此,人人身上都会带些灵丹妙药。 曲红绡从天山跑路的时候,除了七宝灵石,当然也摸走了谢问舟的灵丹。 但问题在于……傅显不能用。 曲红绡完整地听见了那银花冠女修所说的话——傅显中了一种名为“缬魄罗香”的奇毒,此毒的作用是封锁灵府,使得修士无法攫取天地灵气在体内运行大小周天,形如凡人。 凡人是不能使用上等灵丹的。 灵丹之中蕴含着精纯的天地灵气,以凡人的筋骨脉络,莫说是用来治伤了,吃下去不爆体而亡就已经算是幸运了。 所以只能用土法子,先包扎止血吧。 屋角放着个陈旧木柜,曲红绡拉开柜门,里头都是些棉被、蓝布衣裳、毛巾之类的东西,她翻了翻,翻出件棉布里衣来,伸手掸了掸,干净得很。 此地连山重岭,地势甚险,这村子里生活的都是不通功法的凡人,平日里上下山有个跌打损伤的十分常见,家家户户都该存些止血的草药才是。 曲红绡搜了搜这屋子,果然搜见一把蓟草。 于是她捣碎蓟草,制成外敷的草药,又把棉里衣撕成一条条,上面施了个除尘诀,权当消过毒的绷带来用。 给他包扎的过程异常顺利。 他似乎习惯于忍耐苦痛,因此在具有刺激性的草药接触到他伤口的那一瞬间,他也没有剧烈的挣扎,而是下意识地抑制着自己血沫翻滚的喘|息声。 这样正好,省了她不少事。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曲红绡终于将他身上的伤口都包扎完毕了。 她坐在榻边儿上,瞧了一眼傅显,又盯着这村户家的粗布帐子瞧。 她心道:那“天地阴阳大乐赋”是要以合契的阴阳真力在体内运转十五个大周天来解毒的,这家伙现在中了毒,如凡人一般无法攫取灵气、运转真力,那她这解毒…… ……怕不是要帮他先解这“缬魄罗香”?? 曲红绡:“…………” 这倒霉催的! 她在心底暗暗骂娘,伸手抚上了自己湿透的辫子,这才想起自己进来之后光顾着给傅显包扎,竟没处理处理自己。 一道闪电忽然划破夜空,将这间小屋照得亮如白昼,曲红绡眯了眯眼,并没有在意。 然而就在此时,傅显骤然惊醒! 他骤然睁眼,本能令他感知到第二个人的气息。傅显不顾自己的死活,强行运转真力,凌空扑起—— 在曲红绡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以自身为笼,牢牢地将她锁在了榻上,那口薄剑“锵”的一声,砸在她的脖颈侧,砭人肌骨的剑气已刺激得她脖颈处起了一片小疙瘩。 他整个人背肌收紧,指骨凸出、青筋暴起,那双漆黑的、酷烈的眸子正冷冷地瞪着曲红绡,目光足以穿刺骨骼与肌肉。 他眼角发红,显然正处于应激态。 4. 04 *** 傅显本身就是修为境界高深之人,否则也不会有这许多杀人如砍瓜切菜一样的战绩。他灵府被封之后,仍能连戮十七八个修士,靠的就是他野兽般的直觉与凶性。 曲红绡穿书之前也算个良好市民,从不跟人打架,穿书之后她仗着原主的轻灵身法与剧毒法器,却也只打最必要的架,战斗意识自然没培养起来……一时不察,被傅显压住,也十分正常。 但她毕竟健康得很,而傅显的身上被人开了十七八道血口子,血都几乎要流干了。 一击不中,他就没机会了。 此刻他喉中血沫翻滚,掌中薄剑颤鸣不止。 他的意识渐渐回笼,回想起来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他中了毒,形如废人,杀了十几个修士,力竭倒地,然后…… ……然后有两个女修为了抢他打起来了。 傅显:“…………” 傅显缓缓地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身上。 鼻尖掠过蓟草的清香……这是一种山原中常见的止血草药,他以前也经常用。而他身上所有在流血的血口子,都已被布条缠绕起来包扎止血。 他的目光又慢慢地抬起,凝注在了这女修的面上。 这几乎是傅显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了。 此时此刻,这美人仰面躺着,狐狸尾巴一样的大辫子铺在粗糙的老布上,寒光森森的薄剑正锲在她脖颈侧,但她丝毫不怕,眼角反倒有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这笑意与沁入肌骨的森森剑气纠缠起来,有一种格外残酷、格外奇异的媚力。 傅显是极具侵略性的男人,他拥有冷硬的姿态、铁石般的心肠和稳若磐石的手腕,此时此刻,他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握剑的手却忍不住攥了一下。 曲红绡道:“我是曲红绡。” 傅显好似个聋子瞎子,并不理她。 半晌,他慢慢地放开了曲红绡,张了张嘴,说了两个字:“傅显。” 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嘶哑,像一把生锈的刀。 曲红绡理了理衣裳,从榻上坐起来,然后就看到这沉默寡言的黑衣青年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挣扎着坐在了屋角阴影中,一只腿曲起,一只手握剑,状似随意,实则警惕。 曲红绡双手抱胸,歪了歪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傅显的这个举动,很像一只被雨水淋透了的流浪狗,明明有干燥洁净的床榻可以躺,却只会把自己缩成一团缩在角落里。 他精神不济,并不打算和曲红绡攀谈什么,只是安静地闭上眼睛,半睡半醒。 曲红绡乜了他一眼,也不打算开口。 傅显身受重伤,又面临沅水宗门的追杀,情势危急,他现在很需要有人保护。 他需要她。 但她同时也需要傅显,她需要傅显尽快解毒,以身为引,为她解蛊。 换言之,他们二人互相需要、又互相警惕。这本是一种极为微妙的关系,一言一语之间都是试探与交锋。 曲红绡以前是创业开公司的,自然知道怎么谈判——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尽量把自己的真实意图隐藏起来,尽量不让别人拿捏自己。 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只是在屋子里慢慢地踱了一圈,从灶膛摸到里屋,又坐在了一面梳妆铜镜前,“哧”的一声,点了一簇烛火。 火焰在镜旁跳动,曲红绡解了头发,顺手拿起了一只木梳,慢慢地梳起了头。 席地坐在角落里的傅显又睁开了双目。 他冷冷地瞧着曲红绡的背影。 她就坐在梳妆台前,如鸦羽一般的长发垂下,压在孔雀绿的衣衫之上,烛火妖冶,镜光之中,她极为认真的往自己的唇上点胭脂,显得唇愈红、肤愈白,春情勃发。 傅显小臂上的肌肉忽然收紧了一瞬,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你救了我。” 曲红绡在镜子里睇了他一眼,随口应了一声,似是不甚在意此事。 傅显久久不语,似是在发怔。 半晌,他才冷冰冰地说:“你要我还什么?” 曲红绡挑了一下眉,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你说什么?” 傅显的下眼睑忽然抽动了一下。 他闭着嘴,沉默良久,忽然嘎声道:“我从不欠人东西。” 他的声音之中带着血沫翻滚的气音。 曲红绡倚在梳妆台前,道:“你要还我?” 傅显淡淡道:“还。” 曲红绡道:“拿谁的命来还?” 傅显道:“谁的都行。” 曲红绡道:“你自己的也行?” 傅显讥诮一笑,一字一句道:“可以。” 曲红绡挑眉。 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与她想象的有点不一样。 她本身的个性颇为恶劣,此刻看到傅显冷淡而漆黑的眸子时,心里的坏水忽然止不住地往出冒,令她忍不住想要继续试探他。 她得寸进尺:“现在就行?” 傅显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剑上,淡淡道:“现在不行。” 曲红绡笑了。 傅显看着她,忽然缓缓自腰间系带之中取出一件东西。 这是一张生死符。 生死符乃是魔道密宗的功法,看似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符纸,实则内藏一道阴毒霸道的魔气,生死符认主,谁若滴一滴血在符上,就会成为这道魔气的主人,然后再把符纸打入他人体内,这道魔气就会如同跗骨之蛆,一直藏在那人经络灵府之中,符主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要他生不如死……自然也可以。 这是一种人人认得、人人见之色变的东西。 曲红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傅显道:“我的命,现在不能给你。” 曲红绡:“所以?” 傅显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无,淡淡地道:“你滴血,把这道符打入我体内,三年之后,命你拿去。” 曲红绡怔住。 她的眉毛一挑,面上终于露出了惊讶之色,道:“你说什么……?” 傅显冷冷道:“我的话从不说第二次。” 曲红绡的脸沉了下去,道:“你要我把这道符打入你体内?” 傅显把那张生死符往前推了一寸,薄唇抿起,显然不打算再废话。 曲红绡双手抱胸,翘着腿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这眼神并无丝毫掩饰,傅显五感如野兽般灵敏,自然能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他不愿再看她,因而闭上了眼睛,烛火打在了他半张脸上,使得他的下颌线显得更加锋利、冷硬。 但曲红绡瞧着他,却总觉得这人做出了一副逆来顺受、引颈就戮的样子,看上去格外可怜。 她的手动了一下,那道生死符无风自动,转瞬便被她撷在了指尖,曲红绡扫了眼手中的符纸,果然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将一滴血滴在了符纸上。 血迹瞬间湮开——认主成功了。 她眯了眯眼,慢慢道:“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黑衣青年仍靠坐在墙角,动也不动,宛如木胎石心。 曲红绡目光一寒,两指骤然弹出,指尖撷着的那道符纸果然挟着风雷朝傅显急射而去!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丈,生死符转瞬即至,他的喉结都已被劲风激得不住颤动。 但他的神色竟还是不变! 生死符忽然停在了傅显咽喉前一寸,曲红绡一挥手,符纸轻飘飘落地。 她的目光缓缓地凝注在了这个黑衣青年面上。 现在,她已明白,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剑出无悔。 其实今天在杀人坡之上,曲红绡看见傅显是怎么杀人的。 他杀人简直就好似是一种精准的艺术,他以重伤的身躯,面对十余个修士,能在最精准的时机抓住他们的破绽,然后一剑戮出,开膛破肚!他的手本来一直在抖,可是抓起剑杀人的那一刻,曲红绡却发现,他的手腕稳若磐石,好似他天生就是为这件事而生的! 他一点犹豫都无,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性命。他不想死在那里,因此才豁出性命,做困兽之斗。 但现在,他愿意去死。 哲学家加缪有句名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① 反过来说,一个不想死的人愿意为什么东西去死,就说明那件东西在他心中远比生命更重要。 对于傅显来说,这件事叫:恩情。 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欠人性命,自当以命相抵! 这是一种古朴而野蛮的浪漫,信这一套的人固然古怪至极,但总比为了自己的女人、强挖掉无辜之人金丹的人要好得多;也比那种被救之后反而要盘算着杀死救命恩人的人要好得多。 曲红绡久久地凝注着他,忽然低鬟一笑,语气轻柔了许多:“我既然救了你,又做什么要你的性命?” 傅显缓缓地睁开了双目,哑声道:“你想要什么?” 5. 05 *** 想要什么? 那当然是想要你啊! 然而这种话却是不能说的。 曲红绡的唇角就慢慢地勾了起来,她伸了个懒腰,一只手托着腮,似笑非笑道:“你喜不喜欢看话本子?” 傅显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曲红绡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凡英雄救了美人,那美人一般会说‘奴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你不晓得么?” 傅显一顿,目光顿时凝注在她的面上,冷得似乎能刺透骨骼。 曲红绡却好似觉得自己说了一句非常有趣、非常幽默的话。 她被自己逗乐了,叉着腰斜睇着他,一种妩媚的风情便不受控制的从她的眼角流出,如情丝一般,纠缠着她目力范围之内的所有人。 傅显脖颈侧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的暴起,手指也忍不住痉挛了一下,他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紧紧地抿着薄唇。 傅显并非善茬,也并非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 在踏上沅水畔之前,他在魔界大光明境中已不知杀了不知多少不服他的罗刹地煞。只是大光明境与外界隔绝,不通消息,故而在此地,他还是个无名之人。 大光明境那些被他打服的妖物魔修,自然会为了讨好他,给他送来些低眉顺眼的美人,傅显并非声色犬马之人,对睡女人也没有任何兴趣,他宁愿睡稻草垛,也不愿爬上那些床榻。 但他的眼睛的确见过许多漂亮的女人。 ……没一个像她这样的。 这美人凝注着他,目光与语气却都让他的脊背升腾起一股奇异的、倒错的感觉。这感觉陌生得很,令傅显的脊背忍不住收紧,刀口又一次开裂。 半晌,他张了张嘴,万分冷淡地道:“……我不是美人。” 曲红绡:“…………” 曲红绡:“噗哈哈哈哈哈!” 曲红绡性子极野,因着自己身上中的这毒,她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往这冷心冷情的男人身上瞟,偏偏这人一副冷淡不解风情地样子……她一肚子坏水,早就想伸出爪爪撩拨他一下了,却没想到这人的反应居然出乎意料的……一板一眼。 曲红绡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傅显听见她笑,却仍是佁然不动,靠坐在角落里,他听着这人笑得都快打嗝了,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薄唇紧紧地闭上,看来是一句话都不打算再说了。 外面雨势转小,淅淅沥沥地响个不停。 傅显精神不济,就那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到达金丹境界的修士,都有护体真气保护,平日里极少受伤,即便受了重伤,也有可以快速恢复的各类灵丹,因此修士对于疼痛的阈值其实很低,若换个修士忽然被打回凡人,再被捅上十七八个能透光的血窟窿,估计早都已经受不住了。 但傅显的童年在魔界大光明境的荒原之中度过的,他忍受过极为可怕的饥饿、忍受过被荒原狼的獠牙锲进身体的撕裂、忍受过灵根被挖的极端苦痛。 忍受,本就是他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件事。 后半夜,傅显发起了高热,他攥紧了自己剑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牙齿却紧咬着一声不吭,苦苦捱着。 他听见有人走近,又听见了这人的手镯脚镯叮叮当当地响,这人蹲下来,他闻到了一股凤仙花似的鬓香,这人伸出手来,似乎要去扣他的手腕…… 傅显猛地惊醒,手比脑子动得更快,“啪”的一声,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凶狠地瞪着她。 曲红绡歪着头正看他。 傅显嘶哑地道:“你做什么?” 曲红绡眨眨眼,理直气壮地扯谎:“我是医修。” 不过医毒不分家,她是个用毒名家,对诊脉治伤,自然也懂那么一点。 傅显僵硬的、慢慢放开了曲红绡的手:“不妨事。” 她叹了一口气:“你还记得你欠我一条命么?” 傅显冷声道:“我不会忘。” 曲红绡笑了:“既然如此,你可千万莫要死在这里。” 傅显讥诮地笑了笑,嘶哑地道:“只这点伤,我死不了。” 这人简直就和块臭石头似得,又冷又硬,曲红绡懒得理他,伸手去搭他的脉,傅显显然很不习惯于他人的碰触,背肌无声收紧,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之上,两根葱管般的手指正松松搭在上面。 曲红绡盘腿坐下,闭着眼睛,细细为他探查经络,她的手指上没有茧,指腹柔软,带来一种极其陌生的触感,令他觉得私有界限被强硬打破……傅显的五指忽然收紧,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剑。 他的剑没有名字,窄而薄、轻轻颤动,但这剑极其锋利冰冷,剑柄上有粗粝的触感,并不令人舒适。这是傅显最熟悉的触感,唯有紧握剑柄时,他才感到安宁。 曲红绡道:“经络没断,没什么大碍,只是灵府被封……说起来,那‘缬魄罗香’究竟是哪一家的东西,有无解药?” 傅显张了张嘴:“五毒宗。” 沅水畔仙门以五毒宗为首,这次十八家仙门联合起来围剿傅显,也是五毒宗牵的头。缬魄罗香这种拿捏修士命脉的奇毒,能、且只能被这沅水畔实力最强大的宗门所拥有。 曲红绡道:“看来要解毒,还要走一遭五毒宗。” 傅显淡淡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曲红绡莫名其妙地睇了他一眼,再一次搬出万能的理由:“你还没还我的命来,就想莫名其妙地去死?你这欠账人愿意,我这收账人才不做这赔本买卖呢!” 傅显闭上了嘴。 这风流妩媚的美人替他诊完了脉,就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捋着自己的头发,自顾自地爬上榻,钻进被子去睡觉了。 傅显仍靠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只是目光缓缓地凝注在了曲红绡的身上。 她忽然又“噌”的一声坐起来了,杏目圆睁,瞪着傅显。 傅显:“?” 曲红绡道:“你过来。” 傅显佁然不动。 曲红绡板着脸道:“我已经想到要你做什么了,你听不听?” 傅显什么也没说。 他不知道这个满肚子坏水的姑娘又在打什么主意,却无甚表示、也无甚排斥,挣扎着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跟前,垂眸瞧着她。 支使的一个野性难驯的男人如此听话,曲红绡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半跪在榻上,忽然直起腰来,朝他温柔一笑,她手上一抖,取出了一件黑衣来。 她轻轻环住了他的脖子,把这衣裳披在了傅显身上。 这衣裳乃是鲛绡所制,遇水不濡,沅水畔本就潮湿多雨,傅显身上的伤口还是尽量保持干燥得好。这衣裳是谢问舟的,曲红绡临走之前,雁过拔毛,把能搜刮走的东西全带走了,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曲红绡低低地道:“你身上伤口多,地上潮得很,千万注意。” 傅显一怔,迟疑道:“你……” 曲红绡却不愿和他多废话了,她忽然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手来,不轻不重地在他肩头推了一把,然后“唰啦”一声拉上了粗布帐子,闷笑道:“好啦!我要睡啦,你不准再看我啦!” 傅显:“…………” 她说完这话之后,就再不管傅显了,倒在榻上三秒入睡。倒是傅显,重新坐回屋角之后,双手抱剑,盯着合起的床帐子,久久未睡。 *** 按理来说,金丹境界的修士已不太需要睡眠,只需运转金丹,使得天地灵气在体内运行大周天数周,浑身疲惫即可烟消云散。 但或许是因为曲红绡的肉身和灵魂其实是错位的,她觉得颇为困倦,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一直到第二天清早,枝头的鸟儿叽叽喳喳,她这才悠悠转醒。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还揉了一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心满意足地起身。 谁知拉开床帐子往屋角一看,傅显居然并不在原地。 不仅如此,还有那件鲛绡黑衣,被他随随便便地搭在了竹椅之上,门开了一半,一阵带着潮气的风吹了进来,令那衣裳飘飘扬扬,空空荡荡。 曲红绡伸了一半的懒腰忽然僵住。 等等……这家伙是走了么? 曲红绡恶狠狠地瞪着那件衣裳。 她与傅显才认识了半天,当然不至于喜欢他喜欢得要死,只是傅显现在对她来说就是一个会走动的解药,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简直恨不得把人家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把控起来,可才一晚,他居然…… 曲红绡从榻上跳了下来,沉着一张俏脸,四处走动。 然后她就闻到了一阵烤鸡的香气。 曲红绡一怔,推门走出了屋外。 雨已经停了,屋外一片欲滴的清脆,阳光照射下来,使得青草与竹叶上的露珠被照出一片碎金,屋内仍有潮气,此刻到屋子外头来,倒是更舒服些。 傅显坐在个草垛上,正在烧叫花鸡。 他已重新把自己的黑衣裹好了,只是黑衣之上仍有不少裂口与血痕,黑皮剑鞘挂在腰间,头发高高束起,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角,听见屋内声响,他不着痕迹地扫了曲红绡一眼。 曲红绡奇道:“你居然还会做饭……?” 瞧他这样子,也不像啊。 傅显连眉毛都没抬,语气淡淡:“惯常风餐露宿,生肉吃了会死。” 他少时生活在魔界大光明境的一片荒原之中,父早死、母疯癫,根本没人管他,筑基之前,埋锅造饭是最基本的生存能力。 曲红绡“唔”了一声,坐在了他旁边,撑着脑袋瞧着傅显把烤好的鸡弄出来。 这村子里的村民是忽然消失的,因此也留下了不少东西,几只土鸡一大清早就在村子里探着头散步,傅显瞧见之后,非常无情地抓了一只,放血拔毛挖内脏一气呵成。 他瞥了一眼曲红绡,看到这人充满暗示性的盯着他手里的东西不放,面无表情地拆了个鸡腿扔给她。 这美人就冲着他甜甜蜜蜜地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男人虽然看上去冷心冷情、残忍酷烈,但实际上不仅沉稳、而且心细……甚至还有点贤惠。 比谢问舟那条狗好多了! 6. 06 *** 曲红绡生的美貌,一头乌发如海藻般浓密,又如云朵儿一般柔软,她没有梳复杂的发鬓,只随手打了条五股辫。 这辫子织得蓬松,好似狐狸的尾巴,随着她的动作晃过来、晃过去,还自傅显的手背上轻轻地扫过,只叫他的手背都泛起了一阵细微的瘙痒,眼睛不自觉地朝她瞧去。 这一眼瞧去,就看到了她甜蜜到令人心神荡漾的笑容。 饶是傅显已见识过了这女人的美貌,但骤然一见,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停滞了一瞬……三个弹指之后,他才移开了视线。 他不懂风月之事,没有盯着女人看的毛病,但毕竟长了一双眼,能分辩得清美丑。 美貌也是一种锋利的武器,傅显毫不怀疑,她若出现在闹市之上,随便支使一个人要他去死,那人也会愿意的。 这样的女人,当真还是少看为好。 他不能看,也不配看。 曲红绡吃完了鸡腿,给自己来了个净尘诀,这才朝他道:“你几时起来的?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傅显淡淡道:“我走不了,也不想走。” 曲红绡不明所以。 傅显讥笑:“他们下了蛛丝阵,要关门打狗。” 他们,指的自然是以五毒宗为首的沅水仙门了。 曲红绡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昨夜下过大雨,今日的天格外的高远、今日的竹格外的清翠,一只渡鸦正在枝头嘶哑叫着,扇动翅膀飞了出去,没飞多远,却忽然尖鸣一声,随即被一分为二,血淋淋地死了。 曲红绡神色一凛,朝双目之上凝聚灵力细细去看,这才看见空中的盛景。 ——这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蜘蛛网”。 天地灵气所凝结的细细丝线横纬竖经、织成一张大网,以杀人坡为圆心无限蔓延开来,将五溪九山悉数网住。灵力凝结成的丝线呈淡淡的金色,像是某种用于制衣的名贵蚕丝,然则此物却是极为危险的,一旦不小心触碰,后果就是那只被一分为二的渡鸦了。 这就是蛛丝阵! 傅显身受重伤,灵府被封,短时间内绝不可能逃出沅水,故而这些仙门先下蛛丝阵,然后就该派各路弟子神识搜山了。 用神识搜人,不是什么非常难以掌握的高深功法,昨夜曲红绡上山来时,也用自己的神识搜过这个村子。 不过神识可以铺开的面积却是与修为有关的,据说在上一个灵气循环的巅峰时期,迈入大乘的大修丹鸾仙,神识可铺大半个中州,这天下间的每一个人,只要她想,都绝逃不过她的眼睛。 千年已过,天地灵气衰竭、起复、又衰竭,在这一次灵气循环中,目前还未曾出现迈入大乘的陆地神仙,沅水地处偏僻,远离各大灵矿,天地间的灵气远不如天山那样充沛,此地修士境界普遍不高,用神识搜山,也只能分区分块分人,慢慢地去搜。 对曲红绡和傅显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曲红绡只思量了片刻,就道:“五毒宗在哪?” 傅显冷冷道:“都罗山。” 曲红绡一边捏着自己的辫子,一边问:“何处?” 傅显伸手一指,原来那都罗山正在西南侧,且正是被这蛛丝阵所罩住的一座深山。 曲红绡道:“好!在他们搜到这里之前,我们直接就去五毒宗转一转,想来他们觉得你落荒而逃,绝不会再敢自己送上门去了。” 傅显冷淡地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曲红绡却道:“你记不记得昨天晚上那个带着银花冠的女修?你有用毒鞭的习惯吗?” 傅显身子一顿,斜眼瞥她。 曲红绡已不必往下再说,傅显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杀人坡上的尸首皆是中剑而亡,唯有那银花冠女修面目乌黑,是被毒死的。 沅水修士又不是瞎子,当然能看出其中的区别。 银花冠女修不是傅显杀的,而是另外一个人杀的,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傅显的血都几乎要流干了还能跑掉。 他们必然已经认定,他有同伙。 傅显皱起了眉,烦躁地“啧”了一声。 他在此地名声不显,但在魔界大光明境之中,他凶名远扬,很多魔修魔物致死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哪里惹了傅显,于是他们传他天生冷漠残忍,是只毫无人性的食腐狼,只以杀人为乐。 但他其实没兴趣杀不相关的人,也没兴趣让不相干的人来管自己的事。 眼前这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对他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欢喜、像是……依赖? 傅显身世凄苦落魄,胸中满怀偏激怨抑之气,自小到大,旁人看他的目光多混杂着恐惧、厌恶与轻视……他早习惯了这样恶意的目光,也很擅长用更恶意的手段让那些人对他屈服。 但倘若有一个人稍微对他好上一点、表达出那么一丁点的温情与善意,他反倒有些无措,根本不知如何应对。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也不过是冷言冷语,把她远远地推开,千万莫要来淌自己这淌浑水。 可现在,曲红绡却必定已被当做他的同伙了,她要是被沅水仙门抓住,只要露出那根绿光闪闪的毒鞭,那群人绝不会放过她的。 傅显烦躁得想杀人。 半晌,他平复下来,当机立断:“这里不能再呆了,下山。” 傅显昨天才被差点放干血,就算他的身子骨是铁打的,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没事了,以他现在的身体,根本没法子闯入五毒宗,去寻缬魄罗香的解药。 他需要时间养伤,但此村已无人烟,突然多出两个大活人来,着实可疑,沅水仙门搜山的重点,也必定是这样的广袤山林、人烟稀少。 但他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要隐藏一滴水最好的法子,就是把它藏在大海中。 沅水仙门用蛛丝阵网了整个五溪九山,山中散布着多个山寨,住着山民;再往山脚下看,沅水与它的支流密布在山川之上,山路虽然崎岖,水路却畅通无阻,不远处的洪江,正是中州腹地与西南互通有无的枢纽重镇。 洪江商镇,人声鼎沸,乃是整个沅水最繁华的地方,五毒宗一个蛛丝阵下来,恰好把洪江也网在了里头。 傅显如今中了毒,不强行运起灵气时就是个凡人,一个凡人,混在一个大商镇的凡人里头,就算用神识也辨别不出区别,想找他,那就学着凡人的样子,一个屋一个屋的搜吧! *** 傅显并非狂妄莽人,他做事胆大心细,很是稳重,曲红绡也觉得这法子很好。 于是傅显自屋中搜了件干净黑衣换上,又顺手带了个斗笠,二人当天就出发,不到半日,就顺着小路进了洪江。 洪江商镇是交通枢纽,中州的商船顺流南下,送来食盐、布匹,沅水的商船逆流北上,船上多是木料、桐油、茶叶、药材。 虽说这里是修仙世界,但修士毕竟是万里挑一的极少数人,在广袤的中州大地上,更多的还是凡人与凡人的烟火气。 洪江商镇南北往来的人极多,因而此地也显现出了一种与五溪这蛮夷之地所不同的繁华气质来。城内巷道极多、幽深曲折,客栈、镖局、银铺、钱庄、茶馆、赌场、戏台一应俱全……曲红绡甚至还瞧见了街边在卖一种奇怪的黑茶——这种黑茶相当粗犷,是把野柚子掏空,将一大团茶叶塞进去储存,据说喝起来会有柚子的清香。 不过现在不是逛街的时候。 曲红绡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傅显就更不得了了,他虽然只穿着简单,又用斗笠压着眉眼,然而旁人仍是不敢直视他——只要看他一眼,保准会觉得从脚底板一直冷到头顶。 因此这二人闪进城之后,一刻也不耽搁,不走大路走小巷,找了家偏僻客栈,推门就进。 一进门,傅显就感觉不对。 这客栈甚是破败,桌子只有四五张,细看那竹桌,上头竟然有不少刀痕。厅堂里有七八个客人,有行商打扮的、有镖师打扮的,操的倒是南腔北调,但目光具是鹰视狼顾,有意无意地往他们两个身上瞟。 ——这是黑店。 现如今,天地灵气渐渐衰竭,各大仙门仙宗,多是十余年才开门收一次徒,走上正统修仙之路的机会甚少,那些有灵根却无仙缘之人,就成了无宗无派的“散修”。 无宗门庇护,自然没有上乘的功法可练、也没有上乘的灵石、法宝、仙丹可用,这些散修,终其一生,都难以筑基,不能辟谷,还需得为了自己的生路奔波劳碌。 心术正的,可用自己悟出的一些法术去做正事,比如南来北往的商船之上,多有会御水决的散修为船庇护开路。 心术不正的,开开黑店、杀人越货的也不在少数。 傅显是上个月才开始在沅水大开杀戒的,但他可不是上个月才来的,早在一年之前,他就已出了大光明境,把外界的一些弯弯绕绕给摸清了,刚才一瞧这屋子里人的眼神,立刻就明白过来了。 但是曲红绡不明白。 她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原主所残存的记忆,但原主自小就在天山剑宗生活,从未下过山,别说黑店了,她连黑茶都没见过! 傅显站在她身后,颇为无言地看着姑娘掰着手指头和掌柜的吩咐——菜要四荤四素,本地特色的霉豆腐、蒿草糍粑都送些来尝尝…… 曲红绡生了一对含情桃花目,一颦一笑之间,眼角自有媚意流出,此刻她身着薄绿衣衫,显得体态风流,一只皓腕轻轻搭在桌柜之上,纤纤手指之上艳红蔻丹闪着光彩,更是晃人心神。 这样的美人,本就就光彩夺目,这开黑店的几个散修哪里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眼睛就不自觉的往她身上黏。 曲红绡浑然不在意——她穿越以前就漂亮,对这种眼神再熟悉不过,虽然烦得很,但为此大动肝火却没必要。 但傅显在意。 他伸出一只骨里凸出的手,慢慢搭在了剑柄之上,面无表情地瞪了那掌柜的一眼。 那掌柜的只觉眼珠子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口,迅速地低下了头。 7. 07 *** 傅显的手在剑柄上搭了一下之后,店里的人眼神就迅速规矩了许多。 那掌柜客客气气地要给他们开两间屋。 傅显皱眉看了一眼曲红绡浑然不觉的样子,冷冷截口:“只要一间。” 曲红绡闻言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了两个酒窝。 傅显神色冷淡,好似全然没瞧见她的表情,慢慢地走上楼去了。 这客栈在城根儿处,地方算不得繁华,条件也不怎么好,好在还算干净,二人进了门之后,只见屋中一扇刷了桐油的木屏风,前头设竹桌竹椅,后头设榻。 店小二之前就和他们俩一块上楼,送来了热水和干净的毛巾、里衣,傅显随手指了指屏风,那店小二就把乖乖把东西搁在了屏风后头,一言不发地退出去了。 傅显拐进了屏风后。 他的手刚放在腰间系带上,就瞧见曲红绡也拐进来了。 她手上还寻了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药罐子,里头放了好些杵碎的蓟草。 傅显放在腰带上的手瞬间停下了动作,眼神古怪地瞥了一眼曲红绡。 他仗着自己的身子骨极好,今日几乎是在透支一样的使用自己,只是透支的结果就是伤口反复撕裂流血,他能感觉到身上缠绕的绷带都已被血浸透。 ——他该换药了。 傅显坐在了榻边上,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下一下地扣着,无声地等待她转过身去。 但曲红绡这个向来聪明的好姑娘,此刻却成了个笨蛋,对这男人的暗示一点儿反应都无,反倒是捧着药罐子凑了过来。 她无辜地睁大杏眼,道:“你怎么啦?不换药么?” 傅显不由皱了皱眉。 自小生活在荒野之中的人,天生就具有一种野性的直觉。傅显多年浸淫在他人的恶意之中,对这种东西再熟悉不过,别人是真心对他好还是假意对他好,他再清楚不过。 曲红绡的心的确是很好很好的。 只是…… 傅显不由想到刚刚在厅堂里时,她对满屋子垂涎而恶意的眼神全然无知无觉,肆无忌惮地散发魅力,再看此刻,她一只手捧着药罐子,愉悦又天然地坐到了他身边,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反而伸出一只手,就要去拉他的腰带。 眼角含笑的美人还轻轻地道:“会有点痛,但你别怕……” 傅显忽然伸出手,反手将曲红绡的手死死压在榻上。 曲红绡抬眸望他。 傅显并没有看她,声音如一把生满铁锈的刀:“我是个男人。” 曲红绡眨眨眼:“我知道啊。” 傅显冷冷道:“你不该想去解一个男人的衣裳。” 曲红绡似笑非笑:“为什么?” 傅显被她理直气壮地态度梗了一下。 半晌,他才慢慢道:“因为男人本就没一个好东西。” 曲红绡从善如流:“你不一样,是不是?” 傅显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一样,我什么人都杀,你难道没瞧出来?” 他的目光忽然就落在了她脸上,双眸漆黑、锋利、亮得惊人,如两点剑芒;他的嘴唇很薄,看起来分外冷酷、他的鼻梁挺直,瞧上去十分不近人情、铁石心肠。 这样一个男人,很难让人不感觉害怕。 当他问出这种话的时候,曲红绡就感觉自己恍惚之间看见了一头缓缓俯下身躯、蓄势待发的黑豹,倘若她答错了一句,这头矫捷而剽悍的豹或许就会露出自己的獠牙了。 但曲红绡显然不是一般人,一个温良的姑娘,是不可能在穿书的当天就先杀两个嘴贱的男人祭旗的。 她也是猎手,在瞧见这样难以驯服的猎物时,血液之中就不可遏止地燃起了兴奋的毒火! 男女之间的这种交锋,细说起来,只怕比最顶尖的高手对招还要更精妙、更惊险。 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一双媚眼流淌出如丝般的愉悦。她的手被傅显压在榻上,她心想: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她非但不慌张,反倒轻轻曲起了手指,极快地挠了挠他的掌心,然后她就瞧见傅显小臂上的肌肉忽然收紧了,整个人的脊背都僵硬了几分,好似受到了什么极不得了的惩罚似得。 曲红绡对他这反应受用极了,悠然道:“你想杀我么?” 傅显的薄唇紧紧地抿起。 他的心绪其实很难被挑起,杀人的确能挑起他的快感,那那种感觉更多的来自于对剑术上的探索,况且,每次杀过人后,他还会产生一种从骨头中所散发出的疲惫。 而他亦从未想过要对曲红绡动手,他说这些话,不过是想恐吓她,让她离他远一点。 曲红绡把药罐子放下,伸手戳了戳他的肩头,傅显如泥胎木塑一般,也不躲开,就这么乖乖地被戳了两下。 曲红绡觉得自己满肚子的坏水儿简直是止都止不住地往出冒。 她伸手去捋自己蓬松柔软的大辫子,歪着头笑:“你想用什么法子来杀我?最好说的详细些,你不说,我可不会你吓跑。” 傅显:“…………” 傅显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曲红绡已完全看出了他的意图。 他并不擅长这种“交锋”,曲红绡一开口,能把他全身各处的要害打出十六七个能透光的窟窿。 正在这时,掌柜的忽然敲门,轻声道:“客官,您要的菜来了。” 这声音极为不合时宜,却也恰恰打破了屋中古怪的氛围,曲红绡晃了晃脑袋,狡黠一笑,一下子就把手从傅显掌心里抽出去了,她身子一晃,就转身拐出了屏风,开门取菜去了。 傅显盯着她消失的地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又有些随意地扯开衣襟,开始给自己换起药来。 他少时受伤是家常便饭,因此这等包扎换药之事,换个修士来可能不甚熟练,但对傅显来说,却显得轻车熟路。 给自己包扎完之后,曲红绡在屏风那头道:“你换好了么?” 傅显道:“嗯。” 曲红绡道:“出来吃饭吧。” 傅显换上净衣,挂上薄剑,也拐出了屏风。 桌上果然已摆好了一桌饭,如今乃是三月,正是五溪漫山遍野的野菜成熟的日子,此地人吃米,却好吃糯米,以蒿草和糯米混合,制成一种叫“蒿草糍粑”的软糯吃食,七八个擂成一摞,放在碗中。 另有此地特色的春笋炒腊肉,腊肉之上的脂肪已变成了油汪汪的琥珀色,薄如蝉翼,连着干而咸香的瘦肉,与春笋同炒,自是美味。另有侗家腌鱼、霉豆腐、鸭儿芹、岩耳炖土鸡、腌过的酸苹果等物,着实可算丰富。 仙侠世界,凡人的生活基本可以对标古代,因此地理的隔阂往往意味着极大的生活差异,这一桌子饭食极具五溪的地方特色,倒是令曲红绡趣味盎然,拿着筷子这里尝一口、那里尝一口。 傅显忽然道:“你不是正统宗门出身。” 曲红绡一怔。 傅显也拿起了筷子,淡淡道:“正统宗门出身之人,辟谷之后不屑于吃人间五谷。” 曲红绡不愿与他讲起自己的事情,便淡淡道:“你也不是正统宗门出身。” 傅显充满讥讽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曲红绡淡淡道:“正统宗门、正统宗门,说的好似比散修高贵了不少,一个个看上去都是世外高人,但细细一究,蝇营狗苟,臭不可闻。” 一想到谢问舟与冷玉微,她的脸上不由闪过一丝烦躁。 傅显眯了眯眼。 他是个极其敏锐的人,观察力十分过人,只这样一个一闪而过的表情,他便能瞬间判断出——她和某个正统仙家的人有仇。 他不动声色,只随意地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曲红绡却忽然一笑,朝他摊开了手掌。 她的手掌上,是一颗万灵丹。 万灵丹是一种修士最常用的仙丹之一,用途便是治愈伤口、温养经络。只是此丹蕴含精纯灵气,不能为凡人所用。 但这一颗却不是纯正的万灵丹。 散修们各自艰难修炼,虽吃不得只流通于仙门的纯正仙丹,但他们也会自己偷着种一点仙草灵木,自己去炼些残次品来吃一吃,这一种丹药凡人倒是能消受得了的,有些散修也正是靠装成半仙神叨叨地买药为生。 曲红绡一进这屋,就瞧出不对劲来了,本想换个地方住,但转念一想,这些半吊子散修练出的不纯丹药……正好给傅显吃。 刚刚有人来送饭的时候,她只是笑眯眯地晃了一下藏在袖中的孔雀羽,那掌柜的脸立刻变得比孔雀羽还要绿,她要什么就给什么了。 曲红绡道:“你瞧一瞧,此丹你能吃么?这样子一直躲着总不是个办法。” 傅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拿走了这丹药,沉声道:“多谢。” 曲红绡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今日傅显的任务还是好好歇着,吃过饭之后,那颗次品万灵丹的药效也已慢慢地散发出来,令他觉得很疲惫。 他如昨夜那般想随意地找个角落靠坐,曲红绡却不同意,她扬了扬眉,忽然一个闪身就到了他跟前,一把就攥住了他的衣襟。 傅显浑身一僵,只觉得一股花果香从这人云朵儿一样的发间幽幽传来……他身量修长,宽肩窄腰,即便曲红绡是个高挑美人,与他凑得这么近的时候,还有会让人觉得她是依偎在这男人怀中的。 她自己倒是毫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只抬头朝他一笑,露出两个甜蜜的酒窝来,刁蛮地命令道:“你不准动。” 傅显这辈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女人? 他的眼神闪动了一下,竟然当真一动不动,乖顺地被她带到了榻边儿上,她伸手一推,傅显就好似没有骨头一样,被她推得坐到了榻边儿上。 他迟疑道:“你……” 曲红绡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自己的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含笑道:“你累不累?” 傅显张了张嘴:“……我没事。” 曲红绡笑道:“昨夜你就睡墙角,难道角落里是这样一个风水宝地?那我今天抢定了你的风水宝地,至于你呢,也就只好和我交换地方啦。” 她的语气,当真是又神气、又卖娇、又骄横、又温柔……饶是傅显的脾气如此冷硬,可面对这样的女孩子时,他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他要再说什么,简直就是不知好歹。 他定定地瞧着曲红绡,半晌才哑声道:“为什么?” 曲红绡歪头:“什么为什么?” 傅显道:“你本可以不管我的,他们要的只有我,你把你的毒鞭藏好,不一定有人能发现你。” 跟着他蹚浑水,九死一生;就这么丢下他走了,只要藏到蛛丝阵解除,她就安全了。 曲红绡斜睇着他。 还能为什么呢?因为没你这傻小子,本姑娘就快死了啊! 然而这话却是不能说的。 曲红绡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谁知道呢,也许我就是吃饱了撑着,非要救一个你来打发时间呢。” 傅显又抿起了嘴唇,不说话了。 半晌,他忽然叹了口气,然后躺在了榻上,闭目养神,似乎已要睡过去了。 8. 08 *** 夜半,一条蛇忽然滑进了这间屋子。 这小蛇极其纤细,通体碧色,名为“竹叶青”。 竹叶青做酒时,是一种烈酒;竹叶青做茶是,是一种名茶;而竹叶青做蛇时,也是一种最毒的蛇! 但傅显已安静地睡着了,曲红绡也靠着屋角歇息,谁也没看见这条蛇。 竹叶青无声在屋中游走,伸出一段猩红信子探在空气中,收集这屋中的“气味信息”,也不知闻见了什么气味,它忽然转头,那双金黄色的冰冷竖瞳,忽然直勾勾地盯住了曲红绡。 片刻之后,竹叶青忽然暴起! 这竹叶青并非凡物,而是由人豢养的灵蛇,骤然被激发出凶性之后,动作快逾闪电,眼看那闪着寒光的獠牙眼看就要锲进曲红绡的皮肉—— 电光火石间,傅显骤然拔剑,将那二指宽的薄剑猛地朝曲红绡掷出! 只听“夺”的一声,剑已锲进地砖三寸之深,而那竹叶青的尾巴,也被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但是大家都知道,杀毒蛇虽不难,但杀毒蛇还不想被毒死,就是一件实打实的技术活了。 ——因为你若捏不中毒蛇的七寸,毒蛇就会瞬间反击,到那个时候,蛇固然会死,人却也会被毒死。 傅显在大光明境的荒原中没少杀蛇,这种事对他来说本不难。 但今天却不同。 这竹叶青不是凡蛇,而是修士豢养的灵物,而傅显受伤太重,他背后的伤还没有收口,刚才骤然一动时,他就感到刀口又崩裂开来,□□上的痛苦他固然不在乎,但反应却却被拖慢了三分。 所以他的剑并没有钉中那蛇的七寸,只钉住了蛇尾。 而曲红绡才刚刚睁眼,神色有些茫然,似乎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被钉住尾巴的竹叶青如青色闪电般狂暴弹出,一口就叼在了曲红绡的虎口上! 傅显的瞳孔骤然缩小! 他翻身而起,跃到了她跟前,根本顾不得说话,一把抓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欺霜赛雪、纤长如葱管……自傅显认识她后,他就总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过多的关注她,然而此刻,他的手牢牢地抓住她的手,强硬地掰开她攥起的五指,要查看她手上的伤势。 那条竹叶青软软地从她掌心里滑落,她的手光洁如初,哪里有半点被咬过的伤痕呢? 曲红绡闷闷地笑了起来。 傅显掷出薄剑之时,她就已经醒了。那蛇闪电般袭来,曲红绡五指陡张,手心弓起,使得那蛇一口扑空,随即她又五指一攥,正好捏死了那蛇的上下颚,令它无法张口,再一用力,蛇就被她捏死了。 这是灵蛇,护体真气可没什么用。这种徒手捏蛇的把戏十分凶险,天山剑宗也没人教这玩意儿,然而原主体质特殊,常被毒物侵扰,曲红绡的手掌一张一攥,动作就好像是记忆融入肌肉一般自然,傅显居然没能察觉。 只是这样杀蛇,难免手上要沾染一些血污。 曲红绡朝傅显眨了眨眼,轻声道:“我没事。” 傅显皱着眉在她面上扫了一眼,一句话没说,自怀中取出块帕子,抿着唇低下头,慢慢地帮她擦净手上的血污。 这举动倒是有些出乎曲红绡的意料。 她怔了怔,正要开口,却听傅显嘶哑地道:“出来。” 这话自然不是对曲红绡说的。 一阵尖利的笑声忽然飘飘忽忽地传来,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道长长的影子,已打了下来。 傅显蹲着身子,替曲红绡擦净了最后一根手指,扔下了她的手,握住了他的剑,慢慢地站了起来。 曲红绡也慢慢地站了起来,手藏进袖子里,握住了自己的孔雀羽。 站在门口的,是两个带着面具的人。 面具粗糙、狰狞,扭曲而阴森,双眼鼓凸……五溪人信巫鬼,好淫祀,这面具便是五溪之地流行的巫傩面具,五溪土话称“鬼脸壳”。 ——五毒宗门人,多带鬼脸壳。 这二人一个穿着大红、一个穿着大绿,脚上套着小孩儿才穿的虎头鞋,手脚之上还挂着五彩斑斓的丝绦,头上顶着硕大的鬼脸壳,显得头大身子小,他们摇头晃脑,嘻嘻笑着,明明是成年人的身体,却故意做出一副小孩儿的样子,让人看了,简直连隔夜饭都想呕出来。 穿大红的那个说:“你看你看,那女人被我们的宝贝儿咬了一口!” 穿大绿的那个抚掌大笑:“她是坏人,她就该死!” 穿大红的那个嘻嘻笑着:“我们抓住了傅显!” 穿大绿的那个也嘻嘻笑着:“师父回去定然要奖励我们,宝宝要仙丹,要修为!” 曲红绡微笑着说:“我看你们不该要仙丹,合该要个奶|嘴才是。” 这二人骤然安静下来。 半晌,一人阴恻恻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大姑娘。” 另一人道:“只可惜嘴巴再利,中了我兄弟二人的竹叶青之毒,也难逃一死啦。” 曲红绡神色淡淡,藏在袖中的五指轻轻一弹。 一道幽绿色的闪电骤然朝二人袭去,穿红衣的那个非但不躲,迎着闪电跃起,只见他手腕上缠的五色丝绦忽然动了,一口就咬住了袭来之物。 曲红绡这才看清,原来这些迎风飘扬的丝绦并不是真的丝绦,而是金环、竹叶青、莽山烙铁头、赤练等剧毒之蛇。 而那穿红衣的五毒宗弟子也已看清,朝他袭来的根本也不是什么绿色闪电,而是一条被捏碎了脑袋的竹叶青! 黏糊糊的鲜血顺着蛇身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倏地站定,浑身发抖,一种怨毒的目光自面具之内迸射出来,他尖声叫道:“你杀了我的小青!你这坏女人!!你这坏女人!!” 那穿大绿衣裳的人瞧了一眼死蛇。 ——徒手捏毒蛇的功夫,当然只有惯常喜欢与毒蛇为伍的人才精通。 他阴恻恻地道:“咱们宗大小姐龙云婧昨日死在杀人坡上,没有刀剑伤,却是被一种奇毒给毒死的……现在我已知道为什么了,原来独狼不是独狼,还有你这毒小娘做帮手。” 曲红绡眯了眯眼。 ——原来那个死在她手上的银花冠女修,是五毒宗宗主的女儿。 她忍不住对傅显道:“看来我同五毒宗的仇恨远比我们想象得要深刻。” 傅显并没有看曲红绡,他仍在看那两个大头娃娃。 他的眼神之中翻滚着一种令人浑身爬满不舒服的杀气,冷酷至极,好似任何人在他眼里,都只是条任他宰割的死鱼罢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没关系,不会有别人知道龙云婧是你杀的。” ——这二人的确发现了曲红绡杀人的秘密,但只要他们变成了死人,自然就没法子透露这秘密了。 这话语气虽淡,但杀意却犹如滔滔江水、席卷而来,令这两个大头娃娃霎时间头皮发麻!他们本能的后退了三步,手脚上缠着的蛇都发出了嘶嘶的吐信声! 曲红绡泰然若素,甚至还有功夫从自己袖中取出一盒胭脂,点在唇上。 大战当前,她当然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她的血对于大多数毒物来说,都具有致命的诱惑力,而这两个五毒宗门人身上又不知带了多少条毒蛇……她感觉自己在这些蛇眼里就像是一块香喷喷的五花肉。 原主制作了一种无色透明的药膏涂在身上,以驱赶毒物,但曲红绡认为,每日往身上涂药膏是一种很显眼、很反常的举动,故而她下了天山之后,找了个做胭脂的匠人,将药膏融入了胭脂中,每日涂在唇上,便不显刻意了。 ——刚刚那条竹叶青会暴起攻击她,是因为她晚上吃饭的时候,把唇上的胭脂吃掉了大半。 她只要重新涂上这胭脂,这些毒蛇根本拿她没办法。 但在这两个两个五毒宗弟子眼里,就只见这一袭流光孔雀绿衣的妩媚美人五指葱葱,唇红肤白,她的动作慢而富有情趣,好似全然没有把他们二人瞧在眼里—— 那红衣弟子厉咤一声,手上两个环儿脱手飞出,自半空中抖出四五条蛇影,五条剧毒的火赤练,已张着大嘴朝曲红绡飞来! 一道剑光如匹练般飞来,傅显整个人已如黑豹一般跃出,迎蛇而上。刹那之间,他已出了五剑,这五点剑芒点在五条毒蛇的七寸处,空中立刻爆出五点血花,而这五条火赤练灵蛇,也重重地跌到了地上。 那红衣弟子尖笑:“你能杀得了五条,你能杀得了五百条么!” 屋中的阴影里,忽然蹿出千百道蛇影! 地上、窗前……所有的缝隙之中,都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色竖瞳——这些灵蛇悄无声息,早在曲红绡与傅显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将整个客栈包围! 怪不得这两个修为境界不甚高明的五毒宗弟子,敢这样来抓傅显! 屋顶上落下了数道蛇影,碰到曲红绡之后,就像是碰到滚烫的开水一样狂乱地扭动与逃离……但傅显就没有这般好运气了,他右手持剑,手腕巧妙地运转着,令自己的周身滑起数道剑光,蛇落在剑光之中,即被斩成几段,但腥臭的蛇血却更加惹得这些畜生凶性大动,简直是发了疯一样的往他身上扑! 若他修为还在,区区灵蛇,何足挂齿? 可问题在于他现在灵府被封住了!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曲红绡厉声喝道:“接住——!” 接住?接住什么? 然后傅显就看到,曲红绡整个人朝他飞扑了过来! 傅显的身子如一杆标枪一样,纹丝不动。 他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持剑的左臂动得比思维更快,在她攀上来的那一刻牢牢地扶住了她的腰肢,接住了她。 他的手臂本就结实炙热,把皮肤微凉的美人烫得浑身一颤,长长地“嗯”了一声,她伸出双臂,像拥抱情人一样,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傅显垂下了头,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曲红绡。 怀中美人的面上浮起一阵病态的酡红,她咬着牙笑了,轻轻地说:“我有法子摆脱这些蛇。” 然后她凑了上来,用自己如玫瑰花瓣一样娇艳鲜红的唇撷住了他的薄唇。 9. 09 *** 她的头发像云朵儿、亦像狐狸尾巴,蓬松且娇媚,窝在他的脖颈上,轻轻颤动,带起羽毛搔过的浮痒……她的皮肤是微凉的,呼吸却是热而甜蜜的,胭脂带着一点花香、果香,顺着他的呼吸被咽下。 傅显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 他一向独来独往,不屑于人为伍……更不是那种会去玩女人的男人,在认识曲红绡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呼吸着别人的呼吸、颤抖着别人的颤抖,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蛇影万千,在暗沉沉的月影之下蠕动,它们嘶嘶吐着红信,暗金色的竖瞳在屋内亮起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光点,傅显手臂上的肌肉紧紧绷起,牢牢地扶住了她的腰肢……她的腰纤细、柔韧,犹如一截水蛇,而她的身子娇美、丰饶,犹如秋日里成熟的果实,带着花果的香气。 在群蛇环伺之间,美人入怀,他背上的刀口又被撕裂……危险、痛苦与她唇上的胭脂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别样的刺激,令他的瞳孔忽然收缩,整个人如弓一样绷紧。 若他是个现代人的话,他就会明白自己现在这反应是肾上腺素飙升的结果。 几条蛇“嗒叭、嗒叭”的自屋顶落下,扭动着逃离了这二人,蛇影们畏惧地退去,来得快,去得更快。 曲红绡在傅显怀里扭动了一下,在他耳边轻轻道:“你还不快放开我?” 他脖颈侧的青筋忽然一条条地暴起。 他的手慢慢地放开了曲红绡,这美人来的快,抽身时当然也快,她灵巧地跳下来,笑意盈盈地瞧着那两个五毒宗出产的大头娃娃。 这两个大头娃娃就是玩毒蛇的,好死不死地遇见了曲红绡这更厉害的玩毒人……此刻蛇影已逃窜得无隐无踪,这二人的冷汗就在面具中不断地往下滴。 她的手藏在了袖中,握住了鞭柄,淡淡地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留个活口?” 傅显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唇,余光扫过手背,看到一抹胭脂的艳色。 他面无表情地握紧了剑,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红衣弟子凌空后掠,衣袖飘动,一阵茜色烟雾自他的衣袖中飘出,此雾极美,名为“银红软烟罗”,然而已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阵软烟罗之中变成了白骨—— 这是一种被灵力裹挟着往前走的毒雾! 修士的世界以强者为尊,然而这却并不是说,修为境界高的修士一定能打得过修为境界低的修士——毒物、暗器、阴谋,这世上从来就不缺阴沟里翻船的英雄! 曲红绡忽然阴恻恻的一笑。 一道辉蓝与碧绿相交的闪电带着破空之势劈头抽来,这一鞭裹挟着充满劲气的灵力,将这一片银红软烟罗生生抽开,甚至倒着飘了回去!这红衣弟子大惊失色,不住后退,然则曲红绡鞭力强劲,一鞭将他的面具抽得粉碎! 而另一头,傅显也已动了,他全无灵力,然而仅仅靠着多年练功所留下的根基,他的动作依然敏捷如豹、他的剑光依然迅急如闪电,他的手腕稳如磐石,而他的眼中则有爆裂的精光! 那绿衣弟子早在蛇影全然退却之时就慌了神,此刻控制毒雾也控不好,在毒雾被放出之前,剑光已至,傅显的剑自下往上撩,一剑削掉了他的一只手掌—— “啊啊啊啊啊啊——!” 绿衣弟子惨叫出声时,红衣弟子的脖子,已被孔雀羽套住。 曲红绡温柔地提醒他:“你要小心些,我这法器剧毒无比,被蹭破了皮可不太舒服。” 红衣弟子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绿衣弟子被削去一掌后,斗志全失,瘫在地上,涕泗横流,口中却是发出怨恨的声音:“你们——你们逃不走的!你们敢杀五毒宗的人!你们居然敢杀五毒宗的人!师尊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会死的——” 他的诅咒之语并没有说完,因为傅显实在懒得听这种不知听过了多少回的话,他一剑钉死了这人的丹田灵府,这绿衣弟子恐惧地瞪大了双眼,口中不断地涌出鲜血,一个字都说不出,就死了。 傅显冷冷道:“要问话,留一个活口就够了。” 曲红绡道:“呀……你背后的伤口又——” 鲜血已濡湿了他背后的衣料,但他的脊背依然笔直。 傅显浑不在意,侧了侧头,余光便瞥见了她。 月影西斜,正好落在了这美人身上,这毫无疑问是个喜好奢华的姑娘,绿衫上的凤纹用金线织成,随着月影闪出星碎光芒,更衬得她肤白胜雪,口角鲜妍。 她唇上的胭脂却有几分乱七八糟地晕开了,额上也落下了几缕碎发,雪肤上浮起病态的酡红……这颜色甚至向脖颈处蔓延了几分,令她好似被什么人欺负了一般,颇有些“何处不可怜”的意味。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唇角上,半晌,才嘶哑地道:“我不妨事。” 曲红绡勾唇一笑,并不提刚刚发生的事,转头对那幸存的红衣弟子温柔地道:“现在轮到你的事情了。” 她手上一动,孔雀羽重新落回袖中——她的武器太过危险,好不容易有个五毒宗弟子送上门来,要是真的擦破点皮见了阎王,那可实在是得不偿失。 傅显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冷冷逼问:“缬魄罗香的解药何在?” 那红衣弟子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忽然大声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但是你们得答应要放了我,你们可得知道,缬魄罗香必须在三个月内解毒,否则灵府必定破碎,真的变成个废人!你……你们若杀了我,就再也得不到解毒的线索了!” 傅显面无表情地钉穿了他的手掌。 他一向不爱多费口舌,只因他认为,这世上本就有比费口舌之力更简洁、更有效的法子让人屈服。 修士受外伤很普遍,但一般都有万灵丹可补,痛不了多久,因此许多修士对疼痛的阈值并不高,这却也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后果——他们一看见自己的血,就会丧失所有的勇气。 这五毒宗的红衣弟子自然也是这样的懦夫。 他很快就说出了傅显想要的信息。 缬魄罗香乃是五毒宗的至宝,这种东西只生长于都罗山,制成香后对凡人无碍,却可封住修士的灵府,令修士变成废人,想要解毒,唯有找到天山豆蔻! 天山豆蔻生于天山缥缈峰流石滩之上,为四大仙宗之首的天山剑宗所有。 但五十年前,五毒宗宗主龙人英其实做了一件非常惊险、出格的事情——他远上天山,盗得了四五株天山豆蔻的小苗儿,又回到都罗山,将此物嫁接于都罗山仙草玉露之上,玉露受了天山豆蔻的草木之气,结出一种通体如水晶的兰花,取名为“水晶兰”。 水晶兰,可暂压缬魄罗香的毒气,使得中毒修士可暂时运转灵气。 但说穿了,水晶兰也只是天山豆蔻的平替而已,只能暂缓毒发,却无法药到病除。 倘若迟迟无法得到天山豆蔻的话,最迟三个月,中毒之人将会灵府破碎,彻底再无希望! 听到这话之后,曲红绡柔软的后脖颈忽然绷紧了。 傅显扫了她一眼,眯了眯眼,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他冷冷问这五毒宗弟子:“水晶兰在哪?” 那弟子颤巍巍道:“都罗山后山,老司城遗宫。” 10. 10 *** 得到了水晶兰的消息后,傅显眼都不眨,一剑钉死了那红衣弟子,与曲红绡二人一起趁夜摸上了都罗山。 天地灵气从充沛到衰落的过程,也是修仙之士与世俗凡人之间权力交替的过程,在上一个千年灵气循环末期,众修仙大士陨落之后,一户姓彭的家族统治了五溪地区,老司城遗宫正是在那时留下的。 如今那里没了彭姓族人,只余下一片残垣断瓦,幽深曲折,而五毒宗的药田,也正在那处。 龙人英怕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傅显非但不躲,还敢自己送上门来……因此五毒宗的弟子被派出去大半,只留下寥寥几个弟子看守药田。 但他们来时,这几个弟子已经死了。 他们的皮肤已冻得如鱼肉一样的白,睫毛上结了一层细细的冰花,身前背后均有被箭所射的贯穿伤,流出的血也已被冻结——他们显然是死在一种极为冰冷的小箭之下的。 ——有人捷足先登,而且这种小箭还牵动了原主的一部分记忆。 但有句老话说的好,来都来了,还能走咋地? 二人自黑夜中闪进了老司城遗宫厚重的石门。 巨大的石门后,一片阴冷漆黑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潮湿的水气。 阴冷石壁,地底渗水,乱花残草……这地方看起来不像宫室,倒是极像墓室,他们摸黑走了一段儿,就看见一条一路向下的甬道。 甬道很长,洞壁上挂着一盏一盏的青铜灯,点着长明不灭的鲛油灯,愈往后走,地底带着血腥与铁锈味的阴风就愈猛烈,吹得灯火不住闪动。 但这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愈往后走,曲红绡只觉得运气愈发困难——这老司城遗宫的石壁似乎是用能断绝灵力的断龙石所制,修为越高的人,来到此处受到的桎梏反而更大。 龙人英偷盗了天山剑宗的天山豆蔻,种到这里来,想必正是因为做贼心虚。 曲红绡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傅显这光脚不怕穿鞋的,倒是呼吸匀长、步伐稳定。 甬道的尽头,是一片宫室。 但比起宫室,这里更像是一个石窟。 四面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壁,石壁上也挂着长明灯,然而这石壁实在太高,抬头往上,黑暗无限延伸,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到了地底多深。 地下水潺潺流成一条小河,河畔有四五具金丝楠木的棺材歪七扭八地摆着。 想来这老司城地宫原本就是彭氏家族的墓室,这几具棺材被地下水一冲,正好冲到了此地来,五毒宗的人又懒得管,就变成这样了。 河两岸被一种苍白的植物所覆盖,这种植物通身惨白,就连根茎是透白的,无一丝绿色,不似植物,倒像是水晶雕刻而成的,散发着淡淡的光泽,任何人看到这种奇异植物的第一眼,都能快速反应出它的名字。 ——水晶兰。 这就是水晶兰。 这也就是傅显此时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曲红绡微微俯下身去,想要掐下一株水晶兰细细查看。 忽然有人冷声道:“你最好不要动。”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傅显的目光如冷电般朝黑暗中扫去,而曲红绡的动作也在瞬间停滞。 这女子继续道:“你的手若是动一下,我就射穿你的手;你的头若是动一下,我就射穿你的头。” 她的声音又快又利,有如疾风剑雨,饱含着充沛的杀气与傲慢。 曲红绡却忽然笑了。 她直起身来,道:“我动了,你来杀我呀。” 那女子厉声命令:“杀了她!” 倏地,数十枚闪着寒光的冰魄小箭自黑暗中激射而出,破空之声有如暴风骤雨,朝着曲红绡劈头盖脸地打来,当真是又毒又快,直穿人心! 曲红绡厉喝一声:“来的好!” 话语之间,她已伸出了双手,右手往左肩一探,指尖已撷住了三枚,左手往后心而去,整个人身子轻灵地旋转,纤纤十指如穿花拂柳,转眼间就攫住了所有的小箭,十指一松,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一道月色长绫自黑暗中飞出,如月华初开、如烟雾轻拢。 站在这长绫正中的,是个白衣女子,这女子五官清秀,眉心点了一点红梅,腰间挂着一柄利剑,她的目光凝在曲红绡面上时忽然不善起来,厉声道:“曲红绡?谁准你下天山的?” 不错,这些人正是天山剑宗门下的弟子。 这个为首的白衣女子叫玉梅花,踏上仙途之前,是个生活在穷山恶水之中的小村女,四五岁就没了爹娘,差点被自己的缺德大伯五两银子卖进窑子,还是谢问舟恰巧路过,救下了她,带她回天山。 她与曲红绡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入门,但曲红绡被谢问舟偏心,直接收入门下做关门弟子,而玉梅花却是从外门弟子做起的,她天赋不错,又肯努力,花了十余年的时间,拜入内门二师叔独孤乘风门下。 她进入内门之后,是欺辱原主最凶的几个人之一,一些十分恶毒的流言,也是她授意别人传出的。 这就不得不再提一下《仙途之路》这本书的性质了——这是一本大女主买股文,女主冷玉微的身边围绕着无数性格迥异、极富魅力的男性角色。 而要体现出这些男性角色的魅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他们也拥有很多女性暗恋者。 玉梅花正是谢问舟的爱慕者。 所以她每次看到原主时,都会感到一种毒入肺腑般的嫉恨。 一方面,她认为原主正是因为长得好才受到谢问舟的偏爱的;但另外一方面,她又根本不认为自己霁月清风的问舟真君会因为女人的皮相而大开后门,因此她自然而然地怪罪上了原主,认为她一定使出了什么狐媚手段,才蒙蔽了问舟真君。 也就是非常经典的“好好的爷们儿,都被你这贱蹄子勾坏了,该死,真该死!” 在原书之中,原主被谢问舟挖了金丹后,谢问舟不知为何忽然矫情起来,不愿亲自动手杀人,只是把她送到了人迹罕至的玉龙峰上自生自灭。 好巧不巧,那天玉梅花居然去了一趟玉龙峰,发现了原主。 在发现原主金丹被剖,修为全废之后,她快意地笑了,数十年积攒起来的嫉恨在一瞬间爆发出了巨大的恶意,她回想起了自己幼时生活的那个地狱,在原主的耳边愉悦地说:“好一个闭月羞花、风情万种的大美人……你想不想知道凡间是怎么对待你这种贱蹄子的?我这就下山,用五两银子把你卖进窑子里……” 原主惊恐地叫骂起来,玉梅花恶狠狠地掌掴在了她的脸上,她迷恋这种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自己讨厌的人的感觉。 原主在原书中的所有戏份,到此就全部结束了。 而玉梅花弄死了原主后,胆子就肥了起来,很快又想对冷玉微动手,被谢问舟发现后,动动手指就碾死了。 不过这些剧情都已没了发生的可能性,曲红绡此刻还活得好好的。 她根本看不上天山剑宗寡淡的弟子服饰,她喜欢最鲜艳夺目的衣裳,也喜欢最张扬的打扮,一颦一笑之中,皆是夺目的自信。 玉梅花看到这样的曲红绡之后,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她的恶意简直铺面而来,顺势发作:“你的弟子服呢?你看看你,妖妖娆娆的成什么样子,还不滚过来!我今日就要替掌门师叔好好教训教训你!” 曲红绡冷冷道:“教训我,你配么?” 玉梅花怔住了,随即大怒。 曲红绡性情软弱,随便往哪里一站,都像个皮薄馅大十八个褶的大包子,谁都可以捏两下,她平时没少捏这大包子,可偏偏今天,居然捏了一手刺! 玉梅花如何忍得?! 她正要发作,余光却忽然扫到了曲红绡身边的那男人身上。 那男人一席黑色劲衣,裹着他劲瘦而有力的身子,从刚刚到现在,他的一半身子就隐在黑暗里,一句话也没说过,薄唇紧紧地抿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残酷、说不出的冷漠。 玉梅花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她心道:怪不得曲红绡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她呛声,原来是找了个男人,自以为自己有倚仗了呢! 她的眼珠转了一圈,心头忽然涌上了一个恶毒的主意。 只听她忽然对傅显道:“阁下就是近来在沅水畔搅弄风云之人?沅水这群老废物布下蛛丝阵,想必也是为了阁下?” 傅显连头都懒得抬起来,当然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玉梅花丝毫不生气,笑着道:“他们用了缬魄罗香,居然也没能杀死你。” 傅显冷哼了一声。 玉梅花:“水晶兰可暂解缬魄罗之毒,只可惜,这些水晶兰,我们天山剑宗一株都不会留下。” 五毒宗龙人英敢来天山剑宗偷东西,天山剑宗就敢把五毒宗的药田付之一炬来作为教训!玉梅花与五个天山弟子,这一次就是为了这件事来到五溪的。 不等傅显回答,她又道:“不过我却可以为阁下留下一株,以解燃眉之急,只要阁下答应我一件事。” 曲红绡挑了挑眉。 傅显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什么事?” 玉梅花微笑:“把这天山派的孽徒还来,阁下自可取走水晶兰。” 不错,这就是玉梅花打的主意。 这黑衣人虽然冷酷,与曲红绡之间的距离却是很近,想来二人之间的关系是不错的,那么她就一定要曲红绡尝一尝被人背刺的滋味,想来那种心灰意冷、惊慌失措的神色一定可以很好的取悦到她。 想到自己很快就能打破曲红绡那种游刃有余的表情,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但傅显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够。” 玉梅花眯了眯眼,又从自己的乾坤袋中掏出个通透小炉来,道:“水晶兰需炮制才能服用,这是乾坤白玉炉,乃是用天山打剑炉的边角料所制,可无火自炼,想来对阁下大有用处。” 傅显还是道:“不够。” 玉梅花终于变了脸色:“你究竟要什么?” 傅显道:“我只要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 傅显森然道:“我一剑抹了你的脖子,水晶兰、白玉炉,还有她,就全是我的。” 话语未落,他掌中那口青光莹莹的薄剑,就直冲玉梅花的脖颈而去! 11. 11 *** 他一剑戮来,令玉梅花大吃一惊。 但当时当下的情景,却也已容不得她多想了。森寒的剑气已至,玉梅花的睫毛都似乎被剑气浮动得颤抖起来,她凌空后掠,堪堪躲开了这一剑,气急败坏道:“你以为我怕你?!” 傅显冷冷道:“我只要你死!” 话语之中,他的剑光已诡奇酷烈地袭来。 玉梅花身边的五个弟子也已加入了战局,但曲红绡又不是吃干饭的,只见一道青光莹莹的鞭影劈空抽来,生生将三个弟子与其他人之间抽出了一道空隙。 其中一个弟子对着曲红绡咬牙切齿,厉声叫骂:“曲红绡,你这大逆不道,叛出师门的贱人!” 曲红绡根本懒得和他废话,鞭影如毒蛇般蹿出,直点那弟子心口。 在天山时,原主从未用过这条孔雀羽,故而天山弟子多认为她功法稀松平常,对她十分不屑。因此这条毒鞭蹿出时,那弟子并未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只见绿光一点,那人面目一寒,倒了下去。 另外两个弟子大惊,连忙抽出宝剑,欲将她杀之而后快,一时之间,剑声如龙吟,剑影若秋水。 老司城遗宫的四壁用的均是能断绝灵气的断龙石,也就是说,此刻她无法在鞭上覆盖灵气,只能用最基本的力道来控制鞭势。她的孔雀羽长达九尺,乃是实打实的长兵器——长兵器最大的优势就在于远距离攻击,因此使鞭的高手需要尽可能的与敌人拉开距离……但相反,一旦敌人近身,后果将不堪设想! 曲红绡的孔雀羽刚刚如毒蛇般蹿出,点中了那弟子的心口,三个弹指间方可收回……但那两个剩下的弟子已一左一右地攻来了! 左边的剑长四尺七寸,右边的剑长三尺五寸,他们是天山剑宗的弟子,最擅用剑,这剑光当然也已经封死了曲红绡的后撤路线,非要把她杀死在当场不可! 电光火石之间,曲红绡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四尺七寸的那柄剑要更快一些,她的身子腾挪一寸,左手忽然追出,精准地攫住了那柄长剑,“锵”的一声,那用天山打剑炉所打出的、百炼精钢所制的宝剑被拦腰撅断,她的手指一曲一弹,半截断刃饱含充沛力道,朝右飞去,没入了第二名弟子的心口。 那弟子只觉得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心碎似的奇异刺痛,他的肌肉紧紧地收缩,刺向曲红绡的那一剑,自然也失去了精准的控制。 曲红绡借力打力,抓住了他的手,朝左边一送,正好刺入了第三个弟子的心口。 这动作说来一大串,做来却只需三个弹指。 三个弹指后,孔雀羽收回。 曲红绡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放松了下来。 正在这时,那倒在地上的第三个弟子死灰色的眼珠子里忽然迸射出一种诡异的仇恨光芒来,一点冰魄光芒忽然自他的袖中激射而出——原来,他的袖子里藏着袖箭,而这种袖箭,正是杀死了老司城门口、五毒宗弟子的冰魄箭! 被冰魄箭射中的人,连血液也会冻出冰花! 曲红绡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而那冰魄箭发出的力道又太大,她决计无法全须全尾的躲开! 她疾步后掠,冰魄小箭直冲她的面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清脆响声,她的红唇之间撷着一点冷玉般的光,上下两排牙齿,已紧紧地咬住了这枚冰魄箭,此箭的力道之大,直震得她上下两排牙齿发麻! 一个呼吸之间,她已感受到了一股彻骨寒气。曲红绡的脸沉了下去,对着那倒在地上放冷箭的天山弟子,双唇骤吐,口中那冷玉光芒直直刺进了他的眉心。 曲红绡回头去看傅显。 傅显那边的两个天山弟子已被开膛破肚,玉梅花手中握着长剑,却浑身僵直、面色发白,因为傅显那柄又薄、又窄的剑正抵在她的咽喉处。 她的牙齿紧紧咬着,一阵针尖般的寒意自咽喉上传来,激得她浑身上下爬满了颤栗,傅显那双漆黑而冷酷的眸子像是盯着一条死鱼一样的盯着她……这让玉梅花胃部痉挛、甚至想要呕吐。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未踏上仙途时的生活,她的大伯要把她卖掉的时候,她的恐惧就与现在如出一辙……自上了天山之后,她再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曲红绡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她并没有穿鞋,脚步声又轻又软,脚腕上厚重的银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玉梅花不敢回头,因为她怕自己回头的那一刹那,这柄恶毒的剑就会刺穿她的喉咙,但她的余光依然扫到了曲红绡那绣满金凤纹的飘飘大袖,她怨毒地盯着傅显,一句话也说不出。 凭什么?凭什么死的人要是她! 傅显凝视着她,忽然道:“你现在怕了我么?” 玉梅花心如死灰,咬着牙道:“你还啰嗦什么,为什么还不一剑杀了我!” 傅显缓缓道:“倘若我不想动手呢?” 玉梅花愣住。 傅显问:“你现在还想要带走她?” 这意思就是要……放过她了? 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忽然席卷了她的全身,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面前这冷面杀神,然而对方只是缓缓地收回了剑。 她活了!她活了! 一阵阴风吹过,令玉梅花忽然打了个冷战,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背后已被冷汗所浸湿——刚刚与傅显的短兵相接,是她此生以来最惊险、最可怕的战役,她几乎已要绝望,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放过了她! 玉梅花喃喃道:“不……我不要带走她了,我不要带走她了!” 她深深地看了傅显一眼,又快速地道:“你……你是个好人,我会记着你的好的!” 说罢,她干脆地收剑,满地的水晶兰也不敢收了、满地的死人也不敢看了,急匆匆地就要走。 傅显的唇角极浅地勾了一下。 就在这个瞬间,他出剑了,这一剑的角度非常的奇异,竟然直直地滑入了玉梅花的嘴中,贴着她的舌头刺进了上颚,玉梅花骇然地瞪大了双眼,舌根尝到了一股冷而奇异的味道,这就是她生前所感知到的最后了。 傅显收剑。 他收剑很慢,似乎是在享受那种剑锋割开人身上血肉的感觉。 他盯着玉梅花死不瞑目的骇然表情,一种无法遏制的快|感忽然自他的脊柱蹿起,他眯了眯眼,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一般来说,傅显是个很难被挑动起情绪的人。 杀人对他来说是一种手段,他一般不会享受这个过程,但是杀死这个叫玉梅花的人,却让他难得的动了一种恶毒的心思。 曲红绡道:“你……你刚刚为什么说要放过他?” 傅显冷诮道:“因为这样的她,杀起来才有意思。” 他是个极其敏锐的人,不久之前,五毒宗的那个红衣弟子提起“天山剑宗”时,他立刻就注意到了曲红绡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她和天山剑宗有关系。 而方才,这个叫玉梅花的死人所说的话正好证实了这一点,她对他提出那个交换条件,就是为了挑拨离间。 傅显自认为自己配不上曲红绡的信任。 他只是一柄杀人的剑,配不上任何温暖和情感。 但有人明目张胆地要挑拨离间,他却很乐的让那人受一点非人的折磨。 ——玉梅花既然想看曲红绡骤然跌入谷底时的惊慌失措,那么傅显就让她尝一尝劫后余生之后又骤然被拉入地狱的恐惧! 曲红绡噗嗤一声笑了,道:“好一个有意思。” 傅显冷冷道:“现在你已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合该离我远一点。” 曲红绡又笑,正要说话,却忽然感觉一股能冻结血液的寒气自经络袭来。 ——方才,她用牙齿撷住了那枚冰魄小箭,虽无大碍,但寒气毕竟顺着她的咽喉进入了体内,如今骤然发作起来,直令她冷得打颤。 她的脸色立刻变了,一只手捂住了心口,身子晃了晃,居然都站不稳! 傅显反应奇快无比,一把就扶住了她,皱眉道:“你怎么样?” 他本就是个血气充沛的男人,刚刚又杀了玉梅花,心头一阵快意,血液都在沸腾。曲红绡身上冷得打颤,此刻骤然被他扶住,感受到那种充沛的热力时,顺势就倒在了他的怀抱之中。 她眯着眼睛,口中喃喃道:“我……我好冷……” 傅显浑身的肌肉骤然缩紧。 她的头就靠在他的胸膛上,整个人就像是一只雪地里的小狐狸似得,对他充满了一种毫无由来的信任与依赖,整个人缩成一团,缩进了他的怀抱里。 傅显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他的身子瞬间僵住,左臂却反射性地抬起,顺势搂住了她。 12. 12 *** 老司城遗宫的四壁,均是用可断绝灵气的断龙石所制,故而这一股寒气蹿进曲红绡体内时,她竟是提不起丝毫灵力去抵抗,浑身上下一阵阵冷得发颤。 而大家都知道,一个人一旦失温,随之而来的症状就是发抖、无力、意识不清……以及昏昏欲睡。 曲红绡就正处于这样的阶段。 此时此刻,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整个人像是一只小野兽,依靠本能去寻找热源,傅显的黑衣很薄,衣裳下的苍白皮肤炙热如火,她忍不住依偎了进去,这人身上炙热的血气就将她整个包裹起来。 她的头忍不住靠在了傅显起伏的胸膛之上,这人的心跳稳而有力,却不知为何快了几分,他整个人浑身僵硬,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曲红绡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再招架不住困意,眼皮半阖了起来,呢喃道:“我要睡一会儿……” 傅显身量很高,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覆盖着均匀有力的肌肉,这高挑美人缩在他怀里的时候,竟显得格外娇小,他的一只手,也够将她牢牢揽在怀中了。 在她靠上来的时候,傅显那双灼灼如火的狼眸骤然盯凝在了她的身上,可惜美人双眸半阖,口中呢喃,全然没有注意到。 她还犹在梦中发抖,脑袋在傅显的肩头上蹭了蹭,她有一头如海藻一般浓密的漆黑长发,此时此刻,那柔软的发丝轻轻搔过他的脖颈侧…… 他能闻到一股奇异的冷香,这是她云朵儿鬓中的香气与她身上的冷意混杂在一起所形成的独特香气。 傅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垂眸去瞧自己怀中的美人。 她本就有一副绝佳的皮相,醒着的时候,体态风流、色如海棠,如今被冰魄箭的寒气所侵袭,她的皮肤苍白了些,血色不丰,削弱了些她格外具有侵略性的明艳之感,她额前发丝有了凌乱,便又显出一点海棠春睡的娇媚来。 他的目光定在了她丰满的红唇之上,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吮过那种凤仙花被碾碎后所流淌出的甜香滋味…… 他小臂上的青筋,忽然一根一根的凸了起来。 曲红绡、曲红绡…… 这名字在他的心里打了个转儿,令他的神经与皮肤忽然浮上了丝丝瘙痒。 不知为何,他觉得曲红绡对他有一种……奇异的依赖感。 她好似完全不担心自己会伤害她。 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傅显自小父母早亡,身世飘零,一个人抱着剑,靠着一双腿脚,沉默地、坚韧地走出了大光明境鬼泣原。 他从荒野走出,并不是为了去享受、也不是为了去成名,他冷漠、厌世、偏激、带着满腔的怨抑不平,来向这个不公的世界报复! 他从不怜悯,也绝不心软,残酷地对待每一个挡了他路的人,所以他是如此习惯那种混杂着恐惧、轻蔑与厌恶的神情,他身世凄苦、胸中满怀偏激怨抑,否则何以自嘲以杀人为乐? 但她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她认为他有情有义,因此才会这样毫无防备地倒在他怀里的。 ……但她这样的女人,本不该毫无防备地倒在任何男人怀里的。 怀中的美人无意识地蹭了蹭他,双臂自然然而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她犹在梦中,手臂自然无甚力气,然而这手臂环上的时候,傅显却好似被一条毒鞭所重重鞭笞一样,腰腹间的肌肉缩紧到了一种抽痛的地步。 ……他配不上曲红绡这样的依赖与信任。 傅显忍不住自嘲地想:错了,天下的男人本就没一个好东西,我也一样。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手臂略一施力,将她牢牢搂在怀中,她身上冷得厉害,他只希望这样能让她好过些。 他一个闪身,闪到了黑暗中的一处石壁,抱着她靠坐在石壁之下,他伸手掐了几朵水晶兰,置于可无火自炼的白玉炉中,有些出神地盯着那炉中翻腾的药汁子看。 罢了,她如今与自己绑定,不过只是形势所逼迫,等到破了蛛丝阵,报了她的救命之恩,他们之间当然也就连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这人睫毛忽然颤动了一瞬,似是就要醒来。 傅显依旧靠坐在石壁之下,佁然不动,宛如泥胎木塑。 曲红绡嘤咛一声,缓缓睁开双眸。 她睡得显然不错,脸上那种被寒气所冻出的病态苍白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蔓延自脖颈的嫣红。 她刚刚醒来,脑子还很木,懒洋洋地不肯起来,反倒是下意识的、像是什么小动物一样的在他怀里蹭了蹭,鼻子嗅了嗅,然后就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傅显不是个花里胡哨的人,没有用熏香的习惯,因此他的衣裳上只有一种被浆洗过的皂荚清香,这种清香被他的体温蒸得发烫,丝丝缕缕、无孔不入,但是又全然陌生,令人忍不住产生一种倒错的、被侵略的感觉。 曲红绡的手指忽然无力地蜷缩了一下。 她撑了一下身子,似乎是想要从他的怀中起来,但身处断龙石下,又被寒气所侵,一时之间竟浑身酸软,没有半分力气。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扶住了她的肩膀,慢慢地将她扶了起来。 曲红绡“唔”了一声,朝傅显笑了笑。 傅显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他道:“你的身体如何?” 曲红绡跪坐在地上,晃了晃头,伸手给自己搭了个脉,这才道:“……嗯,脉象还是有些虚浮。” 傅显道:“嗯。” 曲红绡余光一扫,正好扫到了那带着余温的白玉炉,她心头一动,问:“你……你吃了水晶兰炼出的丹?” 傅显又道:“嗯。” 曲红绡眨了眨眼:“你感觉如何?” 傅显侧头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已无大碍。” 曲红绡伸手就搭在了他的脉上。 他的灵府果然已能运气,但水晶兰并非真正的解药,只能暂缓缬魄罗香的毒症,他虽然可以运气,却无法完整地运转三个周天,灵力无法源源不断地循环往复。 自然而然的,以这幅身躯,他绝无办法解曲红绡身上的“燃眉之急”。 从五溪出去后,看来还是要上一趟天山的。 天山……天山剑宗…… 想到冷玉微与谢问舟,她心情郁郁,不由地叹了口气。 傅显忽道:“为何叹气?” 曲红绡道:“叹我们要上天山去……天山剑宗并非沅水仙门这等废物点心,实不好对付。” 傅显闭目养神,语气很淡:“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曲红绡道:“你一定已看出,我与天山剑宗有关系……你刚刚替我杀了玉梅花,我当然也要帮你夺取天山豆蔻。” 傅显骤然睁眼,目如寒电般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要杀她,是因为我想杀她,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当然惯常就是这样的,面对她的关心与温柔,第一反应永远都是拒绝。 曲红绡凝目去瞧他。 傅显仍靠坐在石壁之下,一只腿曲起,左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皮肤苍白,面色冷淡,薄唇如刀,棱角冷硬。 任谁见了这般不假辞色之人,都会认为这人的心肠一定是铁石做的。 但曲红绡是谁呢? 穿越之前,她也是在万丈红尘中放歌纵酒之人,对男男女女之间那一种隐秘而微妙的关系再敏锐不过,她第一眼看到傅显的时候,就已经看穿了这个男人的本质—— 他冷漠、厌世、酷烈……但他血液里却流淌着野性的欲情和燃烧的情感……他一定有着非常悲惨的过去,他的感情一定从来都没有被满足过,于是这种对感情疯狂的渴求被无限压抑在有限的皮肉与骨骼之间,只令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矛盾感。 ——他一定从没注意过他盯着她的眼神。 冷酷得像是荒原狼在盯着它的猎物,尖锐得像是要划开她的衣料与皮肤,令殷红的血珠自她身上滚落……他好像拿她没有任何法子,却又像是拿自己那种稍微一撩拨就要涌出的残酷冲动没有任何法子。 在面对曲红绡时,他好似一张被绷紧的强弓,每在他的弓弦之上施加一点轻巧的力,这弓就会颤抖地嗡鸣起来,但谁若拿到了这样的弓,那可得千万小心使用,因为一旦施力失误,这张弓的弓弦可能会当场绷断! 到那个时候,他或许会直接逃走吧。 曲红绡又开始觉得这个冷酷的男人像兔子了,必须小心对待,否则会受惊。 但没关系,她一向都是个很讲究方法的女人。 傅显既然已被她盯上了,那就绝不可能再逃脱了。 13. 13 *** 面对这样的男人的时候,即便想要把他留在身边,也最好不要过于热情。 曲红绡深谙这个道理。 她伸出手,以五指做梳,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浓密的乌发,悠然道:“我想把天山豆蔻拿回来做爆炒豆吃,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傅显深深地望着她。 面前的这高挑美人眼角上挑,唇角噙笑,嬉笑怒骂,皆自带一股恣意。 傅显不爱说话,,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情商为零的傻子。 他很清楚,曲红绡说话惯来如此的,她总是好意,总是为他着想,但偏偏要用一种又任性、又妄为的语气讲出,好似她做这些,全然都与他无关。 傅显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曾冷硬地道:他从不欠人东西。 她一定记得那句话,所以即使是在对他好的时候,都如此温柔、如此包容地不想叫他多想。 他小臂上的肌肉,忽然紧紧扭曲起来,好似正在被一条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直抽得他鲜血淋漓! 只听他忽然道:“你可知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曲红绡道:“什么?” 傅显厉声道:“只为了将我的剑,刺入别人的咽喉!” 曲红绡摇了摇头:“以武入道之人,谁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这几日,起码也送了快十个人见阎王去了。” 傅显忽仰天长啸,声音竟无比凄厉:“不,你不明白,我不一样,你可以救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但唯独我,你救错了!你那日就该放任我的血流干!” 曲红绡深深地凝注着他。 他是个有深深自我厌恶的人,他的身上一定背负着一种很神秘、很沉重的负担,他为这负担而活,却又因这负担想死,他认为自己的手上沾满鲜血,他认为自己绝配不上一丝好处,他甚至认为自己应该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路边的阴沟里。 但他曾对她说:“我绝不欠别人任何东西,我既欠你一条命,那么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即便是他自己的性命! 在那一刻,曲红绡的确看到了这黑衣青年钻石般的心! 他比很多人都值得,他比玉梅花值得、比冷玉微值得、当然也比谢问舟那条狗要值得很多,那些人都在享受着不应得的荣誉与名声,那傅显为什么不行?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记得你问过我好几次,问我为什么救你,帮你,不愿弃你而去,我现在已想通了为什么,你……听不听?” 傅显瞪着她。 他的皮肤一向苍白,如此这般心绪激荡之时,眼角便看起来有些发红。 曲红绡负着双手,与他对视半晌,黯然道:“因为救你是我在这世上做过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傅显愕然。 曲红绡神色黯淡,道:“我在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恣意过几天,过往的所有日子,我都只是一张任人涂抹的白纸,别人想把我捏成什么样子,就捏成什么样子,救下你,是我第一次出于本心做事,我不想看着你死,是因为你的命……的确对我很重要,你明白了么?” 这话半真半假。 从前的曲红绡的记忆,已悉数进入了她的大脑,一个满心爱慕的少女,被一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折断了个性与特点,一步步地扭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曲红绡厌恶这样的事,在救下傅显的那一刻,她的确有种反抗命运的快|感。 傅显的目光灼灼如火,像是要把她的皮肤烧穿一个洞。 半晌,他才哑声道:“是谁?” 曲红绡一怔,不明所以:“什么?” 傅显道:“天山剑宗,是谁辜负了你?” 她救了他,所以他理应当为她做一些事。 她这样好的人,居然也有人去磋磨、去折辱她,那人的眼睛既然瞎了,那最好也快点去死吧。 傅显已下定了决心。 但曲红绡怔怔地盯了他片刻,却只是摇了摇头,道:“往事多说无义。” 傅显忽然闭上了眼,默然半晌,才嘶哑地道:“这地方早晚有人发现,走吧。” 曲红绡点了点头。 *** 曲红绡中了冰魄箭的寒气,却也不过睡了两刻钟,老司城遗宫未到换防的时辰,自然也没人发现那死了满地的人。 他们二人悄悄自来时路返回,瞧着都罗山顶五毒宗所在之地的点点灯火,立刻就决定——来都来了,干脆杀个龙人英助助兴吧! 傅显自不必说,他在龙人英手下吃了缬魄罗香这样大的一个亏,受了这么大的鸟气,早就想把那阴毒老匹夫剁碎了喂狗了。 而曲红绡也对龙人英怨气颇深——本来嘛,她要是找到个健健康康的傅显,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可惜傅显中了毒,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狐狸,对着挂在枝头的、成熟而香甜的大果实转了好几圈,就是没法下嘴! 若不看看龙人英这狗东西长什么样,她的心里还真是有一根刺,怎么也下不去。 他们二人谁也没有说话,但都已默契地朝山顶走去。 都罗山海拔很高,乃是五溪九山之地最高的一座山,横在沅水之滨,将整个五溪分成了东西两个部分,东部气候温暖,西部却冷而阴寒,故而几日前傅显倒下的那杀人坡上,才能在这个季节落下一片残雪。 从后山往山顶走,光蜿蜒小路便有数十条,五毒宗的山头本也有护山大阵,外人轻易进不来的,但这几日为寻找傅显,各家仙门主习阵法的修士都被派了出去,撑起蔓延千里的蛛丝阵,这护山大阵,自然也得往后稍一稍了。 想来,他们还是傲慢了。 他们一定认为傅显会像一只阴沟老鼠一样躲起来,却没想到他血性至此,身负重伤,依然上门来挑场子! 敌人因为傲慢而没脑子,对于曲红绡和傅显来说,当然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就比如说……上山沿途,居然连一个关卡都无。 曲红绡忍不住腹诽:假如天山剑宗也有这么拉胯就好了。 要知道,若不是她穿过来那几天,冷玉微刚刚归来,整个宗门上下一片混乱,她能不能趁乱溜走还是个问题呢。 不过现在却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出了老司城遗宫,曲红绡被压制的灵力重新回归,傅显又已服下了水晶兰,身上暂时松快了一些,二人欲速战速决,于是丝毫不废话,一刻钟之后,二人就摸进了五毒宗宗主龙人英所在的“摆手堂”。 红灯万盏千人叠,一片缠绵摆手歌。① “摆手堂”之摆手二字,正是取自此意。 这是一座双层飞檐的三进厅堂,堂中摆着许多紫檀木的椅子,上首左右挂着两幅隐隐浮动的灵画,一副画着条极为可怖的莽山烙铁头,另一幅则画着个尾钩闪着寒光的大蝎子。 五毒宗、五毒宗,果然是以毒出名,名不虚传。 但这屋子里却没有人。 远处的风声送来一阵可怖的声音,似惨叫哭嚎,凄厉如鬼,曲红绡与傅显对视一眼,便顺着那方向寻去。 一路寻去,却见沿路三三两两有尸首倒在地上,这些尸首皆是背后中刀。 曲红绡一看,便立刻明白了。 ——这些人绝非仙门弟子,也绝非以武入道的修士。 因为但凡是长着脑子的武人,就绝不会把自己的后背卖给敌手。傅显先前后背有伤,是因为围攻……像这样致命伤在背后的,那简直是闻所未闻! 只有仓惶逃窜的凡人,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仓惶逃窜的凡人? 她几乎是立即想起了来五溪的第一天,她带傅显所住进的那个无人村寨。 来不及细想,前方又传来了那种极其可怖的惨叫与刀划破肉身、鲜血飞溅的声音。 其中还夹杂着嘻嘻笑着的声音。 一人道:“那狗屁散修,跑什么跑,实在累煞咱们!” 另一人道:“云婧师姐也死了,师尊发了好大的火,真是倒霉!” 第三个人淡淡道:“师尊既叫你们来处理云婧师妹的药人,你们为何不安静些,非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第一个人嘻嘻笑道:“咱们受了这么大的鸟气,找几个药人来发泄发泄又怎么样?反正他们都是要死的。” 第三个人道:“哼!” 这时,曲红绡与傅显已看见了那处的惨状,三个五毒宗修士立在那处,身边一片血红,尸首七扭八歪地倒着,做逃跑状—— 凡人面对修士,几乎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这些药人绝无可能是从关押的笼舍自己逃到这里来的,唯一能解释的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是被故意放出来的,这几个修士非要像猫抓老鼠那样将这些凡人先玩弄一番,再残忍杀死! 这时,一个藏在尸体堆下的人忽然动了。 这是个年约十七八岁的豆蔻少女,她的背后也已中了好几刀,失血过多,绝活不了,但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踉跄着冲出了几步,那几个修士大吃一惊,随即几点梅花穿云箭便挟着破空之势,非要将她射杀当场! 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剑忽然被掷出。 这柄剑不过二指宽,窄而薄,掷出之时,连剑身都在微微颤抖,剑身自这少女的胸前滑过,几点梅花穿云箭悉数打在剑身之上,又簌簌落地,剑身鸣颤,随即只听“夺”的一声,剑身已钉入一旁的一棵树。 一个黑衣人正站在阴影里。 这黑衣人矫捷剽悍如黑豹,一双锐眼在黑暗中闪着精光,他静静地立着,冷冷地瞧着那三个五毒宗修士。 而那逃跑的少女也已因为失血过多再度倒下了。 凡人无法食用修士的丹药,她伤得这样重,必死无疑。 她倒在地上,看着这黑衣人,眼中忽然流出了泪,喃喃道:“你……你穿的是我哥哥的衣裳……” 黑衣人自然就是傅显。 现在他已完全明白,那个村寨中的人是为何消失的了。 他没有看那少女,只是慢慢地走了几步,慢慢地把自己的剑重新拔|出。 他冷冷地道:“我穿了你家的衣裳,我会为你复仇。” 14 *** 傅显的喉咙一定被什么东西给破坏过,因此他说话的声音总是低沉而嘶哑,如生锈的刀自刀鞘中拔|出。 一阵风忽然吹过,吹起了一阵浓重的血腥气,这黑衣剑修手中的剑翻转半圈,又迅速地插回了剑鞘之中,好整以暇地站着,等着那三人先出手。 其中一人怒道:“狗日的!你好胆!”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五毒宗弟子已扑了过来,这弟子的法器是一柄鬼头刀,刀脊沉重,可直接斩断人的神魂,唯力大者方可使用自如,这人一刀劈下,刀身带着寒霜般的煞气,朝傅显的头顶直劈而去—— 傅显看都没看那人一眼。 他的剑出鞘、回鞘。 鬼头刀就停在了他的头顶,那使刀的弟子的脸色忽然紧紧地扭曲起来,额头上浮出了大颗大颗的冷汗,他瞪着傅显,口中咯咯作响。 傅显侧了一下头,鬼头刀“当哐”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道:“好刀法。” 使刀弟子狰狞地道:“你……你……” 傅显淡淡道:“可惜遇上了我。” 使刀弟子轰然倒地,直到倒在地上之后,他胸口那一道自下而上被撩开的伤口,才溅出了血花,他体内的灵力自他的伤口处涌出,像是一个个飞舞的萤火虫,这萤火虫落在地上时,地上就飘了一层雪花。 原来这弟子是冰灵根。 第二个弟子怒咤一声,拳挟风雷,一拳朝傅显击出! 以武入道之修士,多有自己惯用的兵刃,所谓十八般武器之中,白打——也就是空手,也算是一门极厉害的兵器。 但所谓兵器,就是一寸短一寸险,以拳法入道之修士,须得有过人的勇气、极硬的拳法与极富力量的身躯,才能在比武之中不落下风,故而鲜少有人修习拳法。 这人一双风雷拳虎虎生风,裹挟力千钧,也算是个好手,若被他砸上一拳,非得连金丹都吐出来不可! 但傅显仍未眨眼,他甚至连剑都已回鞘。 眼看那一拳已朝他胸口击来,傅显还是连动都没动。 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忽然响起,第二个弟子的惨叫声响彻天地——原来就在那刹那间,傅显已经出手,他的手掌握拳,一拳侧击那第二个弟子的风雷拳! 那人的骨骼登时像是爆炒豆一样从手指碎到手腕。 傅显一拳反切他心口,这次变成爆炒豆的就是他的胸腔肋骨与心脏了。 第二个弟子猛吐一口血,死不瞑目。 傅显垂着头,盯了他半晌,然后又缓缓地抬起了头,盯住了第三个弟子。 那弟子的手中有个竹笛。 他的两个师弟就死在面前,他的神色居然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道:“他们死得活该。” 傅显抿着唇,不说话。 那弟子又道:“五毒宗五毒宗,自然以毒物入道,这两个傻子非要学其他的傍身功夫,学又学不精通,你说他们是不是活该要被杀?” 傅显冷冷地瞧着他,仍然一言不发。 那弟子的竹笛已在唇边。 他忽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竹笛尖锐响起,富有节奏,而后,身后的丛林之中忽然亮起了数万只眼睛,这些眼睛有的属于蛇、有的属于蝎子、还有些,属于剧毒的虫。 顷刻之间,傅显的耳朵里就被蛇类爬行的沙沙声、蝎子行走的簌簌声,还有虫子飞起时翅膀的高速震动之声。 它们已将傅显包围,随时等待一声令下! 就在今晚,傅显还遭受过毒蛇的包围。 但那里充其量只有几百条,与这数万自然不能比,这些五毒之物个个硕大得不像话——它们的食物绝非普通虫蚁与灵草,他们是以那些“药人”为食的! 毒虫没有脑子,饶是傅显可以杀一千条,剩下的还是可以蠢蠢欲动、前仆后继。 第三个弟子淡笑道:“你死定了!” 傅显居然也笑了。 他笑起来简直比不笑的时候还要可怕得多! 他的肌肉已松弛下去了,整个人悠然站着,似乎全然不把这些毒虫放在眼里。 那弟子不由觉得脸上无光,立刻就要吹响竹笛,让这万千蛇虫,将他啃噬殆尽!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轻笑,随即,夜风送来了一阵清脆的叮铃声。 他不由抬头,往树上看。 最开始,这弟子只看到了一双雪白赤足,脚腕上带着足银的厚重镯子,那镯子上点着星星点点的辉绿,随着这人的呼吸轻轻闪烁。 然后,他就看到了坐在树上的那个女人。 她斜斜地倚靠在树干上,手中托着一杆灵犀角烟杆,灵犀角细腻洁白,却远不及她的手那般令人心绪浮动。 她眯着眼,漫不经心地凑上烟杆,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后红唇骤吐,一股带着美人香的烟雾就朝那弟子漂浮而去。 檀口吹烟,艳丽至极。 然而这样的女人,本就是带刺的玫瑰,谁若是想上去抓一把,捏一下,那么被捏疼的,就一定是那人的手! 手持竹笛的弟子脸色骤变!他几乎立刻意识到这烟雾有问题,闪身就要躲开,然而这烟雾忽然骤变成只展开双翅的孔雀,尖鸣着、恶狠狠地扑面而来——! 这烟雾之中,裹着曲红绡的几滴舌尖血,她的血没有毒,只是对毒物有吸引作用,这本不是什么致命的毒雾,可放在这种场景之下,这烟雾就致命!很致命! 刹那之间,所有的蛇虫都停止了动作。 它们空空如也的脑袋齐齐换了个方向,死死地盯住了那吹竹笛的弟子。 毛骨悚然地寒气忽然自那弟子的脊背上蹿起。 他意识到有什么在自己控制范围外的事情发生了……这些蛇虫他本非常熟悉,豢养数年,此时此刻,它们盯着自己的那种冰冷眼神,他也非常的熟悉—— 他忽然惨叫一声,转身就跑,万千蛇虫一拥而上,转瞬之间,就将此人淹没,簌簌声、沙沙声、振翅声响成一片,其中还夹杂着一种令人极其不适啃噬声。 天地一片诡异的肃杀。 傅显冷冷地瞧着自己面前的场景,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走出鬼泣原之后,他发现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世界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魔修与仙修,也没有什么区别,最大的区别或许只在于,魔修只有魔骨,而仙修只有灵根。 一阵悠扬乐声忽然自头顶传来。 傅显抬头。 曲红绡坐在树上,两条长而笔直的腿一晃一晃,晃得脚腕上的镯子格外晃眼,她的灵犀角烟杆已重新收回乾坤袋之中,二指之间撷着一片绿叶,含在口中,轻轻吹响。 一阵风忽然吹过,吹动了她的松松落落的五股辫。 她瞧见了傅显的目光,忽然勾唇一笑,自树上跳了下来。 鬼使神差的,傅显伸出了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腰。 他避开了目光,嘶哑而低沉地道:“稳些。”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 一个金丹修为的修士,只是从树上跳下来,若是能站不稳、崴了脚,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她的目光忍不住落到了傅显扶住她腰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苍白、稳定、骨节分明,出剑极快,是顶级剑客的手。 但现在,这只手的动作慢极了。 他缓缓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手指上的厚茧与她的孔雀绿衣摩擦过,留下一种极其细微的声响。 他本就是血气充足的男人,手掌也是烫的,他扶她很稳,手掌也很有力,热度透过他的手掌贴上了她的腰椎骨,好似她那层薄薄的绿衣忽然不见了。 15 *** 五毒宗的宗主名叫龙人英,这个时间,他一般都在舍剑堂中打坐静修。 ——以上信息,来自于被孔雀羽威胁的五毒宗弟子一枚。 舍剑堂是一间不大的三进堂,坐落在都罗山西南侧的一片幽深林中,林中有湖,名曰“绿水湖”,此湖湖底有个小小灵矿脉,使得这湖水呈现出一种幽碧色泽,日月交替之时,如会呼吸一般涨潮退潮。 “叮铃——” 银质袖坠相击的清脆声响,随着风声被送进了舍剑堂。 “叮铃铃——” 一片孔雀绿的衣袂在风中翻飞。 一个五毒宗弟子在前面带路,曲红绡则跟在他的身后。 美人的脚上套了一双木屐,一步步的走着,发出“嗒叭嗒叭”的声音,她的长腿交错着,脚趾上的艳红蔻丹与脚腕上的厚重银镯交相辉映,分外艳丽。 曲红绡在舍剑堂前站定,带路的弟子低眉顺眼地扣响了门,轻轻道:“宗主,人带来了。” 门内有人淡淡道:“叫她进来吧。” 弟子轻轻拉开门,推了曲红绡一把,把她推进了舍剑堂。 说来也巧,龙人英的女儿死了,他心情烦闷至极,居然让他的徒弟去山下的洪江商镇里,找个女人给他。 狎|妓啊…… 曲红绡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些正统仙门里的仙长仙子,并非每个都是清心寡欲、霁月清风之人。 在这个世界里,千年会走完一个灵气循环,天地灵气衰竭、起复、再衰竭,如今距离上一个千年循环已过了六百年——也就是说,天地灵气已经开始渐渐衰竭了。 衰竭带来的后果就是修为境界难以突破,而等到灵气完全枯竭之后,所有的修士,都会迎来衰老和死亡。 一千年,有谁能用一千年的时间就渡劫飞升,从此踏出死亡轮回么? 没有! 从来都没有过! 对于绝大多数的修士而言,渡劫飞升与其说是一个目标,不如说是一个画出来的饼。 ——看着很香、很圆,但是吃不到嘴里的那种饼。 所以,修仙之人以渡劫飞升为目标的还真没几个,更多的人来修仙,不过是为了获得呼风唤雨的能力、获得世人敬仰的名声与权力、获得比凡人长几倍有余的生命。 至于心魔不心魔的,不追求极致的功法,在乎那玩意儿干嘛! 这也就导致了仙门中人的道德水平并没有比凡人高多少…… 至少,在龙人英这里是这样的。 女儿死了还有心情狎|妓那是真的傻X。 不过这对曲红绡和傅显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可乘之机。 门在曲红绡的身后关上,她缓缓抬目,打量着面前的人。 这人身着锦衣袍,手持青竹杖,面色淡金、颧骨突出,长髯及胸,一对扫帚乱眉之下,压着一双三角小眼,真是要多丑有多丑,这幅尊容,足以吓哭小孩了。 他那双眼睛虽小,却透出威严的精光来,显然是个惯常发号施令之人。 他甫一抬头,就瞧见了一张言笑晏晏的美人面,一双三角眼怔了怔,忽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哑声道:“你是哪一家来的?” 曲红绡道:“暖玉阁。” 龙人英原本是坐在把太师椅上的,听见她的声音之后,整个人已如雪狮子遇火般,融化了半边,面上也罕见地浮出一点笑意来,脊背靠在椅背上,状似随意地问:“从前没听说过有你这样的姑娘。” 曲红绡面不改色地扯谎:“奴是半个月前才被阁主买来的,家乡遭了水灾……” 龙人英道:“不错,过来吧。” 曲红绡站在原地没有动。 龙人英的脸沉了下来:“你们阁主难道没教过你怎么侍奉么?” 曲红绡“哧哧”笑了两声,却道:“宗主少问了一件事。” “哦?” 曲红绡笑着道:“宗主问了那么多,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名字?” 她的眼睛眯起,一种奇异的媚力忽然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角流出,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乌发,大袖子堆在肘弯,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来。 龙人英忽然无法控制地站了起来,上前了两步,喃喃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盈盈笑道:“我叫你龙人英的祖奶奶!”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极薄、极利的剑忽然自她的乌发之中露出一点剑芒,直奔龙人英的咽喉,这剑速度快到了极致,连半点风声都没有—— 冰冷的剑身,就贴着曲红绡的面颊滑过,砭人肌骨的剑气,已然渗入了她的皮肉,属于死亡的滋味蔓延到了她的骨髓里……即便他出手的对象并不是她,她也已感受到了那种充沛的杀气! 一种奇异的颤栗,忽然已自她的脊背上升起。 她忽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的身后,自然站着傅显。 他一伸手,就把曲红绡拽到了他的怀里。 他显然兴奋到了极点,一双漆黑的瞳孔,已收缩到了如针芒大小,酷烈的光芒忽然自他的双眼之中迸射出来,他浑身的肌肉都已隆起、浑身的热血都在翻滚—— 剑气森冷、而持剑的那个人炙热得不像话。 曲红绡身中蛊毒,傅显对她来说原本就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此时此刻,冰冷与灼热、危险与爱火极其复杂的交织起来,残酷地将她整个人都淹没,她几乎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软绵绵地倒在了他的怀里,手指蜷缩,浑身都忍不住在发抖——! 放大的感官令时间的流速都好似变慢了。 她感觉到傅显的左臂牢牢地环住了她的腰身,感觉到龙人英在电光石火之间抬起了他的青竹杖,挡住了极快的剑芒—— 一根青竹杖,对傅显这柄剑来说本不算什么。 但龙人英的这根青竹杖,却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法器。 剑芒刺入的一瞬间,这柄青竹杖就化作一片青绫,柔软且坚韧的将剑身包裹了起来,亮白的剑身在瞬间被青光所遮蔽,十成的剑风,此刻也只剩下了一成。 傅显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剑上,久久不语。 龙人英狞厉地道:“你敢自己送上门来!” 傅显不说话。 他原本就没有在决斗之前说废话的习惯。 龙人英却恰好相反,只见他那双三角小眼扫了一眼傅显怀中的曲红绡,狞笑道:“是你叫这贱人来的?” 傅显霍然抬头,冷冷地盯着龙人英。 他苍白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他默然半晌,忽然冷声道:“在我手下找死的人,只会死得更惨!” 16 *** 龙人英凌空后掠,哈哈大笑:“你的兵刃都已被我缴了,还敢说大话?” 他很嚣张,但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他的确有资格嚣张。 青竹杖化作的青绫,如绿水湖的水波一般延绵不绝,亮白的剑身已被完全裹住,无法向前半分,亦无法后退半分。 最锋利的兵器,可削铁如泥,傅显手里的这柄无名之剑乃是饮|血的狂刃,无论对上什么样的兵刃,都势不可挡——但龙人英显然很明白剑修的弱点。 曲红绡忽然就明白这地方为什么叫舍剑堂了。 ——因为在他的青绫之下,任何一把剑,都只会被包成个滑稽的粽子! 若是修为境界能碾压龙人英两三层,说不定还可用灵力将其冲开,然而问题是——傅显的灵气顶多只能在体内运行三个小周天。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还不仅如此。 这百丈青绫显然不只是为了缴械的,此绫看似柔软,实藏着霸道的招式,软中有硬,藏锋于无形,转瞬之间,青绫就已将傅显整个人包围起来,每一寸软绫之中,皆有剑招! 这简直就是一个人所组成的剑阵! 早在傅显出了那一剑后,曲红绡就已恢复了神志,如游鱼般地钻出他的怀抱,闪到一边去了。 她倚靠着墙、双手抱胸,细细观摩。 在进来之前,傅显告诉她:他必须亲手杀掉龙人英,所以她绝不会插手。 ——她也不会容许别人插手。 重重绿波之中,傅显的脊背如一只兽般弓起,危险而富有张力,漆黑的眼眸之中似有幽幽绿光亮起,残暴得令人不由联想到在荒原捕猎的野狼。 漆黑的身影骤然动了,他朝龙人英扑了过去—— 曲红绡的孔雀羽是长兵器,龙人英的青竹软绫自然也是长兵器,但凡是长兵器,使用的章法都大差不差,须得与对手拉开距离,方能显出优势,龙人英的青绫方才裹上傅显的长剑之后,整个人就骤然后掠——这是正确的做法。 ——软兵刃比硬兵刃要难以控制得多,起势、走势、收势都极其考验灵力的精准控制,在近身格斗时,软兵绝对难以发挥,况且长兵刃一旦击出,收回是需要时间的。 这也就导致了,一旦对手近身,情势就会发生极大的逆转。 傅显身经百战,见识过的高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道理他当然不会不懂。 他的剑裹在青绫之中,进退不得。 但他的人却可以弃剑! 黑色的影子在万丈青绫之中掠过,快到了一种诡谲的程度,即便是在观战的曲红绡,也只能看到一道残影—— 转瞬之间,他已到了龙人英的面前! 一丝极其细微、极其冰凉的风声忽然传入了龙人英的耳朵,这是剑风,带着充沛杀气的剑风。 可他的手中明明已经无剑了! 电光石火,龙人英无暇进行任何有效的思考,浑身灵力贯于青竹长绫之中,只见那长绫又凝成一条青翠竹杖,他骤然后掠,竹杖已横在喉前! 青竹杖既然能变成青竹长绫,自然也就能变回来。 他的法器同时兼顾了长兵与短兵、软兵与硬兵,别人要出招之时,他以青竹长绫缴了对方的械,而当别人舍掉兵刃、欺身近前时,他又可使长绫化作青竹杖,以杖对别人的赤手空拳,如此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他用这一招,已不知道杀掉了多少武道中的高手! 傅显的反应之快、出招之奇,已超越了他所遇到的绝大多数人,这冰凉而细微的风声带着死亡的气息,龙人英根本来不及看到他用的是什么兵刃,但他也无需看清—— 他的青竹杖乃是以宝庆灵竹投入天山打剑炉七七四十九天所制,不可能被任何事物所击碎! 他自信可以挡住任何兵刃! 但这一次,他却错了—— 因为傅显伸出来的是他的左掌。 五指合拢,掌风便化剑,这剑可挥金断玉、亦可如游鱼一般柔软。 他的手指抵住了青竹杖,连一丝声音都未曾发出,贴着竹杖滑过。剑风悄无声息地滑到了龙人英的咽喉之前,他的呼吸稳定有力如机括,第一个小周天的灵力在体内流转完毕,灵气裹住他苍白修长的手,凝作剑芒—— 龙人英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尽全力朝后跃起,躲开了这富含死亡气息的一击。 没了碍事的青竹长绫之后,傅显的手再无阻碍,一往直前,如跗骨之蛆。 龙人英只能飞退。 这里只是一间小小的三进厅堂,于是他的背立刻就撞上了墙壁,只阻凝了片刻,傅显五指陡张,骤然变招,已拢住了龙人英的面门,从曲红绡的角度来看,龙人英的面上就好似爬了一只极其苍白的蜘蛛。 龙人英的额头已流下了冷汗。 傅显的手稳稳地覆盖在他的面上,呼吸仍然稳定到了一种令人心惊的程度。 龙人英惨叫:“少侠饶命——少侠饶命——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给你全部!” 曲红绡:“噗嗤。” 这看上去威严而惯常发号施令的老人,在死亡的威胁面前,竟是如此的丑态百出,实在滑稽极了。 傅显冷冷地盯着龙人英。 默然半晌,他忽然缓缓道:“还有谁?” 龙人英一怔:“……什么?” 傅显一字一句道:“舍身崖旧人!” 这原本只是很普通的五个字,但当龙人英听到这五个字之后,他的表情却忽然变得极度扭曲、极度恐惧,他凄厉地道:“你——你是他的、你是他的儿子……!你来复仇了,你来复仇了——!” 龙人英在极度的恐惧与疯狂之中狂乱地话语着,傅显的五指缓缓收紧,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傅显冷冷道:“你知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时大家都隐匿了真实身份,但是来的人很多,各门各派都来了……你、你这黄口小儿!你以为你杀得了我一个,就能杀得了所有人么,你做梦,你和仙门正道作对,你这邪魔外道,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他的话语没有再继续下去了,因为傅显的手已经动了。 龙人英的喉咙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凄厉如鬼哭的惨嚎声,傅显苍白的手骤然收紧,使得这人的头像一块扭曲的抹布一样,被紧紧地攥在了他的手心里,淅淅沥沥地攫出血水。 这一招,实在是酷烈得可怕! 傅显久久凝注着龙人英,缓缓道:“我说过,在我手下找死的人,死得只会更惨!” 他杀死过很多人,这些人都是所谓的“舍身崖旧人”,也就是他的仇人,他们死前都用极其恶毒的语言咒骂过他,但却也没一个人死得像是龙人英这样惨。 傅显并不在乎自己被侮辱,但他却无法不在乎曲红绡被侮辱。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感觉到浑身的戾气都已在此刻烟消云散,这才罢休。 他瞥了一眼曲红绡,却见对方正怔怔地盯着他。 傅显心下一沉,忍不住心道:难道她在害怕? 难道他做得实在太过分,所以她在害怕? 他忽然缓缓地垂下了眸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他手掌中的掌纹,都好似剑痕。 鲜血一滴一滴、顺着他的手指滴下,发出细微的声音,带出浓郁的血腥。 他忍不住自嘲道:傅显啊傅显,你这般在她面前恐吓、冷硬,难道不正为了吓跑她?如今她真的被你吓到,你心中又在低落什么? ——你这样的人,难道还不允许别人畏惧、不允许别人害怕? 他又扫了曲红绡一眼,见她神色仍有些怔怔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了一下,嘶哑地道:“走吧。” 说着,他捡起了自己的剑,慢慢地走出了舍剑堂。 他的身后,那美人的声音轻轻传来:“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 傅显僵住。 他缓缓地转身,冷声道:“什么?” 曲红绡道:“伸出手来。” 傅显垂下了头,盯着他自己血淋淋的手看。 半晌,他一言不发,缓缓地把自己的手掌伸到了她面前。 然后,他就看见她伸出了她的的手,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 她惯常用鞭,然而在仙门灵丹的滋补之下,她的手腴润如玉、指腹柔软,好似柳枝一般拂过了他满是厚茧的手指与虎口……傅显忽然昂起了头,苍白的脖颈之上,喉结正在轻轻滚动。 一片柔软的手帕落在了他的手心,曲红绡拉着他的手,用她的手帕,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替他擦净,傅显仰着头没有看她,但他的脖颈之上,却忽然因为刺激而浮起了一片小疙瘩。 他的手正在被抚摸、被温柔的擦拭,他却紧张得好似在受刑。 半晌,曲红绡笑道:“好啦,总算是干净些了……这样子才好嘛,否则手上黏黏糊糊的,多么不方便。” 她抬起了头,正好看到傅显垂下头,漆黑的眸子正在看着她。 她面上的笑容如蔷薇般娇艳动人,她歪了歪头,轻声道:“你怎么了?” 傅显摇了摇头,哑声道:“没事。” 曲红绡道:“龙人英既然已死了,想来这蛛丝阵很快就会破掉,我们休息一日,明日便启程去天山?” 傅显道:“好。” 曲红绡又道:“等一等,五毒宗豢养的这些虫蛇,我倒是颇感兴趣,不若你陪我去取上几只,我也养来玩玩?” 傅显又道:“好。” 曲红绡笑着道:“说来你那日做的那只叫花鸡倒是好吃得很,还能不能再烤一只?忙活了这么半晚上,我实有点饿了!” 傅显垂眸,凝视着她。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好。” 01 *** 在看到龙人英奇惨无比的死相之后,沅水仙门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来找傅显的麻烦了。 自然而然的,蛛丝阵也就没有被维持下去的必要了。 第二天一早,曲红绡起床之后,就神清气爽地发现空中已经没有那一片烦人的蛛丝了。 她和傅显就打算即刻前往天山。 如何过去,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天山远在极北之地,与沅水相隔甚远,在这个人可修仙的年代里,距离并非不可跨越的天堑,曲红绡初来乍到之时,为了找傅显,以轻身功法全力赶路,花了三天时间,就从天山到了沅水。 但现在,他们却没法子用三天的时间再从沅水赶到天山。 因为傅显的身上还带毒。 即便有了水晶兰,他体内的灵气循环也至多三个小周天,绝不可能做到以功法全力前进。 而且一般来说,除却十万火急,也没有修士会纯用灵力功法来赶路,死费力气!御剑飞行这种事说来虽潇洒,真飞个十万八千里,旁人看你的眼神也跟二傻子差不多了。 凡间有马、驴、骡子等畜力代步,修仙之士自然也有代步用的工具。 最常见的是各类法器宝车,可腾云而起、驾雾而去,据说那平江郊外、虎丘山上,丁氏雍翠万寿园中,便有一辆可称之为至宝的宝车,名为追云车,乃是上一个灵力循环时代留下的宝物,可日行万里。 但此种法器宝车,大都是有主的。 有主的意思不是说这宝车的物权流转问题,而是说……顶级法器往往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追云车一出,天下就都知道,这是平江虎丘、雍翠万寿园的大仙长来了。 曲红绡与傅显显然没工夫冲进这种级别的大仙宗之内去抢一辆飞车。 但若非此种日行万里的宝车,寻常飞车法器、灵鹤灵雁,还不如走水路。 沅水畔的洪江商镇,之所以如此热闹,全因此处乃是西南水路的一个交通枢纽,五溪四通八达,商船络绎不绝,这些商船之上,均有会御水决的散修开路,速度绝不会慢。 他们二人便挑了其中一条商船,给了些钱,换了间舱房,一路出了五溪。 十日之后,商船靠岸,他们到了平江城。 这一趟船就到平江,给再多的钱,人家也不可能北上天山,好在平江比起沅水来说更加热闹富庶,来往商船更多,等个一两日,就能继续等到北上的商队了。 那么这两日,自然是要住在平江了。 平江乃是红尘中一等富贵风流之地,充满了光辉、浮华、焚香、叠石。 “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说的正是这座城。① 此时正值四月,烟霞之下,烟柳画桥,风帘翠幕②,四面荷塘之中,初开的荷叶轻轻摇曳,化作万顷碧波,九曲桥栏却是朱红的。 曲红绡正倚在这朱红桥栏之上,漫不经心地瞧着眼前的美景,魂儿却好似已飞走了。 她站在桥上看风景,却不知桥上的自己也正是一副风景。 傅显没有上桥,他站在桥墩下的一处阴影里,双手抱剑,闭目养神。 他仍然裹着一身紧而粗糙的黑衣,头上带着个斗笠,斗笠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平江富庶,又是四通八达之地,修士遍地走,此地百姓实在见惯了这些以武入道的修士。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几个人敢去直视傅显。 傅显缓缓地睁开了双眸,望向了曲红绡。 清风送来荷叶的淡香,也吹起了她绲了捻金边的翠袖,叮铃一声脆响,原是她的袖坠又与藏于袖中的手镯相击。 平江富庶,在街上行走的女孩子们皆是头脸齐整、钗环珠翠满头的,然则她的体态如兰芝玉树,姿容如花娇柳媚,只是随随便便地往那里一站,就好似已将那座九曲朱桥给照亮了。 许多人都在瞧着她,不忍把目光从她身上移走。 她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或者完全不在意一般,一只手托着腮,倚在朱栏之上,神色颇为出神,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长眉一蹙、面色微沉。 她不高兴。 傅显定定地盯着她。 只见曲红绡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飞到何处的神魂也重新归位,她伸手捋了一把自己的辫子,目光不自觉地被一个刚巧路过的贵女头上的珠翠所吸引。 她瞧了人家一路,惹得那贵女用团扇遮面,不住地笑,曲红绡也就忍不住笑了,颊边又荡漾出两个似是盛了蜂蜜的酒窝。 从桥上下来时,她就看见傅显正在瞧她。 曲红绡歪了歪头:“怎么了?” 傅显摇了摇头,沉声道:“走吧。” 曲红绡就跟着他一块儿走了。 修士不似凡人,筑基之后,对人间的食水便没了需要,金丹之后,睡眠也可不要,劳累之时,只需静息吐纳天地灵气,在体内运行数个大周天,即可疲惫全消。 当然,假设此修士所在之地的灵气极其稀薄,那就另当别论了。 平江地下有矿脉,城外八十里处有矿山,天地灵气充沛,并不存在上述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傅显是个中毒的,曲红绡是个换芯的——感觉好像灵魂和肉|体融合的不是特别得劲。 所以他们都会累,必须要休息。 因此他们在城内一处客栈住下了。 这处客栈名叫悦来客栈,乃是整个平江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客栈,要价并不便宜,然而傅显随手就掷出一片金叶子,定了两间相邻的上房。 上房之内,还有温度正好的洗澡水,水面之上,飘洒着片片花瓣。 修士身体洁净,只因除尘诀学起来并不困难。 但曲红绡还是喜欢洗澡,热水不仅可以使人身体清洁,更可使身体放松。 她美美地洗了澡,用功法将长长的乌发烘到半干,只系了一件轻薄的里衣,大白天的,便上了榻,懒洋洋地窝起来了。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了傅显的脚步声,他正在一步步地往外走,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也没有人能管得住的。 但曲红绡有自信,只要他不亲口告诉她要离开,就绝不会自己不告而别。 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又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敲门。 曲红绡道:“进来吧。” 四个少女鱼贯而入。 她们一人手上捧着件辉蓝色的宝衣、一人手上捧着条月影纱的石榴裙、一人捧着个匣子,还有一人,正嘻嘻笑着,瞧着曲红绡。 曲红绡一抬头,那正嘻嘻笑着的杏眼少女便有些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姐姐生得好美貌。” 曲红绡托腮笑道:“悦来客栈不仅送洗澡水,还送你这般嘴巴抹蜜的漂亮小姑娘?” 杏眼少女噗嗤一声笑了,朝曲红绡福了福身,道:“见过姑娘,我叫雁荷风,山塘街上的雁家布庄、荷风珠翠堂都是我家开的,那位姓傅的大爷买了许多东西来送给姑娘,姑娘此刻要试否?” 傅显?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她抿着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四个小姑娘立刻动了起来,曲红绡穿上轻薄的小衣,套上层层叠叠如烟似雾的月影纱裙。 雁荷风双手一抖,抖出了那件碧绿与辉蓝粼粼交织的宝衣,随着她手上的动作,此衣之上绣着的孔雀暗纹也隐隐浮动,流光溢彩,分外美丽。 曲红绡本就爱穿好衣、喜好奢华,一瞧见这件漂亮衣裳,面上忍不住浮出笑意来。 雁荷风也忍不住笑了,她的笑容之中,更多是一种得到赞美之后的自信与得意。 这样的衣裳,绝非凡品,雁家布庄并非大布庄,然而雁氏夫妇的独生女雁荷风却生来有灵根,可吐纳天地灵气,她擅长织作,以自身灵气摆弄织机、穿针引线,这才叫雁家布庄在这偌大的平江城内,也打出了大名气,甚至连雍翠万寿园中大仙长的宝衣,也都由她穿针引线。 这件百翠宝衣,正是她的得意之作,也只有穿在如此艳光逼人的美人身上,才方能不蒙尘。 雁荷风不会梳复杂的发髻,于是在给曲红绡穿好衣裳之后,她便指挥另外两个擅梳头的少女上前,给曲红绡梳头。 她的头发如鸦羽一般漆黑而富有光泽、如海藻一般浓密而柔软。 半刻终后,她的头发已被绾成了云朵儿一般的发鬓,微微斜着,不甚整齐,反倒是有几分凌乱,好似她是刚刚堕于马下的可怜女儿一般。 这便是堕马髻。 她乌黑的发间,插着一把流光溢彩的金梳。 艳带画银络,宝梳金钿筐。③ 曲红绡瞧着镜中人,不由一笑,随口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他亲手挑的?” 雁荷风笑道:“可不是!姑娘不知道,傅大爷神色太冷,一进我们家店来,伙计还以为是来砸场子的,吓得连话都不敢说,谁知傅大爷抬手就是一叠金叶子,叫我们把店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掌掌眼。” 少女们许是也发现了曲红绡的脾气很好,于是便一点儿不怕她的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了。 一个道:“谁知我们一连拿出了十几件宝衣,他的眼睛都没抬起来一下,不屑极了,似乎完全瞧不上!” 另一个道:“荷风姐姐没法子,才把她宝贝得不得了的百翠宝衣拿出来呢!” 雁荷风看了一眼曲红绡,忽然叹道:“如今才知,那些衣裳的确都是俗物,全然配不上姑娘的。” 一个忽嘻嘻笑道:“傅大爷面冷,谁知心却很细,不仅知道要送衣裳,还知道要送首饰,不仅知道要送首饰,甚至还知道要送我们这些会梳头的人来呢!” 另一个道:“只是傅大爷这般有钱,为何不替自己也换一身好衣裳穿戴穿戴?” 曲红绡瞧着她们叽叽喳喳,唇角含笑,并不做声。 正在这时,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傅显立在门口,抬脚而入。 一瞬间,说话的声音就都消失了,四个小姑娘捂着嘴吃吃笑着,风一样的跑了。 这屋子很是精致,梳妆台前,屋顶垂下一片新绿珍珠罗纱,木窗开了一线送入清风,碧纱飘飘。 傅显沉默地抬头,去看倚坐在镜前的人。 然后,他的呼吸忽然停滞了一瞬。 ——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金凤搔头坠鬓斜,发交加。④ 02 *** 即便已领教过多次她的美貌,如此骤然一见,却仍叫傅显呼吸停滞,在一瞬间有被这过分美丽的姿容给恍得神魂都已飞了。 美人甜甜蜜蜜地笑了。 她不笑时,颇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冷傲感,她笑起来时,颊边便会浮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来,这令她的年龄看上去似乎小了些,又天真、又爱娇、既美艳、又风情。 她轻轻地抬起了手,两条翠绿的小蛇便从她的袖中爬出,顺着她皓白的手腕蜿蜒向前,嘶嘶地吐着猩红的信子。使得这如花娇柳媚的美人身上又透出一股格外危险、格外诡谲的气息。 傅显静静地站着,双眸落在她身上,似乎在欣赏这个自己用金银堆出来的美丽女人。 曲红绡歪头笑道:“你怎么不坐下呢?” 傅显缓缓地坐到了八仙桌前,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冷茶。 曲红绡拨开碧纱,从梳妆台前走了出来,也坐在了八仙桌前,托腮含笑瞧着傅显,傅显喝完了一杯冷茶,余光瞥见她那双含情目仍在盯着他看,手上一顿,又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他表现的这般冷淡,曲红绡却笑得更开心了,她伸手摸了摸发鬓间的金梳,心中一动,又伸出手来,要去拉他搁在桌上的那只手。 他动也不动,那只苍白的手就安静地放在桌上,似乎正在等着她去握一握、捏一捏。 这个男人啊…… 曲红绡忍不住在心里笑话他。 她坏心眼地改了主意,只轻轻地拉了拉他漆黑的衣袖。 他的袖口收得很窄,裹在他的手腕之上。 傅显缓缓地抬眸看她。 不动手时,他干什么事情都并不快,有时曲红绡觉得他是只蓄势待发的黑豹,但这种时刻,她却总觉得他像是一只缩在树上的树懒,除了吃树叶之外什么都不在乎。 曲红绡道:“这些东西……我很喜欢,你有心了。” 傅显的喉结轻轻动了动,半晌,他淡淡道:“无妨。” 只看衣着打扮,住宿吃食,想来会有很多人会认为傅显很穷,因为他的剑上连个剑穗都不坠,身上只穿最粗糙的黑布衣裳、头发只用一根发带系起,不甚讲究。 但他其实一点都不穷。 来此世之前,他早都打遍了魔界大光明境,那里的魔修妖物,送女人的不少,送七宝灵石的更不少,女人他不要,金银、琉璃、青金、砗磲等七宝灵石他却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收下了。 他不是毛头小子,挑战魔界七十二魔修、一百零八罗刹,是为了让他们臣服,而当他们臣服之后,他也必须接受他们献上的礼物,否则他们会吓破了胆子。 他有了钱,却认为这世上值钱的人实在太少。 最起码,他自己并不值钱。 他的身上背着血仇,带着责任,他不能堕落、不能享受、他必须自虐一般的受伤、流血、住最差的旅店、穿最差的衣裳,对任何事情都毫无兴趣,如此才能不断的提醒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在世上的。 所以他的钱就这么一笔一笔的攒下来……他没细细算过,全扔到乾坤袋里算完。 但曲红绡不一样。 曲红绡言笑晏晏、风流潇洒,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值钱之人。 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人,傅显的金叶子扔起来,简直连眼睛都没眨过一下。 曲红绡看着傅显的侧脸,忍不住笑了。 此人这般冷淡,却知道给女人买齐一套头面。 她乃是俗人,当然就笑纳啦! 她心里美滋滋的,又笑意盈盈地问他:“你方才洗完了澡,就从屋中出去了,是专程去雁家布庄和荷风珠翠堂么?” 傅显道:“嗯。” 曲红绡问:“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东西?” 傅显默然半晌,缓缓道:“在桥上时,你不高兴。” 曲红绡怔住,忍不住去看傅显的侧脸。 这男人的仍是一副冷淡的样子,象征着无情的薄唇轻轻抿着,看也不看她一眼,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谁又能想到,这样的男人,居然如此心细,能一眼就瞧出他人高兴不高兴。 本来今日,她站在那九曲朱栏之后,瞧着面前碧绿荷叶飘荡,便忍不住想,这平江城虽说是个架空世界里的城市,倒是与她熟识的苏州有七八分的相似。 古人诗云: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只可惜如今是农历四月,荷花没有,桂子更没有。 又转念一想,想到了她身上的蛊毒,想到了原书中描绘的自己被挖金丹的事……瞧着这街上新绿的桂树,她不禁心道:也不知我曲红绡能不能活到金桂飘香之日? 她的心情不免低落。 却不知道,原来傅显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不知她为何而难过,也自认为自己绝没有资格去过问她的事情。 但他有他自己的法子。 曲红绡穿越之前,哄她的人都是排着队的,自然不缺上赶着给她送东西的男人,不过男人这种生物通常来说都很“精明”,他们送了礼,你若收下,他们就会认为你已是属于他的了;你若不收下,他们也有理由,只认为你是奇货可居,还等着他们出更高价哩! 这种男人的礼物通常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傅显不是这样的人。 他个性冷傲,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管不着他,他要做一件事,全然出于自己的本心,绝不为了任何一丝回报。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 傅显感觉到他的手忽然被这美人轻轻执起,她的手细腻且微凉,如一块会流动的软玉,又忍不住让人联想到最昂贵的丝绸,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忽听一声银铃轻响,随即什么冰凉的东西被扣在了他的手腕上。 这是个挂着银铃的镯子,正中的镂空花纹做成孔雀羽毛的样子,点着一颗翠蓝伪眼,这镯子傅显眼熟的很,正是曲红绡时常带在手上的那一只。 曲红绡甜蜜地说:“送给你。” 傅显迟疑道:“你……” 曲红绡打断了他:“你瞧你送来的那一匣子首饰,里头光镯子也有五六只,我就是有八只手,也决计带不过来啦。” 她一只手托着腮,咬着嘴唇,好似当真因为此事烦恼得不得了,只道:“好在还有你,是不是?新镯子我自己带着,旧的却还请傅大爷替我保管,你……你答应不答应?” 她的另一只手还被傅显的手捉着,她倒也不挣扎,只每说一句,就曲起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地挠一下,只感觉到他充满厚茧的指腹都在轻轻颤抖、忍不住攥紧了她的手时,她才得意地停止。 傅显怎能说不答应? 他黑漆漆的眼睛凝注着她,胸膛忽又起伏了几下,半晌,才哑声道:“好,我会好好收着。” 笑容立刻就爬上了曲红绡的面庞。 她的心情显然又好了起来,伸出自己没被禁锢住的那只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扣在傅显腕上的银镯,只听“嗒咔”一声,那银镯上的搭扣已把他的手腕锁住。 傅显忍不住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他好似并不是被扣了个银镯,而是被一条极其残酷的锁链给牢牢锁住了。 03 *** 来到平江这种富贵风流的红尘之地,又换齐了一整套的头面,窝在客栈里等着身上长草,实属浪费。 春光正好,本就该踏尽落花,笑入酒肆。 但傅显显然对此无甚兴趣,他洗过了澡,发丝还有些湿润时,就高高地束起了头发,双手抱剑,在屋中打坐,看样子是能在屋里坐到地老天荒。 曲红绡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勾着傅显腕上的银镯子,就要把他勾起来。 傅显佁然不动,半阖着眼,只淡淡道:“你自己出去玩儿吧,我在这里等你。” 曲红绡似笑非笑、不怀好意地道:“你把我打扮得这样漂亮,放我一个人出去,你就不担心?” 傅显:“?” 担心?担心什么? 她鞭法出众,又是用毒大家,谁一不小心碰到了她这个艳丽毒娘子,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会不会莫名其妙地暴毙吧! 他显然没明白曲红绡话中的深意。 傅显是个情商正常的人,也愿意在曲红绡身上运用他的情商,但他毕竟是个没经历过女人的男人,对这些男女间的短兵相接不甚清楚。 曲红绡坐在他身边,一根手指拉着他腕上的镯子晃来晃去,傅显也就随着她闹、由着她晃,既没有抗拒、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乖顺非常。 美人咬着唇斜睇了他一眼,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你就不担心我出去被坏男人给骗惨了,回来找你哭个不停?” 傅显骤然睁眼,冷冷地瞪着她。 她丝毫不怕,红唇之中仍露出了一点尖利虎牙,眼神睇眄流光,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她那种令蓬荜亦可生辉的风情。 半晌,她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捏了捏傅显的手指,傅显抿着唇一言不发,甚至还颇为不配合地缩了缩手,根本不愿意被她碰上一碰了。 曲红绡叹了口气,道:“我说错啦,我就算出去被旁的坏男人骗得晚上不回来了,也绝不告诉你,也不在你跟前哭,好不好?” 傅显:“…………” 傅显哑声道:“你要去哪里玩儿?” 她笑得更开心了。 傅显败下阵来,最终还是和她一起上街去了。 *** 平江乃是鱼米之乡,水产之丰,烹饪之珍,闻名天下,所谓“酒如清露鲊如花”①,说的正是此处。 如今时值四月,细雨霏霏,春景动人,街上游人不紧不慢,撑开各色各花的油纸伞,在这白墙黛瓦之间,竟似是开出百朵油纸做的鲜花,有地方管撑伞叫“撑花儿”,唯有见了此景,才方知其中奇趣。 曲红绡新绾的发髻,自然不想被雨水打湿,买了把伞撑上。 傅显却不撑伞,双手抱剑,跟在曲红绡后头走,细雨将他的发梢打得更湿,他却浑然不在意。 忽有人叫喊道:“呀!傅大爷,还有曲姐姐!” 曲红绡一回头,就瞧见了那杏眼桃腮的织作少女雁荷风。 这少女也是个能人,对着傅显这张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也能热情似火地打招呼,她笑嘻嘻地过来,手上打了个转儿,头顶撑得油纸伞就转了个花儿。 曲红绡笑道:“雁姑娘出来玩儿?” 雁荷风道:“可不是!曲姐姐也出来玩儿呢?” 曲红绡道:“好容易来了趟平江城,只是不知本地人都下什么馆子,吃什么好东西?我二人初来乍到,苦于找不到人替我们参详一二。” 雁荷风笑道:“这有何难?曲姐姐若不嫌弃,荷风带着二位去探馆子就是了!” 这少女为人热情、做派天然。她自小在平江长大,对平江城内吃的喝的玩的用的,都熟悉的不得了,带着他们二人左拐右拐,进了一条幽深小巷,小巷内竖着根杆子,酒旗在细雨中飘扬,这酒旗颇为破旧,起码也已有十年没换过了。 雁荷风拍着胸脯道:“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此店开在此处,已有十五年之久。我们平江人吃水产,最重时令,清明前后,油菜花开之前,塘鳢正是鲜美,此店主人亲手红烧的塘鳢实在美味,二位不妨尝尝看,倘若二位吃了觉得此味寻常,这顿饭钱,我雁荷风自掏腰包就是啦!” 人家都这样说了,还等什么呢? 曲红绡力邀雁荷风一道来吃,雁荷风自然笑纳,三人进店后,点了条红烧塘鳢、色艳的樱桃肉,另又点了四月的时令鲜蔬,香椿炒虾仁一道、荠菜拌春笋一道、酒香金花菜一道。 曲红绡的胃口一向都很不错,一口气点了这许多之后,还顺带着支使店小二去外头给她买四月时本地人最爱吃的一种松花团。 ——清明前后,平江人喜欢收集松树上的松花粉,本地糕团多塞黑芝麻猪油馅,蒸好之后,放在松花粉里滚一圈儿,出来的风味带着松香,与熟黄豆粉滚过的糕团倒是全然不同的风味。 这家店还附赠了三碗放在小瓷碗里的桂花赤豆沙。 桂花秋日才有,如今用的,乃是去年秋日用糖渍过的糖桂花,小小一勺,浇在热腾腾的赤豆元子糖粥之上,整碗粥都是桂花的甜香味。 曲红绡最喜欢吃甜食了! 沅水那地方又穷又偏远,吃食多以腌鱼、腊肉等能保存得久的东西为主,像这般只为享受一口甜味的东西,是绝没有的,好容易来了平江这样食不厌细的地方,即便没有她最喜欢的草莓蛋糕吃,这些糖粥、糕团也令她相当高兴了。 吃完一碗,曲红绡意犹未尽地眯眯眼,缩在椅子上。 然后就看见傅显正在看她。 曲红绡歪歪头。 傅显面前的那碗桂花赤豆元子糖粥,连汤勺都没动过,他的目光扫过曲红绡亮晶晶的双眼,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来,缓缓地把自己面前那碗推到了她面前。 曲红绡:\( ̄︶ ̄)/ 笑纳! 04 *** 酒足饭饱后,曲红绡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她是金丹期的修士,理论上来说,不需要吃饭,许多修士认为人世间的凡品污浊,吃了凡品,反倒要浪费灵气去净化。 但曲红绡并不这么认为。 一个人活在世上,喜欢的、恣意的事情本来就很少。对她来说,食物不只是食物,而是一种生活情趣,她以前加班加到很想死的时候,如果能吃一个甜而不腻的小蛋糕的话,就会觉得自己得到了治愈。 如今再回想起那些平静的日子,她只觉得恍如隔世。 傅显灵府被封,必须进食补充体力。 但这平江少女雁荷风却略显古怪,本来瞧她对平江内外各家酒馆食肆如数家珍的样子,定是个喜玩乐的人,然而他们点了一桌子的菜,她的筷子却动得十分克制。 曲红绡忍不住在心中奇道:难道这异世界也有减肥这一说? 不过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便继续探究了。 三人在烟雨蒙蒙之中踏出了这家有着陈旧酒旗的深巷酒家了。 雁荷风下午还另有他约,故而不能继续陪曲红绡逛平江城,早早告辞。 曲红绡继续饶有兴味地逛街,傅显却对这些东西全然没有半分兴趣,他无可无不可,双手抱剑,走在她身后,慢慢地陪着她逛。 转了个弯儿之后,二人拐进了条宽巷,宽巷左右,立着两排白墙黛瓦的商铺,有客栈、吃食铺、胭脂水粉铺、成衣店、还有些卖糖罗汉、糖画、九连环的。 出乎意料的,曲红绡没进胭脂水粉的铺子,而是信步走进了家卖小孩儿玩具的铺子。 傅显跟在她后头,抬脚而入,抱臂立在一旁,并不说话。 这两个人,男的一袭黑衣、精壮彪悍,女的披金戴银、花娇柳媚,二人同逛一家这样的铺子,本就很引人注目,这铺子的掌柜自然也不例外,忍不住多看了曲红绡两眼。 曲红绡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发鬓,如新雪般皓白的手腕上挂着一只厚重银镯,无风自动,从手腕滑落进绲金边的大袖之中。 平江城美人颇多,然则这种级别的美人无论放在哪里,都叫人心驰神往,那掌柜的眼睛就好似是被一只鱼钩给勾住一样,溜溜得跟着曲红绡转。 傅显骤然抬头,冷冷地瞧了这老板一眼。 他的双眸冷而锐利、双唇薄而无情,只好似一只矫捷而悍勇的狼,正在警惕地守护着属于自己的猎物,绝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勾引她。 那掌柜的被这样的眼神瞪了一眼,登时有如被一盆冷水从头顶一直泼到脚心,霎时清醒过来。 他又一看,只见这如黑豹般的冷酷男人的手腕之上,锁着一只银镯,银镯上点着两点绿宝石做孔雀伪眼,在日光之下,闪动着一种格外暧昧的光芒。 这样一个又冷又硬、极富力量的男人,手腕上套着这样一只镶金嵌玉的镯子,面上神色却极其自然,无丝毫的异象,只叫人觉得十分古怪,又富有奇趣。 掌柜的忽然意识到,刚刚这美人的皓腕之上,也正好套着一只一模一样的银镯。 ……他忍不住开始嫉妒这冷硬男人了。 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傅显自然不知道、也根本懒得去探究的。 一般来说,他的注意力只放在值得注意的地方。 曲红绡忽然回过头来,朝他璨然一笑,手上拿了个东西晃了晃,相当开心地道:“你看,拨浪鼓诶。” 傅显:“…………” 傅显:“……你喜欢这个?” 曲红绡:<( ̄︶ ̄)> 她又抓起一个九连环,朝傅显晃了晃。 傅显继续:“…………” 他沉默了一下,道:“老板,把这几样东西包起来。” 曲红绡开开心心地继续挑选玩具。 傅显:“…………” 他默默地付了钱,帮她把东西收好,然后继续逛街。 修士的身体素质都不错,即便在这平江城里逛上一整天,也脸不红气不喘的,曲红绡就像是一只花蝴蝶似得,这里逛逛、那里瞧瞧,一直到乌金西坠之时,她才心满意足地叉着腰,大声道:“我们回去叭!” 傅显无可无不可、淡淡应了一声。 平江城乃是著名的“水陆双棋盘”格局,道路旁流水潺潺,春光暗下去之后,流水与小桥被笼在了微寒水汽之中,夕阳余晖在映粼粼水面之上,宛若融化的金泥。 这般美景之中,曲红绡却忽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身形肩若削成、身姿如柳,个头算不得很高,头上梳着尖尖的双螺髻,正是那以织作为生的少女雁荷风。 只是她坐在水边,肩膀微颤,低低地哭泣着。 这少女个性活泼,热情大方,家庭富足,本不该有什么伤心事的。 晚风送来她的低泣声,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曲红绡忍不住道:“雁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曲红绡与傅显都是修士,呼吸动作轻不可闻,雁荷风正全心全意地伤心着,哪里能意识到有人靠近?曲红绡骤一发声,她竟吓得一个激灵,身子一歪,向水中坠去! 曲红绡身形骤动,转瞬之间,就抓住了她后脖颈的衣襟,将她拎了回来,皱眉道:“此处危险,你就算伤心,也不该坐在这样靠近水边的地方。” 雁荷风杏眼圆睁,呆呆地看着她。 曲红绡叹道:“白天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这样伤心?” 雁荷风神色仍然怔怔。 曲红绡这样的人精,一瞧她的神色,瞬间就明白了,挑眉道:“……为了男人?”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雁荷风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低低地哭泣起来。 傅显倚着桥墩,双手抱剑,闭目养神,连看都没看雁荷风一眼,全然没有一点要理会她的意思。 他本就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与他没有关系的人,是死是活,他都全然不在意的。 曲红绡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拍了拍雁荷风的肩膀,叫她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之上,自己倚靠在另一面的桥栏上。 她在等,等雁荷风开口。 半晌,雁荷风道:“……他、他近来变了许多。” 曲红绡:“嗯哼。” 雁荷风一眨眼,又是一串泪珠落下。 “他是虎丘山上的仙长,风流倜傥,原本与我便配不上他,只是我从未见过那样英俊的人,他高傲得像只仙鹤,却又那样温柔多情,那日他在夜晚踏月而来,推开了我小楼上的窗户,于是我就……我就……” “可是近来,我已越来越少能见到他了,今日下午,我悄悄上了虎丘山,却只听雍翠万寿园的弟子冷言冷语,原来……他多年前心仪的那位仙子已回来了,他的心已一心扑在了那人身上,又怎会多看我一眼?” 曲红绡眯了眯眼。 她的神色有些冷漠,恹恹地道:“他们在嫖你,你也未尝不能去嫖他们,男人其实也就是那样一回事,十个有八个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为了这样的人伤心,实不值得。” 能修仙的世界,规则自然与传统的古代社会有所不同。 传统古代社会女性地位低下,是因她们被规则束缚为了男性的附属之物,根本没有独立生活的资格。然则在此处,地位的高低与灵根、仙缘的多少直接挂钩,女子的天赋并不比男子差。 比如这一路走来,曲红绡就见过一个土系灵根的女散修,因其对粮种改进有着相当深厚的研究,在当地地位极高。 况且,由于灵药的普及,女子怀孕与否,全然可以自己决定,这也就导致了女子与情人幽会的风险大大降低。 当然,由于这世间千年一个灵力循环,在天地灵气衰落至近乎枯竭之时,生产力下降、传统势力会再次抬头,桎梏与枷锁便会越来越严重,况且无论如何,没有灵根的人占了世间的绝大多数,因此这男尊女卑的社会大意识形态始终淡淡笼罩着。 即便如此,雁荷风也是有实力在的。 她家庭富足,又极具天赋,以后雁家布庄的主人必定是她,这样的少女,想要勾引她的男人自然不少,她大可以好好挑、慢慢挑,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雁荷风听了她的话,却默然半晌,苦笑道:“曲姐姐生性潇洒,我这等俗人……” 曲红绡撇了撇嘴,不欲再劝,只嘱咐道:“不要在水边多呆,早些回家,免得父母担心。” 雁荷风点点头。 曲红绡便去找傅显,想要同他一起离开。 然则她一回头,却发现傅显正紧紧地凝注着她,目光冷而锐利,似乎能刺透她的皮肉与骨骼。 “男人其实也就是那样一回事,十个有八个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她说出这句话时,神色倦怠而冷漠,好似已对这样的背叛非常熟悉、非常麻木。 ——有男人曾伤过她的心。 他冷冷地想:是谁?是哪个狗东西? 05 *** 与雁荷风告别之后,曲红绡与傅显二人回到了客栈之内,随意吃了晚饭后,便都回各自的房间、各自歇息去了。 这天晚上,曲红绡做了个异常清晰的梦。 在梦里,她看见有一个人正枯坐在一张床榻上。 这张床榻,她倒也熟悉,因为这是正是她穿书以后所在的第一个地点——天山剑宗,原主的住所。 而那个坐在床榻上的人,正是原主。 她的双手紧紧地绞着腰带,指节处发白,唇色也发白。 她的心情很不好。 一种极度的焦躁与忐忑,好似一根细而坚韧的丝线一般,将她的心脏吊在了不上不下的半空之中,她面色苍白、神色怔怔,冷汗在她的脊背上一层一层的爬起,明明是不畏寒暑的修士,但她却只觉得连指尖都是冰凉一片的。 半晌,她通红的眼眶之中,忽然落下了眼泪。 原主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衣袂,她忽然用力地咬住了牙,好似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自自己的枕头下面,拿出了一副药,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 ——这幅药就是“天地阴阳大乐蛊”。 曲红绡霎时间就明白了,她梦见的是原主生前隐秘的、未曾留给她的记忆。 其实曲红绡也很疑惑,按照原主留下的记忆,她自己给自己服下了阴阳大乐蛊,要去找谢问舟去逼问个清楚,究竟是要冷玉微,还是要她……这种行为是极其不理智的,而不理智的行为通常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等不得。 不错,等不得。 她一定是火急火燎地吃下大乐蛊,然后一刻也等不得,就要冲到谢问舟的住处去质问他,立刻要得到一个答案。 被爱火与妒火冲昏头脑的人,这么冲动是很常见的。 但是曲红绡穿越过来的时候,她却好好地躺在榻上,身体蜷缩着,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眼角有泪流到了枕巾上,很明显正躲在被窝里哭。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呢? 梦境没有让她多等待,原主自己服下了大乐蛊,果然急匆匆地就冲了出去,一路奔向了冷玉微所在的“凤仪峰”,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她一定现在就要问个清楚。 师尊、师尊,我不是替身,对不对? 师尊、师尊,你明明就怜爱地抚过我的脸、你明明就对我好了二十多年,这些好都是真的……对不对? 她天赋异禀,隐藏气息的能力绝佳,此刻十成十地使出,这一路上,竟没有一个天山弟子发现她、阻拦她。 巧了,谢问舟与冷玉微也没发现她。 他们正在屋中说话。 冷玉微的的声音也同她的人一样,如冷玉一般,婉转动听,只是虚弱异常,又带着些不可自拔地怨怼与痛苦。 她质问谢问舟,字字泣血:“师尊,你……你若还记得我,为什么要把胜水剑给她?为什么?” ——胜水剑,曾是她冷玉微的佩剑。 谢问舟沉默片刻,回答:“我知道她拔不出。” 冷玉微惊愕:“……你说什么?” 谢问舟淡淡道:“她根本就没有习剑的天分,胜水剑在她手里,百年、千年也拔不出。你是凤凰,她不过是凡鸟孔雀,她代替了你,我恨她,我要让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比得上你。” 不错,谢问舟是恨原主的。 他迷恋那张与冷玉微何其相似的脸,他卑劣地把一个很小的小姑娘领会了天山剑宗,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像是在玩娃娃一样的,把这小姑娘肆意地捏成了他心中想要的样子。 但他又痛恨自己做事这般卑劣,最终把这份痛恨转嫁到了原主身上—— 曲红绡,你算个什么东西,怎敢与冷玉微生得如此相似? 你既然生得与她这样相似,又怎敢处处与她不同,每一天都在提醒我你们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玉微是高山晶莹雪,你只是一个代替品、代替品,凭什么骄傲!凭什么活得恣意!你比不上她,比不上她! 原主的存在本身,就已玷污了谢问舟心中那个永恒的白月光。 所以,他要把胜水剑给她,因为她永远也拔不出,每一天都会活在嘲笑与自卑之中,唯有这样,谢问舟充满毒火的心中,才会隐秘地升起一点平静。 至于原主小小年纪被带上天山这么折磨何其无辜,这就不在这位霁月清风的大仙长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毕竟,除了他在意的人外,这世上的一切东西,他都可以践踏。 最后,谢问舟低低地说:“你已回来了,她又算得了什么?胜水剑不肯认她为主,不日便会回来的。” 冷玉微沉默了许久。 半晌,她的声音逸散在空中,带着偏执的疯狂与仇恨:“……师尊,我被困在魔界二十五年!师尊!你看看我,我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她和我那样像,却那么康健、那么无忧无虑……师尊,我恨、我好恨……” 谢问舟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道:“那我杀了她。” 他的声音是带着痛惜的,但这份痛惜,不是为了原主,而是为了他心爱的冷玉微。 原主呆呆地立在门外,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甚至都已忘记了呼吸。 半晌,她忽然一步步后退。 然后,她转身就跑,拔足狂奔。 她一路奔回了自己的住处,胡乱地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紧紧缩起来,她的口中喃喃,似乎在不停地说着“这是假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是假的……” 然后,她想起了师尊力排众议,将名剑胜水赠予她。 师尊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发顶,安抚似得哄劝道:“红绡,没在秘境中拿到法器也无事的,不要哭,师尊给你最好的,好不好?” 他的声音既低沉、又温柔。 她满心满眼都是他,她珍惜地抱握住了胜水剑,在师尊面前发誓,定不负师尊心意,会好好练剑。 师尊清冷英俊的面庞之上,便浮起淡淡的微笑,他含笑看着她,似乎已觉得欣慰至极。 如今再想起他当年的表情,她脊背发冷。 她的眼泪一串串流下,渗入了枕巾之中。 然后,她感觉到了一种极其强烈的痛楚,这痛楚像是天山打剑炉的重锤,正一下、一下地用力锤击她的内脏。 她已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捶成了一片肮脏的血肉,她的经络在痉挛、她的胃部在收缩、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已被割成一片片,她的五脏六腑都化作了一片血水,在极度的痛苦之下,她浑身的灵力开始紊乱,灵脉剧痛,她只觉得气血翻滚,忽然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她昏死了过去,然后没有再醒来。 她是死于极度痛苦而产生的灵力紊乱之下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手忽然又动了,她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面上浮出了一种茫然的神色,似乎在思考自己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曲红绡穿书了。 曲红绡骤然清醒,她的喉咙里忽然爆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尖叫,额头与后背已爬满了冷汗,原主生前最后经历过的那种极度痛苦的余韵还在折磨她,她的手发着抖,眼泪不自觉地爬满了整张面庞,整个人苍白得不像话—— 她的门忽然被一脚踢开,下一个瞬间,傅显的身影已闪到了榻边。 他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里衣,显然是听见曲红绡的尖叫之后、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就赶来了。 他一看见曲红绡苍白而爬满眼泪的脸,立刻惊了一跳,伸手就扶住了她。 她身上冷得惊人,而他的胸膛火热而充满血气,曲红绡由被梦中原主的情绪所影响,她惊恐不定,一看见傅显,就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颈,发着抖缩进了他的怀里。 傅显乖顺地垂下了头,苍白的皮肤之下撑起一截脊骨。 他只犹豫了一下,就伸手扶住了她的腰,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抱之中,嘶哑地道:“你怎么了?” 06 *** 曲红绡的气息不稳,撒在傅显苍白的脖颈之上。 他的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侧过头去看这个伏在他怀中的女人。 她的雪肤不正常的苍白着,额头和脖颈侧满是冷汗,她无力地伏在他怀中,脖颈侧的冷汗也沾染到了他的身上,又被他的体温弄的有些腻。 而她的眼睛是红的,好似被雨打过的凤仙花儿。 ……她哭了。 她做噩梦了,然后她哭了。 傅显从没见过曲红绡哭。 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曲红绡是一个个性很强烈的女孩子,她言笑晏晏,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绝不会露出窘迫姿态,这是一种内心强大且自信的表现。 但她……哭了。 他还听到了她在梦中那种胡乱的言语,什么“师尊”、“冷玉微”之类的破碎言语……她的眼泪爬满了面庞,指尖冰凉,在梦中蜷缩着身子,伸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些什么。 ——冷玉微。 这个人,傅显是知道的。 他从魔界走出,是为了寻找虚无缥缈的仇人,仇人就藏在修仙界之中,他自然不可能对四大仙宗什么都不了解就踏出魔界。 冷玉微乃是天山剑宗掌门谢问舟真君之徒,颇具天赋,五十年前,便在中州得了个“玉微仙”的美称,只是此人英年早逝,据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死得不能再死。 不过近来,他在沅水时,倒是也有所耳闻,说是这人重新出现了。 冷玉微……她与这人有过节么? 而她喊的“师尊”又是谁? 在老司城遗宫之中,那天山的女弟子玉梅花,称曲红绡为“孽徒”。 她是天山剑宗的弟子,他早知道。 他虽然从来都不问曲红绡自己的事情,但这难道说明,他对曲红绡一丝兴趣也无么? 那是绝不可能的!他就好像一头独行的恶狼,在面对自己喜欢得要命的猎物的时候,他虽然无时无刻不表达出冷淡与抗拒,但他的目光总是紧紧地黏在她的身上,把她从头到尾都笼在自己的目光之下,让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细节都被他牢牢控制住—— 所以……他当然意识到了她的异常。 但她喊的那一声“师尊”,却带着十足的凄然与怨恨、十足的心碎与绝望,好似……好似她被这“师尊”伤得心都要碎了、神魂都要灭了。 他又忍不住想起了今日傍晚,她对那织作少女雁荷风所说的话—— “男人其实也就是那样一回事,十个有八个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所以,那个曾伤过她心的男人,就是她的“师尊”? 而那种凄然的声音里,他还恍惚之间听出了一点……情义。 一个人之所以被另一个人伤得那样深,自然是因为,感情。 因为她对“师尊”有感情。 ……她对那人有情谊。 傅显手背上的青筋忽然一根根地爆了出来,他攥着她腰肢的五指忽然也不受控制的收紧,好似要试试看着一截软玉般的腰肢,究竟是不是能攥出水来。 曲红绡唇中溢出一丝闷哼,有些虚弱地低低道:“傅显……” 傅显骤然清醒过来。 他的手僵硬地、慢慢地放松了力道,哑声道:“……你怎么样?” 曲红绡道:“渴……” ——或许是在梦里哭得好厉害,她觉得有点渴。 傅显嗯了一声,去桌边寻了个茶壶,茶壶里自然有茶,只可惜这大半夜的,有也是冷茶。 他皱了一下眉,伸手握住了茶杯,灵力自他体内运转了一个小周天,自手掌丝丝缕缕地散发,将那杯茶蒸到温热,而后,他才转身回到了塌边儿上。 曲红绡伸出双臂求抱抱。 傅显垂眸看她,面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却有些从善如流地将她搂住了,茶杯浅浅抵在她的唇上,他别开了目光,哑声道:“热的,喝吧。” 曲红绡垂眸,将杯中茶水喝尽,温热的茶水一路从喉头一路暖到了她的胃袋,她嘤咛了一声,在他怀中伸了个懒腰。 傅显抱着她,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低低道:“……我回去了。” 既然她已没事,他自然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待在这里了。 他慢慢地松开了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就要慢慢地走回他自己的屋子了。 但曲红绡没让他走,她伸手,勾住了他手腕上的那只银镯,指甲轻轻地在他的手心挠了挠。 傅显的身影立刻就停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曲红绡是个身中阴阳大乐蛊的人。 ——傅显是她的解毒药剂。 他的手臂紧紧地搂着她的腰时,曲红绡就已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倒错感——这个人正牢牢地锁着她,好似她无论怎么挣扎,他都绝不可能放过她一样。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皂荚香气,被他炙热的体温蒸得温热。 他的身上还拥有另一种奇异的气息。 ……他本身的气息。 在这个人心甘情愿地紧紧搂着她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炙热而香甜的味道。 他的身体是苍白如冷玉的,他的神色也总是泛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冷意,但他的气息却有如一只成熟的果子,坠在枝头摇摇欲坠,散发着一股发酵过头的甜美滋味,令曲红绡忍不住想要凑上去探究一番,看看这个男人究竟熟透没有? ……这大概是阴阳大乐蛊的副作用。 但管他呢?曲红绡做了这样一场噩梦,又想起自己骤然穿书的倒霉事,此刻的委屈真是止也止不住。 反正,她不想让他离开。 她拉着他的手,低低地说:“我冷……你别走,留下来陪陪我,好么?” 07 *** 他的胸膛炙热而紧实, 曲红绡的手被他攥着,然后紧紧地按压在他的心口,手心能感受到他的心脏一下下地跳动着, 带着一种一往无前、又傻得要命的执着。 他的另一只手,抓着那张生死符。 生死符…… 曲红绡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东西,早在她刚刚认识傅显的时候,她就见识过此物了。 当时, 他冷硬不折、软硬不吃,只觉得欠了人家的命, 那用自己的命去还上, 就是天经地义的。他独来独往, 不愿与别人有一丝纠缠,桩桩件件,都要分割得清楚。 那时的他, 浑身是伤,面色与唇色都苍白至极,唯有一双漆黑的眼睛,比剑锋更雪亮、有一种砭人肌骨的锋利与冷酷。他盯着她的脸,自顾自地掏出生死符, 这符要打入他体内时,他的脸色连一丁点儿变化都无。 早在那个时候, 曲红绡就有点儿喜欢他了。 而现在…… 而现在,他又将这生死符掏出,心甘情愿地递到她的手中, 像是一个昂高脖颈、引颈就戮的奴隶,正在乖顺地等待着他的主人,将沉重的项圈套在他的脖子上, 紧紧地收住,就这样扼死他。 扼死他吧,他愿意死在甜美的窒息之中,她的双臂本就像灵蛇,要在他身上留下渗着毒药的咬痕,他或许早就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强迫她把那张符捏在手上,又强迫她把符打入他体内。 他的瞳孔缩小,手上的力气一分也不少,他的红绡儿抗拒着,并不愿意那样做,但他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他害怕她再离开。 一个从小没有体会过一丝感情的人,怎能不沉迷在她温柔的怀抱之中? 他迷得要死,像是要溺死一样的索取她的一切,又惶恐得要命,生怕这种恩赐在下一刻被收回,于是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奉献,奉献的感觉是这样的好,让他的内心产生隐秘而倒错的快|感,他甚至希望她多伤他一点,他身上的伤口越多,好似就被打下了越多属于她的痕迹,这样他才会安心…… 傅显是个扭曲的人,他没有正常的长大过,他没有感受过爱,于是一旦感受到了,就狂热地成为了爱情的信徒,他没有保留,他又偏执、又疯狂地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本质上,傅显是自卑的。 幼时,他的母亲永远都在挑剔他,她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在透过他去看别的人,然后那种目光就会变得很失望、由失望再变成怨怼与苛刻。 长大一点后,傅显明白,她是在透过自己去看父亲吧,但他或许,与他的父亲并不相似。 于是那个时候,他产生了一个愿望,那就是:要是我能更像父亲一点就好了。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觉得自己不配。 不配得到母亲的爱,不配去享用好东西、不配穿好衣、住好店……也不配,得到这样一个女人的爱。 可当他真的得到了这个艳光四射的女人的时候,贪婪与占有欲将他吞没了,他想要更多——还想要更多—— 一面自卑、一面又渴求着,于是傅显才能从那些忍耐与奉献之中,获得绝佳的快乐。 他早就病了,病得快要死了。 他脆弱得好似一碰就碎,却偏偏又有在极端恶劣环境下长大所养成的坚韧心性。 他能忍耐母亲永远不爱他,他能忍耐滴水成冰的天、撕咬人肉的野兽、也能忍耐浑身被开了十七八道血口子、血几乎要流干的痛苦。 所以他也能忍耐自己的爱人不声不响离开五年的痛苦。 但当她回来的时候,当她……当她终于又被他拥抱的时候,他的坚韧忽然被撕开了口子,那些脆弱的、柔软的东西对她那样赤诚、又那样绝望的敞开着—— 别走,我爱你。 求求你,不要再离开了。 他自虐般地往她手里塞生死符,眼眶红得不像样子,他的红绡怔怔地瞧着他,面上忽然又显现出痛苦的模样来,于是傅显立刻又凑上来,轻轻地亲吻着她的脸,听她胡乱地道歉,哭着抱住他不肯松手。 傅显终于落下了眼泪。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像是两只浑身是伤、又无法分别的小动物一样又亲又啄,狼狈极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停下来,痴痴地望着对方,曲红绡率先破涕为笑,傅显随后也笑了。 他很少笑,但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仿佛春风吹过大地、碧波轻轻荡起。 曲红绡爱极了他,看到他这般笑,忽然“呜!”的一声撞进了他的怀抱里,亲个不停,又急切地抚他后背。傅显顺从地抱着她,任由她动作,过了半晌,他嘶哑地说:“红绡……” 曲红绡含糊地道:“嗯?” 傅显道:“我绝不是说笑,你……” 曲红绡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了他的唇,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她说:“我……我不会那样做的,你不必再说了。” 傅显沉默着,没有说话。 曲红绡很明白,他这是在不安。 即便话已说开了,误会解除了,但曾经的伤口,却绝不可能立时痊愈。 这些伤痕,最终也只能让她慢慢地去安抚,慢慢地去揉弄,急不得的。 她抱住傅显,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一遍一遍地承诺着,她不会离开他了,一步也不会,一步也不会。 傅显垂下眸,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又带着她倒在榻上,含糊地、嘶哑地应着她。 过了不知多久,曲红绡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看着阿显叫人来。 ——他现在的身份可不一般啦,整个大光明境……啊不,还要再加上中州,倒是有一半的人要叫他“尊主”。 这尊主二字,与他这样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并不相称。 但曲红绡也知道,其实他这尊主做得还挺不错的。 几年之内,他部众如云、势如破竹,毫不留情地把众仙门给灭了个七七八八,却也不放任部众肆意欺凌中州的凡人……按他的作风来说,这些被灭的仙门,恐怕十之八九,就是当年联合起来杀死他父亲的仇人们吧。 总而言之……她现在的生活只有越来越好,却没有越来越坏的道理。 她窝在榻上,懒洋洋地,便见十来个打扮各异的男女一同进来,一齐道:“问曲姑娘好。” 这些人身上的灵力浓厚,想来便是傅显手下的得力部众了……他把这些人都叫来见过她,也是想着她有事使唤起来方便些的。 不过曲红绡一般都没什么事儿,譬如说现在,她就只懒洋洋地吩咐要上些好酒好菜,再弄个浴池出来,好让她好好沐浴一番。 毕竟这是体力活儿弄多了…… 于是珍馐如流水一般的上来,带着硫磺气味的养人温泉也很快就准备好了,她吃饱喝足,伸出自己的脚,踩在了傅显的脚面上。 傅显的面上便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横抱起了她,带她一起去沐浴。 温泉果然不错,烫得她浑身都紧绷起来,她半阖着眼睛,额上出了一层细汗,在这样的高热之中,她会产生一种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的错觉,但她喜欢这种感觉。 傅显伸出双臂,将她搂入自己怀中。 他无时无刻都想抱她,搂她,她的身子娇美而丰饶,但比起他,还是要细瘦很多,能被他完全地搂住,傅显也沉迷于这样的感觉。 他的血气比温泉水要更炙热,曲红绡依偎着他,便只觉得昏天黑地、甜蜜的窒息起来。 半晌,他们依偎在一起说起小话来,漫无目的地聊着,曲红绡说她想去漠北瞧一瞧,黔东南也想去一趟,日子过得太舒服,人可不是就得找点事做嘛? 傅显嗯了一声,说好。 曲红绡用扭糖一样的语气缠着他,说:“我要阿显陪我一起……” 傅显忍不住紧紧地搂住了她,喃喃地道:“我本就要同你一去,你绝不要想离开我……我绝不允许的。” 这狐狸般的美人吃吃地笑了,灵动的双眸又不怀好意地转了一圈,伸出自己的爪爪去撩拨这可怜的男人:“是呢……我要是被坏男人给骗了,还要阿显出来管一管呢……” 傅显的手臂就在瞬间收紧,他一瞬间又觉得无力起来,瞪了曲红绡半晌,才冷笑道:“我杀了他。” 曲红绡哈哈大笑,她安抚一样地吻他的唇角,甜甜蜜蜜地道:“我才不要别的坏男人,我只要阿显,我只喜欢阿显的。” 傅显垂下眸来回应她,又含糊地道:“这是你说的……” 番外一 *** 一觉醒来, 曲红绡发现自己陷入了一大捧毛茸茸之中。 没错……毛茸茸。 这是一只足有一人高的狼狗,正蜷着身体躺在她旁边,它的两只耳朵耷拉着, 大而蓬松的尾巴也耷拉在床沿上,从被子里露出了半截,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的。 曲红绡一下子就睁圆了眼睛。 大狼狗睡得很熟,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伸出一只爪子蹭蹭她。 曲红绡歪着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自他们重逢之后, 便计划着要四处游历一番, 既是游历, 也用不着出动什么追云宝车、腾空斗云之类的法宝,二人慢慢悠悠地走,一日有半日都要胡缠厮混, 这倒是让曲红绡忍不住想起了前世去旅游……嗯,换个地方睡觉罢了。 不过此世间倒是有许多神奇之物。 譬如说,这样可令人变化形态的丹药,据说吃下之后,会变成与服药之人最为相似的那一种兽类, 持续时间不定,服下解药即可。 那倒是还好。 傅显无可无不可地吃下, 昨天夜里,曲红绡双眼亮晶晶地等着,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她以为买到了假丹药, 嘴里嘟囔着第二天要去找那买假药的老道,好好教训教训他! 当时阿显什么也没说,瞧见自己没变化, 曲红绡总觉得他好似很微妙的松了口气…… 谁知道,现在才变。 是一只大狼狗呢…… 阿显平日里睡眠再浅不过,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立刻便会醒,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变成了只大狗狗,此刻好似有那么一点懒洋洋的,尾巴一动一动的,但是不醒。 曲红绡忍不住偷笑起来,伸出自己罪恶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立耳。 大狼狗呼噜一声,睁开眼睛。 曲红绡欢呼:“阿显——!” 然后扑过来抱住,揉揉狗头。 傅显:“…………” 傅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爪子,就明白自己终究还是没逃过…… 曲红绡歪头:“阿显不高兴么?” 傅显:“呜……!” 大狗狗表情很无辜,歪了歪头,好像很茫然。 曲红绡又是一阵爆笑,伸手去抓他的耳朵。 沮丧的立耳都变飞机耳了呢。 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傅显这人很稳重、面上又时常没什么表情,喜怒哀乐全然不表现出来,如今变成了条大狼狗……情绪就非常诚实的被耳朵表达出来。 他晃了晃头,又呜咽一声,好像很是懊恼。 曲红绡一下子又抱住了他,亲亲蹭蹭,还顺手抓了几把如云朵般蓬松的毛。 大狼狗十分矜持的没动,但尾巴却欢快地摇了起来。 曲红绡噗嗤一声笑了,抱着他说:“阿显,好诚实呢……” 大狼狗汪呜了一声,耳朵动了动,又往她怀里蹭了蹭。 *** 吃这种好玩丹药,怎么会没有曲红绡的事情呢? 傅显变回来之后,就半靠在榻上把玩着曲红绡的头发,曲红绡歪着头,枕在他胸口上,在乾坤袋里胡乱地翻着,又翻出半粒丹药来,嗷呜一口就自己吃下去了。 傅显盯着她看。 曲红绡不怀好意地笑:“阿显是不是也很好奇我会变成什么?” 傅显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低沉地道:“嗯。” 曲红绡眨眼:“是条蛇怎么办?” 所谓蛇蝎美人,说的便是她这样的人吧,言笑晏晏之间取人性命,美丽、危险、难以驾驭。 这几年在中州游历,曲红绡的大名自然也是传遍了大江南北,那些恨她恨得牙痒痒,又忍不住想跟在她身后跑的男人,想来都是这样说她的。 傅显勾了下唇角,道:“不会。” 曲红绡歪头表示疑惑。 傅显没说话,他的手忽然伸了出去,一下子握住了曲红绡的尾巴根儿,尾巴与脊椎相连,他的手毫不留情的攥住,又极富技巧地那样一捏,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自曲红绡的尾椎骨上如电流般扩散,她“嘤”的尖叫一声,腰肢一软,就倒在了傅显怀里。 尾巴?哪里来的尾巴? 她这才看见……自己生出了一条火红的狐狸尾巴,华美蓬松,此刻却在傅显手上瑟瑟发抖,毛都炸开了。 还有两只神气的、活灵活现的狐狸耳朵高高地竖了起来。 曲红绡瞪圆了眼睛。 傅显含笑道:“你只吃了一半,自然只有一半的效果。” 曲红绡:“嘤……” 她的耳朵动了动,又被傅显不客气地捏着揉,这的确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眼角通红、身子一抖一抖的,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倒错又细微的东西,傅显倒是一点儿不客气,觉得这是助兴的东西,他伸手一捞,就把他的狐狸美人捞到了他自己的怀里。 曲红绡低低道:“坏东西。” 傅显冷笑了一声,没反驳,但动作却没有丝毫的迟疑。 番外二 *** 现代古都 晚上十点半, 曲红绡下楼买东西。 七八月的古都,天热得匪夷所思,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没有那得以喘息的时候, 早上六七点起床一看,好家伙——三十七度!晚上十点半再下楼一看——得,三十六度! 这种见了鬼的天气,人人都想猫在空调房里, 每天在室外的时间都是经过精心计算的,绝对、绝对不要超过五分钟为佳。曲红绡下楼来, 当然也不是为了散步, 而是为了进便利店买点冰可乐屯着。 她穿着宽松T恤、运动短裤, 脚上踏着人字拖,走在地上会发出“踏拉、踏拉”的声音,带着急促的、火急火燎的散漫。 不过, 一下了楼,出了小区,她的步伐就忍不住地放慢了——她家就住在古都城区的老四区,繁华着呢,小区后头那条街, 烤肉滋啦滋啦地冒着油香、麻辣小龙虾一盒一盒地摆着卖,至于什么烤苕皮、炒面皮、麻酱凉面、烤冷面的小摊, 那是一个接着一个,整条街都是香风辣雨。 曲红绡逛了一圈,额头就出了一层汗, 她倒是满贪吃的,下来之前还告诫自己千万别买太多小吃回去,下来之后就由不得自己啦!杂七杂八买了好几样, 又去便利店整了四五六七瓶饮料,她这才哼着歌拎着塑料袋回家。 拐进小区,人少的地方似乎是凉快一点了,可三十六度的天又能凉快到哪里去呢?曲红绡加快脚步,想着快一点回家。 正这样想着,她余光一撇,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草丛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 是狗狗么?她想。 她们小区养狗的人是不少的,小区群里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发寻狗启事——遛狗的时候不栓绳给跑丢了! 但是这只狗狗……怎么说呢,但看这爪子的大小,大概身形是小不了的,怎么躲在草丛里不出来呢? 曲红绡很爱狗,只是介于自己工作太忙所以没养,平时在小区见了相熟人家出来遛狗,也很乐意去摸摸狗头的。 她直觉上觉得这只狗狗不太对劲,只看这只爪子,就知道这狗狗的毛有好几层厚的,这么厚实的毛,其实主人在夏天根本不该带出来溜,毕竟古都实在太热了,大狗中暑,很容易直接死掉的。 而且总觉得这里有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这么一想,也不敢耽搁,她转身就去门卫室,找了两个保安小哥,说明了原委。 两个保安小哥也不推诿,麻利地拿着手电筒就出来了,两个人把草丛往开一扒,果然是条毛茸茸的大狼狗,耳朵耷拉下来……腹部还开了条口子,血把它漂亮的银灰色皮毛都染成红色了。 曲红绡吓了一跳,赶紧和保安小哥一起,把这狗抬到了她车上,垫着雨衣免得车弄脏了,然后她就赶紧开车上宠物医院去了。 这宠物医院当然是有夜间急诊的。 她过来的时候,医生也吓了一跳,赶紧帮忙搬上了手术台,连夜缝合救治。 过了好久,狗狗才被推出来。 不过好在已经没什么事情了。 大狗的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因为是腹部受伤,故而是四爪曲起的姿势被放着,看上去可怜得要死,曲红绡看了半天,没忍住用手摸了摸狗头,又捏了捏狗狗爪爪。 啊,手感真好~ 她觉得自己为它付了手术费,当然就可以摸一摸啦。 第二天还要上班,她没等狗勾醒来,就回去睡觉了,直到第二天晚上下班,这才又驱车来到了宠物医院,看她救回来的可怜狗勾。 狗勾已经醒了。 这是一条相当漂亮、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它恢复得速度连医生看了都大为惊奇—— “昨天才缝合,今天就能站起来了?也没感染,我看伤口还恢复得很不错呢。” 曲红绡也很惊奇地看着狗勾。 大狼狗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正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它的皮毛丰厚、好看、富有光泽,一双立耳非常神气的立着,光看身形,也知道它即使没人养着,在野外也是能很好的捕猎的……真奇怪,她住这小区这么久,都没见到人遛这样一条狗勾。 它的眼睛里倒很警惕,不过态度不算差,也不随便冲人呲牙,也不从喉咙里发出那种威胁人的低低吼声。 曲红绡又开始怀念狗勾厚实柔软的手感了…… 她蹲下来,朝狗勾招了招手,满面笑容:“到姐姐这里来呀——” 狗勾:“…………” 狗勾往墙角一趴,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只有尾巴还在一下一下地摇动。 曲红绡:“…………” 还是只傲娇犬! 她忍不住笑起来,又说:“我不管,我把你送到医院里来的,我有权利摸摸狗头!” 然后就走过去了,狗勾睁开一只眼看她,抗拒意味还是很明显,还往墙角又缩了缩,可是她试探性地伸出手的时候,它也没什么更进一步地示威,于是曲红绡就放心地摸摸,立耳顿时变成了飞机耳,好像不太高兴。 不高兴,但也没办法,很是乖顺的狗勾呢。 这一看就是家养犬。 曲红绡于是盘算着先带回家里去,然后在小区群里发个照片,等主人来联系。 于是她就把狗勾带回家了。 家里也没狗窝狗粮啥的,她又和邻居化了一圈缘,搬回来一大堆东西。 狗勾就在她出门的这十分钟里把她的家走了一遍,等到她回来的时候,它已经蹲在沙发上看着她了。 啊!!好可爱好乖巧!! 曲红绡感觉自己的心在冒泡泡,她放下东西就走过去了,趁狗勾还没反应过来,忽然一把抱住了它,在他毛茸茸地脖颈间蹭蹭,狗勾像是惊呆了,它的尾巴都僵直了,浑身都炸毛了,眼睛瞪大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从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汪呜……”声。 曲红绡就像天底下所有刚开始养狗的变|态主人一样,用夹子音喊了好几声宝贝,又mua的好几下下,疯狂亲亲她的新宝贝,不肯放开。 大狼狗:“汪呜……!” 番外二 *** 养宠之后, 曲红绡下班都积极了不少。 她是个创业开公司的,公司创办三年,目前稳定营利中, 规模不大,手底下的员工一共也就三十来人,好在近来事情不多,也不必宵衣旰食——这话听起来不错, 做起来可是要命的呀! 况且近来她又没找男朋友。 而且……狗勾真的好可爱——! 一开始带回家的时候,狗勾还好像有一点抗拒、有一点警惕, 总是缩在角落里趴下, 她一动, 它的两只耳朵就非常机敏的竖起来,眼睛倒是不睁开,好像连一点儿也不想看她似得。 ……它大概, 被小姐姐超乎寻常的热情给吓到了吧。 不过曲红绡的热情又怎么会轻易地消退呢?虽然不知道狗勾会在她家里呆多久,她还是下单买了好多好多玩具和食物回来,一个个放在它面前引诱它。 大狼狗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完全没兴趣。 曲红绡:沮丧.jpg 她蹲在狗勾身边,摸摸它丰厚又蓬松的大尾巴, 狗勾汪呜一声,把尾巴缩了缩, 然后又被小姐姐亲亲热热地抱住,吧唧亲一口,疯狂喊宝贝。 ……第一次养宠的人, 真的很热情。 这个症状在它腹部的伤口好了之后,曲红绡小姐第一次给它洗澡后宣布痊愈。 倒不是洗澡的问题,狗勾一开始倒是蛮抗拒洗澡的, 缩在角落里不肯出来,曲红绡抱着它又是哄又是揉又是亲的,她还在网上学了一套据说很是管用的按摩法,把狗勾按得浑身发软,狗头都耷拉在她肩膀上了,一副无精打采、任君采撷的模样了。 曲红绡心满意足地把它……拖到浴室了。 她倒是想抱着走,不过介于它的体型和她并不算强健的臂力,这个想法没能成型。 总而言之,洗澡的过程还算顺利,狗勾不怕水,倒是好像很怕她上手来揉,耳朵耷拉成飞机耳,不停地闪躲,最后还是被抓住,被沐浴泡泡淹没…… 再然后呢,就是吹毛了。 ……然后曲红绡就被满屋子飞舞的狗毛给淹没了。 ……这算脱发么?这需要治疗么? 她腹诽着,狗勾还非常天然与自在地用力甩着身上的水珠,成功甩了她一脸。 曲红绡:“…………” 大狼狗:“…………” 大狼狗:“……汪呜。” 它叫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她,蹭了蹭她示好。 曲红绡:“…………” 曲红绡:“宝贝好乖好可爱!” 抱住又是一阵热情狂亲,它丰厚的皮毛上还带着沐浴露香甜的味道,像是一捧甜蜜的乌云。 这样可爱的大狗,做什么不能原谅呢!都能原谅的! 而且它真的很乖啊,也不会趁主人出门就拆家什么的,下午下班回来还会蹲坐在门口歪着头等她,乖巧得让人心都化了有没有!! 曲红绡给它吹完了毛,又收拾了满屋子的狗毛,她在想着狗毛能不能做毛毡,可以的话,委托那种做小手工的人给它做一顶狗毛帽,哈哈哈哈哈。 再然后,她就带着狗勾回卧室准备睡觉了。 没错,他们是睡在一间屋的,和许多人养宠不许宠物进卧室不一样,曲红绡可没这种讲究,一来呢,现在外头的气温太高,像她的宝贝这样皮毛厚重的大狗,出去中暑了那是很危险的,所以也就没有玩得脏兮兮然后往床上跳的危险;二来,在家里也要省电不是?晚上就只开卧室的空调了,难道她在卧室里舒舒服服的睡,留着狗勾在客厅挠门么? 而且狗勾其实很乖,进屋也是缩在墙角,才不会上她的床呢。 可是曲红绡好想抱着它睡觉! 于是强行把狗勾拖到了床|上,狗勾呜哀哀地叫,抗拒非常。 不过她叫了几声“宝贝”之后,就又勉为其难地安静下来了。 曲红绡心满意足地换睡衣,狗勾趴在床|上,十分僵硬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又被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了,她满足地蹭了蹭它足足有三层的胸脯毛,关上了灯。 黑暗之中,狗勾又睁开了双眼,它歪了歪头,似乎很不习惯于这样的亲密接触,但是又不太想挣脱出去,过了好一阵子,它忽然伸出了它的爪子,把爪子搁在了她的身上,学着她的样子抱抱她,然后心满意足地睡觉了。 番外二 *** 不知不觉, 她已经养了狗勾三个月了。 按照常理来推测,这样漂亮又威风的一只大狗,应该是家养的,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愣是没有一个人联系她,没办法,曲红绡只好……开心的收下啦! 反正她也舍不得把狗勾给别人。 进入秋季之后, 她的工作逐渐变得忙碌起来。 这一天,照例又是忙死了的一天, 曲红绡大清早出门, 一直忙到半夜才匆匆回家, 又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好像在哪里受了凉,有点感冒。 她拎着包, 疲惫地走到家门口,还没开门,就听到里面一阵小跑的声音,然后就是狗勾急切地挠门声。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 打开门,狗勾扑过来。 这可是只体型巨大的狼狗, 立起来的时候,两只前爪可以直接搭在一个成年人的肩膀上, 这样一下子急切的扑过来,曲红绡一个不注意,直接被扑到在地。 曲红绡:“…………” 狗勾:“……汪……呜……” 它不知所措地趴在曲红绡身上, 一动不敢动。 曲红绡:“…………” 啊这,这就是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么? 她艰难地说:“快起来!快起来!” 狗勾只能乖乖起来,还用头拱拱她, 好像在讨好她。 曲红绡抱住它亲了亲。 养宠的快乐是非常具体的,一个没谈过恋爱的人绝对无法真切地感觉到那种与情人耳鬓厮磨的感受,一个没养过宠物的人,也无法真切的感觉到一个毛茸茸的生物的毛随着呼吸一动一动。 而且狗勾是全世界最爱主人的生物。 有的时候,人会认为是自己给予了狗勾爱和幸福,不过在曲红绡看来,她和它的关系可能要反过来看的。 她晚回家的时候,狗勾是很急切的,每一天它都会蹲坐在门口等她,然后她在家里的时候,就用尽一切手段黏着她,要她陪它一起玩——不过狗勾倒是也不太喜欢玩球,它只是喜欢窝在她身边蹭蹭它。 这种毫无保留的爱意会让人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人生来就具有情感上的需求,只是出于很多理由,这种需求不能通过父母、亲人、朋友来满足,这也是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会选择养宠。 现在,曲红绡就真切的感觉到了爱和幸福。 她洗了个澡,透过浴室模模糊糊的玻璃门,她可以看到门外的狗勾蹲坐着守着她,耳朵一动一动的,但是很有绅士风度的抖了抖耳朵,尾巴也一晃一晃的。 她洗完澡出来,带着狗勾准备睡觉,洗过澡之后她感觉头更晕乎了。 大狼狗现在已经很自然地自己跳到了床|上,窝在了自己该窝的地方,又摇着尾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她,好像在催促她快点上来,曲红绡忍不住笑了笑,缩进被窝里,关上灯打算睡觉。 结果第二天,她发烧了…… 她本来就并不太注重锻炼,且最近忙得昏天黑地,吃饭休息都不规律,再加上昨天有点着凉,晚上就觉得闹到昏昏沉沉的,一大清早,还没睁开眼,都觉得头昏脑涨,整个人身体沉重极了,额角一抽一抽的痛。 她往狗勾毛茸茸的胸脯上蹭了蹭,蹭到炙热而带着血气的胸膛,曲红绡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神志不清地把自己的脑袋搁在对方的手臂上…… 嗯? 等等……胸膛,手臂……? 她一下子被吓清醒了! 自己身边……原本皮毛柔软、性情温顺的大狗早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身上半掩着被子的男人,这男人皮肤苍白,但猿臂蜂腰,身上的肌肉线条十分流畅,又透出一种香甜的沐浴露气味。 这沐浴露的气味曲红绡极其熟悉,那就是她家狗勾用的! 这男人的一只手被她枕着,另一只手还搭在她的腰上,他侧躺着,看起来就格外得像要把她拢到怀里去的姿势。 曲红绡吓得浑身打了个颤,立刻就要挣脱这人的怀抱坐起来,结果她只是一动,这男人立刻机警的醒来,一下子就睁开双眼,明明刚刚还在睡,双眼之中却是清明无比,在她试图钻出怀抱的那一秒,他立刻就收紧了手臂,将她牢牢锁在自己怀里,又垂下头,极其自然、极其亲昵地在她脖颈处蹭了蹭,细小的呼吸撒在了她的脖颈之上,曲红绡浑身立刻僵硬住,一动不动地瞪着这个人。 这男人相当英俊,鼻梁很高、双眸漆黑、下颌角的线条冷硬得像是花岗岩,但他的动作却又无辜亲昵得像只狗勾。 他又蹭了蹭曲红绡,声音有点沙哑:“主人……” 主人……? 曲红绡可没有玩什么怪异主仆游戏的爱好好么! 她惊疑不定地小声尖叫:“……你是谁啊!” 抱着她的男人就忽然一僵。 他的脸上鲜少有什么表情,瞧上去有些冷漠,这种冷漠的神色与缠眷的动作便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反差,他垂下头,后知后觉的看了看他自己的手,他的手惨白、修长、骨节分明。 他沙哑地说:“你……你认不出我了。” 曲红绡:“?” 等一下,为什么感觉他好像很委屈的样子……? 而且我的狗呢,我那么大一只狗呢! 她正要开口,却忽然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被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探出了头,那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正有些沮丧地一甩一甩,颜色是曲红绡极其熟悉的银灰色,蓬松的散发着甜香的犬用沐浴露的味道。 这…… 就这么大一个被子,就这么大一点儿地方,这里是无论如何都藏不下一只大狗的。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一把把被子掀开……然后就看到,这尾巴是从男人的尾|椎骨位置上长出来的,与此同时,她当然也看到了别的东西,熟女曲红绡挑了一下眉,不声不响、十分淡定地把被子重新盖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就呆滞了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迟疑地道:“……你是我的狗勾?” 男人点了点头,又十分自然地蹭蹭她,还要凑过来亲亲她。 番外二 *** 当你的狗突然变成男人该怎么办? 曲红绡感觉头晕。 这头晕倒也不全是因为狗勾变男人导致的, 她本来今天就有点发烧,一觉醒来,还遇到这样大的刺激, 当肾上腺素褪去的时候,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便重新袭来,令她觉得浑身上下连一点力气都没有,被他牢牢的抱住, 反正也推不开。 得知对方是自己养了好几个月的宠物,她心里就没有那样多的警惕了, 晕乎乎地躺着, 狗勾变成的男人十分自来熟的上来亲她的额头, 嘶哑地说:“你身上好烫…” 曲红绡口齿不清:“发烧了。” 面容英俊冷漠的男人歪了歪头,有一种不符合他长相的乖顺气质,他好像在思考什么, 然后慢慢地下|床,去客厅的抽屉里乱翻一通,带着退烧药和温热的水回来了。 在犬类里,它当然属于最威风、最漂亮的那一类狼犬,变成了男人之后, 也属于男人中最强壮、最富有力与美的男人,他的腹部有一道长而狰狞的伤疤, 像是狰狞的长虫,爬在他劲瘦而有力的身躯上,一直没入草丛之间, 他也像只犬类一样,毫不在意地走过来,曲红绡看了一眼, 倒是不知道眼睛该怎样放了。 毕竟狗勾都是浑身覆盖着皮毛嘛……穿衣服的狗勾,其实它们自己没有这个意识,而是主人的一些恶趣味。 曲红绡忍不住想自己为什么没有这种恶趣味……不过再转念一想,唔,要是她恶趣味地给狗勾穿什么格子裙女仆装之类的,那它变人岂不是……啊啊啊脑子要炸了不要再想了! 男人把她从被窝里捞起来,让她窝在自己滚烫的怀抱里,很贴心的给她喂药喂水。 曲红绡:“你还……懂得挺多?” 男人说:“电视上说的。” 曲红绡:“…………” 曲红绡:“谢谢……呃,你叫什么?” 男人看了她一眼,眼中浮现出一种独属于犬类的茫然:“主人……你不要叫我宝贝么?” 曲红绡:“…………” 曲红绡缩在他怀里,浑身忍不住颤了一下。 这场面当然是极具荷尔蒙的,事实上,他身上充满了一种矛盾的男性魅力,富有力量却乖顺无比,这种气质在真正的人类男性身上基本是不存在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身上便具有了一种懵懂的吸引力。 曲红绡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张了张嘴,宝贝两个字却怎样都叫不出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宝贝……这不是一个名字。” 男人说:“傅显。” 曲红绡:“你的名字?” 他点了点头。 曲红绡就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对方又抱紧她蹭蹭,这动作太超过了,曲红绡眼睛一瞟,又很快把目光收回来,推推他,说:“我好累……” 狗勾说:“嗯。” 然后,他就又殷勤、又小心地把她放下,又伸手帮她捻被子,最后十分自然地从另一半上来钻进被窝,按照平时的方法抱住她,十分自然……但也不那么自然。 毕竟……犬类对于自己是很诚实的,也不觉得这有什么。 曲红绡忍不住想要是她这几个月不那么忙,能抽出空来去给他做手术会怎么样……又觉得这想法现在好像很危险很不道德。 她有些不自然地挣扎了一下,对方在她身后嘟囔了一句主人,她就硬不下心肠了,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闭上眼准备继续睡觉了。 等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感冒药的效果已经发挥出来了,她的头好像没有那样晕了,身上的力气也回来一点,感官慢慢地回来,她忽然感觉好像有那样一点不对,身子试着动了动,腰上那只手忽然一下子扣紧了她,身后的傅显闷哼了一声,有点不对劲。 这不对劲…… 现在他是个男人,已经不再是只狗勾了。 但他很显然还保留了很多犬类诚实的习惯与反应,曲红绡一动,对方的手就紧紧地禁锢着她。他的胸膛都在剧烈地起伏,薄唇中低低地叫着她,声音既哑、又低,让她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狗勾偶尔汪呜汪呜的那种撒娇声。 她慢慢地转过身,就看见他正死死地盯着她,喉头忍不住滚动了一下,他的尾巴很急切地在摇动,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像自己的主人要求些什么。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说:“宝贝,你怎么了?” 傅显嘶哑地说:“我……” 他漂亮又风情的主人就伸出自己的纤纤手指,自他的喉结上轻轻刮过,激得他的脖颈起了一片小疙瘩,她唇角带笑,又说了一遍:“宝贝,你怎么了?” 番外二 *** 她的手指轻轻地搔过狗勾滚动的喉结, 表情似笑非笑,她长了一双长而深邃的眼睛,眼尾往上挑, 像极了只狐狸精,这样看着他的时候,傅显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 可是,被自己心爱的女主人看透了又怎么样呢? 傅显是一只狼犬, 犬类面对敌人凶猛警惕,面对主人就是全心全意的信任, 他没什么羞耻心可言, 低下头去, 祈求似得将她的手指用唇裹住,垂着眸子,很认真地取悦她。 曲红绡一夹, 他从尾椎骨一直到脊柱都立刻僵硬起来,被窗帘掩盖的阳光丝丝缕缕地自罅隙之中照射进来,屋内的冷气开得很足,傅显的侧脖颈处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将他漆黑的发丝黏在那里, 看上去格外的可怜。 但他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曲红绡,像是猎手正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他的野性虽然在几个月的家养之中被逐步洗涮,但……但这种藏在骨子里的,属于狼的本性, 又怎能轻易的被抹杀? 他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低吼声,像是在示威,又像是在摇尾乞怜, 他的身子是火热的,皮肤表面被空调的冷气吹得微凉,又被血液里那种如火山般炙热的温度给蒸热,有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他当然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身上没有一丁点多余的赘肉,线条流畅、猿臂蜂腰,整个人身上又散发出一种混合着甜香与欲念的味道,他不会遮掩,就那样很自然地祈求着,因为他是这样的信任他的主人,或许兽类都是这样的,它们并没有那样多的道德观念,想做什么,全然出自本心,诚实到有些放|荡了。 但曲红绡…… 不得不说,她是真的被这样的姿态给勾引到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自己的双臂环住了他的腰肢,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我这样信任你,你就是一直想做这种事的?” 傅显的胸膛起伏了几下,才点了点头,他直勾勾地盯着曲红绡看,看她并没有要反对的意思,忽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吼声,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 大半天后,曲红绡站在浴室里,准备洗澡。 其实她有些不太好站的,只是因为傅显在,他一只手扶着她,另一只手去开淋浴的开关,温度适中的水自蓬莲头上倾泻而下,化作细细密密的雨、化作氤氲湿润的雾,将两个人完全打湿。 傅显身量修长,于是就看起来好像是要把她完全挡在墙角,一种奇怪的、被控制的感觉自曲红绡的心里升起,她实在没力气计较这个,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他很安静、很耐心地帮她洗澡,那只箍着她腰肢的手臂紧实有力,紧紧地搂着她,撑着她,绝不会让她摔着。 狗勾似乎总是让人很安心的。 曲红绡困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任由他忙前忙后,他之前一直都在浴室门口等着她洗完澡,她洗完澡之后裹浴巾吹头发什么的,它都蹲在一旁昂着头看她,所以现在所有的事情做起来都很顺当。 吹完头发之后,他殷勤地横抱起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她塞进了被窝里,然后又非常自然地从另一侧钻进被窝,心满意足地抱着她蹭一蹭。 曲红绡忍不住笑了,又嫌弃一样地推推他:“你的头发还湿着。” 傅显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想要甩头,被曲红绡一把抱住了脑袋。 她说:“不行哦,快去吹头发。” 傅显皱了一下眉毛,似乎有点不太情愿,最后却还是乖乖听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半干的头发回来了。 曲红绡打了个哈欠:“怎么这样子就回来了?” 傅显从她身后抱住她,轻轻地说:“不想离开主人……” 曲红绡:“…………” 这就是狗勾的依赖么? 不过也是,她记得以前,她去洗个澡,它都一直蹲在门口,要是时间稍微一长,它就嗷呜嗷呜的叫起来,眼巴巴地挠门。 它本来就是一只非常喜欢主人的狗勾呀,变成了人类也不例外。 曲红绡翻了个身,和他面对面,忍不住又啄了一下他的薄唇,他的尾巴高兴地在被子里不停摇动,曲红绡躲在他怀里笑个不停,然后又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曲红绡醒过来的时候,怀里的男人已经重新变成了一只皮毛柔软的大狼狗了。 曲红绡盯了它好久,忽然悲鸣一声,不停推着它,悲愤地控诉:“快点变回来啊!你这样我觉得我好罪恶——!” 狗勾呜咽也一声,慢慢在她面前化形。 番外三 死遁if *** 夜空中燃烧着无数粗糙的星星。 月影哑然地浮动, 冷冷地、讥诮地俯视大地。 地上跪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这男人裹着一身漆黑,然而从衣物下露出的皮肤, 却苍白得好像某种常年不见阳光的植物,有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强烈对比,这男人跪在地上,好似亘古不变, 好似能一直跪到天地毁灭之时。 他怀里软软地垂下了一只手。 这是一只女人的手,修长丰腴、柔软冰冷, 她的手指甲上染着鲜红的蔻丹, 那几捻红, 好似未干枯的点滴鲜血,直刺人心。 傅显死死地抱着曲红绡。 不久之前,他与曲红绡分头行动, 他留在原地对付丁漾,曲红绡赶去雍翠万寿园找冷玉微……他杀死丁漾之后,立刻往虎丘山赶,然后…… 然后他就在阴森的树丛里,找到了她的尸首。 她身上璀璨的绿衣黯淡下来, 像是干松濒死的芭蕉叶,她软软地倒下, 表情如此安静,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是血……那样多的血包围了她, 让她身上充满了可怖的腥味。 在那一刻,傅显什么都没想。 他的灵魂好似已经出窍,他的大脑一片茫茫, 所有的动作都是依靠本能在做的,他立刻去捏她的脉象,他否认自己捏到了死脉,他固执地往她身体里输送护体的灵气,甚至想要把自己都给掏空。 可是没有用、没有用的。他努力了好久好久,她的身体依然冰凉,那种残忍的寂静绝不会被打破,傅显终于停下了徒劳的行动,他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他抱着她,垂下头看她,忽然伸出手,去抹掉她脸上的血。 他的手是握剑的手,永远都稳如磐石,可是现在,他的手在发抖、他的手居然在发抖! 他颤抖地去抹掉她脸上的血,可是越抹,那血反而越多,将她美丽妩媚的面容染得乱七八糟,他发了狠似得胡乱地抹着,逐渐看不清她的脸,他呆呆地愣了愣,勉强稳住了心神,自怀中掏出手帕来,慢慢地替她擦净了脸。 这手帕…… 手帕是红绡送的,她在集市上买了太多手帕啦,她觉得自己一个人都拿着好像不太好,于是就趁他睡着偷偷地塞进了他的衣襟。 他当然不是真的睡着,她在他身旁一动,他就立刻醒了,只是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然后就听到她在旁边窸窸窣窣的,一只温暖的手探进了他的衣襟,像是隔着那层薄薄的皮肉,要直接揉到他的心上一样。 这回忆痛苦地击中了傅显,那种自看到她的尸首以来,一直否认、一直下意识地否认的那层保护壳,忽然一下子被击得粉碎,碎片四散开来,恶狠狠的、一片一片的嵌入他的血肉,让他的肌肉紧紧地扭曲着,浑身发冷、浑身发抖,好似一个忽然癫痫的人,正在无能地对抗着病痛。 他死死地抱住了曲红绡,眼睛瞪得很大,恐惧与痛苦袭击了他,令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令他的表情狰狞如恶鬼。他无声地发着抖,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滴一滴,岩浆一般,砸在了她的脸上。 她好残忍,连这种时候都不愿意睁眼去看一看。 他跪在树林里,鲜血染湿了他的衣襟,好似一层奇异的束缚,他浑然不觉,依旧颤抖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这是他的习惯,他习惯了忍耐、习惯了安静。 曾几何时,他也会哭自己的母亲并不爱他,但很快他就学会了忍耐,再不落泪,即使是最痛苦的时候,他也只是安静地承受着情绪的鞭笞,一晃这样久的时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痛苦的日子了,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活着的乐趣,可是、可是—— 她死了。 傅显抱了她好久好久。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阳光穿过树影的罅隙,落在了曲红绡灰败的脸上。 傅显痴痴地盯着她,又伸出手来,轻轻地、温柔地抚摸她的侧脸。 他没有家,他不知道把曲红绡安顿到哪里去。 鬼哭原太荒凉了,又阴森可怖,她这样爱美,爱热闹,怎么会喜欢那样的地方呢? 天山不配葬她,唯有平江……她喜欢平江。 他的声音带着嘶哑的扭曲:“我拿雍翠万寿园做你的坟墓,好不好?” 番外三 *** 他抱着她的尸身, 一步步地往雍翠万寿园走去。 烟树朦胧的虎丘山中,雍翠万寿园被清晨的白雾裹挟,连轮廓都显出乖暧的浮动, 翡翠宫灯一盏一盏的灭,像是浸没在酒中的冰块,慢慢的、规律的融化。 很美。 他木木地想:她喜欢美丽的地方,这里正合适。 又想:我要小心一些, 不要在办事的时候把这里给毁了。 雍翠万寿园迟钝地醒来,傲慢的仙门弟子们并没有感受到危机的到来, 他们显然并不知道他们的大仙长已死, 因此在看见这个浑身沾满血, 怀中抱着尸体,走路踉踉跄跄的落魄黑衣剑修时,他们只是喝骂道:“什么人!报上名来!” 傅显木然地说:“滚。” 那仙门弟子大怒, 持剑便出。 傅显躲开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把曲红绡放在了一边,又在她身边叠了好几个结界,确保她安全无虞后,他就垂下了头,缓缓地、慢慢地把手搭在了剑柄上。 那仙门弟子怒道:“你胆敢小看我!” 他的剑化作紫霞长虹, 破空而来。 傅显木然地站着,只好似一座雕塑, 永恒的雕塑。 他只出了一招,这一招也的确快如闪电。这快如闪电的剑招,像是骤然出洞的毒蛇, 恶狠狠地叼住了那仙门弟子的脖子。 那仙门弟子死不瞑目,而傅显一眼也没有看他,而是继续往前走。 另一个挡在门前的弟子惊怒不已, 傅显看都没看他一眼,一剑撩断了他的脖子。 然后,整个雍翠万寿园就是另外一片人间地狱了。 傅显累、很累,他的疲倦与绝望纠缠着他的骨头与血肉,深入骨髓,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色厉内荏,他并不想多与这些人纠缠,也不想用杀人的方法来发泄自己,他只是一遍遍地说:“滚出去。” 滚出去,这地方现在是我的。 顺我者生,挡我者死! 不知过了多久,暖融融、金灿灿的阳光打在了他的身上,他苍白得像厉鬼一样,漆黑的衣裳依然漆黑,却黏糊糊地裹着他,与他作对之人的血流满了雍翠万寿园的土地,血与泥混在一起,散发出凶戾的血腥气,他的脚下就正好是这样一块土地,有点软、软得令他觉得恶心。 傅显又想:要找些法宝,把这里弄干净。 他的红绡喜欢干净的地方,决不能让她安顿在这样的土地之下。 他有些失焦的眼睛重新生出了一些神采,好似终于又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找到了行进的方向,他有些急切地忙来忙去,跑前跑后,要把整个雍翠万寿园弄成干净又奢华的样子。 他其实不是很擅长用法器,但他一点儿也不想叫他的手下们来帮忙。 这或许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在运行,当一个人处于极度悲恸之中时,他总要急切地忙点什么的,倘若不这样做,他说不定真的会痛苦地想要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捏碎了事。 但他不能。 他要活着,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他要替自己惨死的父亲报仇,也要替自己惨死的爱人复仇。 兜兜转转,他的一生浮沉着,却始终在这个怪圈里打转,从前他认为这是一种责任,是他生来就必须去做的事情,但现在,复仇变成了冲动,倘若不让这把火焰烧死别人,这把火焰就会永远、永远将他烧焦、烧透。 傅显忙完这里的一切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一天一夜了。 他挑选了整个虎丘地势最高的地方,在那里,他小心地把红绡放在了土地的深处,他用手一捧一捧地将她掩埋,她的脸逐渐被掩盖,傅显僵住了,又不受控制地把她面上的那层浮土擦去,痴痴地盯着她看。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安寝了。 太阳一步步地爬上了虎丘山,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她的墓碑上,金黄、璀璨、带着热情的热力。千千万万年,她永远都将沐浴在阳光之下。 傅显站在山头上,站了很久很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慢慢地转身,慢慢地下山去了。 他还有事要做,他还有事必须要做。 *** 五年后 五年之间,中州风起云涌,不知发生了多少件大事,而这其中,又以大光明境尊主傅显的横空出山最为叫人惊奇。 不过惊奇归惊奇,这件事也已过去了好几年,四大仙宗覆灭,光明境尊主加尊中州之主,秩序已被改变了这样久,大家也早就习惯了。 毕竟,这傅显的行事作风并没有荒诞残忍到哪里去,他接管的地方,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同以前无甚区别。 这家酒馆就是无甚区别之中的一家。 人声鼎沸、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唯有一个人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是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他皮肤苍白,身上裹着一席黑衣,面上一点表情也无,一把漆黑的、无华的剑随意地搁在桌上,他慢慢地喝着烈酒,既没有皱眉、也没有露出畅快的表情。 他安静地实在是不像话,他静静地坐着喝酒,只好像喝酒是一种任务、而不是一种享受。过了好一会儿,他丢下了钱,慢慢地自这酒馆之中走了出去。 他就是傅显。 冷漠与疲倦好似已深入他的骨髓,这辈子都再没法子被拔除了。 他漠然地走在街上。 这里是距离平江不远的一座小城,每年,傅显都要去雍翠万寿园之中,陪红绡度过几日,这几天时间又近了,他早早地就准备过来,今日正是宿在这座小城中。 忽然,他的余光瞥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自一间小客栈的二楼窗口一闪而过,傅显的眼睛很是尖利,只一眼,就能看清那人长相,她相貌普通,并无甚可以注意的地方,可她打着大而蓬松的五股辫,她伸手去捋那辫子时的动作……让傅显觉得非常熟悉。 熟悉得要命。 鬼使神差地,他隐去身形与气息,潜进了这间客栈。 那个人正歪歪斜斜地坐在桌子旁。 她一只手撑着头,似乎在发呆,那神色与红绡也很像,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傅显冷眼盯着她,似乎想要从她身上盯出什么来,他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结果,只是贪婪的、近乎病态的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她起身,去梳妆台前坐下,她慢慢地解开头发,自桌上拿起牛角梳,慢条斯理地梳着头,牛角梳流着光,但她如漆黑缎子一样的头发,远比牛角梳还要更加光亮,柔软丰茂如海藻,如云朵儿,她梳了好一阵子,这才打了个哈欠,忽然手一晃,自面上卸下了什么。 她卸下的东西,是一个花钿似的印。 这印不是凡印,自是仙印,只要覆盖上此印,修士便可自由改换外貌,十分好用。 纤纤五指拂过之面,逐渐变换出一张美人面来。 雪肤红唇、媚眼如丝。 这自然就是曲红绡。 五年之前,因冷玉微持的那半个谢字玉佩,曲红绡大惊失色,她不愿再留在傅显身边,于是在恐惧与奇异的愤怒的支配之下,她用最残忍的骗术骗了他,逃之夭夭。 谁知,五年过去,她惊觉自己错了。 阿显并没有背叛她。 冷玉微死了,死得奇惨无比,整个中州为之震动。 据说很多人都看到了她的死状,大光明境尊主傅显将她戮杀,人们纷纷猜测这个中的缘由,有说冷玉微在多年前曾杀死过傅显的亲长,也有人说冷玉微杀死了傅显的妻子,更有人说傅显这是因爱生恨,爱而不得,故而毁灭。 唯有曲红绡,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浑浑噩噩,茫然无措。 又听人说,傅显的妻子就葬在曾经的雍翠万寿园中。 雍翠万寿园就在虎丘山上,从前自是凡人的禁地,乃是丁氏的私产,五年前,傅显在园中杀了一批人,又赶走一批人,从此这地方便是他妻子的墓园了。他把这地方护得非常好,却也并不禁止人来,只一条:要入园,须得带供奉品来。 供奉之人,自是那光明境尊主珍之爱之的已逝妻子了。 因为他的妻子爱热闹,所以他就要让她身边热闹起来。 只是那地方毕竟有许多魔修看守,也不许人破坏任何东西,凡人们瞧见修士——无论是仙修还是魔修,都是害怕的,故而一开始前去雍翠万寿园踏春的人也没几个,后来慢慢有胆大的人去过,据说那园子真是灵山秀水、步步精巧、寸寸乾坤,平江城中人这才慢慢地大胆起来,几年过后,那地方已是踏青的首选之地了。 曲红绡初听这事时,只恍恍惚惚地呆坐了一下午。 她无奈地笑了,又忍不住落下眼泪来,忍不住想,这五年,他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她离开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她是自私的,也是坚定的。但这份坚定在日复一日的想念之中被磨得支离破碎,又在他所做的一件件事中一次次被击碎。 他证明了,他已经证明了自己。 可是……他们还能回得去么? 不能了,破镜从来不能重圆,她骗了他,她也害怕……他发现真相时会怎样的恨她,怎样的发怒。 她想逃避。 最后,她还是来了。 她变换了身形,只想要去看一看自己的墓,那里埋着一个最精巧的死人人偶,是她金蝉脱壳的绝技,她只想要去看一看,然后远远地走,就这样远远地走。 她卸掉伪装后,便倚在榻上,似乎准备要睡了。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她,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跳动,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暴起,浑身都被湿|黏的冷汗浸透,好似已无法忍受、再也无法忍受—— 番外三 *** 傅显如坠梦中。 他隐在暗处, 整个人却已完全的僵硬。他死死地盯着曲红绡的那张脸,那张脸瞧上去有些憔悴、疲惫,表情淡淡……他的眼前又不受控制地出现了她那张灰败、充满死气的脸, 那是一场最深的噩梦,他早已深坠噩梦之中,无法自拔…… 五年前,他埋葬了曲红绡。 那是一种完全出自本能的行动, 就像是他小时候发现他母亲死在屋子里之后将她埋葬一样,他机械地动着, 完美地安排好了一切, 但他的心里连一丝实感都没有, 轻飘飘的,始终不肯相信她已经死了。 但实感是慢慢地、一步步地压下来的。 无时无刻、无孔不入地提醒着他,她已经不在了。 傅显花了好几年的时间, 终于不在自己欺骗自己,终于完全地接受了这现实,然后,现实对他说,不, 这些都不是真的,其实她还活着。 他的肌肉紧紧地绷起, 衣裳与冷汗一齐黏在身上,好似一层融化的皮肤。 他死死地盯着她,喉头有甜腥在翻滚, 咸而腥的血气在他嘴中蔓延开来,他却浑然不知,杵在原地, 一动不动。 她……她还好么?谢天谢地,她还好好的。 ——这是第一个想法。 这想法根本不受控制,从他的脑海深处蹦出来,他曾向上天祈求了无数次,在他最痛苦的那段时间,他狂乱而疯癫地在心里哭嚎,她是骗他的对不对?她这个人最喜欢恶作剧玩弄他了,说不定这一次……她就是想看着他痛不欲生才玩这种把戏的,对不对? 当一个活生生的她终于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的双眼那样贪婪地舔着她,像是火舌,要将她从头到脚都烧个遍,爱意在五年的压抑之中并没有消亡,反而已一种更加疯狂、更加迷恋的姿态出现,他想嗅她发鬓中的暗香,想攥她如软玉般的腰肢,想……他什么都想……什么都想—— 但随即,冰冷的愤怒浮了上来,这五年的时光似乎便成了一个蠢货的五年,荒谬可笑到了极点,傅显无法控制地想:她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傻?她骗他骗成这样、她是不是就喜欢作践男人——? 他是什么?是个笑话?是她玩乐用的游戏么? 这时,曲红绡忽然动了动,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要出门一趟,于是急匆匆地起来,又要把那变化容貌的花钿点在眉心。 傅显忽然无法控制自己了,他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伸出了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傅显实力强劲,敛气的本事到了十成十,曲红绡先前发现不了,一个不查,手腕便被攥住,她反应极快,反手一挥,两条翠绿小蛇便蹿了出去,直扑那来人的咽喉。 傅显眼睛都没眨,左手拇指食指直追而到,掐住两条蛇的七寸,用力一捻,那两条竹叶青登时软下去,他随手一扔,面容便自黑暗中慢慢地浮现出来。 曲红绡的身子僵硬了。 傅显说:“你要到哪里去?” 曲红绡怔怔地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看上去很冷静,非常冷静。 但他的双眼之中,仇恨的烈火却像是燃烧的火星一样迸发出来,落到她的衣裳上,好像要将她浑身上下所有的遮掩全都烧透一样,他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整个人僵得像是一棵枯树。 他不能动,他只要一动,这冷静的外壳就会在瞬间被击得粉碎,他会无法控制自己——他会无法控制自己会做出什么—— 曲红绡也僵住了。 她下意识地要逃避,下意识地要避开他的眼睛,却在下一秒被暴怒的傅显一把钳住了下巴,他的手指上还沾着黏腻的蛇血,冰冷冷、咸腥腥的,他强硬地扣住她,不准她逃避。 他的声音也似乎在僵硬的,他似乎连说话也不会了:“你还要跑?你还想继续骗我?” 曲红绡说不出话来,而傅显似乎并不想要什么回答,或着说,他其实害怕听到什么自己不想听的回答,他死死地盯着她,喃喃地道:“不可能,你别想再骗我——” 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来的时候,她的眼前是一片黑暗。 不错,黑暗,深不见底的、逼仄的黑暗。 这是一间像棺材一样的屋子,没有任何一丝光亮,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潮湿而冰冷,曲红绡后知后觉地想,这里可能是地下,某种地下的……牢笼? 她想要捏一个明火诀,起码看一看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下一秒,她就意识到,自己的灵力被封住了,而且,她的手脚都被人扣上了沉重的锁链。 这是……惩罚。 这是他给她的惩罚。 曲红绡怔怔地坐在了黑暗里,忽然忍不住苦笑起来。 她不该出现在平江附近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也就是她的“忌日”。 她在下这个决定,在踏上前来平江的路的时候,就好似一个在走钢丝的人,明明知道那样危险,但对危险和刺激甘之若饴,一定要一步步地走上去,她或许心中是期待的,她隐隐地期待着……他发现她。 曲红绡并不算一个心智异常坚定的人,她在冷玉微被傅显杀了之后,就已经松动得不成样子,但她、但她—— 她却无论如何,都没法自己去找傅显。她在逃避,逃避自己曾经的决定,也逃避着他这五年来积攒的情绪。 她鬼使神差地来了这里,然后……被他发现。 现在的这一切,岂非就是她心中隐隐期待的那些东西? 她苦笑起来,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动了动,铁链发出冰冷的声音,她的四肢被沉沉地压着,好似是他在禁锢着她一样。 她缓缓地呼吸着,耳边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她有些疲惫,于是就靠着这面墙蜷缩了一下,闭上眼睛,慢慢地睡过去了。 傅显就在门外。 这里是大光明境最深处的罗刹狱,他把她带进来,关进去。 他无法面对她。 在客栈里时,他简直已要被愤怒冲昏头脑,他的表情一定很狰狞,他忽然无法遏制地想到:既然她这样喜欢玩装死的游戏,不如真的去死好了…… 他的手无法控制地扼住了她的脖颈,却一直在发抖,他下不了手——他怎么可能能下得了手?他曾无数次想否认她死去,如今她真的活生生的出现了,他又怎么可能……亲手扼死她? 他的内心是软弱的。 爱与恨交织在一起,他本应该杀了她的,因为在面对其他的人时,那些敢欺骗他的、敢伤害他的人,都已全部被他毫不留情的杀死,他本应该这样对她的,但他又怎么敢真的动手?傅显一看到曲红绡,他所有的底线就全部都崩塌了,一步步地向后退去,她要逼近到哪一步,他就被迫要后退到哪一步—— 傅显啊傅显,难道你是她养的一条狗么?难道你就只会摇尾乞怜,任她作践么? 他诅咒般的侮辱着自己,痛恨着自己,在那一刻,他甚至都没法子质问——倘若他的质问得到了回答,他又该如何自处? 五年之间,傅显无数次的去幻想,假如她没死,他们重逢的时候会怎么样。 但当这场景真的发生的时候,他想逃跑,他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逃跑—— 所以傅显弄晕了她,把她塞到了属于自己的囚室之中。 她不能出去——她出去会逃跑的,她这样的没有良心,这样的喜爱玩|弄他,他稍一放松警惕,她就会消失得无隐无踪—— 不可以、这不可以,他好不容易才发现她没死,他好不容易才又一次把她搂在怀里,如果她再次消失,他一定会痛苦得发疯。 傅显充满不安与怀疑,仇恨就在这时又占据了上风,他残忍地把她锁在了罗刹狱的最深处,锁住她的身体,没有他的允许,她不能看到天地、不能见除了他的任何一个人—— 他就坐在门外,像是在守她,又像是不敢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锁链动了一下。 傅显的注意力一下子就集中了起来,他盯着牢狱的门,一眨不眨,她会害怕么?会后悔么?会痛哭流涕么?会……喊他的名字么? 然后里面又再次陷入了安静之中。 傅显脖颈上的青筋忍不住一根一根地暴起,他尽力地呼吸着,只觉得呼吸之间,细小的刀片正一片一片地自他的咽喉上刺着。 他颓然地坐着。 里面很久很久都没传来声音。 他的脊背逐渐变得僵硬,忍不住想:里面那样冰冷、那样潮湿,她被他封住了灵力,会不会不舒服?她的性子烈得要命,要是她迟迟不肯求饶,真的病倒在里面怎么办? 正在这时,牢狱里忽然传出一声低哑的痛呼,傅显心下一惊,立刻推门就进,他五感敏锐,即便什么也看不见,也能找到曲红绡的位置,不由分说,扣住她的脉搏,确认无大碍之后,才像是碰到什么滚烫的拨火棍一样,一下子松开了手。 她的声音逸散在空气中:“……阿显。” 这是他……陌生而熟悉的声音。 她总是会叫他阿显,语气懒洋洋的,拉长尾音,好似是在撒娇,她总是做一些……令他嫉妒得要命的事情,他总是生气、总是忍耐,然后她就会叫他的名字,用一种最原始、也最有用的法子来安抚他的戾气。 但现在,她的喉咙发紧、干涩,失去了游刃有余。 傅显紧紧地闭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呼吸声却像是破风箱一样,他的胸膛尽力地起伏着,整个人一动不动,他听到了锁链被拉动的声响,像是……像是从前,她手脚上挂着的那些镯子在响动的声音。 她说:“……你喝酒了。” 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精味。 他从来都不喝酒的,一口都不,他不喜欢享受、也不擅长去享受,他杀了太多人,在仇恨着很多人的同时被他人仇视,所以他永远都是清醒而敏锐的,即使在睡得最深重的夜晚,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也会立刻清醒。 傅显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嗯。” 她干涩地问:“……为什么?” 傅显张了张嘴,半晌没说话。 过了很久,他说:“若是我睡着……梦到你,就不会记起你已死了。” 曲红绡僵住了。 那个带着热力的身子就在她的身边,她什么也看不到,但却好似依稀能想到他说这话的样子,他擅长忍耐、忍耐痛苦、忍耐欺骗……他现在也一定在忍耐,他一定已快要被饱胀的爱与恨给杀死,但他宁愿这些东西杀死他自己也不愿意去发泄…… 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当他脑子里最后一根弦被绷断的时候,他会做出什么。 但脑子里的弦绷断的人,却是曲红绡。 她僵硬地坐在原地,忽然感觉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她的手背上,她忽然浑身发冷,那些眷恋、爱情与愧疚,像金玲一样在她体内颤动,令她痉挛,她忽然无法控制自己地抱住了他,他无助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沙哑的低吼,像是一只浑身是伤且饥饿的困兽,无法认定面前的蜂蜜究竟是不是杀人的陷阱。 他嘶哑地说:“你不能那样对我……” 他的声音发着抖。 番外三 *** 他的脊背弓起, 脊柱自皮肉里撑出形状,曲红绡的手指隔着他粗糙的黑衣覆在上面,他的脊背收紧、发颤, 紧张的热力顺着薄薄的义衣物散发,落入她的手心。 曲红绡的手指很冷,浑身都很冷,她忍不住要缩在傅显的怀里, 傅显像困兽一样昂高脖颈,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又凶狠、又委屈、又无助的声音, 他不知道怎么样去对待她——他不知道、他从来就不知道—— 他咬着牙, 忽然狂笑起来, 那笑声听起来像是鬼在哭,他厉声地质问道:“你就是这样去博取原谅的?你也是这样去征服别的男人的?你对别人……也用那种把戏来脱身么?” 哪有什么别的男人? 他大概以为自己只是被她无情抛弃的其中一人吧。 曲红绡原本就有些迟缓的动作忽然就停住了。 傅显在黑暗中尽力地、痛苦地呼吸着,他看不见她, 却能感觉到她,锁链哗啦、哗啦的声音忽然停滞,她的身子一僵,忽然不动了。 过了半晌,黑暗里忽然传出她的啜泣声, 只一声,很轻、很迅速地滑走, 倘若他们不是在这样黑暗、这样安静的环境之中,想必这轻轻的一声,早就被淹没在了花团锦簇之间。 她的身子忽然动了一下, 似是要离开他。 傅显就是在这个时候动的。 他忽然伸手,一下子扣住了她的腰,这动作他实在想做了太久, 又实在太过于熟悉,他的手掌散发着热力,紧紧贴着她的腰肢,他嘶哑地道:“你为什么要退?” 他怀里的曲红绡哽咽了一下,沙哑地道:“你不喜欢……” 傅显的胸膛忽然剧烈地起伏了起来。 过了半晌,他忽然道:“我就要这样……” 然后,他紧紧地扣住了她的腰。 *** 锁链被扯动时,会发出清脆的金属相击时的声音,这声音回荡在黑暗之中,似乎还会被带出点回音。 她的手脚都有些无力,并不能随意地抬起或者落下,傅显喜欢这种奇异的束缚感,这令她往日里的那份野性全然的被压制下去,令如今他的种种行动变得更像是严惩了一些。 他的手一晃,这间漆黑的牢笼里便忽然亮起了灯火,如鞭子一样击打在她的身上。她的皮肤像是被泼出来的牛奶一样白,又被满是锈迹的铁链锁住,被他紧紧地抓住晃,有一种极凄、极艳的美感。 忽然出现的灯火让她不适,她侧了一下头,避开了火光,喃喃地道:“好刺眼……” 傅显的声音几乎已经变调了:“我喜欢这样看着你……” 曲红绡皱起了眉,眉目之间似是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她紧紧地咬着牙,面上酡红一片,傅显有些痴迷地盯着她看,他的眼神那样直白,像野兽一般幽幽地散发着绿光,这目光比灯火更具有穿透力,令曲红绡忍不住地绷紧。 漆黑的牢笼、缠绕的锁链,灯火被气流所影响着摇曳,令点点阴影落在她的身上和眼前,她的背贴着冰冷的地面,人却笼罩在他炙热的气息之中,黑与白、冷与热的对比实在是太过于强烈,曲红绡只觉得自己身体里似乎有无数金玲在摇动,松一阵紧一阵的,令她的手指都稳定不了。 傅显的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曲红绡失神般地叫了一声:“阿显……” 傅显嗯了一声,将她的人捞起来,紧紧搂进自己怀中。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尾音似乎都摇摆起来,脊背僵直,脖颈高高昂起,眼睛也忽然睁圆了。 从傅显的角度来看,他能看到她通红的眼眶、涣散的眼神与湿润的眼睫,而他的瞳孔则因为过度的兴奋而缩小。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的身子重新放松下来,缩在了他的怀里。 她浑身都暖融融的,像是融化的温泉水。 他恐吓她道:“我要把你永远关在这里。” 她缩涩了一下,没说话。 他的声音嘶哑而阴沉:“我想来的时候就来,我不想来的时候,你只能在这里等我来……” 她忽然抬起了眼。 傅显垂下头去看她,她的眼睛红红的,像只倦怠的兔子,嘴唇却红艳艳的,活像是一朵艳丽的蔷薇,被碾出了柔湿的光泽。 他忍不住用手指去抚她的唇,她又用气音喊了一声“阿显”,他感觉自己的又一次紧张起来,腰腹间的肌肉一下一下的痛着,十分不同寻常。 她喃喃地道:“那你别走……你别走,你留下来陪我。” 傅显昂高了脖颈。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刚刚的恐吓还有什么用呢? 但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如果他真的是一只狼狗的话,在她说出那句“你留下来陪我”时,他的尾巴一定已经十分没有出息的摇动起来。 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最终还是小心地把她身上的束缚卸下来,然后横抱着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