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不修行》 第一章 我叫季平安 元庆九年,初春。 周朝,神都。 “咻!” 一只黑色雨燕飞过繁华似锦的长安街,飞过香火鼎盛的青云宫,最终落在钦天监一座素雅二层小楼上。 屋檐雨水滑落,摔打在撑起的窗板上,“啪”地炸成两瓣。 茶室内,两道人影正在对弈。 “啪……所以,那年轻人的确是国师举荐?”鬓角霜白,蓄着山羊须,身穿淡青色道袍的老者落下黑子,好奇地看向对面。 “国师亲笔信,已经查验过,自然不会有错。”褐色棋盘对面,手执白棋的中年男人语气平淡。 其身披白色官袍,以金线勾勒复杂星图,做工精细考究,乌发用玉簪束着,面庞清俊,眼窝深陷,内蕴沧桑,眼角细密的鱼尾纹暴露出真实年龄远超外表。 李国风,钦天监五位监侯之一,也是神都内不多的“坐井”修士。 “贫道自不会怀疑,只是讶异,”清矍老者拂须感慨,“不想国师已然仙逝,仍有学子来朝。” “此子自述乃雷州乡野之民,十年前有游方先生暂住其村镇,开塾讲学,临别时赠予书信,推举成年后入钦天监任‘司辰’,想来……那便是国师大人。”李国风面露追忆。 陈道陵赞叹道: “的确是国师大人的脾气……贫道虽为青云宫长老,不走你钦天监‘星官’体系,此生最为敬仰者,却唯国师一人,放眼九州,诸多宗派,何人不知大周朝廷能问鼎中原第一王朝,国师居功至伟?” 李国风嘴角微翘,神色敬仰。 整片大陆都知道,大周国师是五百年来最惊才绝艳的存在。 其出身微末,又生逢乱世,却以一己之力,辅佐初代神皇定鼎中原,更开创“星官”体系,缔造钦天监这一帝国内,仅次于国教道门的修行圣地。 立国之初,天下未稳,国师大人只身入南唐、赴雪国、镇妖蛮、平东海……守护帝国四百年,历经五任神皇。 而最令人称道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国师虽修为盖世,据说行走坐卧,嬉笑怒骂如凡夫俗子,返璞归真。 一百余年前,许是厌倦俗世,国师于钦天监内闭关不出,极少有人目睹真容,直至十三年前破关而出,自称大限将至,飘然离去。 三年后,国师本命木牌碎裂,寿终正寝,举国大丧。 一个时代终结。 没想到十余年后的今日,一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携带国师信笺叩开钦天监大门。 “既是国师举荐,不去见见?”陈道陵试探道。 李国风落下白子,淡淡道:“国师一生提携后辈无数,惊才绝艳者有之,碌碌无为者更多。能从乡野之民一跃进入钦天监,于此人而言,已是泼天机缘。” 陈道陵听出弦外之音:“这人……未曾修行?” “未曾,且早过了最佳的年纪,未来成就有限。想来是心性沉稳,适合做学问,毕竟国师举荐不拘一格,从不看天赋优劣。” 这话就很委婉了,显然,他对这个年轻人并不看好。 而另外一个未曾言明的真相则更为残酷: 国师已经仙逝,其举荐的后辈待遇自然也会降低。 所谓人走茶凉,便是这个道理。 如今……终究已不是国师大人统治钦天监的时代了。 陈道陵心头难以遏制涌起一声叹息,捏起黑子落下:“这样啊……说来,那年轻人叫什么来着?” “姓季,季平安。” …… …… 作为钦天监内一名渺小如尘的博士,二十年人生里,黄贺无数次幻想成为修行史上无数璀璨名字的一员。 可事与愿违,以监生的身份苦学数年,始终无法晋升“司辰”,获得修行的机会,终于心灰意冷,选择了“漏刻博士”职位。 若无意外,将在这位置了此余生,垂暮之年酒后忆往昔,潸然泪下,抱憾终生。 就如大多数人一样。 上午时他领到任务,去大门外接引一名“新生”入监。 这令他有些诧异,春招即将截止,这学子来的未免迟了些,不过些许的念头在看到那名年轻人后,便烟消云散了。 一个披着斗笠,穿着泛白衣袍的年轻人静静等在门口那尊石狮子旁,许是角度缘故,雨后初晴,金色的光线撕裂天穹灰云,打在他的身上,无比璀璨。 无比宁静。 他缓缓走向黄贺,目光清澈而平和,嘴角挂着和煦笑容,令黄贺莫名回想起凌烟阁上国师大人那副由画圣亲手绘制的肖像。 “你是来接我的么?”年轻人轻声开口,礼貌且平和。 黄贺呆愣了下,本能地点头,身体下意识地挺直,仿佛被检阅般紧张起来,这股情绪来的突然,转瞬即逝,心中诧异又懊恼,心想莫非自己太久不与人打交道? 怎竟这般局促?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这名学子斗笠下的袍子虽干净整洁,却浆洗太多次,布料泛白且廉价,须知哪个入监的,不是一身新衣衫? 靴子沾染灰尘泥点,风尘仆仆的模样,是从外地赶来神都?家境贫寒?怪不得迟到…… “那请问,我可以进去了么?”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一路从雷州赶来,风餐露宿,着实有些累了。” “当然。”黄贺微笑着抬手,示意他跟上自己,二人穿过朱红色大门,绕过影壁。 一片浩瀚绵延的古建筑群,沿着由青石铺成的街道朝远处铺开,仿佛不是一座“衙门”而是皇家园林。 每个初次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前朝时,钦天监只有一座衙门大,负责制定历法,观测天文,直至国师执掌,才扩建至今日规模,其间有四部、六院、一湖、三宫……” 黄贺笼着袖子,语气不乏骄傲地介绍着钦天监的基本情况。 漏刻博士的职责之一,便是为新进的“天文生”与“阴阳生”讲述这些,这两种监生来源多种,推举、选拔、遴选不一而足,“春考”后入监,进行为期数年的学习,有修行天赋或成绩出众者,可晋升“司辰”,对应青云宫的“内门弟子”,踏入修行大道。 再往上,是对应“执事”的司历,对应“长老”的监侯,以及执掌此间的钦天监正。 余者,或进入“四部”,担任官吏,发挥钦天监的传统职责,或成为“漏刻博士”,教导管理学子。 监生、博士、司辰、司历、监侯、监正……层级分明。 黄贺并不知晓年轻人的来历,先入为主,认为是最低等级的生员。 按照经验,小地方来的学子初期总是局促且紧张,或拘谨地不敢说话,或兴奋地四下张望,然而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身后,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衣袍下摆有规律地摇晃,每一次的幅度都完全一致。 他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一切,步伐不急不缓,丝毫没有初次到来的紧张。 忽然,黄贺听到后者脚步停了,他转回身,只见戴着斗笠的年轻人目光复杂地投向不远处一座爬满青藤的石壁。 黄贺面色尊崇,拱了拱手:“此乃‘西林壁’,为昔年钦天监原址大门,上面那行文字为国师亲笔所题,句式虽古怪了些,却深刻隽永,为国师大人训诫,要后世星官代代铭记于心。” 那两行字是这样的: 世上唯有两样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样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律,另一样便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 年轻人神色略显古怪,回想着自己当初被初代神皇死皮赖脸骚扰,要求题字,脑袋一抽随手抄下康德名言时的心情,很想说一句: “其实……你们可能想多了……” 然而终究没有开口,两人绕过西林壁继续前行,不多时来到登记堂口。 堂口内摆放着一张桌子,其上摆放笔墨纸砚,一名身披黑色绣星图官袍的中年人端坐等待。 “裴司历,您怎么来了。”黄贺大为诧异,忙躬身行礼。 正常来讲,负责登记的只是个寻常吏员才对,毕竟报道的只是一名穷苦乡野生员,决然不会惊动这般掌握实权,可以一句定他这个小博士去留生死的大人物。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明白。 “你就是季平安?国师举荐之人?”黑衣司历略过他,神情复杂道,“监侯大人命我为你入册。授‘司辰’一职,入监修行。” 年轻人轻轻颔首,脸上绽放冬日暖阳般的笑容,真诚道:“有劳。” 司辰……国师举荐……黄贺头脑嗡嗡作响,醒悟自己可能最初便想差了一些事。 (萌新求收藏) 第二章 他们说的,都是错的 季平安又做梦了,已经多少年没有做过梦了? 似乎……上次入梦还是几百年前。 只有在最深的梦境中,往昔的记忆才会如电影般回放,历历清晰: “嗤——” 刹车片尖锐的摩擦声,金色的炫目车灯透过漫天飞雪,照亮自己呆若木鸡的脸,然后……视野黑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已身处襁褓,身体不受控制地发出婴儿的啼哭,眼前是陌生的世界。 穿越……是这个名词吧?时间太久,竟已觉陌生。 孩提时代的记忆断断续续,大部分时候都在沉睡,等记忆连贯起来,已经是四五岁。 自己胎运不错,出身望族名门,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是回不去的岁月。 如此长成少年,突逢大难,那个名为“母亲”的女子将自己送入宗门避祸,下山时一步一回头,险些哭泣晕厥,这是记忆里难得清晰的画面。 直到那一刻,自己仿佛才真正融入了这个世界,却为时已晚。 多年后,修行有成的他曾重返故地,却得知家族亲眷早已满门抄斩。 从此,修行便多了个“复仇”的目标,或许是冥冥中的补偿,自己修行天赋不凡,加上两世为人的经验,一路如彗星般崛起。 凡挡路者,如麦秸般倒下。 若干年后,手刃仇敌的自己驻足插刀,回首四顾,竟已茫茫不见敌手。 记得……那个时候,友人称自己“离阳”,敌人称自己“魔君”。 如今回想,最大的遗憾,是将太多生命浪费在修行上,以至于忽略了凡间风景。 这段人生的最后一副画面,是寿元将尽的离阳真人屹立山巅,朝着天穹斩出此生最巅峰的一剑。 试图用这种方式,向整个世界宣告自己的离去。 然而……记忆里的画面暗了再亮,预想中的死亡并未到来,自己从病榻上爬起,第一眼看到的,是掀开门帘,手捧药汤的黝黑老汉。 好吧。 直到那时候,才恍然意识到,那个不知存在与否的,将自己抛到这个世界的“大能”,赠予他的并非卓绝的天赋,而是一次次生命。 欣喜么?并不多。 沮丧么?并没有。 尽管失去全部修为,但远离了修行江湖,在那个小山村里,自己反而获得了内心的宁静。 他用了一年时间,适应了从强大修士到一名牧童的转变。 又用一年时间,接受了新的身份,从头学会了插秧、割稻、杀鸡、宰羊。 “这就是化凡么?”牧羊少年站在山顶眺望夜空,并没有获得答案。 他忽然有些庆幸,有机会重新领略人世间的风景,也是那个夜晚,他决定这一生换个活法。 他用了十年,为这具平庸的躯壳设计了条世间未有的,名为“星官”的修行体系。 又用了第二个十年,为独自抚养自己的祖父养老送终。 第三个十年,天下烽烟四起,他放下镰刀,走出村子,遇到了个嬉皮笑脸,立志平定天下的愣头青。 记忆如幻灯片般闪烁,终于,数十年后,当年的愣头青成为了大周初代神皇,自己也获封“国师”,出任钦天监正。 “看,这就是我们的帝国。”登基大典那晚,神皇拎着酒坛子,站在城头上豪情满志,醉倒后拉着自己的袖子,梦呓般嘀咕:“我若死了,你得替我守着。” 就因为这一句话,自己替他守护大周四百年。 大概这就是孽缘吧…… 季平安在梦境中叹了口气,嘴角泛起笑意,回想起来,纵观整个“离阳真人”与“国师”这两段人生,与神皇从无到有,建立起大周朝廷那几十年,才是自己最开心的时光吧。 影片继续放映,许是早年受伤太多,或者得皇位者不得长生的规则,初代神皇殡天,然后那些熟悉的朋友,乃至敌人,也如风中落叶,陆续凋零。 自己开始变得“孤僻”,绝大部分时间里都埋头在钦天监那座“观星楼”里研读星象。 试图用枯燥的学问与对“大道”的探索,冲淡乏味无聊的生活。 哪里想到,解闷的无心之举,却意外窥见这方世界星辰运行的古怪规律。 本以为两世修行,分别走到了修行与权力的顶点,世间的一切都再也没有秘密,却突然发现,熟悉的世界猛地变得陌生起来。 而随着废寝忘食的研究,越来越多的疑惑与发现涌上心头,可就在这时,大限将至…… “我需要更多的时间。”于是,闭关百年的国师走出楼阁,飘然离去。 最后的三年,他一边行走九州,实地验证一些事,一边为自己的下一次“重生”进行铺路、准备。 好消息是,当他第三次撑开双眼,发现自己不出预料地重新成为了一名小镇少年。 坏消息是,这具新的身体很不好,距离修行的最低要求还要差出许多。 他用了十年,修养这具身体,了结因果,并在束发及冠的第二天,披上斗笠,离开雷州一路北上。 回到了他一手缔造的钦天监。 按照他的推算,在元庆九年夏末初秋的某一夜,星空将发生一次极为重要的变化,而那大概率会改变整个大陆的格局。 那也是他唯一有机会,窥见天地真相的时间点。 而想要隔着亿万里,观测到星空深处的异动,只有两种方法: 第一,成为神藏境修士……但即便是三世轮回,他也做不到数年内,从一介凡人,跻身当世最强者的行列。 第二,便是举整个钦天监之力,借助观星台启动一次大型天文观测。 可这同样不易,那将消耗大量资源,他当然可以用“国师”的身份,留下遗言,下达命令,但见惯了人心的季平安很担心,当‘国师’死后,这件事是否还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至于直接宣布身份,这种必然会招惹来无数仇敌的方案,完全不在考虑中。 或者,即便执行了,但有资格主导这一切的,凭什么是一个名不经传的少年人? 除非他能够在夏季的“神都大赏”中拿下榜首,以学子的身份,代表钦天监夺得魁首,按照他当年定下的规矩,获得榜首者,拥有申请主持一次大型观天仪式的机会,不得剥夺。 在他的计算中,这是最简单的一条捷径。 虽然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天方夜谭。 …… “还有五个月。” 季平安睁开双眼,从梦境中脱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略显荒颓,又不失清雅的小院: 墙内垂柳青青,左侧一丛墨竹挺拔如剑,右侧一方池塘水波潋滟,旁边一株桃树黑色枝条点缀浅粉花苞。 古色古香的屋舍正中,是门扇敞开的正厅,许是太久无人居住,案上蒙着浅浅灰尘,这是每一名司辰都有的独立宿舍。 他坐在一张翻找出来的藤椅上,看向走进小院的黄贺。 “季司辰,”外貌普通,穿着褐色博士服的黄贺驻足拱手,目光好奇且复杂:“您入监突然,未来得及准备监舍,已经吩咐白役稍后打扫,送来日用杂物。” 季平安微笑道:“多谢。” “应该的。”黄贺受宠若惊,直至此刻,他都未曾彻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虽说历史上国师举荐学子并不罕见,但在其死去十年后姗姗来迟,从任何角度都足够特殊。 “还有事吗?”季平安目光投向他手中的笔墨纸卷。 黄贺解释道:“的确有个不情之请,与正在编修的《元庆大典》有关……”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封建王朝历来有“易代修史,盛世修书”的传统,当今神皇陛下欲追先祖功德,两年前下旨“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修士风土人物列传,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名为《元庆大典》。 其中涉及修行者部分,尤为重中之重。 道门牵头,翰林院主笔,汇编古今修士传记,大周国师是绕不开的人物。 “如今国师列传大体已编写完毕,只是缺少仙逝前数年记载,裴司历特命我前来,请您回忆讲述所目睹国师经历。”黄贺将白纸铺开,研磨提笔。 然而,他等了数息,却并未听到对方的回答。 黄贺抬起头,一怔,只见藤椅中那比自己还小些的年轻人竟在出神。 “抱歉,想起了一些事。”感受到他的注视,季平安歉然一笑,迟疑了下,饶有兴趣地问:“我能知道,他们如何记录国师生平的吗?” “当然,”黄贺不觉有异,认为对那位传奇人物生出好奇实属正常,他神色骄傲,“国师列传尚未定稿,但翰林院时常将稿件送来钦天监审阅,我也私下记录过一些。” 说话间,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蓝皮书册,递了过去。 有些期待对方的反应……须知,对绝大多数凡人而言,纸上记载的故事都堪称隐秘。 犹记得,自己初看书稿时心潮澎湃,彻夜难眠,更生出无限遗憾: 若能与国师大人同处一个时代,追随其左右,牵马坠蹬,该有多么美好。 然而预想中的激动与惊呼并未到来。 季平安接过,翻开看了片刻,忽然说道:“不对。” “什么?”黄贺没听清。 只见摘下斗笠的年轻人神色平静地丢下册子:“他们说的,都是错的。” 第三章 一卷书稿的旅行 黄贺走出“青莲小筑”时,整个人脑子都是混沌的。 季平安的话语犹在耳畔回荡,等他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手中厚厚的一叠写满墨字的书稿,不禁苦笑: “我都做了什么?” 在对方说出那句惊人之语后,他理所当然地表达出质疑,而季平安的回应简单而直接:他摊开书册,将其中的谬误一一指出。 记得当时……自己全程插不上话,只是懵懂地,近乎本能地将那些话语抄录下来。 “是真的吗?难不成,翰林院的考据,当真充斥谬误?”黄贺隐隐动摇,旋即自己笑了:“怎么可能。” 虽然列传中的许多经历,也是从史料中考据还原的,与真相未必完全吻合,但相比于神都大儒与诸多大修行者给出的版本,一个乡野少年的话无疑缺乏权威。 即便……他曾与国师大人相识,或许的确听闻过几句隐秘,但他仍本能地拒绝相信。 心中虽这般想着,鬼使神差,却仍将书稿卷起,夹在腋下朝饭堂走去。 …… 钦天监规模庞大,拥有三座饭堂,呈“品”字形分布,每座饭堂各有功用,身为漏刻博士,他得以避开人流最大的学子饭堂,与监内四部官吏共用一处。 当他走到饭堂门口时,忽地听到身后呼唤:“谨言兄。” 转回身,只见人群中一名穿青色学士袍青年笑着走来,黄贺愣了下,同样堆起笑容:“文靖,你怎么得闲来这边。” 身材高瘦,一副清流气质的于文敬哈哈一笑,一把拉住他胳膊,边走边说:“还不是为了修书的事……唉,坐下说。” 二人昔年乃同窗好友,同塌而眠的感情,只是后来一个进了钦天监,一个埋头攻读,考入翰林院,就再很少见面。 不多时,二人在饭堂窗边落座,点了一壶酒,一碟雪花羊肉,三两样菜蔬。 于文靖主动斟酒,感慨道: “说来,你我虽同在神都为官,却已好久没有叙旧。不瞒你,我前两日还梦见当年,你我抵足而眠,月下立志,畅想未来……” 黄贺酒杯放低,勉强笑着:“我区区小博士,哪里算得‘官身’,还是要恭喜你,如今满朝谁不知,翰林学士,平步青云。” 于文靖忙摆手,故作恼怒:“哪里的话……” 本朝开国时,初设翰林院,安置文学、经术、卜、医、僧道、书画、弈棋人才,原本只是陪侍皇帝游宴娱乐的机构,并非正式官署。 可但凡天子近臣,伺候久了地位总会抬高。 至元庆帝登基,翰林院更为倚重,掌诏书权责,中书舍人权力边缘化……如今更负责《元庆大典》编写,于文靖运道极佳,赶上好时候,如今任庶吉士。 虽无品秩,却已跻身清贵行列。 黄贺若能修行,二者倒还属同一圈层,但以漏刻博士身份……却是低了些。 这时听着昔日同窗神采飞扬,讲述见闻,心中五味杂陈。 “……唉,谨言兄,实不相瞒,别看我看似光鲜,实则处境未必好,”于文靖话锋一转,“就说这修书一事,国师列传已编修两年,仍未定稿,陛下大发雷霆,说不得最后出了纰漏,就要推出我等顶罪。” 黄贺一怔:“国师传记不是快完稿了么?我听闻许多传言……” “你说那些流传开的书稿?” 于文靖摇头苦笑: “被推翻了。国师大人近乎与帝国同寿,一生诸多事迹,许多都难以考证,外界流言大多歪曲谣传,翰林院两年来搜罗史料,编出的书稿昨日呈送陛下,便查出诸多谬误,这还只是找出的,那找不出的不知还有多少……掌院被骂的狗血淋头,更勒令神都大赏前纠正错误,可这只剩下区区数月……否则,我今日为何来此?” 谬误? 那份书稿,竟当真是错的? 黄贺捏着筷子,只觉口干舌燥,心跳加速,同窗后面的诉苦都没听清,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张年轻祥和的面庞。 “文靖,”他咽了口吐沫,突然左右瞧瞧,见无人注意这里,从袖中取出一卷稿纸:“你看这纸上所指出的谬误,可对?” 什么? 于文靖茫然接过,扫了眼大略内容,略感诧异。 可很快的,他眼神倏然一凝,身躯猛地坐直,快速又往后翻开两页,双手猛地僵住,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内容。 “谨言兄!”于文靖突地一把死死拽住他,眼睛瞪的滚圆,声音颤抖:“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 …… …… 翰林院,后堂。 午后放晴,屋脊上连绵的青瓦泛着亮光,然而堂内气氛却是一片肃杀。 负责编修大典的文官齐聚一堂。 端坐主位的是一名面容方正,古板的老人,此刻脸色凝重,扫视堂内大学士:“诸位,都说说吧,该当如何?” 身为承旨大学士,他负责大典编修,两年来未有懈怠,经史子集等已近乎完成,唯独“修士列传”这一项推进缓慢。 盖因此一项与其他不同,近乎修史,而大修行者远离凡尘,动辄寿元数百,生平跨越数朝,史料稀少,传言众多,真伪难辨。 以大周国师为例,寿数五百春秋,许多亲历者已亡故,编撰难度极大。 钦天监内虽保存许多资料,但该机构建立时,已是大周定鼎许久后,更遑论那时候国师行踪难寻。 故而,虽皇室史官、道门、钦天监多方协力,也只勉强拼凑出一部传记。 “大人,”一名编修不禁起身,问道:“陛下何以认定书稿谬误?” 话落,许多尚不了解内情的学士皆望来。 心中不忿。 在他们看来,若神皇陛下掌握史料,为何不提早告知他们?等呕心沥血编好了再批驳?这实在没道理。 承旨学士摆手,叹道:“非是陛下看出,本官昨日入宫献稿,恰逢墨林一位大修行者在宫中做客,陛下便邀请一观,这才被指出错谬。” 墨林画师…… 众人沉默。 自古修史,无非两种法子,其一依靠众多史料彼此印证,其二,便是寻亲历者问询。 此间世界有诸多传承悠久的大派,其间修士多长寿,“墨林”便是其一,若是说当今有谁有资格点评,诸多大派皆在此列。 “可恶,这些宗派偏生不予配合,此前派人求取资料,便推说遗失,这会倒批驳起来。”一名翰林拍案而起。 群情激愤。 承旨学士唯有苦笑,除却道门、钦天监外,其余宗派可非大周臣属,汇总古今修士列传,这本就是国教道门为彰显第一大派所推动。 其余宗派岂会配合?巴不得看笑话。 “说这些无用,”承旨学士压下议论,面沉似水: “距离神都大赏只有寥寥数月,介时许多宗派都将来人观礼,尤其南唐……陛下勒令,务必于此前修改全部错谬,彰显国威。若届时拿出的传记仍被挑出问题,我等都要连罪!” 在各大派敝扫自珍,袖手旁观的前提下,想勘误成功,如何能做到? 众学士脸色苍白,心如死灰。 堂内气氛跌入谷底。 这时,一名小吏匆匆奔来,于门外站定,拱手道:“大人,庶吉士于文靖求见!言称有重要史料,关乎国师列传。” 堂内众学士“刷”地望来,皆感诧异。 承旨学士目光一凝。 于文靖……那个去岁新科二甲,进来的年轻人?大学士对其印象模糊,但略一沉吟,仍道:“带他过来。” 不多时,两名年轻人结伴进入后堂,前一个穿青色袍服,后一个竟是身褐色衣袍,点缀星辰。 钦天监的博士? “见过诸位大人。”二人拱手行礼。 承旨学士沉声道:“你有重要史料?” “是,”于文靖深吸口气,看向身旁魂不守舍的黄贺,“准确来说,是我这同窗掌握。” 黄贺如梦方醒,将袖中书稿呈上,整个人却仍在走神,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一眨眼功夫,就被生拉硬拽来了翰林院。 承旨学士展开书稿,见其墨渍未干,先是皱眉,旋即目光却倏然凝固。 他迅速看完第一页,有些迫不及待地翻开第二页,第三页…… 待全部看完,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被下了定身法。 “大人?”旁边一名学士试探。 面容方正,性格古板的老者这才回神,将书稿递给他:“传阅。” 话落,又补了句:“小心些。” 后者一愣,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小心接过翻看,然后人也如前者一般,接着是第三人,第四人…… 满堂皆寂。 所有人心头都难以遏制地生出怀疑与……激动。 “这些……都是真的?”那名拍案而起的翰林难以置信。 纸上记载许多隐秘,他们都并未掌握,可若说虚假,却又与许多史料可交叉印证,尤其前面几点,正是陛下批驳纠正的条目,一般无二。 承旨学士起身,颤巍巍走到黄贺面前,双眼锐利如鹰:“这些,你从何而知?” 黄贺沉默了下,道:“有人告诉我的。” “是谁?他在哪里?速带老夫前往!”承旨学士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语气中满是迫不及待。 第四章 谁是季先生? 钦天监中地位最低的,其实并非“监生”,而是负责杂务的役夫,名为“典钟”、“典鼓”。 原意指祭祀典仪中操持钟鼓的乐师,共四百余人,平素没有祭祀时,便负责院中杂活。 黄贺离开后不久,便有役夫送来日用品、饭食,打扫庭院,同时带来了一个消息: 下午监内召集本届新晋司辰们小聚,同时分发袍服、腰牌、书册,以及讲解些监内常识。 …… 当季平安沿着青石板路,绕过一片垂柳,踏入约定的院落时,便看到许多新生早已抵达。 相较于普通监生,每次春考后进入“内院”,拥有修行资格的司辰们数量并不多,有男有女,年龄介乎于少年与青年间,这段时日陆续抵达后,便等待“开课”,期间多少已然熟络。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修行总是神秘的。 这时候少男少女们三两聚集,朝气蓬勃的面庞上难掩兴奋,见有新人到来,不少人投来或好奇,或审视,或惊讶的目光。 相比于衣冠整齐,兴奋难耐的众学子而言,进入院中的季平安身上尚残留远途风尘,只是那恬淡出尘的气质,又令人有意无意会忽略这些。 “咦,这人没见过,是刚入监的么。” “你没看到他靴子上的泥点?大抵是从外地来的。” “年纪略大了些,是地方举荐?” 压低的议论声里,不少目光挪开,仿佛评估出了他的价值,不再投以更多的注视。 任何地方都存在鄙视链,在修行一道上,出身、年龄皆不占优势的季平安无疑缺乏结交价值——起码对于那群聚集在一起,与其余人泾渭分明的,衣着锦衣华服的权贵子弟而言如此。 “天文生还是阴阳人?” 忽然,一个身材微胖,眉毛稀疏的司辰起身迎上来。 季平安好奇打量眼前穿着素色宽袍,比自己稍矮的小胖子: “那是什么?” 他虽曾一手缔造钦天监,但那已是四百年前的事,且不说百年来闭关不出,即便在他最活跃的那段光阴里,也未曾关注监内这些小事。 “这都不知道?看来和我一样,是阴阳人了。” 小胖子笑容愈发真挚,自来熟地拉着他去人群中坐下。 同时热情地进行了自我介绍:“我叫石纪伦,北关州人。” 北关州在神都以北,大半区域为雪蛮领土,即便靠近大周的一侧,亦算寒冷,这般气候里锻造出了北地人豪爽热情的性格,喜交友,好饮酒。 季平安当年孤身赴雪原,血屠三千里,曾在群敌环伺中与蛮族白王把酒言欢,可惜沾染了上万蛮族士兵鲜血的烧酒口味太烈,他不喜欢。 “雷州人,季平安。”礼貌温和地回以微笑,他请教道:“天文生和阴阳人有什么区别?” 石纪伦解释道: “是对学子出身的划分,欲入钦天监修行,大体有两条途径,第一,是从小就考入这里,成为‘监生’,天赋优异或成绩出类拔萃,可被授予‘司辰’。 “这类学子称作‘天文生’,学识扎实,精通天象历算,大多家室背景深厚。 “第二,是大周各地的阴阳官员推举,也就是我们这种。星相学粗通,更善于占卜堪舆,就是阴阳人,或称作阴阳生了。 “其实普通的监生也有这样的划分,不过咱们外地来的一开始不知道……” 顿了下,小胖子撇撇嘴: “你看那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就是天文生,这帮人家底厚实,向来不大看得起咱们。不过我辈也不必气馁,修行可不论家室,国师大人出身微末,不也成就伟业?” 唔,阶级划分?拉帮结派……季平安听着后者讲解,心想太阳底下果然没有新鲜事。 不过少年人那些城府终究太浅。 无论是权贵子弟对他的价值审视,还是石纪伦看似热情豪爽,实则言语间将来自各地的阴阳生们划入同一阵营,俨然成为新生领袖的小心思,在他眼中都如浅溪游鱼,只觉有趣。 寒暄间年轻学子们彼此交换姓名,季平安只是温和地笑着,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这令不少阴阳生渐渐对他失去兴趣,石纪伦也减少了关注。 终究……只是寻常。 …… “薛师兄,一个乡野学子有什么好看的?” 院中另一角,一名少女忍不住说。 贵公子模样的薛弘简收回视线,作为鹿国公第六子,虽因无法承爵而选择修行,但家室容貌才能,在这批天文生中皆为上上之选,默认的小圈子领袖。 听到对方话语,薛弘简明澈的眸子有些迟疑,说: “我只是觉得,那学子气质有些与众不同,是否邀来同坐?” 书香门第出身,早慧成熟的少女摇头,认真道: “能考入钦天监,自然有过人之处,可说到底终究是个阴阳生,看他衣着想来出身贫寒,能入监修行已是鱼跃龙门。更不可能有什么背景支撑。 “说什么修行不论家室,可正所谓财侣法地,我等从小便吞服丹药打磨根基,积累远超旁人,以后注定与他们差距越来越大。” “王师妹此言有理,”另一名锦衣学子颔首,低声道: “所谓圈层便是如此,我等与他出身不同,未来成就只会更远,即便此人有些气度,但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邀请过来又有何意义?不如想想开课后修行的事,我听说今日会发放图册,要我等参悟……” 一群人各抒己见,态度统一,薛弘简见状只好打消念头,放弃结交想法。 这时候,突然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议论声顿止,薛弘简与石纪伦同时起身,准备代表各自的派别迎接监中司历。 可当两人走到门口时却愣住了。 身穿黑色绣星图官袍的裴司历的确来了,但身后却乌泱泱一群人,为首的赫然是一名面容方正,披大学士袍的老人。 身旁是一言不发的黄贺,身后是十数名翰林官员。 承旨大学士……翰林院掌院,朝中盛传的下一任“宰相”候选者……薛弘简呼吸一窒,认出老者身份,那是他父亲鹿国公都要礼遇有加的大人物。 这般人物,来钦天监做什么?还如此激动? 来不及思考,薛弘简本能地上前行大礼:“晚辈薛……” 老者却压根没看他,风一般走过,老迈眸光于院中一扫,沉声道:“谁是季先生?” 第五章 史书上都是我的名字 承旨大学士很急。 这一方面源于神皇陛下划定的期限不远,更深层次的,是对地位的隐忧。 翰林院地位的提升在本朝达到巅峰,从清贵真正涉足朝局,而这个过程不会一帆风顺,想要在有生之年够一够“宰相”的位子,编修《元庆大典》是最好的机会。 所以哪怕再难以置信,可当那卷书稿真切地呈现在眼前时,他仍毫不犹豫抓牢了这根稻草。 会不会是假的?无法确定。 哪怕纸上提及的几处纰漏与陛下批示吻合,也无法证明其余条目的正确,但这起码给出了线索和方向。 去验证一个说法的正确,远比凭空去补全一段空白的经历容易。 为了这个目标,他不介意放低身段,去向一名晚辈请教,可饶是有了心理准备,当他看清季平安过于年轻的容貌时,仍难掩诧异。 “有事?”院内,坐在石凳上的季平安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下,旋即舒展。 许是这一幕太过古怪,在场众人心思各异,以至于无人察觉到季平安语气上的不敬。 承旨学士深吸口气,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开口:“的确有事与季司辰相商。” 称谓改成“官名”,意味接下来的谈话并非私人,而是公对公。 至于对方来意……在看到黄贺时便已了然于心,涉及自己身后名声,的确是要紧事,只是来的未免太不凑巧了些。 季平安目光投向黑衣司历,见对方眼神复杂地点头,他起身歉意地朝周遭同窗拱手,继而迈步领着大群翰林离去。 整个过程院中寂静无声,直到人走了,喧哗声才轰然震动起来。 “我没看错吧。” “真的是当朝大学士?” “那个季平安到底是什么人……” 石纪伦眼睛瞪的铜铃般大,犹自不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幕,那个家境贫寒,话不多,有些老气的同窗,竟被大学士礼遇有加? 薛弘简仍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势,这时缓缓站起,英俊的脸上难掩震惊与疑惑,他转回身,在王师妹等“天文生”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 “裴司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人看向留下的黑衣司历。 后者沉默了下,说道:“不该问的不要问。” 语气微顿,迎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他叹了口气,仿佛看透众人所想: “我只能说他与你们不同,既非天文,亦非阴阳,而是国师仙逝前举荐。” 说完,亦转身离开。 只留下一群年轻人愣在原地。 国师举荐……石纪伦张了张嘴,这才记起,对方从始至终都未承认“阴阳人”的身份,旋即涌起庆幸:幸好,误打误撞将其拉入己方阵营。 虽然后续不够热情,但尚可挽回。 国师举荐……薛弘简与一群公子小姐面面相觑,心头皆涌起强烈的悔意:倘若当时起身邀请,是否会不一样? 可谁能想到,国师离开人间十年后,还有提携的晚辈入监? “有什么了不起,”良久,那名锦衣少年嘴硬道:“翻开史书,国师推举的人才也有许多庸碌平庸。” “就是。”有人附和:“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毕竟不比当年。我看他尚未修行,说明天赋不佳,否则哪里会轮到与我们一起,早被监侯们纳入门墙。” 冷静下来后,众人仔细分析局势,发现对方只是来头吓人,不由平衡许多。 薛弘简沉默,望向那一袭泛白衣袍离去的方向,心想: 话虽如此,可国师举荐者,真的会简单吗? …… 当裴司历踩着一级级楼梯,登上二楼,推开茶室门扇时,映入眼帘的是伫立窗边的背影。 白袍后背金色细线勾勒的星图烨烨生辉,身后木制茶几上棋盘纤尘不染,黑白棋子早已收好,对弈的老道士也已离去,只是茶杯尚温。 “监侯大人,那季平安与翰林院的人单独见面了。”黑衣司历说道。 李国风并未转身,仍旧负手而立,略显沧桑的眼眸透过支起的窗板,倒映出远处湖光山色: “看来,他比想象中更受国师重视,竟给他讲述了那么多往事。” 裴司历想了想,说道: “人之将死,总是难免忆往昔,变得唠叨些,也许国师大人也不能免俗?” 李国风感慨道: “国师大人生前最擅占卜计算,大衍天机诀冠绝大陆,我甚至怀疑,他老人家死前便已推算出十年后会有编修生平这一遭,所以才举荐了个传声筒过来,以防一帮儒生瞎编乱造,毁他老人家身后名。不然怎么偏生这天来?” 裴司历苦笑道:“您这说法也太吓人,人怎么能做到这一步?” 可他是国师啊……李国风心想,却没再说什么。 …… 青莲小筑。 当红日西沉,临近傍晚时分,承旨大学士等人心满意足地捧着一大摞写满墨字的书稿离开。 在季平安给出的解释里,十年前自己在国师身旁期间,对方以故事的口吻为他讲述了国师波澜壮阔的一生,这才有了他对“列传”的勘误。 这个说法无从考证,好在翰林院要的只是线索。 有了季平安的口述,再结合已经掌握的史料或交叉印证,或沿着新的线索前往核实……人力总是不缺的,那么剩下的事情就不再困难。 “咚咚。” 院外传开叩门声,季平安坐在那只藤椅中,有些疲惫地抬起了眼皮,说了声进,接着便看到了恭敬走进内堂的黄博士。 黄贺眼神复杂无比,这一天的经历于他而言仿若梦幻,直到临别时同窗于文靖感激地向他道谢,才觉所见所感真切明白起来。 “季司辰,”他面露愧疚,有些难以启齿,忽地一揖到地:“是我孟浪了,未经您同意,便将手稿赠予人观看。” 虽说在这件事中他立下大功,甚至受到上司夸奖,但他朴素地认为自己的处理方式有违君子之道。 “我何时说过怪罪你?”季平安莞尔。 黄贺一怔,抬头看向藤椅中安坐的青年,支吾道:“可我……” 季平安眼神宁静祥和,暗藏笑意,柔声道:“我既写给你,本就是欲借你的手传播开,何错之有?” 是这样吗……黄贺讷讷不能言,如释重负,不知为何,分明对方比自己还小些,但每次二人相处,他都格外拘谨。 “可还是耽搁了你的正事。”黄贺说道。 他指的是下午本该参与的聚会。 季平安“恩”了一声,故作思考的模样,然后笑了起来: “这倒是,那就麻烦你帮我取回衣袍、腰牌、入门书册等物。” 顿了下,又补充道:“如果方便的话,我还有些杂物想托你从神都城中购置,毕竟我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 恩……这辈子第一次,不算说谎。 “理所当然,”黄贺爽快答应,为能用行动表达歉意而喜悦,“您要购置些什么东西?” “围棋、刻刀……还有书籍。”季平安解释道,“听说修行很无聊,总得找点解闷的。” 黄贺默默记下,又问:“您喜欢看哪种书?” “只要不是史书,都可以。” 黄贺疑惑:“为什么?史书总比经史子集有趣些吧。” 季平安微笑不语,挥手送客,记得很久前也有个老朋友问过自己相同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喜欢读史?” “大概是因为……史书上都是我的名字。” …… (我喜欢这章的标题) 第六章 抱明月 当夕阳霞光蒙上整座神都城时,翰林院的马车队伍驶离朱雀大道,转入拐角时突然被拦住。 “怎么停了?”车厢内,手捧书稿阅读的承旨学士皱眉问道。 俄顷,车帘掀开,显出外头抱着拂尘的一名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敢问尊驾可有空闲,青云宫陈长老邀您一叙。” 陈道陵?国教那名大修行者? 承旨学士一怔,目光越过童子,正望见前方一辆绘制道门青云徽记的车辇,前方墨绿色妖血马神俊异常。 略一沉吟,他轻轻颔首:“带路。” …… 天黑前,钦天监配给司辰的天青色道袍、腰牌、书册等物品悉数送到。 天黑后,吃过晚饭的季平安掩上院门,将藤椅从正堂中搬到院子中央,然后躺了上去。 古代的夜空没有光污染,显得格外美好而清晰,而今夜恰好又是月亮最圆的一晚。 这当然不只是巧合,而是季平安计算的结果,因为按照他对自己这一世人生的规划,今晚将是他开启修行的日子。 何谓修行?便是将世界的伟力归于己身。 “天地间,有灵素。”这句话在大陆各大宗派广为流传,据说是道尊所言,季平安不知真假,因为道尊存在的岁月比他更为久远。 在漫长的时光中,大陆上各大种族衍化出不同的,将灵素纳入体内的方式。 养气、破九、坐井、观天、神藏……是四海皆准的境界划分。 钦天监的星官体系,是距今最近的一种。 为了解决第二世身躯灵根驳杂的难题,他在那座山村里思考了十年,终于从妖族吞日月精华中获得灵感,开创出一种全新的修行途径,那便是用特殊的呼吸法,令神魂模拟宇宙星辰的节奏。 在远古时期,原始先民中的智者观察到太阳月亮按照固定轨迹移动,春夏秋冬四时轮转,猛兽的游荡区域亦有迹可循,那些轨迹,就是节奏,创造和感知它的能力,就是节奏感。 而当人与星辰的节奏契合,便可以从星光中汲取灵素,而非经由灵根。 人类可感知的星辰有七颗,名为“七曜”。 其中太阳过于炽热,人类的躯体难以承受,无法使用。 太阴月亮柔和清冷,所需神魂质量极高,世间罕有符合条件者。 太白、岁星、辰星、荧惑、镇星……是“星官”体系常用的五颗星辰,每个修行者可以通过星图选择最适合的自己的一颗,研习与之对应的术法。 钦天监中的修行“六院”,除却监正所辖本部外,其余五院对应五条途径,首领即为“监侯”。 然而季平安要选择的并非这五条,他要修行的是集合五颗星辰属性的太阴途径。 或许是因为转生三世,灵魂强度冠绝天下,他大抵是这方世界最符合修行“月亮”途径的人。 没有之一。 …… 夜色渐浓,繁星渐明。神都城内喧哗很远,青莲小筑安静很近。 月光如青纱,小院中树影婆娑,凉风习习。 季平安闭上眼睛,没有去翻看那本辅助学子感应宇宙的书册,世界陷入黑暗,他放在藤椅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 “笃……” 院内响起嗡的一声轻鸣,有风萦绕袖间,掀开了那本书册的封皮,书页上一片繁杂星图烨烨生辉。 星官途径最难的便是感应星辰这一步。 神魂弱者数年可感,中等数月,强者也要数日,五大监侯中排位仅在监正之下的李国风当年用了五日成功。 被誉为百年一见的天才。 而季平安只用了一个呼吸,便入天人感应境界。 黑暗中,半躺在藤椅上的乡野村夫睫毛微颤,无形无质的神魂以眉心为起点,朝着四面八方扩散。 星官途径修士,初次感应星辰时神识不受限制,可透体而出,日后再想重现须晋级“坐井”境界。 而扩散的范围亦代表着神魂的强弱。 时间仿佛于此刻减速。 “笃。” “笃。” “笃。” 敲击声里,神识掠过的一切化为一条条信息要素涌入脑海。 池塘水面一只小虫掠过,荡起圈圈涟漪。 小楼屋脊上一块碎石随风滚落,发出细碎轻灵的敲击音符。 夜风拂过初春的柳枝,割破空气扰动的细微气流痕迹。 天地万物的每一处细节都以画卷的形式呈现于他的识海。 神识仍在扩散,其覆盖了小院,然后是整座钦天监,季平安的感知拂过繁华的长安街,壮阔的朱雀街,奔涌的澜沧江,巍峨的大石桥,高耸的白塔寺…… 拂过香火鼎盛的青云宫,千门万户的皇城,笼罩了整座神都,向茫茫的暗夜无限扩散。 若是有人知晓这一切,必将震撼的失去言语的能力,然而“太阴”的隐秘力量赋予了隐蔽的能力,当季平安拥抱月亮的时候,无论钦天监,亦或神都城,还是整片大陆都没有任何异象发生。 平静且安宁。 然而终究会有一些大修行者,或因为距离太近,或因为单纯的巧合,在此时身处户外,心血来潮抬头望向头顶的星空大宇。 察觉到了那一瞬的波动。 辛瑶光便是其中之一。 作为大周国教女掌教,天下道门首座,她同样是屹立于这片大陆上最顶峰的强者之一。 也是近百年来,唯一晋升的“神藏”境修士。 整个神都人都知道,自家的女掌教极少露面,与南唐大觉寺主持一般,整日在青云宫深处一座名为“寂园”的院落中研读道经,便是神皇陛下都难睹真容。 少部分人知道,这位无论姿容,还是实力皆为天下第一的女冠名字,便是上代掌教与大周国师游戏赌斗输掉后,由国师大人亲取。 瑶光,本就是星辰的名字。 而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每逢月圆之夜,辛瑶光都会走出静室,披着羽衣大氅,戴着莲花玉冠,站在寂园梅树旁观天赏月。 而今晚的月亮,在她的视野中,格外粲然明亮。 “咦?”辛瑶光眯起细长的丹凤眼,没有任何瑕疵的脸盘上,蛾眉轻轻扬起,仿佛看到了令她疑惑的事。 第七章 睹月思怀 作为这片大陆上最强者之一,辛瑶光不惧任何敌人,但在这片并无“仙人”存在的世界,再强大的生命对许多事同样力有未逮。 就如同她虽感应到了夜空里明月刹那的异动,但亦无法追溯变化的源头。 而对于神秘的宇宙星空而言,些许的扰动再常见不过,这令她更不会将其与星官联系起来。 尤其……是在那个一手缔造了“星官”途径的老头子撒手人寰之后。 辛瑶光心头莫名怅然。 “师尊。”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是少女沉静的声线。 辛瑶光没有转身,裹着羽衣大氅沐浴银白月华,星眸半开半阖,淡淡道:“有事?” “陈长老禀告了一桩事,与国师传记相关……”接着,是事无巨细的讲述,包括翰林院如何发现手稿,又如何寻到那个年轻人。 辛瑶光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少女叙述完毕,她仿佛笑了下:“倒是好运气。” 也不知道这句“好运”指的是谁。 少女继续道:“陈长老说,既然那名司辰知晓许多国师的秘密,或许也包括离阳真人的笔记。” 她没有继续说,因为知道师尊肯定听得出弦外之音。 辛瑶光望着明月,沉默了很长时间。 就在身后少女觉得困倦,忍不住想追问的时候,她终于开口,轻声道:“你去见见他吧。” …… 夜幕下的大周皇宫灯火辉煌,宫廷乐师的曲调悠扬许久方散。 昨日皇宫里来了一位尊贵客人,只是或是那位出身“墨林”的大修行者对音律太过挑剔,宴会上总是有些漫不经心。 并不意外。天下人都知道,“墨林”内的修行者专修“画”、“音”两道,更将这两条凡俗技巧推演至高妙境界。 然而只有高明镜自己知道,他走神的真正原因并非如此,而是思考《元庆大典》。 修行江湖亦有斗争,对于道门牵头,为古今修士做传这档事,各大宗门秉承不反对,不支持态度。 一方面,这项浩大的工程唯有底蕴最深的“佛”、“道”两派有实力推行,而青史留名并非只凡人向往,修士同样不能免俗,毕竟谁不在乎身后名? 不想流芳千古? 遑论还会影响宗派的名声? 另一面,则是暗暗的不服气,大周国师在世时,有其支持,道门是无可争议的举世第一,如今虽有辛瑶光接棒帝国守护神的位子…… 但这位道门女掌教“资历太浅”,尚且缺乏足够辉煌的战绩令天下修士景从。 于是便有了对翰林院编修工作的推诿,以及昨日里当着神皇的面挑错的反击。 只是天下承平已久,各大宗派不可能为一部《大典》轻启刀兵,所以挑战动摇道门“天下第一宗门”的重担,就落在了今岁盛夏的“神都大赏”上。 届时,大周国境内的宗门将汇聚神都,派出年轻弟子进行一场比试。 虽说南唐的佛门,以及妖蛮两族不会参与,只是大周内部的盛会,但也足矣吸引天下人关注。 作为墨林“大画师”之一,高明镜亦有借此提升门派排名的野望。 至于钦天监…… 高明镜摇摇头,在大周国师闭关的百年里,其影响力便逐年下滑,国师与世长辞后,在那个平庸的钦天监正带领下,钦天监更不再是竞逐的有力对手。 “国师……” 站在客舍桌前,高明镜视线穿过推开的雕花窗扇,眺望夜空中一轮圆月,缅怀向往。 突然,在他的视野中,那轮明月表面仿佛荡起一圈涟漪,朝着无垠深邃的宇宙扩散。 “哗啦啦。”念头起伏,他面前红木桌案上,一卷白纸自行铺开,一块漆黑的古旧砚台中墨汁翻卷如霜雪。 身披宽大袍服,容貌只有三十余岁,身后银色长发披散的高明镜悬腕,手中已多出一杆画笔。 砚台中突地钻出一只半个巴掌大,墨绿色的女童,鼓起腮帮子,朝着笔尖吐出一口墨水。 高明镜想要用画作记录下这一幕天象,然而他终究没有落笔,因为明月的变化如昙花一现,连同心头创作欲望也消弭无踪。 “唉。”高明镜惋惜摇头,作画就是这般,灵感来时如有神助,灵感去时索然无味。 “tuitui。”砚台中,如神话精灵般的墨女有些生气,叉着小腰,朝他吐口水。 高明镜莞尔一笑,安抚道:“只是一次星象扰动罢了,你何至于此?” “tuituitui……”墨女不搭理,继续发动喷水攻击。 …… 钦天监。 当黄贺结束晚课,拖着疲惫的身体返回自己的卧房,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白日里的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里闪烁。 西林壁前,对国师的推崇向往,以为季平安是普通监生,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时的感慨。 饭堂内,同窗好友用自谦口吻,讲述见闻时自己心头的自卑与失落。 翰林院里,被承旨学士接见,短暂进入更高圈层时心中隐晦的振奋与骄傲。 黄昏后,曲终人散,自己孤零零回到屋舍时,才恍然回神,自己仍只是个渺小的漏刻博士。 仿佛一场幻梦,也只是一场幻梦。 受到了嘉奖,但也仅止于此,收获了同窗的感激,但真正依靠的却并非自己的能力。 这种小人物短暂飞出井口,参与到更大事件,又最终归于平凡的经历,与市井中主人公梦游仙境,醒来时发现一场梦的故事异曲同工。 可终究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黄贺睁开双眼,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他来到窗前奋力推开窗子,让微冷的夜风吹拂自己的脸,然后他看到了一轮明月。 ‘……不瞒你,我前两日还梦见当年,你我抵足而眠,月下立志,畅想未来……’ 于文靖的话回荡耳畔。 在漏刻博士的职位上终了此生,真的甘心吗?可不甘又能如何? 黄贺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当他醒来时发现伏案趴在桌上,窗外天已大亮,他头昏脑涨地披上袍子,去饭堂吃了早食,临走时一拍脑袋,又外带了一份餐盒。 拿上采购来的棋盘与刻刀,来到了“青莲小筑”外,正要叩门却发现门扇并未关闭,轻轻一推便已敞开,然后他愣住了。 一夜过去,原本荒颓的小院中生机盎然,青草铺满土壤,杨柳碧透如玉,池塘中有锦鲤跃出水面,溅起金色涟漪。 院子中央那株老桃树花苞绽放,粉嫩的桃花开满枝头。 树下摆着一只藤椅,藤椅上卧着一袭青衫,青衫上洒满了晨露。 “季司辰,您怎么在外头睡了一夜?”黄贺怔然回神,快步走过去关切地问。 季平安睁开双眼,院中仿佛有雪亮刀芒一闪而逝,他露出笑容,有些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您未修行,凡人的身体受不得春寒,若是染病也是麻烦……”黄贺碎碎念地放下食盒,露出白花花的肉包、脆爽的小菜、皮蛋瘦肉粥。 季平安微笑道谢,拎起食盒返回堂内,大快朵颐。 黄贺站在树下,准备搬开藤椅,这时候,头顶一片桃花徐徐飘落,他下意识抬手接住,继而瞳孔骤缩。 只见掌心桃花居中断开,断口光滑如镜,就像被神兵利器切开一般。 第八章 《华阳传》 在星官途径中,与星辰共鸣完成“开窍”后,便意味着踏入了“养气”境界。 这个阶段的修行朴实无华,持续汲取灵素,人是酒壶,灵素就是壶中酒。 季平安一夜修行,气海内灵素汇聚,这意味他可以施展一些极为粗浅的法术,比如借助太阴隐秘的力量,遮蔽身上气息。 转生后失去修为,而曾经的敌人仍在。 初期阶段,他决定不要表现的太过妖孽。 “三体里说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我这算不算是黑暗丛林法则?”季平安百无聊赖地想着,不禁笑了。 …… 接下来几天,季平安的生活变得乏味单调起来。 考虑到大部分“司辰”都需要时间感悟星图,所以正式的修行课程被安排在一周后。 国师举荐的消息则不胫而走,起初吸引来监内许多关注,但当人们得知翰林院为何而来,以及他迟迟没有“开窍”,关注便少了很多。 季平安对此颇为满意。 除开夜晚修行,上午的空余时间他会躺在藤椅上看书,阅读这百十年来新出的著作,他看得很慢,担心很快陷入书荒的窘迫境地,下午时候会在膝盖上盖条毯子,用刻刀雕刻一些木头摆件。 人偶、野兽、还有半人半妖的怪物。 他的雕工极好,每个雕像都栩栩如生,木头纹理与人物完美融合,比神都里手艺最好的木匠都强。 完成后,他会用红绳将它们挂在老桃树的枝头,像是久远回忆里景区寺庙大树上挂满的祈愿牌。 “季兄在吗?”正午时候,院外传来熟悉的喊声,身材微胖,眉毛稀疏的石纪伦笑眯眯走进来。 身后的七八名同窗,手中拎着大包小裹,有人还背着锅。 季平安微笑与众人点头致意,好奇道:“你们这是……” 小胖子哈哈一笑,爽朗地说: “今天饭堂上新菜了,咱们司辰每个人都有购买额度,但都不多,我一合计,干脆大家凑一凑,吃顿火锅,借你这地开火如何?” 钦天监内有农园,布置阵法保证四季皆有新鲜蔬菜,只是量不多。 石纪伦今日拜访,抱着聚餐联络感情的目的。 此前季平安风头正盛,若那时凑过来未免攀附结交的姿势太难看,如今风传他天赋平平,正是烧冷灶的好时机。 有国师举荐的身份,天赋再差,监侯们为表达对国师尊敬,也会给安排个不错的官职。 “季兄可在院中?不知可否方便一叙?” 众人屁股还没坐热,院外再度传来叩门声。 贵公子模样的薛弘简进门时,看到的便是一张张大脸,他愣了下,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在他身后,是书香门第的王师妹,以及一脸不情愿的锦衣少年。 那日事情后,天文生们虽各种找补,但薛弘简仍决定,找机会结交。 基于类似的心理,他与小胖子不约而同选了同一天登门。 “咳,家中送来灵果酒,虽不算仙酿,多少对修行有些益处,便想着与……诸位同饮。”薛弘简拎起酒坛,临时更改措辞。 季平安颇觉有趣,见气氛尴尬,笑道:“如今酒菜皆备,堪称心有灵犀,我来掌厨如何?都坐都坐。” 众人皆笑,气氛回暖,甭管心里怎么想,起码表面上热络忙活了起来。 “这就是你刻的木雕?好厉害,简直要活过来般。”有人拿起一只半成品,忍不住惊呼,“这雕刻的是什么?觉得有些眼熟。” “我知道,是千年来各族的大修士,人族、妖族、蛮族……没错,图册里看过。” 钦天监内有古今各族强者画像,供学子熟悉,这也是修行界的基础知识。 众人啧啧称奇,没想到季平安还有这等本事。 “咦,季师弟,这树上悬挂的雕像怎的都没有刻眼睛?”一名年纪略长的学子忍不住问。 众人这才注意到,所有雕像眼部都是空白。 薛弘简说道: “莫非是致敬画龙点睛的典故?前朝时候,墨林画圣张僧瑶曾为佛寺画龙,那寺庙主持不识真人,质问为何不画眼珠,画圣无奈落笔,墨龙当即腾空远去,传为神迹。” 锦衣少年低声嘀咕:“雕几个破木头也敢和画圣比?以为自己是谁?” 季平安笑了笑,撸起袖子将毛肚和黄喉丢进锅里,这些人不会知道,这些雕像大都是他两世人生所斩杀的敌人。 更不会知晓,画圣张僧瑶“画龙点睛”的显圣技巧,还是自己教给那笨小子的。 记得,那是几百年前,自己还叫做“离阳”的时候。 作为教学的报酬,他曾揪着年轻的画圣去给道门初代掌教“华阳真人”画像。 …… …… 当黄贺用过午饭,走进学舍的时候,便看到一群博士们聚在一起,兴奋议论。 “发生什么事?”他好奇问道。 与他交好的赵博士将几张纸塞给他,眉飞色舞道:“《华阳传》定稿了,已经开始小范围传播。” 华阳传? 黄贺一怔,想起这书稿来历:道门法术体系源于“道尊”,历史悠久,但在过去几千年里,道统处于分散状态。 直到六百年前,华阳真人横空出世,整合天下道统,才有了如今的大周国教。 换句话说,若说“道尊”是体系的开创者,那华阳便是“道门”的创立者,亦为初代掌教。 是与离阳真人同一时代的人物。 更是千年以来,九州公认最强大的女人。 是的,“华阳”是个女冠的名字,那位初代掌教,是位女修士。 而作为《元庆大典》编修的幕后推手,道门更将华阳真人的传记作为重中之重,提供了海量的史料,批阅两载,增删九次,书稿反复迭代,如今终于定稿。 “这有什么新鲜的?都改了那么多次,也都只是些许字句的调整,传记内容大家不是都看过?”黄贺不理解。 赵博士嘿嘿一笑,说道: “你有所不知了不是?这次定稿放出了数篇新内容,涉及初代掌教隐私,据说道门内反复争论,究竟是否要公开,最后才决定公诸于世。” 隐私? 人类天然喜欢听八卦,尤其是大人物的八卦,黄贺顿时不困了,攥紧手中稿纸,拉着椅子坐下,问道:“什么隐私?” “信。”赵博士说道:“写给离阳真人的信。” 第九章 故事的结局是个悲剧 对于这方世界的人而言,若将近千年的修士排列成榜单,离阳真人与华阳掌教是绕不开的两个名字。 并不只因二者足够强大,更因为在市井无数版本传说中,两人似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情史。 流传最广的版本中,在约六七百年前,修行界出现过一段短暂的辉煌,天材地宝频出,无数强者崛起,史称千年黄金时代。 恰逢妖族乱世,各大宗派入世,故事的男女主在一次历练中结识,并与年轻的画圣一同,三人携手游历江湖。 结下深厚情谊。 即便之后分开,各自游历,据说两名主人公也未中断联系,而是通过“鸿雁”传书。 因此,当听到《华阳传》中竟首度公开这等八卦,黄贺顿时低头翻看起来,略一扫,确定时间线正是从双方分开后开始。 而信内文字亦非文绉绉的书面语,颇为口语化,倒是与传言中那位初代女掌教的性格吻合了。 第一封信。 “离阳道友如面: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抵达青州地界。 “掐指算来,距离你我分别已有半年,这段时日我常想起我们结伴行走的时光,然大道独行,修行者岁月漫长,或正如你所言,孤独才是常态。 “你与我说的青州面食我已尝过,搭配你赠予的香料风味的确可口,只是这边东海妖族肆虐,民间疾苦,却是没了胃口。 “我杀了一头海妖,挖出一颗拳头大的七彩珍珠,本想给你看个稀奇,奈何鸿雁运力有限,我便磨成粉喝了…… “对了,替我向画画的问好。” 第二封信。 “离阳道友如面: “你发来的回信已收到,得知你修为增进,我很开心。关于你提过的修行问题我已思考良久,有些许想法,抄录如下…… “对了,上次提到的珍珠仍有后续,青州沿海有一种偏方,说磨成珍珠粉可令皮肤白皙细腻,因而售价高昂,这样想我倒是浪费了,理应换成银子接济百姓才是…… “只是将错就错,清晨照镜时的确白了许多……比你赠我那副画像时更好看些……当然,我并不是在意外貌,只是陈述事实。” 第三封信。 “离阳道友如面: “掐指算来,你我已阔别许久,颇为想念。 “上次的修行问题多亏你的指点,我获益良多。你说我上封信未提及张僧瑶,他很不满,我认真回想过,的确是忘了,请转达我的歉意,但这不重要。 “青州事了,适逢佳节,此间门主邀我赴宴,然你知我素来不喜那些男子,便不去了。 “风闻数年后在中州有斩妖盛会,不知你会否前往,若能重聚,我会开怀。” …… 黄贺低头阅读信件,发觉其间隔不一,大修行者的时间感与凡人不同,更不要说道门放出的信函想来并非全部。 饶是如此,透过信中文字,却也足够众人于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更为生动的,并非只有干巴巴名字,令人膜拜的泥塑木雕。 若说以往时,他们对华阳掌教的印象是“神”,那在《华阳传》公开后,神便重新变成了人。 恍惚间,黄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名不修边幅,有些男孩子气,不拘小节的年轻道姑坐在桌前,端详着铜镜中自己,又转身提笔咬着牙绞尽脑汁,回复书信的画面。 “初代掌教果然真性情,”有人艳羡道:“如此说来,传言是真的。” 信中虽未明说,但那文字里流淌的好感与情愫,却是掩饰不住的,其间又暗藏了多少女儿家心思? 一群单身狗被几百年前的情书隔空暴击了。 赵博士嘿然道: “据说,华阳真人出身某道派,自小被掌门父亲当男子养着,没有小女儿态,最是飒爽英姿,从不在意外人言语,只持本心。想来也正因这点,书信才会公开吧?可惜没有离阳真人回信,总觉差了些意思。” 众人附和,学舍中气氛融洽热烈,这时更多的漏刻博士返回,七嘴八舌围拢议论,好不热闹。 而随着一封封充满了生活细节和“人味”的书信展开,不少人更沉浸在故事中,开始期待后续的展开。 黄贺急不可耐地翻开下一页,发现并不是第四封信,应该是书稿拆开散发时,打乱了顺序,每人各自拿到不同的页码。 视线扫过,他发现剧情进展到了双方参与斩妖大会,在中州重逢。 只是参会的门派太多,人多眼杂,双方仍书信交流,信中内容也以盛会为主,这不是他想看的,快速翻到最后一篇,却是戛然而止。 “第二十页在谁手里?”黄贺起身问道。 “在我这,这篇好生劲爆。” 一名博士激动的面红耳赤,众人纷纷围拢过去观看起来。 “离阳: 昨夜,我爹爹寻到我,说欲要命我与洞玄派联姻,以抗乱世,我不愿,与他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我很难过,今夜会去寻你,等我。” 这封信很短,只有两行,却令一群博士面面相觑,都看出彼此的惊愕。 “竟有此事……” “未曾听闻华阳掌教与人联姻啊。” “废话,没看信中说大吵一架么,定是拒绝了。” 议论纷纷,黄贺等人的好奇心近乎炸开,想知道后续发展,大声寻找下一页,可问遍了整个学舍,也没找到。 …… 青莲小筑。 “先前说起画圣,据说昔年张圣年轻时,曾与离阳、华阳两位真人携手同游,友情深笃,不知真假。”小胖子石纪伦坐在桌旁,喝了口果酒,开启话题。 刷—— 一群“阴阳生”竖起耳朵,不少人出身寒微,所知不多,如今踏入修行大门,正是对圈内秘闻热切的时候。 薛弘简放下筷子,颔首笑道: “确有此事,传说张圣与离阳真人乃至交好友,至于华阳掌教,更与离阳真人有些纠葛,直到斩妖盛会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双方才断了联系,数百年未再相见,似乎发生了矛盾。” 身为国公之子,他的见识远超其余司辰,三言两语将故事讲述了下,引得一片议论,既感慨于华阳超脱世俗,敢爱敢恨的性格,又好奇双方如何断交。 王师妹冷声道:“定是离阳真人辜负了华阳掌教,呵,男人。” 众人冷不丁被一拳打倒,却也无法反驳。 小胖子石纪伦突然瞥见季平安默然不语,便主动活跃气氛:“季兄,你以为如何?” 学子们纷纷望来,午后春光透过红云般的一簇簇桃花,映照在他的脸上,不知为何,众人恍惚间,仿若看到他眼底幽邃如大海,海面上是无限沧桑。 季平安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回忆如潮水纷至沓来。 …… 七百年前,斩妖盛会。 夜晚,恰逢满月,整个盛会所在的山庄建筑都沐浴在月光中。 离阳独自坐在客舍的桌旁,面前是敞开的窗棂,屋内没有掌灯,但并不昏暗。 当他听到敲门声,转过身来时,看到一袭红妆推门而入。 华阳一头齐耳短发,显得有些男孩子气,与这个封建的时代格格不入,往日里也只披道袍,然而今晚的她盛装而来。 一身艳红的衣裙如烈火,黑发梳的整整齐齐,往日不施粉黛的脸庞上扑了胭脂,画了眉,只是因为不会打扮,虽然已经很努力,但持剑杀敌的手在拿起细细的眉笔时却慌了手脚,画的有些难看。 她的皮肤白皙了很多,不似往日风吹日晒的小麦色。 “你来了。”离阳说道。 “恩。”回应很小声,仿佛换了个人,往日里英姿飒爽,动不动挑眉提剑斩人的魏华阳女侠不见了,今晚站在这里的是华阳姑娘。 “我收到了你的信。”离阳说道。 屋子里沉默了下来,气氛也变得怪异,两人不再说话,这样沉默着。 终于,华阳咬了咬牙,突然用晶亮的眸子盯着他,豁出去一般爽利地说: “反正我不嫁,宗门里我也不想呆了,明日盛会结束后,你去哪,我便跟着,若你愿意明早便来寻我,若不愿便算了。” 说完,她没再等哪怕一息,化作烈焰头也不回跑掉了。 离阳愣了愣,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开口挽留,房间里再次安静了下来,忽地窗外一只鸿雁飞来,径直落在桌上,迈着四方步耀武扬威,红色的脚上绑着一封信。 离阳展开阅读,是画圣张僧瑶送来的。 “离阳兄: “你要我追查的仇敌已寻到,只是敌人强大,我们的布置虽周密,然若要杀之,恐胜算不高,即便成功,以当今局势,你也将面临大半修行界永无休止的追杀,十死无生。 “我知你复仇心切,然身为好友,我仍要问你一句,当真决定了么?” 他捏着这封信纸,在窗前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晨光熹微,才提笔回信: “决定了。” 清晨。 魏华阳抱着小包袱在闺房中等了许久许久,没有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离阳不见了。 …… (感谢内鬼万赏!) 第十章 木雕 学舍内,气氛从热烈跌入谷底,众人正看到精彩处,期待知晓数百年前的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却遭遇无情断章。 不,不是断章,根本是太监。 “确定这是最后一页书信?后面就没了?”一名博士不甘心地问。 身旁另一人拍桌怒道:“道门实在小家子气,既然公开便干脆些,似这般只公布部分书信,关键处却掩藏掉,实在可恶至极。” “就是,就是。”众人同仇敌忾,大骂道门不当人子。 这时候黄贺捡起被丢在一旁的《华阳传》——因为要分开传阅,所以书信部分被生生扯下,余下的是以时间线描述的传记本体部分。 他翻到撕扯处,看了几眼欣喜道:“书信的确没了,但这上面不是用文字记录着后续?” 众人愣了下,蜂拥而来,将他团团围住,一颗颗脑袋凑在一起观看后续: “乾元七十八年,斩妖盛会后,返回宗门修行,当月洞玄派长老登门,华阳提剑怒斩,联姻断裂,被罚后山禁足三年。” “同年,西海派掌门之子遭离阳刺杀身死,道盟震怒,以离阳真人勾结妖族,破坏盟约为罪状,颁布血杀令,轰动一时。” “乾元八十一年,华阳出关,同年生父掌门病重身死,华阳接任掌门。” “乾元八十二年,道盟于浊河围杀离阳真人,华阳领门派前往,抵达时围猎失败,未能一见。” “乾元八十三年,华阳破境,灭洞玄派。同年闻离阳踪迹赶往,未果回返。” …… “大运六年,离阳真人于界山顶峰遭八大派及各族强者围杀,血战三天四夜,联军灰飞烟灭,离阳重伤,根基受损,自知寿命无多,于界山剑斩天穹,一剑光寒大西州。” “大运九年,西海派盟主勾结妖族事发,道盟撤销离阳罪状。华阳真人十月孤身前往界山祭拜,破神藏境。同年十二月赴道盟总坛,连败五大盟主,解散道盟,创立‘道门’,为天下道统魁首。” …… “大运三十五年,道门初代掌教华阳于家中仙逝,终身未嫁,故传位首徒,享年四百二十一岁。” “全文终。” 学舍内,随着黄贺翻到最后一页,才发现原本嘈杂的环境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了下来,所有博士都沉默着,好似沉浸在列传文字中。 与书信不同,后面的篇章都是陈述的语句,按照时间线讲述了华阳掌门的一生。 可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此,他们终于在字里行间找到了故事的结局。 “离阳真人曾被诬陷的传言是真的?”安静的气氛中,有人突然开口。 市井中,的确流传着类似的故事,说昔年两族大战,统领人族修行界的“道盟”中出现叛徒,设计伏杀离阳,也成就了鼎鼎大名的“界山之役”。 但或许是这段历史并不光彩,加上时隔千年,相关传言并不广泛。 直到《华阳传》公开,他们才得以一窥那段被掩埋的历史。 由此反推,不难猜测昔年真相: 斩妖盛会后,华阳心灰意冷回归宗门,说明离阳并未携她远走高飞。 但真实原因,是离阳真人为复仇,要刺杀盟主之子,不想牵累她卷入漩涡。 离阳被污蔑追杀了百年,两人自然再难书信往来。 直到真相大白天下,却已为时已晚。 “唉。”学舍内响起一阵叹息,博士们沉浸在一股哀伤的气氛中,四散回到自己的座位。 宛如电影结束时,观众们沉默退场。 “可我还是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博士嘀咕道,“重点还是没写啊。” 顿了顿,又有人说道:“还有这些信,说来这些写给离阳真人的信怎么又跑回来的?不该在她手里啊。” …… 大运十年,大雪。 初创的道门总坛朱红大门被推开,穿着一袭青灰道袍,梳齐耳短发,不施粉黛的华阳掌教独自走下覆着皑皑白雪的台阶,看向前方: “你怎么来了。” 等在门外的是个有些书生气的男人,穿着宽宽大大沾满墨汁的袍子,背着一只布袋,里面塞满了画轴。 画圣张僧瑶沉默了下,说道: “他当年留了些东西在我这,说有朝一日他死了,就送来给你。” 魏华阳原本冷漠的脸庞突然愣住了,如同画像活了过来,她藏在袖子里的双手下意识攥紧,张了张嘴,声音略显沙哑地问: “是……什么?” “我没打开看过。”张僧瑶拿出一个红色的木盒,递给她,然后转身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留下魏华阳独自伫立于风雪中,许久,她才打开木盒,发现里面是一封封保存完好的信封,信纸已然泛黄。 那是她写给他的所有信件,今日原物奉还。 忽然,最上面的一只信封被泪水打湿,寒风中摇曳一道低不可闻的声音: “混蛋。” …… 青莲小筑。 曲终人散,石纪伦与薛弘简等学子吃罢午餐,告辞离开,季平安微笑着送走了所有人,然后关上了院门。 拿起扫帚细细地打扫了院落,为湖中锦鲤喂食,为那丛墨竹洒水。 当他忙完了一切,重新坐在桃树下的藤椅上,将小毯子覆盖于膝盖,左手拿起刻刀,右手捡起那只未完成的木雕人偶。 开始认真地雕刻。 “沙沙。”风拂竹林,细碎的木屑簌簌落下,原本模糊的木雕渐渐成型。 大红衣裙,齐耳短发梳的整齐,英姿飒爽的脸上描了细细的眉毛,画的很是好看。 若是其余学子还在,定然会惊呼出声,因为这木雕赫然是华阳掌教的模样,一般无二。 最后,季平安拿起刻刀,开始雕刻人偶的眼睛,当他落下最后一笔,原本呆板的木雕有了生气,仿佛活了起来。 表面浮现蛛网般的裂痕,有光从裂痕中照进来,最后光芒凝聚为一袭虚幻的红裙,热烈如火,魏华阳静静站在桃树下,年轻的面庞上满是复杂,恰如当年。 旋即,虚幻的人影张开双臂,抱住躺在藤椅上的青年,化为星星光点消散。 春风吹过,木雕小人被吹散为漫天齑粉。 季平安闭上双眼,一切都消失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片刻后。 季平安又睁开双眼,发现院门被推开,门外多了个不速之客。 第十一章 迟到六百年的情话 午饭后,当监生们路过“教师”们所在的学舍,惊讶发现里头气氛有些不对。 不同于往日里热切的闲聊,所有人都显得有些沉闷。 起初大家只是想一窥大人物的八卦,但没想到一本薄薄的传记都能断章,顿时有种掉坑里的挫败感。 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注定将成为整个修行界的谜团,供后人探究。 但相比于离阳与华阳间无疾而终的感情,这点细节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黄贺,等下去给司辰们送名单,一起?”赵博士凑过来,说道。 名单?黄贺怔了下,才想起是什么事。 简单来说,司辰们对应宗门里的“内门弟子”,地位较高,尤其日后大部分时间要放在修行上,生活起居便须有人服侍。 类似少爷身边的书童,小姐身旁的丫鬟,名为“童子”。 当然,修行者的童子比之奴仆要好太多,像是监侯、或者司历们的童子,更是许多人争抢的热门职位。 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若能成为大修士座下童子,好处多多,只是这种空缺终究太少。 故而,潜力较大的司辰们,就成了部分不得志的“监生”,以及典钟、典鼓们的目标。 毕竟相比于运气逆天被监侯、司历们看中,提早投资司辰,跟对一个主子更实际许多。 钦天监内就有许多例子,大概故事模式如下: 一名不得志的小人物,偶然跟对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司辰,成为其座下童子,几年后那位司辰一鸣惊人,地位节节攀升,成为大人物。 于是童子鸡犬升天,得到主子栽培,成功踏上修行路。 当然……这种例子终归较少,大部分司辰最后也都成就一般,若是倒霉跟了个废柴,那就只能自吞苦果了。 就很有赌的成分。 正因如此,大部分监生都不会选择这条路,风险太大,与其赌一波,不如安安稳稳进入四部,好歹能成个小吏。 报名童子的大多是典钟、典鼓等地位本就低的人。 “这届司辰里最被看好的是那个薛弘简,非但天赋优异,更是国公之子,不少人都塞了好处走动关系,想要被选中,可也要被看中才行啊,人家若想要仆人直接从国公府找不好?”赵博士感慨。 黄贺沉默了下,忽然问:“季司辰呢?应该也被看好吧。” 赵博士翻了翻名册,嘿道: “一般,开始的确有些人关注,但后来渐渐少了,不过我觉得他也未必会收童子,毕竟养童子要花钱的啊,不说工钱,童子的吃穿用度都要司辰来负担,那位季司辰可不像个有钱人……黄贺?你走什么神?” “啊,没什么,”黄贺起身,放下教案,说道:“那一起去吧。” …… …… “喂,你就是季平安?” 青莲小筑,院门无声敞开,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响起。 季平安的视野中先是出现了一角道袍,然后是名豆蔻少女。 少女的脸很小,显得五官愈发精致如同窑里烧出的瓷娃娃。 道袍式样有些古怪,红白两色,下摆和袖口绣着火焰般的云纹,略显宽大,令他想起了久远记忆中的巫女服。 尤其搭配少女白瓷般的肌肤,垂至腰间如瀑的黑发,气质便多出几分神秘来。 “国教圣女?”季平安挖掘记忆,觉得这袍子式样有些眼熟,是国教里圣女专属的模样。 按照传统,道门每一代最优秀的弟子,可被掌教收入门墙,获封“圣子”、“圣女”名号。 若无意外,更是下一代掌教的有力竞选者,故而地位尊崇,是神都内真正的大人物。 所以……这个年纪不大,故作高冷的小丫头,就是这一代的道门圣女,掌教辛瑶光的弟子,华阳的……徒孙女? 想到这,季平安莫名有些生气,作为一名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已经很罕见。 他可以心态平和地看待任何形式的嘲讽或侮辱,因为他不在乎。但却无法接受华阳的徒孙女不够乖巧,不懂礼数,因为他在乎。 俞渔同样有些生气,因为她不明白面前这个家伙既然认出了自己,为何还躺在藤椅中而不站起行礼?钦天监的弟子都这般不懂礼数吗? 但她又想起师尊的吩咐,便决定不与他计较,略显倨傲地扬了扬下巴,说道: “正是,本圣女此番来是……” “出去。” 嘎——俞渔的发言戛然而止,她愣了下,没有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数息后才听清楚,精致的五官呈现出瞬间的愕然与呆滞,旋即声音冷了下来: “你说什么?” 季平安躺在藤椅中,闭上双眼,说道:“辛瑶光莫非没教过你,进别人家要敲门?” 俞渔眼眸瞪大,仿佛不敢置信,作为天之骄子,她何时受过这种对待? 便是神皇对她都以礼相待,更遑论一个小小的司辰? 她怒声道:“你竟敢直呼我师尊名讳?” 季平安心想,瑶光那蠢丫头的名字都是自己起的,我难道要告诉你,你师尊当年一脸憨相地被我打手板,委屈地眼含热泪躲在房间里夜夜苦练大字? “这里是钦天监。”季平安平静说道,“而你想来有求于我。” 俞渔先是一怔,而后沉默了下来,她很聪明,当然听得出对方的意思: 是的,你是道门圣女,地位崇高,可这与我钦天监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自己要因为这点小事,就去找钦天监正告状?那丢的只会是道门的脸,何况自己的确有求于对方。 咬了咬牙,俞渔哼了一声,扭头走出小院,身形卷起春风将敞开的院门关上。 然后传来“咚咚”的敲门声,躺在藤椅上的季平安嘴角扬起笑意,心情好了许多。 在他眼中这圣女只是个有些娇惯坏了的小丫头,就如凡尘俗世家族老祖不会真的与一个骄纵的小辈计较,只是顺手帮华阳管教下她的徒孙,也理所应当。 “进。” 院门二度推开,黑发披肩,肤如白瓷的俞渔面无表情,说道: “我听闻你知晓许多国师的事,想来询问,国师是否与你提起过离阳真人的笔记。” 江湖传言,大周国师曾“偶然”获得离阳真人留下的笔记,并从中获益良多。 俞渔怕这青年多想,忙又补了句: “我并不在意笔记本身,而是我道门初代掌教临终前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亲口找到离阳真人问一句回答,恩……我师尊差遣我来问你,离阳真人的笔记中是否提及过我太师祖华阳……” 她支吾了下,突然不知道如何继续开口。 魏华阳曾痛恨过离阳的不辞而别,但当知晓其离开的真正原因后,一切怨恨便烟消云散,只剩下心头遗憾无法释怀。 她始终想当面问一句:若没有复仇的考量,他是否还愿意带她远走江湖? 可惜,直到死去也没有得到答案,辛瑶光作为徒孙,值此《华阳传》公诸于世之际,自然想替师祖问个明白。 故而抱着一丝希望,差遣俞渔来问,可这种话,又如何与季平安说? 然而没等俞渔纠结出结果,小院中的桃树突然摇曳起来,气氛也变得深沉,躺在藤椅上的季平安沉默了好久,才说道: “离阳曾留给你师祖一句话,未曾说出口。” “说了什么?”俞渔眼眸大亮,同时催动术法,以灵素灌入双目,辨别对方话语的真假。 季平安闭上双眼:“在广袤的空间和无垠的时间中,能与你共享同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 注:最后一句话出自卡尔·萨根的《宇宙》 (感谢凰儿五千赏!) (本来觉得这两章没有很好地装逼,想在这章装一下,但发现气氛不大合适……下章装吧) 第十二章 是,公子 在后世人的印象中,离阳真人是个冷酷杀坯的人设,为了复仇一路斩敌无数,这种人当然不擅长表达情感。 事实也的确如此。 所以季平安说出的句子大抵是最符合离阳人设的情话。 俞渔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罕见地道了声谢,转身离开小院时正撞见几名漏刻博士。 她理所当然地没有与之交流,沉浸在忧郁的情绪中径直离开。 只留下几名博士愣愣杵在原地,等那一袭道袍消失,才回过神来,露出惊愕的神情。 “我好似眼花了,方才有个人迎面走过,好像道门圣女。” “我也看到了……” “不是眼花,是真人。国教圣女俞渔,身上的道袍做不得假。” 几名博士激动议论,有种普通人偶遇明星的感觉,真实情况可能更为夸张,相比于他们微末的身份,俞渔是有资格与五大监侯并列的人物。 可是……这般大人物怎么会出现在新生区?且毫无预兆? “黄兄,我若没看错,方才圣女好似从季司辰的院子里出来的。”赵博士喃喃。 黄贺幽幽道:“是。而且她还主动关了院门。” 众人都沉默了,有些不敢相信,此前翰林院大学士来见已经给了他们一次震撼,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结果这次来的是国教圣女? 她找季平安做什么? 还有……主动关门,这是那位骄纵的圣女能做出的事? 除非,拜访的人令她也要尊敬三分。 “大概是看在国师大人的面子吧,来照拂下。”良久,赵博士自觉找出合理原因,“整个大周子民都知晓,国师在世时对道门格外关照。” 这话没错,传说大周建国时,神皇本欲立另立国教,还是国师出面帮助道门坐稳九州第一大派。 为表感激,上代掌教曾命辛瑶光跟在国师身旁学习,也就是说,辛掌教都要称国师一声半师。 《国师列传》又为道门编撰,考虑到季平安提供重要帮助,派圣女前来表达谢意……似乎,也说得通? 摇摇头,众人怀着复杂的心情拿着名单各自忙碌去。 …… 青莲小筑。 刚刚关闭的院门再次被叩响,这令季平安有些许心烦,好笑地想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些人接二连三造访? 等看到黄贺走进来后,不禁纳闷道:“黄博士来寻我何事?” 黄贺捧起报名的名册,将童子选拔的事说了下,不出预料地听到季平安摆手拒绝: “不必了,我可负担不起童子的花销,况且来个陌生人服侍也不习惯。” 然而黄贺却没有走,而是站在原地欲言又止,似乎在进行某种挣扎。 “还有事?”季平安投以好奇。 下一刻,意外的一幕发生了,黄贺突然一揖到底,情真意切道:“司辰若不嫌弃,黄贺愿为您身旁童子。” 静。 风中摇曳的桃树仿佛都愣住了,季平安哑然失笑:“黄博士莫要开玩笑,你可是博士。” 漏刻博士身份虽不算高贵,但已属官吏,比之寻常监生高出一级,若说能拜入监侯手下做童子还算恰当,可跟随一名司辰,便太过匪夷所思。 黄贺仿佛下定了决心,闷声道:“不是玩笑,司辰若同意,我稍后便辞去博士一职。” 季平安笑容敛去:“我很穷,可没有工钱给你。” 黄贺坚持道:“无须司辰使钱,我可以养活自己,只望司辰日后若青云直上,可以赐我个修行机会。” 他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意图,这个念头从那个月圆之夜后,便已萌生,黄贺不甘心一辈子当个小吏,他想修行。 可他没有足够的天赋,若要“开窍”,要么吞服天材地宝,要么便是有“坐井”级别修士出手,帮助他与星辰共鸣。 但这两者对他来说都太遥不可及,所以跟对一个主人,搏一个希望便是他唯一的选择。 至于选择季平安的理由,更是简单,相比于监内其余人对季平安一知半解的风闻,与之接触最多的黄贺深切地觉得: 这名不被看好的乡野青年,是个并不简单的人物。 院中陷入安静,黄贺保持着拜礼的姿势不肯起身,自然看不到藤椅上季平安那有些古怪,也有些复杂的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黄贺只听到一个慵懒淡漠的声音:“随你。” 这算答应了?黄贺不确定地抬起头,看到自己誓要追随的主人已经睡着了。 …… 当晚,一个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钦天监外院。 一名叫做黄贺的博士辞去职位,卷起铺盖和行李,搬进了青莲小筑内的耳房,成为了一名新生的童子。 “那博士疯了?赌的这般大?” “听说选的是国师举荐的那名司辰,想来是准备博个未来。”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我听说那个叫季平安的,虽然来头厉害但天赋并不好,否则监侯们岂会放过?还不如薛弘简,起码人家天赋优异,还出身国公府。” 议论声四起,大多数人在表达惊诧后,都不看好。 觉得黄贺是发了昏,毕竟很少有修行者厚积薄发,绝大多数成功者都很早便显露出天赋。 季平安进院时便有司历查过,确认天赋不佳,与七曜共鸣度颇低,更加上年龄不占优势,实在不是个好的投资人选。 “黄兄,你莫要昏头,速速与我去寻司历撤回辞呈,还有转圜余地。”赵博士风风火火找到他,急声说。 黄贺微笑着拒绝:“我没有发昏,想清楚了。” 赵博士面露正色: “你不是莽撞的少年了,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纪?好……就算你赌对了,那个季平安日后有所成就,可那要等多少年?十年?二十年?等他有能力提携你,你都多少岁了?半截身子入土,还谈什么修行?” 他的话很难听,但很实在。 黄贺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但我不甘心。” 不甘心……赵博士苦笑,他明白好友的心情,大家都是同一届监生,少年青葱时都曾幻想过凌云壮志,可在认清现实后,大都放弃了理想。 “唉。你好自为之吧。”赵博士摇头叹息离去,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 接下来几天,黄贺忠实地履行着一名童子的职责。 每日天不亮便起床打扫庭院,晨雾里去饭堂为季平安打饭,上午时季平安读书,他便烧茶水为他打扇,下午时季平安雕刻,他便为其扫去木屑。 晚上会背着木柴烧热灶台放好洗澡水,然后为他铺床叠被。 起初有些生疏,但渐渐的便纯熟了,几天功夫而已,一个体面的博士教师,便换成了个仆人的模样,令人唏嘘叹惋。 而季平安对此不置可否,权当他不存在,只是安心地享受着他的服侍。 又一个傍晚,当黄贺拎着食盒从饭堂返回,突然在一个转角处听到低低的议论声: “黄博士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与我家的小厮奴仆一般。” “呵,我看这就是自作自受,好好的博士不做,去给人家铺床叠被,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嘿,快别这样说,万一人家几十年后真的成功开窍,能修行了呢?” “哈哈,几十年后……” 穿着灰色童子衣服,拎着食盒的黄贺沉默地听着。 这时候那几名年轻的监生从巷子走出来,双方撞了个对面,几名少年登时一愣,继而难堪,意识到自己几人的非议被听到了。 “黄博士。”少年们不自在地行礼,他们当初也是黄贺教授过的学生。 黄贺勉强笑了笑:“我已不是博士了。” 少年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到底是要脸面的,背后议论几句是一回事,当面嘲讽是另外一回事。 黄贺见状主动告辞,拎着食盒迎着夕阳离开,他的背影在沐浴金色阳光的青石板路上一点点变矮,显得有些萧瑟。 “其实……”一名少年忍不住道,“他也挺可怜的。” …… 当黄贺回到青莲小筑院外时,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他推开院门,说道: “司辰,今日饭堂有红烧肉……” 他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戛然而止,因为今晚的季平安没有躺在藤椅上睡觉,而是在庭院中舞剑。 他手中捏着一支用刀子削好的竹剑,身影腾挪间,剑影飘忽如柳絮。 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然而整个人沐浴在霞光中,竟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灵美感。 竹剑划破空气,仿佛有光焰在喷吐,留下一道道玄奥难言的轨迹。 不知不觉间,黄贺整个人心神被牵扯,仿佛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中,他忘却了时间,忘却了身处何处,眼中天地虚无,唯有那舞剑的身影摇曳。 落日西沉,暮色四合,当黑夜笼罩神都城,黄贺终于清醒过来,看到庭院中已没了舞剑的身影,季平安不知何时回到了他的藤椅上,身旁倚着一柄竹剑。 而黄贺也清晰地感应到天穹中一颗颗遥远的星辰传来的悸动与呼应。 那是七曜的节奏感,证明他已经开窍,从凡人跻身修行者行列。 “明白了?”季平安声音平淡地开口。 黄贺一个激灵,难以言喻的喜悦与震惊涌上心头,浑身颤抖着说:“明……明白了。” “还不算太蠢。”季平安颔首。 黄贺噗通跪倒,恭恭敬敬朝季平安三次叩头:“司辰再造之恩,黄贺没齿难忘。” 季平安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说道:“以后改叫公子。” 黄贺一愣,抬起头时已是喜极而泣:“是,公子!” 第十三章 钦天监迎回了它真正的主人 想要为缺乏天赋的人“开窍”,最简单的方法,是强者以自身灵素、神魂引导他人破开胎中桎梏。 另外一种更难的方式,则是引导他人“悟道”,辟如佛主讲经,听经者破境就是例子。 季平安重新修行区区几日,做不到前者,所以他使用的是后一种方法,这很消耗心力,但能换来一名护道者,也算值得。 “公子,我就知道您不是一般人,所以刚才那是什么?”晚饭后,黄贺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藤椅旁边。 兴奋劲过去后,他意识到季平安的手段高妙。 “导引术。”季平安试图以通俗的方式解释,但考虑到黄贺的理解能力,遂放弃。 黄贺也不沮丧,面露憧憬:“是国师大人教给您的?您也已经开窍了吧。” “恩。” “可为何您不公开?哦,我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明白就好。” “但我听闻一步慢,步步慢,您太过低调容易给人看轻。” “没关系。” “公子……” 季平安仰头望月,听着耳畔的喋喋不休,突然有点后悔,怎么就没发现这家伙是个嘴碎的。 黄贺察言观色,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忙闭上嘴巴,心中窃喜。 如今他已笃定,公子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只是国师随手提携,而是获得了一部分国师衣钵,这也能解释种种不凡。 至于低调的行事风格更是智慧的体现,在监中厮混数年,黄贺早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知晓修行江湖险恶,若出风头太过,难免被有心人算计。 “公子,您放心,我不会乱说的。”黄贺认真保证,决定没有季平安点头,绝不透露这些。 季平安满意颔首,活了一千年,他当然有识人秉性的手段,黄贺做事周到细心这就很好,至于天赋平庸并不重要。 毕竟,天赋再差也不会比自己这具身体差…… 这时候见天色已完全黑暗下来,季平安起身说道:“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守着。” 黄贺愣了下,不知道这大晚上要去哪里,忍不住说:“公子,明天就要开课了,您可不要散步太晚,不然听课没精神。” 季平安没有回头,摆摆手:“知道了。” …… 钦天监很大,这体现在建筑上,便是错综复杂的道路与连绵的建筑群。 大部分公共区域是公开的,但也有部分区域封闭,只对拥有权限的人开放,若是外人强行进入,轻则激活法器铃铛,吸引来巡逻与守卫,重则启动阵法,受到攻击。 历史上曾有不少强者潜入,试图窃取机密,皆重伤被捕,其中甚至包括观天境大人物。 故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胆敢入侵防御森严的禁区,季平安今晚准备试试。 离开青莲小筑,他熟稔地沿着街道缓行,凭借记忆拐入一条小巷,然后伸手入怀取出一只香囊,指尖渡入一缕灵素,便倾倒出一只巴掌大的古老星盘。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遗产之一,一件价值连城的空间法器,在成功踏入养气境后,他便可以将其开启。 下一刻,季平安手托星盘,嘴唇翕动默念口诀,星盘表面亮起点点星光,彼此勾连,形成复杂星空图案。 旋即,他面前小巷斑驳的墙壁荡开波纹,季平安一步跨入,眨眼间出现在了数百米外,另外一处防守森严的院内。 若是有人看到这一幕,必然会震惊的无法言语,那本该启动的强大法阵没有丝毫反应,仿佛并不存在。 只有季平安知道,这是他当年打造钦天监时,留给自己的后门,凭借手中的“钥匙”,以及记忆中的各个空间门的坐标,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抵达钦天监的任何一处方位。 这是连五大监侯与钦天监正都不知道的秘密。 没人知道,从他踏入钦天监的一刻起,这座建筑群便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夜幕下,季平安没有停留,迈步来到另外一处坐标外,催动星盘再度穿梭,继而如法炮制如鬼魅般巡视自己的领地。 “咦,你们听到什么动静没有?”某处街道,一名提着灯笼巡逻的典钟忍不住问身旁同伴。 “你别吓我。” “不是,我方才好像看到那边有个人影一闪就消失了。” 另一名典鼓嗤笑道:“你眼花了,分明什么都没有。而且这里是什么地方?真当遍布各处的法阵是摆设?” “也是……”那人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与同伴提灯离开,钦天监防御的强大早已深入人心。 …… 与此同时,季平安托举星盘,一步跨出,出现在一座庞大的藏书阁内,映入眼帘的是宽敞的环形楼阁,周围书架上摆满了书籍与卷宗。 这里是钦天监内存放文书典籍的地方,准确来说,是六层藏书阁的最顶部一层,只有“司历”权限才能进入。 此刻楼阁内空无一人,只有穹顶的法器晶石投下明亮的白光。 季平安将星盘收回锦囊,迈步走到一处书架旁,开始寻找他需要的卷宗。 作为负责观测天文星象的机构,几百年来每个夜晚星辰位置的变化都会被记录在案。 他还记得,大周安定四海升平后,他自觉了无生趣,开始闭关研究星象,外人只以为国师在探究“星官”体系的终极。 却不知,他真正想的是,通过测算星空寻找地球的位置,尝试返回故乡。 结果百年闭关,地球的相对位置没有找到,反而在翻阅这片大陆有史以来一个个王朝留下的星象卷宗时,窥见这片世界暗藏的规律。 “七百年前……乾元三年……在这。”季平安停在一处书架前,拿出一份卷宗翻阅,眼神渐渐复杂。 世人都知道,约莫六七百年前,九州天材地宝突兀涌现,史称“千年黄金时代”,这也是导致妖族东犯的原因。 但极少有人知道,与这个时期相对应的,星空曾发生过一次轮回。 更准确来说,通过研读历朝历代,几千年来的星象记录,季平安发现,这个世界的星辰运行轨迹有规律可循。 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发生一次“轮回”,所有星辰会回到最初的位置。 而在对照历史大事件后,他更悚然发现,每当迎来一次轮回,漫天星辰回归正确的位置,九州大陆就会发生一系列变化。 (周一求推荐票) 第十四章 解题 季平安当然知道,封建朝代的年月里,人们对宇宙星空缺乏了解,所以会将天象变化,乃至于地震水灾,与人的举动联系起来,所谓的“天人感应”学说便是如此。 但这是个仙侠世界……身为“星官”途径的开创者,季平安自认整片大陆没有人比他更懂星象。 按照时间线,最近一次星辰归位在四百年前,同年,九州大陆的灵素开始衰退,进入了低谷期。 人们并不意外。 因为灵素的涨跌如潮水,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也导致近几百年大陆新晋的神藏强者减少,各大宗派偃旗息鼓,很少发起争端。 再往前的一次,是约七百年前的天材地宝井喷。 一千年前,大西州与东海妖族中批量诞生强者,吞吐日月精华化形的时期就是这段。 一千五百年前,北方蛮族从蒙昧状态崛起。 一千九百年前,原本孱弱的人族如同气运加身,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变得强大,道尊,佛主都是这一时期的人物。 再往前,还有时间点并不准确的“大地动”时期,山河改道为常态。 继续追溯,则是神话传说中的日月混乱纪元。 而每一次变化,都对应着一次星辰的“归位”。 “这绝不是巧合。”季平安脸色凝重,“古老年代里人们观测星辰运行规律,预言凶吉,也许并非愚昧。” 这个世界似乎存在某种……他未探明的真相。 “根据我当年的推算,今年夏末初秋,星辰将时隔四百年再次归位,届时会发生何种变化?其中是否隐藏着我‘穿越’而来的真相?” 季平安想弄个明白。 但星辰轨迹变化太过复杂,身旁没有超级计算机辅助,他只能用大脑处理庞大的数据。 当年他只计算出大概时间,但不确定是哪一日,所以他今天重返藏书阁,目的就是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重启昔年未完成的计算。 找到精准的时间点。 从回忆中收回思绪,季平安将手中卷宗放回,而后步行来到了最外层的书架,这里摆放着近十年的星象记录。 是他未曾看过的。 没有浪费时间,他随手取出一份卷宗,坐在桌旁翻看起来,速度极快,几乎每一页只扫一眼,“太阴”的力量赋予了他强大的记忆力。 夜色静谧,一时间寂静的楼阁中只剩下翻动纸页的声响。 就在季平安翻开又一份卷宗时,突然顿住,只见纸张间竟夹着一张折起的纸,似乎是作为书签使用。 是谁留下的? 季平安好奇地展开,惊讶发现纸上竟是一道关于星象学的题目,这道题不算难,但切入角度很有意思。 留下纸条的人,似是未能想明白,故而将心中困扰写下。 …… …… “简司辰,您这是往哪里去?” 钦天监,一处街角,提着灯笼的巡逻队停步,朝着迎面走来的青年行礼。 脸上带着尊敬。 穿着青色袍服,略显清瘦的简庄温和笑道:“去藏书楼,温习功课。” 一名典钟钦佩道:“不愧是天榜排名前十的天才,这般刻苦。” 天榜是司辰们每月考核的榜单,普通监生们的榜为“地榜”。 简庄作为“老生”,早已踏入破九境界,成绩极好,是钦天监年轻一代的风云人物,地位与一般司历等同。 之所以仍是“司辰”,只因若成为司历,须分出许多时间处理公务,会影响修行。 简庄笑笑,告别一行人,缓步来到藏书楼下,出示手令后得以踏上楼梯,朝最上层走去。 “星官”体系力量源于星辰,故而想要提升修为,除了苦修之外,对星相理解越深,与七曜的共鸣就越强。 所以,虽为修行者,但平日里天文学的课业却未曾落下,甚至更为重要。 可以粗暴地下个论断: 一名强大的星官,在天文星象学问上绝对同样优秀。 但一名学问做得好的星官,却未必拥有与之匹配的修为。 简庄最近很苦恼,因为他的师父布置给他一道题目,极为艰深玄奥,他苦思冥想许久都没有突破,除开吃饭睡觉,以及日常的修行,空余的时间全扑在藏书楼中。 试图通过翻阅资料书籍,结合真实的星象记录,破解题目。 “这根本不是我这个境界能解开的题。”简庄沮丧地想着,既觉苦恼,又深感星象学问深奥神秘。 自己只初窥门径,便觉艰难,那一手开创了星官途径的国师又该是何等智慧? 摇摇头,简庄拎着提灯来到六层外,深吸口气平复心情,推开房门。 楼阁中一片安静,没有其余人在。 简庄并不意外,有权限踏入这层的本就不多,何况是夜晚。 他放下提灯,照例走到熟悉的座位,从浩如烟海的书架上拿出了上次没看完的卷宗,并循着留下的“书签”,翻到了对应的位置。 那张纸条上还写着自己的问题——这是他的个人习惯。 为了迅速进入状态,避免遗忘,他每次结束研读,都会将当前最苦恼的问题写在纸上,夹在书里。 这样下次翻看看一眼,就能接上思绪,继续思考。 这次也不例外,简庄习惯地展开了纸条,目光落在自己所写的文字上,然后他愣了下,发现在纸条空白处,多了几行陌生的字迹。 是谁留下的?有人同样查阅了这份卷宗? 简庄略感诧异,怀着好奇阅读起来,然后他的手僵住了,瞳孔骤然收紧,整个人如遭棒喝。 这位天榜前十的年轻天才,脑海中如有雷霆炸响,死死盯着那几行文字,魔怔一般开始自言自语: “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 他站起身,捧着纸条反复踱步,然后疯了般奔到一旁拿来笔墨纸砚,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写写画画,进行计算,墨汁沾染上衣袖也不顾。 良久,当他写满了白纸,整个人如同抽干了力气一般栽倒在椅子里,失声狂笑: “哈哈哈,解开了,原来竟是这般简单……” 困扰他月余的难题,竟被那纸条上的三言两语点破关键,令他醍醐灌顶。 第十五章 鼾声 “莫非是哪位监侯看到这题目,随手助我解答?”简庄兴奋过后,捏着纸条陷入沉思。 在他看来,能高屋建瓴地指出关窍,那留下文字者的学问定远超自己,大概只有五位监侯,或极少数监内老学究方能做到。 “可惜未能向这位前辈当面道谢。”简庄不无遗憾地想着。 看了眼沙漏不由一惊,忙整理书卷匆匆离开了藏书楼,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楼外,恭声道:“座师,简庄求见。” “进。”身披纯白官袍,容貌清俊的李国风尚未睡下,坐在桌边读书,见简庄面带欣喜进门,微微扬眉,笑道: “莫非是那题目解开了?” “是。”简庄乖巧应声,将答卷递上。 李国风抬眸审阅片刻,颔首赞许道: “不错,比我预想中破题更快,看来你这些日子又有长进。” 简庄大为惭愧,有心说明是受人指点,但既然那位前辈没有留名,自己贸然说出或惹人不喜……尤其,五大监侯彼此关系并不太融洽,若给自己师父知道,只怕会生气。 犹豫再三,简庄决定隐瞒下这件事,说道:“运气。” 李国风心情不错,对自己这名得意门生的表现很满意,夸奖几句后想起什么般,说: “明天便是开课之日,你早生回去休息吧。” 明天是一群新司辰正式上课的日子,李国风为简庄争取到“授业师长”的职位。 虽然给师弟师妹们上课会耽误修行,但考虑到人情世故,能与新人建立“师生”关系,对简庄未来好处巨大。 “是。”简庄行礼,旋即试探问道,“座师,我听闻这期新生里,有位国师举荐?唤作季平安的?” 李国风挥手,淡淡道:“此人天赋平庸,不必在意。平等对待即可。” 简庄告辞离开,走出小楼后轻轻叹了口气,能被师父这般评价,想来那人天赋的确很糟糕。 “国师大人一世英名,怎的选了个庸人,可惜了。” …… …… 清晨。 黄贺天不亮就起来,为季平安准备好早饭、衣衫与书箱。 “公子,按照规矩,你们接下来一个月要进行‘星官’途径基础知识的学习,这段时间的授课老师不固定,由司历或者一些‘老生’担任…… “课业压力并不大,主要是入门。结业后会进行一次‘月考’,之后这段学习宣告结束,你们会进入五大院中的一个,继续修行。 “期间若有人踏入养气,便会有五大院的人提前招揽,月考后进入对应的监侯门下,若是一个月内仍未开窍,则被五大院挑选。” 黄贺担心自家公子不懂,耐心地科普。 季平安的确不大清楚,毕竟这些底层的小事距离他太远,闻言问道:“那分院的依据呢?” 黄贺说道: “一般来讲,只要开窍,就会与七曜产生感应,但不同的人与几颗星辰的共鸣程度不同。交感程度越深,说明越适合修行对应的星辰。钦天监是倾向学子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方向的,但也不会强迫。” 季平安颔首,表示理解。 黄贺为他掸了掸袍子下摆,好奇道:“公子您想选择哪颗星辰主修?” “再说。”季平安含糊地道,太阴兼容其余五颗星辰,可以使用任一途径的术法,具体去哪他没想好。 …… 当季平安走进学堂时,发现很多同窗都早到了,每个人都穿着崭新的青色司辰服,兴奋讨论着。 “季兄。”身材微胖,眉毛稀疏的小胖子眼尖,瞥见他起身热情招呼。 季平安笑着走过去,问道:“在聊什么?这么热烈。” 旁边一名阴阳生羡慕道:“石兄已经察觉‘气感’了,距离开窍已不远。” “气感”是与星辰共鸣,踏入修行的征兆阶段,短短一周,这届新生尚未有人踏入养气。 并不意外,七日内能开窍的,都算天才,很大概率踏入坐井境界。 在季平安看来,这帮人在十日后才会陆续突破,别看只差了“三日”,但七日内与十日后开窍,却有如鸿沟。 不过能选入司辰,天赋总不会太差,大部分一月内都能养气。 “恭喜。”季平安恭贺道。 石纪伦不好意思地摆手,连声说惭愧,只是眉宇间的得意是掩饰不住的。 “哼,只察觉气感有什么好得意。”不远处锦衣少年低声撇嘴。 他们这群天文生里,不少人都已察觉,两个群体的素质从一开始就凸显出来,且会越来越大。 “不要乱说话。”贵公子模样的薛弘简提醒,目光投向季平安,有些好奇对方的进度。 “季兄,你修行的如何?”有人压不住好奇问。 季平安摇摇头。 一群落后的司辰顿时心态平衡许多,安慰道:“如此实属正常,有人天生便容易与七曜亲近,有人慢些,不急。” 然而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所安慰的同窗是第一个养气的,且只用了一个呼吸…… 聊了几句,石纪伦转换话题:“我听闻今日给我们授课的,乃是天榜排名前十的师兄。” “真厉害,听说那位简师兄年纪与我们相当,却已是破九修士。”有人羡慕。 少年人初涉修行,兴奋难掩,随便一个话题都能讨论很久,季平安微笑坐在一旁,有些走神。 自己上一次有相似体验,是多少年前?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这时候,学堂外一名略显瘦削的青年走进来,腋下夹着教案,司辰们停止议论,起身行礼: “见过简师。” 简庄笑容和煦:“各位师弟不必客气,唤我师兄即可,先点个名字。” 众人自无不可,纷纷寻位置坐下,季平安没有争先,选了后面角落靠窗的位置。 在点到他名字时,简庄多看了几眼,发觉并无特殊后便移开目光,小小满足了下好奇心。 “好,那接下来便由我讲述‘星官’途径要点。 “提起星官,最具有辨识性的术法便是‘占星术’……我等星官借助与星斗的感应,辅以对星辰运行轨迹的观察,可以获得‘占卜’能力,辟如我大周国师便掌握‘大衍天机诀’,便是‘占星术’修至高深境界…… “而占星所使用的星宿,可分为七曜、二十八宿的实星派,又如紫微斗数般的虚星派…… “在修为不够时,则需要借助法器星盘……” …… 春日融融,简庄站在前方侃侃而谈,学堂内一名名少年聚精会神,近乎贪婪地吸吮着知识。 然而坐在角落的季平安却只想睡觉。 昨日先是消耗精力辅助黄贺悟道,又在藏书阁中计算推演至深夜……即便神魂强大,可对于初入养气境界的他而言,还是负担过重了。 眼下这具躯体,终究与上一世差距过大,虽然竭力想打起精神,但怎奈何简庄讲课的声音四平八稳,而且…… 这些“知识”真的很无聊。 太阳缓缓升入中天,窗外暖风熏的游人醉,众学子正听得心驰神往,突然听到耳畔传来杂音。 有人循声望去,然后愣住了,紧接着其余转身回望的人也都愣住了。 春光从窗外洒入,照在靠坐在窗边的季平安脸上。 他双眼闭合,清秀的脸庞宁静祥和。 鼻翼翕动,发出轻轻的鼾声,很是清楚。 …… (节日快乐……哦,如果你们过节的话……) 第十六章 神皇陛下看到了什么 若说此前还不起眼,但当简庄也闭上了嘴,那轻轻的鼾声就愈发清晰起来。 石纪伦与薛弘简等人表情愕然,没想到在第一堂课就有人敢睡觉……尤其看清是季平安后,情绪愈发复杂。 即便是自知缺乏修行天赋,所以决定摆烂,起码也该在前期装装样子。 起码努力过,也不会后悔。 “季兄……”直到坐在附近的学子轻声呼唤,季平安才清醒过来,看到站在前头的简庄笑道: “这些知识的确有些枯燥,记得当年我与你们一般入监的时候,听着前头的授业先生照本宣科,也在底下直打瞌睡。” 一个玩笑抖出来,顿时冲淡了尴尬气氛,司辰们纷纷发出笑声,算是为季平安解围。 简庄迎着一双双眼睛,放下书册,换了个轻松的语气: “星官最擅长寻找万事万物的节奏感,其实音律、话本小说、乃至讲课也有节奏,若一直紧绷着会觉得累,若过于松弛则主次散乱不清…… “故而,最好的还是张弛有度,方才我们讲了一堆枯燥的知识,作为调节,也该说些有趣话题,你们有什么想听想问的?” 闻言,一名学子大着胆道: “师兄,您能讲讲国师大人的故事吗,那种市井中听不到的。” 这个提议顿时引来一片支持,毕竟每一届司辰都曾将国师大人当做精神偶像。 简庄笑着想了想,说: “那我给你们讲个他老人家年轻时的故事吧。你们应该都知道,国师出身寒微,且在很早的时候就与我大周初代神皇相识,但具体如何结识的可知道?” 薛弘简回忆了下,举手道:“据说,是因遭了一伙山匪。” 毕竟是国公之子,知识面广博。 不过其余人大都还是初次听到这些,不禁惊讶不已。 简庄颔首,感慨道: “的确如此,昔年乾朝君王昏庸无道,各地匪乱横行,四处劫掠,初代神皇陛下所在的镇子便糟了劫,与流民一同逃跑,路途中却被一伙山匪绑上了山寨,被迫落草为寇,而国师同样也是被掳上山的百姓,如此二人结识。 “那时候,国师尚未修行,与普通人无异,可却已显露出不凡手段,短短时间,国师便展露才学,成为了寨主的军师,而神皇也以武力担任头领,两人暗中合谋,略施巧计反夺了山寨大权,以此为根基起义,才有了后来的起义军……” 一群年轻人听得心驰神往,热血沸腾。 沉浸在故事里。 仿佛回到了那个烽烟四起的乱世,跟随着年轻的神皇与国师,一同攻城拔寨,从一个小破山寨招兵买马,吞并修行,最终一统中原。 没人注意到,坐在窗边的季平安眼神渐渐飘远,露出缅怀神色。 更不会有人知道,授课师兄口中故事的主人公,就坐在身旁。 “……起义军并非一帆风顺,要说最惊险的一次,还是临梁之战。” 简庄说道: “那时,他们占领了临梁的一座城池,手中兵马有限,却面临敌军威胁,关键时刻,国师提出计策,放出假消息,吸引敌军来袭城,他坐镇城中防守,而神皇陛下则率领主力偷袭敌营。 “这个计策极为冒险,若是成功,收获极大,但若国师守不住,不仅自身九死无生,好不容易打下的家底也会一朝葬送,然而两人还是赌了,可当敌军兵临城下,国师才发现对方实力远超预料,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听到这里,一群学子紧张起来,有人道: “然后呢?” 简庄说道:“于是,国师大人下令,放敌人入城,展开巷战,借助地利分散敌军。” 有人担忧道:“这太冒险了。” 简庄赞同道: “的确,若死守城墙,还有撤退的机会,可这样安排后,国师就再无退路,只能死战。 “而那时候,他老人家虽已踏入修行,但星官体系术法并未完善,正面战力并不强,最凶险时,城中士兵近乎死绝,中军大营被敌方修士团团包围,近乎绝境…… “后来神皇陛下曾感慨,说若他身处这般境地,也毫无胜算,可国师却奇迹般地守住了。” 众学子好奇心爆炸:“师兄,国师大人如何守住的?” 简庄遗憾摇头: “不知道,这段历史细节并无记载,也成了修行江湖的不解之谜。没人知道神皇陛下率领援军赶回时,看到了什么,只传言神皇事后呕吐许久。” 淦! 一群司辰面面相觑,有了与观看《华阳传》的黄贺等人相似的体验。 断章狗不得好死。 忽然,薛弘简想起了什么般,扭头看向季平安,问道: “季兄,你可知晓这段隐秘?” 人们惊醒,才记起来,这里还有个通晓国师生平的“万事通”,就连简庄也不由看了过来。 石纪伦道:“是啊季兄,神皇当年到底看到了什么?” 季平安坐在窗边,迎着一道道目光,仿佛陷入回忆:“他……” …… …… 五百年前,临梁城。 天空阴云密布,沉重城门大开,大群敌军呼啸而入,目之所及皆是喊杀声,士兵刀剑碰撞的叮当声,哭嚎惨叫声。 原城主府,如今的“中军大营”内。 读书人打扮的国师盘膝坐在桌案后,左侧的金色烛台上跳跃明艳烛光,右侧的兵器架上是软甲与佩剑。 作为城中最高指挥官,他未披甲上阵,也未仓皇遁逃,只是如往常般盘坐,认真地用一只丝绸手绢擦拭着一柄巴掌大的青玉小剑。 “砰!” 大门被猛地推开,喊杀声一下清晰起来,一名将领疾奔进来跪地抱拳: “军师!敌军已入城,按照您的命令,已拖入巷战。” 他没有抬头,语气平静:“知道了。” 那将领欲言又止,见状只好快步离开。 他将擦拭好的小剑放在桌上,拿起第二柄继续擦拭起来。 不多时,将领再次推门而入,身上盔甲染血: “军师!我们扛不住了,底下的军卒已出现溃逃,敌人太强,我们……” “知道了。”他仍未抬头,语气依旧平静淡然,就连擦拭小剑的动作都丝毫未乱。 将领伫立片刻,叹了口气,咬牙说了声喏,拔腿离开。 又过了一阵,将领浑身浴血,头发散乱,身上弥漫硝烟,近乎跌进来,带着哭音: “军师!他们已朝大营杀来,快走吧,我们等不到大王回来了。” “知道了。”他语气依旧平淡。 这次,将领虎目圆睁,眼中略过浓浓的失望,一声不吭,只最后抱拳,带着残存的士兵丢下大营朝着远处逃走。 很快的,整座大营所有人都已逃走,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端坐大帐。 可他仍旧在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小剑,仿佛对越来越近的喊杀声置若罔闻,他的动作是那般轻柔,仔细,仿佛对待最为亲密的爱人。 终于,当他将最后一柄小剑擦拭的雪亮,稳稳地摆放在面前桌上时,喊杀声消失了。 他抬起头,看到敞开的大门外已是列阵整齐的敌人,而一名名修行高手已经封锁了大营四周,水泄不通。 “哈哈,本以为是个什么厉害角色,结果是个缩头乌龟。”一名高大凶猛的敌将踏入大殿,手中提刀,面露讥讽。 对方的火红披风被凛冽的寒风吹拂,猎猎如火。 他神色平静地开口:“我等你们很久了。” 敌将笑道:“等着投降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解释,只是闭上双眼,下一秒,摆放在面前长桌上的十二柄青玉飞剑倏然化作灰影,消失不见。 耳畔唯有刺耳尖啸炸裂如雷鸣。 …… 学堂中,季平安迎着一道道探寻的目光与稚嫩的脸,平静说道: “他看到一座死城,与一座京观。” 第十七章 劝学 下课后,司辰们三三两两结伴返回,每个人脸上犹恋恋不舍。 其中有初次接触修行知识的新鲜感,也有对国师表现出强大的仰慕。 “季兄,”学堂门口,石纪伦追出来好奇道:“所以国师为何会使用道门飞剑?” 一群少男少女围拢过来,作好奇宝宝状。 巴掌大的飞剑是道门的招牌术法,国师虽与道门相交甚深,但那是后来的事情。 季平安无奈道:“我又不是国师,哪里知道那般仔细,想来是从何处获得。再者说……身在乱世,国师有些傍身法器不很正常?强大以后也没再使用过。” “有道理。”一群人这才满意离开。 季平安没说的是,昔年他转生后,意识到世道危险,所以从很早就用掌握的知识打造飞剑护身。 就如同十年前,他为了这次转生同样布置诸多后手。 …… 时光如水,转眼又是半个多月过去,期间季平安的生活无比规律:上课、修行、去藏书阁查阅计算。 周而复始。 学堂的课程也在稳步推进,如他预料的那般,在第十天后,司辰们开始陆续“开窍”,踏入养气境界。 第一个是薛弘简,消息一出便在同窗间引发热议,恭贺者众,就连裴司历都特意来看过。 第二批仍以天文生为主,夹杂石纪伦等少量阴阳生,紧随其后。 不得不说,这届生源资质确实不错。 接下来又不时传出司辰养气的消息,整个学堂内也充斥起着硝烟战火味道,如同凡间学堂比试课业成绩,修行者也不例外,而季平安始终没有动静。 加上他课上总是显得困倦,没有精神,这也令其他人投注在他身上的关注越来越少。 渐渐的,人们都认定这名国师举荐的家伙非但天赋平庸,更不思进取,些许的攀附结交心思也淡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彻底放弃,这一日,当简庄敲开“青莲小筑”院门时,正看到季平安在栽花。 春日艳阳高照,气温却并不热,而是宜人。 季平安穿着他那身洗的发白的布衫,站在庭院篱笆地里,裤管卷至腿弯,头戴斗笠,手中还握着锄头,仿佛并非身份高贵的修行者,而是田间农人。 “简师兄,你怎么来了,快请坐。” 季平安放下锄头,拍了拍手上泥土,微笑道,“童子不在,只能麻烦你自己倒茶了。” 简庄摆手表示不必,眼神却是复杂起来。 对于这位师弟,他起初是很好奇的,单是“国师举荐”四个字,就足以在一众司辰中脱颖而出,更不要说监中流传的国教圣女拜访的八卦…… 这段时日的接触中,他也察觉其气度异于常人,自有一股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的淡然,放在凡人里,便是“有静气”的体现。 这让他觉得……这位师弟还有抢救的必要。 “不必了,我今日来只是说几句话。”简庄让自己的表情尽可能“和蔼”。 季平安隔着一道篱笆墙与他对视几秒,很奇怪的,简庄心头莫名涌起一种被看透的错觉。 “什么话?” 简庄将奇怪的感觉压下,组织了下语言,关切说道: “是课业方面的,这段时日我看你总不是很有精神,似乎提不起学习兴趣。恩……有些话我便直说了吧,我知道你因为天赋一般,可能有些苦恼,尤其这段日子其他司辰陆续养气,或许让你愈发生出厌学情绪……” 季平安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简庄还在劝说: “但修行不只看天赋,更看心性,没有足够坚韧的心性天赋再高,成就也有限,反过来……只要心志坚定,未必没有厚积薄发的可能……即便退一步,倘若你的确难以在修行路上走远,但想要在四部中谋个官身,也需要扎实的天文星相学知识辅助,这些我希望你能明白。” 季平安欲言又止。 简庄抬手拦住他,语气认真道: “不用向我解释什么,修行是条孤独的长路,没人有责任向他人负责,我今日来说这些,你或许不喜欢听,但你终究是国师大人临终前提携的最后一名司辰,我希望你知道,你不只代表自己,还关乎国师大人的眼光和脸面,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有些重,简庄用期翼、鼓励的目光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这时候恰好黄贺提着食盒回来,双方错身而过,黄贺愣愣地目送这名天才离开,这才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向季平安: “公子,简司辰怎么来了,脸色还很怪的样子。” 院中红云般的桃树摇曳,季平安站在篱笆墙内,澄澈宁静的眼眸中露出笑意,越想越觉有趣,说道: “这人……挺有意思。” …… 走出青莲小筑的简庄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得到了个“有趣”的评价,拐过青石铺就的道路,他回望远处的建筑,深深叹了口气。 希望,那个家伙能迷途知返吧。 至于若执迷不悟,他也不会再耗费心力劝说,终归……仁至义尽。 “还是多想想师父出的新题目吧,实在太难了,不知道藏书阁里那位前辈是否给了解答,今晚去看看。”想到这茬,简庄面露期待。 这段时间,他每遇到难题便去藏书阁内,通过书写纸条请教,也每每会得到解答,只是始终未能一睹那位前辈真容。 对方的回答每次都极为简短,短并不是简陋,也可以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甚至于,随着双方一次次通过纸条请教、解答……简庄两相对比,渐渐生出一种感觉: 似乎,那位楼阁里解惑的前辈,在天文星象学问一道上的理解,比自己的师父李国风都更深刻。 这个发现令他兴奋又震撼,要知道,李国风的修为在五大监侯中隐隐排名第一,有传言称,仅在钦天监正之下。 钦天监内,有谁会比自己师父还厉害? 简庄心中一个想法猛地跳出:若是今晚自己刻意早过去一阵,是否能有幸遇到那位前辈,好当面表达感谢? 想到这,他不禁加快脚步,期待夜晚的到来。 第十八章 国师很生气 “有意思?”黄贺茫然,但也没有多问,在博士的位置上最大的收获,就是令他明白何谓分寸。 将食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从中端出菜肴和米饭,做完这些,黄贺看到季平安走到池塘边洗去了手上的泥土,忍不住说: “公子,栽花这种杂事就交给我做吧。” 季平安将湿淋淋的手擦干,笑着摇头: “凡事讲究张弛有度,栽花就是我疲惫后用来放松头脑的,你争抢什么。” 可您整日里也没干什么正事啊……黄贺心中嘀咕,怀疑道: “下棋真的很累?” 这段日子,季平安的“兴趣”从雕刻转为了下棋,他会耗费很长时间坐在桃树下,一个人面对棋盘落子。 也不要人陪,只是左右互搏式的对弈,每次都要持续数个时辰之久,黄贺曾好奇看过,发觉那棋局平平无奇。 季平安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在借助棋盘进行庞大的计算,日夜不停地推演宇宙星辰归位的准确时辰。 他想了想,笑吟吟道: “你以为下棋是玩物丧志?殊不知这才是最适合‘星官’修炼的方法。” 黄贺愣了下,一脸不信,嘟囔道: “公子您净寻我开心,下棋陶冶情操是有的,可与修行有什么关系?” 季平安“嘿”了一声,好为人师的本性暴露出来: “你可知,围棋最早便是古人用来模拟宇宙,观测天体运行,进行占卜计算的工具,所谓‘国手’,起初是称呼监天官员的。 “棋盘有361路,除开天元,余下360路,合于360周天;以天元为基点,棋盘一分为四,指代春夏秋冬;每一隔路90,为一季天数;周道72路,对应72候…… “这黑白两子,指代昼夜……棋盘布局,对应九州……在天文学上称为“分星”,在地理学上称为“分野”……” 黄贺听得一愣一愣的,顿觉受益匪浅,但又总觉得是自家公子在为偷懒找借口,他犹豫再三,说道: “您既然懂得这么多,怎么就不肯认真学,我知道您低调,可外头的风言风语多了总归不好,他们都在非议,说您这么久都没‘开窍’……” 他替自家公子鸣不平,很多次想解释: 其实这届新生天赋最强,最早破境的是季平安。 季平安笑而不语,他并不是刻意扮猪吃虎,虽然为了避免一些麻烦,在前期他不会在“修行天赋”上表现的过于妖孽。 但成为一个“优秀”的司辰还是可以的,况且……想要参与夏季的“神都大赏”,代表钦天监出战,他也必须展现出足够的才能。 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主因是他的推演计算工作耗费了过多心神,不想在这个阶段横生枝节,耽误事。 次因则是,他仍未想好自己到底要进入哪一名“监侯”座下修行。 所有人都以为,是五大监侯在考察这一批新生,却没人知道,其实季平安也在考察自己那五个不成器的徒子徒孙。 “再……等些天吧。”季平安想着: 等自己完成推演,就适当表现些能力。 “奥。”黄贺不大信,擦干净筷子,递给公子手里,随口道: “对了,您今晚还要出门吗,我好给您准备夜宵。” 季平安说道:“今晚不去了。” 经过这些天的阅读,他已经将想要的资料全部记在了脑子里,就没必要再过去了。 …… 当晚,激动难耐的简庄提着灯笼,提早踏入藏书阁,却没有等到那位神秘的前辈,他翻开留下的纸条,也没有任何回答。 顿时大为失望。 “难道是前辈今晚有事没来?”简庄想着,接下来几天,每晚都去蹲守,可却再也没有得到前辈的指点。 在司辰们眼中,简师兄整日魂不守舍,心情不很好的样子。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季平安一如往常,没有表现的上进。 他也终于在月考前夕,完成了这次堪称宏伟的推演计算。 近乎同时,学堂内的司辰们也收到了月末考核的通知。 …… 清晨。 当天光照亮小院,黄贺就服侍季平安洗漱用餐,并认真地一件件准备笔墨纸砚。 为上午的“月考”做准备,是的,经过一个月的修行,终于到了“分院”前夕,而被哪位监侯选中,以及日后会分配到多少修行资源,都与月考的成绩息息相关。 站在镜前穿好淡青色袍服,主仆二人便结伴前往考试所在的院子。 抵达的时候,院外已是人头攒动,司辰们或闭目养神,或交头接耳,或捧着笔记背诵默念临阵磨枪。 不少人看到季平安到来,又移开视线,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他们已经对其“祛魅”。 “季兄。”石纪伦点头招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但又仿佛已经说了许多。 贵公子气质的薛弘简也走了过来,神色复杂: “今日之后,便要分院,我们或许再难经常见面,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 不愧是国公之子……显然,在他看来,季平安很难通过这次考核,又迟迟没有“养气”,很大可能会落榜。 那样一来,就只能提前进入四部,当一个官吏,尝试走仕途,作为同窗他愿意适当帮衬下。 其余司辰见状,也或多或少,表达了友善和安慰。 这令不远处监考的裴司历与简庄等人有些惊讶,没想到季平安的人缘竟然很不错。 可惜……这个世界终归是看利益的,如今还是同窗,但等分院以后正式修行,就不再是同一个圈层,就如很多人大谈“人脉”,觉得有“人脉”就会混得开,可却不想想,彼此都不是一个层次的人,贵人们凭啥帮你? 季平安微笑道谢,看不出忐忑伤感。 跟在他身后的黄贺表情有些古怪,心想即便公子考试成绩是依托答辩,只要他展露“养气”境界,起码进入分院修行是没任何问题的。 “好了,时辰已到,考核开始。” 这时候,一身黑色绣星图官袍的老熟人裴司历开口。 司辰们停止交谈,按照分到的“号”,进入学舍中对应位置作答。 “各位,我等先去旁边休息吧,等阅卷即可。”一名司历开口。 司辰们人数有限,所以这边交卷,隔壁就会立马给出分数,而今日五院都派来司历,准备等结果出来后,选择想要的弟子。 简庄身为“授课教师”,也在其中,这时候担心道: “今年的题目是否过难了。” 一名年老的司历捋着胡须: “倒也还好,若说难,大抵还是最后一道大题,恐怕没人答得出。” 最后一题,是监侯李国风出的,极为艰涩深奥,几名司历看过题目都觉头疼。 裴司历淡笑道: “本也没指望有人答上,监侯大人本意是教他们知晓天文星象学问之深奥,磨一磨性子,省的那些天文生心态轻浮。另外,即便答不出,看一看他们的思路也能作为给分依据。” …… 另外一边,当季平安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取出笔墨,展开卷子后,就看到白纸上密密麻麻的题目。 不禁莞尔一笑,只因为这套“月考”和试卷模板,还是他当年照着地球学校抄的,就连钦天监的架构,分院的设置,也是参考的现代大学。 至于题目…… “唔,有些过于简单幼稚了。” 季平安摇摇头,直接翻到最后一道大题,旋即,微微扬眉,片刻后有些生气,心想这帮不成器的家伙未免太不像话。 “这题目怎么都能出错?” 第十九章 初露锋芒 隔壁,阅卷堂。 当一群司历在宽大桌案后落座,有侍从童子立即奉茶,而后开始闲谈等待。 这次阅卷的主力是以那名年老司历为主的“阅卷官”,五院派来的司历监督,至于钦天监正所属的“本院”弟子极少,一般不参与争夺。 各大分院表面一团和气,实则竞争激烈,历史上也不是没有为了抢夺学子争的面红耳赤的事情。 恩,新闻里清北争夺高考状元仙侠版。 “说来,此番这一批学子虽缺乏惊才绝艳的天才,但整体资质却还不错。”木院司历率先试探。 五个分院各属:太白、岁、辰、荧惑、镇五颗星辰途径。 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考虑到前者拗口,所以昔年大周国师打造钦天监院系结构时,干脆用五行作为五院的名字。 “哼,我倒觉得一般,修行者又非凡俗军卒,一名天才比一群庸才强出无数倍,况且资源有限,自然是倾斜给前者最划算。”火院司历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 由于与对应星辰共鸣,所以不同途径的星官长期下来,性格也会受到本命星辰影响。 金系星官刚硬、木系星官温和、水系星官性情起伏不定、火系星官情绪外显、土系星官沉闷。 “既觉平庸,那看来这次火院不准备出手了。”水院司历阴阳怪气道。 因属性犯冲,所以两院星官习惯性互掐。 “关汝屁事。”火院司历反唇相讥。 坐在角落不喜争斗的土院司历忙打圆场:“莫要吵了,答卷还没出来,怎么就吵上了。” 一身黑衣的裴司历眼眸半开半阖,这时候开口说:“其余学子你们分,薛弘简与石纪伦我们要了。” “不行!”异口同声。 四名司历同仇敌忾,李国风掌控的金院本就是五院中最强的。 这届学子中,薛弘简各方面最优,石纪伦虽天赋差些,但考虑到其阴阳生出身,以及这段时间在人迹上的表现,也是个可造之材。 毕竟……修仙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 有个人情练达的弟子挺好的。 眼瞅着一群司历已经提前斗起来了,简庄苦笑,对这一幕倒并不陌生……毕竟当年,他也是被争抢的对象。 记得一个月前,老生中还在下赌盘,说这届“学弟”哪个会成大热门,当时不少人还看好季平安,但如今…… 五名司历纵使争的面红耳赤,却无一人索要那名国师举荐。 “咚咚。”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几名司历的口水战,一名典钟手捧试卷进来: “第一名学子交卷了,请各位大人阅卷。” 有人交卷了? 裴司历等人精神一震,喝了这么久的茶水,彼此早觉无聊,膀胱肿胀了,打嘴仗也是消磨时间的方式,这会正戏终于开场。 不过五人都没动,他们是不参与阅卷打分的,只有“阅卷官”给出分数后,才会交给他们观看复核。 “呈上来!”那名年老司历眼眸一亮,站起身,捋着山羊须道:“交给我看。” 接着,房间中安静下来,只剩下老司历专注阅卷批改的发出的细小声响。 最终,这份卷子得到“乙上”的评分。 虽不算多好,但考虑到这份试卷的难度更高,也算个小开门红,五名司历摩拳擦掌,准备等下好好出力,为自家捞人。 有了第一个交的,不多时,第二份、第三份也都陆续呈送过来。 按照经验,越往后交卷频率越高,过了峰值后又会下降,直到最后留下一批磨磨蹭蹭拖到时间截止才放弃的死硬派。 “乙下!” “甲下!” “丙上!” “乙中!” 一份份唱喏身传出,整个阅卷堂内气氛热烈喧嚣起来,确认成绩后的试卷会由专人撕开“糊名”,进行排榜。 与科举里为防舞弊,举子试卷会由专人誊抄不同,钦天监的考生少,且在座都是修士,作弊这种事几乎不存在,只是简单糊名。 随着成绩出炉,简庄这位“授课师长”忐忑的心情也好转许多,虽然“甲”等屈指可数,但平均成绩的确较高。 “甲中!”突然,年老司历捧着一份试卷站起身,声音洪亮。 甲中……这是目前所有试卷中最好的成绩,五名司历眼睛一亮,纷纷抢来核查,很快彼此确认了成绩的真实。 “快看看,究竟是谁?”火院司历催促。 裴司历撕开糊名,露出“薛弘简”三字,众人并不意外,纷纷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天文生家境优渥,只要不是纨绔,从小就可以接受名师教导,若论在天文星相学上的积累,薛弘简的学习时间远超其余人,有这等成绩并不意外。 “前面几乎全部正确,只可惜最后一道大题没有答出。”木院司历道。 “呵呵,我就说,李监侯这道题太难了,即便我等回答,恐也要冥思苦想许久。”年老司历笑道: “不出意外,这薛弘简要拔得头筹了。” 众人并无异议,都认为本次榜首是这位国公之子,不会有其他人。 就在这时候,没人注意到一名典钟捧着一份新鲜出炉的试卷进来,递给了一名阅卷官。 那名中年阅卷官本来并不在意,只随手摊开,同时右手拿起朱笔,准备打分。 然后他愣住了,因为这份试卷竟是一片空白。 “白卷?”他心头生出匪夷所思之感,若说考生众多的科举出现白卷也就罢了,人多了总会有几个奇葩。 但钦天监一共就这么几十人……就算再愚蠢,前面几道基础题总会答吧? “难道拿错了?”这样想着,他习惯性开始往后翻阅,空白……还是空白……咦? 突然,就在他翻到最后一张,也是写着最后一道大题的试卷时,整个人再次怔住了。 这次不是因为空白,那试卷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只是…… 中年司历瞳孔骤缩,先是愕然,继而惊怒,再然后待看下去后,又转成了迷茫和困惑。 “怎么了?”这时候,那名年老司历捋着山羊须返回,注意到了中年人奇怪的样子。 中年司历这才回神,咽了口吐沫,眼神极度惊恐地结巴道:“这份卷子……您……要不您亲自看看?” 年老司历皱眉,心生好奇,不知道怎样的答卷会让对方这般…… “拿来我看。” 他一伸手接过那张写满文字的答卷,目光一扫,然后那张浑不在意的老脸上,开始重复与中年司历一般无二的表情。 渐渐的,所有人都察觉出异样气氛。 纷纷望来。 片刻后,只见这位学问深厚的老司历山羊须抖动,神色极度惊悸地捧着那封卷子,看向投来疑惑目光的五院黑衣司历。 “这……这份答卷,要不您五位亲自看看?” 静。 原本有些嘈杂的阅卷室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第二十章 季平安何在? “这……这份答卷,要不您五位亲自看看?” 听到老司历这句话,所有人表情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须知,这位阅卷官虽修为不高,但在在学问上的积累颇为深厚。 几名司历代表都未必敢言胜过,以这样的水平来批阅一群新生的卷子毫无压力。 但眼下对方却请求他们一同参详……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试卷的解答令这位老人都拿不准。 “我看看。”火院司历是急脾气,性烈如火,走过去一把抢过来,惊讶道: “咦,有意思了,竟然是最后大题的解答?怪不得老头你摸不准,看来这个小家伙的思路有可取之处啊。” 说着,他目光快速扫过卷面,然后表情肉眼可见地愕然、震惊,怒骂道: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可嘴巴里这样说着,眼睛却老实地循着文字向下阅读,然后咒骂声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渐渐粗重的鼻息,与青筋浮凸的双手。 这副模样令旁人越发摸不着头脑,就连简庄也凑了过来。 良久,火院司历脸色凝重道:“你们也都看看。” 水院司历扬眉,当仁不让地接过,开始阅读…… 不多时,这份卷子传递到木院、土院司历手上。 当其流转到裴司历手中,并阅读完毕后,这位李国风手下头号马仔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他沉声道:“这份卷子,我须送给李监侯判断。” 其余人没有异议,毕竟出题人是李国风,甚至于……以火院司历为首的几人脸上还隐隐露出恶意的兴奋,仿佛想看到李国风看过试卷的表情。 简庄这时终于忍不住了,说道:“各位大人,这份卷子究竟有何不同?” 裴司历看向他,苦笑着解释: “我不好说……恩,这份试卷前面都是空白的,根本没有作答,这名学子只解答了最后一题。” 简庄愣住了,还可以这样? 同时,他隐隐意识到什么,期待道:“难不成……他解出了?” 话说出口,都带着怀疑的语气,毕竟那道题他看过,知道是个什么操行…… 裴司历沉默了下,说道:“还不好确定是否解出,因为……” 旁边的年老司历揪着山羊须,补充道: “因为按照这名学子的说法,这道题目从根子上就出错了,恩,他原话说的是,出题人太蠢,他指正了对方的错误。” 嘎—— 此话一出,室内本来还抻长脖子,一脸好奇的其余人目瞪口呆,阅卷这些年,他们不是没见过满分试卷,但如眼前这般的: 交了大半张白卷,并洋洋洒洒写下千言帮出题人纠正的……闻所未闻。 有人下意识想呵斥“狂妄”,但又忍住了,因为他们迅速意识到,若纸上所言当真荒谬可笑,几位司历绝不会这般凝重。 除非……对方写的是对的…… “所以,是李监侯错了?”不知是谁喃喃开口。 旋即,有人突然道:“裴司历,您拿走前能否揭开下糊名,看看是谁这般胆大包天。” 话一出,众人才想起这茬,反正这卷子已经难以按照常理判断,要交给监侯亲审,那是否糊名也没多大必要了。 裴司历略一思忖,也没拒绝,颔首当众撕开了糊名,然而等众人看清考生的姓名,那些好奇的脸孔悉数化为呆滞。 简庄如遭雷击,定定地盯着那三个字,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季……季平安?!” …… …… 金院所在建筑中央,有一座茶室,也是监侯白日常在的地方。 “请用茶。” 童子小心地捧着红木托盘,将两盏青花茶碗放在对应的位置,而后恭谨后退,站在角落低眉顺眼。 今日,这里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 “早听闻李监侯乃茶道大家,私有珍藏,今日一品果然不假,这青峰毛尖名不虚传,比之贡茶都胜三分。” 身披宽大袍服,容貌只有三十余岁,身后银色长发披散的高明镜笑着称赞。 对面,容貌清俊的李国风微笑摇头:“明镜兄谬赞了,若说这风雅之事,墨林说第二,天下何人敢称先?” 表面商业互吹,实则话里藏针。 钦天监与墨林关系一般,大周国师在世时尚时有交流,近十几年淡了许多。 此番高明镜来神都,先在皇宫中做客,又拜会了道门,今日终于造访钦天监。 目的么……除了礼仪,多少还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 神都大赏距今不过数月,墨林想要提高名次,摸一摸竞争对手的底很有必要。 两人寒暄片刻,终于绕到正题。 高明镜放下茶盏,旁敲侧击: “许久没来神都,这次过来听说许多新鲜事,风闻钦天年轻弟子中,有位出类拔萃的女弟子,叫……洛淮竹?不知可在监中?” 李国风笑道:“明镜兄说笑了,只是略有些才能罢了,入不得墨林的眼,况且淮竹前些日子外出历练,不在监中。” 真的假的……高明镜心下怀疑,脸上露出遗憾神色:“这样啊……对了,我过来时才得知,今天新生司辰恰逢月考,可出结果了?” 无耻老贼……分明是掐准了时间过来摸底的……李国风笑容不减,看了眼天色:“看时辰,也差不多了。” 话音方落,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一袭黑衣裴司历手捧卷纸匆匆上楼,看到里面情景微微一怔。 李国风挑眉,笑道:“可是月考榜单出来了?” 裴司历深吸口气,强行压下情绪,故作淡然地说: “禀监侯,榜单稍后便出,倒是这里有一份卷子,我等不好评判,请监侯批阅。” “哦?”李国风略显诧异,眼角的鱼尾纹舒展,“拿来我看。” 茶桌对面的高明镜好奇心大起,但出于礼数不好偷瞄,况且星官体系与墨林差别极大,他也看不懂…… 于是,便只盯着李国风的脸,想从微表情上看出些什么。 李国风接过试卷展开,眸光低垂,待看到是最后大题解答时,嘴角扬起弧度,笑道: “哦,莫非是有学子解开了么。” 裴司历没吭声。 李国风继续向下看,旋即,嘴角笑容僵住,瞳孔骤缩,凝视着纸上答案,许久没有开口。 最后还是高明镜耐不住好奇,开口道:“李监侯……” 李国风怔然回神,笑了笑,神色如常道:“这学子解题思路颇为……有趣,不知不觉沉浸其中,让明镜兄见笑了。” 说罢,披着白色官袍的李监侯起身,道:“还请在此稍坐,本侯处理此事后再与道兄说话。” “请便。”高明镜说着,忽然问道:“只是不知哪个学子手笔,惊动监侯亲自前往。” 李国风沉默了下,才沉沉吐出一个名字: “季平安。” …… 考堂外,时值正午,艳阳高照。 季平安提着书箱走出考场时,就看到黄贺抱着一把伞,在焦急等待。 看到他出来,眼睛一亮,麻利地将伞撑开为其遮挡阳光,说道:“公子可算出来了,题目做的怎样?” “还好。”季平安随口说道,“腹中饥饿,先回去吃饭吧。” “不等发榜了?” “不等了。” 注视着主仆二人相伴离开,院外一群司辰摇头叹息,因为知道试卷随时批阅,月考截止后很快就会放榜。 所以大部分司辰虽然饥饿,但还是顶着太阳等在外头,想第一时间看到结果。 “季兄恐怕考的并不理想,所以才提早离开吧。”石纪伦轻声感慨。 这是所有人的想法,不过大家都是同窗,这个时候当然不可能有人跑去奚落什么的。 就在焦急等待的时候,突然间,有人发出惊呼声,只见远处建筑内一道煊赫金光如流星般划破晴空,眨眼功夫奔至众人面前。 金光骤散,驾驭“金光遁法”的李国风翩然走出,凌厉眸光扫过众人,沉声道: “季平安何在?” 第二十一章 十年后,师徒再次重逢 虽说早听闻修士术法奇妙,但当亲眼目睹遁法,仍叫一群年轻人目眩神迷,等看到那白色绣星图的官袍,才悚然一惊。 “拜见监侯大人!”石纪伦机灵地拱手,其余人才反应过来纷纷行礼,心中纳闷:没听说放榜还会引得监侯亲至啊。 李国风皱眉,再次重复:“季平安在哪里?” 这时候司辰们才从惊悸中回神,愈发诧异,一人道:“考完就回去了,说肚子饿……” 李国风闻言,官袍拂动,化作金色流光朝青莲小筑方向遁去。 留下一群少男少女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莫非,是监侯大人寻季兄问国师的事?”沉默片刻,有人脑补道。 这个说法当即引得众人点头,在他们看来这是最合理的推测,不然还能因为什么?总不会是考试。 “说起来,这么久了,榜单还没出来吗?”王师妹秀美颦起。 按照她了解到的消息,不会等很久才是,心想着许是阅卷慢些,或者如简师兄所说,五院的司历们在争夺……便又耐心等待起来。 过了好久,远处才终于有一名年老司历带人大步走来,腋下夹着一卷大纸。 不理会一群少年人,老司历将榜单糊在墙上,顿时一道道目光汇聚,每个人都开始寻找自己的名字。 薛弘简嘴角带着自信笑容,目光径直投向榜首位置,然而很快他愣住了,脑子仿佛被重锤抡了一下,觉得眼花了。 “王师妹,你帮我看下,第一名是谁?” 其余人这才纷纷看向首名,而后集体石化,最上首“季平安(甲上)”五个字那般刺眼。 “怎么可能?!” …… …… 青莲小筑。 季平安回来后卸下沉重书箱,换了套衣衫,洗去身上黏腻汗水,而后回到院中坐下,等待打饭的黄贺返回。 对于月考结果他并不担心,即便只答了最后一题,但他相信这已足够有分量。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算在推进,在天文学上展露积累可以为参与“神都大赏”做铺垫,又不会引发外界过多的关注。 没有人会想到,在旁人都在竭力表现,试图吸引大人物目光的时候,季平安头疼的是怎么合理地成为一个较为普通的天才。 “咚咚。”叩门声响起,季平安抬眸,说了声进,旋即一道略显瘦削,穿着同样的天青色袍服的青年走了进来。 “简师兄吃过了么?”季平安和煦微笑。 简庄用无比复杂的眼神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看透,院中清风拂过,湖水中锦鲤跃起,荡开金色涟漪。 翠绿的新竹沙沙作响,红云般的桃花摇曳如丛云,整座建筑都充斥着淡雅清静的意味。 简庄突然发现,自己竟从未真正地看清过这座庭院,就像从未看清过眼前这个人。 他沉默了下,惭愧地低头:“上次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许是缺乏类似的道歉经验,他脸庞火烧,有些结巴:“是我错了。” 季平安眼角含笑:“这不是你的错。” 眼前这一幕若给外人瞧见,定然会成为监中新闻,谁能想到天榜前十的简庄竟会向一名新生道歉。 而对方竟欣然接受了……可事件的双方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简庄并没有将季平安与藏书阁里的前辈联系起来,因为那太匪夷所思,但只凭借那道大题的解法,在天文星象学问上,他就自愧不如。 “你怎么会……”简庄正想询问,突然发现季平安的视线掠过了他,看向了身后。 一身白色官袍飘入小院,身后是赶来的五名黑衣司历。 “你就是季平安。” 李国风眸光一凝,铺天盖地的神识如怒涛般席卷,但在“太阴”之力的遮盖下,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季平安神色平静,仿佛对那探查自身的神识没有丝毫察觉,只有眼底浮出些许感慨。 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这名弟子。 是的,现任的五名监侯,都是国师的弟子,包括那位闭关的钦天监正也一样。 面对季平安温和的注视,李国风突然生出一种诡异的情绪,仿佛这名少年在俯瞰与审视自己。 俯瞰? 审视? 开什么玩笑……李国风将这股奇怪的念头抛开,定睛再看时,发现季平安已经低头拱手:“见过监侯。” 果然是错觉……李国风颔首,袍袖一卷,丢出那份考卷,眼眸中星辉隐现:“这是你做的?” “是。” 沉默片刻,李国风嘴唇动了动,眼中掠过一抹赞赏,说:“很不错。” 伫立一旁的简庄诧异,所以题目的确是自己师父搞错了,盖棺定论。 而姗姗来迟的五名司历并不意外,从监侯给出“甲上”评语那一刻,就没了悬念。 虽然仍旧不可思议。 “你从何处学来这些?”李国风好奇问。 “昔年陪伴国师大人身旁,他讲课的内容就是这些。”季平安拿出腹稿,想了想,补充道:“他说我学得很快。” 沉默。 所以……事情的真相是,国师大人临终前几年,在雷州那个小镇上,教授的便是天文星象学,而之所以举荐这名年轻人,是因为对方在学问上的天赋? 在课堂上犯困睡觉,是因为讲解的内容过于幼稚简单。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虽然仍旧有些变态,但既然是国师传授,学问厉害也实属应当。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李国风会夸赞几句的时候,这位素来以严厉著称的监侯突然语气一转: “你是不是很骄傲?觉得自己已经掌握,所以就懒得听讲,在考试中找出题目的漏洞犀利反击,让所有人侧目很爽?” 画风变得太快,就如龙卷风,把简庄等人刮蒙了…… 李国风说道: “本座同样青春年少过,所以很清楚你这个年纪心中的想法,总想着一鸣惊人,收获同窗师长赞叹,并洋洋得意,可在我看来实在幼稚。” 五名司历面面相觑,心想李监侯难道因为被挑错,所以恼羞成怒? 当然不至于,能成为监侯,这点心胸还是有的……是了,李监侯治学严谨,之所以亲自出难题,就是为了给那群天文生泼冷水,让对方戒骄戒躁。 所以,这是要敲打下? 李国风叹了口气: “星官途径,知识学问深厚虽帮助很大,但没有修为一切都是空谈,我听闻你仍未开窍,既然学问足够,就该把心思全部放在修行上,争取早日与七曜共鸣。而不是在课上浪费时间,孰轻孰重,你自己要想清楚。” 这就是谆谆教诲了。 季平安目光垂着,没人看到他眼中的古怪情绪,心想: 这套胡萝卜加大棒的敲打方法,自己当年好像也在对方身上用过。 …… 百年前。 夜幕下,楼阁里,少年人模样的李国风跪在地上,两只小手摊开举起,被一只教鞭抽打的泛红。 少年却执拗地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小小的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服。 “你是不是很骄傲?觉得自己已经掌握,所以就懒得听讲……”大周国师盘膝而坐,黑白间杂的长发披散,手持教鞭语气讥讽: “为师同样青春年少过,明白你这个年纪的想法……实在幼稚。” 少年李国风低着头,梗着脖子,被羞辱的脖子通红。 国师忽然叹了口气,换上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星官途径……你自己要想清楚。” 说着,老国师仿佛意兴阑珊,回忆起了过往青春,丢下教鞭,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 所以,下一步是……叹气……季平安默数一二三。 小院中,李国风忽然失望地叹了口气,仿佛意兴阑珊,回忆起过往青春。 ……到底没什么新创意…… “走吧。”李国风拂袖就要离去,他没忘记,茶室里还有个客人等着。 然而就在这时候,小院外一个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继而,一个穿着灰扑扑童子袍,拎着食盒的身影走进: “公子,你要的豆腐没有了……” 黄贺声音一滞,看着院中的情景有些愣神,与此同时,本欲离开的李国风下意识神识一扫,旋即脚步顿住。 眼眸中陡然亮起奇异的光。 “你……走近些,让本座看看。” 他盯着黄贺,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的事。 第二十二章 晴空一鹤排云上 身为前漏刻博士,黄贺对监内大人物是熟悉的,但在过去的数年里,与监侯对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何况是这般大的阵仗,他下意识地看向季平安,在后者轻轻点头后,才小心地走过去。 众人清晰看到,李国风内蕴沧桑的眸子染上绚烂金色,片刻后,恢复如常。 旋即,这位白衣监侯清俊的脸庞呈现欣喜与遗憾交织的神态。 “座师,您发现了什么?”简庄压抑不住好奇,问道。 李国风叹息一声,说道:“五行均衡。” 听到这个名词,在场的五名黑衣司历也是一惊,望向黄贺的目光火热起来。 “星官”体系讲究与七曜的共鸣,而绝大多数人只与一或二颗星辰共鸣,且程度会有主次,极少数共鸣三颗以上。 而“五行均衡”指的,便是与除“太阳”、“太阴”外的五耀皆可共振,理论上可以修行五类术法。 此类天赋极为稀少,堪比熊猫血,且在“开窍”前毫无特殊,只有机缘巧合开窍后才会外显。 当然,所谓“杂而不精”,这类天赋修行速度并不会很快,但潜力惊人,若能悉心培养,未来成就自不会低。 简而言之,是块璞玉……这是李国风欣喜的原因,至于遗憾,则是黄贺年纪有些大了,错过了最好的时间。 可饶是如此,也仍值得争抢一番。 黄贺同样明白“五行均衡”的意义,心中震动。 可他很清楚,自己与星辰的关联,全部依仗公子的“导引术”。 原来……公子那天夕阳下舞剑,赠予自己的机缘比想象中更加宝贵。 “你何时踏入的养气境?”李国风和颜悦色。 黄贺想起公子的叮嘱,低声说:“近些天,借了我家公子的星图书册来看,才模糊有感应,并不知具体。” 众人面面相觑,都已明白眼前这个童子,便是前段时间疯传的,辞去博士职位甘心做仆从故事的主人公。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可谁能想到今日? 李国风颔首,笑道:“我金院司辰还缺名额,你可否愿意拜入本座门下?” 五名司历苦笑,他们本想争夺,可李监侯抢先开口,他们自知没有机会,除非去请自家监侯出面,可已经来不及。 在所有人看来,一个小童子得到监侯青睐,必然会欣喜若狂,纳头便拜。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黄贺几乎没有犹豫地摇头,拱手道:“谢过监侯大人好意,但我要跟着我家公子。” 李国风嘴角笑容僵住。 其余人也愣住,怀疑听错了。 可下一秒,他们就看到这名灰衣童子拎起食盒,绕开众人来到季平安身旁,熟稔地为他摆放碗筷,准备饭菜。 就像往常一样。 …… 中午。 钦天监内两个消息不胫而走,引发热议。 第一件,被所有人不看好的季平安解开大题,评为榜首。 考虑到监侯大人颜面,具体细节并未披露,但只这一点已足够惊人。 第二件,则是前博士黄贺以“五行均衡”天赋踏入养气,却拒绝了李监侯的招揽。 倘若说第一个只是惊讶,那第二个纯纯离谱。 “依我看,黄博士是在待价而沽,毕竟正常人怎么可能拒绝这种机会?当童子上瘾?” “此言有理,可是他这样的举动未免不妥,不怕得罪李监侯?” “话也不能这么说,没准是一招以退为进,表现自己的忠诚秉性……唉,总之,黄博士是一飞冲天喽,可笑之前那么多人不看好。” 饭堂内,无论监生还是官吏,都在讨论这件事。 不少人汗颜惭愧,一声不吭,也有人嘴硬嘟囔,大抵是“狗屎运”之类的话,但一个小人物突兀崛起,对他们造成的震撼实在巨大。 一些人更心思浮动,想着这时候再去报名童子,还来不来得及? 赵博士等人,更是闻讯第一时间便去恭贺,心中滋味如何不足外人道。 相较下,季平安月考夺魁的事反而不被关注了,毕竟…… “考的再好有什么用?不能修行,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官吏。”饭堂角落,锦衣少年酸成柠檬精:“还不如童子。” 榜单发布后,司辰们深受震撼,不少人想起考前对季平安的安慰,更羞愧的无地自容,但有实力的人总会收获尊敬。 闻言众人怒目而视,锦衣少年缩了缩脖子,低声说:“我难道说错了?” 众人无法反驳。 …… 茶室。 雕花窗子敞开着,远处湖面风景如画。 李国风负手而立,气质儒雅,目光深邃,任谁看到这一幕都得赞叹一声先生好风度。 然而翘着腿坐在他身后茶桌旁的不速之客却只想笑: “哈哈,先被挑错,又被拒绝……有趣有趣,监里好久没有这般有意思的事了。” 李国风面无表情转回身,内蕴沧桑的眸子盯着对方,语气不善:“方流火,你不在火院,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在他眼前,是个身材高大,穿着监侯官袍,方脸络腮胡,火红色眉毛又粗又浓的中年人。 正是五大监侯之一,对应“荧惑”的火院监侯,方流火。 此刻,这位性格火爆的监侯大大咧咧坐在红木圈椅上,大手捧着茶杯,一缕缕火舌舔舐杯底,茶水咕嘟嘟翻涌,咧嘴一笑: “过来看你笑话啊。” 李国风目光幽幽,冷冷道:“没事就滚。” 方流火笑了下,漫不经心道:“徐修容的伤势还没好,听说又加重了。你怎么看?” 李国风眉头紧皱:“你想说什么?” 方流火不甚在意地摆弄着青瓷茶杯,说道:“我这个人散漫惯了,懒得掺和你们这帮人的勾心斗角,但也不想平衡轻易被打破。” 李国风叹息道:“从钦天监正闭关不理事开始,就注定斗争难以避免。她退下未必是坏事。” 方流火沉默片刻,深深吐了口气,已经得到了答案,便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 “对了,那个季平安到底怎么回事。” “庸才罢了。” “你这确定不是恼羞成怒?说的气话?听说你还抄师尊当年敲打你的话……” 李国风转身,再次望向窗外湖光山色,打断他,语气冷漠:“这里不是国子监,任凭学问多深,修行天赋不佳,都只配庸才二字。” 他闭上双眼,久远记忆浮现: 夜晚,少年李国风躲在房间里,两只被打的青紫的手火辣辣的疼,放在棉被外面,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忽然,房门被推开,长发黑白间杂的老国师悄悄走进来,摸出一罐药膏,借着月光细心地抹在他的手掌上,手法很轻,很温柔。 少年闭眼装睡,一动不动,等老国师关门离开,他才睁开蓄满泪水的眼睛,低声呢喃:“师父……” …… 晚上,青莲小筑。 季平安躺在藤椅中闭目养神,忽然,院门被推开,然后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第二十三章 谁动了我的衣裙 “回来了?” 黄贺“恩”了声,先将院门关严,然后熟稔地搬来板凳坐在他旁边,有些困惑地说: “公子,您为什么要我接受那帮人的拉拢?” 拒绝李国风后,黄贺本想苟在院里不出去,避避风头,结果季平安却吩咐他照常出门,若是有人来示好拉拢,不要答应,但也不要拒绝的太过明确。 这令黄贺颇为不解。 而一切也果然如公子所料。 李国风铩羽而归后,其余几个分院的司历各显神通,分别找机会联系自己,或许下好处,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乃至赵博士等昔日同事,在恭贺之余也都委婉劝说,看来是拿了好处的。 季平安打了个哈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明白?” “恩。”黄贺诚实摇头。 “这叫投石问路。”季平安叹了口气: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从打钦天监正不理事后,派系斗争愈演愈烈,五院水面下的龌龊不少,既然要做选择,当然要看清楚,再做决定。” 黄贺恍然大悟:“您是让我当问路的石子,了解五院如今的状况,然后您再选择拜入哪一座?” “差不多。”季平安不置可否。 外人只以为今日是巧合,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今天的事情全在他的计算中。 随着这一个月来,持续从月光中吸纳灵素,季平安的修为在缓慢恢复。 虽然仍不值一提,但已经可以对未来进行小幅度占卜、预知。 黄贺的“五行均衡”,本质是因为季平安借助舞剑,调用太阴之力为其开窍,才达成的效果。 属于弱化了很多个版本的“太阴”途径,若是用更直观的方式表达: 将每个星官的各项潜力汇成六边形属性图,黄贺就属于低配版六边形战士,每项属性都不高,但很平衡。 季平安则是满级六边形,每一项数值都达到顶格。 “那咱们要看到什么时候?”黄贺问。 季平安说道: “七日后,是最后的分院截止日,在那之前做出选择即可。所以你这几天的任务,就是与各院接触,替我收集情报。说起来……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 “监侯亲自教导的机会、足够的资源倾斜、部分院内修炼地进入权限……”黄贺忠实复述: “对了,出手最大方的两家还说,只要我点头,入门就赠我一枚培元丹。” 培元丹是养气阶段极好的丹药,一般只有立功才会赏赐,黑市上有价无市。 这些许诺加起来,足以令任何一名司辰眼馋。 “心动没有?”季平安笑吟吟问。 黄贺闻言大急,忙道:“公子,我绝对不会背叛……” “我知道。”季平安眼神温和。 他敢于将黄贺招到麾下,并暴露部分秘密,除开对眼光的自信,还有修为逐渐恢复后增长的底气。 比如借助太阴之力共鸣,辨别谎言的能力。 “但我的抱剑童子怎么能给人比下去?”季平安理所当然说道,然后屈指弹出一只瓷瓶。 黄贺下意识接过,面露茫然,就看到季平安起身,戴上斗笠,负手朝院外的黑夜走去: “培元丹品质太差,不吃也罢。” 黄贺愣在原地,直到院门关闭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有些好奇地打开瓶塞,一股浓郁的青灵气息涌出,凝聚为一尊盘膝打坐的烟雾小人。 只稍微呼吸,就觉通体舒畅。 “丹灵!”黄贺失声惊呼。 大凡能生出异象者,都是丹道极品。 …… …… 夜幕四合,漫天星斗下,整座钦天监仿佛笼罩一层薄纱。 季平安行走在青石板路上,闲庭信步,脚步时而加快,时而放缓,时而停步……按照一种独特的节奏行走。 若是从高空俯瞰,会发现他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的视线。 赠予黄贺的青丹是空间香囊中的储备,这一个月每天来晚饭后,他都会拿来当糖豆吃几颗。 按照常理,养气阶段的星官最多吃一颗就已是极限,但“太阴”途径有些不同。 它的潜力更大,与之对应的,修行起来也格外艰难。 考虑到这点,季平安当年为了给自己的第三次转生铺路,在九州不同的地方储备了许多资源。 毕竟……虽然用大衍天机诀,模糊推算出了会转生在雷州附近,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有备无患。 就像纸币盛行的穷苦年代,出门要将钞票分成几份,放在鞋子、衣兜乃至缝补在内裤里,这种老一辈的智慧令他至今受用无穷。 他今晚的目标是钦天监中央的“星落湖”。 为了打造这座湖泊,当年他请神皇下令,命帝国各大州府搜寻陨石,运送往神都,填补湖底,并找道门掌教加持阵法。 将其打造成了一个“修炼地”,功效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可以消解淤积在身体内的药力。 “不知道今晚有没有人。”季平安取出香囊,倾倒出造型古朴的星盘,低头推演占卜吉凶。 法器表面亮起星星光点,贯通相连,片刻后得出结果: “大吉!” 季平安轻咦一声,觉得星象反馈的结果有些奇怪。 …… 星落湖。 作为“禁地”之一,监内弟子想要修行,需要提前申请,统一时间进入,所以在大部分时间里,这片湖泊都罕有人至。 不过今晚方甫入夜,一名女子身影便踏月而来。 她脸蛋素白,宛如冰晶雕琢不见瑕疵,鼻子线条优美,唇瓣丰润,眼睛闭合时,睫毛浓密如刷,睁开时,目光柔和温暖。 若有星官在场,定会一眼认出,其正是五大监侯之一,木院的掌控者,徐修容。 也是钦天监内无数弟子魂牵梦绕的存在。 其出身书香世家,因修习木星途径,受天地草木滋养,更显温柔。 然而此刻的她却是气息紊乱,面庞有些不正常的红晕,眸光一扫,确认四下无人,忽地手掐法诀。 周遭阵法启动,雾气如龙封锁了湖泊。 做完这一切,她轻轻吐了口气,咬了咬唇瓣,眼神中略一犹疑,垂在腰侧的手攥住腰带轻轻一扯。 层叠衣裙簌簌滑落,堆在脚踝四周。 “呼。”夜风吹来。 白皙丰腴、浮凸有致的身段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叹了口气,徐修容略感不自在地迈开双腿,一步步走入湖中。 游至湖中央,身子大半入水,露出螓首、肩膀以及精致锁骨,开始闭目运转星官术法,借助湖泊疗伤。 与此同时。 云气笼罩的岸边雾气扰动,手拖星盘,借助“空间暗门”穿过阵法封锁,直达岸边的季平安只觉脚底异样,低头看到一团散落衣裙。 季平安:…… 湖水中,闭目打坐的徐修容星眸乍开,狂暴的神识应激般朝感知方向席卷: “谁?!” 第二十四章 徒弟被欺负,师父总不能袖手旁观 “笃笃笃!” 神识无形,但当其悍然击出,肉眼可见地湖面上凹出一条笔直的白色水线。 炸开的水珠如同子弹,飚射至岸边,打的垂柳草木瑟瑟发抖。 然而却不见人影,似有若无的窥伺感亦消失无踪。 徐修容不敢大意,整个人朝湖水下沉,只露出一个头在水面警惕四望,神识蔓延扫射,确认无人后,面露狐疑: “难道是感知错了?” 有阵法屏蔽,这个钦天监内,能无声无息潜入者屈指可数,而那几人不可能那般无聊。 所以答案是,精神紧张下的疑神疑鬼……徐修容松了口气,方才那股窥视敢却萦绕不去。 “师尊,发生了什么事?”忽地,云雾笼罩外传来声音。 徐修容略一思忖,抽身破出水面。 乌黑的秀发湿漉漉的,贴着白皙的脸颊,美艳不可方物,手一招,岸边衣袍摄来,于湖面上凌空转了个圈,便恢复如常。 同时解开阵法,望向赶来的女弟子,淡淡道:“没什么。” “真哒?”一名穿着荷叶色圆领罩裙,脸蛋白净秀丽,发辫于脑后绾起,额头垂下齐刘海的少女满脸狐疑。 徐修容瞥了她一眼:“不然呢?” 沐夭夭黑白分明的眼珠转了下,笑嘻嘻道:“定是我听岔了。” 徐修容尖俏下颌轻点,“恩”了声,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 “为师占卜了下,今夜不适合修行,与我回去吧。” 沐夭夭“奥”了声,心中吐槽:明明出门时,您还说今夜适合修行来着。 大小美人朝木院回返,路上徐修容想起什么般问道:“对了,今日月考放榜,新弟子招募的如何了?” 按理说,她不该这么晚才关注,但因这段时日闭关养伤,所以才迟了。 沐夭夭先是眉飞色舞: “这次月考可有意思了呢,传言榜首的竟是那个季平安,交了大半张白卷,却解开了大题,李监侯都被惊动了。” 徐修容略显诧异,对于季平安这个名字,她当初也关注过,只是后续渐渐淡了,没想到竟再次一鸣惊人。 只是一整月都未踏入养气境,天资属实不算太好。 倒是等少女说起黄贺的事,徐修容眸光一闪,道:“五行均衡?你怎么没早与我说?” “您不是说,闭关养伤不给打扰吗。”少女委屈极了。 “……”徐修容语塞,抬手扶额,问道:“所以,那个黄贺至今还未做出选择?” 少女叹了口气:“您就别想啦,我打听过,其余几院许下的利益可大了,入门就送培元丹那种,咱们眼下的情况可抢不过别人。而且……” “而且?” “今日招生也不很顺利,几个名次好的,都给别的院抢走了。” 徐修容抿了抿嘴唇,眼神略显黯然,安慰弟子道:“成绩不能说明什么,招些靠后的司辰也未必就不好。” 钦天监五院中,木院本来排名就靠后,尤其前段时间遭遇重创,如今元气大伤,自然争不过。 …… …… 翌日正午,青莲小筑。 当黄贺匆匆拎着食盒,推开院门的时候,正看到季平安坐在池塘边喂鱼。 手中的青花鱼食罐沉甸甸的,池中锦鲤焦急游曳,季平安却在走神。 准确来说,从昨晚公子提前回归后,就开始望着池塘出神……与往日就很不同。 黄贺心中疑惑,但颇懂分寸的他没问,一边招呼,一边将饭菜摆在石桌上。 “收获如何?”季平安在池塘洗了手,撸起袖子施施然坐在桌边。 黄贺语气兴奋道: “按您的吩咐,我今天刻意打探了各分院的虚实,还真得到不少情报。 “综合实力最强的,还是李监侯手下的金院,据说薛弘简有意拜入,然后水、火两院实力相当,石纪伦搞了个小团体,正在代表一群司辰与两院谈,争取更多的利益…… “土院与世无争,但收获也不差,目前最弱的是木院……而且,我探听到一个消息,不知真假。” “什么消息?”季平安捏着筷子,夹起青椒炒肉放入嘴里。 黄贺说道:“几个分院,私下里在挖角,准备将有意拜入木院的司辰撬走。” 季平安咽下食物,好奇道:“为什么?” 黄贺说道: “五院内斗呗,这几年彼此勾心斗角的事不少,本来木院处境也还好,但年前时,徐监侯一次外出,与强敌交手,受了不轻的伤,回来后一直闭关休养。 “其余几个院趁机出手,不知付出什么代价,让木院的大弟子纠结一群人集体叛逃……再加上别的打击,木院一下子垫底。 “不止如此,我听说有人想推徐监侯下台,换新的监侯执掌木院,这可不就是天赐良机?按照院规,各个分院也是有‘考核’的,还是当初国师大人定下的一套规则……其中就有一项,是‘招生’成绩…… “若这次木院招不到人,再加上徐监侯的伤势……没准真要变天。” 身为漏刻博士,黄贺对钦天监内的派系斗争有所耳闻,再结合得到信息,当即分析的头头是道。 却没注意到,一旁吃饭的季平安脸色稍微有些不好看。 怪不得……修容那丫头气息紊乱、驳杂,是受伤未愈所致。 至于权力斗争,大周国师一生经历的太多,也早已看淡,只是身死不过十年,自己的弟子们就彼此斗到这种地步。 终究…… “有些难看啊。”季平安叹了口气,心想:徒弟被欺负了,做师父的总得做点什么。 他放下碗筷,起身回屋换了一身普通的长衫,从墙上摘下雨伞,往外走去。 “公子您要出去?” “恩,闲来无事,去神都里转转。”季平安随口道。 黄贺愣了下,狼吞虎咽扒了几口饭,起身道:“那我跟您一起,咦,拿伞做什么?” “你留下看家,不必跟着。”季平安语气随意,“稍后会下雨。” 下雨?公子越来越会开玩笑了……黄贺抬起头,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与晴空大日,心中吐槽。 重新坐下,等吃完午饭,他刚要收拾碗筷,突然只觉光线黯淡下来,抬起头,只见头顶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冷风拂面,墨竹沙沙作响。 然后雨滴淅淅沥沥落下来。 …… 神都城内。 一个披着泛白衣袍的年轻人,静静走在雨中,专注地欣赏着这座城市。 作为大周王朝首都,这座城市既沉淀着血与火的历史,又混杂着繁华市井的烟火气息。 尤其下雨的时候,古香古色的建筑,街上撑着各色油纸伞的姑娘,堤岸上一排看不到尽头的柳树……都透着一股子诗情画意。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季平安心头涌起久远的句子,心想自己活了千年,还是做不出好诗句。 发了句无聊的感慨,他收回视线,摸了摸脸上用人皮面具改造过的五官。 迈步登上雨中湿滑的大石桥,跨过桥下奔腾的浑河水,抵达对岸的长安街,凭借着脑海中的记忆,朝某个地方走去。 脚步踩踏大地时,气海内灵素激荡,习惯性施展镇星术法。 世界开始褪色,寂静无声,一圈圈旁人看不到的土黄色涟漪,以他靴子踩踏地面处为圆心,呈环状向四面八方扩散。 旋即将周遭的细节映入脑海。 街旁医馆中,一名学徒手持蒲扇,无聊地照看红泥小火炉。 卷起长衫,腋下夹着书本的书生小跑时,油纸伞微微旋转,雨滴飞溅。 车马行驶中,碾过坑洼处,车厢窗帘掀起,刹那间显露的女子容颜。 季平安感受着这一切,身周一股常人难以感知的道韵时隐时现。 终于,他停在了一间临街的,地段不错的当铺外,抬起头,确认般审视了下“金石居”的牌匾。 迈步走进,柜台后一名趴着打瞌睡的伙计惊醒:“客人是当是赎?” 季平安说道:“我要见你们老板。” (存稿告急……) 第二十五章 埋藏四百年的后手 见老板?伙计愣了下,笑道:“您有预约?” 季平安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入怀,用两根手指捏起一块古朴玉牌递了过去。 原来是典当物品的……伙计心不在焉接过,类似这种自持物品珍贵,故而典当时要求掌柜接待的客人并不罕见。 可下一秒,当看清玉牌式样,他神情骤变,道:“您稍等,我去给掌柜的掌掌眼。” 季平安颔首,不一会,一名富态的中年商贾匆匆走出,深深地打量年轻人,堆起笑容:“客人您这东西不错,还请入后院详谈。” 季平安欣然点头。 那名伙计走到店铺门前,挂起“打烊”的牌子,左右打量街道,关闭店门。 …… 后院。 当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回廊进入后堂的刹那,富态的中年商贾脸上市侩笑容消失,身躯绷直,仿佛褪去伪装的悍卒。 双手恭敬捧起那枚古旧玉牌,躬身道:“下属参见大人。” 季平安并不意外,随手拿回玉牌,于红木大椅中落座,眼眸冷淡:“神都内组织可在正常运转?” 掌柜恭声回答:“一切正常。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季平安重复了进门时的那句话:“叫你们老板来见我。” 伙计以为“老板”指掌柜,但掌柜知晓,对方要见的是东家。 “喏,大人稍等,属下这就前去禀告。”没有丝毫犹豫,掌柜应声。 …… 城西,红螺巷。 巷中富户云集,一座座三进大宅汇聚,韩老爷便住在此处。 没人知道这位老人的来历,只据说掌控许多商铺,且与帮派都有联系,是神都城内许多藏在水面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之一。 韩老爷有个“怪癖”,便是每日下午,都必然会等在宅中,直到日暮,期间绝不出门,数十年来风雨无阻。 今日也不例外。 细雨蒙蒙,院中池水荡开层叠涟漪,垂柳新嫩润泽。 一身绸缎长衫的瘦削老者坐在漆黑屋檐下的圈椅中,身旁摆放一只竹篾四方桌,其上是价值不菲的茶具。 “义父,昨日我在东山打了一头好猎物,已教给鸿运楼大厨收拾了,不如前往享受?” 远处,一名龙行虎步的中年人走来,恭敬地续上茶水,递给老者,笑着提议。 瘦削老者端着茶盏,乜了他一眼,道:“你忘了老夫的规矩?” 中年人堆笑道:“自然记得,每日自晌午至日暮,神都商铺必须开门,您须坐守这宅院中……数十年如一日,只是从不见您解释原因。” 韩八尺不急不缓,呷了口茶,旁边的中年人也不急,低眉顺眼伺候着。 片刻后,老者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你既追随老夫多年,就该知道,有些东西……不是老夫要瞒你们,而是时候未到。” 韩虎身躯一紧,忙道:“义父,我不是……” 韩八尺抬手,打断他的解释,唏嘘道:“不过,也的确是时候让你们接触些东西了。” 语气一顿,他说道:“你可知,老夫这一生富贵如何得来?” 韩虎道:“自是义父手腕惊人,方能打下这偌大基业。江湖里谁人不知您的名声?非但在这中州神都各地皆有生意,更掌控江湖中一批修行武夫为您马首是瞻。” 韩虎出身寒微,后机缘巧合,被韩八尺收为义子,替他打理神都城内部分帮派生意。 几十年来,却始终未能看清义父,只知晓其隐藏某些秘密。 韩八尺摇头,笑骂道:“少恭维老夫,说些便宜话,真以为没些背景,只凭借手段能在这神都中掌控百年店铺不亡?” 韩虎竖起耳朵:“那是为何?” 便见老者叹道:“你可听过‘暗网’?” 韩虎颔首,说道: “自然听过,大周江湖中亦有许多门派,盛产修行武夫,虽远比不上几大宗门,但其中也不乏些颇有底蕴的门派势力,而其中最为神秘者,便是所谓的‘暗网’…… “该组织成员遍及九州,网罗了一批高手,以贩卖情报,接悬赏刺杀为生计,有数百年历史,却极少有人知道如何接触。 “更有传言,暗网与大周同寿,昔年开国时,初代神皇秘密调遣一批死囚建立,不过这就是捕风捉影的传言了。” 韩八尺笑了笑,说道:“传言虽不尽真实,却也不全然虚假。” 韩虎一愣,呼吸急促:“义父,您是说……” 瘦削老者轻轻颔首,说道: “老夫便是暗网中人。我等的确与国同寿,却远非区区一群死囚所能涵盖,暗网遍及九州,并非门派,彼此以特殊手段联系,且不同州府的成员彼此互不相识,如此……即便有人背叛,也不会牵扯出太多。” 中年人面露震惊。 便听韩八尺继续道: “暗网各州府首领,名为‘隐官’,老夫便是这神都隐官。职位世代相传,手下许多产业,更非我创立,而是继承而来。 “神都隐官享受暗网权力,却也有相应职责,其中之一,便是继任者每日下午至黄昏,不得擅离,一旦上峰有令,务必立即响应,不得片刻容缓。” 韩虎深吸了口气:“您的意思是……隐官之上还有‘帮主’?” 在他的理解中,隐官相当于各地的舵主、坛主等职位,那理所应当还有个帮主。 韩八尺却摇头,说道: “暗网并无‘帮主’,只有‘执剑人’,数目不定,身份不定,只认令牌不认人。哪怕只是三岁孩童,只要持握令牌,任何指令便不得违抗。” 韩虎疑惑道:“可这样的话,难道各地隐官会甘心听从?” 韩八尺笑了笑,却未做解释,而是感慨道: “据说,‘暗网’二字便是昔年首位执剑人所起,那位大人还有句奇妙比喻,说这诸多名门大派,官府衙门是水面上的冰山,而暗网与隐官,才是水面下不可见的庞大山体。” 韩虎不发一言,只觉好似在听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故事:“义父,那您苦守神都数十年,见过执剑人吗?” 清瘦老者沉默。 片刻后,才寂寥地摇摇头,说:“未曾有幸一见。” 韩虎没吭声,垂下头,眼神中掠过不以为意。 恰在这时,影壁后绕出一道人影,赫然是金石居掌柜,其浑身淋雨,步履焦急,待看到韩虎微微皱眉。 韩八尺见状,挥手命义子退下,等人走了,老者才不紧不慢道:“发生何事,这般慌张?” 富态掌柜迈步走进,低声附耳几句。 “什么?!”韩八尺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化,再不复“韩老爷”的风度,猛地站起,激动的浑身发抖,沉声道:“前头带路!” 神都隐官韩八尺,苦守四十八载,终窥执剑人。 第二十六章 拜见执剑人 正如韩八尺所言,在季平安的想法里,“暗网”的定位便是水面下的冰山。 昔年初创,他与神皇暗谋,将部分死囚调出,并由心腹统领安插江湖。 原只为监听天下,以稳固江山,后来大周稳定后用处便不很大,初代神皇死后,季平安便将这股势力留在手中,并未传给新任神皇。 同时,对其进行改造,以防自己哪一日遭遇强敌,意外身陨,第三次转生后能有张底牌可用。 经过四百年的持续巩固,“暗网”的势力已经扎根九州,藏于江湖,这也是他为转生初期,自己实力弱小的时布置的诸多后手之一。 初代“隐官”皆由足够忠诚的弟子担任,世代香火延续,彼此隔绝,只能通过特殊手段联络。 且各持不同任务,彼此监察,四百年里他不时出手梳理,确保组织不腐朽,如今终于到了启用的时候。 …… 后堂内。 季平安收回思绪,抬眸望见远处细雨中两道身影疾速奔来,富态掌柜于院门口止步,放哨守卫。 另一名身材瘦削,穿绸缎衫的老者行到堂前,脸色凝重:“小老儿乃金石居东家,还请核验信物。” 季平安丢出玉牌,老者仔细核查后深深吐了口气,却仍未放松警惕,他与义子所说话语,七分真三分假。 辟如核验“执剑人”身份,除了信物令牌外,每位“隐官”都世代相传一句暗语,唯有两者皆合,才算确定。 只是那由“创立者”布下的暗语都比较奇怪,含义晦涩难懂。 此刻,韩八尺沉声开口:“斗气化马。” 季平安沉默了下,有些感慨于昔年自己的恶趣味,平静道:“恐怖如斯。” 韩八尺老脸陡然涨红,激动的难以自抑,忽地双膝跪倒:“神都六代隐官韩八尺,拜见执剑人!” 若有识的老者的人看到这一幕,必然会震惊的难以言语。 不知这般在神都底下江湖中翻云覆雨的大人物,为何会对一名平平无奇的年轻人这般谦卑。 季平安眼神淡漠,说道:“起来吧。” 韩八尺起身,垂首侍立。 脑海中映着面前年轻人的脸庞,不禁回忆起许多年前,自己的父亲,也是上代“隐官”临终前,在病榻上攥着他的手,再三强调过的那些话。 每一个字,他都记得分毫不差,父亲说了许多,但核心要点其实只有一个。 那就是要绝对服从“执剑人”的命令,这才是韩氏一脉能维持这几百年富贵的原因。 世道是不公的,但有时候又会在奇怪的地方变得公平起来。 比如:你享受了多少,该付出的时候,就要拿出多少。 年少的他也曾如义子一般,问过若不遵从会如何?父亲沉默片刻后,给出了回答: “那会有人帮你公平起来。” 结束回忆,韩八尺又琢磨着对方年纪,心想果如传言中一般,“执剑人”身份不定,贩夫走卒都有可能。 所以,这并不是组织内的强者,而是手持信物办事的人。 那“暗网”真正的主人到底是何等身份?他收敛思绪,将这有些不敬的疑惑压在脑后,便听面前的年轻人说道: “神都宝库可安好?” 韩八尺肃然:“谨遵命令,一切安好,不敢有半丝差池。” 世人只以为“金石居”是间普通当铺,却不知真相是一座库房的表面身份,类似的库房季平安有许多。 “取纸上的物品来。”季平安抽出一张纸,递给他。 韩八尺双手接过,恭敬打量,发现是一味疗伤圣药,将其交给掌柜处理:“您还有什么吩咐?” 季平安说道: “帮我调查神都近来有哪些修行者到来,以及国教与钦天监内部状况。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在神都小住,可能会时常找你们办事,告知我一条方便联络传信的途径。” 为了减少麻烦,他不准备暴露自己“星官”的身份,所以不只伪装了相貌,更将调查范围扩散到整个神都。 以免只查钦天监,暴露意图。 在神都小住?执剑人时隔数十年再次现身,结合近期传言,韩八尺不由猜想,恐是与今夏神都大赏有关。 恭声道:“遵命!” …… 某处宅院。 身材魁梧的韩虎端坐堂内,眯着眼不知思量什么。 这处地方,乃是他执掌的帮派总部,这些年不断经营,也蓄养了一批亲信好手。 从义父处离开后,他便差遣亲信去打探消息,毕竟……能令义父抛开坚守了数十年的规矩,在午后离开,必是发生大事。 与“暗网”有关的大事。 焦急等待间,门外一名短衫汉子奔回,脸上一道刀疤,格外凶悍:“大哥,打探到了。” 韩虎精神一震,道:“快说!” 汉子道:“老爷冒雨奔了金石居去,好似是见什么人,进去不久掌柜便离开,而后又返回,颇为紧张的模样。 “兄弟们不敢靠近,担心被察觉,所以离得很远,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等了好久,才看到一个年轻人走出来,身上多了个小包袱,已经派人盯着了。” “年轻人?”韩虎诧异。 “是。”汉子道:“年纪很小,毛都没长齐,看着跟个书生似得,没有习武痕迹,兄弟们尾随也没有察觉,看着是个普通人。” 韩虎陷入沉思。 短衫汉子察言观色,试探道:“看样子,是从金石居取走了什么东西。” 韩虎脸色天人交战,跟在韩八尺身旁多年,他对老头子身怀秘密其实早有察觉,只是装作不知。 更知道,金石居不是寻常当铺,里头存着好东西。 对于韩八尺的话,他并未尽信,总觉得是故弄玄虚,夸大其词,吓唬自己居多。 什么执剑人、隐官……听起来唬人的很,一生只在帮派江湖厮混的中年人想象力有限,对于这种近乎“江湖骗子”言语的话,本能不信任。 尤其……据他所知,老头子巅峰期,也只不过是摸到破九边缘的武夫,放在江湖里也远不是顶尖,年老体衰后气血衰败,实力早不复当年。 甚至,都比不上年富力强的自己。 这种人……会是某个与国同寿的大组织的“坛主”级人物? 更遑论什么破规矩,为了个虚无缥缈的职责,浪费数十年光阴,实在愚蠢至极。 以他的人生经验,老头子底蕴是有的,或许的确与某个江湖门派有关,但毕竟年迈,眼瞅着压不住自己等人,便弄些玄乎的说辞。 “这样,”仿佛下定决心,韩虎眼神发狠:“你带几名信得过的好手,找机会绑了他,我要审问,还有包袱里的东西也拿回来。” 短衫汉子愣了下,迟疑道:“大哥,这否太冒失了,老爷那边……” 韩虎冷哼一声,说道: “老头子心思深得很,我们几个跟他这么多年,都还藏私。若他的确是某个门派在神都的代理人,截断这条线,以后我就是‘韩老爷’。” 近两年,韩八尺与其他“义子”更亲近,韩虎渐被排挤出权力中心,这令他生出强烈的危机感。 与其坐以待毙,他更愿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 长街上,细雨迷蒙,行人渐少。 季平安撑着油纸伞,背着一只小布包,缓步行走,仿佛春游。 然而只有靠的极近的人才会发现,他竟是闭着眼睛的。 脚下扩散出的一圈圈涟漪将周围的一切映入脑海,当然也包括远远坠在身后的几名江湖武夫。 “唉。”季平安有些无聊地叹了口气,心想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便是从不会吸取任何教训。 第二十七章 凡叛逆者,必以剑终(求追读) 行走在大街上,季平安开始思考如何应对,考虑到隐藏身份的必要,他不准备动用星官手段。 而养气阶段,对敌方法并不太多。 那就简单一点吧……念头起伏间,突然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客人,来张春饼吗?” 抬眸望去,桥头的石墩旁撑起一个雨棚,底下摆着个小吃摊,码放着薄薄的春饼与青团,一名老汉忙碌制作,旁边站着个小姑娘。 季平安笑了笑,没有接茬,径直走过,小姑娘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不多时看到几名短衫汉子走来,习惯地要叫卖,却给老汉一把拉在身后,等人走了才低声道:“那是帮派的泼皮,别惹麻烦。” 小姑娘眨巴眼睛:“他们好像在跟着那个小哥。” 老汉摇头叹息,说:“这不是咱能管的,当看不见。” 在老人看来,那年轻人怕是有麻烦了,但升斗小民的他们无力干涉。 …… “他好像发现我们了。”前方,一名短衫武夫低声说。 为首的刀疤武夫咧嘴一笑,抬手按住掩藏在腰间的短刀,示意不再掩藏。 此处距离金石居已足够远,且较为偏僻,这几人为林虎多年悉心栽培,武功不俗,尤其领头的更是养气境武夫。 不招惹神都大人物的前提下,有绝对自信,不留下马脚。 眼见那年轻人“慌不择路”地拐入一条巷子,几人鱼贯而入,疾速奔行,生怕跟丢了,然而没走几步,他们便愣住了。 只见巷中墙角栽着一树梅花,分外好看。 那名撑伞的年轻人静静等在梅树旁,气质恬淡宁静,哪里有半分慌乱、惊恐? “有些不对劲。”领头者低声说,源自武者的直觉,令他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危险。 可对方分明毫无习武痕迹,莫非是修士? 但同为养气境,以武者灵机,他理应提早有所察觉,除非修为高出他一个大境界。 “朋友,请移步一叙如何?”刀疤武夫堆起笑容,开口瞬间,一缕粗细不过丝线、宛若火龙的气机于胸腔内的经脉乱窜。 他一步踏出,鞋底青砖震动,劲道向下渗透极深,震起一蓬水雾,黑色裤管骤然收紧,转瞬就来到季平安身前,一刀横斩。 得到暗示的其余短衫武夫亦悍然出手,封死对方所有挪移空间。 经验老道的他在察觉危险后,没有选择撤离,而是抢占先机。 面对数名高手围攻,季平安眼神平静,仿佛眼中根本没有这些人,他只是在默默计算后,轻轻后退了半步。 与此同时,他垂下的袖口微微震动。 一道道银灰色剑影飞掠而出。 发出低沉、尖锐的鸣啸,“嗤嗤”地划破空气,编织成一张死亡的网,笼罩住所有敌人。 刀疤武夫瞳孔骤缩,心头警兆陡然强烈,身体在本能驱使下欲要逃窜。 下一秒,他只觉天旋地转,视角不知怎的拔高,俯瞰到狭窄古旧的巷子里,一具具无头尸体颈间鲜血喷涌如泉,朝着前方那名年轻人跪倒。 然后,视野陷入黑暗。 春雨迷蒙,小巷重新归于宁静,只有那一株梅树枝头染上殷红。 杀人须用剑,滴血不沾身。 …… 长安街。 一辆马车辘辘行驶,车厢内,身材瘦小的韩八尺回想着执剑人交代的事情,思量着稍后如何安排。 只是不知为何,眼皮突兀跳动,心神不宁。 就在这时,马车缓缓减速,有急促脚步声靠近:“老爷,有情况。” 韩八尺掀开车帘,望着站在雨中的仆从,皱眉道:“说。” 仆从道:“不久前帮派红棍离开,领了数名武夫离去……已命人跟随探查。” 韩八尺起初尚还疑惑,等听到后面突地脸色一变,心中不安感愈发强烈,沉声道:“改道,去看看。” 不多时,马车停在帮派后门,韩八尺走下马车,却给门口帮众拦住: “闲人止步。” 旁边仆从一脚踢出,将守门帮众踢飞。 韩八尺径直走入内堂,正看到韩虎背负双手,在堂内反复踱步,面露焦躁。 “义父,您怎么来了?”韩虎瞥见来人,脸色一变,堆笑道。 韩八尺眯着眼睛,不发一语,一步步靠近,终归几十年积威已久,饶是心中早生反骨,可韩虎此刻仍心头大乱,额头沁出冷汗,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 他扯起僵硬笑容:“义父?” 见状,韩八尺心下一沉,心头某个猜测升起,但又觉难以置信,略一思忖,他大马金刀在帮主位置坐下,说道: “闲来无事,过来坐坐,素来听闻帮派经营的不错,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守门的小卒子都敢呵斥阻拦老夫了。” 韩虎大惊,怒道:“竟有此事,来人啊,将人丢去刑堂,打断双腿。” 旋即,堆笑赔礼:“义父息怒,定是底下新人不识得您老。” 韩八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看似随意地询问其帮派中大小事务,韩虎对答如流,也渐渐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忽然外头一名仆从走来,附耳于这名神都隐官耳旁,低声说了什么。 韩八尺脸颊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下,旋即闭上双眼,沉默许久,再睁眼时,忽地唏嘘道: “这两年,我逐渐放权给你们,果然都一个个长本事了。 “说起来,你也跟了我许多年,几个兄弟里,你是最像年轻时的我的……一般果断,大胆……只是偏有一样你没学去,便是敬畏之心……” 韩虎心生不安,僵笑道:“义父这话怎讲。” 韩八尺缓缓起身,这名老人身体已不复昔年强健,显得单薄而瘦削,站在虎背熊腰的义子面前,有些弱不禁风。 两人对视,渐渐的,韩虎仿佛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谦卑模样消失,变得冷漠:“看来义父是知道了。” 韩八尺略显伤感,说道: “今日下午,我与你说起那些话,是想着你性格虽有缺陷,平日虽有阳奉阴违,但这些年大体还算规矩,小错虽有,大错不犯,做不得隐官,但入暗网当个马前卒还算恰当……只是,你还是太急了。” 韩虎心头警兆升起,他下意识搬运气机,却愕然发现,自己宛如中了定身法,动弹不得,身上不知何时,被一道金色光索禁锢。 任他挣扎,也毫无作用。 韩八尺从袖口中丢下燃尽的符纸,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千不该,万不该昏了头,如今再无他法,只好按规矩处置。” 韩虎惊恐万状,试图说什么,却无法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老者抬起一根铁条般的手指,轻轻洞穿他的眉心。 在死亡最后时候,他听到老者轻声说:“你先前问我,各代隐官缘何甘心被驱使。其实原因很简单。 “因为……五百年来,这样想的隐官都死了,无一例外。” (周一求票) 第二十八章 杀人者,国师?(求追读) 噗通。 韩虎尸首栽倒,生机断绝,堂内附近几名帮众,也被那名仆人全部击杀,后者走过来担心道: “老爷,执剑人大人那边……” 韩八尺深深叹了口气: “我现在才明白,为何那位大人临走时,故意要了个包袱背在身上,想必便是引蛇出洞,韩虎虽死,我罪责未消,待处理完这段事情,也该到了引咎辞职的时候。 “至于现在……” 老者说道:“尽心为执剑人办事为第一要务。” 仆人无言,想了想:“底下人汇报,说附近已引发动静,恐怕难以彻底消除影响。” 韩八尺摆手,思忖片刻,吩咐道: “传令下去,立即斩断韩虎等人与我们的一切联系,你知道该如何做,不要给那位大人添麻烦。 “同时,启动预案,神都暗网进一步沉入地下,联系暗子,搜集相关情报,好将功赎罪。” “是!” …… 稍早些时候,大石桥头。 小吃摊飘起热气,看着便令人很有食欲,小姑娘闷闷不乐地蹲着,突然听到脚步声靠近,抬起头,清秀的小脸愣了下,有些惊喜: “客人……” 季平安微微一笑,轻声道:“要一卷春饼,再拿两个团子。” “哦……好!” 旁边的老汉回神,虽诧异于对方的安然无恙,但还是熟稔地摊开面皮,卷上各色蔬菜丝……又拉开笼屉,取出逸散橘子芳香的,名为“洞庭饐”的青团。 付过钱后,季平安微笑道谢,一手撑伞,一手抱着纸袋缓缓离开。 天地烟雨迷蒙,他走在桥上犹如踏足仙境。 等人消失,小姑娘才回神,说道:“好奇怪的客人呢。” 但若问哪里怪,又说不上来,只觉得不一样。 老汉眉头皱成川字,目光投向远处的巷子,怀疑莫非自己猜错了。 可旋即,一声刺耳的尖叫声撕破雨幕,一名挎着菜篮的大婶脸色发白地跑出来,失声尖叫: “死人了,报官啊!” 这声音立即引起了附近一伙巡检的注意,很快的,整条巷子被封锁,吸引许多百姓瞩目。 又过了一阵,京兆府捕快腰挎佩刀,汹涌而至。 为首者,乃是府衙总捕头,若是一般凶杀案倒也不至于惊动他,但此番案件重大,故而请到这位出马。 “大人,现场就在里头。”负责封锁的巡检指了指前头。 总捕头方脸浓眉,这时缓步走近,饶是心中有所准备,可在看清现场后,仍轻轻吸气: 一具具尸体趴伏在地上,仍旧保持着扑杀的姿态,头颅却已与身躯分离,眼孔瞪大,似仍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 “死者身份调查清楚了么?”总捕头问道。 巡检摇头:“还没来得及,但有兄弟认出来为首的一个,是城中帮派红棍。另外……附近桥头有百姓目睹,说当时这几人似曾尾随一名年轻人。” 总捕头皱眉,缓缓走到尸体旁,蹲下观察,继而瞳孔微微收缩。 那些断口光滑如镜,绝非寻常兵器所能及。 结合现场痕迹,他凭借经验在脑海中还原出景象: 一群武者急促奔入小巷,却突兀停步,隐隐与前方一道模糊人影对峙,而后悍然出手,却连对方衣角未能触及,便同时饮恨。 “嘶……” 总捕头有些牙酸,知道这桩案子不是自己能处理的,说道: “来人,去将这边情况通知府尹,就说涉及修行者争斗,请府尹大人通告道门,派人处置。” 顿了顿,又补充道:“同时,去寻这些人所属帮派,勒令配合调查。” 神都城内,巡检、衙役们或多或少与帮派有瓜葛,所以不担心找不见。 一名名捕快领命而去,其余人等在原地。 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名身披绣云纹道袍的青年抵达,抬眸看向总捕头,没有废话:“尸体在何处?” 官差们轰地让开,放这名国教派来的道人进入。 按规矩,凡案件涉及修士,轻则官府自行处置,重则须请国教的“专业人士”出手。 青年道人眯眼扫过尸身,听完旁边总捕头的描述,淡淡道: “无妨。死亡未超过六个时辰,可通过术法问灵,窥探死者死前记忆,自可锁定凶手。” 语气傲慢,仿佛在他看来破案手到擒来。 总捕头羡慕不已,对于后者的倨傲态度早已习惯,国教这帮家伙惯常鼻孔瞧人,但本质不坏,当即道:“劳烦道长了。” 青年“恩”了声,运转体内灵素汇入双眸,刹时间,眼白与瞳孔覆盖上一层纯黑。 抬起右手朝领头者尸首虚抓。 顿时,一道布满裂痕,表情呆滞的魂体飘出,被吸入后者双瞳。 …… “杀!” 青年道人恍惚间,耳畔回荡无数厮杀声,仿佛置身战场。 他愣了下,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不该是读取尸体死前记忆吗?怀着疑惑,他缓缓“睁开”双眼,四周景物清晰起来。 这里是一座广场,脚边是倒在地上,燃烧烈火的旌旗,自己身穿皮甲,做士兵打扮,放眼望去,城中到处是交战厮杀声。 “战场?”他愣了下,还没回过神,突地被身后一只大手猛推:“跑啊!快跑!” 为什么? 他疑惑转身,只见无数同袍惊骇溃逃,远处黑压压的云层下,是雷鸣呼啸的灰色剑影。 “噗!”下一秒,他被洞穿眉心,视野暗了下去,意味着死亡。 可转瞬功夫,他再次睁眼,发现附身于另外一名溃逃的士兵身上,狂奔中被一道剑影洞穿后背,身体如被火车头撞飞般,腾空升起,又重重栽倒。 接下来,是第三次、第四次…… 他不停地附身一名名士兵,又一次次被斩杀。 每次死亡瞬间,都有强烈的恐惧与痛楚涌入意识——这是“问灵”的代价。 原本以他的修为,影响不大,但当成百上千次死亡累积,顿时令他神魂遭受撕裂般疼痛,恐惧吞没心灵,却无法结束。 就在神智行将崩溃边缘,他“睁开双眼”,这次……眼前的景物不再是战场,而是一座军帐。 他听到“自己”说道:“本以为是个什么厉害角色,结果是个缩头乌龟。” “我等你们很久了。”帐中端坐的人影平静地说。 …… 小巷内。 青年道人突地撑开双眼,脸色煞白,“噗”的一声喷出鲜血,仰头栽倒,遭受重创。 周围官差大惊失色,不知发生何事。 总捕头手疾眼快,上前扶住,急声道:“道长?道长?” 原本倨傲的青年伸手,死死攥住后者胳膊,手背青筋浮起,双眼暴凸,犹如经历噩梦:“国师……我看到了国师大人……” —— ps:存稿没了,明天周二,大家记得点开明天的更新,别的书成绩都太好了,压力很大,不知道能不能晋级,也不知道这书能在残酷的厮杀中走多远……拜托了。 第二十九章 层层上报(求追读) 青云宫,寂园。 许是春雨淅沥声惹人发困,午后时分,辛瑶光并未如往常研读道经,而是支起窗板,坐在桌旁练起书法。 黄梨桌案,仿古笔架,身披羽衣大氅,头戴莲花玉冠,一手按着纸张边角,提笔悬腕,远远望着好似一尊玉人。 “吱呀。”先是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是门扇推开的声响。 辛瑶光眉眼低垂,没有分毫变化,说道:“有什么新鲜事?走得这般雀跃?” 体态娇小,肤如白瓷,如瀑黑发垂直腰间的“圣女”脸上并无面对外人的高冷神色,笑嘻嘻道: “师尊怎么知道是有趣事发生?” 辛瑶光淡淡道:“脚步、心跳的节奏。” “哎呀,”俞渔鼓起腮帮,嗔道:“师尊怎么与那帮星官说话一个调调,总将节奏挂在嘴边。” 在自家师父面前,她不再是扮冷酷,骄纵坏的丫头,行为举止随意。 “不过的确有件趣事,”俞渔嘴角扬起: “昨日钦天监新生月考,李国风出了道难题,结果给那个季平安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批了个体无完肤……” 她绘声绘色,将事件复述一番。 季平安? 听到这个略耳熟的名字,辛瑶光停下笔,回忆了两秒,才记起是那名举荐生。 待听完经过,绝美面庞上蛾眉微扬,显出一丝讶色,笑道:“国师临终所托,终非寻常人。” 俞渔“哼”道:“也就做题厉害些,没什么了不起,听闻一个月了都还没养气,钦天监难道还缺个老夫子?” 辛瑶光奇道:“那季平安究竟如何惹到你了,打那日回来,便没有好话。” 当日《华阳传》公开,女掌教派遣弟子去询问,本不抱希望,不想俞渔带回离阳真人答案。 于她而言,是替师祖了解一桩心愿,也承了那少年一份恩情。 “就是觉得那人不懂礼数。”俞渔告状。 她可不会说,自己被季平安教训的黑历史。 辛瑶光含笑不语,对徒弟性格了然于胸,心下好奇那少年如何令娇惯的弟子吃瘪。 这时候,园外突然有脚步声靠近。 一名弟子抵达门外躬身:“掌教,有事通禀。” “说。” “府衙通报一起案件,数名武夫断头,疑似飞剑所杀……陈长老派遣弟子前往问灵,却发现死者灵魂徒具其表,真灵已被彻底灭杀,无法追溯记忆……” 俞渔奇道:“咦,飞剑剿灭神魂,这不是我道门的法诀么,难不成是国教弟子所为?” 各大门派虽有交流融合,但终归传承迥异,不同宗派会有些典型特征。 例如:星官擅推演凶吉,腰间常备星盘。 道门的典型兵器则是飞剑,有泯灭神魂之能。 所以,她第一想法,是凶手涉及国教。 当然,由于道门术法历史悠久,御剑能力并非独家,也有外部修士驾驭飞剑的可能。 那弟子犹豫了下,道: “应该不是……那名问灵的弟子,虽未能读取死者记忆,却从伤口处残留的‘剑意’上,窥得许多景象,其中出现了年轻时的国师…… “陈长老初步判断,凶手所使用的飞剑,很大可能,乃是几百年前国师使用过的法器,故而有剑意残存。” 国师兵器! 案旁。 原本持笔练字的辛瑶光倏然扭头,眸光锐利,问道:“将全部细节复述一次。” 等听完所有经过,辛瑶光若有所思,而后淡淡道: “知道了,不必大惊小怪,此事莫要外传,让府衙自行调查即可。” 话外之音,是国教不插手,那以府衙的能力,恐怕最终会成悬案。 “是。”弟子领命离开。 等人走了,好奇心爆炸的俞渔才道:“师尊,为何不查?国师曾用过的飞剑欸,品相总不会太差吧。” 辛瑶光提笔描字,语气平淡: “早年国师与神皇打天下时,星官体系未大成,才炼飞剑防身,后来便不再用。许是赠了出去,流落江湖。 “虽于江湖人算好宝贝,但还不值得国教贪图,况且看样子,并非全套,只是单独一口,更没必要大惊小怪。” 俞渔恍然。 辛瑶光没提的是,她隐约知晓“暗网”的存在,。 虽不知今日具体情形,但既然可能涉及老国师留下的势力,那她顺手帮衬压下,也算报答恩情。 忽然,她想起徒弟口中的季平安,心想两者是否会有关联? 可转瞬她便笑了,觉得想法荒诞可笑。 且不说一个连养气境都不是的凡人,不可能驾驭飞剑,即便有关,有如何? 终究……只是个小辈而已。 …… …… 钦天监。 季平安返回小院时,包袱里的药物已收入香囊,并买了几本杂书回来。 对于杀人后引发的麻烦,他并不担心,相信韩八尺会处理好,即便引起了某些关注,也有人会出手压下。 这是占卜给出的结果。 相较之下,他更头疼的问题是:如何把药送给对方? 暗中丢过去,让她捡到?显然不行……女孩子在外面连陌生人的水都不能喝,何况来历不明的丹药。 “有些麻烦啊。” 直至日暮,以季平安的智慧,都愣是都没想出万全之策来。 晚上。 黄贺拎着饭菜回来,复述打探的消息: 针对木院的挖角行动愈演愈烈。 优秀的弟子都被其余家瓜分不说,就连已经与木院达成意向,准备拜入的部分平庸的司辰,也不少改变了主意,选择别的分院。 “其中水院的攻势最猛,已经是溢价挖人了,看势头,是想让木院颗粒无收。” 黄贺唏嘘道: “按照这个趋势,没准到了截止日,徐监侯真的要因招不到弟子,按照院规罢免。” 季平安抽空读了下新院规,发现综合各项指标,只要本次招生木院收获低于“及格线”,就有很大概率更换新主人。 “及格线么……” 季平安放下院规书册,望着窗外细雨,想着:那就再等等吧。 …… 接下来几天,五院对司辰们的争夺仍旧继续。 黄贺咬死了不松口,但在季平安的示意下,表达出隐隐的,向金、水两院靠拢倾向。 而关于木院监侯伤势加重,已无力执掌,钦天监考虑更换新监侯的消息,则不胫而走,成为私下热议话题。 这愈发令司辰们对木院退避三舍,谁也不想四九年入国军…… 终于,时间来到了第七天,分院截止的日子。 第三十章 季平安:我养气了,就在昨晚(求追读) 清晨。 “哗。”季平安捧起一蓬清水,打湿面庞,认真擦拭后心神下沉,清晰感受到一汩汩月光般的灵素随经脉流转全身。 前夜他再次前往镜湖,浸泡躯体后,体内淤积的药力得以挥发,如同冲过一道临界线,丹田气海内,灵素已由气态朝液态转变。 “公子。”小屋门开,黄贺拎着食盒走进来,“吃饭了。” 说完,他欲言又止。 季平安笑着擦擦手,将毛巾放在一旁,说道:“想问什么?” 黄贺说道:“今天是分院最后一日了,您做好决定了吗?” 季平安颔首:“决定了。” 黄贺松了口气,他是真要顶不住压力了,至于最终去哪里,他没有问,反正公子去哪他就去哪。 想来会选最好的金院吧,只是昔日拒绝了李国风,过去会不会有点尴尬?黄贺苦恼地想着。 …… 木院。 此刻的楼阁内气氛压抑凝重,不多的几名骨干齐聚一堂。 所有人脸上都是愁云惨淡,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一周来,木院过的甚为煎熬,起初只是招生受挫,想着从月考榜单后头选几个,好歹能填补人员空缺。 哪里想到,形势转入白热化,一名名谈妥的司辰倒戈反水,其余分院近乎联手狙击。 等关于徐修容将罢黜的消息传开,更是人心惶惶,不要说新生不敢来投,连院内都人心浮动。 以至于,眼见只剩下一两个时辰,便要截止,可堂堂木院的名单上,竟空无一人。 匪夷所思。 昨晚,一封通知信函送来,说今日将召开议事会议,五名监侯尽须在列,更予以众人痛击。 显而易见,这个时候开会,是要趁机向徐修容发难。 “监侯何时过来?”压抑气氛中,一名中年司历难掩焦虑,“眼下形势危急,我等如何是好?” 另一名脾气火爆,身材同样火爆的女司历猛地握拳,锤击桌案,怒道: “这就是阳谋!从监侯受伤回来开始,小动作就没停下,如今这帮人不再掩饰,彻底不要脸了。 “若大家堂堂正正争夺学子,我们眼下弱势,找不到好的也就认了,可暗中挖角,甚至散播流言这等肮脏手段都使出来了,还讲什么规矩? “要我说,直接打过去掀桌子。” 话落,不少热血冲头的弟子应声附和,群情激愤。 中年司历苦笑摇头:“莫要说气话,对方巴不得我们闹事,反而可名正言顺发难。” 女司历急得恼火:“可坐以待毙难道就有转机?要不,我去强抓几个新生来。” 说着,霍然起身,就要去实施一般。 这副急脾气与其说是木院,倒更像火院星官。 然而刚走出两步,就猛地驻足:“监侯。” 门外,一大一小两个美人走来,正是徐修容与沐夭夭。 身披墨绿色监侯袍服,脸蛋素白,鼻梁高挺,目光柔和的女监侯神色平静,皱眉呵斥:“回去。” “监侯……”女司历想说话。 可以往脾气柔和,待手下极好的徐修容却冷声道:“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女司历气咻咻地坐下了。 扫视一群下属、弟子,徐修容心下苦涩。 对于院中境况,以及众人的担忧她如何不知? 这一周她竭力试图养伤,可收效甚微。 或许……自己的确不适合担任监侯了吧……她心中凄然,努力扯开笑容: “本侯这便去议事,有话回来再说。至于招生之事,不必勉强,也不要怨恨那些司辰,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再者……不还有一两个时辰才结束,没准会有转机。” 众人垂头丧气,心知肚明这是安慰之词,气氛陷入绝望谷底。 徐修容同样不抱幻想,她已明白,若无意外,今日之后自己或将失去监侯身份,但她还想最后为这帮下属争取个好前程。 “师尊……”性格活泼,梳发髻的沐夭夭眼含忧虑。 徐修容勉强笑道:“你也在这里等我。” 说完,她衣袍飘荡,化作一蓬绿色流光消失,眨眼功夫离开木院,抵达钦天监中央一座巍峨建筑。 绕过门口一尊日晷,前方大堂上悬挂“议事堂”匾额。 堂内。 刨除闭关不出的钦天监正不在,其余四名监侯皆已到场,列坐长桌两侧,居中端坐首位的,是容貌清俊,眼眸深邃的李国风。 左侧,依次是水院监侯白川,与土院监侯黄尘。 前者是一名身材高瘦,气质阴柔,嘴唇薄而缺乏血色的青年,披水蓝官袍,望过来时,目光暗含敌意。 后者是肩宽魁梧,沉默寡言,气质沉厚稳重的中年人形象,官袍呈土黄色。 右侧,是身材高大,方脸络腮胡,火红色眉毛又浓又粗的方流火,坐姿松垮,正无聊地把玩茶盏,显得漫不经心。 他的衣袍是绯红色的。 五院监侯的官袍色彩与五行对应。 五人性格也与所属星辰对应: 李国风严肃霸道,堂皇正大。 徐修容温婉柔和,如沐春风。 白川性情起伏不定,诡计多端。 方流火混不吝,放荡不羁,自喻游侠。 黄尘低调内敛,不喜争斗,但也无惧争斗,对敌时守正不出奇,往往武力平推,是没人愿意招惹的老实人。 “呦,师妹来了,快坐,”方流火哈哈一笑,拍了拍身旁空位,“你再不到,白川和老李该等急了。” 一句话,便点破了阵营划分。 五人中,黄尘绝对中立,不偏不倚。 白川力推罢黜徐修容,抢夺权柄,李国风趁势出手,两者算一派。 方流火与白川不对付,感情上支持木院,算友方。 只看纸面对比,好像并不悬殊,这也是此前白川没有发难,一直等到今日的原因。 修行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想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权力更迭中获胜,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今日,只须等分院结束,木院招不满名额,按照院规将徐修容罢黜即可。 白川嘴角噙着冷笑,以胜利者的姿态目睹徐修容落座,女子监侯闭目,深深吸了口气,旋即睁开双眸: “开始吧。” 她眼神绝望,准备好了迎接审判。 …… 静堂。 这里今日被安置为报名处,新生们须在此处递交选择的分院。 裴司历负责监督,因为司辰大都提早内定,只是走个流程。 故而,一大早就几乎递交完毕,几名司历无聊地喝茶聊天,等待结束。 “还有几个人没来?”一人看了眼桌上沙漏,以及外头灿烂的太阳,问道。 旁边有人翻开月考榜单: “除了几个还没开窍,踏入养气的司辰,其余的都报名了。唉,木院这次一个都没捞到,真的是……谁能想到?” 众人默契地没接茬,涉及敏感话题。 “对了,黄贺还没选吗?不会真的要留在季平安身边吧。”一人拍脑袋。 话音刚落,街角两道人影便走到堂前。 “我们要报名。”季平安笑容礼貌安详,一如往常。 坐在堂内假寐的裴司历睁开双眼,目光复杂地看向他,有些遗憾,也有些欣慰。 遗憾于,这个年轻人分明有深厚的学识,却迟迟无法修行,实在可惜。 欣慰于,他终究是个明事理的,没有因为嫉妒之心,就强硬将黄贺这个天才留在身边,耽误对方的前程。 裴司历起身,亲自走过来,看向黄贺: “你做出选择了吗,要不要来我们金院?还是那句话,李监侯惜才,不会介意那天的事。” 黄贺抱着竹剑,扮演着童子的角色,说:“是的,我家公子选好了。” “那就好,你准备……等等!”裴司历提起笔,突然顿住,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猛地看向季平安: “你刚才说,‘你们’要报名?” 季平安点头:“是的,我们两个,报名木院。” 裴司历先是一愣,然后气笑了,觉得对方在开玩笑,声音也冷了下来: “你在消遣我?按照规矩,你题目答的再好,可没有开窍修行,是无法……” “我养气了。”季平安平静补充:“就在昨晚。” 周围一下安静了,一道道目光愕然投来。 季平安想了想,露出一个腼腆羞涩的笑容: “属性的话,我按照书册比对过,好像蛮稀有,和‘五行均衡’差不多,名字叫‘先天木相’,也不知好不好。” 一片寂静。 “啪”的一声,不知是谁手中茶杯跌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裴司历死死盯着季平安,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 第三十一章 我们看走眼了(求追读) 修行资质既有高下之分,便在漫长的时光中分出许多类,既有“五行均衡”这种六边形战士,自然也有将某一条途径走到极致的类型。 恰好,“先天木相”是公认的,与岁星最亲近,最适合走木属性星官途径的资质。 这也是季平安在深思熟虑后,决定成为的“天才”类型。 毕竟,在有了黄贺的前提下,再出一个五行均衡未免太离谱。 “啪。”杯盏掉在地上的声音很清晰,静堂内几名星官呼吸粗重,惊愕过后,眼神流露出浓浓的质疑。 裴司历没有犹豫,抬起手按在季平安肩头,掌心喷吐一缕灵素,以术法进行确认。 片刻后,他沉沉吐了口气,眼神中犹自难以置信: “是真的。” 季平安笑道:“自不敢欺瞒。” 裴司历心神恍惚,想起一个多月前,自己在登记堂口,初次遇见这个乡野少年的那个并不遥远的上午。 以及监侯大人的数次评价,心头涌起强烈的悔意。 黑衣司历沉默良久,叹道:“是我们走眼了。” 黄贺嘴角翘起,扬眉吐气,另外一个念头又忍不住浮现:这真的是公子的全部实力吗? 大概率不是。 季平安眼神宁静澄澈,并不觉得放出实力的冰山一角有什么了不起。 震惊过后,裴司历才陡然想起他方才的话,心脏骤然一紧:“你们两个要报名哪一座?” “木院。” 堂内一名名星官不禁变色,意识到这才是最大的变数,裴司历脸色骤寒,语气不解: “谁都知道,木院不是个好的选择。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是因为天赋资质?的确,先天木相最适合这条路,但你若愿意拜入金院,我可以承诺,日后帮你转去木院。” 恩,换了主人后的新木院。 “不必了。” 季平安礼貌拒绝:“至于为何选择,天赋资质只是原因之一。” 裴司历皱眉:“还有其他原因?” 季平安想了想,露出灿烂如艳阳的笑容,给出了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回答: “大概因为……徐监侯真的很好看。” …… …… 议事堂。 一场激烈的唇枪舌剑过后,会议已经到了尾声。 面对白川与李国风的压力,徐修容饶是竭力辩驳,但仍难以抵抗。 “徐监侯,”样貌阴柔的白川平静道: “国师昔年之所以定下院规,便是为了确保钦天监不因后人无能而衰落。钦天监与道门这等师徒传承宗派不同,相比于亲缘,更看重能力,所谓有能者居之……” 他笑了笑,说: “就如我们五个,昔年能执掌监侯,是因为在国师一众弟子中出类拔萃,过去这些年,你于木院的确颇有功绩,但近两年的衰败也是不争的事实,各项条目,木院都排在最末……与其你苦苦支撑,不如换上更有能力的监侯。” 方流火反唇相讥: “放屁,木院为什么衰落你心中没数?有些东西非要拿到台面上来,大家脸面不好看?” 白川脸色一沉,冷冷道:“有什么想说,便直说,没必要阴阳怪气。” 论阴阳怪气谁比得上你……方流火大怒,缕缕赤红火焰沿着长桌流淌,白川冷漠眯眼,咔嚓咔嚓,湛蓝色冰霜飘落。 老实中年人黄尘皱眉,正要出手阻止。 “够了!” 便见上首的李国风眼孔倏然化为金色,室内生电,生生将两人对抗状态打断: “还有没有规矩可言?想要动手出去打,否则莫要怪本候不客气!” 五人中,李国风排第一,太白星极擅攻伐,若论破坏力,盖压所有人,大概只有防御变态的黄尘不惧。 但也只是不惧而已。 见众人缄默,李国风眼眸垂下,说道: “钦天监虽自治,但法理上终乃朝廷下辖,自有法度,不要忘了,监侯亦是官位,这里是衙门,不是宗派。木院监侯归属,一切按规矩处置。” 瞥了眼沙漏,道: “报名将截止,争吵再多,不如等结果如何,若木院满足最低招生标准,一切便作罢,若不满……” 他看向面色惨然的徐修容,眼中闪过一丝叹惋,转瞬被冷静压下: “我将奏请朝廷,罢黜徐监侯官位。可有异议?” 无人回答。 徐修容靠坐在椅背上,面色苍白,有些失魂落魄,她本不是贪图权力之人,若真是能力不济,她自会请辞,可并非如此。 她不甘将寄托了太多情感的木院,以这种“逼宫”的方式拱手让人。 可终归……回天乏术,至于报名的结果,更早不抱期待,最低标准不只是凑人数,是个综合指标。 “罢了。”徐修容心头落寞,浑身无力,只觉尘埃落定。 不禁想起等下回去,如何面对自己的弟子与下属?一股酸楚悲哀混杂强烈的委屈涌上心头,她闭上双眼,想以一个体面的姿态离开。 就在这时,堂外“蹬蹬”传来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裴司历携着一卷名单绕过日晷,快步走来。 白川嘴角扬起志得意满的笑容。 方流火愤懑锤案,扭开头去。 黄尘微微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唯有李国风看向由远及近的心腹,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各位监侯,”裴司历驻足行礼,脸上一片沉凝,“报名已结束。” 白川笑着开口:“结果如何?木院招收弟子几名?” 裴司历沉默着,没有回答,抬首看了眼李国风,在对方点头后,才吐出一个数字: “两名。” 众人一愣,略显意外,不过并无太大担心,因为若只是两名普通弟子,仍旧是不够的,按照院规,若是“丙级”评分的司辰,最少十名才行。 “丁级”要二十多名。 若评分高的,一人可抵多人,比如若能招收到“乙级”司辰,只要四名即可,“甲级”要两名。 而月考榜单上,乙级弟子早被瓜分完毕,至于唯一获得“甲级”评分的季平安,压根没有养气,没有报考资格。 他们计算的很清楚,所以才毫不担心。 白川笑道:“没想到,徐师妹竟还能寻到两个。” 垂死挣扎罢了。 裴司历将一切看在眼中,叹了口气,说道:“两名弟子中,其一为黄贺,按照院规,五行均衡天赋等同甲级。” 气氛一窒,李国风突然眼皮狂跳,有些不安,觉得事情可能超出掌控。 白川笑容转冷,说道:“好个黄贺,胆子倒是大的很,不过他并非司辰,乃一童子,按照院规,即便天赋优异,也无法计入招考。” 本次发难筹划已久,他们又岂会将摇摆不定的黄贺漏过? 监侯可没有蠢人。 然而,坐在上首的李国风却仿佛想到了什么,心中一个疯狂的,难以置信的想法难以遏制生出。 果然,下一秒,裴司历说道: “另一人,乃甲级榜首季平安,于昨夜踏入养气境,经核验,为‘先天木相’天赋,类同甲级,综合评分:双甲。” 语气一顿,他语气复杂地给出最终答案: “一人双甲,木院的标准,够了。” 白川脸上笑容僵住,徐修容也睁开了眼睛。 第三十二章 你究竟是谁?(求追读) 一人双甲…… 议事堂内,裴司历的声音砸在空气里,仿佛发出金铁交鸣声。 所有人都再难维持镇定,素来沉稳的李国风眼中浮现难以控制的惊愕,仿佛听错了。 季平安……那个被自己评点为“庸才”的举荐生,竟“开窍”了? 不,这不是重点,一个月才踏入养气,这等资质根本不入他法眼,但若其属性为“先天木相”,一切便再不同。 “所以,这才是国师大人推举他来的原因吗?” 李国风喃喃,有些失魂落魄,那是种眼光错判的自我怀疑。 而其他人,则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白川只觉情绪从高山坠入低谷,整个人呆坐当场,按在桌案上的手青筋浮凸,五指下意识用力,入木三分,白色冰霜“咔嚓”蔓延。 “怎么会……怎么会……” 他犹自难以置信,不愿相信,自己等人筹划许久,好不容易等来的天赐良机,就这般错过。 功败垂成,就差了一点。 偏偏……他设想过无数种意外,但都漏过了季平安这个变数。 但在此前,谁能想到这个庸才会这么巧,掐着时间养气,恰恰还是稀有天赋?并且与木院绝配? 巧合的简直像个阴谋。 难道,这当真是徐修容的手段? 对方提早布置的底牌? 念头无法遏制地浮起,白川抬头死死看向对面的女星官。 却见,徐修容整个人也全然愣在当场。 眸中尽是惊愕与不解,变数竟当真发生了,毫无预兆,这令她恍惚间,生出强烈的不真实感,怀疑是否虚假。 可转瞬,理智告诉她裴司历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甚至大概率是阻挠过,但失败了。 “季平安……”徐修容呢喃念出这个名字,却根本想不起对方模样。 但不重要了,她苍白的脸庞陡然涌起血色,眼眸中重泛神采。 她觉得自己又行了! “哈哈哈。”身旁,方脸络腮胡的方流火突地大笑,拍案而起,笑声震得梁木震动。 这个混不吝的老油条毫不掩饰笑容,盯着老对头白川难看至极的表情,奚落道: “什么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白川,你这副表情当真精彩,哈哈哈,我要寻墨林画师给画出来,挂在厅中每日欣赏。” “方流火!”白川大怒,额头青筋都在跳。 沉默寡言的黄尘忙打圆场,抬起手虚按,土黄色虚影笼罩议事堂,防止两人大打出手,毁了桌椅建筑: “何至于此。” 这般说着,老实人对那名举荐生亦生出好奇。 不过等瞥见白川的神色,他又轻轻摇头,心想此番发难功败垂成,那举荐生怕是被记恨上了,也不知这选择是好是坏。 “还有没有规矩!”李国风回过神,厉声呵斥,将跃跃欲试的两名监侯拉开,凌厉目光扫过众人,捏了捏眉心,叹道: “既如此,木院之事暂且作罢,散会!” 说完,化为金光消散。 其余几人见状,心思各异,也纷纷拂袖以五行遁法离去,不愿多待一秒。 转眼功夫,只留下徐修容一人,她也不耽搁,裙摆飘扬,眼含期待,准备立即去见下那个季平安。 …… …… 报名结束,按照传统会将分院结果贴在学堂外墙,予以公示。 当石纪伦与薛弘简等司辰结伴抵达时,发现墙边竟然挤了不少人。 有五院内的“老生”,司历,也有一些问询好奇赶来凑热闹的普通监生。 “往年也这么多人关注吗?”小胖子石纪伦愣了下,有些纳罕。 虽说分院是大事,但只是对少数人而言,按理说,纵使有人前来围观,但也不至于这么多。 “许是与木院的事有关吧。”有人说。 关于近来传的沸沸扬扬的事件,他们都有所耳闻,这段日子,为了狙击木院,导致溢价挖人,不少学子都成了获益者。 对比往年新生,待遇明显优厚。 “呵,可惜了那季平安,即便日后养气,也错过了这波红利。”私底下,锦衣少年曾幸灾乐祸。 “好像有点不对劲。”国公之子薛弘简皱眉,敏锐察觉异常。 这时候,远处还陆续有人结伴赶来,神色各异。 薛弘简忽地看到一个熟人,眼睛一亮:“简师兄!” 人群里,略显清瘦的简庄听到呼唤,不由驻足。 薛弘简已经确认拜入金院,日后与简庄算同门师兄弟,关系愈发亲近,这时薛弘简走过来,好奇道: “师兄,监中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这么多人赶过来。” 简庄看着围拢过来的司辰们,那纯真好奇的脸庞,表情愈发复杂,突然有些不忍予以打击。 但想着方才得到消息时,自己震惊的模样,觉得有必要与人分享,于是他叹了口气,说道:“看了名单你们就明白了。” 说着,他领着一群司辰挤开人群,望向分院名单,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木院,然后愣住。 季平安与黄贺的名字无比显眼,后头还附带评分。 “双甲?简师兄,这是何意?”石纪伦茫然,“还有,季兄不是没有报考资格吗?” 简庄怜悯地看向他,说:“季平安昨夜踏入养气,且乃百年难遇的极品天赋,日后成就不可限量,故为双甲。” 一众司辰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只觉好不真实。 …… 木院。 一群人仍在厅内焦急等待,尚未收到结果。 沐夭夭攥着一只橘子,也不吃,用力捏的几乎碎掉,显示出内心的压抑。 沉重的气氛中,女司历无法忍受,猛地起身说道:“太煎熬了,监侯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也该有结果了,我去看看!” “等下!”老成持重的中年司历拦住她:“你忘了监侯的叮嘱?要我们等待。” “等什么?等着水院那帮人过来,将我们赶出去吗?”女司历脾气火爆,心直口快。 其余弟子或沉默哀叹,或起身劝说,更有的,想着要不要回去收拾下行李。 他们这些人已被打上亲信烙印,徐修容倒台后,必然会被清算,与其在钦天监被穿小鞋,不如申请调离神都,去地方上任职。 就在这时候,被派出去等分院结果的弟子猛地撞开院门,近乎发狂地跑进来,剧烈喘气,脸色涨红:“出……出……” “分院结果如何?”中年司历问道。 那弟子扶着膝盖,喘匀了气,才语气兴奋道: “名额够了,够了!监侯大人说没事了,她已经去接新生了,我们不用搬走了!” 嗡! 话音落地,厅内众人尽皆起身,面露难以置信,沐夭夭猛地把橘子捏爆了,冲过来,瞪大眼睛: “到底怎么回事?谁报名了?怎么就会突然够了?” 她不明白。 那弟子说道:“是那个季平安,他突然踏入养气,还是极稀有的‘先天木相’,一人双甲,报名我们院,还带着童子黄贺也来了……” 他眉飞色舞,将打探到的消息说了一遍,众人听罢,只觉打翻了五味瓶。 种种情绪涌出,最后化为惊喜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太好了,监侯没事了。” “我们也不用被扫地出门了。” “木院还是我们的。” “多亏了季平安,没想到啊……” 七嘴八舌议论声中,沐夭夭眼眸闪动,又生出疑惑来:总觉得,有些过于巧合了。 …… 中午,分院的消息扩散开,成为了饭堂内热议话题。 所有人都惊讶于最终结果,十拿九稳的罢黜,竟奇迹般逆转。 而翻盘的关键点,则是一个所有人都没预想到的存在。 “我早说过,能被国师临终举荐,岂会是庸才?深厚学识就可见一斑,如今更展露极佳天赋,日后不出意外,必然是又一名天才人物。” “唉,可谁能想到呢,那么多人都看过,也没瞧出特殊。” “所以才显得国师大人眼光独到,无人能及。” 监生们议论纷纷,对于季平安的天赋,在最初惊诧后,很快以“国师的眼光”予以合理化。 毕竟,国师举荐的人,表现出特殊,只能说明老人家独具慧眼。 不过,也有人发出异样声音: “天赋积累虽重要,但决定成就的,还是选择。那季平安投奔木院,殊为不智,短期的确可以获得徐监侯的看重、栽培没错,但同时也得罪了白监侯与李监侯。 “木院这次躲过一劫,可接下来呢?会就此作罢吗?要知道,徐监侯的伤势可还没好,木院实力仍旧垫底,之后谁敢保证,不会再次被罢黜? “到时候徐监侯大树一倒,季平安与黄贺去哪里获得资源修行?这般短视,日后成就我看有限。” 言论一出,顿时令不少人陷入沉思。 的确如此,只要不改变木院积弱的现状,或早或晚,仍会易主。 参考朝堂政局,一旦官员倒台,底下一群门生都要遭殃。 “说起来,再过几月,神都大赏开启,若木院推举不出人选参加,徐监侯的位子只怕真要丢了。”有人忽然开口。 坐在角落里,被打击的够呛的锦衣少年等司辰竖起耳朵,觉得自己又行了: “修行路漫漫,起步高又如何?最终要比谁走得远。” …… 然而这些议论季平安并未听到。 木院一间房屋中。 徐修容端坐蒲团,美眸打量着对面微笑的季平安,沉默良久,突然开口: “你,究竟是谁?” 第三十三章 可我养气巅峰了啊(求追读) “你究竟是谁?” 古色古香的房间内,当身披墨绿官袍,姿容不凡的女星官问出这句话,季平安笑了起来: “徐监侯什么意思?” 徐修容咬了咬嘴唇,在组织措辞:“我听说,你在报名时给出的理由了,但我不觉得这个理由能说服我。” 因为她好看……所以选择,这明显是个糊弄且荒唐的答案。 她虽对眼前少年不很了解,但很笃定,对方不会那么花痴。 因为从两人见面至今,她都没有从对方眼神中窥见丝毫贪欲和迷恋。 这名举荐生的眼神无比清澈,如同初生的孩童,干净的令她自惭形秽。 徐修容说道: “你的天赋虽最适合木院,但正如裴司历所言,你完全可以拜入金院,等尘埃落定,我被罢黜后,你再转过来。而不是如今这般,冒着得罪两名监侯的代价,来帮我。” 季平安笑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在投机?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用这种方法,获得你的欣赏?” 徐修容摇头:“得不偿失。若你天赋平庸,这样做还有可能,但以你的展现出的资质,没必要冒险。而据我所知,你应该不是个蠢人。” 房间内,一尊香炉青烟袅袅,对坐的两人一时沉默。 良久,季平安才有些无奈地说:“监侯英明,果然瞒不过你,其实我今日这般,是遵照国师的吩咐而已。” 徐修容陇在袖中的手指攥紧:“你说清楚。” 季平安说道:“昔年在雷州,国师大人曾叮嘱我,说等我入监,若木院遭遇一场危机,我须出手帮助,但语焉不详。” 恩,将一切动机推给死去的国师……这是一种偷懒方法,但很有用。 因为整个修行界都知道,大周国师身为“星官”途径巅峰,大衍天机诀登峰造极,传言可窥探天机,占卜未来。 这种死前预知身后事的鬼话,放在国师身上就很合理。 果然,徐修容没有分毫质疑,反而流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她心中早有猜测,如今只是证实。 季平安趁热打铁,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推到女星官面前:“国师还留了些东西,应该对您有用。” 徐修容好奇接过,“啵”的一声拔开瓶塞,只见一缕白色龙形丹灵龙涌出,室内隐约生出龙吟。 “疗伤圣药!”女星官呼吸一紧。 一眼认出这丹丸珍贵,无需服用,丹香涌入鼻腔,她体内的伤势便隐隐呈舒缓态势。 师尊在死前,就推算出我未来会有这一劫么……徐修容鼻头一酸,眼底涌出热流,一时情难自抑。 但考虑不好失态,深吸口气,闭目强行压下心绪,葱白十指攥紧丹瓶,片刻后睁开双眼,目光柔和: “所以,你不只是国师随手举荐的吧。” 她例举道:“得知国师生平、对天文学有极深造诣、隐藏的天生木相……以及,手握这般珍贵的物品,绝不该简单。” 季平安想了想,说:“国师并未给我名分,但的确曾留给我一些东西,包括这瓶丹药,以及别的一些辅助修行的物品。” 他没有说的很清楚,徐修容也未刨根问底,因为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国师亲传! 无疑,能得到国师遗产的,只有亲传弟子,若从辈分上论,与她同辈才对。 至于季平安为何并未言明,理由也很好脑补:国师仙逝的大背景下,他若暴露亲传的身份,麻烦大于好处。 徐修容生怕这位“小师弟”多想,所以没有询问国师留给了他什么,也不准备深究。 她不是那种贪婪的人,何况季平安帮了她。 而在季平安的角度,进入木院后,朝夕相处,他的修行速度很难瞒过徐修容,所以必须给自己服用丹药,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原来如此。”徐修容吐了口气,解开所有疑惑,苦笑道: “只是牵扯你卷入漩涡了,这次白川功败垂成,但他绝不会放弃,后续少不了麻烦。好在有了这丹药,给我一段时间,待伤势痊愈状况会好许多。” 提起这个,季平安好奇道: “如今木院状况如何?据我听闻,几个月前形势还没这样差。院规里,也不是一旦招不够生员,就面临罢黜。” 他当初仿照大学,定下一系列规矩,但也没这样严苛。 徐修容美眸一黯,说道: “本不至如此,按院规,分院只要保证有一定数目的弟子,偶尔一次招不到人也无妨,但年初时,我因伤闭关时,座下大弟子带领一群司辰叛逃去水院,这才导致木院人员紧缺,如今除开本侯,还有司历两人,司辰八人,算上你与黄贺,堪堪凑够十人……” 关于跳槽,季平安听黄贺提前过,但不清楚细节,这会才明白始末。 正常状况,各大分院弟子约在三十至五十人区间。 毕竟司辰也并非每年都招录,修为小成者会陆续离开神都,前往各大州府任职,或进入军中,或游历磨练,增进修为…… 但十个人……属实有点少了。 见季平安陷入沉思,徐修容脸庞火烧,顿觉窘迫,忙道:“不过人少也有好处,每个人分配的资源更丰厚,得到的教导也更多。” 强行挽尊。 反正她已经够丢脸了,也不再试图维持威严,拉拢道:“像你如今初入养气境,想必气海不稳,本侯正好空闲,便替你梳理一番。” 季平安面色为难:“这……就不必了吧。” 徐修容小眉毛扬起,板起脸来,告诫道: “大道艰难。你初入修行,还不知厉害,切莫因天赋而骄纵,吾辈修士,须有虔诚敬畏心,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别小看这气海不稳,一个不慎,便容易损毁道基。” 说起修行,她语气自信起来。 季平安犹豫了下,无奈说道:“可我……已经是养气巅峰了啊。” 嘎——徐修容僵住,美眸瞪得浑圆,仿佛听到了难以置信的事情: “你说什么?!” …… …… 水院。 某座楼阁外,一群司辰噤若寒蝉,听到楼中传来的摔打瓷器的响声。 会议结束后,白监侯便盛怒返回,将自己关在房间内。 “都站在这做什么?没事情做了吗?”忽然,一名同样穿玄色官袍的中年司历走来,呵斥道。 众司辰行礼:“彭司历。” 彭司历挥手,将一群弟子驱赶走,旋即深深吸了口气,整理官袍,一步步走到楼阁外,轻轻叩门。 “进!” 嘈杂声戛然而止,屋内传来白川的声音。 第三十四章 给你一句忠告(求追读) 彭司历抬起双手,推开双扇木门。 房间内,地板覆盖一层冰晶,正散发丝丝寒气。 身材高瘦,气质阴柔,嘴唇薄而缺乏血色的白川负手立于案前,瞥了他一眼:“情况如何?” 容貌普通的彭司历低眉顺眼:“徐监侯已带人返回木院,监中议论颇多。” 他将后续情况简明扼要介绍了一番,末了道:“根据调查,木院与那季平安此前并无接触。” “查不到,不意味着没有,”白川淡漠道,“我可不信巧合。” 擅弄心机的人,往往喜欢阴谋论,白川反复思量,总觉得自己被徐修容摆了一道。 彭司历试探道:“据说,那季平安曾说,之所以拜入木院一是天赋适合,二是……徐监侯好看。” 说到最后,他语气有些别扭,觉得太过荒唐。 事实上也几乎无人当真,都以为是季平安投机的托词。 好看?白川愣了下,不禁阴谋论起来:难不成自己败在美人计上? 他打了个哆嗦,猛摇头,将这个荒唐的想法摒除,深吸了口气,沉声道: “事已至此,无论是计谋亦或巧合,都不重要。” 彭司历附和道: “监侯所言甚是,此番木院侥幸逃过一劫,却只是苟延残喘。优势在我,只是经此一事,我们也再不能掉以轻心。” “哦?”白川饶有兴趣道:“你有什么想法?” 彭司历凑上近前,嘀咕片刻,白川挑了挑眉,沉吟道:“就照你说的办吧。” …… 房间内。 “你说什么?” 徐修容险些无法维持师道尊严,眼珠瞪圆,表情夸张。 季平安叹了口气,心想怎么过了这许多年,蠢徒弟还和当年一样沉不住气。 他解释道:“其实我前些天就已养气。至于修为,恩,国师留给了我一些适合的丹药。” 他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 ……所以,是隐瞒了开窍时间,以先天木相的天赋,结合足够的极品丹药,的确有可能做到……修行界并非没有先例。 辟如道门,就有“一粒金丹吞入腹,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说法,可见一斑。 可徐修容仍觉不真实,关键……那般珍贵的丹药,浪费在养气境,贫穷的女星官莫名心酸。 她沉沉吐了口气,继而严肃叮嘱道: “丹药只是辅助,切莫过于依赖,养气境还好,等以后更高境界,丹药对修行的效果会大幅减小。且长久服用,有害无益。” 季平安表示虚心接受,绝不滥用,并请女星官为他暂时保守秘密。 徐修容欣然应允,道: “这件事我会替你瞒下,监中议论也不必在意,我们终究是修行者,修为进境才是抵御一切风雨的关键。既然入院,日后便静心修行,稍后出去与其余同门熟悉下,明日上课。” 季平安起身拱手:“是。” …… 钦天监内有条溪河,河畔散落诸多建筑,木院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 五大分院各有特色,木院内草木树荫最多,若不小心走进,如同置身御花园。 而在“花园”中央,是名为“四季阁”的庭院,乃司辰们学习之所,院中一株巨柳垂垂如盖。 翌日。 当换上新衣的季平安与黄贺抵达时,看到其余八名“同门”已经到了。 沐夭夭等人纷纷投来目光,虽然昨日已经见过,但对于季平安这位传奇学子,大家仍充满好奇。 “人到齐了,坐吧。”上首的中年司历微笑道。 木院弟子少,所以上课也懒得分开,大家都坐在一起,由司历解答问题,针对教导。 不过今天有新人,按例会讲些修行基础知识。 中年司历笑着说:“此处名为‘四季阁’,乃昔年国师亲取,你们可知含义?” 老生们都听过这段,但没人抢答,因为知道并非说给他们听。 黄贺捧哏摇头:“什么含义?” 中年司历道:“喻义四季轮转,春为首,而我们木院掌‘岁星’,万物生发,亦是五行的起始。” 季平安坐在树下,心中叹气,想着:后世人怎么都爱脑补,自己哪里想过这些。 其实是最初起的“春风阁”与神都青楼名字撞了,自己又起了四五个类似的,也都撞了……无奈才改为四季。 众弟子挺直腰杆,面露骄傲。 中年司历道: “你等入院,便是养气境。此境界乃修行根基,并无详细划分,只须日夜苦修,吸纳灵素,何时灵素填满气海,便是养气境巅峰。而后,踏入破九境,才有详细区分,也可学习更强的术法。” 黄贺好奇道:“我听说破九,有九个小境界。” 司历颔首:“破九乃大境界名称,初入为破一,而后破二、破三……破八后,便是‘破九’,但因与大境界名称相同,为免混淆,往往称之‘圆满’。 “简单来说,日后你们若听人说破九境,指的便是笼统的大境界,若提及‘圆满’,指的便是破九巅峰。” 为啥这么麻烦……黄贺吐槽,却仍竖起耳朵:“那不同小境界如何划分?” “好问题,”司历笑道: “划分极为简单,入破九境后,仍需不断吸纳天地灵素充盈气海,但难度会逐级抬高,每次充盈至极限,会压缩成一粒星光。破一一粒,破二两粒……圆满便是九粒星光。” 顿了下,他摇头道: “不过这些距离你们太远。今日我便传授你们一门养气境可掌握的术法,摘叶飞花。即,隔空操控花叶伤人于无形……” 黄贺激动不已,当即取出笔墨,记录听讲内容。 这门术法并不复杂,但很难掌握操控的精细度。 课后。 黄贺尝试抬手,以灵素操控窗外落叶,却始终不得要领。 旁边的师兄、师姐们走来,热情地指出错误,教授诀窍。 脸蛋秀丽白净,垂着刘海的沐夭夭走到季平安身旁,笑道:“师弟你不试试吗?” 一整节课,她始终偷瞄,注意到季平安一直在望着窗外出神。 季平安恍然回神,眼神有些古怪,轻笑摇头:“不用了。” 沐夭夭眨眨眼,端起师姐架子,喋喋不休: “术法只有练习才能掌握,看懂与能否施展是两件事……来,我教你,抬起右手掌心向外……” 季平安无奈,学着少女的姿态,抬起右手,朝着窗外轻轻一推。 “呜呜。” 院中忽有风起,一片片飞花草叶席卷如狂,顷刻间徐徐飘落,于庭院青砖地面上铺成阴阳太极图案。 沐夭夭小脸呆滞,愣在当场,四季阁内,一群少男少女面面相觑。 这就是先天木相的恐怖吗。 一道道目光汇聚,却见季平安早已卷起书册,飘然走出小院,朝青莲小筑行去。 …… 青莲小筑。 当季平安抵达时,微微扬眉,只见紧闭的院门外,竟聚集着一群人。 “你就是季平安?”人群分开,一名穿水院司辰袍服的青年径直走来,褐色的眼珠锋利而复杂。 季平安看了这张脸几秒,说道:“有事?” 青年沉声开口:“我来给你一句忠告。” …… ps:没存稿就是这点不好,写东西很赶,缺乏时间仔细思量。 第三十五章 国师大人开堂讲课(求追读) 忠告……听到这个字眼,季平安笑容不改:“是什么?” 宋远愣了下,对方的反应与他设想的有些不同,过于平静了。 他组织了下语言,说: “我听说了你的事,很不错的天赋,同时也有深厚的学识,这样的天才本该有更光明的未来,而非卷入别人的斗争,成为牺牲的弃子。” 季平安眼神平和,示意自己有在听。 宋远顿了下,继续道: “我看你也是聪明人,应该懂我指的是什么。事已至此,我不想询问你为何选择木院,心存投机,想雪中送炭也好,别的原因也罢,都不重要,监侯们对于天才总会更优待。” 季平安微笑着,示意继续说。 宋远皱眉,怀疑是否自己表达过于隐晦,干脆道: “我便直说了,木院这条船已千疮百孔,迟早要沉没,你这时候过去殊为不智,但你若愿意离开木院,无论水、金两院都乐于接纳,我希望你考虑清楚,莫要自误。” 季平安好奇道:“你是水院弟子?” 对方袍子上有标志星图,可以分辨。 青年没开口,他身后一人冷声道:“这是我们宋远师兄。” 季平安觉得耳熟,回忆了下,道:“木院的那个叛徒?” 昨天,沐夭夭给他科普过,带着一群弟子叛逃去水院的木院大弟子,便叫这个名字。 宋远脸色难看,抬手拦住身后义愤填膺的师弟们,他语气认真: “我知道我名声不好,但我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良禽择木而栖,徐监侯对我不差,但她不够强大,手段不够狠,迟早会被罢免。 “离阳真人曾说:修仙就是弱肉强食。希望你好好想想。” 季平安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复杂地说道:“他若知道这句话会被这样曲解,当初就不该说。” “执迷不悟,希望你不会后悔。”宋远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一群师弟大步离去。 仿佛真的只是来给一句人生忠告。 不远处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 人群里的石纪伦犹豫再三,本着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终究没有上前。 “好险,幸亏季师兄没有上套,若被激怒动手,违反监规就麻烦了。”一名司辰低声说。 另外一名司辰愤愤:“水院这帮人也太过分。堂而皇之挖人。” 眉毛稀疏的石纪伦叹气道:“小声点吧,这等大人物的斗争,咱们这群小虾米惹不起。就如庙堂上的党政,小人物卷入其中,绝非好事。” “怕什么,咱是火院。”有人满不在乎。 石纪伦与几名与荧惑星辰共鸣的司辰,最终选择拜入火院。 人群散去。 季平安推开院门,悠然地躺在了桃树下的藤椅中,随手拿起了一本书。 与人们猜测的不同,方才的一切未曾在他心中掀起半点波澜,更不会令他动怒。 活了一千年,不要说宋远还算客气,就算如话本小说中反派般嘲讽,季平安也不会在意。 大象会在意蚂蚁的挑衅吗? “不过,水院后续的动作只是这样?还是说,这只是开始?” 季平安想着,展开书册,开始阅读,决定静观其变。 这本书是他前天外出,从神都带回的。内部写满了地网搜集来的,关于五院的情报。 …… 正如季平安预料,接下来几天,以水院为首的势力动作频频,舆论上看衰,以及挖角行动持续。 不过经过宋远叛逃后,如今仍选择留下的,都是坚定的“徐”派。 而真正对木院存在威胁的,则是当他们去领取本月资源时,遭到堂口的踢皮球。 修行是很吃资源的,星官的资源来源大体三种: 第一,由各院自行获取。比如徐修容受伤,便是为了外出获取天材地宝。 第二,钦天监有固定产业,获得的收益会分发。 第三,则是朝廷发放的“俸禄”。 而这次,水、金两院,开始在物资上设卡,用各种手段克扣。 甚至,连木院司辰每月可申请的,去星落湖等地修行的文书,也被延后处置。 并非不给,而是折腾你。 很多人都明白,这是在全方位打压木院,以防其实力恢复。 “都听说了吧,木院的申请又被卡了,险些闹到徐监侯亲自出面,才终于通过。”饭堂内,一名司辰八卦道。 “是啊,看样子是彻底撕破脸皮了,这样持续打压下去,神都大赏时肯定推举不出弟子参与。” “这招叫做釜底抽薪,唉,可惜季平安与黄贺,非要卷进入干嘛?白白耽搁了……”有人摇头叹息。 “嘘,小声些。”另一人突然提醒。 旋即,一道荷叶色长裙飘过,端着木制托盘的沐夭夭面无表情,冷冷扫来,在众人尴尬的目光中离去。 离开饭堂。 沐夭夭一路返回四季阁,抵达时看到大柳树下,同门弟子们环着石桌围坐成一圈,脸色都不好看。 “夭夭,怎么了?”中年司历瞧她脸色不对。 沐夭夭冷哼一声,坐在桌旁将听到传言复述,少女白净的脸上满是怒容: “这帮人脸面都不要了,连资源都卡我们。” 女司历盛怒附和,撸起袖子用手臂敲桌,气的胸膛起伏,峰峦如聚:“简直欺人太甚。” 这几天,来自各个堂口的针对,令他们积累了一肚子怒火,却无从发泄。 “不要中计,我怀疑对方就是存心激怒我们。”中年司历老成持重,安抚众人: “已经派人去请监侯了,大家先冷静下来,思考下如何破局。” 闻言,一群星官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这轮针对很恶心,对方也不违规,只是在规则内踢皮球,反复扯皮。 重点在一个“拖”字,只要徐修容出面,该给的仍会给……但问题是徐修容正在养伤期,不能频繁打断。 况且,每次都请监侯出面,长久下来威严将会荡然无存。 一群人这两天不是没思考过破解方法,但作为修行者,若是真刀真枪打架,纵使木院并不擅长攻伐,他们也不惧。 可对于“政斗”……就不成了,这不是聪慧与否的问题,是缺乏经验。 是的,若将钦天监喻为朝堂,那五位监侯夺位的局面,恰如政斗,不见硝烟。 沐夭夭沮丧地垂下头,和大家一样毫无办法。 这时候,忽然院门开启,季平安与为其撑伞的黄贺结伴走进来。 “怎么都这样丧气?”季平安笑问。 修行功课太简单,这两天他宅在家中准备破境,没怎么出门。 沐夭夭看过来,瞅见他笑眯眯的样子就生气,但仍耐着性子将情况说了下。 季平安听完,笑了笑:“只是这样吗?” 中年司历皱眉,耐心解释道:“你新入院,可能对资源的重要缺乏了解……” 然而下一秒,季平安却摇头打断:“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如果只是这样,那破局的思路很简单。” 静。 四季阁内春风拂过,茂盛的古老垂柳摇曳枝条,围坐在石桌旁的一张张脸“刷”地望来,有些愣神。 旁边,黄贺殷勤地给季平安搬来凳子,笑着说:“我家公子几天前就猜到会这样了。” 沐夭夭大眼睛撑大,期待中夹杂怀疑:“你怎么会猜到?” 季平安施施然落座,拿起黄贺为其摆放的茶碗,轻轻叹了口气:“因为政治斗争的手段从不新鲜,而我对人类毫无信心。” 略一停顿,曾俯瞰朝堂四百载,天下政斗说第二,无人敢争先的前·大周国师说道: “想要破局,首先要搞明白,何谓‘政治’。” …… 四季阁外。 青石小径上,一身墨绿色官袍,黑发盘起用玉簪收束,气质柔和淡雅的徐修容莲步轻移。 拿到疗伤药后,她便宣布闭关,尝试尽快恢复伤势。 可今日,底下弟子禀告,说明了这两日院中遭遇的困境,不得以请她出关,徐修容心下蕴怒,不敢耽搁,立即赶来。 “师尊,大家都在等您,想等您拿个主意。”报信女弟子神色焦急。 徐修容颔首,安抚道:“无妨,本候会处理。” 只是话虽这样说,她同样心乱如麻,性子柔和,不喜争斗的她对于这种处境,同样缺乏经验。 这时候,她已抵达院外,正要推门,突然脚步顿住。 “师尊?”报信女弟子诧异。 却见徐修容精致耳廓微动,听着从院中传来的声音,示意弟子噤声。 第三十六章 何谓“政治”(求追读) 发生了什么? 报信弟子愣了下,闭上嘴巴,旋即才注意到院门并未关紧,而是虚掩着,缝隙中隐约可见巨柳下围坐的人。 以及传来的声音。 是在讨论处境么?她心生好奇,听着风中传来的句子,侧头看向女星官。 徐修容神情专注,已然听的入神。 …… “何谓政治?” 听到这句话,在场星官面面相觑,女司历撇嘴道:“不就是争夺权势的手段?最多算上治理国家。” 看的出,她对朝堂上的事不很看得起。 其余人没吭声,算默认。这也是大多数人的认知。 季平安笑道:“话有些糙,也不全面,但粗浅这样理解也可以。想要破局,首先要弄清楚问题的根由,比如水、金两院为何出手打压,目的是什么。” 沐夭夭“哼”了声,说:“争夺权力呗,钦天监正年纪大了,近些年也不再管事。下一任监正肯定要从监侯里选,咱们不在乎,但有的是人在意。” 众人都点头,表示是这个道理。 事实上,关于这场钦天监上层斗争,并非突如其来,而是持续了数年。 百年前,大周国师闭关修行,将院中事务交给“大弟子”,也就是如今的“钦天监正”处理。 其余师兄弟辅佐。 那时既有国师坐镇,大师兄名望也足够,整个钦天监权力结构稳定,各司其职。 而后国师仙逝,有钦天监正在,也都还好。 直到近两年,钦天监正渐老,且透露出对世俗的厌倦,越发减少露面次数,手中权力进一步下放。 监中大小事,由以李国风为首的五名监侯共同商议。 一方面,老监正传达出“让位”的意愿,另一方面,五名监侯也有了自己的班底,势力渐大。 于是,谁来成为下一任监正,就成了关键问题。 而翻开史书,无论哪种组织,大到朝堂、宗门,小到江湖门派,家族权柄……凡涉及权力交接,都难免争斗。 世人都以为,修行者一心问道,只要力量强大就好。 可事实并非如此,少年时初入修行,以为天高任鸟飞,幻想成为举世第一,对世俗权力并不热衷。 人到中年,方认清自身平庸,前路黯淡,卡在一个境界迟迟无法突破,明白此生再无可能突破,于是或放弃求道,或寄托于后代…… 开始尽可能获取权力,成为常态。 更不要说,成为“监正”后,可以调用的资源远超以往,没准就能凭此晋升,踏入更高境界。 “钦天监既非宗门,不似其他门派那般,继任者由掌门子女继承。也非寻常衙门,神皇陛下也无法强行插手任免。” 中年司历感慨道: “昔年国师曾说,钦天监更近乎学堂,有一套详实的‘指标’,如今金院的李监侯竞选希望最大,水火两院次之。 “徐监侯对此并不热衷,可在旁人眼中,就成了软弱可欺。若能扳倒她,换上旁人,非但能瓜分掉木院的权力,去除一名对手,若能由自己人掌控木院,竞争下一任监正的胜率便要大出许多,怎么能不争斗?” 他叹息道: “这次对方失败,恐怕是担心我们恢复元气,所以才处处设卡,目的就是拖慢我们的修行,神都大赏在即,只要届时我们推举不出有资格参与的弟子,就给了他们再次发难的机会。” 一番话,将局面说的透彻明白。 季平安笑容不变,说道: “所以,斗争的根由大家都懂,那么我想问一句,如你所说,金院胜率最大,那只要维持不变即可,为何李监侯要默许,甚至帮助水院,发起这轮进攻?” 众人一愣,这是他们此前未仔细想过的,登时陷入沉思。 是啊,李国风为何要参与进来? 按照已知情报,发起进攻的是白川,他是为了吞下木院,从而增强自身,以此与金院掰手腕。 动机很明确。 可李国风却未必要这样做,岂不是给自己树敌? “为什么?”沐夭夭百思不得其解,代表其余人发问。 季平安笑着喝了口茶,才缓缓道: “在我看来,原因有三。其一,是金院有足够的自信,在这次事件中捞到不逊于水院的好处,白川背骂名,李国风坐享收获,很难令人不动心,毕竟……没人会嫌弃权力更多。” 众人点头,并未注意到,季平安直接念了监侯的名字。 季平安道: “第二,若金院想维持现状,那面对白川的发难,李国风必须出手阻止……这样一来,原本水、木两院的矛盾,会立即转化为金、水两院的冲突……而这是他们都不愿意看到的,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若是两院冲突,双方实力必然受损,这个时候若火院、或者土院出来争夺,该怎么办?” 众人恍然大悟。 女司历更一拍桌子:“怪不得,怪不得!我就说那帮人浑身都是心眼!” 院门口。 徐修容眼眸亦是一亮,季平安这句话不算精妙,但说明他的确看懂了局势,相比于一群没怎么读过书。 知识面狭窄,只懂修行的星官而言,有种拨云见识的感觉。 “第三呢?还有什么?”沐夭夭追问。 季平安微笑道: “第三,则是激化矛盾。众所周知,水火两院素来不和,就如这一次,方流火支持我们,很大程度便是因为不想水院得利。倘若罢黜成功,水院权力增长,那火院肯定不愿坐以待毙。 “要么会与水院争斗,李国风只须坐在幕后,推波助澜,就能坐收渔翁之利。即便双方没有争斗,火院为了以后日子舒服些,也必然会倒戈向金院……所以,这盘棋,无论怎么下,金院几乎稳赚不赔。” 嘶……闻言,树下一群人只觉脊背发寒。 有种置身棋局,被人暗中操控算计的恐怖感。 “李监侯……算的这样清楚吗?”一名弟子吃惊不已。 季平安叹了口气,道: “我甚至还能想出第四点。试想,水院用出这般下作的手段,就算赢了,也会令别院星官忌惮,等竞选监正时,李国风更可以借此为由,惩罚水院,既能打压对手,巩固权力,又能收获名望,一石二鸟。偏生白川即便心知肚明,也别无他法,只能一搏。” 这下,所有人都不吭声了,只觉浑身冒凉气。 此前,他们单纯地以为看透了这场权力争夺的本质:弱肉强食。 可等季平安三言两语,将里面的算计点破,才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家输得不冤。 “怪不得金院势力最大,姓李的不去混官场可惜了。”女司历无能狂怒,觉得和敌人对比,自己等人单纯的像只小白兔。 院外。 徐修容脸色也凝重起来,作为当日会议的参与者,她对其余监侯的心思多少猜到几分。 但季平安的分析,竟比她想的还透彻。 “这莫非也是国师传授?”徐修容茫然。 实在很难想象,一个前二十年埋身雷州乡野的少年,初入神都,竟便有这等眼光,世事洞明。 “那我们该如何?季师弟,你不是说有法子破局吗?”柳树下,沐夭夭焦急地问。 “对啊,真的有办法吗?还有……你说这些虽然很有道理,可与我们如今的状况有什么关系?”另外一名弟子疑惑。 闻言,徐修容也竖起耳朵。 迎着一道道或期待,或焦虑,或质疑的目光,季平安不急不缓,轻轻放下茶盏,说道: “当然有关系。分析清楚了矛盾的原因,敌人的动机和心理。接下来便是逆转的关键,还记得我开头说的那句话吗?” 沐夭夭试探道:“政治是什么?” 季平安赞许地点头,抛出了某位伟人的名言:“所谓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第三十七章 监侯受伤真相(求追读) 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把敌人搞的少少的? 巨柳树下,一群星官明显愣了下,继而面露思索。 季平安这句话并不文雅,过于直白,以至于如乡野农夫话语般粗粝,但人世间的道理并不是花团锦簇便是对的。 众人仔细咀嚼,愈发觉得有滋味起来,分明简单直白至极,却恍惚之间,有种“微言大义”之感。 “这句子……”院门外,徐修容冰雕玉琢般的脸庞上蛾眉颦起,眼眸亮起光彩。 她自幼冰雪聪明,凡事一点就透,此前没想到这些,单纯只是缺乏经验。 这会咀嚼着句子,结合季平安方才的话语,思维猛地打开,只觉豁然开朗。 可石桌旁其余人却仍未想透。 性子急切的女司历道:“你就说,到底该如何做,不要绕弯子。” 季平安无奈笑笑,忽地抬手挪移桌上茶盏,取五只一字排开: “军中用兵,无论兵法如何花哨,终逃不过‘以多打少’四字,政斗亦然。若想翻盘,我们要做的,便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并竭尽所能,削弱对手,令其形只影单。 “第一步,便是分清敌友。其余四院中,水院为明确的敌人,要予以打击。火院为明确的朋友,需要拉拢,这个不用我说,你们都懂。关键在其余两院。” 他单独拿出两只茶盏,道: “方才我说那些,核心要表达的是,不要只看表面上金、水联手,就下意识将两者等同,一并当做敌人。事实上,两者并非亲密无间,而是互相提防的关系,只要局势稍有变化,就会分崩离析。” 中年司历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想办法令金、水内斗?可如何做?”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季平安稍加点拨,众人便领会到他的意图,但一时间,却想不到方法。 沐夭夭也觉头疼:“你也说了,他们不愿内斗,给旁人占便宜,除非咱们木院没了,两方或许会因为分赃不均起冲突。” 小姑娘……你这思路就有问题…… 季平安好笑道:“当然不能等他们分赃不均,我的意思是主动出击。” “你想挑拨离间?”女司历大声道,眼睛亮了,旋即又苦恼地抓头发: “但我不会啊,而且很难吧。李国风那么聪明的人,肯定看得出。” 季平安抿了口茶水,悠悠道: “不,有时候越是聪明人,越会多想。甚至于,若操作得当,即便明知是挑拨,一样会心生提防,这就是所谓阳谋的领域了。” 沐夭夭急得跺脚:“你别绕弯子,到底要我们怎么做?还是说,和那帮人一样散播小道消息?” 季平安说道:“散播舆论是行之有效的,但只能起到辅助作用,真想令双方解体,还需要徐监侯走一趟。” 说完,他停了下来,没有转身却仿佛在等待什么。 吱呀一声门开,身披墨绿色官袍的女星官走进来,眸光专注:“需要我做什么?” “师尊!” 一群弟子惊讶,不知后者何时到来,偏就这样巧,总不会是在偷听墙根吧…… 季平安并不意外,笑道:“只需监侯偷偷找到方流火,请他帮忙私下里拜访白川,制造出一种双方存在某种默契,并非如表面上那般敌对的假象即可。” 徐修容愣了下,旋即明眸陡然亮起,脱口道: “你的意思是,李国风之所以支持白川,很大程度是有火院牵制水院,倘若令他起疑,开始担心水火两院联手,就必然会开始警惕,从而改变策略?” 她听懂了。 季平安之前分析了一通金院的动机,就是为这一步做铺垫。 站在李国风的角度,对其最有威胁的就是白川,但有方流火在,便不担心。可倘若这明面上的对头,私底下达成某种协议呢? 那金院就危险了,这是他无法容许的。 “李监侯会信吗?”中年司历担忧。 徐修容美眸灿灿: “他信或不信并不重要。正如季平安所言,这是个阳谋,李国风没必要去赌,能否罢免我,对他影响不大,可一旦水火联手,对他的威胁便猛增,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一丝可能,也没必要冒险。更稳妥的做法,就是放弃对水院的支持,不过也未必会转头帮我们。” 季平安笑道:“能将其从敌人,转化为不偏不倚,就已经能大幅减少我们的压力了。” 众人听得懵懂,有人还在思索,有人已经听明白,不禁面露振奋,旋即看向季平安的眼神充满了复杂。 这个小师弟……心眼好多。 “腹黑。”沐夭夭瞅了他半天,憋出这个字眼。 这据说是国师大人发明的词。众人一致认可,旋即又转为惊叹。 沐夭夭歪了歪头,望着桌旁品茗的年轻人,隐约生出怪异感觉: 仿佛,他隔空与李监侯对弈一般……嘶,怎么可能,果然是幻觉吧。 季平安等众人消化的差不多,继续开口:“这是削弱敌人的部分,接下来便是拉拢朋友,即,如何获得土院的支持。” 徐修容也坐了下来,摇头道:“几乎不可能。黄尘的性格我很了解,若说本侯只是对权势不太热衷,那他便是彻头彻尾的漠不关心,无论我们谁来做监正,都不在意这种。” 她语气很笃定。 在过去几年里,其余监侯并非没有尝试拉拢,可无论用何种手段,黄尘都一概不理。 这既源于其本身性格,也源于足够的底气。 “土院星官素来低调沉稳,存在感不强,但整体实力却极为不俗,尤擅防御,几乎无惧任何同等阶攻伐,黄尘也是我们几个里,唯一能与李国风正面对决,丝毫不落下风的。这也导致,无论谁上位,都轻易不敢侵犯土院的利益,他更没动力站队了。”徐修容叹道。 她生怕季平安不知道这些,特此解释。 可没人知道,若论及这天下对黄尘的了解程度,眼前的年轻人当为第一。 季平安有些走神,脑海中浮现黄尘小时候的耿直模样,心想要不要……找个机会去看看他? “如何拉拢可以再议,若能拉入我们的阵营最好,实在不行,绝对中立也可以接受。”季平安随口说。 并未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抛出。 众人点头,没人觉得有法子说动黄尘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季平安说道:“若能完成之前所说,那么我们的敌人就只剩下水院,联合木、火两院,这局棋就从劣势转化为均势。下一步,便是寻一个反击的契机。” 他没说优势,因为火院的支持力度有限。 “反击?”女司历眼眸大亮,振奋道:“要打架了吗?” 你到底是木院还是火院的……众人吐槽,对她的性格见怪不怪了。 “契机?”徐修容关注到这个词。 季平安颔首,缓缓道: “最好的防御便是进攻。正如此前的分院,便是对方发难的契机,我们也需要拿到一个契机,进行反攻,而不是一味抵御。我研究过钦天监的院规,其中有一条,若有证据表明某院严重违反规矩,便可予以惩罚。” 这就是有规矩的好处。 丛林法则下,徐修容受伤实力最弱,注定无力还击。但钦天监是讲规矩的,只要捉住敌人的错处,就可以小博大。 最好的防御便是进攻……徐修容美眸闪动,惊讶于季平安随口一句话,竟都颇为精妙。 水院犯过什么大错?众人陷入沉思,一时没有思路。 “水院弟子性情不定,那么多人,小错肯定有,但大错实在想不出。”中年司历摇头,“除非故意构陷栽赃。” 季平安摇头,且不说他不愿用这种伎俩解决弟子间的争斗,单说构陷,这往往是在己方掌控强权的情况下,才能动用的法子。 突然,抱着胳膊坐在石凳上的沐夭夭说道:“监侯受伤的事算不算?” “夭夭!”徐修容面色一沉,呵斥道。 其余人脸色各异,季平安扬眉,好奇道:“怎么回事?” 第三十八章 主动出击(求追读) 中年司历看了眼徐修容,尽量用客观的说法解释。 大概就是,徐修容年前在外地遭遇强敌存在些许疑点,简单来说,那敌人仿佛早知道她的行程路线,刻意埋伏一般,这才导致受伤。 回来后,水院趁她闭关,对木院掌控力下降的时候进行挖角,宋远等人叛逃。 于是,木院中便有人怀疑,是否是水院泄露了徐修容行踪路线,不过这种指控性质太恶劣,且毫无证据,属于很强的情绪化表达。 所以被禁止讨论。 “事实上,监侯的路线并不算隐秘,外人虽难以知晓,但监内,包括地方上相关官署都有泄露的可能。”中年司历给予客观评价。 女司历撇嘴:“话是这样说,可他们嫌疑最大。” 徐修容蕴怒道:“白川纵使与我为敌,也不至于如此。” “师尊,您就是把人想的太好了。”有弟子说。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端茶递水的黄贺始终闷不吭声,这会看向自家公子,却见季平安眉头微皱。 “好了,”徐修容见状,开口道:“此事休提。我并非不愿反击,关于水院的错处,我们尽可以去寻找,但前提是有证据,而非怀疑。” 说到这,似是察觉众人情绪低落,她放软了语气说:“毕竟,没有证据的话,也没意义。” 这倒是…… 大家重振精神,又依照季平安提出的策略,进行了一番讨论,分派任务。 最后,季平安进行总结: 寻方流火,尝试令李国风生疑的工作由徐修容亲自处理。 散播流言,干预舆论,以及搜集水院黑材料的工作由两名司历各自牵头。 至于拉拢黄尘,暂且搁置。 分派完任务后,众人只觉豁然开朗,原本笼罩在眼前的迷雾散开,犹如拨云见日,心中焦虑得到缓和,开始斗志昂扬起来。 很多时候,沮丧和焦躁源于缺乏目标,毫无对策。 季平安帮助捋清思路后,大家才恍然发觉,原来并非没有破局的法子,想到这……一群人看向这名新生的目光愈发不同。 赞叹、敬佩、欣喜、好奇…… 还是那句话,若敌人是个腹黑的,那无疑可恶。但若己方队友是个腹黑的,那就迥然不同。 “师弟,你真聪明!”沐夭夭由衷赞叹,白净的小脸上有些崇拜。 徐修容抿嘴笑着,心绪复杂,说起来……季平安进来几天,便屡次三番帮助自己。 唔,突然显得自己这个监侯有点没用……徐修容笑容敛去,有点沮丧。 “那还用说,我家公子是谁?”黄贺与有荣焉。 作为监中跟随季平安最久的,他非但没能看透,反而愈发觉得公子深不可测,如渊如海。 季平安看了他一眼,心想可你并不知道我是谁。 眼见气氛活络起来,每个人脸上斗志昂扬,便要各自前去行动。 忽然间,钦天监外皇城方向传来一声悠远空灵的钟声。 “噹……” 那钟声传的极远,且沉重,如同重锤凿进了人心里,头顶的垂柳摆动的幅度都有了变化。 而听到钟声的每个人,心头皆难以遏制,生出一丝悲凉与沉痛。 “今天是哪位功臣的祭日?”一名弟子说。 “算日子,应该是玄武将军吧。”中年司历说道。 昔年大周立国,初代神皇在国师提议下,在神都城内建造一座座功勋庙,供奉战死的开国英烈,为死者塑像,喻义死后仍能守护帝国。 并命礼部定典仪,每年逢功勋诞辰,便鸣钟纪念,不同等级的功臣钟的规制,敲击次数不等。 果然,紧接着再钟鸣两次,方甫休止。 “公子?”黄贺跟随季平安返回青莲小筑后,发觉他一路上频频走神,不禁关切呼唤。 季平安脱下星官外袍,拿起遮阳的斗笠,戴在头上,说道:“你留下看家,我去神都城转转。” 黄贺“哦”了一声,很懂分寸地没有多问,只是想着这些日子,公子去城中次数越来越多了。 恩,这次莫非与钟声有关? 季平安换上不起眼的袍子,戴上斗笠,顶着上午的艳阳出门,心中想的却不是当年的陈玄武,而是…… “小尘应该会过去吧。” …… …… 土院在钦天监北侧,建筑风格朴实硬朗,院中摆满了凡俗武夫锻炼气力的石墩、石锁。 土院的星官,也是各院中力气最大的,一些老生偶尔会用将水缸大的石墩当毽子踢着玩。 “国师昔年为土院提名‘厚德载物’,何意?古代阴阳学说,五德即五行,可推之厚德便是厚土,寓意我等与镇星共鸣,化为厚土承载万物……” 一名司历负手站在院中,监督一群新生以法诀搬动石锁。 并按照自己的理解,对国师的提字进行歪曲释义。 年轻的司辰们汗流浃背,憋红了脸搬运巨物,对后者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噹——” 钟声适时响起,少男少女们趁机停下动作,好奇朝远处望,一名阴阳人问道:“这是什么?” 司历先解释了下来历,旋即神往道: “你们可知,今日钟声悼念者陈玄武大将军,便是修行镇星的星官,昔年追随国师大人身侧,镇杀强敌无数,方有死后立庙之待遇。” 众弟子惊讶不已:“陈将军是我们土院的?” 司历道:“那时尚无钦天监,不过与我们的确颇有渊源,譬如黄监侯,便与玄武将军有……” 咚。 踏地声传来,打断话头,只见建筑深处一名肩宽魁梧,沉默寡言,气质沉厚稳重的中年人缓步走来。 “参见监侯。”众人忙行礼。 黄尘“恩”了声,算作回应,继而迈步朝院外走去,每迈出一步,脚下大地如水波起伏,恍惚间,他仿佛并非行于陆地,而是踏江而行。 看的一群少年人心驰神往,等人影消失,才好奇道: “监侯大人出门去了么,怎么都没穿官袍。” 司历仿佛想起什么,摇头未作解释。 …… 神都城内。 黄尘离开钦天监后便收敛了神通,如寻常人一般行走,看起来就如同一名江湖中寻常的武夫,很不起眼。 跨过浑河,抵达朱雀街附近,他四下一望走入街市,出来时候,手中多了个装满香烛的篮子。 一路朝玄武庙走,路上行人渐密。 不少人都朝那边汇聚,有心怀感激的神都人,也有好奇观景的外地人,相比往日,明显人多了许多。 黄尘混在其中并不起眼,当他转过街角,前方一座小庙映入眼帘。 庙外一尊石头香炉青烟袅袅,有火居道人负责看管,周围地上摆满百姓送来的花枝,时值春季,桃花盛放,黑灰为主色调的庙宇也鲜亮起来。 他抿了抿嘴唇,走了过去,将香烛递给道人,后者递给他一只祈福牌,黄尘点头谢过,扭头时却忽地顿住。 只见前头一名“游客”刚好将一枝桃花放在地上,徐徐起身,戴着斗笠的脸庞显露出来。 这是一张陌生而年轻的脸庞,黄尘确认自己未曾见过。 可许是这年轻人的气质太过淡雅出众,即便只穿素色衣衫,可落在黄尘这等修为的人眼中,便格外醒目。 尤其,当年轻人转回头来,用那双清澈如雪山溪流,又仿佛沧桑如大海的眼眸看向他时,某种奇怪的感觉愈发强烈。 “我见过你吗?”黄尘近乎下意识开口。 季平安想了想,笑着说:“你可能认错人了。” 第三十九章 因为他叫我一声师父(求追读) 认错人了……黄尘一怔,继而为自己心头莫名涌起的熟悉感哑然失笑。 分明是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却令自己天然亲近,这种情绪来的实在莫名,在他身上极为少见。 或许,在对方眼中,自己这突兀的一句话更像是……“搭讪”?恩,师尊发明的词都很怪。 等等…… 修行者的灵觉远超凡人,尤其是“星官”途径,因常年占卜星象,第六感强烈……自己对这年轻人的好感这般突兀,岂不是应验了道门常挂在嘴边的“有缘”? 想到这里,黄尘眼神变化。 这些内心戏外人或觉脑补过甚,但越是境界高深的修士,越对自身的异常敏感。 可他并不知道,之所以觉得眼熟,只是因为刹那间季平安透露出的一丝国师的气质。 “你也是来祭拜玄武将军的?”这时候,年轻人开口道。 黄尘恍然回神,笑了笑:“是。每年都来。” 年轻人脸上笑容热情起来,感慨道:“如你这样尊敬功勋的并不多,唔,相逢即缘,去茶楼坐坐?” 庙宇对面就有茶楼,大周人好结交朋友。 若是往常,以黄尘低调的性格与身份,大抵会摇头拒绝。 可或许是恰逢祭日,或许是莫名的亲近感,亦或者是那句“相逢即缘”……黄尘犹豫了下,说:“好。” …… 结伴上楼,在二楼寻到个空位,等小二奉上清茶、糕点,黄尘心头愈发怪异起来。 试想自己堂堂钦天监侯,也是品秩不低的朝廷官员,却与这少年人对坐饮茶,于他而言是种新鲜的体验。 而更令他惊讶的是,随着两人漫无边际闲聊开去,这看似家境普通的少年,竟是愈发显出不凡。 谈吐气质不提,单是话语间透出的哲思与洞见,便令他刮目相看。 黄尘不禁也提起兴致,偶尔抛出些尖锐问题,对方竟也不怵,反而常有一针见血的言语,愈发对他的胃口。 黄尘留给人们的印象是“老实人”、“沉默寡言”,但事实上,这种人若遇到对胃口的,同样会滔滔不绝。 渐渐的,中年人武夫模样的黄尘竟生出一股,将这少年收入土院的冲动。 天赋差些没关系,自己大可以辅助其开窍,关键是人才难得,合眼缘的弟子更难得。 念头生起,黄尘端起茶盏抿了口,试探地看向窗外玄武庙内,那一尊功勋石雕:“听闻玄武将军也是修行强者,小友对修行一道可有兴趣?” 季平安微笑道:“略懂一二。” 黄尘笑笑,心想到底是年轻人,在自己面前敢说“略懂”,多少有些托大:“哦?那你说说,怎么个略懂。” 语气略带揶揄,眼神也藏着些笑意,就有种某个领域大佬,扮猪吃虎看小白自信展露那浅薄的知识的俯瞰感,然后自己揭晓身份,小白惭愧的无地自容,围观群众惊呼阵阵…… 脑子里下意识补出话本小说剧情,黄尘愈发期待起来……所以说,老实人并不是真老实,更可能是闷骚。 然而他并不知道的是,面前的少年才是大佬,他这个监侯才是普信炫耀的那一个…… 季平安将一切收入眼底,暗暗摇头,心想“小尘”还和当年一样,有一种清澈的愚蠢和单纯。 这时候,茶楼里一声醒木响起,吸引了客人们视线。 只见一名穿长衫的说书人站在屏风前头,笑道:“诸位客官,今日乃玄武将军诞辰,小老儿便讲一段陈将军征战沙场可好?” 今日茶楼客满,大都是来祭拜陈玄武,口渴歇脚的客人,算是应景。 底下一名熟客却道:“打仗的都听腻了,你说了多少次?换一个,听说玄武将军曾追随国师修行,是真是假?” 其余客人精神一震,在凡俗领域,修行者的故事始终是热点话题,何况涉及国师。 说书人无奈,略一思忖,笑道: “自然是真的,只是没有师徒名分罢了,要证实也简单,你们可知当今钦天监里头,五大监侯之一的黄监侯?便是陈将军的外孙,要说这黄监侯也是个传奇人物,幼年痴愚,无奈下才凭借玄武将军这层关系,拜入国师门下,却竟就此开窍…… “要说这昔年拜师,也不简单,还有一桩难处,国师本是不收的,后来那么小的娃儿,在风雪中跪了三天,才令国师点头。” 茶客们听得如痴如醉,坐在角落的黄尘脸色怪异,没想到竟说起自己。 然而就在近乎同时,与他同桌的季平安却摇头,轻声道:“不对。” 黄尘疑惑看向他,有些好笑道:“哪里不对?” 季平安冷静说道:“国师一生见惯了风雨,心肠没有那么软,若是只折磨自己表达忠诚就能感动到,那他门下弟子早不知几千几万。” 黄尘蓦然心头一跳,无来由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笑道: “你这少年年纪不大,倒是老气横秋,说的这般笃定,好似知道真相一般。” “我当然知道。”季平安闭上双眼,记忆中有画面纷至沓来。 …… 那年冬。 大周已定,四海升平,钦天监下了好大一场雪。 一名身穿绸缎面棉衣,眉眼间与已故的陈玄武有几分相似的女人钻出马车,转身将闷不吭声,沉默如石头的幼年黄尘抱下马车,叮嘱道: “稍后领你去见国师大人,求他老人家收下你,要听话懂礼数知道不?要叫人。” 小黄尘垂着脑袋,不知道听没听见。 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权当记下了,命家仆等在外头,自己一手牵着小黄尘,沿着覆满白雪的街道抵达中央院落。 “陈玄武之女拜见国师大人。”女人站在院中,朝着那紧闭的门扇恭敬行礼,而后偷偷用手掐小黄尘,低声催促:“叫人。” 黄尘仰起头,憨憨地瞪大眼睛望着前头,嘴巴抿成一条线,死活不开口,像是个石头。 屋内传来苍老声音:“本座无意收徒,回去吧。” 女人大惊,忙跪地哭泣: “请国师大人看在我父面上垂怜,黄蛮儿天生驽钝,若没有个依仗,日后该如何应对朝堂激流?便是没有修行资质,在您座下奉茶捧扇也是好的。” 说着,又拽着小黄尘一起跪下叩头。 “回去吧。”苍老的声音冷漠极了。 女人抿着嘴唇,脸上透出一股坚韧与狠劲,道:“我母子无意惹国师心烦,诚心天地可鉴。” 说罢,便也不再吭声,一双母子跪在雪地中一动不动,虽未明言,却是若不答应,便跪地不起的意思了。 房间中传来一声冷笑:“若非念及陈玄武……罢了,想跪就跪着吧。” 大雪飘扬,转眼便至日暮。 黄府下人焦急地在院外等,不敢越雷池一步。 直到翌日清晨,女人挨不住,猛地晕厥过去,才引起一片惊呼声。 一名面善的中年星官飘然而至,叹了口气,喂给女人汤药将其救醒,劝道:“国师心意已决,夫人还是回去吧,莫要白白毁了身子。” 女人摇头,一声不吭,却架不住黄府越来越多人来劝,又撑了半日,终于扛不住,被强行带走,临走时却下死令,要黄尘继续跪地。 说来也怪,分明女人都晕厥数次,幼小的黄尘却扛了下来,一动不动,就像一块石头。 夜里风雪渐大,将他埋成一尊雪人,却仍不动,好似死了一般,那名面善的星官不时前来,以术法检验,不禁轻咦: “这小娃娃却是有些意思,虽看着蠢笨了些,却气血根骨雄浑,唉,不如归家去习武吧,做什么星官。” 黄尘一声不吭,不搭理他,或者说已经被冻得浑身僵硬,无法回答。 “痴儿、痴儿……”面善星官摇头离开。 如此,又过了一个昼夜。 第三日清晨,大雪初霁,紧闭数日的房门终于打开。 披着宽大袍服,满头长发黑白间杂的国师打了个哈欠,结束了数个日夜的伏案研究,看到院中那一尊雪人时,微微扬眉,冷漠道: “还不滚?” 他大袖一拂,头顶日光猛然炽热,院中冰雪消融。 眨眼功夫,露出原地一动不动,浑身打湿,小脸青紫近乎死去的小黄尘,他仍旧保持着三日前的姿势,膝盖下泥土下沉三寸。 国师皱眉,卷起一阵风将其摄入掌中,渡入灵素将其从死亡边缘抢救过来,说道: “去喝口汤,然后滚吧,省的陈玄武在地下怨恨我害死他孙儿。” 小黄尘茫然地睁开结满霜雪的眼睛,仿佛后知后觉般,想起娘亲命他叫人的叮嘱,气若游丝道: “师父。” 国师愣住。 …… 茶楼内。 “你知道什么?国师缘何收下了他?”中年武夫模样的黄尘笑问。 季平安睁开双眼,想了想,说道:“因为他叫了一声师父。” 黄尘脸上笑容陡然僵住,瞳孔收缩如针! “你……究竟是谁?!” 第四十章 睹恃强凌弱,口称中立者,贼也(求追读) “你……究竟是谁?” 哗啦! 当黄尘问出这句话时,他整个人险些应激展开镇星术法。 并非小题大做,而是当你心头的某些秘密,被一名陌生人点破时,猝不及防下,会生出强烈的警惕。 ……作为亲历者,黄尘当然记得那句“师父”,并且笃定当世不该再有第二个人知晓。故而被揭开时,心头难以遏制生出惊悚感。 刷—— 桌上茶盏晃动间,吸引来周围茶客注意,季平安微笑着端起杯盏:“小声些。” 黄尘自知失态,深吸口气,强行压下惊悸,心中念头疾闪,竭力回想面前人的身份,以及可能存在的陷阱。 等其余人挪开目光,他才仿佛猜到什么,试探道:“你是……季平安?” 冷静下来后,他反复思忖,觉得国师逝世后,最大可能知晓这等私密事的,便是传言中得知国师生平的那名举荐生。 他并未见过对方的容貌。 之前并未刻意去想,如今结合听闻的资料,发觉眼前人年龄气质符合,故而合理推断。 季平安放下茶盏,眼神有些欣慰,当初险些冻毙却一声不吭的黄蛮儿,如今聪明许多。 “是我。”他并未遮掩。 呼……黄尘紧绷的心弦稍后松缓,旋即眉头紧皱。 既意外于,国师竟将这般隐秘的故事,都与这少年说过,可见其绝非普通举荐。 又思量对方今日来意……如今看来,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是故意在等自己?再结合近日钦天监内风波,黄尘徐徐吐气,眸光锋锐如刀: “是徐修容派你来的?” 季平安欲要开口,却给他打断,黄尘继续道: “不必解释。若我没猜错,你刻意接近我,与监内争斗有关吧,是来传话?若是如此,那就不必开口了,可将我态度带回给徐师妹,我土院对监正之位不感兴趣,也不愿参与任何争斗、站队。我不会帮她,同样的,我也承诺绝不会帮助其他人。” 黄尘的态度并未出乎预料,就如徐修容所说,他就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秉承绝对中立的立场,岿然不动。 真的聪明多了啊……季平安目露赞许,旋即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黄监侯对小时的事,都记得那样清楚。却不想区区十年,就已忘却了国师教诲。” 黄尘本已拿出钱袋,准备付茶钱后起身离开,可当听到这句话,额头青筋一跳,皱眉:“什么意思?” 五名监侯性格各异,但所有人都知道,若论对国师的尊敬与爱戴,黄尘无可争议排在第一。 因幼年驽钝,国师教导他耗费的心力最多,与之对应的,在黄尘心目中的分量也最重。 饶是过了许多年,当被人评价“忘记国师教诲”,他仍无法视而不见,甚至生出被污蔑的怒意,大略等同人被人骂数典忘祖。 季平安语气变得不再客气: “你以为,世上真的存在所谓的绝对中立?你土院一贯说辞是两不相帮,可眼看师兄妹反目,却袖手一旁,任凭金、水两院围攻木院,你将这叫中立?” 黄尘也被激起脾气:“难道不是?” 季平安冷笑,指着窗外: “昔年陈玄武领兵,与大乾官军战于西野,陈将军兵少势弱,恳请当地修行世家王氏出手相助。王氏乃千年强族,自有底气,其家主宣称不插手王朝更替,拒绝陈将军请求,声称王家中立,不偏帮任何一方。 “陈将军血战沙场,险些丧命,幸得初代神皇及时率军赶到,方捡回一条命,击败敌军后,神皇率兵剿灭王氏,其家族上下千余口人无一幸免,时人抨击神皇残暴,你可记得史书上如何记载?” 不等他回答,便听季平安叹息道:“神皇答曰:睹道旁倚强凌弱,口称中立者,贼也!” 黄尘语塞,哑口无言! 沉默良久,他才摇了摇头,认真道:“你在偷换概念。况且监正竞选,按规则行事即可,我若偏帮你们,也是不公。” 季平安摇头:“你觉得,近来那两院的手段,在规则内吗?” 黄尘沉默。 其实严格来讲,的确仍在规则内。但以他的道德观,又的确认为做的有些过了,便不好回答。 季平安叹了口气,说道:“我今日也非来拉拢,只是想提醒监侯,不要忘了当初,国师离开前曾叮嘱你的话。” 黄尘目露回忆,正色道:“自然记得,师父十三年前临走时,要我守好钦天监。” 季平安反问:“那你守好了么?还是以为,只要修为强大,不令钦天监被外敌侵犯便是守住了?你这一脉修‘镇星’,要诀便在一个‘镇’字,何谓镇?既有镇压之意,也有安稳之意。” 略作停顿,见黄尘陷入思考,季平安幽幽一叹,补上最后一句: “目睹院系相斗,同门相残,钦天监分裂在即,一味龟缩,谈何守好?防御不是做乌龟,而是在分崩离析时,有挺身而出的勇气,言尽于此。” 说罢,季平安起身下楼,消失远去。 黄尘如遭雷击,愣愣地杵在座椅中,脑海中回荡对方话语,交替浮现昔年老国师谆谆教诲的苍老面庞。 中年汉子陷入强烈的自我怀疑,喃喃:“师父……是我做错了么。” 黄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茶楼的,当他再次惊醒时,发觉已不知不觉,返回了土院,自己的屋舍中。 粉白墙壁上,一副“镇”字高悬,他静立凝望许久,不知时间流逝。 “咚咚。”房门叩响,一名司历走进来,说道:“白监侯求见。” 为防黄尘倒戈,白川这几个月时常拜访,也不为拉拢,只是反复话里话外,向后者灌输中立的思想。 考虑到师兄弟关系,黄尘每次都会见。 只是这次…… 黄尘沉默许久,仿佛想通了什么,说道:“不见。” …… 院外。 “不见?”容貌阴柔,身材瘦长的白川愣了下,眉头紧蹙:“为何?” 那司历不卑不亢道:“我家监侯未说。不过今日乃玄武将军祭日,监侯心情不好。” 只是这样?……白川深表怀疑,但又觉合理,颔首道:“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请替我致歉。” 说罢离去。 只是刚赶回水院,便见心腹在门口等待:“监侯,您可回来了。” 白川皱眉:“怎么了?” 彭司历脸色复杂:“方监侯拜访,我说您不在,他不信,硬要等你回来。” 方流火?那家伙上门干嘛……白川愣神,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清楚。 …… 另外一边,神都城内某酒楼厢房。 披上人皮面具的季平安摘下斗笠,坐在圆桌旁的圆凳上,眼神淡漠地看向等候的掌柜:“资料收集如何?” 上次拿走第一批资料后,他下令暗网继续着重对金、水两院深入调查。 酒楼掌柜面色肃然,恭敬将一份资料取出,双手呈上:“大人请过目。” 季平安接过,一页页翻阅,速度极快,突然,他动作一顿,眼眸陡然眯起:“这一处……怎么回事?” ps:先更后改 第四十一章 布局(求追读) 季平安从酒楼走出时,天色将晚,夕阳垂挂天边,映照斗笠下的脸庞红彤彤的。 只是相比于下午与黄尘摊牌时的神采飞扬,此刻的脸上更多是思索。 而当他踩着暮色,返回青莲小筑时,看到黄贺正在房檐下悬挂灯笼。 “公子,您回来了。” “恩,监内有什么动静吗?” 黄贺认真点头,汇报道:“有两样比较重要,第一,白监侯下午去拜访黄监侯,没能见面,原因不明。第二,火院方监侯已经行动了。” 季平安躺在藤椅中,笑了笑,说道:“动作还挺快。接下来就静等结果吧。” …… 晚上,金院茶室。 “监侯,消息已经打探清楚了。”当裴司历迈步上楼,推开茶室门时,看到李国风正盘膝打坐。 屋内并未掌灯,月光自敞开的窗子洒进来,李国风并未睁眼,白色绣金线的官袍一半藏在黑暗里:“说。” 裴司历不敢耽搁,将下午的两件事一一说明,在听到第一个消息时并无反应,可等听到第二个,李国风猛地绽开双眼。 金色的眸子宛若利剑,斩开黑暗。 “你是说,方流火秘密见了白川?”他沉声问。 裴司历点头:“的确如此,二人甚至错开了时间,白川离开后方流火才踏入水院。具体交谈内容未知,但我们的人汇报,方监侯离开时心情似是不错。” 李国风沉默不语,眉头拧紧,片刻后缓缓开口:“你说,他二人会否联手?” 裴司历迟疑道:“水火不容,素来如此。” 李国风嗤笑道:“国师曾有句名言,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您是说……” “不好说。也许是演给我们看也犹未可知。”李国风沉吟许久,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权衡利弊下,选择了最稳妥的方案:“传令下去……” …… 发生在水面下的争斗鲜少人知,但接下来几天,钦天监内开始发生一些有趣变化。 首先,针对木院的压制逐步减弱,准确来说,由金院控制的部分资源开始正常下发,水院设卡依旧。 其次,有传言肆虐,引导金、水两院矛盾,话题集中于双方弟子私人八卦,以及金院暗中算计的披露。 导致下层弟子发生数起冲突,甚至惊动司历出手解决,闹得沸沸扬扬。 人们总是追逐新鲜热点。 短短几日,围绕木院的舆论声浪淡去,而金、水的矛盾成为关注焦点。 四季阁。 当木院众人再次围坐于石桌旁开会时,脸上凝重压抑的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轻松与兴奋。 “大部分资源都已恢复正常,水院虽仍在使绊子,但他们掌控的权限并不多,对我们的影响已经很小。”中年司历笑道。 “挖角等小手段也减少了很多,我昨日看到宋远那帮人与金院起了冲突,最后还是简庄出面压下。”女司历幸灾乐祸。 其余人也陆续发言,汇总消息,总体上形势大为好转。 徐修容在养伤,并未出席本次会议。 “没想到,按季师弟所说,局面竟真的扳回来了。”沐夭夭笑逐颜开,看向季平安的目光愈发钦佩。 当日后者讲课,给出应对策略,她心头还是打鼓的,担心是否奏效。 如今只不过数日,便效果显著,如何能不开心? “好了,转移矛盾只能短暂获得喘息之机,大家不要高兴的太早,若没法进一步反攻,等双方上层谈妥,形势只会再次恶化。” 季平安适时泼了一盆冷水,转而问道: “黑料方面,收集的如何?” 闻言,众人收敛笑容,纷纷拿出纸张,汇总这几天搜集的,有关于水院的黑材料。 猛地一看,竟还真的不少,毕竟整个水院单司辰就大几十号人,其中还有一群木院叛逃过去的,知根知底。 只是众人汇总后,发觉正如中年司历所言,小错很多,但严重的大错却罕有。 “若只是这些材料,最多给他们找些麻烦,但远远无法做到致命一击。”季平安丢下纸张,盖棺定论。 沐夭夭精致小脸一垮:“那怎么办,大家已经很努力了,也只找到这些。” 其他人也情绪低落下来,不复此前的兴奋。 正如季平安所言,若无法进行反攻,眼下的胜利也只会是昙花一现,甚至等两院反应过来,将会面临更严峻的境地。 小院中气氛再次低迷,熟悉的紧张感涌上心头,就连垂柳都没精打采。 一群人又商议了阵,一筹莫展,最后季平安宣布继续搜集情报,下次再议。 返回青莲小筑后,憋了好久的黄贺忍不住问:“公子,您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季平安躺在藤椅上,拿起书本,笑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黄贺嘿嘿一笑,搬了小板凳坐在旁边,说道: “好歹跟在您身边这么久了,察言观色的还是练出一点的。方才大家一筹莫展,您虽没开口,神情却并不焦躁,反而胸有成竹。” “你呀。”季平安笑容有些无奈,旋即沉吟片刻,说道:“胸有成竹说不上,但的确有了个任务需要你去做。” 黄贺精神一震,道:“您说。” “附耳过来。”季平安招招手。 片刻后,黄贺脸色忐忑:“公子,我真的要这样说?不会给您带来麻烦吗?” 季平安笑了笑,眼底平静如海,阳光透过头顶的桃树,打下细碎光斑,他不甚在意道: “钓鱼,就要舍得下饵。况且,这些话你不说别人就不会猜测吗。” 黄贺似懂非懂,心想公子的手段越发不可琢磨了。 …… 当晚,钦天监中发生一件小事。 黄贺与赵博士等昔日同事聚餐小酌,推杯换盏间酩酊大醉,酒后透漏出一桩隐秘,第二天便传得沸沸扬扬。 “听说了吗,季平安原来是国师亲传,不只教授了天文学问,更有别的赐予,修行一日千里。”中午,饭堂内有人低声议论。 薛弘简端着餐盘坐下,闻言皱眉:“哪里来的谣言?” 王师妹神秘兮兮,说:“好像不是谣言,是黄贺酒后失语。说是季平安敢拜入木院,就是因为有这层底气,更有一个说法,徐监侯甚至都从他手里拿到了好处,伤势很快就会恢复。” 薛弘简听得大皱眉头,仍是不信。 旁边一人见状,说道:“你想啊,这又是天文学深厚,又是先天木相的,还了解那么多国师生平细节,显然不是寻常的举荐生,亲传才合理。” 薛弘简动摇了。 事实上,在分院后,关于季平安就有这种猜测,但未成主流,这次黄贺酒后失言,顿时让不少人深信不疑。 众人议论间,并未注意到一角玄色衣袍从旁掠过。 彭司历从饭堂走出后,返回水院,寻到白川。 “国师亲传?徐修容即将伤愈?” 白川正在吃饭,第一个反应是失笑,觉得谣言太离谱,可随着彭司历叙述,他转为陷入沉思。 阴谋论模式启动。 说起来,似乎也不无可能……起码,拥有底气所以敢于投靠木院的说法,远比徐修容施展美人计更靠谱。 “监侯?”彭司历试探询问。 白川烦躁地摆手:“我知道了,退下吧。” …… 晚上。 相关传言愈演愈烈,没人注意到,一只雨燕倏然自钦天监飞出,振翅奔入夜空。 黑色雨燕飞过香火鼎盛的青云宫,飞过繁华似锦的长安街……最终落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院内。 “咻!” 院中突兀掠出一袭恶风,将雨燕卷入屋内,被一只骨节粗大的右手攥住。 扯下脚上系着的纸条,那只手将其按在桌上,缓缓捻平。 同时有奇异咒语声响起,空白纸张被“激活”,亮起一枚枚淡金文字,顷刻间又消弭一空。 “季……平安。” 手的主人用略显嘶哑的声线念出这个名字,黯淡的烛光中,他的嘴角一点点扩大。 …… 青莲小筑。 夜空繁星点缀,一片乌云将残月遮住,院落也黑暗下来。 只有房檐下悬挂的灯笼投下一圈暖光。 季平安裹着外袍,躺在藤椅上沉睡。 突然,他睁开双眼,两只瞳孔深处各自浮现虚幻星盘,无须借助法器,心中大衍天机诀转动。 无数玄奥晦涩的未来片段从星海传来。 “大凶!” …… ps:先更后改。考虑到白天拖延症太严重,我在考虑要不要熬夜码字…… 第四十二章 消失的季平安(求追读) “公子,入夜了,回屋休息吧。” 房门开启,黄贺走了出来,小声劝道。 季平安眼眸深处的虚影倏然淡去,那一丝不经意间泄露的道韵也消散开。 “好。”他站起身,有些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然后随口般说道:“等下你出门一趟,替我办件小事。” 黄贺将藤椅搬进内堂,先是“恩”了声,然后好奇道:“还是散播消息?” 季平安摇头,说道:“替我送一封信,给国教圣女俞渔。就说该她履行承诺了。” 黄贺愣住,想起当初圣女从季平安住处离开的画面,目光变得诡异起来。 所以,圣女果然与公子有事对吧……什么叫履行承诺? 浮想联翩之际,季平安回屋写好了一封信函,用火漆封好,递给他,叮嘱道:“两炷香后出发,记得从北门离开。” 黄贺疑惑,但仍老实地将信封塞入怀中,认真记下:“是。” 心中嘀咕:公子最近神神秘秘的,送个信还要规定时间点与走哪道门。 他并不知道的是,在季平安的占卜结果中,这条路径“大吉”,可以确保他送信成功,不被察觉。 …… 青云宫,寂园。 当夜幕笼罩这座清冷僻静的宅院,俞渔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拎着食盒跨过垂花门。 辛瑶光虽早达到辟谷境界,但尚未禁绝口腹之欲,偶尔馋了,便会差遣弟子送来。 “师尊呀,”身材娇小,披着红白道袍的圣女跪坐在地,白瓷般的脸庞笑盈盈道: “听说这两日神都城里的桃花开的最艳呢,那帮子文人还搞了春游诗会,颇为热闹。” 辛瑶光盘膝坐在案前,羽衣如荷叶披洒在地,捏着笔杆的手写完最后一笔,搁置一旁,扭过头来,细长的丹凤眼盛着笑意: “想出去玩了?” 俞渔扭捏地凑过来,握起粉拳给师尊锤背捏肩,谄媚道:“才不是。主要您不也说,化凡也可悟道,我就想化个凡……” 作为圣女,她功课密集,很少有机会出去玩乐。 辛瑶光板起脸来,训斥道:“你这点修为,还想着化凡?” 俞渔委屈地撇嘴。这时候外头有脚步声靠近: “启禀掌教,钦天监司辰黄贺到来,称有一封信要递交给圣女。” 信? 辛瑶光狐疑地看了弟子一眼,隔空一抓。 倏然间,一封信便穿过房门,出现在她手中,女掌教眼眸低垂,将其递给同样懵逼的圣女。 俞渔撕开火漆,大略一扫,诧异道:“是那个季平安送来的,约我明天和他见面,说有事请我帮忙。” 约? 辛瑶光敏锐捕捉这个字眼:“你何时与他这般亲近了?” 俞渔恼火道:“不是呀。还不是上次去问他离阳真人的事,离开的时候为表感谢,随口说了句欠他个人情。这人竟当真了。” 恩……她才不会说:是被季平安以“别人帮了你,不该报答吗”的话挤兑,才黑着脸给予的承诺。 辛瑶光正色道:“既是允诺,便该遵守。你既为圣女,岂不知我道门看重因果?明日允你一天假,去将人情还掉。” “奥。”俞渔一脸不情愿,实则心头雀跃:可以名正言顺出去玩了。 …… 翌日清晨。 吃过早饭后,黄贺拿起书本,准备去四季阁上课。 季平安并未跟随,表示上午不去了。 作为天文、星相学成绩“甲上”,摘花飞叶术法顷刻间掌握的优等生,翘课属于特权。 黄贺见怪不怪,只是临走时心血来潮,忍不住问:“公子,没事吧?” 这句话有些突兀,没有头尾,但或许是成为星官后,第六感得到了加强,黄贺莫名心头惴惴,总觉得今天可能会有事情发生。 季平安躺在藤椅上,手中捧书,闻言笑骂道:“没事。你专心修行。” 黄贺迟疑地点头,径直赶往木院,听从公子的指令,同时不打听已经成为习惯。 等院门关闭,季平安才露出几分思索的神色,按照他的推衍,自己今天会面临一次危机……恩,会以怎样的方式到来呢,竟有几分期待。 丢下书本,季平安闭目小憩,头顶盛放的桃树格外好看。 没人注意到,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的,无规律地敲击。 然而若有监侯级星官在场,必会无比吃惊,在养气境不借助星盘,凭空占卜星象,推衍天机……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时间渐渐流逝。 忽然,他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 下一刻,院门被敲响,一名陌生的典钟恭敬走进来,说道:“季司辰,徐监侯手令,请您去白堤取一份资源。” 白堤……是神都内浑河支流的一条河堤,较为知名。 钦天监内,各院从外部领取物资,也的确常命弟子执行。 季平安接过手令,确认上面的印记后,有些失望地想:终究没什么新鲜花样。 “好,我这便前往。”他灿烂一笑。 …… 木院,某处阁楼内。 一尊香炉摆放于房间中央,内部一颗丹药悬浮,虚幻火焰炙烤下散发出氤氲丹气,笼罩四周。 身披墨绿官袍,鹅蛋脸上睫毛颤动的徐修容盘膝打坐,吸纳药力疗伤。 突然,她心头一阵悸动,源于星辰的示警强迫她自冥想中苏醒。 “为何突然不安?莫非是院中又出事了?”徐修容睁开双眼,感受着冥冥中的警兆,坐立难安。 她素手摊开,一面六棱形星盘浮现,其上复杂星图闪烁联结。 顷刻间,她完成一次占星,结果为凶相,可却无法追溯危机感源头。 徐修容蛾眉紧皱,以她“坐井境”修为,占卜成功率已不算低,虽然时有失败,但一般不会毫无所得。 除非……涉及的事件层级较高,或者有人干预。 念及此,徐修容不敢耽搁,化作一片斑斑光点消失,出现于四季阁内。 “师尊?您怎么出关了?”一群人正在上课,见她到来,面露惊讶。 徐修容眸光扫过众人:“院中可有事发生?” 中年司历摇头:“并无异常。” “季平安人呢?怎么不在?”徐修容闻言心下稍定,突地察觉少了个人。 黄贺解释道:“公子在住处休息……” 他有些尴尬,有种校长来查课,自己替翘课的同窗遮掩的羞愧紧张感。 不在……徐修容心头咯噔一下,一言不发,化作星光遁走,不多时出现于青莲小筑外。 她推开院门,只见清雅的小院中空空如也,桃树下的藤椅上亦不见人。 这一刻,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徐修容深吸口气,转身闪现至附近一名洒扫街道的典鼓身前:“你可知晓季平安去了哪里?” 典鼓吓了一跳,忙道:“小人见过监侯。” “我问你,可看到季平安去了哪?”徐修容声音发寒。 典鼓忙道:“季司辰好像出门去了,哦,对了。他走的时候小人问了一嘴,他说领您的手令,去神都取些东西。已经离开很久了。” 轰——徐修容脑海内仿若雷鸣。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垂下的十指死死紧握,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尖锐: “你说什么?!” …… …… 神都城内,白堤附近。 “那家伙人呢,不会找不见本圣女了吧。”俞渔站在一处巷口嘀咕。 为免引人注意,她今日没有穿标志性的,红白两色式样的道袍,更考虑到自己颜值过人,容易惹来浪荡子。 特意换了身寻常罗裙,并以黑纱蒙面。 猛地看去,与河岸边无数踏春的少女并无区别。 正在她犯嘀咕,准备施法寻人的时候,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越过人群,走了过来。 …… ps:感谢书友20230127150403661的两万六千点币打赏!成为本书堂主! ps2:另外,明天周二,大家记得追读明天的更新。能不能晋级,就看明天了,拜托! 第四十三章 季平安:我等你很久了(求追读) “你来的怎么这样晚,让本圣女好等。”俞渔看清来人,腰板挺直,面纱下神色微冷。 季平安言笑晏晏,上下打量了这小丫头几眼,赞许道:“不错。按我的要求打扮朴素很多。” 不知为何,俞渔看到这家伙这副“长辈”的样子就生气,不耐烦道: “呵。莫要自作多情,本圣女只是为了方便在人间行走。今日寻我帮什么忙?赶紧说,我还掉人情还有事要忙。” 恩……还要出去玩。 季平安也不恼,华阳的这个小徒孙虽骄纵了些,如同大家族被宠溺坏了的后辈,但还算听话: “不急,今日阳光正好,桃花盛放。先赏一赏花也不错。” 说着,便示意对方与自己同行,沿着河堤踏春行走。 俞渔愣了下,表情有些错愕,不知道这家伙搞什么……信中说,有事寻自己帮忙。结果见面后不提正事,反而邀请自己湖畔赏花? 脑海里,昨日师尊强调的“约”字浮现,俞渔突地心头打鼓,眼神古怪起来: 这家伙,不会是约自己出来玩的吧……听闻神都中男子追求女子,便会扯些由头,言情话本小说这种东西,她也是看的。 季平安并不知道身后少女的脑瓜里在想什么,他真的在赏花。 春日正好,白堤两岸种满了桃树,连成一片好似地上云海,游人如织。 宽广的河面上水波不兴,一艘艘画舫小舟摆渡往返,除开渡河的船夫,还有搭载踏青男女游湖的。 大周立国时,国师便扭转帝国陈腐,提升女子地位,加之此界男女皆可修行,故而风气相对开放。 ……自己已然到位,那敌人又藏在何处呢?季平安想着。 俞渔沉默跟在他身后,却没了赏花游玩的心思,只是不时瞅瞅季平安,欲言又止……尤其看到周围尽是结伴游玩的青年男女,浑身好不自在。 “喂。”在长久的沉默后,她率先顶不住压力开口。 “怎么了?”季平安扭头看过来。 俞渔纠结了下,终于鼓起勇气,扬起下巴神色冷傲道:“有些话本圣女还是决定要说清楚。我们是不可能的。” ?季平安缓缓打出个问号。 俞渔深吸口气,严肃道: “你只是一个小小司辰,而我乃是国教圣女。当然,我并不是看不起你,但正所谓门当户对……况且,我要追寻大道,百年之后你已垂垂老矣,我仍风华正茂……” 少女滔滔不绝,季平安眼神古怪道:“你在说些什么,我今天可能遇到危险,找你当保镖罢了。” 嘎——俞渔一下僵住,确认般看了他一眼,面纱下白瓷样的肌肤红透了,意识到自己理解错误,尴尬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面无表情: “危险在哪?” 季平安闭上双眼,推衍片刻,旋即缓缓看向湖边一艘缓缓停靠的小舟,笑道:“想坐船吗?” …… 船夫是个披着斗笠的老人,貌不惊人,当被两人拦住要求坐船泛舟时,动作有了一瞬的僵硬。 但很快便笑着应承,船桨只往水中一捣,便撑开小舟按照季平安指点的方向,朝着宽敞无人的湖中心行去。 湖风扑面,季平安坐在其间,含笑欣赏景色,不时与俞渔笑谈几句,如同真正游玩的男女。 浑然不觉,船夫老叟嘴角渐渐勾起笑容。 “老丈,”忽然,季平安看过来,说道:“你多少有些不会做生意了,舍得花钱泛舟的大都在乎个环境,可你这船实在破旧,谁会愿意乘坐?该改一改才是。” 船夫笑道:“公子说的是。不过小老儿不大懂那些,况且……不也有公子小姐这样的么。” 季平安却缓缓摇头:“你可知我为何不坐其余人的船,而选你这艘?” 船夫道:“莫不是因为恰巧只有小老儿行船靠岸?还有旁的原因?” 季平安叹息:“因为我等你很久了啊。” 船夫老叟斗笠下的眼眸倏然凝固,春日的阳光也黯淡下来,船上气氛猛地转为森冷,杀机弥漫。 船夫不知对方如何窥破自己身份,只觉浑身汗毛乍立,但他仍在此刻,做出了最果断的选择。 “噼啪……” 骨节炸响声里,原本干瘦的老叟肌肉隆起,伪装人皮撑至裂开,风干覆满皱纹的脸皮居中分裂,显出一张绘有刺青的男人脸孔。 骨节粗大的双手一拧,那丈许长的船桨四分五裂,显出内里藏匿的一柄黑刀,船夫气海轰鸣,拉出残影,晦暗天光中划过一道暗金色细线。 “叮!” 然而,那近在咫尺必杀的一刀,却在季平安身前三寸处停下,锋利无双的刀刃,被一只小手攥住。 肉体凡胎无法抗衡兵器。准确来说,是被那只手上缠绕的一圈金属剑索格挡。 火星迸溅。 船夫瞳孔骤缩,只见目标身旁那名娇小少女,竟不知何时起身,用右手挡住必杀一刀,黑色面纱下,噙着冷笑。 “轰!” 炸裂声里,二人兵器交接处爆发一团气浪,俞渔一拳砸出,同时靴子轻点,跃至半空。 小舟登时借力,如离弦之箭倏然朝远处飞退,远离战场,季平安端坐船舱,从始至终没有半点惊慌,只有平静。 “呵,敢在本圣……班门弄斧。”俞渔本就憋了一肚子火,冷笑一声,洁白手腕上缠绕的红色剑索灵巧如蛇,朝敌人席卷。 船夫怒吼一声,身形暴退,同时鼓荡气机灌入刀锋,一柄黑刀舞出残影。 “叮叮叮叮……” 火星四溅,双方法器眨眼功夫,交击上百回合。 这边动静也引起远处游人关注,两岸传来惊呼声,然后是四散奔逃,更有人去报官府。 这也是季平安故意将战场选在湖心原因,以防波及民众。 他看向前方战斗,船夫肉眼可见落于下风,但其胜在战斗经验丰富,一时还能支撑。 “铛!” 船夫心知不能拖延,突地掷出黑刀,俞渔吓了一跳操控剑索缠绕防守。 “你中计了!”船夫冷笑,身影趁机踩踏湖面,拉出残影直奔季平安。 俞渔脚下圆形阵纹亮起,眨眼功夫出现在他身前,双手掐诀,笑吟吟道:“粗鄙武夫,教你知道什么叫术法。” 轰隆隆…… 八根水柱抬起,将船夫圈禁其中,顶部交汇合拢,一座水牢成型。 俞渔笑着说:“季平安,你瞧我道门阵法,比你钦天监水院如何?” 船上。 季平安神色淡然,道:“别玩了,夜长梦多。” 他看出俞渔未出全力,圣女哼了一声,也没拒绝,两只小手缓缓合拢,水牢阵法轰鸣旋转,开始不断收缩。船夫如同困兽,一拳拳疯狂锤击牢笼,竟打得阵法颤动,八根水柱浮现裂纹。 “去!”俞渔眼底闪过狡黠,抬手一指,腕间剑索忽然绷断,化为一截截轻薄剑片。 道门飞剑! 尖锐呼啸声里,船夫浑身炸开一团团血花,眨眼重伤,气机外泄。 俞渔莲步轻移,白嫩右手一掌拍出。 可就在这一刻,男人覆满刺青的脸上惊慌之色消失,眼底浮现厉色,嘴唇咕哝了句,一道诡异火焰燃起。 水牢内的船夫变为一尊硕大石墩。 俞渔一掌按去,“轰隆”声里,数吨重的石墩四分五裂,残留气浪呈直线击出,肉眼可见的,以她为原点,湖面浮现一条百丈长的白色细线。 与此同时,岸边一处原本摆放码头石墩的位置,船夫凭空出现,跪地咳血,骇然地朝远处看一眼,拧身便逃。 移形换位! “糟了!”俞渔大惊,脸上呈现焦急,若对方汇入人群,就麻烦了。 可这个距离飞剑也难以阻止。倘若造成死亡……更不敢想。 她扭头看向季平安,脸上浮现愧色,可旋即她愣住了。 只见季平安仍旧安然地坐在船上,眼神平和宁静,仿佛对这一切毫不意外。 他的右手不知何时已然抬起,掌心朝向岸边,轻声吐字: “杀。” 天穹上方,源于宇宙星辰的力量落下。 岸边响起人群惊呼声,游人们惊讶看到,白堤岸上无数桃树摇曳,如蒙召唤,一片片粉色桃花落下,被无形意志牵引,旋转如飞雪,将船夫包裹其间。 “嗤嗤嗤……” 切割声里,那万千桃花锋利如刀,肉眼可见的,重伤的船夫惊恐地瞪大双眼,衣服撕裂,一片片血肉被切开。 宛若凌迟。 他努力张口,却“嗬嗬”地说不出一个字,时间仿佛变慢了,当人们再次回神,桃花散去,岸上只余一副洁白的人骨,仍保持着奔跑的姿态。 “砰。”人骨倒地,头骨咕噜噜滚开。 短暂寂静。 然后…… 哗—— 两岸喧声炸开。 …… ps:先更后改。上午和编辑聊天,更新晚了。 第四十四章 轰动的钦天监(求追读) 神都的百姓们不会想到,会在这个春日融融的上午,目睹这样一场惨烈的修行者战斗。 在短暂的寂静后,两岸爆发出成片的惊呼声,男女们疯狂逃离,乱作一团。 喧嚣与桃花飘落的意境形成鲜明对比。 俞渔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幕,身为圣女,她对于凌迟惨状拥有足够抗性,可心头的惊愕却如怒涛翻卷不息。 在她的判断中,这名刺客应该是养气巅峰的武夫,且身上有多样法器,她自是不惧,可不久前才开窍的季平安如何能斩敌? 恩……一个重要因素:对方已被自己击穿气海,身负重伤。 但饶是如此,季平安的表现也足以令她吃惊。 俞渔压下心头惊色,不禁问道:“你这是什么术法?” 季平安收回手,道:“摘叶飞花。木院司历教授的一门木系法术。好了,带我去岸边看下尸体。” 在这场刺杀中,季平安没有动用飞剑,也未使用除“占星术”与“摘叶飞花”之外的术法。 毕竟大庭广众下,他需要隐藏底牌,这也是他为何邀请俞渔的原因之一。 否则以这名船夫的战力,他虽要废些手脚,但独自应对毫无问题。 “哦哦。”俞渔下意识点头,掌心推出一股清风,催动小舟朝岸边赶去。 两人跃至岸上,季平安从地上捡起一片烧焦的兽皮。 “咦,妖族的东西。”俞渔惊讶道,“怪不得,这粗鄙武夫竟能移形换位,险些给他逃了。” 妖术体系与人族迥异,更为奇诡。与道门可将法术誊写于符箓上一般,妖族也有类似的手段,即:将妖术烙印在兽皮上,以灵素点燃可施展。 “这人莫非是妖族暗子?”俞渔眼神凌厉起来。 大周神都内,藏匿有投靠妖族的二五仔并不意外。 “未必。兽皮只是法器,无法证明什么。”季平安将其收起,说道:“问灵吧。看他记忆中有什么。” 修行者神魂强大,死后可以追溯更多记忆,不只局限于死前一幕。 “好。”俞渔也不耽搁,眼孔覆盖黑白,抬手隔空一抓,尸骨上一道破碎的灵魂浑噩飘出,被吸入双瞳。 轰…… 一幕幕破损不堪的景象在脑海里浮现。俞渔脸色变幻,好一阵才睁开双眼,沉沉吐了口气,小脸凝重道: “这人的记忆里也有术法痕迹,应该是某种用以避免问灵的手段,无法追溯更早记忆。好在近几日还残留些碎片……他昨日收到一封信,要求杀死你,并给出了你出现在白堤的大概信息。” 季平安问道:“还有别的吗?” 俞渔说道:“我还在他记忆里看到了一个人,但缺乏前因后果,可能是与他关系很近,印象非常深的同伙。” 季平安从袖中取出一副画像:“是这个人吗?” 俞渔看了眼,眼珠瞪圆:“没错,就是他。所以你知道是谁要杀你?” 季平安摇摇头,正要开口,这时候远处一群府衙官差靠近,手中还持有法器,呼啸间将两人合围,如临大敌。 为首者,正是经手无头案的府衙总捕头。 “你等何人?因何犯案?”总捕头厉声呵问。 俞渔摘下面纱,神色冷傲:“国教办事,无可奉告。” 总捕头一惊,忙拱手道:“卑职参见圣女。” 身为府衙总捕,他时常与国教打交道,自然认得这张脸。其余捕快也放下刀剑行礼,心头皆松了口气。 ……不用他们拼命最好。 恰在这时,一簇由碧绿色光点组成的星光由远及近,眨眼功夫,凝聚为一名身披墨绿色官袍,容貌出众的女子。 “徐监侯?” 总捕头诧异,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竟引发神都两大修行圣地联袂而至。 说起来,那与国教圣女、钦天监侯站在一起的年轻人,又是何等身份? “怎么回事?”徐修容美眸扫过现场,见季平安无碍后松了口气,等看到尸体,以及周围战斗痕迹,不由心弦再度绷紧。 季平安说道:“我收到监侯手令,抵达此处却遭遇刺杀。幸得圣女出手,斩杀敌人。” 徐修容沉声道:“你看到的手令是假的,看来是有人想诱杀你。有线索吗?” 季平安颔首,将袖中画像递了过去,道:“圣女方才问灵,在死者记忆中看到了这个人,疑似同伙。” “嗯嗯,没错。”俞渔点头,表示自己可以证明。 徐修容眼眸微眯,杀气外显,她虽性子柔和不喜争斗,但此刻也怒了,可当她看清画像时,瞳孔猛地放大,失声道:“是他?!” 旋即,她念头急转,盯着季平安:“到底怎么回事?” 此刻她已察觉异常: 季平安手里为何会有画像?圣女又怎么偏巧出现在这?显然背后大有玄机,季平安可能瞒着她做了一些事。 季平安神色坦然,道: “等此事了结,我会将经过如实相告。但眼下我们要做的,是立即抓人,以防生变。还记得我前几日说的话吗,想要翻盘不能一味防守,现在是进攻的时候了。” 旁边。 俞渔一头雾水,只觉两人在打哑谜,恼火道:“你们在说什么,本圣女听不懂。” 徐修容深深看了弟子一眼,葱白十指攥紧画像,算作默认。 转头对俞渔道:“多谢圣女救下我木院弟子,待此间事了,本侯会去道门致谢。” 俞渔神色羞愧,板起脸道:“其实斩敌关键不在我,而是季平安,幸好他出手用那个摘叶飞花诛敌,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以她的骄傲,不屑贪功。 不是圣女,而是季平安杀敌?……徐修容愣住。 另外……摘叶飞花不是最基础简单的术法吗,竟能将一名养气武夫剔骨凌迟?她觉得,这个弟子愈发令她看不透了。 不过,眼下并非探究的时候,她当即便要卷起季平安,返回钦天监。 季平安却将俞渔拉到一旁,给她说了个方位和地址,道:“帮我办完这件事,欠下的人情就算还掉。” 我分明方才已经帮过你了……俞渔瞪大眼睛。 不过这件事的确有趣,想了想,她扬起下巴,冷傲道:“一言为定。” …… …… 四季阁。 众人齐聚一堂,气氛沉闷压抑。 徐修容急促离开后,一群星官察觉异常,忙追随而去,得知了季平安失踪的消息。 虽不明具体,但能惊动监侯出关,绝不是好事。 “哎呀,黄贺你别在我眼前晃,看得人心烦。”沐夭夭坐在凳子上嚷道。 黄贺焦急地来回踱步,脸色发白:“监侯去了那么久,都没回来。若我家公子出了意外……” 想到最糟糕的结果,他失魂落魄,浑身发冷。 沐夭夭银牙紧咬,道:“你能不能盼着点好,没准并非大事呢,是我们想多了。” 只是……这话说出口,也没什么底气。 就在众人坐立不安之际,突然,监内钟声响起。 “噹——” 与纪念功勋的报钟不同,这钟声急促昂扬,是突逢大事,召开紧急会议的信号。 “发生什么大事了?!” 众人起身,难掩惊愕。彼此对视一眼,忙飞奔出去,直奔远处的议事堂。 沿途一行人只见各院星官、监生纷纷走出,浩浩荡荡朝议事堂赶。 显然都被惊动了,想要去探明究竟。 不多时,众人抵达一栋巍峨建筑外,却发现门口已经被围观的人堵死,无法靠近。 “薛公子,你们可知道发生了何事?”黄贺眼尖,瞥见一群熟人忙问道。 薛弘简看到他,摇了摇头,说道: “不知具体,但方才我等目睹徐监侯与季平安回来了,两人一起进了议事堂,然后便响起钟声,此刻里头五位监侯在议事呢。” 第四十五章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求追读) 议事堂! 一尊日晷伫立门前,投下斜斜阴影。 当急促钟声响起,不多时,一道道色泽各异的星光纷至沓来,坠落堂前,凝聚为不同人影。 金、水、火、土……四大监侯齐至! 一角白袍拂动,李国风自星光走出,拧眉看清状况: 徐修容面无表情站在堂前奏钟旁,手中捏着一只钟锤,柔和的面庞杀机凛然。 在她身旁,则站着季平安。 “发生何事?急召我等前来?”李国风目光只在季平安身上停留一瞬,便挪向徐修容。 “是啊,徐师妹,出了什么大事。”方流火迈步走出,周身火星飘散,两条红眉扬起。 “按照院规,若无大事不得奏钟,徐监侯,希望你拿出足够的理由。”白川低沉的声音传来,有着明显的被打扰的不快。 老实人黄尘没吭声,也投来疑惑视线。 徐修容见人到齐,抬手将钟锤丢下,发出“当啷”一声,看了白川一眼,寒声道: “就在方才,监内有人伪造本侯手令,诓骗季平安离开钦天监,前往白堤。而他抵达后,则遭到了一名养气巅峰武夫的刺杀。” 众人豁然变色。 “徐师妹,此事当真?!”方流火是个急性子,横眉立目。 包括白川在内的其余监侯,也都脸色一沉。 修行界常有争斗,若仅是弟子遭到袭击……并不算大事。 但假传手令,蓄意谋杀,性质便截然不同。 因为这件事的核心在于:钦天监内可能遭受渗透。 任何组织,对于外敌的渗透都极为敏感,不会忽视。 徐修容冷声道:“本侯莫非会开玩笑?刺杀之事许多人目睹,更有刺客尸体为证。其人身上还携带着这个。” 她丢出季平安捡回的兽皮。 “妖族!”几名监侯一眼认出。 李国风沉声道:“所以,对方是妖族埋在神都的暗子?来刺杀我钦天监天才?” 两族虽已数百年未启刀兵,但阵营仍属敌对,双方对于扼杀对面新生代天才这种事也很上心。 季平安不久前展现不俗天赋,被妖族获悉,从而派人暗杀……这是合理的理由。 “还不好下定论,”白川摇头,冷静分析道: “我们的敌人可不少,各大宗派虽表面和气,但私底下未必没有龌龊勾当,嫁祸给妖族,转移我们视线也不是第一次。尤其神都大赏临近,这个时候按理不太可能。” 众人点头,认可他的分析。 “除此之外呢,可有其他线索?”李国风问道:“你说刺客已被击杀?尸体在何处,可寻道门帮忙问灵。” 徐修容眉目冷寂:“已经问灵过了。事实上,若非国教圣女恰逢其会,季平安早已尸骨无存。” 圣女?众人略讶异,但也未询问细节,只是道:“问灵结果如何?” 徐修容面沉似水,忽然看向白川,冷笑道:“白监侯不知么?” 白川呵了一声,说:“徐监侯这话有意思,怎么竟问我?难不成还是我派人去杀他?” 然而,这反讽的一句话抛出,气氛却突然诡异起来。 白川愣了下,迎着徐修容的目光皱起眉头:“有话直说。” 徐修容深深叹了口气,抛出重磅炸弹:“圣女当场问灵,在刺客记忆中看到一人的身影,疑似同伙。而此人……正是白监侯门下。彭园,彭司历!” 此言一出,几人脸色大变。 白川先是一愣,继而脸孔因愤怒涌上血色,厉声道: “徐修容!你莫要凭空污人清白!你我虽有过节,但一切都在院规之内。而非如你这般胡乱攀咬。” 他气坏了。 徐修容冷笑道:“大家都知道你护短,但也不用急着反驳。问灵结果不会作假,你若不信,稍后可请国教圣女前来作证。” 俞渔虽修为尚且不高,但作为辛瑶光亲传,地位不俗。这等人证还是可信的。 众人当下信了八分,白川气的胸膛起伏,他最是护短,当即道:“好。我这就寻彭园来问。” “还是我去派人寻吧。”突然,老实人黄尘开口,他迎着几人视线,叹气道:“这样最合适。” 众人缄默,明白了他的意思。 黄尘当即命人去寻彭园,不多时土院弟子返回: “禀监侯,彭司历不在监中。据守门白役说,约莫一炷香前彭司历急匆匆离开,说是去办事,眼下已不知所踪。” 话落,众人都沉默下来。 白川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他仍旧不相信,但又无法解释彭园为何恰巧逃走。人证物证俱在,真相呼之欲出。 “所以,彭园有可能与妖族勾结,暗杀我监天才。以他的权限,的确有能力伪造手令,至于逃走……有可能是以某种秘法,得知了刺杀死亡,意识到可能暴露故而逃窜。”李国风沉声道。 “我……我去抓他回来!”白川身周寒意难以遏制散发,议事堂气温下跌,声音冰冷的没有感情。 李国风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件事水院便不要参与了。” 白川愕然,旋即苦涩一笑,有些话并未明说,但都懂。彭园若是凶手,那他背后的白川也存在嫌疑。 余下几人对视一眼,同时抬手,取出星盘进行占卜。 然而占卜结果却竟迥然不同,四只星盘给出的方向各异。 “被干扰了,看来此事涉及层次不低。”李国风脸色难看。 神都茫茫大,人口百万,彭园早有准备的话,只要及时藏匿,没有术法帮助短时间恐怕难以找到踪迹。 “通报衙门吧,我们的人手太少,全部放出去也用处不大,只有依靠官府进行搜查,找到线索后再行抓捕。”方流火烦躁不已,无奈提议。 也只能如此……李国风叹息。可官府对于修行者缺乏震慑力,涉及术法,很多事难以用寻常探案手段破解。 这也是为何府衙至今都没查明上次巷内无头案的原因。 而此事的重要性,又并不足以呈送神皇,搞出太大阵仗。 最终结果可能便是嫌疑人失踪,无法彻底定性,变成悬案。 这显然不是徐修容希望看到的。而就在几人无计可施的时候,突然,一个从始至终被他们忽略的声音缓缓响起: “其实,各位不如先等一等,也许会有转机。” 说话的是季平安,他静静站在奏钟旁,神色淡然,身为当事人却毫无怒意、焦躁,而是给人一种……智珠在握的感觉。 一道道目光投来,神色各异,李国风皱眉:“什么意思?” 季平安平静道:“今日阳光太刺眼,不如去堂内小坐,喝茶去去火气。也许等下彭司历自己便会回来了。” 大抵因这话太过离谱,以至于几名监侯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方流火咂咂嘴,说:“你这小子不会给刺客把脑袋打坏了吧,人都没了,还能自己回来?” 李国风与黄尘摇头,也觉太过匪夷所思。 只有徐修容眼眸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又觉难以置信。 就在这时候,院外传来喧哗声,季平安笑着转身,道:“来了。” 砰! 话落,一道人影如同破麻袋般被隔着院墙丢了进来,砸在地上,扬起烟尘。 一道蒙着面纱的黑长直少女紧随其后,轻巧落地,洋洋得意:“季平安,人我给你抓回来了,本圣女这次可不欠你什么了。” 静。 众人先是惊愕,继而纷纷看向地上那奄奄一息,血葫芦样的身影。 “彭园!” 第四十六章 局势逆转(求追读) 峰回路转……在看清这人身份后,五名监侯都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面带笑容的季平安。 心中情绪如潮,翻涌不息。 并非大惊小怪,实在是这一幕太奇幻,四名监侯联手推衍,都无法获知彭园的去向,季平安又如何得知? 等等……更大可能,是季平安知道国教圣女去寻人这件事,而非预知。 虽不清楚道门何时掌握这般高超的寻人法术,但眼下不是讨论这件事的时候。 李国风正色道:“多谢圣女替我等擒拿此贼。” 俞渔没好气道:“不用谢我,是季平安告诉我一个位置,结果直接捉到了。” 是季平安……五名监侯面面相觑,有那么一瞬,竟觉这名举荐生深不可测起来,隐有国师生前手段风格。 徐修容目光感慨,心想这家伙果然早有准备,今日发难或许都在他谋划中,越想就越动容。 用力摇头,将杂念抛去脑后,她堵住其余人询问的嘴,眸光冰冷看向彭园:“是你伪造手令,进行谋杀?” 彭园手脚被打断,闻言艰难撑起身体,脸色苍白,迎着一道道目光,心知必死无疑,突然笑道:“我若说不是呢。” 众人面露怒色,早在发问时,在场五名监侯便同时释放神识,将此人笼罩。 五名坐井修士神识叠加,足以令凡人陷入昏迷,但彭园作为星官神魂强大,只是被压制的难以呼吸。 而通过神识的细微感知,几人可以分辨出对方话语的真假。 感受着神识反馈,白川最后一丝希望断掉,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心腹下属: “为什么。你莫非是妖族奸细?” 彭园迎着他的视线,沉默半晌,说道: “我很想说是你指使的,但这么多层神识压着,这般粗劣的谎言也没什么意思。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杀了我吧。” 白川惨笑一声,仰头闭上双眼,深深吸了口气,他再次看向彭司历时眼底尽是自嘲:“我不管了,这人你们押去观星楼底审吧。” 钦天监不乏针对修行者的刑讯手段。 然而彭园却摇摇头,说道:“既然你们不动手,那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李国风等人脸色一变,同时施展术法阻拦,试图封禁对方,可却全无作用。 彭园眉心处喷出一朵黑焰,顷刻间生机断绝。 俞渔眼底覆盖灰白,抬手一抓,试图扯出灵体,可却失败了。 她小脸难看道:“他的识海中布置了很高明的手段,念头一动,就烧穿了魂魄,无法问灵获取记忆。非寻常人可为,此人背后可能涉及观天境界强者。” 不同宗派各有所长,道门对灵魂研究极深,俞渔的发言足够权威。 五大监侯震怒不已,同时也有些后怕,司历的职位已不算低,竟都能被安插暗子,钦天监内是否还有内鬼? 顷刻间,已打定主意要彻查一番。 只有季平安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以他如今的低微境界,同样无法阻拦彭园自杀,他只是在看到那缕黑焰时,触动久远记忆。 只是活了一千年,他所见过的秘术太多太杂,以黑焰为形态的不在少数,且许多秘术都散落四方,或干脆失传。 难以凭此追溯对方来历。 “诸位,堂中议事吧。”李国风揉了揉眉心,开口道。 兹事体大,五人必须坐下商议,尝试寻找线索,或者清除隐患。 另外……还要讨论对白川的处罚。 且不说白川身上的嫌疑并未彻底洗清,即便无辜,也必将受到牵连,可想而知,李国风与方流火不会放弃这个削弱水院的机会。 就连老实人黄尘,沉默片刻后也突然开口:“我建议暂停白川官职,待案子查清后再做处置。” 众人纷纷侧目,难掩惊愕,仿佛公开表态的不是记忆里的黄尘。 黄尘笑了笑,忽然看了季平安一眼,说道:“中立者是为贼。虽然话语偏颇了些,但亦不无道理。” 秉承中立态度的土院,首次投出了自己的一张票。 …… …… 议事堂外。 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且毫无散去迹象,大门阻隔下众人不知晓里面发生的情况。 只先后看到有土院弟子往返,又见国教圣女拎着个人飞进院落。 “到底发生何事?” “有谁能进去询问吗?” “怎竟还不出来。” 议论声嘈杂热烈,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好奇。 沐夭夭踮着脚,在人群外头一蹦一蹦的……好似一只兔子。 旁边黄贺吐槽道:“你别蹦了,这样又长不高。” 风水轮流转,不久前是黄贺来回转圈,不过如今得知公子无碍,他便不急了,反而遗憾于没有抓一把瓜子过来,干等着实在无聊。 沐夭夭眼睛瞪圆,额前刘海跳跃,叉腰怒道:“你就不担心?万一又是水院搞什么鬼,对付我们该如何?” 黄贺语塞,这时候突然前头喧闹声响起,紧闭的院门打开。 有在院中侍候的星官走出,被人群一拥而上,很快的,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人群中传开: 彭司历疑似妖族暗子,勾结贼人暗杀木院天才季平安失败,畏惧刑讯当众自杀。 五大监侯议事,初步下令暂停白川职务,同时对水院上下人员彻查,追溯相关人等。 消息太过劲爆,如同龙卷风,将沐夭夭等人刮懵了。 季平安遭刺杀,徐修容敲钟,白川受难……形势变化太快,惊喜来的太突然,他们没有一丝丝准备! “钦天监要变天了。”人群中的石纪伦喃喃。 “准确来说,是水木两院局势逆转了,接下来水院必然遭受重创。木院则彻底活过来了,起码……神都大赏前可以获得安稳发育期。”国公之子薛弘简理智分析。 议论声中,不少人将怜悯的目光投向人群角落,穿水院袍服的宋远一行人。 他们都是从木院叛逃过去的,显然成为了最大的输家,甚至必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大师兄……我们……”一名星官语气慌张,声音发颤,看向前方的宋远。 宋远默默伫立,失魂落魄,整个人如遭雷击。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当日在青莲小筑,与季平安的那段对话。 自己曾说不会后悔,笃定对方的选择愚蠢且短视……可如今看来。 “小丑原来是我吗。”宋远喃喃,心底生出悔意。 …… 人群散去,将这场事件的消息传开。 钦天监某处,一条石板路上,身材高瘦,五官阴柔的白川沉默地独自行走。 形单影只,神色寂寥。 突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到前方拐角处,安静站立一道熟悉的身影。 “你在这干嘛?”白川漠然道。 “在等你。”季平安平静说道。 这一幕有些怪异,一方没有了身为监侯的威压霸道,另一方也没有司辰该有的谦卑恭谨。 白川嘲弄道:“等我?怎么……你也来看我笑话?觉得出了一口恶气?毕竟我那般针对你们。哦,对了,我身上还有派人杀你的嫌疑。” 季平安摇了摇头,那双宛若静湖的眸子看着自己这名弟子,有些不忍,也有些恨其不争:“我等你,只是想说一句话。” “什么话?” 季平安叹了口气,语气沧桑道:“国师对你很是失望。” 白川豁然变色。 …… ps:先更后改,另外月初求个月票,粉丝榜还差五个人就能凑够一百了,我想凑个整。。 第四十七章 心有山海,静而不争(求追读) “你想说什么?”白川寒声质问,眼神锋锐如刀,这一刻,虽赤日横空,可周围气温却开始下跌。 白川很愤怒。 这是有理由的,站在他的角度: 眼前的少年接连两次挫败水院的攻势,更在自己被停职后,专门拦在路上用这种口吻进行批评,这无疑是种胜利方的挑衅与奚落。 而更令他恼火的,还是对方话语的口吻。 国师寿元枯竭仙逝,本命牌碎裂,且九州各大宗派亦有见证,自不可能有假……所以,季平安这句话当然不可能是字面意义,更近似于朝堂上言官抨击君王的话术。 诸如:陛下如此昏聩,若先皇泉下有知,必会失望至极……之类的话语。 而季平安接下来的话也佐证了他的猜测: “你该听说过,国师临终前曾与我说过很多事,其中也包括你。” 白川愣了下,控制住怒火。 这一刻……这名个性无常,行事霸道的监侯突然紧张忐忑起来。 这与季平安无关,而是身为弟子,对师父临终前评语的在意。 “国师说我什么?”他死死盯着对方,神识笼罩,补充道:“以你的修为,别想着编些话来诓骗我。” 季平安神色平静,闻言摇了摇头,眼底失望之色愈浓: “国师与我说起过昔年授课时,在几个师兄弟中最担心的就是你。你生性要强,性格孤僻。这既符合辰星的特征,令你更易修行,星辰的特性也会反向加深对你的影响。 “水多变,可柔可刚,朝为雾气暮成雪……故而星官个性矛盾,如你自小便多疑,却又会对亲近者毫无防备心……”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附着任何嘲笑或者讽刺的意思,如同在追忆过去。 白川默默听着,脸上的肃杀淡去,阴柔的气质中“柔”的部分盖过了“阴”…… 周遭温度也渐渐回升,随着季平安的讲述,他有些走神,想起了久远的过去。 …… …… 百年前。 傍晚,残阳如血。整座钦天监都蒙着层金红暖光的滤镜。 一整日的修行课程结束后,师兄弟们三两成群离开。 “白川,去吃饭啊。”脸上带着婴儿肥,已渐显出美人胚子的幼年徐修容朝学舍里的白川招呼道。 “容儿师妹,别搭理他,每次叫他出去玩都不搭理人,咱们走吧。” 少年方流火嫌弃道,火红的眉毛飞扬,又看向优等生模样的李国风,勾肩搭背:“李疯子,快点吃饭,我约好人了等会一起蹴鞠去,黄尘去占地方了。” 少年李国风硬着头皮:“你别扒拉我……” 两个少年结伴离开,小容儿左右为难,见房间里没动静,只好小跑着追出去。 喧闹声渐渐远去,院子里安静下来。 学舍内。 小白川闷头坐在桌案前提笔写功课,复习那些枯燥乏味的天文学知识,他比同龄人更瘦小,额前一缕发丝泛白,有些少白头。 在小容儿叫他时,始终没有抬头,仿佛专注于课业充耳不闻。 直到师兄弟们离开,他才停下笔,抬起头朝窗外看。 门口空荡无人,被黄昏暖光填满的学舍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了。 白川眼底浮现一丝沮丧,继而又被他生生抹去。 两只被墨汁染得发黑的小手摊开试卷,看着上头朱红的叉,他嘴唇抿成一条线,眼底浮现水雾。 学堂里,课业最好的是李国风,徐修容次之。 白川与方流火竞争第三名,最笨的黄尘吊车尾。 李国风天赋型选手,上课不听讲,但每次成绩都第一。 徐修容自幼聪颖,读书又认真,也不差。 方流火只想着玩,是个坐不住的,按照大师兄的话,是“屁股上生了针”,却与他不相上下。 白川是最努力的,他想拿第一……但莫说徐修容,上次考试他连方流火都没比过。 发榜时黄尘曾走过来,说:“没事,还有我垫底。” 白川一把推开他,心想谁要你一个蠢货安慰。 ……将卷子夹在书里,白川背起书袋,默默出了学堂,沿着青石板路行走,避开了人多的主路。 “嗒……嗒……” 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踢着一颗石子。突然石子撞在了一双靴子上。 小白川仰起头,看到一个高大的,披着白袍、黑白长发交织的身影挡在面前,遮住阳光。 “师父。”白川愣了下:“您怎么在这里?” 老国师笑眯眯地俯身,摸摸他的头,说:“为师在等你啊。” 白川小脸紧张起来,有些怯怯地问:“是因为成绩吗,那道题我其实……” 老国师蹲了下来,摇摇头,打断了他慌张的解释,看着他瘦小的身板,叹了口气: “长身体的时候,不吃饭怎么行。和为师去饭堂,今天做了红烧肉呢。啧,这手怎么弄的都黑了,先去洗手。” 白川呆住了,任凭自己脏兮兮的小手给国师温暖的大手拉着,一老一少蒙着夕阳的光辉朝远处的水池走。 影子投在地上,拉的老长。 国师苍老忧虑的声音絮叨地说着: “其实为师还有句话想对你说。在几个师兄弟里,你最要强,偏又不合群,这样迟早会出大问题……你要记得一句话,要谨记,莫要忘记。” “什么话?”白川问道。 老国师沉吟了下,说道:“心有山海,静而不争。” …… …… “心有山海,静而不争。” 季平安叹息道: “国师说,只要你谨记这句话,便任凭辰星扰动,也可护持本心,岿然不动。水之真意,乃顺势而为,逆势必反,败之必矣。 “可显然,你并没有记住。我今日过来,并不代表木院,也非嘲笑奚落。只是想将国师与我说的这些转述给你。 “我从雷州赴神都时,满心以为钦天监各院一家,但没想到并不是这样,我很不喜欢,我觉得……国师若泉下有知,大概也不会欢喜。” 说完,季平安迎着阳光转身离开,白川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地上渐渐拉长的影子。 现实与记忆,有了一瞬的重叠。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心有山海,静而不争。”白川喃喃念诵着这句忘却了许多年的话,泪水夺目而出:“师父……我好像做错事了。” …… …… 季平安没有听到白川微不可闻的低语,也不想关心后续。 法国路易王可以飞扬跋扈说出:“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但作为长生者,他还做不到,这真是件遗憾的事。 “公子。”季平安走回青莲小筑,就看到门口已有人在等。 黄贺喜气洋洋地跑过来,说道:“您可回来了,徐监侯他们都等着呢。” 季平安莞尔:“等我做什么。” 徐修容从院中走出,言笑晏晏:“等你给我们一个解释。所以……今天这一场戏,到底是怎么回事?” …… ps:先更后改。 感谢:西子爸爸六万点币打赏,成为本书掌门! 第四十八章 揭晓真相(感谢“西子爸爸”成为本书盟主) 青云宫,寂园。 辛瑶光漫步花丛间,羽衣拂过地面,丝毫不染尘。 忽然,远处垂花门一道娇小身影走出。返回国教的俞渔换回了道袍,解下了面纱,脚步轻快,脸上洋溢笑容。 “事情办妥了?”辛瑶光停下脚步,笑吟吟看向女弟子,“遇到什么事,这样开心?” 俞渔先是乖巧地“恩”了声,然后才叽叽喳喳起来:“师尊,您肯定想不到今天我遇到了什么事。” 作为圣女,她有着高冷骄傲的人设,所以很多新鲜事没法轻易与人分享,只有在辛瑶光面前才会展露娇憨少女的一面。 “哦?”辛瑶光笑道,“说说。” 俞渔说道:“昨天季平安不是给我送信,约我在白堤见面嘛。我提早就过去了,结果他竟然迟到了……” 少女的讲述毫无重点,以对某人的吐槽开场,不过很快就步入正题,说起了二人遭遇武夫刺杀,联手将其击毙的事。 辛瑶光稍稍提起兴趣,但也不很在意。 无论季平安的表现,还是刺杀这种事……在她的境界俯瞰去,只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水花。 直到俞渔说起徐修容抵达,返回钦天监敲钟议事,彭园当众自杀这些后续,这位国教掌教,世间最强大的女人之一才正色些许: “如你所说,那彭司历疑似乃妖族暗子。未想到国师离开不过十余年,钦天监便被敌人渗透至此。” 俞渔也一脸感慨:“是啊,想想都后怕。” 辛瑶光又道:“不过按你讲的,今日这场戏便绝非巧合了,大抵是那季平安一手布局,借你的手,既挖出暗子,又一举逆转了两院斗争的局势,倒是有趣的紧。” 俞渔呆了下,茫然道:“师尊您说,这一切是那家伙安排的?” 辛瑶光没好气地用指头戳了下爱徒额头,笑道:“自己琢磨去。” 俞渔被赶了出来,闷头思考整件事。 她的确察出异常,但若说全部是季平安一手导演,她有些不信。 “俞师妹,听闻你今日又外出。神都大赏在即,吾等肩负匡扶九州之责,振兴国教大任。当潜心修行,早日破境才是,那等凡尘俗世只会耽误修行。” 忽然,一声悠长叹息传来,吓了她一跳。 等看清突兀出现在身前,背对着自己,身披太极袍的国教圣子时,她怒道:“你是不是有病。” 圣子负手而立,喟然叹息: “众生有疾、山河有恙、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世界早已病入膏肓,未曾想到师妹竟能看出这一层,想来心境又有精进,本圣子甚慰。” 俞渔一脸黑线,对于这名“师兄”的古怪脾气已见怪不怪。 若说国教圣女只是骄纵冷傲了些,与之对应的圣子便是一朵奇葩,其自命不凡,每每有惊人之语,是个爱出风头的。 更立下大宏愿,要效仿千年前的离阳真人,铲除奸佞,还天下以朗朗乾坤,实则按大周国师发明的词,便是“中二入脑”。 俞渔撇嘴,说道:“你还是多在意自己的修行吧,小心神都大赏丢人现眼。” 圣子负手而立,用后脑勺俯瞰她,嗤笑道: “呵,当今天下佛门衰败、墨林衰落,槐院、兽宗不足为虑……钦天监更是青黄不接,除那洛淮竹外,无一人才。” 俞渔眨眨眼:“那可未必,钦天监最近便出了个天才,初入养气境不足一月,便以一招摘叶飞花斩杀养气巅峰武夫,你行吗?” 圣子身躯一震,后脑勺目光灼灼:“此话当真?世间竟有此等人物。” 果然……这家伙最受不得刺激,俞渔嘴角微翘,哼着小调走了。 只剩下圣子屹立于原地,皱眉苦思: “摘叶飞花……莫非是星官途径某种不传秘术?本圣子竟闻所未闻,可恶,可恶。”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只是门不入流的招法,称之为“法术”都勉强。 …… …… 青莲小筑。 季平安甫一进院,就给一群星官围住了,然后是连珠炮般的询问: “你当真被刺杀了?可有受伤?”这是中年司历的话,很贴心。 “听说是你请圣女出手,捉了彭园,才能给水院致命一击?干得漂亮!”这是身材火爆,性格火辣的女司历的称赞,很直接。 “季师弟,师尊说你早知晓彭园是暗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沐夭夭白净的脸庞上,眼睛瞪大。 会议后。 徐修容便与弟子们见面,简略说了下经过。 但她也是一知半解,心中谜团无法解开。 此刻好奇道:“现在可以说清楚了吧,你到底偷偷背着我们做了什么?如何预料到彭园要杀你?” 黄贺搬来藤椅,也好奇不已。 作为参与者,他对季平安的布置了解的更多,但与其余人一般,不清楚原委。 迎着一群人的注视,季平安笑了笑,先招呼众人在院中落座,整理了下思路,才说道: “你们还记得,我当初说过的反攻步骤吗?” 沐夭夭举手:“我记得,先激发金、水两院矛盾,同时争取拉拢盟友,并搜集黑料,伺机反攻。” 众人点头。 第一步他们做的很好,第二步还没出手,但黄尘莫名其妙就倒戈向他们了。 第三步则卡在缺乏足够有力的“黑料”上。 季平安颔首,说道: “当日我们寻不到水院的大错,各自继续收集。我回来后也在思考这件事,突然便想起你曾说过,监侯之所以受伤,疑似有人泄露行踪这件事。” 徐修容眉头微皱,旋即舒展:“本侯当时说,白川不会做件事,所以泄露此事的是彭园?” 季平安说道:“有极大可能。但当时我并不知道是谁走漏的风声,甚至于,我根本不确定是否存在一个‘叛徒’,但这并不妨碍我基于这个思路去思考。 “正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们先假定存在这样一个人,那对方能传出消息,对监侯进行伏击,说明背后存在一方大势力,那此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黄贺想了想,试探道:“难道不是为了杀死监侯?削弱钦天监的力量?” 季平安摇头:“倘若目的是杀人,那彭园会不清楚监侯的实力?定然要派出足以镇杀监侯的力量才行,但据我听说,情况并非如此。” 徐修容点头:“对方很强,但的确没有杀死我的能力。” 季平安说道:“这就是个疑点了,于是我想,也许对方的目的就只是打伤你,毕竟杀死一位坐井强者的难度,付出的代价,以及要承担的后果与击伤是迥然不同的。” 众人点头,认可这个逻辑。 越是强大的修行者,杀死的难度就越大。若对方当真搏命,徐修容拼死爆发,很有可能拉对方一起死。 沐夭夭疑惑道:“这般大费周章,只是为了打伤我师尊?有什么意义?” 季平安靠在藤椅上,嘴角含笑:“你们莫非忘了,水院大举出手,进攻木院是什么时候?正是在监侯受伤闭关期间啊。” 众人悚然一惊,如遭棒喝。 …… ps:构思后续剧情,更新晚了。感谢大佬再次四万赏!成为本书首盟。 第四十九章 怪物(感谢“西子爸爸”再次上盟) 在此之前,并非无人怀疑过徐修容的受伤与水院的行动存在关联。 但相比于刻意设计,更广泛的看法是白川捕捉到了这个时机。 可在彭园身份暴露的当下,这件事便有了全新的解释。 “你是说,彭园是为了帮助水院竞逐监正的位置,所以才泄露我师尊行踪,令她受伤,从而趁机挖走宋远等人,方便后续的罢黜?”沐夭夭说道。 旋即脸色难看道:“一枚暗子凭啥这般不遗余力,难道说这件事背后的主谋真的是白川?” 这个猜测太惊人,以至于她连“监侯”的尊称都丢了,直呼名字。 其余人也脸色不善起来,显然都猜到这个可能。 季平安却摇头,说道:“彭园的确在帮他,但却未必是好意。更大可能是为了制造分裂,加剧钦天监的内斗。” “仔细说清楚。”徐修容呼吸急促,隐约明白了什么,但还不敢确定。 季平安说道:“很简单的推理,倘若我们换位思考。假定我们是某一方势力,想削弱钦天监,那么设伏杀死一位监侯固然有效,但还是那个问题,代价太高。 “如今修行江湖大体还算稳定,观天境以上的强者极少出手,因为担心会引发各大派激烈反应,所以斗争局限于坐井之下。而想要杀死监侯,大概率要同样付出一名坐井强者的命……这显然并不值当。 “并且,这反而还会令钦天监同仇敌忾,愈发团结……所以,更划算的方式,便是想法子刺激各院内斗,众所周知,一个组织若要崩塌,最容易的突破点往往在内部。 “恰好,各院竞选下一任钦天监正便是个好时机,只是此前五院势力虽有差距,但大体还算均衡,所以矛盾始终没有爆发……” 徐修容恍然大悟,接续道: “所以,彭园这样做,是利用最小的代价,令我受伤这件事成为打破五院平衡的关键。使得我们彼此内斗,从而削弱钦天监。” 聪明……季平安克制住夸奖的冲动,微笑点头: “没错。这正是我基于已知情报假设推理出的结果。 “本着这个思路,我开始仔细研读水院近几年的资料,并注意到了彭园这个人,此人三年前被白川重用,而恰好就在那之后,水院开始对其余分院搞小动作……而在此之前,各院虽在竞争,却还是良性的,即:以努力提升本院的实力为主要途径,水院亦然。” 黄贺闻言忍不住拍大腿: “好像真是这样,我以前做博士的时候,就听人说起,彭园之所以受到重用,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给白监侯出谋划策,有点狗头军师的意思。” 众人只觉豁然开朗。 以往只单纯愤懑于水院的手段,也曾私下抨击白川此人毫不念同门之情,如今看来,白川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彭园的影响。 季平安保持微笑。 这段话并不全然真实,事实上,是他从“暗网”搜集的资料中,发现了彭园的异常。 韩八尺身为隐官,镇守神都数十年,再加上前代隐官的经营,触角不说渗透到神都各个角落,但也不差太多。 钦天监同样是监察重点。 “暗网”资料中,彭园曾多次隐藏身份,与外人接触,时间跨度长达数年。 心有怀疑下,季平安拎出这条线仔细核查,愈发觉得这人疑点重重。 等几人消化完信息,季平安继续道: “有了怀疑的人,但我仍旧缺乏证据,并且也并不知晓这番猜测真假。于是我开始思考,如何能验证这个猜测。这个时候,我想起院中一些关于我的传言,于是一个计划清晰起来。 “仍是换位思考,假设彭园真有问题,在上次精心策划的罢黜事件失败后,必然会关注起我,倘若这个时候他得知,徐监侯伤势即将恢复,而我的加入使得木院实力提升,他会如何?” 沐夭夭眨眨眼,试探道:“焦急?” 见众人望过来,她有些局促地解释: “他的目的是通过打破五院的实力平衡,从而刺激内斗,那如果我们的实力恢复了,再次平衡起来,那他不就白忙活了吗……肯定会焦急的吧。” 季平安略显意外,投来赞许目光: “没错。彭园肯定会急,而一旦敌人急了,就是露出马脚的时候。于是,我让黄贺假装醉酒失言,散播消息,就说我其实得到国师馈赠,徐监侯也即将伤愈。 “按照我的猜测,彭园得知此事后,肯定会有所动作,他没有能力对监侯动手,那最好的方法,就是杀死我。” “试想,杀死我非但可以削弱木院实力,并且在当前局势下,一旦我死了,你们肯定会怀疑水院,这将进一步激化矛盾,从而打破平衡,最差的结果……也能将金水两院的矛盾,重新转移回来…… “而我的死亡又可以推给妖族或者别的势力,铲除掉一个天才,还能出一口恶气。关键我实力又足够低,很容易可以做到这点……”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这么诱人的选项,很难有人会拒绝。” 黄贺恍然大悟:“原来公子你吩咐我这件事,是这个目的,那后来送信的事……” 季平安笑道: “我既拿出自己做诱饵,当然要有足够的保障。彭园若想杀人,肯定不会选择在钦天监内部,那样会使得他暴露几率大增,而且这件事要尽快……所以我料定,接下来几天对方必然会出手,于是我用一些人情,换来国教圣女保护我接下来几日周全。 “而事情也的确未出乎预料,敌人来的比想象中更快,这才有了白堤刺杀的事。其实我本想将刺客抓活的,从而审问出其同伙,或许可以揪出彭园,但出了一些意外,好在问灵结果又补上了……” 沐夭夭好奇道:“那圣女抓彭园又是怎么回事?” 季平安当然不会说,是自己通过大衍天机诀提前预判。 好在早有腹稿,他笑道: “这件事多少占些运气成分。击杀刺客后,我担心彭园也许会有某种手段得知危险,毕竟他也是星官,懂得占星术,可以预测凶吉。 “而对方若逃跑,大概率会先占卜往哪个方向跑危险最小……显而易见,必然是与我与监侯所在的方向相反才行。这样就可以判断他逃走的大致方向,再考虑到钦天监在神都的地位,他不敢久留城中,会急于出城,那又可以大概判断他会走哪几条路…… “再刨除与官府衙门,以及青云宫等地点相近的街道,剩下的选项就很少了,加上国教圣女本身也懂得一些感知术法,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察觉修行者……于是,我便猜了个方位,请圣女去堵截。结果运气不错。 “事情的大概经过,就是这样了。” 话落,他端起桌上茶盏喝了口,润了下嗓子。 等放下时才发现桌旁一群人不约而同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个怪物。 …… ps:感谢大佬再一次十万点币打赏,成为本书双盟主! 小扑街惊了,没想到西子大佬又上了个盟,感激涕零,无以言表,破费破费! 第五十章 晋升大弟子(求追读) “怪物。”终于还是沐夭夭忍不住开口:“我原以为李监侯心机够深了,但为啥现在觉得他不如你呢。” 这话获得众人一致认同,看向季平安的眼神都不对了。 只凭借一个猜想,就完成一系列谋划,并以身为饵扳倒一名司历,一名监侯。 想想都令他们不可思议,尤其最后预判彭园的思路,更是令人惊叹。 “老娘头一回知道,占星术还能被别人反过来利用,反推位置,以后遇敌得小心了。”女司历豪爽爆粗口。 中年司历幽幽道:“放心,一般人也没他这般……” 犹豫了下,他将“老阴比”三个字硬生生咽下了。 黄贺与其余星官惊叹之余只觉钦佩,若换做他们,是自愧不如的。 至于徐修容……抿着嘴唇深深地凝视季平安,神色复杂。 在她看来,季平安这番话里部分细节用春秋笔法掩盖,并未全部袒露,比如情报的来源,又比如黄尘最后时刻的表态…… 都并不简单。 不过略一猜测,或许是借用了国师留下的某些手段达成……也就不意外了。 每个人都有秘密,没必要刨根问底。 “笃笃。”屈指敲桌,徐修容沉声道:“今日这些,本侯不希望外传。” 众弟子一凛,纷纷保证守口如瓶。 虽然这些不算隐秘,其余监侯事后复盘,大概也会有所察觉,但彼此心照不宣就好,若搞的人尽皆知,对季平安绝非好事。 徐修容满意点头,脸上重新扬起笑容,院中气氛也轻松愉快起来: “总之,接下来一段时间木院的压力会大为消减,你们也都收收心,过去的事不必再想。抓紧时间修行,为夏季的神都大赏做准备才是当务之急。另外,本侯还有一件事要宣布。” 众人腰背坐直,认真倾听。 徐修容眸光一转,落在神色平静的某人身上,说道: “从宋远等人转投水院以来,我木院人丁稀少,大弟子的位置亦空悬已久。此番季平安立下大功,理应奖赏,本侯欲立为木院大弟子,你们觉得如何?” 大弟子! 闻言,季平安表情古怪,其余人倒并不意外。 每个分院都有大弟子,往往由修为、资历最高者担任。 之前木院面临危机,也没心思考虑这个,如今危机暂缓,提起此事并不意外。 虽然在众人看来,季平安踏入养气境不久,按修为排列,轮不到他。 但凡事皆有特例,无论是这次他挽救木院的功劳,还是其惊人的天赋,都足以令人心悦诚服。 “我同意。” “同意。” “理应如此。” “嘻,若不立他我们才觉不公呢。”沐夭夭笑道,众弟子点头,无人反对。 倘若说在此之前还有弟子有想法,可听完刚才那番布置,就只有自叹弗如了。 “唯一可惜的是,大师兄修行太晚了,不然的话有望代表木院冲击神都大赏。”一名弟子惋惜道。 神都大赏中,各大宗门养气境弟子虽也有比拼,但几乎全是养气巅峰。 没人觉得季平安能在短短两三个月里,从入门跨入巅峰境界。 徐修容神色古怪,心想若你们知晓这小子早已满足了条件,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她答应过对方,替其隐藏修为,不会这么早公开。 “说起来,按以往的经验,监内也快准备‘特训班’了吧。”黄贺忽然说道。 所谓“特训班”,是在神都大赏开启前两三个月,各院挑选优秀弟子,组成的一个临时的“班级”……恩,这也是国师发明的词。 接受特训,而最后参与神都大赏的弟子,也将从中选拔。 中年司历点头道:“此事已提上日程,再过几天便会开了。原本会更早些,但因洛淮竹尚未返回,故而迟迟未开。” “洛淮竹师姐啊。”众弟子露出仰慕神情。 每个星官都知晓这个耀眼的名字,其乃钦天监正门下弟子,是真正的天才,甫一入院便被监正看重悉心培养。 而其也不负众望,成绩、修为皆位列天榜第一,无人可撼动。 “洛师姐之前去外面随苟师伯历练了,这是快回来了么?”沐夭夭惊讶。 “恩,按行走速度,也就在这三两日了。” 一名弟子好奇道:“说起来,我听说苟师伯都活了好几百岁了,是与初代神皇一个时代的人物,到底真假。” 苟师伯……提起这个名字,一群年轻弟子瞬间提起兴趣,竟好似比对洛淮竹都更好奇。 就连季平安也抬起了眉毛。 钦天监有六院,苟师伯便是监正所辖的分院内一名司历,只是深居简出,见过的人很少。 而每一个有幸见过这位“师伯”的,留下最深的印象都是一个字: 丑。 苟师伯容貌很丑,但性格和蔼,据说辈分比当今钦天监正都高,寿元极长,几百年前便曾追随国师左右。 按理说这般人物,必然实力强大,地位尊崇。 可偏生苟师伯只有破九境界,并且生活简朴,格外珍惜粮食,对富贵荣华也浑不在意,只挂了个司历的职位。 如此种种,无一不令人心生好奇,只是关于他的过去又流传极少。 徐修容迎着一道道渴求的目光,有些感慨: “苟师兄的确寿元漫长,但与修为无关,而是另有缘故。其实这也不算秘密,很多司历和老生都知晓,其实苟师兄并非纯粹的人族,而是一位半妖。” 半妖! 众弟子惊讶,所谓半妖,便是人与妖结合后,极低概率诞生的种族,往往形貌丑陋,天赋也差,寿命虽比人长久,但比纯血妖族又短。 国师弟子中,竟有一个半妖? 似是预料到弟子想法,徐修容解释道: “昔年国师与神皇起兵,争夺天下,某次途径村庄,在路旁发现一近乎冻死的孩童,询问农人得知,其随父亲逃难至此,在村外破庙居住,其父染了风寒病死,只留下这一孩童……偏生其容貌丑陋,被村中人恐惧,赶出了破庙,这才冻饿倒在路旁。 “国师怜悯其身世悲惨,将其救活,留在军营中当个烧火仆人,没想到那孩子竟颇为坚强,一路背着一口锅,跟着大军东征西讨,竟然就这样长大了,国师颇为感慨,后来将其调入军帐,收为仆人,做一些杂活,也教授了一些修行方法。这孩子便是苟师兄了。” 徐修容的声音很舒缓,将众人慢慢带入故事中。 没人注意到,坐在藤椅上的季平安眼底浮现沧桑。 “后来呢?”沐夭夭身体前倾,用手肘撑着桌案,手托下巴,进入听故事模式。 徐修容说道: “某年,大军行至澜州疆域,国师领一股兵马独自前行,却意外遭遇埋伏,以东海苍龙为首,数位修行强者联手大乾官军围杀,国师那时修为虽已不俗,但双拳难敌四手,战阵中勉强击退强敌,却是身受重伤,近乎垂死……也是国师一生中最惊险的境遇之一。 “关键时刻,竟是苟师兄不顾性命,将重伤的国师从战阵中抢了回来,更换普通军卒衣裳后,背着国师一路拼杀,生生逃出了战场,躲进了附近的小镇……” 季平安躺在藤椅上,缓缓闭上眼睛,耳畔徐修容的声音渐渐淡去,一幕幕景象浮现。 …… ps:感谢西子大佬再再一次五万点币打赏! 有点心虚,大佬停手吧……下午还被书友批评,说两个盟了也不说加更,搞得我一阵惭愧……不是不想加,是担心做不到。 以前就玩过打赏加更这种事,结果我太菜了,每天只能写那么一点字,强行加更导致质量下滑,一本书写完愣是都没还完欠更。 后来就不敢乱承诺了。尤其现在一点存稿都没有……等上架吧,上架后努力爆更还债。恩,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尽量多更。 第五十一章 天才回归(感谢“西子爸爸”成为本书三盟) 四百年前,澜州。 一片竹林内,一个士兵打扮的人影拼命奔跑着。 沉重的靴子踩在积满落叶的地面,枯叶如水般溅开。 苟寒衣鼻腔间弥漫着血腥气,喘息声粗重如风箱,双腿灌了铅般,可他却不敢停,只是弯着腰,用双手死死托着背上的人,死命逃窜。 终于,身后的喊杀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苟寒衣力竭被一截枯木绊倒,整个人翻滚着跌倒。 背上昏迷的人也摔在地上。 “主人……主人……”苟寒衣惊呼一声,手脚并用爬了过去。 只看到国师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凭借着修士的自愈能力,胸腹间用布条扎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整个人的气息却已微不可察。 任凭苟寒衣如何呼唤,小心地推动,也没有反应。 容貌丑陋的半大少年慌了,口中因焦急发出呜呜的声音,双眼含泪,却毫无办法。 只能重新将国师小心翼翼背起,两只形似兽类的耳朵竖起,循着声响一路行走。 直至前方出现一座废弃的木屋,他惊喜地推开,却发现此处许久没人来过。 “主人……主人……”将国师放在屋内唯一一张狭小的床上,苟寒衣用头拱着他的胳膊。 没有反应! 没有反应! 他急得团团转,直至听到昏迷的国师胸腹间传来饥饿的声响,才恍然大悟,眼底亮起光芒:“食物!” 无论是野兽的本能,亦或者修行者身体自愈需要足够的能量,都指引给他以方向。 他开始在屋中翻找,充满希望地掀开墙角结满蛛网的水缸,然后眼底的光黯淡下去。 想了想,他将身上染血的护甲脱下,又脱下沾满血迹的外袍,盖在国师身上。 只穿着相对干净的单衣走出木屋,循着嗅觉的指引,走出竹林,来到了一座小镇。 时值午时,镇上炊烟升起,苟寒衣来到镇口第一家住户门前,小心地敲门:“咚咚。” “谁啊。”屋内传来男人的声音。 苟寒衣放低声音,结巴道:“我……我想讨口饭……能不能……” “没有!”男人隔着门板吼道:“要饭的去别家要去!” 苟寒衣弓着身子,谦卑地道着歉,走到第二家门口,再次敲门。 “谁呀……”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脚步声靠近,准备开门。 “我……我想……”苟寒衣刚开口,门打开了,露出一张略显警惕的妇人的脸,而对方在看到他丑陋的模样时,尖叫一声,“砰”地关上门,求助般喊: “当家的,妖怪啊……妖怪……” 苟寒衣堆起的笑容僵住,慌忙扭头跑开。 类似的事情他经历过许多次。 好多年前,自己父亲死去后,那些举着火把,手持锄头的农夫冲进破庙驱赶他时,喊的也是“妖怪”。 已经习惯。甚至在军营里这些年,也有很多士兵这样说他,只有国师从始至终,没有用异样的目光看过他一次。 苟寒衣想了想,撕扯下一片衣角,蒙住脸,堆起笑容再去敲第三家的房门。 这次开门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看到他蒙面后,喊着“强盗”,而后一名老汉挥舞铁锹冲出来,将因为受伤,力气比普通人都不如的苟寒衣打了出来。 然后他去敲第四家……第五家…… 因为容貌丑陋,以及可疑的打扮,几乎所有镇民都没有施舍给他粮食,只有一名心善的大娘不忍,隔着门丢出来两个野菜团子。 “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苟寒衣捧着团子说着吉祥话。 只是两个团子并不够。 他鼻子抽动,循着香气来到了镇子中心的一座酒楼外,眼巴巴地望着。 犹豫了许久,终于试着走进去,结果被眼尖的伙计拎着木棍驱赶,更一脚踹了出来,骂道: “要饭花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再过来把你腿打断!” 苟寒衣被踹翻在地,怀里的两个野菜团子滚了出去,他四肢跪地慌忙爬了过去,抓起一个,就在即将抓另一个时,一只精致的靴子踩了上来。 苟寒衣呆呆地仰起头,看到一名衣着光鲜,大腹便便的客人,显然刚从酒楼走出。 他浑身满是酒气,身后跟着恶奴。 “老……老爷,高抬贵脚。”苟寒衣结巴讨饶。 酒客撑着醉眼瞧着披头散发,遮住大半脸庞的单衣少年,肆意笑道: “这叫花子有些意思,高抬贵脚……哈哈,老爷我还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 苟寒衣满脸堆笑。 酒客起了兴致,笑道:“菜团子有啥可吃的,这样,我瞧你这脸长得就是个狗样,给老爷学几声狗叫,赏你一碗饭。” 旁边一群人围拢过来,苟寒衣愣了下,只沉默了几个呼吸,便跪在地上,两手作揖,堆起谄媚笑容:“汪!汪汪!” “哈哈哈……”酒客放声大笑,周围一群围观的酒客也都笑了起来,楼上更有人随手丢出食物。 在一片笑声中,苟寒衣掀起单衣当做兜布,将地上食物一一捡起。 不多时,一群人散去,酒楼伙计讥笑道:“还不滚。” “是是……”苟寒衣起身跑出镇子,先去小溪边将沾染泥土的食物洗干净,这才一路跑回了竹林。 推开木屋时,已是日暮。 国师已从昏迷中苏醒,只是没有力气,虚弱的躺着。 “主人……主人……”苟寒衣惊喜地欢呼一声,跑了过来。 “寒衣啊……”国师虚弱抬眸。 “主人……主人……我买了吃的来,你吃,你吃。”他破涕为笑,献宝似地掀开兜布,显出混在一起的酒菜。 …… …… 季平安睁开双眼,徐修容的讲述声再度清晰起来。 “……没人知道那段时间,缺衣少食的国师是如何撑过来的,只知道苟师兄出了很大力气,后来当国师伤愈,返回军中后,苟师兄便不再是个仆人,而被国师收在门下,成为亲随弟子。” 徐修容静静讲述。 石桌旁,众人听得入神。 沐夭夭好奇道:“那后来呢?苟师伯如何能活这么久?妖族虽寿命更长,但绝大多数也活不到四五百年吧,况且苟师伯还只是半妖,修为也不高。” 徐修容感慨道:“这就要说起后面的事情了,还记得国师重伤是被谁围攻的吗?” “东海苍龙为首的强者们。”黄贺记性很好。 徐修容颔首,说道: “国师遭此大难,因祸得福,病愈后竟一举破境。而后杀入东海妖族岛屿,将苍龙王斩首,剥皮抽筋,取了其体内妖丹出来,赠予苟师兄服下,并辅助其换血。 “龙丹极为珍贵,价值不可估量,再辅以半妖的特质,苟师兄才一直活到如今,只可惜半妖修行潜力太差,即便以国师之强,也难以逆转,所以才几百年都只停留在破九境界。” 众人听得心驰神往。 仿佛能脑补出国师斩龙的一幕,热血沸腾。 徐修容最后总结: “所以若说这钦天监内,谁人资历最老,地位最尊崇,便是苟师兄了。 “其几百年来,悉心培育年轻弟子,每一代优秀弟子出门历练,他都会跟随护法,日后若是你们见到他,切记不得失礼,尤其不要盯着他的脸看,师兄宽仁,虽不会计较这些,反而会一笑而过,但若给本侯知晓谁人不敬,当以院规严惩不贷。” 最后一句警告很认真,一群弟子忙表示绝不会失礼。 故事讲完,一群人心满意足,起身准备离开。 黄贺还揣着好奇,忍不住看向季平安:“公子,你知道国师和苟师伯落难那段日子的细节吗。” 季平安笑骂道:“你以为国师什么都和我说?” 黄贺失望地垂下头,心想倒也是。 而就在众人结伴,往木院行走,准备修行时,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钟声再度响起,传遍整个钦天监。 众人愣住,旋即整齐划一,扭头看向季平安:“大师兄你又干啥了。” 季平安哭笑不得:“什么叫我又做什么了。这次与我无关。” 众人闻言愈发疑惑,心说这怎么了,平素钟声一年响不了几次,今天连续出事。 徐修容说道:“这次不是召集监侯开会的奏钟,是钦天监门口的鸣钟,我们过去看看吧。” 一行人当即朝大门处行去,结果远远就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往里走,天空中,还有一艘法舟缓缓浮动。 “难道是洛师姐她们回来了?”沐夭夭醒悟。 方才还说起,对方这一两天就会返回神都,可这种事不至于敲钟吧。 “发生何事?”徐修容唤来一名飞奔开路的典鼓询问。 后者脸色惶急,说道:“禀监侯,洛司辰一行人返回,苟司历重伤,正要寻您施法搭救!” “什么?!”徐修容脸色骤变,意识到出了急事,不敢耽搁,身影化作星光朝前方遁去。 “到底怎么回事?苟师伯怎么会受伤?洛师姐她们呢?”沐夭夭急切追问。 典鼓道: “洛司辰没大事,只是轻伤。严重的是苟司历,好像快不行了……说是在历练过程中遭遇强敌,众人被冲散,苟司历落单,结果被什么叫做‘黑风煞’的江湖散人埋伏,杀人夺宝,洛司辰等人赶过去时,苟司历就已血流不止……” 黑风煞? 众人疑惑,没听过这个名字。 典鼓说完跑开,很快整个钦天监都笼罩在一股愤怒与压抑的氛围中,令人喘不过气。 “公子?”黄贺扭头看向季平安,突然一阵心悸,莫名觉得空气有些冷,试探地呼唤。 没有反应。 没有反应。 季平安只是安静地站着,望向被五名监侯紧急送去治疗的苟寒衣。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没有笑容,也没有愤怒,更没有任何情绪。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抽离了人性的冷漠神像,静默地俯瞰人间。 然而只有最熟悉他的老朋友和敌人们,才清楚知道,当大周国师彻底失去任何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他真的生气了。 …… ps: 感谢西子大佬再再再次六万点币打赏,完成一人三盟成就! 感谢数字20230213000839499大佬四万点币打赏,成为本书长老! 心情复杂,诚惶诚恐,只能说一句不愧是大佬,就很叛逆……本章三千字。 第五十二章 季平安:告诉韩八尺,我想杀人了(求追读) “公子?”黄贺试探的声音第二次响起。 季平安回过神,扭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出门一趟。” 说完,扭头远离了人群,朝着钦天监外的方向走去。 黄贺愣了下,好半晌才慢吞吞补了个“好”字,虽说已经逐渐习惯了自家公子突然离开这件事,但他总觉这次有些不同。 他抬起头,硕大的绘制云纹的法舟缓缓悬浮在钦天监上空,遮住太阳,投下巨大的阴影。 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了一丝沉重,预感到即将有雷霆暴雨降落,介时沿途阻拦者将如土鸡瓦狗,碾为尘埃。 …… 议事堂。 巨大的日晷静静伫立,不多时,四道星光划破天空,灌入堂内座椅,凝聚为人形。 刨除正守在苟寒衣身旁,以木系星官法术为其稳定伤势的徐修容外,其余四院监侯齐聚。 每个人脸上皆如罩寒霜。 李国风五官如刻,率先开口: “苟师兄伤势极重,如今已昏迷不醒,除徐监侯外,我已派人去道门求取丹药,余下的只能听天由命。救人非我等擅长,现召集你等来此,是商讨此事后续。 “我已问过淮竹,确认那黑风煞乃是朝廷通缉犯,行走江湖中的一名散人,破五修为上下,应是在交战时便于远处旁观,趁苟师兄受伤之际用毒雾偷袭,劫掠法器符咒……” 他将事件讲述一番,过程清楚明白。 “砰!” 性格刚烈的方流火一拳锤桌,须发皆张,暴怒开口: “区区一破五散人,胆大包天,竟敢偷袭苟师兄,有什么好说的,还有什么可商议的?!一个字,杀!我要将他碎尸万段!昭告天下!” 被停职的白川同样脸色铁青,罕见地没有与方流火唱反调。 他阴柔的脸庞扭曲,身周不受控制的弥漫冰霜,显示出内心极度愤怒: “挑衅!这是对我们所有人的挑衅!当杀,不杀不足以平我心头恨意!” 穿土黄色官袍,极少发怒的老实人黄尘同样双拳紧握,手臂上青筋浮凸,眼神冷漠冰寒: “若苟师兄有个好歹,我死后无颜面对师父。该杀。” 没有任何异议,全票通过。 若是其余人受伤,或许还不至于此,但苟寒衣不同。 作为几百年前便跟随国师左右的弟子,他资历太老,威望太高,几乎等同于钦天监的活招牌。 这也是为何,苟寒衣分明已年迈,年轻星官每次历练,他都坚持跟随的原因。 为的便是给后辈保驾护航,只要有他跟着,整个大陆上任何一个宗派,都会心生忌惮,不敢对年轻的星官们下黑手。 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名只有区区破九境界的老年半妖,对整个钦天监的意义。 谁敢踏破这块活招牌,无论背景有多大,都必然会遭到钦天监的疯狂反扑,不死不休。 哪怕钦天监无力解决,可考虑到国师的威望,只要求助于大周朝廷与国教道门,届时所要面临的,便是整个帝国的铁拳。 正因如此,这许多年来,一直无事发生。 谁能想到……最后踏破这块招牌的,竟然只是个毫无顾忌,混不吝的江湖莽夫。 李国风沉声道: “我已通过占星,获知此人仍处于中州境内,即刻起传讯中州各地钦天监分部,搜查此人位置。稍后我将上报之朝廷,下发文书,各地官府军屯配合调动……” 一条条命令发出,气氛也随之肃杀凝重。 没人怀疑无法杀死一名破九散人,难点在于……如何找到他,并防止其逃去其他州府,乃至逃去大周境外。 几人虽有占星术辅助,但占星并非万能,准确度受到多种因素影响。 黑风煞与五人皆无直接因果关联,手上也没有对方的毛发肌肤等物,官府的通缉令上只有大概年纪、样貌……亦无生辰八字。 所以无法准确定位,只能模糊感应。 这令方流火恼怒不已,按照他的性格,恨不得立即启程,亲手剥了那黑风煞的皮回来。 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最好的方式,是等官府的消息,只有锁定具体方位,才能复仇。 众人散去,李国风留在堂内,手托星盘,进行又一次占卜。 八角星盘黝黑沉重,其上铭刻线条亮起时,有梦幻星光交织四周。 “我等是否可寻到此人。”他心中默念占卜语句。 片刻后星光固话为一副图像,李国风抬眸一看,心头猛然一沉。 “否!” …… …… 神都城。 披上人皮面具的季平安穿行于人海,周围的神都百姓们并不知晓发生的一切,仍在议论着上午时候,发生在白堤的那起事件。 有人绘声绘色描述,湖心少女与船夫的打斗过程,当说起最后那桃花斩人头的一幕,围观者无比惊诧。 而或许是因为战斗的大部分戏码,都在少女身上,季平安最后的出手也过于隐蔽,除了俞渔无人察觉。 故而,几乎没人注意到当时船上的年轻人,即便有人复盘分析,也会将桃花斩人头的一幕,归功于圣女俞渔的某种道法。 更没人知道,主导一切的幕后黑手,正从他们身边走过。 季平安穿过人海,走进一间生意并不兴旺的书画店。 店老板起身迎接,笑问:“客人要买点什么?笔墨,还是纸张?” “我不买东西,”季平安说道。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说出的下一句话令店老板脸色骤变: “告诉韩八尺,我想杀人了。” …… …… 城西,红螺巷。 当身穿绸缎长衫,略显瘦削的老人屏退下人,在内堂接见富态的金石居掌柜时,他仿佛预感到什么: “莫非是执剑人有令?” 金石居掌柜左右观瞧,确认无人后,方取出一张纸,说道:“执剑人急命,要暗网启动‘血杀令’,不惜一切代价,诛杀江湖散人黑风煞。” 血杀令? 韩八尺一惊。江湖中始终流传,暗网组织内豢养许多顶尖杀手,血杀令出,必取人头,江湖人闻风丧胆。 “执剑大人还说什么?”韩八尺结果纸张。 掌柜沉声道:“大人说,十日内,他要看到此贼人头。” 十日……韩八尺皱眉,意识到紧迫性,不敢耽搁,快速扫过纸张信息,见有标明大概位置不由松了口气。 命掌柜离去,韩八尺迈步,沿着长长的回廊一步步走到内宅,摸出钥匙打开书房的门锁。 径直来到一座书架前,抬手转动一只青花瓷瓶。 “咔吱……” 齿轮转动声里,书架缓缓朝两侧挪开,显出一扇暗门。 韩八尺抬手按在门上,渡入灵素,嘴唇翕动,以特殊手法解除阵法,走入其中。 里面是一间暗室,正中的桌面上摆放着一只古朴铜镜。 韩八尺端正衣冠,坐在铜镜前,镜面水波荡漾,缓缓浮凸出一张人脸:“验证成功。” 老人沉声开口:“神都隐官,奉执剑人之命,现传令中州暗网,诛杀江湖散人黑风煞……” …… ps:感谢读者1631862842024534016的五万点币打赏,成为本书掌门! 心慌…… 第五十三章 我来晚了(感谢数字大佬成为本书盟主) 当韩八尺将其念诵完毕,这条源自季平安的命令通过分散于九州的神秘法器,朝着中州范围的暗网各处节点传递。 …… 中州,某地一座勾栏内。 悠扬的乐曲飘荡于空气中,装饰艳丽的楼阁中央一群涂脂抹粉,打扮大胆的女子披着轻薄纱衣起舞。 周围散落的桌案旁,一名名客人饮酒欣赏,不时有文人骚客卖弄几句诗文,气氛热络,撩拨人心。 “店家倒酒。” 二楼角落,一名邋遢老道醉醺醺倚墙听曲,手轻轻拍打桌面,花白胡须抖动,颇为惬意。 小厮嫌弃地走过来,对这寒酸抠门的客人颇有微词,道:“道长不来些下酒菜?” “不了不了,贫道只饮这清酒便好。”老道笑眯眯拒绝,排出两枚大钱:“清酒配美人。越看越销魂……” 小厮撇嘴,对只消费最低标准,却进来占一张座位蹭曲一整天的老道讥讽道: “道长好歹是出家人,也好意思整日混迹勾栏。” 老道也不怒,一副白嫖使我快乐的无赖模样,等小厮离开,他端起酒盅美美咂一口,又从衣袋中摸出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 正准备闭眼听曲,突然腰间悬挂一枚破烂玉佩嗡鸣震颤,呼吸般闪烁起来。 这一刻,原本邋遢猥琐的老道眼眸中倏然闪过凌厉精光,有些可惜地将清酒一口灌进肚子,摇头嘀咕:“听不成喽……” 远处行走的小厮若有所觉,扭头回看,猛地愣住。 只见那老道竟眨眼功夫,消失无踪。 …… 某座城池,一座寻常小院内。 院子中央,一根粗壮的老竹一头插在砖缝里,弯曲如弓。 老竹顶端,盘坐一名断臂僧人,竟只凭借一根竹竿,悬空打坐。 僧人头顶戒疤,颌下胡茬青黑,左手竖掌于胸前,闭目诵经,右臂袖管空荡,却能保持平衡。 “咳……咳咳……”院门外传开咳嗽声,断臂僧眼眸撑开,看到一名病恹恹的书生推门进院,一手捏着手帕,捂嘴咳嗽,另一手拎着两包药剂。 “酒呢?”断臂僧问。 书生剧烈咳嗽两声,无奈道:“钱不够了,买药花光了。” 断臂僧皱眉:“你怎么还不死,这病恹恹模样,不如早入轮回。” 书生生气了:“你一个佛门弃徒还信转世那套?圣人曾经曰过……” 正待长篇大论,突然两人身上破烂玉佩同时嗡鸣震颤。 “咦,来活了。干完这票就有钱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中州边缘,某处山林内。 大地轰隆,鸟兽惊恐四散,一头笼罩虚幻光芒,足有一间房屋大的白狐腾跃林间,疾速奔行。 白狐覆满毛发的脊背上,一名梳着朝天髻,描眉画鬓的女童哈哈大笑,分明只是七八岁的样貌,神色间却尽染风尘。 突然,女童脖颈上一枚玉坠呼吸闪烁,她愣了下,笑嘻嘻拍打座下白狐:“杀人喽,杀人喽。” …… …… 青莲小筑。 当季平安返回住处时,天色已然暗了下来,法舟消失不见,可笼罩在整个钦天监头顶的肃杀气氛却只增不减。 “公子,您回来了。”黄贺守在食盒边,见状起身拿出晚饭。 季平安走到湖边,洗了手,在桌旁坐下时神色已如往常:“情况如何了?” 黄贺愣了下,才意识到他询问什么,说道: “苟师伯的伤势暂时稳定住了,徐监侯以辰星术法疗伤,国教送来的丹药也已服下,只是师伯年岁已大,毕竟已经过了四五百年,寿数本就所剩无多,身躯已是孱弱,无法承受太过刚猛的药力……眼下仍旧昏迷,具体能否撑过来还说不好……” 季平安静静听着,并不意外。 疗伤丹药不是万能的。若是伤者身体太弱,或者寿命本就濒临大限,器官老迈,神仙来了也没用。 强行服药反而会加速死亡。 正如深宫里,诸多贵人们照样可能因一场风寒死去,凡人之躯,根本承受不住法术的力量。 黄贺继续道: “监侯们下令各地,追杀那个黑风煞。奏折也已送入宫中,估摸着神皇陛下的旨意也下来了,各地州府亦会出力。只希望那散人莫要跑的太快……公子啊,您说那黑风煞怎么就胆子这般大?” 季平安淡淡道:“大概因为他没有牵挂。再者,江湖里胆大包天的人从未缺少。” “也是。”黄贺点头,忧心忡忡,问道:“公子,您晚上还出门吗?” 季平安想了想,说道:“看情况。” …… 夜色渐深。 议事堂内,当神色疲倦的徐修容走入议事堂,发现其余四名监侯都已到场。 烛光映照下,整个厅堂灯火通明。 “徐师妹,情况如何?”方流火眼睛一亮,问道。 其余人也忙看过来,期待结果。 徐修容摇了摇头,坐下道:“还不好说。师兄本就老迈,寿命不多。又遭逢此难,我不敢下太多药力,只好温养着,能否醒来尚未可知。” 李国风眉头紧锁:“催动妖丹,释放生机呢?” 徐修容摇头:“苍龙妖丹虽强,但已为师兄续命数百年,本就消耗殆尽。且不说是否还有残留,即便还有,当今世界恐怕也无人能催动。即便将辛掌教请来,也是如此。” 将苍龙妖丹嵌入异族体内,这本就是极难的手段,昔年大周国师潜心研究许久,才以星图完成此壮举。 且称运气成分占多数,再来一次,都没半点信心能成。 神都虽有辛瑶光这位神藏境强者,但其更擅杀伐,所谓术业有专攻,很多事,并非力量强大就行的。 “这该如何是好,国师早已仙逝。难道只能看命?”方流火烦躁不已。 徐修容叹了口气,眉眼间满是疲倦:“如今之计,也只能祈祷苟师兄自己撑过来,或许明日便会苏醒。” 众人摇头,对此毫无信心。 沉默半晌,李国风揉了揉眉心,想起什么般道:“淮竹呢?” 徐修容说道:“淮竹一直守在病房外,但她也疲惫不堪,我便将其劝走了,毕竟她留下也帮不上忙。不过看她离开方向,也不是休息,而是去了珍珑塔,想必是修行去了。” 顿了顿,她叹道:“淮竹很内疚,一直在说若自己更强大一些,也许就不会……” 李国风道:“你与她亲近,多劝劝,以免她钻牛角尖。” 众人点头,各自闭目冥想,不再交谈。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所有人的心都很乱,没有入眠的想法。 不约而同选择留下,等待最终结果。 …… 与此同时。 钦天监内某处病房内,守在桌旁的一名典鼓忽然打了个哈欠,眼皮不受控制地下垂,趴在桌上睡去。 旋即,粉白的墙壁倏然浮现漩涡,撑开一道空间门。 季平安手持星盘踏入,确认对方已入眠,这才缓缓走到床边,目光落在床榻之上,平躺着的,垂垂老矣的苟寒衣脸上。 “我来晚了。” …… ps:感谢“读者1631862842024534016”再一次四十万点币打赏……达成一人四盟成就 ……别来了……大圣,收手吧…… 第五十四章 我梦到老主人了(求追读) 病房内灯火宁静,没有人回应季平安的话语。 为了给苟寒衣足够安静的环境用以休息,屋内只留了一人值守,这令他可以不用担心被发现。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对方,床上只有一个瘦巴巴的老人。 曾经还算高大身躯随着年迈,渐渐萎缩,变小变矮,也变轻了。 老人肤色苍白而暗沉,平躺在松软的锦榻上,被子盖在胸口,两只手臂安静地放在外头。 他的头发干枯花白,脸庞上鼻骨隆起,嘴唇外凸,两只兽耳颇大,尖端是一簇灰白的毛。 很丑。但沉睡中却透出安详意味。 “没想到,这几百年过去,躺在床上的成了你。”季平安低声说着,手指搭在苟寒衣的脉搏上,闭目感应片刻。 放弃了从锦袋中取出疗伤丹药的想法。 对方的身体已腐朽,承受不了太多外来的力量。 季平安想了想,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一股股玄奥的道韵以他为中心扩散开。 这一刻,他以养气修为踏入悟道状态,双眸化为灿烂繁星。 在他眼中,苟寒衣变成了半透明:筋、骨、血液,跳动的脏器……一切袒露无遗。 而在心脏旁,一团血管汇聚于一颗米粒大的妖丹上,曾经,它有拳头大。 几百年的消耗,只剩下最后一点,却令季平安提起的心安稳落下。 只见他双手勾勒,于空气中绘制一副星图,并以灵素灌注,打入苟寒衣体内。 米粒妖丹登时发出耀目光辉,缓缓融化为磅礴生机,扩散至那千疮百孔的四肢百骸。 …… …… 清晨。 当东方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石质日晷上。 议事堂内的五名监侯同时结束冥想,睁开双眼。 彼此对视,沉默无言。 一整夜都无人来汇报,这勉强算好事,说明苟寒衣的伤势并未恶化,稳定住了。 但也不算太好,以为这同样说明师兄并未苏醒,性命垂危。 “我去看看吧。”徐修容起身。 李国风清俊的面庞坚毅如磐石:“一起去吧。” 结果如何,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候。 一行五人起身,没有施展遁法,步行朝病房走去。 病房也即苟寒衣的住所,位于钦天监正所辖的“总院”。 寡淡的晨光洒在五人各异的官袍上,沿途早起的白役、监生侧目。 心想:有多少年,没有看到五位监侯结伴同行了? 当五人抵达院落外,脸上不约而同浮现紧张的神色,担心看到病情恶化的结果。 “进去吧。” 李国风沉声道,抬手推开院门,白色绣金线的官袍率先飘入。 庭院很安静,被划分为几片菜地,墙角还放着竹篮与小锄头,这是苟寒衣唯一的爱好。 他看不惯饭堂里学子们浪费粮食,便很少去,每年春天会播下种子,悉心照料,为此还挖了存放蔬菜的地窖。 又为了节省阵法灵石,不肯以冰霜术维持,导致每年开春,没吃完的菜会坏掉,让老人捶胸顿足难受好一阵。 后来,五名监侯会默契地趁着老人不在的时候将坏掉的菜偷偷换成新的……很幼稚的行为。 有时,沟通不畅,还会导致蔬菜不减反增……搞出乌龙。 并不全然因为对方的身份,更因为……五人年轻时,外出历练,也都是苟寒衣护着。 老人看护着一代代的年轻星官长大,就像呵护地里的菜,却忘了保护自己。 脚步沉重地走到门口,李国风抬手推开房门,阳光从脚下撒进去,照亮屋内的摆设。 然后几人愣住,看到了正趴在圆桌上呼呼大睡的典鼓。 李国风额头青筋凸起,心中咯噔一下,心想没人通报的原因,是看守的人睡着了? 然而还没等几人怒意爆发,便听到徐修容的惊呼声:“师兄……” 五人霍然望向病床,只见苟寒衣竟不知何时已醒来,正靠坐于床上,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流淌着浑浊的泪水。 “师兄,你醒了!”方流火惊喜道。 一群人围拢过去,李国风拉住老人的手,疑惑道:“师兄,你这是……” 苟寒衣眼珠转动,这才看清几人,嘴唇翕动,轻声说道: “我梦见老主人了。” …… …… 青莲小筑。 “公子!大喜事!”黄贺猛地推开院门,背着书箱跑进来,兴奋报喜。 老桃树下,季平安随意躺在藤椅上,身上盖着薄毯,脸上盖着一本书,闻言摘下书册,显出一张略显虚弱的脸庞。 “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黄贺说道:“苟师伯醒了,监侯检查过说撑过来了,虽然还需要静养,但已渡过危险期。” “好事啊。”季平安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还有别的事吗?” 黄贺噎住,给他淡定的语气整不会了,想了想,说道:“有的,是关于特训班的事。” “哦?”季平安坐起身,换了个倾听姿势。 黄贺说道: “追杀黑风煞的事还在推进,但短时间未必有结果,而且那是监侯们操心的。 “如今苟师伯醒了,接下来就是组建特训班,每个分院都要推举至少两个人进去。监侯的意思是,让你和沐师姐报名。” 木院经过挖角行动,元气大伤,如今能打的牌有限。 沐夭夭算余下的弟子里最优秀的,至于季平安……按照徐修容的说法:木院大弟子责无旁贷。 好吧……这就是个由头,季平安本就剑指神都大赏,这个特训班必须进。 这也是与徐修容说好的,只是在其余人看来,以他的修为强行塞进去,多少有些凑数的嫌疑。 “哦,可以啊。”季平安笑了笑,说道:“反正进去的人,也不是非要参加神都大赏,就当见世面了。” 黄贺苦笑道:“可其他人未必这样想,恐怕会觉得您是拖后腿的……” 他甚至都可以想到,当季平安进入特训班的消息传开,监中会怎样议论。 虽然季平安的确天赋惊人,潜力巨大,但那终究是未来的事……起码在眼下,以他刚踏入养气境一个月的修为,本该是没有进入特训班的机会的。 “咱们木院的师兄弟不会在乎,甚至觉得理所当然,但其他分院的人未必服气,会觉得不公。”黄贺小心提醒。 公平,在任何一个组织内,都是很容易引发争议的东西。 特训班作为“神都大赏”的预选队伍,会享受更多的资源倾斜。 虽然季平安不参加,名额也未必会分给别的院,更别说落到某个人头上。 但……万一呢? 曾担任“漏刻博士”的黄贺很清楚那些人的想法,其余的天才修为、成绩有目共睹,可以堵住悠悠众口。 但季平安这个明显修为不合格的人,强行挤进去,会被怎样看待? 季平安笑了笑,不甚在意道:“有人想说些怪话,便由他们好了。对了,我正好有事问你,对于那个洛淮竹,你了解多少?” 第五十五章 你这样不对(求追读) “洛师姐啊,那可是个真正的天才。” 黄贺提起这个名字,难掩钦佩向往: “当年她考入钦天监时,便展现出极高的双系天赋,而后被钦天监正亲自收下教导,哦,那个时候监正还没闭关。 “总院里本来就没几个弟子,倾尽全力栽培,洛师姐修行进境极快,听说若不是为了打牢根基,刻意在强行压制境界,修行速度会更快,不过饶是如此,如今也有破三境界。” 季平安好奇:“只是因为双系天赋?” 黄贺道:“当然不只如此,最难得的是,洛师姐道心纯粹,悟性惊人,还有个‘道痴’的外号。” 季平安欣慰不已,心想钦天监新生代好歹没有太废。 黄贺继续道:“公子你若想见,大概只有等几天后特训班开班时才行了。” “为什么?” “因为洛师姐去珍珑塔修行了。”黄贺回答,突地一拍脑袋,掏出青玉腰牌: “对了,这是监侯要我带回来的,是咱们木院大弟子的令牌,权限更高,公子你若懒得听课,也可以去珍珑塔试试,虽然您知识渊博,但总躺在院子里,实战能力耽搁了总不好……” 黄贺唠叨起来。 珍珑塔……是与星落湖一般,供给星官修行的地方,乃是国师与道门铸兵大师联手打造的法器。 共有十三层,难度逐级抬高,塔内设置法器傀儡人,为星官陪练,锻炼对敌能力。 每打穿一层,还有机会获得奖励: 历代星官,死后随身兵器法宝等物收回钦天监,其中一部分,便会放入珍珑塔。 若机缘、实力足够,从塔内获得法器远比积累学分,在分院兑换划算。 故而弟子们趋之若鹜。 据说这套奖励机制,乃国师亲手制定,更曾留下一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打怪不爆装备,还有个什么劲?” 季平安把玩着腰牌,心想既要参加特训班,也的确该弄一件趁手的兵器了。 十二柄飞剑总不能公开使用……而锦囊内空间有限,并未放太多东西。 珍珑塔里有什么兵器适合自己? 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 …… 中午。 伴随苟寒衣苏醒的消息传开,监内压抑的气氛得以缓解,虽然黑风煞尚未归案,但没人怀疑五位监侯做不到。 人们转而关注起修行。 “珍珑塔也太难了,第一层的傀儡就强的可怕,我一招都没抗住,就给丢出来了。”饭堂内,一名新生抱怨。 旁边另一人呵道: “知足吧,起码你没破相,不像我脸先着地……而且若不难,算什么‘死亡塔’?我听司历说,咱们这种刚踏入养气的,半年内能通关一层,就算合格。 “而且那些傀儡人虽看着厉害,但其实是有规律的,可以花钱买攻略,能快一点。” 眉毛稀疏,略显矮胖的石纪伦风卷残云,干饭完毕,说道: “别想着走捷径,我们迟早要与真正的敌人交手的,眼下钻空子,打傀儡人沾沾自喜,结果本领没增长,以后和人交手怎么办?活人可没有规律可以找。而且越向上,塔内的傀儡就越聪明,哪还有什么规律。” 前面的司辰尴尬道:“石师兄,我就随口一说,关键不是想通关刷奖励吗?” 顿了下,他神秘兮兮道: “我可打探到,塔里有不少好东西。虽然总体上越高层奖励越好,但也有例外啊……听说国师大人昔年曾将一件随身兵器丢进塔内。” 石纪伦嗤笑:“国师的兵器也是我们能想的?” “那可说不好,”那司辰憧憬道,“国师曾明确说过,那件兵器会随机在各层间流动,就算是第一层,也有机会爆出来,还会有假?” 石纪伦说道:“国师这样说,是为了给咱们一个念想,驱使我等努力修炼,但这么多年谁拿到过?” 话虽这样说,可能考入钦天监,成为司辰的本就是万里挑一,哪个少年不曾幻想自己乃是天命之子? 就连石纪伦,嘴上驳斥,但同样难免幻想: 万一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呢。 想着这些,一群人吃完饭,结伴朝珍珑塔赶去,准备继续冲塔。 结果刚抵达,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迈步,先一步走入那屹立于星落湖北侧,古朴巍峨的石塔大门。 身影穿过阵法光幕时,青玉腰牌闪烁,光幕登时如水波荡漾,将其吞没其中。 “欸,你们看,刚才进去的好像是季平安。”一名司辰惊讶道。 “的确是他,还穿着木院的袍子。你们说,他多久会被傀儡人丢出来?”另外一人好奇。 “好歹是先天木相,天赋比咱们强多了,应该能多撑几招吧。” “天赋只说明潜力高,可他养气时间比咱们都晚,和实力有啥关系。” 一群人好奇地驻足议论,有猜十息的,有猜二十息的…… 结果众人等了好一阵,都没看到季平安走出来。 石纪伦皱了皱眉,说道:“别看了,第一层那么大,而且也不是强制打斗,或许他只是在里面旁观他人战斗。少关心别人,多想想自己。” 众人一想也是,不再关注,结伴踏入其中。 …… 珍珑塔。 当季平安穿过光幕,眼前弥漫开无尽的白雾,雾气中各处传来叮当嘿哈的战斗声响。 所谓珍珑,内有乾坤。 从外表看只是一座寻常规模的古塔,可实际上内部空间极大,尤其是第一层,可以在其中奔跑好久,都摸不到边缘。 弥漫的雾气,也是为了让星官们可以排除他人目光的干扰,无所顾忌地专注于战斗。 每个进来的人,都会被传送到空荡位置,只要稍作等待,便会有傀儡教官前来。 季平安没有等,脚步甚至都未有半点停留,他迈步穿过雾气,来到一尊覆甲傀儡人身前。 那傀儡人丢下兵器,二人脚下亮起六芒星图矩阵,传送阵法开启,季平安消失在第一层。 行云流水。 连战斗过程都已省略。 从始至终,他只是看了那傀儡人一眼。 …… 第二层。 出现的傀儡人更庞大,高达两米,手持巨斧,压迫力十足。 …… 第三层。 出现了傀儡妖族大蛇,双目猩红,游动间声势骇人。 …… 第四层。 出现了半透明的魂体,可以施展术法,神鬼莫测。 …… 第五层 第六层 第七层 …… 季平安在每一层都只停留了三息不到,从始至终,连衣角都未掀起一次。 每一层的傀儡守卫,在感应到季平安眼底徐徐转动的星图刹那,便放弃抵抗,恭敬拜倒,如同迎回离家多年的主人。 而弥漫于空间内的浓雾,则成为了最好的掩护。 “简师兄,你在看什么?” 某一层内,几名司辰刚结束一次合击战斗,简庄突然扭头看向浓雾某处。 “没什么,方才那边有些动静,好像是有星官上来,但眨眼功夫就没了,有些奇怪。”简庄说道。 那名同样位列天榜的司辰笑道: “你看错了吧,这一层进来后,都是强制交手的,若是真有人上来,肯定会传来打斗声。” 简庄想了想道:“说的也是,可能是我神经太敏感了。” 另一人自嘲: “谁不是一样?神都大赏临近,再过几天咱们也该进特训班了。洛淮竹回来后我压力猛增,神经也愈发敏感,呵,按照国师大人的妙语,便是:再一次回忆起了被那个人支配的恐惧。” 在一众天才中,洛淮竹也是大魔王般的存在。 简庄说道:“那就再努把力,争取今日能通关,也不知道洛淮竹到了第几层。” 前者叹道:“重要吗?反正上头甭管有几层,都只有她一个人。” …… 季平安没有听到他们的议论,或者说,听到也不会在意。 珍珑塔越往上,每一层的空间越小,雾气也越稀薄,傀儡的数量也越少。 当他踏入第九层的时候,传送点终于没有再避开其他人。 “铛!” 一声金属轰鸣声里,一道少女的身影抱着一杆方天画戟,被一尊黑甲巨人劈飞。 整个人蹬蹬倒退,方天画戟尖端在金属地板上,划出一串灿烂的火星,留下漆黑焦痕。 她感应到了身后陌生人的气息,但没有回头,也只分心刹那,便重新将全部注意力投向面前的敌人。 轰…… 气海轮转声里,少女单薄的躯体内爆发出引擎般的轰鸣,以极凶悍的姿态,朝黑甲巨人撞去。 双方武器碰撞,眨眼功夫交击数十个回合。 可任凭少女如何凶悍,那巨人的防御却如山岳,岿然不动。 季平安微微扬眉,没有继续向上,而是站在一旁安静的旁观。 过了好一阵,当少女再次被巨人一剑劈飞,扶着膝盖剧烈喘息时,季平安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这样不对。” 第五十六章 黑风煞不见了(求追读) “你这样不对。”浓雾翻卷,季平安的声音回荡在周围,很清楚。 抱着方天画戟的少女愣了下,终于扭过头来。 她有着一张很干净的脸孔,五官单独拎出来并不惊艳,但凑在一起就很好看。 她的瞳孔很黑,头发凌乱而细碎,分明身材单薄,却与手中兵器莫名很配。 “哪里不对?”洛淮竹问道。 季平安回答道:“节奏。你的力量不如傀儡,便不该硬拼,而是游走消耗,好在你有这个意识,但做的并不到位,方才那一轮里,至少有四十八处应对可以做的更好……” 接着,他耐心地将少女的错处一一点明,并指出正确应对。 过程中洛淮竹沉默听着,远处的黑甲人在法阵程序作用下,并未发动袭击。 “听懂了?可以再试试。”季平安说道。 洛淮竹想了想,认真点头,气海再度轰鸣,悍然朝黑甲人冲杀过去,这次她的攻击更有章法,步伐更为飘逸。 季平安眼底浮现一丝欣赏,惊讶于少女的悟性。 不过战斗并非一板一眼,所以不多时,少女再次败下阵来。 她单手拄着兵器,扶着膝盖重重喘息片刻,扭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他,也不说话。 季平安叹了口气,说道:“这次你犯了三十一处错误,分别是……” 等他指出,洛淮竹低头思考了一阵,再度冲了上去。 “不错,这次只有十九处错误。” “很好,这次的八次错误如下……” “这次有三次,但两个并不重要,我发现你最大的问题了……” 白雾笼罩的塔内,洛淮竹一次次发动攻击,失败后由季平安指出,她再予以修正。 “砰!” 终于,随着方天画戟破风横扫,黑甲傀儡手中巨剑被挑落,整个铁疙瘩倒飞出去,摔倒在地。 其身下浮现星图矩阵。 通关。 “呼……”洛淮竹累的浑身大汗,丢下兵器,一屁股坐在地上,凌乱发丝湿透了,散发出袅袅白气。 她一脸钦佩地看过来:“我没见过你。” “季平安。” “洛淮竹。”少女略显生疏地自我介绍,然后歪着头思考三息,说:“我听过你的名字,今年新生里最有名的一个,在月考中得了甲上,很厉害。” 季平安谦虚道:“不算什么,只是因为试卷满分只有甲上而已。” ……洛淮竹愣了下,思考了三息,没想明白这话里的逻辑,索性不想了。 季平安饶有兴趣问:“你就不好奇,我一个新生如何能来到第九层?” 洛淮竹一呆,思考三息,没有想出答案,问道:“为什么?” 道心果然纯粹……但多少有些憨了……季平安沉默片刻,笑道:“这是我的秘密,你可以帮我保密吗?就当做帮你的报酬。” “好。”洛淮竹几乎没有思考地答应道。 季平安突然明白,少女为何悟性这般优秀了,因为她的脑子里没有杂念,更懒得思考许多事。 唯有心思纯粹,方有澄净道心,这类人他千年来见过一些,但往往下场并不好,太过单纯往往无法适应修行江湖的黑暗。 “那你先休息,我走了。”季平安说道,迈步走到星图矩阵中,身影消失。 洛淮竹愣住,心想:难道他就是这样一路混上来的? …… 第十三层,这里已经没有了雾气。 当季平安走进时,只看到一座环形大厅,中央是一名盘坐的星官。 浑身笼罩星光,显得模糊且不真实。 钦天监内,只有少数人才知道,最后一关里住着珍珑塔的器灵。 这个世界是存在器灵的,不过只有极少数才具有类人的智慧。 “密钥验证成功。”塔灵看了他片刻,说道。 季平安说道:“我来取一件兵器。” 他并没有骗人,的确曾将一样兵器放了进来,但只有他知道,那东西是留给他自己的。 …… 晚上,青莲小筑。 当黄贺推开院门时,便看到季平安照旧躺在藤椅上。 “公子,准备吃饭了。”黄贺将食盒放下,一边给季平安准备碗筷,一边说钦天监里的消息。 季平安很少上课,所以每天黄贺回来后,会讲述发生的事。 “今天最大的新闻,是洛淮竹师姐的,听说她进入第十层了。”黄贺兴致勃勃地分享。 季平安洗过手,撸起袖子坐在桌旁,笑道:“很厉害吗?” “当然了!”黄贺一下认真道: “公子你可能不清楚,珍珑塔每向上一层难度倍增,尤其是九晋十这层,更是变态,大家本来猜测洛师姐起码要打半个月,才能过去,结果一下午就通关了,看来出去历练确实有用。” 他显得颇为激动,眼中满是憧憬,却不知道洛淮竹之所以通关,全是季平安的功劳。 突然,院门被敲响。 饭桌旁的两人疑惑望去,只见一个头发凌乱,五官干净的少女走了进来。 她没有带兵器,空着手。 “洛……洛……”黄贺瞠目结舌,仿佛不敢相信,钦天监第一天才竟会造访。 季平安皱眉:“有事?” 洛淮竹一点不客气,走了过来,说道:“有一些问题。” 季平安抬手打断她,将黄贺打发去门外守着,不要让无关人等靠近。 这才说道:“你过来时候给人看到没有?” 洛淮竹想了想,说:“没有。” 季平安松了口气,好不容易清静两天,他并不想这里的安静被打破:“什么问题?” 洛淮竹当即将自己打第十层,遇到的问题竹筒倒豆子说了出来。 她的确有些憨,显得低情商,竟然直接找了过来,但这如何不是“道心纯粹”的体现? 季平安无奈道:“以你的实力,目前还打不穿第十层,不过的确有提升空间,这样吧,明天下午你在那里等我,我当面告诉你,不要往我这里跑。” 洛淮竹顿时眼眸弯弯,笑了起来。 季平安有些头疼,补充道:“另外,你离开时候注意些,别给人看到,我嫌麻烦。” 洛淮竹歪头思考了三息,没想明白这话的含义,索性不想了:“好。” 门外。 目送洛淮竹离开,黄贺脑瓜子嗡嗡的,不禁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熟悉。 “是了,当初国教圣女也是悄悄过来拜访过,可问题是……公子啥时候和洛师姐认识了?”黄贺想不明白。 …… 接下来几天,季平安偶尔会抽出时间去珍珑塔指导。 并不是无聊,而是神都大赏乃团队赛,并不是只凭他一人就行的,从这个角度,提升洛淮竹的实力很有必要。 特训班开班临近,可钦天监内,一些不好的消息却渐渐传开。 集中于“抓捕黑风煞”的事情上,当日五大监侯联手朝廷,下令斩杀黑风煞,为苟寒衣报仇。 原本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件很简单的事,可真实情况是。 随着各地纷纷回报,别说斩杀捉拿,就连黑风煞的踪影都找寻不到。 “莫非人已经逃出中州?甚至大周疆域?否则为何毫无消息?”饭堂内,有弟子质疑。 “茫茫人海哪那么好找?真以为通缉犯那么好抓?我看啊,这件事只怕要落空。”有人不抱希望。 “这……那般大的阵仗,消息都传开了,若是抓不到人,我们钦天监岂不是要遭到整个修行界耻笑?”更有人忧心忡忡。 这不是单纯的颜面问题,若一名区区破五散人就可踏破钦天监招牌,却逍遥法外。 消息传开,钦天监的威严和形象将跌落谷底,被各大宗门怀疑底蕴实力衰败,连锁影响难以估量。 顿时,一股忧虑,焦躁的气氛笼罩所有人心头。 甚至有消息称,五大监侯私下开会,方流火将桌子都拍碎了,可见一斑。 …… 晚上。 当躺在藤椅上看书的季平安,听完黄贺对院中议论的讲述,默算了下时间。 距离他颁布“血杀令”已经过去九天,明天就是最后截止的日子。 …… ps:明天周二,大家记得看明天的更新,晋级与否看明天了!致谢! 白银盟感谢单章! 码完上一章更新,突然发现数字大佬又又又打赏了六十万点币!! 加上前面的,晋升白银大盟!! 有点懵。 人生的第一个白银盟。 本来因为剧情刚结束一个小高潮,看得出大家追读欲望下降。 加上今天周一换榜,新书榜排名一下子跌了好多,尤其和别的成绩好的书一比,有点情绪低落。 本章说都没几条。 下午的时候还在自我调节,心说习惯就好,咱一路扑街过来,啥低谷没经历过?这点压力不算什么。 没想到晚上就来了这么大个惊喜。 有点慌…… 感谢大佬支持!!! 加更一定会有的!!但确实没存稿,这几天更新时间都不太稳定,容我先调节好心态,稳住质量。 呼,晚饭还没吃,我先恰口饭去,然后理一理思路,争取把后面的剧情写好。 大家明天记得追读啊,新书期数据太关键了,压力巨大。 感谢! 第五十七章 千里送人头(感谢数字大佬上盟) 中州边境。 某座酒肆内,门帘倏地掀开,一名满脸横肉的刀客戴着斗笠踏入,环视人群,大大咧咧坐在一张空位上,招呼道:“老规矩。” 小二笑着:“稍等,这就来。” 刀客摘下斗笠,放在桌上,旁边有相熟的客人笑道:“镖头回来了,这趟可算顺利?江湖上可有什么新鲜事?” 这年头,绝大部分人都与户籍地绑定,消息闭塞,押镖的武夫与客商走南闯北,是消息最灵通的一批人。 刀客说道:“要说新鲜事,当属那黑风煞犯下的案子,不知怎的,竟惹恼了官府,如今整个中州各地城头贴满画像,朝廷的修行者恨不得把房盖掀开。 “听闻连屯军卫所都出动了,封锁了中州官道,可苦了我们这帮苦哈哈。” “黑风煞?是江湖上那个通缉犯?修行武夫?” 有人听过这个名字,当即议论起来。 对神都的大人物而言,黑风煞只是个有些陌生的通缉犯,但放在江湖里,一名心狠手辣,战绩彪炳的破五武夫,名声已不算小。 没人注意到,酒肆角落里一张桌子旁,一名黑发遮面的男子一边端碗饮酒,一边警惕地竖起耳朵倾听。 更没人知道,他们议论的那名通缉犯,就坐在身旁。 黑风煞这段日子心情可谓大起大落。 某次意外撞见修行者交战,被天空中耀目的法器光辉吸引。 而后那一队星官被冲散,恰好窥得一名形貌丑陋的老人落单,黑风煞顿起歹念。 生出杀人夺宝心思。 并非没有犹豫,以他的见识,能猜出对方该是钦天监星官,朝廷正规军。 但转念一想又如何? 自己杀人便走,茫茫江湖大可躲藏一阵,想来大周钦天监也不会为一将死的丑八怪大动干戈。 过程比想象中顺利,唯一的遗憾在于,那老叟身上防护符咒激发,而对方同伴及时赶来,只好遁走。 保险起见,他更连夜奔袭数百里,抵达临府境内,寻了一江湖上朋友的庄子暂住。 对方同样不是好人,手底下人命不少,在当地置办产业,表面上是个豪绅,颇有势力。 闷头藏了几日,迟迟不见危险,他也放下心来,在城中大手大脚,花天酒地。 没成想没过多久,城中突然风声鹤唳,他的画像贴满城头。 黑风煞对官府的通缉并不太在意。 朝廷虽强,但只要避其锋芒即可,对他这种混迹江湖多年的强者而言,乔装易容更乃家常便饭。 尤其,好歹是一名破五武夫,官府心存忌惮,地方官说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自己低调些,海捕文书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此乃不必明言的默契。 真正令黑风煞意识到问题严重的,乃是来自江湖的追杀。 他清楚记得,那一日从勾栏离开准备返回庄子,远远察觉不对,机警逃走。 数日后得知,那山庄竟被一伙江湖强人踏平,焚烧殆尽,自己那朋友也饮恨当场。 更通过渠道得知,中州江湖大小势力,皆开始寻找黑风煞行踪,据传有大人物要取他性命。 同时被黑白两道追杀,黑风煞惊恐莫名,果断朝中州边境逃,准备朝大西州,或南方二州前行。 前者为妖族势力辐射,后者乃南唐国疆域,大周势力都将削弱。 可看样子……道路已经被官军封锁,他狠狠咬了口手中馒头,眼神发狠,决定今晚便绕路离开。 大不了避开官道,翻越山岭。 对凡人而言,山中毒虫猛兽足以致命,但以他的修为并不是问题。 “结账。”闷声起身,丢出几枚大钱,黑风煞起身离开酒肆,朝客栈走去。可就在他远远窥见客栈时,源自武夫的灵机传来预警。 有杀气! 黑风煞脸色一沉,脚步不停折身钻入道旁小巷,而后开足马力狂奔,沿着街巷一路跑到小城边沿。 “蹬蹬蹬……” 靴子踩踏,他身轻如燕翻越过那不算高的城墙,朝郊外山野狂奔。 一名破五武夫,全力奔行速度恐怖,丝毫不逊于奔马,甚至犹有过之。 眨眼功夫便将城头抛在身后,可黑风煞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因为他清楚感应到,那萦绕身周的杀气始终未曾散去,意味着他仍被敌人注视着。 “该死,这小地方何时有这般强人?破九境不要钱吗?”黑风煞心中大骂不止。 突然他脚步停了,斗笠下一张阴狠的脸庞抬起,只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老道。 道人干瘦,须发泛白,面容猥琐,道袍也好似多日未曾洗过,手中正抱着一卷拂尘,笑眯眯盯着他。 破九! 对方实力与自己乃同一大境界……黑风煞抬手,缓缓按住后腰刀柄。 恰在这时,他左侧密林中传开咳嗽声,一名病恹恹的书生缓缓走出,一手用手帕捂着嘴,仿佛随时要死掉,另一只手却提着一柄青釭长剑。 “阿弥陀佛。”右侧,山坡下传来低沉佛号,一名头顶结疤,胡茬青黑,断了一条手臂的僧人踏步走来,眼神冰冷。 “呜呜……” 山林中忽有风起,群鸟惊飞,一只身躯庞大,周身笼罩虚幻光辉的白狐无声出现在他身后,其上立着个描眉画鬓的女童,拍手笑道: “找到了,找到了……” 继而绷起小脸,恼怒道:“一个人怎么给四个人分?你们老的老,残的残,病的病,就不能谦让我这个小孩子?” 黑风煞如遭雷击,一颗心彻底沉入谷底。 当看清这“老幼病残”四人组合,他彻底明白江湖里,是哪方势力要取他性命了。 “暗网……”黑风煞喉结滚动,试图做最后挣扎,“各位还请说个明白,某家如何惹到了尊驾?” 他不明白,自己破五修为虽不低,在江湖里也算个人物,可如何招惹来暗网杀手?惊动传说中的血杀令? 难道,就只因为伤了那个丑陋的老头? 这一刻,黑风煞心头生出一丝后悔,而在看清老道那笑眯眯,却怜悯冰冷的目光后,他心中再无侥幸。 “轰!” 体内气海轰鸣,气机游走全身,黑风煞化作一道残影,直冲那病恹恹的书生,腰刀出鞘,迅若雷电。 “无量天尊!”邋遢老道吟诵一声,忽然高举拂尘。 仿若信号,与此同时,书生举起长剑,僧人并掌成刀,女童座下白狐抬起前爪。 “诛!” 下一刻,四人同时斜斜一挥,磅礴灵素弥散,黑风煞身躯上光辉闪烁,定格于原地,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 旋即,破五武夫那钢铁浇筑般的肌肉上,浮现一道道猩红的细线。 片刻后,细线扩大,鲜血喷涌,这名江湖枭雄身躯四分五裂,被切割成不大不小,刚好四块。 一颗头颅连带肩膀滚落在地,斗笠居中裂开,黑发披散下的脸庞上,是惊恐瞪大的双眼。 “余下期限不多了。”老道走过来,拂尘一扫,只留下光秃秃一颗头颅,看向女童。 后者抱着胳膊冷哼一声,吹起口哨,旋即一头金色猎鹰打远处飞来,朝下俯冲,将黑风煞的头颅抓起,振翅朝神都城方向飞去。 …… …… 时间来到苟寒衣回归神都后第十天。 清晨。 议事堂内,五名监侯再次列座,堂内气氛压抑,每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当啷。”穿白色绣金线官袍,容貌清俊威严的李国风将八角星盘丢在桌上,声音低沉:“十天了,整整十天!黑风煞还在中州,但……为什么,偏偏找不到他?!” …… ps:感谢大佬二十万赏,再添两盟!威武霸气! 我已经麻木了…… 第五十八章 季平安:人不是我杀的(感谢数字大佬上盟) 黑沉沉的星盘摔在桌上,发出很大的声响,能令素有沉稳风范的李国风如此,可见心情恶劣程度。 其余监侯同样脸色难看。 十天并不长,若参照朝廷追查人犯速度,几年捉不住都实属正常。 他们也并不指望这样短的时间能解决对方。但整整十日,发动各地追查搜捕,却半点踪迹都未寻到,未免令人心焦。 “十日功夫,若对方足够机警,足以逃出中州。而众所周知,距离神都越远,朝廷的力量就越弱。”徐修容不复温和,两条纤细的眉毛蹙起。 “星盘占卜结果显示,对方尚未出逃,此事我们联手推演多次,不会出错,一个破五武夫,也不该有人能替他遮掩。”白川语气阴柔,冷静分析。 老实人黄尘想了想,闷声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只是躲藏着?地方官府就毫无发现?” 方流火“呵”了一声,火红色眉毛抖动: “地方官可未必尽心,只要声势够大,给上头交待即可,谁愿冒着生命危险,与破五失修士厮杀?寻人还得靠我们自己! “依我看,我们几个留个人坐镇,其余人各自带人出巡,虽却乏媒介,占星术反馈模糊,但只要距离近一些,总能寻到。” 火院星官总以粗鲁外表示人,但事实上,方流火外粗内秀,当即提出有建设性方案。 李国风沉吟不语,片刻后吐气道: “我非是不赞同此方法,只是始终有所担忧。” 见几人望来,他斟酌措辞: “我这几日反复占卜,总觉哪里不对。再结合前几日彭园之事,担心其中另有内情……” 徐修容颦眉,说道: “你莫非担心,苟师兄被袭并非意外?是有人刻意想引我们离开神都?” 李国风颔首,道: “这就可以解释,为何我占星的结果是,我们无法将其捉拿。也许是有人干预,就如彭园背后的势力。” 这……堂内众人陷入沉思。 这个猜测确有可能,毕竟前脚彭园爆出狼人身份,后脚出事,难免令人多想一层。 若当真是调虎离山之计,虽不知敌人后面招法,但总是个威胁。 一群人脑补开去,愈想愈觉可能性极大。 “可若是这般,苟师兄的仇难道就算了?”老实人黄尘不同意。 方流火附议道: “黄尘说的是。况且此事闹的这样大,若我们就此龟缩,钦天监颜面何存?” 白川瞥了他一眼,道: “或许这便是敌人奸计,令我等陷入两难抉择,若不离开便贻笑大方,成为笑柄。若出去,则正好中计。我认为可向朝廷奏报,令其勒令地方,以防那帮官员放水。” 意见难以统一,顿时争吵起来。 徐修容只觉头痛,她是不喜吵架的,既倾向于方流火的方案,又担忧中计,陷入两难。 李国风沉声不语,显然也在权衡利弊,所有人都知晓,无论选择哪种方案,都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就在双方争执激烈,难以达成共识的时候,突然间……议事堂外院门被猛地推开。 穿玄色衣袍的裴司历急匆匆赶来,神色有着明显的惊悸。 众人停止争吵,莫名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熟悉。 李国风沉声开口,语气不善:“发生何事?” 他是个很看重礼仪程序的,裴司历不敲门便闯入,令本就烦躁的他愈发恼火。 然而裴司历的下一句话,便令五名监侯惊愕地坐直身体,脸上浮现难以置信的神色。 “门……门口……有人把黑风煞的人头丢在钦天监门口了!” 李国风五人同时站起身,桌椅倾斜,失声道: “你说什么?!” …… …… 钦天监巍峨院门处,此时已被乌泱泱的人群填满。 当薛弘简一行人闻讯,急匆匆打饭堂跑过来时,只见前方已没了空位,到处都是议论声,更有人奋力朝人群前挤。 “薛师兄,你们来了。” 大家闺秀王师妹碍于女子身份,不好与人拥挤,这会与几名女司辰站在一旁说话,看到熟人不禁招呼。 薛弘简走过去,这位国公之子先朝几名女司辰颔首,突出一个风度翩翩,旋即追问: “究竟发生何事?我听闻那黑风煞死了?” 王师妹“恩”了声,神色犹自带着后怕: “我们是最早看到的。今日没有早课,我们几人相约出去买些书本,可刚到门口,就看到有一名挑夫走过来,将一个包裹严实的竹筐放在门口,自称说是有个陌生人,给了他一贯钱,要他将竹筐送过来。 “守门的白役好奇打开,结果里头赫然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与通缉令画像上一般,旁边还放着纸条,上书‘黑风煞’三字……” 她绘声绘色,将经过讲述一番,听得薛弘简等人瞠目结舌。 “莫非是地方官府将人斩了?可为何又命一挑夫送来?”一名司辰疑惑。 薛弘简也大为不解,只觉匪夷所思。 这时候远处五道色泽各异的星光如长虹贯日,坠落在地。 显出身披官袍的五名监侯。 立刻有人将人头呈上,并讲述经过,末了道:“已经派人去寻送来此物者。” 李国风星眸闪烁,确认人头并无伪装,又借助毛发占星,确认了对方身份,这才沉沉吐了口气,眼眸中难掩震惊,说道: “的确是黑风煞无疑。” 方流火、白川、黄尘等人又惊又喜,困扰钦天监的难题已解,可更大的疑惑涌上心头。 到底是何人出手? 李国风沉吟片刻,传音入秘道: “对方既用此种方法,必是不愿暴露身份,恐难追溯,或是国师昔年人脉故旧,出手替我等解除危急。稍后可宣扬乃地方送上,彰显威严。” 国师故旧遍天下,虽已亡故,但威望尚存。 江湖里难免有强者,昔年承国师恩惠,有出手的动机……匿名送上人头的手法,也与江湖人不愿与官府打交道的脾气吻合。 这是几人能想到的唯一答案。 只有徐修容眸光闪动,不知为何心头浮出一个名字。 …… 黑风煞死亡的消息,很快于院中传开,虽过程有些离奇古怪,但身处底层的星官们最多脑补一番,更多的还是畅快。 木院,四季阁。 听闻喜讯的沐夭夭、黄贺等人也绽放笑容,只有坐在人群里的季平安波澜不惊。 不过他性格向来如此,大家都已习惯,只当他心境超然。 当徐修容返回后,找了个由头将季平安单独带到房间内。 棕色门窗关闭后,房间里安静的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身披墨绿色官袍的女星官盘膝坐在蒲团上,美丽的毫无瑕疵,素白柔和的脸上,一双眸子凝视着面前的年轻人。 良久,她朱唇轻启,语出惊人: “黑风煞,是你杀的吧?” …… ps:又上了个盟,大概这就是大佬的世界吧,我看不懂,但大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