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侠,你得带我行侠仗义》 1. 韩家灭门祸 那年八月初,床底的秋虫才将小心翼翼叫第一声,樊玑城韩家就迎来灭顶之灾。 入夜四更时分,韩维还清楚记得有人在家院私语,微弱的灯光把窗外的桂树照地摇摇晃晃,床下的秋虫叫的人心绪不宁。 几日前,父亲韩郢领黄陵侯之命护送稀世珍宝南螺珠去齐国。临行前韩郢将府中大小事务都托付给十六岁的长子韩缜,又叮嘱幼小的次子韩维用心练剑,乐呵呵说回来时要考核二人表现。 韩郢作为黄陵侯的部下,楚国国尉,刀山剑树执行过数次任务,全家都只当这是一次稀疏平常的远行。 窗外的动静让韩维误以为是父亲半夜回来,算下日子不过才走了几日。他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丫悄悄走到门前,轻轻拉开一点门缝,院中的桂树下站着母亲和祖母,正同两个护卫悄声说话。 一名护卫谨慎提议道:“我等已将此事禀告了黄陵侯,侯爷的门客回复说天亮立即派人去查,夫人也需找个担当的人一同前往才好。” 韩维正想听个明白,忽见兄长韩缜从墙角暗处走出来:“母亲,我是家中长子,此趟非我去不可。” 韩夫人心慌地望着墙角走出来的长子问:“这么晚还没睡下,你都听到了?” 韩缜道:“我听到屋后的马蹄就闻声过来。母亲,父亲绝不是贪图财物有窃心之人,容我去了好助他一臂之力,查出陷害他的人。” 韩家两位老少夫人皆掩面而泣,忧虑道:“可是你这一去路途遥远,若是真有人谋害我们韩家,你也会身处险境,我实在不放心。” 韩缜跪下哽咽道:“父亲现在还不知生死,我必须去查个明白,否则于心难安!” 韩夫人思虑再三扶起他道:“你也大了,这事确实需你担起责任,万事小心,千万不要让我再担忧了。我吩咐下去收拾行李,天亮就和随从出发。” “不必收拾,给我准备好马,我即刻出发!” 缩在暗处偷听的韩维见兄长朝这边走来,拉开一扇门悄声问:“兄长要哪里去,能否带上我?” 韩缜蹲身摸了把他的脑袋,还是一头毛茸茸的细发毛,轻声说:“我要出躺远门。父亲出事我得去帮他,你还太小走不了远途,安心留在家中听母亲的话,几日后父亲和我定会一同归来。” 这深夜漫漫,万物寂静,每个人都压低声音说话,那声音却又格外的清晰,夹着凄冷的感觉。韩维心中惶恐,胆怯地追问:“父亲出了什么事,现在是否安好?” 韩缜看到他眼中的惊慌,安慰道:“只有侍卫零星带回点消息,到底发生了何事还要我亲自找到父亲才能明白。” “兄长,你要保重,和父亲一同回来。” “放心,你哥哥这一身本领在我们樊玑城数一数二,绝不会有事。” 韩缜起身走了两步又折回头,从腰带上解下一把匕首塞到弟弟手中:“这把匕首给你,等我回来送你一把真剑,快拿去收好。” 韩维光着脚蹬蹬地跑回床上藏起匕首,再回到门边时已不见兄长,母亲和祖母也不见了,院落里只留下一盏灯笼照出的弱光和一片寂静。 他重新躺回床上,从被角下摸出匕首细细地摩挲。 今年四月赛犬的前几日正是兄长的生辰,父亲十分郑重的将这把短刀交到他手中,说他已经成人,可以担负起一定责任,韩维记得兄长当时十分兴奋地连叫三次:“妙!妙!妙!” 他听见墙外马蹄远去的声音,只有一匹马的马蹄声,看来兄长他是孤身前往了。 韩夫人意识到有大事将要发生,司败已带着人马去抓捕韩郢,儿子这一去不知又有什么凶险,提心吊胆浑浑噩噩没有了主心骨,全身都抖的厉害。为了宽慰老夫人及安抚幼子,只得强撑着精神在堂中静静等候。丈夫若是回来,最先回的地方就是堂中,她紧抓衣襟盯着门外,希望夫君能像平日里一样突然跨进屋中。 一连几日,整个韩府上上下下都在阴郁、恐慌之中,没有人随意走动,也不敢闲谈说话,都在静候一个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的消息。 期间韩郢的同僚姚礼派人来安抚过府上,粗略告知韩夫人,韩郢可能犯了偷盗国宝之罪,有人揭发他盗窃了南螺珠。 午后还有几分炎热的光线透过枝杈洒落在地,猎犬堪狼卧在树底哼唧不停。四月猎犬比赛那会,堪狼这条好狗居然在树林中发现一个婴孩。 韩维紧握兄长送的匕首依偎在母亲脚下,盯着屋外树下的猎犬,突然问:“那个孩子会活下来吧?” 韩夫人先是一愣,后才明白他问的是被人遗弃在树林中的婴儿,当时知道那件事后她还责怪过韩郢:“为何不给孩子抱回来养呢?可怜兮兮在林中冻了几天。” 韩郢回道:“维儿他胆子小,也没问过我就把婴孩送给乔家的公子,我如何再要回?” 韩夫人揉着韩维瘦小的肩膀,才发现幼子这几日来一直默默蹲在自己脚边寸步不离,家中出了大事,他似乎什么都不懂又似乎什么都懂,安静的不像是五岁的孩子,便柔声道:“会活下来,乔家的小公子会善待那孩子的。” 谭驼一瘸一拐又给他们端来了饭。 韩夫人形容消瘦,摆手说:“我还没有胃口,你带着维儿去吧,他还小,好好让他吃饭。” 韩维牵着谭驼的手仰头问:“都好几日了,父亲和兄长到底何时回来?” 谭驼半晌才沉重回他:“你父亲为人宽厚正义,这次一定会逢凶化吉。” 韩维与谭驼的儿子灵邵相差三两岁,经常玩在一处,那日傍晚正与灵邵在后院挖土玩,天边出现一大片通红的晚霞,阳光从晚霞中射出金光,清凉的风从过道吹着他的小脸,院中的柳树沙沙作响,在柳叶摩挲的响声中他听见杂乱的马蹄声和呵斥声。 红霞满天的傍晚,韩维永生难忘。 谭驼猛的推开木门迅速跑来,速度快的好似他的腿脚并没有残疾,一把搂住韩维和灵邵低声命令道:“不要出声,千万不要出声。” 韩维在他怀中几乎喘不过气,却不敢问任何问题,他已听出那片马蹄声的不详。 樊玑城好久没有大事发生了,日子就像喝了杯温吞的白水,当百姓见到二三十个手握利刃的人将韩家团团围住时,那些围观的人几早已炸开,议论纷纷,伸长头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侍卫厉声驱逐也仅仅退后几步,仍旧站在几丈开外等着,悄声嘀咕韩家的大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旭并不想为难韩夫人,国君下令搜查韩家,他只是奉命而来。 韩夫人脸上的泪痕未干,试图与司败的人和李旭申辩:“我从未听过南螺珠是何物,夫君也没有跟我提起过,他此趟护送何物去齐国我们全家上上下下都不知晓,朝中的事他也不会在家中提起,你们也搜过了,凡是觉得可疑的东西尽可以拿去。”又恐慌的问李旭道:“我夫君现在何处?” 李旭转身并未回答。 韩夫人手脚冰凉:“我们一家连几日来心忧如焚,也稀里糊涂,李都尉与谦温毕竟同僚,就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吧,谦温他在哪里?” 李旭看向不远处的司败大人,低声对韩夫人道:“齐国的泰申君病重,谦温此趟护送的珍品中还有一颗能起死回生的知命丸,有人告发他监守自盗偷走南螺珠、毁掉知命丸,泰申君没等到药不幸身故,现在国君正发雷霆之怒,下令要将此事查个清楚。” 韩夫人慌忙道:“谦温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人现在何处?” 李旭侧过头不敢看她:“谦温,已死。” 韩夫人一下子瘫软在地,失神的问:“死了?事情没弄清楚,怎么就让他死了?”又猛然想起什么,抓着李旭的衣摆:“那韩明睿在哪里?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李旭疑惑道:“我并没听说明睿随韩谦温同行啊?” 韩夫人痛哭道:“几日前刚听到谦温出事的消息,他孤身寻父去了。” 听到韩郢身亡时,韩夫人就已经失去大半活着的欲望,可是想到不见踪迹的长子及后院的幼子时,拖着疲惫的身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黄陵侯能查明事情真相。 不过,更厉害的一道敕令急匆匆从韩家大门外传了进来。 李旭捧着国君的诏书,心头也在颤抖滴血,他不顾司败发现的危险,在韩夫人跟前耳语了几句,只见韩夫人惊恐地睁大眼睛,匆忙向后院跑去。 被谭驼闷在怀中很久,韩维才看见母亲满面泪痕走进后院,拉着谭叔的手恳求道:“谭大哥,你要好生护好维儿,我们夫妻二人在此谢过了。” 她拉过韩维紧紧地搂在怀中,好似用尽最后力气才挤出笑容叮嘱道:“你和明睿一定要好好长大成人,你要相信你父亲是清白的。” 只说了这一句话就从院门走出去,背影从小门倏地消失,那是韩维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韩郢的尸首从司败的囚车上抬下来放在院中。韩夫人摇摇晃晃走到夫君跟前跪下去,她没有流泪,像具行尸走肉,俯身对韩郢轻语:“国君冤枉你盗窃南螺珠,你为何不醒来告诉他们与你无关,他们在家中搜不到东西,已下令把我们全部抓起来拷问,谦温,我害怕,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做。” 八月的天气还很热,她摸着夫君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帮他捋顺头发,轻轻擦去嘴角干掉的血迹。 在任何人都来不及阻止的一瞬,她站起身走向一个侍卫拔了那剑,毫无留恋抹向柔嫩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在火把的照耀下鲜血像一片微微细雨,落在地上,也落在韩郢的脸上,她伏在丈夫的胸口,滚热的血让二人都如刚死一般。 即便谭驼没把韩维的嘴捂上,他也没有力气发出声音,从院子的门缝中窥见父亲僵硬的尸体和自刎而死的母亲,他哆哆嗦嗦如从寒凉的水中刚拎上来,牙齿不住的打颤。 谭驼拖着两个孩子从后院的阴沟里拼命的往外爬,他从洞里塞出去一个孩子,又塞出去一个,边隐忍的哭泣边使劲往外钻,无论如何要护好韩维的性命,钻至一半时他卡在洞口再也动不了,痛哭着打自己的脸。 一只宽厚的手伸向谭驼,他抬眼看向那人,正是李旭。 李旭把谭驼从阴沟里拖出来,只说了句:“带上维儿逃吧,越远越好。”说完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在众人要逮捕韩老夫人时,她也是性情刚烈之人,望着躺在地上的儿子和面临的牢狱之灾,一头撞向石桌。 韩家的十几名下人一哄而散。此后,韩府大门被贴上封条近二十年之久。 2. 遗弃的小孩 韩家出事那年四月的一天,在樊玑城的野外举行一场赛犬比赛,发起者是大乘街上声势显赫的姚家家主姚礼。 加入赛犬比赛的条件十分简单,只要手里有条好狗就能参加。既无成本又能娱乐众人,每年都会来一场,围观人群水泄不通。 姚礼的帖子送到韩家时,韩维和韩缜正坐在大门边的石墩上瞌睡。两人抢着帖子飞奔去书房向父亲献殷勤。一向严肃沉稳教育起儿子来头头是道的父亲也被四月的太阳晒的昏昏欲睡,门被韩维推开时,韩郢猛的从案几上惊醒,慌忙擦掉流出的口水问:“何事这么慌张?” 韩缜抢着回答道:“父亲,姚家送帖子来,叫您明日去野外猎兔子。” 韩郢展开帖子览一遍,鼻孔里哼哼道:“姚工正就不怕玩物丧志。”语调一转,立即吩咐二子:“去后院把狗放出来跑一跑,别给吃任何东西,明日我们要赢头筹。” 他和姚礼都是黄陵侯的部下,为侯爷办事时除了架刀扛枪,也会放几条猎犬在前面跑着,不但声势吓人,遇危时撕咬起来比两三个汉子还猛,所以个个家中都要养几条彪悍凶狠的狗。 后院离正屋稍远,院中有七八株柳树,长势粗壮,常年遮住光线,院子显得极为安静。 堪狼是六条狗中最猛的一条,浑身黑的油亮,体型健壮,见了生人就龇牙咧嘴,刚把它从柳树上解开绳索就把韩维扑倒在地,又舔又啃,还把养在院中的鸡鸭追的上蹿下跳,一地鸡毛。 惦记着赛犬一事,这一夜尤其漫长,韩维夜里醒来三次,终于见东方泛白,系上衣服衿带、腰间插把木剑,敲开兄长的房门,动作利索,一点不像往日拖泥带水的懒散劲。 韩家兄弟俩到赛犬猎场时,四周已有数十名佩剑的侍卫维护秩序,外围站满农耕的汉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下注赌哪条猎犬能赢,旧年战况最佳的猎犬是二十二只猎物,二十二只猎物便成了今年养狗人的目标。 同样都是狗,有钱人养的狗都要比穷百姓养的强壮,一排蓄势待发的猎犬中,明显有几条瘦骨嶙峋的土狗。 赛场边搭了高台,高台之上是韩郢和姚礼主持这场赛事,高台之后是这几日抓捕来的各种猎物。猎物是百姓装在竹笼里拎来贩卖的,无非是兔、鼠、野鸡、獐狍之类,惶惶不安胡乱挤在笼中。 放猎狗上场之前,一个身穿锦衣绣服的白净少年牵着半大的黑狗向韩维走来,身后紧跟着随从,少年先向韩维行礼,指着堪狼客气的询问道:“这条猎犬威风凛凛,你养了多久?” 韩维回道:“养了三年,你别轻易靠近,凶得很。” 少年是个自来熟,抱起黑狗对韩维介绍道:“这是我的黑子,才养半年有余。” 黑子的体魄在堪狼面前遭到致命碾压,扒在少年手中瑟瑟发抖。韩维问:“它这么小就能猎兔?” “它不参加,我专程带它来开开眼界,等明年的吧。看见没,高台上坐的人就是我舅舅。”韩维顺着他指的方向,正是和父亲交谈的姚礼。 韩维道:“原来是姚工正家的公子。” “叫我乔原。” “韩维。” 第一轮的二十八条猎犬在场地预热后,刚解开绳索就流着哈喇子拼命乱跑,龇牙咧嘴呜呜嘶吼。 猎物从笼中放出,为了活命也在场上东奔西窜。饿了几顿的猎犬如挨了几下通红的烙铁,迅猛在场中追赶四散开来的猎物。 韩维在场外才跟着跑几步,堪狼那畜生就不知所踪。 陆陆续续有猎犬把抓到的猎物叼回来邀功,堪狼还是不见踪影。韩缜的猎犬倒是叼回几只惊吓过度的老鼠,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的。 渐渐晌午,大部分猎犬都回到主人跟前趴卧休息。韩维寻不到堪狼,就去高台处跟父亲讲了一声要去找狗。 姚礼身后已被晒蔫的乔原闻声跳起来喊道:“韩小公子等我,我带着黑子跟你们一块去。”跟着同行的还有乔原的随从。 离猎场两里地处有条幽延河,河一侧是片茂密的树林,远离人烟,树林里杂草丛生枝节交错。 几个人站在树林外围唤了几声,韩维用木剑斩断脚底的深草就要进去,韩缜拉住他阻止道:“里面的草比你还高,进去迷了路谁来找我们,堪狼就是条狗,玩累了就回去了,还值得你找。” 正说着,林中隐约有犬吠之声,乔原的黑子跟着低声嘶吼。 韩缜指着身后的随从说:“我们进去看一下,你跟在后面看护好他们二人。” 他掏出短匕首砍掉七零八落的杂草细竹,小心翼翼进了林中,越往里去犬吠声越清晰,堪狼像遇到奇怪的东西,叫的十分兴奋。 几缕光线透过繁枝茂叶照进来,虽已正午时分,林中却十分清冷潮湿,淡淡的轻烟把草木笼罩,若隐若现,黑子也挣脱绳索冲过去。 韩缜跨出大步紧跟在后面,忽然站定,被眼前一幕惊呆,他转头对韩维笑道:“堪狼胃口不小,原来是看不上刚才那些野物,自己找了这么个稀奇的东西。” 韩维和乔原刚凑近也发出惊叹声,堪狼正和一头腿部受伤的母鹿对峙,母鹿后蹄处流血不止。 十五六岁的韩缜正是血气方刚之时,他抓紧匕首蠢蠢欲动:“可惜没带弓箭。”又问身后的弟弟:“想不想要这头鹿?我能制伏它。” 韩维忙摇头:“父亲说过,这林中的鹿难得见到,见到的人必缝好事,别伤了它。” 连个孩子都有怜悯之心,韩缜只得上前喝止堪狼。 母鹿仍旧在原处焦躁的踩着四蹄,它身后是棵高耸的云杉。韩维把目光一转,忽发现盘根错节的树根处有个竹月色包袱。他身量小,母鹿未发现之前悄悄绕到云杉后面,吃力地抱起包袱激动的喊道:“兄长,是个小孩啊。” 母鹿见包袱被人拾起,后退数步转身消失在轻烟之中。 襁褓里是五六个月大的婴孩,双目紧闭,嘴唇冻的乌黑发紫,只有一丝微弱气息。韩缜拎过襁褓托在掌中,转头四下打量树林,轻烟笼罩下看不到任何人迹,看孩子将死的模样,看来丢在密林中也不是一日两日。 他试了下孩子鼻息,随手就要扔掉:“是个半死的孩子留着也活不了,扔了。堪狼既已找到,我们赶紧回去,林中烟雾弥漫容易迷了方向。” 韩维慌忙按住他的手腕:“兄长,他眼睛在动,明明还活着,怎能见死不救,连刚才的鹿都在护他。”还轻轻摸着孩子的头发哄着:“他只是睡着了而已。” 乔原拨开棉褥拉着婴孩肥胖的小手,笑道:“把他给我吧,要是能养活正好给我做个兄弟。” “我先捡到的,我可没同意给你。” 乔原笑道:“那你问你哥,他同意你抱回去吗?”说完连抢带拖的把孩子从韩缜手中夺下来丢给随从。 从林中回去的一路上韩维几次欲言又止,毕竟年纪太小,被兄长否定的事情他不敢再开口,无可奈何看着孩子的归属归了乔家公子。又觉得此事实在稀奇,隔了片刻就拽着随从的衣角张望他怀中的孩子,随从被他扯的浑身不自在,微恼道:“小公子,你扯了一路看了一路,实在喜欢就抱回去吧。” 乔原慌忙悄声安抚他:“我是暂住在舅舅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回去,这孩子要是能养活就给你捎个信。” “一言为定。你必须好好养他,能被鹿救下的人肯定是有福之人。” 回到猎场,乔原领着随从走到姚礼面前,指着他手中的襁褓说:“舅舅,刚才我在林中深处捡着一个婴孩,尚存一息,能否允许我带回去养着?” 姚礼奇怪的看向韩郢道:“何人如此狠心,将孩子遗弃在林中。” 韩郢也皱眉道:“丢弃婴孩的事常有,更有甚至,将女婴溺死在桶中,这孩子必是生于贫寒之家,养不活了就不如趁早丢了的好。” 乔原道:“我养的活他,留下吧。” 姚礼见外甥喜欢,笑道:“养孩子可不是养猫狗,你要对他负责,行善之事我不能拒绝,也不缺这口饭吃,只是等你回去你母亲未必能同意留下。” 乔原道:“我能说服母亲。” 就这样简单?收留孩子这事竟能如此容易,韩维后悔不迭。 至傍晚赛犬结束后,众人围在一起炫耀所获的猎物,令众人大感意外,捕到猎物最多的居然是条瘦骨嶙峋的穷狗。 堪狼除了发现一个孩子,也叼回两只野兔,夕阳落下,人们慢慢散去。韩维放心不下那孩子,在人群中找到骑在马上准备回府的乔原:“把小孩再给我看一眼?” “早遣人送回去了,他命悬一线拖延到现在不就死了么。” 韩维:“闲暇时就捎个信给我,直接差人送到樊玑城韩家。” 乔原猛然想起一事,趴在马上低声问他:“樊玑城韩家,听说你们家有把家传之剑,下次一起带出来让我开眼可行?” 那是一把祖上传下的剑,锋利无比,连父亲都不舍得用,定时取出养一样剑刃又放回去,韩维不敢有炫耀之心:“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因祖上神勇无敌,用它斩杀过百余人头,剑就被传的神乎其乎,厉害的是人而非剑。” 乔原不以为意:“哦,那我也想见见。” 韩维有意避开这个话题,叮嘱道:“别忘了,一定要捎个信来。” 至晚,乔原回到姚府,来不及换上便服就匆匆找到送回婴孩的随从:“送哪里去了,带我去看看!” 随从小心对乔原耳语道:“姚夫人似乎不悦,现在李大娘房中,我悄悄差大夫看过了。” “大夫怎么说,能不能活下来?” 随从道:“应该是被遗弃了至少三日,林中潮湿受冻挨饿,大夫说送来及时,否则这会也该没气了。” 李大娘是姚家后厨的粗使下人,见乔原突然进来屋中吃惊不小,慌忙行礼。 乔原凑到床边看了一眼未醒的小孩,对李大娘说道:“既然我舅母不想见到这小孩,那你替我好好照看他,等我回家时自会带走,不会亏待你的。” 李大娘慌忙笑答:“大夫说这女娃能三日不吃不喝撑到现在真是命大,有福气,我定会替小公子好生照顾她。” 乔原猛地抬头诧异道:“是个女孩?” “小公子才知道吗?” 乔原拉着小孩的手重重叹口气,大失所望:“我正缺个兄弟,还以为是个男孩!” 老妇又问:“小姐胖乎乎的可怜可爱,我看不像是穷人家养不活的短命鬼,不知小姐可有名字,我也好称呼。” 起名倒是有意思的事情,一旦给她取了名,今后这孩子就有了归属,也是他的私有物了,府中的表姐表兄表妹统统靠边站,莫想挨一下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东西,遂敲着脑袋想什么好名字呢。 那片树林边上是条清澈的河流,乔原便对老妇说道:“随我姓,叫她乔林溪。” 又觉得这名字可能会暴露她过多身世,改叫临溪。 3. 顽皮好小子 乔原去见舅母时已经料到她的态度,势必会说些让人不痛快的话。 姚夫人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外加姬妾生的,一家子乱哄哄住一起,难免性格尖刻,无任何坏心却是刀子嘴。 果真,姚夫人尖着嗓子对乔原说:“平常时你捡些猫猫狗狗回来就算了,现在怎么连人都往回捡。你养那小东西无非是多口饭吃,我也不管你怎么处置,只是我素爱清净,不要让那东西吵了我就行。” 乔原低头顺耳的应道:“多谢舅母,等我回家时会一同带去,不会让舅母烦了心神。” 姚夫人冷笑道:“不知道你几时能回去,还能不能回去。” 一句话又说的乔原吞声忍泪,默默退了出去。 乔原的父亲是上关武将出生,在一场除匪的打斗中失去一条腿,腿部创伤久治不愈,不停的流脓结痂,又成了坏疽,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乔原的母亲带着丈夫到处访医寻药,只得把唯一的儿子暂时寄养在哥哥家中。 乔原七岁住到舅舅家,如今也近两载,有时候受了长辈委屈或是表兄弟姐妹们的口伐时,会躲起来思家流泪,嘴里念着父亲母亲。 年纪与他相近的二表兄姚恒十分照顾他,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会带他一起,此次去樊玑城赛犬就是姚恒的主意。 姚恒毕竟大他几岁,被姚礼派去办些正经事时乔原常要求跟随同去,姚恒就取笑他:“等你的喉结有拳头大说话有了气魄我再带着你同去,不然你一孩子也镇不住场子。” 乔原摸摸喉咙暗想:“那还得四五载吧!” 小男子汉形单影只惯了就会把话藏在肚子里,找些喜欢的事情去做,养些动物,跟着舅舅或是表兄们学武艺。 当他看见襁褓里的孩子,又见韩维紧跟在其兄长身后的温情模样,顿觉这孩子是上天怜悯而及时赐予给他的宝贝,让他远离孤独和寄人篱下的凄楚,他要在姚府有个兄弟,有个依靠,或许自己还能因为做了别人的兄长而变得更刚强些,不至于因为舅舅家的姊妹们训上几句就咬着衣角哭至天明。 只是事与愿违,居然是个女孩,都怪当时太过激动没有及时看清楚。 乔原往李大娘那跑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 刚捡回来那几天,乔临溪身体太过虚弱,只能静静地躺着,连哭声都没有,眼睛也似睡未醒无一点光彩,十几日下来,她的小拳头开始挥舞,咿咿呀呀自己跟自己玩,之前脸上受了点损伤,如今也变得粉嫩嫩,还能坐在李大娘的床上向跨进门的乔原兴奋的搓着小脚丫,开心地露出两颗刚长出的小乳牙。 乔原把她抱在怀中,捏着她的脸道:“我们兄弟做不了,做我小妹也不错,要不,我就把你当个小子来养也成。” 七八年后,乔原真后悔讲过这话,这孩子太皮实了,果真像个小子,他忙不迭让舅舅给她取了个表字,唤作绾绾,希望能将她扳回姑娘家的“正途”,这是后话。 *** 乔原把捡来的小妹当宝贝一样抱到他母亲面前时,他母亲抱着临溪亏欠似的对乔原说道:“这几年你一直住在舅舅家中,他们家人口众多,你多少会受点委屈,有了这个孩子相伴,我心中也安慰些,你父亲的腿伤时好时坏,等哪天不用再寻医问药,我们就把你俩接回,一家子团聚。” 只是没等到团聚,等来了噩耗。 他的父母在求医路上遇到一场大雨,马车在泥泞的雨中挣扎时落入河中,双双殒命。 乔原在旁人面前从不滴下一滴泪,无人的时候才抱着临溪哭上几回,哭与父母的生死相隔,从此再无父母,也哭小妹跟自己一样孤苦无依,只有他这一个亲人。 兄妹二人从此便在姚府常住了。 姚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乔原有个亲妹妹,看的比任何事都重要,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小临溪在三岁之前是在乔原怀中长大的,终日挂在他身上。带着小妹骑马看花,带着小妹看同龄男孩游乐,那些男孩扒着眼皮做鬼脸取笑乔原:“你是她娘吗,她没有个奶娘吗?” 到了临溪五六岁后,乔原开始带着她学骑射、或走街串巷,玩遍了郢都大部分好玩的地方。正如乔原当年所愿,小妹似乎越来越野,像个小子,像他兄弟,她不爱美,不怕脏,胆子大、热心肠。 直到那次和不远处的一位张小公子斗蛐蛐时,张小公子因嫌她赢的次数太多,盛怒下踩了她的蛐蛐,她浑身铁胆武艺超群,狠狠地揍哭了张小公子。 张小公子的眼睛一连青了半个月,张母牵着儿子来吵闹多次,乔原才意识到这个小妹确实是个小子,连夜起好了名字,慌忙找到舅舅,说:“舅舅,小妹性子太野,您给她起个表字,压一压她的性子。” 姚礼接过乔原取好的名字,在召集部分重要的人到场后郑重的宣布道:“临溪已过垂髫之年,我给她起个表字,叫绾绾,愿她能温婉文静些。” 众人皆低头轻笑,临溪起身举着双臂大叫道:“舅舅,我能做到。” 与姚府隔着三五家的富贵张家,那位张小公子,自打那次乔临溪揍青了他的眼睛,几个拳头似乎也捶开了他情窦初开的大门,一门心思的想着临溪,找她的茬,与她争锋相对,每每自己弄的一身伤回去。 张母见儿子从没在那野孩子跟前占过便宜,常常把眼睛都气绿了,拽着张小公子的耳朵大骂道:“你的男子汉气概呢,你就上去给我打她,打死了我给你去姚府赔不是,看她的那个什么哥哥能把我怎么样。” 张小公子怯生生的回道:“那你就让我跟着绾绾她大哥练武艺,我还能天天见着她。” 张母大怒道:“你有能耐就把那丫头娶回来,给我娶回来打。” 这张小公子真喜上眉梢,像得了母亲的保证一样,经常满怀春意的对小临溪大喊:“我母亲说了,让我长大了娶你。” 又举起拳头示威:“娶回来我就能制伏你了,我发誓,一定要打回来。” 临溪回击道:“嫁给你,你也是给我端洗脚水的份。” 张小公子闻言忙不迭地点头,只差脱口而出:“我愿意,我愿意。” 听过两三次张小公子的“誓言”,乔原把拳头攥的咯咯响,看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也就忍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姚夫人觉得张家富贵,过个几年,把这乔临溪嫁过去,一来眼前干净,二来也不辱没了姚府的身份,十分般配,从此心中就留下了这个念头。 在乔原的保护宠溺之下,乔临溪几乎没有惧怕的人,唯独怕舅母姚夫人。 姚府人口较多,姚夫人对寄居家中的乔原虽无话可说,他偏偏又捡个毫无血脉关系的丫头回来,那孩子小的时候无甚存在感,多养在乔原院中,也不常见,如今慢慢大了成了个人样,拿她做丫头,乔原不愿意,拿她当小姐,自己心中又不开心,怎可和自己儿女地位相同。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姚夫人才对临溪顺眼了一些,勉强让她做了府中的五小姐。 姚夫人所生最小的孩子,名唤青青,因和临溪年纪相仿,二人整日形影不离,两人的性格却迥然不同,一个活泼些,一个文静些。 临溪八岁那年初夏时节,姚府众女眷去百花园游玩,回府时路过一池碧绿的荷塘,几个姑娘家都嚷着马车停下,让她们摘些荷叶回去。 临溪和青青打闹一阵子忽消失在随从的视线中。 青青因要抓些田螺回去放在缸中养起来,临溪挽起裤脚代她下水,青青拽着她的手越发没了力气,二人脚滑都掉下去。 乔临溪用尽全力将青青推至岸边,自己趴在冰凉的水中抓着一把青草,直到随从将她提上来。 回府后,姚夫人先是命人打了临溪十板子,责怪她没大没小带坏了青青,心中又明白小女儿的命是这个丫头所救,因心中愧疚便对临溪说道:“打你也是应该的,只怪你平时性情刁钻,太过放飞自我,否则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又念在你救了青青的份上,从今往后,允许你在园中随意走动。” 向来只敢在乔原院中肆意活动的临溪大,这言外之意,她今后就能像青青一样做这府中的小姐,排行老五,下人们唤她五小姐。 这五小姐做的可不容易,不少下人们知道其中的水分,碍于乔原公子的面子,明面上不敢胡来,私下里又觉得有姚夫人撑腰,不免会对这五小姐轻视几分,胆大的让她干些粗活,有的语气上对她也少了几分敬畏。 而乔临溪自小知道兄长只是寄居此处,自己更是捡来的,也不拿自己当个小姐,率性爽利,凡是柴房有让她做的事,或是和下人们一块洗衣服,从不懈怠也不耍滑。 乔原亲手带大了临溪,纵使自己还在寄人篱下,每每有旁人将小妹像个下人对待时,哪怕是和表兄姐妹闹破了脸,也必将妹妹维护在羽翼里。下人私下都称他为“穿墙风”,无论议论临溪的好话坏话都能传到他耳中。被乔原打骂几次后下人们也机灵了,临溪姑娘的好话儿又传的到处都是,有时候走在外面,还能听见路人议论姚府有个十分端庄贤淑美丽的女子。乔原听着就点头微笑! 乔原和临溪跟着舅舅去官家的练马场习射御,二人的武艺和骑射之术没几个同龄男子能敌。这也使得临溪眼界变窄,觉得自己已天下无敌,常对兄长说道:“等我长了你这么高,带我出府,我要游走各国行侠仗义,我要和大哥做对双侠!” 对于临溪的身世,旁人只知道她是捡来的,其他细节一概不知,连临溪问乔原关于自己身世,他也只说:“上天恩赐,问何来源!” 临溪自己倒看的很开,只有受了十分委屈、被表姐过分刁难时,才会心酸的想自己娘亲到底是谁,是哪里的穷苦人家,为何把她丢弃在林中。 就这样在府中平平淡淡,寒来暑往,临溪已长至十四岁,十四岁这年,嚷着要出去行侠仗义的她碰见了一个极重要的人。 4. 落定舒窑城 韩家家破人亡后,谭驼带着小少主和自己儿子惶惶不安东躲西藏,他想起当年离开故乡时才三十岁左右,在老家舒窑城有几个叔伯兄弟,现在过去近二十年,不知曾经的故乡能不能做落脚之地。 当年谭驼腿部受伤什么都做不了,躺在路边忍饥挨饿等死,正是韩郢救了他,让他留在韩家当个管家,不仅保住性命有栖身之处,还留了灵邵这点血脉,这样大恩纵使拼上性命也要保住韩维的命。 韩维受了太大的惊吓发烧昏迷不醒,谭驼背着他又牵着灵邵一瘸一拐艰难地摸索着回乡,每路过关卡遇到有人盘查,谭驼就装成哑巴胡乱的比划一通,好在韩家的灾祸并不是普天盖地的通缉程度,盘查之人见三个脏兮兮的要饭花子,又哑又瘸,见问不出结果,统统挥挥手让他们走开。 一进舒窑城的城门口,韩维就感受到了从前城市的热闹,同兄长在樊玑城街道上闲逛时的感觉一样,热闹喧哗,这喧哗之下又是一种祥和的感觉,让人感觉亲切温暖。 从出事那天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漫长的两月之多,失去所有亲人后,韩维把谭驼当成唯一依靠,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生怕唯一熟悉的人也突然不见。 这一路走来已是深秋时节,沿途一派萧条凋零,韩维身心俱冷,好在舒窑城的气候偏暖,胜过途中所有走过的地方。 进城后谭驼在一家裁衣服的店里给韩维梳洗一番,换上暖和的袄。他关上门,把韩维抱上榻坐正,拉着灵邵一起给他躬身行礼,泣不成声:“小少主,韩家遭此难,明睿不知去向,如今只剩下您这一点血脉,不知韩家以后还有没有清白之时,要想查清先生出事当天的真相,您一定要好好保住这条命。从今以后恕我不能再以主仆相待,谭叔我以后就是您的父亲,如此僭越出格之事愿少主能体谅和委曲求全。 等少主长大成人能主掌自己命运时,我再跟韩先生谢罪去。你现在名为谭昭,灵邵的兄长。等我们出了舒窑城再往南走上十几里远就是我的本乡,到时候任何人问起,你俩皆为我儿,以往的事情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只愿你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即便从前,韩维也一直把谭叔视作长辈,如今见他趴在地上哭泣,慌忙跳下榻将他扶起说:“我已经不是学步小儿,家中发生的事情我也心明如镜,韩维先要跪谢谭叔不弃之恩,谭叔能在万难之中保全我性命,亦是我再生父母,何来僭越之说。我发誓,一定平安长大成人,尽早找出真相还我韩家清白,为父母报仇。今后我就是谭昭。” 灵邵看着韩维,也学着样儿嘻嘻笑道:“从此以后你为兄,我为弟!” 回到谭驼年轻时生活的村镇还需走上一两个时辰,他多次叮嘱两个孩子,道:“从前的事别人若问起,你们皆一概不知,别说漏了嘴招来杀身之祸。” 经过一条向西流淌的大河,在一棵棵黄叶已落的树下,有个头裹布巾的女人把落叶扫成堆,她的背上系着一个熟睡的婴孩。 韩维突然想起春天的那次赛犬和在树林中捡到的孩子,不知他现在何处,是否还活着,答应捎信来的乔公子也从来没有递过一次信件。亏得自己还给那孩子留了许多小玩意和衣服,装在一个红漆木箱里,可能已毁在司败手中。 又想起红霞满天那个傍晚,身体还是止不住打颤,他从怀中摸出兄长送的匕首,握紧刀身,小手的骨节勒的泛白,擦掉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黯然自问:“兄长,你在哪里,我好想你,我也好想父亲母亲。” 谭驼回到家乡,在父母留下的残破茅屋前站了很久,一些不认识他的年轻人好奇地围拢过来打量他们仨人。 谭驼很快打听到叔伯兄弟家的方向,找到从前一起长大的兄弟,一番叙旧后这位兄长问他今后打算,是留下还是另谋出路。 谭驼叹口气说:“自从孩子们的娘前年去世,我一人在外面拉扯两个孩子实在不易,只能回来想靠父母留下的薄田过活。” 那位兄长盯着他的瘸腿叹息一阵。谭驼忽问:“回村路上我经过卢侯府,这位卢侯是什么人?” 兄长说道:“这位卢侯是关内侯,其女现是国君的一位嫔妃。侯爷十五年前曾深入鲁地为先王胞妹长凌公主报杀夫之仇,立下大功,因那次行刺身子落下残疾,我们王上准许他长住封地不用定居国都。他手下养了不少门客,专为国君做些路途遥远不便之事,算是国君的耳目。” 谭叔试问:“我腿脚不便,走路都成问题,想靠种地养活孩子看来难以做到,我想明日去卢侯府谋一份苦差,不知兄长有没有门路。” 兄长难为情道:“我哪能和侯府的人有来往,你可以去碰碰运气,他们家大业大,每年开窑烧砖、种植花木,找份差事不难,” “那我这两个儿子要让兄长费心几日了。” *** 谭驼天未亮就动身赶去舒窑城,到卢府正是大门侍卫换值之时,因刚当值,打听起事情来侍卫的态度并不似他想的那样粗暴恶劣,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还挺热心的让他坐石阶上等着管家出来。 其中一个侍卫上下打量了下谭驼,笑问:“你一个瘸子行动不便,能做些什么事?” 谭驼忙从石阶上站起来,精神抖擞:“小兄弟,别看我残了一条腿,力气还是有的,挑水砍柴跑腿都行。” 侍卫笑着摇头,显然不信,仍热心告知:“我们大管家姓石,平时就叫他石先生,为人和善,你等会好好说话,他看你腿脚艰难说不定就留下你了。” “多谢小兄弟!” 谭驼在石阶上等了不短时间,眼看日上三竿,只听那护卫低声说:“石先生来了。” 他因慌张一下子从石阶上摔跪在地,向石先生道:“石先生,小人谭驼,舒窑城外的谭村人氏,想在府上找份差事,请先生容留。” 石先生是位白发苍髯精神矍铄的老者,见地上趴了一个人就止步问:“你起来说话,会些什么事情?” 谭驼抬起身道:“府上只要缺人的地方,谭驼都能做,我有两个孩子要养活,我什么苦都能吃,愿先生收留。” 石先生问:“你之前所从何业?” “小人一直是个农夫。” 石先生见他老实笨拙,便说:“你去账房问下,苗圃可能需要人手,如有空缺就按他们说的做吧。”说完上了备好的犊车离去。 卢府向南有片几百亩的苗圃,一是用来做自家消遣闲逛的园林,二来也会给官宦人家供些盆景花卉。种植花木和修剪都需要人手,每年夏季还会开窑洞烧制种花的瓦盆等物。 账房的刘卫见谭驼左腿残疾本不想留下,怎奈谭驼再三苦求又搬出石先生的话,勉强先将他留下考察一段时间。 谭驼在花圃挖地搭架抬水样样都干,不该他做的杂役事也都默默做了,刘卫没有刁难他,让他把窝铺从破败的窝棚挪到泥砌的房里,还准许他把两个儿子带来一起帮忙。 家中出事后韩维变的沉默寡言,行事也小心翼翼。他见谭叔日夜劳累,捶打僵硬的腰背,能做的只有从谭叔手中夺下重活。 刘卫时常夸赞:“你这孩子一天到晚不声不响,倒是挺孝顺啊!” 夜深人静时谭驼摩挲着韩维掌心的茧子心疼不已:“韩先生若还在世,怎会让你受这样的罪。让你跟我做苦活已令我内心不安,还要拼命的抢事做,累坏了身子我怎么跟韩先生交代去。谭叔我现在还没老,浑身都是力气,以后可不许跟我抢活了。” 韩维道:“谭叔,我已不是从前的少主,把我当成灵邵一样的儿子吧,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能快点成人,做我该做的事情。” 终日田中劳碌,他比以前清瘦很多,变黑变结实,性格也沉默少言,嘴里再没有童言童语,很少见他为哪件事情开心过。 在卢府的苗圃干了近四年活,韩维还从来没踏进过府里,对府内有些什么人一无所知。他一向行事小心谨慎,细微,不让自己涉足半分危险之中,要做的事情从不偷懒松懈,空闲时就读些破旧的书籍打发时间,活动的轨迹只在居住的泥房和苗圃附近,还有苗圃旁边的那条清澈的河流。 要入春时,花圃的活渐渐变多,刨坑挖土种植品种树木,还要跟师傅们学制景观盆栽,各类花种也是待播时节,这几年下来韩维跟着几个师傅们学了一身种花的好手艺。 那日清晨,天色还没有大亮,带着一点初春的微寒,韩维睡不着早早起来。 他昨晚听见刘卫师傅和几个人商量要提前制一批特别的盆景为几年后的国君寿辰做准备,众人蹲在一起苦思冥想整晚,也没确定下要栽培成哪样形态的松柏。 趁着清晨脑袋清醒之时或许能想出个好点子,他裹上衣服慢慢朝花圃东边的河踱步。 临近河边时忽听见有练武声,韩维悄悄趴在树丛后面,扒开一条叶缝看练武之人。 练武人魁梧高大,双目炯炯有神,先是赤膊耍了一套拳法,一招一式深厚有力,后从地上踢起一把剑挽在手中,剑势如游龙入海酣畅淋漓,又有追风逐电的力道。 韩维看呆在树丛后面,此人正是他几年来一定要找到的人,恍恍惚惚就从树后走出来,仰头对着练武人大喊一声:“师父。” 5. 拜师习武了 清脆的一声“师父”把练武人诧异的四下寻找,在一排低矮的灌木丛前发现一个十岁大点的小孩,长得十分瘦弱,精神头倒挺足,他指着自己问:“你是在喊我?” 韩维走上前几步躬身作揖:“我叫谭昭,是这里花匠谭驼之子。方才看见师父练武,拳法气势骁劲,剑招磅礴奔放,我不由得入迷。” 被一个孩子如此盛赞,练武人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尴尬,摸摸胡子爽朗笑问:“看来你懂点武艺,很喜欢是不是?” 韩维是两年前听闻此人的大名,遥不可及的侠客就在眼前,声音有点发抖: “请先生收我为徒,教我武艺,教我用剑。” 只当是孩子的玩笑话或是仰慕之情,那汉子撸了下赤/裸的双臂用浑厚的声音回他:“你往后退几步,待我教你几招。” 小孩确实退了几步,却“咚”的一声跪伏在地坚定的央求:“先生,我并非一时兴起要学武,请先生收我为徒。” 练武人被孩子莽撞行为惊了一跳,何故行此大礼,一把扯着他细瘦的胳膊给拎起来,问:“你知我是何人?你又为何要习武?” “先生必是卢侯府的正都尉仲先生,谭昭来卢府快四年了,听过很多先生的英勇事迹,深知先生武艺高强,手中的剑更是出神入化,还有您刺杀秦相邦手下司马辉一事,谭昭虽从未见过先生,但您已经是我心中的第一侠士!” 仲昆见他说的头头是道,想来是关注自己已久,满心好奇:“你如此莽撞地跳出来说要拜我为师?我虽是卢侯府的人,却也是个剑客,向来独来独往,十有九天不在府中驻留,更别说收人为徒了,我也从不收徒。你要是真喜欢习武就在一旁看我练几招,拜师的事不行。” 韩维见他拒绝的干脆,情急之下出于讨好,从怀中掏出匕首奉在手心说:“先生不要瞧我是个孩子言语轻微,我是真心想学功夫,将来跟您一样做个侠义之客,若先生肯收我为徒,愿将此刀送于先生,它是我现在最重要的东西。” 人小鬼大的孩子,说起话有模有样,仲昆对他产生几分兴趣,抱臂上下打量着他,那双眼睛十分清亮,透着一股清冷气,态度坚硬。 仲昆盯着他的眼睛想的并不是如何拒绝,而是收做徒弟后要怎么教他,他在做师父这事情上确实是个新手。 接过韩维奉在手心的刀,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刀刃是纯钢所制,刀柄两面各镶嵌一颗小绿宝石,看外观也知道不是把普通的刀。 他将匕首飞速切向身侧的一根粗枝,竟没费吹灰之力,再细看此刀时,刀柄处有个明显人为刮去仍然能识得的“韩”字。 仲昆俯视韩维,沉着脸问:“你抬起头来,刚才说你叫什么,谁人之子?” 韩维抬起头回道:“谭昭,谭驼之子。” “这真是你的刀?” “是我的。” 仲都尉暗道:要么这刀不是他的,要么就是他在撒谎 ,又问:“你为什么要学武?” “像您一样做个执剑行侠之人。” “侠客要行正义之事做忠君之人,你想做我徒弟,是现在就要对我说谎吗?” 韩维看着眼前一直仰慕的侠客,内心挣扎不安。 家破人亡后,四年来他和谭驼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件事,哪怕是父母的忌日也从未祭奠过,谭叔一直希望那件事永远翻去,盼着他像个普通孩子平安长大。 那件事越是不提起,压抑在他心中越是深沉,不敢哭不敢提,对父母和兄长的思念之情隐藏在心底。长久的压抑和仇恨使他越来越沉默,已没有事情能激起他心中的涟漪。 可是,他从没忘记过要找到仇人,他要拎起刀剑弄清楚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眼前的仲昆,是有一段时间里每个楚人茶余饭后都会谈起的人,听说七八年前他手握一把利剑直闯司马府,连杀十二人后将司马辉斩于厅堂,全身上下只受了点皮肉伤。 韩维知道仲昆是个声名远扬忠勇果敢的人,是否值得把秘密说出?握紧拳头看着仲昆,轻声问:“先生听说过四年前国都韩家被灭一事?” 仲昆在脑中迅速搜罗那件事的零碎记忆,惊讶道:“你说的是韩国尉韩郢?” 韩维道:“他是我父亲。” 仲昆知道朝堂黄陵侯的六个得力助手,韩郢便是其中之一,虽从未谋面,却一直听说韩郢为人正直,胸怀大义。坊间传言韩郢偷了南螺珠被人告发,后又不知何故死在了路上。因他偷珠误事,致使没有及时服用“知命”丸的泰申君不久一命呜呼,故这一两年齐国在楚地边境总是毛手毛脚。 韩维继续说道:“我本叫韩维,因隐藏身世才改名谭昭。父亲枉死后我随管家谭叔一路躲藏,来到卢侯府苟且偷生。我兄长因追查事情真相至今生死不明,韩家被抄掉后,一夜之间府中上下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我想要跟着先生学一身本领,想追查当年真相,亲自手刃了仇人。” 仲昆在他面前蹲下,拍着他的肩膀问:“你现在多大了?” “将满十岁了!” “你这么小却怀着大恨。你是因为报仇才要学剑术?” 韩维:“是,我要学得一身本领,斩了陷害韩家的小人。先生,我父亲也是习武之人,那时我和兄长都跟着他一起练武,只是当时太小一味地贪玩从未认真过,若能习得一身好武艺,我想父亲也会很开心。先生,请收我为徒吧。” 仲昆暗忖,韩家被灭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如果韩郢真的是被陷害,唯一能替他洗刷罪名的只有眼前这孩子,即便他偷盗一事是真,那就当好好教养这孩子长大成人。 他将刀还给韩维,说:“你们韩家的事情我也不便过问,你既然把这么大秘密告诉我,为师就替你保密。只是做我徒弟能吃苦吗?” 韩维跪倒在地连磕三头哽咽道:“师父,徒儿愿听师父一切教诲。” 隔了几天,仲昆亲自去苗圃找刘卫要了谭昭,又同谭驼说了欲将谭昭带在身边教他读书练武。 谭驼见小少主居然能得到府中仲都尉的赏识认作徒弟,激动地又哭又笑,恩谢数次。 此后韩维白天做苗圃里的活计,晨时和日暮时分跟着师父勤恳习武,因心中有仇要报,比常人更要吃苦数倍。 卢侯府有个学馆,是卢府及宗族的小辈们读书识礼的地方,也有几个外姓富裕家族将子弟送来读书。仲昆把韩维带在身边后,也安排在这学馆中识字习礼。 卢府有个备受宠溺的长孙卢珂,家族上上下下对他纵容娇惯,便生了一副恃强凌弱的性子,每每生事后,长辈们欲要训斥惩罚,架不住他撒娇耍赖哀嚎一通,又兼觉得他是个孩子,次次只稍稍训斥几句便作罢,反而令他更嚣张跋扈。 入学那日,韩维换了一身朴素的粗麻布长袍,谭叔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清瘦一点和褪去幼时的稚气,现在这张脸更眉清目秀,还是从前的小少主嘛,就是他的心思比同龄人重很多。 韩维夹着布包到学馆入了座后,众人拿书掩面悄悄打量新面孔,有胆大的子弟问他是谁。在卢府种了四年花木,深知穷人与富贵子弟之间的鸿沟,韩维并不愿与他们接触免得自取其辱,垂目没作回答。 这副“清高”的性子一下就惹恼了卢珂。 下学路上卢珂带着三两个子弟拦住韩维,气势汹汹:“别不识好歹,你到底是谁?如果你在卢府找不到比我厉害的就赶紧报上姓名。” 第一天上学馆不想给师父和自己惹麻烦,韩维就用师父的身份抵挡卢珂的气焰,低声回道:“我是仲都尉刚收的徒弟谭昭。” 卢珂虽骄横刁蛮,对仲昆还是持着敬畏之心,何况他还是祖父十分器重的门客。 他朝韩维嗤了一声果然无趣地走开。 自从拜仲昆为师后,仲昆就将韩维安排在卢府较为偏僻的院落住下,那里是他在卢府的落脚处,也是练武的清净之地。 一日午后时分,韩维在苗圃帮谭叔干完活从小门回到师父住处,刚打好一盆清水准备洗脸,卢珂带三五个堂兄弟和朋友猛地推开院子大门,一见面就将他踢翻在地,指着他讥笑道:“还说你是仲都尉的徒弟,原来是傍着贵人自抬身价,你不过是臭花匠的儿子。” 韩维从地上爬起掸掸衣服,一声不吭站在原地,暗想:“我能在此读书习武实属侥幸,绝不能招惹卢少主,不过是受点皮肉之痛。 我第一日进学馆时要能低声下气,未必会引起卢珂的怒气,为何那日对他们不理不睬惹来麻烦呢?” 他有些后悔,怪就只怪卢珂平日太闲四处找乐子,在他这里的亏是吃定了,遂低头拽着衣角顺从的轻声回答:“我并没有撒谎,确实是仲都尉的徒弟,那边就是我的床铺。” 卢珂转头瞄了眼墙角那张干净简洁的床铺,一下一下拍打他的脸嘲笑道:“我府中端茶倒水的下人也住你一样的床。” 韩维迅速退后两步远离卢珂,大声道:“没错,我也确实是花匠的儿子。” 卢珂笑道:“早说不就完了。花匠的儿子也想在我们学馆读书,好大的脸面,下次在学馆再见到你,我要打到你求饶。” 这时,卢珂身边一个年纪大上几岁的少年,走近韩维打趣似的摸着他的小脸,挑衅道:“花匠的儿子,脸蛋还能这么周正,啧啧!” 那只手似带着黏液的蠕虫,韩维惊恐的打开他的手道:“别碰我。” 卢珂斥责:“子楠哥摸你几下脸怎么了,是看得上你。” 卢子楠的不怀好意令他浑身不舒服,彻底摆开架势伸展拳脚对付他们。 从没有过的威胁挺令卢珂新奇,对身边的几个少年兴奋的大喊一声:“打他。” 七八个人蜂拥而上…… 6. 凄惨少年时 待那群得手的少年离开院子,韩维才晕乎乎从地上爬起来,用一块巾帕沾着凉水敷额头和膝盖的红肿。他猜想卢珂解了恨必不会再来找麻烦,刚好师父这段时间不在府中,等他回来时身上的淤伤也就好的差不多了,在师父面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卢珂的拳头带来的不过是皮肉上的伤痛,韩维觉得更该小心那个叫卢子楠的人。那群少年对他拳脚相加时,只有卢子楠站在边上抱臂发笑。虽年纪小对那种感觉懵懂无知,凭直觉卢子楠的意图更让人嫌恶。 一旦软弱一次,反而给了对手更多欺侮自己的机会。那顿忍气吞声的拳脚并没换取太平,跟随卢珂的少年们像得了一条稀瘦的小狗,次次邀功似的把小狗往卢珂跟前拖。 小狗的颤抖害怕和隐忍令人兴奋,卢珂拍着他的脸质问:“你敢告诉仲昆?你要告诉他,我让你和你爹一起滚。” 韩维一次次忍耐,他知道谭叔养活三人的艰辛,也害怕给师父带去麻烦,只能任他们打骂羞辱。 他巴望着日子能“光阴似箭”,学馆不能不去,根本不能避免和卢珂的碰面。经常撸起袖子盯着细瘦的胳膊叹气,他见过兄长十六岁时的臂膀已经跟父亲一样粗壮了。落日一次次把余辉铺至苗圃旁的河面上,可究竟何时才是他所期盼的日子。 那日薄暮时分,韩维在苗圃修剪矮松,这一块区域种的都是松柏一类植株,长势葱郁茂密,松针散发幽幽清香,他刚收起最后一剪准备回家,抬头一瞬间见几步开外站着卢子楠。 韩维暗道不妙,临天黑了还要挨一顿打,不过卢子楠身后并没有同伙。 卢子楠从矮松后面走出,步步逼近,狞笑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韩维转身要逃,还没跨出三步就被卢子楠一个跃身扑到在地,双臂也被他钳在手中不能动弹。 韩维惊恐不安,并不知他要干什么,本能地挣扎抵抗。直到卢子楠不轨的手让他感觉浑身爬满湿黏的蠕虫才明白自己面临的处境,他拼死反抗,憋的耳目通红,叱骂道:“卢子楠,你胆敢动我一下,他日我必斩了你的双手。” “好啊,那我就让你活不成。” 韩维拼尽全力挣脱右手,从怀中摸出匕首用牙拔去刀鞘对着自己的左臂狠狠割下一刀,鲜血从细瘦的胳膊上涌出来,十分刺目扎眼,养尊处优的卢子楠哪里见过这种自残的架势,吓的从地上爬起,朝韩维的腹部踹上一脚,骂道:“你有种。”匆忙消失在苗圃中。 这是一种与皮肉伤不同的羞辱,卢子楠肮脏的手还在身上乱爬,韩维捧着流血的左臂呆了许久,忽然放声大哭,好在一层层葱郁的松柏将他的哭声隔绝起来,终于令他痛痛快快哭上一次,一声声唤着“兄长,兄长,你在哪里?” 天色渐渐暗下,韩维用布勒紧伤口去河边洗净身上污血。忽然从林中跳出一个俊俏的小姑娘,她踩着青石阶走到韩维身边,递出一方白绢,轻声轻语:“我知道你经常被打,这个给你敷,我已经在上面浸了草药。” 韩维迟疑地接过巾帕,湿湿的帕子上有股草药香气。 “是消肿祛瘀的草药。你到底是仲都尉的徒弟还是花匠的儿子?”小姑娘对他的疑惑显然比韩维对她的疑惑还深。 以前在樊玑城时,他和兄长的心中从未把人分出卑贱,但在卢府,他们总把花匠的儿子和仲都尉徒弟区分的很清晰。 想到这里心中就腾起怒气,又转念一想:卢珂的棍棒都能忍,为何要苛刻小姑娘的言辞!瓮声回道:“二者有什么区别?我就是我。” 小姑娘笑道:“仲都尉可从来不收徒弟,别人要他教点本领就推脱说胳膊疼腰疼。如果你是花匠的儿子,有什么特别的本领给仲都尉做徒弟?” “我……”韩维看着她脸上娇俏的笑意突然言语笨拙。 小姑娘又道:“以后你再被打了,我可以给你煎药,看见你身边的那株花没,就是我名字。” “她是说我下次被卢珂打的时候吗?看来以后被打的日子还多着了。”韩维自嘲一番,没等自嘲完,小姑娘牵过他的左臂对着伤口轻轻吹气,轻声问:“这处新伤不是卢珂打的吧?” 韩维任她握着受伤的手不敢动弹,这姑娘温柔清丽,像春日的白色玉兰花,再看自己裹满湿泥的衣服,才知什么是云泥之别。 猛地抽出手侧头望着河面,小声撵道:“你走吧,我还有事要去做。” 她果真笑笑走开了。 韩维站在水边盯着一株海棠发呆,白绢包裹的伤口突突跳着,像着了火一样。 原来她叫海棠,种过上百种花草,还从来没有留意过海棠花。 *** 七月的天气令人燥热难当,卢珂那群少年原想去河里凫水解暑,却瞧见在林荫下习武的韩维,心底立即升起妒意,冲他丢了几块石头,嘲笑道:“练的有模有样啊,试试能经得住我几拳?” 师父说习武之人也得耐揍,就当练练筋骨,韩维站的笔直等卢珂挥拳上来。本来也就是无数次挨打中的平常一次,受过了就结束了,偏偏卢珂身后还跟着一个穿柳黄衣衫的姑娘,正是上次给他送绢巾的海棠。 往日的委曲保全之心再也压制不住小男儿的自尊心,韩维举起坚硬的拳头朝卢珂的脸颊来了一拳。 力道之大,打完这拳他就愣住了,平静地看着地上哀嚎的卢珂,还有他口中流出的夹杂着鲜血的津液。 他的内心并非表面的平静,走上前扶起卢珂连声道歉。 卢珂哪里尝过花匠儿子的拳头,一把推开韩维,怒道:“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告诉我祖父去。” 海棠等卢珂走远才走上来安慰韩维:“我会帮你说情,就说你不小心碰到了他。”说完匆匆追着卢珂去了。 既然免不了一罚,韩维又后悔没把卢珂多揍几拳解恨,只求别带累了谭叔和师父。 第二日晌午日头正毒辣,韩维坐在安静的小院中细想昨日的莽撞,忽然一个仆人推开院门二话不说,张开蒲扇般的大手把他一路拎到卢府中堂,这个地方他还从未来过。 堂中坐着一位温婉和善的妇人,韩维从她身上看见熟悉的影子,像那年八月坐在厅堂等候父亲归家的母亲。一瞬间,他几年来藏在心中的委屈都喷涌而出,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胸前,泪水模糊的双目似乎看见她伸出双手,他也伸出右手向“母亲”走去,直到身侧的仆人一把将他扯回。 卢少夫人问他:“是惧怕昨日的事而哭吗?” 韩维擦去泪,答道:“我想我母亲了。” 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却激起少夫人心底最柔软的怜爱。她昨日听说卢珂的牙被人打掉一颗,心急之下一定要惩罚敢对卢珂下狠手的孩子,今日见了,不过是个清瘦可怜的孩子,还哭的如此委屈,顿生恻隐之心。她了解卢珂的品性,可能又是一个被儿子逼急的孩子。 卢少夫人柔声道:“你只需跟我讲讲昨日事情的缘由,我自会分辨是非。” “是我打了小少主,夫人惩罚我吧,我愿意受罚。” 依偎在乳母身边的海棠闻言立刻直起身对卢少夫人说:“母亲,是兄长先挑衅谭昭,扑上去打人不成还摔了嘴巴。” 卢少夫人问韩维:“是不是这回事?” 韩维道:“虽是小少主先动手,受伤的人却是他,夫人,我愿向小少主请罪领罚,只求您别责怪我父亲。” 卢少夫人轻拍他的发顶:“这次的事情我不追究了,你是仲都尉的徒弟,珂儿为小少主,同在卢府就算做不得朋友,要是能相安无事也可宽慰人心。” 捂着左腮的卢珂不服,傲声嚷了一句:“和他做朋友?” “珂儿被打,你不追究,我这里可不同意。”声音凌厉气魄,众人纷纷看向从内室走出的老妇人。 老妇人年纪虽高气势不弱,她坐到刚才卢少夫人的位置,怒视着韩维:“卢府上下谁不曾吃过珂儿的亏,谁又敢打他,你是哪里冒出的毛孩,谁给你这样大的胆子,把你小少主的牙齿都给打掉了,今日若不罚你,府中没了规矩,日后任谁都敢以下犯上了。” 老夫人转头问卢珂:“珂儿,你要怎么罚他?” 卢珂怯怯地看了一眼母亲,往祖母身边一站,高声道:“磕头赔罪,用细柳抽腿五十。” 老夫人笑道:“好,就按你说的罚,不轻不重,正适合他这样年岁的顽童。” 赔罪或是鞭打韩维都能承受,唯独不肯磕头。 卢珂得意忘形威胁他:“你现在不磕,我今日就有办法让你磕到我满意为止。” 卢少夫人怒斥儿子的言行:“君子当宽宏大量。你祖父对你疼爱有加,望你今后能如他一样豁达容人,可你心胸狭隘又常欺辱弱小,岂不是辜负他的期盼?”她这句话也是说给老夫人听。 老夫人坐立难安,只得摆手道:“罢了罢了,磕头就罢了。” 折了细柳条的人早把一束柔嫩的柳枝递上来,卢珂命令道:“我的嘴现在还疼,我就要打他。” 韩维站在烈日炎炎之下,卷起裤脚,一声不吭任由卢珂在腿上留下鞭痕,一道道乱七八糟的柳痕渗出灼热的血珠。鞭打之后,他双腿抖索瘫坐在地。 看戏的人各忙各的去了,韩维孤零零的身影暴露在烈日下,满头的汗水混着泪水从下巴滴落在地,瞬间蒸发殆尽。 海棠蹲在韩维身边,她一身碧青的衣衫像是夏日的凉风,绢子轻轻擦拭他的额头,又朝他怀里塞了两个冰凉的果子:“你全身是伤,我的药也不管用了。” 韩维抱着腿把身子蜷缩在一起,问:“卢珂是你的哥哥?” 海棠点点头。 7. 报年少之仇 谭驼听到见韩维被罚,扔掉手中的活从苗圃一路跑来,一瘸一拐跑的浑身是汗,他小心翼翼抚摸韩维红肿流血的双腿,也顾不得身边有人没人,忍不住哭起来:“我对不起先生啊,我对不起先生。” 韩维见他破旧的衣衫湿透,更愧疚自己不顾后果的冲动,安慰道:“父亲不要担心,敷点消肿的药三五日就能愈合,我饿了,带我回去吃点东西吧。”他又对海棠轻声细语:“外面太热,你也快回屋去,多谢你为我求情。” 谭驼扶着韩维慢慢挪步,气愤难当,小心试探他的想法:“自从你进了学馆,卢珂那个小混蛋几次三番找你麻烦,我想带你们二人离开卢府,谭家村有几亩薄田,还怕饿死了不成。” 韩维反手抓住他的手臂,急切阻止:“父亲,你不见我一天比一天强吗?有幸遇到师父传授我武艺,此是上天给我报仇的机会,你千万不要带我离开。忍个几年等我成了剑客,就再也不用惧怕卢珂,这次确实是我打的他,卢府给我们容身之地,留下我们三人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你腿脚不好,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都是我连累了你。”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像条鱼从谭驼手中滑下去晕倒在地。 谭驼把他拽上后背背回苗圃的家中,一路上听见他喊了数声母亲,悲不自胜。 韩家出事后的头两年,谭驼确实希望韩维长大后能为他父亲查清真相,如今事情过去四五年,他改变初衷,只愿小少主能平安成人成家,也算不辜负韩先生。如今看来,谭驼不但不用教他记住仇恨,倒想劝他看淡仇恨。 从外归来的仲昆听闻此事气愤不已,但卢老夫人用一句“以下犯上”驳的他哑口无言。 当晚,仲昆去看望韩维的伤势,许是惊恐过度,韩维躺在床上烧的胡言乱语。 仲昆握着他的手承诺道:“昭儿,等你再大一点,师父带你去外面游历一番见见世面。”他把两瓶药膏交给谭驼吩咐道:“其中一瓶是府上少夫人给的消肿清淤的药,你给昭儿涂上,把我刚才的话转告给他,让他好好养伤。” 谭驼恩谢道:“仲都尉,昭儿能遇到您是我们一家子的幸事,谭某不知如何才能报答您。” 仲昆道:“是我喜欢这孩子,你别见了我就客气一番,我不喜这套。” *** 仲昆没有家室,他把一半精力都倾注在韩维身上,每日的晨昏训练徒弟体力,风霜雨雪不阻,苗圃的小径上日日能见一个少年奔跑或练剑的身姿,少年的背影一日不同一日,清瘦又劲拔,像岩缝中的青竹。 韩维性格坚毅、沉稳,又聪颖过人,几年时间就将师父传授的剑法练的炉火纯青。 苗圃的活繁忙杂乱,只要沉下性子包羞忍耻,光阴确实似箭,转眼就过了几年。韩维拍着结实的大腿甚是满意。仲昆多次训斥他练武不能急于求成,过度用力反倒会伤了身体,他则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虽说这几年卢珂一干人还会找他麻烦,不过见他的身手日渐强劲,又是个打不还手的主,时间一久便觉没意思,很少再去招惹他。 压在韩维心中的恨意,还有卢子楠那一笔仇,他决定用卢子楠来试这第一剑。 那年盛夏时节,韩维已满十六岁,剑法练的越来越好,人却越来越迷茫。他从谭叔口中仅能得知关于韩家事发时的一部分信息,对于父亲的死,只知他被截杀在回郢都的路上,冤枉他偷窃的人和杀他的人会是同一个吗,若是杀人灭口只是途中的盗贼一时兴起,自己又该从何查起,他急需回到郢都找当年父亲的同僚。 仲昆责怪他太过心急,欲速则不达。 苗圃旁的河在盛夏时节清澈而缓慢的向南流淌,河畔栽种成排的榆树、柳树,这里成了许多男子洗澡纳凉的好来处。卢珂那帮子弟通常在离苗圃数丈远处凫水,卢子楠经常混在其中。 卢子楠的龙阳之癖近乎变态,尤其喜欢半大的少年。以往韩维年纪小不敢惹事,被这人挑衅过数次,即便是如今,卢子楠看过来的眼神也阴鸷而戏谑,不能得逞又垂涎已久的渴望。 韩维厌恶此人已久。 落日渐渐下沉,白花花光溜溜的男人像扒了皮的há ma从河中爬上岸,纳凉后渐渐离去。 韩维对苗圃的环境再熟悉不过,他换上一身黑色衣服蹲守在芦苇丛中盯着卢子楠。远远见他最后一个从河中爬出来,由一个男子为其不慌不忙地穿衣系带。 韩维见天色尚早,只怕卢子楠在天黑之前就打道回府,那便不好下手。正寻思是否“入夜行凶”,忽见他搂着身边年轻男子钻进一片林中…… 天色全黑,路上已鲜少有行人,只有夜空几颗星光照路,韩维提剑蒙脸跟在徒步回府的卢子楠及其随从身后,至一处冷僻的小径,他找准时机从后面翻身跃至随从身旁,一拳将之打晕,迅速抽剑转身逼近卢子楠。 卢子楠是个富家子弟,身体有些肥硕,跑不动又打不过,以为遇到个劫财的,吓得哆哆嗦嗦指着地上的随从道:“好汉不要伤我性命,他身上有个荷包,里面的钱财你全拿去,若是不够我去府中取给你。” 韩维压低声音道:“把右手伸出来。” 卢子楠颤颤巍巍伸出右手,突然一个扫腿,企图将对面拿剑的人弄倒,重心不稳,肥胖的身体先倒在地上。三脚猫的伎俩惹怒韩维,他从卢子楠后背一脚将他踢翻趴下,踩在他背上厉声道:“手伸出来。” 卢子楠吓得大哭:“不要伤我性命。” 韩维道:“我今日只要钱。”曲下膝盖抵住他的后背,又将他的右手按在地上。 下手那一刻韩维沉着冷静,一剑斩下卢子楠的右手。在凄厉的哀嚎声中,他顺便摸走随从身上的荷包,迅速逃进夜色中。 他全身瘫软躺在河边的芦苇丛中,深深舒了口气,又痴痴地笑上一通,暗道:“卢子楠,你要庆幸自己当年只用右手伸向了我。” 挥下那一剑时没有心慈手软,只有畅快淋漓,好似在卢府受到的欺凌和屈辱都在这一剑上释放出去,他亦兴奋自己没有害怕,师父曾说过,他过于心软做不得剑客,是大忌。 “卢子楠,多谢你了,拿你试剑。” 第二日,全城贴满了寻凶的布告,布告上的画像却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是个劫财的强盗。 韩维在修剪捆扎两年后要送去郢都的盆景时,听身边的两个花农嘀咕道:“卢子楠配得上这一刀,那样手段龌龊的人,害了多少清白孩子” “不知是哪位大侠路见不平。” 这一年入秋时节,仲昆从外回来,将韩维唤至跟前说:“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人,那人用尽家财托我替他主持公道,我细想你也能独当一面,这事我交由你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珠宝钱财扔在桌上,珠宝没有光泽,像是钗饰上拆下的,几乎没有一颗是完整的,看样子是硬凑出来的财物:“这是他的全部家财。” 韩维道:“是个挨欺凌的家道没落之人。” “他家本不贫苦,只是发生了几件事情才令他现在一穷二白。明日我带你出城游历,以往带你出去那叫游山玩水,这次就看你本事。” 韩维初出茅庐,自信满满:“师父放心,若是个恃强凌弱的仇家,我自有公道。” 说完就为明日之行打磨兵器,把刀、镖在磨刀石上擦的“霍霍”声响。 师父笑道:“取人性命只需一把剑,你准备一堆兵器、暗器徒增重量,只能说明你心中没有把握和胜算。” 韩维往磨刀石上撩了一把水,不以为意:“师父又不跟我讲事情始末,我不知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多准备一分就多一分把握,几把刀剑还能累死我。” “我不跟你讲,是要你听那人亲自讲,你自己去判断,而不是我的意思影响你的决断。” 韩维听罢,只备了瓶创伤药和一把磨的锋利无比的剑。 天未明之时,师徒二人骑马悄悄离开舒窑城,径直西去,赶马走了大半日来到一处小镇,寻个最热闹的客栈住下来。至天色暗后,仲昆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韩维握剑坐在案几前不时看向师父,不知他在等待什么,又怕师父斥责他不够冷静沉着,只得跟着一起闭目。 许久之后,门被敲响三次。韩维警惕地站起来,见师父点了头才去开门。 走进屋的是个四十多岁精瘦的男子,一闭上门就对仲昆下拜道:“我以为大侠您不来了。” 仲昆起身对他说道:“你有何苦难,对我这个徒弟说,他为你主持公道。” 男子打量稚气未脱的韩维,犹疑道:“这个少年年纪太轻,他真能为我雪恨?” “我既收了你的钱,就说到做到。”说完仲昆就从房间离去,留下韩维和男子在房中。 韩维故作深沉道:“请讲,你家中发生了何事?” 男子神色沉重:“我名叫闵中,在此地做布匹生意。四十多年前祖父那辈不远千里从齐地来此做生意,因生意做的顺当祖父辈就在此扎根。左邻右舍虽熟识多年,可是我们闵家却是此处的小门小姓,明里暗地受本地人排挤刁难。 八年前家中居住多年的老屋年久失修不能再住人,我和老父亲商量着重启一座房舍,谁知老房子拆去一半,从村里突然冒出许多阻挠我们建新房的人,对我们又打又骂,说闵家不是此地人占了他们的土地,一定要撵我们走。 我手中有官府盖了印的地契,也有准许我们建房的文书。每回找了工匠来开工,必有人出来阻挠,一家人挤在拆一半的破房里忍了二三年,五年前又一次动工时,我那老父亲气不过抄起锄头与他们拼命,活活被他们打死了。” 韩维道:“闹事的都是些什么人?期间可曾告官?县尹如何调解惩治此事?” 8. 他的第一剑 闵中长叹一声:“闹事的是董姓大族,县尹的副手左尹董厚就是董家的一员,几年来,我送过多少钱财金帛都如泥牛入海,填不下他们的胃口,建房一事却迟迟不见有回音。老父亲死后,我和妻儿曾商量回齐地去,可是祖上离开齐地至今已近五十年之久,即便回去一样没有认识的人,和现在的境遇又有何不同,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我们小门小姓立足的地方了?” 韩维听得气愤难忍,刚欲问闵中想找哪个带头的报仇,闵中接着说道:“如果老父亲丢了一条命换来我们苟安,我也无话可说,可是董家那伙人越发肆无忌惮,两年前一个雨夜里,将我们全家的钱财都抢了去,布匹全部扔至雨中,我唯一的儿子,当时跟你差不多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拿刀要和他们拼命,我掐着他的腰拦着,哪知对方也有个年轻的小子,要在众人面前逞能,他,他把我唯一的儿子也打死了。” 闵中忍耐着悲痛,没掉下一滴泪,眼中却满是悲伤和绝望,继续道:“孩子的娘忍受多年的苦和惊吓,和村里的人吵也吵了,骂也骂了,看见儿子死在雨中,一时想不开也投身井里。如今,只剩下我和女儿两个人。这两年我散尽家财定要找个侠客,替我杀了那伙为虎作伥的人,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就是仇恨。” 韩维又怒又惊听他讲完,闵中的绝望和悲痛或许自己能理解一点,仍似有希冀的问:“县尹、郡守真的不管?” 可能再次回忆过往令闵中增加痛苦,他大口饮掉一碗茶水摆摆手道:“我不管了,没用的,他们都是吃人的双头蛇,看似两张嘴,其实和董家是一个肚子。我只有用自己的方式了结此事。” 韩维直截了当:“你想杀谁?” 闵中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只要三个人死,杀我父、儿之人,还有左尹董厚。这三人死了,我再无憾。” 韩维道:“你方才提起还有个女儿,如今何在?我若替你报了仇,你必安心死去,你的女儿怎么办?” 闵中道:“少侠放心,我已经替她找好人家,做了多年生意也有几个可靠的朋友,女儿已定了婚娶日子。” 韩维想到师父万事置之度外的性子,难怪拿了几块碎银就答应闵中杀人的请求,但凡有点侠义之心的人必会帮这可怜的汉子,他痛快的答应道:“给我几日时间。” 闵中道:“少侠若真能替我报仇,就是我们闵家的恩人,我下世为人再报答您。” 闵中离去后,韩维静坐思索了一番,他的仇人看似只有三个,其实是一群,即便杀掉那两个杀他父、儿的人,也不过是两个冲动的可怜虫,其他作恶的人依然逍遥法外。也不能全信闵中的一人之言,还需实地细查一下。 等至半夜仲昆才回来,韩维替喝了酒的师父倒水解渴,求助的问他:“师父,闵中的仇得不到伸张,迫不得已才找到您,您必定了解过此事,有什么要提醒告诫我的地方?” 仲昆问:“你听他一人之言后,有什么想法。” 韩维道:“那两人确实该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董厚虽没有带头闹事和杀人,他作为左尹,饱其私囊、包庇犯人、纵容家族人为非作歹,断闵中伸冤的路,他才更可杀。” “你腰间已有了卢侯赐的令牌,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剑客,为师要你记住,切莫随意取人性命。许多剑客以为拎起利剑,凭着自己心中的正义就可随意夺人性命,他们只配叫屠夫。” 韩维道:“正邪本就一念之差,要怎么判断自己的正义是众人口中的正义?” 师父道:“那容易,你多问问众人,问问他们如何看那件事。” 第二日韩维就去董村打听事情经过,又在邻村的一些村民口听到许多一样的答案——董家那两人该杀。他们讲述的事情与闵中说法无二,这些邻村的人抱着事不关己的心态看待事情或许更中肯,都觉得闵中是个可怜人。 他在董村转了一圈,看见闵中口中拆了一半的老房,残垣断壁,杂草荒芜,想象闵中每日像个乞丐一样窝在一间仅能遮雨挡风的屋中凄楚可怜,他来人世走一遭,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倘若不能报仇就是死也不能瞑目吧。 当年杀了闵中父亲的董姓男子董三,是个游手好闲的赌徒,韩维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守了两日,子夜董三回家时,韩维轻易将他打晕掳走,扔在离董家村较远的渔舍中,由师父仲昆看守。 下一个目标是杀闵中之子的少年。 他打算以一样的方式掳走杀人的少年,在附近蹲守两夜都不见破落的院中有人走动,心下疑惑是不是守错位置。 寅时三刻,他拎剑破门而入。 听见动静,从一面破旧的帘子后面匆忙走出一个面色沧桑的女人,暗夜中也能看到她惊恐的眼神。 屋内很安静,后半夜清冷的星辉从小窗户透进来,女人沉默一会,弯腰捡起刚才受惊吓落在地上的衣服,平静的问:“你一定是闵中叫来取我儿子性命的人?” 韩维心持正义,沉声道:“你教子无方,任他杀人,与闵中的儿子相比他已多活了两载,让他出来。” 女人的声音从暗处幽幽传来:“闵中常在村中凄厉的大叫,一定要报仇,他真的做到了。只是我儿子杀了闵中之子,却是受人蛊惑,他还小……你随我来。” 韩维低身跟妇人进了内间,屋内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一盏豆子大小的油灯点亮,屋内破旧不堪的陈设从暗处慢慢显现,只见床上坐着个神情恍惚的男子,头发凌乱,眼神呆滞,看脸却十分稚嫩。 妇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央求道:“两年前他才十四岁,那伙人趁着雨夜糟蹋闵家,他们把我儿子也带去说是撑场面,他们起哄、蛊惑、拍手,我儿就这样稀里糊涂犯下大错,他确实做错了,也受到惩罚,沾了人命的手令他成了现在的模样,他已经成了疯子。闵中与他们有仇,我又何尝没有,他们欺侮我们孤儿寡母,那日雨夜去了几十口,为何偏偏鼓动我的儿子动手。” 韩维伫立原地十分矛盾,是非对错用什么去丈量,这个女人的儿子年少被人蛊惑犯错,又好像错的不是他。 妇人痛哭央求道:“他已经成了疯子,您就放过他吧,好歹让我有个活下去的希望。” 董村赌徒董三的失踪,顿时谣言四起,都传言闵中请到了嗜血如狂的剑客,欺负闵家的那些人惶惶不安,更有一些胆小的,把曾经抢闵家的钱财偷偷还回去。 县尹的手下董厚,因居住在城中,擒他就困难些,何况谣言已传至董厚耳里,听说他花高价请到一个壮汉做贴身护卫。韩维想要抓他看来不是很容易。 不便示人的事情往往都在后半夜进行,那时狗都睡了。以往跟着师父外出时都在半夜蹲守侦查,万物俱寂,天地间仅他一个清醒的人,哦不对,师父也精明的像个做贼的。 韩维抓董厚是在闵中找来的第八日,也是在后半夜动手。秋日的星辰很稀疏,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他悄悄翻入院墙内,贴着墙沿摸索到董厚房前。他白日装作卖腌菜的小贩早把董厚的家摸清。 廊下有团黑影,呼声如雷,韩维猜到是董厚高价请来的壮汉,这会确实是睡觉时辰,不禁觉得好笑:“找这样的瞌睡虫做护卫,真是有意思。” 新露头角稍显稚气的韩维确实小看了这个汉子。 自韩维翻身进了院内,壮汉就察觉有人靠近,只装睡引那人过来。 韩维刚踩上门廊,一阵冷风嗖的从耳边撞来,他侧身躲过这一刀迅速后翻。只见壮汉敏捷的跳起来,迎面斩下第二刀,口中大叫:“入室的蟊贼,今日砍死你,明日就将你的头挂在城门口警示。” 壮汉的刀在星辉下泛着寒光,对着韩维又劈下几刀。 看来此人是以强壮的体魄震慑人,刀耍的实在一般。韩维以剑回挡,将对方的力气弹了回去。这是他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对手,以往师父只让他放哨从不许动手,心里不止是激动,还有几分怯意。 壮汉的力气果真了得,那把大刀甩的嗖嗖生风,韩维与之对打几招忽有暂且离开此地的想法,转念一想,平日里常在师父面前夸口能单独行动,第一个对手就落荒而逃岂不让他笑话。 韩维身手轻盈,纵身一跃,左手抓住廊上的横梁,借着横梁的缓冲一脚踢中对方的脖子,痛的汉子连连后退倚在墙上。 屋内人听见打斗声纷纷点起了灯。 韩维不等壮汉从墙边站起,一拳将他击晕,道:“我不想取你性命,你也别阻了我。” 他执剑闯进屋里,董厚已吓的六神无主,战战兢兢道:“你是替闵中做事的?他出的价,我双倍给你。” 韩维怒道:“我是替被你搜刮了钱财的百姓做事,也是为闵中打抱不平来了。他只是个布匹商贩,祖辈定居此处几十载,他要修葺房舍,邻里间阻挠不准他建,你这做官的不但不调解,反而放任同姓家族作恶,拿闵中钱财却又不为他做主,你的包庇致使他全家死了大半,你才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韩维本想将他擒拿至渔舍,似那赌徒一样,却听见门外有人围拢过来。 董厚害怕脖子上的剑,慌慌张张地解释:“闵中不是我们本地人,董姓家族排挤他,我做左尹也没有什么办法啊。” 韩维大怒道:“如何没有办法,闹事的一并抓起来,他们还敢与官府为敌不成,是你们的包庇才使他们成了目无法纪的歹人。” 董厚余光瞄到门外有人过来,慌忙大喊道:“救命,救命,杀人了!”也顾不得颈上的刀甩开袖子就要跑,韩维眼疾手快,没等他跨出房门,从背后一剑将董厚的胸膛穿透。 他盯着扶门缓缓倒下的董厚,双手哆嗦不停,“他死在我手中?我杀了人了?” 举着火把的人围在门前,看见地上董厚的尸体却无一人敢上前。 韩维觉得双腿有千斤之重,面无表情走至董厚跟前,拔了剑对围观的众人道:“当年有谁欺侮过闵中的,站出来,今日把这账一并算了。” 众人暗想:果然如传言一样,闵中请的是个冷血杀手。胆战心惊纷纷让出一条道儿让他离去。 韩维拖着剑,心乱如麻、魂不守舍,糊里糊涂上了马往渔舍处寻师父去。 打马在暗夜中跑了许久,记不清自己走的哪条道,看见渔舍时跳下马,打了个趔趄,站稳脚跟后方想起剑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去,忙跑到河边胡乱的把剑洗一通。 师父站在他背后,问:“柏崖,你开剑了?” 韩维沉沉的回应道:“是,师父。”他掀起衣摆将剑上的水擦干,道:“我把董厚杀了,他躺在我脚边。” 师父问:“你觉得他死不足惜,还是罪不至死?” 他犹豫片刻,回答道:“他死不足惜。师父,我困扰的不是他的死,而是一条命就这么轻易的死在我的剑下,我于心难安。” 师父道:“董厚若是被旁人杀死,你会叫好吗?” “会。” “你这么做,深受董厚所害的人也会为你叫好。” 韩维默默点头。 进了渔舍,韩维见闵中提着董三血淋淋的人头。 闵中一见韩维,慌忙拜谢道:“少侠,闵中在此谢过你了。这些都他们悄悄送还回来的东西,算作报酬全给你,对我来说已是无用之物。” 韩维接过闵中丢来的沉甸甸一袋财物,道:“董厚已被我杀了。”住了住又道:“杀你儿子的那个少年,我放过他了。” 闵中问:“因为他成了疯子?” “他受人蛊惑犯下大错,已经为此事付出代价成了废人,你就放过他。” 闵中呵呵笑道:“够了,已经够了。” 闵中拎着那颗人头缓缓离开渔舍。东方渐渐露白。 韩维问:“师父,闵中会自戕?我们不阻拦?” 师父道:“他的意愿已经达到,活着没有死更让他开心。” “他还有个女儿,难道也不留恋?” “天快亮了,我们也赶紧走吧。” 天明之后,此地县尹贴了布告,悬赏杀董厚和董村赌徒的凶手。那晚许多人看见的剑客明明是一张俊秀稚气的少年的脸,布告上画的却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或许是董厚不得人心。 9. 知命的来历 卢府的苗圃早在八年前就开始种植培育一批观赏性的松柏作为老国君寿诞的贺礼,选用古柏依“松柏万年日月长明”八字为轮廓雕琢捆扎造型。 把古柏的枝干吊扎成预定的形状,是日久才能见到效果的活计,既缓慢又耗费精力,韩维在八棵古柏上消耗的时间恐怕也就比在习武上用时少。他一直好奇献给国君的寿礼为何不是珍奇异宝,却要不远千里送八棵盆景。 他十八岁这年初夏,国君寿辰将至,盆景业已扎好轮廓,他要跟着师父护送八棵盆景及珍品进都。 这次外出,韩维心情不同往日,他将重回阔别十三年的故土郢都。过去在樊玑城生活的大部分记忆还留在脑中,恍如昨日,很想回去再看一眼韩府,却又说不出的怕。 当年从阴沟里逃命的孩子已是英气少年,虽面目青涩,但目中有光,性子沉稳又老练。 出发的前几天,仲昆去苗圃查看盆景的长势及考虑用几辆犊车装载更省人力。他见徒弟站在古柏前静心修剪枝叶,呵呵笑道:“恐怕树上有几根松针你都能数清。” 古柏的枝干苍劲古朴,虽按汉字的轮廓定型,每根枝干却又有天然生长姿态,算得上是珍品。 韩维掸净一块平整些的石头让师父坐在一旁,把多年的疑问提出来:“古柏的盆景何处没有,为何要千里迢迢从舒窑送到郢都?” 仲昆道:“国君喜欢松柏乔木,卢侯也只是投其所好而已。”这徒弟的性格和松柏一样强劲,想起此趟去郢都的真实目的,故作随口一问:“你可曾听过‘知命丸’?” 韩维猛的从古柏前转过身,睁大眼睛等着师父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你父亲的死就是因‘知命丸’而起,我对它的来历还知道一些。” “‘知命丸’究竟是什么药?” ““知命”的来历似是巧合。许多年前有个民间老术士张玉能在炼丹时困倦,他胡乱往鼎中加了几味矿石及药材,炼出六丸命丹。起初张玉能并不知道六丸丹药有起死回生之效,直到用它连着救活两个垂死之人才知其神效,老术士将命丸取名‘知命’。 因六丸命丹是偶然炼成,即便后来老术士又试炼过上千次原药成分,始终没能炼出相同药效的命丹。他在‘知命’炼成的第二年生了一场大病,将死之时服用一丸,两三日后就觉得神清气爽体力矫健,遂连夜赶到郢都将余下三丸献给楚君。 听说张玉能凭小小一粒丹药又活了一十五年。三丸丹药被深藏在王宫的毕玉阁,派人轮番看守,比小国进贡来的奇珍异宝更有一席之地。” 韩维急问:“我父亲护送的南螺珠和‘知命’又是怎么一回事?” “你韩家遭祸那年,齐国的泰申君病重,齐国君一封封加急密函来催要‘知命’,我们楚君为示两国交好,特命黄陵侯一定要将‘知命’及时交到泰申君手中,南螺珠只是一件锦上添花的陪衬物,你父亲那趟护真正要护送的东西是‘知命’。” “‘后来’那粒知命的下落是什么?” “我仅知的也只有这些。” 韩维紧抓古柏的粗杆黯然道:“世人都说他偷窃国宝,原来他偷窃的东西也只是个陪衬,他的盗贼之名更可笑了。” “我们此趟去郢都也有另外一件极重要的事,送盆景只是其一。” “极重要的事?” “暂且还不能告诉你,去的路上你我一定要多加防范。” 师父不肯告知的事情韩维从不追问,一切依他吩咐行事。 出发前一天海棠也来见韩维。他们二人从小一块长大,只要得了空海棠就往苗圃里跑,帮忙浇水的模样倒还雅观,有时这贵小姐还动起铲子挖几处浅坑种上花木,那副情景韩维想起来就会发笑。 几年下来,海棠在苗圃里也种了不下百棵花木,韩维会格外照顾出自她手中的花木,花开之时两人一起观赏。其中一棵杏子树在种下的第三年结了七八个酸涩的果子,酸的二人滚在地上笑成一团。 海棠能从明艳的花簇中突然钻出来把韩维逗笑,韩维也会将与师父外出办事的趣事讲给她听。 韩维视她为挚友,十几年来心底的一抹温柔。 海棠的心意可能不同。 早在听说仲昆和韩维要去郢都时,她就在母亲面前软磨硬泡想去郢都见见世面,卢少夫人自然是不许。 这来得一路上绞着手帕到苗圃找韩维撒气,一双红红的眼睛显然刚哭过,走进小院子一声不吭站在他面前。 韩维忙放下正磨的剑问:“谁惹你了?” “母亲不许我去郢都,你怎么不去她跟前打包票,就说你可以护好我的周全?”看来这姑娘真被气到了,一改往日的温柔。 他无措的解释道:“去的都是男人,你一个姑娘跟一堆男人同行诸多不便,少夫人考虑周全,即便她同意你跟我们同行,我和师父也不敢打这包票。” 这个人小时候挨打的窘境她全都看在眼中,被毒打羞辱却仍能保持不卑不亢的天性,言行温和,做事不疾不徐,越看越与身边的其他男子不同。就是太过沉默,若不找他说话,就算万年也不会开口的人,明日一早他们就出发,海棠一时心急脱口而出: “你还未出发,我就很舍不得。” 此话一出,周围突然变得很安静,梨树枝头的鸟鸣清晰可闻,说这话的人和听这话的人一时懵住,好在韩维对院外干活的灵邵大喊一声:“快拎壶茶来。” 灵邵一边走进小院一边抱怨:“茶壶就在你身后,转个身就够得到,也来喊我。” 三个人的场面轻松许多,韩维解了刚才的尴尬,继续轻声安慰:“去郢都一路上光脚程就二十来天,我们这些糙人能幕天席地,你若同行,师父必定要仔细安排你的食宿,万一错过国君的寿诞,岂不是误了大事。” “你确实是个糙人,我要说的话你一点都不明白。”气鼓鼓丢下一句“真是块石头”,跟来时一样绞着手帕回去了。 韩维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意,自七八年前两人在河边认识,她就成了苗圃的常客,每回只为说上几句话或带上少夫人做好的点心,卢珂没少借此缘由打他。他记得有次海棠找来,隔着苗圃的一排排花木拢着嘴喊道:“我在院中的树上发现一只鸟窝。”跑了许久的路程只为说这一句话。 韩维则应了一声:“哦,你想要我就打下来给你。” 苗圃里干活的师傅们听见二人的对话笑而不语,旁人都看出来,他又怎会不知。 出发时该准备的东西都收拾好,父子三人围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坐在榻上闲谈,谭驼对韩维此趟回郢都十分不放心,谨慎的叮嘱几次:“你去郢都,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我自有分寸。”韩维低头很仔细地擦拭手中的剑刃,含糊应了一句。 谭驼说:“我还有一件关于你父亲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他立刻把背直起来,往谭驼身边挪了几寸。 “全府上下都在等你父兄消息那几日,你母亲已预感到事情不好,她匆忙收拾一些东西,具体是些什么我也没看见,只记得韩夫人让我准备了一只木箱,后半夜,她让我把箱子搬到后院的柳树下。我在树根旁挖了深坑把箱子埋起来,你父亲那把清风剑的剑匣因为太长没能装进箱子,我就搁在箱子旁边。埋好木箱后夫人叮嘱我护好你,如果真出了意外,箱里的东西日后也用得着。现在想来应该只是些值钱东西。我知道清风剑是韩家祖上传下的荣誉,是把好剑,如今你已成人,选择跟仲都尉走一样的路,我想那把清风剑你应该会很趁手。” 韩维的记性很强,许多事情无人提起时就忘了,谭叔一说他就记得确实有过清风剑的印象,因是祖上传下,父亲爱惜不已从不佩戴,只拿出来给他们兄弟二人见过几次。 谭叔道:“我这么多年都没把清风剑的去向告诉你,一来是我对你选择做剑客一事的不认同,二来,清风剑是把利剑,我怕你得了它太过招摇,惹祸上身,所以迟迟不想跟你提起。” 韩维道:“剑是父亲的至宝,我必寻之,剑是否显眼招摇,在于用剑之人。您说埋在柳树下,幼时的事我能想起的不多,记得后院种过好几棵柳树,不知是哪一棵?” 时间过的太久,谭驼也要细细回想,突然拍了下腿说:“还记得你小时候养过一条大黑狗?” 韩维点头回道:“是养过很多狗。” “那条你最喜欢的,叫什么‘狼’?” “堪狼。” “没错,就是堪狼,那狗过分凶悍整日都拴在柳树上,常常欲挣脱绳索,拴它的那棵柳树皮长期被磨损鼓出树瘤,就是那棵树。” 韩维内心有点激动,可能因为此趟有了回家中看望的必要,“等到了家中,我会去后院细细找一番。” “你回樊玑城后若要挖那把剑,一定在夜深人静时动手。转眼十几年过去,不知韩府还在不在,成了什么模样。还有一事,莫要祭拜你爹娘,免得留下痕迹遭人猜测。李旭当年放了我们一条生路,但我们在郢都可能依旧是被通缉的逃犯。” 韩维一一点头答应。 10. 郢都的姚家 天光拂晓,拉着盆景的三辆犊车停在苗圃的小道上准备出发,仲昆骑马领头打阵,韩维顿后。 从苗圃的门刚出来,韩维就看见站在路边的海棠,她身边的丫头提着一盏灯笼,灯笼中的火还亮着,发出晕黄的光。 他跳下马走到海棠跟前,问:“天还没亮你来此做什么,来了多久了?” 海棠给自己找个笨拙的借口:“刚到。我来是要你从郢都给我带些好玩的东西。” “你喜欢什么?” “郢都毕竟是国都,富足繁华,你随意挑些舒窑没有的东西给我带些来。” 韩维笑道:“这可就难了,想天下你没见过的东西也难找。我一定给你带好的来。快回去吧。”说完就骑马离去。 货物太过沉重易碎兼路途遥远,车马行驶的小心翼翼,师徒俩一路上一前一后慢慢前行,相安无事。为抄近道,仲昆一直选择走人迹少道路平整的小道,在旷地休息时,仲昆指着一道远山对韩维说:“过了那座山就是齐国。我们走的道乃楚齐边界,盗匪较多,你我需谨慎。”顿了一下笑道:“到了郢都办完正事,你就去逛一逛城中的繁华,与舒窑不同。” “早就想去郢都城看看新鲜。”韩维给师父递了一袋水,问:“到了郢都在哪里落脚?还是直接运送至宫中?” 仲昆道:“我与郢都的姚礼姚工正熟识,先到姚府安顿,再选好时间将货物送至宫中。” 韩维吃惊道:“师父还认得姚礼?从来没听您提起过。” “姚礼是卢侯爷曾经的门客,品性佳、善言辞,后卢侯因身体抱恙归乡养老,将姚礼举荐给黄陵侯做门客。算起关系来,我和他既是同僚又是挚友。你知道姚礼?” 韩维点头道:“我记得他,五岁那年我偶然间捡着一个孩子,正是姚礼家的一个公子把孩子带了回去。” “胡说了,哪里轻易就捡个孩子,想是你记错了。” “师父,正因为捡孩子这样少见的大事,我才记得十分清楚。姚礼和我父亲同为黄陵侯效命,师父为何没提起过此人?” 仲昆惭愧地笑道:“为师也是用得着人的时候方想起他,到郢都虽说有接待的府邸,那么多双眼盯着,我又不善与他们打交道,才想起姚礼这人。” “刚才还说是挚友。” “浑小子,用不着的时候无需联系,用着的时候倾尽全力,这不是挚友是什么?” 从舒窑城到郢都紧赶慢走差不多二十天,驾车的人和牲口都十分辛苦。盆景用红绸裹的很严实,凡看见的人都要交头接耳猜测是什么珍奇玩物。路上遇到过一拨十几个人的匪徒,仲昆举出卢侯的令牌,因是官家车队,那伙人也没敢动手,退居两侧送着车队离开。 郢都的姚礼早几日前接到仲昆的书信,排下宴席迎接多年不见的老友。 仲昆一行人到姚府时,姚礼已垂袖等候多时,二人见面又搂又拍,都恨没多长几张嘴诉说近况或回忆回忆往昔。 听说有贵客要来府中,乔临溪就把承办家宴一事的活揽在身上,骑马带着两个老奴东市西市采购鱼肉蛋,又听说贵客有十多人,都是食肠大的汉子,那还得多准备几张宴几,府中宴几不够用,她硬着头皮去张小公子家借了两张来。 这孩子啊,小时候玩在一块总是打的你死我活,如今嘴上有了几根绒毛,反倒都害羞起来。张小公子已经不是当年动不动就哭兮兮的男孩子,见乔临溪需要案几,根本不需要家仆帮忙,他卷起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一声不吭扛起桌子就往姚府去。 十四五岁的两个孩子到一起反不如小时候打架来的自然,张小公子搬了三张桌子累的浑身是汗,红着脸对乔临溪道:“都给你搬去了。我家桌子金贵,用完后你只能喊我搬。” 乔临溪当了真,趴在宴几边研究半天,道:“就是木头做的,根本没镶金。” “总之你只能喊我搬。”想见一面想说上几句话,还真是费劲。 宴席上坐的都是男人,乔临溪好奇的“舒窑人”长哪般模样自然是看不见,拎着单独盛出来的饭去找青青同吃。 姚礼和仲昆寒暄一阵后瞧见身他身后的少年,笑问:“此是少君?” 仲昆抚须笑道:“我没有家室,此子是我收的徒儿,亦当犬子养着,叫他谭昭就行。” 姚礼赞许道:“少年英气,气度不凡,真得你真传呐。”仲昆被几句恭维话夸的心花怒放。 似不甘落后,姚礼忙指着席下三子和乔原向仲昆一一介绍。 仲昆见乔原生得仪表堂堂,正要恭维,姚礼说:“这孩子是我外甥乔原,从小跟着我长大,也似一子。” 韩维本对乔原的名字没有印象,听到是姚家外甥,忽然想起小时候的那次赛犬,有个牵着小黑狗的少年说他暂住在舅舅家,可能正是此人。这些年他经常会想起林中被遗弃的婴孩,挂念他是否还活着。如果乔原就是把婴孩带回去收养的少年,正好趁此机会打听下那孩子的现状。 宴席结束后,仲昆带着姚礼等人去观赏欲送进王宫的八盆古柏。 韩维因一路劳累又被乔原多劝了几杯酒,头脑昏沉,准备先回下榻之处。 一个下人在后面跟着,他缓缓漫步粗略看了下姚府,虽不及卢侯府气势恢宏,也是高门大屋,几十间房布局严谨。正走至一处林荫小路,忽一声清脆的声音叫住他:“那边的,你过来帮帮我,过来,过来。” 韩维寻声找望去,见几棵水杉树下站着小少年,笑盈盈向这边招手,韩维示意身旁跟着的下人:“他在叫你?” 下人回道:“他在叫公子你啊。” 韩维满心疑惑跳下独木小桥走过去。少年似乎并不知道韩维是府中贵客,指着树根的大石头命令:“你帮我把这块石头搬开。” 韩维虽对少年颐指气使的口气感到不舒服,还是问:“搬哪里?” “挪到旁边,我要挖石头下面的土。” 石头够大,像盛满水的大缸,他搁下手中的剑运足力气硬是给搬开,石头下面露出湿润的泥土。掸掸手捡起剑刚要走,少年又道:“你再帮我挖土,把里面的蚯蚓都拽出来。” 他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人,年纪不大口气倒挺能耐,自己好歹也是府上的客人,这少年是不是弄错了? 韩维不作理睬转身就走,刚走五六步,后背突然被一块石子击中,转身好奇地问蹲在地上掘土的少年:“ 你们姚府这样待客?” 少年反而笑问:“客?你就是今日我们府里迎接的客?”慌忙走上来拍拍他被石头砸的位置说:“得罪得罪,我见你挺面生,以为府中新来的下人。” 韩维推开他的手:“我帮你挪开大石不谢就罢了,怎么还无缘无故用石头砸人,姚府的下人都似你这样无理?” 少年似被掐了命门,急解释:“我可是姚府的五小姐,不是下人。” 韩维觑了一眼慌退后几步:“失礼,失礼。” 乔临溪轻轻一笑:“别慌,过来帮我把土里的蚯蚓都拽出来。”说完把他朝前推了一把,力道之大,韩维险些跌倒。 韩维忍了怒火接过她手中的铲子蹲在方才被石头压的位置。临溪也蹲过来道:“我知道你是今日的客。方才宴席上我见你剑不离手,想必是个高手,用石头砸你是想看看你身手,原来也不怎么样嘛,乔原都能接住我飞出去的镖,你连石头都躲不开。”她的模样欣然自得。 难怪又推又搡的,还存了这个心思,韩维见她是个姑娘家也没想计较刚才的事,问:“我在宴席上没有注意到姑娘。” 临溪爽朗笑道:“你肯定看不见我,我这下人正给你们端着酒呢。”这一笑把双明眸笑成一弯月,比方才亲近许多。 韩维抬眼又将她细看一番,一根绿色的发带将头发像男子那样随意打髻盘在头顶,肤白若玉,明眸皓齿,脸颊和鼻尖沾了点灰,通身虽朴实无华,近看确实是个姑娘模样,“我刚才无礼,没认出你是个姑娘。” “你别慌,怪我长的不够气派。不过看你拿剑这气度,应该是个侍卫吧?” “差不多。” 姑娘忙追问:“功夫一定了不得,得闲时我们练练手?” 韩维挺惊讶她还是个习武的,初到姚府不敢太张扬,何必和个孩子争强好胜,随意捏个借口婉拒道:“师父让我别惹事。” 乔临溪微微皱眉,暗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把师父挂在嘴边。 “你挖蚯蚓作甚?” “天气渐热地面干燥,我专门用块石头养了些蚯蚓,它们都挤在下面。午后我和兄长去钓鱼,你去不去?怎么称呼你?” “谭昭,谭柏崖。” “乔临溪。” 韩维把蠕动的蚯蚓丢进姑娘的篓子里,尽量藏好脸上的嫌弃,随口问:“府上的五小姐为何姓乔?” “我随我兄长姓。” 他一时听不明白,又问:“可这府上的大公子不也姓姚?” 临溪笑道:“你是客你不懂,也别打听那么多,反正我就是跟我兄长姓。” 韩维突然醒悟,原来是乔原之妹。 11. 随从就是我 “今日天气十分舒适,你要在房里睡觉就太糟蹋这大好天气,钓鱼去不去?” 韩维刚要拒绝,临溪又道:“你是客,我们带你去看看郢都的景色。” “我想问问乔原住在哪个小院?”韩维问。 “你找他有何事?他可是大忙人。” “席上和他多喝了几杯,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想拜访下。” 乔临溪的注意力都在蚯蚓身上,见他挖个土也要问东问西,眼见几条蚯蚓蠕进土里不露头,摇晃他的手臂着急道:“先把它们给揪出来啊,你再多言可都要缩进去了,等我弄完这些带你去找他。” 韩维觉得她直爽的有点好笑。 她手中的竹篓不大,挖出来的蚯蚓堆挤在竹篓底下蠕动挣扎,数量多的有些令人恶心,时不时从里面飘出一阵泥土的腥气。韩维从没见过弄块石头养蚯蚓,竹篓中几十条湿漉漉混挤在一块蠕动的蚯蚓更是少见,胃里翻江倒海,快要把姚府的酒食吐出来。 临溪把篓子里的蚯蚓颠了几下,道:“差不多够了,我去找点草灰把它们淹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望了眼揉着胸口的韩维:“你看起来不舒服?要找大夫诊一下吗?” 韩维种花挖土十几年,见多了地蚕、蚁窝、蝼蛄,岂能给一篓蚯蚓恶心道,又随意捏个借口:“不必,就是水土不服。” “南方人还真娇贵。” 他跟在乔临溪身后,走过两个小门来到一处僻静些的地方,屋前堆了木柴,看来是姚府后厨。只见乔临溪拎着竹篓走进厨房,从灶膛抓了把草灰撒进篓子里,又上下颠了好几回,抬头对朝韩维笑了一下:“今日煮的菜多,草灰到现在都还是热的,走,我带你去找乔原。” 韩维震惊于她的种种行为,这哪是姑娘家敢做的事,卢侯府里即使是粗使的丫头也绝不会用草灰拌着蚯蚓用力颠簸。摸着胃,它又不舒服了,嫌弃之余又觉得好笑。 从刚才出的两个小门原路返回,走过挖蚯蚓的几棵水杉拐进一个小院,院中有三间厢房。乔临溪指着幽静的小院道:“这是我和兄长住的地方,不知他在不在房中?”大声喊了几句没人应答。 韩维道:“乔公子可能随众人在前头赏盆景,既然不在,我就先回去了。” “谁说我不在呢?”二人闻声回头望去,正是乔原。 乔临溪忙走过去用抓了草灰都还没洗的手一把抱住乔原的左臂,炫耀道:“这就是我兄长。”她确实觉得与兄长的感情值得在陌生人面前炫耀一下。 韩维、乔原十三年后再次见面,已经不是当年的孩童。 乔原叉手道:“宴席上见你寡言少语,以为你是个冷性子,我便不想太过打搅。” 韩维笑道:“听姚先生夸你武艺不凡,特来切磋切磋!” 乔临溪暗道:刚才不是说师父不许吗?她忙放下竹篓飞跑进屋,拎着乔原的剑走出来丢给他:“兄长,接着。” 二人也不多言,就在小院里拔剑相指。 韩维出剑的速度十分迅速,似条古铜色的龙上下翻飞,直绕的乔原手忙脚乱无力招架。一直被动的乔原猛然跃起跳出圈外才有片刻喘息时机,亮出剑锋,长啸一声向韩维砍来,其势又猛又急。韩维知他心急,只稍一撇身,迅速用左手剑鞘将他格开,乔原趔趄退后数步。韩维想到自己是客中,就刻意放缓动作,直至两人剑指对方打个平手。 乔临溪看的津津有味拍手称快。 仅仅几招,乔原已知道眼前少年不简单,功夫远在自己之上,无比钦佩的收了剑,赞道:“没想到你年纪不大却使了一手好剑。” “乔兄,承让。” 乔原请他进室饮杯茶,韩维顺势道:“正好口渴,那我就打扰了。” 房中整洁雅静,窗前的一炉香袅袅绕绕,顺着清风吹向屋内,清香怡人。韩维饮下一杯茶装作随意闲谈:“乔兄可还有其他兄弟?” 乔原道:“长兄有三个,都是舅家的表兄。” “有小弟吗?” “并无幼弟,只有这个小妹,你问这个为何?” 乔临溪见提到自己,慌忙把目光从韩维的剑上挪开,抬头笑道:“我们就兄妹二人。” 今日借口可能找的太多,韩维一时不知如果回答乔原,又随口一诌:“我见乔兄身手不错,若是有兄弟肯定也和你一样出类拔萃,想一起结识一下。” 乔原心中不悦:此人未免太狂妄,赢了我就算了,还想着我兄弟也做你手下败将? 不能暴露身份就无法询问当年林中那孩子的现状,韩维想想还是作罢,说不定那孩子早就死了,他客气的寒暄几句就要告辞,临溪忽问:“钓鱼去不去?” 这是两人见面后的第三次邀请,韩维看出她眼中的盛情,不能次次拒绝,把头点了下。 “我先领你去休息,出发时我喊你。走,我带你去。” 乔原阻止说:“你随便叫个下人领谭公子去就行了,怎么给你忙了一头的汗?” 临溪笑道:“刚才我想试试他的功夫还用石头打了他,算是赔礼。” “你……不知说你什么好。” 姚家客人留宿的厢房就是乔原所住的小院后面,出门绕几步就到了,“凡是留宿的客人都住这,收拾的干干净净,安心住吧。” “多谢。” 临溪:“你们舒窑城长什么样子,听说往南的女子都很美,男子却不如我们这边的高大勇猛,我看你和仲都尉长得还挺高,还有拉车的大汉都壮实,可见传闻是假。你怎么都不说话?交谈是要两个人一起,不是一个人叽叽咕咕就能谈下去的。” 这几步走的很热闹,耳边都是她的问题,功夫哪学的、多大了、路上走了几天、舒窑什么最好吃,真毫不胆怯也不羞涩,跟个少年一样爽快,韩维忍不住轻笑:“舒窑的男子、女子和郢都的人没有区别,吃的玩的更比不上郢都,等你走出郢都就能发现你身在最富足的地方。”他忽想起海棠的模样,又加一句:“舒窑的女子确实很美。” “是吗?可能你刚到此地没见过美人,姚府的三姐姐和青青就是十足的美人。” 看来这姑娘气性很高,什么都想争个高下,韩维换了个话题想套她的话:“乔兄仪表堂堂勇武过人,难得一见的人才。宴席上我见他身后跟着随从,这会怎么没见到?” “随从?” “年纪约莫十四五岁。” “他从不带随从,你是不是看错了?”临溪见他方才就打探乔原身边的兄弟,现在又问随从的事,莫非此人有所图谋,冷冷地回道:“他的随从就是我,你一直在打听乔原身边的人,光明正大把目的说出来。” 韩维慌忙解释:“临溪姑娘别误会,你说你在席上倒酒,可能我把你看错了。” 乔临溪走后,韩维累的浑身酸痛,仰躺在榻上细想刚才确实有点心急,又把临溪姑娘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他的随从就是我。”灵光一闪忽然从榻上坐起,又把这句话细细琢磨一下,叫乔临溪的姑娘年纪约十四五岁,是乔原最疼的小妹。当年自己只有五岁,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孩子是男是女就被乔原送回府中,莫非乔临溪就是那个小孩? 他抑不住心中的兴奋,捂着脑门不去瞎想:说不定他们就是亲兄妹,我这样胡乱猜测真是十分无礼。 万万没想到一日之内能遇见这么多过去的人,儿时只有一面之缘的乔原、记挂多年的孩子,连师父都认识姚家,是否太过巧合?又转念一想,若韩家没有出事,如今他还在樊玑城,离姚府不过几十里路程,与乔原之间谁说不能有相交的轨迹,这不是巧合,是自己离开郢都的时间太久。 这件事让韩维感觉自己重回了五岁那年,站立在樊玑城的土地上伸着头往那片深深的树林张望。他太紧张兴奋,不知是为自己回到郢都而开心,还是因为林中的孩子让他与故土重新有了牵连而开心,过度的兴奋和疲惫很快令他沉沉睡去。 许久之后,突然被窗外的喊声惊醒。 乔临溪没有敲门,拎着木桶站在窗外生硬的喊道:“去不去钓鱼,不去我就走了?”显然对他还有防备又不想食言。 韩维从榻上一跃而起打开门冲着乔临溪的背影喊道:“临溪姑娘,等我一下,我擦一下脸就来。” 他头脑昏沉好似睡了几天,看天光还没到申时,太阳没有正午那会刺目,清风从打开的门窗吹进来,用盆里的凉水撩了一把脸,神清气爽心情愉悦,很快追上了乔临溪。 跑到乔姑娘身边时发现她腰间佩了把小巧精致的剑,一看就为她身形特意打造。韩维被她的小心机逗笑:这姑娘还真可爱,钓个鱼何须佩剑,明显是要在我面前强调一下她是会武艺的人。 韩维接过临溪手中的桶和鱼竿,带上她准备好的斗笠,问:“乔兄呢?” “他已在小门外等着了。” 乔原用斗笠盖了脸懒散地躺在犊车上,再见韩维时就不似之前那番客气,把头一甩说:“上车。” 12. 自封的知己 三人坐在牛车上晃晃悠悠向东郊大河驶去。 乔临溪有充沛的精力去挖韩维口中的故事,问题多的有些聒噪,甚至问他是不是喜欢狗,韩维从她问题中挑些无关紧要的三问并作一答敷衍了事。 他回答她问题的动力完全是觉得她可能就是当年林中的小孩,若不是这点好奇心他早就赌上耳朵。 三个人窝在岸边的草丛中没有交谈,静静等鱼上钩。西偏的太阳照得河面粼粼波光,刺的人睁不开眼睛,河水有些温热的味道,只有进入夏季后才会有的河水的腥气。 乔临溪坐在韩维右侧,被深草埋住身子只露出戴斗笠的头,斗笠下露出半张稚嫩无邪的脸,午后的太阳即便不炽烈,窝在无阴凉遮蔽的深草中也热的够呛,她鬓角的发丝被汗打湿紧贴在脸上,钓鱼的模样一丝不苟,难得她能管住嘴巴安安静静什么都不问。 水中的鱼漂沉下两节,听见乔临溪指着鱼竿小声唤道:“上钩了,快提上来。” 还在猜她身世的韩维猛一回神,用力拎起鱼竿,甩上岸一条小鲫鱼,乔临溪猫一样扑上去解下鱼钩,将鱼放入桶里后冲着他得意的笑了下。韩维越发觉得对这小孩的感觉就像失散多年的亲人。 乔临溪拎着桶悄悄挪过来给他看成果:“太阳落山之前钓个三五斤,我们就在院中架火烤着吃,你觉得如何?” 他瞅了眼桶里一匝长的小鱼,故作认真的神态:“想请客就真诚些,还三五斤,钓到明天吧。” “说不准,万一钓条大的呢。”她指着大河低声道:“此河名叫古泊,舅舅说它至少有三百年,涨水季鱼虾也多,实实在在解过许多穷苦人的燃眉之急。” 这是条向北而流的河,韩维沿河朝南远眺,上游应该会经过樊玑城吧,不知当年和兄长有没有去过这条河边玩耍。 乔原对远来的客人也很好奇,小妹蹲在旁边遮挡他的视线,就把头伸长了问:“准备什么时候进宫?” “师父说后日清早就要赶到宫门外。” 乔原:“事情办完后就要回舒窑,要不要留下玩几天?” “确实有这打算,我有亲戚在樊玑城,正打算去拜访一下。” 乔临溪听到提及樊玑城,喜上眉梢:“大哥带我去过樊玑。你去的时候把我也带上,我还想去玩玩。”又转头问乔原:“兄长,你不会反对吧?” “说什么胡话,谭昭是客,他是去拜访亲戚,试问你是要去做什么,劳烦他不如劳烦我,等我抽出空闲带你去便是。” 韩维假意客气:“倒也不麻烦,只要乔兄放心我会安全带她回来。” “不行。” 落日映红河面,桶里的鱼离三五斤的数量还远,韩维头次对吃烤鱼如此期待,握着鱼竿纹丝不动只等大鱼上钩,涨水季的鱼虾丰盛呢,解穷苦人的燃眉之急呢,眼下他就需要一条大鱼。 好在不负他期望,乔原在收竿前拎上一条大草鱼。 烤鱼的火架就支棱在乔原和临溪的小院中。韩维和乔原在晚席上匆匆扒拉两口饭就退下来直奔小院。夜晚星空璀璨,凉风和煦,小院中已被乔临溪燃起小篝火,把小院照的黄橙橙一片,她把杀好的大鱼小鱼统统串在树枝上等烤。姚青青也被她强行拉进来凑个热闹。 韩维赶至小院,见院中多一个不认识的姑娘,见礼后不自知的往乔临溪身边越挨越近,他从慢里斯条吃鱼的姚青青身上看见海棠的影子,她们都属性情温柔的美女子,容易使人油然生出规避的想法。 火苗把鱼舔舐的油滋滋,洒上一撮细盐,喝上几口浊酒,把口腹熨帖的舒舒坦坦。四人吃了鱼后又贪恋篝火的乐趣,直说笑到半夜方散去。 进宫那日,韩维和师父寅时就起身准备,马车拉着八盆古柏在青石道上一点点碾碎了暗夜,到王宫时刚拂晓。 仲昆师徒二人笔直地立在宫门外等候宣召,直到辰时礼部的官员才来查验货物并收纳进库。仲昆被国君召进朝堂时韩维依旧立在门外等候,不敢出任何差错,直到三个时辰后仲昆与各朝中大人们一起出来,这趟公事算是顺利完成。 回姚府时路过一处僻静小道,仲昆才对韩维说出此趟的目的:“来之前我跟你说过此次来郢都并不只为送盆景,国君的身体有疾,一日差似一日,我这次来是替卢侯进贡‘知命’。” 韩维震惊不已,忙问:“‘知命’最后一粒不是在十几年前就没了吗?” 仲昆道:“当年送给泰申君的‘知命’确实没有了。张玉能一共献三丸‘知命’,先王服过一丸,献给泰申君的路上毁掉一丸,剩下的一丸众人都以为看护在宫中的毕玉阁,实则是先王赐给了卢侯。卢侯豁达随性,并非逆天换命之人,听闻王上病重就命我一路小心护送‘知命’至此。我在宫中见了国君的天颜,恐怕‘知命’也难让他再多活几年。” 韩维道:“生死有命,丹丸已害的十数人因它而丢了性命,多活几年又能如何,真为那些人命叹息。” 仲昆制止道:“不得胡说,你要明白,续命的人绝不是我们这些蝼蚁可比。” “如此稀有不能再生的仙药,难得先王能赐给卢侯。” 仲昆摇头笑道:“你当它真是仙丹?据说服用丹丸后都会留下四肢剧痛的症状,想要续命必要有所失。只不过靠近死亡,哪怕再痛都要试一试了。” “那又何必。” 远远已看见姚家的宅院时,韩维才想起问师父下面的行程:“事情已经办完,师父是即刻启程,还是留在郢都待上一段时间?” 师父道:“承姚工正盛情相邀,我打算再留下三五日,你可趁着这几日好好转一转郢都。” “师父,我想回樊玑城看一下,谭叔说我韩家旧宅有父亲留下的东西,我想去找一找。” 师父嘱托道:“那你可要多加小心,切莫在旧宅中逗留太久。” “是,我会小心行事。” 从韩维来府第一天起,乔临溪逢人就夸他武艺了得,与他不仅志趣相投、一起切磋射御之术,更是自封他为知己。把从小积攒的宝贝物什都拿出来跟“知己”分享,第一幅女工、猎杀的第一只兔皮、河滩捡的一堆透明石头、乔原小时候的衣服,弄的知己尴尬无比,偏偏又看不出知己的脸色很难堪。韩维这个从没说过什么恭维话的人,硬着头皮对一堆无聊至极的东西连连夸赞。 午后十分安静,宿客的小院因很少有人打扰,仿佛与世隔绝,韩维抱着剑在梧桐树下闭目养性,阳光穿透叶子斑斑驳驳洒在地上,清风吹动发丝,偶尔一声鸟鸣更令人如在山中穿行。 临溪清脆的喊了一声,一下把徜徉深山的韩维惊醒,他真开眼就见一只狗头贴着脸堵过来,吓得一哆嗦。临溪举着小黑狗道:“给你的,它刚断奶。” 韩维诧异地接过小黑狗顺着它的脊背抚摸:“多谢,怎么想起送我一只狗?” 乔临溪学他的动作盘腿坐于对面,笑道:“不知为什么每次看你的脸,总觉得你很孤独,过两天你就要走了,我也没有贵重东西相赠,狗最忠心就让它陪着你。” 这句话触动了韩维的内心,多年来好像真的从来没有与人真心相交过。 “你给它起个名字,我好记着它。” 韩维摸着狗头毫不犹豫道:“叫它堪狼吧。” 临溪:“这是什么名字,不是都叫黑子、黑豹、黑狼么?” “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狗还起了名,大概因我刚会冒话的缘故,吐字不清,家里人错听成堪狼,都跟着我一起叫。” “如今你又有了堪狼,好好养着它吧。” “那就多谢了,你从哪抱来的狗?” “我养在蚕房守门的大狗上个月生的,堪狼已跟着它狗娘学了吃饭,你带回去饿不着它。” 韩维抬头盯着她天真稚气的脸真诚的感谢道:“谢谢你这些天盛情相待,我很开心。” 这话听着有点像要一走了之的感觉,乔临溪着急道:“你来的第一天不是说樊玑城有亲戚要去拜访嘛,我还在盼着此事又不好意思相问,你放心,把我带到樊玑城,你拜访你的亲戚,我玩我的,绝不会打搅到你。” 她期待的双眸令人不忍拒绝,也是韩维第一次意识到姑娘家想去什么地方并不是那么随意自由,过去也从未想过女子被束缚在深宅中和男子在外营生有哪些区别,她们好像天生就不需要在外闯荡。她清澈的眼神还有点可怜兮兮的哀怨,果断答应道:“明日我一定带你去樊玑城,让你好好玩上一天。” 临溪听到承诺立刻放下堪狼急着离开,边走边笑:“光你同意还不行,我还得去求大哥同意。” 乔原怎会放心把小妹交于不熟的人,只得与他们同往樊玑城。三人各骑一匹快马,奔驰在郊外的田野间,后又顺着古泊河向南。 迎风而驰的乔临溪像生了双翅,尽情的拍马扬蹄,难得有机会骑马跑在乡野间,对着远处低矮的苍穹和幽绿的河水发笑呐喊,像被关久了的小野兽。 她发髻上长长的绿色发带如她本人一样灵动轻盈,韩维感叹道:姑娘家也能在马上像男子一样恣意挥洒天性,还真像幅难得一见的画。 13. 阔别十三年 乔原对樊玑城很熟,他带着两人走街串巷吃一吃玩一玩,看街边的手艺人编筐,或坐画舫从河东划到河西,一个仿佛初来乍到,一个天真好奇,两孩子只恨眼珠长得不够多。 韩维试着从乔原这里打听这些年樊玑城的变化:“乔兄,你对樊玑城的熟悉看来是经常来?” 乔原回道:“一年会来几趟,多是为办舅舅所托之事。” “听说这里有个狩猎场,经常赛马、赶个兔子之类。” 乔原笑道:“谈不上是狩猎场,就是一块宽阔的空地,几乎每年都会举办猎兔大赛给百姓娱乐解闷,我可是年年都来一趟没落下过。” 韩维暗想:也不知这些年,他有没有捎信去樊玑城韩家。 “每年都会来,听起来猎兔挺有意思?” “所得猎物是小,是捕逐野物的过程足够刺激兴奋,人多的那年能持续三天。” 乔临溪强行挤进二人中间,随口接下一句话:“我和兄长年年都来,他才有机会把我从林子里捡回去。” 乔原慌的连声斥责:“不得胡说,你是什么事都敢往外说啊,你究竟对外人有没有一点戒备之心?”说完冲韩维尴尬一笑。 临溪嘀咕一句:“又不是秘密,家里谁不知道我是你捡来的。” 韩维的猜测终于有了明确的答案,放下悬了几日的心,或许是十几年的牵挂。十几年前的光景非常遥远又从未像现在这样近过,那片他从前踏足过的林子和故土一夜之间离自己远去,因乔临溪的缘故,他如今重又闻到这片故土的气息,喝到了这条古泊的水,遇到了曾经的人。 三人回府的时辰较早,并不催赶马儿,任由它们悠闲散漫走回去,韩维的心情头一次这样畅快愉悦,像个普通孩子感受着吹过来的夏风,欣赏河面上圈圈涟漪。 *** 仲昆师徒辞别姚府时,姚礼直送至郊外。 七八日的相处,乔临溪对知己已有不舍之情,送行的路上蔫蔫的打不起精神,韩维悄声问她:“你今日为何寡言少语,不像平日的你。” 临溪伸手摸了他怀中的堪狼,神情恹恹的:“把它好好养大,等我也成了剑客,跟你一样带条狗走南闯北。”又怀疑自己的想法:“女子也能做剑客吗?” 韩维道:“我曾听师父讲过他最敬佩的挚友就是位女子,年轻时执剑行走天涯,除暴安良、为人消灾,现在年岁已高,隐居在山中,她真是位难得的奇女子。只要肯学好武艺锄强扶弱,谁说你不能成为第二个她。” 送行的马匹都已经停下,仲昆对姚礼说:“就送到这吧,后会有期。” 韩维对乔家兄妹二人也拱手道别:“我们后会有期。” 韩维跟在师父后面走了数里,又细想刚才对乔临溪说的那番话,为自己没有深思熟虑的话自责不已:“十四五岁性格单纯又满身‘正义’,我竟鼓动她做个侠客,最终她也像师父挚友那般隐居山林便是最好的归宿吗,既然我认为女子也能和男子一样成为侠客,为何师父的挚友却没能像男子一样得到世人的尊重或是成家开枝散叶,乔临溪又有什么能耐能顶住众人的目光做男子一样的事情?” 他调转马首向姚府的人远去的方向奋起直追,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骑马走到临溪跟前俯身低语:“刚才我的话都是胡言乱语,你说要做剑客更有送命的危险,我还是希望你做个闺阁中无忧无虑的姑娘,告辞了。” 乔临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仿佛被点醒一般,暗想:“对,我空学这么多武艺,若不能像兄长一样给舅舅办事,倒埋没了我。” 韩维和师父同行十几里便分路而行,师父又叮嘱道:“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早日回程。” “师父保重,我最多晚你二三日就回舒窑。” 与师父一众分开后,韩维在小道上慢慢骑马独行,心中彷徨孤独,与两日前和乔家兄妹游樊玑城的心情天差地别,他掏出马背上悬挂在布袋里的堪狼,搂在怀中差点把狗给撸秃噜皮。 那个红霞满天的傍晚,惊吓过度的韩维逃出樊玑城时只有五岁,一晃已过去十三年,早已不记得家的位置,隐约记得离自家相隔十几户人家的地方有棵百年的老槐树,槐树边上住个独身的聋哑老头,老头很护着老槐树 ,槐花盛开的五月,聋哑老头和贪嘴的小孩开始斗智斗勇,一方贪吃清甜的槐花,一方怕他们折损树干,直至槐花败落“战火”方休,只要不伤了宝贝树老头和孩子们都乐在其中。 韩维逢人就打听那棵高龄的老槐,人人都摇头说不清楚,又找几个老者问路,还是年岁最高的老头告诉他:“你说的槐树我清楚,现在估摸有一百四十岁,你方向走反了,韩浅乡还要往南,你怎么往西走呢?” 经老者一提醒,他猛地想起来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确实是叫韩浅,忙问:“老伯,韩浅乡往南大概要走多久?” 老头笑道:“你骑马半个时辰就到,守树的老东西从前还和我打过架,那个老家伙可能都死了吧。” 天色渐渐暗下去,韩维趁着微明在整条街上寻找已淡忘的府邸,心中似有团火在燃烧,害怕又急切,当他看见韩府门前熟悉的台阶时,登时拉住马停下来,抑不住胸膛剧烈的起伏,台阶的一块石头缺了拳头大小的豁口,是当年兄长韩缜顽皮,要试试铁锤的分量,一锤砸了下去。 石阶缝里长满杂草,十几年的光阴把从前厚实通红的木门变得斑斑驳驳,仅留凄凉,韩府门楣位置空荡荡的,那块雕琢成阳文“韩府”二字的匾额可能早在十几年前就毁掉。韩维不忍细看,匆忙离开韩府后找了间逆旅住下,安顿下马匹。 他躺在床上一直休息到寅时,换上一身从前在苗圃干活时穿的破旧衣服,如果被人发现最多也是个落魄的无家可归的人。 出发时堪狼呜呜的咬着他的裤脚,他对着堪狼低声斥道:“你若真认我这个主人,决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堪狼真就退到一边一声不吭,韩维将它揣在怀中,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夜晚很清凉,星如莹水,月儿正在西沉,天气晴朗没有云雾,房舍、小道被星月照的格外清亮,周围静谧无声。 韩维十分小心地挪到自家旧府,之前来的时候发现有一处颓败的墙垣,刚好从矮墙翻身跃进去,凭着幼时仅有的记忆打量着家院,找到自己和兄长的卧房,绕过卧房走到后院,他站在破旧的小门前心中难过起来,就是从这门缝中亲眼看见了自刎的母亲。 他放下怀中的堪狼让它跟在后面,院中的草有半人深,把当年母亲精心打理的花草树木都掩盖了,找不到一丝曾种过花草的痕迹。 一排柳树似在等着眼前的少年。韩维找到中间远离鸡舍的柳树,看根部粗糙凸起的树皮,确定就是当初拴狗的那棵,开始思索母亲会在哪个方位把箱子埋藏起来。 当时情况紧急,母亲会害怕又要镇定起来,当她走进小门面对这棵柳树,人的恐惧心理会将箱子藏在树的背面,哪怕是一棵树的背面也会让她感到安慰。 韩维小心急速掘开树根的土,约两三尺深的地方碰到一块坚硬的东西。把整个损坏厉害的箱子都拖出来时,从箱底漏出一些金银首饰及一堆腐烂的书籍。 木箱旁边盛剑的长形剑匣应该是杉木所制,几乎完好无损。韩维打开剑匣,终于握上沉甸甸的清风剑,抽出剑身,双刃在月色下寒光逼人。看外形就是把普通的剑,此剑在郢都也算小有名气,不知此剑的名气是因它锋利无比,还是砍杀过无数敌军。 他在木箱一堆物什中发现羊皮包裹,拍掉泥巴装进怀里,箱子里的东西都粗略的看下,除了钱币首饰,其他都是父亲平常所用的零碎东西。重新把箱子里的东西摆好再埋起来时,突然想起一件事,从母亲的首饰中挑了一根玉簪收起来,拿上剑出了后院。 离开时又想去儿时的房间看一眼,门窗被封住,月色下也能看见房梁上丝丝落落的蛛网和朽败的痕迹,韩维将力气集聚在手腕处,狠狠一推,将房门悄声推开,扑面而来的都是尘土和霉味,屋里大部分东西当年都被官府查封上交,北侧靠墙的床还在,床上的木板塌了几块,纱帐已风化成丝,桌几静静的立在窗前,一半的桌面还浸在窗外的月光中,想必这十几年,此桌经常似今晚一样沐浴月光。 借着月光打量眼前空荡、潮湿发霉的房间,呆呆的立了一会。明明想尽快离开这里,又不知不觉找到父亲的书房,书房里除了榻和几,就是散落一地的书简、笔、砚台,父亲爱武,为给两儿子作表率,经常装模作样坐在房中读书,身影犹在。 韩维触摸案几上的砚台,想起父亲经常宠溺的说:“维儿,帮我磨墨,你父亲的手今天累坏了。”他磨了墨后还会轻轻捶捶父亲的腿。 眼中的泪水让月夜变得更加模糊朦胧,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流过泪,眼前颓败暗淡的一切值得他哭一次。 他离开旧宅之时对着父母的卧房深深跪拜一番,低语道:“父亲母亲,孩儿已经长大成人,是时候要找到真相了,我一定要还你们清白,终有一天,我要光明正大走进韩家大门。” 隔壁张公子 回到舒窑城后,韩维先去找了师父,希望师父能给他指引一个查明真相的方向。 他还将清风剑捧给师父过目:“祖上韩碏乃丹阳一将领,因英勇骁战杀敌无数,先王上便赐了这把清风剑嘉奖他的功绩。” 仲昆拔剑细看,不住地赞叹道:“真是把好剑,看剑鞘内这个‘熬’字,应该是钟吾的柳熬老前辈所铸,当年他是钟吾十分出色的铸剑师,所铸之剑有个特点,外表都朴素无奇,却又刃如风霜。你试几招给为师的看看。” 韩维还不曾运过这把剑,走到庭院宽敞地方,右手执剑,左手两指拭过剑身感受剑刃的凉意。出招时,快时如龙翔,静时如虎卧,道道银光周身绕,习习生风剑如影,收剑时柔韧如江海凝清光,那剑衬的他清姿卓然,俊逸非凡。 仲昆满意地笑道:“我这徒儿越发精进,只怕我现在已不是你的对手咯。” 韩维利落的收剑入鞘,笑道:“师父再这么夸,我可要得意了。” “如果你放不下你心中之事,这把剑绝对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他忙把师父扶坐在院中的石桌旁,问:“师父,我快到弱冠,想查明当年韩家招祸的真相,只是我毫无头绪不知从何处下手。” 师父道:“你谭父多次跟我说过,希望你能放下仇恨平安度过此生,我觉得这也是你父母最想看到的。” “这趟回樊玑城,我指着韩家旧院问路人这是什么人家为何被封,那路人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是偷窃国宝的韩家,全都被杀了。 我父亲一生光明磊落,死的不明不白,官府又逼死我母亲和祖母。那晚我寻进韩府,心中十分愧疚和恨,明明是我的家,我却跟个老鼠一样偷偷摸摸。乡亲议论起我父亲时,都说他是偷珍宝的盗贼。我身为韩家人,怎能甘心他们蒙受这种不白之冤。” 仲昆叹口气说:“我没经历你一样的事难免体会不到你想法。此事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从郢都到齐国路途遥远,护送稀世珍品这样的差事,为避免意外都会派数个得力干将,和你父亲当年一起同去齐国的必定还有其他能力出众的客卿,你可从这打听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维:“那我必须要回去樊玑城了。” 仲昆想到徒弟多年来一向独来独往,真要报仇连个搭档都没有,何况他年纪还小,实在不放心他独自一人远走他乡,遂委婉的劝道:“我是看着你长大,遇事心思沉稳临危不乱,但是真正跟着我外出做事的经验还很少,报仇的事我希望你再等两年,跟在我身后多学两年,你觉得呢?” 韩维低头沉吟片刻,答应道:“师父,我听您的。” 仲昆突然指着他身后呵呵笑道:“你看谁来了。” 韩维一转头就发现了海棠。 师父笑说:“海棠姑娘这几日来过好几趟,去吧。” 他和海棠出了师父的院子自然而然就往苗圃走去,两人并肩慢行,这条往返于苗圃和卢府的小道他们熟悉无比。 才两个月不见,海棠觉得他又变化了很多。有时感觉眼前人离自己最近,有时却又遥不可及,他好像时刻都在防备着外人,包括她自己。 “为何你比仲都尉晚回来七八日?” “我留在樊玑城办了另外一件事耽搁几日。” “郢都是不是很繁华,有什么趣事没?”海棠对国都确实挺好奇,毕竟这么大了还没离开过舒窑。 趣事似乎没有,倒遇到一个有趣的姑娘,海棠对她不一定有兴趣,堪狼算不算?“有个人送我一条狗,回头带你去看看。” “我现在就要去看。” “好。别看它小小的,龇牙咧嘴凶得很,我怕它吓到你。”韩维忽想起出发前答应给她带件郢都的“珍品”,立即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分别握在左右手,诺诺说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平日见你手中从未缺过这个,就在郢都给你买了一条,不值钱,绣工还没你绣的好。” 海棠掩嘴一笑,笑他在挑手帕时会是哪种情景,慎重的置办此事时都在想些什么,接过手帕展开上面的图饰,确实绣工粗陋,看不出究竟绣的是海棠花还是梅花。 “另一只手拿的是什么?”她又问。 一只冰凉玉润的蝴蝶玉簪子躺在他掌中,水润光泽,碧绿透彻。 海棠把簪子捏在指间转着看,赞道:“雕琢的好精细,蝴蝶的触须都可见。” “你喜欢就行。” “都喜欢,两样我都喜欢。” 两人在苗圃的河边坐下,傍晚的落日垂至河面,夏风微醺。海棠坐在他偏后一点的位置,能任性地欣赏他的侧脸,她希望天不要黑,河边来往的人再少些,让他们独处的时间再久些。 似乎察觉到她脸色的笑意,韩维转头问:“一条手帕而已,真这么高兴?” 海棠点点头,笑而不答。 “我还记得小时候挨打,你用浸了草药的帕子给我包扎,多谢你了。”他说完枕着手臂舒畅地躺在草窝里,过往不堪回首的经历竟然都能拿出来讲了。 “你很少和我谈起过去的事情,以为你忘了。” “没有忘记,一直记在心里。” 夕阳很快落下,水面留下通红的霞影,海棠轻声道:“我叔父家的姐姐上个月出嫁了。” 韩维稍显吃惊,问:“这么急切,我记得开春的时候才谈的婚事。” “是挺快,她只比我大两个月。谭昭,你以后会和谁成亲?”语调故作轻快,想试探他的想法。 他从没有过成家的念头,回答不了,闭着眼睛使劲摇头。 海棠似有逼问的架势:“你有喜欢的姑娘?我从没见过你和谁家姑娘走近过。 ” 几句话把韩维吓的一激灵,慌忙从草窝爬起来正了正神色,见海棠脸颊绯红、满眼期待,她肯定是鼓足了勇气才把心意委婉的表达出来。把目光从她的视线中挪开,盯着河面回她:“我还有一件未完的大事,成家的事从来不在我的考虑中。” 他不是草木,怎么会不懂海棠的意思,且不说他未报的家仇,就是二人悬殊的地位,花匠的儿子怎敢回应侯府的掌上明珠,卢侯府允许他们成为挚友,却决不许他们成为家人。 “哪件未完的大事,我能帮到你吗?” 韩维将话锋一转,笑道:“刚才你说要看堪狼,我带你去。” 海棠自知刚才太心急,差点说出与身份不符的话,叹口气抱怨道:“真是石头。” *** 韩维给了乔临溪一个非常正面的例子:女子也能做侠客。 这道门一旦打开任谁都关不上,她常作男子装扮,跟着乔原和表兄姚恒一起外出办事,潇洒豁达如男儿一般。 姚礼姚工正乃百工之首,杂活、累活、繁琐活多的他头疼,署中人手不够,有时就不得不用到自家人,诸如街上多开两家制衣肆打起了架,建屋的房梁在水中沤的时间短生了蛀虫,他都须到场处理。 后来这种屁大点的杂活统统交给乔原和乔临溪解决。兄妹二人游刃有余,桩桩事情处理的稳稳当当,几年下来就成了大乘街乃至郢都各街上的熟面孔。 乔临溪十六岁这年,隔壁那位对她“单相思”的张小公子也十六了,到了能娶妻生子的年纪。 今后会与哪个姑娘过完一生的事开始在张小公子的忧虑之中,思来想去还是乔临溪最适合自己,她生性洒脱,他文弱谦和,正是天生一对,开始在乔临溪身上花心思。 但凡乔临溪出门,总能碰到张小公子低眉顺眼立在路旁的身影,或望着她离去,或远远的迎上来问好,任她如何对他嗤之以鼻,依旧不分春秋的立在路口笑脸相迎。 同样嗤之以鼻怒其不争的还有张小公子的母亲张夫人,她常拍案大怒:“你究竟看上那野丫头什么地方,身世没有,品性没有,终日跟着她大哥舞刀弄枪,就差领兵上阵,娶到她那样的人,家中还不弄的沸反盈天,你要敢娶她,我就把你一起撵出去。” 话虽如此,张夫人暗地里陪着姚夫人话家长时,抹蜜的嘴夸乔临溪已成人长得清秀俊俏,还说自己儿子非她不娶,让姚夫人帮忙张罗这桩婚事。张夫人有自己的打算,儿子自小就被乔临溪冷眼相待,又看不惯她跟个男人无二的性子,操着心要用他们张家的家规好好教育一番那女子,儿子欢喜,自己也顺了气。 姚夫人很为难,:“绾绾虽住在姚府却不归我管,她上面有乔原,这桩婚事需得她兄长同意才行。” 张夫人怂恿道:“乔原不也住在你们姚府,白吃白住这么多年,夫人您连一桩婚事都做不得主,说出去旁人也该笑话乔公子目无长辈,一个外姓压制着你们做长辈的,何况,我们张家的几间旧宅也辱没不了从姚府嫁出来的旁姓小姐。” 姚夫人哪经得住这一番挑拨,胆子一横,冷笑道:“她吃了姚府十六年的饭,也够了。” 二人便算计着趁乔原不在府中时纳彩下聘,事情也就成了大半,任他一个晚辈再大的能耐又能把她们如何。 张家的聘礼 这年初秋时节,乔原和姚恒去外地监管一批运到王宫筑高台的石材,就是乔原外出的这几日,姚、张两夫人凑一起一合计,这正是最佳时机啊。 张小公子命人反复推算的吉时刚到,他立即满面春风带着丰厚的聘礼到了姚府。锣鼓喧天中,乔临溪也挤在人群里凑热闹,听说隔壁张公子来姚家是要纳彩,她还没弄清为谁纳彩就直奔青青处,嚷着:“舅母都收了张家的礼,不是你还是谁?” 姚青青感觉事情有点莫名其妙,跟着她忙不迭往会客厅跑,青青猜测道:“或许是为三姐姐而来,她还没成亲哪会轮到我。” 直到张小公子红着双颊走至乔临溪面前,躬身行礼,轻声笑道:“绾绾,我是来兑现小时候的承诺,我,我要娶你为妻。” 乔临溪顿时被一道惊雷打中,上座和颜悦色的舅母满脸“一切为你好”的神色,她知此时不宜强硬的拒绝张公子,得不露声色等着兄长回来再说。真懊悔兄长外出这几日恰逢自己身体不适,否则这会已在邻郡,怎会有这样荒唐的事。 得赶快想个借口拒绝张小公子,若能打发走他最好,若是不能,还有兄长撑腰。她搜肠刮肚想什么借口好呢?忽灵机一动,朝张小公子走近两步,客客气气的:“张公子,你来的有点晚啊,你不知两年前,我兄长作主把我的亲事早定下了。” 张公子长得文雅柔弱,脸皮白净,当下脸上就涨的通红,无措的左观右视,问:“我怎么不知?定了谁家?” 乔临溪脱口而出:“舒窑的谭昭。” 姚夫人信以为真,扶着桌子站起来。 张公子愣在原地,大声喊道:“张彩,这事是不是真的?”他身后慌里慌张走出了姚府的下人张彩,回道:“公子,这件事我实在不知。” 乔临溪见了张彩才明白,难怪自己在府中的风吹草动,张小公子都能一清二楚,原来身边还藏着一个张家的卧底。 乔临溪面色平静:“私定终身的事没必要弄的人尽皆知,你等我兄长回来一问便知。若是不信,我回房把定情信物拿来与你看看?” 姚夫人厉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舅母,是真的。等我兄长回来……” 姚夫人立即打断她:“够了,整日把你兄长挂在嘴上,你也知道离了他你就活不下去,是不是?你心中明白,无非是乔原的缘故才在此长留。我难得好心替你找这个门当户对的亲事,你竟不知好歹。不早日找个好夫君嫁出去,还要留至何时?你私定终身的事我还要细审你。” 姚青青见母亲的话太过刻薄不留情面,小声阻止道:“绾绾与我从小一处长大,早是我的小妹,已是一家人,母亲怎能说这种令人心寒的话。” 乔临溪伫立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中孤立无援泪流不止,她也常为自己寄居在姚府而愧疚不已,拼命学着男人的样子跟在兄长身边替舅舅效力,或是再忍耐几年,凭着一身的功夫,像个男人一样做个剑客,不再受旁人白眼和奚落自己的话。 她忍住泪对张公子歉疚的叉手行礼:“张公子,您请回吧,我确实已与人定了终身,若您问过一声乔原、询问过我的心意,也不会空跑这一趟。” 张公子神色黯然,怅然若失:“每日能在路边看你一眼,我那一日才算是真的开心,我竟然晚了一步,早知道我就不该等到现在。”他言语幽幽,失魂落魄,垂着双手缓缓离开了姚府。 这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成功打发走张小公子,却让自己成了旁人口中的谈资。她看着张家撤走一箱箱的厚礼后才回到自己的院中,关起门来大哭一场。 几日后乔原回来,得知张家来提亲一事,怒不可遏,也不管邻里的情分,拎着剑去张家一脚踢开大门,用剑指着张夫人道:“这些年张公子三番五次挑衅乔临溪,我只当他是个孩子一直忍耐至今,你们越发能耐,敢趁着我不在府中时来提亲,提亲之前看清楚乔临溪的亲人是谁,莫要背着我做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这次我饶了你们,以后再打扰乔临溪的清净,让你们知道我是谁。” 说罢,一剑将张府的小银杏树削去半截,吓得张夫人不敢吱声。 乔原或许忽略了张公子的真心实意,又或许把小时候他和临溪之间的吵闹“把你娶回来揍你”当成真,控制不住气血上头。 失去精神支柱的张小公子闭目躺在椅子上,无心理会他们的吵闹,任他们吵去。 乔原心中也凄苦,姚礼视他如己出,他亦把姚府当作自家,可是舅母始终用脸色提醒他只是寄居在此,还带着一个累赘。他向来不去忤逆舅母,被斥责时也虚心听教,只是乔临溪这件事舅母做的太过,他噙着泪质问她:“你就一句‘张家是个好人家’搪塞此事,既然张公子门第般配,为何不把青青嫁过去,独为难绾绾,还说些令人心灰意冷的话。我和小妹在此多年的吃穿用度,我定会如数偿还,绝不欠舅母的。” 乔原不知,这通宣泄又伤了表妹青青,一直站在他们立场去责怪母亲的青青脸色突变,擦着泪跑了出去。 姚礼知道乔原为此事大发雷霆还说了欲与姚府撇清关系的话后,十分恼怒妻子,斥责她的鲁莽:“凌远是我妹家的唯一血脉,与我流着一样的血,你对绾绾说的那番话伤的不止是他们兄妹二人,还有我死去的妹子。从今往后,只要他们没有大错,一律事情都不需要你劳心管教,只管报我与知晓。” 自那事后,再无人敢在乔原面前提及乔临溪的终身大事。为此又相安无事过了一年。这一年里,国君驾崩,新君公子饮浓继位。 *** 乔临溪与姚青青整日耳鬓厮磨混在一起,也跟着她绣些东西,读点书写写字,就算不精女红,好歹也有精的事情,她对养蚕缫丝十分有兴趣。 每年春季,桑叶吐新芽,她和青青跟着下人准备蚕子,细心打理蚕房,照料刚破壳的蚕子。附近的桑叶稍稍变老,她就带着竹篓去野外寻新嫩的叶,桑叶必要过水两次晾干水珠才上架。 两人养蚕靠的是兴趣,用卖蚕茧的零花钱扯几尺布回来做新衣,能乐上几个月。每年固定只养六架蚕,因为舅舅额外提供给她的蚕房大小有限。 二人养蚕,除了兴趣外还有一个目的。 官府每三年会举办一次养蚕比赛,今年又是一轮,得魁首者不但有官府奖励的粮食、布匹等物,还有铸上官印的金蚕一枚。三年前那场比赛由魏河村魏氏夫妇夺得魁首,当时临溪和青青经验不足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如今二人经验不比专门养蚕的作坊差,所有精力都扑在五月份的比赛上。 那日深夜,乔临溪忽听见院外蚕房的犬吠声,在床上辗转两次,还是打算去巡视一圈。 屋外月光皎洁,她挺期待能和青青在蚕房待上一夜,就着月色聊些姐妹间的小心事,想想都是件美事,路过她的小院时敲开了门,轻声轻语道:“还有五天就要参赛,你带上被子跟我去蚕房住上这几晚?” 青青惊的困意全无,忙要掩门:“白天铺过桑叶了,干嘛晚上还要去陪着过夜呢,蚕房待久了生石灰的味道熏的我脑子疼。” 临溪继续鼓动:“最后五天至关重要,被偷了或是着火岂不是前功尽弃。” 青青毫不客气关上门:“这大乘街上谁敢来我们家偷东西啊?我在蚕房睡久了会晕倒,是真的。” 临溪吃了闭门羹就只得独自去,夹紧被衾贴着墙边往蚕房摸索。 蚕房在姚府外的东北角,与猪圈“比邻而居”,几年前姚礼见女儿和外甥女兴致高昂要养蚕,立即把猪圈的一间划分出来给她们当蚕房用。 临溪和守小门的值夜人招呼一声后悄悄出了府。夜空星辰璀璨,天街寂静,已看见蚕房的微光,还有大半夜猪圈里的猪哼声,突然一声“站住”,吓的她当即扔掉被子掏出刀来。 背靠墙体做护盾,努力看走过来的人影,看清后长舒一口气,弯腰捡起被褥埋怨道:“深更半夜你出来做什么?” 乔原说:“我见你鬼鬼祟祟出门,跟过来看看你是不是做了贼。” 二人边走边说:“我刚才听见蚕房有犬吠声,怕出意外,还是守着放心。” “你打算守在蚕房?就为了几个蚕你要住在外面?还真是不分轻重。” 她把刚才防身的刀亮出来,低声说:“这个随时带在身上,一般人还真奈何不了我。为了那枚金蚕,我和青青费了多少精力。” 守蚕房的大黑狗跑过来蹭蹭她的腿,在蚕房的草上铺好被子后就让乔原回去了。 乔原再三叮嘱:“你睡觉可要警醒些,遇到事就大声喊。” 她吹灭蚕房的灯,漆黑中听见蚕儿窸窸窣窣嚼桑叶的声音,像轻轻炸开的水泡。石灰粉在蚕房的用作是防蚕批量生病,石灰和蚕儿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时十分刺鼻辛辣,第二日乔临溪醒的时候直感觉被人照着头抡了几棍。 这一夜乔原裹着衣服窝在蚕房外的草垛上守了半夜,天将明时才回屋躺下。 乔原的秘密 赛前一天,姚青青一把薅住乔临溪,定要给她好好打扮一番,她听身旁丫头绘声绘色描述参赛人的容貌会决定最终结果,评判官会看在姣好的脸蛋上给个靠前的名次,她的外形自然不用担忧,至于乔临溪,衣着随意举止率性,哪能给评判官留下好印象。 为了能拿头筹,乔临溪老老实实端坐在梳妆台前打量镜子里的人,对那丫头的话很怀疑:“难道三年前的魏氏夫妇都是美人?” 青青道:“为了金蚕还是打扮些吧,别让评判官以为你是男子。” “我天生丽质,谁会没眼睛把我看成男人。又没规定只许女子参赛,我做男人也行啊,这样我和你就是夫妻参赛,榜首上恐怕要题上‘乔氏夫妇’了。”说完仰头大笑不止。 玩笑话也把姚青青羞的脸红耳热,在她肩上猛推了一把:“谁要跟你做夫妻,胡说八道。” 乔临溪吃了痛捂着肩头又打趣一句:“啧啧,这都不能说,快看,乔凌远来了。” 话音刚落,把姚青青慌的手足无措,拿篦子的手往袖子上乱搓一通,连眼都不敢抬。 乔临溪笑道:“每次骗你都信,屡试不爽,乔凌远又不能吃了你。” 青青被她如此耍弄过几次,又羞又臊,硬生生把她体内血性刚强的一面逼出来,挥起拳头捶了临溪一顿。 她带几个丫头齐动手给乔临溪梳洗打扮,梳了当下流行的分肖髻,插簪的位置留下位置,绑了那根绿色发带,发带垂至后背,清新灵动。又从箱中拿出自己的一件桃花粉锦衣,把临溪本就白皙的面容、灵秀的眉宇衬得如明珠美玉。 临溪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学姚青青平日里的仪静体态,轻轻屈膝行礼,不等她夸赞,鼓了一口气的嘴憋不住笑,抱着她大笑不止:“我不行,我实在不爱这些衣服。” 青青扶正她东倒西歪的身子正色道:“以后就这样打扮,给我母亲看着至少也欢喜。” 临溪努努嘴认同她的话,假若自己行为秀气肯定更能讨舅母疼爱,把袖子一甩绕在手腕上,笑道:“节日生辰这样穿还行,你说我穿着它去骑马会是什么情形?” “都穿成这样了谁还去骑马,不都要坐车里。” 临溪笑着摇摇头,忽又说了一句:“大哥来了。” 还能一连吃两次亏?姚青青的铁拳在她肩头落下后,果真见乔原跨进门来。 一进门乔原就解释道:“我在院门外没碰见一个丫头,站了一会就只能先进来了。” 青青忙给他让座,解释道:“绾绾要梳妆打扮,丫头们都进来看热闹呢。”果然连守门的丫头都站在屋里。 乔原见她给自己倒茶,忙说:“不喝茶了,我来找小妹。” 一直背着他坐在梳妆台前的临溪转过身笑问:“都是你小妹,你找谁呢?” 乔原见她今日与以往不同,盯着看了片刻,一时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心中恍惚,说:“当然找你,有事情,跟我来。”拎起她的一只袖子往外拽走了。 被撇下的姚青青盯着他们二人的背影忧思惆怅,她一直都很羡慕临溪,可能是羡慕她有个好兄长,但是自己的三个长兄不亚于乔原,那羡慕临溪的到底是什么? 出了青青的小院,临溪扯出被他箍的发麻的手臂问:“何事这么急?” 乔原笑道:“过些时日宫中要选拔郎中骑,因被举荐的人选太多可能要选拔一轮来场武斗,舅舅已替我保了一个名额,我想外出一段时间找把好剑,你同去么?” 她压着胸口要迸出的心脏问:“去哪里找,需要多久?” “钟吾的锻刀师柳石昔,听闻很多江湖侠客的刀都出自他的手,他锻的刀剑锋芒逼人,若能高价求来一把,配上郎中骑的身份就是锦上添花。你一直要我带你出去闯荡,这次可真是趟远门。” “好,等我明日比赛后,立刻跟你出发。” 乔原:“时间紧迫,我准备明日就出发,养蚕比赛的事你就丢给青青操心去。” 权衡利弊,临溪还是舍不下明日的比赛:“兄长,我和青青准备了三年,就等我一天?”情急下伸出手掐住乔原的左臂,抬眸恳求,她打赌他永远拒绝不了她的恳求,从未输过。 “可是路途遥远……”想着最后几日她必到蚕房守夜的认真劲、做事的坚韧,乔原答应道:“行吧,我们后天清早动身。”被她掐住的左臂滚烫发热,小妹长大后很少对他再做此亲昵的动作,有时候还挺想念她小时候粘牙糖的可爱劲,他将她的手从膀子上拿下,笑道:“今晚我跟你一起守着你的蚕宝贝。” “多谢兄长。”乔临溪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问:“这身衣服好不好看?” 原来胭脂水粉的清香气和轻柔的裙摆轻易就能改变一个人,乔原暗道:她与往常稍显不同的原因在这里,夸奖道:“好看,这才像姚府外传言中的你,娴静又漂亮。” 连连被夸好看的感觉令临溪沉浸在这身服饰带来的赞美中,边理开宽大的袖子细看锦缎的精美边漫不经心地问:“为何我一提到你青青就要扑上来打我,她是不是喜欢你?” 问题突兀到乔原根本就接不住她的话,噎的咳嗽两声正色道:“不许胡说。”真不知她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大哥你今年多大了,该娶妻了吧,有没有喜欢的女子?其实我看出青青对你……” 乔原想责骂她口不择言,见她神色不过是随口一提,真动真格骂了反而会把话题升级,敲着她的脑壳制止道:“我觉得钟吾你还是不必去了。” “我绝不再提。” 到了下半夜该守夜时,乔原在外面敲响临溪的门,好一阵子里面的人才懒懒地回他:“太困了,你再等我片刻。”他又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哄骗道:“你的蚕被人偷了,还不快起来看看。” 乔临溪从床上一跃而起鞋都没穿,打开房门就往外跑,乔原拉住她的衣领:“乌漆嘛黑的你慢点,说什么就信什么。” 去蚕房的小段路静谧无声,月华如水,乔原熄了灯笼里的烛火,两人的影子被月色拉的很长。 临溪朝四下打量,树木、房舍都静立在一片光华的月色下,轻声道:“真安静,鸟都睡着了吧?” “都睡了。我这几日私下看了几家养蚕的,属你们的蚕最白胖,魁首非你莫属。” 临溪:“养蚕为生的人自然比我们更用心。我很想赢得那枚金蚕,又希望是更用心的蚕户得了去,你说我是不是很矛盾。” “都投入了精力,谁还比谁贱了?你要能赢就踏实的拿着金蚕,不必替他们难过。” 乔原把干草理平,又用被褥多垫了一层,这样躺着会舒服也干净些。服侍小妹睡下后,他倚靠在几捆稻草上望着侧身睡下的临溪,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震动,想将她脸上的发丝捋顺,手却重似千斤。 他吹灭砖瓦上的油灯后轻轻坐到临溪脚边,从小窗户流进来的月光恰好照在她身上,恬静的面容如溪底的卵石,朦胧光滑。 他把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复又原路返回,轻声问:“绾绾,你一直说要跟我做双侠,是真心话吗?” 这一夜他因心中的秘密做了几个可怕的梦几乎没睡着,脑袋昏昏,在梦里因踩到临溪的鞋子,她生了气,向他飞来一把刀,惊吓中猛地睁开眼睛一看,临溪用稻草戳他额头:“还不起来,我早醒了。” 他拍拍沉重的头看着窗外,天还未亮:“你醒这么早做什么?” “心里有点急,总是睡不着。” 乔原看着一屋子的蚕,问:“要带多少去?” 她指着一个大箩筐说:“这个是几天前我和青青挑选长势最好的,共一百只,带去蚕馆的路上一定要包好不能吹着风,它们遇到风就缩成一团影响参评。” 乔原:“是不是大家都会挑最好的蚕来参赛?” 临溪:“当然,也不能把蚕房全部给带去对吧?” 乔原:“如果有人动了歪心思半路抢劫,岂不是很容易抢走别人的成果?” 临溪说:“这正是我守在蚕房的原因,总算是最后一天。” 装蚕的扁箩用布罩了双层,以贵宾级别的分量占据大半个犊车的位置,乔原亲自赶车送临溪和青青前往蚕馆。两个姑娘在车上坐立不安,叽叽喳喳说了一路。 蚕馆离府衙不远,乔原路熟,牛车的轱辘在起伏凹凸的路上吱悠悠响着,两个姑娘掀开窗口的挡帘将头伸出外面。早晨的天气凉爽舒适,清风拂面,听见车内闹喳喳的声音,乔原喊道:“绾绾,要不要坐过来和我一起驾车?” 临溪欣然应声:“好,你把车停一下。” 路有点颠簸,临溪右手拿赶车的鞭子,左手紧抓乔原的腰带。乔原悄悄向她靠近一点:“不用一直敲牛的尻尾,它们识得路,也知道走中央。” “人就这样,手里攥着鞭子,不敲上两下还要鞭子做什么?” “你今日若是得了魁首,我也打算给你一个奖赏。” “要是得不了呢?” 乔原笑道:“得不到第一,你伤心了就更需要奖赏,你随便提,想要什么?” 临溪:“能跟你出发去钟吾就是最好的奖赏,半年来还没有哪件事能赶得上去钟吾让人开心了。” 郢都外天地 比赛的场地在府衙旁的和文馆,和文馆类似于一个专门传授人三十六行经验的地方,里面几个当值的人算是三十六行全才,做啥都能通一点,评判官正是和文馆的几个老头。 乔临溪到的时候和文馆已挤满了人,场地小人又多,以物换物的、拜师学技、展示手艺,还有凑热闹的人群,乌泱泱挤了一大片。 三年一次的比赛,最终得胜者会赢得官方承认的荣誉及钱财和物资上的奖励,算是给百姓劳苦生活的激励。养蚕、缫丝、成品丝绸、锻刀,还有烧陶制瓷,分门别类,各式各样都能拿来参赛。 参赛品按类别排列在一起,等着吉时一众评判官审定。光本地府衙管辖内的商农户,带着蚕来参赛的就有十四家,扁箩上皆盖着细软的布,小心翼翼护着参赛宝贝,看热闹的人在边上走来走去,荡起一阵阵风,巴不得将扁箩上的布吹掉满足下好奇心。 巳时刚到,三位评判官从后门出来,后面跟着两位记录师。十四家蚕户同时揭开扁箩上的盖头,白盈盈的一筐筐蚕引的众人赞叹不已。评判官挨个仔细查看,拿起肉乎乎的蚕轻吹、捏、揉,丈量尺寸、称重量,每看过一家就凑一起耳语一番。 蚕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长势基本相似,心计的蚕户把往年煮过水的蚕茧一并带来放在扁箩旁作陪衬。 乔临溪盯着三个上了年纪的评判官觉得他们都是正人君子,今日她可是铆足了劲打扮一番才站在这里,三人根本没注意到她出挑的容貌,那丫头的话果然不足信。 评完蚕后是纺丝一类,再后者就是染色后的丝绸,评判官对参赛品进行一一甄别。 午时会张贴出榜首,揭榜之前是最难捱的时间。 午时太阳炽烈,众人像群打败仗的散兵,丢盔弃甲挤在贴榜那面墙下等结果。临溪和青青也站在人群外焦头烂额,二人何时被这样毒辣的日头晒过,满脸通红,鬓角流汗,乔原瞧着两个姑娘期待的神色有些惹人怜爱,从犊车里取来水递于她俩,又用伞遮下阴凉。 清脆响亮的一锣声,陡然将昏睡的人群唤醒,纷纷往张贴榜处跑去。 养蚕的榜上,首位赫然写着乔临溪、姚青青二人的姓名。 两个姑娘抱在一起不顾他人目光拍背搂肩,泪涕齐下,乔临溪揉着眼泪问:“金蚕可以先给我保管几天吗?” 青青忙点头:“可以可以。” 乔原对此没多大兴趣,见二人喜极而泣,他非常震惊。 和往届一样,魁首奖赏金蚕一枚,与真蚕尺寸相当,十分金贵,二三名分别奖以银蚕、铜蚕。一经官府承认的能力,无论走到哪都是值得一吹的手艺活,是给农商户最好的认可和鼓励。 临溪用右掌托着沉甸甸的金蚕,爱不释手。 青青借着赢得比赛的兴奋劲向乔原提要求:“你给绾绾奖赏,是不是也有我一份?” 乔原爽快答应道:“都有,不管你们想要什么做大哥的尽力满足。” 青青灿然一笑:“等我回家去慢慢想好了再告诉你。” 金蚕来之不易,一天下来浑身酸痛,两个姑娘刚回家就泡在澡桶里,乔临溪沐浴时也捧着它,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又一下。 青青往她掌中的蚕身上撩一捧水,褪下水渍的蚕更金光耀目,她说:“金蚕给你吧,我不要了。” 临溪抬眸诧异道:“为何?你不是跟我一样在乎么,怎么突然要给我?” 青青笑道:“对我们养蚕的肯定我已经得到了,它就留给你保管吧。一枚金蚕而已,我想要多少爹爹都会给我弄来,你外出采摘桑叶,清洗、切丝,还在蚕房守夜,付出的远比我多。” “我们是分工不同,不存在谁付出多和少。金蚕下面有官印,舅舅给你再多也比不上这小小的印章,真的不要?” “留着吧,你开心,我会跟你一样开心。” 临溪伸出湿哒哒的手臂把姚青青环住,不住的感谢:“青青,我去钟吾一定给你带好东西回来。” 走远途宜早不宜晚,乔家兄妹天没亮就从马厩牵马上路。路途遥远,乔原担心小妹受不了马上的颠簸想改坐犊车,怎奈她坚持想做赶马逐日的天涯剑客,既然执意如此,免不得让她吃一次亏。 乔临溪利落的高挽发髻,绑上从未换过的绿稠发带,身着男装,佩剑跨马,将包裹系在胸前,对乔原高喊一声:“大哥,出发吧。”“驾”一声绝尘而去。 沿途的草木长得都一样,乔临溪怎么瞧着都与郢都的不同,指着漫山遍野的紫骨朵花新奇地赞道:“哥哥,这些花开的真好看。” 乔原无奈笑道:“你院中就开了一丛。” “是吗,比郢都的好看。” 她自由驰骋,心潮澎湃,发出郎朗之声,虽常帮姚家外出办事,终究没有离开过郢都,对钟吾的方向更像是逃出牢笼的向往。 连赶两日路,乔临溪才晓得远途的辛苦,马每跑一步她就跟受刑一样,浑身骨头似散了架,双腿内侧被马鞍磨破流血,痛到她两腿打颤,又怕说出来被乔原笑话,忍着又行了一日。 第三日清早从逆旅出发时,她终于受不住两腿的疼痛,连从榻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眼中噙泪:“大哥,我全身都疼,恐怕不能再骑马了。” 乔原得逞的笑道:“我走过的桥长过你行的路,总一意孤行不听人言。” 乔原把马托到一户农家喂养,又出钱借了辆简陋的牛车继续上路。临溪把疲乏的重躯往牛车上一趟,展开双臂仰望晴空,道路起伏,晃晃悠悠,又让乔原从路旁撷了一捧野花放在鼻子下嗅着,惬意无比:“难怪郢都贵女多走一步都不肯,谁知道坐车比骑马舒服百倍。” 路上又行了六日,终于到达钟吾。 钟吾这片沃土得天独厚,地势平坦沃野千里,又有一条与黄河相接的大河穿过此地,水路旱路四通八达,地处各国中心,是十分繁华热闹之地。 钟吾城内更是八街九陌热闹非凡,人群熙攘、车水马龙、房屋连片,坐在牛车上的乔临溪不住地感叹:“连日来我们也走过几个州郡县,似钟吾热闹富有的还是第一个,比郢都有过之无不及。” 一入了城,乔原就提高警惕性,拿眼不住地逡巡人群,小心驾车挤过拥挤的街道,他叮嘱道:“此地离齐国较近,也是周边几个小国交易买卖的中央,商旅会来此地贸易贩货,自然是热闹非凡。虽是楚国地界,因紧靠邻国,多国律法在此都能行得通,因而也是法外之地,人多混杂,充满危险,我们身在异乡势单力薄,能不惹事就不惹事,明白吧?” “明白,孤身在外,谨言慎行。” 集市上有看不尽的热闹,临溪暗暗记着地点,只等找到落脚处后再回头细玩玩,“哪里能找到锻刀人?” “来的时候已有人给了我柳先生的住处,我们去打听打听。” 他们选了家不起眼的逆旅住下,逆旅前面临街,后面就是大片空地,真是出门是闹市,上楼是深巷。安顿好车马后,乔原边用饭边找店家打听柳石昔。 人来人往,店家是见过场面经过事的人,钟吾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一听说打听人,神情顿时就飞扬起来,一脸的得意:“柳石昔真不愧是我们钟吾出名的铸剑人,打听他的人不计其数,不过,他能答应下来的活是少之又少。” 店家跨出门外,指着远处的一座山道:“瞧见那座山没?他在山脚下的茅中。也不远,十几里路,我劝你们走过去,一来那山路车马难行,二来柳先生古怪,他占山为主,不准人随意走他的山路,也不许人从上游饮山中泉水,你们要想求剑,渴死了都别喝山中水。” 乔原追问:“柳先生会接什么样人的活?” 店家:“这个我就不清楚,看缘分咯。” 乔原决定明日拜访山脚的草庐,歇了腿后刚过午时,他去敲开临溪的房门道:“我们出去?柳先生必是仙家一样的高人,我打算在此寻份厚礼带上,不能粗糙了。” 临溪雀跃不已,抓起桌上的剑就下了楼梯:“就等着你发话。老头子都好酒,除了酒,我想不出还能送什么。” 乔原紧随其后:“钟吾商旅极多,我们去集市走走,必有奇珍异宝。” 乔临溪玩心太盛,被新奇玩意晃的眼花缭乱后,哪里还有心思防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乔原始终保持三五步的距离跟在身后。 街上人流如织,尘土飞扬。过了午后不少装载货物的车马停在路边休憩,这些贩货的商旅与楚人的服饰迥异,面貌粗陋,看一眼就令人生畏,临溪新奇地瞅了几眼大胡子的西戎人,当即相中一件银狐裘。 她暗想:冬日山中寒冷冰骨,柳老头子爬满沟壑的脸与银狐裘的阔气正配。遂在乔原耳边嘀咕几句。 西戎人一眼就看出来客想买狐裘的诚意,一个不会杀价、一个涉世不深,很轻易就赚了乔原半个荷包的钱。 “送一件狐裘是否太随意,君子皆爱玉,我再给柳先生寻块好玉?”“礼多人不怪,你尽管买好了。” 两人在集市上又进了玉器店,挑中一块兰花纹饰的玉佩,乔原重金买下后和临溪迅速撤离玉器店,用他贫瘠的江湖经验教育小妹:“此玉价值不菲,得防止别人盯梢,很多做生意人把东西卖出后又雇打手暗地里给抢回去。” 临溪一一受教,对兄长的谨慎无比敬佩,生怕怀中的狐裘又给西戎人抢回去,搂的紧紧的。 四年后相见 高价买了狐裘和玉佩,应该算是厚礼了罢。两人在街上挤挤攘攘,忽被一阵酒香勾引,闻着味道一直寻到卖酒的地方停下,卖酒处坐着一窝高谈阔论头发花白的老头,每人跟前放着几坛酒,都不像是卖酒的,像是侃侃而谈之余还有个卖酒的爱好。 老头们跟前摆的酒多是给顾客品尝而放,真正的货物都放在他们身后的一排平板车上。乔临溪正思量着沽多少酒回去,忽发现一辆平板车上躺着一个年轻人,大半的脸都被斗笠遮住,仅露一双睡眼。 午后的日头有些毒辣,那男子显然被晒得睡不着,锁紧眉头挥臂驱赶蚊虫,他脚边趴着一条黑狗。 临溪猜测:此人可能是哪个卖酒老头带来的徒弟,这群老头都聊在兴头上,就向这小徒弟买吧。 她搂紧狐裘走至男子的酒前,蹲身下来,取了竹杯舀了一杯酒,闻着酒香问:“这位大哥,生意上门了,你是来睡觉还是卖酒?” 男子傲慢无礼,眼睛都不肯睁开,挡在斗笠下的嘴瓮声回道:“自己尝,满意了就付钱拿酒。” 嘿,钟吾人富的连钱都不想赚了?她不服地哼一声:“不买了。”抬眼看他的反应。 年轻男子从平板车上微翘起头,漫不经心望过来。 四目相对,二人瞬间都怔在原地,临溪觉得他十分面熟,像在哪里见过,可惜他用斗笠挡了脸看不清全貌,略歪头盯着他,一时间竟忘记从他脸上挪下目光。 韩维这几年跟随师父为卢府做事,东奔西走,经历多次险恶,大半时间居无定所四处飘荡。此次来到钟吾也是奉命行事。 他独身一人带着一条狗来到钟吾这陌生的地方,从未想过在远离舒窑城的地方能遇见以前的熟人,只是她的眼中还有疑惑,似乎并不记得他。 这姑娘还是几年前的男子装扮,和发髻上显眼的绿稠发带。离开姚府后的几年里,他偶尔想起乔临溪,只有两个印象,襁褓中的婴儿和调皮聒噪的少年。此刻对视上她的眼睛才知道四年时间就能把“少年”换成姑娘,即便身着布衣风尘仆仆也难掩其清秀的眉目,还有她和乔原藏不住的富家子弟的雍容闲雅的身段。 她的言行举止依旧爽朗快意,脸上却多了几分淡然柔美。 韩维慌忙从板车上坐起来,暗想:“他们怎么会在钟吾。”斗笠压严在脸上,露着半张脸问:“你要买几坛?” 临溪收回刚才的愣神走过去,伸出手要摘他的斗笠,说:“如果你的酒好,我就是都要了也行。” 韩维见她的手没个分寸,一个翻身从车上翻到另一半:“我的酒不愁卖,你先买两坛回去,喝好了再来买。” 临溪的目光没有离开过他的双眼,轻声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这些年跟着师父出生入死无数次,没有避不开的刀剑和暗器,可这姑娘的眼睛清澈又满是疑惑,竟比刀剑还厉害,使他无处可躲,隔了好一会才轻声回应道:“到底买不买?不买就不要打扰我睡觉。” “买,买,我尝着还不错,馨香四溢,要两坛。” 韩维背过身,从怀中掏出绢巾把脸遮住,将酒分装进坛中,动作娴熟细致。 临溪往腰带处摸钱,叮嘱道:“坛口封紧实点,我要送人,别洒了。” 韩维随口一问:“要送你叔伯舅舅们?别说,我的酒最适合敬长辈。” 临溪笑道:“错了,要送柳石昔先生。我们远道而来专程拜访老先生。”说完又搂着狐裘蹲下来看着他沽酒,盯着他的脸好奇道:“你为何遮着脸?” “面丑,不敢示人。” 原来如此,这么年轻脸就被毁了容貌,所以自卑敏感蒙着脸也能理解,不免同情起他了。 乔原见两人还搭起了话,从另一处酒摊前走过来对临溪道:“你忘记我说的话了?” 临溪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将他推上前。 乔原从腰间掏出荷包,临溪从一堆碎银中挑块大的扔给韩维,同情道:“全收下吧,脸被毁容确实很痛苦,但也要学会接受自己的不足,你太介意脸上的疤痕才会觉得旁人一直在盯着你。” 韩维纳罕:“她在说什么?” 乔原接了韩维递过来的两坛酒,倏地拔剑架在他脖子上吓唬说:“喝好了我们会再买。” 韩维垂首弯腰,佯装害怕:“您放心,喝过的人没有不回头再买的。” 二人拎着酒离开很远,乔原才低声道:“他一直遮住脸不敢看人,肯定有鬼。” “兄长,我觉得他很面熟,像在哪里见过。” 乔原又回头远远看上一眼,说:“相似的人很多,我们初来乍到,这里绝不会有熟人。” 出发来钟吾的那天早晨,姚青青一直把临溪送到路头。临溪打马走下很远再回头时她仍旧站在路口。她懂那种羡慕却不可为的无奈感,发誓一定要在钟吾找到最珍贵的东西送给青青。 临溪游走在集市里东张西望,找不到姚家可能缺的东西,胭脂水粉和金钗玉簪都不是她要找的东西,突然把目光转移到乔原身上。 有个大胡子的西戎人在摊子前整理货物,是郢都很少见到的贝壳手链、腰带和牛角号子一类有异域特色的装饰品,她挑来选去,选了两条用狗牙装饰的腰带和几串玛瑙手串。西戎人又打开一只精美的木箱:“姑娘你来看看咯,这可是最近两年姑娘们极喜欢的粉黛,叫盈翠,适合你们中原女子娇小白嫩的面容,试试看了。” 临溪拍着胸脯一本正经:“我可是男子。我这位兄弟要挑一套送给心上人。” 西戎人眯眼笑笑,附和道:“你说是就是,快看看,选一套给心上人。” 临溪将口脂、面脂、头膏都选了一些,准备付钱时见乔原立在旁边无动于衷,抱臂叹气道:“这位大哥,这可是你给青青买的东西,还要我掏荷包?” 乔原反应不过来,愣头愣脑地问:“我买的?我何时说要给她买这些了?” 临溪不语,继续盯着他。 “行,是我买的,我来给钱。” 或许来自乔原的心意,于姚青青而言就是全天下最珍贵的东西。乔临溪毕竟是女孩,有些事情她能看出其中的微妙。 天色渐晚,西边的落日烧红低矮的苍穹,风有点大,行人渐少,乔原抱了一怀乱七八糟的东西催促道:“买的够多了,此地没有宵禁,夜晚危险,我们还是早点回去。” *** 往山中去的路崎岖不平,这座山仿佛就为柳石昔而生,钟吾一片沃野平原,独这儿一座小山。山上一片墨绿苍翠,风飒林间,山中有涧,泉水潺潺而流,山外是热闹非凡的城市,山内是静谧的世外桃源,临溪赞道:“这里像有神仙,柳石昔先生真寻了个好地方。” “确实是个隐世的好来处。” 爬了约八/九里路再往下走一段路,便看见山中的茅庐。远看是座简陋的茅庐,走近时才发现院落极大,一片苍翠的劲竹将几座茅庐围在其中,松竹花草无一缺少,院子大门前睡着一个小童子,听见说话声抬眼懒懒地打量他们几眼,嘀咕道:“又来了讨厌的人。”用手朝院内指指,又自顾睡去。 乔临溪笑问:“小孩,你还真特别,不耐烦我们却又指路,起来,帮我们带路不好嘛?” 乔原拉了她一把:“见了柳老先生,说话一定要谨慎。” 往院中走了几步,他们见一茅庐前坐了一位年轻男子,身着宽大的白袍,披散头发,神情娴雅雍容。二人既没人在前引路,又猜不出此人是谁,忙上前行礼道:“公子,我们远道而来,找柳石昔老先生。” 白衣男子放下手中书卷,抬眼问:“柳石昔老先生?” “是,拜访柳石昔老先生。” 白衣男子双臂架在胸前上下打量他们,突然用鼻子四下嗅了嗅,喜笑颜开道:“清泉酒,那老头又偷了我的泉水酿酒了?” 临溪见此人神色从容,茅屋就像是他家的,猜想是柳石昔之子,慌忙把两坛酒递上去,小心的笑道:“这酒确实清冽,尤其是现在入了夏放在泉水中镇一镇,提神解乏。” 男子接过酒不客气道:“你懂什么,你很了解清泉酒?” 临溪也很干脆,问:“我们当然不懂,请问柳老先生在不在庄上?” “世人提到的柳石昔是我父亲,他已过世多年。你们是白来一趟,我没能接下父亲的衣钵,早就不再锻刀了。” 原来柳老先生已经过世,乔临溪抱着怀中的银狐裘,发现油光毛亮的裘氅也挺适合这白衣公子。她上前一步问:“先生不铸刀剑,那茅庐后的打铁声是怎么回事?” “平日我们这些人也要生计,打些日常物什和农耕器具。” 这人面容和善,应该是个好说话的,临溪张开胆子央求道:“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先生不能为我们开个特例?” 柳先生禁不住清泉酒的诱惑,早已拔下酒坛上的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咂嘴道:“你们千里迢迢,与我何干?我不铸刀了,求我也没用。” “好啊,既然不帮忙那就把酒还给我。啊,先生,你都喝了我们的酒还不肯锻刀,这说出去有损你的名声啊。”她暗自高兴卖酒的毁容的小伙竟帮了自己。 偶得明月剑 乔原慌忙给她使眼色不要再多言。他向前走几步,从怀里拿出锦盒捧在掌心:“先生,我们从郢都而来,因王宫要甄选郎中骑,我有幸在举荐的名额之列,愿求一把好剑傍身,谋职护主。” 柳先生咽下嘴里的酒,咂嘴细品一番后才问:“你们老远从郢都来,就为了一把破剑?” “先生之名遍布天下,出自您手的刀剑怎能用‘破’字形容?”乔原忙奉承一句。 这位白衣的柳先生承其父志,擅能铸削铁如泥的利刃,但他与其父亲不同,觉得刀剑乃血腥之物。他无法预料出自手中的刀剑会夺什么样人的性命,不受约束无限制的铸刀恐会遗害无穷,向来都是看来人的品性而接活。 他父亲在世之时,很多自称豪侠剑客的人登门求剑,父亲虽留下“钟吾锻刀师”的名声,确也命丧于自己铸的刀剑之下。他接手父亲衣钵之后,除了为百姓铸些农耕器具外,一年只肯锻两把“钟吾剑”。 他见茅檐下这两人确实有官宦人家的气质,非脾性阴晴不定杀人无数的江湖剑客,终于招呼院门前的小童沏茶给乔家兄妹,道:“你说的话我也不能全信,我生平最厌恶砍砍杀杀的人,能从我这里得到剑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即便是惩奸除恶的侠义之士,拿刀必要饮血,此也是我深恶痛绝的。你们拿了刀,会在什么情况下杀人?” 乔原心道这柳先生的问题还真难回答,不在生死抉择的时候又怎知会不会杀人,他讨厌用他的刀杀人,那就避开这个点,遂小心翼翼回答:“我是个粗人,想的也简单,只为了能顺利得到国君身边郎中骑一职,仰慕柳先生的盛名,希望从您这儿得把好剑锦上添花,从未想过要用剑夺人性命。” 临溪也道:“是的先生,我们用剑只为公,绝不是滥杀无道的匪徒。” 柳先生慢里斯条看着他们:“既然喝了你的酒,那就留下多住几日。我很久没有再锻剑了,普通的刀剑倒是可以打几把解闷,不过,我的剑价格不菲。” 乔原忙拜谢,又将锦盒献出,轻轻放在柳先生跟前的桌面上,临溪见状,也把夹在臂膀中的银狐裘忽的抖开,偌大一条裘氅在这初夏季节陡然给周围又平添几分热度,可能是激动过头,她居然走近柳先生在他毫无防备之下将狐裘披到其身上,诚恳介绍:“柳先生,现在正夏,您一定体会不到我这份心意多诚恳,等过了秋就知道它的好了。” 柳先生对她的举动无奈至极,仅这片刻就捂了一身汗,脱下狐裘递给身旁的小童:“拿去收好。”又对临溪笑道:“我已经感受到它的暖意,多谢了。” 他打开锦盒拎着玉佩的坠子冷笑一声,指着墙角一口木箱道:“看到箱子了没,你们去看看,要多少有多少,都是求剑之人送的东西,我也不是风雅骚客,不想玷污了这些美玉。” 一旁小童为了显摆箱中“珍贵的废物”,把箱子端来给二人见识,果真一箱玛瑙翡翠软玉,红绿黄紫,几乎把颜色也收集齐全,随便拿出一块都价值不菲,被柳先生这么一糟蹋跟河边彩色石头没有两样,临溪都心疼起来:“先生,玉如君子,弃在这里多可惜啊。” 柳先生说:“我又不是君子,它们不过是一堆石头。” 临溪从袖里摸出一块绿玉与箱中之物对比,仍旧替它们可惜:“要不是我已经有一块美玉,真想向柳先生讨要几块。” 柳先生闻言倒来了兴致,摸着乌黑齐整的胡须打量她手中的玉:“你的是什么美玉,竟然不稀罕我这箱‘宝贝’?” 不等她答话,乔原出声解释:“只是块有点瑕疵的碎玉。” 柳先生笑道:“不便拿出来欣赏就算了。在我这住着,可不是赏花看月,后面打铁房有的是做不完的事情啊。” 二人离了柳先生的茅屋径直往打铁房找事做,乔原低声责备道:“为何把玉随身携带?我叮嘱过多次,莫要轻易拿它出来,就不听我的话。” 临溪实在难以理解他的谨慎,驳道:“有什么要紧,是我母亲的东西,我带在身上只希望它能护佑我而已。” 原本以为四五日可以拿到剑,转眼都过了八天也不见柳白衣的身影,乔家兄妹在打铁房有点热也有点焦躁。为在柳白衣心里留下好印象和打发时间,兄妹俩上山砍了半年用的柴火,犁了茅庐周边可耕的地,帮打铁汉子们锤出一把又一把的犁、铲、刀。 乔原问打铁的师傅们:“打了这么多铁器,都送哪里卖去?” 师傅们回:“山外的钟吾城,你们来时看见的集市,都卖给来此做生意的商人小贩,他们收购铁器再运到外地售出,柳先生仅一人就养活了我们几十口人。” 乔原:“柳先生锻一把剑需要多长时间?” 师傅:“先生很久没有动手锻剑了,前段时间听他说要锻一把试试手,你算是来的巧,往日里求剑的人都给撵走了。柳先生要动手铸剑必是十分仔细,估摸着也要半个月。” 临溪摇头咂舌道:“这是往昆仑山求剑也比这个快。” 一日午时,小童子将打铁房的二人领到第一日来时的茅屋廊下,柳白衣盘腿悠然自得席地而坐。乔临溪一眼看见他面前的剑。 柳先生先开口道:“为了这把剑,我觉得你们的两坛酒太少了。” 临溪笑道:“柳先生爱喝,我们下山后一定再拎几坛来。” “我也正想问你们从哪里买的清泉酒?酿酒的老头和家父有过龃龉,故而我不肯让他来取我泉中水,肯定是他来偷了。” 临溪道:“卖酒的是个容貌丑陋的年轻人,不知与您说的老者有无关系。” “试试这把剑吧。” 乔临溪兴奋地将剑捧给兄长退到一边。 乔原试了下重量就已激动的语无伦次:“好剑,可有名字,真是好剑。”他慢慢抽出剑身,其声清脆琅琅,剑在手中轻旋,嘶嘶破风。 “剑身已铸了名字。” 此剑光可鉴人,剑身无任何装饰纹样,只剑柄处刻着伏虎,乔原念道:“天琢,先生此剑叫天琢吗?” 柳白衣道:“此山就叫天琢山,遍地黑金,用剑也不要忘了出处。” 乔原拜谢道:“多谢柳先生破例一次为我锻得此剑,此剑非金银可估,不知如何报答您。” 柳白衣叹息一声:“锻刀是我生平一大喜好,而我却又痛恨这一点,从来用剑之人都杀戮太多,如果你能用它扶正灭邪,也算不违背我的本意,你要谨记 ,切莫用我的剑随意夺人性命。” 乔原道:“柳先生放心,我绝不会让此剑嗜血。” “这些时日我也看了你们的表现,是敦厚质朴的人。”他转向乔临溪,笑道:“尤其这位乔姑娘,在打铁房烧炉熔铁,淬火打磨,可比男子,砍柴犁地也让我另眼相看,说实话,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姑娘。” 临溪玩笑道:“您这么夸赞我,为何不多锻一把出来?您怎么就看不出来我也想要一把?” 柳白衣摸着胡须将她打量一遍,似在思考,终于开口道:“我这里确实还有一把闲剑。不过是我年少时跟着父亲学艺锻的第一把剑,小巧轻便,适合姑娘家用,算不上好剑。” 临溪欣喜若狂,双手握在一起紧张地看了眼乔原,对柳先生大声言谢:“多谢柳先生,等我下山后,一定将清泉酒再买几坛来孝敬您。” 柳白衣走进屋中,拿了一把略短上半寸的剑递于乔临溪,“试几招我看看。” 临溪得了剑,不待细看,拔剑跳下廊道走至院中旷地,目光一沉神情肃然,先将剑锋刺出,横扫一片,忽调转手腕把剑回收,犹如摆尾蝎,她身姿轻盈,切剑的力道却不失男子,尤其最后一招横斩石榴枝时,腕粗的枝干在她重力之下滑落在地。玛瑙似的石榴花成了剑下魂,乔原笑着喊停:“你这是辣手摧花,别糟蹋东西,快过来。” 临溪气喘吁吁跑过来问:“柳先生,这把剑可有名字?” “没有。” 临溪:“那请您赐名吧。” 柳先生笑道:“明月皎皎,流光清澈,如你品质,就叫它明月剑吧。” 临溪觉得言过其实,捏着剑把双颊笑的嫣红。 得了剑后,他们二人辞别柳白衣回到逆旅,准备休息一日就离开钟吾,不料,乔临溪的卧房半夜忽闯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慌乱的选择 钟吾与北方的郯国相邻。 两年前新继位的楚君收到密报,言说钟吾的县尹季瑕是郯国人,这几年招兵买马豢养军队,与郯国有图谋钟吾的意思。 郯国是小国,多年来一直受邻邦大国的压制,逆来顺受任人宰割,图谋钟吾郡县似是不可能的事。楚君命归乡养老的卢侯调查此事。卢侯委以重任于仲昆,仲昆又对韩维说道:“国君不想为此事大动干戈伤了楚和郯的和气,命我私下调查季瑕这人,如果真的是郯国人就暗中将他锁了,押赴郢都交由国君处置,若是有人故意挑起事端,也需查个清楚。” 韩维到钟吾后做起了小贩,卖粮食卖鱼,在县尹的府外蹲点监视,跟着每日进出府邸的人和车马。季瑕常去烟花柳巷寻欢作乐,借着欢花院做些掩人耳目的密事。 几次跟踪,韩维发现季瑕两次在欢花院与邻国行脚商队前后进出,经他打听,商队皆是郯国来此贩货的商人,季瑕的身份确实可疑。 他还打听到季瑕好酒,骑着马把半个钟吾城的村落转个遍,打听到一家老酒坊,离酒坊尚远便闻到酒香。卖酒的是个年轻姑娘,听到眼前人要一车子酒,满脸笑意跑去喊她阿爷。 韩维尝了一口酒后问:“老伯,你这酒香醇润口余韵无穷,怎么深藏在这偏僻的村里?” 老者笑着低声道:“酒是好酒,只是我从前与天琢山里的臭老头是冤家,他嫌我酒贵,我恶他霸着山泉,偷够了他的山泉水我才敢酿酒,藏在这处偷偷卖。你看我这残躯病体,酿一些能养活我孙女就满足了,来买我酒的人都是你这种一路打听来的。” 韩维:“我要的一车子酒可有货?” 老者笑道:“没有没有,只能给你六坛,我还得卖给别人。” 韩维:“行,那给我六坛,我就不多要了,好酒需众人一起品。” 那日他拉着平车去季府卖了两坛酒,往院中搬酒时暗暗记下路线。余下的酒不敢糟蹋,把车拉在集市上随处寻个位置躺下,太阳晒的他睁不开眼,用斗笠盖住脸微微眯了一下,叫乔临溪的姑娘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他面前,光彩夺目,令人无法挪眼。 自从在钟吾见到乔临溪后,他又把林中捡她一事在脑中过了几遭,还是不可置信的笑着摇头,那么丁点孩子,突然就成了一个有模有样的姑娘,确实是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乔临溪拎着酒走后,他立即发挥跟踪仇敌的本领,一路尾随他们转悠了大半个钟吾的集市,两人还挺能逛,一直到晚他才摸清乔临溪的落脚处。 第二日他从店家那里得知兄妹二人去天琢山找锻刀人一直没有回来。那天起,他就被好奇心和一种弄不清的感觉支使着,每日傍晚都站在同一个位置,一处不起眼的断垣上眺望这间逆旅进出的每一个人,堪狼老老实实趴在他的脚下,它不知道主人这是在干嘛。 摸清一些蛛丝马迹后,仲昆和韩维商议入夜后直接潜入县府邸,寻找季瑕和郯国互通的密件。 几年来他们师徒二人同生共死精诚合作,既是师徒又是搭档。仲昆是韩维最敬重的人,师父的胆识和坚韧的毅力一点点影响着他,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师徒二人换上潜夜的装备,夜深人静时出发,带上堪狼悄悄摸进了季府。 堪狼在韩维的训练下也能“见机行事”,明白他的每一个指令,哪怕遇见群狼,不该吠叫时它绝不发出声音。分头行动时仲昆叮嘱道:“凡是能看见的书信密函都粗粗过目一遍,若是弄出了动静,拿点钱财伪装成偷窃,还在城外碰头。” “徒儿明白,师父要小心。” 韩维循着两次送酒来的记忆摸到季瑕书房,整个季府矗立在黑夜中一片死寂,静的让他有些忐忑不安。 潜入书房后,在黑暗中尽量寻找可疑的信件,点燃微小火石,染开一圈小小光晕,借着暗淡的光迅速把书房翻个遍。摸到书架最顶端处,有个小小凹进去的暗格,韩维刚要伸手开启暗格,守在窗外的堪狼突然蹿进来发出呜吼,这瞬间,紧跟着一把白刃砍过来,凉风擦过耳畔,韩维躲开这一刀心惊道:好险,差点成了毁容又没耳朵的人。 手中的火石跌落至地溅出火星,而后寂灭。对方速度之快,韩维都来不及拔剑,用剑鞘回挡,双剑猛的撞击摩擦,火光在黑暗的书房溅开。 堪狼一跃而起咬住那人的左臂。 韩维暗忖:此人在暗处盯着我翻遍书房而不动声色,连堪狼都不曾发现,见我碰暗格时就耐不住了。 趁堪狼咬住那人臂膀的间隙,他快速上前一步猛的将书架暗格劈开,果然,里面掉出一个锦盒。 对手是个十分凶悍的剑客,韩维俯首捡锦盒想当隙,那人用握刀的手一拳击中堪狼的嘴,甩掉烈犬后疾步冲上前,对着韩维无招无序猛砍一通,刀刀凶猛异常,必是要置人于死地。 此人必是季瑕养的门客,韩维怕惊动府中侍卫,不敢恋战,边退边接了他几招,想夺门而出,可惜门在剑客的身后。他抓紧锦盒退至窗边要借窗逃遁,没等跳上窗户,突然右背袭来钻心的疼痛,像闪电的灼伤,对方的刀在他身上留下窟窿。 幸而堪狼死死咬住那人出剑的右手,韩维才有命逃出书房,他不忘向师父吹了几声暗号。即便没有暗号提示,仲昆也知事情暴露,整个府上十几盏灯齐亮,侍卫拎着家伙嗷嗷叫追了出来。 伤口位置在后背,韩维无法捂住伤口,脱下外衣把流血的右肩死死绑住,后面举着火把喊打喊杀的侍卫将寂静的夜搅地沸腾混乱,他忍着剧痛在漆黑的巷中左藏右躲,很怕对方也牵着狗在后追杀。堪狼知道主人处在生死攸关境地,紧跟其后,频频回首后探,提防同类猛然蹿出。 韩维逃至乔临溪所住的这间逆旅,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自己也不懂,甚至不确定她现在天琢山还是就在那间客房。 数日前就知道二楼最西边的客房住着乔临溪,一连付了半个月房钱,慌不择路时竟然选择这里。韩维从窗外甩上绳索,借助绳索飞身往二楼,从窗户爬了进来。 正在睡梦中的乔临溪忽听到一阵细碎声,十分警惕把枕头下的剑摸到手中,“兄长说的果然没错,钟吾虽热闹,却乱得很,窃贼居然送上门来。” 窗户被悄悄打开,她听到爬进来的人发出鬼鬼祟祟又低沉的喘息声,决定先发制人。赤足轻轻从床上走下,悄无声息猫到“小偷”跟前,“嗖”的一声抽剑架在他脖子上,厉声问:“什么人?” 韩维才是偷偷进来的人,理该房里的人更害怕才是,他却被脖子上冰凉的剑吓得哑口无言,静立窗前一言不发。 乔临溪把剑往肉里压下一点,威胁道:“再不回话,我一剑斩了你。” 不知几年不见临溪姑娘是不是还热情似火的性子,可不敢用性命开玩笑,韩维不敢动弹,低声道:“绾绾,是我。” 黑暗中,临溪听见男子的声音和自己的小名,差点误以为是乔原。 不是乔原,知道她的小名,钟吾没有认识的人,会不会听错了,她脑中一片疑惑混乱,更不敢放松警惕,拿剑死死压着他的脖子不吭声。 韩维见她没有回应,吃力的回道:“四年前我们见过,我是谭昭。当时师父和我在你们姚府落过脚。” 谭昭? 乔临溪飞速在脑中翻找此人的印象,几年前从舒窑来的少年,一身好武艺,原来是他。 仍旧谨慎,命令道:“你别动,等我掌灯看看你的模样?” 韩维连忙制止道:“别点灯,外面有人在追杀我。” “追杀?”这句话吓得她大惊失色,疑问、惊慌、无措齐齐赶来考验她的应对能力,会不会引祸上身。远处黑夜中似乎有高喊声,她拿剑的手不停生汗,威胁道:“你要敢骗我,就用你试试我新得的剑。” 韩维伸手夹住她的剑又证明自己:“还记得你送我的黑狗吗,堪狼?” 他的几句提醒令临溪一下记起几年前的许多事情,真的是他。那少年走后,她还数次追问乔原,舒窑的谭昭有没有成为别人口中的剑客。 屋里很静,他的喘息声重而清晰,乔临溪放下剑上前一步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话音刚落,韩维突然软踏踏倒在她脚边。 临溪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又不能点灯,右手在他身上轻而柔的试探一遍,突然在右肩摸了一手黏稠的血,哆哆嗦嗦道:“你流血了,我去喊我大哥来。我先扶你去床上躺着。”凭她怎么用劲,始终扶不起地上的人。 韩维怕把血迹沾到床上,撑着身子挪靠在床边,倚着床伸直两腿,平复了喘息才说:“先不要叫乔原,你帮我把药敷上。” 从他口中听到兄长的名字,临溪把所有的疑虑散去,尽力相帮。 带伤来求救 乔临溪把剑握紧在胸前迟疑不敢靠近。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能不能等我缓口气再跟你解释。”韩维在怀中摸索半天掏出一个绿色瓶子,伸长手臂递给她。 屋里的声音和动作都安静后,临溪才发觉夏日的夜空晴朗,星辉从窗户挤进来一片朦胧的光,借此光芒,她能看见倚靠在床边人的大致轮廓和他递药的手臂,他仰头闭目靠在床腿有气无力,刚才的一句话像在安慰,字字温和轻柔。 临溪慢慢伸出手,一把将药瓶抢抓在手中,抵在胸口重重的嘘上一口气,问:“伤在哪?我看不见,现在能不能掌灯?” 窗外一片寂静,并没有追杀和犬吠声,季府的人没有追杀到此,“点上吧。” 她点上一盏油灯,跳跃的火苗将二人的身影从黑暗中轻轻托出。终于看见他的真面貌,是张煞白憔悴的脸,汗水把几缕碎发打湿紧贴在额头,左手搁在腿上自然张开,掌中都是暗红的血,这副虚弱不堪的样子还真让人同情。 临溪低头看了眼他给的药瓶,一眼瞥去,身体一颤,不禁低声“啊”出声音,随即克制了惊慌。方才药瓶经韩维的手时黏满鲜血,这片污血正在她手掌露出狰狞的模样,令人瑟瑟发抖。 无奈,韩维支起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接过她手中的药瓶将上面的血迹在衣服上抹净复又递给她,又掀起衣裳把她掌中血擦掉,一番动作过后他都能感觉到肩膀血液汩汩流出的声音,暗嘲道:“我都要小命不保了,还要替她擦干净瓶子,到底是这点血迹可怕还是一竹篓蚯蚓可怕?” 韩维问:“有酒吗?” 临溪慌忙道:“有,有半坛,你要喝?” 韩维挤出一丝笑意:“洗伤口,再把药敷上。” 伤口的疼痛令他无暇顾及其它,因而他犯了一个荒唐的错误,他站在乔临溪跟前把腰带解开了。 夏日衣衫单薄,没了腰带束缚的衣裳松垮垮挂在身上,刚要扒开衣服褪下衣衫时,忽觉得不对劲,他动作稍顿,抬眼看下乔临溪的反应。 乔临溪攥着药罐杵在他跟前目瞪口呆纹丝不动,桌上的小油灯足以将他结实的腰际暴露无遗,那块衣不遮体的男人的肉/体。 他确实无心的举动在临溪看来是轻薄是取笑,热辣辣的泪水不中用的往下滴,“你脱衣服做什么?” 韩维忍疼皱眉把衣服重新裹紧,侧过身歉疚道:“临溪姑娘,伤处真的很疼,我……”此事还真不好解释,说是一时大意或是有一瞬间将她当作了好兄弟金河,可谁信呐。 他的转身,赫然露出背后醒目的伤口,鲜红的血肉往外凸翻和衣服缠在一起,整个背都被血濡湿。乔临溪惊恐地盯暗红的血迹,嗓子说不出利索的话:“你,后面都是血,会不会死?” “再不上药就会死。”他一本正经。 乔临溪平复心境,人命关天管他什么男女之别,将韩维扶坐在地,亲手褪下他的衣服,把半坛酒尽数倾倒在伤处。酒沿着他的脊背冲出数条血痕,忍痛的双手捏的骨节发白,外翻的血肉在药粉下痉挛颤动。直至乔临溪一把将突出的肉摁回去,此人都没吭一声。 真是条汉子,她不忍见他无声忍受,奚落道:“疼就喊出来,这个时候还要逞能。” 剧痛使他的嘴像块独立出去的疆土,不归自己管了,张了半天才发出声音,且嘴硬道:“我不怕疼。” 临溪把一件洗净的衣服撕成布条,笨拙地绑好伤口,又给他穿上刚才的血衣,处理好后才退两步重重坐到床上。可笑从前总是嚷着和乔原做侠客,原来鲜血淋漓的伤口就足够她魂飞魄散。 药粉清凉的药性注入如火焚烧的血肉中,身体一阵舒畅,韩维这才有力气借着微弱的灯光端详临溪姑娘,她真的吓坏了,坐在床沿浑身发抖,双手想并拢却始终叉不到一起,像只被按在虎爪下的小鹿。 韩维在道谢之前特意查看下衣着是否得体,被她穿的整整齐齐,轻咳一声道:“多谢你,临溪姑娘。现在你有什么要问的,我一定如实回答。” 临溪用剑轻敲地面示意他坐在她脚下,她则高高在上,形成一种姿势上的压迫,问:“你是恶人还是好人?” 韩维老老实实盘腿坐在地上,微仰起头,嘴巴嗫嚅几下,第一个问题就难以回答,他自认为是好人,可死在他剑下的人却不这么认为,稍作犹豫就肯定道:“好人。” “谁在追杀你?” 第二个问题也很难跟她解释清楚,轻声问:“这个能不能不回答?” 临溪立即用拇指推开剑鞘,露出一寸长的利刃:“才第二个问题就想避而不答,信不信我现在把你供出去?” 韩维发现她的双目中各有一盏油灯,像坠在黑潭的星辰,纯澈清亮,选择无条件的信任她:“县尹季瑕有勾结郯国的嫌疑,我奉命暗查此事,刚才潜入季府时被发现,一路被追杀至此。” 她虽很震惊,但对钟吾并不熟悉,也不知季瑕是何人,并未就此事追问下去,反而安慰他:“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多谢临溪姑娘。” “你潜进来直接叫了我的名字,你怎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她尽挑难答的问题问,要用哪种委婉的方式解释那日卖她酒后他就一直尾随至此? 见他又犹豫不答,乔临溪用剑鞘戳戳他的腿追问:“不想回答?还是等我把你送给县尹?” “我倒不怕你把我送给县尹,我在想如何回答你。”韩维搁在左右腿上的手小心翼翼摩挲指肚,“那日你和乔原在集市买了两坛酒,卖酒的小贩就是我。虽有四五年未见,我一眼就认出你们,因好奇你和乔原为何出现在钟吾,我就,就悄悄跟在你们身后。”他还挺怕乔临溪嫌恶他卑鄙的行为而大声给他供出去。 不料她不但没在意跟踪一事,还露出今晚难见的兴奋:“我就说那日看你面熟,你却鬼鬼祟祟遮着面不敢示人,是因为暗查季瑕一事不敢跟我们相认?” 韩维逐渐体力不支,点头应了她。 乔临溪蹲到他面前把双手压在腹部,自然随性地临摹他的五官,眼鼻口都细看了,唯独没发现他渐渐变黄的脸色,“几年不见,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四年前的谭昭。” “人都会变样,你也跟几年前不同,你抱着一篓蚯蚓到处走的模样深入人心。” 临溪挑眉笑道:“吓着你了吧,至今我还用石头养蚯蚓。” 韩维扯着嘴角附和一笑,身体突然发冷打颤。 “受这样重伤,等天明了你要去往何处?” “我和师父在城外有碰头的地方,能不能容我在此休息半个晚上,天亮后我就去找师父。”怕她不许,语气似是恳求。 临溪绕到他的后背掀开衣服又查看一遍包扎粗糙的伤口,担忧道:“季府的人都退了,等天明你的伤必须找大夫瞧瞧。” “只是小伤不妨事,此药叫‘刀口血’,干我们这行——”韩维突然住口,不愿在她面前提及剑客一事,他以杀人为业,是她完全不懂的世界,忙换句话:“夜深了,我到墙角躺一晚天亮就走,你快去睡吧。”说着就撑腿往墙角爬。 乔临溪对他的狼狈模样还真不忍细看,按着他的腿道:“你脸色太差,躺到床上去,我就在此守着你。” 韩维换一个舒服的姿势依旧倚在床脚:“不用,我怕弄脏了床,多谢你,绾绾。”硬是冲她挤出笑意,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疲倦和疼痛昏睡过去。 窗外天街寂静万籁无声,桌上的灯芯在摇晃跳动,乔临溪盯着床边昏睡的男人,还像在做梦。 她费尽全力将韩维挪到床上,站在床沿将他通身又审视一遍,确实是几年前的少年,憔悴的脸看起来还真是可怜。 临溪暂时不想惊扰乔原,欲等到天明再跟他细说此事。还未到天明,韩维开始发烧,浑身滚烫,睡的低沉迷糊,她唤了几声也没将他唤醒。 后半夜她不停用湿凉的巾帕替他擦拭身体、冷敷额头,一直守至天明。 清晨,乔原进屋唤临溪去楼下用饭时,她撑着额头趴在床边猛然惊醒,屋内明亮的光使她更真切看清床上还没醒的人,昨晚救人一事更显荒唐。打开门将乔原拉进来,又匆忙闭上。 乔原猛然看见小妹屋内出现男人,瞬间爆发,连发三问:“他是谁,怎会出现在你房中?发生什么事?” 临溪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相告。 乔原也站在床边打量四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尽管认识,仍然斥责临溪:“陌生人半夜闯进来,你竟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到现在才告诉我。你太轻信人言,万一他是盗贼,是不是三言两语就哄了你?” “他报出你我的姓名我才大胆把他留下,昨夜他快死了,真没时间考虑那么多,好歹相识一场又是舅舅故交的徒弟,能救则救。” 乔原说:“行了,行了。现在怎么办,我们都要启程回家了,他还在昏死中,店家要是发现了也不好解释。” “这是我的房间,店家不轻易进来。他发烧睡了一宿,得给他抓点药才行。” 乔原沉眸思忖:“虽是舅舅旧友的徒弟,但我与他并未深交不值得冒险一救,他奉卢侯之命暗查季瑕又属为国为公,算了,救久救吧。” 静谧的月夜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重新获取,刷新本页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 如果刷新两次还未有内容,请点击下方的[章节错误]! 少侠,你得带我行侠仗义最新章节、少侠,你得带我行侠仗义采芹人、少侠,你得带我行侠仗义全文阅读、少侠,你得带我行侠仗义免费阅读、少侠,你得带我行侠仗义 采芹人 《少侠,你得带我行侠仗义采芹人 季瑕的无奈 乔临溪按韩维告知的位置一路打听到卖酒的老酒铺,果然深藏巷中。 临溪对卖酒老者说:“老伯,我是旁人介绍过来买你的酒呐,未进村我就闻见酒香了。” 老头笑说:“不奇怪,来买的都是介绍来的。你可来巧了,我新酿的酒昨日刚启封,要几坛啊?” “我买来送给一位先生,四坛就够,这么好的酒,留给别人也尝尝。” “前段时间有个年轻人跟你说了一样的话。我身体不好,所酿有限,买多了我也不卖。” 乔原笑道:“老伯,再卖我两坛,我们二人虽结伴来,她归她,我归我,也给我两坛。”二人将酒系在马鞍两侧就往天琢方向而去。 这一路上乔临溪心事重重沉默不言,乔原猜着了几分,开解道:“谭昭这类人行事极端,冷酷无情,绝不能轻易靠近,他们谁手上没害过几条人命。他此次执行卢侯指派的任务,我们不能插手坏他大事。他身为门客,眼中就只有主人,哪管事情对错或正义与否,说难听点,就是个杀人工具,蚕房门口的狗都比他强。” 临溪试图辩解:“门客虽都食主人的俸禄任他们差遣,然却并没有丢失和出卖自己本性。黄陵侯门下门客几百人,成家立业的大半,也没听说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 乔原:“你毕竟是姑娘家没有接触过,光靠表面是看不出底下的暗涌。若黄陵侯发话,几百个闲人谁不争破头立功,按自己想法行事那就不忠,若是觉得替主人行的事残忍无道,便会惹同僚耻笑。你看谭昭是什么样的人?” 她对谭昭了解不深,无法确定他是哪样的人,不过确实好奇他在钟吾都做些什么,和乔原商量道:“他残忍极端都与我们无关,这次在钟吾的任务确实是为我楚国、为国君,是大义是忠君之事,我们再多留日,看看事情会发展到哪种程度,或许还能帮上忙。” 乔原也好奇季瑕究竟是哪样的人物,多留几日看场戏也无妨,玩笑道:“等我回到郢都,恐怕国君的近身护卫都换了两茬咯,你也不关心你大哥的前途。” 临溪没料到他能答应的如此爽快,笑道:“再多留五日,五日后哪怕这里有神仙临凡我也跟你回去。” “那就五日,多一日都不行。” *** 季瑕出自郯国大族公孙家,祖父和父亲都是郯国声名显赫的将才。季瑕十四岁就跟着父亲在沙场纵横驰骋,在打败柔罗国三万大军时一战成名,那一战使两国相安无事近二十年,郯国百姓都称他为少年将军。 后来传闻这位少年将军公孙流突染疾病死了,令人无限扼腕。 郯国地少国弱,在周边众大国之间如一叶扁舟风雨飘摇,虽向强国称臣纳贡委曲求全,楚国还是将钟吾边上的一座城池——西竹强行归为己有。郯国国君因此事恼羞成怒,他让聪颖勇武的公孙流潜入楚国暗中行事,封他为护国将军。 公孙流不负国君重托,以过人的才智和天生神勇由一名小亭长一路升至楚王钦封的县尹,他骗过户部,变成一个为已落魄的名门望族重新光宗耀祖的有为才俊。接过钟吾的县印开始,他便着手将钟吾的这支兵马变成精兵强将,为他所用。 公孙流要待时机成熟之际夺回西竹。 公孙流来楚国时还是个年轻气盛的青年,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他在此地落户娶妻生子,想起二十年前对国君的豪言壮语时,时常怀疑是不是自己做过的梦,是否还要夺回西竹,他的内心已经动摇了。 西竹这座城不管是属于郯国还是楚国,如今城中的百姓安居乐业,享太平日子,若是突袭夺回西竹,郯楚交战,又要让无数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时间磨灭了年少时的雄心壮志,他自责愧疚,动摇逃避,身边环绕的幼子让他一次次的犹豫。如今郯国的国君年老体弱,国君是否还记得他来异国他乡近二十年的最初目的? 公孙流烧尽每次与郯国互通的信函,却不想终于还是败在那枚鞭策他的印章上。信念动摇,玉章上的“护国将军”四字无比沉重的提醒和警示他来钟吾的抱负和任务。 从门客连陆手下逃走的人一并盗走了小小的印章,玉章上的四个字并不能证明他的身份,公孙流思虑过:“如若对方拿出印章对质,也不过是枚随意雕刻的玩物或是遭人诬陷。既然已经有人暗中调查,一定是事情败露了。” 印章被盗的第二日,公孙流迅速遣人送信至郯国,定夺起兵夺西竹的日期,又调动部分士卒满城搜寻那晚偷印章的人。他等不及郯国的书信,沉思几日,准备发下檄文借口讨伐西竹太守仲隆,迅速对西竹出兵。 公孙流的檄文还没到众将士手中,韩维和仲昆已带几十名剑客将季府围住。季瑕和手下十几名门客守着府宅无法与校场的将军联络。 韩维和仲昆从正门冲入,把季府上下几十口都逼进正院。 仲昆:“速战速决,这样热闹的大事顷刻就能传到校场那边,将士们被他蒙在鼓里必然听他调遣,等擒拿了季瑕,军队的将士自然知晓他的狼子野心。” 韩维紧紧盯着对方持刀剑的猛士:“季瑕的门客不少,不知我们胜算多少。” 仲昆:“若想两国战事化小,只在此一搏了。” 双方对峙在季瑕的庭院之中,仲昆站出来喊道:“季瑕,我今日奉国君之命,带你回郢都复命。” 季瑕从人群中从容走出道:“你是何人,敢随意闯进我季府,要复何命,此等阵仗?” 仲昆:“我乃舒窑卢成侯的都尉仲昆,你在我们楚国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执意掀起两国战祸,是何居心?” 季瑕面色阴冷,沉声道:“小小的都尉也敢对我嘤嘤狂吠,你当众诬陷县尹,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季瑕退后数步,并未动手,慢吞吞询问仲昆道:“你说我谋反,有什么证据?” 仲昆对韩维低声道:“柏崖,他在拖延时间,若校场的将士知晓这边情况,一旦领兵来此,只怕我们就奈何不了他了。” 韩维道:“我们先拿下他?”仲昆点头。 韩维掏出那枚印章,高举在手道:“这就是证据,你是居然郯国的护国将军,好大的官衔。” 季瑕一见那枚印章,脸色突变,又突然大笑起来:“我是先王钦赐的县尹,岂能容你们这些来路不明的人随意诬陷?随意拿出一个玉章就想治我的罪,未免可笑了些,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仲昆掏出卢侯的令牌道:“是不是诬陷你我都清楚,撤了你的门客,跟我们去郢都复命。” 季瑕缓缓抽出佩剑,示意门客动手。他想起这些年来郯国那面日益淡薄的热情,早已将潜伏在异国的他忘却,只有他自己还在苦苦坚守着当年发下的豪迈雄壮的誓言。他将多年来满腔的怒火和不甘都爆发在手中的剑上,像失了心疯一样冲进敌方的阵中乱砍。 仲昆和韩维全力对付季瑕一人,他们要生擒季瑕。双方混战在一起,刀剑之声混杂着众人的惨叫,庭院之中残臂断指惨叫连连,鲜血溅在石桌和白壁之上,煞是惹眼惊心,只须臾,地上便躺着七八具尸体。 季瑕年少时的盛名果然不虚,韩维及仲昆二人联手也没能制伏得了他。季瑕的每一剑都积蓄了多年的不甘,像要拼尽了性命方不负郯国君的重托。 这时金河也跳进了三人的圈中,金河道:“我就不信,你能厉害到以一敌三。”金河想要在仲昆面前立功,因而比往日多使了几分力,只见他凌空腾至季瑕面前,拉开阵势,像一头炸毛的狮子。刀剑碰撞出的火花在白日下也炸出了光彩。立功的心哪及一颗沉淀多年又一心赴死的心。 当季瑕那剑即将穿透金河的胸腔时,韩维眼疾手快,游龙过海之势从季瑕的腰间刺下去。季瑕迅速抽回刺向金河的剑,一个转身。韩维和金河本能的躲开季瑕。季瑕迅速向后曲身,那剑从上往下劈下来,划伤了韩维的手臂。金河见韩维救他一命,道:“小老大,多谢!” 韩维背后的伤口重新撕裂,痛的他冷汗直流,他对着季瑕大声喊道:“公孙流,我们证据确凿,众人已将这围住,你抵抗下去还有何意义?你在钟吾并无过错,若是放下过往,国君会对你网开一面!” 季瑕怒斥:“我对楚国忠心耿耿,你看看钟吾物阜民康,都是我的功劳,为何还怀疑我是郯国人。” 韩维和师父及金河正欲制伏季瑕时,不知从何处跃出一个身手不凡的壮汉来,这人体魄壮硕,使剑却十分敏捷,此人只认定韩维这一个目标 ,每一招每一剑又快又狠。韩维伤口崩裂,剧痛之下招架不住这人的攻势,他想起此人就是那晚伤他肩部的门客! 韩维连连后退,对连陆道:“季瑕是郯国曾经的大将公孙流,他意图攻打西竹,蚕食钟吾,你为何要助他?” 是舍身取义 连陆的刀锋芒逼人直指韩维:“我不知道何为国家大义,只认这个主公,在我连陆看来,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楚国和百姓的事。” 韩维已经精疲力竭喘息不已,连陆正在势头。他喘息之际没能防住连陆迅捷劲猛的身手,当胸挨了沉重一脚,跌落在数步之外。 连陆跨步上直刺他胸膛。 韩维支撑身子眼看连陆那剑已到胸前,万分危险之时,一支白羽剑破空而来,只听“咔”一声脆响正中连陆的刀,大刀应声落地,忽又窜出一人迅速将地上的刀踢出丈外,急反身对连陆的右腰踢下一脚。 连陆如螃蟹横退两步才稳住趔趄的双足,随手又抽出背后另一把刀,站定脚步看是何人,原来是个小子。 乔临溪的背影恰好挡住一道光,晃的韩维睁不开眼,他仰望持剑护在前面的姑娘,内心波澜滚动,又惊又喜,立即起身将她又护在身后道:“站我身后。” 连陆瞠目而视,一心要杀了韩维。 每日都蹲守在季府外的乔临溪和乔原,在舒窑那帮剑客声势浩大冲进季府的瞬间就知道有大事情发生。正门已闭,二人从小门的墙头悄悄翻入,闻着刀剑之声闯到院内。她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谭昭。 乔原拉着临溪蹲在一棵冬青树后,命令她稍安勿躁静观其变。二人正低声商量何时插手,突然见墙外跳进来一个大汉,对着谭昭好不手软。 临溪把剑一握,从树后站起来,急道:“兄长,我去帮谭昭,你去帮那个老头,” 乔原又把她拽蹲下来,脸上有几分怒色:“这不是闹着玩,你老实留在这里我去帮他。” 乔原忽见丈外有把被打落的弓箭,他俯身贴地疾行,捡起箭瞄准连陆把弓拉满。 乔临溪从小在校场习武,从未碰见真正的高手,遇到即兴决斗,对手见她是女子皆保守不敢出击,或大度谦让,次次能赢使她自信满满,轻看了打斗和斩杀的真正面目。 乔原的一箭射掉连陆的刀,她健步如飞已冲进人群,只两脚就踢倒连陆。 两脚之后胸腔的心脏蓬勃跳动,这一刻她从小向往,强行赋予自己的行为带着点悲壮的意思。出手第一招,居然就救了一条人命。 握剑的右手通红发涩,绷紧右臂,临溪慢慢退到韩维身后,二人紧紧贴着后背,“我和大哥都来帮你。” 韩维压低声音问:“为何还在钟吾?”“明日就回。” 韩维:“小心此人,他出手十分狠毒。”不懂眼前这个胆大的姑娘有多少功夫,她两次相救,务必护好她的安危。 韩维比之前陡然振奋几分精神。 连陆看出他因重伤体力不支,翻转手中刀柄只认准他一个。 连陆又一剑杀来时,韩维主动跨前两步格挡他的剑首。二人正在胶着状态,乔临溪趁机敏捷的从连陆背后刺过去,没想连陆收回剑凌空一翻反而腾至她背后,一剑劈下来。可怜乔临溪从小到大的梦顷刻破灭,鲜血霎时从她手臂涌出来。 见到皮开肉绽的手臂,她大叫一声,丢下剑捂着伤口呆愣在原处。刀伤长的她如何都捂不住,血顺着垂下去的胳膊慢慢滴落在地。 虽见惯了鲜血,韩维也跟着呆住。他心急如焚冲上去一把扶住她。 连陆举刀又杀过来,乔临溪一把推开韩维道:“别管我,你先对付他。” 他拎着剑走向连陆,那剑似朵百瓣花,有影无形,凝聚力气,欲奋力一击,跃身翻至连陆跟前,一剑刺过去,这一剑凝聚了他全部力气,下了鱼死网破的决心,清风剑深深扎进连陆体内时,连陆的剑也从他腰侧擦过来。 仲昆在人群中大喊一声:“都住手。” 双方的打斗在季瑕被擒住一瞬间停止了。临溪捂住手臂看向仲师父,韩维顾不得自己腰侧的新伤,冲上去缓缓将她扶坐在地上,嘴里不停的安慰道:“不怕,有我在,我给你上药!” 临溪半是惊吓半是伤痛,泪眼朦胧的发现韩维腰侧的衣服也被血浸透,哭泣道:“你肩部的伤口没愈合,又多了处新伤。”韩维将临溪袖子撕开,从怀中掏出药哆嗦着胡乱的洒一通,他紧张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地上的血流成一片,她这绝对不是皮肉小伤。 乔原、金河和仲昆将公孙流圈在剑中。当乔原发现临溪受伤时,疯了一样跑过来,一把推开韩维,嚷道:“你走开!”他抱着临溪向府外冲出去。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韩维既忧心又失落。 韩维收起清风剑走到季瑕面前,指着地上躺着的尸体悲愤道:“你若是放下手里的剑和心中的执念,他们也不至于死!不管西竹城归属楚国还是郯国,城中百姓安居乐业、祥和太平,何必再挑起战火?”他只是一个武夫,国与国之间的相安之道,轮不到他去置喙。 季瑕嗤之以鼻道:“夏虫不可语冰。真如你说的这样轻易,你们为何又对我的过往忌惮害怕?你看看周边大国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任意欺凌小国,西竹是我郯国城池,一座城池说夺去就夺去,你不见普通百姓也会为了两寸土地打的头破血流,你又怎能懂得失去疆土的耻辱,这是耻君王和百姓的耻辱。” 韩维:“我只懂得百姓疾苦,懂得地上这些人的性命不单单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公孙流,你回头看看你的三个幼子!” 公孙流眼中惊慌,慌忙转头看向身后,最大的孩子也不过才十岁多点,他们站在母亲身边默默流泪,此情此境,他们甚至不敢哭出声音。公孙流扔掉手中的剑垂下双手,抬头看着远方的白云悠悠的说道:“天气真的好啊,你们看,晴空万里。” 可是他的脚下却惨不忍睹。 大门被一队人马冲撞开来,为首的将军骑在马上看着府内的狼藉和残肢断骸,厉声喊道:“放了县尹,留你们全尸!” 仲昆道:“混账,你也要谋反不成?”仲昆从怀内掏出卢侯令牌道:“我乃卢成侯的都尉仲昆。你们一向敬重的县尹季瑕,他实则是郯国将军公孙流,他来楚国这二十年隐姓埋名,招兵买马步步为营,就是为了夺回西竹城!” 那为首的将军见了令牌慌忙从马上下来,确认了令牌后请罪道:“是我等愚笨无智,请降罪!” 韩维问师父:“公孙流如何处置?”师父道:“先将他关押,择日押往郢都,其罪由国君定夺。” 公孙流神色黯然,弯身拾起地上的剑,韩维警觉的问:“你还不死心?”公孙流看着他大笑几声,举起剑就往颈上抹去,韩维一掌打下了他的剑道:“你诚心伏罪,国君或许能饶你一命。那时候带着你的妻儿躲的远远的,为何着急寻死?。” 公孙流苦笑着问:“躲哪里去?我是郯国人,楚留不得我,也无颜再回郯国,天地这么大,你让我去哪里?” 韩维盯着他脚下扑过来的哭啼啼的小女孩,心中十分刺痛。他不忍公孙流身边的三个儿女从此像自己一样孤苦无依! 公孙流道:“你放了我的几个孩子和夫人,我给你们一个交代,让他们走,随他们到哪里去,让他们做个普通百姓。我舍了这条命,希望我也是死得其所。” 公孙流摸着女孩儿的头哭泣道:“我是个懦弱无能的人,愧对了国君的重托,也没能成为一个好父亲。”他转头对妻子说道:“你要受累了,夫人!” 能为国而死,这是他公孙流这一生的荣耀,但是,若能成为一个平民百姓,享受儿孙绕膝的乐趣,这不也是他曾经期盼了很久的事吗,可是,没有机会再回头了,公孙流捡起地上的剑,抹颈而死。 韩维内心五味杂陈,他看着跪在地上哭泣的几个孩子,看向师父,仲昆知道韩维在想什么。仲昆沉默了一会对着众人和公孙流的幼子们说道:“公孙流该死,但妇孺无知,今日就放过你们,望你们能如你们父亲所愿,做个平民百姓好好活着!” 韩维收起临溪的剑,先辞别师父,抢了将军的马匹冲出了季府!他在离季府最近的路上打听了两家医馆是否收治了一个被剑伤了的姑娘,医馆的大夫告诉韩维道:“那姑娘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被送到李老先生那去了!” 韩维急着问:“李老先生是何人?他住哪?”大夫慢吞吞道:“李老先生是我师父。他家离此不远,顺着这条路往南走,路尽头就是他的住所,那姑娘送来时脸色刷白,幸亏家师今日在家。” 韩维骑着马一路飞奔向南,路尽头就是那位老先生的家,这条路可真长。他心急如焚,满脑都是临溪捂着伤口无助的样子,“一定不能出事!” 原来路的尽头是条小河,河边不远处有座小宅院,韩维冲进院门就见到了坐在石桌旁的乔原。他稍稍舒心了一点,问乔原:“绾绾怎么样了?” 手臂的伤疤 乔原十分不悦韩维的出现,冷冷的回复道:“已经睡了。”又自言自语道:“但愿她能长个记性,知道其中的险恶。” 韩维:“伤势如何?” 乔原:“左臂切开了很长的血口,肩部的伤口更深点,李老先生给她止了血缝了伤口。” 韩维在乔原对面落座,询问道:“你们几日前就说回去,为何还留在这?” 乔原白了一眼韩维,不屑道:“绾绾定要看看你们这类人如何拿住季瑕!” 顿了一会,乔原又道:“我希望你在她没醒之前离去。她从小跟着我习武,跟着我像个男人一样为舅舅做事,我处处护着她,她便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以为这个天地就如她所见般宽容和平静,也一直认为做剑客是件荣耀侠义的事。你清楚自己身份,说难听点就是□□的工具。我不知那晚你为何出现在我们眼前,巧合也好,别有用心也好,围绕你的都是死伤之事,她一个姑娘何尝见过这些,希望你好自为之!” 韩维明白乔原的用心,并不反驳他将自己归类于杀人工具,他自认从跟着师父拿剑那一刻起,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绝不是一个杀人工具,是临溪口中向往敬佩的剑客! 韩维道:“我去看看她!” 韩维第一次看见她披散着头发,发丝轻轻的垂到床沿,那根长长的绿绸发带放在她的耳边,她睡着的样子温柔恬静。韩维看着临溪没有血色的嘴唇,突然后悔那晚为何抱着一股自己都不懂的期望闯进她的房间。 外面的乔原示意他可以走了,韩维道:“我等她养好伤再走,不然我放心不下。” 乔原压着怒火恼怒道:“我们跟你并不熟,刚才我的话还不明白?” 韩维冷笑道:“是吗,不熟吗?”他险些要将当年林中一事脱口而出。 韩维没有再搭理乔原,走出房间往前厅找李老先生。 李老先生带着徒弟坐在一堆草药中,韩维上来行礼道:“李先生,我是方才那位姑娘的朋友,我想知道那姑娘伤的如何?”老先生说:“放宽心吧,我已为她上了药没有大碍了,只是她流血太多,这段时间要好生修养补气。”韩维拜谢道:“李先生着手成春,谭昭在此谢过了。” 李老先生道:“那姑娘的手臂怕是会留下很大的伤疤,估计有得一通闹!” 对比刚才他以为临溪要丢掉性命,留下疤痕似乎并不是一件大事,他还是追问一句:“有什么药方能将疤痕淡化掉?” 老先生说:“我给你一副方子,喝段时间试试。如果你能找到赤灵,熬成水,经常敷一敷也能淡去疤痕,只是这味药稀少很难买到。” 韩维重又回到临溪屋中时她已经醒来,躺在床上对乔原正说着话:“有点疼麻木了,这只臂膀不像我的,倒像是要劈来烧火的木头!” 临溪一眼望见走进来的韩维,眼睛像是要放出光彩来,欣喜而吃惊的问:“谭昭?你怎么来了?” 韩维看了眼乔原,这人是对他的到来只字未提啊!他站到临溪的床边,道:“我刚到一会,去问了老先生你的伤有无大碍,他说你要多修养!” “你的伤怎么样了,过来给我瞧瞧!” 韩维瞥过头看向右肩,发现衣服上血迹都已干,现在才微微的疼痛起来,他笑说:“不碍事,已经好了!”临溪指着他腰间的伤道:“那这里,给大夫瞧了没?”韩维低下头才发现腰间也多了处伤口。 乔原冷冷的道:“既然你也受了伤,就到老先生那抓副药回去休息吧,请早些回去!” 临溪看出了乔原有驱赶谭昭的意思,解围道:“兄长,难不成老先生这不能熬药,你要让他带伤回去?” 韩维立刻捂着腰部的伤,似有摔倒的架势,道:“我确实伤的挺重,就和你留在这一起养几日伤。” 临溪:“季瑕怎么处置?你们把他关起来了?” “他自觉是舍生取义,已自刎。剩下的事情都由师父在处理,我急着来寻你。”临溪感叹道:“有不可夺之志,是条汉子。” 乔原对韩维心有成见,又不好把不悦摆在脸上,心中压着无名怒气,他现在只愿临溪把伤养好,早日回郢都,从此和这人再无往来! 人人都在传,西竹的太守仲隆一觉睡醒听说躲过了一场无妄之灾,惊的汗流浃背,乐的喜极而泣,想到自己平日里对穷苦人布粥行善,手捶大腿呼喊:“果然多行善事,能得上苍怜悯啊,上苍真眷顾我啊!” 韩维留在李老先生这养伤,倒不如说是留下享福,顿顿端着药去与乔临溪一起服用,似喝了蜜一般,喝完药就坐在临溪对面安静的看着她,藏不住的满眼笑意,他仍有点不信这姑娘会是当年那奄奄一息的孩子。她爱笑,像从来都不知道烦恼,她洒脱,不似旁的女子那般扭捏,她看过来的眼神直接而坦然,不躲闪,不羞怯。对着韩维笑上一下,连韩维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喝着药时,临溪发髻上的绿稠发带落到碗中,韩维慌忙伸手拎出发带,忍不住问:“你对这发带情有独钟。几年前就见你绑着它。” 临溪笑道:“这发带,我有许多。” “你喜欢绿色?” “我娘亲留下的东西,她留给我的东西太少,就一直绑在头发上,像她在我身边一样。” 韩维心疼她与自己一样没有亲人,道:“你娘一定也想过你长大的模样,留了发带给你。” 临溪摇摇手笑着解释道:“听兄长,他把我捡回来时身上包了块绿色绸缎,是我自己将那块绿稠剪成发带。” 正说着乔原走进房中,冷着脸看了眼韩维。临溪的手臂刚换过药,跟乔原嘟哝道:“会不会留下疤来,如何是好?兄长,你说张小公子要是能见到我这只血肉模糊的手臂,也不至于上门下聘,真想现在就回去吓吓他。”乔原道:“他不配嫌弃你!”“早知会受伤,不如早点伤了,还起点作用。” 乔临溪把险些废掉的手臂说的轻巧随意,像在议论战利品,时不时伸出来显摆一下,回去后不知要跟青青怎么讲这份殊荣!她笑着问乔原:“哪天我嫁人,夫君问起这伤哪来的,我说是行侠仗义赚来的。不知会不会就此奚落我。” 乔原摇头无奈道:“那要看他敢不敢!不过你这伤确实不轻,好好长记性,莫再想着当什么侠客了。” 韩维知道她虽表面豁达不在意,可必定是个姑娘家,又能有几个姑娘不珍爱容貌和肌肤。他冷不丁的插入到他们兄妹二人的话题中,来了一句:“我会负责!” 那兄妹二人将吃惊的目光都投过来时,韩维硬着头皮解释道:“李老先生说赤灵熬汤日日敷上几次,能将疤淡去,我负责给你寻点这味药!” 乔原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又拒绝了他:“这药虽稀罕,又不是没有,等我们回了郢都,什么珍贵的药材找不到,不劳烦你这外人?” 临溪不愿承情,忙点头附和道:“真的不需要你劳神费财去寻,这点伤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韩维:“你是护我而伤,我一定会找到这味药亲自给你送去。” 那日临近傍晚时,韩维没在房中见到临溪,他走出屋外望着不远处的溪流,落日余辉将小河两岸照的宁静祥和,他慢慢踱步欣赏一番落霞和小河对岸的绿色旷野。他站在河边,看见躺在草地上枕着手臂睡觉的乔原,正要走过去与他招呼一声,又看见离乔原不远处被深草遮住的临溪。 乔临溪穿着一身白衣,绿稠发带把发丝轻轻挽了一个髻,手中捧着一束野菊和狗尾草,低垂着眉目摆弄手中那束花的叶子,平日里毫不起眼的狗尾草在她手中似乎也温柔起来了。韩维第一次见到从她身上流露出女子温婉气息的模样,她在这片绿草地中白的耀眼,全身发着光芒。落日暖暖的光线在临溪身上停驻,韩维不敢向前,生怕自己粗糙的样子毁了这片刻的宁静,他突然觉得乔原说的对,临溪姑娘天真烂漫身世清白,她绝不是自己这种拿刀的人可以爱慕的! 他在傻愣愣的驻足发呆时,临溪拽着裙踞走了过来。她浅笑盈盈目不转睛盯着韩维走过来,那双眼睛似一汪藏了月亮的清泉,快到他面前时,她一个趔趄摔倒在草地,任韩维反应再快也没能及时扶住她。韩维怕她伤着手臂,慌忙跨上前一步将她扶起问:“跌疼了没?” 临溪抬眼笑道:“我穿不惯这些,踩到了!我的衣服脏了,大哥出去随便买了件回来!” 韩维认真的说:“是你没有穿习惯,你这样很好看 。” 临溪问:“真的?大哥也这样说,让我以后多穿些这种胡里花哨的衣服!” 临溪踩平了一圈青草,对韩维说道:“来,我们在这坐会!” 二人在离乔原不远的河边坐下。 第 26 章 韩维驻足不前,第一次对自己剑客身份有自卑的想法。 临溪抬头发现他后,拽着裙踞在深草中慢慢迈过来。她浅笑盈盈盯着韩维,漆黑的双眸中有闪亮的星辰,快走到韩维跟前时,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草地,韩维的反应算是很迅速,伸出手却没能捞住她,怕她跌到手臂,慌忙走上前把她扶起来:“跌疼了没?” 临溪抬眼笑着解释,试图挽回面子:“我穿不惯拖地的衣裳,踩到了,我的衣服上都是血,大哥出去随便买了件。” 韩维很实诚的夸一句:“你这样很好看 。” 临溪展臂转一圈问:“真的?大哥也这样说,还让我回去把所有衣裳都换成这种胡里花哨的。” 她使劲踩平一圈青草,向后甩开裙裾坐下去,指着边上的位置对韩维说:“晚霞很美,我们在这坐会。” 二人在离乔原不远的河边坐下。 临溪问:“你腰上的伤怎么样了?” 韩维笑道:“这点伤真不算什么,比这严重的也有过。” “你替舒窑的卢侯做事,都是虎口拔牙的凶险恶事,我见你手腕上也有道疤,怎么来的?” 他将左手腕的袖子撸起,露出一处淡淡的疤痕,想起小时候卢子楠对他的图谋不轨,那段十分不悦的经历有些难以启齿,避重就轻道:“小时候性子太犟,被少主人一伙人打了,我为了吓跑他们,割了自己一刀。” 临溪盯着那道疤蹙眉不解,谁会为了吓走敌人割自己一刀,谁知这一招,后来竟被她给学会了。 他看似人前显赫威风飒爽,原来小时候也是受过苦的人,“我常觉得自己委屈,现在想来,我有大哥和青青,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韩维向躺在草丛中的乔原探了一眼,叹道:“乔凌远是个好长兄。” “我和他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多年,相依为命。好歹大哥是舅舅的亲外甥,没人敢私下说他的闲话,我依仗他的羽翼,少了多少委屈。” 韩维听着此话,暗想那年幸亏遇到乔原,换了旁人,或是自己,乔临溪不知又是哪般命运。 两人把目光投向天边的红霞,醉心地欣赏,许久都没开口。 “我的伤好了许多,大哥已决定后日回郢都,这次准回去,绝对无差。” 韩维拍拍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有点心烦意乱。她回去郢都后,和她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心里十分不快,突然抓起腿侧的杂草猛揉一通,简单回一句:“回去了好,往后见不着了。” 果然自古离别就有忧伤凄凉的气氛,一句话就说出离别之伤。 送东西吧,分开不是都要互相馈赠小礼么。她从袖中掏出金蚕,毫不犹豫赠送给韩维:“我们三人天南地北能在此相聚,你说是不是缘分?后日一别,我想天大的缘分也不能让我们再聚了吧,这枚金蚕送你。” 金蚕造型的金子很少见,韩维接过来反复细看:“这个是?” 她把来钟吾前养蚕比赛一事喋喋不休倒出来,指着蚕底的官印得意忘形道:“瞧下面还有官印。” 韩维瞧着她得意的脸色,顺着她的心情连连夸奖:“嗯,令人意外,你还有这个小本领。” “在你面前不敢提别的,但是养蚕和烧饭我绝对敢吹嘘一把。” 他把蚕还回去,小心拒绝了:“金蚕挺贵重的,我不能收,何况是你几年的心血。” “你要觉得贵重,我再找找有没有别的相送。”又低头从袖子里乱掏一通,抓出一条贝壳手串,手串的绳子又把一块玉佩带出来。 韩维刚要打趣她的百宝袖囊,只见她慌忙抓起玉佩,还抬眼偷瞄他是否把玉佩看在眼中,活像个小贼。 韩维把头转过去笑道:“你慢慢藏,我什么都没看见,藏好了。” 临溪觉得自己鬼祟的行为确实难堪,反问:“你怎么不问问我这是什么宝贝?” 他忍笑道:“姑娘家的东西,要是不便给我看,我不敢多问。” 临溪把玉佩举在他眼前来回晃荡:“没甚要紧的东西,就是块残玉,也是我娘留下的东西。” 韩维微惊,又是绿稠缎面又是玉佩,只怪当年太小,捡着那孩子时没想过细看,不知襁褓中有没有关于她身世的东西。他问:“你母亲留下的东西不少,我能不能看一眼?” “随便看。我大哥好几次想砸了它,又觉得可惜。” 他接过这块绿玉,苍翠欲滴,是官宦子弟会佩戴的上等好玉,少见的是玉佩上的图腾,桐雀戏珠,纹饰别致在桐雀嘴边那粒珠子,是就着玉的质地纹路生成的一粒鲜红耀眼的红珠,他问临溪:“是乔兄告诉你,这是你娘留给你的?” 临溪搓搓手,显得不确定:“或许是吧,兄长没有明说,只说是襁褓里的东西,想砸过几次,又念在可能是我母亲的遗物,不忍心下手,嘱咐我不要拿出来。玉上本有字,他把字削掉才给我,我问他削去的是什么字,他又推说看不清。我看这玉的质地和纹样,一定是大户人家的东西。” “你也觉得它是公子贵女佩戴之物?” 临溪连忙道:“别误会,我不敢乱猜测自己身世。试问哪个大户人家会养不起一个孩子都,还要扔在林中,必有其他缘故,我不想细究。”她玩笑道:“我现在就是姚府的半主,说不定生父母家还不如姚家。” 当年在林中,韩缜要把孩子扔掉时,韩维无能为力只得任由乔原抱走,连孩子的性别都没弄清,何况是襁褓里关于孩子身世的线索。乔原隐去的字,想必就是临溪的来处,他那么怕外人知道,显然是知晓了临溪的身世并怕对方将她认回。 如果韩维承认自己就是当年林中的小韩维,乔原或许会将玉上的秘密告诉他,可是,他自己还一身的秘密。韩维问:“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冬月初三。” “谁告诉你的?” “大哥算着日子给我挑的日子。” 韩维把玉还给临溪道:“别瞎猜了,也许上面根本没有什么字!”乔原必定知道些什么! 临溪翻遍全身,除了金蚕,确实没有其他可送出手的物件,她把金蚕又塞给韩维,右手作捋胡须的模样,学着老翁的口气道:“五十年后你再看见金蚕,会摸着胡须对后辈讲:这金蚕啊,是当年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少侠相赠。你说这样岂不有趣?” 韩维被她怪模样弄的忍俊不禁,摩挲着小金蚕轻声说:“我就当它是信物了!” 临溪侧首问:“你说什么?” 韩维结结巴巴道:“我,我说我要好好保管少侠的金蚕。”他顿了顿又道:“少侠也不是那么好当,你回去后不能再似这次冲动了。行侠仗义的人没有几个,拿起刀剑的人也是为了生计,只是他们选择了一条更极端危险的路,他们用命讨生活。看看你手臂上的伤,连陆那一刀再精准些,你小命就没了。我不是要打击你的决心,扬善除恶也有很多办法,一个女子不管是地位还是体魄上,生来弱势,做剑客会比男人更加危险。” “我以前想的确实简单,光想着当剑客这件事,却没有胆量。哪怕整个楚国都在战乱中,郢都也会是最后一个危险的地方,我长在最安全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是颠沛流离、兵连祸结,在季府的这场砍杀中,那么多人死在我眼前,血流遍地,断肢残腿,我胆怯了,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我是个无知的人。” 韩维:“和人命牵扯上的事情,都十分危险和骇人。我希望你做个平平安安的姑娘!” “你提起剑来为了什么?你就不怕危险,不怕搭上性命?为何选这条路?” 韩维不想瞒她,又不能全部告诉她,回答说:“我和你一样,无父无母,五岁那年,我父亲被蒙冤迫害,母亲被逼自杀。我从小跟着我叔叔,后来有幸在卢侯府遇到我师父,跟着师父学武,走了师父一样的路,我提起剑只是为了报仇,找到杀我父亲的人。” 临溪:“你的仇报了?”“未报。”“虽几年前就知道你只有师父,不曾想你身世更可怜。愿你早日大仇得报,远离刀口舔血的日子!” 韩维也抱拳道说:“我也愿少侠早日名扬诸国,威震四海!” 韩维觉得该回赠小礼给她,摸遍全身除了各种治伤的药,还有一把匕首,他无可奈何道:“你既给了我金蚕,我回头也送你一样东西。” 临溪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兴奋的问:“要送我什么?” 韩维望着她抓着自己手臂的手,只是轻轻笑着,胸膛似装着一杯缓缓溢出的美酒,沁心润脾,自从这次在钟吾第一次见到临溪起,每一天都充实得值得慢慢回味。 “真是急性子,容我准备准备。” 他突然想起前几日临溪提到一位张小公子,不知那是何许人,装着漫不经心的问:“绾绾有婚配没?” 临溪对这问题微微有点惊诧,凡是询问女子是否婚配者,皆出自女子之口,这样问题出自男子口中免不得让她有点诧异。她没有羞赧之色,谈婚论嫁不是禁忌,爽快的回道:“算是有过吧!” 韩维顿觉胸口那碗美酒倒了,他震惊不已。 临溪回忆起张小公子下聘一事,道:“那次大哥出远门,舅母擅自接了张小公子下的聘礼,亏了我力拒。大哥回来后去张家威胁了一场,因那件事弄得大哥和舅母一直不睦。” 真是惊险无比,胜过刀剑,韩维舒了一口气,这丫头说话不知轻重缓急,他道:“这么大的事,你舅母竟敢擅自做主?” 临溪:“我的处境你很难明白,不仆不主,白吃白喝许多年,看我碍眼也是正常。若不是我跟着大哥为舅舅做事,只怕早没有立足之地。” 韩维想她这样的生存背景,还能如此豁达率性,真是难得。 二人正聊的尽兴,乔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过来:“衣衫要被露水打湿了,还不回去?” 天南和地北 乔临溪轻描淡写把张小公子纳彩一事讲一遍,笑道:“亏我大哥有魄力,知道后当即提刀去张家威胁,也是拜他所赐,自那次之后再无人敢上门说媒。” 韩维听罢舒一口气,此事惊险无比,尤胜刀剑,“这样大事,你舅母竟敢擅自做主?” “我在姚府的处境你很难明白,不仆不主,白吃白喝多年,嫌我碍眼多余也是正常。若不是看在大哥的面子,恐怕我早就没有立足之地。” 夹缝生存寄人篱下,还能长成如此爽朗豁达的性子,真是难得。 二人正聊的尽兴,乔原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你们能有多少话,天都黑了还不回去?” 第二日清早,韩维特意到集市买一截紫檀木,路过一处打金饰的店,里面五六个选钗饰的姑娘吸引了他,他勒马停下,下意识拍拍身上,深吸一口气才敢跨进店中,免得身上看不见的气息恶心到姑娘们。 几个姑娘围着一支金钗嘀嘀咕咕,忽见一个背剑的男子走进来,又惊又诧,纷纷退到两边。 店中的钗饰令他眼花缭乱,挑了半天也分不出美丑,转头问旁边的姑娘们:“哪支最好看,也最贵重?” 姑娘们捂嘴轻笑,都围拢过来指着镇店之宝说:“姐妹们都最爱这支。” 他立即让掌柜包在锦盒中,付钱走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回到李先生处,韩维把自己关在房中,照着乔临溪送的金蚕雕刻出一模一样的木蚕,暗自嘲笑送金蚕的人:“礼尚往来,木头换金的,她吃亏了。” 此次回程,乔原吸取来时的教训,买辆舒适宽敞的犊车,可倚可躺。乔临溪钻进去试坐一下,很满意:“像个移动的小屋,连下雨都不怕。” 乔原道:“再舒适也经不住道路颠簸,等你回到郢都浑身还跟散架一样。” 三人一起去辞别李老先生时,才知他前一日就外出做散医了。 乔临溪站在犊车旁无精打采,神情恹恹:“兄长,我有点不想回去,不知是这段时间闲散惯了还是怕看见舅母,一想到每日定时给舅母请安,我的心就压抑啊,开心不起来。” 乔原笑道:“舅母能吃你?若不是舅舅不肯放我出去,我早就出来了,你放心,等我当上郎中骑,就有理由离开姚府到外面置办自己的小家院,大点小点无所谓。” “那你要好好努力,希望国君见你模样标志,先就录用你。” 乔原:“好哇,借你吉言,以色侍君。”说完两人大笑不止。 韩维牵马站在一侧,看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羡慕又觉得有趣。 乔原驾犊车,韩维骑马跟在后面,到了郊外就鲜少看见行人,一路上只有车轱辘单调的吱悠声。 犊车一上一下颠簸前进,乔临溪把头伸出窗外问韩维:“能不能换我骑你的马?” “不能,你的手臂还不能用力。” 临溪捂着胸口,佯装难受:“我有点想吐。” 她如愿骑在马上,韩维牵着缰绳带路,堪狼一路上兴奋的打头阵,冲到最前端就停在路边等身后慢吞吞的犊车。 临溪问:“我们在哪里分道扬镳?” “前面一个叫木榕的小镇可通官道,在那里我们稍作休息,你往北我往南。” 田郊是一望无际的麦子,远处一辆牛车在弯曲的小道上缓缓行来,乔临溪望了眼驾车的粗壮汉子,叹道:“你看路上每一个陌生人都有一个我们从未到过的来处,不知他们将去去何方?我对你长大的舒窑城很好奇,如果有可能真想去看看。” “舒窑没有国都热闹。但是人都是一样的,男子不会比郢都的矮小。” 临溪想起几年前问过他舒窑的男子是不是都很矮小,原来这人还记着呢,又笑问:“你还在争这口气?那我再问你,女子是哪里的最漂亮?” 韩维心眼实诚,不懂姑娘家的心思,直言不讳:“我所见的女子中,卢侯爷的孙女海棠姑娘最美。” “海棠?你和她关系很好?”“我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就像一个长姐。” 临溪心生羡慕:“她一定是令人不敢近前的清冷美人,又是侯爷的掌上明珠。”真羡慕能和他一起长大的海棠。 见她许久没说话,韩维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丝绢帕子递过去:“前日在河边我说送你一样东西,这个给你,可别觉得吃亏。” 临溪打开帕子柔软的四角,正中央卧着一枚紫红的蚕,雕刻的惟妙惟肖:“你刻的?和金蚕一模一样嗳。” “昨日你没见到我的时间,我都在雕它。做花匠时闲暇时间比较多,雕些玩意打发时间。” “哦?你怎么又成了花匠?” 韩维笑道:“你就把我当成花匠吧,等我大事做完,我打算就做个花匠。” “可惜我们相聚时间短暂,不能细听你的从前。木蚕是你用心雕琢,何来吃亏的说法。” 前面驾车的乔原大喊一声:“谭昭,前面的镇子看起来挺热闹,是你所说的木榕镇?” 韩维:“就是木榕镇。天也晌了,去镇上歇会再走。” 三人在木榕镇一家小店用食休憩。乔临溪因膀伤乏累,倚在犊车里睡了。 韩维就盘腿坐在车旁的阴凉下守着她醒来。在李老先生家中养伤这几日,乔原看透韩维的别有用心,恨不得立即各奔东西,烈日当头,他就要启程:“路途遥远,我们就此别过。” 韩维正打盹放空,闻言一下跳起来,问:“现在就走?临溪姑娘还没醒?” 乔原解开犊车的绳索坐上去:“天南海北我们各有去处。多说几句又能怎么样?她没见过世面,不知人心险恶,我劝你收敛些出格之举。此次一别,希望不要再会。” 韩维知他如兄如父,不好与他相争,只得说:“她救过我一命,等我找到赤灵一定会给她送去。” “不劳你费心。”乔原甩鞭要走。 韩维挡在牛头前拦住:“凌远兄,知道你瞧不起我这类人,但是我做事从来问心无愧。” 乔原冷笑一声,把鞭子在空中甩的噼啪炸响:“双手肮脏,问心无愧又如何?你看清楚咯,我们现在是分道扬镳,不是同归郢都,山水相隔,莫要再惜别了,告辞。” 他和临溪之间有重山复水相阻,更有大仇未报,儿女情长这般细柔的感情怎配拥有,愣愣地退到犊车旁边给乔原让道:“就此别过,你们保重。” 犊车缓缓离去,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韩维把剑狠狠插进土中,盘腿而坐,双臂搭在剑上,脸伏在双臂之中,突然又困又乏。犊车晃晃悠悠的影子落在脑中,片刻后抬起头展臂打个哈欠自嘲道:“我怎么把魂都弄丢了。” 临溪醒来时已近傍晚,急掀开车帘向外寻找谭昭的身影。 乔原道:“谭昭有急事与他师父汇合去了。” 她从车中探出半个身子,支着下巴看沿途的风景和下沉的红日,清风徐徐吹过,周围的乔木、房舍,还有渐渐暗下的天色,入目的景色像刚从水中拎出来,湿哒哒滴着水,她有点伤感和心烦意乱,有人要回家,有的人又必须离去。 掌中小小的木蚕,红的发紫,越看越丑。她叹了口气缩回车中,随手拿起包袱抱在怀中,包袱之下,是一只通红的漆木盒。 临溪打开盒子,是一支黄橙橙的喜鹊步摇钗,金色的鹊身展翅欲飞,血红的珊瑚坠子如水般润泽。盒底压着一张字条:此钗流光溢彩,与你甚是相配。 她握着钗饰,打了个舒服的冷颤,痴痴笑了半晌。 舒窑卢府 海棠经常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盯着院中的梨树。梨花开过一季又一季。小时候海棠和谭昭争论梨花和海棠花哪个更漂亮,谭昭说:“梨花浅香入鼻,洁白无瑕,众花之中从不争艳。” 海棠非常不满意他的答案:“可是梨花的颜色寂寞惆怅,海棠花娇艳富贵,比梨花的寡色中看许多,你必须喜欢海棠花。” 谭昭就故意气她:“海棠花虽娇艳,我更爱梨花洁白似雪。”海棠见他固执不肯服软,只得认输道:“既如此,我也跟你一样喜欢梨花,我们在院中种上一棵梨树,好不好?” 算起来这棵梨树已有十年,长的并不高大,当初种下梨树的两个人离的越来越远。 自从谭昭跟着仲昆外出为卢侯府做事开始,海棠能见到他的次数越来越少,期盼却变多。一岁岁大了,如今见面都开始各自避讳,在府中或者苗圃碰见,二人表面上客气后不知道再说什么。每次从丫头们口中得知他又同仲昆外出,海棠便懒懒的倚在窗前看梨树发呆,开花时他不在,结果子时他不在,树叶黄了落了,他们说他又走了,光阴慢慢溜走,她早已到了待嫁年纪。 那日午后困乏,海棠写了几个字就懒懒的不想动,托腮闭目养神。她最亲近的丫头悄悄走到身旁,趴在耳边轻声道:“小姐,我听见外面守门的说谭公子回来了。” 海棠似梦中惊醒,困意顿消,忙道:“帮我梳洗,我去找他。” 丫头一边帮小姐梳头一边嗔怪:“每回都是小姐着急去见他,应该他先过来看下小姐才对。” 海棠笑道:“我和他之间谁见谁都一样。” 韩维回到花圃,还未洗净一身尘埃和疲劳,灵邵就通知他海棠要过来了。他匆忙冲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在院中的石阶上等海棠。 海棠本是踏着纤纤细步,一见石阶上的韩维,步伐忽迈得大起来。 韩维把要坐的石头掸干净扶她坐下。 青梅与竹马 石阶原本是胡乱堆在树根下的几块石头,幼时二人常在大棵下玩耍,把几块石头当桌子喝茶、玩过家家。海棠在苗圃次次弄的满身泥,卢少夫人命人把几块石头雕琢打磨做成三层的石阶,像石阶又像宝座,中间还有圆形小石桌,是二人喝茶聊天的专有宝地。 海棠坐下后笑问:“是石阶变了,还是我们变了?它好像越来越小。” 韩维说:“石阶没有变。” 拎着茶颠颠跑来的灵邵像个殷勤的小跑腿,对二人笑道:“快尝尝,茶是翠白,雪水泡的。” 灵邵放下茶壶后识趣的走出院子,继续给花盆培土。海棠隔着院子的栅栏看了眼灵邵的身影,轻笑道:“灵邵一点都不像你的兄弟,挺像你的随从。” 院外有几株笔直冲天的银杏树,叶子碧绿青翠,海棠道:“时间可真快,又是一年盛夏时节,今年从花圃动土至今我们才见过五次面吧?” 韩维道:“确实挺快,转眼我来卢府已有十六七年了。” “小时候的许多场景就像在昨日。我听祖父的门客说你此趟任务受了伤,伤在哪了,给我看看?”她伸手轻轻拉他的袖子。 韩维朝右肩位置嗙嗙拍几下,笑道:“在这,不方便褪下衣服。小小剑伤而已,早就好了。 “你外出行事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会受伤,一定要保重身体。”她说起话来温柔如水,听她说话的人在其面前下意识不敢高声,生怕惊吓到楚楚动人的姑娘。 韩维对上她关切的眼神,将她端详一下。从她褪去稚嫩的孩童模样起,突然变成令人敬而远之的贵女,不过性子却温柔可亲,待人和善,模样更是清丽绝俗,本地人都传言她是舒瑶第一美人,确实名副其实。 “我是个粗糙人,挨些拳脚刀剑能挺住。”他突然想起乔临溪臂上的刀疤和赤灵,就对海棠提了一句:“你有没有听说过赤灵这味药材?” 赤灵外形和菌菇相似,只长在北方松寒树根部的泥土之下,其根与松寒之根缠绕盘结,汲松寒之根的养分才得生,苦寒地方生长的草药本就不多,赤灵更是稀少珍贵。 韩维在回舒窑的途中打听了多家医馆和药铺,他们皆回道:“此药稀少,都是直接供给高官显贵,我们这些小小的医馆就算有,平常百姓也买不起,赤灵不单淡化刀疤伤痕,也是养颜的佳品。你想府中能有几个夫人小姐不爱?” 卢侯府的显贵非一般贵户可比,想来这种药材比平常人家更容易得。 海棠笑道:“我配给你的刀伤药中就放了赤灵。” 他忙从怀中摸出刀伤药瓶,凑到鼻子前嗅嗅:“原来放了这么名贵的药材。” “你和仲都尉回回带伤回来,不管有用没用放进去就对了。我制给你的药虽不及祖父赏的金疮药,却费了我一番心思呐。” 韩维玩笑道:“怪不得你给的药一用就好。” 海棠面上含笑:“哪有你说的神奇,怎么打听起赤灵了?” “前段时间在钟吾遇到一个姑娘,她因救我伤了臂膀,大夫说赤灵熬的汤水长期敷一敷能消掉伤疤,不知能不能管用。” 与他相识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听他主动提起一个姑娘,海棠不由得愣了一瞬,仿佛没听清,心里像落了灼热的火星,问:“姑娘?她为了救你而伤?是怎么一回事?” 韩维没听出她语气的急切,慢慢说道:“捉拿钟吾县尹之时动了刀剑,那个姑娘冲上来替我挡了一剑。” “她一个姑娘,为何会出现在你们周围,她为什么救你?” 他想到乔临溪一身男子装扮,不由得笑道:“她是个很有意思的姑娘,会一点功夫,有侠义之心,扬言要做剑客。听说我们捉拿季瑕,她定要和她哥留下相助……” 他将捉拿季瑕一事细细向海棠讲述一遍。 但是海棠的耳朵根本听不见关于那姑娘以外的事,她盯着自小不苟言笑的谭昭,在提及那姑娘时,脸上的笑意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不等韩维讲完,海棠就问:“你们很早就认识?” 想到当年林中捡到的孩子,不知算不算很早就相识,他回答的不确定:“算是小时候就相识吧!” “比我们俩还早?” “比我们还早。” “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她?” 她的声音提高很多,韩维这才注意到她脸色的愠色,立即止住话题。 海棠的不服和不甘情绪一股脑都堵在胸口,一时竟什么话都说不出。 院外的灵邵朝这边大喊一声:“茶喝完了喊我啊。” “她救你的命,所以你才心有愧疚,想着要报答她,我替你报这个恩,我会把赤灵找到送你。” 韩维道:“若有了,我出高价购得。是我要补偿她,怎能用你的善意去报我的恩。” 海棠显得异常执拗:“我不希望你欠别人的恩,我一定要替你拿到赤灵,还清恩情。” 韩维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委屈和怒气,他懊悔刚才提到乔临溪时抑制不住的高兴,遂严肃而小心地看着海棠。 午后的太阳很毒辣,头顶茂盛的桂花树也盖不住湿粘的热浪。海棠揉着手中的绢巾呆呆地盯着脚下几片落叶。 韩维轻声道:“外面暑气灼人,进屋去坐会吧。” 海棠置气拒绝:“我不要进去。” 他又为她倒杯凉茶小心翼翼推过去,整衣危坐,拘谨又严肃。 海棠见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可恨又好笑,自觉这通火发的莫名其妙,他又何错之有,他从未向自己许下过承诺,也不曾表露过情义,这些年是自己一厢情愿,却弄得他跟着小心谨慎。 她缓和两人的窘境,软声细语道:“你好像又瘦了。其实你真的不必跟着仲都尉在外做危险的差事,卢府愿意出头的门客那么多。” 韩维:“我也是愿意出头的门客之一,也想为侯爷效力。” 海棠讨厌他始终听不出她的心意,难道要等她说:“你我成亲,父亲或者祖父会为你谋个轻松的差事,不必再跟着仲昆风餐露宿了。” “你还记得夏恒吗,这大半年隔三差五就登门拜访,我见着他就生气。”夏恒是舒窑县尹之子,仪表不俗,性情高洁,与卢珂交游认识,半年前到卢府拜访卢珂时无意碰见从花圃归来的卢海棠,一见倾心。那日海棠头戴月季编织的花环,明眸皓齿貌美如花,夏恒当场沉沦在爱情的河流之中,经常借拜访卢珂的机会在卢家人面前“推销”自己优秀的一面。 韩维在感情上虽木讷,但刚才海棠那句话的意思他很明白,她想借夏恒从他身上寻找她想要的回答。他深思片刻,回道:“夏恒家世虽不及卢府,但他为人上进,品貌双全,将来会有一番前途,他多次登门拜访的用意大家都明白,只是你一味的拒绝抵触,致使旁人不敢轻易提起这事。” 海棠一下从石阶上站起,泪眼婆娑,隐忍半天方道:“你说这话就不怕我会难过?” 一见她的眼泪,韩维慌忙跟着起身走到她面前,他没踩在石阶上,和海棠的视线能保持平视,从怀中掏出帕子递过去:“海棠,我以为上次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你我从小一块长大,是真心希望你能嫁个如意郎君,夏恒的底细我早就摸查过,与你……” 她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他人再好,家世再好,可是我不认识他,也从未接触过他。” 这种事决不能拖泥带水,优柔寡断反而会伤了海棠,韩维索性把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你我身份悬殊,不值得你喜欢,我也不敢对你有奢想。若我们还能做挚友,我还会像从前一样待你。” 海棠目光不肯动摇,盯着他道:“我不要做挚友。” 他们两小无猜的长大,是海棠先默认了二人的关系。她喜欢他的正直沉稳,俊秀不俗。幼年时谭昭常被打的遍体鳞伤,瘦小的身躯在苗圃挑担挖泥,最开始的情谊是同情和可怜,学堂众多的同龄人个个趾高气昂华冠丽服,就他身着朴素、独来独往,面对少年们的挑衅,他从来不惧,不屈服也不挑头,他的心中像藏着一个不能告人的秘密。 当年的少年常坐在河边盯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一坐就是半天,背影孤独落寞,脸上被夕阳照的金光满面,海棠想接近他,与他成为挚友,听听他的故事。 拳脚中的孩子转眼长成少年,变成男人,脱胎换骨,英姿勃发,连卢珂的暴性子都对他礼让三分。 海棠走后,韩维无精打采靠在石阶上,双手搓着脸上的倦容,心烦意乱,他又把海棠弄哭了。她垂泪的模样楚楚可怜,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安,何况他一直都懂她的心意。 韩维在卢府十几年,斩头露角,行事干练,人人都欣赏他,海棠可以是他的挚友和亲人,若超过这份界线,恐怕卢府再也待不下去,乔原嫌恶他的身份,卢府的人又怎会不同。 灵邵拍拍手上的泥走过来问:“少主,大小姐对你一片真心,大半个卢府的人都知道,你一直都在回避此事,为什么?” 韩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站起来拍拍他的肩道:“你我是兄弟,就是没有旁人你也不能叫我少主,小心哪天你说漏嘴给外人兜底的机会。” 灵邵笑道:“我嘴上虽喊你兄长,其实心里一直尊你少主人,这怎能改变。” 二进郢都城 闲暇时刻,韩维就坐在花圃旁的河边发呆,他将钟吾的事在脑海中回忆一遍又一遍,都是乔临溪明朗的笑容。有一次她突然伸手拍去他前襟的灰尘,动作自然大方,说不出的暖意,这个动作他仅在父母身上看见过。 他把乔临溪赠送的金蚕举在阳光下恨不得研究出花来,“不知她在郢都做什么,没心没肺,可能又在摆弄她的剑。”想到自己未完的大事,不免叹息一番:“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同她相隔千里之遥。” 一个月后,仲昆奉命去郢都复命季瑕一事始末,他让韩维随己一同前往。这正合韩维的心意,急吼吼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见师父出发前一天还没打点好包袱,他亲自动手替师父收拾,出发那日早晨,天未亮就起床洗漱。第一次类似这样的积极还要追踪到十岁那年被卢珂揍到发烧那次,师父心疼他,要带他外出游山玩水,也是半夜就起床坐着,等到天明。 韩维原打算去郢都的一路上打听赤灵,出发前一晚海棠命人送来一个盒子。他打开盒子,是六朵赤灵,一格一格整齐的排在盒中,外表确实像普通的菌。他坐在桌前盯着精致的盒子发愣,不知用哪种方法才能使海棠开心,左思右想,还得是绢帕,海棠向来是手不离帕。 去郢都一路上韩维快马加鞭,把跟在后面的师父累得够呛。 仲昆捶着老腰,不得不承认自己已不能跟年轻体健的徒弟“策马奔腾”,他必须马上找间逆旅休息,问徒弟:“维儿,你这么急着赶去郢都是为何啊,我这带任务的人都没你心急?” 韩维爽朗一笑:“您老跑不动了啊?师父记得在捉季瑕时,被连陆重伤的姑娘?” “姑娘?哪里什么姑娘?”仲昆疑惑不解。 韩维道:“那姑娘向来喜好男装。当时情急,师父若是细看便知她是个姑娘。” 仲昆毕竟有年纪,一点就懂,呵呵笑道:“你如此急切,是为了见那位姑娘?她在钟吾被伤,你急着去郢都,这中间有什么联系?” “那日助您一起对付季瑕的男子,就是姚礼的外甥乔原。四年前我们在姚府落脚,宴席上都见过。我要见的姑娘正是乔原之妹。她伤到臂膀留下疤痕,我准备给那位姑娘送药去。” 仲昆挺欣慰徒儿在男女之事上能开窍,可是转念一想,又皱眉问:“对不相干的人倒如此关心,海棠姑娘那里怎么交代?” 韩维:“怎么师父也这样想,卢府的人若是知道我对海棠有心,想撸我皮的人恐怕又多了几个。” 师父:“那日他们匆忙离开,我倒没注意到二人是姚家的外甥,看来此趟去郢都要专程登门拜谢了。” 韩维:“这个倒也不必。这位姑娘的来历复杂,刻意登门拜谢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师父:“什么来历,连拜谢都会引起麻烦。” “她叫乔临溪,几年前我跟您提起捡过一个孩子,她正是被遗弃在林中的弃儿。那年乔原也在现场,因他没有兄弟姊妹,就把婴孩抱回去养大成人。兄妹二人寄居在舅家多年,府中难免有看她碍眼之人,若是我们特意登门拜谢,反倒使她成了众人议论的话题,恐怕又惹许多麻烦。” 师父:“还有这样的身世。那你可单独拜会,私下赏她些金银。” 韩维笑道:“赏她金银?师父,她在姚府也是衣食无忧,毕竟是乔原的妹妹。” 仲昆也觉得刚才的建议不是很明智,呵呵笑了一通。 韩维:“师父,我还有一个疑惑。临溪姑娘曾将一块玉佩拿与我看,上面刻有小字已被乔原削去,我看那块玉并不普通,翠绿剔透,其上雕琢一只桐雀戏珠,像这样的玉纹都是什么人家所有?” 仲昆吃惊问:“桐雀戏珠纹?你可看清了?” 韩维见师父脸色有变,对乔临溪的来历越发好奇担忧,他道:“乔原不肯轻易让她拿出,又削去字迹,这很让人起疑,所以我把那玉看的清清楚楚,确实是桐雀啄珠。” 仲昆:“桐雀图腾为王族所有。确定是那位姑娘的玉?” 韩维震惊不已,回答的小心翼翼:“说是她母亲的遗物只是乔原的说辞,临溪并不能确定。” 师父:“若是你没看错,中间应该还有其他缘故,带有桐雀图腾的物件必是王族之物。她自己都不确定玉的来处,你也不要妄加猜测。或许是她从某处捡来的东西,对你说了谎。” 经师父这么一说,韩维久久难安,想必乔原已从玉上得知临溪身份,怕她惹祸上身故而削去字迹,究竟刻了什么文字会令他如此担心。王公贵族那么多,难道乔临溪会是哪个侯爷之女? 十八年来民间也并无关于王宫后族遗失丢弃女婴的传言。既然乔原极力隐藏她身份,定有他的思虑,乔临溪就是姚府普普通通的姑娘。 此趟来郢都,韩维下定决心追查当年韩府遭难一事。几年前他从韩府挖出来的箱子里,带走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些父亲的私人信函,决定先从父亲生前的挚友或同僚查起。 四年前来郢都时携带八盆古柏,路上用了一个月行程,这次韩维和仲昆轻装简行,三日就到郢都。他们先找间逆旅安顿下,仲昆询问韩维的意见:“先去拜访姚工正还是等复命后再去?” 韩维笑道:“师父让我选,我肯定是想先去姚府。” 仲昆会意,点点头道:“行,那我们下拜帖给姚工正。” 姚府的景致和四年前没有变化,站在大门外一眼就看见几棵高耸笔直的水杉。 韩维在席上一一见过长辈和其他人等,就是不见乔原。他正纳罕往门外找乔原的身影,忽听见站在身后的侍从捂着嘴轻声议论道:“就是这位姑爷。” “他就是五小姐定下的姑爷。” 酒过两巡还不见乔原出现,韩维忍不住起身揖礼询问:“姚先生,为何不见乔原公子入席?” 姚礼回:“宫中选拔郎中骑,他在名列之中,此次高手极多,我就让他去校场训练一段时间。” 韩维恭维道:“上次来府中同凌远兄一见如故,他身手不凡,定能拿下这份美差。” 见不到乔原就无法见到临溪,韩维正苦恼用什么借口询问乔临溪近况,师父他老人家就先开口了:“你有个好外甥,此次在钟吾顺利擒杀季瑕,多亏了乔原公子和临溪姑娘相助。我这徒儿一心要来道谢。” 姚礼显然吃了一惊:“噢?还有这事,我未听他们提起此事。” 韩维将事件经过给姚工正具陈一遍,姚礼后怕不已,大声斥责二人的鲁莽:“多半还是小孩子顽劣,不知事情轻重,这是助你们功成倒还好,若是拖了后腿连累你们,岂不是闯下大祸了。” “哪里哪里,季瑕本领了得,若不是乔公子,恐怕事情不能成。”仲昆又替徒儿助攻:“临溪姑娘在府中呐?” 姚礼命身边侍从:“去把五小姐请来。” 韩维忙起身说:“姚先生,不必请她来宴席,我去找她。” 他离了宴席,由下人指引下往后院去,他环顾四周,觉得乔临溪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出现。走过观赏性的小木桥,桥边是四株参天水杉树,就是乔临溪用石头养蚯蚓的地方,树下并没有大石头,看来当年玩蚯蚓的小孩已长大。 下人将他领到后院的柴房前停下,指着一排晾晒的衣服后面的人影说:“五小姐在那呢,我去喊一声?” 韩维伸手阻止,道:“多谢,你去忙吧。” 他在想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胸膛内的心脏几乎要跃出,好似有条蛇锁着他的喉。 晾绳上是洗过的轻薄的蚊帐,随风上下摆动,后面的人影虚虚实实,韩维轻喊一声:“绾绾。”声音不大,仅他自己能听见,算是酝酿。 乔临溪正在劈柴,双臂震的又麻又热,嘴里嘀嘀咕咕:“空有一身本领,在这洗衣裳劈柴,浪费我一身好武艺。” 韩维紧握着剑,舒出一口气,提高声音:“临溪。” 乔临溪又一次以为是兄长在唤她,一把掀开衣服刚要喊声大哥,见到来人,突然怔住,清澈的双眸漾动,嘴角微微翘起。从钟吾回来有三个月,这段时间似蚕丝扯不到尽头,期间虽数次想起谭昭,却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如今此人却从天而降,真切的站在她跟前,满眼笑意。 韩维贪婪的端详她的脸,笑颜明媚,似正午明亮的太阳,他恨不得双手捧上去。两人面对面无言傻笑一阵子,也只有韩维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心中有无声涌动的波流。 乔临溪抑制不住欢喜,直率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仰头盯着他清秀的眉目,笑问:“谭昭?” 韩维轻声回她:“是我啊,终于见到你了。” “你怎么来了郢都?还是我在做梦?” 她突然松开抓手,掸掸被自己抓握的袖子,笑道:“我正在劈柴,满身的灰土,把你也弄脏了。” 韩维笑问:“你有没有……” 话还没问出口,忽从外走来两个老妇,未见其身影就先听见声音:“五小姐,衣服都洗好了呀?” 临溪担心她们看见谭昭会传出不像样的话,扒开晾晒的衣裳先发制人:“快过来见过府上贵客,他是我和大哥的朋友。” 两个老妇连忙过来行礼。 临溪道:“下去吧,我们在商量王宫招郎中骑一事,你们避一下。” 两个老妇退下后,临溪领韩维坐在待劈的木头前,问:“你刚才要问什么?快跟我说说为何来郢都?” 多年的秘密 盛夏虽已过,尾梢还很炎热,刚干苦力的乔临溪流了一头汗,双颊红润白嫩,鼻尖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她捡起斧头正待继续,韩维拉过她的双手紧皱眉头问:“府上就没有男丁能做这些粗活?”久握斧头的掌心通红一片,有股潮潮的热气。 临溪回望后面的一堆干柴,故作惊叹:“我居然都劈这么多了?”像被人看见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尴尬嘴硬:“你信不信真就这一回,刚好给你碰上。平时的粗活轮不到我做,即便做了也要凭我心情。前天是我做错事,见天气慢慢转凉,私自把两位姐姐未出阁时穿的旧衣裳拿去送给农家女,大姐是舅母所生,二姐是舅舅偏房所生,我是一下子得罪两人,罚来后院洗三天蚊帐。” 晾绳上晒的三顶薄纱蚊帐看来是今日的成果,府中十几二十间房里至少得有二十顶,何止她洗三天。韩维接过她手里的斧头,对着一块枯木猛的砍下,枯木炸开三块:“难怪乔兄要带你离开姚府。家族大、人口多,鸡零狗碎的事情肯定也多。你坐边上歇会。” 他把袖子撸至臂弯,露出结实有力的膀子,每劈下一斧头,小臂上的青筋微凸颤动,乔临溪手托下巴蹲在一旁,在他的脸和双臂上来回流连,英俊的人干起粗活都赏心悦目。“你还没说来郢都为了何事?” 韩维简短回道:“国君召见,命师父细陈季瑕一事始末。四年前你和乔兄请我吃过张记的烤鸭,我还想吃一回,就跟着师父一起来,可以再请客吗?” “你要待上几日?我能请你吃到回去为止。”“好啊,明日就去吃。” “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从钟吾回来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还为此哭过一次。” 韩维倏地停下手中的活,心里一愣,又紧抓斧头劈下一道大力,低头笑问:“哭过?像猫洗脸那样抹眼睛?”他没敢看她的脸,其实从声音就能听出是她最寻常不过的交谈罢了。 临溪对此形容还算满意,笑道:“确实像猫洗脸。难得交到你这个朋友。” 他停下劈柴的动作,稍有犹豫,问:“这几夜月色皎洁,你能不能陪我赏月,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 “何事要在月色下说,现在不能说?”“现在不能。” 他杀过人、大仇未报、没有将来,都是几年来压抑自己的巨石,可这又如何,见到乔临溪的瞬间,对上那双清亮的双目,连日来的犹豫不决和自惭形秽都抛诸脑后,终于拗不过真实内心,告诉她吧,想把秘密统统告诉她。 仲昆带着季瑕的官印、将印及书信进了王宫。韩维守在宫门外,他看见远处一座小山,想必就是临溪口中的小弥山。宫殿巍峨雄浑,正门前披坚执锐的两队人马来回巡逻。若是家中没有那场遭难,他应该会和父亲一样为国效力,前途光明坦荡,又怎么会站在此处像个窘迫的外乡人? 仲昆师徒二人从王宫回到姚府已是傍晚,月亮从东边露出痕迹。姚府宴客的肴馔还是乔临溪在操办,她刻意留下两份瓜果留着赏月时享受。 韩维在宴席上准备借故离开,只见乔临溪拎着篮子走进来,对仲昆和姚礼行礼道:“舅舅,仲师父,你们还需要谭昭作陪吗,我想带他到后院去赏月。” 姚礼朝窗外看了一眼,对仲昆笑道:“今夜月色正好,我也同你一块赏月。”又对临溪挥手:“你们小孩子也玩去吧。”他吩咐下人将桌席移至屋外,正对着朗朗明月。 韩维退下宴席和临溪并肩刚了几步,身后一个下人追问:“姑爷,桌上的剑和酒要给您拿过去吗?” “姑爷”叫的是谁?众人疑惑不解,互看彼此,仲昆把目光投向韩维,韩维扫视众人射来的眼神,懵然无知,乔临溪仰视韩维,更是一脸茫然。 那个下人以为他在等着自己递剑 ,急匆匆捧着剑和酒送到他跟前,字字清晰:“五姑爷,给。” 韩维这才明白“姑爷”叫的竟是自己,半晌说不出话。姚礼不好细问,哈哈大笑试图解围,仲昆也跟着稀里糊涂的笑起来,指着弯月赞道:“今夜的月亮真圆啊。” 乔临溪生拉硬扯拽走韩维,去后院的路上步履慌乱,难怪从昨日开始,姚府的下人得闲了就凑在一起议论“新来的姑爷”,没想到议论到自己身上来了。 “他为何称我姑爷?”韩维原本跟大家一样疑惑,听见“五姑爷”时也猜着了大概,想听听乔临溪怎么解释。 乔临溪埋头走路,压根不搭理他的任何提问。 赏月的小别院与乔临溪的住所仅一墙之隔,平日没有人住,她和姚青青常来此玩耍,院子只有麻雀大点,几棵嫁接过的银杏树把院子撑得满满当当,里面秋千、石桌、椅子都有。 二人在石桌旁坐下,临溪从篮中端出两碟果仁和一盘五香豆子,摆好后又神秘兮兮从篮子最底下拎出一坛酒,道:“这是舅舅特意留给我和青青的酒,甘美醇香,我为你斟上,你品品看。” 韩维端起酒杯抿上一口,细细品尝:“不错,清香四溢唇齿留香。”他放下酒杯继续追问刚才的疑惑:“他们称我五姑爷,你知道原因?” “真要知道?” 韩维点头轻笑,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模样。 乔临溪也抿上一口酒 ,把两年前借谭昭之名拒绝张家小公子纳彩一事轻描一遍,越讲越心虚,脸颊烫成一片。 他眼含笑意,盯着月下羞怯柔美的姑娘轻声道:“原来我不在的时候就被定下终身?” 乔临溪微惊:“等你离开郢都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丝毫不会影响你娶妻生子。” “我不介意你拿我做挡箭牌。” 临溪急着岔开话题:“你说有事相告,究竟是什么事?” 月牙已爬至银杏树梢头,韩维神色淡然,问她:“你一直好奇郢都人和南方人的不同,天上的月,你觉得南北有没有差异?” “天上月是同一轮月,肯定到哪都一样。” “不,月有不同,我在舒窑只能看见它的孤独,今夜月却皎洁如银,可能是我回到故土的缘故。” 乔临溪一时没理解最后一句话的意思,随着他的节奏感叹道:“郢都人热情,看月就是暖的,你性子清冷,赏月自然带进情绪,看什么都是淡淡的。” “可我也是郢都人。” 她以为他还在拿“五姑爷”一事在打趣自己,忙反驳:“你不能算。” 韩维凝望她的双眸,犹豫片刻,所有秘密都憋在胸口想一吐为快:“绾绾,我的故土是郢都的樊玑城,我不是舒窑人。” 临溪知道他为人向来一丝不苟,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么一句话,试问:“你生在樊玑城?就是我知道的那个樊玑城?” 他点头道:“当年是我在樊玑城的树林中先发现了你,那时候你才五六个月。” 乔临溪本是闲散地半伏在石桌上托着额头,他话音一落,忙坐直脊背,等着他换副玩笑的神情:“我骗你的,傻子。” “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是樊玑城的人?是你捡了我?” “我本姓韩,名维。在钟吾时我跟你提过我的身世,其实我是从樊玑城逃难至舒窑。躲了十几年,直到四年前第一次回到郢都。” 乔临溪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家经历了什么变故,为何要逃?” 韩维从那年林中发现婴孩一事讲起,一直说到他提剑斩断卢子楠的右手方止。乔临溪将信将疑,摇头追问:“你父亲曾是郢都鼎鼎大名的韩国蔚,我在校场习武时还听人私下议论过他,原来他是你父亲?还有,明明是大哥捡了我,你一定听我讲过身世才来诓我?” 韩维叹口气,似是有惊无险,笑道:“那年我兄长十分反对我收留弃婴,乔原毕竟大上几岁有决策的能力,毫不犹豫就把你送回姚家。知道你的身世后,我很羡慕乔原有机会抚养你长大,也侥幸你跟在他身后能平平安安的。那年四月捡到你,八月韩家就被贴上封条,还好你是有福之人,没留在我身边遭罪。” 乔临溪默默听着眼前人诉说心中深藏的故事,除了惊讶还有许多疑问,一切好像太过巧合,“你何时认出我就是林中的小孩,那年你才五岁,能记得这么清楚?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韩维笑道:“要多谢乔兄,没有隐瞒你是他捡来的秘密,四年前我就认出了你。” “大哥把我带回来后放在李大娘处养了一年,此事姚府人尽皆知,他倒是想瞒,可管不住众多嘴巴。” “我当时年纪虽小,胜在记性略佳,何况,又有几人能随意就捡到孩子,这些年我经常想起林中的孩子。”他眼神温和,口吻轻柔:“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林中的孩子竟是个姑娘。” 乔临溪跟着大笑道:“你不知我大哥知道我是女娃后,失望到几天不肯见我,你们都好糊涂好粗心。” 他的秘密讲完了,眼中出现重提旧伤的悲哀,乔临溪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原来他的可怜身世不止是无父无母,还有未报的仇恨。她伸手轻轻触碰他的指尖,柔声抚慰道:“难怪我总觉得你很孤单,你寡言少语令我不敢靠近,可我又想多和你说些话,让你能热闹一些。” 两手触碰的轻微动作像道电流,迅速通过他剖开心怀、袒露旧疤的身体,他反手回握临溪的手,摩挲到她掌心小小的茧,这只手曾抚上他的额头,燃起身体的温度,早就想再感受一次:“我不想对你藏着秘密。上次一别,没能和你正式道别,我为此遗憾很久。” 他渐渐缠上的手指让临溪不知所措,不动声色要从中抽出,月色朦胧还不致使她神思混乱。 韩维见她缩回的手才意识到行为唐突,可能要怪顶头这轮皓月致他袒露了太多。他向后仰一点,重重喘口气,严肃地问:“你很怕我?” 临溪点头,“你一个人独坐时,我从不敢打搅。” 看来改变她对自己严肃冷漠的印象很重要,要从多笑多说开始改。 乔临溪为他倒满一杯酒,端起酒杯敬他道:“你今晚说的每一句话,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韩兄,多谢你当年的救命之恩。” 共游郢都城 韩维放下酒杯悄声道:“上次你给我看的玉佩能不能借我一个晚上,明早给你,我想给师父他老人家认一认。” 乔临溪拿出玉来交到他手中,笑说:“你们越神秘兮兮,我对此玉越抱有不详的感觉。” “别胡说。若是不详,你母亲为何又把它放在你身上。” 她望月摇头叹息:“不知,其实我好想看看我娘长什么样,是什么人,为何将我遗弃。” “我猜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如此,那我就更心疼她了。” 月已升至头顶,夜风有初秋的凉意,酒香与风缠绕,清香扑鼻,韩维用左手托头不语,临溪伏于桌上不言,周围静谧无声,忽然从墙外穿来粗糙的老鸹声,临溪惊了一下,打个哈欠道:“回去吧,时辰不早了。” 韩维突然又想起一事:“光顾着和你说话,把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临溪精神大振,低声叫道:“啊,还有重要的事,今晚你说的话我得回去琢磨一夜。” “我想看看你手臂上的伤痕。” 她沉吟片刻,将袖子轻轻挽起,露出玉一样的臂膀。韩维蹲身在她脚边,两指碰上那道触目心惊的刀疤,姑娘的手臂和身体轻微一颤,很快就镇定下。 他轻柔地替她把袖子放下:“你为我留下这道疤,我很愧疚。赤灵我已找到,按李老先生的嘱托每日敷一次,不要懈怠,若有效果我再为你寻些。” 从小到大受人眼色,乔临溪的心思敏感细腻,受人丁点恩惠就铭记于心涌泉相报,韩维的关心令她感动不安,好像自己的存在还承不了他的大恩,竭力推辞道:“连我大哥都找不到的东西用在我身上真要糟蹋了,我并不在意这条刀疤,不想受你的恩惠,赤灵那么贵重,你让我何时才能还得起啊?” 韩维见她急促的模样实在可爱,笑道:“赤灵是卢府的海棠姑娘送我的,这份恩是我欠她的,你救我两次,我也欠你。” 从他口中听过几次海棠的为人,临溪真切的感觉到素未谋面的海棠是个完美无瑕的金枝玉叶,对她充满羡慕和好感,“真是位好姐姐,你回去一定替我好好谢谢她。她喜欢什么,我也想给她挑份小礼。” 这个问题韩维经常思考,因为他每外出一次就要思考一次,得带点什么给海棠。七八年了也没确定海棠究竟喜欢什么,她种花、赏花、画花,也喜欢制药,这些喜好似乎没有像样的替代物可以作为礼送出手,最终说出一个令乔临溪怀疑的答案:“她喜欢绢帕,无数绢帕。” “这,这,你确定……我不信。” *** 韩维回到下榻之处一见到师父,就将乔临溪的半块残玉递给他甄别。 仲昆把玉放在油灯下眯眼细看,眉头越皱越紧,摸着胡须揣度它背后的主人,沉声道:“这块玉来头不小。” 韩维紧盯师父,不敢轻易出声。 “令尹之下的人,谁敢轻易带桐雀纹的玉饰招摇过市?” “师父的意思是这块玉的主人必是令尹、诸侯及王室所有。” “不错。这丫头的来头可疑啊!” 韩维举着玉在油灯下翻来覆去的寻找,恨不能把乔原削去的字迹从玉中挖出来,研究半天只得收起玉宽慰自己:“兴许,此玉是她母亲捡来的。” 大清早,就有个丫头敲开临溪的院门,把赤灵送到她跟前。 乔临溪坐在桌边细细观摩六朵金贵的赤灵,喜不自胜。昨夜饮酒回来后很快就睡下,这会她才认真回想昨夜韩维说的所有话,还像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装赤灵的盒盖上粘着一封请帖,她展开请帖,上书: 绾绾惠鉴 轻秋气爽,秋雨梧桐。 我初来乍到,巷道不熟,十分想念张记烤鸭,你需尽地主之谊携异乡生人共游郢都。 谭柏崖谨奉 拿着请帖站在窗前笑了半天,对清晨就过来叫她起床用膳的姚青青道:“谭昭才是傻子,哪里有逼着主人带他同游的理?”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姚青青看在眼中,忍了半天,忧思道:“你真的和他定了终身?你喜欢他?你了解他的为人吗?当初你不过是拿他的名头拒婚,怎么认起真来了?” 乔临溪脸颊绯红,嗫嚅道:“他在郢都人生地不熟,只是让我做个导向。还有姑爷的称呼只是场误会,你别跟着众人起疑。” 青青把她按在梳妆台前替她盘上利落的发髻,看着镜中心思纯净的傻丫头,她生性毛躁、调皮,从小就与别的姑娘都不同,心却是赤诚滚烫的,但愿她遇见的是真心实意的男人。 乔临溪走出后小门,见韩维倚在一棵歪斜的树上等候,她挺起脊背神态自若走过去。 韩维一见她出来,忙站直身体,看她衣裳与昨日不同,向前走两步打趣道:“昨日还是淑女,今日又穿成小少侠?” “外出穿成这样方便些。”她站在韩维面前把他从头到脚也打量一遍,往日他手不离剑,一身劲装干练利索,今日一改常态并未带剑,穿玄青色直裾,外罩月白无袖大氅,儒雅清俊,气质与之前截然不同,忍不住夸道:“你今日,格外清简皎然。” “那你还怕不怕我?” 乔临溪一愣,随即展颜欢笑:“不会再怕了。” 乔临溪带着他将郢都几条街上大的小的茶铺、酒馆、绸庄看个遍。虽然很怀疑韩维那句话的真假,还是精挑细选,替海棠选了两块上等面料的绢帕,一方绣了寒梅,一方绣上花狸猫,又备下一套口脂、粉黛。 韩维戳戳胭脂水粉的瓶罐,好奇不已:“它们看起来都一样。” “你若是分得清才叫我吃惊。” 二人出了绸缎店,见一家小酒馆前停了一辆马车,从上走下一个衣着朴素的男人,身材健硕器宇轩昂,一嘴浓密的胡须修剪的短而整齐,他和赶车的车夫低声说了几句,负手阔步走进酒馆。 韩维低声道:“我看着他面熟,像在哪里见过。” “他是李偃,李郊尹。昨晚我舅舅也请他赴了宴,是不是席上见过?” 韩维恍然道:“不错,昨晚确实见过,此人通身好气派,看他身段就知他身手不凡。” “他是百姓口中的好官,为人最节俭朴素。那间小酒馆可是咱们穷百姓也能去的地方,因李郊尹常去光顾,店家自抬身价,还被他责罚过。” 韩维笑问:“何时把自己划分到穷百姓一列了?” “向来都是,走,我们也去喝一杯。” 这间小酒馆十分雅致,每个座位都用屏风隔开,酒客们交谈互不干扰。韩维和临溪在墙角的一张桌上坐下,透过屏风的缝隙刚好能看见李偃的背影。 店家上了一壶酒,一壶清茶,及一份酱牛肉。 乔临溪隔着屏风伸头窥探,“一壶酒,一碟子水煮羊肉,如此显赫的人来此不起眼的小酒馆,吃的还简单。” “他一直在静坐沉思,不是为了喝酒而来,倒像是散心。习惯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反而会成为他的净土。” “是了,那个位置别人是不敢坐的,专为他而留。” 韩维把玉佩还给她,说:“师父说这块玉没什么特别之处。既然是你母亲的遗物就把它收好,不要随意带在身上,弄丢了可哪里找去?” 李偃自斟自酌,碟子里的羊肉一点没动,喝上一口就愣神发呆片刻,乔临溪叹一句:“为官的也不轻松啊,看把李郊尹给累的。” 二人最后去的地方是张记烤鸭。 四年前三人结伴来过一次,店中的烤鸭留给韩维的印象确实挺深,否则也不会当即对临溪编造成他来郢都的借口。 已是正午,刚好第一炉烤鸭出锅,盛在盘中的鸭子皮脆肉嫩,肉质肥而不腻。乔临溪撕下一条鸭腿,余下的全部推给韩维:“你多吃些,我可以每天都带你来吃一次。还有,舒窑的烤鸭不如郢都。” 韩维点头笑道:“什么都要争个胜负,没错,我在舒窑没发现比这家好吃的鸭子。” *** 午后,乔原从校场回来,一一见过长辈时突然发现仲昆身后的韩维,顿时脸色阴沉,暗骂一句:“真是狗皮膏药。” 韩维向他叉手行礼,他漠然置之。韩维暗道:“乔兄对我的意见真不是一般的大。” 仲昆将乔原在钟吾的正气凛然、拔刀相助之事又赞赏一番,乔原心思全在韩维身上,对夸赞之声充耳不闻:“这小子怎么又出现了,明明天南地北相隔数千里远,为何总能见到他。” 仲昆来郢都的使命已完成,正打算辞别姚礼隔日就走,姚礼拉着他的手道:“不是我想留你,李郊尹早上已送来请帖,要宴请你我,难倒你要推辞。” 仲昆只得应付道:“昨日才结识李郊尹,今日我若推辞不去未免太过失礼,去,去!” 姚礼:“李偃生活朴素,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招待我们,李旭和周洪也在,大家都是自己人,彼此认识认识。” “年轻时结下的良友果真终身受益,我这些年东奔西走到哪里都有挚友盛情相待,感激不尽呐。”仲昆不禁感慨。 姚礼笑道:“还不是老兄你为人慷慨爽快,才能广交好友。” 就在两个老头互相恭维之时,乔原对韩维使个眼色,二人悄悄走出去。 乔原开门见山地问:“来了多久?何时走?见过绾绾了?” 这人真视他为眼中钉了,韩维无奈笑道:“凌远兄,你对我敌意很大。” 乔原斜睨着他,此人相貌和能力都是出类拔萃的好,与临溪年纪又相仿,只可惜过的是舔刀的日子,对他品性也一无所知,让这种人接近临溪绝对是有害无益。 何况,乔原心底还深藏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使他痛苦迷茫,一直不肯承认也不愿深思,因为韩维的两次出现,他感受到威胁,秘密也想早日捅破。 韩维笑道:“凌远兄,你是因为临溪才对我冷漠不睬?” “你明白这一点最好。不要三番四次逼我去侮辱你的身份。” 别的还好说,他也挑不出缺点,韩维唯独对自己剑客身份、双手沾血一事耿耿于怀,渐渐敛了脸上的笑容,无言以对,他望着乔原雍容贵气的身段,原本他的命运也可以像乔原一样坦荡,若不是上天捉弄韩家,谁愿做阴沟里遭人唾弃的老鼠。 旧案被重提 乔原道:“我乐意交你这个朋友,你若存有其他心思,我这做兄长的可不会轻易饶过你。” “你做兄长的未免管的太多,难道你连她交哪般朋友都要管束,这有些说不过去吧。” “呵,我管束她就是防止遇到你这种人?”乔原满面怒容。 二人正剑拔弩张,乔临溪和姚青青忽然从长廊另一端拐出来,硝烟骤降。 四个人在凉亭坐下后,姚青青趁大家聚在一处时大胆的打量这个叫谭昭的男子,左看右看都不如她凌远哥中看嘛! 乔原滔滔不绝讲述这些时日在校场操练情况,“校场参选郎中骑的近四十人,而环尹却从中只挑选八名,你们看这场厮杀多激烈。” 青青支着下巴目不转睛盯着他:“凌远哥你功夫那么好,就是选三名,你也会当选。” 乔原笑道:“我没有那么厉害,山外有山,我也就在这条街上算个能打的,四十名参赛者可都不是泛泛之辈,个个能打会说,瞧这几日我膀子和腿给人打的。” 他随口玩笑的一句,姚青青却当了真,生怕他伤到筋骨,忙道:“你受伤了?用药敷一敷吧,我一会叫人拿点药来。” 临溪朝她撅嘴坏笑:“把你给急的,乔凌远,你赶紧去青青那上药去。”又对转头对乔原道:“我从不担心兄长你选不上,若我也能去参一局,那就有意思了。” “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自家人谈天逗趣,韩维半天才逮了机会说上一句,“乔兄,何时正式比赛?” “也就十来日吧。” “看来我无缘一睹你场上风采了。” 这对他乔原来说岂不是好消息。 第二日拜访李府时,姚工正和仲昆坐在车辇内,几个年轻后辈皆骑马跟随在后。 乔临溪为便于出行,穿了身简便的檀色短褐,衣裳下的白色里衣在领口露出一截,将她光洁的脖子衬的白净细长,鬓角几根零碎的绒发尽显温柔,绿稠发带随风上下翻飞,她在人群中既显眼又英气十足。 韩维勒马慢行,从后面饶至临溪身边,做小贼得逞似的笑道:“我跟你同行。” 临溪把头高昂:“随意。”他笑笑不语,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话。 众人在李府正门刚停下来,随即一个披散头发的马夫走过来将这些马匹牵到后院马厩。马夫个头高大,双目却无神,脸上有种孩童样的懵懂神色,左半张脸上有块通红的伤疤,尤为吓人。 牵马时马夫默不作声,问话也不回答,临溪对韩维耳语道:“可能是个聋子,我喊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韩维倒挺喜欢李偃的为人:“府上用人都挑伶俐利索的,李郊尹肯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确实有颗怜悯之心。” 李府的规模不如姚家,却也宽敞气派,各处清扫的干干净净。府邸正中有个年代久远的花坛,长满青苔,花坛边沿摆满一排小盆景,盆中之物已随初秋到来渐渐显出枯黄的迹象,但是花盆中浇水的印迹很明显,韩维记起爱侍花弄草的母亲,空闲时就喜欢拿个瓢浇浇花,经常抱怨说:又淹死了一盆。 花坛中间有棵粗壮的松树,翠绿宽大,把整个院子遮挡的阴郁晦暗,按树围来看应该是棵五十年左右的老松。韩维轻声问临溪:“种植花草树木本意是怡情养性,你看到这棵树有何感觉?” 临溪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说:“长的挺好的 ,夏日还可纳凉。” 他觉得回答很中肯,点点头说:“对,可以纳凉。”李府浸在日光之中,却每一处都散发着清冷的凉意,或许是主人质朴无华的生性影响。 李偃育有两子一女,最小的女儿已经出阁,迎接众人的是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性格迥然不同,长子李端少言寡语,虽不善言语,做事面面俱到,客人下了马便将他们缓缓引入院中参观,后又领入堂中落座。次子李雄与他兄长不同,能言善谈口若悬河,在人群中做交谈的纽带,只一会功夫就把李家何时置下此处房产和到现在房屋年久失修颓败漏雨讲了个遍 。 一众在堂中休息时,满脸红疤的马夫引着李旭、周洪走进来。李偃忙将二位介绍给仲昆认识,彼此寒暄一阵。 姚礼、李偃、李旭、周洪等六人都曾是黄陵侯的左膀右臂,现在只有李旭及周洪依旧跟随在黄陵侯身边。仲昆受徒儿之托,借此机会提一提当年旧案。 酒已经喝过三巡,个个红光满面高谈阔论,弹琴的姑娘坐在角落里神采奕奕拨弄琴弦,丝毫没被众人的喧哗声影响。韩维、乔原等小辈坐在下首,默默听着上座老一辈的故事。 乔临溪竖着耳朵听的津津有味,她爱听这些历尽千帆的人讲述生平事迹。不时看向左侧的韩维,他正襟危坐,双手握拳搭在腿上一动不动,目光紧盯着上首的几位前辈。 若不是临溪对他熟悉知他也会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石雕,那副冷峻孤僻的模样又藏不住显露出来了,她悄悄问:“原来你听的这么入迷。” 韩维没有理她,或是根本没听见有人跟他讲话。 见旁人纷纷提起过往,周洪也不甘示弱,大声说道:“记得有一次,和张季仲领命去桐原追杀董胜,我腹部中箭行动不便,张季仲把我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硬是把我这条老命保住了,肚子上留个透明窟窿都能活下来,你们说我这命硬不硬?”末了他又叹息道:“说起这话,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我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他了。” 仲昆故作不知情问道:“那位张先生何去了啊?”话刚落音,席上哑然无声,只有角落里清脆的琴音不紧不慢传来。 姚礼为了缓和场面,举起酒樽笑道:“当年的事也没有忌讳到不能提及,来,先喝一杯,再慢慢叙。” 周洪是个爽快人,他放下酒樽挺直腰板道:“确实,那件事还是先王在世时发生的事,如今重提也不会忌讳,憋在我心中很多年了,总想找人好好说一说,今日你们都在,我就直接说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韩郢死的蹊跷,死的冤枉。” 李偃连忙制止道:“还有小辈在此,说话要谨慎点。” 仲昆故意刺激道:“你说的韩郢莫不是黄陵侯身边的韩国尉?那件事我略听了一二,他偷窃国宝半途被杀,就算死的蹊跷又能如何,过去这么多年就莫要再提了吧。” 这句话果真激怒周洪,他不甘心地说:“都是自己人,说出来又何妨。韩谦温是什么样的品性,你我兄弟都清清楚楚,他要是有盗窃南螺珠的念头,我周洪第一个不信,他要盗珠为何不把家眷安置妥当,弄得自己家破人亡。” 席下的韩维脸色煞白,额头细密的汗珠因紧张发抖的身体晶莹发亮,他努力不让自己颤抖,这么多年,第一次真实的听见有人提起他父亲的事情,这些父亲的同僚们,他们或多或少知道那件事发生的经过。 临溪从他们口中一时没明白韩谦温是谁,她细想南螺珠时,才猛然想起那天晚上韩维跟她提过的身世,她转头盯着韩维,他头上细密的水珠引起她的一阵怜悯同情。 姚礼感叹道:“那粒南螺珠我见过一次,犹如夜幕凝露,光洁圆润,有拳头大小,千年难得一粒,让人很难不产生欲望。” 李偃缓缓道:“是人就会有贪恋,人的本性便是如此,更难的是一步走错,步步只能跟着错。” 仲昆道:“我虽身处舒窑,但是当时听闻韩郢的死和一丸‘知命’有关,为何又成了偷南螺珠的贼人?” 久久不说话的李旭道:“都一样,不管是知命丸还是南螺珠,都已丢失损毁,只是坊间好像更愿意议论他偷盗一事。当时随行人员都说知命丸和南螺珠一起丢了,后来司败勘察现场时,才发现知命并没丢,在打斗中被踩踏成烂泥失去救人的药效。” 仲昆心中也紧张忐忑,难得趁此机会询问当年之事,他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堂堂一个国尉成了窃贼,还丢了性命?” 李旭望了眼在座的人,都是交心交肺的,他回忆道:“那年韩谦温和张季仲奉命送知命丸和南螺珠去齐国。五六日后忽然传来消息,南螺珠被盗,盗者就是韩谦温。 各处都在传言他出发去齐国之前就把南螺珠私藏起来,路上又设计了一番打斗,造成南螺珠和知命被抢的假象。先王听闻很是震惊,正逢和齐国在边界处有几场摩擦,若是知命被盗致使泰申君没命,恐怕更会斗怒齐国,先王命司败速去捉拿韩谦温。 韩谦温等人确实被拿住,只是押回郢都途中又遇一伙强盗盯上财物,在打斗中护送南螺珠的几人皆丢了性命。” 仲昆:“南螺珠被盗的消息是从何而起,谁人散布了消息?” 李旭并未直接回答仲昆的问题,道:“司败在勘察现场时,发现一名活着的护卫,他是护送南螺珠的一员,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告诉司败,是韩郢自导自演,伤了几名兄弟,假装南螺珠被盗。司败将此人临终的话如实回禀先王,先王大怒,围了韩家,搜查几日,把韩家里里外外翻个遍,并未发现南螺珠的踪迹。” 周洪皱着眉目神色忿忿不平:“南螺珠的下落我并不关心,韩谦温在押回的途中被人杀死这一点,我觉得疑点颇多,司败只说是路遇强盗,那为何死的都是护送南螺珠的几个人?” 回忆案发时 韩维心中有太多疑问却不敢开口问询,只得顺着那几人的话听下去。 他坚信父亲绝不会盗珠,那名护卫临死时为何那么肯定南螺珠就是被父亲盗走。重要忍不住发问:“听几位前辈口中所言,司败定案似乎全凭那名护卫濒死时的几句话,若他说的是假话,那这一切岂不是很荒唐?有什么证据证明他说的就是真话?” 李旭朝提问的年轻人看去,正要开口,仲昆笑道:“这孩子是我徒弟,向来喜欢追根溯源,唐突提问,还请李兄见谅。”他立刻大声训斥韩维道:“你要听,就像他们一样老实的坐着,不要多言。” 周洪道:“他问的不错。那名侍卫因伤昏迷在树丛中,司败去现场时他从林中爬出来,十分肯定地说南螺珠被韩郢所盗,说完就断了气。仅凭他一个人的话当然不能全信,但是你们怎么不去想,韩郢才出发没几日,为何司败能及时知道南螺珠被盗?” 仲昆问:“为何?” 姚礼道:“因为有人先在宫门前向环列尹揭发韩郢盗珠一事,先王才命司败去追查,宫门前那人和林中护卫说法相同,让人不得不信一切确实是韩郢有预谋。” 周洪道:“当时连韩郢、张仲在内,共十个人。事发当天,张仲因贪酒误事,一直睡在车辇中并不知晓当时发生了什么。依司败勘察的卷宗,第一场打斗时死了五人,包括那名侍卫,第二场打斗发生在司败押解他们回程的途中,司败路遇一伙强盗,而韩谦温和另外三名随从不幸死于乱刀之下,张季仲也失了条胳膊。那伙强盗袭击的目标都是护送南螺珠的人,我对此事耿耿于怀,也跟这位少年一样,怀疑过护卫死之前的话。” 临溪听的入神,加入谈话之中:“照周大人这么说,那护卫极有可能同强盗是一伙的,可疑。” 仲昆问:“仅凭两个人的只言片语就草率的结案,不像是司败府能做出的事,大家都没有怀疑的地方?” 李偃低声道:“此事还事关一个人,司败的做法一半是为了顾及此人。” “何人?” 李偃低声道:“黄陵侯。” 此名一出,墙角一曲骤停,席上众人不敢再出声。 李偃干枯的笑几声,道:“琴音继续。”他压低声音为仲昆释疑:“当时还有传言是朝堂之人要陷害黄陵侯,故而在南螺珠一事上做手脚,想必先王也忧虑到朝堂稳定才让司败匆匆结案。不管传言真假,既然事关黄陵侯,又有人证实韩郢盗珠,何不顺理成章将韩家定了罪平息此事稳固人心。” 仲昆道:“若与黄陵侯无关,侯爷岂不是更该查明真相还自己和韩郢一个清白?” 李旭道:“侯爷确实也自查过,后来不了了之。” 姚礼一向小心翼翼,见众人的话题牵扯到先王和侯爷,稍作提醒道:“先王的决定,我们做臣子的不可妄议。” 仲昆也不好再问,叹息道:“韩郢能力出众武艺不凡,若真是遭人陷害,实在是令人痛惜的事,反而暗中的小人还在逍遥法外。” 临溪因坐的远,听不全上座的几个老头讲了些什么,在他们沉静之隙,发问:“韩郢生前仗义坦荡,明知这么多疑问,他死后难道就没有好友为他伸冤?” 这一问,问的几位哑口无言,个个羞愧难当。 韩维怕抚了几位颜面不肯再开口,慌忙对临溪说:“先王当时盛怒,人人自危,只能待事情缓息之后再从长计议。” 姚礼对临溪皱眉暗示,这孩子说什么不好,偏偏一句话把在座大半的人弄得尴尬无比,他猛的咳嗽一声,缓缓为自己和其他人挽回面子:“确实,我们几个人力求侯爷,将张季仲救出狱中,他因喝酒误事又连累谦温丢了性命,从此一蹶不振,自觉无颜留在侯爷身边,至今十多年杳无音信。半路截杀司败囚车的盗贼武艺高强,逃走之后无一点线索,我们想查也无从下手。” 韩维起身道:“听几位前辈讲了大概,晚辈想,第一场打斗绝不是韩郢自导自演,袭击护送队伍的人和拦截司败的其实是同一伙人,盗贼事先知道那趟护送的是南螺珠,便半路散播谣言冤枉韩郢,他们先抢了南螺珠后又不放心,只能折回去杀人灭口。” 李旭摇头道:“他们盗珠的目的已经达到,为何还第二次再冒险杀人?” 临溪设想当时的场景,赞同韩维的假设,脱口而出道:“对啊,一定是认识的熟人偷的南螺珠,怕被认出来又回头杀人。” 包括韩维在内,席上所有人一片惊讶。 韩维转头看着临溪,紧锁眉头,刚才那句话给他带来太大冲击。一直以来,他都在想会是谁杀了父亲,是父亲朝中树立的仇人?还是黄陵侯身边嫉贤妒能的小人?或者只是父亲时运不好,遇到了真正的盗贼。 乔临溪见众人把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顿时浑身拘束芒刺在背,干笑两声解释道:“确实有这种可能,对不对?” 李偃似乎很赞同她的观点,皱眉反问大家:“熟人?会是谁?有些东西有盖不住的光芒,南螺珠价值连城太过显眼,偷了它,哪怕是卖到别国去,顺藤摸瓜也能找到凶手,谁会蠢到去抢夺南螺珠?” 本是来叙旧喝酒,姚礼见人人面露难色,岔开话题道:“此事不要再提了,就让它过去吧。” 仲昆仿佛没听见姚礼的话,又故作愁云的叹道:“可惜韩家人都死了,可惜啊。” 韩维内心五味杂陈,脑子突突跳动像要炸开,克制自己老老实实坐在席位上。乔临溪从宴几下轻轻握住他的手,还好,手还很暖和,只是他绷紧的身体好像一触即碎。她用手指轻轻安抚他的手面,席上几个老家伙们的谈天可能是他苦寻找多年的线索,很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旁人也叹息道:“是啊,本来有两子,可惜都没能逃过一劫。” 李偃拍手提醒众人:“尘封的事就不要再提。近日倒有件好事在商议。” 姚礼赶紧笑问:“什么好事情,那墙角的曲儿我不爱听,就爱听好事情。” 李偃:“公子陈在韩国游学时看中白瑾公的女儿梨姬公主,回来后朝思暮想念念不忘,恳求国君能下聘韩国,成全他这桩美事。” 李旭道:“国君就这么一个弟弟,偏爱至极,岂有不成的理?” 李偃:“所以我才说这是件好事。只是韩国有条件,他们嫁一位公主来,必要我们嫁一位公主过去,此事难住了国君。小公主们还小,长公主只有太康公主、莱山公主还未出降,太康公主性格刚烈,曾发誓永不出降,否则溅血以表其志,莱山公主腿有残疾,走路都要人扶着,何况她们二人年岁也长,都不是最佳人选。国君一直在为此事犯难。” 周洪这个粗人嘟哝一句:“韩国那是什么美公主,让公子陈急成这猴样?” 姚礼笑曰:“周济达还是这样口无遮拦。” 李旭:“王族之中不缺女子,国君定会从中挑选一名吧。” 李偃:“貌似国君已有人选了。他不久前宣召过黄陵侯的孙女,八成就落在她身上了。” 众人高谈痛饮,直到傍晚时分才各自回府。 *** 韩维脑中乱草一般,虽然一直相信父亲是被冤枉,但是旧事重提,内心还是抑制不住的悲愤。如果当年父亲没有派去护送南螺珠,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又是什么光景,也会和他这些老友齐聚一起喝酒聊天,自己苦苦寻找的兄长也娶妻生子了吧。 原来那些人都知道父亲被冤枉,可是他们却无动于衷,世人并不知道实情,樊玑城的人都还在认为他是个贪财如命之人。 韩维和乔临溪道别,便和仲昆回到下榻之处,他对师父言谢到:“师父今日在席上不断提起当年的事情,徒儿感激不尽。” 仲昆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不必谢我,我也希望你能早日报仇,脱下执著复仇的包袱,像个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 “师父,我想去找张仲,问问他当年的事情。” 仲昆边踱步边抚须思索道:“我看他们都不知张仲的下落,若是打听他的去处,你需去找黄陵侯。黄陵侯深明大义耳目通透,你直接向他报上你的身份,我想他应该会把知道的告诉你。” 韩维:“师父何时启程回舒窑?” 仲昆:“二三日就回。师父这一把骨头也老了,卢侯再有事情托付我,我也干不动了,我这次回去就要对侯爷他老人家说不干了。” 做师父的徒弟那年自己九岁,一晃十几年过来,师父快要变成街上孩童看见都要上前扶一把的老翁,这么多年他像一座深厚的大山矗立在他身后,他习惯遇事和师父一起商量,师父不止教他本领,同样还有做人。 想到师父要告老归乡,他突然心生恐惧,和五岁那年与所有亲人永隔的感觉相似。不过师父已渐老,到了远离刀光剑影的时候,“侯爷要是准了,那师父要何处?” 仲昆笑说:“我在卢侯府几十年了,侯爷就是准了也是做侯府的散人,并不会离开太远。” “等我完成大事,就专门侍奉师父。” 李府的宴席结束后,几个下人收拾一地狼藉。一个干重活的下人拾起地上蒲团拍打,一块玉从蒲团下露了出来,另一个下人道:“想必是今日哪位贵客落下的,你去送给家主。” 李偃接过玉佩,神色紧张,问:“哪个位置捡到的?” 下人回道:“是在主人右手席最末位一个。” 李偃沉思半日,当时坐最末位的就是提到杀害韩郢的可能是熟识之人的小公子,不,是个姑娘。他紧攥玉佩盯着乔临溪白日坐的位置,暗道:“好你个姚礼,居然隐瞒了这么大一件事。” 郎中骑选拔 乔临溪发现丢了玉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她私下找了几日无果,终于学会安慰自己:“丢就丢吧,带在身上不知是福是祸,丢了也好。”没有将丢玉一事告诉乔原。 韩维目送师父回舒窑的背影,打算下一步就按师父所言,去找黄陵侯。 向乔临溪辞别时,他好像从她眼中看见了剔透的泪珠,用近似安抚的声音告诉她:“我没有离开郢都,我会在樊玑城写信通知你和乔兄来寒舍做客。你要保重,你记住,若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做一回小侠客。” 临溪轻声道:“那日在宴席上看见你满身是汗,手也变凉了,想是为了报仇的事弄了一身的忧思,你也要保重,说不定哪一日我亲自去樊玑城找你。” 韩维离开后,临溪发现日子了无生趣,姚府的宅院又大又空,整日蔫蔫的提不起劲,青青打趣说:“有人走了,顺道带走了你的三分魂魄。” 临溪狡辩道:“他哪里配呢,做事犹犹豫豫,很多话明明都到嘴边了,还硬生生给咽下去,真想撬开他的嘴看他究竟想说什么。” “我都还没说是谁勾你的魂,自己就急着承认。撬人嘴巴的话别说,太吓人了。” 昨夜下场小雨,把院中的地面浸的潮润润,秋风乍起,桂花幽香,感觉韩维还没走几日,气温却降了一大截,“日复一日不停的重复,待在院中熬时间,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青青对她的想法无法认同:“是你的心太浮躁,我母亲在院中待了几十年,也不见她抱怨。” “可能我已见识过外面的好,所以不甘。” “凌远哥何时比赛,你可以跟去看一看?” 临溪埋在桌上的脸总算恢复点灵气,笑道:“有盼头了,现在就跟我去求舅舅,后日带我去校场。” 姚礼岂有不同意的道理,他一向喜欢这个孩子的聪明伶俐,外甥又将她呵护在手心,做舅舅的早就在心里盘算着将来让她做乔原的妻室,“你大哥早就跟我叮嘱过,必须给你寻个最好的位置观战。” 乔原比赛那日天气十分晴朗,难得有此激烈的赛事,到场观赛的都是贵族年轻子弟,还有一小部分被隔挡在一角的女眷。临溪被安排在看台第一排的最末端,位置虽不起眼,却能把校场一览无余。 由环列尹主持这场赛事,参选者只需比赛两项骑射及双人对决。骑射可以靠日积月累的训练,但是双人决斗须蒙上双目,随时应对国君身旁会出现的意外状况,这就要考量自身的敏捷度和反应能力,靠天赋的比重比较大。 乔原自小就在校场摸爬滚打练习骑射刀枪,步射和骑射都是他的长处。 射出的每支箭都轻而易举正中靶心。骑射一局共淘汰下去十二个人,苦苦训练准备近两个月,因一时的紧张和失误而失去机会,个个都十分不甘心,哀嚎着再给一次机会。 临溪对哀嚎的人蛮同情的,这些武夫多半出生寒微,就指望这份差事扬眉吐气。 看台上的人期待的是另一项的双人决斗,是疾风骤雨的实力拼杀。第一轮剩下的人共分成四组,每两组进行对决,打斗中出界者淘汰,直至剩下十六人再抽签进行双人对决,获胜者便是合格的八名郎中骑。 每组的混战中,年轻人都像是大雨后泥土里的蚯蚓,挣扎着冲出泥土呼吸,不要命似的击倒对手。乔原为保存实力,不敢攻只能防,尽量躲开不长眼的刀剑。这些人平日里跟常跟乔原切磋,突然像被掉了包,个个凶神恶煞。 临溪在看台上明显看出有四个汉子团团围住乔原,他们应该事先商量过对策,把乔原紧紧围困在中心。 几乎被逼到界线外的乔原惊了一身汗,身体的任何一个位置出界都算输,他企图以乱刀打出四人的包围,偏偏手中的剑一折为二。 校场上各式兵器俱全,乔原的剑就是从校场的众多兵器中随意挑的一把剑,他盯着手中被斩断的剑正无措时,乔临溪对着他高喊一身:“乔原,接剑!”她用劲把剑抛下去。 乔原寻声回头,一跃而起,把剑接到手中,正是他的天琢剑。 他记得围攻他的四个人来自同一家族,赛场上并不会言语交流,只有不长眼的刀枪剑戟,参赛的规则以点到为止,乔原却从他们的刀下察觉到杀气,每一招都想取他的命,不禁为自己捏把汗。 为了保命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天琢在手中游刃有余,他只认准一个穿黑衣服的,无论其他三人如何逼迫,乔原始终追着黑衣汉子以求突破口。终于一剑刺向他的喉咙时,黑衣汉子惊慌摔倒在界线之外。余者三人又将乔原逼到界线角落,在他即将出局瞬间,一个身影冲来,一把将他从角落拉回来。 此人叫李凤,块头很大,平日里寡言少语,闲暇时就爱抱着一把刀靠在木桩上打盹,乔原与他只是点头之交。李凤使得是把黑大刀,凭借其强壮的体格和巨大的黑刀,只几招就将方才三人打出线外。乔原目瞪口呆,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 三声锣响,兵戈骤停,环列尹命人清点线内人数,不多不少刚好十六个。 环列尹宣声道:“场中剩下的十六人,说明你们有得是运气和实力,不过,郎中骑只有八个名额,下一场比赛就要你们拿出全部本领。八人出列抽签,签上之人就是你的对手,胜败就在这最后一局。” 乔原定睛细看从竹筒中抽出的签,不由得倒抽冷气,真是冤家路窄。他目光朝李凤瞥去,那大汉依旧抱着刀纹丝不动,气定神闲的模样先就让乔原矮下三分。 第一个上台的就是乔原和李凤。 李凤高大魁梧,有拔山扛鼎之力,乔原听闻此人是山间樵夫,因家贫又需养活兄弟留下的三个孩子,故来郢都求一个翻身的机会。乔原暗暗揣测:“他体魄高大行动敏捷,过招时我必须出手比他更快,速战速决,将他踢到线外。” 李凤常年在山间打猎砍柴练就一身猴子般灵活矫捷的本领。 蒙上双目后,乔原和李凤出招如同一辙,皆轻而缓,小心翼翼听着对方的脚步声,生怕留下破绽,高台上的看客很安静。两人都如同在黑夜中摸索,几招下来,乔原明显感觉到李凤想赢的迫切心,心急就会暴露弱点。 突然李凤执刀冲向乔原,快而急切,两把利器相撞的尖锐声在朗朗晴空下十分清脆响亮。李凤力气过大,泰山压顶之势劈向乔原,天琢剑接下这猛烈的黑刀时硬生生把李凤的兵器截成两段。乔原因身体受力太大来不及躲闪,胸口实实的挨了李凤一脚,忙捂着胸口退在界线边缘。 李凤这一脚踹的乔原畏首畏尾,握着天琢剑盲目转圈防着他。突然,他感觉耳后一阵风掠过,心想:不好,他何时到我背后? 乔原迅速滚倒在地翻了几个身,只听得方才位置重重的落刀声。他用剑支撑,单膝跪地,恨不能撕掉眼睛上的布带看个清楚,“这个李凤够狠,一把断刀都用的如此凶悍,看来保命要紧。” 两人竭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对峙的时间太久,李凤因黑刀断掉心有怯意稍稍按捺不住,用粗浑的声音喊道:“要打便打个痛快,你躲什么?” 乔原觑着他分心的罅隙,不等他落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上前把李凤狠狠踢出线外,他听见台上的喝彩,知道胜负已分。 李凤一把扯下眼睛上的布条骂道:“蒙他娘的眼睛,敞敞亮亮的打岂不痛快?” 乔原从地上慢慢站起,跟着拽掉蒙眼的布条,道:“承让。只是李兄要明白,郎中骑的责任是在宫中巡逻,人都借暗夜为掩护做些为非作歹的事情,这就需要郎中骑不光有双明目,耳朵也要灵敏。” 李凤嗫嚅着说不出话,他把手中断刀狠狠扔到地上,甩着膀子走下赛场,乔原看着手中天琢剑感叹道:“多亏了柳先生铸的这把利刃,居然斩断那把黑刀,否则离场的该是我了。” 他连忙追上李凤的背影,喊道:“李凤,你站住。” 李凤回头问:“怎的,还想继续打?” 乔原道:“李兄,我看你一身好本领不为所用可惜了。” 李凤:“都输了,还能怎么用,凭这身蛮力继续打猎去。” 乔原:“你可暂留郢都几日,我会在舅舅面前举荐你,给你找个值得上你这身本领的差事,你可愿意?” 李凤知道这小子是姚工正的外甥,方才围攻他的四人也是看他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身份不顺眼才寻他麻烦,只是他李凤向来直来直去不会曲意逢迎,又输的不甘心,粗声粗气道:“我只是一个草莽,你为何帮我?” 乔原道:“我是真的爱李兄这一身好本领,有大将之威,方才你出手拉了我一把,诚心相谢。” 李凤见他如此仗义,道:“有个差事能养活一家老小就好。” 乔原:“好,李兄不急着回乡去,等我消息。” 郎中骑选拔赛结束后,姚礼在看台上也注意到李凤体魄魁梧勇猛,是个做军前呐喊助阵的好人选,再兼乔原也举荐了他,就思索让李凤去何处当职,乔原提议道:“舅舅,让李凤去邻县的营中做个小行长,若是他真有本领,小行长绝不是他久居之位。”姚礼赞同道:“你爱才惜才,就依你的吧,明日我就跟兵部讲一声。” 乔原上任前一天,姚府摆下几桌宴席,庆贺他事业有了开端。姚青青借着一杯酒的劲头,站在乔原跟前低声道:“凌远哥,愿你鹏程万里,直达云霄。我,我……”话未说完,脸红大半。 乔原低头温和地注视她的眼睛,不知她要说什么。青青直顾着结巴,嘴里的词一个个都乱了顺序。 乔临溪看的明白,便助她一臂之力,从桌上摸了一颗豆子,对着青青站直的左腿弯用劲弹下去,只见青青一个趔趄,身体歪斜,刚好倒进乔原的怀中。 乔原一把搂起青青的双臂,皱眉怒瞪装作无事人的临溪。同辈们见了乔原和青青这一幕,都默认般的笑了半日,姚青青半羞半喜,至宴席结束都没敢再看一眼乔原。 是晚,乔原正襟危坐在书桌前望着乔临溪忙碌的身影,不知是李凤那一脚踹的,还是堵着千言万语,胸口总是闷的难受。 巧救农家女 乔临溪帮兄长打点好生活所需,从吃穿用度到兵器养护,事无巨细都准备的妥妥当当,模样像个老成的长姐,叮嘱他:“到了王宫后,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一趟,这些都是换洗的衣服,做国君的贴身护卫是份危险的差事,不但要保护国君的安危,也要看君脸色,你多加保重。宫中的伙食肯定不如家中,不要挑食,吃到肚子里就全是你的东西,与其他人住在一个屋子里难免会有龃龉,忍耐些。” 乔原见她一夜长大似的,一脸笑意静听她的嘱咐,一一谨记在心,盯着她停不下的脚步良久不发一言。 乔临溪见他端坐在案几前一言不发,把头凑近跟前问:“兄长,你被李凤踢伤了?你今晚的模样很反常,在想什么呢?” 乔原深吸一口气,把眼睛闭上,平静道:“很晚了,回去睡吧,我会定时告假回来,你在家中静些,多跟青青学学女儿家的玩意。”刚提到青青,他又怕她说些不该说的,不便再往下说。 临溪见他这几日为任职一事各处应酬精神疲惫,准备回房睡觉:“噢,那我明早不去送你了,一定记得保护好自己,免得我担惊受怕。” 她打开门刚踏出一只脚,却听乔原低沉的喊一声:“绾绾。” 临溪回头见他依旧坐的笔直,闭着双目,问:“兄长还有何事?” 乔原睁开眼睛,双手紧紧抠着双膝,声音几近沙哑:“等我事业有成,你愿不愿意和我离开姚府,寻一个我们自己的家?”他手心里的潮湿、额头突突跳动的青筋,满心的罪恶感让他呼吸极不顺畅。 屋里静的要命,两人沉默片刻后,听见乔临溪干脆的笑答:“你是我的兄长啊,你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快早些睡吧。” 门被轻轻关上,听着她渐渐消失在廊下的脚步声,乔原一下子泄了气,一动不动,看着桌上的砚台,墨汁在油灯下像条灵动的小蛇,缓缓地游来游去,他有些难过:“她有没有懂?吓到她了吗?” 他们住在一个小院中,走了无数次的走廊今夜又长又黑,乔临溪脚步沉重,她对乔原说的话不敢过分解读,他的表情、声音不得不使她想到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只是不敢细想,刹那就摁死在脑中。 乔原如父如兄,给了她一个弃婴本不该有的福分与爱护,让她衣食无忧,尽情随性的成长,从未令她像其他女子那般处处受限,没有被生活的框框条条捆缚其中,她在乔原的庇护下像只悠闲的鸟,在碧空横冲直撞。 她在心底艰难的回应他:你是我的兄长啊。 *** 乔临溪不清楚韩维的具体行踪,想起分别那日他说过,要在樊玑城住下来。这段时间她去过樊玑城多次,骑着马在樊玑城到处打听长着一棵百年老槐的地方,次次无功而返,韩维曾提及过两次的百年老槐,必定是他从小熟识的地方,他会到那里去,一定能再次见到他。 秋意渐浓,道两旁落了厚厚一层枯叶,乔临溪从樊玑城返回郢都,选择一条从没走过的羊肠小道,一路骑马慢行,漫不经心,哒哒的马蹄声稍显落寞,她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披风里,腰间插着明月剑,饥肠辘辘,对自己这一身颓败的行头非常满意:“大概浪迹天涯的侠客就似我现在的模样。” 路过一小村庄时,乔临溪忽听见女子的哭叫声,她拉住马首辩听声音的方向,只见两三个汉子强行拽着一个女子前行,身后的小路上留下一排女孩挣扎不愿走的脚印。 临溪见女子比自己还小几岁,哭的满脸泪痕,头发蓬乱,穿着一身破旧的棉絮袄,又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她跟着乔原为舅舅做事这几年,见多了遭遇凄惨的女子,或强娶或强卖,好像每一户人家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她本不想管这个闲事,只是女孩被拖拽经过她眼前时那双求救的眼神让她心生怜悯,这样纤弱的女孩能有什么过错使得别人来支使她的命运。 乔临溪对几个男人厉声问道:“你们因何故押着这个姑娘?” 其中一个汉子见她相貌不俗,又骑肥硕的大马,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客气的回复道:“公子莫要管我们的事,这女子已被她父亲一定金卖给我们了。” 女孩摇头哭泣道:“公子,我不想离开我阿娘,求您救救我,我什么都会干,我可以给您当个丫头。” 说话的男子毫不留情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掌印:“不要多嘴。你这条贱命,还想打量哪个公子救你呢!”言毕又扯着臂膀强行拖她离开。 临溪从马上跳下来拦在他们面前,道:“把来龙去脉给我说清楚,否则我可不放你们过去。” 为首的男子并不想将事弄的麻烦,何况围观过来的村民越来越多,他说:“她是老郭的女儿明月,老郭欠我们石家的钱有两年了,秋收季依旧无力偿还,是老郭他自己愿意把女儿抵债过来。” 临溪:“刚才你说是老郭一定金卖于你们,现在又说抵债过来的,哪个是真的?” 男子道:“我们见老郭一家也是可怜人,前账一笔勾销,又给了他一定金。” 被押的明月见有公子相助,擦掉泪痕字字清晰替自己辩解:“公子,我爹没有欠那么多钱,他们强买我回去要给石家的傻子当媳妇。” 临溪对女孩说:“你我也有缘分,让你父亲归还一金,所欠的账我替你还了。” 那汉子已不耐烦旁人的干预,怒道:“现在可不是钱的事情了,我们买卖自愿,你是哪里的来的公子管这闲事?” 临溪冷笑道:“既然不是钱的事情,那就是强买强卖,我管定这闲事了。” 为首汉子对另外二人使眼色,示意他们带小姑娘先走。乔临溪眼疾手快,立即拔剑指着他们道:“敢走?即使见了官,你们也没有理,跟我去见官?” 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妇人,一把搂着这个叫明月的姑娘,哭泣道:“我的孩子,娘舍不得你!我今天就和你一起死这里,你父亲他不个东西,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明月抱着母亲哭泣道:“娘,你劝劝父亲不要卖我,我知道家里穷困又要养活四个兄弟姊妹,我宁愿你们把我卖给大户人家做婢,也不想嫁给傻子。” 临溪对明月母亲道:“叫你家男人出来,当众人面把钱还给他们。” 三个男子怒不可遏,抓起路边的柴火就朝她砸来。乔临溪灵巧的躲开,她跃上前抓着其中一个男子肩膀,飞身跳起,将另外两人踢翻在地,迅速用膝盖扼住地上男子的脖子,把剑戳着他的脑袋威胁另外两人:“再上前,我就杀了他。” 两男子待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为首的央求道:“公子,您到底是何人啊?如此稀疏平常的事,您干嘛要管呢?她爹欠我们钱,也不是我们无中生有的事,您问下周边的乡亲们,老郭好赌好玩,欠钱也是常有的事。” 临溪道:“这姑娘的意愿是不想嫁给你们石家的傻子,她父亲欠账我来还,你们又不答应,可见你们真正的目的不是钱,就为了得到这个人。我来猜猜,你们石家的傻子,必定是正主的大公子,从不缺衣少食,独缺一个脑子,年岁不小了也娶不上媳妇,便想出这祸害人的法子。若是我细究,指不定老郭欠的钱都不一定是真的。” 男子一听这话,吓的赶紧辩解道:“公子,老郭欠钱确实是千真万确。那就依你,你替他把钱还了,这姑娘性子太傲我们也不要了。” 临溪:“行,大家都做个见证。我们就在此地等老郭来还钱。” 明月和其母亲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谢恩。临溪盘腿坐在地上想:“这伙人心虚,有鬼,不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能救下这明月姑娘就行。”不一会,老郭揣着一定金子跑来,听报信的人说有人要助他赎回女儿,便一路跑着来了,见了乔临溪,一家子齐齐跪着感恩。 乔临溪看着掌心一定小小的金子叹息道:“这么点小小的东西,就能决定一个女子一辈子。”她把金子扔给三个汉子,从荷包里又掏出两块,问:“老郭欠了多少?” 老郭回道:“八吊钱。” 临溪一听,气得她拎着剑站起来,怒气冲冲对三个男子道:“才八吊钱,你们会那么好心可怜他,足足给他一定金,这不就是哄骗他卖掉女儿吗?老郭,你这钱究竟怎么欠的?” 老郭道:“我两年前租了石家一块地,我和我兄弟不识几个字,对租契上写的字也看不清,后来这账无论如何都还不清。直到前日,他们逼我用女儿抵债,当面撕掉了租契和账薄。公子若能帮我这次,我情愿明月能跟着公子。” 临溪气道:“刚从狼嘴里救下你女儿,又让她跟着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她的命这么随意吗?” 她又转头对三个汉子道:“回去跟你们家主说,写给老郭那份暗藏玄机的租据我就不追究了,若是他再为难老郭家,让他去大乘街上找姚府的韩大侠。” 几个汉子听闻是大乘街姚府的人,唯唯诺诺的答应不再惹事。临溪心中一阵窃喜,留下韩维的名姓,谁也查不出她是何人。 父亲的同僚 赶走三个汉子后,老郭一家感激少侠的帮助,竭力邀乔临溪去家中喝杯粗茶。 乔临溪也好奇居住在村子里的寻常百姓家中是什么模样,爽快答应下来,牵着马与他们同往。 老郭家还真是个“寒舍”,一点没有自谦,雨水的痕迹把墙壁染的斑斑驳驳,床上的被褥缝满补丁,几张桌凳也磨的油光滑亮,看外形也知道是用了几辈人的家传之宝。 明月为临溪擦干净一张凳子,她安安静静低着头站在贵人身后,时不时瞧上几眼。老郭从这位贵公子对茅房打量的眼神中知道他的来历非富即贵,说道:“公子没到过我们这些粗人的家中吧?” 乔临溪艰难地找个蹩脚的理由:“没有,屋子虽破旧,但是干净舒适。”她望着明月稚嫩的脸,问老郭:“你女儿多大了,往后多长点心眼,别再害了女儿一辈子。我手中这把剑叫明月剑,和你女儿同名,所以我说有缘。” 老郭道:“她已经十七了。” 临溪吃了一惊,暗想:“我以为她只有十三四岁,可见平日吃的也不好。”她在桌上放下一锭金子,道:“用它买一块自家的地,修葺下这茅屋。” 老郭慌忙跪谢道:“公子,您是个善人,若不嫌弃,就将我这闺女带在身边,做个婢女服侍您一辈子都行。” 明月也跪下乞求道:“我真的愿服侍公子,我们家人口众多,一日两餐不齐,公子若能留下我,我好歹也能给家里省下些吃的。” 堂屋与睡房中间仅拉了一面帘子,帘子后整齐的伸出五颗好奇的小脑袋,有男有女,果然人口众多。乔临溪心软不忍拒绝明月,手指敲击桌面,踮着脚思索有什么法子,确实无能为力。她劝自己拒绝的态度一定要坚决冷漠,能帮的只有这些了,站起来说道:“老郭,我是个天涯浪客,方才途经此处碰巧遇见你们这事。我一向草行露宿,身边不需要丫头伺候。”说完把仅剩的钱连着荷包都丢在桌上,跨上马飞快离去。 老郭追着远去的背影跑了几步感叹道:“真是个玉面公子。”明月握着她放在桌上的荷包出神。 *** 韩维自拜别师父后就直奔黄陵侯府。他在侯府正门很远的地方驻足观望了很久,当年父亲就在此处为府邸的主人效力。他正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见到侯爷时,一辆马车在正门停下,他立刻认出了驾车人,是李偃的哑巴车夫。 李偃从马车内缓缓下来,正欲进门时,韩维走过来行礼道:“李先生。” 李偃对这年轻人没有任何印象,面无表情地问:“你是何人?” 韩维道:“晚辈是仲昆的徒弟谭昭。” 李偃正眼一瞧,前些天确实见过这个年轻人,一转刚才冷硬的态度:“仲都尉应该启程回舒窑了吧?你怎在此?” 韩维想借他的身份进府,表现得十分客气,言语谦卑,态度恭谨:“我因有要事拜见黄陵侯,还未来得及让守门的通报,正好遇见李先生。” 李偃看重年轻人的眼睛,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不动声色扫视到他手中的清风剑时,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笑问:“你不知侯爷外出了?” 韩维透过大门朝幽深的庭院望了一眼,除了几个守门的外看不到任何人迹,院中十分安静,“我来的不是时候了。” “恕老夫好奇心重,贤侄来见侯爷所为何事?” “并无重要的事,是卢侯爷托家师问候黄陵侯。” 李偃点头道:“你确实来的不是时候,这几日侯爷在别处暂住,若只是代卢侯向他问安并无其他大事,贤侄可到我府上暂住几日,等侯爷回府我再同你一起来拜访。” 韩维推辞道:“晚辈行走江湖惯了,随便找个地方住下就行,不敢打扰李先生清净。” “我与你师父初识,没能好好款待他就回舒窑去了,你在此地又是生人,不要推辞了。”他盛情相邀,双眼真诚又慈祥,韩维只得答应下来。 李偃道:“贤侄先去我马车中等待片刻,我进去同侯府的门客说几句话。” “那晚辈在远处等候李先生。” 在府外等的时间有点久,韩维稍觉无聊,把目光转向驾车的车夫。 车夫的双目虽无神,却有一丝清澈感,可见他实际的年纪应该比外表年轻的多。韩维怕吓着他,把他当个孩子问:“你在李家多久了?” 车夫摇了摇头。 韩维:“都说李先生有德有才,他确实和善。” 车夫盯了他半天,重重点头。 韩维:“你天生不会说话?” 车夫用手指指脑袋,又摇头摆手。韩维装作听明白了,跟着点头应和他:“你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可会写字?” 哄孩子似的提问,韩维居然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车夫点头表示他会写字,这样粗鲁的人竟然能识得字,“难得,难得,是李先生教你认的字?你多大了?” 车夫蹲下身用手指在泥地上用劲的写下三十五。 韩维以为他只是口不能言才显得呆滞,“交谈”下来才发现他不足之处也在头脑,比常人稍显愚笨,能听明白一些简单的问题,再深一点的问话他连头都不摇,只是默默看着别人说话的嘴巴。 李偃待韩维为上宾,同他谈今论古、地理天文,韩维虽没有独到见解,但是能一一对答。 李偃赞赏道:“我以为你只是个武夫,原来学识不浅,一身的贵气想必也是高门贵族出身,你父亲是谁,选择在仲都尉身边历练,确实选对了人。” 韩维不知李郊尹的为人,不敢说出任何关于自己过往的实情,他难堪的笑道:“我出生穷苦人家,并没有显赫的身世背景,从小跟着师父学艺,认得的几个字也是师父所教,通身都为师父所授。”他经常编造另一面身世,谎言编久了,说出的话竟十分顺溜。 李偃看这年轻人一身的朝气,赞不绝口:“我曾经也是黄陵侯的部下,莫笑我自夸,当初在侯爷的部下当中,我的武艺也算是出类拔萃,不过已多年没有再拿剑了。今见贤侄这般朝气飞扬,把我骨头里的痒痒虫都勾了出来,要不要跟我过几招?” 韩维道:“先生有温文儒雅之质,您要不说,晚生确实看不出是有武艺的人。” 李偃笑曰:“活的久了,岁月确实会给人沉淀许多本来没有的气质。” 难得见到父亲心情大好,取下墙上挂了许久的剑,李偃两个儿子皆来助阵观看,在边上呐喊助威。 韩维轻看了李郊尹,他年纪虽大,使剑的力度并不像多年未练的人,他每一招式都干脆利索,剑道有力沉稳,只是在速度上韩维更胜一筹。 几个招式下来,韩维暗自吃惊:“刚才我太自大还想要虚让李先生几招,看来我只能全力以赴。” 二人的剑声在老松之下显得清脆有力。韩维毕竟年轻劲拔,剑与手几乎融为一体,招招奔逸绝尘,始终把李偃刚猛有力的剑压弹回去。当剑锋指向李偃的喉咙时,才恐慌的迅速收剑请罪:“让李先生受惊了,晚辈太过投入,险些伤了先生。” 李偃被年轻人挑起的满身热血因抵在脖子上的剑顿时凉去一半,他仿佛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或是他感觉自己一直在等待被刺喉的那一刻,他神思恍惚一瞬,忙扶起韩维:“无事,是我年纪大了胆子也小。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生龙活虎。” 韩维因刚才的唐突和鲁莽,更是谦和谨慎,不敢多说一句话。 二人坐在老松下的花坛边一起擦拭手中的剑,李偃摸着剑刃上一个个豁口叹道:“这把剑跟了我二十多年,饮过许多人的血,如今和我一样,不中用了。” 韩维抬头看了一眼,也许悬挂墙上的时间太久,剑身有大片暗沉的锈迹。 “贤侄手中的是把好剑,也是你师父所传?” 韩维从进李府那一刻起,就担心手中的剑会引起李偃的注意,尽管他将剑鞘上的纹饰修改过。清风剑是家传的剑,当年父亲很少拿出示人,韩维不确定父亲生前的同僚们有无见过此剑,他早已想到借口,道:“这把剑确实是师父所赠。小时候跟着师父游历各国,他有收集兵器的喜好,此剑是他在郯国的黑市上寻得,重金买下。前年是我弱冠,便将此剑送于我。李先生必是识剑的人。” 果然谎话说久了自己都信,他主动把剑递上,幸好剑身上的“韩”字已抹去,看不出任何痕迹。 李偃十分细致翻看清风剑,又颠手试了两招,随口问:“老夫从前有个挚友,你与之颇有几分神似。” 韩维听此话心头一紧,不知他是不是看出什么端倪,他口中提到的挚友会不会就是父亲?他不敢贸然询问,也不知这位李先生是否值得信任,便耐着性子不动声色。 李偃:“我与那位挚友情同手足,曾经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互相帮持,你方才打斗的身影与之神似,一时竟让我把你错认做他了,唉!”重重的一声叹息。 年过半百的李偃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泪痕,望着头顶的松枝沉默半晌。 韩维也想起父亲练剑的身影,他或许曾和李先生切磋过武艺,同在黄陵侯麾下朝夕相处,二人之间情比兄弟,不知李偃为之流露真挚感情的人是不是父亲。 他克制忍耐,上前安抚李偃道:“相似的人很多。李先生如此想念那位挚友,是不便拜访相见吗,难道他不在郢都?” 李偃趁着拭泪的间隙端详年轻人的神色,没有一点神伤之情,难道自己真的猜错了,“说来话长,他已故去多年,已不得相见了。” 韩维心里一时混乱,若能与父亲的故友相认,寻找杀父凶手就会多一分助力。不过既然已忍耐十几年,决定还是先见过黄陵侯再说。 他劝慰道:“人生难得一份至真至诚的情谊,李先生刚才哀痛之情让晚辈都忍不住心酸。” 二人在花坛边上正说着话,忽然听见一声大呼:“我儿伤在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深夜的嘶吼 从墙角走出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妇人,头发梳的顺滑整齐,面容慈祥。上了年纪的缘故,步伐显得趔趄匆忙,几乎往前扑倒。李偃慌忙站起来走上前扶住老妇人,急切的责备道:“母亲呐,我平日里叮嘱过多次,你腿脚不便就该慢行,为何还走得如此慌忙,摔了可是要命的事。” 李母伸出枯蒿的手在儿子背上拍了两下:“我听小岚说你在与人练剑,生了一头汗水还伤到脖子,快让我看看伤的怎么样?” 李偃扶母亲在花坛边上坐下,道:“儿子很久没动过剑,刚才一时兴起和这个小晚辈比试几下。正好活动筋骨,出了一身汗倒感觉舒畅许多,并没有伤到,又是小岚胡说。”他像哄小孩一样把衣裳往下扒开,露出脖子给母亲放心。 李老夫人见他脖子上没有明显伤痕,笑说:“你需要活动筋骨,我这一身老骨头都快僵硬了,你还让小岚盯紧我,不让我多走。” 李偃:“你的身体需静养,不宜多走动,这可是大夫叮嘱多次的,可不是儿子乱说。” 老夫人松懈下方才紧绷的神情后才看见眼前的年轻人,她招招手让韩维近前几步,上下打量一番,夸赞道:“这是谁家孩子,长的这样俊俏,过来给我细瞧瞧。” 韩维又上前几步行了礼。 李老夫人和所有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见到年轻人便问起他们的大事,和颜悦色的问他:“模样长得好。哪里人氏,你父亲是谁?成家了没有?” 韩维被老夫人冷不丁的一串问,迟疑地回道:“小辈是舒窑人,还未婚娶。” 老夫人转首对李偃道:“我要还有未出阁的孙女就把他定下喽。”众人一阵大笑。 韩维说:“老夫人慈眉善目,令晚辈想起自己的祖母,她和您一样说话慈祥可亲,极疼爱自己的孙子孙女。” 李老夫人问:“你祖母高寿啊?” 韩维说:“小时候家穷,兄弟姊妹七八个,父母怕我饿死,把我卖给外乡人,后几经转折遇师父,只记得少许关于祖母的事情。”他说的极为平淡,好像早已忘记那段痛苦的记忆。 老夫人叹口气,拉过他的手一脸疼爱的说道:“他们也是为了你能活命,不该记恨他们,你祖母的心又何尝不痛。” 老夫人慈祥的眉目和几句宽慰的话确实让韩维想起祖母,像幼时祖母抚在头上那只暖和的手,他心底有一处突然变得柔软,眼中流露出求安慰的神色,点头道:“老夫人说的是,有条命活下来就行。” 李偃扶着老母回屋后,韩维坐在老松树下盯着远处一片白云想念记忆中的祖母,他已经忘记祖母的样子,隐约记得祖母常常要他陪着她睡,他就搂着祖母的臂膀听着她口中稀奇古怪的故事睡去。 他正想的出神,哑巴马夫拎一个桶从面前经过,慢吞吞走到花坛另一端弯腰浇花。韩维搓了搓有点凉的双手,问马夫:“天气越发冷了,这几日我看花盆的水就没断过,你浇的这样勤快,不把花都淹死?” 马夫傻笑点头,自顾自浇花。 李偃次子李雄走过来笑道:“你别管他,安平就爱给家里的花儿树儿浇水,不知浇死多少棵了。父亲格外喜欢这个安平,去哪里都会带着他,也乐此不疲从外面买花回来给他浇,还命人把家里犄角旮旯都种上花。” 韩维环视院子每个角落,确实栽满植株花草,他道:“安平这个喜好还真特别。” 李雄道:“他脑子不灵活,不过好在老实本分,除了浇花,从来没有惹过事。” 韩维为了跟李雄之间有话聊不至于尴尬,多问了几句:“安平从小就长在这里?” 李雄坐到他身边,看架势是要和他长谈下去了:“算是,他来我们李家有十几年了,那年父亲外出办事时把他从梁莒带回来,听说是脑子不好才被家人丢弃。” 韩维:“梁莒与齐接壤,又是因养不活家口而丢弃的缘故。大国之间轻师好战,国家不能休养生息,致使百姓穷困不堪,饿死的、丢弃的孩子比比皆是。” 李雄:“我楚与齐结成同盟,两国相安无事也是百姓之福。听说公子陈要娶韩国公主,这又是一件好事情。” 那日宴席上听李偃提起过此事,韩维便接了李雄的话说:“听闻韩国也要我们嫁一位公主过去,选中了黄陵侯的孙女。这样的女子以一人之力,结两国之谊,实在令人敬佩。” 李雄笑着反驳道:“女子生来就要嫁人,不嫁韩国也会嫁于旁人,终究是要嫁,我没看出来这有什么值得敬佩的。” 韩维见话不投机,找个借口就走:“刚才练剑浑身乏累,我先回去休息了。” 李偃起初对韩维那把剑是有所怀疑的。 他的剑乍看确实与当年韩郢在书房中拿出的家传之剑很相似。李偃当时仅粗略看过一次,只记得剑身上有个深凹的阴文“韩”字,而这把剑没有任何刻过字的痕迹。这个谭昭远在千里之外的舒窑城长大,若真是韩郢之子,凭一个几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能耐躲避到舒窑,何况李旭说过韩家老小都已经死了。 以这几日对谭昭的相处和观察,以及故意提到故交之时观察过他的神态,那孩子的脸上没有一点起伏的表情,光凭与韩郢有几分相似这一点确实不能证明他们有关系,“可能是我多虑了,要对这个孩子多留意一些。” 韩维两次要告辞离开,李偃实在没有理由再挽留,拿出衣物和银钱相赠,客气道:“下次再来郢都就把我这里当成熟人走动,不要生疏。”韩维一一拒绝了他的好意。 韩维也暗中观察李偃的为人,虽贵为郊尹,却平易近人温和沉稳,他甚至有几次冲动想告诉李郊尹他就是韩郢之子。 辞别的前一晚,李府发生了一件怪事。当夜已是子时,四下寂静,韩维躺在床上辗转多时还不能入睡,屋内一片漆黑,屋外也似墨一般。这时他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几声男人的狂吼,声音在深夜里刺破黑暗,显得凌冽凄惨,他心中一惊,暗想道:“难道有人在动刑?” 迅速穿上衣服拎上剑,悄悄打开房门贴着院墙走进暗夜中,他站在院中的墙角处仔细分辨那几声狂叫来自哪个方向。又一声更凄厉的吼叫传来时,韩维翻过院墙,迅速往李府西南角跑去,如果没有弄错,那个方向是李府几个下人的住处。 韩维半蹲在墙垣上盯着下人的住所,屋内传出清晰低哑似猛兽般的喘息声,深夜里闹出这么大动静都没有人掌灯,必有古怪。突然,他听见屋内有人咒骂道:“你这个畜生,我要杀了你才解恨,畜生。” 韩维跃下墙垣向屋内走去要看个究竟,突然身后有人一把捏住他的肩部,低声道:“贤侄,你要进去吗?”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屋内兽一般的嘶吼声都没有肩膀这一下令他震惊,做剑客多年还从未受过此时的威胁,他竟丝毫没有发觉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李偃。 韩维立住脚一动不动,拇指抵开剑柄随时拔剑,轻声问:“是李先生吗?深夜被这里的声音惊醒,我出来看看出了什么事情。” 李偃对着屋内大叫一声:“掌灯。” 昏黄的油灯将屋内照的隐隐绰绰,李偃压低声音道:“跟我进来。” 走进屋内,韩维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蓬乱的头发把整张脸都盖住。 李偃命下人把地上的人搬到床上,拨去头发,韩维才发现此人是安平,吃惊的问:“刚才是安平发出的怪声,他不是哑巴吗?” 李偃点头道:“安平是我二十多年前从梁莒带回来的孩子,他身有残疾,头脑受过伤害。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被人砸晕在血泊里,医治好后把所有事情都忘记了。我见他可怜无处可去,带回来做个马夫,也算给他一条命。只是他的脑子一会清醒一会糊涂,清醒的时候极少,一年会病发五六次,每次发作就像刚才那样大声咒骂,脾性狂躁,任谁也制伏不了他,只能把他打晕睡过去。” 韩维:“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哑巴,原来清醒的时候会说话。” 李偃:“一阵清醒劲过去了就还跟孩子一样懵懂,有口不言。” “他在咒骂谁?这样执著咒骂多年,想是他极痛恨的人,有没有试着在他清醒的时候询问过?” 李偃:“问了也没用,口中都是打打杀杀,我猜想他只记得二十年前被人打晕在血泊之前的事情。” 安平侧着脸昏睡在床上,露出没有烫疤的干净的右脸颊,仅看他这半张侧脸,便知此人曾经的面貌一定不俗。韩维站在床边看着沉睡过去的安平,叹息道:“不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什么,活的这样稀里糊涂,不过像孩子一样活着未尝不好。” 李偃打了一个哈欠,疲累的对韩维道:“已经夜深了,都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醒来,他还会跟平日里一样。” 黄陵侯之语 李偃打个哈欠,疲累地拍着韩维的肩道:“已经夜深了,都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他还会跟平日里一样。” 二人同行走出院子,韩维不解的问:“安平发起病如此狂躁,先生不怕他伤到你,把他放在身边岂不是很危险的事?” 李偃道:“我记得他第一次发病时确实吓我一跳,好在当时我还年轻反应迅速。安平因为受伤,意识虽清醒身体的灵敏却严重受损受,行动很迟缓,对我们这的任何人都构成不了威胁。”他的声音在黑夜中低沉又嘶哑,对安平的遭遇很惋惜和心疼。 “安平能遇到先生,也是他福大命大。” 李偃突然笑道:“他年纪不小了,前些日子我托人找个合适的姑娘,若能嫁给他照顾他,我就更踏实了。” 韩维皱着眉目道:“姑娘家谁会愿意嫁给安平这样的人?” “你是不晓得穷苦人家如何过日子,若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别说嫁给安平,就是再嫁丑一些夯一些,他们也愿意。安平除了不会说话,也是个敦厚老实的人,他们有什么好挑剔的?” 韩维一时无话可辩,或许对于穷人来说,吃食和活命才是最重要的。 清晨辞别李家的时候,韩维四下寻找安平的身影,不知一夜过来他恢复的怎么样。牵着马出了李家的后门,忽见院外一排枯黄的菊花前立着安平,薄雾中他高大的身子异常的单薄,好像昨夜那场发狂耗尽他大半的体力。韩维走过他的身边招呼一声:“安平,告辞。” 出了李家,他骑上马直奔侯府而去。 *** 韩维由侯府管家带着走进深院,先是在一名门客跟前解了剑,才被允许带去见黄陵侯。他立在门外等候许久,迟迟不被叫进去,透过门能看见黄陵侯的半侧身子。 “门外是谁,进来?” 韩维跨过门槛,立在门边行礼后垂手静立。 “你用卢侯的印,送来一份无字的书,是何意思?”黄陵侯的声音浑厚有力,很有震慑力,“进前来,抬起头。” 韩维抬起头对视上黄陵侯的目光,第一次发现人的威严能如此震慑人,与国老卢侯的慈眉善目相比,黄陵侯身兼浩然之气与虎狼之威,他右手拿书端坐在案几前,不恶而严的气度令人敬畏。 韩维直立脊背,毫无隐瞒,一字一句咬的清晰而有力报出名字:“回侯爷,小人是韩郢之子,韩维。”黄陵侯猛然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几步开外的年轻人。 韩郢,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他起身走到韩维面前,伸手捏着他的下巴看了又看,重新坐回刚才的位置,隔了很久才明知故问:“你所为何来?” 韩维不卑不亢回道:“为我父亲而来,为韩家的清誉而来。” 这么多年黄陵侯常常因失去韩郢而感到可惜,他还记得将护送“知命”及南螺珠的任务交给韩郢和张仲的那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韩郢。当时韩郢坐在下首饮茶,乐呵呵跟张仲笑道:“我们这趟可要加快行程,任务完成回来刚好赶上我母亲的六十生辰。” 几日之后,突然从卯益城传来消息,韩郢携南螺珠潜逃,因关系楚与齐刚连结的同盟关系,先王大惊,迅速派人将韩郢捉拿回朝,却在押解回都途中遇到盗匪被害身亡。先王责怪他识人不善,不再让他插手南螺珠被盗一事。 黄陵侯刚听到此事时大为震惊,他信任韩郢绝不是贪财的庸俗之辈,一定是有人利用此事针对自己,丢了南螺珠和“知命”影响楚齐两国关系,国君必会追究他的罪责。 黄陵侯心里明白,杀韩郢的人肯定是认识的人,朝堂之中,众人各成一派,先王将送药一事全权交于他,若是此事没有办妥,国君必会迁怒,那些人的目的便能达到。果然,事发后国君不再让他插手此事,他始终也没能调查清楚究竟是谁杀了韩郢。 他此刻正面对韩郢之子,胸腔内的一颗心似乎滚烫起来,他替韩郢感到欣慰,原来他还有子嗣留在人世,也为有人替韩郢追究当年真相而欣慰,这孩子的出现太让人高兴了。 “这么多年,你在哪里长大?与卢成侯是什么关系?” 韩维回道:“回侯爷,事发那年我随管家的叔父到了舒窑,后来拜卢府的仲都尉为师,跟着师父做卢府的门客。” 黄陵侯:“你都知道你父亲什么事情?” “当年之事,我亲眼目睹家人死在面前,死的死,逃的逃,至于韩家的难因何而起,就是我此趟来找侯爷的原因。” “我若知道事情真相,也替你父亲还了清白了。” 韩维听到此话显得异常激动,“侯爷相信我父亲蒙冤,并不是偷南螺珠的人?” 黄陵侯意味深长道:“你父亲盗南螺珠的说法只是民间百姓聊以解闷的谈资,你我都知道,重点不是他盗了南螺珠,而是你父亲被谁所杀,杀他的人才是盗取南螺珠的人。” 侯爷的几句话给了韩维莫大的安慰,他替父亲高兴,总算有人肯定的认为父亲不是盗贼。他跪伏在地哭泣道:“韩维替父亲谢谢侯爷,他一世清明却在一句句盗贼中被湮没,多谢侯爷对我父亲的信任。” 黄陵侯命他起来,沉默了一会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父亲。此事大多是朝堂中人在针对我,头几年我命人调查过此事,终于还是不了了之。” 韩维:“侯爷为何这么说?韩维愿把此事彻查清楚,希望侯爷将知道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告诉我,我还想知道张仲的下落。” 侯爷又是一惊:“张仲?好多年没人提起他了。” 他命韩维坐在一侧,慢慢听他将当年的事情一一讲来:当年我派韩郢和张仲负责南螺珠及“知命”,他们出发五六日后,国君突然宣我进宫,斥责我手下之人偷了南螺珠被发现,还杀死同去的几名护卫掩盖他偷盗一事。国君忧心这件事耽误了泰申君的病情,命司败连夜去追拿韩郢。 司败赶到卯益城时,在事发的树丛中救出一名将死的护卫,护卫临终时说韩郢勾结他人盗取南螺珠,杀死同僚,正在潜逃,司败在现场还发现了踩烂的“知命”。他们很快追到韩郢,将他和张仲及剩下几名护卫捉拿,囚在牢笼之中押回郢都。谁能料到,在回程途中又遭一伙人截杀,韩郢当场丧命,张仲也受了重伤。 韩维:“侯爷为何说此事是针对你,而非这伙人本身想要的就是南螺珠?” “‘知命’你从前可听过?” “从小就听过是能起死回生的命丹,原本用来续命的药,却让许多人因它而丧命。” 侯爷:“我楚和齐当时刚修好没有几年,齐国的泰申君病重,齐君立即派使臣来,要我们速将知命送去,韩郢和张仲那趟任务至关重要的是丹药而非南螺珠。 丢了南螺珠能有什么可惜,楚国地大物博要什么珍宝没有,可是“知命”只有一丸。司败在现场发现了踩烂的“知命”,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若是偷盗珠宝,事态紧急,盗贼哪里再分出心神去破坏锦盒中的丹丸,盗南螺珠只是掩盖他们的目的,有人想借我的手挑拨楚与齐两国和睦,或是破坏两国的关系从而让先王降罪于我。” 韩维:“侯爷曾调查过此事,护送丹药的那队人马离开才五六日,为何南螺珠被盗的消息传回郢都如此迅速?” 黄陵侯:“我私下确实也调查过多人,但是没有丝毫线索。事情最初是环列尹称他在城外巡逻,一个大胡子男子骑马气喘吁吁跑来,递上一封本该在你父亲手中的国君写给齐君的书函,这封书函足以证明他所言不虚,大胡子秘报环列尹:韩郢监守自盗,伙同他人拿了南螺珠逃了,泰申君又危在旦夕,快请国君追回韩郢。 环列尹见书函不假又兼事情紧急,匆忙回宫向先王通报此事,等回过头来再找大胡子男人时,早已不知去向。若论路程,就算这男子骑快马从卯益城日夜兼程赶到郢都,也不可能在事发的第二日就赶到郢都向环列尹告密,他手中为何会有先王写给齐君的书函,这一直是我弄不明白的地方。” 韩维道:“除非此人事先就知道会发生南螺珠被盗一事,只是在等待时机,散布这个消息。” 黄陵侯点头道:“若是这样,那队伍中必有内应。” “侯爷说的有理,如果有内应,串通好时间,再把国君的书函偷出来也不是不可能。那十人的队伍,还有几个人活了下来?” “仅张仲一人。” 韩维沉思一会,道:“仅剩张仲一人?王宫前与环列尹说话的男子,和林中那名护卫说的话相似,难道他们之间有关系?” 黄陵侯道:“那名临死前咬定韩郢杀了人又携南螺珠逃走的护卫,他的身世背景我也调查过,只是一个平常人,并没有依附过权贵重臣,他还是你父亲亲自从王宫巡逻队里挑选出来的人。” 韩维觉得事情好像有一点光芒照进来,驱逐他多年来压抑在心头的阴霾,激动道:“此二人值得怀疑,矛头都直接指向我父亲。他们都说我父亲早在出发前就盗了南螺珠,可司败翻遍韩家也没有找到,还有宫门前散布的消息显然与事发时间不符,司败就没有怀疑过?” 老槐下相遇 黄陵侯想起在这件案子上先王也曾做了荒谬的决定,没查清真相就致韩家家破人亡。他该如何隐瞒先王的过失又能跟韩郢的儿子讲述他知道的全部,犹豫一会才道:“这二人讲出来的话,一个是通报给了环列尹并有信函作证,一个是临终对着司败亲口所说,让人不得不信事实就是如他们所言。何况,临死之人讲的话,有几个活人会去质疑。” 韩维追问急切甚至从座上站起来问:“那我父亲,他被关在囚笼之中时,一定有时间向司败澄清真相,他的话,司败为什么就不信?” 侯爷叹口气说:“韩郢在囚笼之中一直沉默不语,他说一定要见我,别的什么话都不肯讲,谁知半途又杀出了盗匪?” 韩维像是自问自答,低语道:“哪里是什么盗匪,分明是他们口中所谓的我父亲的‘同伙’又回来灭口罢了。他为什么不肯说,这里有什么秘密,难道他真的认出凶手的模样,涉及朝廷重臣,所以他不肯轻易说出来。” 他坐在侯爷面前沉默不言,设身处地想自己在途中遇到盗匪将如何面对,有一点疑惑:“押解囚车的人数远多余盗匪?为何盗匪能轻而易举杀掉囚笼之中的人?” 侯爷:“据司败说,当时他们中很多人因水土不服,拉了一两天肚子,腿软手乏,凶手来势凶猛武艺超群,只能眼睁睁看他们将刀刺向囚笼,最后仅剩一个张仲。” 韩维想起上次乔临溪随口一句“他们怕被认出来,所以折回杀人”,这个猜测能不能用在张仲身上,“他们为何不杀张仲,难道是见他喝醉酒没看清他们长相,所以留了他一命?这样看来,这伙盗匪一定是朝中熟识之人,侯爷有没有怀疑的人?” 侯爷看着这个年轻人,摇头笑道:“我身在这个位置,诸事以大局为重,没有证据前不会妄加猜测任何一个人。” 他的话正中韩维内心,有这句话便可坦荡的追查下去,忙跪下恳求道:“证据就由我来找,等我找出凶手,希望侯爷能裁夺此人为我父亲洗清冤屈,请侯爷恩准。” 黄陵侯从他的眉宇中看到当年韩郢的影子,父子俩都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目,神情坚毅,他当年十分喜欢韩郢身上刚正廉洁的品行和洒脱豁达的性格,“你是他儿子,理当为父洗雪冤屈。” “侯爷,烦请您告诉我,张仲现在何处?我想再听听他口中的经历。” 当年张仲被抬至黄陵侯面前时,因失去左臂流血过多躺在草席上奄奄一息,他对黄陵侯痛哭流涕道:“侯爷,是属下该死,因酒误事,丢了南螺珠,还害得韩谦温死于非命。” 关在死牢中的张仲悔恨自责,意志消沉萎靡不振,在牢中等着最后的行刑。黄陵侯出现在死牢时也带来了一把钥匙。 张仲走出暗无天日的地牢并没有丝毫解脱。 黄陵侯声色俱厉指责他:“你的余生并不会比死在刑场上来的痛快,韩郢拼死护你一命,就好好珍惜吧。” 张仲满脸的髭须,双目黯淡无光,对自己去往哪里毫无方向,黄陵侯念他效力多年,为他指条明路,“南楚境内有座羽山,此山四面环水,丢失的南螺珠就在南楚漓伯湖中寻得,你就用余生再寻一颗南螺珠来将功赎罪。那里太过孤寂,你若是忍受不了可以随时离开羽山。” 张仲像得到救赎,跪谢道:“多谢侯爷,我若再现世,必是寻得南螺珠之时。”大概他的余生也只能伴着漓伯湖无处可逃了。 黄陵侯迟疑了一下,问韩维:“寻他有何用,我刚才所说,便是他知道的全部,我坚信你父亲清白也是因他告诉我眼见的事实。” “是人总会有秘密,凡是涉及自己的事情,所有人都会隐瞒真相说出利于自己的部分。我一定要去见见父亲生前的好友。” “当年他说去了南楚的羽山,这么多年过去不知他还在不在。那里偏僻荒凉,几乎没有人烟,没有人能一待二十年。” 韩维:“南楚的羽山,几年前我同师父去过一趟南楚,也听过羽山,师父说那座山在湖心,乘着舟也要大半日才能到,他为何去那里?” “他有过不去的坎,可能为了赎罪。” 压在心中十几年的事情终于知道了大概的经过,原来人人都知道父亲被冤枉,人人却任由他被冤枉。 韩维想到另外一件事情,跪伏在地,声音十分悲痛的哀求道:“侯爷,我还有一事相求,求您告诉我,我父亲的尸骨葬在何处?我去樊玑城打听过,事发后,我祖母、母亲的尸骸都消失不见,侯爷能救下张仲,一定也会感念我父亲生前的忠心耿耿而留他一处墓葬。” 黄陵侯叹口气道:“你是个聪明孩子。” 从侯府出来时日头已经西下,韩维仍觉得日暮的光线刺的眼前晃晃悠悠,满腔满腹的苦涩感让他脑袋晕乎乎。他戴上斗笠牵着马一直往北走,漫无目的,堪狼真是个默默无声的好伙伴,它和主人一样见路就走,一直走下去。 一人一狗就这样茫然自失出现在姚府的大门前。他驻足望着姚府大门,傍晚冷风中的姚府很安静,她也不可能会出现在眼前,犹豫再三决定不再打扰她:“我和她不是一类人,罢了罢了。” 转身走了数步,仍不甘心地回头,他对守门的李扁儿道:“烦请通报府上的乔临溪和乔原,说有远客拜访。” 这个李扁儿是新派来守门的年轻人,性子浮躁,并不认识韩维,一脸得意地炫耀:“乔公子现在是国君贴身护卫,没个三两月回不来。” 韩维:“乔临溪在府中?” 李扁儿笑道:“我们五小姐行侠仗义去了。” 这时门另一侧的老家丁认出韩维,走过来热络的请进里面:“这不是我们五姑爷嘛,您快进来。五小姐出门至今,已经三五日没有回来了!” 韩维连忙问:“她去了哪里?” 李扁儿道:“五小姐骑一匹快马背着包袱,想是去了外地,不曾听她说要去哪里。” 韩维暗叫不妙:她虽有功夫傍身,却单纯无知又好打抱不平,终究不知道外面世界的险恶。 边往府内走边急着问:“青青姑娘在哪里?通报她,就说谭昭求见。” 一见到姚青青,韩维不等人姑娘家从容的行完礼便急切的问:“姚姑娘,临溪为何外出,她去了哪里?” 青青正为临溪的此次外出心忧如焚,平日里她再野、离家日子再久,总还有乔原陪在身边。自乔原进宫后她就三翻四次溜出门,谭昭的出现反倒让青青更担心了:“她去找你了啊,你们没有见过面?” 韩维心中一惊:“找我?她何时离的家?” “算上今日也有五天了,我父亲已经派人连着找了她两日。” “可听见她说要去哪里?或是随口提起过的地方?” 青青抠着耳朵想了半天:“她提到最多的就是樊玑城,说要找一片树林,去那里找你,我当时没有十分留意她的话,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位置。你们竟然没有碰过面,她会不会出事?” “她会功夫,不会出事。”安慰她,也在安慰自己。 青青拜托道:“那你务必要找到她,父亲说这次回来就把她严加看管起来,不能再让她随性下去。” 韩维向她点头承诺,匆忙离开姚府,跨上马对堪狼喊:“我们去樊玑城。” 天色已暗,任他再怎么急躁、催赶,座下的马始终跑不快,载着他在夜晚的荒郊野外慢慢前行,他无奈地拍着马首道:“即便现在赶到樊玑城,摸着黑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寻她,老兄你就慢慢走吧。” 他在樊玑城韩浅乡找到熟悉的老槐,离天明还早,抱剑坐在老槐树下闭目养神,深秋的寒凉冻的他手指发僵,堪狼蜷缩在脚下为主人取暖。 乔临溪会去哪里,她对樊玑城并不熟悉,回想曾经对她提及过樊玑城的几个地方,等天明就去一一找上一遍。 那片她要寻找的树林密密层层,杂草丛生,虽没有豺狼虎豹,在林子里迷失方向同样会没命,他只能默念着她不要出事。 倚在树上何时睡去也不记得了,直到被身边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韩维才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围着,堪狼嗅出这群清晨抱着盆洗衣裳的妇人并无恶意,趴在主人脚下任她们围观。 韩维没被这么多女人围观过,不自觉把后背往槐树上又贴了贴,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带着同情问:“小兄弟,深秋寒凉,你怎么睡在树脚下?你是外乡人吗?” 他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解下拴马的绳索,冲着年长的妇人点头。牵着马走出人群刚抬头,突然楞在原地,随即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要找的人就站在眼前。 乔临溪带着得意、自豪的笑意冲着韩维轻轻点头,像在询问:“洒脱吗,我跟你一样,成了四海为家的剑客。” 韩维敛了笑容快步走到她身边,先是从制高点俯视着她,又用责备的语气冷声道:“跟我来。” 乔临溪牵马跟在他身后,嘴里嘀嘀咕咕:“再见面却是这种脸色,真让人不痛快。”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老槐树,走到方才妇人浆洗衣裳的小河边停下。韩维背着手一言不发盯着乔临溪,他要等这姑娘自己开口。 乔临溪想起几日前救下一个姑娘,满腔热情正待倾泻,哪晓得他竟这样严肃,甚至从他的姿态中看到一点乔原责备她的影子,还有什么倾吐欲望。 她也不开口,仰头傲气的盯回去。两人谁也不服输,杵的像两尊泥塑。 她嘴唇的一半几乎被咬进嘴里,不服执拗的模样挺逗人,韩维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真是胡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五六日不着家?” 孤独的野冢 乔临溪还没见过他哪次笑得这样开心过,方才心底还有一丝怯意,随他的笑容烟消云散,跟着笑道:“你看天刚亮,我这不刚要动身回府,见一群妇道人家围着树叽叽喳喳,还以为又出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伸头一看原来是你,你说巧不巧?”故作热络上前拍下他的肩膀:“巧么?” “刚才我是气你姑娘家孤身一人,万一被歹人掳走……”他想起几年前救下一个叫张文迎的姑娘,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被糟蹋成痴傻的村妇。 现在乔临溪站在面前就好,他软下口气问:“你怎么在韩浅乡?” “显而易见,我来找你啊。” “韩浅乡这么大,你如何确定能找到我?” 她指着远处的老槐树道:“可能那棵槐树的年岁真的很大,我听你提过两次,一打听就找到了。你离开姚府时说在樊玑城寻个住处落脚,那这里就是最好的位置。” 韩维:“我现在改变主意不打算留在此处。你离开五六天,姚工正到处派人找你,我送你回去吧。” 听说姚礼派人找,乔临溪抓着缰绳慌了神,“舅舅都知道了?”姚礼很少管束她,她也不想给舅舅带去任何麻烦:“你在路上见过姚府的人?看来我得回去一趟。” “我去姚府找过你。” “你找我?”她浅笑一下,凑近一点问:“找我作什么?” 她凑的太近,二人间的距离不足一尺,清晨的风把两人衣袂掀翻缠绕在一起,他闻到她颈间刚洗过后涂抹脂粉的清香,一下子心神慌乱,忙把问题驳回去:“你找我又是做什么?” “大哥进宫后,舅舅把之前分工给我们的事情收回,我待在家中很无趣,很想见你。”她掂着手中的剑笑道:“做个剑客真自在逍遥。你知不知道前几日我救下一个姑娘,他们一家子对我谢了又谢。” 她口若悬河的将那日救下明月姑娘的事细述一遍。韩维笑道:“你给他们的钱,换是我也要跪谢到你麻木为止,磕几个头算什么。”顿一下,逮着她话中关键的一句,忍不住问:“你很想见我?” 乔临溪好像没听见,感叹起钱的事情:“钱真是个好东西,说到底,还是舅舅的钱救了他们。” 韩维道:“不,钱财也只是锦上添花。若不是你这个大侠挫了几个汉子的锐气,光给钱也没用,他们要的是人。”又极认真对她说:“救人不是儿戏,行侠仗义也不是儿戏,不能图自己一时畅快,你的命最重要,懂吗?” “我知道你又要说女子独行危险,你看我这一身装束,他们叫我公子。” “公子公子,就你这张脸,是个公子也让人有歹念。”他转身准备上马,“走吧?” 临溪拉住他的缰绳,问:“方才你说改变主意,是不是要回舒窑?我跟你做回兄弟,带我游玩几日?” 韩维催促她赶紧上马,眺望河对岸的野外深深舒了口气,道:“我现在送你回府,我要去趟南楚。” “去南楚做什么?” 韩维:“事关韩家。寻一个叫张仲的人,我要亲口问他,当年发生了什么?” “求你带上我,路上遇到事情我们还能彼此照顾,放心,我绝对不会拖累你的行程。”她求人的态度挺坚定的,不容置喙。 韩维果断拒绝,比她还强硬:“不行,你必须回府。南楚离此遥远,女孩子身娇体弱,受不了路途颠簸。何况,我带上你成了什么体统?拐卖?私奔?” 乔临溪见他拒绝的干脆利索,又想不出其他点子,急的搓脸挠头,突然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上呜咽道:“你不带我走,兄长又不在家,张小公子又要上门提亲了,谁知道这次能不能躲过去,我一个弱女子根本无力反抗。” “你还弱女子?”他没敢说出声,慌忙跳下马拉起弱女子,安慰道:“你先别哭,容我想一想。” 临溪见目的达到一半,又添油加醋一番:“姚府没有兄长在,哪里是我能待的地方,他们催我回去不就是为了张小公子的事?”她在心底默默歉疚:“舅舅啊,可别怪我说了你们这么多坏话,实在是我太想出去见识见识了。” 韩维知道她在玩故意激他的把戏,可她眼睛上的泪却是真真实实,可能真的想起无助的旧事,他不忍再拒绝,面色冷峻商量道:“你跟我去也行,我们先定好三个规则,若你能做到我们就同行。” 乔临溪拽过他翻飞的一片衣摆擦掉眼泪,问:“行,都听你的,你要定什么规则?” “第一,路上不能生病。 第二,不许喊累,你的事情不能依赖我。 第三,不能想家。” 呵,这叫什么规则,小孩都能做到,她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韩维万万想不到,他定下的三条章法本是想她能保护好自己,谁成想她就像在和他作对,不但条条都被说中,还多了些新奇八怪的事。 他抬头看看时辰,说:“我今日还有一件事要做,你先回趟姚府报个平安,多少留下点消息好让乔兄宽心,你要是不见了,你也不想看见他跟舅舅闹不和。顺便收拾一点换洗的衣物。” “还是你想的周到。我这就回府,明日我们在老槐下碰面,不能哄我?” “我在老槐树下等你两日,两日不来,我就当你不去了。” 二人约好见面的时辰就各自散去。 离韩浅乡十几里外的乱坟地里,其中有座最大的土坟,里面葬着韩维的父母及祖母。 当年韩郢背着盗窃国宝的罪名,没人敢替他收尸,黄陵侯不忍曾经的部下落得抛尸荒野的凄惨下场,不惜违背君命,让两个门客悄悄将他们一家草草葬在乱坟地中。以韩郢夫人的姓氏立了简陋的碑石。 韩维走进这片乱坟地,周围忽然像换了片天,到处野草丛生,阴郁凄凉,东倒西歪的石碑上字迹模糊,早已认不出土堆下埋葬的是谁的亲人。青苔和野草爬满土坟,将阴阳两世的人深深隔开。 他内心并不像来此之前的悲凉和哀伤,十分平静的找寻父母的坟冢,直到在一棵青松之下发现一块不显眼的小石碑,上面刻着母亲的姓:周氏。只有这简单的两个字。 韩维坟前沉重的磕了无数个头,像是要弥补多年未尽的孝道,满腹委屈哽咽道:“父亲母亲,祖母,孩子来看你们了。”他斟上三杯酒:“已经十七年了,如果你们还活着,不知都变成什么模样,两鬓可能已添白发,祖母您是不是需要拄拐才能走路。” 他苦笑道:“母亲您生前最爱侍弄花草,如今孩儿真的成了花匠,认识的花可比您多的多。孩儿以后会在您坟前种满花草。您至死不知道韩缜的消息,一定带着很多遗憾和不甘离世。我找了他很多年,天大地大,哪里才能找到他,我连他是否还在人世都不知道,您若泉下有知,就引着我找到兄长。” 他又倾下一杯浊酒,道:“父亲大人,我记得小时候您单手拎起我掂量一番,笑我体格长得跟母亲一样秀气,您现在仔细看看我的模样,是不是比兄长还粗壮些?父亲,黄陵侯说您明明知道谁是凶手却不肯说出来。到底是谁值得您替他掩盖真相,却害的自己家破人亡,告诉我吧。” 多年的委屈和思念都在这一刻爆发,他像个孩子对黄土之下的长辈诉说多年来的经历,诉说他的恩师,诉说他像被神灵眷顾一样遇到的都是善人。 他拔去坟冢上的杂草,伸展四肢安静地躺在草上休憩,睁大眼睛盯着头顶灰暗的天穹,脑袋里一片空白。躺了许久后,忽发现坟前的这棵青松挺直粗壮,他听过旁人提起过,坟前青松的长势福荫着子孙后代,不知此树是谁种下的,难道是侯爷的意思? 直待到天色渐晚才离开寒鸦乱叫的坟地。 自乔临溪进府,指责的声音就没有停过,什么任性妄为、不成体统、败坏门声之语排着队往耳朵里钻,她对青青蹙蹙鼻子冷哼道:“除了你和舅舅真的担心我的安危,其他人不过是借机责骂我。” 这回姚青青也不站她这边了,责备道:“凌远哥不在,真的没人能管住你了?父亲说要把你永远绑在府中不许出去半步,直到——”她眉目一转,笑说:“直到,直到你嫁给张小公子。” 乔临溪正色道:“他不敢娶。我也不是两年前的我。” “可是父亲真的动了怒。” 姚礼第一次拿出长辈的身份管束乔临溪的任性和胡闹,甚至私下决定,要选好吉日为外甥把婚事办了。因而乔临溪在他派去的人的监视之下,喝口水都有人跟着。 她半夜跳墙时被当场抓获,姚礼一狠心又将管束她的事情交给夫人。姚夫人碍在乔原面子不敢太过分,稍稍惩罚把她锁在屋中。 等天明就是她与韩维约定的时辰,她在屋内急的抓耳挠腮,来来回回踱步想办法,最后决定强行破门:“你们都睡下后我只能把门给砍了。” 半夜万物俱寂时,临溪拔剑对准门缝刚斩下第一次,韩维的声音出现在门外,他沉声道:“我看你根本就不想走,你就是想让全府的人都知道你在砍门。” 她拍着门激动的热泪盈眶。 南楚的途中 两人共骑一匹马趁着黎明的微光奔跑在野外的小道上。乔临溪深吸一口深秋冰凉的晨雾,兴奋地张开手臂搂了一袖子的冷风,回头问:“你能来找我,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你很不想我跟在你后面。” 韩维:“没有,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出来,想到你急的像只猴子我又于心不忍,决定任性一回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过当下我们先离开樊玑城,再买一匹马,不,马车,长途跋涉坐马车会舒服些。” 临溪问:“跟我们约好规则时的态度不一样啊?” 韩维侧过头笑道:“毕竟是个姑娘,怎能和我比。” 到南楚境内估摸要二十来日。为确保路上的安全,韩维一直选择大道和官道前行。 乔临溪怕耽误他的行程并没选择坐马车的提议,好了伤疤忘记疼,似乎忘记去钟吾那次骑马所受的罪。一路上虽停停歇歇,但骨头还是咯的全身要拆开一样。韩维数次问她能不能坚持,始终咬牙忍耐,逞强道:“没问题,一定能坚持到南楚。” 行程的第六天,乔临溪已深感体力不支,凉风打在脸上如刀割,裹上再厚的斗篷也觉得身体被冷风穿透,她已控制不住冻僵的手指,只得紧紧拉着缰绳。 身体上难以忍耐的疼痛开始令她想念青青,往年这样的深秋,早就开始和青青喝暖身的红豆汤,甜甜软软的,最重要是它是滚烫的啊。心中的懊悔每时每刻都在增多,这种鬼天气冷的人想哭。 韩维的粗心大意,他没发现男女在体力上会有如此大的差异,乃至于乔临溪从马上栽下他还在打马往前狂奔,还是堪狼突然刹住脚回头望落马的乔临溪才引起他注意。 韩维立即拽马缰回头,跳下马将临溪抱到路边的软草上休息,解下斗篷给她又围一圈。 乔临溪半晌才缓过来,歉疚的哭泣道:“你是不是要送我回去,我可能生病了?” 韩维一摸她的额头,果然烫的吓人。她这副可怜样叫人又气又心疼,责怪道:“你都病了为何不告诉我?已走下一半路程怎能还让你回去,放心,我带你去找大夫。” “我怕违背我们约定好的章法,才出发没几天我就病了。” 他望着四下空无一人的田野,忧心如焚道:“都病了还管它什么章法。怪我没有考虑周全,这几天赶的太急,我尚且在忍耐身体的疲乏,何况是你。”他把乔临溪的马拴在自己的马鞍上,两人同乘一匹,从身后环住她,把她紧紧搂在怀中朝最临近的庄舍走去。 一对中年夫妇收留了他们,整理出一间干净的屋子给他们休息。喝了两顿汤药的乔临溪恢复生气,生龙活虎,逗的堪狼又蹦又跳,始终不敢拿眼看韩维。 韩维故意坐在房中目不转睛盯着她,盯的她目光游移手脚无处安放。终于还是他开口道:“我跟你约法三章的目的是希望你一路上保护好自己,不是让你胡来。生病了也不说一声,就算没病倒,从马上摔下也会出人命,你想让我这辈子想起你这个人,就是你摔的一命呜呼的样子?” 临溪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坐着,小心翼翼道:“你去南楚是办重要的事,我只为了游玩,拖累你我怎心安?” “我们既结伴而行就要互相照应。我从来不做这种轻率的决定,既然同意你跟着我同行,我就一定要照顾好你的安危,也许这趟路程我本身就需要一个同伴。路途遥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必须告诉我。” 这几句宽慰的话着实让乔临溪轻松许多:“昨日就病的全身发烫,我当时真的后悔为什么放着暖暖的红豆汤不喝,要跑来这异乡荒野挨饿受冻。有你这些话,我对未来的路途还是很期待。” 韩维很会挑她话中的重点:“你想喝红豆汤?我去给你熬一些。” 临溪慌忙伸双手拒绝:“不用不用,不用劳烦你,我只是随口说说。” “生病时想吃的东西会让你的心都缓和起来,我小时候生病就只喝母亲做的蛋花汤。你的红豆汤怎么做,我去给你熬一些。” 韩维给这对中年夫妻不少银子,夫妻俩跟忙活过年一样,搬出家中的干菜、绿豆、红豆、小米,把做饭器具刷的干干净净,难得的蜂蜜和饴糖都能借到。 他坐在灶火前问这家中的男主人:“大哥,哪里能买到马车,简陋点无妨,一定要遮风挡雨,我小妹的身体太弱。”这位大哥挺朴实热情,答应第二日能去县里买到。 临溪一勺一勺吃着甜糯的红豆汤,问他:“柏崖兄,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韩维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傻愣愣地看她吃着红豆汤。 见他没有回答,临溪又问一遍:“你好像什么都会做,会做饭会种花,武艺高强,尽是优点。我兄长和你不同,他好只爱练武。” “这就是我与乔兄不同的地方,他养尊处优不需要懂这些。我从小跟着谭叔,得自食其力,会的东西多也不压身,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 临溪自觉拖累他两天行程,为自己解围道:“我要是能长着翅膀,逢海跨海,逢山跃山,几天就能到南楚,不必受这么多辛苦,也不会拖累你行程。” 韩维笑道:“是不是人人都幻想自己长着双翅?老老实实一步一步走吧,去南楚是免不了舟车劳顿,你不用心有愧疚,其实我也很想带你出来走走。” 这户农家因屋子不够,韩维只能和乔临溪共处一室,入夜后他就伏在桌上休憩,半边脸枕在右臂,跳跃的油灯把脸照的温馨又平静,乔临溪躺在床上侧身支着头端详他的睡姿,像在欣赏一幅画儿。 等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韩维才悄悄坐起身,撑着手臂反看睡着的临溪,暗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丫头,脑子里不知装的什么,就不能像其他姑娘老老实实待在闺中?” 这次出发,韩维做好万全的准备,衣物被褥、粮食、草药、瓦煲等一应俱全,收拾好后对堆满东西的马车拍拍手上灰尘,满足地说道:“就算困在荒郊野外也能撑上三五日。” 他没想过若是他独身一人,轻装简行,会节省更多的时间到南楚境内,准备东西时只想到一路上若是没有乔临溪这个“累赘”又会多孤寂清冷。两人赶着破旧的马车缓缓前行,好在乔临溪除了不能掌控的生病外,性子倒十分坚韧,沿途一句喊累的话都没说。 寒风凛冽,赶车的自然是韩维,他戴着一顶斗笠,束着袖口,外罩大氅,干净利索的一身装扮,既有行侠者的果断,又兼一身温和的儒者之气,他一心直奔南楚,沿途的千山万壑,江河湖海全然不在目中。 越往南方前进气侯越温暖舒适,山一点点变绿,景色逐渐秀丽,把一路上荒芜枯败的景象甩在身后。一路上可把乔临溪看的眼花缭乱,她坐在韩维身侧,像只山中刚捉出来的猴子,坐立不安、新奇无限,每经过一处漂亮的景致口中只顾着“哇——”再蹦不出其他的词,有了马车,连堪狼也做回人,舒畅的卧在车中。 天气暖和后,乔临溪比出发之时更显得欢呼雀跃,周边是看不尽的他乡景色,传进耳中的是耕牛与山雀声。韩维见她没有一刻能老老实实坐在自己身边,不停的笑着摇头,可能头一回出来的人都会这般兴奋吧。 行至一处竹林时,从竹林传出悠扬的笛声,乔临溪静下心听着笛声直到离开那片竹林才感叹道:“以前跟青青识字,看得‘江上北风苦,空山笛音寂’,并不能想那笛声能有多寂寞,方才闻着,顿觉心里平静无比,甚至还有点伤感。” 韩维见她还沉醉在笛音中,立即停下马车,从包袱里掏出一根竹笛,在指间旋转几圈,笑着对她说:“我见小孩还没听过瘾,我也会一点,要不要听听,不过可没刚才林中高人吹的好。” 临溪坐正身体笑道:“公子请吧。这一路要是能常听笛声,一定能解路上的疲惫辛劳,真是妙哉。”她侧着头望着背对自己的韩维,看不清他吹笛时的表情。 但是他的笛声清亮悠远又哀婉绵长,似飘飘零零的落花,又似深夜独行的路人,细长的双手在竹笛上轻柔的拨弄,伴着西沉的落日她听出了其中的哀伤,他过去的孤寂仿佛随着笛声一点点跑了出来。 良久,韩维放下笛子转过身对临溪说道:“见笑了,只有这首曲子我能信手拈来。” 临溪:“是你自己编的曲子吧,可有名字?” “没有。” “那我给它起个名字,《琢夜》如何?” 他把名字念了两边,笑道:“嗯,好名字。” “方才听着笛声,我好像能感觉到你小时候的夜很漫长。” 他凝视她清亮眼睛,能与她相遇相识真是件幸事,轻笑道:“那时候确实会觉得孤独。” “你常思念你父母亲?” “不尽然,心情郁结时也会吹一吹。” 马车慢慢行驶,紧赶慢赶走了近二十日到南楚境内。南楚气候温暖,山明水秀,与此时的北方冬日像是两副日月。乔临溪和韩维在一处热闹的郡县停留,打听羽山的方向。 他们在一人烟热闹处下了马车,韩维忽发现乔临溪的后裙裾上沾了一点血迹,慌忙拿起衣摆问:“你受伤了?” 乔临溪扭着腰拉过那片衣裾,尖叫一声,顿时羞的面耳赤红,一把从他手中夺下衣裳,在他脸上留下妥妥的一掌。 这一巴掌虽力道不重,却让韩维愣了一下,疑惑的看着她,刚想问为什么,她已经匆忙钻进马车,半晌才隔着挡帘说:“你身边都是男人,所以不懂这些。还不快找个地方落脚?” 韩维似懂非懂回应道:“哦,这就去找。”等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后赶车的手也有点发慌,又觉得刚才那一幕十分有意思,更害羞的应该是马车内的姑娘。 韩维犹豫了半天想替她解围,隔着一层帘子道:“我知道这回事,只是从来没遇到过,我看见那个……有点担心你。你不必拘束、害羞,我不会同旁人讲。” 乔临溪尴尬的抠着手指,催促道:“不要多言,赶好你的马车。你我男女有别,此趟出来我太大意了。” 韩维找了家雅静的客栈,下车时,他迅速脱下氅衣替她遮挡,嘴角的笑意总下不去,而后静坐在堂中等候她洗漱干净出来。 已到南楚境内,不必似之前风尘仆仆的赶路,乔临溪换了身柔美可亲的女子便服,模样白净秀气,不但韩维多看几眼,连看见她的当地人都纷纷侧目,当地人肤色较黑,可能这也是她引人注目的原因。郢都的服饰与南楚的不同,二人通身都散发着外地人的气息。 韩维替她倒了杯茶轻轻端到面前:“此趟路程真的难为你了,直到了南楚,才见你脸色有点红润。” 临溪还在为之前一幕难为情,低头喝茶水软声道:“是我愿意外出闯荡,没觉得辛苦。” 韩维:“我已经打听过羽山的方向,那人说羽山需再往南走上两天,会遇到一片湖泊,湖泊中央能见到的小岛便是羽山。只是那里人迹罕至,我们在此休息几日,等你养好身体……” 刚说到这,临溪咬着牙怒目而视。 他赶忙改口:“等我们都休息好养足精神,再去羽山。” 篝火下的剑 在客栈休息的这两日恰好碰上当地的篝火节。连店家都闭门不做生意,从晌午就忙活不停,准备晚上篝火时需用到的东西。店家是个极精明的人,他凑到两个外乡人跟前神秘兮兮道:“篝火旁有祈求神灵的祭坑,往祭坑中随便投放些能长久保存下来的东西,可保家道兴旺,子嗣绵延。” 乔临溪指着店老板面前的一堆器皿瓦罐,很是震惊:“掌柜的你这未免太贪了点,按你这求法,子孙不得成千上万。” 韩维说:“店家是生意人,晚上的篝火节总有人遗忘或丢失东西,他带这么多器皿,又可以赚一笔。” 店家精明的笑笑:“要不,你们从我这也买一个,罗姬娘娘会保佑你们俩子孙满堂。” 乔临溪一听此话,上前一步就要动手,韩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不要冲动,入乡随俗。”好在店家正擦拭那堆器皿,并没发现这外乡人要动手。 韩维问店家:“罗姬娘娘是哪位神灵?” “护佑我们这一方水土祥和昌盛的神灵。” 他蹲下身从一堆器皿中挑了个小小的白色玉碗,玉质虽一般,但胜在小巧精致,光滑细腻。付了钱后把小玉碗轻轻揣在怀里。 两人在集市上为两天后的羽山之行准备许多物品,忍了半天的乔临溪终于开口问:“你又未成婚,还是外乡人,掺和他们的风俗作什么,你打算和谁子孙满堂呢?” 韩维掏出玉碗拿在手中把玩:“我就是好奇。晚上我们跟着店家一起去凑个热闹?” 临溪挑眉道:“有热闹肯定要去凑,晚上人多杂乱,你可得跟紧了我。” 韩维笑道:“寸步不离跟在少侠身后。” 傍晚的天色还很明亮,店家拉着一车器皿临出发时指着远处低矮的薄暮对二人道:“那处便是,晚上升起篝火足以照亮这边,去了保管你们开眼界。”虽离有三四里远,已能听见喧闹的狂欢声,还有沉闷的鼓声。 乔临溪性急,不停催促韩维行动利索点,见他还佩着剑,恐怕影响当地风俗:“这么热闹的节,你带着它岂不坏了气氛?” 韩维拔出利剑又刷的插回去,干脆道:“人多手杂,我不放心。” 至熊熊燃烧的篝火旁,二人被眼前一座巨大的高台震撼住,石台中央矗立着几丈高的女子石像,正是此地神灵罗姬娘娘的雕像,石像面容平静安详,庄重威严。石台附近有一方巨大的方坑,坑底部铺满青草、鲜花。深坑四角各立四名戴面罩的壮汉把持秩序。 乔临溪对此陌生的场景有些害怕,她紧贴着韩维,悄声问:“深坑就是用来盛放器皿的吧?” “没错。”他指着另一个深坑道:“另一个小点的土坑应该是用来杀猪宰羊。” 她不停地打量周围陌生的人群和习俗,抓着他的腰带寸步不离,小小声声嘱咐他:“我不理解这种风俗,有点害怕,柏崖兄你可要跟紧我。” 韩维回攥一下她拉在腰间的手安抚道:“我们坦荡荡,也没有亏心事,跟着大家吧。” 暮色渐浓,巨大的篝火把周遭照的如同白昼,此地人都围在篝火旁安静的等待吉时。 果然没错,店家的拉车旁挤满了人,很快就将一堆器皿卖光。三声鼓响,众人先对着罗姬娘娘的圣像行跪拜礼,而后杀猪宰羊,用滚烫的鲜血与酒祭祀罗姬娘娘。一串繁琐的礼仪结束后就轮到众人的狂欢,他们把肉串起来架在火上烧烤,另一边鼓声雷动,欢声震天,善男信女将器皿投放进深坑中。 韩维趴在临溪耳边喊道:“我们也过去,跟着众人。”篝火照亮了半边天,火花噼里啪啦炸开,青烟直冲天穹。乔临溪随这股热闹劲也放松下精神,她学当地的年轻女子用面纱遮住脸,同韩维一起走近放置器皿的土坑,深坑旁戴金色面罩的汉子高大威猛,从面罩下挤出一大撮络腮胡子,用粗重低沉的声音对土坑旁的男男女女喊:献—— 声音拖的长而深厚。 韩维将包了红绢的玉碗轻轻抛在深坑一角。 “行礼——”他慌忙拉着乔临溪跪下给罗姬娘娘行礼。 二人挤出人群,乔临溪平复下紧张的神情,神神秘秘的问:“柏崖兄,你看没看见祭坑中的黄金?” 韩维点头道:“是一条金如意?” “这个地方可真富裕,求个神灵都如此阔绰,他们不怕被挖走了?” 韩维:“钱可通神啊,罗姬娘娘要是能恩泽了今生和后代,黄金自然也是舍得的,不过那也必须是富人才有此豪气。” 回望那群捧着物件祈福的人,他低头轻问:“你说刚才的玉碗,算不算是我们二人祭祀给罗姬娘娘的东西?” 临溪跟着他笑起来,羞涩的左顾而言他:“我都闻到烤羊肉味了,我们也去来一点?” “好,天没黑就饿了。” 两人选个稍微清静些的地方席地而坐,面前放着从当地人手中买来的羊肉和酒。乔临溪边吃边望着篝火旁的男男女女,兴奋的喊道:“他们都很开心,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男人和女人围在一起谈天、跳舞。” “我也第一次见到这场面。” “是啊,我们郢都女子太含蓄,你看她们!”她指着一群年轻壮实的女子,牵着手围着烤肉的小篝火跳舞、交谈。欢快愉悦的舞姿让乔临溪蠢蠢欲动,她扔下手中的羊肉搓搓手,戴上面纱,说一句:“我也加进去,你守在这里。” 还没等韩维开口,她已迅速融进那群女子当中,学她们的手势和步伐开怀大笑。韩维盘腿抱剑,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动作,生怕她这个外乡人受排挤给推出来。 乔临溪的舞姿笨拙而粗糙,逗的他跟着一起笑起来,直到那群女子突然去旁边邀请一群汉子加入,韩维一惊,暗道:“简直荒谬!” 他走过去企图把临溪拉出来,推推搡搡中也被挤进人群,与临溪之间被多人相隔开。篝火对面的临溪戴的是一层薄而透的面纱,水纹一样轻柔的飘动。晚风掀起白纱,露出嬉笑的唇齿,金色篝火把她照的灿烂明艳。 围着篝火的人越来越多,韩维像根木头一样跟着走人群移动,他对临溪大喊:“我们离开这里。” 鼓声和欢呼湮没了他的声音。 就在他放松警惕时,突然发现临溪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灰色衣裳的男子,蒙着面,有一瞬间他只当是当地风俗才蒙面,直到那人抽出短刀对临溪刺过去才反应过来,迅速从篝火上腾身跃过,临溪已中刀倒在地上,引起一片慌乱的尖叫。 韩维拔剑迅速向灰衣人刺去,因着急乔临溪的处境,手里的剑比往时更快而狠,带着点慌乱,一番刀光剑影,清风剑如闪电游龙,几个回合就将灰衣人制于下风,他大声质问:“你是什么人?” 灰衣人不答,明明有逃跑的机会,却重整身段挥舞双刀杀向韩维。韩维这才明白他的目的是他们二人。 灰衣人的武艺不敌韩维,直到腹部被他刺了一剑,才挣开剑锋捂住伤口飞快的逃走。 围观的人群不敢上前帮忙,乔临溪就孤零零躺在地上,韩维赶到她身边慢慢把她扶起,急的满头是汗,右手检查她的伤口。 她后背左侧腰部受伤流血,鲜血濡湿层层衣裳。韩维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拦腰把伤口扎好,抱起临溪朝掌柜拉货的板车跑去。 店家吓一跳,嚷道:“我的娘哎,怎么回事?这丫头没命了吗?” 韩维轻拍她的脸唤着:“五妹,五妹!” 店家道:“大兄弟,你赶紧拉去找大夫啊,一会就真的晚了。” 他刚抬起板车,忽听见躺在车上的乔临溪躬身轻笑,立刻扑到她身边。 临溪抬头笑道:“你被我骗了吧,我伤的并不重。”方才跳舞的精神气全然不见,额头的发丝被汗打湿,任她再强忍疼痛也瞒不了韩维。 见她还反过来安慰自己,韩维几乎要流出眼泪,握着她的手道:“是我疏忽大意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必紧张,我自己的伤我知道。刚才就察觉背后有人,所以他拿刀刺过来时我正要转身看是何人,侥幸他的刀刺偏了,只伤了皮肉而已。” “你不要骗我,我带你回去。”他推起板车迅速往客栈走。 临溪打趣道:“你不是有师父给的神丹妙药‘刀口血’嘛,舍不得拿出来?” “到了客栈一定给你用上。” 临溪躺在推车上晃晃悠悠盯着夜空,璀璨的星空格外清亮,她指着银河问他:“青青说银河里都住着神仙,你信吗?” “不信” “为什么?” “若是有神仙,罗姬娘娘怎么还让你在她眼皮下受伤?” 临溪又笑他傻:“可能她只管百姓生育后代的事情,而平安长寿都不在她的管辖之类。” 远离喧闹的篝火,夜晚清凉而宁静,深草之中的虫鸣,南楚开不完的花香,她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柏崖兄,你把车推的慢些,我真的没事,我喜欢这样宁静的夜晚。”他稍微放缓脚步。 “你说有娘是什么样感觉?” 韩维知道她在想家,但他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他与母亲也不过五年的缘分。 他心疼这姑娘,尽可能的安慰道:“有娘的人,每日都像喝了红豆粥,她会拍你的后背直到你睡着,生病时会软声安慰。” 临溪笑问:“跟你现在一样?” “嗯”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轻声讲出来:“记得我六岁时,那日是盛夏一个夜晚,我去舅母的院中找青青,她在院里纳凉的床上睡着了,舅母就坐在她身边,给她轻轻摇着扇子,驱走蚊虫,舅母看青青的眼神都是慈爱,使我至今都无法忘记。你猜我后来做了什么?” 韩维认真聆听。 她大笑起来:“我悄悄走到乘凉的床边,躺在青青身后,希望舅母也能用那种眼神看我一眼。不过,她打了我一巴掌,把我打起来,让我滚回去。” 她笑的厉害扯了腰部的伤,疼的蜷缩在车上,望着夜幕中掠过的树影和水中的波纹淡淡的说道:“那一巴掌真的好疼,我娘亲肯定不舍得打我。” 韩维心疼这姑娘,平日里大大咧咧,内心却比谁都细腻、小心。 治伤的尴尬 “今夜好安静,我感觉有虫子跳我身上了。你娘有没有给你讲过天上的神仙?” 韩维:“祖母讲过。” 临溪:“你还记得吗?” 他并不记得,只想多和她讲上几句话,让她开心,忘记身上的伤痛,便随口编了一个:“某地闹了饥荒,有个男子把家里全部口粮留给母亲后躲进深山,他坐在一棵树下一动不动,不吃不喝,过了好些年后这人居然成了尊石像。谁知他身后的是棵千年老松成精,它见此人孝心感人,每日从树干中积攒一滴仙汁滴到他口中,有一天夜里,石像突然站起来抖掉全身坚硬的石块,脱胎换骨成了深山的地仙。” 临溪:“以前的人就爱胡诌,他何不侍奉母亲到死,自己先逃走了,他这么一走,他母亲吃完了最后的粮食,最终还是一死。” “确实是胡诌,许多人过的太苦便编些哄人的东西,活着的时候安慰自己,期许死后真能得道成仙。” 韩维见她迷迷糊糊要睡了,找了话问:“你有没有想过刺伤你的人是谁?他一声不吭无法分辨口音,不知是当地人还是一路尾随我们至此?” “那人死了吗?” “被我伤了腹部,能不能保住命也不好说,一时半会好不起来。” “我不知是谁?我才刚出家门,一路上上除了你我谁也不认识,会是谁要害我?” 听她这么一说韩维突然害怕恐慌,他跟师父的这些年里手上沾满鲜血,难保不是仇家寻来,乔原的担忧是对的,他这样的人只会给她带来性命之忧,若不是遇上他,她这样的姑娘家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碰上这些事情。 “他们会不会有团伙?”临溪见他没有回应又问了一句,才把他从愣神中拉回来,他道:“不可能,若是当地人,我们才来几日,即使不小心得罪了人,也不会得罪一群人。若是尾随我们至此,这离郢都太远,不怕有团伙追杀至此,单身独行永远比人多行动方便。” “那会是谁,兴许是他杀错了人?” 她可真是单纯的要命,哪有杀错人的荒谬事,韩维沉默良久,道:“我不该带你出来。” 回到客栈,韩维将乔临溪抱到床上,粗略检查伤口,还好是不严重的皮肉伤,他拎壶热水进来便闭上门,说:“你的伤我可以治。现在我要帮你清洗伤口,你怕不怕疼?” 乔临溪摇头笑道:“不怕。” 他放下壶中的热水欲动手才想起伤口的位置,站在床边犹豫不决。 她看出他的犹豫,从怀中拽出面纱盖到脸上,轻声道:“无需顾忌,帮我换吧。”解衿带的双手轻轻颤动,越解越乱。 屋内静的可怕,彼此听见呼吸声,韩维在床边坐下,按住她的手柔声道:“我来解。” 这条浅黄色衿带秀了几朵寒梅,已染上深红的血迹,血迹与几朵梅花混在一起,他的手也微微颤抖。 一层一层揭开她的中衣,露出小小的一处肌肤,他转头深吸一口气。 温水轻轻擦去伤口周边已经干涸的血迹,又用酒把伤口擦拭一遍,每触碰伤口一次,面纱下的姑娘纤细的腰肢就随之哆嗦,她紧咬唇角一声不吭。 韩维把她口中所谓的“灵丹妙药”刀口血涂抹在伤处,包扎的布带需从她腰下绕过来才能绑住伤口。他盯着面纱下看不清面容的姑娘,略顿了下,半俯下身把手从她腰下伸过,仅这一个动作就令他几乎喘不上气来,脑海里空白一片,耳朵嗡嗡乱响,后背的汗像有蚂蚁在爬,挠的他胸膛起伏不定。 包扎好伤口系上最后那一下,乔临溪也深深吐出一口气。 韩维替她把衣服整理好,重新系上衿带,抬起头才发现她抖的比自己还要厉害。忍不住掀开她的面纱,面纱下绯红的脸颊和一双几欲要哭的眼睛把他看愣住了,这姑娘就像朵洁白的梨花,在晚霞中印上一层红光,他转过身道歉:“五妹,对不起,这是迫不得已。” 他站起来用温水洗把脸,清醒好一会后,说:“你休息吧。” 乔临溪大喊一声:“站住!”她道:“你就这样走了,明日我如何面对你?你把难堪解开。” 韩维重又坐回床沿,盯着她红霞未褪的脸:“你说的对,现在不解开,明天见面一样难为情。” 她撑着坐起来,道:“我们一路相伴到此,我说过以兄弟相称,你帮我上药也是应该的,无关男女。” “嗯,对。” “你上药时小心谨慎并未碰到我,也不算有肌肤之亲,不用彼此负责。” 韩维凝视她清澈的眼睛,认真的说:“倘若我想负责呢?” 临溪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想起一路上和他之间无可避免的许多琐碎的小事,突然大笑起来:“我真糊涂,不该跟你出来闯荡,我想的太简单,不知道这一路会有这么多男女需避嫌的东西。” 韩维笑问:“现在说开没有,还觉得难为情吗?” “比刚才好多了,你上完药那一刻我真想杀了你。”她说的即玩笑又切齿。 “这一路上你总念叨来点劫匪给你活动筋骨,现在知道这不是儿戏了吧?你说我是不是命犯孤星,从小失去亲人,你遇见我后已受了两回伤。如果你是因为我受伤,你会不会怪我?” 临溪笑道:“那我就是吉星高照,就算遇到你这个孤星,最多也就受点皮肉伤。” 韩维忍不住轻轻触碰她的脸颊,滚烫又温软,轻声道:“受伤就是受伤,皮肉伤的疤痕也会带在身上一辈子。” “海棠喜欢你吗?”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他弄不懂姑娘家的心思,本来永远无法联系到一起的话题,总是能突然出现。 他老实回答说:“喜欢,不过海棠的父亲和兄长对我意见颇深。” “你也喜欢海棠?” “我会保护她,不让她受委屈,就像一个保护长姐的兄弟。” 临溪惋惜道:“感情的事勉强不了,不能强迫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就像我无法喜欢兄长。” 她随口一句话让韩维震惊不已,突然明白乔原对他的冷意从何而来。他扶临溪躺好,盖上被子:“我到外面守着你,你快睡,时候不早了。” 他坐在门外的槛上望着满天星斗,远处的篝火节好像还没有结束,隐隐传来沉闷的鼓声。 那个刺客会是谁? 只有黄陵侯知道他来了南楚,侯爷是正人君子,襟怀坦白,刺客的行为绝不会是侯爷的意思。来南楚时他留了封信给乔原,刺客连临溪都不放过,必然不会是乔原。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所担心的,是一个寻着他手上鲜血而来的人。 想到刚才临溪的话,韩维哑然一笑,乔原居然有这样想法。 广阔无垠的星空下,夜晚的凉风把店家院中的芭蕉树吹的歪向一边,沙沙作响,韩维又想起海棠,他如何承受得起海棠执著的情谊。 两日后,乔临溪的身体可以继续赶路了,韩维赶车又往南走了一天,遇到一条大河横挡住去路。他们在大河边等候许久才见自河东边来了艘小船,韩维招手问渔人:“这位大哥,漓伯湖的方向怎么走?” 渔人上下打量他们,说:“眼前这条河就直通漓伯湖,再往东走上半日。你们是外乡人吧,去漓伯湖作甚?” 韩维:“我们要去羽山。” 渔人哈哈大笑道:“到湖心不容易,这几日涨潮,会有逆雀风刮来,任它多大的船都难到羽山。” 韩维:“这逆雀风要刮几日? ” “按往年的规律,两日必息” “大哥,我们要如何才能到羽山,此处有没有摆渡人?” 渔人:“等逆雀风止息,湖边有几只小舟可以自行取用,回程时务必把小舟系好。你们去羽山作甚?羽山上那个狂人好吃人肉,小心你们的细皮嫩肉。” 韩维忙请教道:“狂人?烦请大哥细说。” 渔人:“我也只见过他一次,别的都听旁人说的啦,都传言他吃人肉喝人血,他许多年前突然来到羽山,凭着一身蛮力占山为主,从不让人靠近,每年出山两次,带点吃食后又回到岛上,我们打渔的打听他来处也从不理睬,日复一日划着小舟在湖上逛荡,像个游魂。” 韩维低声对临溪道:“我们找的可能就是他。” 渔人见两人都背着剑,惊奇的喊道:“哟哟,这狂人来历不明,难道他还是个高人不成?我告诉你,得小心他,他把这片湖据为己有,平日里看见我们打渔的就哇啦哇啦乱叫,湖里几只鱼虾都弄的清清楚楚,你贸然前去,小心他伤你的命。” 这时从舟里钻出一个老者,一巴掌拍在那渔人背上吆喝道:“你吓他们作甚。” 老者转头对韩维笑道:“狂人也没他说的可怕,他虽脾性坏,确实也是这方水域的守护者,自他来到此地,少说也救过三十条人命。” 临溪瞧了一眼刚才的渔人,轻声骂道:“原来是个碎嘴的。” 韩维转问老者:“老伯可听过他留在漓伯湖目的是什么?此处人烟稀少,半日不见一个人影,他一个人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老者道:“你来寻他,应该比我更清楚吧?我没听过他有什么目的。” 韩维谢过两个渔夫,把临溪扶上马车,说:“两日后方能乘船去羽山,方才渔人大哥说的逆雀风可能十分危险,不宜在湖面行船。” 临溪回望宽阔的大河问:“你可会水?” “每年都会和灵邵在苗圃的河中玩水,只是我没见过大湖大水。这两日我们也不必回去落脚,在此找个崖洞躲避两日熟悉熟悉那片水域,你看如何?” 临溪:“听你的,你在哪我都觉得放心。” 赶着马车沿河往东继续行走,越往东风势越大,地势越显得开阔低矮,直到临溪指着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水域喊到:“我们到漓伯湖了。” 漓伯湖狂人 二人被宽阔的湖泊震撼住,白水茫茫,水天相接在一处,从湖中央涌来的浪一层一层撞击着堤岸,湖水铺天盖地地倾泻过来,风势忽而大,忽而止息,吹的人惶恐不安。 韩维指着很远很远的一处黑色虚影大喊道:“那里大概就是羽山。” 大风将两人的声音刮散在湖水中,发丝打乱在脸颊上,衣袂随风猎猎声响。 临溪喊道:“漓伯湖太大了,潮水好吓人,你觉得我们能到羽山吗?” 他环视着漓伯湖,指着远处的小山道:“等这场风过去会好点,我们先去小山背后避一避。” 两人在小山周围寻了一圈,果然发现一个山洞。历代渔民以此湖为生,时而会遇到逆雀风,来不及赶回去的人便找地方躲一阵,这山洞明显有人工凿过的痕迹,可容纳七八个人。韩维把马车停在背风处,马也拴到山洞前,将车内的食物都搬进洞里。 洞里的光线很暗,大风被隔绝在外,洞里显得十分安静。乔临溪见他脸上粘了一缕头发,随手将那缕发丝向他后背捋顺,说:“刚才你在风中很像一位大侠。” 她总是在不经意间用平常不过的动作触动他的心弦,后背捋发的双手让他僵硬在原地,隔了一会问:“大侠什么样?” “犀利的双目,吹起的斗篷,还有乱糟糟的头发。” 他转过身笑问:“蓬乱的头发才像大侠,那你还帮我整理作甚?我岂不是做不成大侠了?”他逗的她吃吃笑着。 韩维把山洞清扫一遍,将乔临溪扶坐在一块石头上,说:“你的伤还没好全,坐下休息会,我出去找一找哪里有小舟。” 临溪:“外面风那么大,等它息了再找也不迟。” 韩维把两腕的束带紧紧,咳嗽一声故作胆大之状:“再大也不能把我刮水里去。” “我同你一起去。” 茫茫一片漓伯湖,近看湖水稍显浑浊,远看又是一片碧绿,天际的水雾将羽山衬的像座仙山玉岛。 乔临溪和韩维脱掉鞋袜走在岸边,脚底有轻柔的细沙,也有圆滑的石头,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湖泊,傻姑娘好奇的一个劲往前走。 湖边有不少巨石,都被浪涛削的边角圆润,乔临溪站在巨石上对着湖水和大风大喊一阵,又回头喊道:“柏崖兄,我此趟见识了这么多从来没见过的景致,不枉此行,多谢你了。回去我要好好讲给青青听听。” 韩维也喊道:“我跟你一样,都是第一次见,这片湖让人敬畏。” 风很快又停下来,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清晰,临溪脚下的几块巨石直通到深水处,水下长着幽绿的水草,随浪漂浮摇摆。 突然,她发现摆动的水草下还有更黑的洞,吓了一跳,对韩维急促的喊道:“你快过来,这里有个黑洞。” 韩维两步跨上巨石,顺着她指的位置看过去,幽绿的黑洞又被来回荡漾的水草遮挡,他俯下身用剑拨弄那片水草,一块黑色的大石头显露出来,他道:“不是洞,是块石头。” 正要起身时忽发现这块黑石有细微的蠕动,人对未知的东西充满恐惧,心里一阵发慌,忙把乔临溪挡在手臂后面说:“是个活物,不是石头。” 乔临溪顿觉双腿发麻,什么巨蟒、银龙好似立刻就要冲出来。韩维把剑递给她拿着,扑通一声跳入水中。 临溪慌的大叫:“柏崖,柏崖,这是在干吗?” 片刻后,韩维从水中钻出来站定:“放心,离岸近,水不深。” 他潜入水中只一会功夫,拖着刚才的“黑石头”钻出来,像得了宝贝一样,笑问:“猜猜是什么?” 是个巨大河蚌。 两人围着河蚌左看右看,韩维猜测道:“长这么大,少说也有百岁高龄,看它壳上的纹路。” 临溪敲了敲蚌的外壳,闷声作响,问:“怎么会跑到浅水处?” “估计受逆雀风影响,迷了方向。” “我们放了它,活几百年的老家伙不能随意就伤了。” 韩维阻止道:“我留着它还有用处,先把它养在浅水里。你知道珍珠从何而来?” 临溪:“这我能不知,就是它肚子里的宝贝,你留着它作何用?” 他指着湖心的羽山,道:“我似乎知道羽山上的狂人要找的是什么。” “你说他是来躲避以前犯下的过错?” “哪里不能躲,为什么选择最南边的漓伯湖,我们来时打听的渔夫,他说羽山上的狂人时常在漓伯湖上游荡,必是寻找什么,你看这个蚌足有百斤,里面的珍珠可不小。” “张仲是为了来寻找珍珠?” “它不止珍珠一个名字,还叫‘南螺珠’。” 临溪吃惊的问:“就是那次丢失的南螺珠?” 韩维点头,在湖边寻了破网将老蚌扣在岸边,忙完之后说:“一切还都是我猜测,我要带着它去见张仲。” 临溪:“假如真是他要找的东西,未免也太巧了,我们刚来就找着了,而他找了十六七年。” 韩维:“有些东西确实是不好说,机缘巧合。” 临溪替老蚌惋惜道:“好好的活了百年,它哪里知道腹中还藏了人人觊觎的宝贝。” 第二日的风刮的更大更凶,浪潮一层盖过一层,一只鸟雀被吹落在山洞外面,惊慌的展翅飞起,刚腾在空中又被大风刮落在地,正巧便宜了堪狼,它猛蹿出去扑了那鸟叼在嘴中,韩维说:“原来风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大风刮了一整天,除了白水茫茫和潮水拍打岸堤的巨响声,一点牲畜的迹象都没有。 外面大风肆虐,洞内篝火静静燃烧,显得十分温暖安静。他们在火上烤着蚌肉、鱼,连堪狼和马匹都饱的打嗝。 第三日清晨,已听不到风声和水声。乔临溪走出山洞看向漓伯湖,碧波浩渺的湖面上小波纹轻柔的翻滚,昨日的漓伯湖还像个喊杀的男子,今日就转变成温柔的姑娘。 出发前韩维解开拴马的绳索,拍着它的背说:“老兄,一路上多亏你,你若通人性,就在才此处等我们几日。” 羽山看似在眼前,他们划着船行了半晌,那座山还在一片缥缈之中,直至午后山才渐渐的大了。谁知湖面上又刮来逆向的风,小舟在水中只退不进。 堪狼对着碧水兴奋的乱转,韩维知它要洗澡,就命令一声:“下去游一阵就上来。” 堪狼得令后立即跳入水中,在湖面上划来划去。临溪望着往后退的小舟和累的精疲力竭的韩维,哈哈笑个不停。 直到傍晚时分才渐渐靠近羽山,无需帮忙的时候,顺过来的风倒又来相助,吹的小舟飞快的往羽山靠近。 羽山并不高,山上树木繁盛,各种鸟叫声不绝于耳。韩维叮嘱临溪:“天色已晚,我们不便去找张仲,但是今夜一定要小心谨慎,以防那狂人真的杀人。” 临溪点头,二人都不说话,悄悄向山内走去。 此山的鸟儿多的密密麻麻,鸟叫声嘶哑的清脆的混合在一起,就显得聒噪吵闹。 两人低估了鸟雀对猎犬的吸引力,堪狼起先还耐着性子哼哼唧唧抗议主人的命令,但是美食就在眼前扑棱,它终于没忍住,敞开胆子兴奋的追逐,把一大片鸟雀惊的从树上炸开来。 韩维对临溪低声道:“此番动静肯定会引起张仲的注意,一定加倍小心。” 他们借着星空的微光,摸黑找到一棵二三人都环不过来的大树,窝在盘虬的树根中间避风。山上的风伴着潮水的湿气,不到半夜,两人已冷的发抖。 韩维走到临溪身边挤进树根中间,用斗篷把自己和她紧紧裹在里面,彼此依偎。 乔临溪又冷又乏,迷迷糊糊中说道:“早该这样了,偎在一起多暖和啊。”她用双臂环着他的腰,几乎要钻进他怀里。 怀中她温顺的样子令韩维忍不住想伸手触摸她的脸颊,忍了半天仅用手拍拍她的肩背。 黎明的鸟雀声比昨夜的聒噪动听多了,韩维被画眉的叫声吵醒,他轻轻站起身,刚准备把蜷了一夜发僵的身体舒展下,只觉得颈部被猛的一击,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已是晌午,光线从树叶中直射下来,斑斑驳驳的影子落在身上。挣扎后发现双手被反捆在树上,后颈应该被人砸过,就像落枕一样酸痛。 临溪压低声音喊他:“喂,你醒了?” 韩维见她的双手也被反绑在另外一棵树上,吃惊的问:“我们这是怎么了?” 临溪朝前方使了眼色,说:“就是那个狂人,说等你醒了要喝我们的血。” 韩维发现不远处的木棚前坐个老者,披散花白的头发,苍髯及胸,正在闭目养神。他挣扎着去解缚住双手的藤绳,越是挣扎越紧,急得后背渐渐发潮,问临溪:“你被绑的时候记得什么,他也打晕了你?” 乔临溪的心情貌似很不错,一点没有惧怕的样子:“我一直醒着,我还帮老头把你拖到这里来。” 韩维皱了皱眉询问她? 她悄声说:“他的凶是装出来的,故作狰狞来吓人。” “怎么说?” 临溪:“若要喝人血,何须等你醒了再杀。我醒时他用手里的棍威胁我把你拖到这里。我看这老头武艺挺高,没等我拔剑就被他打落。” 韩维:“还说了其他的没有?” “只说擅闯羽山的人,他都要喝他们的血。”她无奈的撇撇嘴。 韩维又挣扎绳索无果后才对棚舍的老头喊道:“我们二人并非偶然路过,是专程来找你,并无恶意,你先把我们解开。” 老头站起身走过来,左臂空空的袖子垂落在身侧,韩维已确定他就是张仲。 张仲只向前走了两步就停下,厉声问:“来找我作甚,谁派你们来的?” 临溪:“老头,你先把我们解开再说话,看我二人武艺平平,若是发现哪里不对劲尽管喝我们的血。” 张仲茫然地伸出右手,盯着凸起的青筋和布满斑点的手面,问临溪:“我已经是老头了?” 岛上十七年的风吹雨打,张仲就像七十岁的老翁,脸上沟壑纵横,牙齿也落了两颗。他仰头望大风过后碧蓝的天空,似在感叹:“多少年了?” 临溪接话道:“十七年。” 张仲猛的回头,跨上前一把掐住韩维的脖子怒问:“你们是什么人?” 被扼住脖颈的韩维无法呼吸,脸上瞬间充血红成一片,额头青筋突出,喉咙里连挣扎的哼声都发不出。乔临溪急地搓着被绑的双手喊道:“老家伙,你快放开他,我不会饶你。” 张仲的脸扭曲到变形,无法控制手上的力道,越掐越重。 韩维微张着嘴几乎要晕过去。乔临溪别无她法,斥骂道:“老东西,你若把他掐死,你对得起韩郢,你敢?” 张仲闻言一把松开右手,惊恐的回看乔临溪,嗫嚅着问:“你说谁?” 临溪喊道:“快把我们解开。” 韩维猛吸一口气又干咳几声,把头依靠在树上,有气无力的看着张仲道:“我父亲是韩郢,韩谦温。张仲,我此趟就来找你。” 接近的真相 张仲像具被抽走魂魄的躯壳,斩断他们手上的藤条后,顺着他多年踩踏形成的小石梯一路往山下的湖边走去。他不停的自问:“他说他是韩郢的儿子?怎么可能,韩家人都死了,我在这里躲了十七年,为什么还要找过来。” 他静坐在小舟的甲板上任凭风浪打过脸颊,望着无边无际的湖泊,真的以为羽山就是世界的尽头,他自以为与外界再无任何瓜葛,原来,想找来的人随时都能来。 当年那件事像把利刃,每一日都要在他心里剜上一刀。那年他喝的烂醉,韩郢不但要保护“知命”和南螺珠,还竭力保护喝的烂醉的他,正因此韩郢的腹部才被贼人刺伤。他们不但丢了南螺珠也全部丢了性命。 他和韩郢在被司败抓捕之前沿着凶手逃跑的方向没命地追赶,那也是返回郢都的方向。张仲还清清楚楚记得韩郢面色凝重又极为谨慎的跟他提过一句:“季仲,我看到他的模样了。” 没想到那几个贼人抢走南螺珠后还敢折回头,他亲眼看着韩郢死在自己面前,他被关在囚笼之中任那贼人宰割,而他自己也被他们砍掉左臂。 张仲仰头嗫嚅着:“上苍啊,原来韩谦温还有一个儿子活着。” 他在牢狱中听说韩郢背上盗窃国宝的罪名,韩家因此灭门,老老少少都死了。如果不是那坛酒,以他和韩郢二人的能力,事情可能就不是今天的结果。 张仲自责、愧疚,一声不吭等着行刑时刻,他好去地下找韩郢负荆请罪。可是侯爷偏偏留了他这条贱命,让他逃无可逃,活着痛苦,死了又没有胆量,借着找寻南螺珠的借口躲到这天涯海角来。 他重回到棚舍处,盯着韩维看了很久,他冷声问:“你们都饿了吧,我煮点东西给你们饱腹。” 乔临溪跟在老头后面热情地问:“煮什么,我来帮你。” 她发现棚舍后面还有个更小的草棚,里面养了几只雪白的孔雀,似仙家的神兽,她俯就在草棚围栏前逗弄鸟儿,雄孔雀受到挑衅炸了毛,抖擞抖擞翎羽,把白雾一样轻柔无暇的尾巴展开,张仲露出难得的粗狂的笑声:“它见不得别人比它俊。” 乔临溪笑道:“原来我在它眼中这么漂亮?羽山真像仙境,云雾弥漫,这么多鸟儿我见都没见过,单这白孔雀世间就少有啊。老先生您真会选地方。” 张仲看了她一眼,没有吱声。 她又在张老头的棚舍四周转悠一圈,把做饭用的器具点数了一把,问:“老先生,你要做什么饭?我来打下手。你多年没回郢都,可能都忘了家乡的饭菜味,我能做几道你尝尝,就是不知你这里的东西是否齐全。” 乔临溪就像昨夜的鸟雀一样聒噪,吵的张仲笑呵呵回答她各种各样的问题,他很久没有同别人说话了。 韩维还坐在绑他的那棵树下没有动,想着找什么时机才好让张仲开口。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羽山把两样占全,乔临溪把丰盛的午膳摆上石台,有模有样一桌,干竹笋和贝类熬了一大锅鲜烫,清水煮的虾,还有架在火上烤的鸟肉以及一盘用盐腌出汁的青菜,光闻着热气腾腾的香气就让人吞口水。临溪指着那盘青菜道:“我从未见过这种菜。” 张仲道:“不是青菜,我潜在湖底捞出来的灵罗水草。” “这顿饭是不是把老先生半个月的食物都用光了?” “你们随意。” 张仲坐在烤鸟肉的篝火前打量远处的韩维,暗道:“幸亏早上那记闷棍收了力道。” 三个人围着简单的石桌上准备用饭,张仲拾起脚边的枯竹杆削了两副筷子递给他们二人,说:“先吃饭,你们想问什么我都知道,现在我不想回答任何一个问题。” 乔临溪对这顿饭赞不绝口,没心没肺的吃着,顺道又问:“老先生,你在岛上生活十多年,不孤单吗?” 老头果真一个问题都不答,吃了饭就躺到棚舍里睡了。 临溪和韩维把山走了大半,此处真是避世的好地方。临溪问他:“如果他知道的并不比你现在知道的多,岂不是白走一趟?” 凉风吹起二人的衣摆,闻着湖面上传来的水腥气,韩维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过,可是不亲自来一趟,我怎会甘心,且听他要说什么。” 临溪突然想起在湖边捉的老蚌:“河蚌?那个蚌呢?” “还系在船尾。” “我们要不要现在送给他,他一旦找到一样的南螺珠,就可以回到郢都了?” “我也不知道里面究竟有没有他要找的东西,先不急。” 跟昨夜一样,刚到日暮时分,众多鸟儿便返巢归林,此山此水热闹的让人心情难以平静。远处张仲已经升起一堆篝火。乔临溪又凑过去不嫌聒噪地询问晚上要吃什么,张仲指着地上一堆鸟说:“烤肉吃。” 他命韩维去把鸟清理干净,烤好了喊醒他。 临溪坐在篝火边静静地烤着鸟肉,篝火对面的韩维就像她初见时的模样,火光在他冷峻的脸上跳跃,孤僻的一句话都不肯说。张仲斜靠着一块大石头,认认真真端详韩维,突然说:“你可能像你母亲多一点,只有眼睛像你父亲。” 韩维刚要开口,张仲伸手阻止道:“我让再看看你。”隔了很久他才问:“那晚你是如何逃脱了?” 韩维简短回复他:“管家谭叔带着我逃了出来,在舒窑隐姓埋名至今。” 张仲点头道:“是了,那晚去搜查你们韩家,李旭也去了,你们要想逃走也不算难。” 张仲的思绪回到十七年前的八月。 八月初三那天,黄陵侯召张仲和韩郢进府,黄陵侯对他们二人道:“都已八月了,天气不见凉爽,泰申君的病情日益加重,齐君连书两封书函,让我们速将‘知命’送去。我思来想去,你们二人行事谨慎武艺超群,将此任务交给你们二人我更放心。国君还将两年前从南方进贡来的南螺珠一并赠送齐国,以示两国睦好,你们一路上要加急,务必保护好这两样东西。” 韩郢道:“侯爷放心,我们一定尽职尽责。”他又对张仲笑道:“差不多回来的时候,正好能赶上我老母亲的六十寿辰。” 二人领命后立即忙着挑选人手准备车辆,初五出发,包括韩郢张仲在内,队伍共计十人。韩郢为了及时赶回来给母亲祝寿,一路上的行程非常快,前几日一切正常。第四日车马行至卯益城,突然有好几个兄弟嚷着水土不服闹肚子,车队只能放缓速度。 八月初九那天临近晌午,天气太热,一行人及马车内的几名美姬热的连连抱怨,韩郢只得在途径的一处酒铺停下休息饱腹。 张仲因平时就好酒,又经日头暴晒,他感觉喉咙冒烟口干舌燥,进了酒铺当下就饮了半坛浊酒。韩郢劝阻道:“季仲,少喝点,不要误了正事。” 张仲笑着相求:“好兄弟,你多留意些,我再喝一点,几日没沾酒想死我了。”韩郢体量弟兄们一路辛苦,便对众人说:“每人两碗酒,多喝一口就打好包袱回家去。” 他又对张仲道:“你我此趟任务十分重要,再许你喝两碗,等回了郢都我请你喝个够。” 谁知离开酒铺时,张仲又私藏了一坛酒在马车之中。 又有几个兄弟嚷着肚子疼,要去林中解决,张仲已喝的人事不知睡倒在马车中。黄昏时刻,队伍中的好几个人精神萎靡,骑在马上蔫菜似的慢吞吞前行,韩郢担忧众位兄弟再这样闹肚子必会出乱,正想着沿途找个大夫给众人瞧瞧病。 在韩郢毫无防备之时,突然从林中杀出六个蒙面人,为首的那个直奔藏南螺珠的马车。韩郢见势不好,对兄弟们喊道:“有盗贼,都给我抄家伙,护好南螺珠。” 六个贼人目的只是南螺珠,并不恋战,能躲就绝不动刀。韩郢担心南螺珠被抢必会牵连到侯爷和自己,因而拼了全力阻挡,直到他一剑砍死六人中的一个,为首的蒙面人才满身戾气杀过来。 贼人虽少,但是韩郢这队人马因水土不服,手软脚乏使不上劲,当场被砍死了四个。 韩郢惊慌地跑到马车前推沉睡的张仲,大喊道:“季仲,快醒醒,有贼人抢夺宝物,给我快醒来。”张仲毫无反应。 他顾不得张仲,只能坚守在马车前护着南螺珠。为首的贼人用一把长戟只取韩郢性命,长戟在他手中飒飒生风,身手又快又利索,韩郢惊叹不已。打斗中两人都气喘连连不分胜负,就在他们喘息的片刻,又有一个贼人拎剑直接斩向躺在马车中的张仲,韩郢大惊,迅速扑上前用身体护住了兄弟一命,他的腹侧却被那人的剑刺中,血流不止。为首贼人趁机上前用长戟打晕了他,抢走车内的南螺珠。 韩郢很快醒来,冷静地捂着伤口跑去马车内查看,他希望一切都是场梦。怎么可能是梦,藏在粟米袋中的南螺珠确实不见了,还有锦盒中的“知命”也一并消失。 他清点人数,死了四个兄弟,还有一个不见踪影。此时张仲已醒,他知道大祸已至,惶恐不安等着韩郢痛骂责罚。 韩郢望着地上死去的兄弟和此趟掩藏宝物的那几袋粟米,他也乱了分寸,呐呐说了一声:“我以为他们只抢走南螺珠,连‘知命’也不见了。” 张仲很少从他身上看到手足无措的神情,小心地问:“谦温,现在怎么办?” 韩郢笃定的回道:“往回走,追拿贼人。” 张仲的回忆 返程追凶时韩郢对车内吓得挤成一团的几名美姬道:“不用再去齐国了,你们各自去吧,想上哪就去哪!” 张仲是从别人口中知道韩郢的伤是为救烂醉的自己而伤,他跟在韩郢身后多次想表达歉疚都被他阻止:“你喝酒的事情我不会多说一句,我救了你的命也不足挂齿。我们弄丢了南螺珠和救命的丹药,只能回去共同领罚了。” 他们余下的几人不知该往哪里去找那伙贼寇,跟在韩郢身后垂丧着头迷茫的往回走。张仲一路上既对到郢都后将面临的惩罚感到害怕又敬畏韩郢如兄长一般护着自己。以前他觉得二人同为黄陵侯的部下,平起平坐并无差别,没想到经此一事,韩郢的仁厚和仗义让他自甘退后一等。 张仲记得在司败来抓捕他们之前,韩郢对他说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 韩郢锁着眉头问他:“季仲,我们十人中有七人水土不服,虚脱无力,那个人直奔藏南螺珠的马车,他好像知道我们把南螺珠藏在何处,你想过这些没?” 张仲因醉成一团,并不记得当时的任何一件事,他没有出声。 韩郢像在自言自语:“季仲,我看到他的模样了。” 张仲急切的问:“谁?你说抢南螺珠的人?他是谁?” 韩郢仍旧低声自问:“他明明告假在家中侍奉老母?” “你快说是谁,我们认识他?” 韩郢的嘴唇发白,脸色蜡黄,捂着伤口皱眉道:“季仲,你冲动好事,没有当面对质我还不能告诉你。” 张仲急的唉声叹气直抓头发:“那你倒是透露一点给我。” 韩谦温把那个人的名字死死咬在口中,哪怕是在两日后关在囚笼中面对司败的询问,他始终不肯开口,只说:“我没有盗南螺珠,林中那场打斗也非我设计,到了郢都我要见侯爷,当面跟侯爷禀明此事。” 司败大人大怒道:“还要狡辩,有人禀明国君,你就是藏匿南螺珠的贼人,他们说你早在出发之前就偷了南螺珠。” 韩郢一心想早日回到郢都自证清白,质问那人为何这么做,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五个人又杀了回来。在司败及手下都还没来及反应时,他们从路边的丛中杀出,对着囚笼中的人一顿乱刺。 鲜血的腥气在八月温热的空气中弥漫开,张仲失去了左臂,左臂的刀口疼的他痛不欲生,连给韩郢合上双眼的力气也没有,他昏迷一次又一次,每次醒来都正对着韩郢闭不上的眼睛。他心如刀绞,万念俱灰。直到他被关在牢狱之中,有了大把的时间,等待死亡来临的时间,他用这些时间把事情慢慢捋了一遍。 兄弟们体质差异不同,不可能同时有六七个人水土不服,是真的水土不服,还是有人下了药,下药之人是谁? 在他们回程追踪盗贼途中,司败就已经知道南螺珠被盗的消息,并在半程带人赶来抓捕他们。初九事发,初十环列尹就收到大胡子男子的消息:韩郢盗窃南螺珠。即便大胡子男事后骑着快马也不可能把林中发生的事及时带回郢都,除非,这是预谋。 韩郢说过贼人似乎事先就知道南螺珠藏在何处,同行的十人中必有人将藏珠的事泄露给贼人。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张仲最不愿去想的一点,他确实亲耳听见韩郢像在自言自语:他告假在家中侍奉老母。 张仲得知韩家已经灭门之后,他就知道国君已经不在乎究竟是谁抢走了“知命”和南螺珠,没有人听他的辩解,国君想要的只是发泄心中的怒气,是谁偷走了南螺珠不重要了,终究是他和韩郢的过失。 有时候张仲希望侯爷猜测的才是正确的,那伙贼人只是想挑起楚与齐的战乱,想挑拨侯爷和国君的君臣关系。如果是这样,他也不会如此痛苦的怀疑那贼人就是他心中所想的人。 张仲在牢狱中煎熬的等待行刑,他头痛欲裂,出发齐国之前,只有李偃因母亲病重告假回乡,除了他,他想不出还有谁。 韩郢、李偃、李旭、周洪、姚礼,张仲与他们五人情如手足,一心为黄陵侯效力,闲暇时一起喝酒、下棋取乐,执行任务时彼此帮扶,就像韩郢用身体替张仲挡了一剑,张仲也会替其他兄弟豁出性命。 张仲终于知道韩郢为何一定要当面对质,不肯开口告诉他那贼人就是李偃。 张仲是兄弟六人中最后一个拜进黄陵侯门下的人,被侯府拒之后,若不是李偃追出门外拔刀试了他的武艺,他哪里能见黄陵侯并得侯爷赏识,还凭一己之力光耀门楣。张仲发现自己跟韩郢一样,为了这份兄弟情谊,为了李偃曾改变他家族命运的这份恩情,他选择沉默。 在牢狱中,李偃来看过张仲,张仲只问了一句:“是不是你盗了南螺珠?”李偃楞住了,冷淡地看着他:“不是我。” 十七年过去了。 张仲依然谨慎的对韩维说:“过去这么多年我也糊涂了,我只把我怀疑的告诉你,你如何做要对得起你父亲的人品,他至死都没想冤枉兄弟。” 韩维很久都不发一言,任眼泪淌至嘴角,他所受的震动似前几日漓伯湖的滔天巨浪。他为父亲不值,父亲的好兄弟亲手杀了他。李偃,一个怀瑾握瑜的人,一个对后生仁慈可亲的人,对百姓两袖清风的人,这样的好人居然是自己的仇家。 他把拳头握的发白,问:“李偃只为了一颗珍珠就杀了我父亲,以你对他的了解,他真是这样的人?” 张仲沉思很久,迟疑的回答:“我不知,至今我也不懂他为什么能对韩郢痛下杀手。” 韩维:“我见过他两次,确实是个质朴至极的人,南螺珠不比金银珠宝,他得了此珠又何处消受去?” 张仲道:“你永远不知道人性会卑劣或高尚到何种程度。” 乔临溪伸手轻轻拍抚他的背,又用袖子把他下巴上那滴清澈的眼泪拭去。她问张仲:“司败在卯益城的树林中,也就是你们事发时的地方发现一个还没有死的护卫,他一口咬定就是韩郢偷了南螺珠,为什么?难道他是奸细?” 张仲瞬间惊的目瞪口呆,脸色变的很难看,当时他们余下的人将四个死去的兄弟就地掩埋,还有一个姓王的护卫失踪了。 张仲哆嗦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他就是奸细,我怎么没想到是他,我们十人的人马,唯独王雄消失了。” 临溪:“王雄?所有人都知道南螺珠不是韩郢所盗,只有王雄至死还在说谎,除非,是他事先就计划好一定要这么说,或是有人让他一定要这么说。还有一种可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临死说出的话对世人来说才是真话,他就想冤枉韩郢。” 张仲问:“韩谦温都死了,冤枉还有什么用处?” 临溪低头又想了想,慢吞吞的说:“其实很容易说的通。大家都知道韩郢死了,可留在林中的王雄对此却不晓得。我们假设李偃就是凶手,他从未想过杀人,只想得到南螺珠,他计划让王雄打入内部,而王雄的作用只要能转移众人对李偃的怀疑就行,只是后来计划变动,李偃必须杀了韩郢,可留在原地等候司败来的王雄对此一无所知,至死都按事先串通好的话揭发韩郢偷盗一事。” 张仲揉着蓬乱的胡须点点头:“一路上我们一桌吃一床睡,王雄若在饭菜中下药,确实没有人会去怀疑。” 韩维问:“王雄是何人?张叔对此人可还有印象?” 张仲摇头道:“记不清了,你若想查此人,司败手中会有当年的案宗。” 韩维道:“李偃第二次杀回来可以推断出他开始并不打算杀人,可能因我父亲看见他的脸才做出的选择。王雄只需下药就能帮李偃大半的忙,为何还说出我父亲盗珠这个谎言,对他又有何益处?” 临溪道:“或许王雄只想误导旁人不去怀疑李偃,或是你父亲和他有过节,我不懂,为何王雄能这么听李偃的话,连命都不要?” 韩维心中一惊,过节? 此话拨动张仲心中的弦,他当年何尝不是为了那份兄弟情谊才不肯说出真相,他对临溪道:“士为知己者死,为李偃连命也不要,他们之间必有我们不知道的关系。” 韩维低头盯着燃烧的篝火,跳跃的火苗在他眼中闪烁,他道:“宫门前向环列尹透露消息的大胡子男人也是李偃的人,他们早就计划好行动,只等着父亲他们上路。” 追寻多年的答案现在已明了大半,他的内心一片平静,似释下了千斤重担。鸟儿们已入睡,山上又静的出奇,连潮水的声音也如低诉之声。 韩维抬起头问张仲:“张叔,您被押回郢都的路上可听到过我兄长韩缜的消息?” 张仲反问他:“我以为你们一家都在那晚……我被砍掉手臂后昏昏沉沉被带回郢都,什么都记不得。你的意思是你兄长来找过我们?” 韩维神思黯然:“那年他几乎与司败同时出发,从此就没了音信。” 该问的该说的都已弄清楚,夜深沉安静,潮水的声音离的很远,乔临溪捂嘴打个哈气倚靠在韩维肩头,忽又打起精神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转头对张仲:“老先生,你来羽山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张仲哑着声音回她:“我忘了自己当年来此地的目的,或许为了逃避我犯下的过失,也许是为侯爷再寻一颗南螺珠,到如今,我只是习惯待在这里。” 临溪说:“说来也巧,我们二人躲避两天前的逆雀风,在湖边发现一只老河蚌,足有百斤,想着它百年寿命说不定已有灵性,不敢轻易打开,也许里面会有你要找的东西。” 张仲在这座山上苦寻十七年南螺珠,听闻此言却并不吃惊,脸上一点起伏的表情都没有:“我已经习惯这里,不需要那个东西。” 湖上的承诺 乔临溪问:“你就不想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南螺珠?” 张仲:“我此生不会再离开这里了。” 她望着他苍老孤寂的神情,一声叹息:“老蚌就拴在山脚下的小舟边,你若是想重回故土,就打开看看。” 张仲过往死灰一样的日子因这两个年轻人到来鲜活明亮了许多,尤其这个姑娘,有问不完的话,吵的他心里暖和和的,就像以前身边还有很多亲人一样,多留他们一刻就多感受下年轻生命的可贵,好像自己的人生也没那么癫狂了。 今夜月色清亮,他对两个年轻人说:“明晚圆月,月会从湖面升起,是一番难得的景象,你们可多留一晚。” 临溪笑道:“多谢老先生挽留,我还没把羽山看全,明日再逛上一逛。” 第二日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韩维都坐在湖边的巨石上吹着从湖面刮来的腥气的凉风,眺望碧绿涌动的潮水。 乔临溪知道他需要独自静一静,并不去瞧他。这一日她可忙的不得了,先是抱着两只白孔雀躺在巨大的岩石上晒了半日太阳,又跟着张仲去湖中捞一网兜鱼虾,而后又跟着他在羽山周围巡逻一圈,用张仲的话说:“看看山附近有没有淹死的人,有就在山头挂上白布等着来认尸。” 她拿着鱼叉,扎紧衣裙,戴上斗笠,好似巡海的护卫,精明又胆怯的在岸边张望,暗暗祈盼自己别这么巧合真遇到淹死的人。 张仲走在她前面,老头子空空的左袖被风吹的乱飞,不停拍打他不再挺直的背,乔临溪心生怜悯:“明明是个好人,为何会有他吃人的传言,大概因为他常在此为淹死的人收尸的缘故。” 夜幕来临后,东方的水面上浮起金色微光。乔临溪和韩维乘着小舟离开岸边向远方那抹微光划去。她拼命往湖心划,想要离铺了一湖的金色流光更近些,韩维见湖水四下黑暗,担忧的商量道:“五妹,要不就停在此处吧,天暗水黑,我对深水有点恐惧。” 乔临溪忍不住笑道:“头一次听你说害怕一样东西。”韩维为自己暴露的弱点感到尴尬,语气都弱了许多:“晚上的状况和白日不同,我们离岸挺远了,总之你小心点别掉下去。” “知道。” 小舟停在离岸不远的地方静止不动,湖面无风无浪,韩维盘腿坐在船首若有所思,乔临溪撑着下巴坐在船篷的槛上,满怀期待的望着东方的水面。 月亮从湖心升起一半,金色的光辉把水面照的粼粼波光,等到整个圆月都跳出湖面后,夜空已明亮澄澈,黄橙橙的光把山上的鸟雀也引出来,成群的从水面上掠过,带起清澈的水滴,水面偶尔跃出几条翻腾的鱼,游鱼扑腾水的声音在安静的月色下显得格外清晰。 二人沉浸在漂亮的美景中一言不发,待月亮升到半空时湖水又恢复之前的幽深平静。 韩维从船头站起来走到临溪身边坐下,先是挺起腰背酝酿胆量,手心渐渐生汗,深呼吸后终于慢慢抓住她的右手,紧紧握在手心一句话都没有,他仰头看半空的皓月,她则低头观赏水中月的虚影。 两手相握许久,乔临溪忍不住转头想看他的表情,是兴奋还是羞涩。他好像个木桩,只顾抬头看月,根本没发现她的目光一直流连在他脸上。 乔临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可能也是他的心跳,轻声道:“你把我的手捏疼了。” 韩维把手松了一瞬又紧紧抓住,终于转头凝视她的双目,语气温和:“以前我跟着师父外出游历时,见到从高山倾泻而下的瀑布,雄浑磅礴,让人难忘。有一次我突然想起你又想起那道瀑布,十分想带你再去看看,现在眼前这番景色能与你一同欣赏,方觉得不浪费了它。” 他说的语无伦次,还有一点紧张,乔临溪知道他要说什么,笑着点头回应他。 他又真诚地说:“绾绾,从今以后我要做你最需要的人,做你开心时困难时唯一愿意想起的人。” 乔临溪低下头轻笑个不停,笑够了才抬起头温柔的看着他:“我早知道我们会彼此爱慕,我一直在等你主动告诉我。” 他从未像今晚这样高兴过,庆幸这一路能带她同行,有她在的一路上,漫漫长途变得妙趣横生。她的双眸中有皓月,有微波荡漾的潮水,她的脸温柔恬静笑意醉人。 乔绾绾真是个美好的姑娘! 他轻轻揽过她的头,双唇在她温凉白净的额头碰了一下,这一吻有翎羽浮水的轻柔,又有梨花绽开的青涩。 乔临溪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很认真地说:“你亲了我,我可要对你负责了。” 韩维楞了一下。 她指着他大笑说:“你又被我唬住了。” 他跟着笑道:“这句话应该我来讲。” “刚才鸟儿还飞来飞去,现在好安静。”他的内心第一次这样平静满足。 第二日离开前,韩维和临溪劝说张仲能同他们一起回去故土,张仲拒绝了:“等你们历经世事,会明白这里才是一方净土。有幸我能找到这里。”他从棚舍拿出一个脏兮兮的布袋递给韩维,说:“我想你会用得到。” 布袋中落下几片白孔雀的绒毛,韩维从袋中掏出一枚硕大的珍珠时,两人都吃惊地看着张仲。 “我来羽山的第五年就已找到了第一颗南螺珠。这一颗是我去年发现的,它在世人眼中价值万金,在我这里就是个无用的东西,你们拿去吧。” 临溪同情可怜这老头,急问:“你来羽山不就是为了找它,找到了为何还不回去?” 韩维伸手示意她不要再追问,向张仲道谢:“多谢先生相赠。” 张仲道:“我愧对你父亲,厚着脸苟活了这么多年,你回去后一定要查清真相,不要因我几句言语又害了无辜的人。” “您放心,我定会弄个水落石出。” 张仲又送了一对白孔雀给临溪,道:“丫头,这鸟儿只吃五谷杂粮,很好养活,拿去做个伴吧。” 老头苍老落寞的脸让临溪心中一阵酸涩,她又一次劝说:“您一个人留在羽山,孤孤单单、风吹雨打,真的不愿再回去?” “你们走吧,记得把那个老蚌放了。”说完头也不回走进了林中。 乔临溪坐在船首望着后退的羽山,突然发现山上一个身影,轻声喊道:“柏崖,你看那个是老先生吗?” 那人孤独的身影已同山上的草木混为一体,却还翘首望着远去的小舟。临溪问:“柏崖,你恨他吗?” 韩维用力划着桨,水声哗啦哗啦的响,离羽山已越来越远,他才说:“他已经把自己困在岛中,没有必要再去恨他。杀我父亲的人,也不是他。” 临溪:“他确实挺可怜,一坛酒毁了自己一辈子。” 小舟行至湖中时,韩维放下桨说:“此处水深,由你放了老蚌。”他抽出短刀递给她。 临溪双手握拳放在胸口,闭着眼睛对系在船尾渔网中的老蚌祈求:“老蚌爷爷,你有灵性就保佑柏崖兄早日报仇,下次遇到逆雀风时别再迷路。”她用刀割断渔网,直到把空网扯上来,才浅笑吟吟的看着韩维。 二人上岸系好舟,才发现马匹并未走远,一直在林中晃悠。回去的一路上难免再次草行露宿舟车劳顿,只是,去时的心与来时的不同。 *** 过去的十七年里,李偃经常从噩梦中惊醒,他忘不了韩郢一动不动杵在马车前盯着自己的惊骇表情。 该死的韩郢居然扯下他脸上的面罩,虽只露出半张脸,李偃已知道自己暴露了。 抢走“知命”后,李偃和随从马不停蹄地潜逃,一路上胆战心惊如临深渊。他的随从汤付群把他从恍恍惚惚的混沌中拉出来:“我们既然已经暴露,何不趁韩郢没回郢都之前杀了他?” 李偃被汤付群一句话惊的全身发麻,呆若泥塑。 汤付群道:“若不杀了他,先生要想保老夫人和您的命,那就交出‘知命’,除此,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趁着李偃还在浑浑噩噩犹豫不决中继续蛊惑道:“先生历经多少磨难才到了今天这地位,杀了韩郢,老夫人得救,您也相安无事。没有时间再犹豫不定,等韩郢回到郢都就已经迟了,他一定会供出先生,何况,即使现在我们交出‘知命’,恐怕也无济于事,您同样会失去黄陵侯的信任,不如干脆利落的解决这件事?” 李偃家境贫寒,父亲早亡,他从小跟着母亲住在舅公家中,和舅公靠卖杂耍为生,期间学了一身本领。他的母李氏吃尽苦头把他拉扯大,好在他极其孝顺,成了母亲孤苦无依的人生中一大抚慰。 李偃为人谦恭好学,又跟人学了一身好武艺,进了侯府后没几年就赢得黄陵侯赏识。当李偃终于有能力让老母亲颐养天年时,李氏突然生了场大病,咳血不止,半年下来人形消瘦,成了一副枯骨样。 李偃想起母亲孤独劳苦的一生和未来得及享受儿孙承欢膝下的乐趣,心里不免悲痛无奈,他到处求医问药,诊脉治病的大夫都告诉他一样的回答,老夫人没有多少时日了。 就在这时,他听闻韩郢和张仲负责护送“知命”及南螺去齐国。 李偃的过往 李偃没有一丝犹豫,决定借抢南螺珠的幌子盗窃“知命”,他让王雄混在护卫之中,在同行人马的饭食里做了手脚,便于他下手行动。 李偃事前怎么也预料不到自己的面罩会被韩郢拽下,他计划这一切时根本没想过被发现了该如何应对,当面罩掉了一半,僵在原地的不止韩郢,连自己也愣住了。就在这时,汤付群杀向马车中昏睡的张仲,韩郢为此腹部中了汤付群一剑。 李偃每一天都惊魂不定,尤其在夜晚,韩郢闭不上的眼睛在梦中瞪了他十几年。他偷偷去韩郢坟前悔过,在坟前种下一棵高大的青松,跪在荒冢前自责哭泣:“谦温兄,我从没想过要杀你,当时你为何要拽下我的面罩。你一直让我活在罪孽中,体量一下我这颗救母的心吧。” 这十六七年相安无事过去了,李偃内心的悔恨和愧疚已慢慢淡去,偶尔想起往事或是心情郁结时,就一个人默默喝着闷酒,他很喜欢独自享受痛苦的感觉,酒醒后能把往事再忘掉一段时间。他以为那件事不会再有人会提起,直到清风剑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谭昭,谭昭?”李偃把这个名字放在嘴里反复咀嚼,那个年轻人的眉眼与韩郢非常相似。起初李偃也怀疑谭昭的来历,对年轻人的话将信将疑,再加上仲昆提起徒弟时的话与他说的丝毫不差,李偃才把悬起的心稍稍放下。 真是虚惊一场啊,韩郢怎么还会有个儿子没有死。 直到派去跟踪的汤付群回报谭昭的行踪,李偃才感觉到逼近自己的危机,尽管谭昭把身世掩盖的滴水不漏,但是他去樊玑城、去那片乱坟岗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偃曾在韩郢的坟前发誓,等送走老母亲的最后一程他一定会在韩家的坟前自杀谢罪。谭昭的出现让他处处如履薄冰,才发现自己并不想死。 他找来心腹汤付群,心中早已有了打算,还是问汤付群:“如果谭昭真的就是韩郢的儿子,我们该如何?” 汤付群直言道:“杀了他。” 李偃若有所思道:“他虽年轻稚气却使了一手好剑。那日比试剑法,只几招我就败在下风。” 汤付群:“先生多年没碰刀剑,逊他一些也说得过去。” 李偃摇头道:“再让我年轻十岁也不敌他,仲昆真教了个好徒弟出来。” 汤付群道:“明着来不行,我就暗着来,任他再厉害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 这个汤付群是李偃少时从恶霸手中救下来的人,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唯有对李偃忠心耿耿。他跟在李偃身后多年,享受李偃带给他的富贵,甚至有时候搬出李郊尹这个身份时,也能给他带来权势上的满足,如果李偃不杀谭昭,汤付群自己也会动手,就像当年他劝说李偃杀韩郢一样。 李偃问:“这几日他都去了什么地方,接触过什么人?” “他见过黄陵侯之后便去了樊玑城。他去乱坟岗之前同一个‘公子’在一起,虽是男子装扮,但是身形模样一看就是个姑娘。” 李偃随口就说:“一个姑娘?或许是他幼时在樊玑城的玩伴。” 汤付群:“那姑娘是姚工正家的女眷。不知为何,她现在正被姚工正关在府中。” 李偃突然有了兴致,想起前段时间那个姑娘落下的玉佩,思忖一会道:“原来是她。我知道那个丫头是谁,她的来头可能不小啊。” 汤付群疑惑不解:“她有什么来头?虽说是姚府千金,却和下人无二。” “你还记得十七年前连夜失踪的顾妃?当时的妘后,也就是如今的妘太后,在顾妃失踪后愤怒之下打死三个宫女,顾妃的失踪一直是众人不愿提及的事情,姚家这姑娘恐与当年那件宫闱秘事有关。” 汤付群吃惊不小,问:“你是说,她是与顾妃一起失踪的小公主?” 李偃摇摇头,他也不敢确定事实是不是如自己猜想的一样。 “先生为何知道这件事?” “上个月宴请姚礼和仲昆时那姑娘也来了,她丢了件东西在我这。”李偃从架子上取下一只木盒,将乔临溪丢在李府的残玉递于汤付群。 汤付群细看过玉佩后震惊地问:“确实是王宫之物。姚礼好大的胆子,竟敢私养皇室血脉。” 李偃道:“她丢下玉佩后我也稍微打探过她的来历,说是姚礼的外甥从外面捡回来的一个弃婴。到底是不是皇室公主,我也无法不确定。” 汤付群道:“此事可细问姚工正。” “以这丫头在姚家的地位来看,姚礼并不知此事,不然凭他的胆量敢轻视了她?” 这时,李偃突然哈哈笑起来:“侯爷为云锦公子的事情烦忧久已,这丫头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汤付群也跟着笑道:“说不定她也是捏住谭昭命门之人。” 李偃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汤付群按李偃的吩咐,一路跟踪乔临溪和韩维到了南楚。那夜的篝火会上,汤付群本没打算动手,一直混在人群中盯梢二人。 那晚的篝火挺热闹,他倍觉无聊就喝了一点酒,浑身躁动按捺不住冲动,难得见到那对小恋人分开在两处,相隔的挺远,人群都在欢呼,二人的警惕心也比平日松懈许多, “我若先杀了这个丫头,谭昭必定分寸大乱,趁乱再杀了他。”汤付群蒙住面孔,掏出匕首走到乔临溪身后一刀刺去时,那姑娘机警地扭着腰肢回身,躲过他稳而扎实的一刀,刀锋刺偏许多,她顺势倒在地上。 没等汤付群再补上一刀,谭昭已像条猎犬冲了过来。当他被谭昭凶狠急切的剑逼得连连后退时,暗想:“这小子果然功夫了得。” 汤付群捂着腹部流血的伤口,剧痛令他靠着几口酒壮起的胆量消去大半,害怕今日会命丧于此,立即哑声指着晕倒在地的乔临溪对谭昭说:“她死了。” 谭昭上当时他才趁此时机得以脱逃。 汤付群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从南楚回来后,对谭昭恨之入骨,在李偃跟前不停的煽动:“尽早除掉这个祸害,免得夜长梦多,他来郢都就是为父报仇。” 李偃道:“你好生养着身体,我已想到一个方法来折磨谭昭了。” *** 韩维和乔临溪行至郢都地界时,韩维说:“把你送回府后我要回趟舒窑城。” 临溪又急又惋惜道:“你怎么才说?我们明明可以路过舒窑,无非是多走上几天,我十分想去舒窑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他握着她的手道:“一来一回,我们在路上用了近两个月时间。你离家太久,这对你非常不利。若不是需向乔原有个交代,我已没必要送你回去。你回到姚府免不了一顿责罚,怕不怕?若是怕,我们就不回去了。” 她抱着双膝坐在马车上想到责罚和乔原,不由得也心虚害怕,仍然逞强道:“责罚我倒不怕,只怕大哥发怒的样子。不过这一趟让我见识了很多山川河流,也值了。” 韩维担心的并不是她要受罚,怕的是姚府人多嘴杂、安在她头上的“私奔”的谣言,这对女子来说才是最致命的东西。 他暗下决心,若是乔临溪架不住谣言的重量,那他就把谣言和风言风语变成事实。 事情倒与他们想的不一样。 当二人风尘仆仆在姚府门前下了马车时,守门的李扁儿一路跳一路喊着:“五小姐回来了,五小姐终于回来了!” 姚礼和夫人亲自到门前迎接,弄得乔临溪受宠若惊又惶惶不安。舅舅舅母异常的热情和关心令她不解和害怕,心中暗忖:“连舅母都亲自迎我回来,有种不详的感觉,不会趁柏崖兄走后就把我给打死吧?” 姚家许多人都聚集在堂上等着“审判”乔临溪。 姚工正坐在正堂上,正襟危坐,他对韩维斥责道:“你带绾绾外出这么久,若不是看在仲昆的面子上,今日定不会让你安然无恙走出姚府。绾绾能平平安安回来,此事我就不追究了。” 韩维道:“姚先生,贸然带临溪姑娘外出闯荡确实是晚辈的错。临溪姑娘生性与别人不同,她活泼直率,曾经也许愿要做个剑客,这次去南楚是我自作主张觉得时机正好,也想趁此机会让她知道世事多艰,往后不敢再任性胡来。此事确实是我的错,我愿代她受罚。” 临溪跪在姚礼面前,偷偷看了他一眼,小心谨慎辩解道:“舅舅,这次离家久确实是我太任性妄为,但是这趟万里路遥,我见到的听到的,是从小到大想都不敢想的事。我楚的地域之大,无边无际的草野,接天通地的漓伯湖,真让人开了眼界。就是女子也不该困在这府中或是这郢都一辈子,对吧舅舅?” 姚府的三姑娘姚灵灵向来不待见她,闻此言就冷冷道:“看到了听到了又如何,入眼的东西能在饥饿时饱腹、寒冷时暖身,还是能使你成仙成圣?” 临溪大着胆子笑道:“使我这里不再空空!”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说:“使我襟怀洒脱。”她指着自己的心。 姚青青永远站在临溪的一方:“三姐姐,我对绾绾羡慕不已,只恨自己没有她的胆量。” 姚礼咳嗽一声道:“胡闹。这件事就过去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外出闯荡。”对乔临溪的“严惩”不过是做个样子,样子做足了,他立即站起身走到临溪面前把她扶起,甚至说了一句临溪误以为听错的话:“这两个月你都瘦了,回头赶紧补补。” 他转向韩维,很不友好地问:“谭昭,你把绾绾送回来就好,去南楚的事不许再提了。你还要在此处住些时日吗?” 韩维明白他撵客的意思:“绾绾平安回府,晚辈即刻就回舒窑城了。” 这样大的事居然就过去了?竟然连一点惩罚都没有。 乔临溪送韩维至姚府大门前,她欲说点什么,所有的话好像在路上都讲完了,咬着下唇闷闷不乐。韩维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也离开师父许久,容我回去报个平安!我会很快回来。” 她恋恋不舍的凝视他的双眸,说:“这段时间习惯每天都能看见你,如今你要走,心里空落落的。” 他将她一缕发丝捋到耳后,笑问:“你刚才不是趾高气昂地说心中装着山川湖泊吗?我一走,就空了?” 临溪笑了笑:“山川湖泊也是因为有你陪我一起。” 韩维:“正值隆冬,你要保重好,穿暖和些,我很快就会回来,如果哪天下雪了,舒窑城一定也在下雪,我会在雪地遥望这里。” 她点头道:“好,下雪那一日我就有了未卜先知的本领,定会知道你在忙于何事。” 玉佩的来历 乔临溪回府后的第三天乔原才赶回来,他积攒的满腔的怒火和在心里琢磨几遍的训斥之词,在见到她那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她正在逗喂笼中的兔子,嘴里念念有词不知说的什么,乔原瞧着她背影,暗想:“能平安回来就行,何必苛责她,她从小就是这样的生性。” 乔临溪转身看见他,顿了好一会才委屈地喊:“兄长,我好久没有看见你了。” 乔原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平静的望着她,心底不停地问自己:“我为什么要是她兄长?连将她揽入怀中安慰的勇气都没有?” “我就这么不重要,擅自跑出去,你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他尽量把失望和恼怒的语气压低不让她察觉。 临溪低头认错,把手中喂兔子的菜叶揉的水淋淋的:“兄长,是我不好,是我任性鲁莽。自从回来,我把这句话说的嘴巴都起茧子了,我也真的知道错了,求你别再训斥我。” “我不想训斥你,把你骂的伤心难过于我又有什么益处,我只想你知道,这个世上我是你唯一值得相信的人,不声不响离开家里,倘若出了意外我要去哪里找你?” 如此大事他竟没用从前的口气训斥,乔临溪温和的辩解道:“一路上我很开心。那趟行程里我的所见在你看来一定稀疏平常,与我而言却是大千繁华世界,比我过去十八年里任何时候都有意思。大哥你不要生气。” “你们去了哪里?有没有受委屈?” 提到那一趟路程,她脸上全是开朗清明的笑容:“我们去了南楚。是我逼着谭昭带我同行,生病、受伤也是他细心照料,没受一丁点委屈。反倒是我一路上拖累了他很多时间。” 她提起谭昭时眼中有喜悦的光芒,乔原突然对他起了杀心,这想法连自己都一惊,“生病受伤还叫没受委屈?” “是我说顺嘴了,只生病,没受伤。” 乔原冷笑一声问:“他去南楚做什么?杀人?” 乔临溪明显感觉到他对谭昭的偏见和敌意,若是他知道谭昭同他从小就相识,也许会放下心中的成见。她犹豫一下,拽着乔原进屋闭上门,说:“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只是我答应他严守秘密才忍到现在。” “什么秘密还要躲进屋里?” 临溪用手遮着嘴,好像即将说出的话还可以随时按回嘴里:“谭昭是你我从小就认识的人。” 乔原皱着眉,把她的手拽下来:“到底要说什么?” “那年你把我从林中捡回来,能不能记得当时还有谁在场?” 那个场景历历在目,乔原记得当时共有四个人在场,除了自己带的随从,另外两人他并不认识,其中有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男孩,弃婴就抱在小孩怀中。 乔原问:“你想说什么,谭昭和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临溪:“把弃婴交到你手中的小孩就是谭昭。” 乔原显然被震惊到,却表现的很冷静:“是谭昭说的?他一个舒窑人怎么会和我们有关。” 临溪深深吐纳一口气息,或许他不信会更好些,毕竟韩维的大仇未报,弄不好说出的话会替他招祸。可话已说出口,又不得不几句话就将韩维十七年的经历带过。 乔原对她的话将信将疑,他意识到原本属于自己和小妹的秘密被旁人掠夺,当年那个不起眼的毛头小孩居然长大成人加入到这个秘密当中。 “他不过是把你从那只鹿身边抱起来,照顾你长大成人的是我,看你现在如此信任他,连我都瞒着,他说的是真是假我定能轻而易举查出来。” 临溪恳求道:“在他未报仇之前别查他身世,我答应过为他保守秘密。” “再见到他,我自会问清楚。”乔原直起身板面色严峻,话锋一转,问:“你的玉佩收在哪里?快去拿给我看一看。” 临溪道:“早就丢了。” 他猛地站起来,回想起那日国君召见他的事情,声音都变了调子:“什么时候丢了?有没有去找过?” 临溪见他面色凝重,跟着站起来小声问:“在府中找过两次,实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你这么紧张又为何?” 乔原觉得自己眉梢都气的颤抖,眼皮不住的抖动,压低声音训斥道:“从小叮嘱你多次,把玉收好,莫要拿出来,你为何不听?” 临溪觉察事态不对,委屈道:“你说是我娘遗物,有几个女儿不想把母亲的东西随时带在身上。” 乔原叹口气:“怪我,怪我当初没狠心扔掉它。” “到底出了什么事?它是块什么玉,从小你就叮嘱我小心小心,却不肯说出真相,那块玉来历不俗,对不对?” 乔原道:“国君要召见你。” 一个月前的某日午后,乔原肃立在国君寝宫外,作为一名合格的郎中骑,他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守着殿门,可穿堂的冷风冻的他双手通红,正巴望换职后回舍处烤暖盆,这时,门被轻轻打开,宫人胡才探着头招呼乔原道:“小子,进来,国君要见你。” 乔原慌忙卸下刀剑,整理衣裳和头冠,随宫人轻轻走进国君的寝宫。寝宫里稍显昏暗,屏风前放一大盆刚才他奢想的碳盆,宫人让他就站在碳盆处等候。 隔着屏风的轻纱,他见到其后朦胧的身影,国君坐在床边正由宫人给他更衣穿靴。 “是乔原吗?” 乔原心头一惊,行礼道:“君上,卑职乔原。” 国君道:“外面冷的很,你先暖暖身子。” 乔原离炭盆很近,微弱的碳火把他右侧脸颊烤的生疼。国君从床榻缓步下来,绕过屏风走到乔原面前,问:“你家中有个妹妹?” 乔原心里不安,不知道说出的话会带来哪种后果,小心翼翼回道:“卑职从小长在舅父家,有两个表妹。” 国君愣了一下,他也不知自己要打听的到底是哪一位,又问:“闻言,你有个极疼爱的妹妹,是哪个?” 乔原心里纵使有无数疑惑也不敢在国君面前说谎,只能如实回道:“还有一个照顾卑职起居的丫头,因性格伶俐,我也把她当妹妹待。” 国君理着宽大袖子上的纹饰,慢悠悠在案几前坐下,宫人忙沏上茶水。“那就是三个妹妹了,都叫什么名字?” 他简单的几句询问既威严又像一个作长兄的口气,乔原仍胆战心惊到双手发烫,后背慢慢地渗出汗珠,他低着头谨慎回答:“三妹姚灵灵,四妹姚青青,还有一个乔临溪。” 国君轻击双掌笑道:“那应该就是乔临溪。听说她是你捡来的?一觉醒来寡人全身酸累,你给寡人讲讲捡那孩子的来龙去脉。” 是何人在国君面前提起乔临溪,国君究竟有何用意,他没有时间去深思,为避免“祸从口出”,讲的十分简短:“小时候和舅父去打猎,在一片林中发现,见她可怜,就抱回来养大至今。” “哪里的树林?” “樊玑城郊外的林中。” 国君微微倾起身体问:“发现的她的时候,可还发现其他人或是物件?” “只有一个襁褓,当时护在一只母鹿腹下,没见到其他东西。” “今年多大?” “过了这年关就十九了。” 国君端起面前的清茶,边抿边思索,突然笑说:“等过了寒冬,挑个暖和日子,让她进宫来住段时间。” 乔原猛的抬头,震惊不安回道:“君上,因卑职疏于管教,我这个妹妹蒲柳陋质一向不谙礼度,她所到之处必引起一片笑话,如何能进宫来。” 国君一肚子精明,满脸坏笑盯着汗水涔涔的乔原:“哦,那寡人就更想看看她了。” 乔原竭力劝阻国君的要求:“君上,她生性古怪又任性无礼,从来没受过管束,若是进宫中,卑职担心她会不知轻重的闹下许多祸事。” “你放心,不管她闯下什么祸事,寡人都恕她无罪。” 走出寝宫外的乔原忧心忡忡,究竟是何人在国君面前提起了乔临溪?舅舅这人知足常乐,混到如今的地位他已志得意满,绝无利用女儿再向上攀爬的野心,旁人更不会在国君面前美言舅舅的女儿,除非是有目的的美言? 向国君提起乔临溪之人,必定是姚家的熟人,会是谁? 那年乔原从林中带回乔临溪放在李大娘处照顾,至晚离开时,李大娘突然从床席下摸出一块玉佩递给乔原,道:“是这女娃身上的东西,我以为上面红色是血迹,擦了半天,原来是顺着玉纹长的。” 他接下玉随意看了一眼就撂在房中。 临溪三岁时,他因极疼爱这个小妹,生怕她有一日会被亲生父母认回去,方想起那块玉。 玉上刻着生辰和名字,他私下将玉佩的图腾画下请教舅舅,姚礼接过纹样后认真的告诉他:“此纹饰只有正崇宫殿的公子公主们才可佩戴。” 乔原深藏心中的震撼和害怕,又问:“兴许百姓见纹样好,也自己刻来佩戴?”姚礼呵呵笑道:“此是皇室贵胄的图腾,百姓可不敢佩戴。” 他小小年纪藏着如此大的秘密,惶惶不安不敢同任何一个人说,默默琢去玉上的字迹。常在闲聊中向姚恒打听宫内的事情。姚恒年纪大他几岁,交游众多,他们那群人口中总有乔原爱听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他从他们口中听到四年前的癸巳年,宫中发生过一件妃子失踪及三名宫女被杖毙的的秘事,从此对临溪身世更讳莫如深。 临溪五六岁起,常向乔原打听父母一事,受了旁人的委屈就哭唧唧抱着他要去找她娘亲,乔原不忍夺走她母亲给她留下的唯一念想,将玉交到她手中小心嘱托道:“你要保护好它,不能拿出示人,否则你娘会不开心。” 玉上的秘密 乔原把他所能知道的事统统告诉了临溪。她愣了一阵,旋即摇头否定:“那块玉佩,韩柏崖拿着它问过他师父,只是块普通的玉,怎么可能和皇室贵胄牵扯上关系。李大娘一定弄错了,或许还有其他可能。” 乔原问:“国君召你进宫,如果你真的是公主,你该怎么办?” 她沉默不语。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白孔雀咕咕叫着要吃食。安静许久的乔临溪突然抬起头笑道:“我这副粗俗的模样怎么会是公主。若是躲不掉必须进宫,我倒要好好问问我母亲的事情,你也别愁眉苦脸,兴许国君是请我给小公主们伴读?” 她伏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白孔雀,深深的叹息一口气:“我想过我娘亲是农妇、是弃妇,是奴婢,从未想过她是妃子,肯定不是真的。” 那番话带给她的震动实在太大,脸颊上的细肉跟着这股情绪簌簌跳动,想起在钟吾把玉佩递给韩维时曾玩笑道:“此玉如此神秘,难道我是哪个侯爷之女。” 如果乔原所说都是真的,把她带到林中又消失不见的人可能就是自己的母亲,她当年遭遇了什么,有什么苦难要带着几个月的孩子逃离王宫,最后却落得尸骨全无的下场,她的身世背景又如何,为何死了这么多年连个寻她的亲人都没有。 “那块玉上,刻着你的名字和生辰。” 临溪转头平静地问:“刻着什么?” “乐息,壬辰年冬月十二。李大娘说你捡回来时差不多六七个月,玉上刻的就是你的生辰。” 她听到这个名字时心里突然有点难过,“这是我娘给起的名字吗?”幼时看见舅母疼爱姚灵灵和青青时,她经常站在旁边看得入神,很羡慕两个姐姐有娘疼,因为青青的缘故她经常能看见舅母温和的一面。 “原来我叫乐息,我娘也深情疼爱地看过我,我也被她抱在怀中疼爱过。兄长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呢?” 乔原见她眼中的泪欲掉未掉,温声安慰:“我告诉你等于青青也会知道,其他人都会知道,定会招来不可预测的事情。我不知道当年那个妃子因何失踪,如果是犯了事,对你也不利。别管那么多了,你永远是我小妹,姚府一个普通的姑娘。” 临溪点头道:“我懂,也许韩维早就猜到了,他跟你说过一样的话。” “呵,看来他也有不讨人嫌的地方。” “我正好借此进宫的机会打听我娘亲的事情。” “我们躲还来不及,你还要打听。不知国君这次召你入宫为何事?若是问起身世,你给我把嘴闭紧点,咬死了就是穷苦人家养不活的弃婴,懂吗?”他怒瞪着临溪。 临溪宽慰道:“我若真是公主,当今的国君还是我另一个兄长呢?一个弱女子对他能有什么威胁?” 没等乔原说话,院门外忽响起急促的敲着门声,小燕雀喊道:“五小姐,五小姐。” 临溪忙走出门外问何事,小燕雀跑到她跟前大声道:“五小姐,府外跪了一个丫头,声称要找韩大侠。都跪一个时辰了,你再不出去恐怕要惊动夫人了,她还递来这个。” 临溪接过燕雀递过来的荷包,确实是自己的东西。 “哪里的韩大侠,赶她走,这里没有她要找的人。”乔原示意燕雀撵人。 临溪忙阻止:“这是青青送我的荷包,我知道是谁了,我这就去看看。” 乔原跟在后面问怎么回事,临溪笑说:“你在宫里当值时,我因无聊就外出转悠,救下一个姑娘,想必是她了。她挺聪明呀,凭着一个荷包就能找来。” “满荷包绣了‘姚’字,谁打听不到。”乔原戳她榆木脑袋。 到了大门外,乔临溪一眼就认出了明月,快步上前拉着她细瘦的胳膊将之拽起来,问:“你怎么找来这里了?” 明月见她面庞俊秀、衣着鲜丽,该是府中的小姐,怯生生缩着肩膀不敢出声。 临溪笑说:“我就是韩大侠,你看看我的模样。” 明月抬头认出她就是那日救她的玉面公子,立刻跪在她脚边央求道:“姚姑娘,您是姚姑娘吗,留下我吧,我给您当牛做马。” 寒冬腊月,明月还穿着单薄的衣裳,手臂纤细的好似一把就能折断,“我们先进屋里去。这么冷的天还穿的如此单薄。” 她扯下乔原的披风给明月披上,带着她进府去了。 明月喝了一大碗热汤后,乔临溪才让她慢慢讲来此的目的。明月声泪俱下:“我们家兄弟姊妹太多,到了年关,家中几乎没有吃食,我爹责骂我当时为何不拼死跟着韩大侠、报答韩大侠。被责骂的次数多了我就赌气出来找您。我只能按荷包上这个‘姚’字挨个打听,走了很多地方才找来这里。本来不确定是不是我要找的地方,直到我看见您那匹白蹄的马。” 乔原坐在边上皱了两次眉,对这样多心的女子没有一丝好感,冷冷淡淡说一句:“既是家穷,一会我让人给你点钱,再送你回去。” 明月哭泣道:“上次韩大侠,不,是姚姑娘给了我爹一些钱,被债主夺走大半。给钱只见出不见进根本维持不了长久,我求姚姑娘把我留在身边,我什么粗活细活都会干。”她连连磕头,把临溪惹的心酸不已,抿着嘴求助乔原,等他下定主意。 小燕雀是跟了乔临溪四五年的丫头,当即感觉地位受到威胁,不耐烦地拉起明月:“我们五小姐又不知道你什么身家,谁知你有没有别的心思,别在这里装可怜。” 明月生在贫苦人家,既精明能干又能说会道:“我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心思,只求有口吃的,姚姑娘义气心善,上次一别,我爹娘多次夸赞姑娘是救困扶危的侠客,总想着要报答您,愿姑娘能留下我,给我一个报答您的机会。” 乔临溪知道她家中确实困难,底气不足的下决定:“留下吧,我做主了。” 小燕雀急了:“五小姐,留下她需要姚夫人决定,她能同意吗?” 乔原见她左右为难,把此事应承下来:“此事我来安排,按绾绾说的办吧。” 临溪对明月说:“跟她们一样,叫我五小姐吧,我跟我兄长姓乔。以后你就知道了。” 以往的姚夫人,向来都坐的高高的、挺挺的等着临溪定期去请安,临溪这次回来,姚夫人像换了个人,对临溪软言细语关爱有加,甚至还经常邀她一起用膳。 当临溪对她说身边缺一个丫头时,姚夫人一改常态,宽厚大度的说:“明日我就给你挑个伶俐的丫头送去。” 乔临溪受宠若惊反而拘束不安:“舅母,我已经在外挑好了一个姑娘,她家里贫苦,我见她可怜准备留在身边。” 姚夫人笑道:“既然已挑好了,那就自己做主吧,让管事的查查她的身世背景,若是干净清白就留下来。” “多谢舅母。” 姚夫人拍拍身边的位置叫她过来:“绾绾,坐这里来。” 她摩挲乔临溪的手,仔细端详她的眉目,十几年来从没有认真看过这个孩子,原来生的这样俊俏可怜,尤其这双清澈的眼眸,天生带着笑意。 她把临溪半拥在怀中,就像所有母亲对女儿那般语重心长的说:“以前我待你不冷不热,也比青青她们要严厉的多,舅母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若要知书达理做个大家闺秀哪能没有规矩,你从小由你大哥带大,乔原毕竟是个男子,他不懂温恭有仪对女子多重要,按理说我管不着你,可我不能看着你像个野小子一样胡闹下去,自然就对你严厉了点。” 临溪道:“舅母,我没有父母,您对我严厉都是为我好,我在此平安长大,对您一直都满怀感激。” 或许姚夫人真的发现她的特别和可爱,有所愧疚流着眼泪拍拍她的肩膀:“你是个好孩子。” 走出姚夫人的院子,乔临溪长吁一口气,原来舅母过重的爱并不似小时候巴望的那样温馨,不禁腹诽:“你当初留下张小公子的聘礼时可是真的为我好?”转念一想,如果没有舅母的同意,兄长一个人又如何将自己带大,她虽严厉刻薄,但是自己在姚家平平安安长大,这份恩情确实难以偿还。她清楚舅母态度转变是因为明年春天要进宫的事情,是福是祸还未可知,舅母却先“攀附”起来了。 将近立春岁首时,天仍然冷的不像样,临溪期盼的雪迟迟不下。她喂着从羽山带回的白孔雀,它们好像习惯了郢都的寒冬,就是白羽毛没有在羽山时飘逸,整日冷的无精打采。临溪同样百无聊赖,给它们喂食时就胡说一些通,自言自语:“不知道柏崖兄何时能回来?也不知舒窑下雪没有?鸟儿,你们要能借我一对翅膀,我现在就飞去舒窑。” 姚府上下忙忙操操为岁首的祭祖做准备,乔临溪对开春后的进宫一事虽忧虑不安,却也有点小小的期待,等她进了宫中,也许就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母亲又是什么来历。 远离的青梅 岁首过后的天气一直阴郁昏暗,院内外一片寒冬的凋零气象。正是冬藏无事可做时,乔临溪蹲在火盆旁拨碳发愣,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日,忽听见明月惊叫一声:“五小姐,下雪了。” 乔临溪从昏昏欲睡中抬起头又走到门边,大片雪花轻柔落下,在雨水中阒然不见,明月说:“姑娘,这雪才开始下,按这个势头不到半夜就积攒的这么厚了。”她用手匝一下尺寸。 乔临溪仰望廊外灰蒙蒙的天空,轻声道:“舒窑也下了吧?” 明月笑道:“头顶着同一片天,姑娘期望下雪的地方肯定也在下。” 手里还攥着韩维赠的木蚕,听见明月这么说她灿然笑道:“不知柏崖兄在做什么,这么冷的天估计也躲在屋里烤火盆?” “姑娘,您口中的人是不是和您一样是个洒脱的侠客?” “他不洒脱,连话也不多说一句。” “能投姑娘心意的人,必是品貌非凡的人。” “明月,我就爱听你说话。” 明月偷偷瞧着姑娘,心里暗道:“当初救我于危难中的飒爽公子,原来只是个会相思的姑娘。”仍旧顺着她的心愿说:“这场雪下在岁首之后,又是祥瑞的一年。姑娘可在雪中祈求上天,让您得偿所愿。” 乔临溪回头问她:“你自打留在府中就没有回去过,不想家吗?” 明月:“我想逃离那个家很久了,想逃却又无处安身,家中过的艰苦父亲就拿我们出气,那样淹溺在水中的日子永远看不到头。我有幸能遇到姑娘,是您给我重生的机会,我必定报答姑娘的恩德。” 她虽圆滑心计,但对乔临溪的救命之恩铭记于心,时刻想证明自己留在她身边的作用。 夜深之时,乔临溪披上斗篷悄悄走出房间,踩着厚厚的积雪要去后院赏景,半夜的北风停息,小院被雪覆盖的满满当当,院中光线清亮,她自觉脸堂都被映的雪白,银杏树上的秋千压了一层雪,静止不动,她掸掉秋千上的雪坐了下去。分别那日和韩维约好一起赏雪,不知能否做到心有灵犀,“柏崖兄,已过岁首,你应该快回来了吧?每年的祭祖我都忙的晕头转向,不知为何,今年我却找不到一件想做的事。” 隔空赏雪的行为又傻又痴,她在秋千上荡几下便觉索然无味,又发了一会愣,突然站起来扑倒在雪地,把整张脸卧在雪中,清新的凉气从口鼻钻入肺腑,她打个哆嗦忽然笑起来:“对不住了柏崖兄,屋外太冷,我得进屋了,你也早点回屋去吧。” 她翻过身望着南方上空的星,也许,放晴后的夜空,这颗最亮的星也在他的注视之下。 “在我进宫之前,你能回来吗?” *** 舒窑的雪比郢都的迟了两日。当乔临溪躺在雪中对南方的夜空戳戳点点时,韩维正坐在床边整日整夜守着谭驼。 谭驼因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韩维回来时他已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以往海棠去苗圃陪着韩维干活,谭驼生怕府中的小姐在苗圃出点意外,他像个忠厚的老仆照顾海棠,海棠也将他视为可敬的长辈。 谭驼病重后,海棠请来一个又一个大夫轮番诊断、配药,让病床上的谭驼备受感动。 若不是卢少夫人竭力反对,海棠或许会成为一个女大夫,她捣鼓药膏,自学医书药理,配置药方,谭驼的药也由她亲自煎熬。 谭驼喝她煎的药时常老泪纵横,端药的手颤个不停:“老仆这辈子没有闺女,临死前斗胆想将小姐当成闺女。您是府中明珠,整日为我熬药弄的一身苦味,让老仆受之有愧。” 海棠软言细语抚慰他:“我喜欢草药的香气,想着瓮中的一勺勺汤药能解除病痛、让病重之人平静舒坦,就更爱这种踏实的味道了。你是谭昭的父亲,也像我的长辈,不必拘束,安心养病才是。” 舒窑的雪白天就已积了一尺厚,入夜时碎碎小小的雪花依旧没停。韩维把谭驼服侍睡下后才有空走出房门。夜晚恬静幽雅,清冽的冷风吹翻衣角,吹乱发丝。苗圃被白雪覆盖,没有雪的暗影处也像白纸上的水墨。谭叔日益枯焦的生命、未报的杀父之仇,还有答应过临溪回去郢都的承诺,都弄得他焦头烂额。韩维吸着冰凉的空气企图让昏沉沉的脑袋清醒一点。 那日离开郢都,乔临溪说会在雪夜仰望头顶的夜空,猜想彼此在做些什么。他从怀中摸出金蚕,他们二人互赠的第一份礼,疲惫时真想见到她笑意盈盈的脸庞和鸟雀一样的吵闹声,“也许我要食言了,绾绾。” 忽听到雪的“吱吱”响声,他警觉地回头,发现是海棠踩着厚雪慢慢走来。他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问:“深更半夜你怎么出来了?” 海棠道:“我跟母亲说谭叔白天咳的比以往厉害,深夜再来瞧一瞧。” 韩维道:“父亲已经睡下了,自我回来难得见他睡的踏实。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我父亲,我不知如何报答你。” 海棠从他手中抽出手臂径直走向一块石头:“你也过来坐会,很久没和你说话了。” 韩维掸去石头上的积雪,把斗篷铺在冰凉的石头上让她坐下。 海棠小心翼翼抬眸看他:“谭叔的病怕是好不起来了,岁数大身体不如从前,许多病痛连大夫都不知道从何下手,只能开些养身静神的方子。” 他满身的疲惫,声音也有点哑:“他的病来的太快,我有些措手不及,一点准备都没有。” “谭叔不是你的父亲,对吧?” 韩维震惊地看着她。 “我听过灵邵喊你少主。谭叔是你从前的仆人对吗,他想对你好想扮演你的父亲,可是他又跨不过横在你们主仆间的距离,所以他这个父亲太奇怪,至少我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父子,他待你太客气了,你究竟是谁?” 韩维皱眉回想他与谭叔之间的关系,谭叔用敦厚朴实的微弱能力将他养大,他则对他敬爱有加,从没有觉得哪里不正常。 “也许很多人都怀疑过,只是觉得没必要去打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呢,从哪里来?” 韩维企图岔过这个话题,又想起与她从小到大的情谊,不忍再相瞒:“他确实不是我父亲,对我的养育和父亲已没有差别,谭叔从前是我们韩家的管家……” 他轻描淡写把曾经发生的事尽数相告。 海棠欲伸出手安慰他,所做的动作却是把手往袖子里拢了下:“小时候虽知道你与灵邵是兄弟,可是你们二人明显不同,灵邵行事畏首畏尾,而你向来不卑不亢。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无法改变,可见你并非出生在寒苦人家。你曾经总说有未完的大事要做,是指报仇这事?” 韩维点点头,道:“今夜我们只看雪,不说那些不快的事情了。” 两人都沉默不言,望着轻柔的雪花从灰暗的空中缓缓落下。韩维因两人间的沉默慢慢拘束起来,他有很多话要跟海棠说清楚。哪知海棠伸手接了几片薄雪,轻声道:“我的婚期已经定下了。” 韩维猛然转首看着她,她秀丽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可是双眸骗了人,那双哀愁、悲伤的眼轻扫过韩维的目光。 他的心和双腿一样沉重,满心的愧疚和不忍。海棠的心意他一直都明白且婉拒,从最初因为报仇的阻碍到身份上的差别,再到后来认识乔临溪后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隔了很久他才问:“是夏恒吗?” 海棠笑的很勉强:“这一年来夏公子日日登门拜访,刮风下雨也没落下,我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他一片真心感动,你说对吧?” “夏恒品貌无双,也只有他能配得上你。” 海棠哀愁的双目忽转变成一瞬的怒火:“哪怕是刚才,我还抱着希望,以为说出婚期你会阻止、会抓住我不让我嫁人。” 怒火稍纵即逝,转而成晶莹的泪水,她盯着他,有怒气、有心碎、有哀怨,这男人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上自己。母亲也许说的对,感情的事情并不是自己真心就能得到,也许月老真没有把红线系在她与谭昭之间,不然,那个远隔千里外的姑娘为何能走进谭昭的心中?等婚后,她就要失去十几年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这个人不再和自己有牵连。 韩维蠢笨的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从袖中掏出帕子为她擦去眼泪。海棠推开他的手道:“我想再哭一次。” “海棠……” “我已成了他人口中的老姑娘,连嫂子都敢取笑我,说我嫁不出去,在祈盼比夏恒更好的郎君。婚姻不都是父母之命吗,一辈子也很短暂。我拼命让自己想清楚,又能有几个人找到真心实意两情相悦的感情,我爹爹和娘亲相处了几十年也和和睦睦,我也会和他们一样。” 韩维用力握住海棠的手腕,歉疚真诚的说:“你宽容大度,心地善良,你会比你母亲更美满,即使你嫁了人,我始终是你如兄似弟的亲人。” 海棠做最后的挣扎,凝视着他:“我不要你做我兄弟。” 雪已经停了,周围静的出奇,从松枝上滑下一大块雪,砸在地上溅开了花。海棠明白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很远很远,就不要再去勉强他了,也许夏恒才是自己的良配。她悄悄拭去眼泪,试着轻笑一下才轻快地问:“那个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上次你管我要赤灵的时候,我就想问你来着。” 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二人之间突然多了几分生疏和距离,再没有年少时的无忧和闲暇,一个在拒绝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一个又在期望那种看不见的东西,每次见面和相处总是压抑而不舒畅,刚才海棠的语气一瞬间将他们拉入无忧的年少时。韩维见她笑了,揪起的心缓缓舒展,他问:“你希望我提到她吗?” “跟我说说吧,一定是个美人吧。” “她貌不及你,也不及你温婉可人,却是一个洒脱随性的女子。” 海棠冷冷一笑:“你喜欢她哪里?” 韩维略顿一下,认真的说:“她洒脱不拘小节,爱笑有胆识,她即便是个女人,也可与我成为道合的知己。” 海棠沉默许久道:“我又嫉妒又高兴你能找到喜爱的女子。我出嫁那日,你背我上轿吧?” 女子出阁那日,至亲的兄弟会背着姊妹上轿。从小相伴长大的姑娘即将出阁,韩维纵是十分难过却又无可奈何,背姊妹上轿这样的殊荣交由他来,令他心境又沉重几分,他拉起海棠的手承诺道:“我以后就是你的娘家兄弟!” 海棠笑笑:“不做我弟弟那能怎么办,你又不肯做骑在马上接我的郎君。” 提着灯笼来寻主子的随从渐渐近了,韩维扶起海棠,为她整理好披风,说:“夜很深了,早些回去吧。” 海棠道:“你知道你哪里值得我喜欢吗?旁人都知你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只有我知道你很温柔。罢了,我就要回去了,明日我再去看看谭叔。” 进宫的忐忑 谭驼的病情日益加重,说不了几句话就气喘吁吁,精神逐渐焦枯。 韩维在床前侍汤俸药,看着他一日日从昏迷中清醒,喝了药后再陷入昏迷,心里十分悲痛却无可奈何,这也是他第一次理解用“知命”丸续命之人那种求生欲望。 谭驼为报当年韩郢的救命之恩,也拼了命抚育他的遗孤,躲在舒窑十八年默默养育两子,如今算是天从人愿,见韩维顺利长大成人,即便去了地下见到韩郢也敢拍着胸脯地说一声:“老仆把小主人养大了。” 他从昏迷中悠悠醒来,见床边模糊的背影,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维儿。”韩维忙转过身应了一声。 “扶我起来。” 他依靠在床框上,精力有所恢复:“最近你都憔悴了。怪我这身老骨头,拖了大半年居然还剩下一口气。” “父亲莫要说这样的话,您活一日,我和灵邵便有一日父亲,还有个家在此处。” 谭驼笑了一下:“小少主,我是将死的人了,就叫我谭叔吧。不能再以父亲称呼,等我去了地下见到你父亲可不好交代喲。” 韩维替他掖紧被子,宽慰道:“大夫说您身体没有大碍,挨过这寒冬精神气便会如草木复苏,父亲不要多想,好好养病。” 谭驼略伸脖子,透过门缝看屋外白雪,语调凄凉:“熬不过去了。在苗圃住了十八年,也有点舍不得此处。等我死后把我带回谭村,就葬在祖坟中。” 韩维默默流下泪,怕他瞧见慌忙用袖子擦掉,勉强笑道:“父亲您不要乱说这些不吉利的。岁首已过,再几日就暖和起来,等苗圃的花卉发了新芽,心情也会舒坦开阔许多,花圃不少事情还等你去忙。” “我放心不下你和灵邵,两人都这么大小伙子了,居然没有一个成家的。” 立在床尾的灵邵流泪道:“父亲,是我不孝,没能早日让您抱上孙子。你好好养病,我保证明年就生个孙子给您哄着。” 谭驼笑说:“我不是那些迂腐的老杂毛,不抱孙子就死不瞑目。你们要是能成家,有个人彼此照应,我就放心多了。” 他又转头对韩维惋惜不已:“海棠这么好的姑娘,你错过了就可惜了。”韩维握住他的手安抚道:“海棠是个好姑娘,但是我在郢都已有心仪的女子,父亲您不要操心了。” 谭驼点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我死后,灵邵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他跟我一样粗笨,你做兄长的要多帮衬帮衬他。” 韩维点点头。 “还有一事我放心不下,就是你报仇的事。” 韩维挥手让灵邵避开,对谭驼说:“您一直在病中,我本不打算说。此趟去南楚我见了父亲生前的好友张仲,已猜出七八分凶手是谁了。” 谭驼惊的挺直脊背,浑浊无神的眼睛重又发出仇恨的光,咬着牙问:“那个畜生是谁?” “他是李偃,父亲的同僚。” 谭驼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良久没有动,似在回忆李偃这个曾经出现在韩府多次的人。 “原来害先生的人竟是熟人。李偃这个禽兽,他害的先生死不瞑目,我一定要生吞了他。”他一把拽过韩维问:“他为什么要杀韩先生?为什么?” “我还没有查清,也许为了南螺珠。我见过李偃,可是我不觉得他为了一颗南螺珠就会杀人,应该还有其他阴谋。” “你见过他?你杀了他没有,啊?”他的声音几乎迸碎牙齿。 “我去南楚之前见过他。这趟再去郢都,便是我取他人头之时。” 谭驼突然哭着笑了,像把半辈子的舒坦气都要呼出来,如释重负的说:“死也瞑目了。报仇一事我帮不上你了,你一定要保重好。我想对比报仇,你父亲更想见你好好活着。” 韩维:“你养好身体,我们一起用李偃的人头去祭拜我父亲。” 谭驼老泪纵横道:“好,好,我们一起去祭拜你父亲。” 天慢慢回暖,苗圃旁那条河的冰已慢慢融化,渐渐的,河边的柳也开了绿意。谭驼凭着要见李偃人头的意志撑到了三月,如韩维所言,望着苗圃绿意满满的花卉盆景和微寒中盛开的一株株广玉兰,他感觉自己好像又恢复了以往的精力。他知道海棠即将要出嫁时,不免替韩维又神伤惋惜一番。 海棠嫁人,心中酸涩的也有韩维,他甚至弄不清自己因何难过。 海棠出嫁那一天,黄道吉日,乔临溪被召入宫。 *** 乔临溪进宫前一天,乔原带着几名侍卫及国君的手书回到姚府。府中有人欢喜有人担忧,喜的是那些丫头、下人猜测府中将要出贵人,也能沾沾喜气得点喜钱。忧的是姚礼、乔原,姚礼坐立难安几个月也没猜透乔临溪为何会被召进宫。 几个月里乔原也斗胆上前两次面见国君,诚惶诚恐问乔临溪进宫的理由,国君皆笑而不答。 同行的侍卫安慰他:“都尉长不必过分担心,倘若是坏事,国君岂会亲自写下手谕再命您接妹妹进宫?”乔原满脸忧色,他们认定的好事在他看来也许是坏事。 宫中来的宫女捧上几套华贵衣裳及头饰供乔临溪试穿佩戴,她把细腻柔顺的衣裳一一摸过,拎起一件黛蓝的衣裳问:“国君有没有强制我穿上这些?”宫女疑惑的摇摇头。 “那我就穿自己便服,这些原样带回宫中去吧。” 乔原跟在她身后忧心难安:“见了国君一定要谨言慎行,姚府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你身上,想明白了再说话,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你就装傻充楞。” “我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如果真如外面人所言,国君选我是要做粉黛、姬人又该如何?” “我也心烦意乱,若真选你做粉黛姬人,那我们只能拼死堵上一把,把你的公主身份说出来。”又叹口气说:“私养皇室公主也是死罪,何况能证明你身份的玉也丢了,此趟横竖都不是好事情。” 他来回踱步想不出个应对的法子:“进了宫我会全程护在你身后,不管什么危险都有我在。” 临溪见他脸色因焦躁变得黑而红,笑道:“国君也没什么了不起,或许还是我兄长咧。春日明媚,保不住是宫里人无趣烦闷想找些粗俗快意的人陪他们赏花。我一女子整日不出大门能得罪谁,舅舅的工正也做的懒懒散散,谁懒得去构陷他。放宽心,我向来吉星高照。” 她只能用话去宽慰兄长,心中的忐忑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数着日子盼岁首,盼燕归,盼到现在的百花齐开,韩维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她希望他能在身边,他说过要做自己最需要的人,可他这不就是食言了。 天刚佛晓,青青已帮临溪梳洗好妆容,浅浅入鬓的黛青眉,如一汪清泉似的眸子,最有点睛之笔的是乔临溪头上戴的那支鲜红的喜鹊步摇钗,将她的脸庞衬得更柔和白净。青青转着圈打量着临溪,道:“你不该打扮成这样,皇后见了要嫉妒了,尤其这支钗,要拿下来。” 临溪阻止道:“别的都行,这支钗我一定要戴上。这支钗是谭昭所赠,我戴着它以期它能给我点胆量。”青青没有再说话,她的担忧也并不必临溪少。 乔临溪在乔原的护送下坐上马车向王宫驶去。 正崇宫殿宏伟高大,青砖碧瓦,正殿后面一道高墙把大殿与嫔妃们的厢室隔开,临溪在宫门外下了马车,迈开腿就急吼吼的往正崇宫殿方向走去,乔原一把拉住她的膀子,咳嗽一声,悄声道:“步伐小一点。” 临溪:“兄长我故意的,国君见我这样粗俗,甩甩手就让我回去了。” 乔原:“不是去大殿,大殿是百官商量大事的地方,我们绕过大殿走侧门,去皇后的清和宫。” 临溪:“兄长,我开始怕了,腿有点抖,拳头也握不起来了。国君长什么样?吓人吗?” 乔原:“不要慌,我会在你身后。国君亲和近人,别怕!” 乔原所说的侧门比姚府的正门还高大,朱色大门镶着黑金色边,门上虎首铜环赫赫生威。因时辰过早,清和宫厅内只有几个宫女的身影,乔原道:“估计要等等了,还没到辰时,皇后应该还在用早膳。” 约莫到了巳时,一名宫女缓缓走来,把乔临溪领进大厅,乔原不便进内,站在殿外守着。临溪低着头,听见一片环佩叮当,一声悦耳轻柔的声音道:“抬起头来!” 临溪大方利落的把头抬起来,看了一眼皇后,不禁暗想:“皇后真雍容华贵!”皇后温婉的笑着招手道:“向前走几步!” 临溪暗自揣度:皇后这样好心情,看来进宫不是因为什么坏事。临溪又向前走了几步,刚要行礼,宦官通报国君到了。跟着国君进来的还有乔原,有兄长在身边临溪瞬间就来了底气。 国君落座后临溪才行了礼。国君十分仔细的打量着乔临溪,仿佛看的还不够清楚,又从座上起身,几步跨到临溪面前,勾起她的脸蛋又看了一番。这一动作,弄的临溪和乔原心里毛躁而担心:“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选来做后宫粉黛?” 宫中的公主 楚君熊饮浓捏她脸的两指暗暗用劲,眯着眼觑着她暗道:“此人真的是当年跟顾偏妃一起失踪的公主?看样貌和年纪,跟宫中两位长公主很不一样。” 熊饮浓问:“叫什么名字?” “回大王,草野小民乔临溪。” 熊饮浓冷不丁笑一下,口里咀嚼她的自称“草野小民”,指着下首的坐席道:“很早就候在门外了吧?落座,不要害怕。” 乔临溪见他口气温和便壮着几分胆瞄一眼跟前的一国之君,此人身姿伟岸如青松挺立,方脸阔额粗眉大眼,通身的龙凤之姿。她一边落座一边爽快的笑答:“我没有怕,看您笑容可亲,就如我兄长一般。” 国君、皇后身后立了十几个侍从,原本都低着头小心翼翼等伺候,听见此话不约而同抬头,震惊地寻找此话出自谁之口。连皇后也心头一震,诧异地观察熊饮浓的脸色,乔原更是把手掌捏出了汗。 没想到熊饮浓爽快地大笑几声:“不错,既然你把寡人当兄长,那寡人就册封你为公主,如何?”旁人听的莫名其妙又目瞪口呆,纷纷猜测这女子的来头,竟让国君说得出这样的玩笑。 乔临溪思忖要如何回复他,略想了想笑道:“大王您一言九鼎,您此话是真的还是玩笑,我可真的会当真,当然压力肯定也是有的?”这话一出,恐怕他再想将她纳入后宫就会很难堪。 饮浓笑笑:“若是真的呢?” 她已确定国君召见并非让她做后宫粉黛,因而松了口气,又慌忙回道:“不可不可,我无有寸功,只是粗鄙小民,是何原由要封公主?” 旁人不知其中缘由,但是乔临溪和乔原心里清清楚楚明白国君已然知晓她的身世。 熊饮浓击掌兴奋道:“好,就这么定了,公主身份挺适合你。” 乔原起身道:“君上,我小妹生性顽劣不堪,愚钝无知,她如何能配得上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份,刚才的玩笑话开不得。” 皇后也不知他弄的是哪一出,劝道:“大王,玩笑话也要适可而止,你早先说选了这姑娘陪我们穗儿玩耍伴读,为何开起这种玩笑了?” “寡人想加封一位公主是件很难的事情吗?” “宫中还有两位长公主,无缘无故册封一位来历不明的人做公主,是什么道理?” 饮浓笑对皇后说:“多亏皇后提醒,差点忘了辈分,就加封她为长公主。” 众人不知是玩笑话还是国君的真话,稀里糊涂“观摩”着乔临溪。 熊饮浓见殿外春光明媚,正是游御花园的好时辰,对皇后说:“叫上穗儿,陪寡人出去走走。”不一会,一个宫女牵着七八岁漂亮伶俐的小女孩过来。 穗儿公主半年前受过一次天雷的惊吓,突然变得十分胆小,三步之外必要人跟随,皇后前前后后选过七八个陪小公主玩耍伴读的女子都不满意,虽都多才多艺,但是个个中规中矩腼腆娇弱,把小公主带的更是性情柔弱。 穗儿公主天真烂漫,左右手各牵着她父王和母亲的手,在御花园的小道上蹦蹦跳跳。姜皇后对穗儿说:“身后的姑娘是给你选的伴读,这次可是你父王亲自挑选的人。” 穗儿仰头问:“她可会什么才艺吗?能不能留下来还得看她本领,以往的几个整日蔫蔫的好没精神气。” 国君笑道:“父王还不知她有什么才艺,一会你自己先去考考她。” 姜皇后显得十分惊讶,问:“那大王究竟看上她什么地方?” 穗儿撒开父母亲的双手,转身走向跟在后面的临溪,命令道:“你跟我来。” 这么点小孩即便是公主似乎也没什么震慑力,乔临溪一点都不怕,捞起小公主的手就往边上的凉亭走去。穗儿公主问:“你肯定会抚琴?” “不会。” “那你会作画?” “也不会。” 穗儿疑惑的问:“那我父王怎么把你选来了?” 临溪逗着小公主:“抚琴作画是高雅的本领,陶冶性情,我会的东西更实在也更实用。” “你能教我什么?” “我会把一箩筐大肉蚕变成你穿的这身绸缎衣裳,你吃进嘴里的每一口饭我都会做。” “平时衣食都有人伺候,还不曾想过这身衣裳来处,今后你教我养蚕织布。” 乔临溪跟找到继承者似的,顺手摸了小公主的头:“真可爱真好学,等过些日子天气再暖和点,我就教你养蚕。” “你还会什么?” 她尽可能把自己的本领形容的高贵些:“骑马射箭,算不算?” “这个简单,母后说等我再大一些,骑马射箭可是学馆必学的东西。” “那就没有其他本领了,我只是个平常人,哪能什么都会呢。” 穗儿用手指着乔临溪,稚嫩的小脸很严肃:“你是第一个敢摸我头的婢女。” 乔临溪慌忙把手藏到腋下,笑道:“小公主千万别生气,我见你伶俐乖巧一时没忍住。” “没事,你摸我的头让我觉得亲近,我这就跟父王说留下你了。” 乔临溪忙问:“留下我?我此趟进宫都不知所为何事,小公主为何要留下我?” “你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进宫?我胆子小,需有人随时守在身边,说白了就是晚上带我睡觉。我告诉父王我很喜欢你。” “你把我留在宫中,那我岂不是就无法回家了?” = “你家在哪里?” “也不远,就是大乘街上的姚府。” 穗儿点头道:“是不远,放心,我会定期让你回家陪陪你娘亲,等我胆子大了就放你回去。” 君命难违,乔临溪莫名其妙留在小公主身边,相比进宫前猜测的各种坏事,留下做公主的伴读似乎是最好的结果,何况,让她踏实的是,乔原就伴在君侧,偶尔还能在宫中见到他。 穗儿公主十分喜欢新来的伴读,她胆大活泼又毫不拘束,从留下乔临溪那一刻起,就领着她把宫殿后院转个大半,最后只剩下两位深居简出的长公主处还未去过。 乔临溪很好奇两位长公主,若自己身世属实,她们也是自己的姐姐。 那日穗儿公主命人拎着糕点带着乔临溪去看望两个姑姑。 路上穗儿公主说:“两位姑姑居住在东南一角的霓裳宫,她们不爱热闹也不外出,想她们时都是我亲自过去看她们。” 临溪道:“两位长公主必是超凡脱俗性子,不愿理会计较身边的琐碎小事。” “你说的对,很多正式场合也不见她们影子,除了祭祖大典才会出现。我母亲说,就像养了两只金丝雀。你见过金丝雀没?” “见过,浑身金色,叫声也美妙,笼中的金丝雀可叫不出好听的声音。” “那你就错了,我两个姑姑整日可开心了。” 一跨进霓裳宫仿佛进了仙境,满园的藤蔓花卉把霓裳宫遮的清雅秀丽,丝丝缕缕的阳光从藤蔓中投射下来,洒了一地的碎银。满院种上了花卉植株,院中一股淡淡地花香沁人心脾,真是一处养性的好住处。 乔临溪好奇的仰头看头顶的紫藤蔓,不小心被脚底的一截棍子绊倒,恰好摔倒在长公主的脚下。莱山公主本因春困正在小憩,突然被脚下摔趴的宫女惊醒,遮着嘴吃吃的笑。 乔临溪爬起来拍拍衣裙,见藤椅上躺的女子衣物头饰不凡,想必就是长公主了,她像个游侠一样抱拳行礼:“乔临溪见过长公主,长公主福寿安康。” 莱山公主稍稍吃力地坐起身子,盯着她看了会,道:“你就是那日国君玩笑要封的公主?是封你做长公主呢,还是小公主?” 临溪虽胆寒,仍笑道:“国君那日有些醉意,见我和穗儿小公主玩的来就随口一说。长公主,您这的霓裳宫可真的太美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庭院。” 穗儿公主和躺椅上的姑姑十分亲近,她斜靠在姑姑怀里,抓着她的发丝在指间拨弄,小公主说:“乔临溪与她们不一样,从不畏首畏尾一副怕死的样子,姑姑我很喜欢她。” 莱山公主搂着穗儿笑道:“你喜欢就好,她瞧着是挺伶俐。” 临溪见莱山公主年近四十岁,必定见过当年自己的母亲,可趁着在宫中的时日打探一下当年的旧事。 太康公主听见声音从房中走到庭院,一只猫从她脚边慢吞吞溜达到向阳处,穗儿公主又扑进太康公主怀中撒娇。临溪暗道:“难得宫中还有如此人情味。” 公主们围着桌子品尝糕点,乔临溪在边上无聊的站了会,趁着替她们倒茶的间隙问:“长公主,您的那只猫好肥硕,我能去抱一抱吗?” 太康公主道:“它认主,会咬人,你要不怕就去逗逗它。” 临溪走到阳光处轻声呼唤猫儿,那猫被晒的慵懒不堪轻易就被她抱在怀里,她顺势坐在地上撸猫偷个闲。 太康公主一眼撇过去,望着花丛中低头摸猫的小宫女,心中突然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一幕似在哪里见过,她轻轻触碰莱山公主的手问:“你看她像谁?” 莱山公主看了一眼疑惑地问:“像谁?我看不出像谁。” “像不像当年的顾偏妃?” 莱山公主细看一会,感叹道:“像,你这么一说确有几分像。当年顾偏妃也有只不离身的儿。” 太康公主:“方才你问她是不是饮浓要册封的公主?” “就是她。” 青梅出嫁时 太康沉吟一瞬,奇怪地望着莱山:“饮浓行事一向沉稳,他突然册封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做公主必然有因。” 莱山公主笑道:“并非来路不明,她是姚工正的外甥女。可能只是饮浓的玩笑话。” 太康转向正吃糕点的穗儿公主:“你父王为何会选中乔临溪做你伴读,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穗儿像挑到了宝贝,对她赞不绝口:“她和父王身边的护卫一样,晚上持短剑守在我床尾。我见过她用短剑甩死一只老鼠,还能站着睡觉。” 莱山公主:“有没有听你父王说过其他的话?” 穗儿噘着嘴不满道:“我平日也难得见到父王,哪里能听到他的声音。” 小公主吃了糕点后也跑去花园逗猫,太康才对莱山道:“王宫已经没有人再提起顾偏妃了。” 莱山:“现在想来她也是个可怜人,万里迢迢远嫁到此好似一日都没有开心过,整日伴着带过来的白猫。” “是她的命数。若不是她非要把孩子带在身边,妘太后也不至于……” “宫中的规矩简直不近人情,哪有做母亲的不想守着自己的孩子?我也是自她有了孩子后才见她笑过。” 莱山抿了一口茶,幽幽的问:“你说,她死了没有?” 二人越回想从前的事情,越觉得花丛中的乔临溪和当年的顾偏妃相像,“都快要二十年了,死活已无关紧要。我倒希望她能逃回柔罗国去。” 莱山:“哪里那么容易,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能逃哪里去?” 太康:“如果萧染跟着一起逃出去一定能护她回到柔罗,可惜至今不知她的死活?”她起身慢慢走向花丛,在乔临溪边上坐下来。 乔临溪忙站起来行礼。 太康公主轻轻招手让她坐下,问:“你多大了?” “十九了。” “姚礼是你什么人?” “是我舅舅。” “你父母亲是谁?” 临溪能敏锐地察觉到太康公主想要打听什么,一来她不敢欺骗隐瞒长公主,二来长公主那也有她想要知道的事情,刻意透露自己的身:“我无父无母,从小跟着兄长住在舅舅家中,是兄长把我从一片树林中捡回来。” 太康公主诧异道:“捡来的?你知道你为何进宫吗?” “做小公主的伴读。” 霓裳宫的花园春意盎然,乔临溪在发髻上簪了两朵紫色小菊,鬓角几缕碎发随风跳动,白净的脸庞明艳又可爱,太康盯着她看了片刻,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她对穗儿说:“得空就带这个小宫女过来陪陪姑姑。” 穗儿欣喜道:“我最喜欢姑姑这里了,只是怕来的勤烦扰到你们。” 太康公主宠溺的笑道:“旁人我们也许会不喜欢,但是小孩子姑姑还是喜欢的。” “那我就永远长不大,做个小孩子。” 乔临溪在宫中待了近一个月,新鲜感一过必然开始闷闷不乐,想念在姚府自由自在的日子,想念被舅母逮去劈柴的日子,想念那把斧头的重量和厨房烧柴火的味道,可如今守着小公主什么事都做不了,她盼着早日回家,从未将宫中当作自己长久居留之所,因而每日都显得漫长枯燥。 至于小公主吹嘘她能站着睡觉也是不得不为之罢了,站在床尾守至半夜怎能不困。 这段时间她只见过乔原三次,见面时二人并不敢说话,“原来大哥也不容易,守在国君身边日日如一,他真耐得住性子。” 夜深人静时,她对着窗外深蓝微明的星空,遥望南方最亮的星,轻轻念着韩维的名字,他此时在何处,想见上一面真的太难,她与他之间像梦境一样虚幻,他消失的一干二净仿佛只在梦中出现过。 *** 海棠出阁那日,春风柔和,天空微蓝,苗圃的花开的格外多,来接亲的夏恒露出一嘴的白牙,自始至终都温和有礼的面对卢府给的一道又一道关卡,不知是哪个胆大的,一个竹篓把这个姑爷的发冠都给打掉了,夏恒整整发冠笑说:“无妨无妨,越磨难就代表我和海棠往后的日子越长久。” 韩维守在门外随时等候海棠的吩咐,一个丫头打开房门让他进去。 海棠穿一身红色嫁衣坐在床边。两人之间隔着屏风,海棠柔美的身姿给画了竹节的素纱投映上红梅,意外的好看。 韩维立在屏风另一侧,很久才道一声:“你今日一定很美。” 她在屏风后轻声道:“是吗,我今日确实很美,可惜你看不到。今日我出阁,心中依旧难过,不单单是因为我嫁的不是想嫁的人,还因我从此要与这里告别,心中难免百感交集。” 韩维进前几步:“你是卢府的明珠,想回来就回来,住上一年半载都行,何必难过。” 她站起身走下脚床,与他之间离得很近,却始终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你不用嫁人怎会理解我的心酸,我即使再回来,身份也与从前不同了。” “你在我这永远不会变,永远是海棠。” “你于我而言,可望而不可及,有时候我感激能与你一块长大,有时候又希望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在韩维看着她模糊的身姿神思恍惚时,海棠从屏风后走出来,露出绝美清冷的面容,她手中捧个小木箱,把箱子放在桌上将之打开:“我把我们俩从前的回忆都装在这里面。” 箱中有无数条颜色各异的绢巾,还有他刻给她的人偶,外出执行任务时从诸郡带回来的各色小玩意,居然都放在箱中。 “我会把这些带上,就留作我对过去二十多年闺阁的念想。” 韩维很想抱一下她,发自肺腑的心疼和爱护,他克制着这股情绪放下微微抬起的臂膀,只说:“今日你要开心,夏恒会是一个好夫君。” “你出去守候吧,到了吉时再唤你。” 复杂繁琐的种种礼节和仪式后,终于到了新人上轿时,韩维右膝跪地蹲在海棠的门前,他背对这门,当海棠温暖柔和的身体趴到他的背上时,他也有一种离别的不舍之感,这个姑娘从今嫁为人妇,再不是从前的海棠了。 他每一步都走的缓慢深沉,在锣鼓声中湿润眼眶,像所有送长姊出嫁的兄弟一样。把海棠背到轿前看着她坐进轿子里,他在震耳欲聋的鼓声和乐声中一把拉住了夏恒,对他说:“好好对海棠。” 夏恒甩开他的手,因为大喜日子他并未发火:“我待海棠之心可表日月。我知道你是谁,算你是个干脆果断的人,从来没有哄骗过她,否则我不会饶了你。从今往后海棠的生活中只有我。” 迎亲队伍走后,韩维正要回苗圃,卢珂从他身边走过,冷声说了一句:“我虽看你不顺眼,可我一直以为海棠会嫁给你。” 他独自一人在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累了就躺在青草中,一只不知名的虫子跳到他的手面,慌乱的正不知往何处逃,他捏着虫子细长的腿百无聊赖地观摩一番又将之放掉,头顶碧蓝的苍穹无一片云朵,和他的心一样空旷。 谭驼的病情加重,没能熬到见到李偃人头的那一刻,那日深夜吐了几大口血后,他向韩维简单交代几句后闭上双目,他临终时嘱托道:“你要护好你这条命,切不可因为报仇而丢掉性命。灵邵是个草木愚夫,你要帮他成家立业。” 韩维流泪答应。 他和灵邵把谭驼葬在谭村的祖坟之中,料理好后事之后,他茫然无措了几日,看舒窑的心情与以往不同,以前他把舒窑当成一个家,一个归处,如今这里好像只是个落脚的地方。 他对灵邵说:“跟着我一起去郢都,去樊玑城吧。”樊玑城的韩家一定会沉冤得雪,一定能再次成为他归根的家。 灵邵道:“我以后都跟着你,你去哪里我跟着去哪里?我记忆中毫无樊玑城的印象,我也想回去看看。” “等我明日辞别师父,带你回樊玑城。” 仲昆自从卸下卢府都尉的重担,整日陪着卢侯爷喝茶下棋晒太阳,卢侯有时候会笑话他:“年轻时不知娶妻生子的好,现在老了身边连个逗趣的人都没有,你说你悔不悔?” 仲昆道:“这不还有昭儿,我要有子嗣未必能有他孝顺。” “昭儿确实是个好孩子,只是他现在大了不在身边,府中许多事确实只有他能办,他能陪你几时。” “我这样陪您下棋晒太阳不是挺好的吗,还不需要陪。” “哈哈哈……” 仲昆确实感觉年纪上来了,心里缺少的东西只有从小教养大的谭昭才能给,那天他听说谭昭从南楚回来时,喜悦之心无可言表,现在他又来辞行,心里有说不出的空虚。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笑对徒弟说:“为师真的老了,你一走我这心里就不舍。” 师父的鬓角渐渐染上白色,眼神已不再凌厉,现在就是个慈祥的老头,“我不在时您老人家要保重身体。等我报了家仇,一定回来陪您。” 仲昆笑道:“你安心做你的事情,为师若是闷得慌,说不定去郢都寻你。” 他搂着师父,师父则拍他后背,十几年来师徒间最亲密的一个动作。这老头不再高大威猛,“不管何时,有师父在我觉得自己还像以前一样被您保护着,很踏实。” 老头笑道:“为师早已不是你对手,哪里需要我保护,说好话骗我这老头子。” 封长明公主 韩维归心似箭,本答应乔临溪过了岁首就回郢都,如今一年过了近半,真怕莫名其妙又会出现张小公子李小公子的为难她。 刚到郢都他甚至来不及整理仪表,丢下行礼就急着拜访姚府。 守门的李扁儿认识韩维,他还知道此人不是真的五姑爷,遂挑着眉兴奋地说:“五小姐不在府中,她现在已册封为长明公主,不日就要远嫁韩国,这么大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吗?” 韩维心道他可能听岔了,又问一遍:“我找的是府上乔临溪姑娘。” “姑爷,那你以为我说的是谁?” 韩维呆立在门前,片刻之间还无法把他听见的和实际相联系。 李扁儿自觉在五小姐册封公主一事中沾了光,得意洋洋的说:“郢都谁人不知此事,她因才貌出众,国君甚是喜欢,加封她为长明公主,百年来未有先例,五小姐真是好命。公子陈也将迎娶韩国公主,实在是双喜临门……” 韩维听不见李扁儿后面说了什么,只觉天旋地转,双腿失去支撑力,摇摇晃晃从石阶上退后两步,一脚踩空险些摔倒,灵邵一把扶住他急切地问:“兄长,五小姐是谁?什么公主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先站住了。” 他镇定下后对命令李扁儿:“速速带我去见姚工正,或是乔原,谁都可以,你快去通报。” 李扁儿见他脸色难看,脚步跑的很利索。 姚礼因韩维带乔临溪去南楚一事对他心有不满,见面时态度虽很冷淡却还能保持基本的客气:“你此来所为何事?” “姚先生,乔临溪为何能成为公主?要嫁韩国又是怎么回事?” 姚礼也正对此事疑惑不解:“绾绾两个月前被召进宫,上个月突然被册封为公主,中间缘由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 “是不是那块玉的缘故?” 姚礼吃了一惊,很不见外的对他发火道:“原来你也知道玉的事情,如此大事你们居然都跟儿戏一样瞒着我,幸而国君仁慈没计较我的过失,否则姚府上下……” 他是在乔临溪正式加封公主一事后才从乔原那得知她的可疑身世,他当场吓得面色灰白,扶着案几擦拭额头的汗喃喃道:“幸亏绾绾这孩子心地纯良,幸亏我待她不薄。”比姚礼更害怕的是姚夫人,一次又一次拉着青青的手念念有词:“她会不会记恨我?我还有没有机会补偿她了?” 轻而易举得到的公主头衔必有其他用处,韩维猜想到乔临溪这一身份的作用,问:“她被加封公主是因为她必须嫁去韩国,是不是?” 姚礼道:“公子陈游学时看上韩国的梨姬公主,非她不娶。商议此事时韩国索要珍宝无数及阳翟君公子屡的正室位缺,要我们也嫁一位公主过去,已定了秋后十月的婚期。” 韩维努力去平复情绪,胸口仍旧不能顺畅呼吸,很想找块空地平躺一下,又想起上一年在李府,李偃确实提过公子陈欲娶一位韩国的美公主,当时还暗嘲过公子陈是个痴情子,只是他哪里能知道那件事会和乔临溪扯上关系,诸事并不是风马牛不相及,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像个被风霜打过的叶子,有气无力问姚礼:“如何能见到绾绾?” 姚礼正了正脸色,语气中带少有的震慑感:“你见她作甚?她现在的身份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毕竟是过来人,姚礼从他无措的脸上猜到两个年轻人的心意。 “是谁把她的身世暴露出来,她那样的人绝不愿意被宫墙围住。姚先生,我如何才能见到她?” “真是胡闹。我不管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如今她已是长明公主,不再是之前和你胡闹的丫头,我看你师父面子待你客客气气,你若是任性妄为惹得绾绾闯下祸事,可干系着整个姚府,你小命也难保。”又不忍过分刺激这个年轻人,如今的乔临溪确实不易见到,但是乔原还会定期回来一趟,便对韩维说:“三天后乔原会回来,你留下等几日吧。” 韩维迷迷糊糊走出姚礼的书房后朝乔临溪的小院走去,灵邵跟在后面不敢多问,直到姚青青叫住他,他又像抓到救命稻草,跨步到青青面前追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冬天那会国君就要召绾绾进宫,只因天寒推迟到春天,起初都以为是国君选姬人,直到上个月宫中突然传旨说她被册封为公主,要嫁到韩国去。现在我才明白,她只是公子陈迎娶韩国公主的聘礼之一,我还以为绾绾好福气没想到却是个灾祸。” “对她而言,留在深宫确实是个灾祸,何况要嫁去异国他乡。” 青青道:“自她进宫一次都没回来,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很难过。” “凌远兄回来有没有说什么?” “凌远哥什么都藏在肚子里,更不会告诉我。” 韩维仍然问着不可能的问题:“五妹有没有让你带句话给我?” 姚青青摇头道:“我们都以为是去宫中住几日便回。她戴了你送的喜鹊步摇钗,甚是好看。” 她见他神情恍惚,小心问道:“我正要去绾绾的院子,白孔雀和兔子需要人照顾,你要同去看看?” “多谢青青姑娘。” 燕雀和明月听见院外的说话声,还以为是五小姐回来了,两个人都打个激灵一起跑去院门前迎接。燕雀一见姚青青便笑着邀功:“四小姐,我们刚刚把那对白孔雀喂饱呢,它们都躲在合欢树下打盹。” 韩维在乔临溪房中驻留一会,把四个角落都巡视一遍,桌子上摆放着她积攒的石头,连五六年前他第一次来房中时见到的石头都还留着,那时候临溪还像个小子,偏说那块石头的形状是只猛虎,他很肯定是只猫。 他拿起这块石头,不禁神伤的笑了下,她在石头上涂了老虎的颜色,可不就是只猛虎嘛。走出房门坐在廊上对着那对白孔雀出神,苦闷至极,如何才能见到她啊,这深宫森严,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进去,怪就怪自己失约在前。 明月好奇廊下的男子是何人,悄声问燕雀:“他是谁?怎么能随意来姑娘的房中?” 燕雀用怀疑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我们五姑娘才不拘这些避讳,怎么就不能来了,他就是姑娘心中惦记的人。” 明月想起五姑娘在下雪那晚嘴中嘀嘀咕咕的话,恍然大悟道:“哦,原来就是这位公子。那我们姑娘嫁到韩国,岂不是……” 燕雀替自己的姑娘叹口气:“她一定很难过,不对,他们俩一定都难过。” 明月嘻嘻玩笑道:“我要是能代小姐嫁去韩国就好了。” 燕雀一向嫌弃后来的明月,处处都要呛她:“你妄想。” 二人身后的灵邵把话都听完了才咳嗽一声,生气道:“背地里议论起主子的话,该打。” 两人皆吓了一跳,对背后多出的人毫无察觉,燕雀挺起胸脯往前一步质问:“你谁啊?偷听我们说话。” 灵邵指着廊下还在发愣的韩维:“喏,我是他兄弟。” “不是亲的吧,相差这么多。”燕雀缩了下脖子嘀咕一句,声音刚好能被对面的灵邵听清,他被堵的面红脖粗,只“你,你,你……”结巴一片。 燕雀被他模样弄的捧腹大笑。 “你们刚才说的五姑娘是我兄长的意中人?” 燕雀心道,原来真的是谭昭的兄弟,可得罪人了,“不要嚷那么大声,你自己兄长的事情能不知道,我都看得出谭公子现在很伤心。” “我们聚少离多,不知道他都有意中人了。” 韩维离开姚府后冷静半日才觉得刚才因冲动而太过失态,还有几个月时间一定能找到带走乔临溪的办法。 这两日他一直守在李府外盯梢盯,并没有见到李偃进出府中的车辆,倒是安平那个马夫还在傻不愣登的浇着花,因天气暖和,浇花似比往常更勤快。 那日午后韩维守在李家附近,看见李偃的老母亲颤颤巍巍上了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中,他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李偃真的会为了南螺珠而杀人?” 他想起师父说过“知命”虽能续命,却有对身体不利的一面,有得就有所失,服用丹药之人会留下终身的疼痛感,去年秋天在李家比剑时,李偃埋怨他老母身有旧疾却还到处走动。如果李偃的目的是南螺珠,这么多年从没有南螺珠现世的消息,一颗珍珠,真的值得他不惜杀害九条人命? 当年一起送往齐国的是一颗南螺珠、六名美姬、一粒“知命”丸。 他瞬间明白李偃的最终目的。李偃哪里是要南螺珠,他从开始想要的就是能续他母亲性命的“知命”。张仲说李偃是个大孝子,当年父亲出事时李偃正告假侍奉床榻上的老母亲。 他握剑的手太过用劲,指骨节节分明,心头的怒火烧的他恨不得此刻就冲进去取他人头,“李偃,为救你年老多病的母亲,你不惜杀了九条人命,九条命难道就是蝼蚁?”可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必须留他的命在公堂相见,定要司败署亲自洗刷韩家的冤屈。 初五那日天还未明,韩维守在宫门外的一棵树上,快到辰时果然见乔原从小门走出来,他飞身下树在拴马的地方喊住乔凌远。 待韩维摘掉斗笠后,乔原上前重重拍他的肩膀,眼中第一次有重逢后的激动。“这是不是你第一次给我好脸色?” 乔原笑道:“你这人通身都是麻烦,谁见了不烦。” “哪里方便说话?” “去小弥山。” 你看她像谁 小弥山并不大,如乔临溪所言,站在山上能俯瞰整个王宫,山上草木繁茂,通幽的小道光线暗淡,偶尔几声鸟鸣更显山中悄寂。乔原指着一块石头说:“此处看得远,以前我和绾绾常来这里登高远眺。” 韩维没心思管它能看多远,开口就问:“为何她会成为长明公主?” “就是那块玉,你不是已猜透它的面目了?” “果然,南楚路上她告诉我玉佩丢时我还抱着侥幸,即便被人拾到也无法证明是她的东西。若是因玉佩而起,揭发她身世之人必然认识她,也亲眼看见从她身上遗落。” 乔原道:“我始终想不到会是什么人,小妹做了长明公主对他有何益处?” “是不是你舅舅?” “他对此一无所知,他一心想让绾绾做我的……”此时不该提此话题,改口道:“舅舅这人比较疏懒,他在朝多年从不与人结党营私,也从不争什么功勋,若不是年轻时立过功哪里轮得到他做这工正。” “在五妹之前,原打算哪位公主嫁韩国?” 这一声“五妹”直刺的乔原头皮发麻,看来他们之间比他所想的还要亲密,“黄陵侯的孙女。绾绾从未去过侯府,此事难道会和黄陵侯有关?” “她虽没去过侯府,但是讨好黄陵侯的人多的是。一旦嫁去韩国就意味着今生没有机会再踏上我们楚地,如今突然多出一位名正言顺又年纪正合适的公主,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乔原道:“绾绾再怎么任性,出入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个,盯上他的人就在她身边,她能不能确定大概丢玉的时间?” “无法确定。你在宫中是不是经常见到她,她现在怎么样?” “她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在宫中整日陪着小公主吃吃喝喝,逗猫弄鸟。” “依她的个性绝不该是这种反应,乔兄,你能不能让我和她见上一面?” 乔原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行,她现在是公主,根本没有出宫的理由。” 不知是不是乔原拒绝他们二人见面的借口,都什么时候了他心里还掖着小心思,韩维反问他:“这个时候你若还和我对着来,艰难的只能是临溪,你不想带她出来?” 乔原被踩了尾巴,差点恼羞成怒:“带她出来?你倒说说如何让她出来,她不管不顾逃出王宫,姚府几十口人怎么办?” “我只需见她一面。”他理解乔原的担忧,可是必须见到乔临溪才能知道她的想法和下一步的打算。 乔原指着山脚下尽收眼底的王宫:“西北角是穗儿公主的寝宫,叫青阁,绾绾就住在青阁,那里是你能离她最近的位置。” “真的不能见她一面?”他的双眼盯的乔原浑身不自在,终于还是退让一步:“你住在哪里?” “大乘街的天星店。” 若不是想小妹能离开王宫,他乔原肯定不会帮他,没撵他算是好的了,“你等我消息。不过我警告你,绝不许蛊惑绾绾逃走,姚家的人命可不是玩笑,一定有其他办法让她离开王宫。” 私自逃走弃姚府人命不顾,他和乔临溪都做不到,“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乔原突然想起他的身份,在他肩上重锤一拳,真似多年未见的挚友,笑问:“你真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韩维?” 韩维吃惊不小,旋即笑道:“原来五妹都告诉你了?” “也没全部告诉我,我一直想去查你的底细,因绾绾这事一直没有精力。” “没有什么好查的,我确实是韩维。” “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还有你们家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韩维阻止他继续问下去,冷冷回复道:“我也正在查此事,等明了了我就全部告诉你们,替我守秘。” 夜空的星河璀璨,不过没有月色,温和的夜风把身后的树叶吹的沙沙作响,堪狼静卧在主人脚边一动不动。韩维望着王宫的高墙,此墙比那千山万水还要无情,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可这堵高墙要如何跨越。 他盘腿坐在高墙之下,从怀里摸出笛子,将“琢夜”反复吹了几次,这支曲子在去南楚的路上他给她吹过数次,但愿她能感知到墙外的吹笛人。笛声在深夜里显得悠扬孤寂,他从未像今夜这样孤独过,仿佛置身在一片走不出去的黑暗中,真想看她一眼。 *** 自从太康长公主要穗儿日日过去陪她们,乔临溪也跟着在霓裳宫混的挺熟,她大大咧咧的性子让霓裳宫也跟着有了点愉快的气息,一种年轻人才有的朝气。她在公主们面前舞剑,把兔子也养进了长公主的花园,教小公主射箭,征得莱山公主的同意,一扁筐蚕儿也搬了过来,她还不觉得满意,对太康说:“偏偏我见识少讲不了趣事给几位公主听,我有一个知己,他年纪不大却游走诸国,心中的趣事、怪事比这蚕儿还多。” 太康反问她:“你的知己能游走诸国,你怎么就不能?” “可能因为他是男人。”提起知己的次数一多,两位长公主就用了然于心的眼神笑看着她。 相处一段时间后,太康觉得这小宫女与顾偏妃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也许是她猜错了。 霓裳宫在王宫一隅,很少有人打扰,那日熊饮浓突然兴致勃勃来到霓裳宫,满面光彩似有好事要宣布,他落座后手让乔临溪带穗儿公主到外面耍去,而太康也正有一件事要问这个兄弟。 乔临溪的身影从门前消失后,熊饮浓问两位长公主:“二位公主一向不喜欢别人来打扰你们,这个姑娘怎么就天天在此?” 太康公主问:“你又为何把她召进宫中?” 饮浓无奈道:“寡人是没办法,云锦并不十分愿意嫁去韩地,寡人和黄陵侯为此十分为难,好在现在找到了一个好人选。” 太康冷声问:“你的意思是找个平常女子出嫁韩国?” 熊饮浓把身子朝两位公主跟前倾一点,压低声音问:“你们觉得乔临溪像不像当年的顾偏妃?” 莱山公主故意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说是挑选的好人选,她实则是名正言顺的公主。”两位公主虽猜到一半,听到真相时仍旧震惊不已。 他从袖中掏出玉佩递于两位公主过目,“初见这块玉佩时寡人还不信,直到那日见到乔临溪,她与顾偏妃很像,不是吗?” 莱山认得这块玉佩,她与太康每人都有,刻着生辰乳名,虽玉的质地色泽不同,但是雕刻的图腾却一模一样。太康保持平静的神态问:“乔临溪知道这件事吗?” “她可能还不知自己的身世,寡人正为此事而来。” 太康道:“我是问她知道自己要嫁去韩国吗?”“寡人也为此事而来,这是我们家事,想当着两位长公主的面说更方便些。” 太康公主道:“据我这段时间观察,乔临溪可不是逆来顺受的女子,她不知跟谁学了点功夫,一身的侠气,你不怕说出此事后她会因当年那事为她母亲闹一场?” 熊饮浓仰头大笑,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胡闹过,“一个女子能折腾出什么浪来,我就不信她不怕死。”听此言,太康脸上嫌恶的表情更甚。 “她为了我楚才嫁去韩国,识大体明大义的人都该知道这是她的殊荣。”“这份殊荣为何云锦不要,却塞给这个丫头?” 熊饮浓正色道:“太康公主像在为乔临溪说话?” 两位公主见他脸上有愠色,便不敢随意开口。 熊饮浓让宦官将乔临溪叫道跟前,宣读拟好的册封诏书,沧海遗珠终寻回,受封长明县长明长公主,赐千金,公主印信宝册皆放在红色漆盘上等她上前接拿。 乔临溪跪在地上还有些稀里糊涂,迟迟不敢起身接过印件,暗暗叫苦:“上天呐,还真让我当公主,是为了补我流落民间十九年么,是不是今后就不能离开王宫了,若如此我宁愿是场误会。”天真的她还以为公主头衔是一种弥补,心里对国君的善意大为感动,当即盘算查明母亲的身份后再归还公主身份。 她从地上站起来接过宝册,故作震惊地问:“乔临溪谢过大王圣恩。可是我有很多不明的地方,我怎会是遗落民间的公主,其间有什么缘故?”待宦官将她丢失的玉佩交于她时,仍作不解的样子。 “这块是你半年前丢落的玉,你的身世我命人查过,确实是皇女。今后你就好好享用长明公主这个身份吧。我已命人将喜报送去姚府,让他们跟着高兴高兴。” “既是皇女为何又会流落民间?我母亲又是谁?” 熊饮浓就怕她追问当年的事情,疲惫地揉揉额头,将剩下的事交给两位姐姐:“闲时听听两位长公主给你讲讲。” 太康特地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提起往事,四位公主在紫藤廊下依年纪躺成一排,摇椅摆动,吱吱悠悠晃回许多年前。 乔临溪攥着胸口的衣服,今日终于能知晓母亲的过往,她像被涂抹消失的人,做女儿的不去惦念,谁还能记得她呢。 “现在你跟我们一样都是长公主身份,做事说话无需考虑我们二人感受,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吧。你母亲刚来王宫的时候很孤单,抱着一只猫的坐在安雀宫的廊下,像个不会说话的人。” 我还有母亲 柔罗是楚国的附属小国,那年柔罗遭邻国欺凌,楚国立即出兵救援才使之免遭灭国之灾。柔罗为楚送上奇珍异宝和一位美貌的公主顾绰。 顾绰十六七岁的年轻,带着使命被迫来到异国他乡,周围的陌生和不同的人情风俗令她郁郁寡欢,深宫的规矩和暗地里欺辱她的人更让她十分思念故土。出嫁时人人都在讲楚国国君神采英拔是个美男子,原来只是个老而冷酷的老头。 国君独宠过顾绰一段时间,使她遭受宫中一些人的嫉妒,她生性柔弱无能,对施加在身上的羞辱欺凌一味忍让,日日忧愁烦闷。她在这深宫里如随浪飘荡的浮萍,不知该以哪里为栖,整日抱着从柔罗带过来的白猫坐在廊下望着高墙之外出神。 直到两年后她生下女儿,孤寂的身影才有了依靠,脸上渐渐露出笑颜。 顾绰把孩子取名乐息。小公主成了她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她抱着女儿亲她的小脸,亲她的小肉手,搂在怀中不舍得离开半刻。乐息小公主生的粉粉嫩嫩,清秀可爱,即便腿脚不便的莱山公主也经常来安雀宫逗弄乐息。 乐息公主五个月左右时,妘皇后突然来到顾偏妃的寝宫。安雀宫上上下下皆因皇后的到来而战战兢兢。皇后为人霸道专断,行事雷厉风行,执掌后宫之事有条不紊,后宫妃嫔和侍从在她面前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妘皇后落座后示意宫女把乐息抱过来,她把小公主搂放在腿上轻戳她的小脸,小公主咿咿呀呀笑着,妘皇后也不禁翘起嘴角,她问:“几个月了?” 顾偏妃俯身回道:“已过了五个月。” “平日都食乳汁吗?” “偶尔吃点糯粥。” 妘皇后轻抚乐息毛茸茸的胎发,笑道:“差不多能抱走了,那就抱去由嬷嬷专门教养吧。” 顾绰闻言大惊,完全没听懂皇后的意思,急忙问:“皇后要抱走谁?” “这是宫中的规矩,你岂能不知?小公主小公子都由专人哺育抚养。” 顾绰瞬时瘫坐在地上,睁大眼睛望着皇后:“这是什么规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乐息不需要专人抚育,我是她母亲,她必须留在我身边,你们不能抱走。” 妘皇后语重心长道:“这也是为你好,让你尽心服侍大王,没有孩子分心你也清闲。” 顾绰跪下磕头哭泣道:“皇后,我只有乐息一个依靠,我一定尽心抚养她成人,会比乳母更尽职,求您把她留在我身边,等大她了要读书识礼我一样不会让她落下。” 皇后见她泪涕涟涟,压着怒火道:“乐息有专人教养你想去看便去,把此等好事哭的这样晦气,成何体统?” 顾绰慌忙擦掉眼泪,央求道:“皇后,求您把乐息留在我身边,我孤身从柔罗来到这里,没有一个亲人,如今只有她伴着我,她是我的命,您带走她不异于杀了我。” 妘皇后不想再多费唇舌,强行让宫女把乐息抱走。 顾绰瘫坐在地站不起来,她拉着服侍自己的宫女泣道:“你们快去把乐息追回来,求你们快去。” 宫女也跟着垂泪:“娘娘,您不能抱小公主回来,这是宫中的规矩,往后奴婢经常陪您去看小公主好吗?” 失去孩子的顾绰心似油煎,恍恍惚惚如行尸走肉,她不吃不喝,抱着乐息的小衣裳,闻着衣裳上的奶香味,想着她咿咿呀呀的声音。服侍她的侍女尽量用苍白无力的言语安慰她,却都跟着她伤心落泪,乐息就在这个王宫内,但妘皇后好像有意刁难,不许顾偏妃与之相见。有人偷偷告诉顾绰,乐息公主因离开生母日夜啼哭,连日精神萎靡,顾绰闻言更哀怨愤恨。 一日晌午,顾绰不声不响离开安雀宫,在清和宫见到纭皇后时她像疯了一般扑向皇后喊道:“快把她还给我,不然我就杀了你们所有人。” 妘皇后大惊失色,气急败坏命人杖罚了她。 顾绰待四个贴身侍女如姐妹,她们看着被惩治后躺在床上虚弱的顾偏妃,很心痛和怜悯这个异国的公主,垂泪安慰说:“娘娘,您从异国来此从没开心过,您养好伤,我们拼出命帮您把小公主偷回来,带上公主逃出去吧。” 顾绰已心如死灰,喃喃低语:“怎么逃,我还能逃得掉吗?” 侍女白兰悄声说:“找萧护卫,他肯定能帮娘娘。”顾绰紧紧握住白兰的手:“我自从来到郢都,是你们待我如亲人一般,可是这深宫哪里能说逃就逃?” 几个侍女本想以这话宽慰顾绰让她养好身体,没想顾绰像抓住救命稻草,她的双目充满央求和可怜,让白兰不忍拒绝。白兰只迟疑片刻就答应了她:“是娘娘把我们当成人对待,见娘娘这般生不如死,我们一定想办法送您离开这里。” 萧染是后宫守门的小小侍卫,他在门边能清楚地看见顾偏妃的安雀宫。 日日都有个纤细瘦小的身影在安雀宫的廊前坐着,虽看不清她的脸庞,但身影的孤独就像秋日树枝上最后一片叶子。 那女子成了萧染每日必看的风景。 后来萧染才知道她是从柔罗嫁来的公主,才十六七的年纪仿佛就要枯掉,他同情异国的公主,不过他低微的身份连靠近她的可能都没有。 有一日,萧染拦住白兰把她拉到僻静处,从腰上的布袋中摸出两颗梨,小心的放进白兰手中:“这两颗梨是自家长的,我母亲昨日托人送了些进来。我洗的干干净净,你把它拿给顾偏妃尝尝,今年雨水少这梨很甜。” 白兰轻轻笑着,收下了两颗青黄色的梨。 两日后白兰找到萧染,问:“你上次带来的梨我们娘娘很爱吃,问还有没有。” 萧染受宠若惊,急切的回道:“我那还有两粒,就是放了好几天,不知道合不合顾偏妃的胃口。我可以再托人让母亲送些进来。” 白兰指着他的额头笑道:“不必了,把外面的东西私传进来,小心你被罚。” 那日萧染正当值,太阳晒的他昏昏欲睡,白兰笑着走过来说:“我们娘娘要赏你,她说你那两颗梨非常甜美。走吧,跟我去见娘娘。” 萧染还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宫中身份高贵的妃嫔。顾偏妃是个很美的女子,她的脸白的透明,但双目没有神采,她依旧坐在廊上抱着猫,远远的对萧染说:“多谢小将军的梨,我把种子留下了,等明年春天种下去,以后就会有吃不完的梨。” 她命人赏了他一块金子。 萧染接下金子对顾绰说:“明年结了梨,第一个就送给娘娘品尝。” “小将军,你打过杖吗?去过柔罗吗?” 萧染道:“卑职只是个小侍卫,从没离开过郢都。” 她的神情落寞,叹息一句:“是啊,毕竟离这里很远。” 萧染满脑子都顾偏妃的身影,她破碎的身影,一种异样的思绪在他的心中乱撞。 白兰找到萧染时,他没有一丝犹豫。 四月的夜晚还有点凉,王宫在夜幕中沉寂。白兰带着两个侍女,拿着乐息的小衣裳去找乳母,见了乳母时她问:“顾偏妃怕小公主受冻,拿些衣裳过来。我们顺道看看小公主,她近来还啼哭吗?” 乳母回道:“小公主已经睡下了。” 白兰对两个侍女使个眼色。三个人干脆利索用布带将乳母勒晕。白兰抱着小公主匆匆离开,嘴中默念:“乐息乐息,你要是想你母亲脱离这苦海,千万不要哭出来。” 乔装成侍女模样的顾绰坐立不安,她望着泼墨似的暗夜,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直到白兰抱着乐息回来,她才忍不住默默的流泪。 顾绰将乐息包裹好紧紧系在腹部,套上斗篷把头遮住,临走时回头看了眼三个侍女,什么也没有说。她跟着萧染静悄悄穿过王宫内院,怀中的乐息醒过一会又酣酣睡去,不露一点声音。还剩下最后一道王宫的大门,萧染又一次掏出侍卫长令牌对守门的护卫说:“这个宫女染了瘟症,全身溃烂,我奉命把她连夜送出去。” 顾绰掀起后背被妘皇后惩治的杖伤,在昏暗的火把下面又红又紫,流着脓液,守门的护卫忙躲开数步催促道:“赶紧出去。” 萧染带着顾绰不停地奔跑,直跑到佛晓时,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萧染突然停下脚步,跪在地上把小公主交给顾绰:“娘娘,这里离王宫有几十里远,您一路向南,出了郢都就会安全。我不能再陪您了,我要回去领罚。” 顾绰惶恐道:“你不跟着我走吗?” 萧染很想不顾一切带她离开,最终躲开她殷切的眼神忍着痛苦说:“我还有母亲。” 顾绰把一块洁白帕子放到他手中:“你们为我做的我铭记在心,我若逃得出命一定回来报答你们,多谢了小将军。”她抱着孩子继续往南,即使背部的伤撕心裂肺的疼她也顾不上了。 萧染打开帕子,里面是七八粒梨的种子,他握紧帕子悲痛的看着那抹身影变小消失。 隔墙的笛声 乔临溪听着母亲的过往,任泪水恣意流下,许久才哽咽道:“后来她逃到樊玑城,一定在那片林中躲了好几天,挨饿受冻茫然无措。后背的伤没有愈合就带着我逃命,终于耗尽体力不得不与我分开,她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临终时一定很绝望吧。” 太康公主望着她:“你在林中能活下来真的不容易。” “谭昭说那日他跟着众人去猎兔,在林中发现我时已奄奄一息,若不是那只鹿给我御寒恐怕也无法活命。后来呢,这样的大事,后来宫里如何处置他们?” 莱山道:“这是死罪,谁能躲掉,三个宫女被活活打死在安雀宫外。” “萧染也被打死了?” “侍卫长冒死为他求情,又兼他是朝中一个官员本家,虽逃过一命却受了极重的刑罚,活的生不如死。” 乔临溪望着头顶的紫藤花廊发了一会呆,替母亲感激那些用命帮她的人,“萧染现在在哪里?我很想见见母亲的恩人。” “做了守墓人。” 太康公主道:“兜兜转转你还是进了宫来,三四条命也没能让你离开这里。” “我母亲不单是为了带我离开王宫,我能理解她,她年纪小思念故土,关在这宫中没有自由,我跟她一样也想活得自由逍遥。” 莱山道:“若不是太后执意把你交给专人抚养也不会闹下这样的祸事,就因此事,先王才将宫中这条规矩悄然废去。” 听的入迷的穗儿公主插了一句:“因此我才能在母亲身边安然长大。这样的话,我就要谢谢长明姑姑了。” 莱山戳戳穗儿的鼻尖笑说:“你会投胎,投到皇后肚子里去了,就算还有这条规矩,你是皇后生的,自然就没有抱离生母身边的说法。”穗儿半懂不懂的点点头。 临溪问:“我进宫这么些日子,从没见过太后,我想见见她。” 太康公主道:“太后年事已高在宫中静养,常人轻易见不到她。这件事怪不得太后,她按宫规办事,是你母亲来自柔罗国并不知道这样规矩,一时接受不了你被抱离身边才犯下这样的错事。” 临溪反驳道:“我母亲初为人母,她又有何错。”可这件事情死了四个人,究竟是谁的错。 她想到此次进宫至今还不知原因,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国君究竟为何召我进宫,这么多年都没有找过我,更没有人再提起当年宫中那件事,决不会单纯为了补偿我,是不是柔罗国有什么消息需我露面?” 莱山偷看太康一眼,欲言又止,暂时还不忍心告诉她实话。 太康突然岔开话题,笑问:“你一口一个知己,一口一个谭昭,刚才还听见你提及谭昭这个名字,是同一个人吗?” 临溪毫不避讳的承认道:“是同一个人,是我意中人。说起来挺巧的,当年就是他在林中发现了我。” “是吗?听着这人岁数不小啊?”莱山正思是哪样的人能配得上水灵的长明,临溪笑说:“不大,只大我四岁。” 太康公主疑惑的问:“才大四岁,那怎么捡了你?” “那时候他也是个孩童,因一场猎兔比赛误闯进林中……” 听完她的讲述后,太康更犹豫不定,随口附和道:“你们之间挺有缘,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最有趣。”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太康从乔临溪口中探到她已有意中人,从她言语中也能知道她对小情郎的喜欢。心中若是空白一片,远嫁韩国只是身体的折磨,如今心里有了人,再嫁去那就是身心两重的折磨。现在告知她进宫是为了代云锦出嫁,不知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重新走上她母亲的路,但此事又瞒不住。 这个刚相处没多久的姑娘竟让太康公主如此在意,她抿口茶清清嗓子,决定早点告诉她:“乐息,你小时候我也常去看你,还是叫你乐息顺口。其实,这次国君册封你为公主是有一件事……”她不知怎么讲才能让乐息不震惊。 “你知道饮浓有个十分疼爱的胞弟公子陈。两年前公子陈看上韩国的一位公主,据他说那公主有倾城之貌,发誓非她不娶,自韩国回来后在饮浓跟前闹腾许久。饮浓只得向韩国下了结盟的聘书,但韩国必要我们也嫁一位公主过去。” 临溪尽量保持冷静:“国君选了我?” 太康点点头。 临溪身体微微发抖,胸口骤疼,像有只手伸进去把心脏掐成团,她慌慌张张从躺椅上站起来,说:“我去告诉国君我不是公主,进宫前我只想知道那块玉到底是什么来历,想弄清我母亲的过往,我从没想过要当公主。是谁拾了我的玉把它交给国君?” 她一时心急孤立无助差点哭出来,又不敢示弱,慌忙把强烈的情绪压下去。 “你不要心急,我和莱山正在想办法,我们不想你重蹈覆辙。” 临溪趴在太康腿上,仰头祈求,目中有点点泪光:“公主,您告诉国君那块玉不是我的,就说是我一时贪图享乐才没有及时否认自己和那块玉的关系。” “秋后才是婚期,事情还有余地,我们还有好几个月时间周旋,也许云锦那还可以说服。” 莱山摇头道:“不容易,饮浓的决定岂是说改就改?饮浓改了主意,黄陵侯又会同意吗?” 乔临溪依稀记得去年在李郊尹家的宴席上提过公子陈的婚事,那时候的自己只是个听客,如今却成了故事中的人,她沉思暗想:“原本定了黄陵侯的孙女云锦嫁去韩国,后来有人捡了我的玉佩,将我身世抖出来换下黄陵侯的孙女,捡我玉的人想讨好黄陵侯还熟知十八年前宫中那件事,会是谁呢?” 她突然意识到此人可能是李偃,她去过李家,李偃又是黄陵侯的旧部,宫中大小事如何能瞒得住在朝为官的人,他们不说只是他们不愿提及。 太康公主道:“不管这人是谁了,我和莱山会再去国君那帮你说点好话。” “乐息谢过两位公主了。” 乔临溪在宫中冷静了一段日子,慢慢熟悉宫中的人和物,后来她第一次以公主身份去见熊饮浓。这一次见面,完全没有第一次见他时的亲切感,这个男人不过是个带着目的才来认亲的君王,与她之间毫无亲情。 她行礼后走上前笑问:“王上,如果我跟你说那块玉不是我的呢?” 熊饮浓踱步过来,慢里斯条的问:“不是你的?”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必须是你的。” 他见乔临溪脸上颜色的变化,随即哈哈大笑:“寡人已经下了册宝,你跑来说不是你的?” “来此之前我从未想过那块玉会和我的身世有关。我已在宫外长了近二十年,兄长,外面的才是我的家人,您能不能让我回到自己的家中?” 这声“兄长”竟让熊饮浓感受到异样的暖意,说不出的感觉,浑身又麻又厌,他清清喉咙开始说教:“宫中锦衣玉食,你如今又贵为公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寡人无人敢阻止你,留在宫中有什么不好。” “我在姚家更自由懒散,舅舅疼我纵容我,乔原带我骑马练剑,走街串巷,也有人带我云游四海,这些都是我不想留在宫中的原因,我现在过得很不快活。” “慢慢你就会习惯这里。” 乔临溪紧跟这句话抢着问:“还要再习惯韩国的王宫和乡俗,是不是?” “两位公主既然告诉了你,那就轻松多了。” “你没有询问我的意见就把我嫁去韩国,要我斩断与这里的一切联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就没有人让我拼死也要留下来?” 国君瞧她气得通红的脸,对她挑衅的话竟一点都不气:“临溪啊临溪,这些年秦国狼子野心,吞并了多少弱小的国家。我们若不与邻国稳固关系,谁又会是秦国下一个目标?你去韩国是带着使命,也是你的责任你的荣耀。” “我只是个小小的民间女子,你把这么大的责任放在我身上,会让我觉得莫名其妙又好笑。” “你嫁过去并不因为你这个人,而是你这个身份。” 乔临溪见他把出嫁一事上升至国家层面,不知如何辩驳,她听闻韩国那位梨姬公主美貌非常,必是仪态万千温婉娴淑的大美人,略一想,撸起左臂的袖子伸到国君面前道:“我不配做公主,我不仅手臂有疤,腰侧也有伤疤,韩国百姓若听说嫁来的公主这般粗糙,不笑话我们才怪?” 熊饮浓盯着伤疤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做过游侠,惩治恶徒时留下的记号。我这样的人绝对不是你心中能为楚国效力的人选,还请兄长再考虑他人吧。” 国君恨恨道:“姚礼可真够放任你的。” “放任我的可不是舅舅,您别怪他。” 见了国君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乔临溪走出清和宫又去找乔原。 第一次觉得长公主的身份能带来这么大的乐趣,所到之处每个人都敬畏、俯首,连乔原都用着了慌的步伐走来。 乔原道:“册封公主的事情我们心里都有点底,为何偏偏选了你嫁去韩国,我就知道你进宫绝不是好事,真悔恨没能及时帮你躲开这件事。” 临溪悄声问:“现在你有没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 乔原被她的话吓得一愣,小心翼翼提醒她的一举一动已与姚府上下牵连在一块:“除非是国君自愿放你走,不然你以哪种方法逃离都是对姚府的致命打击,国君问罪下来怎么办?” 这几天被吓懵了,她都没想到自己与姚府的关系,姚府近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不能忘,它像块拴住她的巨石,“是啊,我一心想着逃,却没想到你和青青。看来我还要去找国君,实在没有办法我就划破自己的脸,或者绝食死在王宫里。” “说什么胡话。你心直口快不可在国君面前造次,国君这人最是阴晴不定,他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好说话。” “有没有韩维的消息?” “过几日我回家去,帮你打听下吧。”他把几日前在小弥山见韩维一事隐而不言。 她心里有太多失望和怒气,一口拒绝道:“大哥你不用打听,若是还记得我,他自然会主动打听我的情况。” “不要把心放在那种行踪不定居无定所的人身上,如今你想找他又去哪里找?” 临溪望着高墙外露头的杨树叶,叹气道:“好几个月没回家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大哥来想办法。”一手带大的小妹真的远嫁韩国,他这个做大哥的能有什么办法来阻止它的发生? 离霓裳宫不远处有座偏殿名叫云微阁,国君将云微阁赐予长明公主。 长明公主住进去后,望着阔气的门楣和文雅的“云微阁”三字咂咂嘴:“这名字收起不用,我给它换个名字,就叫‘石头阁’,等我哪天走了,此处再用起云微二字吧。” 两天后,‘石头阁’的匾额便高高竖起在门楣之上,旁人提起石头阁里的公主,都微微皱眉道:“长在宫外的公主毕竟粗鲁,品味都如此差。” 那夜的星空格外晴朗璀璨,侍女都沉沉的睡去,石头阁安静悄然,卧房的角落里点着一盏晃晃悠悠的油灯。乔临溪躺在床上毫无困意,手中握着木蚕。木蚕早已被她摸的滑不溜丢。 “韩维,谭昭,你是忘记了我,还是被什么侯爷派了新任务?你说话不算话,在漓伯湖上你跟我说过,做我最需要的人,这辈子我还会有什么事情比远嫁韩国更需要你?我想生你的气又怕错怪你,所以我到现在都把气憋在心里。我很想见你,想听听你的声音。若不是因为姚府养育我十几年,这宫墙又岂能困住我……” 她在几盏油灯下辗转反侧,从小生活在郢都,长在姚家,即便曾经有诸多不如意,毕竟此处是她长了十九年的地方,寸寸足迹、牵连的人情都在此处。她睡不着,想把近来发生的事情统统当作奇事告诉韩维。 墙角的油灯晃的她几乎要闭眼入睡。 一阵悠扬的笛声从窗外传来,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委屈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是《琢夜》,生怕听错,光着脚从床上走下,推开窗户,笛声更清晰清脆,带着丝丝忧愁随夜风入户,是他唯一会吹的曲子,他就在外面,在这堵高墙之外。 乔临溪冲出门外扑在墙上,低声诉语:“我听到了,听到了,你就在外面对吧。”原来奋不顾身是这样的令人洒脱又痛快,她试着跃上高墙,又搬来桌椅相助都没能成功,她管不了什么姚府了,只想见见外面吹笛人。 一切徒劳无果后,她对着墙外长长喊了一声:“韩柏崖——”颓然坐在地上小声啜泣,拼命揉着手指,直到笛声停止消失。 侍女们提着灯从屋里跑出来,替她洗净被杂草弄伤的双足。 乔临溪擦掉眼泪对她们说:“都睡去吧,我只是想家而已。” 好歹知道韩维已来到郢都,离她一墙之隔,内心好似充满力量,有了坚实的依靠,她开始想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国君讨厌她这个人。 李老夫人话 韩维在等乔原消息的同时还监视着李偃府上的一举一动。 想要还韩郢清白,必须让李偃在司败署认罪,一定要找到足够的证据才能定他的罪。李偃的老母亲就是下手的最好入口。 郢都城郊有个百花园,是城中人赏花看景的好去处。近来天气晴朗,初夏的凉风惬意,正是赏石榴花的时节,去百花园的一路上行人络绎不绝,莺声燕语香风袅袅,郢都朱门大户的年轻小姐们盛装打扮,好奇又羞涩地望着沿途的景致,恰似站在笼子外叽叽啁啁的小雀。 韩维早两日就打听到李老夫人也会前往百花园赏花。 宫中的两位长公主一改往日的习惯,提出要带百无聊赖的乔临溪出宫游玩。 以往乔临溪也多次去过百花园,自然是回回都兴奋激动,这次外出却比往日更甚,就像国君特许放她回家一样,紧张开心到两夜没睡好。 出宫这日,四位大大小小的公主在百兵的护卫下威武雄壮前往百花园。太康公主对临溪说:“每回出宫赏花都要兴师动众,常常惊动百姓,所以每年我们宁愿忍耐着也不想夺了百姓赏花的乐趣。” 莱山公主也道:“太康见你在宫中闷的发霉才提出去百花园走走,天气如此宜人我也想来看看。” 临溪笑的合不上嘴,把头伸出轿外应付道:“多谢两位姐姐,我很开心。” 最欢快的该属穗儿公主,这是她头一遭出宫,拿两只眼东瞧西望,连话都忘了说。 百花园足有百亩之大,凉亭楼阁、茶水小吃一应俱全,园中的赏花人千姿百态,或躺或卧,饮酒的、品茶的,青丝的、白发的,在众花的映衬下处处祥和宁静。已有侍卫为四位公主劈开一条顺畅的道儿,乔临溪下了马车东摸西蹭,对太康提议道:“我以前也来过许多次,没像这次高兴过,长公主,我们要是把自己当作普通的赏花人岂不更好,不要侍卫跟着,我们就跟他们一样,躺在地上饮酒晒太阳,你说呢?” 太康犹疑道:“遇到危险怎么办?” 临溪扫视姹紫嫣红的百花园叹道:“有谁忍心在百花园动手制造危险?” 四位公主让侍女替她们更换普通衣裳换了身份,以平常百姓的姿态游乐在百花之中。每一株石榴花都开的正盛,红花绿叶能把人看醉。 莱山公主因腿脚不便,太康陪着她在亭中休憩。眨眼功夫乔临溪就带着穗儿钻入灌丛中不见身影。莱山有些担心:“她会不会逃了?” 太康心平气和的说:“她不是那样的人,否则宫中也关不住她。” 韩维穿了身象牙白的浅色便服,一身装束显得儒雅俊秀,出发时努力练习笑容,使自己看起来更亲和点。灵邵不解他的用意,嘟囔一句:“又不是去百花园见姑娘,干嘛收拾成这样?” “我这样打扮自有道理,你做我贴身的,到时候什么话也别说。”“我知道了。”灵邵一心盼着去百花园,听说都是郢都贵女去的地方,不知姚府的小姐们会不会去,叫燕雀的姑娘会不会去。 李老夫人在园中走得十分缓慢,嘴里念念叨叨,可把身边的孙儿李雄急的无可奈何。韩维摇着扇子漫不经心跟在李老夫人身后。 近晌午时,李老夫人走的腿脚乏累,由几个侍从陪同在一处长廊上休息。离此不远有个凉亭,一群养鸟人自带笼中鸟雀聚在一起凑趣,李雄趁祖母休息匆忙走开混入其中。 韩维对灵邵使了眼色,灵邵明白他的意思,拎上一壶好茶竟在长廊下方摆起一张小桌子。 韩维装作读书人模样坐在桌边喝茶解渴,偶一抬眼,正看见李老夫人,便起身行礼道:“天气炎热,晚辈请老夫人喝一杯粗茶。” 李老夫人年事已高,早不记得他的模样,只当是一个有礼的书生,便推辞说:“多谢你这个小哥儿,我孙儿刚走开,必是命人去取吃食了。” 韩维又笑着盛情相邀:“老夫人,晚辈的祖母跟您年纪相仿,一见您就觉得格外亲切,天气炎热喝杯粗茶解解渴,难道您嫌我的茶粗不好喝。” 李老夫人不再推却,韩维扶她慢慢坐在备好的蒲团上,亲手倒杯清茶端至她面前。园中逛了这半天,李老夫确实口渴难忍,她先饮了一大口才慢慢品尝,赞道:“这茶好,微苦又清香。” 韩维随口胡诌:“这是去年的雪水泡的翠白。” 一杯茶下肚,李老夫人很自然拉起家长,问:“你刚提到祖母,她可与你一起来这百花园了?” 韩维重叹一口气:“往年我都会陪着祖母来一趟,从去年秋天开始,祖母受了风寒一病不起,终日卧在床上,她想念百花园的石榴花,我特意来此处为祖母带几朵回去。”说着把腿边盖了青纱的篮子掀开,露出一篮子娇嫩的花和六七朵红艳艳的石榴花。 “到了我们这把年纪,最怕的就是躺在床上像个废人一样熬日子。” “祖母也说过您一样的话,我常带她到院中晒晒太阳,就怕她病久了心生郁结。” 李老夫人又拿起杯子,忘了里面茶水空了,韩维忙给她续上。 “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久病之人确实心中烦躁,连累的后辈也不安生,生病人虽性情不定,但是见到后辈在跟前伺候确实舒坦安心。” “晚辈失敬,敢问老夫人高寿了啊?” “七十六咯!” 韩维作吃惊模样:“老夫人比我祖母还要年长几岁,但是您身体硬朗精神气足,竟像个仙家。” 恭维话令老夫人很受用,她笑道:“我也是久病的人呐。十几年前还差点死过一次,所以更能知道你祖母卧床的苦处。” 韩维心弦一绷,紧追着问:“晚辈不解,死过一次是什么意思?” 李老夫人把声音放低一点,拢下袖子坐直身体,开始慢吞吞回忆过往,“记得我那年是春天开始犯病,当时天气也像今天这样好,那日我把屋里的旧棉衣棉被拿出来去去霉味,忙活一阵后突然就晕倒了,醒来后头痛不能站立,说不出话,眼睛也看不清,两条腿跟着发麻。儿孙尽心服侍我大半年,人瘦的不成样子,瞧过的大夫都让我儿准备后事。我是想得开的人,命人将我的寿器都准备好了。后来你猜发生了何事?” “后来发生了什么?”韩维平静的等她继续。 老夫人笑的很慈祥,她拍拍自己的腿道:“我活了七十六岁,什么苦都尝过,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个孝顺儿子,他孝顺,有家有业,我也满足了。后来是我儿给我服用一丸药,又苦又硬,他说吃了药就会好起来,吃完后我吐了两日苦水,果真就慢慢好起来了。虽活了下来身体远不如没生病之前,双腿时常疼痛难忍,平日里躺的时候比站的多。” 她这番话令韩维心中五味杂陈,李偃盗药的原因果然在老夫人身上:“当年您吃的什么仙丹妙药,何处可求?” “从一位炼丹药的江湖郎中手里求得,听我儿说,那位郎中鹤发童颜如仙家一般。我常对他说一定是仙家念他一片孝心要成全他,让我又多活了十几年。” “老夫人是在什么时候服的药?” “我想想,好像是八月了,我还笑话自己病了三个季节。” 韩维听了老夫人一番话后愣神许久,浑身上下突突的酸胀,内心苦楚,这就是当年的真相了,李偃啊李偃,你用九条人命做了个孝子,可真踏实吗? 他记得师父说起服用“知命”后会有后遗症,又询问李老夫人这些年来身体有何不适,陪着她坐了半晌,该打听的他都已打听清楚,借故离开廊下,让灵邵留下收拾茶桌。 他走在林荫小道下畅然吐出一口气,漫无目的四下走走。不觉走到一片僻静的林中,此处有高木遮阳,格外的凉爽,高木之下的灌丛茂盛,他正想着父亲的事情,从小径右侧的灌木丛中传出女子笑声。 正欲快步离开此处,忽然从灌木中冲出一个黄色衣裳的人影,直冲他的怀中撞过来。 韩维本能的向左侧身躲开,躲开的瞬间又担心此人摔倒,立即伸手拽了一把,可惜没能及时拉住那姑娘的手臂,只见她稳妥妥摔趴在地上,跌了个猪啃泥。 乔临溪趴在地上痛的直皱眉,一边爬起来一边抱怨:“你这人躲的好干脆,扶一把怎么了?” 这时冲上来三个女子围着她,急慌慌问:“长公主,你摔哪里了?要不要紧?” “磕了膝盖和嘴,揉一揉就好。”她一直背对着韩维,而韩维碍于男女有别不便上前查看,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越看越熟悉,手指渐渐发热发颤,待她转过身正要询问他时,刹那间二人的天地旋转,四下悄然寂静,只有胸膛的心脏怦怦跳的有力。 韩维回头再想当时的情形,竟不知自己是如何挪动脚步走向的她。 他身材挺拔高大,视觉上占据优势,低头凝望她的双眼时,似乎要将她吸纳眼底,一把将乔临溪按在怀中,把下巴搁她肩上,慢慢说一句:“如果知道是你,我怎么会躲。” 乔临溪把头埋在他怀里,双手环腰,手指在他腰际上暗暗用劲,喜的语无伦次:“我听到你的笛声了,你离开这么久我真的很生气,以为你不会回来,想让大哥打听你消息又觉得凭什么是我找你,该你到处找我才对,你为何出现在百花园?” 韩维把她的头从怀中扶起,明媚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怪我。可是你手上的力气用的有点大。” 她慌忙松开抓在他腰上的双手笑了。 自虐的行为 旁边的侍女很识趣地拉着穗儿公主往灌木丛中躲开。 二人在就近的凉亭中坐下,生怕是场梦,双手似藤蔓缠绕在一起。乔临溪轻捏他的脸凑近了问:“不是梦,对吧?每晚听见你的笛声你不知我有多着急,又想不出办法见你?” “我也一样,乔兄说你被看管的很严,万万没想我们会在这里碰见。” “你见过我大哥?他怎么没跟我提起你。是太康公主见我闷在宫中不开心,才经国君允许带我来此处散心。你何时来的郢都,怎么才来?” 韩维道:“谭叔过世了,这几个月我一直守在他身边。” 她轻拍他的背安抚说:“我知道你肯定有事绊住,不敢轻易怨你。谭叔劳苦一辈子已超脱人世之苦,你也不要过分伤心,我见你清瘦了好多,心里一定忧虑很多事情。” “这段时间确实发生了很多事。你的事情又是什么经过?”他依靠在凉亭的柱子上,踏实地听她滔滔不绝讲述这段时间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包括她母亲的事情。 韩维温柔的看她口若悬河,看她恣意灵动的神态,她的温暖笑容,这张笑脸让他思念了好久好久。 他突然紧抓住她的手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现在就走?” 乔临溪的眼睛刹那间亮起来,旋即又摇头,能在这里碰见朝思暮想的人,她也想义无反顾跟他离开,身后需她抗下的东西不得不让她理性:“不行,我跟着你就此远走,又置姚府于何地呢?” 他点头道:“那我就想其他办法,一定会带你离开。”话虽这么说,他却心虚的连自己都害怕,当他发现阻挠他们在一起的人是一国之君时,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柏崖兄,我突然想到一个法子,我很快就能见到你。” 她说的自信满满,喜笑颜开,韩维知她脑里荒唐想法比较多,不免担心:“什么法子?不许胡来。” “十日之内,你在姚府一定能见到我。” “你到底想用什么法子?” 、 乔临溪岔开话题问他:“你来郢都这些时日报仇的事情怎么样了,何时杀了李偃?” “在我父亲盗贼骂名没洗掉之前还不能杀他。我要去见黄陵侯,查查当年那支队伍都是哪些人。” “那你等我回姚府,我来帮你找证据。” “你平平安安就好,我的事情不能牵扯上你,我更不许你胡来。” “不会胡来。还有一事,当年你从林中发现我时,有没有发现我娘的遗体?” 韩维沉眸细想许多年前的事,纵使他记性再好也无法回想更多细节,遗憾道:“我实在记不清了,一群孩子也没敢往深林中探寻。” “我娘怀我时最爱吃梨,原来爱吃梨也能从胎中带来。她带我逃出宫中时才十八岁,比我现在还小,每每想到她带着伤痛在绝境中坚持数日还是没能活下来,没逃回自己的故土,没能看见我长大成人,她临终之时甚至都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她心中该多绝望,我的心也像被浸在水中一样闷痛。她应该把命弄丢在了林中。” 韩维紧攥她的手安慰道:“你平安长大就是对她最好告慰。” “如今我面对的情况和母亲十分相似,但是我和她不同,她在楚国无依无靠,而我有你有兄长,这让我倍感踏实。” “你和你母亲最大的不同在于心,你想离开,而她是尝试着融入此地。你放心,哪怕拼上我这条命也会让你自由。” 他这双明亮严肃的眼睛就像暗夜中的光芒,他的为人像寒冬之时的炉火。乔临溪浅笑吟吟凝望着他,直看得他也跟着轻轻笑起来。 林间斑驳的阳光不断地挪动位置调整角度,眼看要到回宫的时辰,乔临溪用手遮挡日落前金灿的霞光说:“我们二人在此处坐了这么久都没人来打扰,必是太康公主的做法。”正说着,身后的小道上来了一名侍女,道:“长明公主,时候不早了,太康公主说差不多到回去时候了。” “你去回太康公主,再等我片刻就回。”“是。” 韩维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巾,从中拿出一块饴糖递到她手中,在她耳边肯定的保证道:“我一定会有办法带你离开,你且放心去吧。” 临溪用手窝小心翼翼捧着饴糖点点头:“这个很甜。你和它让我这些日悬着的心变得很轻松,我什么都不怕。” 韩维面目送乔临溪离去,看她跟着公主上了马车,在井然有序的队伍护送下离开百花园,这支持戟提戈军容严整的百人排场让他又一次感觉到他与乔临溪之间的距离。他虽位卑无能,背后没有任何依靠,但是在百花园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已下了截亲的决心,哪怕死,也无所畏惧。 车马晃晃悠悠前行,临溪抓着饴糖悄然笑着,韩维的出现一扫她心头多日来的阴霾,他的承诺使她不再惧怕前头看不清的道路,也坚定她要逃离王宫的决心。 莱山公主忍了大半路,终于开口了:“你在园中见的是何人?” 乔临溪并无隐瞒的想法,道:“谭昭,他就是谭昭。” “你现已是公主,还是避讳点的好。”太康没表现出怒容,告诫她的这句话却有足够的分量。 临溪默然不语。 莱山公主继续说:“男人最善巧言令色,不要被他几句话冲昏了头做出丢了小命的事情。” 临溪欲辩解一番,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莱山公主又将开口时,太康冷声道:“紫彤,够了,你并未见过那男子,不要用惯常的偏见想象那人,乐息与他性情相投,称他一声知己,必是少年侠气有担当的公子。” “我只是担心乐息,她还年轻,怕她不知道事情的轻重,惹祸上身。” 临溪道:“长公主不必为我担心,我所作所为皆是内心所想,绝不后悔也不惧后果。” “侍儿向我禀明的时候,我本想召见他又恐吓着你们,我方才应该看看他的模样品性,是不是配得上你对他的夸赞,他真的那么好吗?” “他如孤松如朗月,见之让人觉着清冷不亲,其实是个温暖心细的人。” “收敛点。” “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像喝了一口好酒,炎夏的一件薄纱,只有满足和舒心。” 莱山听了此话转头看向太康,温柔的笑了笑,这不就是当年她们二人不屑流言蜚语才追求到的生活吗? 穗儿公主使劲抠开临溪的手指说:“姑姑,我要尝尝这块糖。”临溪打开她的手说:“回宫里多少吃不到,偏偏抢姑姑这一块。” 乔临溪回到宫中的第二日,整理一番说辞又去见熊饮浓。她愁肠百结立在大厅之中,一见国君就哭的梨花带雨:“兄长,兄长,让我回家去,在成婚之前的这段时间就让我住在姚府。” 熊饮浓每次听见“兄长”这一称呼,浑身就莫名的温暖别扭,不过她喊好听话也没用,考虑到婚期将近若是她出了什么意外,必然影响公子陈迎娶韩国公主,也必遭韩国奚落,硬着心肠说:“你如今既是公主,又是待嫁之人,不可再住宫外,免生事端。” “姚府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那里都是我的亲人,如今我贵为公主,众人攀亲带故找我都还来不及,何况我舅舅也是一个工正,深宅大院,何来事端可生呢?” “寡人这些日子观察,你确实如乔原所言,任性大胆,不受约束,随心所欲,你若是想家,寡人命人护送你回去住上一日,留在姚府常住万万不行。” 乔临溪哭的更大声,若说不是真情实意是假,这段时间确实十分想念姚府:“难道我对长了近二十年的地方没有一丝感情,你逼迫我嫁去韩国我已经妥协,如今就这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是你小妹还就是公子陈的陪嫁物品?” 熊饮浓见她过于任性,怒道:“放肆,寡人告诉你,老老实实待在宫中直到出嫁那一日,哪都别想去。寡人不解,你有别人奢求不到的身份地位,如今还不珍惜,总想着往宫外跑要做野丫头。” 乔临溪见他动怒且铁石心肠,不免跟着怒气上头,强压心中怒火瞪着他:“你当我喜欢当这公主,我一点都不稀罕。从今日开始,若等不到你下令送我回姚府,我便滴水不进至死不休。” 熊饮浓要被眼前的疯丫头气笑了,他笑道:“你威胁寡人?好啊,寡人不会一味迁就你,还滴水不进,我倒要看你扛到几时?” 乔临溪“哼”一声,甩着袖子愤然离开宫殿。头一遭,熊饮浓碰到敢对他甩袖子又背他而去的人,他真的气极反而笑了。 不吃不喝的决定并不是逞口舌之快,乔临溪为了能回姚府,能见到韩维,果真付出了行动,她不信国君真的是铁打的心? 已经四日未进米水,乔临溪还能勉强站起来,她捂着饿的抓心的胸口,浑身打飘几欲跌倒,虚弱不堪的坐在桌前,为了能扛住食物的诱惑,她命侍女把屋内的油灯都拿了出去。 瞧着镜中憔悴凄惨的模样必定能惹人心疼,她连忙对侍女说:“晚上的时候通知太康公主,让她来见我。” 太康公主在昏黄的灯光下对临溪直叹气:“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呢?住在宫内和姚府有什么差别?你思念你舅舅舅母,就让他们进宫来看看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临溪虚弱的回她:“长公主,我不止是为回姚府?我也想跟你一样,能日日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和他说说话,能见到他就满足了。” “乐息,我没办法阻止饮浓的决定,但是你这样不吃不喝会弄出人命的,受苦的只是你自己。” “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着不想要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太康想起自己年轻时,为了能和曾作为她伴读的莱山公主在一起,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和侮辱,哪怕是现在也无法阻止旁人在背后嚼舌头,但是两人能相守相伴在一起,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所受的罪又值了,人仿佛生来就在寻找另一半,生存的大半意义也是另一半。 她想到宫内还有一人,说不定能规劝这疯丫头的作死行为。 如愿以偿了 乔原急匆匆赶来,见到乔临溪憔悴苍白的模样气的双目通红:“你这是做什么?为了躲避不嫁韩国连命都不要了?” 她的嘴唇干的开裂,动一下就有血丝冒出,“大哥,谭昭来了郢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一直在等你的消息。” 乔原瞬间猜到她绝食的行为可能和韩维有关,心里五味杂陈:“你这么做是为了他?我,我只是没时间告诉你。” “我这么做就是和国君打赌,看他能心冷到何时?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有分寸。” 乔原急的来回踱步:“都这样了还说有分寸?你和国君赌什么?” “赌他一定会让我回姚府住上一段时间。” “我也在宫中,你还回姚府作甚?” 临溪没有回答。 “我命令你起来喝口水,你这样让我怎么办,只会让我这做大哥的觉得自己没用。” 乔临溪见他动怒,挣扎着坐起来愧疚道:“让你担心我很过意不去,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不争取一把谁又知道会不会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你快回去吧,我真的有分寸。” 每晚都有笛声从高墙外深沉的夜色中传来,饿的发昏的乔临溪还能辩听熟悉的笛音,饥饿和口渴如此难熬和痛苦,它不只是身体上的折磨,只要她呼唤一声,清甜的茶水和丰盛食物顷刻就会端至面前,这需要她强大的意志去抵抗轻而易举就能到口的食物的诱惑。她爬了半天也没能从床上坐起来,又躺下静听墙外的笛声,迷糊中时而想起在钟吾受伤时韩维就坐守在床边的场景,时而又身处南楚正与他一起跪拜罗姬娘娘,还有漓伯湖上月夜下的表白,一切像在梦中,她渐渐又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又是一个傍晚,屋内有人在低声啜泣,哭声凄凉显得屋内更寂静惨淡。乔临溪捂着胸口几乎要呕出苦水,若不是窗外的日光照进来,还以为自己已在地府。跪在床边的侍儿哭的跟个泪人儿一样,自己的模样一定是吓到她们了,她暂且还能清晰地计算自己熬了几天:“都五天了,国君再不下旨,恐怕我真的要撑不住了。” 熊饮浓连着三天拒绝来通报长明公主近况的人,就让她任性个够,哪天有她饿死的消息时再来告知他。 第六日,太康公主来到东阳宫,这些年她和莱山就像透明人一样深藏在宫中,万事不管不问,只是这次她不忍心看着乐息耗去生命。太康公主尽量用亲情、血脉的联系去打动国君:“乐息虽与你不亲,我们好歹也是一父所生,她如今快六天滴水未进,你怎能让她就这样死在宫中?” “你不知那丫头多放肆无礼,当面顶撞寡人,没杀她就是开恩了。” “张口闭口都是杀杀杀,人命在你眼中就如蝼蚁一般。既然乐息开了先例,我们一样还能找到其他能嫁去韩国的公主?” “长姐,你当这是儿戏呢?今日这个不愿意,明日那个也不愿意,人人都凭着她的性子来,寡人这国君岂不是做的没有威信?” “你无非欺她势单力薄,身后无人依靠。” 熊饮浓猛击桌面,勃然大怒:“这叫什么话?她本就是公主,这是她必须完成的任务。” 太康被吓的心头一颤,语调软了一个度,像似恳求:“乐息又没有说不嫁韩国,成婚之前她只要求住回姚府,这点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答应吗?她身后有姚府这个牵绊,也是她至今老实留在宫中的原因,否则以她……乐息刚来宫中时多水灵可爱的孩子,如今你看看她,形容消瘦死气沉沉,你怎忍心,她好歹是我们的小妹。” 乔临溪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死了,她睡的迷迷糊糊,虚弱的摇头拒绝放到嘴边的水,太康公主这一夜都守在她床边。她很吃惊乐息如此倔强不肯服软,她等着天明,或许天明了,熊饮浓的命令会来吧。 天渐渐发白,侍儿熄灭油灯后屋内暗淡了一层。只听石头阁外宦官一声长呼:“大王到——”太康公主猛的站起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国君站在床边盯着陷入昏迷中的乔临溪,眉头皱了几层,让带来的大夫为她号脉诊断。他对太康说:“让她回姚府吧,寡人本想杀杀她的性子,看来是她赢了。” “她都成这样了,何来输赢?” 太康趴在乔临溪耳边大声叫唤,告诉她现在就可以回姚府去,可她任何反应都没有,嘴巴咬的很紧,一滴水也喂不进去。太康急忙唤来乔原,命他即刻带乐息回姚府,“她一心要住一回自己的闺阁,立即将她送回去。若是长明公主醒来就派人通知我,还有,找一个叫谭昭的立刻去见她,你必知道此人。” 乔原不敢违背太康公主的命令,立即着人快马加鞭去天星店找谭昭。他一路护送乔临溪回姚府,路上不停用棉絮沾水滋润她的双唇,好在她本能的去吮吸棉絮中的水。 姚府上下听说五小姐长明公主今日回来,都喜气洋洋守在门边候着她归府。姚礼和夫人急地走来走去,伸头望着马车出现的地方。当乔原从马车上抱着耷拉手臂面色苍白的临溪走出来时,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乔临溪如愿躺到自己的闺房之中,姚青青搓着她冰冷的双手哭了一脸的泪:“你都回来了怎么还不睁开眼睛看看,你闻一闻这屋里的味道,一点没有变是不是?快醒来看看,吃点东西吧。” 听到消息的韩维心乱如麻,拍马一路狂奔到姚府,还未踏上门槛,那个认识他的守门李扁儿唉声叹气滴着眼泪道:“五小姐不行了,你快去吧。”韩维真想戳死这个守门的小子,好像他这张嘴从未给他带过任何好消息。 心慌难安跑到临溪所住的院子,见廊下站满下人,屋内坐着姚礼乔原等人。乔原先发现韩维,一把将他拽进屋里推到床边,怒道:“你跟她说了什么,害她成这样了?” 韩维不敢相信床上的姑娘是自己认识的五妹,才七八日不见竟消瘦憔悴至此,他蹲在床边将她的手包裹在双掌中,喉头紧的几乎无法说话,低声问:“五妹,这就是你那日说的法子?你用这个法子出来,可想过我的感受没有?” 众人慢慢退出屋内,只留下韩维。 “五妹,你醒来,我带你再去羽山,去喝鲜美的蚌肉汤,我们还要共乘一匹马去做浪迹天涯的剑客。” 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这公主身份到底带给了她什么? 乔临溪坐在崖底仰望夜空,无论她怎么努力,双手磨出血泡也无法攀上崖顶。崖顶之上站着韩维,他伸长右臂企图抓住她的手却几次滑脱。她急的大喊:“柏崖兄,我抓不到你。” 韩维大声回她:“我下来陪你。”他纵身一跳,这一跳把乔临溪猛地惊醒。 她幽幽睁开双眼,发现梦中人真的守在床边,动动唇角想说话。 韩维先开口说道:“别说话省点力气,这不是做梦,你已经回到姚府。我也是真的,你瞧这是什么?”他慌乱的从怀中掏出金蚕,举到她眼前:“这是你送我的信物,你说你有的是机会再赢一枚,对不对?” 乔临溪微微一笑,原来他哭了,还从未见他哭过咧。 “我喂你一口水,你试着咽下去?” 韩维打开门喊了姚青青进来,二人把她扶好依靠在被子上,她试着喝了点汤,刚咽下一口就咳的拧成一团,姚青青轻拍她的背说:“慢点喝,大夫说你只能先喝点粥水,慢慢的把气血养起来。” 她苍白的面孔让韩维自责难安,自从在钟吾闯进她住的房间,这姑娘已因他遭受了三次大罪,好似带给她的都是不幸。 喝了半碗粥,乔临溪恢复一点体力,把熟悉的闺房看过一遍,忍不住落下几滴清泪,开口说了自回来后的第一句话:“真好,终于回来了。” 这时姚礼和夫人走进来,临溪喊了声:“舅舅舅母。”姚礼拎着衣袖拭去眼角的泪笑道:“醒来就好,慢慢养身体,你可吓死我们了。” 姚夫人道:“可有想吃的东西?” 乔临溪穿过人群,把目光落在韩维身上,说:“想喝汤,想喝河蚌汤。” 姚礼赶忙吩咐下人:“快快快,公主想吃蚌肉的汤,你们速速去河里摸了来。” 临溪笑问:“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因我想喝汤劳烦了这么多人。”姚夫人道:“山珍海味,只要你想吃,舅母一定给你弄来。” “兄长呢?” 姚夫人道:“他坐在外面不想进来,说等你好起来要骂你呢。” 众人又不好细问她绝食的事情,站了一会都先各自回去了。姚青青本想留下,见站在床尾一直没有说话的韩维,借故给临溪熬汤也退出了房间。 临溪咬咬唇角,盯着他想笑又想哭,挤出一副受尽委屈的脸:“你坐过来。”他坐到床边一言不发。 “我现在是不是很憔悴?” 韩维道:“我以前在山中喂过一只饿了几日的小狼,瘦骨嶙峋毛发缠结,你现在就跟它一样可怜。” “虽饿了几日,可我毕竟回来了,也能每日都能见着你。” “你这条命差点就没了。我后悔那日没追问你要用什么法子出来,我应该预料到你做事一向很莽撞。” “不这样做国君岂能让我出来,没到最后一刻他都不肯松口。原本我想把这招留到出嫁韩国时再用,连回个姚府都差点送上命,可见这招根本行不通,国君固执的有点不近人情。” 韩维沉声道:“看来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 “现在你身子虚,不谈这个,你养好精神我们一起商量。” 乔临溪听见窗外几声鸟叫,问:“是不是我的白孔雀在叫?” “是那对白孔雀,燕雀说它们在做窝,等你好起来就有很多只小孔雀等着你喂。” “真的好想念这里,我以前还跟兄长抱怨过不想回姚府,终于明白此处才是我的家。” “你受苦了。” 临溪笑道:“才没有,你没见我在宫中过的有多好,呼风唤雨威风得很,只不过现在瞧着有点可怜罢了。你住哪里,舅舅有没有安排客房给你?” “多次打扰府上,实在不便住在这里,这些天一直和灵邵住在天星店,现在有长明公主撑腰,你安排我住哪里我就住哪里。” 乔临溪舒舒服服叹口气,慢慢躺在床上:“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舒心又自在,还能看见你。” 休养四五日,乔临溪已完全恢复生气,还真像出了阁回家的姑娘,把姚府各处都摸了一把。府中有新来的下人都知道五小姐为人和善,平易近人,得了空都跑来一睹公主的芳容,乔临溪对众人说道:“我呢,还是姚府的五小姐,就算换了身份这模样始终不变,公主也没啥稀奇的,平平淡淡一张脸,你们整日躲起来偷看我,弄的我很不便。” 下人们都笑哈哈回说:“我们祖祖辈辈都没见过公主,能看一眼公主的样子,出去和人提起也威风八面啊!” “讨打。” 最让乔临溪难为情的是姚礼和姚夫人,见她时必行礼,慌的她扶起这个扶那个:“你们都是我长辈,行此大礼只会折煞我,只要我在姚府就还是五姑娘。” 姚礼道:“养你这么多年,竟不知你是皇室明珠,凌远这孩子嘴巴也守的紧,竟然把秘密藏了十几年。” 临溪道:“舅舅,我也正有事相求,你在朝中悄悄地打探一下,是谁将我身份禀报给了国君,一定要悄悄的打探。” 姚礼道:“好,舅舅会留意一下。” 姚府上下的人越是对她关爱有加,越是让她有种负罪感,不管逃婚成功与否,都将连累府中这些可亲的人,该怎么办? 真蓬荜生辉 乔临溪回府的第六日,姚礼突然收到宫中传来的文书,上说太康和莱山两位长公主两日后要到府上稍作停留,吓得姚礼心惊肉跳,忙吩咐三个儿子把姚府为中心的三五里之内收拾整肃干净,准备宴席,做好防卫诸事。 姚礼监工似的盯着下人忙活一天,精神劳累的够呛,终于能坐下喝杯茶,他对夫人感慨道:“我何德何能,小小的府中一下子来了三位公主,太康和莱山长公主深居宫中不问世事,突然驾到,让我惶恐不安。” 姚夫人道:“我们尽心服侍就行。她们必定是来看绾绾,绾绾这孩子能把两位长公主都带出深宫,听说前段时间她们还游了百花园,不可思议。” “你以前对绾绾很是不喜,幸好她心善大度没有一句怨言,我都替你捏汗。” 姚夫人道:“可我毕竟是她舅母,有错我就能责罚。谁能知她是公主呢。以前见她行事风风火火总和别的丫头不同,我那时很恼,现在想来我这是羡慕呢,青青若与她性格相似,恐怕我会喜欢的不得了吧。” 长公主驾临那日的清早,姚府内外热热闹闹,人群挤得像在祈雨,锣鼓敲的震天响。男子皆峨冠博带、着华衣罩大氅,甚者叮叮当当佩了三四块玉坠,女眷锦衣华服簪花戴钗,轻盈曼妙守在大门一侧,连后厨壮硕的老妇今日也多了几分颜色。 乔临溪站在女眷一列,悄悄打量人群中的韩维,不管是五官还是笔直的身形都属他最出众,每偷看他一眼就恰能对上他回望的目光,二人相视一笑。韩维挺害怕的,怕一个不留神乔临溪又遭遇什么意外,尤其这热闹杂乱的场面,双眼始终盯在她身上不敢挪开。 两位公主刚下了轿子,守在姚府门旁围观的百姓皆振臂高呼,一睹公主们的贵颜。莱山公主因腿不便,用一顶小轿子先抬进了府中,太康公主着一身朱红镶嵌金丝线的华服,发髻上的金钗玉饰直刺的人眼花缭乱,她款款玉步摇曳生姿,对众人点头浅笑,真贵气非凡。这时一个小姑娘直奔候在一旁的乔临溪跑去,喊着:“姑姑,姑姑。”若不是乔临溪及时弯腰搂着她,恐怕几步开外的韩维已收不住脚冲过去了。 姚礼心道:连穗儿公主都来了,这可不止三位公主了。他战战兢兢将公主们迎至厅堂上座。 太康公主见下席众人安安静静不敢高声,开口缓声道:“诸位不必拘束。近日天气舒爽怡人,我们来姚府只为消遣散心,顺便看看长明公主,你们尽管自便。” 乔临溪起身行礼谢道:“多谢长公主挂念。”太康见她恢复大好,满意地点点头。 姚工正恭维道:“几位公主驾到,真令此处蓬荜生辉,卑职也三生有幸,居然同时接待四位公主到来。” 太康公主笑曰:“来此一趟,要费姚工正几日精力,我们心中不安。” “不敢不敢。” 姚礼和夫人陪着两位公主说些家长及农事,好歹应付了一番。太康长公主细细观察席上之人,询问道:“哪位是谭昭?” 韩维心中一惊,慌忙从最末席起身,回道:“小民谭昭。” “走近前来我看看。” 临溪见他一脸疑惑行为拘谨,轻声说:“去吧,别慌。” 他走上前行礼,抬起头双目向下俯视不敢正视公主。太康公主端详一番心想:“果然俊秀稳重,有礼有节。只是不知这二人能不能守住云开见月。”她问:“家是何处?” “舒窑,现在舒窑卢侯府上做门客。” “原来是国老的门客。国老身体可好?” “侯爷身体健朗,威武不减当年,一切都好。”“落座吧。” 用了午膳后,几位公主在姚府正厅坐了一会,又要求到临溪的小院休憩,命姚夫人不必相陪。太康只留下姚青青一人陪在临溪身边。等身边没有旁人太康才放下姿态关切的问她:“身子可大好了?” 乔临溪转了一圈又蹦跳两下笑道:“看,一点事情都没有。” 莱山公主道:“太康这些日子心似油煎,不来看看你不踏实。” 太康道:“你以这样极端的手法达到目的,吃亏的只是你,下次不可再这样鲁莽。” “长公主教训的是。两位姐姐待我这么好,我真的受宠若惊。” “看见你安然无事,我就放心了。” 太康公主把乔临溪巴掌大的小闺房看个遍,墙上挂的刀剑,桌上摆的石头珊瑚之类,无一是姑娘家的品味,还真是要做剑客的人,“这屋子虽小,但是通亮透彻,尤其窗前小院打理的比我们霓裳宫的花园还好看。” 临溪满足的不得了,谦虚道:“简陋小院怎么跟霓裳宫比呢,公主看过我院中的白孔雀了吧,像不像仙家之物?” “确实灵动美丽。” “我第一次去霓裳宫时,就想着这对白孔雀要是能养在那,正配两位长公主淡泊的生性。” 穗儿公主趴在窗前踮着脚看向院中,问:“姑姑这里有何物能配我呢?” 临溪指着桌上的一排石头道:“都是姑姑小时候攒的,你肯定喜欢,随便挑。”穗儿选来选去,拿起一块石头道:“我要这只猫。” “那是虎,老虎,不是猫。” 太康公主命姚青青陪穗儿在边上玩,又将谭昭宣进来。她坐在韩维和临溪面前以长者的姿态劝告道:“国君既命乐息嫁于韩国,我本该阻止你们见面,但是你们相识在此事之前又怪不得你们,我要劝你们一句,贪恋出嫁前在一起的这一段时间,于你们二人而言只会更难舍痛苦。” 韩维近前半步恳求道:“长公主,绾绾经常提起二位公主的和气心善,真的没有办法再说动国君改变主意了?我与她已定终身,将我们二人分开无异于杀身夺命。” “我可怜乐息会像她母亲一样,在国君面前也劝过几回,没有用,没有比乐息更好的人选了。”她转头又对临溪道:“乐息,你也要知道你身负的责任。”二人都不再吭声。 几位公主不便在姚府长留,粗略的坐一坐逛一逛当天就启程回宫,临行前太康握着临溪的手道:“今日见你,果然比在宫中时愉悦欢脱很多,我回去再试着说动国君。最初选嫁韩国的是黄陵侯的孙女云锦,你不妨以公主身份见见这位女公孙。” 临溪点点头,可是倘若云锦公子愿意去韩国又怎么会轮到自己头上,她不愿也不忍再去打扰云锦。最后到底会走到哪一步,就等着韩维口中的最后一个办法了。 三位公主下轿之时,乔临溪收留的明月丫头在人群中看呆了眼睛,太康公主那般显赫富贵、风光荣耀,她对万众瞩目的身份有无尽的羡慕,暗暗感慨:“同样是来世上一遭,我却这般命贱,不但食不果腹还差点卖于傻子为妇,虽遇到五小姐这个贵人得以留在姚府,仍是被人吆三喝四使唤来使唤去,做些低贱的活。”她愤愤不平之外,直叹气乔临溪身在福中不知福,为了些虚无缥缈的自由差点丢弃性命,“真是蠢。” 明月稍有心计,自长明公主归府几乎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甜言蜜语逗她开心,盼着公主进宫时能带上她。 韩维见临溪身体已无恙,便专心查李偃一事。要想查到当年护送南螺珠的八名侍卫的姓名籍贯,还需黄陵侯相助。 黄陵侯今日心情大好,正在后花园拉弓射箭,“嗖”地一声,一支箭正中靶心,老管家递上一杯茶,说:“侯爷的雄风不减当年。” 黄陵侯仰头将一盅茶水豪饮掉,笑道:“我射出六支箭,只有一支令我满意,我当年就是如此吗?”老管家只笑而不答。忽有人上来报:“门外一位叫韩维的剑客求见侯爷。” 黄陵侯略想一下,才想起是去年见过的韩郢之子,忙说:“快唤他来,直接带到这里。”正闲闷无人陪他射箭。 黄陵侯扔给韩维一张弓,道:“让我看看你的本领。” 韩维站稳步伐将弓拉满,手臂上的青筋攒的鼓鼓跳动,专注的看定箭端和靶心,射出的箭像日出时的第一道光芒,笔直迅速穿透靶心,侯爷拍手叫好:“不错,再射一支。” 他又将弓箭拉满,对着方才射出的第一支箭,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两支箭并头插在一起。 “不错,足有三石之弓,确实是勤练过。” “侯爷过奖了。” 黄陵侯接过一条帕子擦掉脸上的汗,挥手撤去身边的七八个侍卫,指着石凳让韩维也坐下。侯爷问:“此趟去南楚见到他了?” “见到了。” “他怎么样?” “张先生十几年来一直待在湖中的山上,不曾离开,我见到他时就像个野人。” 黄陵侯道:“他把自己困住了。” 韩维来时已想好说辞,只是还有点犹豫,“侯爷,韩维此趟见了张先生,他讲了一件从没提起过的事情。” “何事?” “他说当年盗窃南螺珠并杀人的凶手就是李偃。” 黄陵侯突然停下正擦的手,抬眼震惊地看着他,陷入沉思久久没有说话。 令牌和凤钮印 “是李启川?真的是他?”黄陵侯不可置信的重复几遍,“不可能,怎么会是他?张仲说了什么,李启川为何要盗南螺珠?” “张先生说事发后他同我父亲追拿凶手时,我父亲亲口告诉他戴面罩的人就是李偃。父亲他不信朝夕相处的兄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就像刚才侯爷也不相信李偃是凶手一样。没当面跟李偃对质,父亲绝口不跟司败透露一丝消息。而李偃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盗窃南螺珠。” “他是为了什么?” 韩维问:“侯爷,李偃是什么样的人?” 黄陵侯平复下心境,边想李偃的为人边缓声说:“李启川跟了我二十多年,行事一向负责稳妥,现在虽做了郊尹,也躬行节俭,为人孝顺,我说不出他的不足之处。” 韩维对此评价十分鄙夷,更不屑李偃为人:“果然,凡是提到李偃为人的,无不是清廉正直、孝顺至极,我见他之时也感动他哪怕对家中的马夫都照顾的无微不至。做足了好人。” “这是何意?” 韩维道:“侯爷,当年那支队伍出发时是几月?” “八月初。” “当时李偃在何处?” “过去太久了,本侯记不清了。” “当时他告了假在家中侍母,侯爷仔细想想,可有此事?” 黄陵侯道:“或许有这事。” “当时李偃的老母生了顽疾,久治不好,李偃侍奉在老母身边。恰好这时齐国的泰申君也在弥留之际,急需知命丸续命。李偃是个极孝顺的人——” 黄陵侯再次震惊:“你是说他是为了知命丸?” “不错,他为了母亲,杀了九条人命。”黄陵侯站在凉亭边望着花园中的绿草茵茵,好久才又问:“司败不是在现场发现了踩烂的知命丸?” “一个障眼的丹丸而已。” “司败查过,护送队伍中有人咬定是韩郢盗了南螺珠,还有一个人也跟环列尹禀报你父亲盗窃一事,这都是怎么回事?” 韩维道:“侯爷,这正是此趟我来见侯爷的原因。” “你要作甚?” 他立刻躬身恳求道:“韩维斗胆想从侯爷这借块令牌,能自由出入司败署,我想查阅当年的案宗,死在林中的侍卫王雄,我总觉得他很可疑。” 侯爷问:“你既然知道李偃是你仇人,以你的本领应该可以杀了他,为何还要费这么多事?” “侯爷,我曾回乡过两次,樊玑城的乡亲提起我父亲时都厌恶的称他是贪财害命的盗贼。如果我私下杀了李偃,百姓不明所以,以为韩家又多了个杀害好官的罪人。我欲查明真相,与李偃对峙司败署,还父亲清白。” “好,那我借你一块金丘令,可随时出入司败署,望你父沉冤得雪。” 韩维感激道:“多谢侯爷,侯爷若有用得到韩维的地方,韩维定当以死相报。” 黄陵侯对他所说的事情仍有疑惑:“当初张季仲为何不言明真相?” “其中缘由张先生并没有说清楚,或许是他感念当年李偃对他的恩惠。” 沉甸甸的金丘令握在手中时韩维再次谢恩,正打算退出侯府时忽想起另外一事,怕惹恼侯爷,犹豫再三还是小心问道:“侯爷,韩维还有一事想问个明白。” “何事?” “公子陈即将迎娶韩国公主,按韩国给的条件,本是您的孙女云锦公孙嫁去韩国,为何又换了位公主?” 黄陵侯笑道:“说起此事,还多亏了李启川找回先王遗留在民间的公主,我那孙女是个有气节的孩子,即便不愿嫁去韩国也答应了此事,现在有了这位民间寻回的公主,名正言顺两全其美。” 原来又是李偃在背后做的手脚,韩维怒气当胸,此恶贼不杀,留他还要祸害到几时。 “你为何问起此事来了?” 韩维道:“不瞒侯爷,长在民间的这位长明公主与韩维从小就相识,稀里糊涂做了公主,对远嫁韩国也心有忧虑,所以我特此一问。” 黄陵侯虽还想追问几句细节,又恐说多了对云锦不利,冷面不再提此话题。 韩维离去的背影从花园拐角消失时,黄陵侯独自想了很久,暗道:“韩谦温,当年本侯若是彻查到底,你这孩子也就不用为你奔波至此,你以为本侯没有怀疑过李启川吗?你儿子既然要重新索要真相,本侯就助他一助。” 汤付群腹部的伤是在南楚跟踪时被韩维所伤,那一剑差点令他丢掉性命,对此一直怀恨在心。长明公主回姚府那日便有人将韩维的行踪一一禀报给他。他又将韩维和长明公主一事告知李偃,李偃笑曰:“这正是我想要的,他们走的越近对我则越有利。” “先生不怕谭昭暗中行动对您有威胁?” “我也有所担心,所以府里命人多加了一层防护。他若要动手,自南楚归来早就该动手了,他一定还有其他打算,这正给了我时间。” 汤付群问:“先生有何想法?” “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向我禀报。这小子虽本领过人,总有他疏忽大意的时候,找几个机灵点的,若能解决的干净你重赏他们。”哪怕是白日,这书房也阴森的吓人,李偃站在摆满书的架子后面,眼睛仿佛放出绿光。 汤付群咬着牙兴奋道:“属下一定办好此事。”他想报腹部这一剑的仇想了很久了。 李偃慢吞吞道:“他死之前,让他知道安平到底是谁。” “主公这招足够诛心。” 李偃又道:“只怕你们不是他对手,就算杀不了他我也有办法让他生不如死。我本快到了安享晚年的时候,他却毁了我的计划,实在令人气愤。” “先生说的是,不除掉他总是夜长梦多,他在我腹部留下的一剑至今雨天还隐隐作痛,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 曾经,李偃常想过几年告老归乡后,在乡间养花弄草、含饴弄孙,做个受人尊敬的乡绅,另在家中单独供奉韩郢的灵位以求自赎,这辈子想要的高官爵位都已得到,犯下的罪孽也已自赎,一辈子或许就这样平静的过去。偏偏韩郢还有个儿子活在世上,还要追查已经没人记起的往事,李偃仿佛感受到韩郢之子正碾碎自己晚年的平静,他十分恐惧愤恨,忍无可忍,那就只能再杀之。 乔临溪把韩维递过来的金丘令左右翻看,问:“金丘令很威风?比我这个如何?”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块小巧的凤钮琥珀印在手中抛来丢去,韩维都替她紧张:“别摔坏了,你好生收好吧。” 临溪道:“下次出门带上我,让你见识下这凤钮印的厉害。我越来越觉得当公主真痛快,简直能一手遮天。” 韩维盯着漫不经心玩弄令牌和凤钮印的临溪,问:“你知道嫁去韩国,是嫁于何人吗?” 临溪抬起头问:“我不知,无非就是公侯公子。” 韩维笑道:“不管是谁,嫁的必都是位高权重之人,你刚才那句话吓到我了。” “是吗,我没有那个意思,权势确实是让人豁出性命也想得到的东西,我算是体验了一把,不过我对此并没有兴趣。如果我顺利逃出王宫还能带上这枚凤钮印,对我当剑客也用处很大嘛。” 韩维笑她单纯可爱:“你要做剑客凭的是一身好本领和心中正义,而不是用小小的印把人吓的半死,屈辱于它的淫威之下。” “你何时去司败署,我与你一起,我绝对是个好打手。” “明日。不过我们可不是去打架。” 司败署的匾额由青铜所铸,黑青色的大匾生硬阴冷,厚实的黑色大门更令人望而生寒。乔临溪摩挲起鸡皮疙瘩的双臂望着司败署的大门小声说:“都说进了司败的嘴,不是少胳膊就是瘸腿,这地方真让人瘆得慌。” 韩维轻笑不语。他刚抬脚欲走上阶梯,临溪一把拦住他,从他怀中摸出金丘令道:“让我来。”她高举金丘令对守门护卫道:“此是黄陵侯的金丘令,我们奉侯爷之命来见郭大人。”守门护卫慌忙行礼道:“容卑职去通知郭大人。” 临溪收了令牌小声嘀咕:“真好使。” 韩维叮嘱一句:“现在不是玩耍的时候。”不一会守门的护卫小跑着来领二人去见郭大人。 郭大人可能午睡刚被唤醒,做脸颊还留着枕臂睡觉的红痕,双眼惺忪却强打精神。韩维见了他直接开门见山道:“郭大人,十八年前韩郢护送南螺珠往齐国被盗一事,可有记忆?” 郭巨力是当年事发后的第二任司败,在任才五六年时间,对当年之事只有耳闻,谨慎回道:“你此趟来必为此事了,可本官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我们侯爷对当年的事情还存有疑虑,特命我再来密查此事。” “需要本官的地方尽管吩咐。” “那烦请大人带我去卷宗库房。” 存放卷宗的库房在司败署的正后方,偏僻的院子冷冷清清没有人声,随从的小吏“吱呀”一声推开库房的木门,外面明亮炽热的光线一下子钻进屋里,一股子霉味扑鼻而来,郭大人惭愧道:“我楚民安太平,几年来犯人命大案的人越发少了,这卷宗库房犹如闲置,多日未开大门,瞧这股味道真呛人。” 韩维点头道:“这是好事。堆放这么多文书卷宗,最早要从什么时候算起?” “你若想翻,五十年前的都能找到,难免有一些会被老鼠啃食。” “我只需找二十年内的就可,请大人带路。”郭大人一边引着二人走进库房一边说:“小吏们皆按时间年月编排好了,你只需看架子上的红绢,都写着时间。” 韩维粗略看了一遍各角落的红绢,早已将癸巳年红绢位置记在心里,他对郭巨力道:“这么多卷宗看过来可能需要时间,郭大人有事可先去忙。” 郭巨力道:“那本官就先去前堂,有事吩咐小吏就行。”韩维在郭巨力耳边沉声道:“侯爷的意思,此事莫要伸张,不要对旁人提起。” 郭大人道:“本官明白。” 当年的回忆 郭巨力离开后,只留一个小吏远远地守在门边。 乔临溪翻着架上蒙尘的卷宗问:“这库房中的卷宗少说也上千件,司败署要真如传言那么可怕,这要死多少人?说不准还有冤假错案在其中。” 韩维:“你说的不错,这里的上千件案子能有几个是凭着真凭实据定罪。”归类在癸巳年的卷宗并不多,他翻遍了几十份册薄也没找到有关南螺珠一案的卷宗,正欲到身后的架子上翻找时,听见临溪低而急切的叫唤:“柏崖,快过来。” 韩维接过她手中的案卷,题录是《安雀宫偏门侍卫萧染案》,他问:“这人是谁?你认识?” “上次讲我母亲的事情,跟你提及过的那名侍卫,就是他带我母亲逃出了王宫。” 韩维粗略翻看一遍案中详录,皱着眉目道:“真是残酷无情的地方,他居然受了宫刑。”乔临溪也吃惊道:“长公主只说受了重刑,原来是宫刑。” “受这样的酷刑不如被直接打死来的痛快。” 乔临溪并不理解宫刑对男人的致命打击,天真的问:“宫中那么多宦官没见他们要死要活。”韩维无法为她释疑,磕磕巴巴的说:“这个,你以后会懂。” 乔临溪又亲自看了遍萧染案:萧染引诱蛊惑柔罗公主顾绰顾偏妃,携其私逃出宫,祸乱宫闱,施以宫刑,罚作皇陵守墓人,终身不得离位。看毕她黯然道:“我不明白了,萧染到底救了我母亲还是害了她,这案宗上说他巧言令色蛊惑我母亲逃出宫,哪个是真的呢?” 韩维将她手中的案卷拿下放归原处,道:“这上面记录的不可全信。记录案件也要顾及皇家颜面,怎能如实描写顾偏妃跟男人私逃一事,再或许萧染只是想保护你母亲,把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你是说,萧染怕先王追杀我母亲,就主动承认是自己蛊惑了她减轻她的罪责?” “有这个可能。” “我正好也想见见这个萧染,我要问清楚。”她看着标有癸巳年记号的红绢道:“那一年可真不太平,你我都成了孤儿。” 韩维听到此话心中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不知是酸涩还是暖意,他与临溪两个同一年落难的人在无形之中好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捡了她不致她饿死林中,而她如暖风一般将他曾经冰冷的心渐渐的温热,他轻轻搂过乔临溪的肩膀柔声道:“好在我们俩都已成人,活的好好的。” 乔临溪把头埋在他胸口瓮声道:“你看,好歹你知道仇人是谁,我母亲就这样悄悄死在林中,我都不知谁算是罪魁祸首,不是先王,不是太后,也不是她自己。” “想着报仇是件很沉重的事情,心里不快活就会有一股愁闷长期郁结于心,我想你一直都能开开心心。”临溪道:“我知道,我只是随口说一说。” 韩维正担心案宗会被人为毁去,乔临溪又把一麻袋卷宗从墙角拖了出来:“应该就是它了,这袋子上写着南螺珠案字样。” 他慌忙解开绳子把所有册薄倒在地上,灰尘四散溢开,呛的两人只打喷嚏。 布袋中并非全部关于南螺珠案件的册子,南螺珠案只有上中下三册,二人盘坐在地上一一过目。“除了我父亲和张仲外,另外八人当中,其中四人籍贯就在郢都,还有四人来自不同郡县。” 临溪问:“你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怀疑什么?” “其他事情差不多都已明了,我就是不明白临死前冤枉我父亲的王雄目的是什么?我来这查案宗就是想查查他的籍贯和来历。” “哪一册是记录他籍贯的竹简,我也来看看。” 韩维将手中的册子递给她,肯定道:“我要去趟西封。王雄是西封人氏,在去西封之前我们先去见见环列尹,招录他进王宫环列队的大人应该知道点什么。” “对啊,能进了王宫当护卫,本领都非比寻常,我大哥就经历了几重选拔才做了国君门边的郎中骑,王雄一定也是个身手了得的人。到时候这些地方我都陪你去。” 韩维盯着她:“你现在身份不同,我不能也不敢随意带你外出,你就待在姚府等我回来。” 乔临溪忙抓住他的臂膀道:“柏崖兄,在这段时间内可是得了国君特许才出来的,我行动很自由也不再是公主,怎么可能被那些框框架架束缚其中,让我和你一起,万一我真的要嫁去韩国再也逃不出来,我也不后悔这段时间没陪着你。” “不行,西封离此千里,一路上奔波劳苦,现在时间紧迫我不能把大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 “上次去南楚确实是我拖你后腿了。” “绾绾,上次一路上能有你陪伴是我这些年最大的幸事。等我杀了李偃,余下的时间才能专心想办法助你逃离王宫。” 临溪轻声问:“柏崖,我一点点不明白。晚秋就是公子陈迎娶韩国公主的日子,离此不过四五个月,你要报仇,等了十几年,为何这么急着要在这四五个月内杀了李偃。你何不再等等,等救出我后我来助你宰了他。” 韩维拿起另外一本册子继续看,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以他的能力去截公主的送亲队伍无异于送死,除了拼尽性命几乎没有胜算,在丢了命之前必须手刃李偃,他平静道:“你要听我的话。” 临溪道:“你说李偃是为了知命丸才杀人,我想过,他一定不会把嫌疑重大且贵重的南螺珠留在身边,至少不会放在府中。张仲老先生送我们那粒南螺珠可以拿它来利用一把。” “怎么利用?” “你把南螺珠交给我,等你和他对簿公堂时,我必让他百口莫辩。” 韩维听她细说了方法后点头道:“确实是个好方法,就是有点不光明磊落。可是你又莽撞了,你可知道是谁向国君透露了你的身世?” “李偃?” “不错,就是他。他面善心狠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临溪不解的问:“可是我没有接触过他,他是在哪里捡了我的玉?” “傻子,这么快就忘记了?去年师父和我来此向国君复命公孙流一事,李偃宴请了师父和他的同僚,我们也在内。你就是那时候丢了玉。” 临溪恍然大悟道:“没错。李偃这个老王八,要不是他从中作梗我哪里会受这罪。现在他不止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讨好黄陵侯。” “王八蛋。” “别顾着骂人,没有我的允许你决不能贸然行动。” “懂了,懂了。”她边看当年那十人的籍贯边问他:“李偃知不知道你出现在郢都,还在查他的老底?他这人这么坏,说不定南楚路上的刺客就是他派去的。” 韩维猛然醒悟,他以为自己查李偃的底细神不知鬼不觉,想在找齐证据之后给他来个措手不及,临溪这随口一句话倒提醒了他,那个老王八或许已经知道他是何人了。 韩维道:“我要尽快去西封。” 两人离开司败署后直奔环列尹处。环尹雷琼听下属通报黄陵侯的人要见他,本能的吃了一惊,慌忙在厅中接见韩维。韩维又将对郭巨力的那一番话说了一遍,雷琼客气道:“只要侯爷有需要,本官在所不辞。” 韩维问:“癸巳年的南螺珠案,雷大人一定还记得。” 雷琼道:“如何能不记得。护送南螺珠的八名护卫皆是从我环列队挑选出去的人,我还记得他们被韩郢选中时的表情,个个都觉得去齐国是个新鲜又能立功的好差事,结果都有命去无命回。本官在职已有三十年之久,一向小心翼翼恪尽职守,一下子损失八名兄弟是我这么多年来心里头难以忘掉的痛事。” “雷大人精心栽培训练他们,八条鲜活的命枉死确实让人痛惜。” “若不是韩郢那逆臣起了异心盗取南螺珠,我那帮护卫哪里会有那样下场?” 乔临溪一听这话把到嘴边的茶水放下,她知道韩维必然心中难过气愤,于是替他辩解:“雷大人,当年的事情我一个后辈都知道疑点颇多,韩郢是不是逆臣还有待定论。” 雷琼道:“先君在世时此案就已结,这还有什么争议?” 韩维抬手让她打住,又转头问雷琼:“雷大人,还记得王雄吧,我知道环列队的人个个都一身好本领,王雄这人是谁挑选进了环列队?” 时间过去太久,雷琼一时也想不起王雄是哪个,很不自在的对韩维笑笑。韩维提醒道:“当年正是此人咬定韩郢盗取了南螺珠。” 雷琼经他提醒猛的想起来了:“哦,我记得他,跛脚王雄。他力气很大,当年就是凭着扛鼎的力气进了环列队。” “是他诨号,还是真的跛脚?” 雷琼笑道:“若不是跛脚,谁会给旁人起这诨号?” 临溪问:“连跛脚都能进环列队?” “只是轻微跛脚,并不影响他在队中的作用,反倒是他通身的力气起了很多作用。” 韩维问:“王雄籍贯哪里?生前有没有仇家?此人人品如何?” 雷琼被他这一串提问弄的心中不安,反问:“难道南螺珠一案和王雄有关?” “在下只是奉侯爷之命再查此案,一些细枝末节必定要了解,其他的在下就不清楚了。” “王雄的籍贯是何处,本官实在记不得了。他这人寡言少语,性子也不热活,没干过杀人劫货的事,谈不上什么人品,就像大街上迎面走来的普通人。” “仇家呢,他有没有什么仇家?” “这个本官就更不清楚了,他只是一个下属,本官能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不过他当年是家乡遭了难才来了郢都。” 临溪立刻问:“什么难?” “实不知呐,要知道他籍贯,倒是可以去司败署查查当年的卷宗。” 韩维起身行礼道:“多谢雷大人指点。此趟也不算没有收获,若有需要,我们还会再来叨扰大人。” “侯爷要办的事情,本官还有拒绝的道理?” 韩维轻声道:“侯爷是密查此事,望大人替侯爷保密。” “本官明白。” 明月的计策 乔临溪坐在马上,韩维则在一侧牵着马,两人沿着行人稀少的小道慢吞吞走回去,傍晚的落阳将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 天气渐渐炎热,夏日夜短昼长,连下人们都吃过晚膳西山的太阳还没有落下,夜色降下,风才有点丝丝凉意,乔临溪吩咐燕雀道:“明日谭昭要出趟远门,你去请他到后院纳凉,再准备一壶清茶一壶浊酒,我要为他饯行。” 没等燕雀应声,明月立即抢着回道:“公主,我去吧,我跑的比燕雀快。”把燕雀气的“哼”一声。乔临溪对明月点头说:“好,那就你去。” 明月走出院子后,燕雀抱着刚孵出的白孔雀对五小姐抱怨道:“明月是越来越放肆了,我比她早进府五六年,哪里轮得到她给姑娘跑腿,自从五姑娘回来她整日都跟在您身后,假装对您嘘寒问暖关心备至,把姑娘当小孩子一样哄,一定有什么目的。” 临溪笑道:“她生在寒贫之家,我好歹算是给了她温饱之所,她只是想多做些报答我而已。” 燕雀凑近了悄声说:“我觉得她想攀高枝都想疯了,那日几位公主光临我们府邸,明月私底下偷学公主们身边宫女的仪礼,这分明是想跟您进宫。” “小燕雀,你口水都喷我身上了,少讲几句。”燕雀撇撇嘴不敢再说。 后院的几株银杏长势非常茂盛,白日里院子藏在绿荫之中,入夜后也比别处凉爽几分。乔临溪早在院中等候的不耐烦,抱着一根绳子慵懒地坐在秋千上,她还不死心,执拗的想能与韩维同行的法子。 韩维来时站在院门处,愣神地望着秋千上穿着一身浅绿素雅衣服的姑娘,她好似炎炎夏日里的一阵凉风,总能使他心境温和平静。 乔临溪朝院门边回头时恰看见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立在那,问:“你下河洗澡了?” 韩维笑道:“嗯,一天下来流汗不少总要洗干净见你,公主召见我岂敢迟缓,忙不迭赶来?”她歪头打量他的脸,潮湿的头发胡乱束成高马尾,从耳鬓又垂下几缕发丝,模样清冷标志,“你像一株劲竹。” “为什么像竹子?” “说不清,也许你独来独往惯了。” “我已经改了很多,师父都说我变了。” “随便你什么样子,清冷的、热乎的都行。” 韩维朝她身后的石桌看一眼,问:“你准备了什么给我饯行?是不是去年的酒?” “你明日出发不宜饮酒,饮一盏清茶。可惜今晚无月色可赏。” 他跟着她抬头仰望夜空,那道横亘在夜空中的天河如条巨龙,星辉将这条龙衬的璀璨夺目,他道:“夏日的夜该看星辉,你看这夜空浩瀚深沉,不比孤月逊色。” 临溪举起一杯茶,笑道:“明日出发,愿君平安妥当。” “谢临溪姑娘对在下的关心。”“不客气。”二人皆笑了起来。 “王雄家乡遭了难,你觉得会是什么难让他从西封来到郢都?” 韩维道:“瘟疫、洪水、大旱都有可能。王雄籍贯西封,西封靠近浊河,如果是家乡遭难必定与河水泛滥有关。” “难道全家都死了,才只身来到郢都?” “故土难离,他的亲人若是都遭难死了,他更该在原处开枝散叶才对,他来郢都必是有识得的熟人。”“不猜测了,等你打听了再说。” 韩维道:“李偃现身为郊尹,是朝堂重臣,即使有了证据凭我的微弱之势,不知该如何拿下他,我也想过夜闯李家直接杀了他,心中却又不甘。” “你有师父有国老在身后,黄陵侯也可助你,我也算一个。”说着将凤钮琥珀印从袖中掏出放在桌上,向他挑眉炫耀。 韩维笑着摇摇头道:“一个琥珀印把你开心的,真像顽童。”又道:“国老远在舒窑,早已两耳清净不问国事,我怎以自己私事去劳烦他。” “只要你找到证据,我会说服国君重审南螺珠一案,你放心去做你的事吧。” 二人正说着,明月端一壶酒从外面兀自走了进来,她对二人行礼道:“公主,天气炎热,这壶酒是奴婢在井中镇了许久,冰凉甘美。”说完拿了两个杯子为他们斟上。乔临溪端起来抿一口后就递给韩维:“清清凉凉,你也尝尝看。”她转头对明月说:“你想的真周到。” 明月颔首轻笑,向后退了半步站定。 乔临溪见她没有退下的意思,奇怪地看着她。明月突然向前走近两步,一脸的迟疑和紧张,叹息轻声道:“公主和谭公子情投意合,真是一对璧人,只是公主晚秋就要嫁去韩国,公主和公子将被迫分开,奴婢虽是下人,却很替公主惋惜。” 韩维听她话中有话,又觉她身为侍女说此话甚是无礼,便转身背对着她。乔临溪的心事被明月说中,羞的脸红耳赤又正色道:“还未到晚秋,万事可商量,不急不急。” 明月道:“公主,您若不想去韩国,我斗胆向您献一个计策。” 二人心中一惊,这丫头好像知道他们平日里谈及的话。乔临溪反问:“你听谁说我不想去了?” 明月自觉唐突,也害怕言行僭越被罚,小心解释:“是奴婢平日里见公主和谭公子二人形影不离,感情深厚,公主此去韩国就像一只断翅的大雁,奴婢一个下人看着都心疼惋惜。” 临溪把她拉起来,问:“你有什么计策?” 郭明月脸上表情倏地一转,眼眸冷静坚定:“偷龙换凤。” 韩维暗暗观察眼前这女子,瘦瘦小小的骨架,模样很稚嫩,举止、口气倒不像寻常侍从。 “公主,不是人人都厌恶当公主,能生在权贵之家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有多少人为财为权拼尽性命,人活一世,不就为了衣食无忧或受人尊重或享无限荣光,或许有人想做这个嫁去韩国的公主呢?” 韩维使眼色让临溪不要多言,他问明月:“我与公主的情谊只是挚友,你妄言刚才那番话十足让人生厌,若细究起来你小命也难保。长明公主既受君名,远嫁韩国是她的职责,若楚与韩能结成同盟免遭秦的觊觎,是件值得世人永记的事,这也是她的本心,她从未有过一丝一毫不愿意。” 明月怕的浑身发憷,寂静的夏夜连虫鸣也没有,只有银杏树叶轻轻的摩挲声,她道:“这院子很深很静,奴婢今晚胡言乱语了,却也是我一番肺腑之言,公主,奴婢先下去了。”她一连退了七八步才转身走开。 明月离去后,乔韩二人都没有说话,心里都在想明月那番话。过了好一会确认四处已无人,临溪开口道:“燕雀常在我跟前抱怨明月做事出格,对府中谁都有心,平日里她确实能说会道也更殷勤,我只当她是真心报答我留她在府中,如今看来多是曲意逢迎……”明月的话太令她震惊。 韩维谨慎的压低声音问:“她说的偷龙换凤一计,你怎么看?”临溪摇摇头。 “这个计策我也想过,可是找到替嫁之人很难,这替嫁之人需熟悉宫中一切,有胆有识,心甘情愿。此计划对于替嫁人而言很不公,也让我们很自私。对比截亲的危险,这个方法恰是最稳妥的方法。” 临溪惊恐道:“你打算截亲?你是疯了?送亲队伍也是公子陈的迎亲队伍,少说也是近千人,你这无异于给他们送颗头颅。” “我倒不至于蠢到孤身和他们迎面对抗。” “你有什么计策说出来我听。” “送亲队伍数量堪比一支队伍,如行军打仗一般,行军途中制造点意外,队伍必乱,那时候我们趁乱逃离即可。” “这和我现在跟你逃离有何不同?” 韩维道:“你现在逃跑就是自己的主意,君上必会怪罪到姚府,在送亲的半途逃脱或被截,那就是送亲将军的事情,与你无关。” 临溪不忍道:“可是会连累到送亲的将军?” “太过仁心便什么也做不成。先不说这些了,既然眼前就有个愿意做公主的人,我会慎重考虑‘偷龙换凤’一策,你也不要担心。” 她把心中隐隐忧虑藏在心底,笑道:“有你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墙垣外面有点点荧光,夜风穿过高墙外的几株大树,忽而有几只流萤从叶间闯出逃进院子,韩维指着墙外面问她:“这几面墙,把大好景象关在外面,想不想出去看看?” 她踮起脚向墙外张望持怀疑态度:“我在这住了多少年,竟不知墙外有什么好景象?” 韩维立即抓住她的右臂纵身跃上高墙,借高墙的势又推着她掠上墙外的一株老槐树。站定后他指着远处景色说:“看看前方。方才就见几只飞进了院中。” 乔临溪扒开槐树叶望着遍地的流萤欢喜道:“真美,这片萤光比头顶的星辉还美。”从远处小河里飞出的成百上千只流萤,在深沉的夜幕中游走漂浮,像片坠落人间的星河,绚烂无比,幽幽如梦一般。 “流萤是好看,但怎比这苍穹中的朗星皓月。” 她盯着流萤,他则望着夜空的璀璨星斗,轻声说:“绾绾,你大概就是星辰,清澈明亮,我现在乃至往后的每一日都不再是一片黑暗。” 临溪垂下双目,抿着嘴羞赧的笑道:“与身边众男子相比,你对我的包容和理解与他们都不同,我做的每件事都令他们不悦,而你不一样,我如星辉你就是皓月之明,多谢你带我见识繁花似锦的大千世界。” “那可惜了,今晚没有月亮,看不到我在你心里的分量。” 乔临溪悄悄伸手勾住他的手指,他反手将她的手死死的攥住,静谧清凉的夜晚真是醉人。 两人踩在同一根树桠上紧紧贴着身体,一股幽幽的清香从她身上散出来,盛夏之夜忽得又燥热无比。韩维拽着汗涔涔的白色里衣不停扇风。 “你不是在河里洗了澡,怎的又这样热了,瞧你的头发。” 她伸出手将他额头的汗珠抹个干净,捏了下他的脸颊。 韩维一把固定住她的手,缱绻缠绵盯着她的眼睛,哑声道:“不能再碰我了。”临溪好似要看个明白,把脸凑的更近,问:“我掉下去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你一路上要保重,不要心急,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 “我会的。” 韩维快马加鞭直奔西封,七八日功夫就到了西封境内。西封近浊河,大河两侧一片沃野千里,田野四周散布着零星的村庄。他向来对打听地名有十足的经验,只找那些上了年纪的老者打听,一路问下来,打听到第五个老头的时候才有了眉目。 五老头正躺在榆树下纳凉,听了年轻人要问的方向后慢吞吞坐起身说:“你说的羊仙村早就不在了。” “什么是不在了?难不成凭空消失了?” “可不是嘛。一场浊水,把羊仙村冲的干净,现在换了名字叫花塘村。” “老伯,原先羊仙村的人都去了哪里?” 老头很暴躁,咂嘴道:“你这小子,难道真能把人都淹死光了,羊仙村虽不在了,剩下的人自然都住在现在的花塘村。” 韩维对这古怪老头也没有办法,只能好言问道:“那场浊水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死了多少人?” 老头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个遍,见他气质不俗,忽问:“你是官家吗,问的这么细?” “我家有一门亲戚住在羊仙村,多年没有来往,前段时间母亲提及这门亲戚似有未完的承诺,就托我来此地打听清楚。” “那你们这门亲戚离的够远,那场大水得是三十年前了,或许也没有三十年,那时候我才四十岁,身强力壮,要是条件允许,我一顿饭能吃六碗,年轻的时候谁的饭量不大。” 韩维知道这老头肯定啰嗦,索性也盘腿坐在边上,听他回忆过往。 真相是如此 “我们这里地势开阔,水草也肥,养羊养马的很多,羊仙村因此得名。那年刚入夏雨水就多的吓人,每日晴那么一会,各家各户都出来用泥巴糊墙。大户人家自然不用,他们的墙都是青砖,结实得很。” 韩维很想提醒他快讲,赶紧把话题拉向想要知道的部分:“羊仙村就是那场雨里坍塌了?” 五老头道:“羊仙村背靠一条大河,此河又接连浊河。下过几场大雨后浊河水位渐渐升高,后来从郢都来了几百口兵家帮忙固堤。我跟你说,他们明着来固堤,实际只是来把养在此处的几千匹战马转移地方。” “哦?这里确实是养马的好地方。” “战马是关键,人命嘛只是顺手搭救搭救,能不能活命还是靠自己。后来羊仙村旁的大河水终于漫出了堤,把村子冲个干净。” 韩维叹息道:“天灾岂是人力能控,老伯,从郢都来的都些什么人?” 老者突然笑道:“不知道,记得他们为首几个刚来时趾高气昂一身锦衣秀服,到此没两天都跟个泥人儿一样,哈哈哈。”韩维暗忖老头的话,为首几人父亲必然是其中之一,只是不知其他几位是何人,“为首的几个,难道老伯一个都不记得他们姓甚名谁?” 老者道:“当年我只是众多固堤者之一,有什么身份和郢都来的官家说话,我也不乐意凑那热闹。要不是提前固堤,毁的可不止羊仙村,那个村子死了几百口人咧。” “死的人里面可有王姓一家?” “羊仙村离此二三十里,我哪能知道外村人都姓甚名谁。” “多谢老伯了,花塘村往哪个方向走?” “往西,再打听去。”韩维给老头恭敬地递上一葫芦酒,老人家欣然接受,赞道:“真是好小子。” “等我去了花塘村,若问不明还来找老伯打听打听。” “成。” 韩维辞别老者往西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花塘村。花塘村只有四五十户人家,村子四面环着农田,数条羊肠小道通向村外。他牵着马在田间小路上走了好一阵子才到村边,向第一户人家的老妪讨水吃歇歇脚。 他见老妪年纪有七十多岁,必能问出点故事,喝了水后又向老妪行礼道:“老夫人,我母亲有一门远亲就住这花塘村,多年没来往,如今母亲年岁大了常想起小时候来往的这门亲戚,我特地从郢都来寻亲了。” 老妪停下手中编织的柳框,盯着他看了半晌,问:“你家的亲戚作什么名字?” “王雄,有四十来岁了。” 老妪想了半日也记不得有这个人,道:“你是寻错地了吧?村子就这么大,没有王雄,连姓王的都没有。” “没有找错,这里先前是不是叫羊仙村?” “不错。” “那您再想想,有没有姓王的一家。” 这时从茅屋里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边穿衣裳边说:“你确实没找错地,我认识王雄。” 韩维暗暗庆幸,打听这几天终于有点肯定的收获,忙叉手行礼客气道:“打扰到主人家休息了。” 男子指着编柳框的老妪道:“老母亲年岁大了,一时想不起多年前的事情。王雄是你家什么亲戚?” “我母亲的姨母的兄弟,再细一点的我也说不上来,毕竟很多年没联系过。”韩维憨憨的掩饰了一下。 男子道:“可以叫我竹生。王雄是我年少时的玩伴,几十年前离开了花塘村,走的很突然,也没说去哪里,只说投奔亲戚去了。” “祖宅和父母兄弟都在此处,他何故离开了这里?” 竹生道:“没有家人了,那场大水把羊仙村冲垮了,王家人也死了干净,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兄弟二人?”他十分震惊,王雄居然还有个兄弟,这在他预料之外,忙对竹生说:“大伯给我讲讲当年发生的事情,我回去也好跟母亲交代。”他从怀中掏出银钱放到石磨上重谢,农户人并不推却,就当是做了回说书人。 成王二十六年(丁亥年),那年夏季西封连降大雨,西侧的浊河水量猛涨,很快就威胁到养在河两侧的数千匹战马,一条连接浊河并流经羊仙村的大新河随时有决堤的危险。黄陵侯受国君之命,令韩郢、李偃、周洪等人率几百将士赶赴西封将五千匹战马转移到安全地方。 韩郢到西封后勘察地势,靠近羊仙村的大新河与浊河接连,漫涨的大水随时都会掀翻下游的村庄农舍,他不能眼睁睁看百姓遭受洪涝之害,权衡一番后命周洪领一半将士转移战马,他和李偃则留在西封为民加固大河之堤。 西封像受了上苍的惩罚,大雨歇一日就连下三日,如此反复,悬于堤上的河水甚至连风势都抵抗不住,晃晃悠悠即将倾斜而下。韩郢和李偃每日都在泥泞中对百姓高喊迅速转移到安全地方,多数不听劝的百姓死守茅舍就要与之同生共死,丝毫没有离开的决心。 最危险的当属羊仙村,洪水漫过来那一日,韩郢和李偃披着蓑衣挨家挨户拍门,可能都感觉到大新河的堤口即将撑不住,羊仙村几十户人家终于背上家什重物慢吞吞走进大雨中,王雄一家便在其中。 水漫过大腿,大雨不歇,铺天盖地浇下,洪水很快就浸过腹部,韩郢感觉不对劲,水量猛增,必定是大堤有了豁口,他和将士撑着几只竹筏在水中捞人。眼见大水越来越深,雨借风势显得更凶险,韩郢担心众人再磨蹭下去就都葬身此处,不住的催促百姓丢掉物什。 可他们不听。 韩郢的手下用竹竿捞上来一个受伤的少年,少年爬上竹筏大哭道:“救救我家人,他们都还在水中。”大雨迎面扑下,韩郢用手抹了把脸急问:“在何处,还有几人?” 少年哭诉道:“只有我游了出来,他们还在家中,我父母亲、祖父母、大伯都在。” 韩郢望着迅猛的水势犹豫不决,划回去救人连这一竹筏的人可能都会一起死掉,若是不救,那一屋子的人就只能慢慢等死。他犹豫、心急、烦躁,突然绝望的大吼一声:“都是蠢货,死就死了吧。几日前挨家挨户让你们撤离村子,有几人听从了,啊!现在划回去不是送死吗?”船上的人默默不语,是否要去救这少年的家人,他们谁都不吭声。 少年对着家的方向下跪大哭,不住的喊“母亲母亲”。李偃闻此不甚心酸,他从衣摆上撕下一根布条,折了一个棍子将少年受伤的脚包扎好,重重地拍少年的肩膀。 韩郢在大雨中怒吼一声“撤——”这声被拉长而决绝的喊声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少年缩在一角不住的流泪,愤怒仇恨的双目在韩郢身上落下浇不灭的火星。竹筏在大水中艰难前行,突然那少年叫一声,哀求道:“大人,那是我大哥,你们救他一救。”少年指的方向,在一片浊水之中,一个求生的可怜身影拼命往这边游过来。 李偃因同情少年刚失去亲人,毫不犹豫跳入水中,将洪水中的男子救起。获救的男子搂着少年悲伤地说:“他们都被冲走了,现在就剩下我们兄弟俩了。” 韩维呆坐在竹生家的院子中,想着世间的因果关系。如果父亲只是按黄陵侯之命把战马迁移,不留在羊仙村固堤,他就不会碰到王雄,就不会被王雄记恨,王雄便不会在护送南螺珠的那支队伍里做手脚,一切都会是另一番样子。这个案子如此简单,只需费点时间和力气调查就能真相大白,却没有人愿意查清楚,让韩家背负骂名这么多年。 如今一切都清晰了,想治李偃的罪,需黄陵侯出面。 韩维回程途中,行至一处山间小道 ,此处的山并不高,却连绵十几里,沿山落着三五处农家。所骑的马差点给他跑的口吐白沫,堪狼也气喘吁吁。他下马慢行寻找溪流打水解渴。 几户农家旁边有一条小河,他把马放在河边食草后就俯身掬水洗脸,忽听背后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是一种极力压着步伐的力度。 韩维心道不妙,右手拿着葫芦顺势一滚,向左侧退了几步站定,迅速抽出背后的清风剑指着前面三个壮汉。他背着河流,给了他极大的安全,厉声问:“你们是何人?若是山贼,我马上的包裹内有银钱,拿去就速速离开。” 他看三人穿着也并非草莽,所配刀剑皆气派十足,必是谁家的门客。为首的汉子道:“不为钱财,只取你这条命。” 韩维身上生出密密麻麻的汗,换作以往他定然不惧眼前三人,但是现在他已知报仇的方向和心中牵挂一人,难免更惜命。此时势单力薄,不知这三人身手如何,现在是他最不能死的时候。 “死前也好让我明白,你们为谁卖命?” 为首的满面杀气,恨恨的对他喝道:“五年前,你和仲昆杀了杨焘,我等是为杨焘报仇来了。” 短暂的时间内韩维迅速回想五年前随师父去曜城杀杨焘一事。 杨焘是曜城郡守,曜城与徐国接壤远离郢都。正因远离郢都天高皇帝远,杨焘在做郡守几年间慢慢暴露本性,他爱财爱色,爱财就横征暴敛,爱色就欺男霸女日日荒淫,弄的百姓怨声载道,作恶的名声传到离此不远的舒窑城。 卢成侯只得替曜城百姓除此小患。仲昆、韩维及几名卢侯的门客杀至郡守的府邸时,早有人暗中知会了杨焘,他带着大量钱财逃至徐国躲避,带不走的金银宝物仍堆积成山。 韩维和师父清理郡守府邸后直奔徐国,蹲守两月之久,才在闹市“狩猎”到杨焘将之杀死。 眼前三人就是杨焘曾经养在手下的门客。 去李家拜访 韩维对三人怒道:“身为门客,只食俸禄不辨大义不识大体,就是一条助纣为虐的狗而已。杨焘身为郡守,再任期间罔顾性命,欺男霸女、收敛钱财无恶不作,这种人值得你们为他卖命?” 为首汉子道:“我等受他之恩,此仇怎能不报,何况杨焘已将家财尽数献给国君,不做那郡守去往徐国,你们为何还追杀至徐。你做了门客又是为何,你我不都一样。” 韩维冷笑道:“你我或许身份一样,但我专杀杨焘这种贻害百姓、贪财好色之徒。你怎不问问死在他手中的百姓能不能饶过他。” 为首的汉子拔出刀拉开架势道:“没时间跟你废话,站住了等我取你人头就好。” 韩维摘下斗笠仍向三人,一个纵身跃进他们当中,为求一生,他必须比往日更谨慎出手来应对这三人的攻势,一躲一闪皆是防备他们的招式,先试探下对手的虚实。 韩维紧握着剑,像一头猛虎在三人中穿梭游走,招招搏命剑剑皆直奔要害。可对手毕竟是三人,很快身上就多处留下剑伤,其攻势不减几近疯狂。 这三人来刺杀韩维之前就听说过此人十分勇武,却不知他如此疯狂,心底生出退却之意。 刀剑之声在空旷的野外尖锐刺耳,韩维劈波斩浪直把为首的汉子逼的连连后退,几十招攻势两人累的气喘吁吁。 韩维暗想:还好,这几个人的武艺不过尔尔。 正当他以剑指着对手欲同他谈条件,背后倏地被人猛击一掌,一个仰身没待站稳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迅速传遍全身,他低头看着从背后贯穿的剑,暗暗苦笑:“好有意思,左肩中过一剑,如今右肩又添一伤 。” 他皱眉咬牙挣脱肩部的剑,怒睁双目像头困兽大吼一声,忍着剧痛拎着剑又杀过去,生死搏杀,他不能有丝毫退意,决不能死在此处,现在绝不是他死的时候。 韩维真的拼了命了,当他凌空一剑削去其中一人首级时,剩余二人见同伙的尸首,吓得冷汗直流无心恋战。 他捂着伤口强装无事,挺直身躯对惶恐惊惧的二人说:“认得我手中这把清风剑吗,当年韩大将军用它斩下无数头颅,此剑极其嗜血,近来似你们这样忠奸不分的蠢人越来越少,它已很久没有饮血,你们来得刚好。”说着步步逼近二人:“你们有眼却无珠,居然会为一个暴戾无常之人报仇,可笑。”担心他们二人卷土重来,他目光如炬盯着二人。 可是肩膀中这一剑,使剑的力气都用不出来,难不成今日要死在此处? 他用余光扫了眼地面,趁二人在逃和继续打的慌乱抉择中突然用剑向他们掘起一团沙土,汉子本能的捂住双眼往后退,韩维迅速腾跃至他背后,左臂紧勒汉子的身躯,将清风剑架到他的脖子上,威胁道:“你的命已在我手中,但今日我不想杀人,下次再见你们藏头露尾别有用心我一定不会饶过。还有,你们学前人为主报仇想留得侠名,却学不来他们的忠肝侠义和满腔的豪气,难道不觉得羞愧?” 二人本以为谭昭孤身应战必不是自己对手,没成想他一身好本领,手中的剑更是又快又狠,再不停手怕是都要命丧他手,更兼他最后一句话如刀扎般的划在脸上,两颊臊的通红。被剑架着脖子的汉子嘴硬道:“好,你也中了我们一剑,此事就此罢了。” 韩维松开手把他往前一推,剑客狼狈的捡起刀对他叉手道:“我们图那点虚名确实惭愧,现在各不相欠。”说完抱着兄弟的头颅谨慎的往后退走,拉开距离后才撒腿逃跑。 待两人离去,韩维方才感觉肋骨像被背后的一掌打碎了,加之肩部的伤口疼的浑身泛寒,终于支撑不住捂着胸膛吐了口鲜血,慢慢倒在地上喘息,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他仿佛游走在雾气弥漫的梦中,也不知活还是死,迷迷糊糊中想着:“这次五妹不能再救我了吧?” 农户人家救了他。 韩维醒来时已是两天后,睁开眼见一个老伯把碗药往自己嘴中灌。他勉强坐起身摸着伤口问是何处,老伯道:“这里是山脚下的小村,你晕倒在河边流了不少血,我们几个还以为你死了。放心,年轻人,你肩膀的伤口敷了药,别乱动,养段时日就能恢复如初。” 他慌忙问:“我昏了多久?” “两日了。我们老百姓本不敢招惹你们这些剑客,但见你还有口气,又不忍心……” 他掀开身上的毯子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对老伯道谢:“多谢恩人。我有紧要的事情在身,先告辞了。” 老伯见他浑身是伤还如此慌忙,突然感慨道:“这人啊,若是真死了,什么紧要的事情都得丢下,侥幸活了下来,又着急忙慌的连自己身体都不顾了,其实那些要紧的事在死亡面前都是可以放下的对吧。” 韩维勉强笑道:“或许活着就为了那点事情,既然死不了,为了有个奔头,还得重新捡起那些事。”老伯直摇头。 “老伯,我的马还在吗?” “在的,拴在院中,喂的好好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些银子对老头道:“这些钱买你几副药,多谢老伯救命之恩。”说完把桌上的药猛灌了两大碗,打趣道:“吃了这两碗药,伤口不愈合也难。” 赶了多天的路程,韩维已疲惫不堪,想到离公子陈的婚期又近了几天,不得不带伤硬撑着赶马上路。 自韩维去了西封后,乔临溪闲在府中无事,舅舅等众人生怕她有了闪失,落个保护不利的罪名,软硬兼施将她留在府中不许外出。姚青青整日陪着她在小院里下棋解闷、喝茶纳凉。 一日午后,二人又在小院中下棋说些体己话,乔临溪用拳头撑着额头左一个右一个瞌睡,青青笑道:“乏了就回屋睡会吧,你这样打盹还怎么下棋。” 乔临溪连眼睛也不愿睁开,嘟囔道:“也不给出去。一天天的太漫长。” “谭昭才走几日,把你闷的,我们俩从前不都这样过来的嘛。” 临溪懒懒散散问她:“如果我保护你,你想不想跟我出去一趟,咱们去趟李郊尹府上。”她没指望青青能答应下来才随口一说,没成想姚青青用力点点头笑道:“想,我极羡慕你从来都是进出自如。” “怪了,以前没见你羡慕。” “以前也羡慕,只是无人带,你有乔凌远,如今又有谭昭,都惯着你、由着你,后来我一想,我不是有你嘛,你可以带着我惯着我。” 她一把抱住青青的肩膀笑道:“这才对嘛,本公主今日带你去开开眼。” 有青青作伴,姚礼也知她们走不远,无非是女儿家到集市上走两步,便应允道:“让两个随从护着你们,早些回来。” 乔临溪换了身干脆利落的衣服,绑了条长长的绿稠发带,配着明月剑,跨上马背,顶着毒日头在大门口等着姚青青。待青青慢吞吞走来时,她已晒的焦头烂额,道:“大小姐,你快近前来闻闻,我都馊啦!” 到李家附近时,乔临溪从大门外先看到了李府那棵大松树,跟从前一样,盛夏季节也把院子掩盖的阴暗冷清,一样的毫无生气,她心想:“兄长若在就好了。”后又想,“拜李偃所赐,如今我是公主,他能奈我何。” 她对守门的汉子道:“通报你们大人,就说长明公主来了。” 守门的汉子侧头看了眼温婉的青青,以为这位才是公主,慌忙道:“这就去通报。”二人捂着嘴笑了一阵子。 李偃慌忙从府中迎接出来,还未来及行礼,乔临溪一把兜住他的双臂低沉着声音道:“哎呦呦李大人,你公务繁忙还来迎接我,可这天气太热我无处消遣,突然想到李大人家离得近又很凉快,这就来了。”李偃很惊诧长明公主来此的目的,疑惑不安的笑道:“哪里哪里,长明公主能光临府上,是下官的荣幸。何不提前通报,好让下官准备一下好迎接公主呢。” 乔临溪径直往院中走,道:“上次来你府中,我还是个普通的小女子,现在感觉当公主真是有趣。” 李偃见她来意不善,故意道:“等公主嫁去韩国可就不止是公主身份了,韩国的国君之弟,也就是公子屡旧年丧妻,正欲娶妻填房……” 乔临溪听此言气的脸颊通红,却笑对李偃道:“哦?这等好事,本公主到时候定要公子屡来我楚好好谢谢替我寻回身份的人。” 她站到老松下四处逡巡整个院子,叫安平的马夫坐在角落里玩水,她走过去小声问:“你还那么喜欢浇花?”安平点了点头。 “你这人的爱好真奇怪,天天这样浇水,它们会淹死的啊。”安平又点了点头。 临溪转身问李偃:“李大人,听闻你府上新添了一个娃娃,我此趟来专门给这娃娃带份礼,能否带我去看一看?” 李偃微皱眉头道:“难得公主喜爱,只是……” “哎,李大人,大热天的,难道让我白跑一趟。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很小很小的娃娃,这是我给小娃娃的见面礼。”一名随从将手心的木盒打开,是一对金灿灿的手镯,每个镯子上各坠着两粒通红的小红玛瑙。 李偃难以推却,道:“公主要看,是我这个孙女的福气,公主请——” 正如乔临溪所料,李偃的老母因孙媳妇给她新添了一个曾孙女,乐的脸上的沟壑比往日都深,每日都待在孩子屋中。 乔临溪见过小婴孩后走到李老夫人跟前,十分自然的依靠在她身上,动作亲昵就像她的孙女,“老夫人,您看着好亲切,记得我小时候梦见一位站在云端的神仙,您通身的派头就像那位仙家一样,让人又敬又爱。”边上的青青直看得愣神。 老夫人活到这样的年纪,什么样的苦与福、风与浪没见过,即便眼前的姑娘是位公主,与她而言不过是个乖巧的姑娘,她摸着临溪的头说:“你这张脸蛋我看着也喜欢,瞧你这双眼睛多亮啊。身为公主却没有一点公主的架子,我这心里头暖和和的。” 乔临溪握着老夫人布满斑块枯蒿的手,暗道:老夫人慈祥可亲,为何生出李偃这样的儿子。 因婴儿的房中不宜待过久,长明公主便邀李老夫人到屋外走走,又主动提出:“去老夫人屋里坐坐吧。” 她手扶老夫人的手臂,缓缓走向后院。 李偃不知这丫头来府中的目的,虽心中疑惑不安,但见母亲极爱同她说话,也找不到借口给她下“逐客令”,只得跟在身后一起向后院走去。 李老夫见乔临溪背在身后的剑,奇怪的问:“小姑娘背着这剑要作甚?” “小时候就爱佩戴,习惯了。” “姑娘家背着剑,戾气太重,不好不好。” 乔临溪在老夫人房中巡视了一圈问:“老夫人住在此处多久了?” “搬来此处许多年咯,还是我儿在黄陵侯处谋职时买的这处老宅。” “屋子越老,故事越多,我就喜欢看看这种老屋。” 她与青青陪着老夫人直坐到傍晚时分方才离去,她跨上马回望李府暗笑道:“李偃,本公主送你一份大礼,可要给我收好了。” 对明月而言 韩维拖着带伤的身体日夜赶路,等他到了姚府大门前时忽然就卸下防备和紧绷的精神,踏实地倒在地上,守门的李扁儿跑过来扶起他刚要开口,韩维不顾身体的虚弱翻眼盯着他:“你别说话,我不想听见你说话。” 李扁儿道:“那我去把五小姐喊出来。” 乔临溪只听见李扁儿那句“谭昭公子回来了,正在大门外……”丢下怀里的小白孔雀就飞奔到大门前。 韩维半死不活倚墙坐着,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她在大门前愣了片刻,方才一路奔跑来的愉悦感骤然间消失不见,几步跨到韩维面前,抓着他的手臂问:“伤了哪里?”立即吩咐跟过来的李扁儿:“快去叫大夫来。” 韩维皱眉笑道:“伤在被你抓的地方。” 她慌忙松开手查看他肩膀的伤口,伤口没有结痂,猩红的血肉外翻甚是刺目,她不敢触碰,腔调有点变音,问:“才离开多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你遇到了什么事?我来扶你进去,你不要怕。” “没事,伤了这几日估计都愈合了,我可能是连跑几日太累的缘故。” “根本就没有愈合。”他一身衣裳残破污秽,满身刀口,多日不见好像又清瘦许多,真像条落难的小狗,心中不免又同情他。 大夫走后,韩维躺在床上把乔临溪的脸看了很久,轻声说:“看见你就安心了,真怕李扁儿的嘴里又说了关于你的不好事情”。 乔临溪坐在床沿伸手轻拍他的胸膛,安慰说:“你累了这么多日,先睡会吧,我就在旁边守着你。” 他笑问:“你是不是又把我当成一条可怜的小狗?” “你会读心术吗?” “你的眼神和你第一次救我时一样,眼中都是同情。”临溪笑着摇头。 “没事,谁说被你可怜不是一种福气。” “闭上嘴闭上眼快睡。” 他阖眼答应道:“等我睡醒就要见你舅舅,我需要……”话才说了一半就没了声音。 乔临溪轻轻摩挲他温热宽厚的手,将十指缠绕在一起,心中祈祷:“希望你早日报了家仇,不要再这样辛苦。”她用篦子沾了水将他凌乱的头发梳顺,忽听到背后几声咳嗽,忙松开手转身站起来,见是舅舅背手走过来。 姚礼坐下后轻声问:“睡着了?” “睡了。” 他忧心忡忡不知如何开口,嘴角动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劝说:“绾绾,你和这谭昭,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你现在的身份和作为公主要担负的责任,你和他走的近,对你百害无一利啊。舅舅怕对你名声不好,更怕这不好的名声传到国君耳中。” “舅舅,你认不认识韩郢?樊玑城的韩郢。” 姚礼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会提起他?” 乔临溪指着沉睡的韩维,字字清晰告诉他:“躺在床上这个人,就是韩郢的儿子。” 姚礼大惊,从座上站起走到床边,不解的看着乔临溪。 “他一直在找杀父凶手,如今他应该都弄清楚那件事的始末,等他醒来会告诉您一切。” “韩郢的儿子……”姚礼俯身把韩维又端详一阵子。因故人韩郢的缘故,他对这少年的态度瞬间就不同以往。 “他真名叫韩维。我与他相识在进宫之前,是国君行事太专横不顾及我的感受,我怕什么名声不好,这不好的名声要是能让国君将我贬为庶民那才是好呢。” “你这孩子不知轻重。可千万不能惹怒了国君,舅舅养你十几年含辛茹苦,国君取你性命只需须臾。” “舅舅,这些话不要说了,我知道轻重。” “我这心里就是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事。” “舅舅你放心,再两个月我会老老实实回宫中,风风光光的嫁去韩国。” “但愿一切顺遂。”姚礼要踏出门时又回身问:“给他请了哪个大夫?”“周大夫。”“那就好,让周大夫开几副药给他好好养伤。” 自那晚明月逾越身份跟乔临溪暗示那番话之后,乔临溪再见明月时就十分留意她的言行。明月表现的很平静,好像那晚的对话从没发生过,依旧和燕雀打闹说笑。姚府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明月的,姚夫人也隔三差五差人叫她去唱支曲儿解闷,谁不说明月聪明伶俐又任劳任怨,关键她有颗往高处爬的心,这才是她与众人不同的地方。 乔临溪发觉现在的明月和当初救下的明月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正当她一步不离守在韩维床榻前时,外面有人轻敲门扉,问;“公主,我能进来吗?” 临溪暗想:“来的好,我正要找你。” 明月端一盆温水进来放在临溪跟前,给她拧了一把擦脸的帕子:“天气极热,用温水洗把脸会凉快很多,公主您累了大半天快歇会吧,有什么事就让我做。” “确实有点乏了。”擦了脸醒神后她指着一张椅子道:“你坐下,陪我说说话。”明月侧着身子坐了一半。 “你多大了?我记得你比我小上两岁,对吧?” “是一岁,我十八了。” “自你来了姚府,可曾回过父母身边?” 明月道:“偷偷回过两次,把我积攒的月钱给了母亲。” 临溪奇怪地问:“何为偷偷回过?” “不想让我父亲见到,他知我在何处必是来此又闹又打的。” “家中可还好?” 明月叹了口气,微微怨道:“还是老样子,父亲他时常喝的不省人事,众姊妹兄弟饥一顿饱一顿,我再不想回到那个家。” 临溪知她在家中受了很多苦,怕过那种凄惨挨饿的日子,只是,仅是这样,她就确信她嫁到异国他乡去会毫不后悔?只怕她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羡慕朱门绣户的生活才说下那种话,若是有一日她后悔了再想回来也是没有可能了。 “你在此地还有不舍的人吗?” 明月黯然道:“到哪里不是活着。若是我能让我母亲活的更舒坦一些,去哪里都无所谓。”临溪握着明月的手道:“我怕你会后悔。你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难道没有一丝害怕?” “谁知道将来能遇见什么人、有什么样的际遇,就像我遇到公主您,起初我对您也是一无所知,但是您给了我许多我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到了韩国,我也会结识很多不认识的人,建立我与他们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系。有了权势富贵,我何愁见不到母亲?” 明月坦诚的话让临溪十分吃惊,这个瘦弱娇小的女子行事能如此干脆果决,“你还小,想的还不够多。” “我不小了,公主,我不光为了自己私欲才要这么做,我也是真心想报答您的大恩。”明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韩维,接着说道:“想看见您和谭公子能白首偕老,做你们想过的神仙眷侣。” 她很清楚用躺在床上这个男人最能攻下长明公主犹豫不定的心。 对郭明月而言,乔临溪的担心只是她的一种阻碍。 临溪见明月如此真挚坦诚,心中十分感激,她和明月的计策都是各取所需,决定不再摇摆不定。“我会带你进宫,熟悉一下宫规戒律,见识一些大场合,正好也给你考虑的时间。” 明月颤抖的手指缠在一起,抑制激动道:“多谢公主,谨遵公主安排。” 李偃把长明公主送给自己小孙女的镯子拿在手中看了半天,这对镯子价值非凡,出自宫中之物。她特意送来这副镯子会有何用意,她又为何突然造访府上?又想她一个黄毛丫头能翻出什么浪,左思右想心里总毛躁躁的,坐在一侧的汤付群道:“先生,长明公主突然来访,是不是已经知道是我们寻回了她的身份?” “这事本就没打算瞒住她,何况能找回公主身份,世上有几个女子不愿意,她该感谢我们才是。”他略沉思又道:“我见她此趟来府,像是怀着怒气。” 汤付群道:“还有几个月就是公子陈的大婚,她不高兴也无可奈何。”汤付群突然提起一事道:“大公子的事怎么样了,侯爷可有安排?” “再过半月就将去任职。” 汤付群贺道:“田部史是份美差啊,虽只是邻县的一个小吏,却十分清闲,适合大公子的性子。” 李偃叹气道:“我那没用的儿子,就是人前放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但凡有一点出息,哪需要我来为他操心。” “每个人生来不同性格各异,先生也不必苛责大公子,这不有着落了嘛。” “谭昭现在有什么动静?” 汤付群走近李偃,低声说:“我也正要向您禀报。有人见谭昭见了雷琼。” 李偃大惊:“他见环列尹做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二十日前。” “他如今还住在姚礼府中?” “一直在姚府,没见有其他动静。” “他到底在盘算什么?以他的身手为何不直接夜闯我李府?这孩子让我难安呐。” “谭昭在姚府使我不便下手,不然我早杀了他了。” 李偃脸上突然有了怒色,十分不悦道:“从他来郢都那天,我便让你紧盯着他伺机下手,拖至现在,居然还在眼皮下晃悠。” 汤付群也着实委屈,他没把一个小小的谭昭放在诸事之首,他因忙于公事,监督谭昭一事交代给了手下,当他计划暗中夜袭谭昭时,谭昭却突然离开了郢都,直到两三日前才又听到他的消息。 他咬着牙发狠道:“是我无能,这次我一定亲手杀了他。” “你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最好不过,若是做不了,看来还要借国君之手除掉他了。” 韩维醒来后从床上坐起来,一眼瞧见屋中面无表情的姚礼。 姚礼心怀愧疚,迟迟没有说话,若早知道他是韩谦温的儿子,也不会三番五次对他冷言冷语,因私带临溪去南楚一事差点对他棍棒吆喝。 这深沉的一觉使韩维恢复大半体力,就是姚工正盯的他浑身不自在,一会摸摸额头,一会捋捋衣服。 两人同时开口叫道“维儿”“姚先生”。 姚礼听了这声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心里像装了坛年久的酸菜,抬起袖口擦掉眼角慈祥的泪:“没想到你还活着,上天怜悯啊。你兄长和你小时候都叫我叔父,你比你兄长调皮一点,记得你用棍子把我的发冠都给打掉了。” 乔临溪“哈”一声惊奇道:“他小时候调皮?我怎么觉得他小时候是那种坐在门前石墩上一言不发的孩子,舅舅你是不是记错了?” 姚礼道:“哪有男孩子不调皮,他经历了那样的变故,怎么能和有爹娘的孩子比。” 这话听着怪令人心疼的,她点头认同道:“嗯,才几岁的孩子,一夜就长大了。” “姚先生,我正想跟您谈家父一事。” 韩缜的下落 韩家出事那年,姚礼被派遣在外,等他回来时已听说韩家无人生还,对百姓口中谈及的“韩郢监守自盗,私藏了南螺珠”一事深表怀疑,但是案件已结,连张仲也不知去往何处,只得暗暗替韩郢抱屈。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你父亲还有什么事情未了?我也正有许多话要问你,这么多年你是如何逃生,又怎么到了舒窑?” “叔父。”既然姚礼也说以前是以此称呼他,那韩维还这样叫法,“您是我父亲的挚友,我才要将我知道的真相告诉您,杀我父亲者就是李偃。” 姚礼从座上惊站起来:“你说是李启川?不可能,启川待人和善,与你父亲更是亲如兄弟,他为何要杀他?” 韩维知他一定会这样问,“人人都如此评说李偃,又有几人知道他是个表里不一的畜生。那年他母亲病重药石无医,李偃听闻我父亲和张仲护送知命丸和南螺珠去齐,立即打起知命丸的主意。也许是天意,十人的队伍中有个叫王雄的人,当年家乡遭了水灾,我父亲因顾大局未能救下他的家人,便怀恨在心,一路上助李偃在饭食中下药,致众人皆有水土不服的迹象,李偃才能趁此夺了知命丸……” 姚礼听过他的细述后呆立半晌,仍不信李偃会是杀害同伴之人,“我知道你父亲绝不是贪财偷盗之人。因他护送南螺珠不利,先王上动了怒严惩韩家,你母亲被逼自杀,在那种情况下无人敢为你们家求情。那年我从外归来听说你们韩家已被抄家灭门,后来我去过一趟韩府,草木丛生,屋檐颓败,让人难以视之。可是,李启川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从西封回来我已经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我没有任何证据,也不知如何让司败重新审理此案。当年那十个人只剩下远在南楚的张仲,他如今犹如野人不肯离岛半步,根本做不了证。” 临溪看着他:“其实,要证明幕后凶手就是李偃,其实还有一个人能帮上忙。” “谁?” “李偃的老母亲。” 韩维摇头道:“她爱子如命,绝不会做对儿子不利的事情。” 临溪道:“我前段时间去见了李老夫人,她真是慈祥的老妇人,又待人和善。你说过,她并不知道当年游医给的知命丸的真正来历,若是知道这背后牵扯十条人命,李老夫人一定接受不了,那时候她有什么反应还不是最好的证据?” 姚礼不自觉的抓挠左手背,道:“李偃瞒的无非是我们这些熟人,他有没有做过坏事我们这些熟识的自会定夺,证据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叔父,让他认罪伏法是必然的事,但我希望司败署能重新审理此案还我韩家声誉,再布告樊玑城百姓,我父亲并非窃国宝的盗贼,他是个清清白白行的端做得正的男人。” “叔父我一定鼎力相帮,还你父亲公道。”他继续两难的挠手,语气弱很多,他嘴上这么说内心却矛盾不安。当年他们六人亲如兄弟,他与李偃从多年前效力黄陵侯到现在同朝为官,二人之间并无嫌隙,李偃、韩郢同为他兄弟,可韩郢毕竟已死,他怎会为过世多年的人与李偃对质?何况李偃杀人是为救母,并非作恶多端的恶人,此事他只能看韩郢的儿子能起多大的作用,他则静观其变再做决定。 姚礼离去后,韩维目光立即转向乔临溪,紧盯她却又不说话。 乔临溪见他眼神有责备之意,无辜的问:“我没说错话吧,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你何时见了李老妇人?” 她恍然醒悟笑道:“这个啊,我听说李老夫人的孙子生了女儿,我带着礼贺喜去了。” 他伸出手掌问:“东西呢?” 乔临溪装作不解:“什么东西?他们家的喜蛋吗?我吃了。” “我去西封之前你说过不会去李府冒险,为什么就不听劝呢?” “有时候感觉学了一身武艺还不如这个管用?李偃还不是对我服服帖帖。”她掏出凤钮琥珀印递给他眼前,几乎戳着他眼睛:“我一天擦几遍呢,什么时候找个玉匠师傅仿制一个。” “除非玉匠师傅想死。” 临溪见话题岔了过去正喘口气,又见他正色问:“你把东西收在哪里,告诉我实话?” “这事你最好是不知道,等你将李偃打趴在司败署他还死不认账时,我会用它给李偃最后一击,相信我,我把它收的妥妥帖帖。” “我是怕你去李府出事。证据这种东西有了更好,没有,我便舍弃一些,用最简单的方式结果了他。” “下一步你要怎么走?” “明日我去找黄陵侯。” 乔临溪拉过他的手,轻言轻语问:“柏崖兄,你们韩家的灾难是因为先王上怒气当头没查清实情犯下的过错,你恨先王和我吗?” 韩维愣了一瞬,这个问题可能在她心中想了很久,害怕到不敢抬眼看他,古来到今从没有臣子恨君王、要寻君王报仇的先例,君臣民毕竟有别,他怎么会做下这犯上作乱的事,“罪魁祸首是李偃,若不是他动了歪念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若不是他半途杀我父亲,父亲也有为己辩白的机会,又怎会家破人亡。” “我自小无父母教养,这个公主身份还不知真假,与先王更是没有见过面,没有受过他一丁点恩惠,说起来也是他的错害我母亲早亡,你就是恨他,我也是无话可说的。可我怕你会因此恨我。” 韩维笑道:“这事是不是憋心里很久了?你不提我甚至忘了你还是先王之女,你确实与王宫那些人毫无关系,那里不是你的天地。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还用我再说吗,不要胡思乱想。” 她微仰头笑道:“不错,我的天地一定要有你在其中,才有意思。” 姚府大门前守门的李扁儿,被烈日烤的蔫塌塌,正蹲在阴凉处喝水,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拿封信小心翼翼走来,对他说:“有个老者给了我钱,让我把这封信交给府上的谭昭,他说要紧要紧。” 李扁儿咕嘟咽下一口水不耐烦道:“什么事情神神秘秘的。”接过信邀功似的直奔院内找谭昭。 “谭公子,有个小孩受人之托把这封信交给你。”灵邵闻声忙走出去接了信。 韩维肩膀的伤刚换了药,衣服才穿了一半,边接过信边说:“我在此地并无熟识的人,谁会给我写信?” 灵邵道:“说不定是舒窑的信,兄长你快拆。” 听说舒窑,他心中一沉,暗想道:不会是师父出事了吧? 他急忙拆开信,当即僵在原地,如五雷轰顶,沉沉的跌到座上。灵邵吓地扶住他,急切询问:“信中写了什么?” 灵邵不识几个字,把信拿在手中磕磕绊绊念道:“欲知韩韩……下落,明日申时孤身到无风林。” “这个字是韩什么?这是何人要你去无风林?” 韩维胸口沉闷,肩部伤口越发疼痛,他按着伤口对灵邵说:“韩缜。是我兄长,我找了多年又以为他已经死了多年的兄长。你先别说话,给我静一下。” 灵邵轻轻退到角落立住,喘息都不敢用力,他的记忆中并没有韩缜的任何回忆,韩缜一直以一个已死之人的样子留在他的印象中。 简单两行字给韩维的冲击无异于烈火炙烤,他嗫嚅道:“他还活着吗?他还活着?这么多年他在哪?”他需要冷静对待此事,在郢都有人熟悉他的一举一动,此人从开始便知他与韩缜的关系,此人此次约见有什么目的,难道韩缜一直都在郢都……他越想越慌乱,后背的衣服慢慢被汗水濡湿。 这时门外传来乔临溪的脚步声,她欢快的喊道:“柏崖兄,有个好消息。” 灵邵听见五小姐的声音立即松了口气,慌忙打开门,说:“五小姐,你可来了。” 韩维听见声音也迅速擦掉额头躁动的汗,挤出笑迎上来:“什么好消息?” “乔原告了假回来避暑,晚些时候就回。”利落落座,端起茶水就饮下一口。 韩维心不在焉答道:“嗯,好事,天气确实炎热。” 临溪见他心神不定,放下茶水问:“你好像不舒服,会不会是伤口化了脓?”伸手就要褪下他的衣服:“坐下我看下。” 灵邵道:“五小姐,你看看他手中的信。” 临溪展开信念一遍,不解的问他:“韩缜是谁?” 她的几声安慰令他不似刚才的七慌八乱,回答道:“韩缜是我大哥。” 乔临溪微微皱眉回想韩维曾经说过的身世,惊讶道:“他还活着?”连自己都无比震惊,何况是亲兄弟的韩维,“这么说来,有人以你哥为筹码,要你赴无风林行不善之事,不然,也不会神神秘秘递封信来。” 她问灵邵:“是谁接了此信?” “正门前的李扁儿,他说是个小孩送了来。” “柏崖兄,这信会不会就是韩缜自己写的?” 韩维大惊道:“为何?”“他跟你一样,隐姓埋名多年,现在知道你回来了,想见你。” 韩维摇头道:“如果他活着,这么多年早就报了仇寻找到我,我担心他另有原因。” “你说的没错,这么久才提出相见,必是你大哥受困于人,对方绝对是敌人,没有善意,我们要小心才行。现在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我立即想到的都是李偃那个老家伙,觉得都是他干的。” “或许真的和他有关?” “不要乱想,明天我们三个一起去无风林,看看是什么人玩的鬼把戏。” 灵邵道:“对,兄长,我们明日一起去。” 临溪道:“你不能去,对方若是来者不善,去太多人反而会吓退他们,明日柏崖兄打头阵,我和乔原随后。” “你们都不用去,不能因我的事情将你们陷于危险之中,信上也要我孤身前往。”“那怎么行,废话别说了,等乔原回来我们再商量。” 乔原已月余未回,归来时已是暮色时分。他在姚府正门前跳下马,急的边解腰带边走向自己院中,换身便服后立刻去寻乔临溪。多日未见,他在宫中很为妹妹担忧,一则是担心她做了荒唐决定连累姚府,二则又怕她钻牛角尖,连自己都不放过。 乔原在小院中未见到临溪身影,听燕雀说她去了谭公子处,心下瞬间有一丝不悦,不敢示人的执念虽已放下,却好似还有只利爪挠他的心,痒而痛。 乔临溪和韩维正在油灯下擦剑,为明日去无风林做准备。 “不知道明天有什么状况,我还是不希望你去。” 临溪充耳不闻,盯着他的剑道:“在几盏油灯下都泛着寒意,真是把好剑,给我瞧瞧。”她抽出剑身,对着光亮舞了几下,把跟前的灯苗抽的晃晃悠悠,“清风剑,好柔弱一名字。” “它可不弱,斩断磐石也轻而易举。” 临溪将自己的剑也拔出:“我这把剑是柳石昔先生所赠,唤作明月。”举起两把剑对比揣摩,自言自语道:“连名字都这么相配。” 韩维轻轻笑了笑:“这两把剑还有渊源。” “我怎么不知,有何渊源?” “清风剑乃柳熬所铸,柳熬说不定是你口中那位柳石昔的曾祖辈,你说这关系深不深,你那把明月剑要唤这清风一声爷爷也不为过。”临溪正沉浸在两把剑的联系中细想琢磨,听见他来了这么一句“爷爷”,便张牙舞爪要挠过去,大喊道:“今日我非治你不可。” 门外厚重声音传来:“怎么,你们二人今夜要做夜行侠?” 乔临溪立刻收回要打人的手,像小时候一样巴望外出归来的大哥,“兄长,你可回来了,我们等你好久,见过舅舅了吗?”“见过了。等我作甚?” 韩维起身行了礼。 临溪将明日去无风林一事细说一遍,乔原本不想答应,想着小妹必定跟着前往,略犹豫一下就答应下来:“我和谭昭去就行,你可去不得。” “你要是不同意,可别怪我来硬的。”她狡黠的从怀内掏出一样东西扔在桌上。 韩维只瞅一眼就知她又来了,对乔原笑道:“乔兄还是别劝了,自从她有了这东西都无法无天了。” “什么东西连你都怕?”他打开绢帕见是公主的凤钮印,挺配合的假装害怕:“喲,是长明公主。” 无风林一拼 第二日刚过晌午,韩维先行一步往无风林方向去,一路上忐忑不安,若真是韩缜,母亲在天之灵也得以些许安慰。 无风林十分寂静,重重叠叠的树木连未时的毒日也没能驱赶它的阴霾,马蹄声像扔在铁门上的石子,令这片密林更显幽静。韩维把剑紧紧握在手中,小心谨慎地观察四周灌木,有几株树被雷击后烧的焦枯。 他在林中走了一阵子,听见响亮哨声后立即按声音传来的方向奔驰过去。无风林正中有处宽阔地带,在一块大石头旁停着一辆破旧的马车,离马车不远处,两个骑在高马上的人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韩维见对面带着兵器,已知对方确实不善。 他开口问:“对面是何人?韩缜在何处?” 其中一个穿褐色衣服的人喊道:“你可是韩维?” “正是。” “你兄长就在马车内。” 韩维拳头紧握望着马车不动声色,心中却焦灼不安,一面是即将与韩缜见面,一面担忧他在车内为何不发一言,还要应对对方的不良企图,“我既来了,就让他出来与我相见。” 褐衣人笑道:“我们养了他这么多年,岂能说归还就归还?” 韩维沉着应付:“你们有何目的,爽快的讲出来,不必搞这些花样。” 另一个黑衣人道:“我们家主说了,只要你卸下兵器走过来磕三个响头,养你兄长的恩德就可一笔勾销。” “磕头容易,让我见见车内人。” “放心,我们把他养的白白壮壮,绝没有亏待他。” “你们是何人,家主是谁,何不让韩维死的明白点?” 褐衣人笑道:“你言重了,我们只领你三个响头,其他什么都不要。” 双方暗暗对峙,一动不动,马车内一点动静都没有,林中的热浪随风一层一层包裹全身,三个人不一会都汗水泠泠。韩维想起师父时常挂在嘴边的教导:“耐住性子暗中观察,注意对手是什么样的人。” 其中一个穿黑衣裳的人悄悄松了腰带,他暗想:是个怕热的家伙,再等片刻,我只对付你一人。 林中传出鸟叫声,褐衣人不耐烦道:“再不过来我们便撤了。你也别想再见到他。” 韩维又一次询问:“韩缜是个死人了,你们说他是韩缜,我如何能信?让他出来。” 褐衣人对另外一人使了眼色,他拍过三掌后从马车内又跳下一人,押着头套布袋的人一起走下来,那人不由分说,将套布袋的人左袖一下子撸起来,赫然露出一块伤疤。 韩维在马上惊的全身紧缩,他想起小时候韩缜提到此疤时满是自豪:“男人身上有几处疤才显得强壮,够味道。” 他则问兄长:“你这是开水烫伤,又不是刀疤,味道也是一样的吗?”韩缜道:“只要是疤,都一样的男人味道。” 韩维从马上跳下,平静问对方:“要我怎么做?” “手中的剑扔过来。” 他没有一丝犹豫,将清风剑奋力一抛,剑尖猛的插到他们身后的马车轱辘旁。这一举动急坏了隐藏在林中的乔临溪,她小声骂道:“这蠢蛋,明显对方是趁他无兵器时再出手嘛。” 乔原道:“不要急,等他们动手我们再相助。” 握在她手中的弓箭潮露露,只要他们打起来,这几支箭就穿破他们的喉咙。 韩维小心翼翼朝对面几个人走过去,相距一丈远时,他听见对方悄声抽剑的声音。距离又近了点,他撩起衣服做下跪的姿势,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对面几个人的注意力全部在他下跪的双膝上,一旦他跪下,手中的剑就绝不留情。 膝盖触地的刹那,韩维迅速起身,飞快冲向惧热的黑衣人一把将他从马上拉下来,胳膊狠狠抵住他的喉咙,这一迅猛的动作吓的那马“昂——昂”直叫。 为首的汉子及时反应过来拔刀刺向韩维时,韩维已从腰间抽出匕首扎进黑衣人的胸膛,那人惨叫一声就瘫软没了气息。 他躲闪不及,胳膊被刺来的剑割破血口。因同伴折了一个,褐衣人对着树林怒喊一声:“都出来。” 韩维趁此翻身滚至马车前捡起剑,刚站定,顿时暗暗叫苦:看来今日凶多吉少了。 对方一声吆喝从林中一下喊出七八个蒙面人。 褐衣人怒道:“他杀了阿郎,你们谁能杀他,家主有重赏。” 蒙面的勇夫们齐刷刷拔剑逼近韩维。 “临死前我一定要看一眼布袋下的面孔。”韩维暗想。 对手越逼越近,韩维又想起十五岁时跟师父抓盗贼,对方人多势众,师父说:“寡不敌众时,走为上策,你要记住,孤身一人的行动力会比他们快的多。”说罢他和师父各自逃命,师父是个逃出技巧的人,眨眼间就没了身影。如今眼前近十人团团围住自己,只能用师父教的这招逃命,他看下前方的马,离他还很远,韩缜也还老老实实的钳制在那人手中。 正当他准备撤离时,只听“嗖”的一声,一个蒙面人应声倒下,躺在地上抽搐,后劲插着一支箭。 乔临溪放出那支箭后哆嗦双手问乔原:“我杀人了。” “你是救了谭昭。” 她镇定下后接着拉开第二支箭,对准为首的褐衣人。 褐衣人顺着箭羽的方向立即发现卧在草木后的人,他眼疾手快,一刀切断乔临溪射出的第二支箭,指着草窝叫道:“你们几个杀过去。” 四五个蒙面人得令后齐齐转移目标。韩维惊恐万分,大吼一声追上他们。 乔原急忙吩咐临溪:“你就在此处放箭,不要走出来。”他拎着天琢剑也从林中杀出来,一时间兵器相斗之声响彻林中,惊的林中鸟雀飞来飞去,场面凌乱而激烈。乔临溪手中的箭真是箭箭虚发,那些人打斗时动作太快,根本无法瞄准目标,就在她凝心瞄准一人时,身后一个黑衣人悄悄举起了刀。 她好歹是习武多年的人,预感背后有黑影靠近,迅速贴地滚离草丛才敢回头,慌忙用手中弓箭接了蒙面人砍下的一刀,弓箭破成两半。她连滚带爬后退数步才想起腰间的剑,抽出剑又挡了对方一刀,对方力气大的吓人,直打的她一个趔趄,几个回合下来,她已面色苍白焦急不安。黑衣人见她势弱,刀舞成万道重影凌厉异常。乔临溪力气不足,胜在手中的剑锐利无比,突然将对手的刀断为两截,觑了一个空隙,一脚蝎子摆尾将此人踢翻在地。他很快就握着断刀站起来。 韩维瞥见远处处于下风的临溪,吓了一身冷汗,拔腿就冲过去。 乔临溪对穷凶极恶的蒙面人吓唬道:“你敢杀我,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个丑丫头杀你又能如何?” 对方的剑招并无多少技巧,就胜在体力上,她看透此人出招顺序后轻巧灵活躲开他的攻势,明月剑与对方打起来虽显得柔弱,却每一剑都直逼他的身体而去,只听“嘶”的一声,一剑将他的臂膀刺破长长一道血痕。 那人怒吼一声握着断刀猛冲过来,定要夺她性命。乔临溪接刀的手发麻发抖,突然一个俯身趴地,从此人腿下滑过,用力一刺将他的大腿穿透,蒙面人抱着腿在地上嗷嗷哀嚎。赶到的韩维欲结果此人,临溪拦住道:“他已是废人,不必取他性命了。” 解决掉此人,二人同时回头,乔原还处在几人的围困中,韩维道:“你去对付钳制韩缜的人,我救出乔原。” 乔临溪快步跑到马车前,指着韩缜背后的人厉声道:“放了他。” 那人嘴角有粒明显的黑痣,他一把将韩缜推上马车,冷笑一声:“一个丫头也敢掺和进来。”黑痣男比之前的人还要凶残,仗着身材高大,提刀三步跨至乔临溪跟前,来个障眼法,手上用刀,脚下却同时出击,一脚将她踢翻在地。 乔临溪顿觉五脏六腑都被他踢乱了,胸口一口气喘不上来,睁大眼睛看他举刀下来。就在黑痣男要刺向她咽喉时,听得“啊”一声,他背后被挨了韩缜一拳,顿时口吐鲜血。 韩缜捣出一掌后呆立在原地,被黑痣男折回身照脖子一掌击昏,又扔在马车上。 乔临溪看见韩缜真面目的瞬间震惊不安,僵在原地不敢动弹,韩缜居然是他,他就是韩缜? 乔原和韩维合力杀掉对方三人后体力虚耗太大,韩维背靠着乔原:“他们都是剑客,太危险了,我们必须撤。”“那你兄长怎么办?” “只要他在郢都,我一定能找到他。” 临溪因胸口挨的一脚无法站起来,黑痣男必杀她不可,只能躺在地上滚圈逃命。韩维在一旁着了慌,将清风剑用劲甩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黑痣男尻部。 乔临溪吓得惊魂不定,努力喘着气。 韩维对她叫道:“快去上马,我们撤。”他从剑客尻部拔了清风剑,将乔临溪拎上自己的马让她先逃出此处。对方损失五人挫了锐气并不敢追击,褐衣人整顿马匹也匆忙离去。 乔临溪逃离无风林后守在小道一侧等候他们二人出来。一阵慌乱的马蹄声传来,她伸头瞧着,见是韩维和乔原逃了出来,方才从草木后面跳出来。 出了无风林,路上渐有行人,三人方觉得安全。 韩维看他们二人的脸痛快的朗声大笑。临溪问乔原:“我们是不是很狼狈?” 乔原拽了她的耳朵也忍不住大笑。临溪才回想起是脸上涂了一层碳灰,她和乔原悄悄来无风林时,见林中有几棵烧焦的枯树,两人就用碳灰把都脸抹了个黑,她说这是伪装,迷惑敌人的法子。怪道被刺废了腿的剑客叫她“丑丫头”。 “找条河先洗洗,一身的血迹和馊汗。” 韩维和临溪换回马匹,他拉过她的手臂问:“你伤了没?” “心窝被踹了一脚,这会好了不少。” 乔原皱眉道:“先洗洗,赶紧回去找大夫瞧瞧。” 韩维站在河水中央,水流拂过他的腿缓缓向西流去,他从水中看见破碎的倒映,笑容随波晃动,他很少这么痛快过了。韩缜居然真的活着。这几年韩缜留在他脑中的印象越来越淡薄,连曾经立誓找到他的决心也弱了很多,已被他确认死掉的亲兄弟突然出现,怎么不叫人激动万分。 乔临溪记得韩维只提起过两次韩缜,他说韩缜英气飒爽,跟着父亲学了一身好武艺。可是她见到的韩缜,连她都惊诧心痛,何况是韩维。 三人身上都是些轻伤,不过韩维右肩的的旧伤经这一番打斗又撕扯开来,血迹浸透衣裳,他浑然不知痛。解下衣服裸背坐在石头上,临溪从包裹中翻出两瓶金疮药,说:“你肩上的伤再不护好,我怕你这只手臂也不能要了,流这么多血你就不疼?” 韩维笑道:“当时情况太危险一点不知道疼。你现在倒上药反而更痛了。” “还怪我了。” “不是,是我太糙。” “在林中时你和那些人说了什么,你兄长这些多年都在何处?” “他们什么都没有透露,而且他们这次的目的就是要取我性命。” 临溪轻触他身上没愈合的伤口,原来日落下的侠客身影背后充斥这么多的不安和杀机,“短短数日,已有两拨人要来杀你,怕不怕?” “不怕,我杀的都是奸佞之人,何况我也只是卢侯的门客,寻仇倒不至于寻到我身上来。上次刺伤我右肩的三人不过为了些虚名而来,而这次的人……”他稍作停顿说:“很有可能,是李偃的人。” “为何?” “如你所说,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不除掉我他怎能高枕无忧,用韩缜诱我来深林之中是最好的方法。此处他杀我不成,还会用一样手段引我上钩。” 从水中上了岸的乔原穿着湿哒哒的衣服坐了过来,道:“你看清马车里的人长相没有?” “什么都没看见,对方上来就将韩缜手腕的烫伤露出来,他们十分肯定我熟悉这处疤。” 乔原拧着衣服上的水道:“我以为你救不成你大哥,会拼了命杀过去。” “知道他还活着已是最好的消息,我只要还留着命,不怕找不到他。” “你要怎么找?” “还不知道,可能会去李家。” 临溪急道:“那怎么行,李偃要杀你,也怕你杀他,早在府中做了防护就等你上钩,何况你的剑伤还在流血。” 乔原拍拍他的肩膀道:“不要心急,养好伤再说。” “可惜没能看清那人的长相,不知李偃会把韩缜藏到何处,可能碰到面也认不出他。” 乔临溪深吸一口气,又均匀的吐了出来,她平静的说:“韩缜,他就是安平。” 深夜闯李家 汤付群将刺杀韩维失败一事禀报了李偃。 李偃搓着手指看着窗外烈日下晃眼的树叶,良久没有说话。 “手下那帮人以为他独身前往,谁知还带了两个帮手,就是姚府的乔原和长明公主,我们的人也不敢下死手。” 李偃把“长明”这名字在嘴里反复嚼着,叹口气说:“韩维这孩子还真是命大,几次都没杀死他。他看过韩缜的面容没有?” 汤付群犹疑道:“应该没有见到,韩缜一直套着面罩没机会露面。” “可惜了,应该让他们兄弟二人见面,到时候我们就来个守株待兔。你猜有人提剑私闯郊尹府宅会什么下场?安排下去,府中多加几个你的人手。” “韩维武艺高超,他若再带几个帮手,闹市之中突现血腥必定惊动宫中,宫中若细问起来,当年的事情不是又要抖露出来?” “你忘了长明公主,她现在可是与韩国的公子屡有婚约的人,韩维不顾大局竟敢打公主的主意,国君岂能饶他?” 汤付群拍手笑道:“这个有意思。” “到时候司败抓人,我们再助他们一把,此事不就成了。” 韩维直起腰背,明明听得清清楚楚还想一字一句又确认一遍:“你说谁是韩缜?”他眼中有股无可遏制的怒火和震惊,使乔临溪小心翼翼回道:“如果你确定林中那人手上的疤痕确实是你兄长的印迹,他就是安平,我看的清清楚楚,剑客袭击我时,是安平在其身后出拳才救了我。” 她看见他眼中的怒气转而成了一种悲凉,眼泪从他眼中滴落,他又哭又笑:“你说那个傻子就是韩缜?呵呵呵,他就是我的亲兄弟?” 他将双肘撑在腿上捂着脸。那个轻秋的夜晚始终是他心中的阴霾,夜晚的寂静和清冷,母亲和祖母低声对兄长的嘱咐,还有韩缜动身前赠予他的匕首,那夜的一幕幕都成了他内心深处摆脱不了的恐惧,他怕深夜传来低沉的说话声,怕深夜幽幽明明的灯火。韩缜把匕首交到他手中时,摸着他的头低声嘱咐:“用它保护好自己,我很快就会回来。” 韩缜高大的身影随着马蹄声湮没在黑夜中,这一去,已经十八年了。 他很痛苦:那年韩缜究竟遭遇了什么,怎么会落在李偃手中,他无法开口说话,行为举止如三岁孩童一般,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不是又因为李偃。 乔原听得一头雾水,他问:“安平是谁?” 临溪道:“李偃府上左脸毁容的马夫,身材高大,从不说话,你也见过的。” 冷静过后,韩维抹了一把脸抬起头说:“在林中时我以为他被下了药才一声不吭。” “你之前见安平时没有一点点印象?” “兄长他英姿挺拔恣意洒脱,和安平毫无相似之处。” 乔原道:“我不懂,你既已知道李偃是仇人,为何这么久还没杀了他。你想洗刷你父亲的冤屈不过是做给别人看,他们认为他是盗贼那就让他们说去。拎着李偃的人头去他坟上祭拜才是慰藉亡灵的最好办法。” 临溪辩解道:“找证据、让司败重新审理此案一样可以取李偃的命,只是过程没那么痛快。谁都不愿走在大街上被人戳着后背说一辈子小偷。” “都快二十年了,你们确定黄陵侯能帮他,何况李偃并非残暴不仁之徒,因翻案再轰动一场,成民间谈资,绝不是黄陵侯愿意看见的。” “当年都是他的左膀右臂,难道还袒护谁不成。” 乔原:“不是我多言,李偃已是朝堂肱股之臣,不再是当年黄陵侯的门客了,不信到时候看黄陵侯的态度。” 韩维沉思不语。 回到府中的第二日,韩维让灵邵备了一桶药浴,他在滚烫的药水中足足泡了两个时辰,从桶中出来时,全身骨软筋酥,神清气爽,灵邵把他肩部的剑伤重新上药包扎后,他便抱着剑和衣而眠。 深夜时灵邵躺在床上辗转发侧,借着窗外微微的星光,他见韩维还是刚躺下时的睡姿。他心里隐隐不安,兄长自林中回来几乎没有开口,就叮嘱他,若他出了事速去舒窑请仲昆,问再多他也不答。 寅时一到,韩维悄悄起身,推开门走进暗夜之中。 灵邵发现韩维不见时天已大亮,他慌的腿软,连滚带爬去敲临溪的院门。 乔原说的对,何不痛快的杀了李偃。堪狼悄悄跟在韩维身旁,一声犬吠都没有,四下里还是一片漆黑。他记得李偃厢房位置,在翻进院墙内时抬头看了眼无月的夜空:“希望我还能活着。” 李偃杀他不成,那韩缜就还有利用价值,此刻必然不在府中。韩维带着一点侥幸,在府中西南角下人们住的院中搜了一遍,确实没有安平。他身手矫捷地翻过两道院墙,来到一处院落时突然听到婴孩的啼哭,啼哭声清脆响亮,打破沉寂撕碎黑夜,有微光从屋中亮起,应该是临溪所说的李偃的孙女,他略皱了眉,径直来到李偃院中。 刚踏过门槛,两侧抽剑声犹如毒蛇口中的信子,嘶嘶入耳,韩维迅速向后跳出一步拔出背后的剑,不由分说,冲上前与暗中看不见的人打斗,左攻右挡,利器相搏声尖锐的传到空旷的夜空,院中的火光一点一点亮起。 韩维突然收了剑直奔李偃厢房,一脚踹开门,屋内又是两人正等着他入瓮。他知道李偃已料到他会闯府,慢慢退出门外观察团团困住自己的三个人,他出招一向以速度制敌,此三人绝不是他对手,暗夜给了他许多便利,凡是目之所及皆是敌人,这使得他毫无顾忌的大开杀戒,剑如游龙电挚见人就砍,只听“啊——”的几声惨叫,已有两名剑客捂着伤痛躺在墙角。他厉声问:“李偃在何处?” 暗处传来拍掌声,道:“真是好功夫,还记得我吗?”那人走到灯火之下一脸讥笑望着他。这人中等身材却魁梧有力,一看便是练家子。 “我不认识你,快叫李偃出来。” “也对,在南楚时你没见到我的脸,我腹部这一刀至今还疼。” 韩维怒瞪双眼,“原来那时候你们就知道我的身份,起了杀心?”他直悔恨没能早点对李偃下手。 汤付群道:“今日你也走不出这院子,省些力气吧,我送你去见韩缜。”他身后一下子站出十几个人。韩维心中一惊,纵是师父在此也难以取胜。 “活捉了此人重重有赏。”话语刚落,十几个人把韩维团团围住亮出利刃。其中一人迅速将剑砍到青石铺就的地方上,一声脆响,这些人个个似猛虎饿狼冲向韩维,使出浑身解数打的天昏地暗。 堪狼知道主人处在为难之中,扑倒一人对其面部又撕又咬。 韩维毕竟孤身一人,怎敌众人围剿,只片刻功夫身上已中了几处皮肉刀伤,浸血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他倚靠在院中的小树上喘息,东方渐渐拂晓,围攻他的人慢慢露出面目,地上已躺了四人。堪狼也筋疲力尽,趴在他脚底吐舌喷息。 抓不到李偃就只能逃离此处,但他四下看了院落的高墙和紧闭的门户,一群虎视眈眈的人都拿刀向着他,想逃出去谈何容易。 他伸手轻拍堪狼的头低声吆喝道:“回去,找灵邵。” 堪狼通识人性,回望他一眼后从院墙的阴沟处爬了出去。 汤付群一直坐在阶上观战,暗暗赞叹韩维武艺了得,突然有点不想杀他了。 “李偃就不肯出来见我?” 汤付群道:“我早就劝你放下剑,现在天都大亮了何必浪费众人时间,若不是想抓活的,我这弓箭手也有。你就不想见你兄长?” 韩维看着自己用力过度颤抖的手,一股悲凉从心中涌出,李偃这个老狐狸,若他在此处必抱着舍命的决心杀了他,可他不现身自己的命也将搭进去。 汤付群并没给他歇息的时间,招手命众人冲上去,那些人的刀剑似天罗地网紧紧把他困住。 韩维还想奋力一搏,突然脑后一阵重重的闷痛,天地旋转,倒下时好似见到一道光芒迅速落入黑沉沉的西山,一切都沉寂了。 这一夜乔临溪也没能睡着,白日那会在分开各自回院落时,韩维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深渊一样的黑眸紧盯着她的脸,轻笑道:“多谢你,五妹,我从来没想过林中的婴孩会成为我最重要的人。” 她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心里暖如春水,笑吟吟在他肩上拍一下后分开各回归处。回来后她越想这句话越似一种惜别,她不放心,让燕雀去看看情况,燕雀回来说:“灵邵说谭公子太累,沐浴后就睡下了。”“他身上的伤未愈,确实要好好休息。” 在床上熬了很久才入睡。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的她从床上跃起,灵邵跑到跟前跪下哭诉道:“五小姐,我兄长他不见了,昨日早早睡下,不知什么时辰就不见了。” “昨日他说了什么没有?” “只说若出事,去舒窑请师父。” “你留在府中候着。” 她去找乔原的路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柏崖兄一向行事冷静,这次因为韩缜就乱了,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乔原听她说了此事后思索了好一会,道:“韩维孤身去李府,凶多吉少,你觉得光凭我们俩去他府上打探情况管用吗?” 临溪立即决定:“你去叫上舅舅,我现在去请黄陵侯一起去李府,今日就是个开始,我们一起扒了李偃的假脸。” “先别兴师动众,我们俩去李府探探情况。” 她细想一下点点头,声音几乎颤抖:“我好害怕。” 乔原见她脸色苍白,心中发问:“如果是我陷入险境,不知她会不会也这样紧张。” 乔临溪骑在马上焦灼等候乔原时,突然看见浑身污血的堪狼飞奔而来,她刚见到狗身上的血迹就全身无力从马上跌落下来,唤了几声“堪狼”。 堪狼像受了委屈,哼哼唧唧咬着她的衣角。 “带我去见谭昭。” 果然,堪狼一路领着二人径直去了李府。刚过辰时,李府的大门只开了一扇,透过打开的这扇门,院内只有家丁慢吞吞扫院子的身影,四周极为安静,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乔临溪踩在大门的门槛上,剑指院中的人,怒喊一声:“叫李偃出来。”其中一个老奴仆知道她的身份,慌忙应道:“公主里面请,我去请主人家的出来。” 她耐不住性子直接闯入李府内院,四处查找打斗的痕迹。乔原一心想护着临溪,暗中观察是否有埋伏。院中十分干净雅洁,墙角湿漉漉的花花草草生机勃勃准备迎着晨曦的阳光,这里绝不是打斗的位置。临溪继续往内院走,一声咳嗽从背后的院门传来:“公主,再往里走便是女眷的厢房了。” 临溪和乔原回身一看,正是李偃。 亲兄弟相见 乔原对临溪耳语道:“别轻易动怒,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乔临溪愣了下 旋即笑脸相迎:“李郊尹,上次见您孙女,粉雕玉琢甚是可爱,在心中惦念了好几日。昨夜我突然梦见一个女孩被绑卖进宫内,仔细一瞧正是你的小孙女,心里十分担忧,一大早就跑来看看她。” “多谢公主挂念,我这小孙女正在她乳母处,甚是安稳。” 她边往院内硬闯边道:“不看她一眼,恐怕我这颗心都不踏实,那么点小人若是有人点名抱去宫内抚养,骨肉分离,恐怕将来长大了也要做个侍女了。” 李偃暗恨:这丫头敢威胁我,我给她这般荣耀的身份,她反倒过来威胁我。 院中收拾的整整齐齐,丝毫没有打斗过的痕迹。难道韩维根本没有来此处? 经过一处茂盛的花丛时她故作好奇蹲在墙角拨弄湿漉漉的花草问:“安平可真勤快,他人呢?” 李偃叹口气说道:“安平这段时间旧病复发,整日哀嚎不已,送去乡下一亲戚处了。” “他受了什么刺激会使他旧病复发?” “公主,这是安平多年顽疾,近几年复发的次数越来越多,并非是受了刺激。” 用什么办法才能把李府探查个遍呢?乔临溪忽想起堪狼,吹了声口哨,堪狼迅速飞奔往别处跑去,她和乔原紧跟其后。 堪狼在一个她没到过的院中门前停下。她粗略检查地面痕迹,虽竭力打扫过了,但是深红的血迹仍从掩盖的沙土之下浸出来。 乔临溪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几乎要跌到,扶着乔原的臂膀站定,恨恨的看着李偃问:“我不跟你打哑谜,韩维在哪里?” 李偃还在做戏,疑惑的问:“公主是什么意思?韩维是什么人?” 乔临溪勃然大怒:“李偃,你不要装糊涂,你院中的血迹是怎么回事?安平去了哪里?韩维在什么地方,快点说出来。”因太过激动,无可控制的拔剑架在李偃的项上逼问。清晨的风把她绿色的发带吹起,发带盖住了眼睛,刺的眼睛不住的流泪。 李偃依旧平静:“公主在说什么,下官真的不明白,昨夜几只狸猫和狗在院中撕咬,血迹就是这么来的,公主不放心就在李某的府中任意搜寻。” 乔原轻轻拿下她手中的剑,悄声说:“他是朝中官员,你不可冲动。” 她迸发出巨大的能量,提着剑在府中一间一间的寻找,搜的房间越多,那股力量流逝的越快,双腿越难挪动,终于瘫坐在地上,捂着透不过气的胸口问:韩维,你是不是死了? 乔原把浑浑噩噩的她抱上马离开了李府。 李偃很想暗中悄悄杀掉韩维并毁尸灭迹。但是韩维哪怕在重伤不清醒中仍然给了他一击:“我来时是奉黄陵侯之命,你们要是杀我,侯爷一定会追查到底。”他小心摩挲着从他怀中搜出的金丘令,侯爷此块令牌不轻易交于别人,他不敢得罪侯爷,也不确定韩维说的是不是真话,若是杀了他,侯爷真来要人怎么办,只得先留着他的命。 被汤付群折磨了半日的韩维昏沉沉躺在潮湿阴暗的地牢中,睁开眼睛时意识仍然混沌,全身酸痛,满身的剑伤火烧般的疼痛,头似有千斤之重。地牢狭小而暗淡,高墙之上有一扇小窗,射进来微弱的光,他欲站起来才发现双脚被铁链缚住,铁链只有五六步长。仔细观察周围的状况,寂静无声,只有从小窗户外传进来一两声鸟鸣,他大声叫道:“这是哪里?” 喊了几声无人应答,突然从他对面的一堆干草中站起来一个人,身形轮廓高大威猛,一步一步从暗中向他走近。 韩维拖着脚链一步一步往后退却,直到贴着墙壁站住,死死盯着暗中的黑影。当黑影走进小窗投射进来的光线中时才看清他的脸,神情为之一愣,是安平,是韩缜。 安平端一碗清水送到韩维身边,他虽不能言语,用手比划着让他喝下去。韩维伸手接过碗,拿眼死死盯着安平的脸庞,他竭力从安平身上找到韩缜的影子,韩缜有一双和自己很像的眼睛,除了双目,安平和他印象中的兄长再没有一点相似,十八年,一个人的外貌能变的如此彻底。 韩维撸起他的袖子露出左臂的烫伤,不得不承认这人就是他的亲兄弟。他内心痛苦而愤怒,是李偃把韩缜变成了安平,他的脸颊被毁容就因为怕人认出他是韩缜。 他触摸安平脸上的伤疤,喉头滚动:“当时一定很疼。如果早知道你是韩缜,我绝不会留他到现在。” 安平躲开他的手往后缩了缩身体。 他苦笑道:“兄长,你能记起我吗,我是韩维,你的兄弟。” 安平呆呆地蹲在他身边不动弹,他又道:“你坐我近一点,就像小时候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等父亲回来,我靠着你,你就搂着我一起等他回来。” 安平用天真的眼神打量他,揣摩他话中的意思,他不懂铁链拴住的人为何会哭。 “兄长,那夜你离开后母亲十分惦记你,她最后一刻也在喊你的名字。你跟母亲很像,她喜欢给花花草草浇水,你常说她把花草都淹死了,母亲就笑,你也跟着笑,我知道你心底一直记着她。你能不能想起她想起我。” 他抓着安平的手流泪不止:“兄长,他们打坏了你的头让你忘记一切,但是我没有忘记你。你想不想回韩家老宅看看。” 他知道韩缜什么都听不懂,仍拖着虚弱的身体把记得的少许记忆讲给他听。韩缜很老实,坐在草席上不声不响听着。 时间过去很久都不见有人来地牢巡视,韩维因全身的伤痛发烧不止,头脑晕乎乎,平躺在席上侧头哄孩子似的问安平:“你是怎么来的这里?” 安平摇摇头。 应该从他能知晓的人问起,又问:“这是李偃家的地牢?”安平没有回应。 “李偃现在何处?” 就在他继续摇头时,一声低沉的声音传来:“你问他何用,他口不能言,脑子也不能想。此处是我汤付群专门关押罪人的地方。” 汤付群从土阶上走下来,贴近韩维的脸,得意的笑着。 韩维撑起身体怒容满脸:“你仗着李偃的一点权势,居然敢私设地牢任意处置他人性命。” 汤付群来此就是为了报一剑之仇,如今韩维只是他手中的猎物任他处置,听他这句鄙夷的话不由得怒从心起,狠狠甩了他一掌,笑道:“我现在杀你,比当年杀你父亲还要容易。你说父子俩都落在我手中,是不是奇缘?哦,不对,是父子三人。” 他那一掌着实狠毒,韩维盘腿坐在草席上半天才缓过神,手紧紧握着脚上铁链,双目被怒火占满。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既然你有金丘令就是侯爷的人,我们可不敢得罪侯爷。先折磨你一两日再送你去司败署受罚。” “真是笑话,我有何罪状需司败来审,到了司败还是担心自己吧。” 汤付群仰天哈哈大笑:“你的罪状可大了,连侯爷也救不了你。” “安平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汤付群摸着安平凌乱的头发说:“他啊,是个听话的孩子。我记得刚见到他时,那股桀骜不驯的朝气真让我不忍下手,他那时候就像只小老虎,逮谁咬谁,我本想结果了他的命,可是李先生仁慈,非要留他一命,说是你们韩家的血脉,我只好做些手脚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先生身边。这么多年,李先生待他不薄,要什么给什么,不信你问他,问他开不开心?” 韩维猛的站起来,速度快到汤付群来不及躲开。他攥住汤付群的衣襟往身边猛的一扯,一拳打在他脸上,鼻血喷涌而出,汤付群往后趔趄几步,韩维忘记脚上的链锁,刚追上去跨出一大步立刻被脚链绊住重重摔在地。 汤付群抹了一把鼻血气急败坏,愤而狂吼:“你这是找死。给我打!!”他身后冲上来两个随从,对韩维拳打脚踢。他趴在地上双手抠着地缝咬牙忍耐,全身好似被剥掉一层皮,火辣辣的疼,他绝望的质问:“韩家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落在身上的拳头几乎震碎他的骨头,肩部的伤又被重新剜过一遍,全身哆嗦流着虚汗,蜷缩成一只虾米。湿暗的地牢只有拳脚和他粗重的喘息声。感觉自己快要死时又恨自己没有死,他头上青筋暴起已无力□□。 安平突然冲上来伏在他身上哇哇乱叫一通,他用手蘸着水写下两个字“别打”。 汤付群示意二人停手,蹲在韩维面前把他翻了个身,说:“我们俩的仇就此解了吧。你刚问为什么要害韩家?我告诉你,没有为什么,只能说你父亲命不好摊上了那份差事,换成姓赵姓杨的都是一样结果。你既然逃了一命,为什么不苟活下去,还想着来寻仇,你这是自找苦吃……” 韩维耳膜嗡响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浑身是血躺在草席上。 汤付群走后,安平笨拙的把他扶好躺平,学别人的样子试探他的额头,很烫,这人在发烧。安平走出地牢去寻了些柴胡回来,捣成汁一股脑都塞到他的嘴里。 关在地牢中 她真希望李府的血迹确实是猫狗斗架留下的,希望回到姚府时他已在院中等候。什么都不确定又如何去找舅舅帮忙,更别说是黄陵侯。她劝自己要冷静,无论韩维有哪样后果都铁定和李偃有关,该用什么办法让李偃交出他。 乔原努力安抚她的情绪:“他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多年,不会糊涂到最后一刻却耐不住性子,他武艺超群绝对不会有事,或许他刺杀李偃失败受伤,怕连累姚府躲在哪里养伤。” 临溪道:“大哥不用宽慰我,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我都知道。我想只有去求黄陵侯出面了。” “若李偃不承认韩维在他手中,侯爷也没办法搜他府宅。” “他只是个小小的郊尹,连侯爷都没办法让他交出韩维岂不是笑话。” “侯爷自然显赫,你要明白,李偃曾经也跟着侯爷,如今又是朝廷重臣,岂能轻易撕破面子搜他的家?” “那我就去求国君,不信这个郊尹能大过天。” 她不敢耽搁,让明月和燕雀立刻帮她梳洗更衣,即刻就去见黄陵侯。燕雀帮她插上最后一支珠钗时叹了口气:“五小姐,灵邵急匆匆离去时,说这里有你他就放心了,他走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临溪忙问:“去了哪里?” “去了舒窑,说找仲师父来。” “舒窑离此千里,一去一回,不知要多久。” 乔临溪难得身着金丝玉线织就的锦衣华服,乌黑的发髻上簪了颗鲜红欲滴的红宝石步摇钗,通身流光溢彩气派非凡,衬得那张脸更贵气雍容,与平常系绿色绸带的她宛若两人。她有意带上郭明月,由乔原驾着马车直奔黄陵侯府中。 黄陵侯听管家通报长明公主到来,不免心生奇怪,他与这位来自民间代替自己孙女出嫁的女子并无接触,“长明公主什么样排场?有谁作伴?” 管家道:“并无排场,只坐一辆马车,随身只带了两人,一男一女。” 黄陵侯吩咐道:“领去前堂,小心伺候。” 黄陵侯没进堂前暗中观察过长明公主,还是个稍有稚气的姑娘,看穿着好像已经适应了公主身份,他走上堂上高声问:“你就是长明公主?” 乔临溪起身行礼道,笑道:“大伯伯,我还不习惯公主的称呼,叫我乐息。” “我也不习惯你这声大伯。公主今日怎么突然来我府上?” “我来有两件事。太康长公主常夸赞云锦公孙端庄雅静,多才多艺,美貌非凡,我一直觉得和云锦缘分特殊,早就想认识认识她,这段时间住在宫外时间充裕,趁着今日凉爽特地来拜访。” 屋外盛夏耀眼的太阳把堂前照的雪亮,看一眼都觉得热。 黄陵侯担心她来意不善,客气地笑道:“你们虽年纪相仿,论辈分,你还高云锦一辈,算是她姑姑了。这几日天气太过炎热,恰逢云锦身体不适,我这做祖父的连着好几天没见到她了。” “那我直接说第二件事吧。” “公主请讲。” “大伯,若是一个对民有功有利之人,却因一件私事害过多条人命,此人该杀吗?” 黄陵侯道:“有何功,害了什么样的命?” 乔临溪听他这一句便知他也非深明大义之人,“此人使郢都四围安定,巷陌依序而建、田野纵横交错,建百花园供万人游赏,为人温良恭俭,善气迎人。而他害的无非是些贱命。” 黄陵侯听到“百花园”便知她说的是谁,脸色瞬间低沉下来,过了良久才道:“谁人能无过,也许犯错的人一生都活在忏悔中。” 乔临溪紧追着问:“什么样的忏悔能抵过多条任命?大伯一定知道我说的是何人,仅仅因为这人有功、有悔过之心,犯下的错就不追究了吗?” 黄陵侯暗忖她此趟来的目的,难道是因李偃揭露她身世的缘故,来此寻仇报复?“你和他之间有什么过节?” “我与此人无怨无仇。是你当年的左膀右臂韩郢死在他手中,我今日特地为韩郢之子韩维而来。” 侯爷心中一惊,仍镇定的问:“韩维怎么了?” “大伯,韩维来郢都后一直在调查他父亲的死因。可是李偃对他的身世一清二楚,暗中追杀他、设圈套等他入瓮。昨夜他为兄报仇孤闯李府落在李偃手中,生死不明,我来此就是求侯爷能救韩维一命。” “你与韩维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他的事情我一清二楚。毕竟李偃当年是您的门客,向他要一个人还不简单?” 黄陵侯正色道:“你既然清楚韩维的事情,就该知道,若是我出面,那我必然是清楚李偃罪行才前往,否则以什么借口要人?” 乔临溪见他拒绝不肯出手,一时口快什么话都说出口:“我还以为大伯正直无私廉洁奉公之人。您清楚李偃的为人,知道他犯下的罪过,为何至今还不让他伏法?” 黄陵侯微眯眼睛把敢评价他为人的姑娘看了一番,缓声说:“我修书一封让人送于李府,不管韩维是生是死,都让他把人交出来,从此报仇这事就莫要再提了。” 临溪不解,提高声音问:“为什么?杀了九条人命就这样让他逍遥法外,那九条命他能对得起谁?”她想起乔原说过,以黄陵侯的为人,他不一定站在韩维这边。 侯爷面无表情,盯着眼前血气方刚还有点孩子生性的公主,道:“这是我能助你的最好的办法了。” “韩郢也是您的门客。韩维从没想过要您出面替他父亲伸冤,只求您能助他一臂之力。我不懂什么功臣、利益,只知道杀人就要得到惩罚。” 一直不敢插话的乔原从身后拉住她,用劲掐了她的臂膀。 黄陵侯道:“修书随后就到,你还是去确认韩维有命没命吧。” 离开侯府后,乔临溪很不解的问乔原:“作为黄陵侯曾经的门客,他为何不肯让李偃伏法?” 乔原道:“都过去二十年了,李偃已成了朝堂重臣,有他自己的势力范围,任韩郢当年再出众也是死人一个,怎么能和李偃这个大活人比,没必要为了一个死人得罪许多人。当年下令杀韩家的可是先王上,现在你告诉大家他错杀了,这不是让国君难堪嘛。还有,李偃不为人知的一面都是我们认识韩维后才知道的,你从大街上随便拉一个百姓问问,看他们谁人不说李偃的好。他确实是个有功之人,百姓看不到过去只看眼前,而眼前,他就是个廉洁为民的好官。” 她垂头低语:“也许剑客就为此而生,杀不能杀之人。” 离王宫不远处,一座四层楼高的高台在正建当中,站在高台上能远眺城外的一片绿林和蜿蜒的河流,入目景色怡人。李偃借建高台一事进宫觐见国君。 “高台已建三层,再有一层就可竣工,正能赶上八月的月圆之时,那是赏月的佳处呀!” “耗财耗力建那高台,只为寡人观月方便,寡人心中不安呐。” “王上多虑了,建高台的钱财皆是城中商贾和百姓自愿献出的,也是王上您体恤爱民的缘故。” 国君笑道:“好,八月月圆之夜,寡人就带着公主去高台上赏月。” 李偃一听到提及公主,正中心怀,故作吃惊道:“王上,臣也有一事觉得不解。” “何事?” “无拘无束的长明公主自归了姚府后,听闻她经常外出游玩抛头露面,身边又不肯带护卫,臣担心公主的在外的安危啊。” “她不就是这样的人吗,眼中毫无规矩礼数,没一点淑良端正的女子品性。” 李偃近前半步小声说:“这都是小事,可是,臣还听闻一些不好的闲言碎语。” 国君神情一皱,问:“什么样的闲言碎语?” “臣听闻这段时间,长明公主身边常围绕一个叫谭昭的男子,此人言行举止轻浮放荡,而公主正是如花的年纪,难免不被此人的花言巧语迷惑。巷间有些难听的传闻更是不能入耳,公主还有三个月就要出降,被谭昭这样的小人蛊惑,若是嫁去韩国发现她非清白之身,岂不……” 熊饮浓霎时脸色大变,手捶案几怒道:“此是何人,焉敢勾引公主。此人现在何处?” “我因此人品性恶劣责骂过一次,哪知他仗着公主撑腰竟提剑欲对我行凶。幸好臣的几名手下捉拿了此人,现正关在府上。” 熊饮浓怒气填胸,喝道:“明知公主婚约在身还敢勾引,速将此人送去司败处惩罚,如此淫/贱之徒留他作甚,将他去势。这样的事情流传于坊间姚礼也不闻不问?” “公主任性起来恐怕姚工正也无可奈何。” 熊饮浓起身踱步道:“岂有此理,我念她嫁去韩国再无归乡之日,她竟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速速召公主进宫。” “王上,公主本无错,都是谭昭的花言巧语,此人的身世也不简单。” “说了这么久,他到底是何人?” 回到府中后,李偃打开黄陵侯着人送来的信函,信中只有几个字“放了韩维,既往不咎”。 “侯爷已经知道了那件事,你说我该不该放了韩维?” 汤付群道:“斩草要除根。国君已让司败惩罚韩维,就借国君之手杀了再说,人已死,侯爷又能如何?” 李偃犹豫道:“国君只下令将他去势,并未说要他的命。”“受宫刑的人,他痛死在牢中谁能查出来。” “嗯,不错。只是这事要尽早下手,否则侯爷插手就麻烦了。” “勾引公主这一条罪责已让韩维无法翻身,以侯爷的为人他定不想惹这麻烦。” “带我去看看那孩子。” 全身的伤痛和旧伤把韩维折磨的虚弱不堪,像件揉皱扔在草席上的破旧衣裳,四肢僵硬疼痛,双手肿胀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胸口喘不上气,他昏昏沉沉不晓得地牢中的时辰,盯着窗口/射/进的微光。 安平拿了半块馒头蹲在他身边,时不时把干硬的馒头塞到他干裂的嘴边,他毫无食欲摇头不吃:“兄长,我可能没办法带你回家了。你能这样无忧无虑活下去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吓人的宫刑 地牢的门被打开,一道强光照出明亮的通道,李偃慢慢从阶上走进阴暗里,坐在离韩维一丈远的地方,唤了声“安平,过来。”安平走过去老老实实站在他身后。 李偃指着地上的馒头问韩维:“孩子,这馒头为何不吃?明日就送你去司败署,到了那里可没现在舒服。” 韩维的双眼适应门外的强光后,躺在草席上平静的盯着他:“说说吧,说说当年那件事,如今我落在你手中构不成威胁,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把一切都告诉我,为你母亲一条命你杀了九人,后悔吗?” 李偃沉默一阵,笑道:“我当然后悔。这十几年我经常做噩梦,梦见韩郢提剑要来斩我,每次在梦中我都伸出脖子任他砍杀。为了赎罪,我对安平加倍的好,比自己亲儿子还好,那几年我每年都去你父亲坟上祭拜,祈求他原谅。我常想,或许上苍会感念我的一片孝心让我这里不受煎熬,我以为这件事就此慢慢过去,再过几年我就告老归乡,偏偏你出现了。” 韩维大笑起来,笑声在阴暗的地牢中清晰悲凉,就像互相撞击的冰凉石块,“原来我父母坟上祭拜的痕迹是你留下的,真是可笑,你杀了韩家所有人,又在坟前种上一棵福荫子嗣的青松,你以为这么做就能心安理得?你不配去,你去了只会让他们觉得恶心,你毁掉他们儿子的容貌,打坏他的头让他变成傻子,韩家没有人会原谅你。” 李偃突然站起身来大喊道:“我只杀了韩郢,你们韩家人的死和我没有关系。”他自觉失态,缓缓坐下继续道:“七八岁时,我的老母为了省下一口吃的,连着喝了三日白水,为了让我拜师学艺,在师父门前跪了一日。那年她突然病重,我这做儿子的有能力救她为什么不救?都是人命,谁说知命丸就一定是君侯的特用,我只想救活老母,是你父亲对我紧追不舍,我从来没想过杀人。” “你知不知道你长了一张和善、欺人的脸?你连自己都骗了。” 李偃走近他蹲下身轻声道:“孩子,如果我放了你,你会放下过去吗?”他的声音真挚怜悯,不像祈求,却像个说教的长辈,韩维几乎被他的声音感染。 他把僵硬的双手握成拳头,骨节似断裂般的疼痛,脑子瞬间清醒许多:“你要怎么处置我?也像安平一样,给你当牛做马?” 李偃叹气道:“我无害人之心,你却这般固执。” “当年你怎么遇到的韩缜?” 李偃深陷过去的回忆中久久没有回答他,安平见提到自己的名字,双眼睁的大而亮,认真瞧着二人。 李偃拍了安平的肩膀说:“我得了知命丸后,一行人往回赶,半路正好碰见安平,他看见了我。” “就算韩缜不知道你是凶手,你也怕他怀疑本该在家中侍奉老母的你为何会出现在异乡,所以你不惜痛下杀手?” “你兄长经常跟我在校场射箭,我不忍杀他,汤付群那一棍避开要害没有打死他,他醒来后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曾经我一心想司败重审此案还我父亲清白,自从在无风林遇到安平,我才后悔没能早点对你下手。三十年前西封那场洪害,我父亲救了多少条人命,却不及你救了王雄兄弟俩,不得不佩服你是真有能耐,王雄兄弟俩为你所用,连张仲都替你隐瞒真相。” 李偃在听到王雄的名字时愣了一下,发出有序而卑劣的笑声,道:“我只让王雄在他们饭菜中做手脚,没想到那小子和他兄弟还有自己的主意,阴差阳错帮了我的忙,也要了你们韩家的人命。即使我不动手,他们也会动手。” 韩维挣扎着起身问道:“什么意思?” 李偃按住他的肩膀,依旧让他躺平,道:“我截了知命丸后心慌意乱地逃命,还没两天时间,郢都派来的司败就追过来,说韩郢盗了南螺珠,当时我十分疑惑司败为何知道的这么快。直到后来才知道是王武、王雄兄弟俩事先串通好,一个盗珠,一个向王宫环列尹通报韩郢偷盗一事。所以,即使没有我,王雄也会偷了南螺珠,你父亲失职一罪就坐定了。” 韩维双手攥着草席,双目无神地望着黑漆漆的牢顶,身体像浮在云端,忽的一下开始坠落,他全身痉挛蜷缩在一起,发出低哑的声音:“父亲一辈子侠义正直,却遇到了你们。” 李偃离开地牢时又回身轻描淡写来了一句:“忘了告诉你,你引诱长明公主一事,国君十分愤怒,已赐你宫刑,公主也被召回王宫等着深秋出降。” 韩维对着他的背影凄厉而愤怒的吼叫:“李偃——”这一声喊,震的牢中草屑沙沙作响,老鼠沿壁奔逃。窗外是七月的酷暑,他跪在草席上浑身颤抖发冷,“宫刑,哈哈哈,不如现在就自戕,何必要受那屈辱。” 此刻他十分思念乔临溪,突然想起和她在钟吾时霞光满天的傍晚,她举着一束野花浅笑吟吟走来。他真想拥她入怀,抱着她哭上一场,“五妹,我现在不能死,哪怕拖着残败之躯也要杀了李偃,带你离开。” 乔临溪独自坐在屋中等候黄陵侯修书后的结果,清晨等到日暮,她紧紧握着剑,若等来的是韩维已死的消息,那她就用此剑替他报仇。若是世上没有韩维,她不知道每做一件事的意义是什么,从前的侠客梦、他温柔的声音、溪水一样的浅笑,还有他的包容,都将不复存在,一切她愿意做的事情都因为有了他而变得更鲜活有力。 她等来了王宫急召她回宫的消息。她拒绝反抗,直到姚礼跪在地上恳求她回宫,她才放弃挣扎。 临行前对乔原说:“一定替我打听到韩维的消息,若是他死了,你就将我和他葬在一处。” 乔原看着远去的马车浑身发寒,她竟然这么狠心,为了一个男人连命也不要了,“韩维,但愿你还活着。” 乔临溪带着明月进了宫中。 在宫外等不来韩维的任何消息,进宫更无法自由行动,她魂不守舍,走路也飘飘忽忽,直到见了太康公主,喊了声“大姐姐”,才伏在她腿上痛苦哭起来。 太康听她讲述经过后扶起她,安慰道:“莫慌,就等着乔原的消息吧。事已至此,生或死都已成定局,原来李偃是这样的人。” “我心里难受,我怕他被扔进荒郊野外活活的熬死了,而我却没能救他。” “我有一名侍卫,这几日我让他出宫打听打听,但是你答应我,若是韩维还活着,从此以后不能再相见。” 乔临溪摇头不肯答应。 太康道:“你不再是姚府捡回来的丫头,你现在的身份注定你的姻缘身不由己,还和一个平民男子交往甚密,你会害了他。” “我们从小相识。” “国君会听吗?” 她的双目失去光彩,呆滞的应道:“太康公主,你先派侍卫去打听吧。” 两日后,乔原和太康的侍卫申棕同时带来消息,韩维引诱公主兼行刺命官已被司败署收押,欲施宫刑。 乔临溪脑中嗡嗡作响,脸色变得煞白,乔原也跟着不住叹息。她逼着自己往好处想:“好歹他还活着。” 之前在司败署查案宗时翻到当年萧染的案子,他曾说过:“这个刑罚不如直接将人杀死,活着只有痛苦和耻辱。” 临溪捂着呼吸不错的胸口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就地坐在脚下的石阶上思考接下来的事情:肯定会有办法救下韩维,黄陵侯、韩维的宗主卢国老和仲师父,还有自己。灵邵才走了五天,仲师父少说还要七日左右才能到此。 “我去求国君,哪怕拖延些日子也行,最后实在不行我就闯一闯司败署。” 乔原从没见过她这样发疯而冷静,一脸的恨意,知道劝不住,只得说:“大哥尽我所能帮你。” 得知消息后震惊的不止乔临溪,还有黄陵侯。黄陵侯气的把笔扔出阶外,气的胡须直颤:“李启川简直目中无人,我忍耐包容至今,他做的太过了。” 而李偃去见黄陵侯之前已想好说辞。 黄陵侯满面怒色等候在堂中,退去身旁下人开口就问:“为什么不肯放了那孩子?” 李偃低声道:“侯爷说的是韩维?” “还能有谁?” 他立即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哀哭之声凄凄惨惨:“侯爷,当年的事情容我细细禀明,要杀要剮听侯爷发落。” “你且起来讲。” 李偃不肯起身,伏低身子道:“这事要从三十年前说起,侯爷还记得三十年前西封连降数日大雨,您派韩谦温与我去西封把几千匹战马转移他处。” “与那件事有何关系?” “那场洪涝中,韩谦温因水势凶猛没能救下一户人家,导致此户□□口淹死在洪水中,仅留下两个儿子,他们将韩谦温记恨在心。这两人中小的叫王雄,力气大而勇猛,选入了宫门的环列队。护送南螺珠的队伍中正有此人,他为替家人报仇,与他哥王武合计陷害韩谦温。” “怎么个陷害法?” “那支队伍出了郢都,王雄就在众人的饭菜中下毒。是他盗走南螺珠临死前又嫁祸给了韩郢,这也是南螺珠至今下落不明的原因。我与南螺珠一案真的毫无关系。” “你知晓此事的来龙去脉,为何当年不说?” 他在黄陵侯面前粉饰辩解,战战兢兢回道:“我知道此案的凶手时离韩家被灭已过去多年……”他又诡辩几句,不知说了什么。 黄陵侯犹豫杂乱,不知他和韩维二人所言谁的才是真相,“你说的都是利己的言辞,我姑且相信你一回。既然南螺珠一案与你无关,你与韩维有何怨,不是因他是韩郢之子更要相助他吗?” “侯爷,韩维勾引迷惑长明公主一事,确实是国君要惩治他,我只是与司败联合捉住他,接到您的文书时他已被司败带走,我……” 黄陵侯想起韩维和长明公主确实说过他们是从小一处长大的挚友,居然还有这层关系,“若不是韩维要被施宫刑,过去多年的事情我绝不会重提,如今他竭力要为他父亲翻案,你方才跟我说的话或许还要在公堂上再说一次。” 侯爷沉思许久后让李偃退下了。他不全信李偃的辩解之词,也不想再提及当年之事,旧案重新翻出再审,若真是李偃所为朝堂必然震惊,他的罪又该如何去定,百姓口中又将津津乐道数日,韩维那孩子如此执拗,要报仇为何不直接手刃了仇家,一个已死之人的清白真的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