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一只人偶[综原神]》 第1章 第1章 以普遍理性而论,阿鸣现正在离家出走中。 他是一条龙,姑且这么认为的。 即使和同窝的兄弟姐妹一起破壳孵化,浑身长满冰凉光滑的鳞片,冬天还会因为低温陷入长达三个月的深眠,偶尔会碰见惊慌路过的人类口齿不清地用手指着他,惊呼:“蛇!蛇啊!” 但阿鸣还是坚持认为,自己和兄弟姐妹是不一样的。 他是一条龙,只是还没长大,还太弱小。 这在蛇巢内掀起了一阵热烈的私语,阴暗潮湿的洞窟内,许多长条状的鳞片生物吐出信子,嘶嘶声不断,意思翻译过来就是:“弟弟脑子坏掉啦!”,“是不是没吃饱,下顿饭阿妈再给他多喂一只兔子吧”,“龙是什么啊,弟弟见过吗?” 这份无奈一直持续到一条成年雌性大蛇滑行回到洞窟内,将一只刚被咬死咽气没多久的老鼠丢在他面前,告诉他,今天的晚饭就是这个了。 阿鸣:“……” 没见识没见识,他懒得再跟这些连人类语言都学不会的家伙们多费口舌,他要去寻找一个证明自己是龙的途径! 于是,在某一个黄昏,阳光落在神无冢的海面上,如同碎金一般璀璨又耀眼。阿鸣爬出自己栖身的树洞,吃掉储存的最后几斤野果,选择独自一条龙去流浪。 神无冢很少有晴朗无云的天气。 濛濛细雨也好,倾盆大雨也好,岛内浓郁的雷元素气息和雨水结合,将坚实的土地都笼罩在深紫色层云和无边林野之下,成为神无冢独特的气候,与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所在的,常年樱花飞舞四季如春的鸣神岛完全不同。 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这个词,还是他从人类村庄里偷偷听到的。 同时偷偷叼走的,还有一本《稻妻风土志》。 稻妻,雷鸣之国,连同神无冢和鸣神岛在内的数个岛屿都在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治下,随处飘扬三重勾玉巴纹的雷神旗帜。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稻妻风土志》里提到了龙这种生物。 龙,体型硕大,攻击力强,为常人所不能匹及,喜囤积闪亮状的物什。 好耶!原来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龙的爱好就是阿鸣的爱好。阿鸣决定从今天起,他也要开始喜欢pikapika闪亮的珍宝。所以被海浪冲上沙滩的贝壳他喜欢,飞来飞去的小仙灵也喜欢,就算是路边的飘浮灵突然喷他一身水,阿鸣也会因为它身上的荧光停下来,没有选择揍回去。 流浪的第七天,神无冢下了好大的雨。 咆哮怒号的海风掀起了白色的巨浪,拍打在石子礁岩遍布的沙滩上,几尾被浪花丢在沙滩上的鱼正大口大口呼吸,苟延残喘着,死白的鱼眼瞪视逼近海面的乌黑厚重的云。 阿鸣尚未感受到暴雨的寒冷,就被狂风卷起丢进了丛林,喜爱亮晶晶的他原本在追逐亮晶晶的雷灵,哪想到风云徒然变化,整个身体在风卷中上升又下坠,坠到深无可深的山脊里,耳边还有沉闷又彻底的山体轰鸣。 “轰隆——” 第一反应是,山体塌陷了。 其次,阿鸣意识到,自己被丢进了山体塌陷的缝隙里。 雷灵嗖地一下就窜到远处,落在倒伏的松树枝丫上,然而阿鸣此刻全然没再关注过雷灵,原本以为山体之下的还是泥土虫豸和树木硕大盘结的根系,没想到还有一处富丽堂皇的殿宇。 雨落红枫,滴滴答答,层层叠叠,如千万烟火盛开般簇拥着这座宅院,推门进入,路过弯曲悠长的走廊,便骤然进入一个开阔的房间。 房间里摆满了金色织云的屏风,墙角放有一个木制雕花的茶桌,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在房屋正中央的供奉台边倚靠着一具沉睡的人偶,身穿白色狩衣,长发发色是贵气的黑紫,面容白皙透明如同上好的白玉,强烈的色彩碰撞下是容貌无伦的极致瑰丽。 哇! 没见识的阿鸣发出感叹,实在是没有比这个人偶更加pikapika闪亮的存在了! 于是他美滋滋地,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窝。 窝,特制人偶的头顶。 发丝柔顺细软又富有弹性,没有比这更舒服的地方了! 反正人偶也不会说话,也不会醒来。长长的睫羽只会在风吹过时才轻微扇动,手腕脚踝一动不动,关节处的空隙昭示着非人身份。 他就是一具不知何人制作的拟真人偶,不会呼吸也没有知觉,阿鸣最喜欢做的就是从他的肩膀上滑下来,再哼哧哼哧地爬回头顶,啃几口自己从外界带回的新鲜野果。 新窝,快乐似神仙! 完全没有考虑过山体还有二次塌方的可能性。 这场豪雨始终没能停下,一连几天都将神无冢笼罩在蒙蒙的暗色里,天是阴的,山色也只能在刹那闪电劈开苍穹的时候得见一点青。 室外风雨不休,室内的阿鸣正听着雨声昏昏欲睡。他爬上人偶的身体,蜷缩着身体把自己缩成一团,藏进轻薄头纱与发丝的缝隙里,缓慢地一点一点闭合眼睑…… “轰!” 又是一声轰鸣。 比之前劈开山体、露出殿宇和人偶的声音更大,整座山都颤了一下,像是哀鸣。 啊啊啊啊怎么了! 阿鸣猛然惊醒,挺直上半身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在这过程中,整座山都开始颤动不已,屏风在震颤中乱七八糟地倒伏在地上,殿宇虽然没有出现裂痕,但头顶吊灯流苏晃动不休,红枫落了满地,叶随流水迅速地汇入了泥流里。 都来不及思考这战栗到可怕的天灾成因究竟什么,阿鸣迅速叼起人偶的衣领往外跑,情急之下根本来不久救出太多的亮晶晶,那些漂亮的屏风和墙上的画阿鸣都很喜欢,水晶灯和桌上的鎏金香炉也很喜欢,然而最喜欢的还是人偶,比其他东西加起来还要喜欢,所以他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救下人偶。 人偶比想象中还要轻,阿鸣一条小小的,不过人类小臂长的龙都能承受住他的重量。 力量突然爆发,阿鸣一路把人偶拖行到殿宇门口,等冲进山腹里的红枫树林时,支撑的山体便再也承受不住灾难的重量,将殿宇的大门封进了巨石和泥水混合的石堆里。 “诶……” 阿鸣回过头,愣了一下。 其实冷静下来之后回想,殿宇内部的亮晶晶应该也有机会抢救出来,他可是龙啊!用他比普通动物更高等的小脑袋瓜想一想办法说不定是能找得到办法的。 现在却做不到了,阿鸣有一点失落。 雨在慢慢变小,小小的龙一点一点拖着人偶滑过红枫、针叶林和灌木丛,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山洞。一路的泥泞让人偶身上绣着暗纹的精致外衣都染上了黑色的污渍,长发打了结,脸上也不小心溅上了斑点,黑一块白一块的,将好相貌都藏在了底下。 美丽闪亮的人偶不应该蒙尘,阿鸣不走心地想,顺带遵从本心,伸出粉色的小舌头一点一点润湿人偶的头发,再顺开忙乱之中缠上的卷。 头发顺开了,还有脸。 他本能地凑上去,舔掉人偶脸上的脏块,白瓷一样的触感又光滑又冰凉,阿鸣一边打理自己的人偶,一边思考接下来该去哪。 去不了刚才那座屋子的话,要把人偶放在哪藏起来才好呢,人偶这么美丽精致,不能让他被丛林里的蛇虫发现,也不能被走兽飞鸟弄坏,这可是独属于他的人偶,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安静也足够安全的地方才能藏好他…… 一点一点清理完斑点后,阿鸣习惯性地想往上爬,爬到人偶的头顶。 他一抬头。 一双紫色琉璃般的眼睛将焦点落在了自己身上。 还眨了眨。 人偶:“……” 阿鸣:“……” 阿鸣半是迟疑半是惊吓地,一不小心,一口咬在了人偶的脸上。 ……牙、牙要断了。 等等。 他瞪大眼睛,与人偶睁大的眼睛对视,感受长长睫羽忽闪忽闪带来的风,愣住,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个事实。 “活、活的?!” 第2章 第2章 “活、活的?!” 山洞里,阿鸣和人偶大眼瞪小眼,他的眼睛只有豆子那么大,将身体缠绕在人偶上臂,凑近才能看见其中的疑惑,而人偶的眼睛像上好的宝石,清晰地倒影出阿鸣的脑袋和细长的身体。 一人一龙对视了好一会。 人偶迟疑地回答:“……是的。” 然后。 阿鸣想,好怪,人偶怎么会说话。 人偶想,好怪,蛇怎么会说话。 “我看出来了哦,你觉得我是条蛇对不对,”阿鸣空悬在肩头,扭动身体吐吐舌头来表达他的不满,“我是龙啊!龙!只是现在在幼生期而已!” “……对不起。” 声音温柔谦顺,人偶怔住片刻,随即露出一个柔和又饱含歉意的笑容,明明是冬末二月,却如同瞬间满山梨花盛开,山色雾蒙,白色花瓣纷扬飘落。 人偶不愧是他最喜欢的亮晶晶,阿鸣冷静地想。 这张脸……实在是太好看了! 好看到让阿鸣的不满都散去不少,他盯着人偶那张脸看了会,闭上嘴。而后两个人默契地略过对方这个神奇的物种居然能交流的诡异话题,安静在山洞里像凝结了一样。 啊,又沉默了。 阿鸣默默地从人偶身上爬下来,再滑到山洞口观察雨势。云散雾开,绵延了十数天的大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雨落松针,缠绕雷元素力在山间化青紫色的霭,滴答滴答地落在腐殖泥地里。 他不自觉地偷偷用余光打量人偶,方才不小心咬的那口差点崩断了他的牙,但人偶脸上只留下了一点不明显的白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材料做的,怎么这么硬! 看见那个牙印,阿鸣有一丢丢心虚。 这种心虚在看见人偶脏兮兮的衣摆里,夹带的枫叶时达到顶峰。 红枫在最近这片山里只有人偶所在的殿宇旁边才有,然而殿宇的入口已经被石堆填埋,换句话说现在即使人偶活过来了也无法回到那个地方。况且对于阿鸣而言,摆弄真的玩偶和摆弄活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他把人偶带出来好像也没问过人家的意见。 此刻看到这片枫叶,就像是在提醒阿鸣,人偶本该在殿宇里好好珍藏,是自己把人偶拐出来之后还让他回不了家。 外加一堆埋在殿宇里取不出来的亮晶晶。 呜,又心虚又难过。 人偶的目光左移,阿鸣就往右挪。人偶的目光右移,他就往左爬。人偶目光左右摇摆,他就在山洞里乱窜。 ……然后把自己扭成了麻花。 阿鸣:“……”丢人。 “好啦,小龙,你怎么啦?”人偶把阿鸣捡起来,动作轻柔地解开了身上的结。 阿鸣感觉自己再丢脸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丢脸了,索性闭上眼睛大大方方地把之前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龙这么好心,是救人(偶)心切!”和“龙绝对没有贪图你的美色,和你家里宝藏的美色!”这两件事。 “噗。”人偶一下子笑了出来,“没关系的,我不介意,来到外界我其实很开心。” “真的吗?” 人偶弯弯眼睫:“真的。” 如此生动鲜活,很难让人相信几个小时前,他还是一具没有呼吸无法动弹,被关在山腹楼屋里不知不见天日了多少年的物件。 人偶纠正:“楼屋的名字叫借景之馆。” “好吧,借景之馆就借景之馆。”阿鸣嘟哝着,“总之,我是一条正直且充满高尚道德的龙,之前不知道你还活着所以没经过你允许就把你带出来了,现在我也不会在明明很喜欢你的情况下还要强迫你做我的窝。” “既然你不介意我把你带出了借景之馆的话,那我们就互不亏欠啦。山高水长,现在本龙就要继续自己的旅行了,我走了,再见!” 龙慢吞吞地从人偶手上滑下来,再慢吞吞地摆了摆尾巴,游走的速度也就比蜗牛快一点,一点也看不出身为鳞片动物的身手矫捷。这说明龙很酷,龙没有依依不舍,龙一点都不依赖人偶冰凉丝滑的头发,也可以很残酷地和亮晶晶说再见。 “请等一下。”在阿鸣快要踏出洞口时,身后的声音传来。 人偶在原地思考了一会,追上,蹲下身,白纱外衫落在了水潭里,他尽量以平视的视角看待一条还没有他小臂长的龙,语气斟酌。 “我可以和你一道旅行吗?” 真的吗?! 龙很高兴,但龙不说。 阿鸣依旧保持着表面的矜持,只是尾巴尖不自觉地晃了晃:“我可是一条野外能力生存满点的龙,如果要和我一起旅行的话是得付出代价的,你得让我睡在你的头发上,作为交换,我也可以帮你找食物和水源。” “没问题。”人偶向他伸出了手,“要上来吗?” 嘴巴没说话,身体很诚实,阿鸣蹭地一下就攀上了人偶的手腕。 不愧是他最喜欢的亮晶晶,人这么好,龙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 然而事实证明,人偶根本就不需要保护,也不需要食物和水源。 他的身体结构和材料注定了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伤害都对他不起作用,虫蚁撕咬不可以,刀劈斧砍不可以,就连包含神明天赐意味的元素力都很难对他造成有效的攻击。而且作为一名人偶,他不需要食物提供能量,也不需要睡眠养足精神,如同机械一般永不停歇。 阿鸣的承诺无论说出来的,还是藏在心里的,都对人偶没有作用。 结果便成了阿鸣好可耻一条龙,天天赖在人偶身边,睡在人家身上,把人家当坐骑,还不要脸地指挥人偶帮他抢猴子的鲜果,可怜的人偶还要天天背负做饭洗碗生火灭火的宿命。 “我忏悔,我赎罪,现在没有人偶的龙已经是一条废龙啦。” 树林里小溪潺潺,神无冢难得出现一日晴,阳光被树叶切得细碎,落在林中,落在溪水里,便成为可以触碰看见的碎金。一枝低垂的枝桠横过小溪,传说中生存技能点满的某龙阿鸣就挂在树梢上,从几片碧绿透光的树叶里支棱起脑袋,向神明祈祷。 人偶挽起裤腿,两脚踩在溪流中,流水碰撞脚踝掀起小小的白边浪花。他将狩衣外套在水里浸湿后又捞起,抖了抖,再拧干。 水珠溅在了脸上,他歪歪头,问阿鸣:“你在说什么?” “说你超——可——爱——”慵懒地拖长调,阿鸣的声音像是树上熟透的果子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扑通落进水里。 人偶的眼睛弯了弯,眼睛在日光下像是紫色的琉璃。他好像很开心,也很腼腆,毕竟阿鸣就是一条会带来快乐的龙。 “谢谢,你也很可爱。”人偶小声说。 龙翻了个身,又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阿鸣:“我们晚上吃什么呀!” 人偶不需要吃饭,其实阿鸣也不需要吃饭。他从出生起就坚信自己是一条龙是有原因的,比起被咬死的老鼠和兔子,他对元素力的结晶兴趣更大,比如偶尔窜到身边来又蹭地一下窜走的雷灵,一定是鸡肉味,嘎嘣脆的吧。 但是呢,吃饭,是一门艺术。 人偶从溪流中央走过来,顺从地让阿鸣挂在他脖子上,尾尖在胸前扫来扫去,让人偶胸前的金色羽毛饰品颠起又落下,挥动间发出叮当的声音。 人偶说这是代表身份的信物,却也没说过这是来自谁,又什么时候能使用。他身上的谜团很多,即使是身上在雨夜里被阿鸣拽来拽去染上泥泞皱成一团的银线满绣暗纹狩衣,也在路途的第二天被人偶在河水里抖了抖,便又如同崭新的一般,散发着满目的灵光。 但这些谜团,阿鸣不在意,人偶也不在意。 阿鸣想了想:“我想吃肉。” “好。”人偶顺从地点头,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阿鸣就没有见过什么时候人偶会有自己的脾气。他看见人偶站在原地侧耳倾听,顿了顿,尾睫又弯了弯,“我听见了爬行动物的声音,晚上我们吃这个吧。” 怎么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阿鸣一直相信自己的预感,就和小时候坚信自己是一条龙一样。很快,他就听见鳞片滑过石头的粘腻声音,还有蛇信吐出的嘶嘶声。 人偶已经弯下腰,做出捕猎的动作,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靠近,比脆弱的落叶和枯枝还要轻,像一只轻盈的小鸟,视线也凝视着不远处灌木丛里的一点。 当距离靠得足够近时,他轻巧地跳起来,闪电般伸手,一把便抓住藏在灌木林的黑蛇的七寸—— 被人偶掐住死穴的黑蛇足有人偶本人那么高,那么长,有着致人麻痹的毒牙和搅碎骨头的力量,然而,身为丛林里猎食者的顶端却在人偶手中连一击都躲不过。 “啊……” 阿鸣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本来还在绝望挣扎不休的黑蛇在看到阿鸣的那刻也不动弹了,红色的蛇信吐个没完,眼睑不停翻啊翻,试图传递求救的信号。 意思是:“弟弟救我,我被大魔王抓住啦!” 阿鸣:“……” 这不是那个离家出走前还让阿妈多喂他一只兔子的大笨蛋吗! 大笨蛋盯着他还“嘶嘶嘶”个没完,翻译过来就是:“救救我救救我,弟弟!!等等,几个月不见,弟弟你怎么这么小小一条啊?那你还是走吧,不要和我一起死——” 阿鸣沉默了一瞬,隐约想起这条笨蛋好像是今天的晚饭来着。 没救了,还是吃了吧。 第3章 第3章 今日的食材新鲜活泼,拔掉牙去掉毒腺就可以吃了。 人偶掂了掂手里的重物,一脸纯良:“一会我去摘点果子,今晚我们炖蛇汤喝,可以吗?” 黑蛇还在嘶嘶:“不要发愣了,弟弟快跑啊——” 阿鸣:“……” 他看看自己的笨蛋大兄弟,再看看纯良又凶残的人偶,沉痛地觉得把自己同窝的蛇下锅当晚餐实在是一件太不符合本龙高尚道德的事情了。 用头蹭蹭人偶的脸颊,阿鸣默然片刻:“不可以,你把它放下来吧。” 随后痛心地表示:“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你手里的蛇,大概、也许、可能是我的笨蛋兄弟。” 人偶:“?” 其实很难分便出阿鸣与黑蛇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仅从外观看,阿鸣是一条如玉如雪的小白蛇,仅在头部和尾巴染上了绮丽的紫,粗细不过一指,身躯不及臂长,首尾衔接时刚好能挂在人偶脖子上。 黑蛇又重又长的一条缠在人偶身上只会把他变成一个大号的黑帽螺丝钉。 但人偶还是听话地放下了今日份的食材,他看着那条蛇谨慎又快速地窜到了一块挂满青苔的石头后面,黑色鳞片碾碎落叶,蛇在石头后不停地吐着鲜红的信子,发出嘶嘶的嗡动。 人偶问:“它在说什么?” 即使是一条小龙,阿鸣的眼睛里也能传达出漠然和沧桑:“它问我怎么还不跑,这么小一条煲汤也不够吃——可恶,谁小啦!我是龙啊!龙的幼生期可是很漫长的,我长得小不是很正常吗!” “噗,阿鸣才不小,阿鸣会长大的。”人偶轻声笑出来,眼角弯弯,用食指安抚般轻轻刮了刮阿鸣的脸。 可是阿鸣真的是太小了,相处几个月,他的体型几乎没有变化,那么纤细又那么短小,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是不是随便一头路过的野猪和老虎就能把它叼走。 人偶开始忧心是不是自己投喂的方法不对,才会导致阿鸣始终长不大,他第一次醒来也是第一次养龙,经验稀缺到养自己也是懵懵懂懂的,更何况还要肩负起养龙的职责。 “你……”人偶轻缓地吐出一口气,些微赧颜,“能不能帮我问问他,要怎么做才能把你养到他那么大?” 阿鸣缓缓地把自己扭成一个问号。 问这些有什么意义!虽然他和黑蛇是同一窝蛋里孵出来的,也共同度过一段岁月,但是,龙和蛇的物种是不一样的啊,是没有办法相提并论的! 但作为一条讲礼貌的好龙,他还是木着脸把人偶的话翻译过去。 黑蛇傻乎乎地嘶吼始终没停:“弟弟你怎么还不离开那个大怪兽——哦,你问我体型怎么长得这么快,弟弟你才是不正常的那个吧,都告诉你了平常要多吃饭……” 阿鸣继续充当尽职尽责的翻译官,在听过转述后,人偶顿了顿,又问:“谢谢,那应该要多吃点什么食物呢?” 突然感觉自己要是再不做点什么就会发生一些不太美妙的故事,想想雌性大蛇丢在他面前的死老鼠、死兔子,甚至还有一些难以描述的长条状虫类。阿鸣试着幻想将雌性大蛇的脸换成人偶的脸……不,怎么都无法接受吧! 林中虫鸣鸟叫响起得断断续续,时隐时现,不算恼人。人偶安静地等待阿鸣将他的问话传递又反馈回来,嘶嘶的蛇语不断响起,他肩上的龙和不远处的蛇在兀自交流,而后又会柔声地将正确答案告诉自己。 黑蛇:“嘶嘶。”要吃新鲜的老鼠。 阿鸣淡定翻译:“给我做甜甜花酿鸡最好。” 黑蛇:“嘶嘶嘶。”还有山鸡的血。 阿鸣:“炸鸡天妇罗也不错。” 黑蛇:“嘶嘶嘶嘶。”也可以用昆虫补充营养。 阿鸣:“蟹黄壳壳烧配上一碗刚出锅的味增汤。” 最后拍板,阿鸣:“就是这些,我只要吃这些食物就能长大啦。” 替换食物的来源都是阿鸣曾在那本《稻妻风土志》上见过的名词,人类似乎会将不同的食材经过烹炸煎煮和调味后搭配在一起,称之为佳肴。 龙没吃过,但是龙想尝尝。 他刻意替换的词语其实任意一个正常的生物都会在思考过后察觉到异常,没听说过的名字,不知其来源的食材都能成为怀疑的根源。 但他告知的对象只是一个刚睁开眼看世界没多久的人偶,如同一张白纸,没有被添加过任何痕迹,许多对常人来说习以为常的概念对他来说都是新奇又别致的。 所以毫无常识的他点点头,人偶冲阿鸣露出一个极其清澈又坚定的笑容:“好,没问题,我会想办法做给你吃的。” 阿鸣:“……” 哎呀哎呀,这么单纯,没有龙在的时候,被骗了可怎么办啊。 阿鸣忧伤地叹了口气。 。 今夜的菜肴是一锅鸡汤。 没有新鲜的蛇,那就去抓一只新鲜的山鸡。在无月的繁星之夜,珍珠般的星光闪动,云如薄绡,晚风由远及近,拂过树梢,将架在火堆上的汤又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人偶很有做菜的天赋,即使没有接受过烹饪的概念,也没有各类的调味品,却依旧像模像样地往岩石凿穿形成的石锅里加入拔过毛的野鸡、新鲜的蘑菇和从枝头摘下的野果,再撇去浮沫,舀到果壳做的碗里。 第一碗放在了黑蛇面前,作为差点将他吃掉的歉意。 黑蛇嘶嘶嘶地吐了吐舌头,然后一转头窜进了草丛里。 “为什么要逼我吃这种东西!我是不会接受这种折磨的!” 真是笨蛋,你不吃我吃。 阿鸣喝光了黑蛇的汤,又爬到人偶身上,从衣领里只露出一个头,整个身体都藏在狩衣之下。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碗里的鸡腿和蘑菇,再抬头,发现人偶撑着脑袋,眼睛正温柔地一动不动注视他。 “你的亲人走了哦,你要追上去吗?” 他说起亲人这个词的时候,声音轻得不可思议,仿佛他的存在与尘世没有任何羁绊,即使行走于世,也不自觉地与世界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疏离。 “不要。”阿鸣却没察觉到这点,他猛喝一大口汤,再舔舔嘴巴,整个脑袋都缩在人偶的颈窝里,蹭蹭,“龙想和人偶在一起,只有你会给本龙做热腾腾的食物!” 那一份与世界的疏离短暂地被打破了。 红晕慢慢地爬上人偶的脸,捧着汤碗的手都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阿鸣继续喝汤。 龙说的是事实嘛。 从丛林到海滩,从鸣雷的高山到深不可见的断崖,甚至鸣神岛与神武冢相连接的滩涂都留下了两名旅者的足印。在龙不长的记忆里,虽然共同旅行只共同度过不到五十个日升月落,但人偶是最可靠也最喜欢的同伴,比仙灵更心意相通,比飞鸟走兽更相贴合,会照顾他又会为他做饭,明明自己其实没有进食的需求。 而且之前黑蛇还没走的时候,阿鸣也曾问过他,其他兄弟姐妹都在哪里。 对此,黑蛇的回答是:“不知道诶,阿妈说最小的弟弟都能独立了,其他蛇也是,所以我们全被阿妈赶出来啦。” ——所以动物的亲缘属性天生就是凉薄的,黑蛇毫不犹豫地离开,他也不再去打扰,这就是丛林的规则。 但是人偶除外。 人偶的质感常年都保持微凉,是贴上去最舒服的温度,阿鸣蹭着蹭着就忍不住抱住人偶的脑袋:“龙不要和你分开。” “不会和你分开的。”人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姿势不动,好让颈窝的龙能躺得更舒服一点。 双手抱住膝盖,手臂从宽大的狩衣里露出来,如玉的质感在火光中反射晶莹的光,没有什么比镂空的关节更能昭示他的非人身份的了。 炊烟袅袅,人偶对着火堆发了会呆,轻声说道:“我想去人类的村庄看看。” 阿鸣随口问:“去那里干什么啊?” “你喜欢吃的东西啊,天妇罗花酿鸡什么的,我想学着做。”人偶掰着手指头数,“食谱、食材、还有调味的用具和器皿,都是只有人类的聚集地才会有吧。” 人偶默了一瞬,再开口,声音便飘渺了几分:“你喜欢的东西我都想试一试。” 他的话轻柔得像云端的棉花糖,小心翼翼,又带有一丝甜蜜的意味。人偶不知道这种心情是从何而来,他像是初生的幼儿获得了人生中第一件玩具,不明诱因,本能地便想紧紧抓住不放。 这样的话,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吧。 第4章 第4章 人偶笨拙又无意识的讨好,心思细腻又敏感,想要猜中这些实在是太为难龙啦。 从人偶的话中,阿鸣只提炼出了一个重点——人偶想要当一个好厨子。 想想那些只听说名字没见过实物的菜,再对比一下死老鼠和虫子,阿鸣顿时感动得两眼泪汪汪,抱着人偶的脖子不撒手,翻来覆去地只会讲两句话。 “那你要好好学,以后每天都给龙做饭!” “龙最喜欢你啦!龙也想为你做点什么!” 人偶好像笑了一下,眼里都是星辰,用食指轻轻碰了碰阿鸣的额头。 泼墨一般的星空之下,风吹过树梢,簌簌响动,炊烟也被吹歪了。阿鸣和人偶踩灭了火堆,处理掉残羹和餐具——人偶负责做事,阿鸣负责加油助威。 如果要去人类村庄的话,最好就是趁着夜色潜进了,借助黑暗的保护,悄悄地摸走他们想要的食谱和锅碗瓢盆。 阿鸣实在是不放心放任自己和人偶暴露在人类的视野下,想想他们一个是会说话的人偶,一个是会说话的蛇(人类眼中),虽然建御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治下既有人类也有妖怪、鬼族等非人生物,但各种族之间向来泾渭分明、界限明显,很少相互干涉。 要是被人类抓住了,被卖掉可怎么办啊,作为两个人中相对有常识的一个,阿鸣扒拉着人偶的衣领时忧心地想道。 他眼前是叶子的残影,人偶带着他在林中疾行,踩在树梢上跳跃,快速地掠过溪流和林地,来到靠近内海的交界处。 神无冢是两个岛屿并周边的数块浮礁小岛构成的地块。主岛是一个月牙形的岛屿,中心地带是最大的人类聚集地,名为踏鞴砂,是建御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设下的工匠聚集地,专门负责锻造和熔炼事宜。其他岛上少有人类的踪迹,因此成为阿鸣和人偶主要的活动地带。 一端是连绵不绝的高山,一端是海浪慵懒地拍打白沙滩,月照西沉,光亮之下是屋舍阡陌相交,几株晚樱含苞待放,温暖的火光从窗中透露,惊扰廊下的柴犬发出阵阵吠鸣。 阿鸣哼哧哼哧地努力,努力将淡紫色的头纱在人偶头上打上结,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他很严肃地教育人偶:“一会要是人类被发现了,遇到危险了,要赶快来找我啊,龙会保护你的!” 人偶眼帘低垂,满是温和又羞涩的笑意:“嗯,阿鸣也要保护自己。” “拿不动的话也要叫我。” “嗯。” “动作要轻哦,人类很可怕的。” “好。” 龙一直絮絮叨叨,猩红的信子不停地吐出来又收回去。 盖因想要的东西太多,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决定分头行动,由身形不易被发现的阿鸣去叼走农家的菜谱,人偶翻过厨房的窗户,从灶台上端走铁质的大锅和调料品。 叼着一颗金珠,阿鸣用头将后院里老旧的木门顶出一条缝隙,从中间溜进去。 选择的农户是村落里看上去最大也是厨房用具最多的一家,此刻门口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即使是半夜也有许多人类端着热水和毛巾进进出出,极大的混乱和忙碌使得阿鸣的潜入悄无声息,他就像一条染着紫色的白练一般,静悄悄地融入了院子。 前面人声鼎沸。 “素子,用力啊!孩子快看见头了!”“呼吸,调整呼吸,吸气——呼气——”“毛巾和热水在哪里!” 原来是在生孩子啊。 可怜、弱小但能吃的阿鸣安安静静地藏在厅堂橱柜的阴影后,假装自己不存在,生命传承不休,人影络绎不绝,半个小时后,一声嘹亮的啼哭声从内室里响起,同不远处的海浪声一起响彻天空。 “生了生了!”“是你一直想要的女孩,素子,恭喜你们!” 阿鸣老实地缩成一个球,透过缝隙,看见厅内许多妇人满怀真诚和喜悦地向内室里满身汗水面色苍白的女人道喜。她们的穿着都很类似,粗布麻衣,颜色也只有单调的灰白黑,和刚成为母亲的女人一致,他们都是一个村里知根知底的平民。 “孩子出生,素子也累了,大家就这么散了吧,人家小两口还有许多话想说呢。”一个头带包巾的富态妇人提醒道,“最近外面似乎有点不安全,你们也小心点啊。” 于是片刻后,外室厅堂内站满的人便消散了干净。 阿鸣是很酷的龙,才不会害怕会在这呆到天亮耽误行动,更不会担心人偶在另一个屋子里会不会被可怕的人类抓起来送给能驱魔的阴阳师。他又是很讲道理的龙,人类以物易物的公平交易也是懂得的。 空无一人的房间内,他从暗处里爬出来,嘴里叼着临走时人偶从身上扯下、亲手挂在他嘴里的金珠,上面还绘有祥云和代表威严的巴纹。人偶的衣饰上总有许多装饰,胸前有羽毛,头纱上有珍珠,衣摆边缘挂了金色的铃铛,走在路上,叮叮当当地碰撞在一起,是龙哼歌时最喜欢的伴奏。 一颠一颠地将金珠顶上外室客厅最显眼的八角桌正中央,阿鸣又呼哧呼哧地爬到橱柜里,从中排一堆杂物里叼出一本沾有油腻的小册子,册子上的字迹清晰娟秀,上面还有朱笔画了一只肥鸡和可爱的女孩子。 他再慢腾腾地爬下来,叼着食谱往来时的路走。 路过内室时,里面烛火晃动,素子躺在男主人的怀里,疲惫又慈爱。 阿鸣听见里面的对话。 “素子,你看看我们的孩子,她真可爱……” “我好爱她……” 男主人低声道:“素子,我想让你给这个孩子起名字,名字是重要之人赐予的珍贵礼物,对孩子而言没有谁比母亲更重要了,不是吗?” 素子很感动:“亲爱的,那我想叫这个孩子……” 啪。 没有听见女主人未尽的话语,酷酷的阿鸣尾巴一甩,滑溜地穿过门缝,门就再次合上了。 他再次穿过小院,从栅栏缝隙里溜出来,再绕到侧面的窗户前,人偶正在那里等着他。 身着华服的少年美人如今正背着一口漆黑的大铁锅,前胸抱着三俩土瓷的瓦罐,羽毛金饰也落进了瓦罐内部。他怔怔地看向室内的温馨,明明是可笑滑稽的一幕,人偶身上却出现了巨大的枯寂和寂寥,窒息地想要将身体吞噬。 就像是他与世界的隔阂再次重现了一般,将他无坚不摧的躯体变得脆弱不堪。 “喂!”阿鸣叫了一声。 如同惊醒,人偶怔愣地回神,那种席卷全身的死寂立刻如潮水一般退去。他站在廊下,不知等了多久又看了多久,身边的窗户一晃眼就能看见男女主人一同怀抱刚降临于世的婴儿,正小声地商量孩子的名字。 阿鸣小声嘟哝:“你在看什么呢?” 人偶摇摇头,又笑了笑:“没什么,我有好好照顾自己,拿了很多东西,动作也很轻——我们走吧。” 阿鸣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天。 再慢悠悠地爬上人偶的身体,把自己团吧团吧塞进瓦罐的缝隙间,和人偶面对面。 在他疑惑时,阿鸣头往前倾,吧唧一声,在他脸上啾了一下。 人偶的脸爆红。 那点让龙没由来的怪异感瞬间就一点也不剩下。 直觉是万能作弊器,阿鸣其实自己都没明白人偶时不时的寂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做会让人偶的心情好起来。 果然他的亮晶晶又再次变得pikapika了!龙就知道,龙果然是最棒的! 阿鸣美滋滋地将自己挂在人偶的脖子上,指挥一动不动僵硬的人偶:“走啦走啦,快跑。” 室内是温暖烛光,室外是清冷孤寂的泠泠月光,尘世和他们天然存在着一道隔阂。人偶的脸还带着一点红晕,抱着他的战利品和他的龙,头也不回地向远离光源的一方走去,回到广袤的森林中去。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没走几步,近到回头就能看见村庄窗户内的烛火,阿鸣突然嗅了嗅:“我好像闻到了腐烂的味道。” 建御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治下有人、妖、鬼,自然也有不服从管教会随意发起攻击的怪物。阿鸣凝神望着远处的海岸,起初只是一个小点,而后越来越大,等到进入能够看清的距离时,腐烂的味道已经如同狂风暴雨一般钻进了鼻腔。 ——漂浮的凶兽,周身漂浮着侵蚀的黑点,这是一群兽境猎犬。 在稻妻的领土上,兽境猎犬是最危险的生物,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为何对所有生物抱有如此强烈的嫉妒和恶意,它们没有理智也没有思想,只会向攻击范围内的活物发动致命的袭击。 兽境猎犬怎么会出现在人类聚集的神无冢?不应该啊。 还没等阿鸣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那边的猎犬就发动了攻击,咆哮激起不规则的浪花,金色的兽瞳锁定了人偶,黑金相间的兽爪就挥了过来。 龙皱眉,龙不甘示弱,就算是比咆哮龙也不能被这种生物比下去! 小小的一条,在人偶冷漠地单手抬起格挡时,支起上半身,张开口,露出尖锐致命的尖牙。 “嗷——” 一声清脆的啸声。 龙,天生对世间万物有绝对的压制与统治。 这一声掀起了风啸和激浪,生生将猎犬这种没有神智的怪物也呵退了好几步,阿鸣也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这么有效,晃头晃脑地又转过来贴住人偶的脖子:“龙也很强的!” 人偶弯了弯眼角:“嗯,阿鸣好厉害。” 再抬头时,他又再次冷漠,眼神也变得暗沉,深紫色如同酝酿中的风暴,整个人锐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刀。 区区猎犬…… 区区怪物…… 咆哮和龙吟音量都不算小,海边灯火通明的村庄里隐隐也有人听见了打斗的声响。 素子惊恐地抱住刚出生的女儿,从那道能看见海岸的窗户探出身体。视线之处,白衣紫纱的少年如同起舞一般动作,头纱在半空中飘荡,衣摆翻飞,袭击的怪物在他看似轻柔的动作中遁入深渊,化为点点黑色的烟火。 他轻盈地转了一圈,落地,风吹起衣袖和外纱,露出不似人类的关节纹路,朝村庄方向露出无悲无喜空无一物的一眼。 素子忍不住捂住嘴,小声惊呼。 “……倾、倾奇者!” 第5章 第5章 “倾奇者。”阿鸣小声地念叨。 有了人偶之后他就很少下地行走了,人偶偏爱他,而他是一条恃宠而骄的龙,将头纱当作被子,将柔顺的长发当作窝,再把自己的头贴在人偶的耳边与他私语。 “倾奇者,这个称呼真好听。” 人偶勾了勾嘴角,垂下眼帘,无奈又宠溺:“你喜欢就好。” 繁星的夜里,寂静的海面翻涌白色的浪花,而岸边人偶如同起舞般轻盈旋动,挥动的头纱比繁星更加璀璨,然而一切都在绝伦的潋滟剪瞳中黯然失色,引得村庄内的人类低声地惊呼其为倾奇者。 不愧是他的亮晶晶,即使是打兽境猎犬,都美得让人类惊叹。 阿鸣既高兴人偶获得的新称呼,又有点嫌弃,想了想,从上方垂下头,贴住人偶的鼻尖蹭蹭,微凉的温度相贴:“你是龙最喜欢的亮晶晶,龙想把你藏起来,你不可以和别人走哦。” 他的人偶哪里都好看,眼睛好看,鼻梁好看,头发丝也好看。 阿鸣没注意到人偶的耳廓已经变得像桃子的粉红,只看见人偶轻轻地笑了笑,眼神坚定又羞涩,和往常一样和缓的语气。 “嗯,不走。” 扛着一口黑色的大铁锅,锅里还有各式各样的调味品,以及一本记载稻妻平民常见农家菜的食谱,阿鸣和人偶又回到了森林里。 天边泛起一抹耀眼的白,星沉日升,崭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然而人偶是不需要睡觉的,白天和夜晚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区别。 阿鸣藏在石块缝隙的阴影里,轻轻地打着哈欠,尾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地面,泥地里细小的木块和枯草都被翻了出来,落在不远处那口大铁锅下的柴火里。 柴火熊熊燃烧。 人偶在做饭。 不知疲倦的体质让他有大把时间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他在尝试按照食谱给出的讯息,将去掉毛和内脏的山鸡撇去血沫,切成块,加入葱姜等调味料,搭配山间的野花和豆子,滴入野果的汁,最后舀出一盘人偶特供版甜甜花酿鸡。 “阿鸣,要起来吃饭吗?”人偶蹲下来,挠了挠阿鸣的脸颊,温度传至掌心。 他可以把龙抱起来,那么小的一团,缩在臂弯里,闻到食物的气味就会翻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再蹭一蹭自己的指腹。 像是在撒娇,人偶想。 等到阿鸣长大,他会变重变沉,长出鹿茸一样的角和爪子,再拥有人类的外表,那时候的阿鸣会很漂亮,现在的阿鸣也很可爱。 “饭!”阿鸣支棱起脑袋,眼睛都还没睁开,整条龙就准确地转向了食物的方向。 汤汁混合鸡块盛进小碟里,色泽金黄,一旁装饰用的紫色小花也很诱人,阿鸣伸出舌头一点点舔舐,整条龙都像陷入了盛满的蜜糖里。 好吃! 龙很矜持,以常人所不能及地速度将人偶做出来的饭食全部消灭干净,当他从饭盆里再抬起头时,发现人偶一动不动地撑着脸看着他,笑了笑,问:“阿鸣,你的名字是父母给你取的吗?” 阿鸣很随意:“没有哇,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亲生的父母。” 蛇是不可能生出龙的! 他也没听说过稻妻哪里还有龙的踪迹,唔,说不定他的父母是外国龙,比如书上提及过的,璃月的若陀龙王,还有蒙德的特瓦林之类的。 至于名字—— 阿鸣很深沉:“在决定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决定给自己起一个酷炫的代号,当我萌生这个念头的时候,眼前有一株鸣草,所以我的名字是鸣。” “是吗?”人偶真诚地点头,“很好听。” 他不置可否地会想到昨天晚上在村庄时听见的夫妻闲话,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 名字是重要之人赠予的羁绊。 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那里空洞得并无一物,常人拥有的心脏他没有,只能摸到一团冰冷的空气。 那种孤寂的氛围好像又缠上了他。 阿鸣对情绪有独特的分辨技巧,他在野外生活惯了,见过许许多多的动物,也能与他们正常交流。动物是没有名字的概念的,就像黑蛇始终是黑蛇,阿鸣在蛇窟里也只被称为最小的弟弟。 ……人偶,好像没有名字哦。 突然意识到这一个事实。 尾巴尖不安分地开始戳人偶的手腕,一遍又一遍,等到人偶觉得痒的时候就变本加厉。 人偶想拨开他,举起来了手,但是还没等到触碰到龙鳞,阿鸣就不甘示弱地紧紧缠在人偶的手腕上,还给自己打了一个结。 重点是。 阿鸣眼睛一亮:“你想不想要个名字!” “我昨天偷听到人类说话,他们说名字是礼物可以送给别人的,那我也要送你一个名字!” 人偶又开始笑,温温柔柔但又停不下来,每次都会让阿鸣产生一种“我的亮晶晶也太闪耀了”的错觉。 “可不可以嘛?龙的赐名可是很难得的。” “好啊。”人偶眯着眼,眼里有光。 自己好像哪里亏了。 阿鸣用他高贵的大脑仔细地想了想,总觉得如此主动送礼实在不符合他作为一条龙的高贵。 于是他又补充一句,试图将送礼这件事变成一场公平的交易。 “作为交换,你也得送本龙一个名字!” “嗯。” 人偶用力点点头,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眉眼弯弯,浑身上下只剩下柔和,像是一场盛大的落日,安静地听见心动的声音。 。 为了能顺利给人偶起一个名字,也为了送出去的礼物能让收礼人满意,阿鸣认为很有必要了解他的过去。 ……就是不知道他介不介意。 当阿鸣扭扭捏捏地向人偶表达了这个请求时,人偶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思考多久就给出了答案。 “可以啊。” 人偶是被遗弃的。 种满红枫的借景之馆对人偶而言只能被称作囚笼,又或是流放地。在制造出来的当天,他就被自己的创造者封进了借景之馆,他没有名字,亦没有与世间的联系,唯一可以证明身份的就是胸前挂着的,来自创造者的金色羽毛。他像是世界运行的bug,没有存在的意义。 而且他还没有心。 人类的心脏在胸腔左侧跳动,人偶的胸腔左侧是空的,黑黑的一个洞。 “咦,这个事情我知道。”月夜里,阿鸣从人偶的衣领里伸出脑袋,点点头。 他们周围已经没有树冠繁茂盛大的森林了,从神无冢主岛一路向东走,树林就会渐渐退去,进入长满低矮灌木的丘陵地带。 厨具一部分被藏进了主岛的山洞里,做好标记,一部分方便携带的就被人偶背在身上。他也不觉得碍事或者沉。 阿鸣是一条诚实的龙:“我之前钻到你衣领下睡觉的时候就发现了,我在想,如果夏天睡进去的话会不会很凉快。” 胸腔那个洞说起来刚好够他这个体型钻进去,再长大一点都不行。 明面上他只是提议了一下,实际上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人偶,非常不要脸地试图得寸进尺。 人偶:“……” 龙:“夏天马上就到了!” “……行,你可以试一试。” 好耶!龙要住进人偶的心里啦! 阿鸣矜持地点了点头,他看着不远处一片盛放的樱花林,夜风习习,吹得樱花也飘落一地。他们大老远地跑过来就为了看樱花,这是今年最后一批樱花,想再看就得等明年了。 阿鸣想要起一个和樱花有关的名字,因为书上说,樱花总会和美好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人偶这么好看,一定要和樱花有联系。 但是直接叫樱花又会被人偶用礼貌但是坚决的态度拒绝。 龙是需要睡觉的,才不会像某个人偶一样永不疲惫。他不停地点着头,坐在人偶的头上,周围全是簌簌落下的樱花花瓣。 还强打着精神提供一些别致的名字选项。 “叫小花怎么样?” 人偶微笑:“不可以。” “那阿粉呢?” “不用。” “你这么这么难伺候啊,”阿鸣不服气,“那你等等,龙绝对要给你起一个很棒的名字。” 龙族绝不认输! 于是,阿鸣从月落想到日升,从黑夜想到白天,整条龙因为熬了个通宵,肉眼可见地萎靡不振。 人偶妥协了,咬咬牙:“叫樱花吧,其实挺好的。” 反倒是阿鸣不乐意:“不行,我绝对要找到一个最美的名字才能配得上我最喜欢的亮晶晶!” 阿鸣坐在人偶的头顶,睁大眼睛,苦思冥想。 越等待越沉默。 日头升起,风突然盛了,卷起枝头无数柔弱的花瓣散在碧蓝的空中。灿烂的粉色无边蔓延,将脚下和头顶都染成繁盛的花海,花瓣积在一起,不再寂寞。 “就是这个!”阿鸣瞪大眼睛,激动地抱紧了人偶的脖子,“遥看红云,樱花散落。” “你的名字——”阿鸣紧张得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他重复了好几遍,“你的名字,就叫散。” “好,就叫阿散。” 阿散好像笑了笑,属于人偶的手指贴近,抚摸龙的尾巴尖,他这么开心,弄得龙也很开心了。 阿散,哼哼,不愧是他,真是好名字。 第6章 第6章 “我也想好你的名字了。”阿散将阿鸣从头顶上摘下来,整条龙软软地躺在掌心。 他弯弯眼睛,片片樱花落下,在睫羽处也沾了一片。阿散想了想:“遥,你觉得可以吗?” 遥看红云,樱花散落。 这句话刚好一人半句。 “好啊。”龙这么说,他对名字没有特别大的执着,叫什么都不影响他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龙。 “比鸣草更好听,龙很喜欢!”他已经困得眼睛睁不开,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他拉下无尽黑暗的深渊,声音也越来越低,“那我就叫阿遥了,不是阿鸣……唔,以后不要叫错……了……” 他趴在人偶掌心,眼皮沉沉,已然睡着了。 甜蜜的无尽黑暗在悄悄蔓延,最终有一束光在眼前亮了起来,等阿鸣,不,等阿遥再次醒来时,那股席卷天际的风已经消失,太阳西悬,盛开的樱花在之前全被风卷起又吹落,只剩下两三朵顽强的花骨朵还在枝头上。 花枝光秃秃的,好丑。 龙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生理性的泪水挂在眼角,头顶熟悉的声音响起:“阿遥,你醒啦。” 阿散一直保持龙入睡时的姿势,掌心合拢作为他的床,头纱垂落挡住刺眼的光。仗着不会疲累,不知保持这个姿势坚持了多少时间,此刻见阿遥醒来,他刻意地放轻了声音。 “接下来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龙哼哧哼哧,慢悠悠地顺着衣管爬到人偶的肩头,咬下睫羽上的花瓣,再一口吃掉,“你想去哪呀?龙都可以陪你去。” “我想回借景之馆。” 借景之馆,囚禁人偶的地方。 那片种满了红枫林的宅院里藏有很多物件,阿散依稀记得,在庭院正厅的墙角摆放着两个木制红漆箱子,其中一个里面藏了一对金铃铛。 铃铛用透明的丝线穿在一起,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他的龙那么喜欢闪亮的东西,可以将这对铃铛绑在尾巴上,或者头顶也可以,这样只要阿遥一出现,他就能听得见。 想得很美好,但是将送礼这件事说出口都会觉得紧张,怕他不喜欢,怕他会回绝,将一碰撞就会响的铃铛又封回不见天日的箱子里,从此再也不会回响声起。 想了良久,张开嘴又合上,最终还是干巴巴地说出口:“……我有礼物想送给你,作为名字的回礼。” 而后期待地看向掌心的龙。 “好耶!礼物!” 阿遥才不管人偶心里到底有多千回百转,高兴得眼睛都亮了起来,整条龙在人偶身上蹭来蹭去。 龙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收到过别人送的礼物诶! 这可真是相当新奇的体验,他比阿散表现得还要兴奋,一直催促两人返回神无冢的主岛,樱花落尽之后这片交界于神无冢和鸣神岛的树林就再也没有一点吸引力,阿遥满脑子都是“阿散究竟要送他什么礼物”和“借景之馆里这么多亮晶晶终于可以再次看见了”。 盘算着:“大雨把借景之馆的门封住啦,还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清理开。” 阿散点点头:“好,我来处理。” “我之前都没能来得及好好逛完所有房间呢。” 阿散:“没关系,这次我陪你。” 人偶顿了顿,和他的龙对视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流露出灿烂如朝阳的笑意。 从落英繁盛的灌木地带再次回到主岛的森林中,高大的树木将天空都遮盖了起来,剩下的光从碧绿通透的树叶缝隙中钻出来,细碎的一道,仿佛光也能握在手中。 他们回到借景之馆的枫叶林中,这片林中的枫树好像不会随时节变化,一直保持如血的色调,不会凋落也不会新生。 然后,阿遥发现,庭院门口的石堆不见了。 大门敞开,那些碍事的箱子和陪饰都被挪到了后院,庭院正中传来一阵又一阵喧嚣的吵闹,有妇人的闲聊咒骂,还有孩童的嬉戏打闹,将寂静的宅院染成闹市一般。 吓得阿遥惊恐地抱住阿散的脑袋,口齿不清:“人人人人……怎么这么多人类?!” 不就是几个月没回来过,怎么这么多人,家都被偷了! 阿散在龙的额前揉了揉,在他游移不定地伸出脑袋朝门内张望的时候,迈过朱漆的门槛,大大方方地走进去。 喧闹声顿时如同凝固了一般。 多数时候都看不出阿散和人类究竟有什么区别,衣袖垂下,衣领合起,他身上关节处的痕迹便会被掩盖,变得和普通人类在外表上相似。 然而他实在是长了一张太过妖异美丽的脸,狩衣洁白如新,头纱闪动星辉。在野外,在丛林深处,一个衣着华丽、衣裳上一点尘埃都不沾、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白蛇的漂亮少年就像各类话本轶闻中在深林出现的妖邪,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一个正常人类划上等号。 阿散平心静气地看向冷凝的人群:“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没有人敢回答。 片刻后,他再一次发问,声音很轻:“你们在我家做什么?” 人群中出现了小小的骚乱,隐约可以听见类似“倾奇者”,“妈妈我害怕”,“他会吃人吗”的小声讨论。 这时人群后方突然有人如同流星一般出现,他拨开人群,顶着颇大的压力站在最前面,直面阿散的目光。 “那个……我是这里的勤务官,您可以称呼我为桂木。”这是一个面相憨厚、身形高大的方脸男人,脸上满是愧疚和歉意,还夹带一丝无法言说的忌惮,“对不起,我们不知道这是您的家,请给与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会尽快离开这里的。” 桂木说,安置在这里的都是踏鞴砂的灾民。 数月前一场暴风雨袭击神无冢,造成洪水和山体滑坡等灾害,处于神无冢中心的踏鞴砂受灾最为严重,村庄内近半数房屋都被冲塌,等人们好不容易挺过暴雨时,多数人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家。 几日后,桂木发现了因山体崩裂而露出地面的借景之馆,他在这里徘徊了几天都没见到人的痕迹,以为这里只是一处被废弃的宅院,于是消耗大量人力物力挖开了门前的石堆,将大部分灾民都转移到了这里,暂时住下,等待踏鞴砂重建后再搬回去。 ……没想到借景之馆的主人只是出门旅行去了。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桂木不停地向人偶鞠躬道歉,“我会组织大家在入夜前离开这里,绝对不会再来影响您的生活,如果您还有什么要求的话也请告诉我,我一定努力达成。” 企图传递出他本人的真诚和毫无恶意。 阿遥趴在阿散的脑袋上,此时慢慢地支起脑袋,幽幽地说:“……人类的嘴,比最强大的狐妖还会骗人,嘤。” 桂木:“……”他不是,他没有! 不远处的人群再一次隐隐骚动了起来,这一次多数是小孩子的声音。阿遥清晰地听见一个小男孩扯扯身旁女人的手,问:“妈妈,那条蛇会说话诶,它是蛇妖吗?” 是龙啊!龙!才不是什么蛇妖! 阿遥很生气,但是与幼崽计较也太有失龙的风度,他哼了一声,把头撇过去。 记忆里对人类的多数印象都来自于偷看的各种话本,话本里的主角都是降妖伏魔的一方英雄,有的是阴阳师,有的是剑客,有的主角性格冷淡,有的人设热情似火。 这些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或是收服、或是斩杀,所有非人的生物都会被他们踩在脚下,无一例外。 阿遥:“阴阳师会把你做成没有自由的式神的,阿散。” 桂木:“……不,我们没有阴阳师,而且阴阳师也没有那么厉害。” 阿遥泪眼汪汪:“他们还会抓住龙和老虎,把他们做成菜,然后吃掉。” 桂木冷汗直流:“……不,我们打不过龙,也抓不住老虎。” 听见这话,阿遥立刻从善如流地变了一副脸色,阴恻恻道:“所以如果你们要是能抓住老虎和龙,就真的会把他们做成菜吗?” 桂木:“……” 桂木震惊地盯着这条能说会道的蛇(龙),瞳孔放大,犹如看见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你们这是私闯民宅!是非常大的错误,不是简单的一句道歉就会被轻易原谅的,道歉并不意味着一定会被原谅,人类如果是讲究礼法的种族,就应该把‘擅闯领地者,死’这条规则刻在灵魂里!” 阿遥是一条爱学习的龙,从人类的书里学习了许多用得上或是用不上的知识,只是出于种族的限制,其中不少信息都让他难以理解。 不过没关系,这些信息都将在炮语连珠的持续输出中实现它们的价值。 学习,让怼人变得轻易! “噗。”人偶都被逗笑了。 这更让阿遥获得足够的乐趣,趾高气昂地扬起高傲的头颅,红色的信子也一吐一吐。 将他从头顶上摘下来,顺带将从不离身的头纱也扯下来,怕阿遥不喜欢,阿散便用枯叶简易地做了条毯子再用头纱包裹住,把阿遥放在上面。 一条龙就足以在言语上处于上风,且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阿散没有走远,而是走到角落的几口箱子前,将一半的注意力分出来,打开翻找。 他的礼物—— 叮铃。 找到了。 轻轻一晃,两枚被拴在一起的铃铛碰撞,清脆又悦耳。 红枫树叶下,缕缕阳光穿透窗户,落在铃铛上,如同添上一层金色的光。微风吹起漫天的纱帐,也将铃铛持续不断地晃动,发出惹人好奇的响动。 左心房传来幻动,砰砰的,一声又一声,他仿佛能看见龙如往常一般爬上胳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任凭他将铃铛系在了尾部。 叮铃。 叮铃—— 阿散站起来,合拢箱子。 回过头却发现事情好像变得不太对了。 他的龙,那条刚刚还在咄咄逼人将一群人骂得不敢吱声的龙,仅仅过了几分钟,此刻为什么会被一群人类幼崽围在中央,还任由人类抚摸头顶的鳞片。 “……” 又做了什么啊。 第7章 第7章 事情是这样的。 阿遥趴在人偶用头纱做成的窝里,摇头晃脑:“哼哼,要是你们人类闯入的是其他脾气不好的大妖怪的领地,可是会被不由分说地杀掉的,他们可不像本龙这么好心肠,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 这种事在妖怪之间非常普遍,阿遥突然就顿悟了新的威胁方式:“如果你不想活了的话,本龙大发慈悲干掉擅闯我家的你,也是没有问题的。” 说完,还配上桀桀桀的坏笑。 非常坏,我真是一条坏龙,阿遥想。 桂木闻言,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我们不是有意的。” “在你们人类的律法里,即使是过失杀人也会被判刑的吧。”阿遥摆摆尾巴尖,“这点还要龙来提醒你!看结果啊,结果才是最重要的!你们占了我朋友的家诶!” “……对不起。” 说话也是要体力的,累了,算了,就大发慈悲放过这个快要哭出来的男人吧。 桂木退下之后都有一位圆脸的可爱妇人在安慰他,阿遥想了想,决定去找他的人偶,想来这些人类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罪孽,好好反思纠正行为后,就不要再来打扰他们了! 他慢悠悠地从窝里滑出来,用尖牙轻轻分开头纱和枯叶,卷一卷,叼起头纱的一角,再巡视一圈,在正厅的角落里发现了全神贯注不知在找些什么的阿散。 ——同时,还发现了一个小孩。 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有点害怕的模样但又不肯走,眼巴巴地看着他,和一条龙大眼瞪小眼。 良久,小孩问:“吃吗?” 他手里攥着一个面饼,是精细磨碎的面粉做成的,散发着刚出锅时热腾腾的香气,白白胖胖的一个,攥在手里,不比拳头大多少。 不存在的胃部好像咕噜了一声。 阿遥顿了顿,沉声:“吃。” 小孩掰了一半递给他,他坐在头纱上一点一点啃面饼,面饼里面还有馅,是新鲜的酱牛肉味的。 但是半个饼是绝对不够收买他的! 面对一条哼哧哼哧啃饼的龙是很难升起害怕的心情的,小孩很快就不再怕他,而是并排和他坐在用石堆围住的红枫下,坐在石头砌成的花坛边,共吃一个饼。 过了一会,问阿遥:“那个很漂亮的倾奇者大哥哥是你的主人吗?” “首先,阿散不是主人,他是我的同伴,”龙强调,“其次,他确实很漂亮,是我最喜欢的漂亮——你怎么知道他是倾奇者的?” “妈妈告诉我的,”小孩慢腾腾地回答,他有点迟钝,记忆需要回想,“妈妈说,之前海边有一个村子里,冒出了很多大狗,是一个穿白衣服戴头纱的哥哥把大狗赶走的,大家都叫哥哥倾奇者,我也不知道倾奇者是什么意思。” 倾奇者,在稻妻指举止行为奇特怪异的人,在现在这个时代,多指一些长相类人的非人之物。 阿遥一愣,没想到他和阿散只是半夜去人类村庄取餐具,顺路消灭了一群无故出现在神无冢的兽境猎犬,短短几天,这件事已经传到踏鞴砂了,踏鞴砂里这么小的孩子都听说过这件事。 “你妈妈怎么没告诉你,打跑兽境猎犬的还有一条龙呢,”阿遥不满,他可是用龙啸击退过兽境猎犬的首波进攻的,“龙也是出过力的!而且最终的胜利也有龙很大的功劳。” “嗯……妈妈没提过。”小孩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气。 好气好气哦。 一起打跑的兽境猎犬,为什么不能一起有姓名,就因为龙的体型太小在晚上看不清吗! 阿遥非常不满,头一次生出了要不要去扒开地脉把元素力一次性吃个饱好长大的冲动。 “倾奇者哥哥好漂亮,也很温柔,我好喜欢他。”小孩呆了呆,小心地把脸藏在饼后面,“大家都很感谢倾奇者哥哥,打跑了怪物,拯救了村子。” ……好像又没那么不满了。 听见小孩夸阿散,阿遥瞬间又高兴了起来。那可是龙选中的同伴,当然是全世界最好的! 美滋滋的阿遥嗷呜一口,把剩下的饼全吞下了,现在他对小孩的观感不错,所以态度温和,没有从他的话本子里翻箱倒柜出吓人的故事欺负人家。 在结束对话前,阿遥听见小孩又说:“你也很好看,白白的像云朵一样,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可以摸摸你吗?”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我叫遥。” 阿遥心情好,没有拒绝,在低下头让小孩摸之前,想了想又添加了一个附加条件:“可以摸一下,不过要再加两个饼。” 这饼真好吃!他也要给阿散要一个尝尝! 。 阿遥叼着头纱并两张白面饼还有几个饭团炸豆腐跑到借景之馆正厅角落里,在几口箱子面前停下来,炫耀般地展示挂了一身的零食。 “阿散阿散,你看,都是我的战利品!” 人偶抿抿嘴,当没听见,不理他。 “这个饼超好吃,是牛肉馅的,我要了两个诶,分你一个,我们一起吃啊。”阿遥毫无知觉,卷起小尾巴戳戳人偶的腿。 “阿散~”龙又叫了一声,拖长音,软绵绵的,“阿散——” “……”人偶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蹲下身,将阿遥身上挂着的一串又一串食物摘下来,放到一旁,再把他的龙捧在掌心,教育道:“下次别这样了。” 别这样?指的是什么啊。 阿遥一头雾水。 是指别让小孩摸头吗,可他拿到了很多吃的啊,这是很公平的交易吧。 小孩总是对一切事物报以最大的好奇心,当好奇心压过恐惧时就会止不住地往阿遥跟前凑,尤其是看见阿遥让拿白饼的小男孩摸过头之后,瞬间又冒出了三四个小萝卜头,拿着自家做好的食物,直勾勾地看着他这条稀奇的龙。 于是,两张面饼变成了阿散面前的一摞。 阿散看了遥半天,搜肠刮肚般地找理由:“……头部有七寸,是死穴,小孩手里没轻没重的,我怕伤到你。” 这个理由足够充分,瞬间就说服了大包小包挂了满身的龙,他勉为其难地歪歪脑袋:“好吧,我答应你——但是阿散没关系,龙的脑袋只给你一个人摸。” 再圈住阿散的手指,蹭一蹭他的鼻尖。 人偶立刻就露出了无奈且纵容的笑容。 最终,阿遥带回来的食物还是被两个人分食完毕,虽然其中大部分都进了阿遥的肚子,也不知道他的身体是什么构造,吃这么多也没见身体长大哪怕一公分。 那个饼,的确很好吃。 阿散不得不承认他在烹饪一道上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原料的选取、酱料的搭配都是需要钻研的学问,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他从箱子里又翻出了镶嵌着宝石的羽毛笔和纸张,写写字,又停下来思索,不断地重复这个过程,将历来关于烹饪的笔记和灵感记下。 纸笔触碰出沙沙声响,他们这里安静,那头人群也因为怕惊扰了他们而不敢说话,一时之间借景之馆无比安静,只剩下沙沙声随风远去。 龙突然勾了勾他的笔尖,问:“等等,阿散,你在这翻了半天,那我的礼物呢?” 动作停下来,阿散顿了顿,还是从怀里取出了一对小铃铛:“在这里。” 铃铛一动就发出好听清脆的声响,金灿灿的,上面还雕刻了樱花的图案,风吹时止不住地晃动,一下子就吸引住阿遥的目光。 ……其实还是担心阿遥会不会不喜欢,阿散想,但阿遥这副目不转睛的样子显然打消了他莫须有的担忧。 阿散勾了勾嘴角:“要不要我给你系在身上?” “要!”阿遥伸出了尾巴,“就系在尾巴尖上。” 存放在借景之馆里的铃铛自然不会是凡品,将铃铛串在一起的丝线绑在身上时既牢靠,也不会让阿遥有不适的异物感。 即使如此,白色华服的少年蹲下身,双手拉住丝线,衣摆和衣袖全都吹在地上,那么认真又那么专注,深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了阿遥。 “好了。”阿散道。 阿遥晃了晃尾巴,果然立刻一阵欢腾的清音响起,铃铛颤动,散发的灵光衬得龙身灵动雪白。 亮晶晶的,龙很喜欢。 阿遥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其实尾巴尖的声音在野外生活可能会带来些许不便,因为会惊扰猎物,也会引来不必要的危险,但是阿遥从来没担心过这个问题。 ……大概是因为他不是负责捕猎的那一个吧。 阿遥真的非常满意这一份礼物,这世界尾巴上有铃铛的龙仅此一条,再无第二,非常独特。 “会不舒服吗?”阿散问。 “没有哦。”龙适应性地慢悠悠转了一圈,再爬到人偶身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一直不断,触感冰凉的金属时不时打在衣衫上。 “我很喜欢这份礼物,谢谢你。”阿遥直白地表达感谢。 紧接着,脸侧皮肤蹭了蹭人偶冰凉的脖子,他又仰起头,在阿散脸上啄了一口。 “吧唧。” 龙和人偶的皮肤接触都是冰凉的温度,但其中却止不住地有热量在升腾发散。 红晕慢慢爬上脸颊。 “……阿遥。” “嗯?”龙发出疑问,直起身体。 “这种表达感谢的方式要少用。” 阿遥维持直立的姿势,思考一会,发现他的确很少用这种方式表达感谢,所以阿散的提议是没有意义的。晃晃脑袋,狐疑:“可是我只这样感谢过你啊,或者说,龙只对阿散说谢谢。” 阿散、阿散的脸好红,他要坏掉了! 好在之前使用的纸笔没有放的太远,人偶立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用纸张隔绝视线,悬在半空,挡住发红的脸。 他自己都摸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像下意识的反应,手自顾自就动起来了,一直等到红晕差不多消下去,手臂肌肉才放松,稍稍放低了纸张的位置,用余光观察阿遥的动作。 龙玩自己的尾巴尖玩得很快乐,丁零当啷的声音一直没停过,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现在是不是该说些话,阿散想。 他犹豫了许久。 就在他张口的时候,方才第一个大着胆子投喂白饼的小孩又摸了过来,站在几米之外,一瞬不动地看了看漂亮倾奇者哥哥的脸,又看向他肩膀上的龙,以一种大无畏的口吻问:“我们想玩123木头人,你来吗?” “?!” 那是什么,人类的游戏,感觉很有趣的样子啊! 阿遥立马克制地哼了一声,眨眨眼睛:“好啊……嗯,我是说,如果你们非得要我陪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啦。” 而且他还有铃铛,尾巴尖上绑着一对散发灿烂光辉的铃铛,这可是龙生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找人炫耀! 顿时,铃铛轻音响起,龙迅速地从阿散肩头越下,滑出去,和来找他的小男孩并排溜到在借景之馆大门口玩耍的小孩堆里,变着花样展示自己的尾巴尖。 “……” 留下阿散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肩头叹了口气,而后站起来,拿起纸笔,为了求教牛肉馅饼的配方,向人类聚集的地方走去。 第8章 第8章 借景之馆内。 淡色的纱帐被风卷起一角,红枫簌簌,日光从琉璃烧成的彩窗里倾泻而出。夏日午后正是慵懒的时候,阿遥缩在阿散怀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偶尔尾巴一抖,清脆的铃音响起,在静谧的室内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阿散伏在桌案上,将手边草稿上的文字抄写在洁白如新的本子上,认认真真地,态度端正。 人偶的字迹清秀,无论是识字还是书写好像都是天生自带的技能,自然而然就掌握了。 阿遥爬起来,支起半身,把脑袋搁在桌案上,一边睡眼惺忪地试图让脑子清醒一点,一边念出阿散抄写的内容。 “……醋少许,料酒适量,再放入若干青豆……” 抄写的都是菜谱。 踏鞴砂的灾民们最终还是没有搬走,暂时借住在前院,因为阿散发现他还需要向人类们请教烹饪的知识。 阿遥和那帮人类小孩相处得十分融洽,时不时就能从小孩手里得到苹果糖鲷鱼烧关东煮等投喂,他会开心地把食物拖回来和阿散一起分享,这时阿散就不得不走向人群,向小孩的父母讨教今天阿遥带回来的食物该如何烹制——为了下次做给阿遥吃。 倾奇者表面是个貌美少年,请教时态度温柔又平和,总教人心生怜爱。 一来二去就熟了。 其实阿散对人类侵占领地,趁他不在时搬进了借景之馆这件事并没有任何看法,他没有对这座宅院有多留念,毕竟装饰得再华美,最初的用途也只是他的牢房。 但他喜欢阿遥为了他和人类吵嘴的样子。 读完一句,阿遥感觉更困了,忍不住蹭蹭阿散的掌心,诚心问:“少许是多少?适量又是什么量?若干到底是几颗?” “就是,按照直觉和心意来。”阿散诚实道。 “啊?那菜谱不就什么都没说嘛。”阿遥脑子都快成浆糊了,叹了口气,“做饭好难啊。” “嗯,好难。”阿散笑了笑,摸摸龙的脑袋,“没关系,谁都有不擅长的事情,阿遥不会的事情,我来做就可以。” 阿遥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草稿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记载的内容被有条不紊地抄录在册子上,龙默不作声地看了人偶抄了一页又一页,而后看到配料表突然想起什么,用嘴扯了扯后者的袖子。 “说起来,阿散,”阿遥眨眨眼睛,“和也说,每次我和他出去玩的时候,你都会吃醋……你知道吃醋是什么意思吗?” 和也就是那个拿白饼与他分食的小孩,吃醋的言论是从他妈妈那知道的,和也妈妈又是从一个叫丹羽的人那知道的,但是丹羽又从哪得出这个结论的阿遥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阿遥对消息的源头不感兴趣。 他兴奋得都不困了,整条龙压在人偶的胳膊上。按照龙多日沉浸人类话本里的阅读经历,故事里常常会有一个角色出来和主角对着干,主角和角色通常互为异性,等到书中旁白提出该角色在吃醋时,主角就会和他/她火速贴贴。 吃醋一定是【】的意思! “所以,”见人偶摇头,阿遥顿了顿,“吃醋就是——” 正要说出自己独特的见解,这时门口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声音很沉,应当是谁拉着重物,走到阿遥和阿散所在的书房前敲了好几次门:“阿遥阿散,快来帮我开下门,我带了烟花过来。” 好耶!是丹羽! 顿时连自己刚刚想说什么都忘了,阿遥飞快地窜到门边,尾巴一撑,书房的门就打开了。 惠风和畅,借景之馆内的红枫摇摆,耳畔传来隐隐约约的蝉鸣声,手腕空落落的,方才鳞片留下的触感尚有留存。 有点凉,夏天刚刚好,阿散想。 他垂下眼睫,手里的笔一顿,再抬眼是就见丹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发出“哦——”的一声长调。 。 丹羽久秀,一般都称呼他为丹羽大人。 他是踏鞴砂炉心的造兵司正,也可以算得上是神无冢最高的执行长官。丹羽是雷电五传的姓氏之一,相传雷电五传就是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亲自设立用于传承神之兵器的锻造五族,地位显赫。 所以作为雷电五传的一员,丹羽久秀才会被派遣到踏鞴砂来,负责监察御影炉心的使用状况。 阿遥很喜欢他。 阿散也很喜欢他。 因为他是个狂热的话本爱好者。 头一次上门是为了替桂木的冒犯和侵占借景之馆一事向倾奇者赔罪,不知道他从哪听来的,金银玉石没带多少,带的都是话本和零食,非常投阿遥所好。 此后也经常时不时地带着新奇的小玩意来找龙玩。 这次,龙也很好奇,直勾勾地盯着丹羽身后的大袋子:“烟花是什么?龙还没见过,是硫磺和木柴做成的炸弹吗?” 丹羽嘿嘿笑了一声,随即抽出一只手持式的仙女棒,点燃后绽放绚烂的金色火光。 他把点燃的仙女棒塞到龙嘴里,让他叼着兴奋地在室内乱窜,自己倒是坐在阿散面前,一点都没介意人偶的身份,眼神一个劲地在一人偶一龙之间来回摆动。 “你们俩之前在干嘛呢?”丹羽问。 阿散无意识地勾了勾书页的边:“嗯……在说一些关于吃醋的事情。” “哦——”丹羽又拖长尾音,像是在说原来如此。 “吃醋啊——”他又用那种奇怪的语调说话了,额头还后仰,让额前棕发里混入的一撮红色刘海也跟着抖动,丹羽顿了顿,“是话本里那种’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个样子,我爱的只有你!’和’我不听我不听你不要再说了!’的那种吃醋吗?” 阿散:“……” 阿遥:“???” 要不要听听你在说啥。 明明一个没什么表情的人偶,一个是看不出表情的龙,丹羽却硬生生地从两人脸上读出了懵逼和茫然。 看来不是啊,都说到吃醋了,这两个非人类怎么还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阿散低声表示疑问:“抱歉,丹羽先生,我没能理解你的意思。” 丹羽很失望。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算了,你们加油吧。” 这让阿遥简直一头雾水:“丹羽丹羽,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来送烟花的啊,”丹羽拍了拍身侧的大背包,“夏日祭典可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互相钦慕的男女在夜空满天的绚烂烟花中互诉衷肠,情定终身,非常浪漫对吧。” 龙和人偶其实没听懂,但是也像模像样地点点头。 “这可是一年里难得清闲的好日子,祭典上会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这次大家为了感谢你们,特地托我,来邀请你们,顺带送上我们特地为祭典制作的烟花,到时候大家一起玩。” 前半截没懂,后半截明白了。 能吃能玩还能放烟花,想去! 龙的眼睛都亮了,他迅速地吐掉已经熄灭的烟花棒,矜持地溜到阿散腿边,用尾巴戳戳他。 阿散立马明白他的意思:“谢谢您的好意,丹羽先生,我们会到场的。” 丹羽满意地喝了口茶。 今日的借景之馆后院十分热闹,茶杯尚温,话音未落,门口又是一阵响动。 倾奇者和非人之物的身份已经完全阻挡不了踏鞴砂的人类对龙和人偶的亲近了。哒哒哒光脚跑的声音已经在后院传了个遍,随后是和也狂拍门的声音。 拉开门,小男孩停顿了一下,快速地向丹羽和阿散打招呼,随后催促阿遥:“阿遥,快!桂木把我妈妈叫走了,就他们单独两个人去了小树林,我要去偷偷看看他们在做什么,你去不去?” 哇! 好像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去去去,现在就走。” 阿遥立刻丢掉他的矜持,身体摆动想往门口游动,还没滑出多远,就被阿散眼疾手快地捞到半空中,铃铛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而后一龙一人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 阿遥很无辜:“怎么了,阿散?” 阿散:“……” 也没怎么,就好像是下意识的动作,想拦住他,不想让他走,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趴在手边,看自己读书写字。 思绪一瞬散发了很多,又瞬间消弭于无形,什么都没有抓住。 最终连阿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动作的含义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好像是手不听脑子使唤了一样。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顿了顿,又重新把小龙放在地上,淡淡地垂下眼睫,显得平静又柔和。 “没事,你去吧,小心一点,有危险就呼唤我的名字。” 阿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蹭蹭阿散的手,随即开开心心地窜到了和也的腿边,哒哒哒的声音随风飘散,他吵吵闹闹的龙也消失在视野中。 室内又安静下来,只余蝉鸣,阿散拿起笔,平心静气地继续将草稿上的笔记腾到本子上。 只是……丹羽还没走。 这位人类中的高官旁观刚刚发生的一切,而后仔仔细细地品味了一番,随即发出自己灵魂中的疑问。 “你为什么不追上去?” 阿散呆呆地抬起头:“啊?” 丹羽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为什么不追上去。” 瞅瞅人偶这茫然的样子就知道他什么都没明白,丹羽痛心疾首:“别在这跟我对视了,抄菜谱这件事有我就可以了,快去啊,快去找阿遥一起啊。” 懵懂但能打的人偶抵抗不了一个人类的力气,推推搡搡间,就被丹羽拉起来,又推出了书房,抱着自己的头纱在门口发呆。 ……情况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 阿散弄不明白,但他至少知道一件事。 唔,想和阿遥在一起,就算是去小树林偷看桂木和和也妈妈也很开心。 第9章 第9章 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孩和一条鬼鬼祟祟的龙,借助树丛的躲避,像条小尾巴远远地缀着,尾随前方不远处两名逐渐步入丛林的大人。 今天也是神无冢难得的好天气。 进入夏天后气候越发潮湿闷热,然而今日晴朗,千丝万缕的风中充满西瓜清澈甜蜜的香气,斑驳的树荫下是碧绿灿烂的叶片和不知疲倦的蝉鸣。 “桂木找你妈妈有事的话,犯得着走到这么僻静的地方吗?”阿遥很疑惑。 桂木就是当初回到借景之馆时代表人类向他们道歉的高大男子。 他是踏鞴砂的官员之一,职位应当也不低,出了事也犯不着这么偷偷摸摸地将人拉到丛林深处的吧。 有什么事是得到丛林深处才能解决的呢? 一瞬间内,阅本众多的阿遥脑中已经略过了数个版本的夏日清凉故事,包括但不限于和也妈妈意外撞破桂木私底下的罪行所以要被对方灭口、和也妈妈其实已经被狐妖取而代之的而桂木正是准备替天行道……等众多曲折悠长的剧情,结局他都想好了,一定是荡气回肠又圆满幸福的美好故事。 走了许久,前面的两个人终于停下来,桂木将和也妈妈唤到一棵千年古木的巨大树冠下,一旁溪水凉爽又欢腾,两个成年人在树荫下默默对视着,彼此间却一句话都不说。 ——来了,这种充满张力和宿命感的剧情,一定就是话本里正邪双方在决战前静默对峙的前奏。 躲在后方丛林的两小只在咬耳朵。 “和也你家里最近真的一点异常都没有?” 和也小朋友很茫然:“没有。” 龙怜悯地用尾巴拍拍他:“没关系,你没察觉出来很正常,毕竟你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幼崽是不需要面对血腥惨淡的未来的。 不管是桂木率先发难,还是和也妈妈现出原形,他都会处理好一切,阿遥想。 龙又细又小的身体很难被发觉,阿遥慢腾腾地向溪水滑行,试图找到一个足够近的地方,使得当他剧本里的男女主角大打出手的时候,他能第一时间冲出去阻止那般残酷又激烈的争斗。 然而,走到一半就被人捞起来。 温柔地被放进臂弯里,手指轻柔地从头顶滑到尾尖,颤动尾尖的铃铛,发出清脆又轻微的一声响。 “……阿散?”龙抬头望去,疑惑的半句在尾音的时候都高昂起来了,“阿散,你怎么来啦。” “嘘。”阿散将食指竖在唇中。 他指了指小溪另一端的两个人,发出不要说话的指示,自己抱着龙,悄悄猫着腰,又回到和也所在的树丛边。 桂木与和也妈妈都没有发现这头的异动,不知道树丛里还有三个不明生物在偷听自己说话,他们的眼里清晰倒影对方的身影,最终是桂木红着脸,打破这暧昧又沉闷的沉默。 “和也妈妈,不,雅美,我喜欢你,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也会将和也当作我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能不能……能不能,请你嫁给我!” 居然是纯爱派的! 阿遥微微睁大了眼睛。 说起来,最近在借景之馆见到桂木的次数确实很多,作为勤务官的他的确有理由来馆内视察灾民生活情况,督促踏鞴砂灾后重建,仔细从记忆里翻腾,桂木的确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和一个长相可爱的圆脸妇人见面,就连龙和他初次见面的那天也有。 那头桂木还在表白:“雅美,我会尽我所能,用我余生的所有能力,让你幸福的。” 这承诺究竟有多重阿遥不明白,但他至少明白一点。 在阿散怀里换了一个更懒散舒服的姿势,他沉痛地告诉和也:“你要有后爹了。” “桂木会带两个儿子嫁进你家,而后他的两个儿子会不停地欺负你,将军的生日会也不带你去,但是你身边有一个法力无边神兵天降的龙,龙会变出一身帅气的服装,送你到将军府参加一场舞会,最后你会被将军看上,成为新一代踏鞴砂领导者。” 龙在讲故事,绘声绘色,听得和也一愣一愣的。 “可是……桂木叔叔没有两个孩子,而且阿遥你讲的故事我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呢……”和也想了想,呆呆地说。 当然耳熟了啊,这可是龙现场根据蒙德流传来的童话故事现编的。 和也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自然也不知道正常夫妻相处起来是什么样子的,他思考了片刻,颇为沧桑和成熟地说: “如果桂木叔叔对妈妈好,帮她做饭洗衣服,陪她睡觉叫她起床,陪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还会送礼物,那我也不会反对这门亲事啦。” 和也自以为隐蔽地瞥了一眼龙和人偶,脱口而出:“就像你和倾奇者哥哥这样。” “哼哼,这你就不要想了,全天下独一无二的阿散已经是我一个人的了。” 龙很骄傲,龙很自豪,高傲地仰起头颅,摇头晃脑甩出了自得自满的风采。 一直没说话的人偶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等对面又传出了新的动静,他摸摸龙的脑袋,示意他看。 那头进度已经到了宣誓的地步,桂木拿出了家族的信物向其求婚,和也妈妈羞红了脸,但是又没提出过拒绝,接过桂木递出的信物。 两人在河边交换了一个吻。 阿遥眼睛都瞪大了。 这种事他和阿散做了无数次,然而这一次他突然升起了不爽的情绪,顺着心意趴到了人偶的眼睛前,凶巴巴地说:“不准看!” 他真的是好霸道好无情一条龙。 阿散被他凶了都不在意,真的好乖巧好温柔一人偶。 “好,不看。”人偶乖乖听话,伸手把头纱从额前放下来,将龙和外界的视线也阻隔,“阿遥也别看。” 一旁的和也小朋友:“……?” 有没有可能,他才是那个六岁的,需要照顾的小朋友? 后面的情节也没什么可看了,桂木与和也妈妈手牵手在溪边散步,情侣腻歪起来都不知时间长短,阿遥索性趴在阿散身上不下来,慢悠悠地回到了借景之馆。 和也回了自己借住的区域,龙和阿散又进了书房,发现丹羽还没走,在这抄菜谱,唉声叹气的。 “你怎么了?”阿遥好奇地问,又爬到书案上,嫌弃,“你字好丑,阿散比你的好看多了。” 阿散蹭蹭他:“我教你啊。” 龙很开心地扭了扭,又翻出自己的肚子:“好啊好啊,等我长出爪子就行。”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交流,显得丹羽形影单只的更加寂寥。 丹羽操心的其实是御影炉心的锻造效率问题,这种事每年都要来一回,踏鞴砂的炉心每年会锻造相当一批数量的晶化骨髓交予鸣神岛,只是今年由于洪灾肯定是没法按时交付了,他正头疼这件事该怎么向上层说。 不过这种事情和两个非人之物又没有关系,他很快强打起精神,眼神在一人偶一龙之间来回打转:“你们俩……怎么样了?” “我们很好啊,”阿遥愣愣地按照字面意思回答,随后又兴奋起来,“丹羽丹羽,刚刚桂木向和也妈妈求婚了。” “求婚啊,那是好事啊。” 丹羽仔细地盘算了时间:“要是努力赶一把,婚期能赶在夏日祭典的时间一起举办,在浪漫的满天烟花下一对新人宣誓永恒,哎呀真是美满。” 作为踏鞴砂的实际领袖,操心属下的人生大事也是很有必要的,丹羽抽出阿散废弃的草稿纸,在上面写写画画。 算好婚期,预计分配好人员,他快速又充满条理地安排好各种事情,再抬头问两人:“现在,我代表神无冢踏鞴砂的所有人,邀请你们俩人于一月后夏日祭典上参加桂木和雅美的婚礼,要来玩吗?” “好啊。”阿遥说。 第一次参加人类的婚礼,真的好期待,听说这也是人类相当重视的日子。 重视的日子就会有很多礼物,阿遥无辜地戳戳丹羽:“那烟花能多给我一箱吗?” “……行。” 第10章 第10章 多要一箱烟花是为了预防自己玩得太尽兴,以免夏日祭典还没来,烟花的存量就已经消耗殆尽。 事实证明这个决策是非常正确的。 不仅一箱烟花不够……两箱也不够阿遥造作的。 一个月时间平淡地飞逝而过,除了阿遥在夏日祭典前日点完了最后一根仙女棒,因此鬼哭狼嚎地找丹羽再要一箱烟花,被后者严词厉色地拒绝后,两个人(龙)用骰子对战胜负玩了大半夜——以外,一切正常。 阿散作为裁判观战。 并将困得不行的龙带回家。 第二天清晨,熬了一晚上没睡几个小时的丹羽狂拍借景之馆内厢房的门,一边按着快要炸开的太阳穴,一边叫着里面人的名字:“阿散,阿遥,婚礼在上午,该准备出门了。” 声音在馆内回荡,却不扰民。踏鞴砂重建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聚落里新拔起的小屋成山成片,许多人都已经结束了寄人篱下流离失所的生活,回到了踏鞴砂居住。 门轻轻推开,露出一条缝。 阿散轻声,还夹带着一点点似有若无的无奈:“小点声,丹羽先生,阿遥还没醒。” 缝隙里,龙把自己盘成一团,睡在人偶用头纱铺成的窝上。 头纱放在床上,床是单人床,在头纱旁边还能看出一个浅浅的坑。阿散不需要睡觉,所以夜里他总是这样坐在阿遥旁边,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他说:“再等等吧,我马上把阿遥叫起来。” 阿散又合上门扉,走到床铺前,轻轻抚摸龙的脑袋,还有光滑的鳞片,这时候阿遥就会无意识地蹭一蹭掌心。 好乖。 阿散忍不住又摸了摸。 半小时后,阿遥垂在人偶的脖子上随他出了门,眼睛也不睁,一整条废龙的样子。 阿遥打哈欠:“丹羽你今天可别打瞌睡,丢人。” 丹羽萎靡不振:“你还有脸说我。” 阿遥桀桀笑得十足邪恶:“我有阿散你有吗,而且今天的证婚人又不是本龙。” 丹羽:“……”好想打龙,但打不过阿散。 夏日祭典的时间安排得很满,上午是吉时,宜嫁娶,下午到晚上是祭典时间,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明。 新人将从踏鞴砂里修建的新宅院出发,围绕御影炉心转一圈,再一路登上后山半山腰的神社,祈愿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保佑永恒。于此就算礼成,两人结为合法夫妻,一生荣辱与共。 他们来的时间其实刚刚好。 雅美夫人此前见过不少次,她做的牛肉馅饼很好吃,她教养的和也是阿遥的好朋友。印象里这是一位坚强且温柔的女人,此刻穿上一身白无垢,鎏金的石榴簪子插在发髻之间,白色的笼型头纱罩着头顶,无比美丽。 她迈出门槛,和也身穿正装,一脸严肃地跟在身后。 门外的桂木早已等待多时,此刻终于得见挚爱,连忙牵起她的手,缓缓向前行走,接受道路两段亲朋好友的祝福。 神乐玲声响起,无数风铃绘马碰撞,踏鞴砂夏日的早晨,日光轻盈又柔和,点亮新娘白无垢上的点点珠光。 两位新人的仪仗缓缓经过龙和人偶,阿遥小声同阿散咬耳朵:“白无垢上面的珍珠是我采的哦。” “你怎么做到的啊?”阿散悄悄问,温暖的吐气落在耳边。 “每天我都跟着和也他们去海边采蚌壳,桂木说,挖了珍珠剩下的海蚌都给我吃。” 鼻尖对鼻尖,阿散:“好吃吗?” “好吃!但是没有阿散做的好吃,下次带回来阿散帮我做吧。” “好。” 龙和人偶站在人群里,相视傻笑。 婚礼继续。 紧接着,庄重的礼乐响起,作为踏鞴砂的最高领导者和本次婚礼的证婚人,丹羽久秀站在神社的最高台上,于朱漆鸟居的正下方,向所有人宣布他们的婚礼有效。 “……婚姻是你们在神明前缔结的契约,宣誓彼此永不分离,宣誓彼此此生唯一,愿将军大人赐予你们美满的永恒……” 台下的观礼人都低下头,一同为新人祝福:“愿将军大人赐予你们美满的永恒。” 阿遥与阿散也低下头。 龙也祝福雅美夫人和桂木永恒,阿遥在心里说。 。 接下来—— 就是祭典时间! 阿散明显有些魂不守舍,虽然他还是龙合格的坐骑,接受得了姐姐阿姨的投喂,照顾得了崇拜他的人类幼崽。 但吃关东煮的时候在走神,吃烤鳗鱼的时候在走神,吃章鱼小丸子的时候在走神,吃鲷鱼烧的时候也在走神。 最后,天黑下来,丹羽藏起来不让阿遥发现的烟花于高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的火光将黑夜照亮,如同白昼。 人偶和龙爬上了后山。 往山下望能看见手牵手一起进屋的桂木夫妇,还有跟在屁股后面的和也。 他们周围都是踏鞴砂的居民,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身在其中,倾奇者与普通人类也似乎没有区别。 “阿散,给你!” 阿遥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两根烟花棒。 “你从哪来的啊?” 阿遥洋洋得意地晃晃脑袋:“当然是昨天从丹羽那里拿来的呀,嘿嘿嘿嘿,昨天晚上趁他打瞌睡的时候龙偷偷从他家的橱柜里拿到的。” 他颇为臭屁地昂起头:“哼哼,要不然本龙才不会陪他玩骰子都能玩这么久。” “噗。” 阿散笑起来比烟花更好看。 一好看,龙就忍不住想啾啾他的脸。 阿散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一被亲亲就会脸红的人偶了,现在的他只会把头纱放下来,罩着两个人,再用鼻尖蹭蹭龙的喙。 “你下午怎么不高兴啊?”阿遥问。 龙是很敏锐的龙,他早就察觉到阿散的情绪,只是一直没说。 两根烟花棒一根被阿遥叼在嘴里,一根被阿散拿在手里,点燃的瞬间释放了灿烂耀眼的火花。 阿遥喜欢烟花绽放的瞬间,就像他对亮晶晶的执着一样,此刻在黑夜的火光中,才能窥见他漆黑的龙瞳中还有一抹深紫,水光潋滟,满是信任地看着阿散。 “怎么了?” 阿散看了看他的龙,斟酌着开口:“……我在想上午的婚礼。” “婚礼?”阿遥重复。 “你想不想……和我……嗯……?” “和你结婚?”阿遥声音古怪地再次重复,“你知道结婚的意思吗?” 两个视对方为重要之人的人,在神明的注视下彼此宣誓忠诚,永不背叛,永不分离。 阿散解释道,这还是刚刚丹羽在神社前证婚时的台词。 “……”阿散看着龙。 “……”龙看着阿散。 阿遥恍然大悟,这么说好像完全没问题呢! 他和阿散,的确是彼此最重要的人啊,不想分开,想一直在一起,他们都一起旅行了那么长时间,简直没有比阿散更棒更好的同伴了,龙绝对不想和阿散分开。 这么一看好像也挺满足结婚的条件的。 但是龙还是超大声地拒绝了:“不行,绝对不行!” 仙女棒燃尽了,头纱外的烟花却从未间断,彩色的焰火透过白色的纱,将万物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阿散也没有很失望的样子,平静地问:“为什么呢?” “那当然是因为我不喜欢白无垢啊!”龙非常义正言辞。 他是喜欢亮晶晶pikapika的东西,无论是雅美夫人的纯白镶珠白无垢还是桂木的黑色缎面和服都不在阿遥的审美范围之内。 就算是结婚,也必须是亮闪闪的衣服。 “而且,”阿遥接着吐槽,“你不觉得我现在的体型太小了吗,我现在都穿不上礼服,只能在尾巴上绑个蝴蝶结假装吉祥物好吗。” 他脑补了一条穿着白色和服尾巴上还绑着金铃铛和大红蝴蝶结的白色鳞片的龙。 ……画面太怪了,实在不符合龙的审美,但绝对不可能是龙的问题。 于是问题的根源一定是别人,阿遥下定论:“你好怪哦,阿散。” 人偶发出一连串笑声。 柔柔的,像早晨绘马架上响个不停的玻璃风铃。 “那怎么办呢?”人偶问。 “那当然是长大啦。” 阿遥近期也发现现在的体型有诸多不便,力量不足,也没有好看的角,没有爪子可以学习写字,也不能变成人形。 他还很好奇自己的人形体长什么样! 他想了想,为此要不要去找一块裸露的地脉啃了吧?或者抓点雷灵吃掉也不错? “好哦,”人偶将阿遥又放回自己肩膀上,“那就快点长大,明天我们就出发吧。” “长大好耶!”阿遥攀在阿散的脖子上,尾垂的铃铛和人偶胸前的羽毛碰撞。 叮当一声又一声。 他要长大,阿遥想,他开始从与生俱来的本能内寻找,到底怎么他才能长大。 第11章 第11章 江海远阔,人间烟火。 挡住视线的头纱被放下,铺在地上成了野餐时的防尘布。 漫天的光炸开,点亮了整片苍穹,硫磺味道的风扑面而来,远方连绵不绝的山川只剩下一个个黑色的虚影。阿遥坐在人偶肩膀上,头靠在他的鬓角旁,尾巴慢慢晃动,发出一声声轻响。 阿散身上总有一种雨后松针的味道,就像是冰雪融化后的溪水,清澈冰凉且足够温柔。 比火药燃烧的硫磺味要好闻多了,阿遥想。 他猛吸了一大口,弄得阿散觉得颈后有些痒,转过来,眼里是比烟火更璀璨的亮色:“怎么了?” “我在想,”阿遥说,“你知道我该怎么长大吗?” 他的人偶那么天真,之前骗他说自己吃甜甜花酿鸡就能长大的鬼话都会相信,他吃了这么多天乱七八糟的东西,尾巴也还是原来那么短。 果然,阿散想了想,苦恼:“对啊,你要吃什么呢?最近你的体型一点变化都没有。” “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说明天就出发。”阿遥沧桑地用脑袋撞人偶的头,仿佛这样就能晃出他脑袋里的水。 好疼,人偶的材料比铁还硬。 他面不改色地停下了自己不理智的举动,假装一切都没发生:“我猜,我应该是要大量纯净的雷元素力。” 龙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营养,与天地同寿,其实长大的概念也和人类不一样。人类有年龄的限制,但龙没有,他可以保持现在的体型直到永恒,对他而言,长大也仅仅代表实力的增长。 生物总有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就像阿遥没有亲生的父母,也能知道如果自己需要长出爪子和角,需要到雷元素力浓厚的地方去。 元素力浓厚的地方,一般人都无法承受,站进去呼吸都是困难。 花火下,阿遥那么小一条龙,稍稍一阵晃动都会让他坐不稳,跌落在宽大的白色衣袍里,鼻尖都被松针的气味包裹。 阿散轻轻扶正他:“雷元素力啊,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啊,虽然你的身体很硬,但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住元素力啊。”阿遥蒙住头,“其实你不去也可以的。” “唔,总得试试?”阿散思索片刻,他就没有考虑过分开这个选项,“如果难受的话我会告诉你,如果坚持不下去我就在原地等你。” “而且我是人偶,总归和人类是不一样的吧。” 他的声音虽然小,但足够坚定,眼睛里软得一塌糊涂,如同一汪春水。 迷迷糊糊地,不知道怎么,阿遥嘴唇颤动,愣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太好看了。 人偶真的太好看了。 怪我是一条颜控的龙,面对这样一张pikapika的脸,一点让他伤心难过的话都说不出来。 阿遥在内心唾弃自己,随即又沉痛地感叹:“化形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要一张和阿散一模一样的脸。” 阿散:“?” 人偶不懂,但人偶点点头:“可以啊。” 这么好看又这么听话的人偶是修了多大的福气才能找到啊。 但是是龙的,嘿嘿。 烟花会不眠不休燃放一整晚,喧闹和嘈杂随着深夜来临而渐渐退去,阿遥在人偶怀里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约定要一起看烟花就要一整晚都在外面。 他们决定第二天一早向丹羽辞行。 往西有大蛇遗骨的八酝岛,往东南有雷鸟残存的清籁岛,往南还有传说之地的岛屿鹤观。在哪个方向似乎都可以找到元素力的富集之地。 “去鹤观吧。”阿遥提议。 “好。”阿散下意识同意,又顿了顿,“为什么想去鹤观?” “因为很神秘!书里只提到过鹤观的千年传说,但是从来没有人具体描绘过鹤观到底发生过什么诶,感觉会很有趣的样子。” 一人一龙边走边讨论。彻夜的祭典过去,第二天不少人都没爬起来床,踏鞴砂内一层又一层的栈桥上都看不见人,从上往山下看,晨光下,村庄内也少见的寂静安详,几乎看不见燃起的炊烟。 临到造兵司正大人的府邸,阿遥大摇大摆地进入,找到丹羽的办公地点,用尾巴抽打木制的门扉:“丹羽,丹羽在不在?我和阿散想出去玩,来跟你说一声啦。” 许久都没听见门内的回应。 不仅丹羽没有声音,司□□邸的士兵都比往常少了许多,异常地安静。连空气都变得焦躁不安,噼里啪啦地,隐约听见雷电的幻动,让龙不适应地弯曲尾巴。 “丹羽不在这,我们要找找他吗?”阿遥问。 阿散思考了一会:“去山下吧,丹羽连着两天没睡觉,说不定正在家里休息。” 很有道理。 龙又爬上人偶的肩膀,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人偶带着头纱,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他已经完全习惯在人群中若无其事地行走,踏鞴砂的人们也习惯在村里住着一名倾奇者和一条孩子们喜欢的龙。 只是今天过于安静了,路上人很少且行色匆匆,连打量的眼神也没有。 等他们走到丹羽家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严肃板正的声音。 “桂木。” 结婚礼服都没来得及脱下来的桂木出列:“大人,您说。” “你带领一队人手,立刻进入御影炉心内部,务必找到丹羽的踪迹并将人带回来。” “是。” ……怎么了? 阿遥心里一紧,连着阿散的脚步也变快了许多。丹羽的宅子和普通民众的院子也没有多大区别,两间平房,几棵孔雀木,一间锻造房和一口井就构成了全部,几步就能走过去。 平房外发号施令的不是丹羽久秀本人,而是踏鞴砂的二把手,目付长官御與长正。 阿散快步走过去,没等走到御與长正身前,阿遥就忍不住追问:“丹羽人呢?” 御與长正看都没看他一眼,有条不紊地安排人手,音调严厉又沉稳,回答他的问题:“昨夜御影炉心出现异常,丹羽带人进入探查,至今未归。” 阿遥立马指挥人偶,脚步调转:“走走走,阿散我们去炉心,把丹羽捞回来。” “你们两个给我回来!”御與长正呵斥。 他是实力强大的武者,一个箭步冲上去,硬生生把阿散挡在原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你们去干什么?桂木已经带士兵进入了,现在谁也不知道御影炉心里是什么情况,能别去就别去,懂吗?!” “他好凶。”龙委屈,龙用气音在阿散耳边告状。 御與长正和他们并不太熟,但即使如此,和人类玩的时候也曾听过他“刚正”,“严肃”,“死板”的名声。 这么小的声音也能被听见,御與长正瞪了阿遥一眼,沉声道:“这是踏鞴砂官府内部事务,不需要外人指挥,给我站在一旁呆着去,不准插手,听见没?!” “说话,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阿遥不耐烦道。 他和阿散站在院内一角,看着桂木换了一身盔甲,点好七八个士兵,带着人走向御影炉心的方向,路过他们的时候还微微点头示意。 因为担心桂木和丹羽的安全,阿遥和阿散一直在丹羽家院子里呆着没走,行程和道别都暂且搁置,现在也没心情说这些。 而御與长正也没有多管他们,不停地派人去探查炉心,又无功而返,烦躁地一直在正厅里踱步来回。 那天究竟等了多久,阿遥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日上三竿又沉入海底,月上枝头又向西离去,夜晚星星也无,第二天一定不是个好天气。 果然,在第二日一早下起了蒙蒙小雨。 他们在院里等得太久,一天一夜过去,都能在炉心里转三圈了。然而无论是丹羽还是桂木,又或是他们带进去的人手。 一个也没有没有回来。 第12章 第12章 “一天一夜了。”阿遥抬头看看天色,“少吃一天饭都难受呢,再不想办法,可能人都没了。” “阿遥想去救人吗?”阿散问。 细如牛毛的雨落下来,像是将人都笼罩在水雾之中,天是暗色的,泼洒下来,将山峦和积云,还有脚下的石板都染成了水墨一般的颜色。 阿散用头纱遮住自己和肩上的龙,他们站在院内的凤凰木下,趁御與长正没看过来的时候低声私语。 “当然想啦,丹羽是我的朋友。”阿遥苦恼地抓了抓人偶的长发,“你不想救吗,他也是你的朋友吧?” “是啊。”阿散轻轻地说。 他是人偶。 但是从醒来之后,他有了自己的龙,还结识了一群人类伙伴,越是在人世呆的久,身上曾经久久不散的距离感就越是淡薄。 从这个角度看,就连御與长正那张绷得极紧的棺材脸都显得可爱了一些。 “御與长正那个木头真的烦死了,”阿遥对目付大人非常不满,声音有点大,将口里那根木头的眼神也招过来,“看什么看,龙等不及啦,龙现在就要去炉心找人。” “不能去。”御與长正冷冷地说。 阿遥没好气:“为什么你们可以,我们不能?”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御與长正和他的属下在更换盔甲,清点装备和刀具,俨然是等不及了,第一第二批人全都失踪,现下他这个二把手还要带着第三批人闯进御影炉心。 属实是非常有自信。 闻言,御與长正暂停擦拭手中的刀,以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视线看了一眼人偶,尤其是他胸前金色的羽饰,随后又快速地收回了眼神。 “御影炉心乃是将军大人设下的动力炉心,是踏鞴砂的军事重地,闲杂人等勿入。” “你这人真的是死板。” 他和阿散是人吗? 人都不是,怎么能算闲杂人等! 阿遥不停地数落:“好气哦,你这自寻死路的方式简直就像甜甜花酿鸡排队一个一个跳进我嘴里一样……第三队人进去之后有没有用你心里没点数吗?” “职责在身,这是我必须做的。”御與长正一口堵死了他。 龙嘴巴好累,龙不想跟木头说话。 御與长正这个笨蛋没救了! 阿遥和阿散对视一眼,默契地闭上了嘴,直接转身,向院外走去。 见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就想往外面跑,御與长正又在身后扬声道:“回来!不准去,这是命令。没有将军大人的御赐令牌,你们就算是去了也没有办法进入炉心的核心地带。” 一句话落,离开的背影果然停住了。 僵在门口,又悄无声息地回到孔雀木树梢下,安静地站着,假装自己是一朵毫无存在感的小白花。 正是听话的人偶和龙。 御與长正见两个人憋屈又乖巧地不得不听他的话,也没再多说什么,回到一团忙乱中,收拾行囊准备带兵进入炉心探查。 但他以为乖巧听话的两个人,正猫在角落里。雨雾如同天然的屏障,凝聚在细长的凤凰木树叶上,再缓缓滴落在龙的身上。 滴答—— 人偶伸手轻轻拂去水滴。 阿遥趴在阿散的耳朵边,声音又小又轻,只有阿散一个人能听见:“你听见了吗,还需要令牌啊。” “是御與先生腰上的那个吗?”吐气落在阿遥脑袋上,很快就失去温度,随风消逝。 阿遥眨眨眼。 顺着人偶的视线看过去,晶化骨髓雕琢的令牌式小挂件落在御與长正身侧后方的位置,正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 龙的视力很好,一眼就看出,上面还有“御赐镇物”四个字。 “就是这个吧。”阿遥猜。 没有爪子就没法抱住耳朵,阿遥只好把整个身子都紧紧地贴在人偶颈侧,直到耳朵都被揉成粉红色。 他不在意,指挥:“那我去吸引御與长正的注意力,阿散你去悄悄把令牌偷过来。” “好。” 龙是一条脱离低级趣味的龙,从一个一米八壮汉身上偷东西才不符合正义又高贵的审美,这绝对不是因为他太矮太小够不着御與长正的腰,也绝对不是因为阿散手长腿长身手矫健方便活动,绝对不是! 反正他们有两个人,无论他说什么,阿散会帮他的。 过了五分钟。 命令发布之后还需要时间传达,因此院里反倒没什么人,大猫小猫两三只,四散在院子里,反倒教人注意不到庭院内一角的动静。 雨渐渐下大了。 淅淅沥沥地下,落在房檐和砖瓦上,汇聚成一连串的水珠,远处的山也看不清晰,模糊中与天色连成一片。 阿遥把御與长正叫到房檐底下,脸上的表情看不懂,但声音具有非常明显的沉痛和悔恨:“御與长正大人,对不起,我为我的无知向您道歉,我执意要进入御影炉心的鲁莽行为给你添了麻烦。” 说完,他抬头看了一眼。 在房檐角落的三角地带,在御與长正的身后,人偶轻手轻脚地攀上房梁,头纱脱下不知道放在哪里去了,嘴里叼着金色羽饰,整个人倒挂在窗框上。 伸手,去够御與长正腰上的令牌。 很好,御與长正一点也没发现。阿遥又恍若无事地把头低下来。 “知道错就好。”御與长正答道。 他抬脚就要走。 阿遥哪能让他离开,立马用嘴叼住他的裤脚,他的力气与身形完全不符,大到御與长正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在他怀疑之前,阿遥急中生智:“你……你结婚了吗?” 御與长正:“……?” “咳咳,”阿遥咳嗽两声,胡乱说道,“你要是没结婚的话,你看前天桂木的婚礼多盛大啊,作为他的上司你必须得超过他,我给你当婚礼上的吉祥物怎么样,我还能自带神乐铃,一条龙给你当吉祥物是不是非常棒!” 御與长正想说你是不是疯了,可他忍住了,他不和一条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龙计较。 但是阿遥死活不让他走:“你结婚的时候阿散还能给你做饭,宴席他都包了!阿散做饭超好吃的连雅美夫人都夸他!!” 御與长正:“……” 良好的涵养让御與长正没有揍他,但是这已经到了极限,一向面无表情严肃板正的脸此刻黑得跟锅底差不多,他看了阿遥一眼,问:“阿散人呢?” 龙非常无辜纯良地抬起头:“阿散他……” 人偶的手已经够到了令牌上的绳。 “……他去上厕所了。” 阿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人偶也是有生理需求的嘛,他吃日月精华当然也得排出日月精华才能实现能量在体内的自然循环……” 叮铃。 这一声不是来自阿遥尾巴上的金铃,而是来自御與长正腰侧的金属碰撞。 他正下意识地低头查看—— “轰隆!” 地动山摇的震动传来,整个地面都在震颤,砖瓦和泥土浇筑的房租扑簌簌地往下落灰,人站在平地上都站不稳。 雨势突然就大到吓人。 这是和数月前神无冢山体崩塌类似的雷暴,惊雷划过天空,暴雨遮盖视线,不远处山体中心的御影炉心内一丝狂暴的雷元素气息透了出来,顿时噼啦啪啦响起电流的声音,将周围一整片区域都染成了紫色。 御與长正站立不住,差点摔倒,他自然没有功夫去查看之前腰间的异状,阿散的手轻轻一扯,就将他腰上“御赐镇物”的令牌取了下来。 “哈哈哈哈长正笨蛋,令牌现在是我了的!”龙迅速地爬到人偶头顶,从角落里叼起头纱盖在阿遥头顶。 他指挥人偶往外跑,还不忘回头说:“都跟你说了人类无法处理这种情况,丹羽和桂木都折在炉心里了,你还去送死干什么!放心交给我,龙和阿散会把人带出来的!” “你,你知道御影炉心里有什么吗?”御與长正气到发抖。 “不知道啊。”阿遥笑嘻嘻道,“没关系嘛,我去看看就知道啦。” 人偶驮着阿遥,以极其快速的速度朝外面跑去,雨势如帘幕一样遮盖了视线,很快就失去了他们的背影,如同早前传说中飘渺虚幻的倾奇者一般,美丽又神秘。 只有阿遥嘲讽的笑声穿过大雨而来,还听得清。 “御與长正你个大木头,就老老实实留在村子里看家吧!” 只留下御與长正一个人站在屋檐下,相当头疼。 能进入御影炉心核心地带的令牌只有三块,一块在他手里,一块在丹羽手里,还有一块原本在工匠手里的也被他交给了桂木让他去救人。 所以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压在阿遥和阿散身上了。 阿遥他不担心。 龙虽然话多嘴毒还有小孩子脾气,但实际上心细如发,做事也很谨慎。 御與长正担心的是阿散。 那具被称为倾奇者的人偶,胸前的配饰他曾经见过,当时御與长正还是长在鸣神岛的世族公子,尚未来到踏鞴砂。 他被养母带进将军府觐见将军的时候,出于尊敬和敬畏,他并不敢抬起头直视作为稻妻神明的将军大人,只是微微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桌案上的手。 那只手,属于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的手,正在把玩的,就是阿散胸前的羽饰。 第13章 第13章 树丛、石块和林木快速地从身侧略过,幽暗的大雨中,只有倾奇者白色的衣襟,如同一颗闪耀的流星,极速地从视野中闪过。 阿遥藏在衣服底下,从胸口处只堪堪露出了一个脑袋,雨水打在额头上,力道已经重到无法忽视的地步。他嘴里还紧紧咬住一根红绳,底部御赐镇物的小令牌随着动作上下翻飞。 从踏鞴砂村庄到御影炉心的位置并不远。 之前那声轰隆声响起后,御影炉心的位置就传来一声不妙的震动,大量雷元素从裂缝口中渗透出来,将周围一片土地全都笼罩进去,浓度高到仅仅是处于村里,都会让人有一种胸闷头晕呼吸不畅的感觉。 更不用说处于炉心正中的核心地带生死未卜的丹羽和桂木。 有坐骑的龙不用跑,嘴里含着东西也不影响说话,阿遥觉得在进入危险地带前应当给伙伴做一下基础科普,毕竟他是一条如此博学的龙。 “你知道御影炉心是什么吗?”他问阿散。 人偶的身体素质是真的强悍,在如此极端条件下高速奔跑也没见到脸色有任何变化。 阿散摇摇头,接下来就听见阿遥说:“其实御影炉心是魔神奥罗巴斯的核心。” 千年前,海祇岛的神明,大蛇奥罗巴斯向东入侵稻妻,被雷电将军于八酝岛就地格杀。奥罗巴斯的尸骨留在八酝岛,核心被运到八酝岛旁的神无冢上,并以它为源动力建立了御影炉心和踏鞴砂锻造厂。 御影炉心,是一颗神明早已死去的心。 这些知识都是阿遥从书本里得来的,很多事情正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才会显得尤为烦恼,阿遥紧紧贴着人偶的胸膛,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雨水的原因,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将军大人本来对御影炉心设下了封印,防止炉心内的力量外泄,毕竟人类就是一种很脆弱的物种嘛。”阿遥说,“但是看现在炉心周围雷元素的活跃程度,我觉得封印可能松动了。” “松动会怎么样?” “当然是会对身体造成损害了啊!”阿遥的声音都提高了几度,“我是可以吸收雷元素的龙啊,肯定没事,但是你是人偶啊,连你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拿什么材料做出来的。” 阿散没有说话。 沉默了片刻,突然听他笑了一声,眼尾微微弯曲,半是安慰半是坚定地说:“没关系啊,我不会有事的。” “那是你从来没接触过这么浓的元素力嘛,”龙比划,尾巴只动了一点点,小到看不出来,“说不定你就是只比人类强了那么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嗯,那就只有一点点。” “你这是不是在哄我啊?!”阿遥气鼓鼓地说。 阿散又笑笑不说话。 不要和他斗嘴不要和他斗嘴,优雅又得体的龙族是不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举动。 阿遥哼了一声,不解气地啃了一口人偶又硬又白的锁骨,再磨一磨牙,随后又冷静下来。 “那就和我们之前约定的一样,如果你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就要立刻停下来,退出危险地带等我回来。如果我们失散了,你也要立刻返回失散的地方在那里等我。好不好呀?” “好。”阿散毫不犹豫地回答。 说话间就已经靠近了踏鞴砂锻造厂的核心位置,层岩叠嶂的正中间,一颗悬在半空的巨大石块里闪烁着涌动的紫光,源源不断地向锻造炉里提供能量。 峭壁上全是一层又一层的工棚,堆积着铁矿和工具。还没靠近峭壁,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就拦住了他们。屏障只有在靠近的时候才会发出如水的波纹,纹路上隐约可见紫色的巴纹和勾玉。 拿出令牌后,屏障就像雾一样消解,穿过去的时候一点阻塞感都察觉不到。 他们是从山顶处靠近御影炉心的,进去之后才知道屏障内的雷元素的活跃程度少说是外界的十倍,眼前都被染成了紫色。 如果没有屏障挡住,这里的雷元素就会逸散到空气中,引发更大更激烈的雷暴,将神无冢的人类村落全都吞噬在暴雨和海啸中。 “你还好吗?”阿遥问。 人偶不需要呼吸,所以蕴含元素力的氧气不会对身体内部机能造成影响。他又握了握爪,感受侵蚀对身体的外部负面作用尚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勉强给出答案:“还行。” 阿遥伸出头,好让自己能直视阿散的双眼,他们离得很近,近到阿遥能看见他眼里的任何想法。 这时阿散听见龙又问了一遍:“你真的还好吗?” “……”人偶无可奈何地投降,“有一点影响,不过我还能坚持。” “哼!” 阿遥一摆尾巴就从人偶的身上爬下来,尾巴尖还故意击打在人偶的锁骨上,发出梆梆的声响。 “我就知道你会逞强,真的是,只能让龙来照顾你啦……你退远点,小心掉下去。” 峭壁围绕御影炉心建造的栈道十分狭窄,仅够两个人并肩行走。阿遥嘴里让人偶退远点,自己却扭着身体滑到栈道边缘,伸出小小的脑袋往底部看。 ——他看见了浓厚的迷雾。 金色的迷雾浓得快要滴出水来,和雷元素彼此交织,偶尔还能看见里面的电光,整个踏鞴砂锻造厂底层全都被雾气笼罩,比阿遥曾经见过的雾更大更浓,遮天蔽日一样,让底下什么都看不清。 “原来如此,”阿遥心中有了大致猜测,“我说御影炉心怎么好端端的就出了异常,还引发了暴雨,原来非常倒霉地,炉心底部的地脉堵塞之后冒出来影响炉心了啊……” 金色的雾气是地脉堵塞后凝结的力量具现化,出现的概率非常小,能刚巧出现在一颗魔神心脏底下的概率就更小了。 丹羽和桂木运气真差啊,他摇头晃脑地想,转念一想又觉得其实不对,毕竟龙犹如神兵天降一样赶来拯救他们,这么一看其实运气又不算差。 “阿散阿散,我们去底下——” 阿遥转身正欢快地向阿散滑去,这时周围突然出现了一道道深渊裂隙,无数的兽境猎犬从缝隙中爬出来,直勾勾地盯着龙和人偶。 雷元素的异常活跃吸引了太多元素生物,雷史莱姆、丘丘人、还有嗜雷的兽境猎犬。 “小心!” 兽爪在猎犬还没完全从缝隙里钻出来就忍不住朝他们狠狠挥下来,阿散只来得及在地上一滚,把阿遥牢牢地锁在怀里。 滚了一圈才听见阿遥上一句话的尾音:“……吧?” “烦死了烦死了,怎么在神无冢老遇见这些狗子!”阿遥在人偶怀里又气又恼,嘴巴一张,龙啸声起,一种迫使所有生物都臣服于脚下的声音响起。 “[滚开]!” 一圈一圈无形的激浪以阿遥为中心向外扩散,逼得兽境猎犬退后了好几步,在中间形成了一条空旷的地带。 然而兽境猎犬这种没有神志的人造怪物数量足有几十只,实在太多了,很快就再次围了上来。 他们爪子上的力量能够侵蚀身体,所以即使是身体素质极其强硬的阿散都没有选择硬抗,而是像一只灵巧的猫,在攻击的间隙间左右腾挪。 中间还夹杂着阿遥适当插入的龙鸣。 “[退下]!” “[滚回深渊吧]!” …… “他们数量也太多了,地形太窄了,好难躲。”阿遥躺在人偶怀里抱怨,声音也变得沙哑。 而且在这里呆久了,也不知道阿散的身体会不会出问题。 他担心地抬起头,只能看见人偶紧紧抿着嘴,轮廓鲜明的下颌角绷得死紧,落在他身上的手却柔软又小心,即使是逃跑躲闪的时候都没让龙觉得有任何一点不适。 “要不用炸药吧,”阿遥提议,“锻造厂里应该有很多,就这么定了,我去找炸药,阿散你把狗子引过来。” “好。”人偶从来不拒绝他的要求。 一条紫白相间的小龙瞬间消失在布满锻造用具的栈桥上。 阿散引走了大部分兽境猎犬,剩下一两只对龙也无法造成太大影响,小小的身体一钻就落进缝里,兽境猎犬的爪子再尖锐也够不着他。他甚至还有空闲,在搬运炸药桶的时候对着不远处遛狗的阿散使用龙啸,好帮他制造足够的喘息时间。 幸好兽境猎犬是没有神志的怪物,阿遥想。 要不然阿散在周围放风筝一样遛着怪,他在栈桥空地上堆炸药,但凡有一点警惕性的生物都会察觉到不对。 很快,在他的努力之下,炸药桶被高高地摞成金字塔一样的墙,阿遥非常满意他的作品,美滋滋地嘘了一声,用尾巴尖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高喊:“阿散,我这边好啦——” 人偶不会疲劳,只是胸前代表能量消耗过大的纹路亮了起来,他听见阿遥叫他的声音,立刻调转了方向,连着后面一大片黑压压的兽境猎犬一同朝阿遥所在的栈桥空地赶来。 像是不散的阴云。 没关系,阴云很快就可以被爆炸的烟花驱散。 阿遥尽量轻声地往后退,退到爆炸范围之外,他在炸药桶旁边留了引线,足够远也可以点燃。 这时他突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而后越来越大,最后连着栈桥也开始隐隐低鸣。 御影炉心发生了二次异常。 仿佛是一系列极小概率事件在同一时刻轰然爆发,阿散已经将兽境猎犬群引进了爆炸圈,但阿遥还没来得及完全离开爆炸范围。 震动让炸药桶四散跌落,而后在碰撞中不知道撞到了哪里。 “轰——” 漫天的火花将踏鞴砂顶层所有栈桥全都包裹进去,木制的栈桥燃烧殆尽,铁质工具通通化为齑粉,猎犬群在不甘中被炸得粉碎,再一次滚回深渊里。 阿遥也在气浪中被掀到了半空,抬头是力量爆发的御影炉心,身下是雾气弥漫的地脉核心。在被拉的极长的一瞬里,他看见绚烂的火光中,阿散惊恐地跳起来,伸手想要抓住他。 “阿遥——!” 第14章 第14章 这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 巨大的气流将阿遥掀飞,半空中他都没有办法调整自己的姿势,眼里只看见阿散高高地跃起,脸上是晦暗不明的惊惧,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像是慢动作一样,阿散逐帧逐帧向他靠近,然后在指尖即将碰到尾巴的时候,前驱动机不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空中停住,而后分离。 最后两人双双坠落,落进底层的迷雾里。 金色的迷雾无声无息地包裹了住他们,浓到在外界,雾里发生的一切都看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秒钟,阿遥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晃了晃自己被摔成浆糊的脑袋,朝四周喊:“阿散!” “阿散!” 没人回应他。 唯一有回应的是雾气。地脉产生的水汽慢慢地围绕着他,无声地飘荡,缠绕在头顶和尾尖。然而实际上,它远不如想象中那么无害,雾里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些黑影,看不真切,如同昙花一般消散后又会再次出现。 这些都是地脉的记忆。 整个星球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被记录在地脉里,或者说,地脉里流淌的能量正是星球的记忆。 记忆会再次具现化,化作铺天盖地的幻境,谁也不知道自己看见的究竟是真实的世界,或是别人的回忆,又或者是自己心里最深处的恐惧。 啊这。 现在怎么办? 幻境和恐惧都无法影响龙,阿遥在原地苦恼地转了一圈,之前和阿散约定过,如果不小心失散的话,就去最初失散的地方集合。 阿遥抬头看,又冷静地收回了目光。 很好,雾太大,看不见自己是从哪里掉下来的,根本不知道最初失散的踏鞴砂顶层在哪里。 想了想,阿遥决定往雾最浓的地方走,雾是地脉能量逸散的具现化,等他解决了这雾,找到阿散还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越是前进,越是觉得雾如同泥沼一样拉扯着他,周围地脉记忆里的鬼影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真实,呜咽声和湿冷的雾气一起浓稠地快要化为水滴。 这些鬼影都在张口说些说什么,具体说了什么,阿遥也不知道。雾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当没听见,唯一做的事就是在每走出几十米的时候大声喊一句:“阿散!” 即使回应他的只有鬼影的低语声。 逐渐地,雾已经浓到阿遥回过头,都看不见自己尾巴上的小铃铛的程度,他不爽地哼了一声,猛然一动,把尾巴抽到一旁。 ——然后碰上了什么东西。 尾巴碰上了一具鲜活的肉体。 至于鲜活到什么程度呢,这具肉体的主人不吃不喝了好几天,在察觉到有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脚踝时,无意识地把阿遥从地上提起来,头上的红色挑染随动作一跳一跳的。 口里还念叨:“这是什么材料,没见过啊……管他的,用来淬刀试试吧。” 阿遥:“……” 真有你的丹羽久秀,怎么人在幻境中还把龙当成锻刀材料啊! 我可是龙,是龙啊!不是什么玉钢木炭晶化骨髓! 可惜已经被地脉幻境影响的丹羽是无法发现手里的“锻刀材料”正蠢蠢欲动地想要抽他一尾巴的。他高高举起手里不存在的铁锤,气势非常雄浑不可阻挡,还没等锤子落下。 “啪。” 脸上便多出一条长长的不明红印子。 这一下疼得丹羽意识都清醒了许多,至少没再继续当自己是一个在锻造台前干活的铁匠,而是呆滞地一手举起“锤子”一手握住“材料”,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呆呆地站在原地愣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遥冷哼一声,懒得管他。他哼哧哼哧地从丹羽手里把身体抽出来,再气冲冲地从他身上爬下去。 既然丹羽都找到了,那剩下人应该也在周围。 他慢慢地在雾气中摸索,很快在周围找到了丹羽的随从们,甚至在不远处的地方还发现了桂木和士兵,看样子是在御影炉心轰鸣之前,桂木就已经和丹羽汇合了,只是后期由于地脉阻塞,他们没能及时赶回去就被困进了雾里。 当阿遥发现桂木的时候,这个方脸壮汉正一脸娇羞又扭捏地对着一个金色的大圆球甜言蜜语,和他猛男的外表非常不符,几辈子的情话都说出来了。 “雅美,御舆长正大人答应在这个月的奏报里给将军大人提及我的功绩,说不定我就可以升职了,”桂木非常害羞,想去捞大圆球的手,“到时候,家里的存折,我的饷银,全都交给你管。” “我们还可以把和也送到鸣神岛读书,你看这样好不好啊?” “好啊。”阿遥冷冷地旁观,随即出声,“你想把和也和他妈妈分开,我会帮你把这个请求转达给雅美夫人的,不用谢。” 如果这个时候丹羽和桂木是清醒的,他们一定会阻止阿遥接下来的动作,在人类看来阿遥的举动说不定会因为超出认知而显得太过鲁莽。 ——他转头就一口把桂木正在浓情蜜意的那个大金球吞了。 他吞得太迅速也太突兀了,几乎在回答桂木的刹那间,阿遥就窜到了金球的下面。这是地脉阻塞凝成的能量球,形状大小几乎是阿遥的好几倍,然而只是轻轻地一吸,地脉的能量就丝毫不受控制地进入了龙的体内,金球迅速缩小,逐渐变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球,嗷呜一口被吞进肚子里,撑得阿遥有一种马上要长出脑子的饱腹感。 从看到地脉结晶的第一眼起,阿遥就知道这个大金球即将变成他的食物和力量源泉,这是来自血脉传承的记忆。 其实吞炉心的话效果更好,毕竟那也是一颗魔神的心,不过这样的话,丹羽桂木他们就要失业了吧。 作为结晶的金球消失,伴生的雾气便开始有消散的趋势。 丹羽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他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做了一场久久不醒的梦,梦里他是一个能锻造出绝世名刀的铁匠,只不过有一天,锻刀的晶化骨髓突然不听使唤地打了他一巴掌,再骂骂咧咧地走掉了。 太荒诞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想要看看四周究竟是什么情况,但紧接着瞳孔中心真的出现了一个逐渐拉长的、从来没有见过的身影。长到脚踝的白发,头顶上左右两端的鹿角分别挂着一个金色的小铃铛,身形修长的少年人正好奇地盯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似乎察觉到有人醒过来,他微微回头。 一双摄人心魄的紫色瞳孔流露出熟悉的笑意。 。 一刻钟前。 龙被掀飞的那一刻,阿散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这一刻被拉长到极限的瞬间里,他听见胸腔里有什么东西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却来不及分析原因,身体本能地向阿遥冲过去,用尽全力伸出手。 “阿遥——!” 却没能抓住。 人偶也坠落到了浓雾里面,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将他吞噬,那一刻,仿佛听觉、视觉、嗅觉都不再受控制,地脉中流淌出的记忆化作一层又一层的幻境,无声地将他包裹住。 就像一张蛛丝,温柔而又残忍地将他视为了猎物。 “须臾幻梦如同泡影,为了稻妻,我必须要停驻这一刻,才能达到理想中的永恒。”一个饱含威严的女声响起。 随后,一个略显青涩的女声提问:“你想要做什么呢,影?” 雷电影有很多个身份,魔神巴尔泽布、稻妻实际统治者雷电将军、人民口中赞颂不休的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神爱世人,所作所为都为子民奉献,雷电影几乎不曾犹豫:“我要制造一个寿命永恒的人偶来替我管理稻妻,他的眼是我的眼,他的口是我的口,我的神之心将作为他动力的来源,而我将遁入梦想一心中,以此抵抗时间带来的磨损。” 神明的行动力极强,她不是在通知,而是在宣告,在决定制作人偶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等到将这件事告诉旁人的时候,第一个实验品已经制作完毕,正穿着狩衣头戴紫色头纱,安静地躺在屏风后,等待睁眼的那一刻。 人偶以为自己不会记住这些,但作为神明替代品的他,早在还未苏醒之前就被动地记录周围发生的一切,等待有一天能想起这些。 就像每一个机器被创造出来的时候都要经过重重的实验,人偶被唤醒后,留在将军府邸接受一切执政可能需要的教导,习字、兵法、礼仪、法律、武艺、政治手段等等都是人偶需要学习并通过考验的课程。 人偶计划并未通知其他人,即使在将军府邸里,能见到人偶的也只有雷电影一个人。 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雷电影是他的创造者,用人类的话说就是类似母亲的长者,人偶小心翼翼尽可能完成将军的要求,然而思念会生根,期待会发芽。 记不清是哪一个春三月,鸣神岛上春光弥漫,晨光照进雕花的床框里,一同落进室内的还有府外的樱花。 清风送来的花瓣,轻飘飘地,落在人偶正在写字的笔墨下。 他顿了顿,看看窗外的天色和手里柔软的粉红,头一次鼓起勇气,问坐在对面的女神:“将军大人,樱花……我可以和你一起出去看看吗?” 一个只需要懂得治国的人偶是不需要明白何为花的脆弱与曼妙的。 雷电影没有回答。 但她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在人偶瑟缩苦恼认为自己不该提起这一话题的时候,将军大人眼神疏离,不发一言地离开了这间和室。 人偶呆呆地坐在窗前,在这一刻,他突然感到由衷的害怕,忙不迭地爬起来,追逐着雷电影的身影,跑到了房间外面。慌乱中头纱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他急匆匆地抓住雷电影的袖子,也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就道歉:“将军大人,对……对不起!” 雷电影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开口:“回去吧。” “将军大人,我……我没有!” 庞大的窒息和愧疚压迫住他,然而人偶根本不懂这种快要窒息的害怕从何而来,他干巴巴地解释,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然而换来的只是雷电影的呵斥:“不准哭!” “不准哭,你回去吧。” 人偶愣住了。 在他面前,雷电影仔细盯着人偶,想了许久,却什么都没有说,但人偶已经知道她做出了决定。 当晚。 人偶在睡梦中落了一滴泪,随即听见雷电影和最初诞生时听见的那个青涩女声在对话。雷电影道:“实验失败,他的情感过于软弱,不适合当一国统治者,稻妻不能交到他手里。” 青涩女声停顿了一会,又笑嘻嘻道:“那你要怎么做,处理掉他吗?这种人偶留下来只会是麻烦吧。” 不要抛弃我。 不要杀死我。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然而祈求的声音谁也听不见,他听见雷电影叹了口气:“我不会杀他,我会封印住他的力量和意志,放进借景之馆里,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遮天蔽日的黑暗将他吞噬。 人偶自己也记不清究竟在借景之馆里躺了多少岁月,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没有意义。他失去了感知一切的能力,唯有一个来自深渊魔鬼的低语一直在耳边。 “你太软弱了,不配活在世界上。” “你什么都做不到,谁都救不了,没有人需要你,所有人都会离开你,所有人都会背叛你。” “雷电将军怎么没有杀死你呢,你现在连心脏都没有了,活在世界上没有任何意义——” “闭嘴,别说了!”阿散怒吼,第一次表现出明显的愤怒,“区区幻境,区区一个地脉的幻境,凭什么来干涉我!” 魔鬼低语桀桀地笑着:“因为我是你的记忆啊。” 浓厚的雾气越来越往阿散的身边聚集,就像记忆中的人在持续不断地拉扯他的灵魂——哦不对,人偶是没有灵魂的,但是言语上的攻击让他的头快要四分五裂,低语声还没有停歇:“我是你心里最深处的恐惧,我是你无法揭开的伤疤,呵呵呵……你怎么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呢?” “因为你说的是错的。” 阿散粗重地喘气,眼眶都红了,他分不清这金色的雾气还有里面的鬼影究竟是他梦境里的虚幻,还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只能不停地说话,像是在说给深渊的魔鬼,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不怕你,我还有阿遥,阿遥会陪着我,阿遥不会离开我的。” 只要出了地脉覆盖的范围就没事了,阿散扶着头,摇摇欲坠地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去。 ——就在此时,金色的雾气开始消散了。 低语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虚弱,直到消弭于无形,随即一个欢快的声音传来,还有跳跃欢腾的铃铛声,叮叮当当的,都分不清到底在借景之馆被唤醒那天的雷雨声,还是地脉终于疏通,阿遥顺着痕迹找过来了。 “阿散。” “阿散!” 龙终于有了人形,还有了爪子和角,龙超开心,龙要把所有快乐的事情和阿散分享! 在确认丹羽和桂木都没有事后,龙立马就转身跑去找他的人偶,他穿了一身白色的里衣,外面还套着紫色的外褂,和龙形时身体的颜色相似,跑起来就像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 当在炉心底部另一端发现阿散时,他的人偶背脊挺得笔直。阿遥从他身后摸过去,颠颠地跑过去,想要趁阿散没注意的时候吓他一跳。 最好是被吓得摔在地上那种,一定很有趣。 他扑过去。 然而阿散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在阿遥还在半空中的时候,就转过身来,他这么一落,刚好落在阿散怀里,就像主动投怀送抱一样。 “阿散,你看,我变成……” 他的阿散紧紧地抱住他,声音里还有方才幻境中不曾察觉到的惶恐,让从来都是礼貌温顺的他头一次打断自己的话:“阿遥,不要离开我。” “你在说什么啊?”阿遥毫无知觉,在他怀里蹭蹭,许诺道,“我怎么可能离开你,我们当然要一直在一起啊。” 阿散变得好奇怪哦。 带着一丝探究,阿遥抱起他的头,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遍,安抚地贴上他的鼻尖:“怎么啦,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阿散一直看着他,好像只要看着他,方才地脉记忆带来的伤害就会逐渐愈合。 过了好久,阿散低下头,眼睛弯了弯:“刚刚做了一个噩梦。” “你好菜哦。”阿遥嘿嘿地笑了一声,“做噩梦就让你害怕成这样,哼哼,真的是,还得让龙安慰你。” 龙和人形好像都没有区别。 阿遥如平常一般靠近,又如平常一般看着他,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两个人的瞳色相似,彼此倒影出对方清澈如同最初的影子。 阿散突然察觉到嘴上传来如樱花花瓣一般,柔软又轻盈的温度。 雷鸣停息,浓雾消散,唯独只听见胸腔处传来一阵又一阵地战栗,一声又一声,从天空到大地都砰砰地震动。 在峭壁下,在千万山林和苍蓝穹顶的见证下, 他们在晨光和薄雾中接吻,安心而又绵长。 第15章 第15章 丝丝缕缕的卷积云被风一吹,慢悠悠地飞走,从已经停止运转的炉心下方的洞口看去,只见得一碧如洗的天空。 “你好点了吗?”阿遥轻声问。 他双手抱住阿散的脸颊,额头贴着额头,距离近得两个人的眼睫都交织在一起。 忽然起了玩心,没等到阿散的回答,两只手就向中间合拢,在对方无奈的眼神中钳住他的脸。即使是人偶表面也有一层柔软的皮肤,被阿遥这么一捏,嘴都嘟起来。 好像软乎乎的团子,阿遥想。 顺势,化作人形的龙又在他嘴上啾了一下。 然后咂咂嘴发现确实甜,嘿嘿嘿地笑,像一只使坏的小猫,在恶作剧得逞后发出邪恶的笑声。 “我好多了,现在已经没事了。”阿散摸了摸他的手。 阿遥的手本来就在他脸上,这么一靠,就像把头颅的重量全都依靠在阿遥身上。人偶看着阿遥,也流露出自然真实的笑容。 他的龙现在有了人形,白色长发轻轻一靠就能扫在他身上,眼尾也有一抹嫣红,笑起来就像春日的阳光,夏日的朝霞,秋日的枫叶,和冬日也不曾冰封的溪水。四季流转在他的眼瞳里,就好像拥有他就拥有了整个世界的可爱。 他还长出了小鹿一般紫色的角,角上挂着阿散送给他的铃铛,叮铃叮铃响个不停。 阿散觉得鹿角也很可爱,比自己稍矮一点的身高也很可爱,这样踮起脚,他就能触碰到阿遥的角。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碰到的时候,阿遥敏感地往后仰了一下,差点摔倒,阿散顺势俯下身去捞他,这时一旁突然响起丹羽的声音:“你们两个在干嘛呢?” 造兵司正丹羽久秀大人在失踪许久之后终于找回了他的理智,在雾散之后唤醒同伴,整装待发,同桂木的队伍一起准备顺着栈桥爬回踏鞴砂最顶层。 ——他还不知道最上层的栈桥已经被阿遥和阿散两个不干好事的家伙给炸掉了。 此时的丹羽以一种奇妙欣慰牙酸但是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不满的眼神看着他们,像一个欣慰的老父亲一样发自内心地微笑,又宛如一个恨铁不成钢的长辈,正失望地直摇头。 人的一个眼神怎么能装满这么多情绪,龙不明白,龙不理解。 龙只能狐疑地问:“我来接阿散啊,怎么了?” “不,咳,没事。”丹羽咳嗽了一声,“我们准备回去了,地脉疏通之后现在炉心也暂时恢复正常了,不过不确定这次事件会不会对御影炉心造成什么负面影响,等回头报告将军大人,找人来看看吧。” “哦。”阿遥听话地牵着阿散的手,跟在丹羽身后。 队伍爬到一半发现栈桥毁了一半不得不改道而多花了点时间,除此之外,回去的路异常顺利,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也没有浓郁到致人昏厥的雷元素力,兽境猎犬之类的怪物也不见踪影,沿途只有两三只被吸引还没来及逃走的史莱姆。 踏鞴砂锻造厂最顶层,暴雨停歇,元素散去到人能忍受的地步,泥土尚且带着雨过之后湿润的气味,而在铁矿和工具堆积的地方,御舆长正在等着他们。 见进去的人一个不少,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这位素来刚正的目付大人默默地松了口气。 随后冲跟在丹羽身后说笑不停的两个人怒吼。 “阿散,阿遥!你们两个人好大的胆子!不听指挥,擅自行动,抢我的令牌,还炸毁了顶层的栈桥!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想去牢房里呆几年啊!” 龙变成人也不影响御舆长正认出他来,在稻妻,妖怪化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这小子的肤色,其他人对他的态度,还有整天上蹿下跳那股黏人到不行的黏糊劲,都是御舆长正认出阿遥的标志。 “凶我做什么,”阿遥挂在人偶身上,“总比你带人进去被一起困在里面好吧?雷鸣平息之前的炉心区域可是人类无法承受的。” 龙在吵架这方面就没输过:“而且你说的是闲杂人等勿入,我和阿散又不是人,自己没看好令牌那叫技不如人~可不要赖我们呀。” 吵不过就打,御舆长正板起脸,抽出佩刀作势要狠狠地揍龙一顿。 龙一直往阿散身后躲,抓着人偶的后领,钻到头纱底下,从肩颈的位置露出一颗头冲御舆长正委屈地叫嚣:“御舆长正我不还手是怕不小心伤了你!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 “你出来!” “不要。” “你给我老实站出来!” “不要不要,阿散保护我。” 阿散牵着阿遥的手,眉眼弯弯地看着眼前的闹剧,也不说话。 最终还是丹羽站出来充当和事佬,忙不迭地拉住两个已经变成老鹰捉小鸡的幼稚鬼,头疼道:“行了行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桂木联系工匠修复栈桥,我去找人来检查御影炉心,御舆你暂时看顾好村里吧,看看有没有那户人家受灾的。” “至于你,”丹羽回过头,又露出欣慰与不满交织的奇妙表情,看向人偶,“阿散,你来一下,我有事要跟你谈谈。” 阿遥:“那我也要去——” 他作势要跟上,但是却被丹羽伸手拦住,一贯散漫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让我跟阿散单独谈谈,你先出去玩吧。” 可恶。 好像哄孩子的语气。 阿遥哼了一声,想起自己还是一条讲礼貌的龙,即使变成人形也依然要优雅,他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那我先去找和也了。” 说完,他矜持地颔首,跟在御舆长正身后,时不时地相互攻击吐槽一句,向着山脚村子的方向慢慢走远。 天空放晴,风雨退散,暴雨向来是海岸的灾难亦是恩赐,后者全因扛过暴风雨之后,海滩上就会出现大量被海浪卷上来的鱼。 和也正在海边慢慢地翻找,将可食用的、还在鲜活跳动的海鱼放进藤编的篮子里,篮子里细细地铺了一层浸湿水的棉花,以此保证鱼直到带回家的时候都是新鲜的。 他找得很认真,个头太小的不要,奄奄一息的也不要,专注地在白色沙滩上寻找那些尚且活蹦乱跳的海洋生物。 突然,和也感觉到有人拍了他一下。 一回头,就看见一双水晶一样好看的眼睛盯着他。 阿遥:“你在干嘛呢!” 和也看了他好半天,从头到脚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才迟钝地认出:“……阿遥?” “对啊。”阿遥点点头,还臭美地转了一圈给他展现自己变成人后的身姿,“现在看觉得你有点矮呢,和也,你才有我的腰那么高。” 和也冷静地说:“毕竟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只是一个六岁的人类孩子。” “……”阿遥诚实道,“以前真的没注意。” 阿遥从和也处分到一个篮子,学着他的样子,沿着海岸线寻找那些能吃的鱼。其实对阿遥而言,世界上没有不能吃的东西,无论是有毒或者无毒,凶恶或者温驯,坚硬或者柔软,都无法敌得过他的消化系统。 然而他依然找得很认真,因为人类就是这种努力生存的生物。阿散和人类相处得很好,踏鞴砂的大家都很喜欢他,将他视为这里的一份子。 连作为踏鞴砂最高首领的丹羽都要找他单独谈话。 都不叫龙! 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瞒着龙的!龙要被孤立了吗! 这世界上就只有食物的香气还有一丝温度,阿遥一边将和也需要的鱼类丢进篮子里,一边将那些死掉的或者有毒的东西摞到一起,准备一会同和也一起做烧烤——和也烧鱼,他来吃。 “阿遥。” 捡鱼捡得太专心,有人靠近都不知道,直到一片阴影落在身前,阿遥眯着眼回头。 “阿散?”他呆呆地回过头,疑惑不止,“丹羽不是叫你吗,你们聊完啦?” “还没。”人偶笑了笑,俯下身,为他挡住大片阳光。 他示意手里提着的篮子:“我想起你很久没吃东西了,怕你馋了,便跟丹羽先生说了一下,先来给你送点吃的,我再去找他。” 打开盖子,是一盒码得整整齐齐的鳗鱼烧,还有两块玉子烧,一小碗味增汤。 “我记得你不爱吃太甜的东西,就少放了些糖,加了一点前些日子猎人们带回来的野蜂蜜,又加了一些茉莉花。”阿散的语气很轻,他和阿遥说话的时候总是把声音和调子放得很轻,显得柔软又和煦。 “哦。”阿遥闷闷地说。 阿散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好像有些不舍,停驻片刻才说:“那……我先走了,你一会回去记得把篮子和碗碟都带回去。” “嗯嗯。”龙像是不耐烦地挥挥爪子,“你走吧,阿——散——妈——妈——” 人偶又弯弯眼睫,拉住他的爪子,再依依不舍地松开,转头走向村庄丹羽宅院的方向,时不时地回头看看他。 就留下阿遥一个人对地上的食盒发呆。 发呆原本应该是静谧无声的,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 但阿遥听见一声又一声的雷鸣,比方才的雷暴更强更响,整个身体都在与之共振。 他突然意识到这种雷鸣很久以前就听见过,还听见过无数次。 就像和阿散在一起的无数个瞬间,流浪的日子里,住在借景之馆的日常里,没有那些惊心动魄和千回百转。 有的只是,他让我心动了一下。 和也看着倾奇者来了又走,他的好朋友阿遥蹲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好奇地问:“怎么了阿遥,你不高兴吗?” “确实有点不太高兴。”阿遥皱眉站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然后老实地回答。 “我觉得指不定我的心脏出了什么大毛病。” 六岁的小朋友和也:“……?” 第16章 第16章 无边无际的海岸线和沙滩越来越远,逐渐隐没在身后。 雷暴退去,扑面而来的风也带上了大海腥咸的湿气,阿散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上踏鞴砂的最顶层。斜飞低矮的木制屋檐,门口货架上还乱七八糟摆放着锤子和锻刀材料,这就是踏鞴砂最高行政地点,造兵司正丹羽久秀的办公地点。 就在御影炉心附近,在踏鞴砂最高峰的半山腰上,阿散那么匆匆地下山又上山,折腾一圈,仅仅是为了让阿遥吃上一口热食。 他不在乎自己的跋山涉水,只要阿遥不会饿着就好。 如此一来脚步都轻快了几分,雨后的路边泥地里有野花坚强地探出来,将木屐踏过的水滴收拢在花蕊里。阿散向前跑了两步,隐约见到丹羽门口有人缓缓地从内退出来,从另一头下山离开了。 阿散推开办公厅的门:“丹羽先生,我来了,找我什么事?” 他的脚步太轻太快,使得门后的丹羽完全没料到说要先下山一趟的人偶会回来得这么快。手刚好从抽屉里取出,正举起一本名为《将军与狐仙风流雪花秘事》的话本,话本后是造兵司正大人呆滞的目光。 呆滞,且对视。 “……咳,”丹羽咳嗽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把书又放下,“那什么,刚和赤目讨论得有点累,我想看点什么放松一下再和你聊聊的。” 赤目是踏鞴砂的工匠之一。 “聊了什么这么累啊?”阿散柔柔地说,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立刻补充道,“抱歉,我没有探听的意思,丹羽先生无视我刚才说的话吧。” 刚刚那副尴尬的场景已经被丹羽刻意地选择遗忘,他嘟哝着:“没事,你也是踏鞴砂的一份子了,大家都信任你,告诉你也没关系。” 赤目是工匠里比较有进取心的一个,一直在寻找改进御影炉心提取效率的方法。近期连着遭遇两次雷暴,使得踏鞴砂停工了不知道多久,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赤目便来找丹羽提议,让尚且还处于实验阶段的改良技术投入使用,再请和他一起研究的枫丹工匠前来,作为踏鞴砂的技术顾问。 “唉,我是觉得赤目太着急了,但是他跟我说他已经两周前就写信请枫丹工匠到踏鞴砂来了。” 丹羽苦恼:“人都来了,那就只能先奏报将军大人,再测试测试技术吧。” 其实阿散明白这些消息未必应该让他知道,人类的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来源于异类,作为人偶,生而非人就是这个异类。人类和异类,就应当保持距离。 但是踏鞴砂的人不一样。 是和鸣神岛的将军府不一样的。 阿散安静地听完,仔细想了想,第一次主动掺和进了人类的体系里,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就算是已经请来了枫丹工匠,也得查明白对方的身份背景,才好展开后续合作吧。” “说得对,你提醒我了。” 丹羽立刻进入到工作状态,干净利落又不留痕迹地将那本《将军与狐仙风流雪花秘事》丢进了抽屉深处,写下几封信件,分别寄给将军大人和手下。 再抬起头时,天际边缘已经染上了一抹橙,天空压得太近,连太阳也坠落在深海里。 人偶安安静静地抱住腿,一直不发一声地等待,直到丹羽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阿散。” “嗯,丹羽大人,什么事?” 丹羽摸了摸鼻子:“其实我叫你来吧,是为了阿遥。” 唯有听到这,阿散才慌忙地换了坐姿,腿放下来,双手老实地搁在腿上,眼睛认认真真地望向丹羽,问:“阿遥怎么了?” 就是这副明明态度很认真行为却不自知的动作才教人头疼。 丹羽抹了抹鼻子:“就是吧……阿遥变成人了之后,你们会不会过分亲密了?” “亲密?是我跟阿遥关系太好了吗…?”阿散懵懵的。 “不,不是,不对不对,你们关系好完全没有问题。” 丹羽自己也很混乱,他觉得现在懵懂的状态刚刚好,这种两个人被吸引又不自知的戏份他超爱看,甚至可以看更多,不需要打破。 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 一想到两个少年因为缺乏正确的引导而受到不必要的伤害,丹羽的良心就会痛,命中注定他就要当这个恶人。 丹羽狠狠心:“也许我不该以人类的标准来看待你们,但是,阿散,你懂得亲吻的含义吗?” 人偶的脸上都是空白:“……你居然看见了?!” 丹羽莫名其妙:“什么?你俩有任何一点想瞒着我的动作吗?” 被这样直愣愣地说破炉心下方的那个吻,阿散的脸顿时烧得比天边的晚霞还红,头一次生出了被抓包时不敢面对的忸怩不安。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一股勇敢非要袒护的劲:“是我亲阿遥的,丹羽先生,你有事就跟我说吧。” “……是啊,我不正在跟你说呢吗?” 阿散:“……” 丹羽:“……” 他们一个转过去咳嗽,一个低下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绯红从脸上退下去。 等待良久,等到房间内那股尴尬的氛围被风吹尽了。 终于,丹羽说:“在人类的意义中,亲吻是两个相爱的人用以确定对方心意的证明。阿散,你爱阿遥吗?” “……心意?” 阿散的表情突然愣住了。 室内亮起了烛光,借助这抹光,才能看清人偶茫然困顿的每一个表情。 无意识地,他将手扶上了左边的胸膛,那里本该有一颗炙热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到现在却沉寂得如同死了一般。 绯红从脸上刷地一下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唯有一片死白,人偶直愣愣地看着空气中的一点,没有焦距。 丹羽直觉自己可能问到什么不该问的了。 他正想打个圆场,就听见阿散的声音响起,如同易碎脆弱的镜花水月。短短的一句话,却让人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回应别人的心意,那种徒劳挣扎的无力感瞬间渗透了四肢百骸。 “我没有心。”阿散说,眼眶微红,像在寻求一个答案,“没有心,我该如何分辨我的感情呢?” “我觉得,”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嘴唇嗡动,又重复一遍,“我觉得,我应该是非常非常喜欢阿遥的,但是我不敢告诉他,因为我缺少一颗心。” 人偶的胸腔内原本放置的是雷电将军的神之心,然而将军将他封印,那颗神之心也被取出来了。 没有心脏,人偶就始终觉得自己的身体缺失了一块,他并不完整,没有谈论感情的资格,现在说爱的话,就如同飘渺云海中没有支撑的楼阁,说出来连他自己都骗不过,苍白得可笑。 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一种亵渎。 阿散平生第一次生出如此大的执着,在一片死寂中,他猛然抬起头,眼眶的红褪不去,但眼神坚定得如同追逐猎物的狼。 “我想要一颗心脏。”阿散对丹羽说,“等我获得了这颗心脏,才有资格告诉阿遥我的心意。” 。 海面在远处同天色交织在一起,在最远的地方,呈现出橙蓝交相辉映的油彩画。 捡完了鱼,那剩下的,就是快乐的烧烤时间啦! 龙还是第一次使用人形,爬上树,摘取新鲜的果子,再弯下腰从地上拾取枯叶和干枝,跑回沙滩上摞成一堆易燃的小山,再学着人偶做饭时的样子,给每一个扇贝和鱼肚内都塞上果肉。 熟练地将火点燃,和也把鱼烤熟了又给他递过去。 “嗷!”阿遥张大嘴,一口咬下去。 随即又呸呸两声吐出来,干巴巴地说:“不好吃,一股涩味。” 和也面无表情道:“涩味就说明你找的野果不对。” 他哪知道该用什么野果当作烤鱼的调料啊,什么时候见一条龙做过饭了? 在今天之前他都只是一条手臂长的小龙,手臂长!都还没有灶台高! “唉。”阿遥叹了口气,大咧咧地躺在沙滩上,白色的长发有几根都飘在了海水里,顺着潮汐起伏在水面上来来回回。 他不在意,脸上写满了惆怅:“我怎么知道阿散平时做饭都用的什么调料啊,为什么他做的每一道菜我都那么喜欢呢。” 和也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棒读:“对啊,为什么呢。” “而且今天心脏也不舒服,扑通扑通跳得又快又吵。” 和也:“嗯嗯,心脏不舒服。” “你今天很敷衍我啊,怎么啦,我变成人形你就不跟我一起玩了吗!”阿遥抬起头,那张潋滟的脸和人偶有三分相似,若要在两个人之间分出不同,那人偶是皎皎月光,阿遥就是初升朝阳。 现在初生的朝阳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见和也连连摇头表示否认,哼了一声,无聊地用脚踩水玩。 “唉。”他自言自语地叹气,“阿散和丹羽说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晚都没来找我。” 这世界上总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会乱飞的雷灵,比如神无冢随时随地会响起的雷鸣,还比如说才分开了没多久,龙就想见他的人偶,想见得不得了。 想到血液都在身体里流动得快了不少,脸颊发热,心跳如擂鼓。 砰砰,砰砰。 一声又一声。 “烦死啦!”阿遥受够了不听话的心脏,猛地站起来,寻思半天,最终下定结论。 “我的心脏今天真的很有问题,不行,我得去找本书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海边的天色已经渐渐安下去了,月色将粼粼浪花染上了一抹白。然而龙的白发比月光更加皎洁,他拍拍屁股,又抖了抖头发上的细沙,站起来就想跑:“和也记得帮我把碗碟带回去啊。” 话都没说完,人就朝踏鞴砂顶层的御影炉心跑去。 一转眼人都撒欢一样快跑出视野了,六岁的小朋友一脸无奈和沧桑,冲远处的身影大声喊:“你去哪啊?!” “我去找丹羽——找他借本书看——!” 风将阿遥的声音传回来,夹杂着他的欢喜和不安,连同角上欢快的铃铛声一同飘向海面。 第17章 第17章 阿遥跑得飞快。 他没有穿鞋,碎石或者树枝上的尖刺都不能破开皮肤,甚至灰尘也挨不到皮肤上来,赤足踏在碎石泥土铺成的小道上,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白色的长发在跑起来时非常不方便,老是挂在树杈上,再慢悠悠地滑下来。阿遥一直跑到半山腰才停下,远处低矮的攻防平房连成一片,风暴平息后还没过一天,就有工匠上山,热火朝天地点燃了熔炉,刺鼻的硝烟味便弥漫了整个山头。 靠近丹羽的屋子时,阿遥突然停下脚步,一点一点地踩着石子,动作轻得连角上的铃铛都不再响起,鬼鬼祟祟地从窗户缝里看过去。 找书什么的都是借口。 龙就是憋不住了想来看看阿散,顺带还有丹羽。 理由一换显得举动都莫名心虚,龙觉得自己不该是这么小心怯懦的龙,他应当是优雅又镇定的。 所以走到门前的时候,他又给自己鼓劲般地哼了哼,挺直腰杆,抬起下巴,右手弯曲正准备轻叩房门—— 里面的谈话声传来。 “……丹羽先生,能不能教我锻造的技术?”声音清灵温和,应当是阿散的声音。 “可以啊,”另一个略微浑厚的声音响起,丹羽同意,又好奇地问,“你学锻造做什么?要锻刀吗,我们‘一心传’的技术可是源自将军大人亲自降下的雷电五传的。” “不,我只是想试着,锻造一颗心。” 锻造一颗心? 阿遥叩门的手突兀地顿住了,他想起几个月前,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下,海风簌簌吹落绿叶和樱花,阿散惆怅地告诉他,他缺少一颗心。 这么久没提,还以为阿散已经不介意这件事了呢。 阿遥悻悻地收回手,他在门口的阴影下,就像罚站一样站得笔直,又不敢进去,又不想走。 里面的人没有察觉到门口还有一个偷听的坏蛋,阿散停顿片刻,声音下是压抑的难过和低落,他的声音又轻又小,小到阿遥在门外几乎听不清。 “这件事……”阿散顿了顿,“这件事,丹羽先生麻烦你不要告诉阿遥,等造出一颗心,我会自己把一切都告诉他的。” 恍惚间好像听见丹羽长长的叹息,呼出的口气将烛火都吹得晃动,好在最后丹羽还是答应了,叹气之后又接上一个“好”字。 他们聊完了。 木屐踏过地板的声音,椅子承重骤然落空的声音,还有吹熄烛火的声音一一响起。阿散和丹羽这时正朝着门口走来,阿遥可以推开门,告诉阿散龙来接他回去了,再向丹羽诉述他心脏跳动的不正常,从他那借一本和医疗生物相关的书。 但是龙愣住了。 他既没有推开门吓两人一跳,也没有站在门口等阿散出来,而是慢慢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远离这间屋子,阿遥转身跳进丛林里,在丹羽和阿散发现他之前,朝着山峰的另一端奔去。 化为人形之后跑步的速度都加快了不少,月色下林中仿佛有一抹白色的光在树枝间跳跃,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的孔雀木很快就被抛在身后,阿遥落在一片红枫林里。 红枫飘落,在这一片区域内,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连落下的叶子都显得极为缓慢。 唯有阿遥的速度跳脱得过分,他单手推开借景之馆厚重的石门,再急吼吼地跑到书房里。 之前踏鞴砂的人类在这里借住的时候没有动过里面的一分一毫,那几口收拾了金银细软的大箱子一直被放置在角落,后来阿遥和阿散回来,那几口大箱子又被挪到了他们常住的书房里。 再后来,阿遥和阿散又跑到人类的聚集地居住,好几天都没回过借景之馆,只带了几件阿遥喜欢的亮晶晶下了山,剩下的一堆全都落了灰。 “呼……咳咳。” 灰太大,吹起来差点还呛着。 阿散向来不介意财宝或者金银这类的东西,被封印在这里的时候,雷电将军往借景之馆里也塞了很多值钱的玩意,为的就是某一天人偶醒来能养活自己。 不过阿散不爱用,但他知道龙喜欢,所以锁住箱子的钥匙全都复制了一份送给了阿遥。 钥匙还没有拇指大,被麻线穿成吊坠一晃一晃的,就挂在阿遥脖子上。 “在哪呢……在哪呢?”没有点灯,泠泠月光从巨大的窗户里透进来就足以照亮房间,阿遥在箱子里摸索,都快把头埋进去了。 “哎呦!” 找东西太认真,还被箱门给磕了一下。 好在东西最终还是找到了,他又急匆匆地把箱子锁上,再噔噔噔光着脚地往山下跑,中途还不忘把借景之馆的大门给合上。 他又跑回山脚的村子里。 “咚咚。” 两声敲门,和也推开桌子,跑出来开门,疑惑道:“怎么是你?” 门外夜空如墨,只有一轮明月高悬,然而站在门外的人嘿嘿一笑,灵动得让人看不见月色,只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他身上。 “哇,好香!”阿遥伸长脑袋,顿时连自己的来的目的都推后了,朝厨房内喊,“雅美妈妈,今天你们吃什么好吃的啊!” “你是没有自己的家可以回去吃饭吗。”和也瞪着一双没有神彩的眼睛,说着无情的疑问。 然后他就被闻讯而来的雅美夫人敲了脑袋:“和也,说话要有礼貌!” 随即又笑着对阿遥说:“今天做了炖肉,阿遥进来吃点吧。” 踏鞴砂的人对一条龙接受良好,对一个长着鹿角的人也接受良好,虽然阿散负责家里的伙食,但阿遥的胃是没有满足的时候,经常性地在饭点的时候就被香味勾着走了。 甚至踏鞴砂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龙的专属碗筷。 会客厅内温暖的烛火在燃烧,炉灶上炖着的汤散发十足的肉香,和也忍不住提醒:“我妈妈都把食谱给倾奇者哥哥了。” 意思就是,你回自己家吃也一样。 “可是阿散不在家啊,我陪你抓了那么多鱼,在你家吃顿饭又怎么啦。”阿遥无辜地晃了晃脑袋。 “嗯,有道理。”很轻易就被说服了,和也呆呆地说。 他去厨房端了汤,又将餐盘重重放在阿遥面前,咚地一下,餐盘里龙专属的金色铁勺和筷子都跟着震了震。 在小小年纪就承受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和也自顾自地做出主人的模样邀请龙进食,然而阿遥却没着急动,而是细心地将手里一直抓着的东西妥帖地放在桌子的另一端,以防汤溅出来,不小心将它弄脏。 那是一团红丝线,和一小把金线。 “你打算拿这些东西做什么啊?”和也好奇。 “做手工啊,我就是专门来找雅美夫人学习手工的,”阿遥将手举起来,掌心向外,指尖如同葱白一样晶莹剔透,他将手指分开又合拢,示意给和也看,“刚变成人,爪子使用还不灵活,我还不会编东西呢……” 他是想用金线和红丝,编出一条亮闪闪pikapika的红绳送给阿散。 。 夜里的海风比白日强烈,一阵风吹过,头纱和衣摆都被高高掀起,胸膛也被风从中穿过一般,里面尤其得凉。 阿散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腔。 一片安静。 他觉得全身都没有力气,好像失了魂一样,不安和无力拉扯着他,一方面理智告诉他,他就是喜欢阿遥,然而心脏缺失带来的巨大空洞感让他对自己都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算了,先想办法给自己造一颗心吧。 阿散推开家门。 他和阿遥就住在踏鞴砂人类村落的外围,新村落建好的时候给他们也留了一块地,丹羽出的材料,桂木帮忙盖的,这两天才收拾好借景之馆的东西搬过来。 ——然而,门内空无一人,没有电灯,被褥和炉灶都是冰凉凉的。 人呢? 满是疑惑的阿散跑出去,问隔壁邻居的矿工大爷:“您好,请问您看到阿遥了吗?” 阿遥变成有鹿角的人类形态的事情不到一天就传得整个踏鞴砂都知道了,大爷摇着蒲扇:“见着了。” “请问他去哪了?” 大爷想了想:“一个小时前,在造兵司正大人的屋子前见到的小遥,当时小遥看上去还挺不高兴的。” 阿散:“……” 等等,一个小时前。 阿散瞪大眼睛。 那不就是他和丹羽谈话的时候?那个时候原来阿遥就在门口吗! 阿遥知道他没有心,但一条龙是不会理解没有心脏对于人偶意味着什么。一想起和丹羽谈话时他自己说的那些内容,阿散就没由来地恐慌,那是他最想要在一起的人,如果阿遥也知道了他胸腔里无法填满的空洞感,就如同将他整个人撕裂,将最真实最丑陋的一面摆在他最喜欢的人面前。 如果阿遥厌恶他这一面的话,离开他怎么办? 脑子里一片空白。 身体比大脑优先反应过来,等到阿散注意到时,他已经跑到村子里挨家挨户地寻找那个白色长发会笑着亲他的身影。 风将他的头纱拂到半空中,铺天盖地地,犹如漫天的星辰。阿散着急地敲开和也家的门。 “请问阿遥在不在这里——” “咦,阿散,你来啦。”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橙黄的篝火边,阿散回过头望着他,白色长发因为太过认真而不自知地扑满了地面。 阿遥一步一跳地跑到他身边,手里还拿着一条做工简陋的红绳,其中隐约可见缠绕着的金线,挥了挥手,炫耀一样展示他的新作品。 “看,我刚刚编的!” 亲昵的状态好像他没有在丹羽那听到任何一句话,阿遥凑上来,如往常一样把整个身体都挂在人偶身上,再牵起他的手。 那条做工粗糙的红绳一圈一圈绕,绕在阿散左手的小指上。 剩下的一端又绑在阿遥自己右手的小指上,他还不死心地,系上了一个死结。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十指连心,”阿遥将手高高举起,连带着阿散的手也抬高,灯光下红绳上的金线无比闪耀,“我还听过一句话,红绳会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龙很高兴。 他无比认真地对阿散说:“现在我用红绳把我们俩的手指系在一起了,那么,这个动作的意思就是。” “我将我的心,分给你一半。” 第18章 第18章 少年的脸上尽是天真,一半被室内摇曳温柔的烛火点亮,一半反射晶莹的月华。 万千星辰在他眼中绽放,他又将这万千星辰倾倒一半送给了阿散。 阿遥举起手:“红绳好看吧!你有通过红绳感受到我的心跳吗?” 手抬起的时候,阿散也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红绳上,若隐若现的金线耀眼夺目,一看就是阿遥的风格,但红绳本身编织的手艺实在算不得好,歪歪扭扭的,针脚层次不齐,边缘也漏了几根线。 可是阿散还是昧着良心说:“好看。” 好看到他渐渐放松下来,慌乱和恐惧都在远离他,阿散只要在阿遥身边就会安静下来。 一时之间,他好像真的感觉到小指上的红绳传来微弱持久的脉搏震动,扑通扑通地一声接着一声,与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共鸣。 阿散深呼吸几次,又微微展露一个笑容:“心跳得好快啊,阿遥。” “你不能这么说,”阿遥一本正经地否认,“现在心脏分了你一半,我的心跳快说明你的心跳快,谁叫我们现在共享一颗心脏呢。” “好,”阿散顺从地换了个说法,“我的心跳好快。” 这回阿遥满意了,扯了扯红绳,绳子绷得很紧,自己的小指弯曲,人偶的小指就会伸长,他一直玩,直到阿散非常孺子可教地回敬过来,两个人在别人家门前对视了一会,又忍不住傻笑。 玩了好一会,阿散说:“我们回家吧。” 和雅美夫人作别的时候,这位和善的妇人又非要将剩下的炖肉全都送给阿遥,理由是阿遥看起来太瘦弱了,需要多补一补。 阿遥眼睛瞬间就亮了。 她将汤全都装在了一个瓦罐里,让阿遥两只手抱着,环在胸前。其实雅美夫人心知肚明,像阿遥这种非人的生物其实不需要像人类一样要靠吃饭才能长大,但是在那样忽闪忽闪明亮眼睛的直视下,总是忍不住对他多一份怜爱。 使得阿遥在回程的时候都腾不出空闲的手,左手抱着一个棕色的大瓦罐,右手被阿散拉着。 他们没有牵手,那根红绳也没有摘下来,阿散走在前面,连接两人的红绳微微用力,阿遥就被拖着向前。 海边沙滩上留下一串串脚印,脚一抬,晶莹的细沙就扑簌簌地落下,无垠浪潮有节奏地落向岸边,明月升到了半空,落下的光在人偶的头纱上反射点点星光,又被侧颈露出的肌肤衬得黯然。 阿遥突然抓住绳子,逼迫前面的阿散也停下来。 “怎……”阿散疑惑地回过头。 阿遥大声说:“对不起。” “怎么了?”阿散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道歉啊。” 他脸上全无被冒犯的恼怒,但阿遥是一条讲道德的龙,即使阿散自己觉得无所谓,他也要诚恳地表达出来。 龙哼哼唧唧地,道:“就是……今天下午偷听了你和丹羽在说话,还有你那么想要一颗心脏,我一直没有注意到,对不起。” 他这么直白,将一切都摊在明面上说开。 早在下午找不见人的时候,阿散就做好了龙已经听见全部对话的心理准备,现在一听,他更是确定阿遥知道他在感情上的退却,对自己的茫然,还有为了一颗心还要求丹羽帮忙瞒着他。 根本没意识到,其实阿遥只听见了最后几句,他想要一颗心的那几句话。 阿散叹了口气,回过头,艳丽的五官在逆光之后隐没在了大片阴影里。 “这不是你的错,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阿遥好奇地凑上来:“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要一颗心了,你看,没有心的时候我们也过得很好啊。” 阿散停顿了很久,才又轻又慢地告诉了答案:“因为阿遥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啊。” 他的龙这么可爱,这么美好,值得一份最坚定最纯粹的感情,如果让他将一份瑕疵的感情摆在他面前,都觉得是侮辱了他。 但是阿遥听不懂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当人偶是在夸他。抱着罐子都忍不住上去蹭蹭,摇晃着手里的红绳:“阿散也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最喜欢阿散了。” “阿散想要一颗心的话,我就勉为其难陪你打造一颗心吧。” “你知道我有了心可能会带来什么负面后果吗?” “不知道啊。”阿遥懵懵懂懂。 他思索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注视着阿散。 被龙这么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好像他的世界只剩了阿散一个人,他的眼神像是一个气泡,包裹住阿散,再蒸腾地上升,将他丢进全是美梦的云海里。 “未来怎么样不重要,我也不知道我是会难过,还是会高兴啊,但是我知道现在的你想要自由。” 他牵起阿散的手,笑盈盈地说:“我不在乎未来,我只知道现在我就想送你一颗心。” 。 送一颗心是做不到的,顶多是每天陪着阿散到踏鞴砂锻造厂开启一天的锻造练习,风雨无阻。 顶层靠近炉心的位置分了一小块出来,用来搭建出一个属于倾奇者的小小的工棚和熔炉。 锻铁时的大锤对阿散来说不算沉,轻而易举就举起来了,人偶很快就适应了作为铁匠的日常,而龙也习惯每天坐在熔炉的大石块旁边,一边吃点心一边看阿散打铁。 他今天也端着一盘不知是谁送过来的玉子烧,像仓鼠一样塞了满嘴。 之前做出来的粗糙红绳被阿散拆开了重新编好,又分成了两段,一段用来作为阿遥束发的缎带,一段串成阿散手腕上的手链。 不愧是龙看上的人偶,如此心灵手巧,龙再也不用过上因为头发太长缠在树杈上,结果整个人都被挂在树上的倒霉日子了! 丹羽是一个好老师,每天都会抽出空来指导阿散,将他所传承的[一心传]倾囊相授。 “[一心传]是什么啊?” 嘴里的玉子烧赶忙咽下,阿遥好奇地问,他的双脚都落在半空中,轻快地来回晃动。 丹羽回答:“雷电将军在很久之前就向人类传下的锻刀技术,相传可以锻造出神明的兵器,我们[一心传]就是继承这些技术的其中一个流派。” “哇,好厉害。” 可以造出神器的技术现在用来给人偶造心脏。 听上去就很搭配! 龙的人偶就要搭配最厉害的技术,造出来的心脏才是最强的。 阿遥又往嘴里丢了一块玉子烧。 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看见阿散那边火舌一下子窜到屋顶,火焰中还传来一阵不妙的脆响。 “又失败了。” 已经说不清这是第几次失败,阿散心里没有什么波澜,他早就预料到神造人偶所能用的心脏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创造出来的。 眼疾手快地扑灭了火焰,阿散和丹羽两个人蹲在炉灰前仔细检查晶化骨髓的碎屑。 丹羽伸出食指在灰里拨弄了两下:“阿散的力量比较爆裂,晶化骨髓很难承载这股力量,制作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爆炸的,正常正常。” “多加练习就可以了,不过晶化骨髓数量有限,今天就算了吧。”丹羽站起来,看了看天空。 踏鞴砂最常见的天气就是今日这种,厚厚的云层将天空和太阳都遮住,空气中活跃着跳动的雷元素,鼻腔里也有种烈火灼烧过的灰烬味道。 “今天有客人来,我先走了,你们两个也早点回家吧。” 丹羽拍拍手,整理了一下衣着,将穿得乱七八糟一看就是胡乱套上的衣服重新理得勉强能见人了些。 说完就急匆匆地下山去了。 看来客人真的很重要,都需要造兵司正亲自去迎接,这让阿遥的好奇心都被挑起来了,空碗碟被搁置在一边,他三两步地跳过来,扑在阿散背上,宽大的衣袍把整个人都盖住。 “丹羽要去见谁啊?” “一个从枫丹来的工匠,据说能提供强化御影炉心锻造效率的技术。” “哦。”阿遥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之前的确听丹羽提到过,两次雷暴不仅使得御影炉心内部出现异常,也使得每年需要按时向鸣神岛交付的矿石数量严重不足。 怪不得丹羽这么重视这次会面。 不过这都不是龙关心的事情,他将脑袋放在阿散的颈窝上,闭着眼就开始吹嘘:“晶化骨髓可是魔神奥罗巴斯的遗骨,连这个都承载不了你的力量,阿散怎么这么厉害啊。” 人偶被他夸得不好意思,眼神都不自觉地瞥开,无奈地伸手拍了拍肩颈的脑袋:“毕竟我的创造者是神明嘛。” 现在他已经能平淡地提起雷电将军这个名字了。 “这里有一块大的碎屑,还能再次使用。” 阿遥越过阿散的肩膀,从灰烬里翻出一块拳头大小的晶化骨髓,他起身,有模有样地模仿阿散的样子,点燃炉火,再举起锤子。 毫无章法地一顿乱敲。 阿散就站在一旁,看着阿遥玩闹版地将拳头大小的晶化骨髓敲成更多的碎屑。 再从碎屑中翻出一颗还算完整的五角星,有棱有角的,有模有样地放在他眼前炫耀。 “看!阿散,我造出了一颗星!” “嗯,一颗星。” 两个人在对视中露出幼稚又傻乎乎的笑容,举起一颗晶化骨髓锻造的星星,贴在一起笑闹。 阿散心里仅有的那点因为锻造失败的郁闷都随风散去,他弯了弯眼睛,环住龙的腰,心里想。 真可爱啊,阿遥。 第19章 第19章 过了许久。 “阿遥,阿散,”丹羽那亲和洪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还有一丝之前从未听过的端正沉稳,他和身边的人一同走到工棚附近,“你们两个还没走呢?” 他咳嗽了一声,顿了顿:“正好,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从枫丹远道而来的技师,埃舍尔先生,他这次专程前来就是为了帮助踏鞴砂解决御影炉心的安全和效率问题。” 和丹羽并肩走来的成年男人身穿枫丹标志性的红色衬衫和黑色马甲,身周总有一股沉着冷静的从容和俯瞰众生的探究气质,因此即使将容貌不算突出的他丢进人堆里,也能因为独特的气质,第一眼就能看见他。 是个科学家,龙想。 这是阿遥新学到的词汇,话本那么多,他看的书又杂,冷不丁哪天就会突然从口中蹦出一两个自己都不知道由来的新词。 科学家、学者、工匠、大工程师……书中说这一类人的共通点就是在自己擅长且热爱的领域中充满了刨根问底的热情和好奇,所以即使埃舍尔先生饶有兴趣地不停地打量他头上的角,阿遥也没有生气。 他只是默默地往旁边跨过一步,挡住身后的人偶,隔开埃舍尔的视线。 再偷偷地伸脚划过废墟,把他之前瞎捣鼓砸碎的晶化骨髓踢到阴影里。他这次穿了鞋,因为阿散觉得光脚在野外行走太容易就会被划伤皮肤,全然忘记龙的皮肤也很坚硬,也就比人偶差了那么一点点。 阿散亲自做好又给阿遥穿上,此刻,红绳黑底的木屐踢走石块的动作鬼鬼祟祟的,阿遥的动作很轻,尽量不让木屐与石髓碰撞而发出声响,可是硬质的木屐比不上柔软的足底方便,纵使他的动作再小心,还是被丹羽发现了。 “你在干什么?”丹羽一头雾水。 “没什么呀,嘿嘿嘿。”阿遥若无其事地眨眨眼。 晶化骨髓是踏鞴砂主要产出的矿石,用途广泛,质量上乘,相对应的就是每年的产量十分稀少,稀少到阿散打废的晶化骨髓也是要重新投入使用的。 ——当然现在被阿遥砸成一闪一闪小星星之后,是没有再次使用的可能性了。 “你没有背着我再去库房里拿晶化骨髓给阿散锻造用吧?” “你在说什么呢,丹羽,”阿遥一本正经道,“我是一条有素质的龙,怎么可能会干出这种事。” 二次损坏的晶化骨髓怎么可能和刚从库房里拿出的新矿石相提并论,阿遥哼哼两声:“你不懂吧,我在炫耀我的新鞋子,阿散亲手制作,限量一双,恕不再版。” “……真的吗。”丹羽狐疑地停顿。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身边原本一直保持儒雅沉默的埃舍尔先生就开了口。在丹羽和阿遥说话期间,他先是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阿遥,从他非人的紫色鹿角,到微微起伏的喉结和胸口,又到白皙纤细的脚踝。阿遥的人形总有一层朦胧的微光,仔细一看又不真切,像是元素力附在表面为他制造了一具躯壳。 刺目的打量结束后,埃舍尔开了口,声音里是无法掩盖的好奇和感兴趣:“你好,请问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品种的龙吗?” “品种?”阿遥茫然地重复。 龙就是龙,还要细分种类吗? 埃舍尔不愧是能解决御影炉心问题的大工程师,他即刻展现出了博学多才的一面:“蒙德有炼金术制造的人造龙杜林,璃月有从岩元素浓郁的地方自然生长的若陀龙王,甚至传说神明之一的岩王帝君本相也是龙形,还有些种族,例如夜叉一族,也会有族人化身成龙的样子。” 阿遥:“……” 埃舍尔接着问:“那你了解过你原型的成熟体状态吗,有无翅膀、体态如何、又或是有什么特殊能力?” 阿遥:“……” 太、太深奥了,龙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 他是从蛇窝里爬出来的龙,无父无母,天生对雷元素有着卓越的亲和力,在幼生期的时候长得和一条蛇也没有多大区别。传承的记忆只有在遇到需要实际使用的时候才会冒出来相关知识,变成人之后还没出去走过,阿遥自己都不知道现在除了龙啸他还能使用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跑出来,现在脑子里全是嗡嗡的声音,瞪大的眼睛失去了焦距。 即使如此,埃舍尔还在孜孜不倦地追问:“你平常都以什么东西作为食物,又或是,你用什么手段补充能量——你知道有些生物的食谱上人类可是独特的美食,又或是即使不吃人,可能一个呼吸一个动作就会对人类造成困扰。” “停,够了!埃舍尔先生,请不要再说下去了。” 越说越离谱,再说下去都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了,阿散听不下去,从阿遥身后站出来,流淌的声音如潺潺溪水却依旧坚定地阻止。 为了方便锻造,阿散常年佩戴的头纱被取下放在了家里,宽大的衣袖也被挽起,露出关节处与人完全不同的镂空回路。 “很抱歉,我这都是一些老毛病了,对感兴趣的东西总是忍不住多问两句,”埃舍尔彬彬有礼地微微鞠躬,可是嘴上依旧没停下,此刻见到新一个非人类后他又换了目标,眼睛盯着阿散不放,“哦,这位少年也是非人之物吗,出乎意料,踏鞴砂竟然有如此多的奇妙,太令我惊奇了。” “埃舍尔先生!”即使这个人手里掌握着可能会改变踏鞴砂的技术,丹羽也忍不住加重了声音,“阿遥和阿散都是踏鞴砂的一份子,我们将其视为亲人,以后这些话希望您不要再在踏鞴砂提起。” “是吗,抱歉。”埃舍尔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从容地展露微笑。 可在他的微笑里感觉不到任何真实和歉意,就像一个实验人员是不会对他的实验品报以任何愧疚之心。 这时,阿遥终于从连环科学疑问里回过神来,忍不住怼埃舍尔。 “天生万物,万物有灵,以创造世界的七种元素而论,人类与我、与路边的野花野草都没有任何区别,埃舍尔先生你都不会因为一朵云有形状,一朵花有香气而驻足,为什么又对我的角,对阿散的身体感兴趣?” 龙在怼人这方面从来没有输过,见埃舍尔不说话,他又开腔:“我没有展现对人类的攻击意图,阿散也没有,与其在这研究我们,还不如去研究研究踏鞴砂的雷暴,御影炉心的运转。” 他好像苦口婆心地劝慰埃舍尔一样:“——心里有点数的话,就请你做点对人类有用的事情吧!” 埃舍尔:”…… 哼了一声,阿遥趾高气扬地宣告他的胜利,他倒是不介意埃舍尔在龙身上做什么研究测试,只是不耐烦阿散也成了他感兴趣的对象。 长长的头发往后一甩,阿遥牵起阿散的手,还偷摸着将晶化骨髓打造的星星塞进了两人连接的手心里。晶化骨髓常年保持微凉的温度,而且十分坚硬,在交叠的手心里竟然也好似产生了热度,将源源不绝的温度传递给彼此交叠的掌心。 阿遥才不管埃舍尔怎么想的,反正今天的锻造结束后没什么事,他笑嘻嘻地和丹羽打了声招呼,远山透过眉眼将笑意传来,柔和又轻快。 “我们走啦。” 说完,拉着阿散就从踏鞴砂的锻造台,一路溜下山,用肩膀拱开门,跑回了山脚下的砖瓦房里。 午后的阳光总让人慵懒,风卷起窗沿的纱幔,将蕴含着湿气的空气卷入室内。靠窗的桌案上随意摆放了几本书,被风吹开了一页又一页。 “下午做点什么好呢?”阿遥摊在床上问。 长发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浪一样,与阿散的头纱交织在一起,他将脑袋靠在阿散的肩窝上,想了想,提议道:“之前你说过,等我变成人之后要教我写字的,你还记得吧。” “记得。” 阿遥的行动力极强,说完这句话,就拉着阿散起来。 海风这次没有卷来樱花,倒是卷来了不少沙子落在了窗边的书案上,阿遥想着下次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关窗,一边将书里夹带的细沙都抖落在窗外。 他靠在阿散的怀里,努力端正坐姿,呼吸里都是人偶身上常年不散的雨后松针的味道。阿散从身后握住他的手,他还维持着锻造时将袖子挽起来的短打造型,随便翻开一本书,在白纸上一笔一划地照抄书里的内容。 龙变成人形后还是第一次握笔。 字他都认识,写还是第一次,他还是很想练成一手好看的书法的,最好是像阿散那样,隽秀又不失风骨。 但是他的爪子,连雅美夫人亲手一点一点教的,适合初学者的红绳都编不好,现在还要握笔,手腕用力,努力端正姿势写出棱角锋利的一撇一捺来,也太难为龙了吧。 写了一会手就酸了,阿遥卸了力道,整个人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摊在阿散怀里。 “累了,想休息一会。” “好吧,那就歇一会。”阿散弯了弯眼睛,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坐姿,好让阿遥躺得更舒服一点。 其实龙没有那么累,只是一旦和阿散独处时就忍不住示弱。他和阿散对视了一会,就和平常一样,将下颌送上去,想要讨来一个亲昵的吻。 风将龙呼出的气息扑在阿散脖颈间,温热又活跃,无端让人想起林中跳脱的小鹿,他下意识地低头,控制不住地往下埋了埋。 ——然后顿住了。 “还是算了吧。”阿散诚恳地说。 现场只有阿遥一条好可怜的龙愣在原地:“???” 这人偶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给亲?! 第20章 第20章 桌案前,阿遥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上半身僵硬地靠在阿散胸前,下半身还盘腿端正地坐在书案边,姿势别扭到阿散伸手虚虚环着他的腰,深怕他一不小心扭伤了,或者没坐好摔倒。 但是龙脑子里只盘旋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人偶不给亲了!! 为什么! 这是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亲昵被拒绝就等同于在阿散心里龙不再是和他距离最近的那个人了,他可不是会把问题憋在心里的龙,一直皱着眉头。 过了一会,阿遥满腔委屈和气愤地问阿散:“为什么不让我亲你,你不喜欢我了吗?” 人偶的脸腾地就红了。 “别生气别生气。”阿散手忙脚乱地理顺阿遥的长发,又摸了摸他的脸——很烫,一看就是快要气晕了。 他张了张嘴,无所适从地用微凉的掌心一直敷在阿遥被气得冒烟的脸上,明明自己的脸更红,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阿遥身上,轻轻柔柔的,也不敢用力,生怕冒犯了他。 等到平静下来,阿遥才又问了一遍:“你不喜欢我了吗?” “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呢。”阿散抿了抿嘴角,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为难。 就是因为喜欢你,太喜欢你,所以才生怕不够明确坚定的感情会伤害了你。 阿散不好意思说,笨拙地绕开这难以启齿的理由,解释:“丹羽说,获得心脏之后才能做这种事情。” “这种事是哪种事?” “就是……”阿散无奈地笑了笑,“就是喜欢的人彼此应该做的事情。” 风卷起缦帘,卷起书页,吹干了草纸上歪歪扭扭的笔迹。阿遥恍若未觉,自顾自地盯着人偶看,他的眼睛如同上好清澈的镜子,清晰地倒映出阿散那张怎么看怎么喜欢的脸。 每次一看都忍不住原谅他。 说不通啊,这个人偶根本说不通!看似柔柔弱弱的,其实脾气可倔了! 阿遥盯着他看了半天,发现他全身都写满了“不给亲,就是不给亲”的标签,顿时就泄了气,整个人瘫倒在人偶怀里,就这样人偶都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和他太过亲密。阿遥想了想:“那要什么时候才能造出心脏啊?” 他都等不及了。 然而这个问题阿散自己也无法回答,神明的技术终究是他无法企及的领域,完成这件事要花多长时间他一点概念都没有。他比谁都要迫切,在表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安慰明显不高兴的龙。 长长的睫羽垂下来,落在眼前留下了一小片阴影,阿散轻轻说:“快了,很快了。” 漫长的时光总该要度过的,现在云层还是蒙蒙的亮白,勾勒远处的山峦一抹鲜艳的青色。 亮度正好,阿散的解释也勉强没有让龙继续那么不开心,于是阿遥咬咬牙,又坐起来,摊开书学习写字。 阿散在身后纠正他的姿势,但无论怎么纠正,握笔怎么端正,阿遥写出来的字总是带着一股圆润幼稚的感觉,笔锋很钝,就像刚开始学写字的幼童。 不过好歹字还是能看清楚的。 他正在抄写的书是随手从桌案上拿来的,内容是简述踏鞴砂的历史,传说近千年前,魔神奥罗巴斯被雷电将军一刀劈成两段,他的心脏成了踏鞴砂的御影炉心,他的遗骨成了绝佳的锻刀材料晶化骨髓。 然而魔神死后身体会残留污秽,污秽能扰乱人的心智,为大地招来灾祸,所以遗骨不能直接投入使用,需要经过御影炉心的提纯净化后才能为人所用。 阿遥一直写了很久,写到手酸得不行,趴在桌上。 阿散把墨没有干透的本子挪开了一点,以免黑色的墨迹沾到阿遥的脸上。挪动的距离刚刚好让阿遥趴着也能看清楚抄写的内容。 他看了一会,忍不住问:“你原本的心脏是神之心,强度很高,能为你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但奥罗巴斯的遗骨还要提纯,还有污秽干扰,当作心脏的话强度和能量都不够吧。” “总得要试试,”阿散说,“现在也找不到别的合适的材料了啊。” “那你刚刚还告诉我说很快就能造出心脏了。”阿遥哼哼唧唧地换了一个姿势。 他又有点生气,别过脸让自己尽量不要看到阿散那张脸,那样他生的气就会久一点。 阿散低声哄他:“现在我心里最重要最紧急的事情就是造一颗心脏了,再等等我吧。” 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心脏对他们这种非人生物来说是最重要最珍贵的器官,如果要打造的话,也应该用最为强大珍贵的材料。阿散曾提到过从前是神之心,现在变成了用晶化骨髓试一试。 神之心和晶化骨髓一比,这成功率太低了。 “我要帮你找到一颗心脏。” 阿遥突然感觉到一阵急切,想要阿散立刻实现他的承诺。龙不想被动地等待,龙也可以积极地去寻找所有可能的方法和材料。 风声簌簌吹落枝叶,中间还夹杂着蝉鸣和鸟叫,阿遥突然坐直,眼睛定定地看向人偶,像是绽放最璀璨的光彩,他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一遍:“我要帮你找到一颗心脏。” 他的阿散,值得世界上最纯洁无暇的心。 。 最近踏鞴砂的云层散开了。 追究其源头的话,应当是御影炉心被短暂地打开了一段时间,接连两次雷暴还有地脉影响之后御影炉心内部充满了许多狂躁的雷元素,才会使得炉心运转一而再再而三的异常,影响到锻造厂的日常工作。 御影炉心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在埃舍尔的指挥下,集踏鞴砂全体工匠的操作才安全地打开了炉心,雷元素散去的时候让天空持续不断地下了好几天的雨。 等到雨停,遮蔽天空的云层就消失了,踏鞴砂一连几天都是晴朗的天气。 阿遥又跟着阿散上了踏鞴砂的顶层,看他学习锻造技术,再试图将晶化骨髓打造成心脏的模样。 龙虽然承诺了要给人偶一颗心脏,但龙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啊! 阿遥很惆怅。 手里拿着一本关于鹤观千年传说的话本,他假装翻了翻,又从书页的缝隙里一动不动地打量认真工作的帅气阿散,自以为很隐蔽。 “阿遥!” 丹羽突然冒出来,从身后拍一拍他。 窥探被发现后十分做贼心虚的龙差点就跳起来,喘了两口气才心虚地大声喊:“干嘛!” “你反应怎么那么大……你脸红什么?”丹羽简直莫名其妙。 “没有脸红,天气太热了啊,这两天太阳这么大,龙是热得受不了才会脸红的,龙没有干别的!” “……”丹羽疑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什么坏事了?” 偷看阿散怎么能叫坏事,阿遥顿时又理直气壮了:“当然没有,我这么人美心善的一条龙怎么可能会做出如此居心不良的事情。” 丹羽:“……” 阿遥哼哼两声,问:“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丹羽是为了埃舍尔先生而来。 不得不承认,埃舍尔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伟大工匠,虽然他惯常用审视的眼光看待别人,显得扎眼又冷漠,但他的确为踏鞴砂带来了新气象,御影炉心的异常被抹去,新一代的改良技术也投入使用,晶化骨髓的产量肉眼可见地提升了。 勉勉强强也算是个合格的踏鞴砂人吧。 龙想。 所以他很疑惑:“埃舍尔和我怎么了?” 火炉将本就蒸腾的温度又烧高了几分,蝉鸣吵闹不断,站在锻造的炉子边上,丹羽止不住地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而正在锻造的阿散反倒一点事没有,心平静气地将再一次锻造失败的晶化骨髓丢进废料桶里等待二次利用。 “就是啊,”丹羽顿了顿,“你对他有意见吗?” 阿遥古怪地反问:“我对他有什么意见,他不是为踏鞴砂提供了很多技术和建议吗,龙不讨厌这样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 没头没脑地问出这句话,丹羽又还没走,他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地看向阿遥。 估计是日头太大,温度太高,蝉鸣又太聒噪,才会让丹羽露出这么难以启齿的表情。阿遥坐在石头上晃了晃脚,手里的书册遮住下半张脸,眼睛眯起,凝视着丹羽的脸。 半晌,恍然大悟道:“你是觉得上次我怼了埃舍尔之后,会使得他不待见我吗?我不在意啦,人类中某些群体就是会有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举动。” 他是真的不在意上次埃舍尔一连串咄咄逼人的问题。 科学家嘛,书上说科学家总会有点怪癖。 丹羽:“埃舍尔先生是有点傲慢……不过他人应当算不上坏,这次还是他主动跟我说,想要再跟你见一次面。” “所以丹羽你是想说合我们两个吗?如果需要的话,让龙给他道歉也不是不可以。”阿遥暗搓搓地开始讲条件,“你把阿散每天可以使用的晶化骨髓数量翻倍就可以。” “行。”丹羽轻而易举地就同意了。 轻易到阿遥觉得自己的价码是不是开得太少了,翻倍哪里够啊,至少四倍才可以! 他懵懵懂懂地就被带到了埃舍尔的工坊里,工匠需要占据相当广阔的地方做实验,因此埃舍尔一个人就占据了踏鞴砂锻造厂的最底层,就在当初地脉上浮的地段。 底部的气温比外界要低了不少,平白无故多了一些凉飕飕的意味。阿遥推开工坊的门,入目都是琳琅满目的零件和不明的液体。 在层层柜体后面,他才看见正忙着计算炉心新技术运作数据成果的埃舍尔,他正抽出一张纸,轻描淡写地在上面写写画画,从容淡定,好像那些复杂庞大的数据都难不倒他。 然而再从容淡定的人,一开口的画风就暴露了他的本质。 听见门开的声音,埃舍尔抬起头,见到龙的第一句就是:“哦,稀客啊,小龙,今天的你想清楚自己是什么品种了吗?” 阿遥:“……” 这个人的嘴巴怎么还是这么讨厌! 第21章 第21章 货柜上杂乱摆放许多看不出原本用途的小物件,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地占了整面墙。屋内正中间摆放了一张巨大的桌子,实验设备、记录着数据的纸张还有机械零件凌乱地堆成了小山。 整个室内显得凌乱不堪,如同迷宫一般,阿遥只有从货架中找到小路穿行,再往前走两步,才能在一堆杂物的正中间找到埋头计算数据的埃舍尔。 阿遥哼了一声,以同样的句式反问回去:“哼,工匠,今天的你想明白什么是万物有灵这个课题了吗?” 埃舍尔低沉地笑了一声。 工坊内没有开灯,但货架上不知名液体的幽幽蓝光总不至于让人失去光源,埃舍尔手肘撑着桌子,半张脸都隐没在了阴影里,他没有抬起头,而是接着算他的数据,那些东西太过深奥,阿遥看不明白,但是纸张上潦草的“踏鞴砂”、“炉心”、“效率提升比例”几个字还是看得懂的。 这是在算御影炉心的改进公式吗? 有教养的龙是不会在别人忙碌的时候打断对方的,阿遥站在桌面小山的另一侧,好奇的目光忍不住打量着周遭一切陌生的事物,奇形怪状的机械,会冒出奇妙光点的配饰,阿遥不好意思拿起任何一个物件看,生怕碰坏了毁掉别人的心血。 他只能站在原地,伸长脖子,从一堆实验材料的底部发现一篇论文,题目是《基于神之眼运作原理的元素力捕获存储装置的量产可行性研究》。 阿遥:“……” 哇哦,看不懂。 他都已经无聊到看论文打发时间了,埃舍尔才划下最后一笔,笔身随意地丢置,咕噜咕噜地就滚到桌上那一大堆杂物里了。 埃舍尔抬起头,问他:“小龙,你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大工程师看上去记性不太好的样子,阿遥挑了挑眉毛,“不是你让丹羽叫我来的吗?” “哦,对。”埃舍尔的声音冰冷又充满理性,即使是笑着,也难以让人觉得亲近,他承认道,“我记得,我对你十分感兴趣,是非常非常感兴趣。” “……总觉得被冒犯了呢,埃舍尔先生。” 阿遥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在心里犹豫了大半天,还是决定要给这位工匠好好上一课,告诉他“什么是边界感”以及“再感兴趣龙也已经是别人家的龙”这两个至关重要的话题。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埃舍尔就转移了话题。 “你在看什么……原来如此,你对我研究的量产型神之眼感兴趣?” 他说的正是阿遥手里拿着的那份论文,一长串组合在一起颇为绕口的标题在重新组合后就变成了简简单单的“量产神之眼”几个字。 阿遥微微一愣,神之眼他知道,当凡人的愿望足够强烈,神明就会投下注视,赐予其能引导元素力的外置器官,这就是神之眼。 “神之眼能被复制,还能被量产?!”阿遥的声音都戴上了难以相信,拔高了一个音调。 这岂不是以人类之躯,挑战神明的权柄! 埃舍尔:“为什么不可以。” 阿遥在心里默默地给埃舍尔的科学家称号前又加了一个疯狂的头衔,他承认埃舍尔的天赋异禀,但没想到在理性之余他的胆子也这么大,众神之一的雷电将军与这件工坊相距不足一千里,在神明的眼皮子底下,他冷静得如此疯狂。 “那,”阿遥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于平原中点燃的一点星火,骤然绽放出夺目的光彩,“神之眼可以复制的话,那神之心是不是也可以?” 埃舍尔是不是能做出阿散的心脏! 这话大胆到埃舍尔都怔住,他呵呵地笑了好几声,眼型本就狭长而锐利,眯起眼睛的时候就显得更加锋利:“这可真是一个有趣又可怕的课题,我很惊喜,原来你想要的是一颗神之心。” “是一颗力量纯粹,不被污染,堪比神之心的动力装置。”阿遥纠正。 他隐去了阿散失去心脏的特征,但是埃舍尔太敏锐了,龙与倾奇者形影不离的传闻在踏鞴砂任何一处都听得见,而一条龙是不会有力量被封印需要特殊装置这种烦恼的。 顷刻间,埃舍尔就看穿了他,连带着声音都染上了冷意:“你是为了你身边的那具人偶吧,怎么,他的力量被封印了,需要神之心才能解封?” “什么时候大科学家做科研的时候还要关注课题的来源啊?”阿遥呲了呲牙,不高兴地说,“你就说你能不能做得到吧。” 埃舍尔的眼睛落在了眼前的人身上,他非人的紫色鹿角,一并决然而坚定的眼神,和挺直的风姿,无人知晓他翻飞的长袍袖口下到底是人类柔软的肌肤,还是鳞片布满的尖锐利爪。 微妙而喜悦的眼神中是阿遥的脸,埃舍尔看了他片刻,才满意地阖上了眼睛。 “能,肯定能,小龙,不用来刺激我,如果这个世界上我都做不到的话,别人也不可能做得到。” 他话锋一转。 “我帮你制造一颗能提供足够动力,能源干净的心脏,那你至少得付我一点报酬吧。” “你要什么?”阿遥问,“先说好,龙能付出的报酬不多,如果不对等的话是可以取消交易的。” “我要的东西你肯定能付的出来的。”幽暗闭塞的室内,埃舍尔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阿遥身上,那种不加掩饰的审视又从头到尾扫遍了阿遥全身,就好像被丢入阴冷的泉水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过了很久,又好像才过了一瞬,埃舍尔慢条斯理地敲定交易的内容:“一管血。” 伟大的疯狂科学家单手托着脸,靠坐在他那一大堆杂物山上,他说:“作为心脏的交换,我要你一管血,放心,我从不违背我的诺言。” 。 说好的一管血,结果埃舍尔立马拿出一个手臂粗的针筒,要不是埃舍尔是真的有才能的一个人,阿遥简直想踹他一脚再摔门走人。 他真的抽了满·满·一·管·血。 脸色煞白的阿遥面无表情地看着埃舍尔将血倒进水桶里再封存起来,身体摇摇欲坠,他紧紧地咬住下唇,还要保持笔直的脊梁,恹恹地说:“我回去了。” “哦。” 埃舍尔根本没看他,低低地回了一句单音,封存完蕴含无穷元素力的血液后他就开始在桌上找那只不听话藏起来的笔,手里还沾染着鲜血,划过桌面留下一道道痕迹,又在斑驳的纹路中看不清晰。 等到阿遥都要推门出去了,埃舍尔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提醒他:“多休息,多吃点晶化骨髓,有助于补充血液。” “……哼!”阿遥恶狠狠地带上门,啪地一声将木制的门锁重重带上,使得他在门口的声音都蒙上了一层雾,“笔在你右手边的零件后面。” 龙好困。 龙又饿又累。 化为人形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虚弱,还要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爬上踏鞴砂的顶端,在那里找到了还在打铁的阿散,他正专注地千百次举起锤子,又习惯性地接受自己的失败,将砸碎的晶化骨髓丢弃在废料桶里。 阿散手里锤子一顿,抬起头,看见阿遥伫立在不远处,就像世界里坠落的一颗星,轻易地吸引了他全部的关注。 “阿散!”阿遥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扑进了他怀里,“阿散!” 他的人偶那么认真地想用晶化骨髓给自己造一颗心。 坚定不移,又不肯放弃。 被抽血的委屈,和埃舍尔言语交锋的疲惫,全都在看见阿散奔向自己的那一刻化为轻飘飘的烟,连一点点灰烬都没留下。 阿散抱住他,笑声轻柔:“怎么啦?” 手臂紧紧地环绕住人偶的脖子,脸也埋在他的胸前不肯松开,阿遥什么也不想说,撒娇地放缓了尾音:“我最喜欢你啦!” “我也是。”阿散小声地说。 “累了,想回家睡觉,阿散背我。” “好,我们回家。” 人偶背起阿遥,双手托住他,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脖颈间,他的重量轻飘飘地像一片羽毛,还要小心他在背上东倒西歪地不小心落下去,小声地告诉阿散,他真的很喜欢他。 好在阿遥很困,都没等折腾到下山的路,就沉沉地睡过去。 这一睡就睡了很久。 久到黑暗席卷了他的意识,身体仿佛无穷无尽地在下坠,在看不见边缘的深渊里,恍惚听见阿散的声音。 “阿遥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从来没听过阿散这么惊恐愤怒的声音。 他的人偶一向脾气温和,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唯一一次打断他的时候还是在地脉幻境里,他抱住自己说要永远不分开。 丹羽的声音传来:“你别急,阿遥是营养不良加贫血,很快就会醒来的。” “一条龙……怎么会营养不良。” 失血过多就会啊。 他想。 龙是真的没事,是阿散他太大惊小怪了,他这么想着。 随即身体就有了挣脱深渊的力气,阿遥睁开眼睛,眼皮沉重得如同有千斤巨石压在上面,然而剩下的力气还是足够他扯了扯阿散的头纱,顿了顿说了句。 “饿了。” 缝隙般大小的视野里,灯火那么亮,刺眼得阿遥什么都看不清,他唯一能凝望着的就是阿散不甚宽厚的背影。 随后背影转过身来抱住了他,紧紧贴着,好像之前说过在造出心脏前不要太亲近的人不是他一样。 “阿遥。”阿散努力叫出龙的名字,然而声音在微微颤抖,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说辞,“不要离开我。” “不离开。”阿遥听见自己的声音。 “快点好起来。” “那得多吃饭,”阿遥笑嘻嘻,“阿散做的饭,还有每天带点晶化骨髓给我吃,补充能量!” 埃舍尔说的是对的,大量失血之后就是应该多吃吃多喝喝再好好休息,这在人类眼里不就是营养不良的症状嘛。 阿遥在阿散怀里蹭来蹭去,雨后松针的味道满腔都是,他蹭得头发都乱了,红绳发带散开落在了床铺上,又被阿散捡起来,给他仔仔细细地重新绑上。 最后,他蹭累了,躺倒在阿散怀里,抱着枕头休息。这时候还想起刚刚睡觉的时候房间里还有一个丹羽在,后知后觉地往门边看去:“咦,丹羽,你怎么还没走。” 丹羽:“……你这小没良心的。” 阿遥无知无觉地睡了一整天,最初阿散还以为他是累了想要好好休息,直到夜幕落下的时候叫他起来吃饭却怎么叫也叫不应,这才发现了不对,恐慌地闯进丹羽家里,再把医生抓过来,三个人围着一只长睡不醒的龙折腾了一宿。 结果阿遥醒来就围着阿散一个人转。 医生年纪大,早早就回去休息,现在房里多余的人就剩丹羽一个。 就他一个。 丹羽努力地保持平静的微笑:“不用管我,你们继续,有情饮水饱,我看着你们再喝两口水就饱了。” 这个词的意思是这么解释的吗? 阿遥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还真的给丹羽倒了一杯水——他告诉丹羽水壶在哪,丹羽自己去倒,而后像把阿散当人形抱枕一样吊在他脖子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丹羽喝完一杯水。 喝完水后,还要问:“你现在饱了吗?” 丹羽:“……” 造兵司正大人直到现在大概才品出味道,阿遥是嫌他在房里太碍事,变相催着他走。 “行吧,那我走了。”丹羽长长吐出一口气,才能纾解他忙前忙后还得不到一句谢谢的郁闷心思,他站起身来,推开平房的门。 踏鞴砂的晴朗天气就持续了那么几天,转眼今天又是乌云密布的日子,厚重的云层向大地逼近,水汽充裕,仿佛天空都要塌下来。 “这几天要变天,阿遥你就别跟着阿散出门了,好好在家养病,阿散你也看着他点。” “是啦是啦,知道了,谢谢丹羽。”阿遥举起爪子,挥了挥手。 他在这时才流露出真情实感的感谢,在门关上的那刻,这份感谢又被身后的拥抱砰然击碎。 阿散从身后搂住他,衣服下的手臂肌肉在发抖,就像是克制住了极大的力气,才没有将他压碎揉进骨头里。 所以阿遥感受到的,只是一个极其轻柔的拥抱,就像是一朵棉花糖,轻飘飘的,还带着一尝就知的甜意。 “身体还不舒服吗?”阿散将额头抵在阿遥的后颈。 “还好?”阿遥想了想,“就是困,还有饿,想多休息休息。” 刚苏醒时阿散那股汹涌而来的恐慌简直让龙印象深刻,为了避免他多想,阿遥又补充一句:“正常的睡眠,七八个小时就会自然醒的那种,不像今天这样睡到叫不醒。” “嗯。”阿散轻轻地回答。 ——然后还是不给亲。 他的人偶在某方面真的是极其得有原则,说不给亲就不给亲,情绪都外露成那样了,还会在阿遥靠过来的时候坚决躲开他的嘴。 还会微笑地看着阿遥不发一言,就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等气哼哼地别过头的时候,再端来一碗肉粥低声哄他。 一连过了几天。 这几天阿遥总是蔫蔫的,像一株被霜打了的小白菜,他自己清楚其实身体内部没有那么空虚,单纯就是因为失血过多元素力得不到补充。 体型越大需要消耗的元素力就越多,或许变回龙形会好受许多,但是人类形态的自己多好看啊。 这张脸pikapika的,一看就很符合龙的审美! 阿散每天还是会花一个上午去踏鞴砂锻造,只是回家的时间从傍晚提前到了中午,所以每天都有半天是需要阿遥一个人守在家里的,今天也是如此。 “咚咚。” 两声敲门。 阿遥跑过去,推开门,一个还不到自己腰高的小男孩正抱着比他脸还大的篮子,高高举起都挡住了半张脸。 “和也,你来做什么?” 男孩的气色也不是很好,苍白的脸上全是脆弱的疲惫。正所谓好朋友一起走,就连生病也得同一时间生,和也把篮子塞到阿遥手里:“我不舒服,家里没人,倾奇者哥哥让我和你呆在一起。” 篮子里都是雅美夫人做的肉饼和点心。 和也非常明白自己不能指望阿遥照顾他——他不用照顾阿遥就已经很不错了,小少年自己给自己烧了一壶热水,倒进杯子里,又爬上床。 阿遥也躺在床上。 光躺着实在太无聊了,阿遥开始没话找话,他突然想起之前在地脉幻境的时候,桂木曾经陷入过的梦境:“和也,你知道吗,桂木之前说要把你和雅美妈妈分开,送到鸣神岛诶……” 我真的是好有恶趣味一条龙。 阿遥这么想,在和也瞳孔地震的时候又慢悠悠地补上一句:“他说鸣神岛有稻妻最好的学校,而且他是在做梦,放心吧。” 和也:“……” “其实,送到鸣神岛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他们都结婚了,只要桂木爸爸爱妈妈就行了。”也许是小小年纪遭受的磨砺实在是太多了,和也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 然后这种成熟又会骤然被打回原型,因为紧接着,呆呆的小朋友就突发奇想问了一句:“桂木爸爸都和妈妈结婚了,你和倾奇者哥哥什么时候结婚?” “?” 阿遥呆了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为什么要和阿散结婚?” 和也鹦鹉学舌:“你为什么不和倾奇者哥哥结婚?” 恍惚间,阿遥记起夏日祭典的时候阿散和他还许下过约定,说将来某一天他们会在神明的见证下缔结婚姻契约,相互宣誓永不背叛,永远忠诚,且不能穿白无垢。 然而那时候他们还是刚刚接触人类的龙和人偶,现在却除了外表,已经看不出他们和人类究竟有多大区别了。 他和阿散的关系不是能结婚的关系吧。 阿遥坐起来,不死心地又指了指自己:“我,阿散?” 和也也坐起来,点点头:“你,倾奇者哥哥。” 阿遥:“……” 和也:“……” 一大一小彼此对视,大眼瞪小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深深的茫然和不解。 我对阿散是那种喜欢吗? 阿遥艰难地开口:“我喜欢踏鞴砂的所有人,我喜欢你,也喜欢雅美妈妈,喜欢丹羽,虽然老是吐槽御舆长正和桂木,但其实我也很喜欢他们。” “倾奇者哥哥不一样。” “他哪不一样了啊,除了我想一直跟他在一起,一直旅行,还喜欢跟他亲亲抱抱以外还有什么区别!” “你自己都能数出这么多不同来,为什么还要难为我一个六岁的小朋友。”和也沧桑地叹了口气,“我一个六岁的小朋友都看出来了,你说呢?” 六岁的小朋友一句话就让一条龙呆住了。 阿遥猛然站起来,下床,坐在书案前抱住脑袋胡思乱想。阿散经常在这从身后环住他,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然而龙的爪子操作起来很不适应,字迹歪歪扭扭的,连他自己都不想看,但阿散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好,有的只是“没关系,多练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鼻尖里似乎还能闻到雨后青松的味道。 我对阿散的喜欢是恋人的喜欢吗? 他反复地审视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剖析内心,和也说他喜欢阿散简直就是戳破内心的屏障,感情如洪流,从一个宣泄口中喷涌而出。 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刻一回想,才知道喜欢从来是有迹可循的。 持续不断的怦然心动,没有边界的依赖,早就约定好的未来,和只要看见他笑起来就能付出一切的心情,就算让他穿上讨厌的白无垢也可以。 我喜欢阿散。 阿遥想。 龙喜欢人偶,我喜欢阿散。 心脏扑通扑通地雀跃,如同雷暴击溃了山腹,风雨中一条龙跌落在借景之馆里,大雨中风呼啸而来,扑满心房,却始终没有释放的出口。 那是他满腔满怀的诉说。 “对,你说得对,我喜欢阿散。”阿遥懵懵懂懂地站起来,猛地推开了房门,门外山雨欲来,层云压顶,呼啸呜咽的风已经开始刮。 但他恍若未觉。 半个身体都探出了门外,风卷起他的长袍,也卷起他和阿散各自一半的红绳,额角处铃铛止不住地响。 叮铃—— “你要去哪?”和也见他这举动也懵了,赶忙追问。 而阿遥只是开心地冲和也挥了挥手,随后关上门,以最快的速度跑上踏鞴砂顶层。 唯有风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送回来:“我要去告诉阿散——” “我喜欢他——” 第22章 第 22 章 十分钟前, 踏鞴砂顶层,造兵司正办事府邸院中。 空气中水汽氤氲,隐约能感受到活跃的雷元素跃动, 在皮肤表层激起一阵阵战栗。天色阴沉, 风止不住地吹,将院里孔雀木的枝叶都吹落了不少, 被风推到墙角处堆积了一片。 一部分尚未受到影响的人聚集在了这里,御舆长正和桂木在这里, 雅美夫人站在后侧,就连阿散也在几分钟前被人叫进了院子里。 站在台阶上的丹羽是踏鞴砂职务最高的长官,威望极高,深受爱戴, 他一伸出手,在胸前下压示意众人安静,那股基于未知的焦躁和恐慌就渐渐被遏制了。 “诸位,”丹羽清了清嗓子,“我叫大家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段时间在踏鞴砂流行的疫病。” 几天前,阿遥身体不适,倒在阿散身上昏迷一天一夜也未醒。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从那天开始, 踏鞴砂陆续有人倒下, 症状和阿遥相似,都是突然昏迷,醒来后胸闷、咳嗽、四肢乏力, 而后身体机能迅速衰退下去, 就像被硬生生地吸走了生命力。 先是孩童和老人, 再是身体孱弱的成年人,短短几天,已经有近百人倒下,和阿遥同一天昏迷的小孩现在已经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只有最初出现病症的阿遥现阶段还仅仅是虚弱容易累而已。 医师翻遍书也找不到这究竟是什么病,无从下手,无从医治。 “踏鞴砂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向鸣神岛求助,”丹羽的声音沉了下去,“我前天和昨天分别派遣一名随从带着我写的求救信向将军大人所在的鸣神岛寻求帮助,可是海面起了新的雷暴,将神无冢和鸣神岛完全隔离开,我派出去的两个人……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一点音讯。” 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那两个人的不幸遭遇,鸣神岛和神无冢相隔并不远,且丹羽要求过随从每天早中晚定时往踏鞴砂传回信息,然而这两个人一出海,便如同一滴水一样,融入大海,无声无息。 ——大概是死在雷暴中了。 然而丹羽还是艰难地继续说下去:“……所以,我们还需要第三个人,上船出海,越过海浪和雷暴,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将军大人。” 台阶下,阿散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胸前的羽毛。 羽毛是雷电将军赐予他的身份证明,也是他失去成人的资格、作为失败品被抛弃的烙印。 丹羽在台上讲完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大脑就已经一片空白,然而头纱遮挡下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自己能听见晦涩的喘息。 和阿遥同一天昏迷的小孩此时的生命力已近枯竭,但是阿遥还是活蹦乱跳的,这是因为他不是人类而是一条龙,所以不受疫病的影响吗? ……可他还是昏迷了。 非常凑巧的,神无冢第三次雷暴还是来了,风中满溢的水汽凝结成珠串,最初还是细如牛毛的小雨,而后一眨眼间变成能砸得人生疼的瓢泼大雨。 然而再大的雨都不如院子里的氛围来得阴暗可怕,阿散手里紧紧捏着金饰羽毛,用力到指尖泛白,手背上被雨水打湿,滚珠落下后显现出一道道青筋。 吱呀一声。 造兵司□□邸的大门被推开,随即一个声音响起,像一道坠落夜空的烈焰星火,温暖又熟悉。 “咦,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干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阿遥踏鞴砂内正在发生的事情,就像一种无言的默契,没有人告诉他有一种可怕的疾病在村子里蔓延,而你是第一个出现症状的人。反正阿遥很听话,让他在家里呆着就会好好呆着,说不定等他知道的时候,问题已经解决了。 然而很听话的龙此刻出现在他不应该出现的场合, 他背着手跳进来,发尾的红绳甩动一连串水珠,在身后落下一串痕迹。 与人群无言地对视,然后在发现阿散时,眼睛一亮,叫:“阿散!” 阿遥欢快地跑过去,随后钻进了阿散的头纱里,躲过风雨。 “那么大的雨,出门怎么不打伞?” “出门的时候没下雨啊,”阿遥弯了弯睫毛,眼里都是澄如明光的神采,“再说啦,我们呆在一起这么久了,什么雨没见过,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生病了啊。” 阿散伸手,将阿遥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别到耳后,而阿遥亲昵地靠近他,他总是很喜欢阿散那双澄澈又摄人心魄的眼睛,像是琥珀一样能封存所有美好的东西。 阿遥看着他,想自己要说什么来着。 哦对,是他喜欢阿散,比全世界加在一起都要喜欢。 “怎么不在家等我,出来做什么?”温柔的神情好像一片温和的海洋,然而阿散手里无知无觉地紧紧攥住那片羽毛,紧张又纠结地摩挲。 “我想说——” 阿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气氛的压抑,余光打量下羽毛金饰被阿散扯得不成样子,于是话到嘴边又被吞了回去,他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我想说,我很想你。” 牵起阿散的手,将温度传递过去,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拂去他的不安。 而这个方式显然奏效了。 阿散渐渐松开抓得死紧的那只手,手指微微弓起,就这样羽毛也没有产生一点点变形。阿散深呼吸,小声地告诉阿遥:“我想,去鸣神岛找雷电将军。” “为什么?”阿遥心脏停了一拍,突兀就有了猜测,“……是因为我和踏鞴砂吗?” 从他踏进院内的那刻,阿散就知道疫病的事情瞒不住阿遥,他小声地讲了前因后果,如今全踏鞴砂对这种病的成因和治疗方法都不了解,要想阻止事情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就只能求助鸣神岛。 而人偶是去鸣神岛的最佳人选,他有雷电将军的御赐信物,身体素质异于常人,即使通过暴风雨的海面也不至于身亡。 关键是他不能容忍阿遥有任何一点死亡的可能性,即使要他重新与雷电将军见面。 “我想保护踏糒砂,也想保护你。”阿散说。 他反握住龙的爪子,神情逐渐变得平稳而坚定,阿遥立刻就知道人偶心意已定,是非去不可了。 他深呼吸几口:“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支持你。” “谢谢。”人偶嘴角微微提起,绽放笑容,“等我回来。” “嗯,我等你。” 龙冲他露出笑容,和往常一样如同一个甜美的梦,他向阿散承诺,再看着他缓缓走向最高处的丹羽,将他愿意作为报信人的意愿告知他。 丹羽没有迟疑多久就同意了。 求助这件事刻不容缓,阿散如果早一秒将援军带过来,就能早一秒解除悬在踏鞴砂头顶的死亡之剑。 在雷暴影响下,神无冢的雨就没有停下的迹象,一如阿遥和阿散相遇时那场绵延了好几天的瓢泼大雨。从阿散做出决定到最后出发都没超过一个小时,御舆长正给阿散准备了一艘小船,再带上足够的应急物品,在人类无法抵御的暴雨中,目送着小船随着洋流逐渐远去。 阿遥站在人群最后,看着那艘往北行驶的小船逐渐化为一个小点,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外。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还没来得及告诉阿散我喜欢他,就已经有点开始想念他了。 。 今天是阿散离开后的第二天。 疫病的确在踏鞴砂蔓延,昨天还能给自己倒水做饭的和也如今也只能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当一个需要人照顾的病号,这 种病来势汹汹,却又查不到一点病因,药物不起作用,也不算是传染病,毕竟距离阿遥最近的阿散和丹羽都没有任何症状。 昨天是和也照顾阿遥,今天就成了阿遥照顾和也。 生病的孩子那么多,雅美夫人和桂木忙得无法分心,就只能让阿遥与和也自力更生。不过照顾肯定是做不到那么精细的,阿遥顶多是热一热昨天送过来的糕点和肉饼,再给热水无限续杯,最后拨一拨阿散送的铃铛。 叮铃。 叮铃叮铃—— 每想阿散一次,阿遥就会拨动铃铛一次,他嫌铃铛绑在鹿角上不方便,还把左边的那个铃铛拆下来,挂在窗沿上。 院外风动不止,风吹的时候叮铃叮铃响个不停,风不吹的时候阿遥就要摇晃得它响个不停。 身为一个病号被吵得没办法睡觉,和也转过头,用黑梭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遥看:“能别晃了吗?” 阿遥用行动回答。 他不仅要拨窗沿上的铃铛,还要摇头晃脑地摆动脑袋上的铃铛,清脆的铃音大小声连成一片。 “……”和也木呆呆地叹了口气,“倾奇者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啊。” 阿遥也跟着叹气:“阿散怎么还不回来啊。” 他又看了看和也那张煞白煞白的脸,比昨天他来家里敲门的时候要脆弱太多,就像一张薄薄的纸。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源源不断地从和也年幼的身躯里抽取生命力,然而谁也没有办法阻止。 阿遥赌气地哼了一声,把窗沿边的铃铛取下来,丢进桌案的抽屉里,清脆连绵的铃声一下子就少了一大半,只剩下头顶的铃铛在晃动的时候偶尔发出几点声响。 要尊老爱幼,阿遥想,谁叫我是一条有素质的龙。 “你想吃点什么?可供选择的选项只有你昨天带来的红豆饼、肉饼和阿散做饭剩下来的鲷鱼烧。” “我觉得都不是病人能吃的东西呢。”和也有气无力地说。 “但是总该吃点东西吧。”阿遥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他真的没做过饭,连该先放水还是先放菜都弄不明白,但是人类总是要进食的,他脑海里这时蹦出有一个身着狩衣的人影在厨房里忙碌,头纱被挂在门后,露出隐约的一角。 阿遥按照记忆的那个鲜明身影的动作,洗菜烧水放菜加调味料,勉强做出一道能下咽的青菜汤。 “和也,吃饭啦。”他端着锅走出来。 这时,门开了。 一股巨大的潮气从门外传来,将室内的温暖都驱赶了不少,风雨声猝然变大,咆哮的风灌进来,吹动额角上的铃铛狂乱地响。 丹羽没打伞,他是一路淋着雨跑过来的。 他身上有一股颓然的味道,水滴止不住地从身上滑落,滴滴答答地在地上汇聚成一小股湾流。 “……丹羽?”阿遥歪歪头,举起手里的锅,“要吃饭吗?” “不了,”丹羽张了张嘴,在开口的那一瞬间,他身上的气势就散去了,又变成日常里那个嘻嘻哈哈和人打成一片的丹羽久秀,扯了扯身上的衣服,“唉,忘记带伞,衣服现在都湿透了,贴在身上好难受。” 丹羽似乎很纠结,转了一圈,竟然又掉了个方向转头就想离开:“算了,我回家换衣服吧。” 阿遥:“……” 这个人类是不是脑子被雨淋坏了,冒着大雨跑来他家说了一句话,又准备冒着大雨回去。 “等等。”阿遥上前扯住丹羽的衣领,还很嫌弃地只用两根手指揪起那截湿漉漉的布料,“你肯定是有事想跟我说,直说吧。” 丹羽的身体僵硬了片刻。 他保持着朝外走的姿势,喉头滚动上下,突然说一句:“就在刚刚,和你同一天昏迷又重病垂危 的那个孩子,过世了。” 顿了片刻,丹羽嘴唇阖动:“……是我的过失。” 他好像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自责和悲痛之中,阿遥还端着锅,他愣在原地两秒才把锅放下,拍拍丹羽的背。 “死亡与新生相伴相生,并不是终点,就像樱花年复一年地盛开又败落,落在泥土里成为来年花开的养料,”阿遥安慰着说,“那个孩子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陪伴你。” 丹羽抽了抽嘴角:“……你这种安慰方式还真别致啊。” “因为我就是这么想的啊。”阿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自然循环往复,生命轮回不休,活着虽然是值得一直追求的,但若是避免不了死亡,坦然接受也没什么不好吗,不必悲伤,反正这也只是其中一种状态而已。” 他生长在野外,传承的记忆也从来是在森林或者河流中,这样的观念对野外长大的生物再正常不过。 然而,阿遥立刻话锋一转。 “所以,你说的过失是什么意思?” 丹羽作为踏鞴砂的领导者,一个孩子的死亡是不会让他失态成这个样子的,贸贸然地闯入和离开都不像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会做的鲁莽事情。 ——除非这个孩子是因他而死。 阿遥立马换了个姿势,站到丹羽和门之间,叉着腰斜瞥着眼看向他,大有你不把话说清楚就不要想踏出这个门的意思,论武力,区区一个丹羽久秀怎么可能是龙的对手。 丹羽沉默了很久。 久到一直观望着这边动静的和也都快要睡着了,他还是一直保持着往外走的僵硬姿势。丹羽久秀在进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想要找人倾诉的冲动举动,然而能不能踏出这个门并由不得他,而这样被咄咄逼问也是第一次。 最终,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将新技术运用在御影炉心之前,阿散曾经提醒过我,让我去查一查埃舍尔在枫丹的身份。” 一句话响起,随后是久久的寂静,丹羽深深地呼吸,才能顺利说下去:“我派使者前往枫丹查了,然而稻妻和枫丹相隔实在是太远,埃舍尔又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等到这次雷暴来临之后,我的使者才九死一生地回到了踏鞴砂。” 紧接着,这个男人的声音都开始颤抖:“使者告诉我,枫丹并没有一个叫做埃舍尔的人。” 这个叫做埃舍尔的工匠身份是伪造的,他从一开始进入踏鞴砂就抱有别的目的,疫病是埃舍尔到来之后才开始蔓延的,一旦存了疑心,丹羽就不得不将踏鞴砂如今的情况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 “是我轻信了他。”丹羽握紧了拳头,“如果最开始我就不同意埃舍尔到这里来,说不定一切都不会发生。” “所以你想做什么?”阿遥问。 丹羽张了张嘴,声音因为干涸而显得分外沙哑:“我要去和他对峙,戳破他的真正面目,等到鸣神岛的使者来了之后,我会将他送进牢房,我也会向将军大人领罪。” 阿遥就这么看着他。 他比丹羽矮,仰视着丹羽的时候还会在身上落下大片阴影,然而他气势比身居高位的丹羽更盛,眼睛微微眯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看向眼前的人。 他想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尾音带了一点难以发现的轻快,像是终于从一团乱麻里找到了解密的线索。 “不可能的啦,丹羽。” 阿遥一字一顿地说:“埃舍尔不是你能对付的人,就算你最初不同意埃舍尔来,最后的结局也不会改变。” “埃舍尔根本不是普通的人类,你说的律法、对峙无法束缚他,他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他比丹羽要知道得更多,阿遥想。 眼前的男人陷入了呆滞,就连头上的红毛都好像变 成了一缕可以拨动的甲片,紧紧地贴在脑门正中央,十分滑稽。 滑稽到阿遥都想笑出声了,然而这时笑出来好像有点破坏气氛,所以他又硬生生地把笑憋回去了,咳嗽两声才说:“你就别去了,还是我去找他吧。” “不行。”丹羽毫不犹豫地拒绝。 然而他的拒绝已经太晚了,因为在他刚刚表现出抗拒的时候,阿遥就绕到了他的身后,从地上捡起装蔬菜汤的锅上面的锅盖。 在丹羽不假思索地表示反对的时候,一锅盖狠狠地扣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咣当——” 笑话,都说了丹羽的武力值是比不过龙的。 阿遥单手托住腮,用手指戳戳被一锅盖打晕的丹羽,确认他既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在短时间内醒来:“哎呀呀,都说你去了没用就不要去送死了啊,人类真是容易逞强的生物。” 巨大的声响把和也都吵醒了,他好像比一刻钟前更憔悴瘦弱了不少,整个人透露出一种生命快要燃尽的破败衰落。 虚虚地睁开眼,然而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用虚弱又沙哑的声音问:“阿遥,你又怎么了?” “没怎么啊。” 室内门一开一合,原本所剩无几的雨后松针香气顿时就被风吹得干干净净,阿遥又取出了之前藏在抽屉里的铃铛,挂在和也的床头。 伸手拨了拨,清脆的铃音在室内久久回响。 他倚靠在床头,长长叹了口气,随即又轻快地自言自语。 “我想阿散啦。” 。 自然的威能是人难以想象的震撼和伟大,落雷劈开欲裂的天空,将海水倒灌到巨大的漩涡中,海浪一浪比一浪高,掀起的巨大风暴顷刻间就可以吞噬一艘游艇。 人力无法战胜这样巨大的灾难,谁也不知道阿散究竟是怎么跨过雷暴的重重封锁,当他出现在鸣神岛的鸣神大社底端时,就连身上由雷电将军赐予的狩衣都出现了焦痕。 唯有他的身体依旧坚固,神明制造时抱着让他代为执政的想法,所以打造身体时都是用的最为坚硬的材料。 身体是阿散唯一也是最大的依仗,生物面对巨大的自然灾难时不由得心生恐惧和怯弱,阿散的牙齿此时都在打颤,然而他依旧一步一步地坚持着,爬上了鸣神岛上最高的山峰。 “我要见神社大宫司。”阿散把金饰羽毛塞进接待巫女的手里,力气大得手指都在泛白,“人命关天,速度要快。” 接待巫女被他掐疼了,惊呼出声,他才惊醒一般松开手。 喃喃着对不起,还有:“我代表踏鞴砂,前来鸣神岛求援。” 他站在鸣神大社的屋檐下。 朱漆梦华木雕刻的祥云向四方延展,阿散愣愣地看出去,这里有一株巨大无比的樱花树,四季轮回流转也依旧保持着永恒不灭的盛放,樱花生生不息地绽放,又转瞬即逝地凋零。 他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背脊挺得笔直,樱花花瓣落在头顶也浑然不觉,走进鸣神岛的每一步都让他精神紧绷,仿佛闭上眼就能听见雷电将军在耳边说。 “他的情感太过软弱,稻妻不能交到他手上,我会将他封印在借景之馆。” “你这么弱,你谁也救不了。” 阿散闭上眼睛。 樱花逐渐飘落,渐渐地,有脚步声传来,在阿散回头之前就有一个斯文的女声响起:“我当是谁拿着影的信物来找我,原来是你啊,小人偶。” 当初雷电将军在放弃他之时,曾和一个略显稚嫩的女性对话,然而不知多少年过去,当初那位唯一能和雷电将军平等对话的女性已经成熟到了鸣神大社的掌权者。 ——鸣神大社大宫司,八重神子。 阿散回过头。 粉色长发的女性狐妖身着祭祀巫女服,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许多年前,在将军府邸,八重神子说:“这种人偶留着也是麻烦,影,你还是处理了他吧。” 许多年后,在神樱树下,人偶第一次见到宫司大人,却只能卑微地低下头:“宫司大人,踏鞴砂上下被瘟疫侵扰,然而雷暴封锁了所有能抵达鸣神岛的路,请宫司大人代为请求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派人拯救踏鞴砂全体。” “哦?”八重神子挑了挑眉,“真稀奇,你居然能突破重重雷暴,来到鸣神岛,就为了替代人类求情。” “为什么呢,小人偶,你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鸣神大社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然而阿散此刻却察觉不到有人在身边来来往往地走。他面前只有那个狐狸耳朵的女人,然而恍惚间仿佛听见了铃铛清脆的碰撞声,那个永远轻快活泼的声影在向他跑来,“阿散”、“阿散!”一声一声地在耳边响起。 “因为有一个人。”他低下头,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曲,紧紧地盯着地面,一瞬也不曾挪开。 阿散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可怕。 “因为有一个人,无论如何我都想让他活下去。” 。 风暴呼啸的声音被抛在脑后,推开踏鞴砂锻造厂底层的工坊的门,那些咆哮而疯狂的声音就消失了,一切都归于沉寂,只有工坊内部机器运转的声音分外流畅。 埃舍尔头都没抬,然而仿佛背后长了眼睛:“怎么是你?” 阿遥把门轻轻阖上,室内始终没有开灯,幽幽试管内的蓝光充当光源,除此之外,还有埃舍尔手里正在研究的东西泛着紫光。 那是一颗刚搭好框架的机械心脏。 “这是我要的东西吗?”阿遥好奇地问。 “晶化骨髓作底,再用你的血提炼出的雷元素充作能源,还剩下核心部分。”埃舍尔把玩手里的心脏,“那个叫丹羽的人类呢?” 阿遥眨眨眼:“我怕你玩死他,就打晕他啦。” 室内空气一滞。 两个人都用着如同闲聊家常的语气在对话,然而内容却让人心惊胆战,埃舍尔停顿了片刻,又嗤笑一声:“小龙,你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一点。” 不仅知道他的身份有问题,还知道他有超越人类的力量。 埃舍尔对任何事情都抱有刨根问底的兴趣,问:“我是哪里暴露了呢?” “丹羽查到枫丹没有一个叫埃舍尔的人。”阿遥眨眨眼睛,“而我想起来,你从来没有吃过东西。” 埃舍尔是个研究狂热爱好者,几乎从来不出门,而他的桌子那么乱,显然不是一个会好好吃饭再把餐盘垃圾捆好丢到垃圾桶里的人。阿遥想起他堆得乱七八糟的桌子,里面有零件有报告还有实验材料,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充作果腹的食物。 ——他从来就没有进食过。 连龙都需要吃晶化骨髓和地脉补充能量,一个从来不吃饭的人,还会是正常人吗? “你不是一个机会主义者,所以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御影炉心出问题的三次雷暴都是你制造的吧。” “是。”埃舍尔承认道。 三次雷暴,包括在最初那阵地动天摇的山体塌陷,让阿遥捡到人偶的那一次雷暴。 命运在冥冥之中同过去串联到一起,第一次雷暴他捡到了阿散,第二次雷暴他救了踏鞴砂的官员,第三次雷暴撕开了之前的层层伪装。 一切已经命中注定,早在最初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命运就已经如同红绳一样纠缠在一起,百般挣扎也脱不开,剪不断也理不清。 阿遥在背后亮出了爪子,紫色的鳞片覆盖了手指和掌心,尖 端的指甲反射刺眼夺目的光。他一步一步地靠近,直到埃舍尔进入爪子的攻击范围—— “如果需要建议的话,”埃舍尔摆弄手里的心脏组件,“你不是我的对手,而我又很喜欢你,所以徒劳的挣扎还是放下吧。” “你到底是谁呢?”阿遥平静地问。 他突然升出奇妙的直觉,就好像知道埃舍尔一定会解答他的问题,也不会对他说谎。科学是建立在真实和物质上的哲学,此刻站在阿遥面前的,不再是一个费尽心思的间谍,而是一个绝对真实的科学家。 “如果你需要我的姓名。”埃舍尔停下手里的动作。 瞬间光华流转,那个长相平平无奇的枫丹男人在原地像烟雾一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湖蓝色头发的高大男人,巨大的金属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边缘反射出幽幽的冷光,而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又有一半陷入黑暗。 阿遥只能看见他的嘴角在嗡动:“我是愚人众第二席,你可以称呼我为——博士” 阿遥:“……” 作为一条从来没有踏出过稻妻的龙,他真的不知道愚人众是谁,博士又是谁。 他茫然又无措地看着博士,心里升出巨大的荒唐。 一个从来都没听说过的敌人,悄悄地潜伏在周围,获取他们的信任,再企图用一场灾难覆灭所有人,只为能让愚人众在稻妻的执政运转中埋下属于自己的种子。 在博士只言片语的破碎信息中,阿遥才知道从来没有什么瘟疫也没有什么自然灾害,博士真实提供了提高御影炉心锻造效率的技术,然而御影炉心是魔神奥罗巴斯的心脏。 魔神死亡时,会带来污秽将一切吞噬。 加速御影炉心等同于加速污秽的诞生,同时雷暴如同一个盖在神无冢上的巨大罩子,污秽久久不散,逐渐成为吞噬生物生命力的元凶。 阿遥还以为他是因为抽血才会突然陷入晕厥和四肢乏力的状态,其实不然,他会骤然虚弱只是因为他是一条对元素力变化极其敏感的龙,又太弱小,所以才会第一个倒下。 博士转过来,靠在桌子上,那颗堪比神之心的动力装置随意地放在桌上,在他身后绽放流光溢彩的光华,而博士逆着光倚靠,就像黑暗全部加诸于一身。 他已经是第三遍问这个问题了:“小龙,你知道你的种族吗?” “越是元素力浓郁的地方,就越有可能诞生出元素生物,低等的有史莱姆、骗骗花,然而站在七种元素顶端的生物只有一个,蒙德有千风化作的特瓦林,璃月有岩石点睛的若陀龙王。” 他没有再说下去,然而也不需要他再继续了,像着魔了一样,阿遥顺着博士的话说下去:“而雷鸣之国稻妻也存在着这样一条龙,原初的七条元素龙里还有一条是噬雷永恒的,” “——我。” 所以他才会有这么高的雷元素亲和力,天地之中只有唯一的一条雷元素龙,只要依靠雷元素就能变强长大。 他真的是一条独一无二pikapika的龙。 真的是龙啊! 情绪突然高涨,阿遥的眼睛亮得吓人,灼灼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博士开,里面是纯粹的开心与快乐。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博士也没想到他居然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提出所谓的交易,然而阿遥实在是太特殊太独特了,能在弱小的幼生期碰到一条元素龙的机会可不多,哪怕是他都忍不住想听听接下来阿遥要做什么。 阿遥眨眨眼睛:“你原本的计划是让污秽覆灭踏鞴砂所有人,然后等阿散回到踏鞴砂,让他带着丹羽的心脏去吸收御影炉心里的污秽是吧。” “可是你已经超越人类了,再折腾普通人又有什么乐趣,而且有什么课题,是比 得上我这条独一无二的龙的呢?你不会阻止我的。”面对那张冰冷又无情的面具,阿遥兴致勃勃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桌上除了心脏框架以外,还有一个暗淡无光的盒子,斑驳的痕迹和毫不起眼的表面让人难以想象这居然是至关重要的用来消除御影炉心内污秽的装置,内里需要一颗心脏才能驱动。 那只原本用来偷袭博士的爪子从背后伸出来,而后从桌上捡起了这个盒子,消除污秽的装置看起来又小又破,轻轻一捏就在龙爪的霸道力量下化为尘埃。 阿遥高兴地说:“现在能吞掉御影炉心的只有龙啦,而你会放过踏鞴砂的所有人,让他们在鸣神岛无病无痛地度过圆满的一生,还有遵从我们之前的约定,将一颗纯洁无垢的心交给阿散,好不好?” 博士笑了一下:“好。” 契约成立,即使是博士也不会轻易违背诺言。 转身出了门,门外大雨瓢泼,激得人眼睛都挣不开,如同第一次雷暴时,山色都被染成了黑。 而阿遥瞪大眼睛,直视着头顶已经被污染了的御影炉心。他曾经想过要吃掉御影炉心,当时以为是玩笑,没想到真的有一天会实现。 只需要一瞬间,阿遥就变回了龙形,相比于之前那条只有人手臂长的小龙,如今的阿遥已经有两层楼高,还长出了爪子和角。可比起炉心他依旧很小,小到像是一只奔向烛火的飞蛾。 飞蛾升至高空,长大嘴,吞下了烛火。 污秽在体内熊熊燃烧,就像吞下了一整座火山里的岩浆,可阿遥并不觉得痛苦或是难过。龙想要的东西很简单,就像他在踏鞴砂过的日子总是顺遂又快乐,而这份快乐让他想要回馈踏鞴砂的人类。 阿散要拯救踏鞴砂。 阿遥想。 那么我也要拯救踏鞴砂。 丹羽要活下去,和也要活下去,雅美和桂木要活下去,每个人都会幸福快乐。 因为万物天生天长,生命轮回不休,死亡从来不是终点,如果被污秽烧死,那他可以化作一阵风,或者一朵云,或者一朵路边的樱花树,在暖春里将花瓣落在阿散的肩头。 就如同一瞬的心动则是永远的心动,在流转千万年的循环里,龙会陪伴着他的人偶,阿遥会陪伴阿散,永恒如一。 第23章 第 23 章 封住神无冢的雷暴散开了。 十方雷鸣消弭于无形, 层云仿佛被捅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蔚蓝苍穹终于得见此方天地,阳光从缝隙中落了下来。 雨还依然在下, 只不过不再有之前那种铺天盖地的气势, 而转变成了徐徐的小雨,淅淅沥沥的, 将空气中残留的污秽冲刷干净。 阿散的心却沉了下去。 齿间不自觉地紧紧咬住了下唇,恍惚间他有一种不祥的直觉, 就像回到了被雷电将军抛弃的那个夜晚里,冰凉的莫名情绪堵住了胸口,耳膜鼓胀,却被封住了所有出口, 什么也说不出来。 与他同行的都是鸣神大社的巫女和侍从们,八重神子最终还是同意了阿散的请求,派出人手跟他回踏鞴砂解决所谓的疫病问题。然而那股不祥的感觉实在是太难以忽视,踏鞴砂在阿散离开前还是紧绷的气氛,而回来时这种气氛却一扫而空。 就好像是有人已经把疫病解决掉了。 阿散惶恐地不敢再继续深想,援兵的船正在靠岸,还没有停稳,他就踩着船舷跳下去, 用最快的速度一路狂奔到踏鞴砂。 这里没有人, 往常熔炉一开, 工匠们热火朝天的打铁场景并未出现,那颗无时不刻散发能量的紫色魔神心脏诡异地消失了,周遭呈现一种可怕的寂静, 万物寂静生长, 又悄然死亡。 阿散一层一层顺着重新修缮过的栈桥从顶部往下奔跑, 跑得很急,头纱随风而动,飘飘荡荡地跟在身后。 踏鞴砂的底层,有人在等着他。 那是一个陌生的背影,身材高大,还有一头湖蓝色的头发,穿着一身不似稻妻也不是枫丹的服饰,阿散明明从来没见过他,却笃定这个人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在等他。 “阿遥呢?”阿散首先问,声音微颤,咬住下唇顿了片刻,声音冷了下去,“你又是谁?” “埃舍尔,或者博士,名字只是一个代号,随你怎么称呼。”那个男人说。 转过身来,才发现博士手里还捧着一个木制漆黑的盒子,金属面具覆盖了他的脸,因此任何表情也看不清,只听见他略微遗憾和惆怅的声音。 “至于阿遥?你要找那头小龙的话,他在这里。” 他打开了手里的盒子,紫色的光华从内部一瞬间地绽放。 ——这是一颗以晶化骨髓为底,以龙血维系,又以雷龙与污秽同归于尽后身体仅剩残骸为核心的,世界上最纯洁无暇的一颗心脏。 阿散瞪大了眼睛。 他什么都听不清,呆滞在原地,世间万物都仿佛一瞬间远离了他,可是那颗心脏见了他就欢喜,不顾一切地雀跃向他奔来,刹那间就钻进了他的胸膛。 人偶有了一颗心。 雷电将军加诸在他身上的封印豁然散去,一瞬间阿散听见百川奔流的声音,那声音延绵不绝又汹涌澎湃,轰隆轰隆一声又一声地在耳畔响起。 扑通、扑通。 从心脏而出,流向四肢百骸。 然后阿散才发现,这个声音是他被封印了的爱。 他的爱找不到可以述说的对象,因此转化为绝望的呐喊:“你都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愚人众的目的是以工匠为突破,将稻妻的执政体系撕开一个口子,如今这个目标已经达成,博士施施然地站在原地:“我留下来只是为了履行我同小龙的约定而已,其实我很欣赏他,所以尊重他的决定。” “世间万物都有欲望,由欲望诞生出种种彼此利用的关系,因此才会让我找到漏洞钻进踏鞴砂的缝隙中,”博士说,“生命太过脆弱,人又总是想要太多,如果不是你实力不足以平息御影炉心的愤怒,还得外出借助别人的力量,小龙又怎么会对你灰心失望,选择自己 解决这场灾难。” 博士说,阿遥察觉到一切皆因御影炉心内的污秽而起,因此吞掉了炉心,自己也被污秽焚烧干净。 嘭—— 阿散承受不住地跪在地上,连博士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与阿遥一起居住的房子,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推开了屋子的门,坐在床边上发呆。周围静悄悄地没有声音,就连阿散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只记得日落月升,月落日又起。 阿遥下手是真的狠,丹羽倒在地上此时终于悠悠地转醒,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阿遥!别去!!” 回过头看见阿散呆呆地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然而那视线没有焦距,就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人。 丹羽拉住阿散,语速极快:“埃舍尔是骗子,还很有可能拥有超越人类的实力,阿遥极有可能背着我去和他对峙了,你快去找他!” “找不到了。”阿散无意识地摸住胸口,“找不到了,埃舍尔已经走了。” 这话中蕴含的强烈征兆让丹羽怔在原地,手也不自觉地松开。 “他说,”阿散不带任何感情道,“他说,一切源头都源自我的弱小,所以阿遥对我失望,宁愿一个人去对抗污秽和天灾。” 丹羽着急:“你在想什么!他肯定是骗你的!” “对,他是骗我的,我没有相信过他的话,我知道阿遥是不会对我失望的。” 阿散平静地点点头。 可是他知道,有一件事,博士是对的。 生命太过脆弱了,脆弱到风一吹落花就会飘零,云朵就会散去,脆弱到风吹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稻妻崇尚永恒,如果每个人都能拥有永恒且坚强的生命,是不是这样的悲剧就不再会重演。 “我想成神。”阿散喃喃地说,“我想变强,让死亡不再到来,生命得享永恒。” 视线突兀有了焦点,阿散摘下头纱将它塞到丹羽手里,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在离开前最后巡视一圈,桌案前他手把手地教阿遥写字,厨房里他做饭时阿遥会扒在门边望眼欲穿地窥视,他们躺在同一张床上闲聊星空与大海。 阿散一直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会持续下去,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唯有海风乍起,那颗绑在床头,原本应该在阿遥头顶的铃铛叮铃一响,他才想起本该永无止境的路途中身边空了一个位置。 ——他等的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 时光流转,四百年后,稻妻鸣神岛,木漏茶室内。 “啊……”白色的人形小精灵呆了呆,随即气得跺脚,“可恶,我们只是来稻妻找荧的哥哥,怎么就成了通缉犯啊!” “对不起对不起,旅行者和派蒙,都怪我不小心被抓住才连累了你们。” 一个金发红衣的男人双手合十地不停向白色小精灵——也就是派蒙鞠躬道歉。 事情是这样的。 雷电将军近期在稻妻境内颁布了眼狩令,法令内容是收缴所有神之眼,然而神之眼不仅是神明注视的证明,更是外置的元素力器官、与记忆的一道连结。 一旦失去神之眼,人就会失去一段与之相关的记忆和愿望。 因此不少人明里暗里地反对眼狩令,托马也是其中一员,只是他比较倒霉,因为雷电将军见眼狩令迟迟无法推进,决定杀鸡儆猴。 金发红衣的托马就是那只倒霉的鸡。 “托马你真的是,作为社奉行神里家的家政官真是太不小心啦,要不是你被抓住,荧也不会为了救你而背上通缉令。”派蒙双手叉腰,不停地数落。 派蒙和荧都不是稻妻本地人,她们只是在提瓦特各地旅行兼寻找荧的 血亲兄长,哪知道刚到稻妻就要被全国通缉啊。 一夕之间就从自由的旅行者变成需要躲躲藏藏才能活下去的通缉犯。 派蒙觉得旅途都被蒙上了一层阴翳:“这还要怎么才能继续啊,我们现在只要出去就会被抓,被丢进大牢里,不给吃的,也不让出去,呜呜派蒙真的太可怜啦!” 身边金发白裙的女孩子摸了摸她的头,权当作安慰。 “也不会这么糟糕啦……”托马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无法离开木漏茶室,但是可以安排你们往西走,到踏鞴砂去。” “那里有反对眼狩令的人组成的反抗军,在那里你们应当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社奉行神里家是稻妻三大贵族之一,表面中立,实则暗中反对眼狩令,然而表面上他们还是雷电将军麾下与世无争的大贵族,荣誉和家族都和雷电将军紧紧绑在一起。 旅行者荧狐疑:“……就算我们去了踏鞴砂,反抗军也不会接纳我们的吧。” 反抗军是不会接受神里家派出的人的,更何况踏鞴砂现在更是反抗军与雷电将军的幕府军的战场,还有愚人众的踪迹,荧和派蒙前去很容易就会被当成奸细。 哪知道托马像是早早就知道她们的疑惑,摆摆手:“不是不是,不是让你们去加入反抗军。” 社奉行主管祭祀、典礼之类的杂事,在权力和实力上似乎比其他两方奉行弱了一些,但千年传承下来,社奉行神里家一直屹立不倒,就是因为他们手里有一只部队。 忍者众,终末番。 “刚巧,现在终末番的首领大人也在踏鞴砂附近针对愚人众的行迹作调查,你们可以去那里投奔他。” “终末番的首领?”派蒙问,“是谁啊?” “他很好认的,紫色长发,个子不高,长得很漂亮,还喜欢往头上绑铃铛和红绳,你们见到他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托马爽朗地笑了笑:“我们终末番首领大人的名字叫,” “——八重遥。” 第24章 第 24 章 “托马都没有告诉我们联系方式, 踏鞴砂这么大,”密林里低垂的树枝太多,需要足够细心才能避免被刮伤, 派蒙小心翼翼地飞跃一根横出的枝桠, 嘴里的话才接上,“那个八重遥——” “到底要去哪里找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嘛。” 派蒙的声音在密林里迅速向四周传开, 几只团雀惊醒后又钻进了更深的灌木丛里。四百年时光飞逝,踏鞴砂风景依旧, 依旧是一年到头看不见几天太阳的阴沉天空,孔雀木丛林里万物寂静生长,青黑的色调中唯有金发的荧和白色的派蒙是耀眼瞩目的光彩。 丛林吞噬了派蒙的声音,没有掀起任何风吹草动。 “可恶!”派蒙跺了跺脚, 又飞向了荧的另一侧,“而且托马的描述是长得很漂亮,个子又矮的男孩子……这样的人真的是忍者头子吗,听上去明明像个小孩子,我们不会是被托马骗了吧。” “应该不会吧?” 派蒙抱起双手,双眼都半眯上:“可是听上去真的很像托词啊,像这种描述,通常只在传说故事里才会出现, 旅者独自一人在山间行走, 碰上了漂亮的少年……” “然后呢然后呢?” “那当然最后旅者发现少年其实是引诱他堕落的狐妖啊!”白色小精灵自顾自地说完, 转过头,就看见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旅行者荧正一言难尽地盯着自己看。 荧:“派蒙,小心看路。” 几乎是在这句话的尾音刚刚落下的时候, 唰地一下, 一个从上方倒吊着的身影突兀地落在了派蒙的正前方, 和她脸贴着脸,眼睛对着眼睛,长长的紫色发尾在空中甩了个弧度,又垂在地上。 双手在耳边张开成爪状:“哇——” “鬼呀!!” 派蒙的惨叫划破林中寂静,好像有一阵狂风吹翻了她,白色小精灵跌跌撞撞地飞到了荧的身后,抱住她的脑袋。 她从荧的发尾中探出头,才发现之前那只鬼其实是一个浅紫色长发的少年,他的确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甚至可以说是绮丽,如同紫水晶一般波光粼粼的眼睛永远含情,眼尾下方还有一抹红,肤色白皙至透明,两颗比常人略尖略长的莹白犬齿在唇舌间显得尤为可爱。 “哟!抱歉啦,吓到你了,我是八重遥,可以叫我阿遥。”少年伸出手,像招财猫一样挥了挥,“我知道你们,金发的旅行者荧和她的白色飞行小宠物派蒙。” “谁是白色飞行小宠物啊喂!” 阿遥眨眨眼,装作没听见派蒙的抱怨,衣袂纷飞,白色暗纹袖口一左一右分别绣上了神里家纹和鸣神大社的重瓣樱花图案,胸前还有一颗隐隐闪耀雷光的雷属性神之眼。 他迈步一踏就落在了旅行者的另一边,眼里流转熠熠的狡黠。 “当你们离开鸣神岛的时候,就有许多势力寄来书信,要我来接应你们,可不止托马一个。”阿遥歪了歪脑袋,“我也听说了之前你们在千手百眼雕像前当着雷电将军的面劫走了本该被夺走神之眼的托马,嗯,你们不仅在幕府军那里挂上了号,在我这里也很有名呢。” 他的头上的确如托马所说,用红绳穿过,在脑后绑上了一个金色的铃铛,随身体晃动就会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 或者说,铃铛只有在阿遥放松下来的时候才会发出声音,在需要执行任务时,身体的精准控制可以使得平常总是响个不停的铃铛像是被拔掉了拨片,一点音都听不见。 现在并非任务时间,此时一转头,那个看上去十分寻常的铃铛也响了声,阿遥示意:“跟上,我们走吧。” 派蒙一头雾水地追上去:“去哪啊?!” “啊?”阿遥呆呆地停下来,“你们不是托马派来和我一起追查愚人众走私路线的同伴吗?” 派蒙:“……” 托马,好像,没有,说过这件事来着。 但是阿遥也不在意这其中的小插曲,他友好地询问了金发旅行者的意愿,是要去安全的驻地休息还是和他一起探查愚人众的行迹,如果选择前者的话他也不介意多花一段时间将两人送回林外的小木屋中,也可以为她指明前往反叛军驻地的方向。 终末番的首领大人对人类的争端也好,对眼狩令也好都没有分明的倾向和喜恶,对这场战争的最终走向亦不关心,他只对据说在踏鞴砂秘密活动的愚人众感兴趣。 荧在原地想了想,还是决定和阿遥一起行动。 节省不少时间,龙喜欢爽快又聪明的旅行者! 他轻快地摆了摆脑袋,眉眼弯弯,潋滟的水色就从瞳孔深处流转向外。 一说到除掉愚人众就变得肉眼可见地开心了起来,阿遥一蹦一跳地踩在灌木丛脆弱的枝干上迈步向前领路,他身上总有一股鲜衣怒马鲜活靓丽的少年意气,和终末番的首领这个身份看上去并不搭。 引得身后的荧不由自主地就瞥了他好几眼,走了没多久就忍不住问:“你和愚人众有过节吗?” 愚人众,所属七国之一的至冬国,是神明之一冰之女皇创立的外交机构,行事风格强硬且不择手段,意图以外交的名义将手伸进其他六国的运转中。并觊觎其他六神的权柄和力量。 其中最强的十一个人,便被女皇赐予了执行官的名号。 荧在大陆上旅行经过了数个国家,被卷进过数次动乱,几乎每一次背后都有愚人众插手的身影,她都已经快要习惯和愚人众每次一见面就开打的情节,还以为这次也是愚人众率先做了什么强硬的事,才引得阿遥前去追查。 就和愚人众在其他地方的形象一样。 然而,阿遥轻轻地在树梢上滞留片刻,思索片刻:“没有啊,其实愚人众没有直接招惹过我来着。” “我天生就讨厌他们,就如同有的人怕蛇,有的人不喜欢虫子,有的人只要一吃芒果就过敏。”阿遥指了指自己,“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愚人众而已。” 派蒙吐槽:“哪有人把讨厌说的那么清新脱俗啊!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没有原因!” “抱歉嘛,原因我已经忘掉啦。”阿遥轻飘飘地说。 很有必要纠正一下。 与其说忘记,不如说龙只记得一点点事情。 他记得自己是一条位于雷元素生物顶点的龙,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不知道,就好像初生一般于十年前突兀地出现在神无冢,被刚巧在附近主持祭祀的鸣神大社宫司八重神子捡回了家。 第一次回到鸣神大社的时候,八重神子就从神社最底部的木板下面抽出一个小盒子,里面用元素力封存了一段红绳和一枚铃铛,才使得东西历经百年而不朽。 铃铛上金光闪烁,是龙最喜欢的pikapika的亮晶晶! 他一看里面的东西就喜欢得不得了,抓住神子的手问:“宫司大人,这是您送我的礼物吗?” “不是,哎呀,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八重神子挑了挑眉,长长的狐狸耳朵也跟着动了动,“这是别人送给你的,至于是谁,你自己好好想去吧。” 噫,好恶劣的狐妖大姐姐。 龙熟门熟路地将红绳和铃铛绑在了头上,在八重神子问他想起什么名字的时候,一阵清风迎面吹来,神樱树永恒盛放的樱花簌簌飘落,朵朵花瓣如同粉色的祥云漂浮在头顶。 他脱口而出:“遥看红云,樱花散落。” ——遥,再冠以八重神子的姓,从此之后就叫八重遥了。 。 踏鞴砂地势陡峭,山多丛林也多,在阳光透不进来的阴沉天气里总显得鬼 气森森。 阿遥一边走,一边跟荧和派蒙讲述这次任务的由来。 “眼狩令开始的时候,锁国令也颁布了,其他国家的人无法进入稻妻,稻妻的人也出不去,所以有很多外国的商人都滞留在这里。”阿遥走在前方,他忽然蹲下来,在前方的泥土上发现一道车辙压过的痕迹。 “商品不能流通就无法带来利益,所以总有些人尝试用极端手段悄悄地离开稻妻,又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他捻了捻手指上的土,“其实我本来不想管这件事的,但是普通人怎么可能通过雷电将军在海面降下的雷暴离开这里呢,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支持他们。” “然后就查到愚人众啦。” 愚人众通过这些商人从外界运回一些见不得人的物资,再借由踏鞴砂的战场作掩护,悄悄将这些物资藏了起来,不知道作什么用途。 阿遥嘿嘿地吐了吐舌头,好像抓到了狐狸的尾巴一样,非常自得地踩在了车辙印上。 那道车辙印很新,应当是愚人众没几分钟前才派了一小队人手运送物资经过了这段路线。前方路段崎岖,山高路又陡,非常不好走,追上那队人不过分分钟的事情。 追了几分钟就看到三四个围在辙重旁慢慢走的愚人众先遣队水铳重卫和风锤先锋,全靠人力才能将辙重推过崎岖又布满鹅卵石的小路。 手指指了指前方,猫在后面的阿遥做出唇形:“悄悄抓几个人来审问一下。” 荧比出一个“了解,没问题”的手势。 随即,她就看见阿遥手里滑出一把单手剑,剑柄稳稳地落在掌心,尖端在空气挽了一个剑花,白光一闪,阿遥一点掩饰都不做,笔直地就冲出去了。 荧:“……”不是说悄悄的吗! 龙做错什么啦,只要将所有人全都抓住让其闭嘴不就是悄悄吗! 阿遥翻身越过这几名愚人众,嘭地一声在最前端砸了一个大坑,将插在泥土里的剑拔起来,手里雷光猝然绽放,长发发尾变成如雪一样的白,耀眼的紫色电光将空气都染上了令人战栗的窒息。 敌人有四个,阿遥想。 这四个愚人众士兵其中有一名新兵,上司的脸都记不清楚的生瓜蛋子,他随队伍立刻摆出了防御的姿态,然而看见阿遥那张微妙相似隐隐熟悉的脸,跃动的雷光和眼尾夺目的红。 突然茫然地出声:“……散兵大人,您从深渊回来了?” 第25章 第 25 章 谁? 散兵是谁? 手里的雷光摇晃了一下, 发尾飘荡在身后,红绳在背后鲜艳如血,因此使用雷元素力的时候头发会变白的特性并未被几人看见。 阿遥眨了眨眼, 看着眼前的愚人众水铳卫士那微妙崇拜又畏惧的眼神陷入思考。而这种思考的时间又很短,因为他身后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很快就悄悄出声, 给了他提示。 “哇——”派蒙的声音小得只剩下微弱的气音, “本来没觉得,但是阿遥一旦露出那种睥睨看谁都是虫子的可怕眼神,就真的很像那个谁诶。” 荧:“确实很像。” 派蒙:“仔细一看, 阿遥也是紫色猫眼眼睛红眼尾, 紫色头发白到发光的皮肤,还有身高和雷属性都很像那个谁!” 荧:“……不错。” 那个谁到底是谁, 龙真的好像凑上去让白色飞行小宠物解释清楚。 可他又必须保持对待敌人的警惕和严肃, 独自一人为盾守在愚人众的必经之路上。这可不是玩笑的场合, 然而前面的愚人众士兵突然面面相觑, 虽然不敢抬头再看他, 一瞬间的怔愣后也开始窃窃私语。 水铳卫士:“老大,你见过那位大人的真容吗?” “我一个小队长怎么可能见过,”风拳先锋小队长, “新兵!这个人怎么可能是那位大人, 那位大人可是短发, 常用武器也并非单手剑, 而且这个人穿着打扮也并非愚人众内部制服!” 水铳卫士:“……我们愚人众也有制服吗,为什么都没见十一位执行官大人穿过?” 踏鞴砂山间小路中一共有七个人,然而阿遥却觉得没有人与他同在一个阵营, 所有人都知道散兵是谁, 就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在认真战斗。 被蒙在鼓里龙也要保持微笑,明明气恼疑惑到不行,还得绷着嘴角冷冷地问:“你们,就没有谁来给我解释一下吗?” ——这样看上去就更像了啊! 无论身份立场,在场除阿遥以外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念头,又陷入另一场尴尬的头脑风暴中。 阿遥:“……” 也许是场面实在绷得太难看,在荧的提示下,派蒙小精灵终于飞到了阿遥的侧身。 她坐在阿遥持剑的那一只手的肩膀上,比常人小数倍的手掌贴在耳边,悄声说道:“散兵,是愚人众的第六席执行官,和阿遥你长得有点像,但是是个性格超级超级恶劣糟糕的家伙。” 恍然大悟。 随即,阿遥片刻思考都没经过:“原来是这样啊,那他一定是我喜欢的长相咯。” “……说了那么多你的关注重点就是这个吗!”派蒙气不打一处来。 “那当然啦,毕竟我很喜欢我的脸嘛。”眉眼不再似之前那样紧绷端正,阿遥挑了挑眉,笑嘻嘻,“可惜了,这么好看一个人居然是愚人众的一份子。” 他让派蒙别再管,手一挥就让剑化作流光消逝在天地间,接着又走上前,让掌心中的天雷贴着鬓角落在这几个人眼前。 想要获得情报未必只有战斗一条路能走,手段需要灵活变通,也可以试试能不能伪装成这个叫散兵的六席执行官套出更多他想知道的东西。 恶劣的家伙,恶劣的家伙……我这么有素质的一条龙有生之日还要学会用拽得二五八万的态度和语气说话。 阿遥想。 他随即换上一副愤怒生气的面貌,低沉冷酷地说:“身为下属竟敢对我出手,你们几个,想清楚会有什么后果吗?” 愚人众迟疑:“……” 敌人们的眼神乱瞟,疑惑纠结全浮动于表面,甚至还有人敢暗自抬头打量他这位传说中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执行官 。 好像不对。 阿遥立刻清了清嗓子,默念好几遍性格恶劣性格恶劣,在愚人众一群人的眼神彻底变得清明前,赶忙换上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恶意,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冷笑:“呵呵,脑子简单的家伙竟然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看来愚人众底层士兵的素质也不过如此。” 空气中安静了一秒。 随后,风拳先锋小队长咽了口口水,他终于相信这个人可能真的是他惹不起的某个不可言说的大人物,执行官不是他们这些底层角色能见得到的,长发和稻妻本地服饰也可以用特殊任务来解释,唯有那股令人类战栗的强大实力能作证明。 他带领队伍单膝跪地,向阿遥宣告忠诚,不敢仰视看待阿遥的脸色,要不然他一定会发现,他所敬畏的大人物长大了嘴,满脸写着“这样也行”的有趣摸样。 真好骗啊,愚人众。 阿遥咳嗽一声,继续那股讥讽的调调,手腕一收,雷光就消散在天地间,发白的发尾也渐渐停滞在身后,恢复成紫色。 “太慢了!就这种效率也配在这里执行任务?接下来该好好地告诉我,这堆破破烂烂的物资究竟要运到哪去,又有什么用?” 。 八酝岛,某隐秘工厂。 巨大的机械齿轮在不停运转,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分的邪恶味道,像是深渊深处粘稠又无处不在的硫磺味。齿轮咔哒咔哒不停运转,除此之外竟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来来往往的人好像一只只无声的幽灵。 就在此时,幽灵突然顿住脚步,齐刷刷地单膝跪下。 “散兵大人。” 机械工厂的门骤然打开,外界突入的一丝微光在进入门内几米远的位置就再也无法得以寸进。一个头带巨大斗笠的少年走了进来,脚步声轻得也优雅得像一只踱步的猫。 那张脸上满是生人勿近的寒霜,他看上去已经完全接近于人类,然而衣袖晃动间依稀可见关节处的缝隙纹路。 周遭向他下跪的愚人众士兵被他全然无视,少年直行走向最内侧的控制室,身后巨大的半透明帽帘在拐角处一晃便消失踪影。 ——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斯卡拉姆齐,代号散兵。 控制室内站着一位头戴半遮面面具的美丽女性,面容带有典型的蒙德人特征,金色长卷发梳在身后,她本该有一副如精致容貌相似的安静脾气,张嘴却是咄咄逼人的恶语。 “这不是我们常驻在深渊的六席大人吗,若非女皇的命令,你这人偶也不会愿意回到陆地之上吧。”女士道,“难道我们在你的故乡里大肆破坏都不会让你有分毫期待吗。” ——愚人众执行官第八席,罗莎琳,代号女士。 “会有这种期待的人也只有你了吧,可怜的魔女,”散兵冷笑一声,“毕竟八席就是八席,能力不足,还要麻烦我来接手你的破工厂和愚蠢的手下,我劝你最好认清楚形势。” “认清什么形势?是因为你从前的恋人吞噬了魔神奥罗巴斯的怨念,害得我们得另想办法在稻妻制造魔神怨念和邪眼的形势,还是你自愿成为博士实验体数百年的形势?” 散兵突然呵呵笑了一声。 散兵,或者称之为四百年后的阿散,时间流逝下他已经失去了从前的纯真和善良,眼中唯有死一般的寂静。 要获得力量,要变强,要成神。 这就是他四百年内唯一做的事情,至于获取力量的手段无所谓,加入愚人众无所谓,一切遇见的苦难也无所谓,只要胸腔中的心脏始终跳动即可。 “浑身上下只有嘴还利着呢,女士。”散兵眯着眼,“我劝你别太意气用事,否则还没等到计划完成就死在无人的角落里,如果死是你的夙愿的话,出手的人是我也说不定。” 四百年前,愚人众在踏鞴砂制造了足够大的混乱,使得稻妻引以为傲的锻造业一度陷入停滞。为了填补御影炉心损坏带来的损失,雷电将军出面,用全新的浓缩雷元素制造了新的炉心。 雷电影不得不提早开始执行人偶计划,制造了第二个人偶代替她执政,而影本人则早早遁入一心净土,在暂停的时间中抵御磨损。 她也因此没有插手踏鞴砂的后续管理,使得愚人众在稻妻,尤其是踏鞴砂,插入了大量的卧底和间谍,从此渗入了雷鸣之国的日常运营和管理之中。 ——甚至眼狩令,都有愚人众推动的一份力。 然而愚人众的终极目标并不在此,他们的目标是神明本人,所以需要制造更大的混乱,更大的斗争,让稻妻陷入彻底的风暴和漩涡之中,使得雷电影不得不将七神身份证明之一的神之心用作与愚人众的交换。 这一处的邪眼工厂设立的目的就是这个。 “我可已经死过一次了。”女士吃吃笑着,“斯卡拉姆齐,你还是好好担心自己吧。” 阿散:“我又不需要用邪眼作为心脏维持跳动,也不需要燃烧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还是说你想试试龙的力量?” “呵呵……不愧是牙尖嘴利的六席,说不过你。” 女士挥挥手:“我走了,日后再见。” 邪眼,即是人造神之眼,四百年前阿遥在博士实验室内看到的就是它的雏形。 与神之眼不同的是,邪眼需要透支使用者本人的生命力,在反抗军与幕府军斗争不断的现在,为了力量,必然有人会祈求邪眼的力量。 到时,稻妻的混乱便会加剧。 锁国令的颁布使得邪眼必须在稻妻本地制造,因此需要大量的魔神怨念和稀有矿石,御影炉心被阿遥吞噬后魔神怨念消耗大半,使得博士在须弥购入了地脉提取装置,再加以改造变成聚集空气中污秽的搜集装置才得以维持邪眼工厂的运转。 这一处设施原本是女士在负责,只是她最近逐渐将工作重心转向和雷电影以及三奉行的外交周旋中,冰之女皇因此下令让第六席散兵从深渊中返回,接手这处工厂。 女士走后不久。 室内只剩下散兵一个人,在昏暗邪祟丛生的工厂控制室内沉默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已经很久没回到稻妻了,总以为回到这里会让自己抗拒,然而真当踏上这片土地时,却觉得和最初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安静与死寂的区别。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扑通、扑通。 此时,几名愚人众士兵推推搡搡地靠近控制室,盖因散兵身上那股气势太惊人,容貌又充满了极度攻击性的艳丽,高高在上的冷漠态度使得无人敢接近。 “蠢货,”真当在门外犹豫的脚步声能瞒过执行官吗,散兵低低地骂了一声,又高声道,“有话就说,什么事?” “散兵大人。” 一名属下颤颤巍巍地走进,跪在地上,“大人,这次运送晶化骨髓的队伍迟迟没回到工厂,我们怀疑是否可能被幕府军和反抗军发现了踪迹,资源被截了,就——” 蠢货。 蠢得可怜。 散兵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名属下,静默了一秒。 “一群没用的废物,连运送物资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我可从不收毫无能力的废物当下属。” 冰冷的声音在愚人众士兵的头顶响起,没等他有反应,那个声音就继续说道。 “计划还没执行完毕,这处工厂可不能被其他人知道。”散兵调整好斗笠,半透明的帽帘落在身后,遮住了绑在腰带上的金色铃铛。 他自顾自地向外走去,对跪下的士兵一分怜悯也无。 喃喃地说:“我倒想看看,那人到底有多想死,才敢动我的东西。” 第26章 第 26 章 三个小时后。 此去向西, 绕过神无冢的孔雀林和陡峭山壁,从踏鞴砂的下方经过,一路踩着白沙滩的浪花向前横越整座岛, 再在八酝岛上疾行百里就可以在山腹中找到愚人众隐秘工厂的位置。 阿遥高高兴兴走在前端,踩着打上沙滩的白浪最末尖, 一蹦一跳地行走, 轻快又认真,溅起的水花在他的宽大衣袖的木屐间找不到落点,最后又无可奈何地回归大海。 水花四溅, 他玩得开心, 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身后派蒙和旅行者缀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派蒙看着前面跳脱的身影, 一言难尽:“啊……真的很难想象刚刚阿遥还有一副非常阴阳怪气的表情, 狠狠地修理了一顿愚人众呢……” 荧:“毕竟是终末番的首领。” “这种性格到底是怎么当上首领的啊, 终末番不是社奉行手下的第一尖锐部队吗!”派蒙扶额, “不, 也不能这么说,虽然过程很曲折奇怪,但是从愚人众那里获取情报的目的还是很顺利地达到了。” 愚人众在八酝岛的山里建造了一所秘密工厂, 方才那只小队的目的就是将晶化骨髓运送到工厂里, 至于晶化骨髓的作用和最终目的他们也不清晰, 只知道是伟大计划的一部分。 交代了详细的工厂地址后, 愚人众小队就在阿遥“桀桀桀,没想到吧,其实我不是散兵也不是愚人众”的反派笑声中, 被一刀一个打晕丢进了幕府军的驻地里。 就当是为幕府军的总大将九条裟罗增加业绩了。 靠近海边的位置, 在石头的缝隙里长有许多海灵芝, 拳头大小,透明胶状质地中泛着如海一般的蔚蓝。阿遥摘了一大把,抱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往嘴里丢着吃掉。 “海灵芝……不经过处理,可以生吃吗?”派蒙好奇地问。 阿遥抽了抽鼻尖,又往天上抛了一个,再用嘴叼住嗷呜吃掉,浑不在意地说:“没关系嘛,反正我又不是人。” “什么?!”派蒙惊叫道,“原来你不是人!” “什么?!”阿遥惊叫道,“原来在你心里我是个人!” 派蒙:“……” 阿遥:“……” 路途行程过半,踏鞴砂昔日人类聚集地展露荒凉的一角,木头砌成的房梁屋顶早已随四季变化光阴流转而腐烂,只剩下长满青苔的岩石地基上未曾磨灭的斑驳痕迹。 少年凑过来,紫发往前一扫,他认真地指着自己:“我可是龙啊,是龙哦!世界上可不是只有你派蒙能飞的,我也可以啊。” 他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大步跺脚踩下坚实的土地:“十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雷元素汇集的地方,就会有龙的诞生,虽然这诞生过程漫长,但只要雷鸣不止,轮回不休,龙就不会真正地消亡。 十年前。 那又是一天的暴雨。 阿遥这次诞生时一出生就有人形,他睁开眼,懵懂不觉地看着自己圆润修长的五指,从地上破碎的小水塘中看见自己的脸,有双眼,有鼻梁和其余五官。 这是人的外貌,他想,而我是一条龙。 呆呆站在户外淋雨应当不是一个好习惯,因为会感冒会生病,虽然龙并不会生病,龙也不会贫血和营养不良——咦,什么是贫血和营养不良? 思绪转瞬就偏到不知何处去了,等到阿遥再次回过神,就发现身前伫立一位粉色头发衣着华丽的美丽女性,撑着一把绣满巴纹和勾玉的油纸伞,正望向自己感叹。 “等待近四百年,你可总算降生了。” 美丽女性自我介绍为八重神子,她自称正孤身一人在神无冢处理祭祀事宜,偶遇阿遥心生怜悯,于是决定将他带回鸣神大社。 阿遥当时看着她,突然冒出一句自己都不知道缘由的话:“不,我的家就在脚下。” 八重神子:“不对哦,小家伙,你的家在四百年前就已经没有啦。” “……”阿遥看向她发呆。 脑海中一片空白,而初生的他应当连这片空白都意识不到,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可以涂满任意的图案。 但阿遥懵懂中却知道,他应该在生命上涂满妖异闪亮的紫色,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色彩。 雨帘刷刷而落,将这片荒凉的人类遗址都笼罩在了模糊的天穹之下,如同与世隔绝的孤岛一般。 “我应当,不该是人类。”他突然又开口,“我应该是一条蛇形的小兽,又或者是长了鹿角和鳞片的半兽形。” 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和人类完全一样的模样,既没有角也没有尾巴,耳边也缺少了清脆摇曳的声音。 ——是什么声呢? 想不起来。 八重神子看了看他这副呆滞的样子,捂嘴笑了两声:“你都吞了奥罗巴斯的心脏,那可是一颗魔神的心脏,即使去掉沾满祟念的部分,剩下的也足够你往更高层次迈进一步。” 阿遥又沉默了。 这次沉默得有点久,久到雨停,八重神子收了伞,饶有兴致地单手托腮仔细打量他。 他才恍然道:“我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和一个很重要的人。” 。 “总之没有过去记忆的话,还是挺不方便的,有时候我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阿遥坐在石墩上,单手撑起下巴,“这种时候就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比如给愚人众找麻烦。” 寻找记忆和给愚人众添堵是阿遥唯二感兴趣的事情,这种说法不太准确,说不定这两件事都指向同一个目标。 荧安慰他:“记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你会想起那些令你珍视的人和事情,你们会继续创造更美好的回忆,一切都还来得及。” “谢谢,旅行者。”阿遥笑眯眯道。 今天的踏鞴砂人类遗址里没有大雨也没有粉发的狐狸大姐姐,有的只是讲故事的阿遥和听故事的派蒙旅行者,阴沉的天幕下,篝火烛影晃动,将阿遥的脸映得深浅不一,他悬空坐在高处的石头上,安静地晃荡两条腿,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刚苏醒时与万物疏离的飘渺状态。 很快,他又甩甩头,那股落寞寂寥的氛围立刻就消失不见,揉了揉肚子,无辜道:“嘴巴一直说个不停,我饿了。” 派蒙立刻抱臂:“我都没说饿,你怎么就撑不住啦,真是没办法。” 她立刻转过头看向荧:“今天我们吃什么好吃的啊,旅行者!” “吃甜甜花酿鸡怎么样?”阿遥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哼哼,不是我炫耀,旅行者做的甜甜花酿鸡最正宗啦!经过千锤百炼的烹饪锻炼,我敢说旅行者做的花酿鸡绝对是全提瓦特最棒的,没有之一!!” 阿遥非常捧场地鼓掌:“哇,那好棒!” 他立刻主动请缨表示自己要去捉一只山鸡回来,总不能让他白嫖旅行者的完美厨艺,紧接着就如同一颗流星,从石头上跳下来,也没等旅行者和派蒙拒绝就飞速地坠入了山林里。 直到走到林子深处,远到派蒙和荧绝对看不到这里的景象,危险也绝对不会波及到她们时,阿遥才停下来,转身看向重重树影背后。 “是谁一直在跟着我,现在方便出来露个面吗?” 甜甜花酿鸡是无法填补龙的饥饿的,阿遥提及这个,仅仅是因为有一道陌生的气息在向他们靠近,强大到龙的本能都在报警,只能将无辜的两个人隔离在危险之外,自己将未知的来者引向林中深处。 树影婆娑,风吹叶 片簌簌地响,踏鞴砂白天的森林也不甚明亮,然而阿遥的视力很好,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直到在青黑的树桩背后缓缓显露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少年,头戴巨大的帘帽,半个身体都被阴影遮蔽,看不清他的脸。 只有紧紧环抱住的双臂能暴露心情,指尖泛白,青筋暴露,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颤抖,却毫无恶意。 散兵感觉心口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那团火已经很久没有再燃的迹象,就像一座已经死掉的火山,尘埃积淀成了岩石,寒冰覆盖了岩层,山上没有长出一根草或一朵花,静静地伫立在心脏深处,孤零零地沉在最下方。 然而在他看到眼前那个身影时,火山好像复生了。 散兵紧紧地咬住牙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样,他不得不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深呼吸几次,才能把一句话说得清楚明白。 “你这笨蛋,跑哪里去了?!”散兵顿了顿,一瞬也不肯将目光挪开,“为什么不来找我!” 阿遥。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你怎么活过来了,你什么时候复活的,你有没有想过我。 阿遥。 他明明是来处理掉敢对愚人众出手的敌人的,然而此刻心神震动,那些死亡也好职责也罢全都抛在了脑后,散兵站在巨大的树冠下,夸大的帽檐遮住半张脸,即使嘴唇不自然地蠕动,即使眼睛被火燎得酸涩,都因为他藏在阴影里,将一切外露的情绪都寂寞得只有自己知道。 而他面对着的身影站在丛林的缝隙下,有光落在身上,和阴影里的人隔成两端。 内心的纠结无法诉说,那条已经没有角的龙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心神都在巨大的冲击,以至于散兵没有注意到阿遥脸上不对劲的陌生和茫然,他动了动,将背后的铃铛扯下藏在手里。 要物归原主,他想。 然而阿遥歪歪头,像是难以理解藏在阴影里的那个人的意思。 “你好。”没有察觉到恶意,因此阿遥弯弯尾睫,重复着,“你好,请问你是谁?” 如同冰山倾覆,将火山又压到了地脉深处。 阿遥又问了一遍,轻快天真的话语好像四百年的时光从未流逝。 “你是谁,请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第27章 第 27 章 他不记得了。 这不公平, 两个人的回忆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守着。 散兵沉默地看着阿遥,理智渐渐回笼,然后被咬牙切齿的咯咯声替代。 指甲狠狠地掐住胳膊, 又骤然地因为得知结果而放松下来,阿遥笑得很像春日的阳光, 然而他身处巨大树冠底下, 再明媚的春光都照不到这里。 过了很久,散兵才讥讽地冷哼一声。 “没有,我们不认识, 我只是遇见了一个很相似的人。认错了而已。” “这样啊。”阿遥点点头, “那我可以知道,阁下对我和我的同伴毫无恶意吗?” 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阿遥, 散兵想, 阿遥已经死了, 全身仅存的躯壳都化为一颗纯洁无垢的心脏, 在自己的胸腔里怦怦跳动。 他不会像眼前这个人, 没有鹿角和白发,只有一张脸相似,礼貌且疏离地跟自己说话, 站得笔挺, 手背在身后暗中警惕, 仿佛随时都能发动攻击。 另一半的金铃铛本来都握在手中了, 又被散兵死死地按住缝隙中的拨片,好让它绝对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他盯了阿遥一会,又觉得自己很蠢, 站在这里催眠自己也显得很没有意思。 “我对你们毫无兴趣, 碰见你仅是一个小小的错误, 不用理会。”散兵抱臂准备离开,“再见。” 转过身,散兵将后背全都暴露在阿遥的视野之中,阴影处本来光线就昏暗,帽子后面的帽帘一遮,纤细修长的身姿线条就被模糊,逐渐与周围的黑暗有趋于一同的变化。 “等等。” 就在这时,阿遥背后的手拿出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个红艳的苹果,火红的果子顺着抛物线掉进了树丛的阴影里,又被散兵一把接住。 他笑嘻嘻地说:“别走啊,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我们两个肯定很合拍。” 苹果在手里颠了颠,散兵站在原地片刻,侧过头,另一只手扶住帽子。 这下阿遥更看不清对面的脸,黑暗中唯有那一双眼睛深不见底,蕴满了复杂的情绪,无故就让阿遥想开启一瓶他偷偷埋在神樱树下的清酒,再听他说一晚上的故事。 随即,他问了一个自己都觉得很傻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要留下来和我一起吃饭吗?” 尾音拖得很长,还因为亲昵略微拔高了音调,阿遥右手持在胸前,心跳的频率又快又急,快到如同擂鼓一般在耳边急促奏响。 龙一见到这个人就心生喜悦。 他朝散兵展露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而散兵怔愣片刻,却没能表现出任何接受阿遥好意的意愿。 “斯卡拉姆齐。”他低声说出自己现在的名字,完全没有停留下来的意思,转了转帽沿又继续原本离开的路,“我不会留下的,天真的人,不要谁都信任,你应当思考引狼入室的可能性。” “没关系啊,你都这么说了,肯定不会害我的。” 他这么说,然而散兵一点都没有回头的倾向,龙是有礼貌的龙,是绝对不会拦住一个想要离开的人。 可阿遥又有一点不甘心。 见散兵越走越远,很快身影又将消失不见,在视野中身影模糊成一个小黑点前,阿遥将双手合拢在嘴边,期待声音能传得更高更远。 他大声喊:“我叫八重遥——” “下次在鸣神岛,记得来找我——” 丛林里高矮树丛影影绰绰,越往里越是偏僻寂静,小黑点最后也像星火的余烬一般消散干净,恍惚间阿遥就想起了之前派蒙说的话。 旅者在山间行走,碰上的漂亮少年其实是引人堕落的狐妖。 可是阿遥不是人类,斯卡拉姆齐也没有狐狸耳朵,所以 这只是一个有点坏心思的可爱童话故事而已。 斯卡拉姆齐那种强大到不可一世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从龙本能的报警雷达里再也找不到探寻的目标,阿遥只好恋恋不舍地从他离开的方向,收回视线。 对了,他离开的借口好像是要抓山鸡的来着。 踏鞴砂许多森林都还没有被人类开发,野生动物众多,阿遥很快就在潺潺小溪边抓住一只正捉虫的大肥鸡,采了一把甜甜花,又迅速地回到了海边人类村落遗址的篝火旁。 荧和派蒙都没发现他偷溜进森林里的真相。 白瓣黄蕊的小花被扯下花瓣再切碎,丢进旅行者随身携带的简易锅里,因常年在野外旅行,荧身上始终带着大大小小各式的调料罐,她真的很有做菜的天赋,无论是处理食材还是料理步骤都很干净利落,不一会炉子里就飘出来一阵清甜的香气。 阿遥抱着脸,坐在篝火边,眼睛盯着炉灶高兴得眯起来。 派蒙也坐在他旁边跟着一起流口水,吹嘘旅行者的厨艺就算是稻妻的乌有亭璃月的新月轩都比不过,什么金丝虾球绝云椒椒鸡绯樱虾饼通通手到擒来,全提瓦特就找不到一个能比旅行者更会做饭的人。 “不对,应该有哦。”阿遥突然冒出一句。 派蒙:“谁啊?” “不记得了。”眉头顿时就皱起来了,不过他很快就放松下来,反正这种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和句子见多了就不觉得奇怪,“以后要是我想起来了,就邀请你和荧一起去吃哦。” “好耶!” 袅袅炊烟向上升腾,海边潮水涨落,三两星子挂在夜幕,蓝黑色的黑暗里只有篝火周围一片暖黄。 阿遥盯着冒泡的锅,那只肥鸡已经快要出锅,甜甜花和野生水果的清香和肉类混合在一起。半晌,阿遥突然说:“我要是也会做饭就好了,荧能不能教教我啊。” 派蒙好奇:“你怎么突然想学这个?” 顺势就想起下午在林中遇见的斯卡拉姆齐,那个冰冷的少年皮下潜藏的温柔。他肯定听见了最后的话,阿遥想,既然听见也没有反对,那就已经是龙的朋友了。 “因为我有朋友要来鸣神岛做客。”锅里咕噜咕噜冒出了许多泡泡,阿遥眨眨眼,“去饭店里吃饭多没有意思,我也想有拿得出手的菜招待他啊。” 他嘟哝着:“唉好烦,还要去解决愚人众。” 等到捣毁愚人众藏在八酝岛的隐秘工厂,他就要回鸣神大社学习做饭,斯卡拉姆齐肯定会来找他的。 一定会。 龙就是这么有自信。 。 日升月明,昼夜交替在邪眼工厂内部完全察觉不到,这里只有永恒的黑暗,无处不充斥着祟神的怨念,蚕食人类的愤怒、恐惧和嫉妒等负面情绪。 黑紫的雾气在工厂内无声无息地蔓延,死寂是这里的底色,只有当散兵经过的时候,才能听见游荡的鬼影跪下来向他问安。 “散兵大人,您回来了。” 一个个游荡的鬼影都是愚人众的士兵,深色的统一制服与工厂内的幽暗融为一体,他们用极其高效的方式制造一个个邪眼。参与这次稻妻眼狩令的执行官一共三名,博士在幕后提供邪眼制造技术,女士在台前负责外交和工厂的初期运营。 散兵是临时借调过来看管工厂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踏出过深渊一步,以至于稻妻的局势变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嘭—— 他把运送物资的四名运输小队成员丢在地上,毫不怜惜,任由昏迷不醒的身体重重地磕在木制的潮湿地板上,向周围的人吩咐。 “弄醒他们,搞清楚他们遭遇了什么事情。” “是。”士兵接下命令。 像一团熊熊 燃烧着的冰冷火焰,散兵斜瞥一眼单膝在地的下属:“把八重神子和八重遥的所有相关信息都给我拿过来。” 既然要嵌入稻妻日常运营,那愚人众的情报部门自然会把稻妻内部高层和风云人物的底细摸个干净。 “额,”属下迟疑了一秒钟,“那和这两位相关的人,比如神里家和天领奉行的——” “我说的是全部,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艳丽的眉目染上了森寒,瞪视着跪下的士兵,一瞬间祟神的怨念都在身周结成了冰块。 下属连连称是,怯懦离开后,搬动足有一人高的情报节略放置在控制室内的唯一的桌子上,再缓缓地退下。 控制室内只剩下了散兵一个人。 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在他那双灿若寒星的眼睛里,翻页声刷刷不绝,他看的很快,一行一行地将八重遥从十年前到现在的人生轨迹都记在心里。 十年前,降临在踏鞴砂御影炉心下。 被八重神子捡走,养在鸣神大社,没过多久就拥有了雷系神之眼,其实降生时实力就不可小觑,无需神之眼就可以运转操作雷元素。 三年前,以锻炼心智为由,八重神子将阿遥寄养在社奉行神里家,没过多久,就传来了终末番首领换人的消息。 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在四百年后再一次鲜活地出现在眼前,然而已然失去了曾经同阿散一起的所有记忆。阿遥的身边是热热闹闹的一群人,鸣神大社的巫女们、神里家上下、甚至还有街头组织荒泷派和百年烟花店的长野原一家。 簇拥着的人那么多,那么吵闹,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了属于我的位置。 散兵闭上眼睛。 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彻底被背叛了,阿遥说过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绝对不会分开,然而他的龙已经忘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曾经的约定。 啪地一声。 杂乱堆放的情报书不堪重负,在摇摇欲坠的时候又撂上散兵手里最后一本,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轰轰烈烈地倒塌,落得地上和桌上全都是密密麻麻装订成册的纸张。 恰好在这时,一名雷锤卫士闯进了控制室。 他身上有伤,血淋淋的一道划在手臂上,并不致命,制服也有被灼烧的痕迹,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又控制不住身体地摔在地上。 散兵没有抬眼,挥挥手,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没有我的命令也敢进来?……算了,我没有心情和你们计较,把这里收拾干净。” 但雷锤卫士没有动,而是跪下:“散兵大人,有人闯进来了!” 这座工厂建在山腹内,只有一条难以被发现的羊肠小路通往外界,门口还有愚人众的士兵把守,是不可能偶然被外人知道的。 与外界联系的方式只有两种,一是将制造好的邪眼运送给反抗军,二是将所需的材料从踏鞴砂运送回这里。这中间的逻辑很简单就能理顺,近期出现的异常只有那四名被打晕的运输小队,想必消息一定是从他们这里泄露的。 散兵捏了捏鼻梁,再抬眼又恢复成之前睥睨又满怀恶意的恶劣笑容,就如同方才的落寞不曾存在。 “闯进来的是谁?” “闯入者分为两波,一波是金发旅行者荧和她的伙伴派蒙。” 愚人众和荧的恩怨由来已久,内部早就给这名全世界乱跑的旅行者兼冒险家挂上了号,散兵毫不意外这一位卷进漩涡的能力,又问:“那另一位呢?” 雷锤卫士迟疑了一下:“另一位……是一直孜孜不倦与我们作对的人。” “社奉行旗下终末番的,八重遥。” 一片寂静之中,邪眼工厂内的雾气又浓郁了几分,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阴风将地上的书册吹得哗啦啦作响,散兵背后的 帘子也被拂起一角。 雷锤卫士单膝跪地,不敢抬头,盯着地板上飘散的雾气看。散兵的气势锐利又迫人,将他压得冷汗止不住地冒,过了许久才听见愚人众第六席执行官大人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声轻声的笑,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一贯的恶劣,一贯的冷漠。 “呵。” 第28章 第 28 章 邪眼工厂占地比想象中大得多,愚人众不知道什么时候挖开了一整座山的山腹,中部中空,巨大的齿轮彼此卡住运作,紧贴山壁的地方工厂机械占据了一层又一层,在无人知道的时候秘密地掀起稻妻境内的风浪。 “这么大呀,只能分开行动啦。” 脚下是被揍倒在地的守门人,阿遥将手举在眼前,上下扫视好几番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发尾飘荡落在身后,他又转过来对荧说:“我走上,你走下,如果遇到危险或者找到控制室就用烟花向对方发送信号。” 说完,就往她手里塞了几个小巧的窜天猴,指节大小,据阿遥说这是他朋友专门研制出的信号烟花,这次从鸣神岛跑出来的时候还从人家的烟花店里顺手掏了几个,在这种昏暗的幻境使用再合适不过。 手撑住栏杆飞身向外,阿遥冲荧弯弯眼睫,白色衣袍纷飞间,他像一只振翅的飞鸟,转眼就抓着长层走廊的底部栏杆翻身去了楼上。 还挑衅一般地大喊:“诶嘿有本事就来抓我啊。” 派蒙望着他的背影上蹿下跳,干巴巴地说:“他走得真快呢。” 横冲直撞地,愚人众大部分士兵都被阿遥吸引,尖叫和怒吼四起,然后在声声轰隆轰隆的雷击中被揍得节节败退。 急促的跑动声中都没注意到下面还有另一对入侵者。 荧走向电梯,按下向下的按钮:“我们也出发吧。” 电梯没有完全封闭,用不到腰际的铁围栏简单围成了一个不让人掉下去的防护圈,手在上面还能摸到一手的棕红的铁锈,下行的时候还一阵阵地发出咔哒声,就像上了年纪老人的喘息,不免让人担心。 担心自己会掉下去。 好在这种事情最终也没有发生,荧和派蒙顺利地走到最底层,运行在中间的时候也无法避免零星一身漆黑的愚人众士兵向她们发动攻击。 然而荧召唤了一个巨大的像瓦罐一样的荒星,恰好卡在电梯扶手中间,她施施然地往里面一躲,随着电梯运行,敌人竟也一时半会拿她没有办法。 电梯运行到最下层,卡住不动了。 这一层区域相比其他楼层有一种无言的可怕,浓郁的紫色雾气蔓延,抬头望去连工厂顶部的齿轮都看不清晰,最深处的大门像一张巨兽的深渊大口,仅仅是站在远处看着都教人心生敬畏。 门前有一个雷锤卫士守护着,他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身上有火燎的伤痕,手臂上还渗出了鲜血。 见到荧和派蒙,他紧了紧手里的大锤:“擅闯工厂者,死。” “哼!我们才不怕你呢!”派蒙双手撑腰。 几乎在她张口的同时,荧就已经冲出去了,一柄岩属性单手剑幻化在身侧,剑身在高速行动中一声长鸣。 “锵!” 能数次从与愚人众的纠缠中全身而退的旅行者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她积累了丰富的战斗经验,又能使用元素力,高高跃起,双手握剑全力向下一刺。 躲不过,也挡不住。 就在这时,雷锤卫士背后的门打开了。 一个深色的物体蓦地从门内丢出,以雷霆万钧之势落在荧攻向雷锤卫士的轨迹之中,下一瞬剑尖撞上物体,爆发的气流就将雷锤卫士和荧都向外推开,物体也化作片片碎屑落在地上。 ——那竟然只是一只普通的笔筒。 雷锤卫士还没来得及庆幸劫后余生,门内的声音就嘲讽似地扬起尾音:“虽然我不喜欢废物,但是无谓的牺牲就免了吧,退下。” 碍于命令,挡路的人不得不退下,只能看着旅行者收起剑,大踏步地迈入邪眼工厂的控制室内。 室内昏暗,没有点灯,唯有散兵一身透明白皙的皮肤微微泛着亮光,如同黑夜里皎洁的月。然而他一开口就是难听的话,生生打破那张脸带来的美感。 “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旅行者和派蒙啊。” 他好像有一点失望,又像是紧绷的状态突然松了口气。 散兵双手抱臂:“没想到竟然是你们闯进了这里,在同愚人众孜孜不倦作对这件事上,你们始终做得不赖嘛。” 他靠在放满一桌书页的办公桌上,全身上下放松得全是破绽,然而桌上唯独缺少了的笔筒,便是被他在刚才轻轻一投,丢出门外,挡住荧的雷霆一击。 荧攥紧手里的剑,皱眉质问:“这个工厂,还有这股不祥的气息……你们愚人众这次在稻妻又打算做什么!” “你不是都猜到了吗,策划眼狩令,在反抗军内大肆推广邪眼,武装原本孱弱的反抗军,让这场战争的时间拉得无比的长。”散兵话中的信息量众多,可他却不以为意,“永恒将时间拉得很长,然而越长,就越是脆弱[1],成为我们获取利益的突破口和契机。” “邪眼……”荧心中一跳。 光听名字就知道这一定不是一个好东西,它也许能带来力量,但从中的邪恶一定超过其原本的价值,就像愚人众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一样。 “对,就是邪眼。” 散兵眯着眼睛,从桌子边跳下来,他往前走了两步,越是走气势就越盛,声音明明甜蜜婉转却又冰冷得如同含着一块冰块:“越是得到,就越会失去,想要得到什么,注定就会失去更多。” “——你从我这拿到了情报,又打算付出些什么呢?” 荧动作陡然一僵。 散兵不知什么时候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速度快得就好像时间都从中间截去了一段,他掐住荧的喉咙,指骨根根分明却又力气极大,稍稍用力就能掐碎她的喉咙。 一旁的派蒙眼睛都睁大了。 她本能地将旅行者在进入控制室前给她的烟花往地上一丢,骤然间橙红色的刺眼光芒充斥着整个房间,爆竹燃放时一连串的脆响在空旷的房间内噼里啪啦地奏响,再通过传导性良好的金属管道传到最顶层。 “阿遥——” 一秒被拉得如同永恒那么长。 散兵尚未发力,另一个人就从天而降,踏破了屋顶,在轰隆废墟中攥住握紧喉咙的那只手,轻轻一拧就扯开了,而后将荧往身后一拨,满是保护者的姿态。 正是阿遥。 他手里那炳流光溢彩的长剑上缠满了暴戾的雷元素,然而本人却冷静地将其举起,抵在散兵的心脏前,稍微一动就能从中穿过,刺穿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脏。 “斯卡拉姆齐。”他认出眼前人的衣着服饰,尤其那了一句。 而后又沉默了良久,改口:“……散兵。” 他看见了散兵的脸,荧和运输小队口中和他有五分相似的脸,此时此地又身处愚人众的地盘,各种各样的条件使阿遥不得不相信,他最近刚认识的朋友居然是站在对立面的敌人。 他那么喜欢斯卡拉姆齐,第一次见他就期待永远,可是斯卡拉姆齐其实是他最讨厌的愚人众执行官。 散兵动也不动地直视着他,那眼神里有太多阿遥看不懂的情绪,态度怪异,声音也在颤抖,偏偏还要用恶狠狠的口气说。 “你居然为了别人……将剑对着我?!” 为什么不可以?阿遥觉得他有些怪异的委屈,持剑的手也稳了又稳,然而以他短短十年人世经验实在想不出散兵这种委屈究竟从何而来,更何况散兵根本就没留给他思考的时间。 一柄漆黑的法器出现在他手中,紧接着,法器就和剑尖相撞,无边气劲在相撞点爆发向四周扩散开,将所有人都推了出去。 爆炸中间升腾起一阵粉尘烟雾,卷起地板的碎屑,紫色的雾气还有散落的书页形成一股漩涡。阿遥和散兵想都没想,两人默契地从两端冲进漩涡中央,法器对单手剑,执行官对终末番,人偶对龙。 招招狠辣,刀刀见血,眨眼就过了百招。 房屋被打塌,更多的紫色雾气从脚底涌现出来,再被漩涡吸引,构筑成一股暴虐的飓风,将四周可见的一切都席卷进去。 但战斗中的两人都置若罔闻。 他们眼里只有彼此。 狂风呼啸,散兵的实力本就超过预期,而且不知为何偏偏很熟悉阿遥的招式,躲开了所有的攻击不说,法器中雷元素不要命地涌动出,化作闪电凶横地劈向阿遥的额头。 散兵目光又狠又气,却在闪电劈向阿遥的那一刻又硬生生地遏止住,改变方向劈向他身后的地板。 而龙在遭遇危机的时候,已然调动其全身所有力量,雷元素包裹住他,头发刹那间变得纯白,头顶有紫色的鹿角长出。 他变回了四百年前初化形的模样,却更加强大,更加成熟。 招式突兀地中止,散兵也因此受到反噬而出现了一丝破绽,胸口大开,狼狈又匆忙地后退。 龙要抓住这丝破绽,阿遥想,抓住破绽,就能打败散兵,结束这场战斗。 然而手却控制不住地顿住了,他明明已经变成了最强大的半龙姿态,头发雪白意味着雷元素已经输出最大化,可剑身沉重地像是拿不动,活生生地止住了气势磅礴的攻击。 非要等到散兵的破绽消失,防御手段恢复,手里的剑才恢复往日的轻盈,在他手臂上擦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白印。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雷锤卫士想上前帮忙,被保护的荧也持剑正欲上前。 却被战斗中的两个人双双阻止。 散兵呵斥:“滚!谁允许你对他动手了!” 阿遥深呼吸:“别来,我自己扛得住。” 飓风席卷战场,将邪眼工厂内的设施或是材料都破坏得一干二净,就连控制外一直保持运作的齿轮都停滞住,在一次轰然的剑击中被拆成了零件全数落在地上,电梯停止运作,落石扑簌簌地往下掉。 蔓延的紫色雾气也越来越多,这其实是须弥购得的地脉提取装置,经由博士改造后从天地间吸取的魔神怨念,经历千万年也不朽,以人类的各类负面情绪为食。 它们愈加浓郁,浓稠到滴得出水来,然而阿遥和散兵杀红了眼,紧绷着说不出话,空气中只剩下清脆的铃音。 叮当—— 叮当—— 派蒙抱着头乱窜,尖叫:“啊啊啊这座山都快被你们打塌啦!” 工厂里还有太多活着的人,阿遥虽然说不清讨厌愚人众的由来,但还没有到见一个杀一个的地步,也没有想让所有人都埋葬在山腹的石碓中。 再一次碰撞后阿遥借助力道,踩在突出的岩石,落在山壁上。 手里提着剑,一向伶牙俐齿的嘴里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能茫然无措地看向山壁另一端的散兵。 战斗突然开启又突然暂停,就像是被浇上了一盆冷水,满腔的愤怒都被浇熄,散兵的脸白了又白,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惶然地望向阿遥的脸。 “你走吧。”他说,“我放过你——” “别说了。” 阿遥突然打断了他。 茫然无措地看向散兵的时候,却被散兵身后的一道缝隙吸引住了眼球。汹涌的魔神怨念一定会招致祸端,在散兵身后,在本就昏暗无光的工厂内部出现了一道黑暗的缝隙,无声无息地扩大,阴郁又邪恶的风在吹拂。 阿遥的心脏在砰砰直跳,声音微微战栗:“你别说话,也别问为什么,立刻用最快速度靠近我。” 然而他说的已经太晚了。 来自深渊的阴风已经够到了散兵的发梢,裂缝一旦出现就会吞噬掉周围的一切,不容抗拒也不容挣脱。 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在一瞬间就包裹住了散兵,阴冷的气息让他悚然,他被深渊吞噬,眨眼间就不知道会被丢到哪去。 千百年来龙族的传承记忆告诉阿遥,深渊是怪物的聚集地,是怨念和祟气的最终归宿。 意识在怒吼,阿遥眼睁睁地看着无穷无尽的黑暗蚕食掉了敌人,身上鸡皮疙瘩止不住地冒,强大的直觉在叫嚣,让他远离只有无尽黑暗的深渊。 可下一秒,阿遥本能地冲向散兵消失的方向。 身影缥缈瞬至,他纵身一跃,紧跟着坠入了深渊里。 第29章 第 29 章 缝隙无声无息的张开,黑色祟念如同触须一般箍住手脚,触感粘稠冰凉,好像一只硕大的章鱼足紧紧地缠住身体。 谁也没有料到深渊的缝隙会在身后展开,暗紫的魔神怨念卷成一道飓风,使邪眼工厂内部变成一处空间薄弱的地点,深渊撕开了空间屏障,将一切不管不顾地往里拉。 散兵在被缠住的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是挣脱不了的。 加入愚人众后的上百年,他都一直在呆在深渊的外围区域与无数的魔物战斗,那地方的特性他再熟悉不过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随处可见的怪物,空气中充斥着侵蚀的力量。他掉下去至少比阿遥掉下去要好,那条龙四百年前的时候就对魔神怨念尤其敏感脆弱,落进深渊之后能坚持的时间肯定比不上人偶的身体。 面仰着地被扯进来,再快速地落下,眼见那道缝隙越来越小,光也越来越微弱,紫色的魔神怨念渗透进来,还带有转化装置被打破后抽取出的地脉雾气,金色的雾气很快混入了紫色的风暴里,铺天盖地地朝他而来。 ——博士设计出的装置,将地脉提取出后再吸引转化魔神怨念。 “啧,”散兵不满地哼了声,对坠入深渊接受良好但不代表他会放过任何一个嘲讽博士的机会,“多托雷这个废物。” 反正博士也听不见,散兵急速坠落,视野中完全被黑暗取代,潮湿的风像刀割一般在耳朵上刮。 他闭上眼睛,放任思绪逐渐混沌安眠,就在这时—— “斯卡拉姆齐!” 急切的声音响起。 原来叫的是我的名字啊,散兵想,叫我的人如果是阿遥就更好了。 阿瑶是不会下来的,掉入深渊的只会是他一个人,散兵把声音当作自己的幻听,心想。 那头娇小的龙,个子不高,脾气也说不上特别好,没有边界感,实力不强胆子倒大,御影炉心也敢吞,记性糟糕,四百年后竟然连他也不认识了。 他就像一个夏天酸酸甜甜的梦,跳脱又甜蜜,但实际上夏天不会来,剩下的只有周而复始的梦而已。 “斯卡拉姆齐!” 阿遥又叫了一声。 身形如白色流星,极速向下飞去,他已经尽力伸手去够了,但始终与散兵中间有一段距离。 斯卡拉姆齐是笨蛋吗!! 龙都要被这个人气死了,他能不能睁开眼主动抓住龙的手啊! 阿遥在心里已经把散兵骂得狗血淋头,他都已经纡尊降贵来救这个愚人众执行官了,就别再给龙拖后腿了。 风猎猎作响,吹翻阿遥的衣袍,然而比阿遥速度更快的是身后紫色闪金的雾,深渊的力量和地脉怨念的力量碰撞,掀起一阵巨大的气流,在没有尽头的坠落中向四方激荡。 这股力量即使不靠近都透露着邪门,然而速度太快范围又广。 阿遥努力向前。 还差一点就能碰到散兵的指尖了,阿遥咬牙即将抓住散兵的手,就在这一刻,他们被快速且不容抗拒地吞噬了。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阿遥发现周遭的景色变了。 不再是深渊里那横竖左右怎么看都是黑漆漆的样子,他站在海边,浪花一朵一朵开在他脚下,太阳沉没时的余晖将视觉内所有物体都染成了橙黄,就连青色的远山都镶上了金边。 ……这怎么回事?? 阿遥后知后觉地发现当时他跳进深渊的时候,后面追逐着的那股力量,应当混合了地脉。 地脉可以唤醒过去沉睡的记忆,也可以让身处其中的人进入一场梦里。 他们在工厂里打了这么久,八成散兵早就被地脉的力量影响开始做梦了。然后在不知名力量的冲击中,有个倒霉蛋跟着被卷进了散兵的梦里。 他就是那个倒霉蛋。 “……哇哦。”阿遥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呆呆地感叹了一句。 就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当务之急是得寻找脱身的办法。阿遥沿着海岸线往前慢慢行走,浪花拍在腿上的感觉无比真实,让人很难想象这里居然是一个梦境。 走了没几步,前方出现一个村庄,点点炊烟在村内升起,欢乐的笑声此起彼伏。 ……有点眼熟。 阿遥眯着眼睛盯了一会,才发现村子是踏鞴砂里那座人类聚集地的遗址,也是他出生的位置,只不过不再是只剩下石头的基底,而是阡陌交通屋舍俨然的村庄。 散兵的梦里怎么会出现这个地方,阿遥狐疑地嘀咕两句,随即发现一个小黑点从村子里出来,径直往他这里走来。 大概是被梦境的主人发现了。 力量被完全封印了,雷电和剑都召唤不出来,他精神紧绷,再抬头就发现那个小黑点已经走到自己身前,举起手打了声招呼。 “哟,阿遥,找了你半天,你怎么在这里?” “……”阿遥木然地盯了他一会,“你谁?” 来者是一名成年人类男性,棕色头发上有一撮不安分抖动的红毛,他八成是觉得阿遥脑子有问题,伸出手来拍了拍阿遥的鹿角脑袋。 “你是不是傻了?”人类男性关心地问,“我是丹羽久秀啊。” 不认识。 但是未免引起更多波澜,阿遥还是警惕地盯了他一会,慢吞吞地说了声。“哦。” “你哦什么啊,今天睡傻啦?”丹羽失笑,“还一个人在海边乱转,怎么,你是有心事吗?别晃悠了,快回去吧,阿散正满世界找你呢。” 阿散又是谁? 小小的脑袋大大的疑问,但是阿遥没再表露更多,慢慢地眨两下眼睛,跟在丹羽后面往村子的方向前进。 “现在是哪一年啊?”阿遥小心挑了个安全的问题。 丹羽回答了一个数字。 四百年前。 嘶……四百年前的踏鞴砂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斯卡拉姆齐做梦都梦见这里。 阿遥缀在丹羽身后三四米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现在神之眼没了,剑也没了,从水边倒影里还发现自己一直维持着白发鹿角半人半龙的转化,想变也变不回来。 进了村子才知道,这里的人根本就没把一条龙当成外人,这才刚到饭点,走两步就有人往阿遥怀里塞点吃的,饼、馒头,或是自家做的小菜。 等丹羽带他回到自己家的房子时,阿遥已经大包小包捧了一大堆,嘴里还叼着一块鱼。丹羽对这副模样见怪不怪,在门口推了他一把。 “你是不是最近因为两个人的关系变化太紧张了,跟阿散说说吧,我就不参与你们俩的事情了。” 嘴里叼着吃的,阿遥连疑问的“啊”都说不出来,丹羽路上一直提到的阿散阿散到底是谁他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想,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丹羽一把推进门。 门内,斯卡拉姆齐果然在里面。 他穿着愚人众执行官那件黑红相间的短打,只是少了那顶帽子,眼神柔柔地看着他,又顺手帮他接过了怀里一堆吃的。 这眼神看上去太怪了,怪异到阿遥不存在的鳞片都炸开了,紧接着下一秒,斯卡拉姆齐就开口:“带这么多东西回来,是怕饿不死你吗?”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说话方式,果然是斯卡拉姆齐本人没错。 阿遥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阿散?” “怎么,有事?” “没事,叫叫你。”阿遥顿了顿,小心询问,“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两个相处的方式不应该是这样?” 比如住在同一间房子里,村里人觉得他俩关系很好,甚至阿遥估摸着他和斯卡拉姆齐睡觉都在一起,因为巴掌大的房子里显然只有一张床。 斯卡拉姆齐的梦里都是什么玩意啊! 他,一条正直的龙,勤勤恳恳,坚守职责,怎么可能会和一个愚人众的关系好! “你也太心急了吧,”散兵小声嘀咕一句,然而声音太小,阿遥都没听清,在他开口要求散兵重说一次之前,后者又咳嗽一声。 “你坐下吧,我帮你把头发梳一下。” 窗边放置了一个雕花镂空的小桌案,傍晚海风起,将窗幔吹起阵阵波纹,桌案上放着许多常用的小玩意,纸笔、笔筒、一小袋糖果、翻看没两页就丢在一边的书……就是没有单手剑和法器。 阿遥也不知道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他老老实实地盘腿坐在了书案边上,散兵不知道从哪里变了一把梳子出来,正认真地从上到下把他一头银白色快到大腿根部的长发梳顺。 见他这样子,阿遥心里一沉。 估计斯卡拉姆齐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里其实是他的梦。 他们不在四百年前的踏鞴砂里,而是在邪眼工厂里被卷入了漆黑的深渊。他们也不是这么亲密无间的关系,相反,他们刚刚才以拆了一座工厂为代价狠狠地打了一架。 “斯卡……阿散。”从善如流地改口,阿遥顿了顿,“其实我们——” 散兵打断他:“你这里的铃铛怎么少了一个,真是不长记性,丢哪去了?” 他手指的地方是阿遥左边的角,那里空了一块出来,不像是右边那用红绳虚虚绑了一个铃铛。 阿遥茫然:“没少啊,我一直就只有一个铃……” 哪知道散兵根本没再等他解释,他自顾自地越过阿遥,身上的松针气味灌了满鼻,从桌案的下的小抽屉里又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金色铃铛。 用红绳串好,绑在了阿遥左角上,他也没有再离开,就着这个姿势从背后轻轻地抱住阿遥,头埋在颈窝里。 “这一次可别再丢了,冒失鬼。”散兵嘟哝着,又顿了顿。 “也别再这样了,阿遥。” 第30章 第 30 章 【长评加更】 “我我我我你你你你……” 阿遥的脸腾地红了,散兵离他太近,温热的吐息都落在脖颈上,偏偏他又被箍住不方便挪开,僵硬着挺直背,手里的动作都变成像一顿一顿的机械。 本来拿着笔准备在纸上写写画画,现在笔尖卡在空中,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他在做梦他在做梦他在做梦……梦里发生什么都正常,阿遥的脸似火烧,眼睁睁看着散兵握住他的手,在白纸上随意写下一个“鸣”字。 偷看散兵的眼神被发现,换来脸颊上的一捏,阿遥又无辜地瞪回去,发现散兵的耳廓也是粉红粉红的。 “咳,”散兵咳嗽了一声,没话找话,“你现在字怎么写这样了,进步不小啊。” 阿遥疑惑地望过去。 纸上有两个字,一是他刚刚无意识下自己写的,二是散兵握住他的手写的,两个字从落笔到笔锋都大差不差,看上去都像一个人写的。 他歪歪脑袋,两边的铃铛都在响,这么一听确实比单个铃铛要来得动听。 阿遥不由得多动了几下,高傲地仰起下巴:“我的字本来就很好看,这是成熟的写法你懂不懂。” 其实这是他天生自带的技能,刚出生的时候就认为这种端正有棱角的写法才是最好的,比圆钝的小学生字体要好看得多。 阿遥哼哼两句,手里的笔沾了墨水,划过一圈,在纸上落上不大不小的墨点。他往旁边挪挪,又钻到散兵身后,把笔塞进人偶微凉的掌心。 一时之间攻守互换,阿遥摇头晃脑地学着散兵的动作,握住他的手,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狂笑了三声:“哟呵呵,要不要我来教你写字啊?” 散兵:“……” 顺好的发丝落在脸上,阿遥笑嘻嘻地看着散兵,眼神清澈,他身上总有这种灵动跳脱好像不知世间忧愁的气质。 海风将白色小花透过纱幔吹到落笔的纸上,散兵盯着这朵花,脸色越来越红。 “咳……” 就在此时,和也从窗框处伸进一个面无表情的脑袋:“阿遥,抓鱼去吗?” “好耶!抓鱼!” 阿遥把笔一丢,方才旖旎的氛围瞬间被破坏殆尽,他欢呼一声,倒也还记得这里是第六席执行官的地盘,两只眼睛乞求地看向散兵,忽闪忽闪。 “……想去就去,这点小事还要向我汇报吗?” “芜湖,好耶!” 阿遥立马从原地站起来,推开门,提起衣摆和裤子快快乐乐地同和也一起跑向海边,两只角上的铃铛欢腾地响,一直到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余音。 屋内就剩下散兵一个人。 他呆呆地坐在书案前,窗外天空暗蓝中唯有海天交界的一抹橙黄,他静静地盯着橙黄彻底被海面吞噬,才咬牙切齿地冒出一句:“那个笨蛋……” 书页的纸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散兵双手贴着脸,手背微凉的温度好不容易才让脸上的烧热退下去,他顿了顿,又从喉头挤出几个字。 “笨蛋,没救了!” 。 “唉……” “我看你今天情绪不太高的样子啊,怎么回事?” 所谓的抓鱼其实就是手拿鱼叉站在海水里捕捉来不及随潮起潮落跑路的小鱼小虾。和也头戴遮阳帽,手里还一边提着小桶一边提着鱼叉,他抓了没一会,又跑回岸边问阿遥。 阿遥心说我的烦恼你一个幻影哪知道,他坐在海边的老旧树桩上,幽幽地又叹了口气。 抓鱼只是托词,刚才屋里的气氛太好,他要是不跑路,下一秒就会被斯卡拉姆齐发现自己除了脸以外其他部位也红到不行。 他堂堂正正一条龙,怎么可能会为这种事情害羞!绝对不会! 阿遥端正身形,想到什么似的指指自己,问和也:“我和……阿散关系一直这样吗?” “啊,你说的是要结婚的关系吗。”和也黑梭梭的瞳仁盯着他,“你和倾奇者哥哥确实是。” 阿遥:“……” 结结婚?!什么结婚?? 梦里的事不能当真梦里的事不能当真梦里的事不能当真。重要的话说三遍,阿遥干笑道:“你确定是我?” “嗯,白发鹿角和倾奇者哥哥长得很相似的龙,是阿遥没错。”和也顿了顿,带上远超一个孩童的成熟和沉稳,恍惚是这个大型幻境背后的主人在告诉他,“如果当年没有发生这么多事,就应该是现在这个走向。” 哇。 不会真的是他吧。 阿遥一言难尽地看着和也,难得失语了。 起初他觉得这就是散兵随便做的一场梦,就像是一场家家酒,梦里所有角色都是散兵自己操纵的,他只是碰巧取代了其中一个角色。 但实际上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每个幻象都有脸,都有自己的行为模式,随便一梦的精细程度绝对达不到现在这样。 就好像散兵用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反复尝试才把自己的梦搭成了现在这种庞大复杂的幻境,真的捏出了一个他。 “结婚什么的不会吧……”阿遥喃喃地说,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嘶地一声,“难道真的有什么前世有缘的说法……我上辈子跟他……” 和也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啦。”阿遥撑了一个懒腰,他嘿咻一声从木桩上跳下来,在细软潮湿的沙滩上烙下一双脚印。 他摸了摸自己热的不行的脸,顿了顿:“我去林子里转转,摸两个鸟蛋今晚吃玉子烧好啦。” 挥挥手与和也作别,阿遥迈步蹦跳着进入林子里。 孔雀木叶片细小,木头再高也不过两三米,很快就被更高大的松树和白晔取代,遮天蔽日盖过了天空,缝隙中隐约只见两三虚假的星辰。 阿遥当然不是真的来掏鸟蛋的。 幻境总有边界,他往远离村庄的方向走,总能找到这个梦的边缘。阿遥对四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很感兴趣,对散兵和自己的过往也很感兴趣。 龙真的有前世吗?你为什么去了愚人众,我又为什么留在了稻妻。 但他不想对着一个沉浸在幻境的斯卡拉姆齐说话,幻境内一切都是虚幻的,就算想要平等对话也不是和现在明显以为自己真的身处踏鞴砂的散兵说,而是得打破幻境之后来一场现实对话。 唉,可是龙从来没有遇到过幻境啊。 实力不全,暴力破解被当成了最后的手段,阿遥首先尝试划定幻境的范围到底有多大。 他一直往东走,走到丛林寂静到连鸟鸣虫吠都听不见,这肯定不正常。紧接着,他就撞上了一道透明的屏障。 屏障呈圆弧形,像一个无比硕大的玻璃罩子,倒扣下来,罩住了四百年前的踏鞴砂。 这应当就是幻境的边界了。 阿遥贴在玻璃罩上往外看,镜面反光所以一切都看不清晰,但依旧能发现外界是一片浓稠看不到尽头的漆黑。 心突然一惊。 深渊里怪物会被无休止地生成出来,带有狂暴的嗜杀属性,无数被影响了神志的丘丘人暴徒、兽境猎犬受到吸引在幻境外面聚集,密密麻麻连成一大片,多到挤在一起,根本无法数清。 有一只兽境猎犬发现了阿遥在观察,它咆哮一声,隔着屏障狠狠地向前一抓。 嘭。 阿遥下意识地往后一跳,发现兽境猎犬的一爪子让面前这一小块区域晃动了一下,侵蚀之力的爪子在透明屏障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迹。 侵蚀攻击迟早会攻破这层罩子,龙得赶快叫醒斯卡拉姆齐—— 阿遥退后两步,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就听见身后一个轻柔冰冷的声音。 “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开了,尽给人添麻烦。” “阿,阿散?!”阿遥被吓了一大跳,一阵寒气吐到他脖子上,冻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听我说……” 然而黑夜下的散兵更显得危险,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半个身体都融入了黑暗里,唯有一双目光灼灼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阿遥看。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声音听不出多大情绪,却不容拒绝。 散兵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拉住阿遥的肩膀,再下一秒,景色骤然变化,温暖的烛火取代了阴暗可怖的森林,他们又回到了海边的木屋里。 窗户没关,书页里落上了一层小花和薄薄的沙子,阿遥却没心思管。 他着急地跳起来,想告诉阿散刚刚发现的事实:“你清醒一点啊,这只是你的梦,梦外面全都是怪物,等不了多久就会冲进来的!” 然而散兵仿佛无知无觉,强硬地按下阿遥,将他桎梏在双臂和床之间,也不知道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告诫自己。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会离开,”唇缝里流出一段破碎的闷哼,“你留在这里,我会解决一切的。” 第31章 3000营养液加更 风突然大了些,幔纱被扬起半人高,星辰浪花全隐没于溶溶月色深处,无边林木镀上一层银边。 房中,阿遥和散兵还在对峙。 阿遥坐在床沿上,被箍在双臂之间,他伸手戳了戳散兵的手臂,发现那两条胳膊看上去和玉差不多,修长细直,但硬得跟铁似的。 他们面对面,散兵站在地上,弯下腰,胸前金色的衣饰垂下来在半空中晃荡。两个人中间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唯独脸靠得极近,近到阿遥能从散兵没有焦距的眼睛里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轮廓。 维持这样的姿势良久。 阿遥忍了一会,龙是很有耐心的龙,他试图跟对面的执行官摆事实讲道理:“梦境外面全都是丘丘人和兽境猎犬,数量越来越多,再呆下去很危险。” 散兵顿了顿:“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兽境猎犬的侵蚀之力会腐蚀梦境屏障的边缘,到时候梦境一崩塌,你还是会醒过来的。” “你只要呆在这里就好,其他我会解决的。” “散兵大人你清醒一点啊!我们是在深渊,这里的踏鞴砂已经是四百年前的踏鞴砂了!” “我不会给你任何背叛的机会。” 阿遥:“……” 他都要被气笑了,愚人众的脑子都是被兽境猎犬用嘴腐蚀过的吗,怎么他就没遇见过一个脑子好点的,明明他们两个正在当面说话,然而说出来的话和鸡同鸭讲也没什么分别,根本就对不上。 龙宣布龙的耐心就此告罄,阿遥冲散兵呲呲牙,眼睛弯成一轮新月。 下一秒,他就抬脚踹向散兵的腹部。脚上的木屐滑下去,光脚用力蹬在坚硬的人偶皮肤上,散兵没什么事地探下身,伸手抓住作乱的脚踝,阿遥自己倒是被反作用力疼了一哆嗦。 “你是石头做的吗,这么硬。”阿遥皮笑肉不笑地嘟哝,紧接着又挥拳揍向散兵的胸口。 脸这么好看,打坏了多可惜。 龙不服气地心想,斯卡拉姆齐也就仗着自己是梦境的主人,自己的实力又被压制了,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他。 然而事实就是没过几招,散兵就又制住了阿遥。一片混乱中阿遥倒在了床上,散兵坐在他胯骨中间,两条腿将他的腰箍得死死的。一手控制阿遥高举过头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手腕,另一只手钳住一直试图袭击的右腿。 “斯卡拉姆齐,”阿遥喘了口气,呸呸两声从嘴里吐出白色的长发,“斯卡拉姆齐,我好心来救你,你居然还造了个笼子来关住我,你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 与生俱来的直觉就是没错,他苦口婆心说了那么久,散兵还是不愿意清醒过来,愚人众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阿遥奋力挣扎,一个头锤砸在散兵脑门上,散兵没什么反应,倒是他自己疼得呲牙咧嘴的,不过这算不得什么,下一刻阿遥兽性被激发出来,嘴巴大张,尖尖的虎牙展露莹白的微光。 嗷呜,咬在散兵脸上。 散兵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倒也不是因为这一口让他突然清醒,散兵的目光开始躲闪,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粉红爬上了脸颊,梗了梗说阿遥。 “你这个笨蛋,也不觉得疼。” 阿遥:“……” 龙委屈,龙生气,但龙不说。 阿遥舔了舔又酸又疼的牙,深呼吸:“你先放开我。” “不放。” “……斯卡拉姆齐,等你清醒的时候我一定会狠狠地嘲笑你,让你后悔有现在这么幼稚的举动。” 阿遥挑了挑眉,几次交锋下来他发现散兵这个人是真的软硬不吃,唯有人还要点脸对亲昵接受不良,脸上的白印在粉色映衬下更为清晰。 眼睛一转,他就又一口咬在散兵因为混战而外露的锁骨上,满意地看着脖颈和锁骨都染上了红,阿遥磨了磨牙:“你放不放开!” 散兵:“……” 没有说话,但是手里的力道下意识一松,阿遥立马就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一样从身下溜走,他整个人窜到了散兵侧边,手里还握成喇叭状,就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悄声喊:“斯卡拉姆齐,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就要动用暴力手段啦。” 窗外风声鹤唳,月已经被厚厚的云层遮盖,水汽在天地之间铺开,紫色电光由远及近,轰隆的雷声一声又一声地在耳边敲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平静的天气居然被雷暴取代。 散兵忽然像是被止住了动作的机械一样坐在床上一动不动,阿遥还想好奇地伸手摸摸他短翘的发尾,这时咚咚两声门响,将他作恶的手堵了回去。 推开门的人是雅美夫人。 阿遥知道她还是因为碰巧遇见和也叫她妈妈,虽然幻境里的人都是由散兵操纵,知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无所谓。 雅美夫人温柔地笑了笑,在她身后还有六个硕大的箱子,用木板封住四面,上头留了个口子,和雅美夫人随行的还有四名同样是村民打扮的男女。 雅美夫人:“婚礼当天的衣服我都准备好了,你们两个小的来试试吧。” 阿遥咔吧咔吧地回过头,声音艰难:“……什么婚礼?” 刹那间从进入幻境开始的一些小细节全都涌上心头,丹羽口中他们两人骤然改变的关系,和也嘴上他和倾奇者彼此天生一对。诸多细节早就昭示得一清二楚,只有阿遥从来没在意过。 换句话说谁会注意到自己的敌人脑子里转的居然是这种念头啊! 梦境里角色的行为还不都是散兵提前设定好的,阿遥吓得立马躲得老远,缩在墙角里:“斯卡拉姆齐你住住脑子,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啊!我不管四百年前我们到底有什么纠葛,” “你先!给我!从梦里!醒过来啊!” 散兵并未听见。 对阿遥而言,他们相处不过寥寥几面,以他对散兵的浅薄认知,这种情景足以使他脸红害羞心跳加速。 可是如今的散兵在雷暴之下脸色愈发苍白,他根本听不见阿遥在说什么,闪电划过夜空,远处踏鞴砂顶层的炉心正不正常地反复闪烁,也映照着他比天空中钻出的黑雾更加深邃的眼睛。 他慢慢地站起来,向雅美夫人下令:“看好阿遥,别让他出来。” 四双如同钢钳一样的手立刻扑了上来,紧紧地锁住了阿遥的四肢躯干,挣脱不得。 “放开我!斯卡拉姆齐,你要做什么?!” 散兵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转过来,从那双璀璨眼眸中却找不到焦点:“埃舍尔……多托雷来了,你在这等着,我去解决掉渣滓。” 多托雷是谁阿遥他并不清楚,但至少听上去是个人名,远处黑云压城的奇诡模样可不太像个人。 反倒像是深渊里的怪物终于磨损了梦境的屏障,蝗虫一样从穹顶中涌出来,在雷暴的幻影中如同触之即死的雾。 都到了这个时候,斯卡拉姆齐还没有清醒吗?! 阿遥抿了抿唇,他想说斯卡拉姆齐你要去哪就带着我一起去,然而散兵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看着阿遥温柔地勾了勾嘴唇,不再像之前一样随便一笑都是嘲讽的味道。 下一瞬,人影消失不见,只留下阿遥和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话,伴着汹涌咆哮的雷鸣。 以及四双烙铁一样的手,和和蔼慈祥企图把他塞进礼服里的雅美夫人。 雅美夫人:“等等吧,阿散一会就回来了。” “谁要等他啦。”阿遥扯扯嘴角。 本该是柔弱人类的幻影如今因为梦境实力大幅加强,他一条龙却被压制得死死的,连几双手也挣脱不开,索性他也懒得挣扎了。 雅美夫人给他换上一套火红的衣装:“知道你不喜欢稻妻的白无垢,这是璃月的喜服,你试试,如果不喜欢的话,我后面还有其他五国的衣服。” ……龙现在知道雅美夫人身后那几口大箱子都是些什么了。 阿遥有气无力:“啊,试试就逝世。” “你不必为阿散担忧,他的封印解除,力量比还在雷电将军手里是还要强上很多,四百年的时光已经足以让他成长为超越几乎所有人类甚至神明眷属的程度。” 打不过就选择摆烂,阿遥皱着眉头接受几个人不停地忙前忙后为他换衣服量身体数据,他问雅美夫人:“那愚人众十一席里他还只排第六?” “总要学会隐藏实力。” 阿遥投降似地随便雅美夫人摆弄自己的身体,有事没事地跟她闲聊几句,远处天穹被撕开的裂口越来越大,接近裂口的天空都因为回归现实而变成若隐若现的透明。 阻隔一旦被拉开一条口子,力量便无可逆转地回归,阿遥感受体内渐渐变得充盈的雷元素力,试探性地问雅美夫人:“四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雅美夫人突然变了脸色,此时此刻才如同一个被操纵的人偶而非实体的人类,她木呆呆地瞪着阿遥:“你不用知道这些。” 剩下四个村民也有志一同地用死白的眼瞳盯着阿遥,齐声高喊:“你不用知道这些。” “你不用知道这些!” 对着散兵有好脸色不代表对这些虚假的人同样,阿遥此刻才展现了他作为龙残暴而冷漠的一面,他换上一身火红的长衫,趁村民换手交错的一瞬间一脚踢向雅美夫人的胸口。 雅美夫人的幻影被他踹得往后一退,阿遥自己也借着这股力道窜上了房顶,他把房顶捅了个大窟窿,灰石砖瓦落了满地。 在底下的人有反应之前,阿遥就钻了出去,一出去冷风就扑了满脸,就这样阿遥都要再伸个头进来,也不知道是冲幻影说还是冲幻影背后的散兵冷冷地说。 “我该不该知道这件事由不得你说了算,反倒是现在,这次要是揍不醒你,斯卡拉姆齐,我八重遥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第32章 第 32 章 风愈加烈,逐渐向裂口处聚集,逐渐有转变成龙卷的趋势,天地间只剩下卷积紫色雷电的黑云,海水也被卷起从上空落下,变成倾盆的雨。 电闪而过,在地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坑。 阿遥从房顶一跃而下,红衣翻飞,放着好好的路不走,非要踩着树梢篱笆和围墙。 在他身后,是一群面色苍白行动僵硬如同行尸走肉的人群,受到散兵命令的影响,数百人从踏鞴砂村庄的房屋中走出,想要抓住阿遥。 他们口中叫着阿遥阿遥几个字,说白了人类只能活八百十年,如今四百年过去,实际上这些人都已经成了枯骨,无论是雅美夫人还是和也都只剩下了一个苍白的符号。 “之前就算了,现在怎么可能再被你们抓住。”阿遥踩着攒动的人头飞身向前,越是靠近裂口的方向,力量就回归得越多,相反幻影的力量就越弱,他调皮地眨眨眼,“嘻嘻,有本事就追上我啊。” 转眼就跑上了踏鞴砂的山。 在散兵的印象里,御影炉心依旧还在,只是因为梦境破碎的裂口而一半变得苍白透明,一半任旧在污秽力量下处于暴走状态。破碎的裂口就在御影炉心的正上方,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中渗出,将半透明的屏障碎片和巨大的石块悬在半空中。 有一条巨大的金色猎犬王兽在石块之间腾飞游走,除此之外,还有从无数从裂缝中钻进来的丘丘人暴徒和兽境猎犬,密密麻麻的,如同黑色的蝗虫一般,在顶上天空嘶吼落地。 散兵站在踏鞴砂最高点的山。 他无愧于雅美夫人口中实力增长四百余年的神造人偶之名,黑色的法器祭出,雷鸣和电闪同时从掌心飞出,瞬间便飞到怪物堆里,在黑色浊雾中弹射,小型怪物顿时便消除了一大片。 而后裂缝里再钻出更多的怪物,雷光激射下又再花为飞灰,他一个人就抵得上一只数目庞大的军队,来再多的怪物也是徒劳,唯有那只巨大的黄金王兽一直在用虎视眈眈的兽瞳盯着他。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轻快跳脱的声音。 “你说的多托雷在哪里啊?我怎么没看见。” 散兵的手不自觉地一顿,几只兽境猎犬逃脱他的扑杀,他停了停,又及时地补上一道雷击才让这些嚎叫的怪物归于湮灭。 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让你在家里好好呆着吗?” “我害怕啊。”阿遥笑嘻嘻地说。 他坐在散兵身后一块漂浮的大石头上,双手撑住下巴,红衣是雷鸣飓风和黑云背景下最为灿烂夺目的颜色,他看着散兵:“斯卡拉姆齐,我害怕你杀光了怪物,又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呢。” “你是很想把我关起来的吧?” 阿遥站起来,一蹦一跳地踩着路过的飞石,一步一步跳到散兵面前。 他又坐下来,因为飞石的位置高,看上去比散兵高半个头,双手撑在岩石边缘,两条腿还在晃荡:“我可不想被你关起来,也不想留你一人沉醉在梦里。哦对了,怎么样,这衣服你挑的,好看吗……干嘛躲着我,你倒是看我一眼啊。” 散兵停顿片刻,专心操作手里的雷电,然而红色的衣角一直在眼前飞舞,左看也是,右看也是,无论往哪看都在眼前晃荡。 “你可真是讨人烦。” “你真不看啊?”阿遥略带忧伤地叹了口气,“再不看可就没得看啦。” 黄金王兽体型硕大,身型大小足以抵得过上百条普通的兽境猎犬,如果说龙是站在元素顶端的生物,那黄金王兽就是无可比拟的猎犬最强者,身周黑金色的雾稍微一碰人都会被腐蚀大半,更别提还有腾飞的能力和巨大的体型压制。 然而阿遥回过头,和黄金王兽对视了几秒。他还没有王兽的眼睛大,漆黑兽瞳中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全身,呼出的口气带有浓烈的恶臭。这头怪物是幻境里除了散兵和他自己以外唯三的活物了,阿遥边叹息边调整战斗姿态,竟然还感觉到一丝可惜。 “没见到多托雷呀,好遗憾,我还很好奇这个人究竟长什么样的呢。” “呵。”散兵冷笑一声,“他早死了。” 斯卡拉姆齐这么一说那这个叫多托雷的坏人就一定还活着,短短几面阿遥就摸清了散兵的大致性格,或者说散兵对他根本就没有防备。 阿遥吐了吐舌头,紧接着从半空中跳下了石块,整个人在簌簌风声中迅速地落到了谷底。 然而下一秒,一头紫色的巨龙从御影炉心的坑底中窜出,绕过了那些侵蚀的黑云和长满利牙的巨口,腾地一下,一口狠狠咬在黄金王兽的脖颈上。 阿遥已经不再是之前那头白中带紫像条小蛇的小龙了,虽然他已经忘却,但魔神心脏带来的力量增幅即使是重生再启之后也留在了生命里。足有半人高的两只角各自长有复杂的纹路,雷元素充盈到身体都变成深紫色,背部还长有一对正在发育中的薄翼。 他狠狠地咬下了黄金王兽最脆弱最柔软的一块肉。 紧接着,一道粗壮的雷电劈进了滴下黑血的伤口里。 那条疼痛难忍的巨大王兽不停地在半空中翻滚,它试图喷出毒雾想要咬住紫色雷龙,然而阿遥一翻身就又变回了人类模样。 在极度靠近深渊裂缝的地方,他的实力和巅峰时期相比已经恢复得相差无多,此刻召唤出自己的剑握在手里,人还落在黄金王兽的头顶上稳稳站着。 “斯卡拉姆齐,我想了好多办法想离开这里,不过我现在想想,还是和你打一架来得最实际。” 话是说不通的,往往他一提到“清醒”、“梦境”的关键词的时候,散兵就会下意识地忽略他说的话,而他作为梦境主人,阿遥的实力受到巨大压制,想要暴力拆除屏障基本是不可能的。 说实话能有现在的局面阿遥还是挺感谢这堆深渊的怪物打开屏障,让他能有机会和斯卡拉姆齐公平对话,所以他选择变回原形给与这位敌人尊重,选择一个充满美感的退场结局。 紧接着他从碎石群中跳过去,一剑破天光,朝散兵袭来。 没有什么比这在踏鞴砂御影炉心上空,在化龙又变回人类后给与生机勃勃的一剑更能惊醒散兵的了,散兵本能地用法器接住而后还击。他们之间的架本来就没有打完,被一场梦猝然打断,此刻又续上,反倒是打得更激烈,更凶狠。 凶狠到从裂缝中涌入的怪物都在战场外围被碾成片片碎屑。 两道身影都是雷属性,散开的雷电将天空和大地都染成看不清五指的紫色,白色闪光而过,屏障片片龟裂,引发的一阵阵地动将虚幻世界里的海水都掀起了十几米高。 锵锵几声。 剑击打在法器上,火花四起,落在了头顶天穹的屏障,竟然像点燃一张纸一样点燃了本就催不可破的透明屏障。屏障在电光中被击出裂纹,再在震动中点点落下,随后在大火中化作飞灰。 周围的事物全都像老旧相片褪色一样变得苍白透明,包括在山脚下拥成一团的村民,边缘的寂静森林,正中的御影炉心一起,连同失去作用的梦境被漆黑的深渊替代,逐渐湮灭于虚无,活在过去里的回忆无法变成现实,只有那条黄金王兽的尸体在脚底下无比真实。 梦境猝然崩塌,他们已经回归到真实的深渊之中了。 阿遥用剑挡住一道电光。 身上红色的喜装也在幻境作用褪去的时候变回了白色的衣袖,神里家纹和神社神纹同时在身上绽开,同色绣纹精致得反光,如同过去和现实交叠,在旋转中生出了花。 打到一半,挡住散兵的攻击,阿遥突然开口轻声地请求:“我们别打了好不好呀?” 他和散兵战斗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破除梦境,现在梦境一破,也就没有再继续的必要,虽然龙的动作很凶狠,但是龙觉得目的达到就没有再战斗的必要了啊。 然而散兵像是没有听见一样,黑暗里不停舞动的闪电成了深渊里最醒目的色彩,一道道或紫或白的电光劈在两人周围,让阿遥根本摸不清他的意思。 只从他冰冷的下颌角大致得出结论,八成还是要继续的吧。 在梦里的时候,散兵那顶大帽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和他一起进入到环境里面,等他们出来时,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头顶,如今被帽檐一遮,尾帘无风自动,连他的眼睛都看不见,情绪也捉摸不定。 唉,斯卡拉姆齐的心思真难猜啊。 剑势转守为攻,阿遥叹了口气,紧接着眯起眼睛,寻找突破的缝隙口。他突然身形诡谲地一动,趁着散兵法器两次攻击的间隔里钻到散兵的大帽子底下,死死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 “不打了不打了,斯卡拉姆齐你听见没!不要再打了!” 这么近的距离总不能散兵还想揍他吧,至于吗,不就破掉他的梦境嘛,有必要这么生气? 龙还有点委委屈屈的。 他明明是为了斯卡拉姆齐好啊! 梦境里经历的事情不能让阿遥昧着良心说自己毫无触动,阿遥晃了晃散兵的发梢,触感微凉,龙很喜欢,反正散兵暂时停止了行动,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他决定说两句又好听又真诚的实话哄人开心。 一句是。 “虽然现在说可能有点晚了,但我还是想说,斯卡拉姆齐,”声音直白且坚定,“龙一见到你,就很喜欢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另外一句:“如果你不是愚人众就更好了。” 第33章 6000营养液加更 深渊里蔓延的黑色雾气,更加衬托着散兵的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变红,手里拳头握紧几次,他才能沉下声音,保持一切都不在意的样子:“你给我下来。” “我不下!”阿遥死死抱住不撒手,“就不下!” 斯卡拉姆齐怎么当龙是傻子,让他从自己身上下来的话是还想再继续揍他吧。 眼睛提溜一转,几缕发丝落在散兵脸侧,阿遥从他的侧颈处伸出脑袋看向他:“除非你说你不喜欢龙,你说了,我现在就下来。” “我当然——” 散兵说了一半就卡在喉咙里,他本来想说不喜欢的。 再浓烈的爱,四百年后也趋于平淡,留下最多印象的还是浓墨重彩的背叛和死亡。散兵此刻心里唯一奋斗的野望就是要等上尘世七执政的神明宝座,然而看见阿遥的眼睛,他突然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仿佛已经死去的火山又有了重燃的趋势。 阿遥盯着他:“当然什么,喜欢还是不喜欢?” 散兵脸上的红有扩散到全身的趋势,他怔怔地看着阿遥,脸忽然往旁边一撇。 “啧,你真是麻烦死了。” 龙立刻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嗯嗯,我也很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要差一点,因为我讨厌愚人众。” “都几岁了,你都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吗,我什么时候说出你想要的答案了。” “好好,你不喜欢我,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你。” 散兵:“……” 他咬牙切齿地问:“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知道知道,斯卡拉姆齐,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阿遥拖长音调,轻软地像一颗糖果,他把整个人支撑的重心都挂在散兵脖子上,“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你是独一无二的,看见你就砰砰心跳的喜欢……等等,你把头转过来啊,躲什么躲,你脖子好烫啊。” “……闭嘴!” 阿遥立直了,两条胳膊还牢牢抓住他,不安分的两条腿踮起来紧紧地贴在身上,嘴里正喋喋不休地抱怨。 长这么大了,一点分寸也不懂,随随便便就和别人贴着这么近的距离。散兵很想骂人,嘴唇嗡动忍了很久,但最后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 收回法器,他死死地维持住不看阿遥的别扭姿势,任凭阿遥如何扭动他的脖子都不肯把头转回来,直到扩散到全身的面红耳赤都渐渐消退,他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阿遥双腿之间,轻柔又克制。 散兵犹豫挣扎了一会,在阿遥懵懂的眼神里把他托起来,背在身后。 阿遥的腰很细,腿也直,体温比正常人类要高,手贴上去仿佛在被火灼烧,散兵不自在地咳嗽两声:“出发了。” 深渊里没有道路的概念,往哪个方向走都一样,随时可能有突然的空间裂缝出现将他们吞噬,又或是吐出一大片具有高攻击性的怪物,整个深渊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就像没有道路也没有尽头的偌大迷宫,稍微一不注意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当然,散兵不在其中之列。 加入愚人众数百年一直替至冬国在深渊外围征伐,即使从未到过深渊内部区域,也足够让散兵了解这块迷雾之地的些许特性,他有把握能走出这个鬼地方,人偶的神明级材料也足够让他扛住来自深渊的侵害。 但是阿遥不一定。深渊会吸纳生物的怨念,神明死时的祟欲,禁忌的知识,以及一切被天理排除在提瓦特之外的邪恶力量,当年光是神明污秽就让阿遥…… 视野骤然变高,笔直的鹿角还顶歪了散兵的帽子,倾斜一半的帽檐将视线都遮住了一半,散兵忍无可忍:“把你的角收了。” “哦。”阿遥乖乖听话。 晃了晃,两根鹿角就消失不见,沸腾的力量收回之后,白色的长发也渐渐地变回了紫色,红绳锁住的铃铛绑在发尾,将一头光泽秀丽的长发束好,走动间扫在散兵手指上,无端产生些许痒意。 散兵把阿遥往上掂了掂,这时他又恢复成看人一眼都带些许嘲讽的高傲神色,方才羞赧脸红的模样如同池塘水面的一道涟漪,眨眼就消失不见。 他慢条斯理地让阿遥自己动手:“帽子你自己戴着吧,上面有我的气息保护,一时半会保护你还是不成问题的。” 黑红色的帽子配白衣的着装搭配是有够奇怪的,一点也不符合龙的pika美学,而且脑后长长的帽帘那么沉,斯卡拉姆齐平常真的不会觉得头重脚轻吗。 阿遥趴在散兵肩上,把帽檐边上两根长长的带子拴在一起,金饰红绳围成的方寸之地中只有他和散兵两个人。阿遥满意地铺平他的得意作品,侧过头,将额头贴在散兵的脖颈。 那里动脉直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散兵的脉搏。 “斯卡拉姆齐,”阿遥轻声询问,“你跟我说说吧,四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啊?” 散兵笔直地往前走,脚步不停,深渊里连呼出的呼吸都是黑色的,四周温度下降得可怕,可行走在其中的两个人都是无所畏惧的类型,动作完全不受影响。 听到这个疑问,散兵手顿了顿:“不是什么好事,不用了解得那么清晰。” “可是我很想知道啊,神子之前跟我说过一小部分,她说她了解得也不够清楚,具体的答案还要我自己找。从你的梦里我可以知道,‘阿遥’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你那么喜欢他——” 散兵斜过眼一瞥。 阿遥立马从善如流地改口:“——行,你一点也不喜欢他。” 他观察着散兵的脸色,发现他还是不虞,又接着换了一个说辞:“嗯……那就你有点喜欢他,哎呀你好难伺候啊斯卡拉姆齐。我真的好想知道四百年前发生的故事啊,是什么样的经历塑造了我,梦境里的丹羽和也雅美夫人多托雷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看见你的时候觉得一见钟情,然而仔细想想,却又觉得这种感情由来已久,只是在冰封下存了太久,时至今日才流露出冰山一角。” 现在他要修正一下。 之前在踏鞴砂人类遗址碰见散兵的时候根本不是对朋友应有的感情,他迫切想了解这个人的一切,却又察觉到些许感伤。 十年里他被八重神子压着做过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现在想想这种莫名其妙其实都有迹可循。新的御影炉心制造完成后,八重神子非要把他放在炉心上当一日限定吉祥物。当他还是鸣神大社一条混吃等死的龙时,八重神子要求他负责过四百年前从踏鞴砂移居到鸣神岛的人类后代的生活住宿问题。 后来升任终末番首领的时候,阿遥接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协助一个叫枫原万叶的人逃离稻妻,那个少年阿遥印象深刻,因为他有一抹几乎和丹羽久秀一模一样的刘海。 “你要是不主动说的话,我问总可以了吧,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阿遥坏心眼冲散兵耳朵里吹了一口气,满意地看着耳廓从莹白变得通红,在散兵“再乱动我就把你丢下去”的威胁中,他勉为其难地收拢姿态。 “我们是怎么遇见的啊?” “神无冢,借景之馆,我是雷电将军存放在那里的人偶。” “哦那你是不是看见我第一眼就想跟我走啊。” 散兵:“……” 当初不过就是一条花纹斑驳小臂长,长得跟蛇一样的龙,到底是有什么脸说出这种话的。 他瞪了阿遥一眼,随即阿遥就咕哝着转换了话题:“不说就不说嘛,那你是喜欢我叫你阿散还是斯卡拉姆齐啊?” “……随便你。” “那和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吗?你有没有因为和也吃过醋啊?” “你想多了吧。” “你什么时候加入愚人众了啊,冰之女皇开出的工资很高吗?” “和一群乌合之众共事而已,没有什么忠心可言,身外之物我也不在意。” 这就不对了,阿遥闻言直起身体振振有词地教育起执行官大人:“钱要是不多,你怎么能养得起我的!我对食物很挑剔的,神里绫人都要给我开最高级的薪水的!” 散兵:“……” 时间流逝了多久也说不清楚,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这条路的尽头被拉得无限长,散兵在有闲心回答阿遥的问题的同时还有心思腾出手处理随时出现的怪物。 电光雷鸣间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询问八重遥是否还是曾经的阿遥这个问题,独特的经历才能造就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有因才有果,失去记忆之后的阿遥就像是无根的浮萍,所以才会那么渴望追寻自己的过去。散兵知道他那么聪明,比如御影炉心,比如多托雷,一些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想必早已猜到了答案。 龙不像人偶一样有接近无限的体力,他问了很多问题,也思考过很多,问得大脑疲惫,靠在肩头眼睛都睁不开了。 “想睡觉了?”散兵这时的语气才软了一点。 他把阿遥放下,打算就地修整一段时间。阿遥迷茫地睁开眼,抓住他的衣袖,还用帽子挡住脸,小鸡啄米一样点点头。 “睡吧。”盘腿坐下后,帽帘被散兵铺开成为天然的床垫。 阿遥靠在他的肩头,呼吸间好像有一种初春时温柔散漫的樱花气息,芳菲散尽,将冰封的火山一并唤醒。那些四百年来从未被拂去过的痛苦和挣扎都奇迹般地消失了,只剩下心中宁静悠远的平静海面。 散兵轻轻地将十指插入阿遥的发丝之间,梳顺他的头发,贴心中还听见阿遥的呢喃:“阿散……我还有一个铃铛呢……” “在这。” 散兵从身后的衣袋里拿出一颗因为存放太久而显得黯淡的铃铛,表面已经看不出金色的光晕。他将这颗铃铛与阿遥发尾的那颗绑在一起,稳固牢靠到绝对不会再掉下来。 在腰间缠了那么多年,总该物归原主了。 第34章 第 34 章 阿遥的重量比想象中还要轻,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变成一口咬死黄金王兽那样的庞然大物的。现下人形体将整个身体缩成一个球,重心全压在散兵身上,也不能使后者移动分毫。 散兵动了动嘴唇,似乎想骂一句:“幼稚鬼,你是把我当成床吗?” 又怕声音太大,吵醒了怀中人,张合间把嘴紧紧闭上,身体却诚实地调整了坐姿,好让阿遥躺得更加舒服。 时光漫漫难以打发,于是阿遥蜷缩的手指就成了散兵最好的玩具。起初他只是不小心碰到阿遥落在地上的手指。 手指白皙修长,即使常年握剑也没有茧子,摸起来很容易上瘾。散兵一边用自己的手指和阿遥指尖相对,轻轻触碰,一边脸颊微红还要在心里唾弃自己。 他怎么能比幼稚鬼还要幼稚! 深渊时空紊乱,只能用心跳脉搏计数作为测量时间的工具。 约莫两个小时后,阿遥突然翻了个身。 他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脸埋在散兵颈窝里蹭蹭,声音也迷迷糊糊的。 “唔,斯卡拉姆齐,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出去啊?” 散兵主动拉着阿遥的手还没放开。 心脏扑通、扑通。 铃铛叮当、叮当。 如同隐秘的心思被剥开,散兵慌乱又小心地将阿遥的手放回原处,停顿片刻后,声音假装镇定:“咳,快了,污秽的气息已经弱了不少。” “是吗,”阿遥一无所知,兀自沉浸在需要起床的痛苦里,“让我再睡五分钟,等五分钟,我肯定……” ……肯定起。 他将散兵的胳膊藏在怀里,又睡着了。 如果不是黑暗的环境和周遭侵蚀的力量,这一幕宛若回到四百年前,流浪的每一个夜晚里,龙和人偶都是这样度过。 龙睡觉,人偶陪龙睡觉。 宁静安详的夜里,他是抱枕、闹钟和安眠的床。而阿遥的睡颜永远是无忧无虑的,好像无论现实里发生了多大的劫难,在他的梦里,都轻飘飘地如同一片羽毛。 永恒让时间上每一个节点都无比清晰,散兵余光打量阿遥恬静的睡颜,终究没忍住,伸手理了理龙落在两鬓的乱发。 就在此时—— “叮。” 一声微小的响动。 下一刻,橙色的焰火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阿遥和散兵的脚下燃起,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深渊内一小片区域,又随即被更加黑暗的雾气吞没。 散兵一手抱着阿遥一手拿起帽子,早在火焰落地之前就跳开了,正警惕地望着不远处。 “有敌人。” 阿遥骤然睁大眼,再多睡意也没了,眼神明亮清醒。 他从散兵身上跳下来:“什么敌人,是狂暴的丘丘人,还是成群结队的兽境猎犬?” “都不是,”散兵顿了顿,习惯性地想刻薄一句,却因为刚才阿遥睡觉时自己的心虚举动而吞了回去,他反问,“你听说过深渊教团吗?” 龙可是尽职尽责的好员工,每一条收录进终末番情报库的信息可是一清二楚的! 想了想,阿遥回答:“由非人魔物组成的组织,幽居深渊之中,与地表的生物为敌,欲颠覆神明与天理统治的世界。[1]” 虽然说深渊里裂缝多,出现什么怪物都很正常,但常年居于地底,很少出现在人类世界里,隶属于深渊教团的深渊咏者……龙真的是第一次见诶! 辉光在黑暗中即使微弱也能驱散些许黑暗,在阿遥和散兵不远处的地方,一道颀长的身影漂浮在空中,他全身遍布金红相间的铠甲,手里还有一本魔典,身周数个小型火球已经将目标锁定了他们。 是敌非友,这位显然对阿遥和龙有着巨大的攻击意图。 对敌人从来不施以怜悯,阿遥立刻兴奋起来:“揍他!让他知道什么是火雷超载教做人!” 不用他说,散兵已经连劈数道惊雷直指深渊咏者。 轰隆隆接连几次巨响,雷电撞上火球,瞬间爆开的力量向四周炸开,顿时就把距离较近还没来得及避开的深渊咏者炸得灰头土脸。 同时,在黑雾和爆炸的掩盖中,还有一柄出鞘的剑,剑锋锐利而鬼魅,在深渊咏者因为爆炸退却的时候迎面而上,一剑恰好劈在方才爆炸在盔甲出制造的破损处。 刹那间就将深渊咏者身上的裂纹又扩大了数倍。 火雷相撞的超载爆炸产生的巨大气劲也推开了阿遥,他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呸呸两声,看向甫一见面就被压制得死死的深渊咏者。 不就是爆炸吗,谁怕谁啊! 有本事就来和龙比比是龙的剑更狠,还是深渊咏者的盔甲更硬。 阿遥轻轻哼了一声,提剑准备再次冲上去,这时散兵伸手拦住了他:“刚睡醒,你去旁边休息吧。” “诶?”阿遥呆了呆:“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总不能说是爆炸距离太近担心阿遥受伤吧。深渊环境恶劣,任何一个伤口都可能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可基于以上理由的关心过于明晃晃,要他说出口比登天还难。 散兵沉默片刻:“让你退下你就退下,切,我又不会害你。” 好在龙是一条尊重个人意愿的优雅的龙。 速战速决,散兵越过阿遥飞身欺上,明明是个远程法师却打出了移动炮台的气势,他一上来就输出全开,力求最快解决战斗,压得深渊咏者喘不上气。 随即一道粗壮的雷光夹带雄浑的威能,直直劈在深渊咏者身上,盔甲都冒出了滚滚浓烟。 这下敌人终于承受不住,跪地求饶:“等、等等!别打啦!再打我就真的要死啦!!” 阿遥:“……” 散兵:“……” 求饶还这么理直气壮的魔物真的是生平仅见。 阿遥盘腿坐在地上,好奇又茫然地看着这位据说是“觊觎地上一切生灵”的深渊教团的一员。 哇,这么怂的吗? 很可惜此时站在深渊咏者对立面的并非是从不留情也从不残酷的阿遥,而是在厮杀和实验中挺过来心狠手黑的散兵。 散兵啧了一声,根本没听他喋喋不休的求饶内容,手指一动,指尖上一枚浓缩了无数雷元素的电球就对准了他。 电弧闪光,紫色的元素力几乎压缩到接近于黑色,隐隐激起心底下坠的恐惧。 深渊咏者的脸立刻就垮了下去,惊恐到灵魂都快要出窍,哇啦哇啦像吐豆子一样把他能说的都说了:“其实是我的主人派我来测试一下你们的实力他说希望能和一位叫斯卡拉姆齐的执行官谈一谈关于神明和天理的问题主人说你一定会感兴趣的因为这和一条龙有关希望以后能形成合作互惠的良好关系我就是一个传话的请千万不要杀我啊!!!” 语速之快,阿遥都没能听明白,一串长句子里就听清了“斯卡拉姆齐”、“神明和天理”、“合作互惠”这些词。 还有最后杀猪一样咆哮的感叹句。 地上的生灵分为七国,每个国家都由其所属的神明统治,与深渊里的魔物向来不死不休互相敌对,可现在居然有一个不怕死的深渊咏者跑来问斯卡拉姆齐,愿不愿意结盟? 散兵的背脊却不自觉地一紧。 因为龙和神明。 刚刚深渊咏者提到了这个。 这真的很令他好奇,不由得给予散兵放过敌人的理由。他从未打消心底的野望,意动悄悄漫上了心间。 即使如此散兵也没有打消手里的电球,而是威胁式地将他对准了手下败将:“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 深渊咏者唯独此时才沉默了一下。 “其实……我的主人,你们是知道他的。” 咽了咽口水,深渊咏者才能勉强无视头颅正前方那股恐怖的威压。 他小声地交代完毕:“你们可能遇到过的,金发的女性旅行者,其实就是我的主人的妹妹。” 第35章 第 35 章 “金发的旅行者,你说的是荧?你是荧的兄长的手下?” 阿遥双手撑着帽子,指尖一翻,帽檐微微往上掀起一角,露出他微微睁大的眼睛。眼前深渊咏者还维持双手投降跪地的姿势,不足十公分的黑紫色小球闪烁隐隐威光。 他好像察觉不到散兵和深渊咏者之间的焦灼氛围,语调中还带有喜悦的惊奇,派蒙说荧一直在提瓦特中寻找自己的胞亲兄长,足迹踏遍各国,找了很久都没有线索。 ——当然地上没有线索啊,因为她的兄长居住在深渊地下。 “那个菜鸟,”散兵没有侧过头,灼灼双眼威胁似地深渊咏者,但是阿遥知道他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你跟她关系很好吗?” “算是朋友吧。”阿遥眨眨眼,“斯卡拉姆齐,你吃醋了吗?” “啧,怎么可能有这回事。”散兵低低地说。 空气有一秒安静。然而阿遥才不管散兵的内心活动如何千回百转,他双手举起,伸起懒腰,跑到散兵身侧盯着深渊咏者打量:“绫人、托马和神子都让我多多照顾旅行者,旅行者也愿意陪我到工厂里清扫愚人众,我当然愿意当她是朋友。” 阿遥接着说:“倒是听你语气中和荧也不陌生,斯卡拉姆齐,你们立场对立吧,你什么时候在哪见过荧——” “之前在蒙德有过一面之缘而已。”散兵神色不自然地一顿,“你可别想多了。” “我哪里有想多!”阿遥侧过身体,伸出脸,阻隔散兵和深渊咏者之间的视线交流,他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只是觉得我都还没出过稻妻呢,怎么你都跑蒙德去啦,蒙德有什么好玩的啊,有什么好吃的呀,和稻妻有什么不同你快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好了!别挡着我,我答应带你去玩!蒙德璃月枫丹须弥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散兵不耐烦地用另一只手食指拇指交错,在阿遥脑门轻轻弹了一声脆响,“现在还在审讯犯人呢,你先让开,等我们从深渊出去再说。” “好耶!” 深渊咏者:……他只是一个传话人,倒也还没到犯人的地步。 可在场的二位他一个也惹不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阿遥得到满意的答案,哦了一声又乖巧地让出了位置,站在紫色短发大杀神身后半步的位置冲他无声地呲了呲牙。 有一种务必让他将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吐露出来的气势。 “深渊里的怪物是受你们指使或者控制吗?”狭长的眼尾透露着锐利,散兵将电光小球往前送了一公分。 深渊与地上世界里表两分,对地上大部分生物而言,地下的空气都是一种剧毒,可以擒住心智,篡改灵魂,变成只懂得撕咬进食的怪物,最终发狂致死。唯一能长时间生存在这里的生物不是深渊教团就是兽境猎犬,可是如果深渊教团的主人其实是一个人类的话,那上述的事实都会被推翻。 “额不不不那不是,大部分怪物都不受我们控制。” “你的主人为什么不愿意回到地上,他是人类吧?” “嗯……因为他正在被追杀……”深渊咏者自称渊上,“别瞪着我,我说的是事实啊,具体情况你可以和主人聊,更多的我也不清楚,我就是个小卒而已嘛。” 指尖的电球好像能周围的黑暗也能吸入,引得渊上伸长了脖子往后仰倒想要远离,而球的主人没有给他半个眼神,长长的睫羽垂下来投下一片阴影,漫不经心地说:“那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会选中我?” 还刻意地提到了神明、人偶和阿遥,像是知道他的软肋和企求一样。 四百年时光足以将大部分故事腐烂掩埋,散兵和阿遥在踏鞴砂经历的一切都没有被历史铭记的必要,除了少数几名知情者以外,终末番和愚人众本该毫无联系才对。更何况他要成神这件事更不会到处宣扬。 这本该是个秘密。 哪知道渊上怔住,脱口而出:“因为你本来就是最接近神明的人。” 要他说根本就不需要武力试探这么一个环节,实力悬殊过大让他的小心脏都快砰地炸开,渊上尽可能地将主人的命令交代清楚:“主人和你利害立场一致,如果你有疑问的话,主人说他愿意将一切情报与你共享,等你跟我回去就行了,我们绝对对你没有加害之心!你看半个深渊教团加起来都不会是你们两个的对手是不是!” “我需要你来教我做事,嗯?”散兵反问。 渊上:“……” 刚出口话瞬间就被堵回去了,他怔怔跪在原地,冷汗涔涔即使闷在盔甲里都能从缝隙出看出端倪。 下一刻,散兵手掌一翻,之间的小球就在指缝中消失不见。 渊上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就看见阿遥蹦过来,如同习惯一样跳到了散兵背上,而后者牢牢地将手伸在背后托住了他。阿遥从侧颈处冒出了头,对渊上说道:“愣着干嘛,我们同意了,快带路吧。” 深渊里没有路可言,空间套着空间,瞬息之间发生变化便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然而有了本地人的领路,如同深海中的灯塔一样,阿遥整个人贴在散兵背上,心脏和心脏之间靠的极近,散兵数着阿遥的心跳,不足一刻钟时间视野内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那是一座在视野边缘拔地而起的宫殿。 不同于地表七神建立的文明,无论是装饰也好还是主轴也罢,这座宫殿以机械和齿轮作为运转的核心。深渊里有且只有这么一座建筑物,宫殿内部散发着深蓝微弱的光,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卷起黑暗的雾从中庭吹过,奇异地竟然让人感觉到了一丝燥热,如同这座高大华美的建筑物一样不可思议。 齿轮卡住穹顶上发光的人造太阳,地板和墙壁上都没有花纹,而是用充满机械感的金属质感代替。周围无数隐秘的角落和缝隙里依稀能感受到来自魔物的窥探,那是在地面上无数次主动袭击人类的深渊法师,此刻却迫于宫殿主人的命令而无法对这一行人出手。 散兵把阿遥放下来,替他顺好长发,再检查一般狠狠将帽檐扣在阿遥脑袋上。 他的停顿掩饰得很好,自然地牵过阿遥的手,低声嘱咐:“小心点跟紧我,这里很危险。” 然而,此时一个声音却打断了他。 “很抱歉,接下来是我与散兵的对话,这位客人恐怕只能先去偏殿里等一等了。” 沿台阶而上,在前方巨大的弧形拱门之下,有一道逆光的身影缓缓走来。他有一头与旅行者颜色相似的金发,绑成了麻花辫垂在双腿之间,金色的眼睛,黑白金相间的服饰,相似的脸型和五官依稀能分辨得出他与荧的血缘关系。 深渊教团的主人,旅行者荧的兄长,空。 他一步一步从台阶上走下来,越是接近越是能感受到他与荧微妙相似而又完全不同的气质。阿遥不加掩饰地上下打量着空,狐疑道:“荧的哥哥?有什么是斯卡拉姆齐能知道但我不能知道的?” 空长了一张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脸,声音如他性格一般温柔,但却不容置疑:“我不能说,但是我保证这是为了你好。” 阿遥歪歪脑袋。 龙确实没有从空身上感受到恶意啦。 直觉如是说,但自愿做是一回事,被命令又是另一回事,阿遥握紧掌心中的手,深渊险恶,他不想和散兵分开,顿了顿:“既然会害了我,那你跟斯卡拉姆齐说,就不怕害了他吗?” “应该不会的。”空无奈地笑了笑,“虽然第一次见面就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请你们相信我。” 深渊的王子侧身在散兵耳边悄悄低语一句,声音刻意地压低让另一边的他什么也听不见,同时捂住了嘴巴让阿遥也无法从唇形判断出句子的内容,只能抿紧嘴巴站在原地等待散兵的反应。 有什么事情还偏要凑近耳边嘀嘀咕咕地说,还要当着龙的面! 空太过分了! 这世界上已经很少有事情能打动散兵,但他此刻白皙莹莹的漂亮脸蛋上两条眉毛都皱在一起,胸口起伏数次,几乎不假思索:“好,我们单独谈一谈。” “喂,斯卡拉姆齐!”阿遥不满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后,握住散兵的手突然被翻起,散兵转守为攻,从指缝中插入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散兵的声音都比平常温柔一点:“就在旁边等我吧,我会把能说的全都告诉你,别担心我,倒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阿遥:“……” 空说了不算,龙勉强能听斯卡拉姆齐的话,他撅着嘴勉为其难道:“聊的时间太长我可是要冲进来找你的,真的哦,没骗你。” 散兵一把揉乱了他的脑袋。 渊上带着阿遥穿过侧面的小门,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相连的手,温热散去,掌心冰凉,宽阔的大殿上顿时就剩下了散兵和空两个人。微弱的光从头顶的巨大圆球机械渗出,落在分在地面两端的两个人脸上。 昏暗中连视线都受到了影响,即使是黑暗中能视物的散兵都在阿遥过了小门之后再也捕捉不到白衣纷飞的身影,他缓慢地收回目光,再抬头直视空的时候那股柔和的氛围散去,剩下的只有嗤笑和嘲弄。 他双手抱臂:“你刚刚说的阿遥被天理盯上了是什么意思。” 神明治国,在神明之上还有天理端坐天空岛领御世界,这是全提瓦特耳濡目染的寓言故事,历史中只有五百年前召集七神灭了无神之国坎瑞亚的时候能窥见天理的只言片语,从此再无声息。 五百年前散兵还没有降临于世,阿遥估计还没有从蛇窝中破壳,天理仿佛只出现于传说中,和他们两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空还依旧保持温和的态度,却对散兵的问题避而不答,他接上:“你知道永生的生物总会磨损吗?” 散兵不语。 时光能磨灭一切,即使生命不死,灵魂、意志、思想都会被时间改变或是消亡,谓之磨损。空顿了顿:“神明一直在寻找抵消磨损的方法,比如蒙德的风神会长时间陷入沉睡,稻妻的雷神选择制造人偶代替她执政,自己遁入永远不会改变的一心净土里抵御磨损。” ——散兵,曾经就是雷电影抵御磨损的方法。 空淡淡道:“身为永恒不死的元素龙,每一条龙都从自然中继承了抗衡磨损的能力,只是雷鸣之龙选择的是一条最危险最艰难的路。” 第36章 第 36 章 偏殿光线比大厅还微弱,渊上和阿遥进入的时候黑暗如潮水退去,藏在黑暗其中无数双深渊教团的眼睛也悄然地离开,将偏殿中央的桌椅板凳留给了他们。 阿遥一屁股坐下,椅子冰冷坚硬,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他靠在椅子后背,望向空无一物的桌面和置物架,问渊上:“有点渴了,能给我杯茶水吗?” 渊上:“没有。” “那能给我一杯白开水吗?” “没有。” “……那有吃的吗?” “……也没有。” 无辜的紫色大眼睛望向渊上:“我是你们请来的客人吗?” 无辜的面具挡住了渊上真诚的视线:“你是。” 阿遥:“……” 渊上:“……” 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阿遥是大眼,渊上看不见眼睛。 没吃没喝不知道多长时间了,阿遥瞪大了眼睛,里面都是满满的震惊,虽然龙的确不用吃饭,但是渊上越是说没有就越激起胃部的叛逆。 阿遥嘴唇嗡动,颇为委屈:“那为什么什么都没有,我饿了怎么办?” 渊上颇为稀奇地问:“你是龙吧,龙不用像人类一样用五谷杂粮补充能量和体力吧,你怎么还能饿?” 教团里的非人魔物不需要大量进食,况且深渊也不是能产出粮食的地方,每一次有能量需求的时候,教团都会派魔物偷偷去地面上偷盗人类的食物。只是这一次很不凑巧,散兵和阿遥掉进深渊属于不可控的随机事件,运气不好到宫殿里储备刚消耗完。 阿遥嘿嘿一笑以同样的句式反问回去:“你是深渊咏者吧,咏者不一直都是敌视地上生灵的,那你是不是该和地上生灵的我打一架?” 渊上:“……” 不了不了,见识过这条龙凶残的手段,打不过打不过。 偏殿占地比大殿狭小,四面光秃秃的墙全都封闭,只有进来时一道小小的门能连通外界,头顶的微光将空间染上深蓝,如同深不可见的海底。 阿遥的脸也一半陷入黑暗,一半被光照亮,即使是无辜得意的小表情,也在幽闭昏暗的环境中无端带上一丝冷冽锋利。 渊上讪讪地笑,想起带着遮面盔甲阿遥根本看不清他的求饶,又连声哀嚎:“我错了我错了,现在真的没有这些东西,唉自从五百年前我们在深渊安了家,我都好久没尝过一顿美餐,这日子过得也太惨了点。” 本来是想敷衍阿遥,哪知道渊上越说越伤心:“五百年了都没发过工资,主人有命令还得随叫随到,稻妻的狗都过得比我好,地上生灵还总是对我们喊打喊杀啊,这日子,苦啊!” “如果你们不在大陆上挑事的话,也没谁一天天到晚要针对你们。”阿遥翻了个白眼,问渊上,“教团为什么会在深渊里?” 渊上动动嘴唇:“因为五百年前,天理偕同七神灭了我的祖国坎瑞亚,剩下的坎瑞亚国民受到诅咒无处可逃,在王子殿下,也就是我的主人的带领下躲进了深渊。” 无神之国坎瑞亚自取灭亡的传说可以算得上是提瓦特家喻户晓的故事,即使七国的人类并未参与到这场战争中,依旧对当年的大战场面津津乐道,这段故事被各国改编成了数种寓言。 每一个故事共同的地方都是,坎瑞亚盲目扩张领地,企图亵渎神灵,将漆黑的灾难种子播撒向全世界。随后七神聚集在一起,向坎瑞亚发动灭世的战争,最终力挽狂澜在漆黑灾难完全降临之前,覆灭了坎瑞亚,阻止灾难拯救了世界。 然而在渊上口中,只有故事的后半段是真的。 盲目扩张领地是因为坎瑞亚是地下王国,缺乏日照,粮食产量不够,为了养活所有国民因此需要大面积耕地,左右地下也没有其他王国,不算侵占他国土地。 企图亵渎神灵是因为坎瑞亚不信神,只信人,科技高度发达到以人力可以撼动神明移山填海的威能,血与铁构成反抗的高歌,以此动摇了神明治世的理念。 这是一个属于魔神的世界,即使神爱世人是每一个魔神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约束,即使人类是数量最多情感最复杂的生物,也依旧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律。 “我们的族人都因为天理的诅咒变成了各种魔物,主人认为这种结局对普通国民非常不公平,因此在寻找净化诅咒的方法并一直潜伏反抗天理。至于主人的妹妹这五百年来一直在沉睡,根本没经历过这些。” 渊上抱怨:“结果诅咒之后像我这么精明能干的人骤然变少,以此我便迎来了作为不死的社畜这种可悲的命运。” 阿遥木然地盯着他,心想这种百年揭秘的故事会就需要配瓜子花生和果盘才完美,然而深渊教团听上去恶名在外,实际上连朵向日葵都买不起。 他顿了顿:“你们打得过天理和神明吗?” 渊上立马得意起来,声线都略微提高了些许:“当年我们只是惜败好吗,惜败!稻妻的上任雷神可是死在坎瑞亚的,继任者还从坎瑞亚学到了制造人偶的技术……不对啊,这些你应该知道才对,你的同伴不就是继任雷神用这个技术改良后造出的人偶吗?” “哦,是吗,我失忆了真的是非常不好意思,”阿遥面无表情地棒读,本是一张讨喜又多情的脸,像无边深渊里灼热温暖的小太阳,然而现在小太阳冷了下来,室内温度都降了些许。 “而且那不是我的伙伴,是我一半的男朋友。”什么时候离开愚人众什么时候再考虑转正。 渊上:“……”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阿遥和渊上面面相觑,豆大的汗珠从遮面面具内部留下来,外界只听见他干巴巴地发出声音:“哈、哈哈……” 太尴尬了,他好想跑路。 。 另一边,与偏殿相隔甚远的主殿内。 人造太阳散发的幽幽蓝光落在两人头顶,竖直平滑的纹路横隔在两人中间,散兵和空之间相隔甚远,重重的压迫和杀意像流水一样从他身上淌出来。 他垂着眼,侧脸可见狭长的眼尾和高挺的鼻梁,轮廓在脖颈投下深深的阴影。 最终散兵将恶念全都收回了身体里,只是冷冷地一声:“呵,你什么意思,阿遥抵抗磨损的方式就是失忆吗?” 空的微笑亘古不变:“不是失忆,是保留最强的身体数据后重启。” 或者说轮回更恰当。 “元素七龙每一条都有自己独特的权能,风魔龙特瓦林是化作千风,若陀龙王是能使用除风草以外所有的元素攻击,阿遥应当是吞噬净化后再重启的能力。” 每一次阿遥遭受重创,他都能吞掉这次攻击用以强化自身,消散后再次重组会变成强化过的身体素质,无论这次攻击是物理、还是诅咒亦或是魔神残存的污秽。 由于磨损不止身体,还包括心理,因此每一次重启之后阿遥的精神都会被强制回到最初的状态以抵消心理上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 散兵的背脊都在紧缩,指尖掐着胳膊,指尖泛白了面上却依旧看不出异状。 他就说,怎么这一次阿遥在深渊里坚持的时间如此之长,到现在除了睡了一觉以外也没出现过不适,而且实力增长太快,重生不过十年就能堪堪和多活了四百年的他打成平手。 原来是抵御磨损的缘故。 散兵冷笑道:“那你又为什么说阿遥被天理盯上了,可笑,天理已经几百年没动静了不是吗,如果那位突发奇想要巡视人间,首当其冲的应该是愚人众才对吧。” 良久的沉默后,空突然笑了。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即使在深渊和祟念中侵染了很多年,这一笑也冲淡了堆积的忧愁和冷淡。 然而这也不是全然纯真喜悦的笑容,其中带有一丝苦涩,空轻轻地说:“因为雷龙的记忆是可以恢复的啊,而且阿遥是一条雷元素的龙。” 一旦阿遥肃清了自身,实力回归巅峰,地脉就会将暂存隔离的记忆还给他。然而有些来自世界之外的攻击是通过模因传播,比如曾经导致须弥差点毁灭的禁忌知识,只要记得就会带来灾害。 散兵相信阿遥在知道这些东西的危害时是不会选择恢复的,可就如同一个手持核武器的人即使再善良,旁人也无法再真心实意地信任他。 如果他不知道记忆里有东西呢? 如果他受刺激想要毁灭全世界呢? 种种假说纷纭,人总是不掸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其他人,信任破碎如同镜花水月,最终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这还没完。 散兵沉默半晌,还没消化完就听见空幽幽地叙述下一条理由:“如果你们愚人众收集了历年人类获取神之眼的数据,就会发现新下发的雷系神之眼数量持续走低。” “因为雷电,是科技发展的力量。” 天理不会放任人类的科技肆意前行,否则下场就如同当年的坎瑞亚一般。电能可以作为新式人类科技的能源,而阿遥作为一条完全由雷元素之力构成的龙,不需要神之眼就可以使用元素力。 每一次重启都会使他变得更强,同时重组身体的雷元素力变得更多更纯净。没人知道重启的极限在哪,数次之后,阿遥说不定可以供给一国甚至整个提瓦特的能源。 对这种情况天理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说不准阿遥就是下一个坎瑞亚。 心潮越是汹涌澎湃,表面就越是平静,如同风暴落下之前的海面。散兵不带任何一丝感情地看向空,寒意由双肺而生,眼瞳身处隐约现出一点猩红。 他轻哼一声:“一面之词,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深渊教团的信息传递遍布地上地下,我比很多人以为的知道得还多,毕竟年龄比起其他人都空长许多年,”空说,“我没有必要骗你,其实你这么问心里肯定也是相信我了吧?” 散兵没说话。 人造太阳并不会模仿斗转星移和日升月落,它一动不动静静地悬在头顶,幽蓝的光如同薄纱般倾落而下,过程中只听见成千上万齿轮轻轻咬合的声音。 咔哒、咔哒。 好像心脏在胸膛跳跃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散兵又听不见这种声音了,激烈的战意从四肢百骸中涌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想要牢牢抓住某样东西的汹涌欲望,耳边全是一个男声在告诉他。 “不能再让遥离开了,无论以何种方式。” 这边散兵的思绪在放空,唯独空的声音还在室内回响。 “散兵阁下,我知道你的愿望,你想要成为新一代的神明,初代神造人偶被创造出来的使命就是存放神之心并代以雷神执政稻妻,只可惜现在神之心并不在你手里。” 神之心是成神必备的凭依和道具。 空背过身去,他不在乎将后背留给潜在的敌人,全心全意想要说服散兵:“力量只有掌握在手里才有可能守护重要的人,我明白且支持这种心情。”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愿意为你从雷电影和八重神子的手中取得雷神之心。” 第37章 第 37 章 神之心,一个巨大的诱惑。 它是神明身份的象征,亦是一种强大力量的根源。强大到愚人众精心布局这么多年,所求的就是将七神的神之心全部收拢到手。 散兵那张昳丽的脸在光下明明灭灭,看着空不说话,过了许久才问道:“你告诉我这些,想让我付出什么代价?” “愚人众从四百年前就在稻妻布局,如今稻妻内部青黄不接、政务一团混乱,想要稻妻安稳,要杀也好要谈判也好,雷神必须出面和愚人众谈判”散兵说,“不用你出手,巴尔泽布的神之心唾手可得,我为什么一定和你一道?” 空:“我没有要求你和我站在一个立场,我所求的,也只是希望在天理出现后,你能帮我一把。” “呵。” 那张脸好像除了讥讽以外就再也看不出别的神色了,各种各样翻涌的情绪在心里蒸腾发散,面上却一点都显露不出来,迤逦暗紫的光在瞳孔中流转。散兵在原地伫立半天,既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 过了一会,他嘲讽似地勾了勾唇角:“我讨厌别人用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威胁我,不管你说的是神之心还是别的什么。” “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空解释,“我只是觉得我们的立场在某种程度上一致,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可以合作,天理和坎瑞亚——” “别想着说服我,我自己会判断。” 大殿里安静片刻,散兵伸手想够他宽大的帽子,却扑了个空,虚虚在发丝上一抓,才想起他的帽子早就被阿遥顶着带走了。 那顶帽子不大不小,刚好卡在阿遥的头顶,合适得好像生来就该如此,一时都没想起来被带走了。散兵皱了皱眉头想要找回他的帽子,转过身,向偏殿走去。 他什么也没说,但又保持着微妙平衡的沉默,空将能说的东西都口干舌燥地说了底,也没弄清散兵到底是怎么想的,也没见到他转过身。 他就像一阵飘渺的烟雾,转瞬即逝消失在了大殿里。 偏殿里。 “你……你怎么和那个执行官是这种关系!”渊上惊得身体后仰,他上下反反复复扫视阿遥,“你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啊,怎么上了愚人众这条贼船!” “请不要以貌取人。”阿遥微笑,“你都五百多岁了,应该知道有些生物看上去小不代表真的年纪小吧。” 龙谈恋爱怎么还要被一个深渊咏者管啊! 阿遥忍不住吐槽:“我和斯卡拉姆齐一路上都表现得很亲近,你这都没察觉出来吗?你是不是没谈过恋爱,单身了几百年?” 渊上:“……” 头顶的帽子一晃一晃的,连带金饰和铃铛都不自觉发出声响,在幽闭内室内声音尤其地大。 阿遥还想多说几句,嘴张了张,突然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幽光之下一个身影无声地出现在身后,脚步传来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在他回过头的时候才微微提起嘴角。 眼睛睁大,随即是见到朝思暮想的人的欣喜,阿遥连他自己原本要说什么都忘记了,腾地一下站起来,差点将桌子掀翻砸到渊上身上。 渊上嘶了一声:“你干什么啊!” “斯卡拉姆齐来啦,龙不和你聊了,下次再见!”口中的话是和渊上说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望向来人。 下一秒,阿遥提着衣摆踩着木屐哒哒跑向散兵,一股清冽的樱花气息迎面扑来,脖子上多了两条胳膊,阿遥瞬间将整个身体挂在对方身上。 他歪着脑袋问:“你和空聊完了?我们接下来是不是可以离开深渊了。” 龙心里想,深渊既然驻扎了深渊教团,他们又会时不时出现在地上世界,那自然也有从深渊离开的方法。 “嗯。”散兵淡淡地应了一声。 还是不太习惯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太亲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散兵不着痕迹地咳嗽一声,轻轻地扶住了阿遥的腰,以免他蹦跶得太过兴奋一时松懈摔下来。 虽然一条龙摔伤的可能性基本等于无。 面色紧绷,散兵顿了顿:“你先下来。” “那不行,斯卡拉姆齐。”阿遥认真地同他说,“渊上不相信我和你的关系比他想象中亲密,我们得证明给他看。” “幼稚。”散兵低低一句,“何必管其他人怎么想,你难道还要一个一个证明回去?” 龙却煞有其事地看向他,一脸严肃地说:“既然你都没反对我们两个‘关系亲密’,那看来你就是真的喜欢我,那你之前还不承认!” 散兵:“……” 他有一瞬间僵住了。 面对一条一门心思学坏的龙,散兵怎么觉得比面对深渊王子的空还要压力大,现在怎么阿遥都已经学会抓他言语里的漏洞了,他以前不会这样啊! “你怎么不说话啊,斯卡拉姆齐?”阿遥问。 散兵正艰难地试图从自己的词汇库里搜索出几个贫瘠的词汇,然而思绪犹如长满铁锈的机械,任凭如何鞭策都不见转动。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阿遥凑到他身前盯着他看,眼里是全然的清澈。 见散兵一直没说话,阿遥凑近地贴上来,在散兵记忆里他已经很久没有与人这么靠近过了,近到眼睫毛都交织在一起,温热的鼻息迎面扑来。 紧接着,冰凉的触感落在侧脸上。 一个轻柔又亲昵的吻落在散兵脸上,他的眼神随即不受控地变得深得像一汪看不见底的幽潭,手劲加重,像一把被烧得通红的钳子囫囵箍住阿遥的腰,将他牢牢地锁在怀里。 但是阿遥不在意,他高高兴兴地抱住散兵,向在场唯一的观众渊上宣布:“斯卡拉姆齐是我的啦。” 渊上:“……” 散兵:“……” 脸烧到通红,这下脑子彻底宣布罢工,散兵像一尊不会动的雕像,唯一能区别他还是真人的就是嘴里不停重复的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你、你怎么,你怎么……” 一点也不见在空面前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 “我怎么了啊?我很好,我很正常。”阿遥笑嘻嘻地说,“谁叫你一直不承认的来着。” 现在不承认也没用了,相信以渊上的嘴碎,他八重遥和斯卡拉姆齐,阿遥和阿散两个人的威名即将传遍整个深渊教团。 散兵:“……” “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就别抱我抱得那么紧,”阿遥又开始抱怨,“你勒得我的腰都有点疼了。” 手顿时下意识地一松。 松的幅度有点大,还有空隙让阿遥在散兵怀里转了一个身,发尾在人偶的指尖一扫,让他触碰到在深渊阴气中侵蚀得有些冰凉的铃铛,明明是冰凉的,却烫得散兵手一顿。 这一顿就让阿遥抓住了他的破绽,伸出手向渊上一挥:“有缘再见,我们就先走了。” 说完,他就微微蹲下,学着之前散兵背他的样子托起了一时没躲开的散兵,双手稳稳抓住两侧大腿,迈腿就向出口跑去。 光比力量的话龙可不一定会输给人偶的!龙高高地昂起头颅,撒腿就跑,如同银铃的笑声中还夹杂着散兵恼羞成怒的几声“放我下来”。 侵蚀的黑雾向他们聚拢,头顶脚下又重回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大概是出于空的命令,沿途并没有教团的怪物们出现阻止他们,那座藏在深渊深处由失落的机械文明建造而成的巨大宫殿被抛在身后,被黑雾阻隔后很快就再也看不见了。 阿遥小跑了几步就停下来。 所有的肆无忌惮都收拢起来,他背着散兵小步小步地慢慢向前,头低着看向脚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石子,被阿遥一脚踢到看不到的地方去。 一张口就变成了又轻又软的声音,阿遥低声问背后的人:“空给你说了什么啊,你看上去好像不太开心。” “……先把我放下来。” “好吧好吧。” 散兵的语调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很快就在阿遥听话照做中烟消云散,他活动活动手脚,又狠狠地将按下阿遥头顶的帽子,腿往前去,两步就迈过阿遥走在他前面带路。 “没什么。”经过阿遥的时候,散兵咕哝了一句。 无论是轮回重启抵抗磨损的能力,还是天理的觊觎,这些让人烦恼焦心的事情散兵都不打算让阿遥知晓。 然而有一种无形的默契紧紧将他们连接在一起,阿遥瞬间就猜中了大半,散兵和空聊的内容大概大部分都是关于自己…… 而且还是不好的一方面。 龙怎么啦?我最近没有闯祸吧? 他们不会是因为龙聊崩了吧,好可惜,空应该没有恶意的,他和荧长得真的好像……等出去,龙就要把旅行者兄长的消息告诉她。 一旦猜中了部分事实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地,阿遥闷头跟着散兵背后往前走,低着头,踩着前面的人的脚印。 没走几步,散兵突然一顿,背后的阿遥直直撞在他的背上,发出一声:“哎呦。” 抱怨着:“怎么了,干嘛停下啊。” “都说了深渊里有空间裂缝,你是没听清吗,再这么三心二意小心一头栽进去,到时候可没人救你。”散兵背对着他说话,语气里都是他惯常的漫不经心。 他又顿了顿,缓缓深吸一口气才吐出:“别瞎想,我会解决一切的。” 一动不动地,阿遥睁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向散兵的发梢。 “哦。”他不自觉地答应了一声。 龙恍惚间想到在散兵的距今四百年的那个梦,梦里的阿遥与阿散错身而过生死相隔,生死分开了多久,斯卡拉姆齐就做了多久的梦。 “嗯,你会解决一起的,我们不会分开。”他无比认真地向散兵宣告。 同时拆下发丝上只剩下了一半的红绳,如同四百年前将心脏分给阿散一样,阿遥将红绳一端缠在散兵手上,另一端缠在自己手上。 他牵起散兵的手,两手被红绳缠绕如同一颗完整的心脏,阿遥开心地举起两人连接的手指:“你看,我们不会分开的。” 第38章 第 38 章 散兵怔愣地看着两只被红绳绑在一起的十指相连。 绳子绑得死紧,一看就是下了力气的,阿遥缠绳子的时候还手脚并用上了牙,犬齿舌尖一绕,红绳就缠成了一个死结。 嘴唇翕动,散兵的嘴巴张了又闭,他正打算说点什么,阿遥就警惕地戳戳他:“你是不是想说我幼稚?不行,这可不行,我是不会解开的。” “……我不是说这个。”散兵停顿了一下。 “那你要说什么?让我猜猜你的心思,其实你是很喜欢我这么对你的嘛,”阿遥晃了晃两只手,“我一说喜欢你,你就害羞加高兴,斯卡拉姆齐呀斯卡拉姆齐,也就是龙宠着你啦。” “谁跟你说这个了。” 世界上没什么比散兵的嘴更硬的东西了,他的脸和此前往次一样染上了粉红,胸膛起起伏伏,自以为平静地咳嗽了一声:“我在跟你说正事,别打岔。” 阿遥比了一个把嘴巴缝上的手势。 高高举起的手没有放下,放在眼前的红绳怎么看怎么明晃晃地吸引视线,散兵索性别过头,眼睛看向黑雾的深处。 可是绑在一起的手是两个人的手,阿遥觉得散兵这副吃软不吃硬的样子十分有趣,牵起他的手又放在散兵眼前,红绳艳丽在漆黑中瞩目得亮眼。 散兵:“……” 于是阿遥满意地看着散兵的眼睛由躲闪转为羞怒,一个爆栗敲在阿遥脑袋上,哎呦一声后散兵又捂住给他揉了揉。 “别自顾自地浪费时间啊,”散兵硬梆梆地说,“稻妻不欢迎我,我也不想长久呆在稻妻,而且之后还有的忙。” “啊?”阿遥颇为失望,如果有尾巴和兽耳此时都要垂下来,“你要走了啊。” 龙可是很有契约精神的龙,他在终末番虽然不是签的终身制合同,但距离当前契约结束还有一段时间,总得干完这段时间顺带再帮神里绫人找一找继任者才不负他堂堂一条龙的威望和名声。 其实阿遥对稻妻也没有特别强烈的归属感,他在稻妻的朋友很多,但也不至于长久束缚住脚步。以前一直留在稻妻是觉得这里有寻回记忆的线索,现在嘛—— 只要跟着斯卡拉姆齐就好了。 想和他在一起,又不想和愚人众的他在一起。 他忍不住挠挠散兵的掌心,一切不满和留恋都化在小动作里,阿遥问:“你要回愚人众吗?” 提到愚人众的时候都反感得带上了鼻音,厌恶哼哼唧唧一点都没掩饰,散兵怎么会看不出来:“我本来就没想再在愚人众呆下去。” 阿遥的眼睛瞬间被点亮。 “冰之女皇将十一名执行官聚集在一起,然而这十一个人没几个真正忠心于她,人人都为利益而来,人人都为利益而散。”散兵摆摆手,“而现在愚人众于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可言了。” “你脱离愚人众那我是不是就有一个完整的男朋友了?” 嘲讽的话本来都到了嘴边,对好意和美好散兵总会习惯性地顾左右而言他,然而此时望着那双亮如璀璨星辰的眼睛,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僵硬地回了两声:“啊。嗯。” 紧接着,对方一阵欢呼:“好耶!” 阿遥自己都没想到刚跟渊上聊过这个话题,散兵就急速从一个实习男朋友转正了,至于愚人众究竟是有没有离职这个概念,还是将一切离开愚人众的人员都视为叛徒追杀都不重要。 龙会陪伴他,龙会庇佑他,龙会成为温暖他的港湾。 两个人接着一前一后地前行,黑暗中唯独一双手是紧紧相连的,渊上在他们离开宫殿的的时候为他们指明了前往地上世界的路。这只能勉强说是一条成团雾气之间交叉的小道,深渊未曾改变,无数的怪物在他们周围生,又在他们周围死。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阿遥一边为散兵准备脱离愚人众而喜悦,一边又为他将离开而感伤,数种色彩在脸上交织。 跨过无数兽境猎犬的尸骨,阿遥终于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走?” “快了。”等拿到神之心就走。 “啊?”阿遥有点恹恹的,“我不想跟你分开,我还想和你一起找回我的记忆呢,总不能只有你一个人记得吧……等我这次任期一满就跟神里绫人提辞职。” “好。”散兵道。 “你这么着急走,都不会想我的吗?” 散兵挑了挑眉:“如果你期待的话,也不是不行。” 他好像已经在阿遥的直白话语中一点一点熟悉了正确的应对方式,只要别太激烈,散兵都能试图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粉如樱花的肤色出现的难度都变高。他在阿遥“定期来稻妻看我”的要求声中轻微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散兵自己都不知道将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去,能不能顺利活着回来。计划里唯一的目标就是拿到雷神之心。 他要想办法成神。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阿遥疑惑地扯了扯他的手指,秀气精致的眉头都紧凑了几分。 “没什么。” 见散兵回神,眼底有了自己的身影,阿遥有一点紧张又有一点扭捏,说出来的话也断断续续的:“你梦里那个,多托雷……是我的敌人吧?” “其实不用你告诉我,我自己也能猜出来,所以你的梦里……” 四百年前多托雷是一系列悲剧的起源,他是阿遥死亡的罪魁祸首,而散兵遗憾地在关键时刻被支开,在梦里才会不断地试图保护他,直至终结。 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不记得自己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要挖开别人血淋淋的伤疤里获取一个残忍的事实。 散兵没有说话,拉着他闷头向前,唯独在问话过程中手不易察觉地一顿。 以前是猜测,现在是百分百确定,这个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事实了。阿遥若有所察地点了点头,心想等回鸣神岛的时候就想办法彻底搜查关于多托雷的信息。 “这事你不用管,都说了我会想办法解决一切的,你只要乖乖一个人待着就好了。” “嗯嗯,你会解决一切的,斯卡拉姆齐。”阿遥不满地嘟嘴,顺势举起他们两个人被红绳缠绕的手,“我也想解决你的一切麻烦啊,你看,我们两个可是一体的。” 梦里是阿散只能看着,现实里阿遥可不想重蹈覆辙,眼睁睁地看着散兵出现什么意外。 可散兵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都说了,我一个人就可以杀了多托雷。” 数百年前的旧梦重演,阿遥会一不留神就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死去。他如此执着于一个人,一想到四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就发疯。 多托雷的实力超越神明,想要杀了他,实力至少也得是神明级才行。 “我知道我知道。” 阿遥凑上去,踮起脚亲吻散兵的嘴角。人偶天生体温恒定微凉,亲上去如同亲吻一块宝石。 散兵还在生气,本来想咬紧牙关闭紧嘴巴不让亲,但被舌尖一勾,顿时没了脾气缴械投降。 唇齿之间犹如磁铁,触之即分,又难舍难分。 一下又一下。 数次之后散兵脸色终于好了不少,铁青逐渐被绯红取代,最后惩罚似地咬了一口阿遥的上唇。 ——这种程度的亲昵就超过执行官大人的阈值了。 “嘶,你是小狗吗?”阿遥嘶了一声,微微喘气,“每次都是我主动亲你,下次你主动一回怎么样?” 散兵恼羞成怒:“闭嘴!” 好嘛,闭嘴就闭嘴。 龙还有一点委屈,他就是问问多托雷的名字,就要被斯卡拉姆齐凶,斯卡拉姆齐也就仗着自己喜欢他—— 阿遥的眼神太好懂了,又被散兵狠狠地瞪了一眼。 他无辜地看回去,嘴上还有一片亮晶晶的水光,不自觉地舔了舔方才被咬过的地方。散兵咬得挺用力,在唇上还留下一个牙印。 散兵:“……”好不容易下去的脸色又红透了。 他顿了顿:“定期写信给我。” 阿遥点点头:“好。” “好好在稻妻生活,不要惹事,等我回来接你。” 阿遥答应:“知道知道。” “至于八重神子和雷电影那两个女人……算了,谅她们也不会对你做什么。” 直呼雷电将军的大名,斯卡拉姆齐真是一点都不喜欢稻妻啊。 “你不要生气啦。”阿遥保证,就差赌咒对天发誓,“我不会主动出现在敌人面前的,如果得知多托雷的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散兵的声音有一丝喑哑:“这不够,呵,我可不信你能保护好自己,我不在的时候,只要你遇到困难都得立马联系我。” “那得废多少纸笔啊,而且等信送到了说不定我的麻烦都解决了。” “用这个。” 散兵停顿片刻,从怀里掏出一面做工精致的小镜子,镜边花纹复杂华丽,一看就知道这镜子出自在踏鞴砂四百年前就学过一心传,且心灵手巧的某人之手。 如今被这么随意地丢进了阿遥怀里,散兵咳嗽一声,漫不经心地说:“在镜面写下我的名字,我就能感知到你。” “哦哦。” 阿遥拿起镜子摆弄,不足巴掌大,重量也轻,挂在怀里都察觉不到重量。 “写什么名字啊?散兵还是斯卡拉姆齐?” “……你说呢?” “知道啦知道啦,写阿散的名字。” 阿遥吐了吐舌头,旋即一笔一划在镜子上写下阿散两个字,一阵白光散过,再抬头时,发现散兵胸前手臂上所有的纹路都亮了起来。整个人好像灯泡一样一闪一闪,变成了一个大号人形星星。 “哇!”龙喜欢亮晶晶的瘾又犯了。 亮光渐渐熄灭,他又准备在镜面上一笔一划写下阿散的名字,企图让散兵这个人形灯泡再亮一次,然而字还没写完,就被散兵气恼地敲上脑袋。 “笨蛋!这东西是给你这么玩的吗?!给我收好了!” 诶,不是吗? 阿遥呆了呆,任凭斯卡拉姆齐用力地把他转过去,再不知从哪变出一条珠链给他拴在脖子上,藏进衣服里。 镜身冰凉,和他的心脏贴在一起。 第39章 第 39 章 噗—— 照着渊上给的路线在深渊中行走,泥水味的污秽愈发稀薄,在空间裂缝生出又湮灭的黑暗里,突然一道裂缝绽放地上太阳的光亮,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阿遥眼疾手快地拉住散兵,随即被后者按住脑袋搂住腰,趁裂缝还没合拢的时候一步跨越,跳了出去。 “呼,终于出来了。” 天空高而远,林海落在身后,在孤险的断崖上,阿遥一脚踩在顶端的巨石上,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踮起脚向山崖下张望。 一端是珊瑚宫领导的反抗军,一端是天领奉行领导的幕府军,两军对峙,中间悄悄冒出了一个龙的脑袋。 趁没人注意到他,阿遥连忙把脑袋收回来,躲在巨石后面狗狗祟祟:“诶!怎么跑到反抗军和幕府军的战场上来了。” 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一副茫然但觉得好玩的跃跃欲试。 散兵抱臂站在不远处:“能出来就不错了。” 空间裂缝的开口落点是随机的,不过他们还是落在稻妻境内,八酝岛的邪眼工厂和这的战场相隔不过数百里,也算得上一种运气好了。 阿遥显然觉得眼前的局势很有趣,从反抗军振奋的气势和士气中就能猜出地上时间其实没有过多久,否则反抗军早就知道了愚人众在军队内大肆推广邪眼的阴谋。 他严肃正经地端正了态度,咳嗽了一声,又从石头后面悄悄探出一个头。山崖高出几十米,阿遥能清晰看见底下每一个人的表情。 还给自己配上旁白:“旅行者和派蒙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从她们眼前消失的八重遥,竟然顷刻间出现在了百里之外的战场上。此刻正是两军对垒,战争一触即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在这紧要关头,八重遥如神兵天降,即将落在两军交战的正中心,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愚人众的阴谋。” 一旁看着阿遥自娱自乐的散兵:“……” 最终忍无可忍:“笨蛋,你话本看太多了吧!” 散兵立刻转过身,往山崖下走去,两个人在深渊临近出口的时候就把红绳摘下来,因为实在是太不方便活动了。 眼角余光看见阿遥从石头后面收回脑袋追上来,散兵才放心地往山下走,没过多久阿遥就追上了他。 “干嘛啦,斯卡拉姆齐你不都已经脱离愚人众了吗?” “是预计脱离,不是已经,”散兵纠正,“我还有需要这层身份去做的事。” “好吧好吧,你说什么都对。” 树影摇晃,天青雾蒙,阿遥慢悠悠地跟在散兵身后,一步一跳全都是不知忧愁的雀跃。在深渊待久了连外面的空气都是香的,鸟雀、野花都会吸引他的注意,阿遥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一分心就让他没及时注意到散兵停下来的脚步,背上肌肉紧绷而变得极硬,撞上去鼻子酸涩生疼。 阿遥揉着鼻子从散兵身后钻出来,睁大眼睛望着前方。 “神子,你怎么来了?” 八重神子并旅行者荧和派蒙,都穿过了战场的封锁线,如今正巧在山脚下迎面遇上。 粉色长发狐狸耳朵的宫司大人四百年以来都没什么变化,散兵身体紧绷,她倒悠悠哉哉地跟阿遥打招呼:“什么叫我怎么来了,还不是我身边的旅行者小可爱急急忙忙地跑上鸣神大社,说她的朋友八重遥跌进裂缝生死不明,要不我可懒得走一趟。” 派蒙飞出来:“就是就是,神子说得对。” 然而她立马又害怕地躲回了旅行者身后:“但是遥你你你你你!你怎么跟这个大坏蛋执行官在一起啊!” 阿遥茫然:“我不跟他在一起该跟谁在一起……等一下,事情不是你想的样子。” “……”派蒙气得跺脚,“什么叫不是我想的样子,你们之前打架好凶,把邪眼工厂都打塌了,怎么现在关系又——” “又怎么了?” “又这么好!你你你你怎么还去勾他的手指啊!偷偷摸摸的,派蒙全都看见了!” 在三双眼睛之下,阿遥站在散兵身侧,两个人挨得尤其近,阿遥的小指还在宽大的衣袍下试图去勾散兵的手指。 这一切都被名侦探派蒙捕捉到了! 实际上只是看散兵见到八重神子太紧绷,想安抚一下他的阿遥茫然地顿了顿,缓缓眨了眨眼睛:“我什么时候偷偷摸摸的了。” 龙向来都是光明正大地摸斯卡拉姆齐的手。 “噗。” 一阵轻快的笑声,八重神子突然笑出来,手掩着嘴,流转眼波在二人之间打量:“哎呀呀,百年前主角捡到了一个小宠物,两个人经历重重困难最终小宠物为了救主人而死,没想到百年后轮回转世的小宠物还是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了他的主人。” 最后一句说完她还故意停顿了一下,眼波盈盈盯着散兵的脸色,见他脸色黑如锅底,八重神子良久后才满意地继续。 “一个不错的纯爱故事,等眼狩令的事情结束之后就让八重堂卖出去。” 八重堂是八重神子开的一家专门撰写轻小说的书屋兼杂志社,内容以新奇大胆抓人眼球为主,连雷电将军都敢编排。 现在自然也不会放过堂堂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 阿遥自然早就习惯了八重神子的处事方式,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写进了轻小说里,宠物和主人什么的都是小说的噱头啦,他最多在乎一下小说里的自己是不是英明神武美丽强大。 是的话龙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不轻不重地跟着八重神子嘿嘿两声,没想到身旁的散兵一手压在他肩上,手劲大得将阿遥牢牢锁在原地,仿佛对阿遥和八重神子之间的关系有种负面的执念。 眼神锐利而森寒,尾睫上的红好像扩散到了整个眼眶,散兵冷冷地看向对面,一字一顿道。 “八、重、神、子。” “多年不见,你怎么对我这么大敌意啊。” 八重神子漫不经心地捋了捋发丝,她望向散兵笑了一下,然而这笑容却未达眼底。长生种就是这点不好,时间磨灭的速度尤其慢,一个仇结下了就能持续很久。 阿遥狐疑地从紧绷的氛围中探头来回望着他们两人:“你们之前有什么故事?” 散兵生硬:“没有。” 八重神子敷衍:“我们能有什么故事啊,都没见过两次。啊,上次我见他,还是一副柔软隐忍的表情求我去救人呢,哪里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杀了我。” 散兵:“……” 时间没在他们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改变的只有心境和精神。八重神子和雷电将军关系亲近,看见她,散兵就会想起被雷电将军抛弃的那段岁月,与之一同的就是在耳边响起的阵阵雷鸣。 然而他早就不在意这种雷鸣,都没暴跳如雷或者是陷入自我久久不语,冷冷地挑眉看了她一眼就收回情绪。 “八重神子,你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呵呵呵……我可不想被你夸奖。”指尖轻抚嘴唇,八重神子,“别这么看着我,先把小龙放在一边,我们来聊聊正事吧,执行官阁下。” 。 他们聊正事都不带龙。 山阴处潮湿,人影步入林中便被层层叠叠的树叶笼住看不见身影。散兵和八重神子刻意压低了声音,任凭阿遥如何支愣起耳朵都听不清,凑过去的时候还会被两个人默契地赶回来。 生气,太过分了这两个人! 阿遥气鼓鼓地坐到一块石头上,石头位于孔雀林边缘,在身后交织成一片碧绿幽蓝的静谧林海。 他捧着脸坐在石头上边等人边发呆,这时身边一个身影落下来,阿遥回头看,发现是荧和派蒙。 荧不爱说话,也对八卦没什么兴趣,但飞在她身边的小精灵派蒙是个多嘴的。 见阿遥没说什么,派蒙又好奇又小心地飞到他肩膀上,小声问:“你和那个执行官到底怎么回事啊,掉进裂缝就过了一天而已……” 地上地下时间流速不一样,阿遥心想,原来稻妻这里只过了一天啊。 他倒是不觉得和散兵的故事是不能说的秘密,侧颜斜瞥,见谈正事的两个人还躲在树林里不出来,阿遥顿了顿。 “你们还记得我之前说过我没有以前的记忆吧,我发现斯卡拉姆齐就是我记忆里非常重要的人。” “诶??” 派蒙瞪大眼睛,里面是满满的不可置信,她整个身体都在后仰,还呆滞地又重复一遍单音节。 “诶——” “不要那么惊讶嘛派蒙,你都吵到我的耳朵了。”阿遥抽抽嘴角,“因为地脉的力量也渗透进了深渊,我们在底下撞见了斯卡拉姆齐的梦,梦里是很多年前在稻妻曾经发生的故事。” “哇!”派蒙现在被震惊地只会发出单音。 八卦之魂蠢蠢欲动,她好想问一问梦境的具体细节,比如说梦里散兵是不是也这么凶,他和阿遥几百年前怎么认识的啊,后面又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派蒙想知道的故事在阿遥这里只是寥寥一笔带过,因为阿遥看见荧就想起来了一件对她来说更为重要的事情。 都没停顿,他无视派蒙的目光,平淡地带过了他和散兵的话题,接着说:“然后哇,我和斯卡拉姆齐就在深渊里碰见了荧的兄长空,他和你长得好像,都是金发金眼,血缘关系一眼就能看清楚。” 荧顿时瞳孔都紧缩了。 被旅行者盯住的阿遥蹙眉,迅速且全面地跟她说了一遍从渊上偷袭到他们进入深渊教团的宫殿,再到五百年前坎瑞亚可能发生的一系列故事。 最后又补了补:“这些内容都是我和渊上聊天的时候知道的,这件事有两面性,渊上的说法只能代表他的立场,不过我觉得还是有一点参考价值的。至于空和斯卡拉姆齐独自交谈的时候密谋了什么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估计也和坎瑞亚有关吧。” 派蒙都快哭了:“呜呜呜呜我们旅行了这么久,阿遥你是唯一一个给荧带来这么多情报的,你真是大好人!” “诶嘿,龙就是这么厉害的龙嘛。”阿遥挺了挺胸,“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不过他也不算是全然地无私,将他知道的且能说出的一切全盘告知旅行者后,阿遥想了半天,才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在找一个叫多托雷的人,旅行者你们在七国之间旅行,见多识广,情报来源众多。” 阿遥看向荧,认真请求:“如果未来你们得到了多托雷的线索,请务必告知我。” 第40章 第 40 章 “四百年前,我和斯卡拉姆齐因为一些意外分开了,我大概是死亡之后又重生了,他……应该是加入愚人众获取变强的力量了吧。” 半晌,阿遥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正面面对荧和派蒙,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提到散兵的名字时眼神有多温柔,百年尘封的故事落满了酸涩的灰尘,可阿遥眼底清澈倒映天边一轮灼灼日轮,所有的烦恼和忧愁都散去了,眼中盛满了重逢的欣喜。 “踏鞴砂的意外由多托雷创造,虽然斯卡拉姆齐没说,但我猜测多托雷应该也是愚人众中某一个执行官,而且是比第六席更靠前的序号。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委托,如果你们拒绝的话也完全没有问题,如果接受的话我会付你们一大笔摩拉的。” 比起花钱,阿遥更喜欢存钱,左右神里绫人和八重神子都不会克扣他的零花钱,尤其是兑换一堆金灿灿的摩拉存放到地下室,躺在冰凉凉又亮闪闪的摩拉床上简直不要再美滋滋。 如果是夏天就更舒服了! “摩拉!!” 对摩拉的执着唯有派蒙和阿遥同样,白色小精灵顿时眼睛发亮,手肘不着痕迹地碰了碰旅行者,自己咳嗽一声还要努力保持一副正经有礼的表情:“哼哼,执行官我们可见得多了,区区多托雷肯定没问题哒,反正只要情报传给你就可以给我们好多钱的对吧!” “诶嘿,好说好说。” 阿遥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他有点心痛,但世界上总有比金灿灿亮晶晶更重要的事情。白衣的少年抱着腿,懒散地靠在石头上,长发垂地,鬓角的额发散落地落在了脸颊两侧。 随后鬓发被拂在耳后,阿遥轻盈地从石头上跳下来,撑了撑懒腰,他笑嘻嘻道:“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情啦,多托雷大概率不在稻妻,在眼狩令和锁国令解除之前要离开稻妻都很麻烦。不过这都是愚人众的错,待作为中立派的我先去调停调停幕府军和反抗军吧,都是普通人就不要再打起来啦。” “斯卡拉姆齐和神子真是慢啊。” 树后的人安静隐秘地进行不为人知的商讨,风只带回来细碎不成句子的词条,隐约听见什么“神之心”、“雷电影”、“政局”之类的词语,又无聊又冗长,想来离结束也远得很。 这段时间刚好拿来活动活动筋骨,阿遥想,反正山崖底下由海祈岛珊瑚宫心海和大将五郎领导的反抗者大军和天领奉行九条裟罗领导的幕府正规军还在对垒,没走到不可挽回正式开打的最后一步。 于是这一天在场的所有士兵都见到此生难忘的一幕。神无冢踏鞴砂终年乌云不散,唯独这一天在连绵不绝的层云中露出一条小缝,日光赫赫炎炎落在山崖姐姐一个逆光的少年身影上,背后一列惊鹭飞过天空。 风卷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樱花花瓣掠过战场正中,少年轻轻一跃从百米高的山崖顶端跳下,衣袖间神里家的水波纹和鸣神大社的重瓣樱花绣纹翩翩而至。 他落至交战双方的正中心区域,足尖一点就站稳了,此刻才可见他还是一个看上去年龄不太大,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脸上是无可比拟的惊艳轮廓,然而比起外貌更让人铭记的是他出入战场犹如跨越自家后花园,闲庭漫步后还晃晃手掌和两方的总大将打招呼。 “九条裟罗、五郎,我代表社奉行神里家和鸣神岛鸣神大社,要求两方停手。”阿遥背着手在中间区域慢悠悠地乱晃,和散兵在一起时脸上的天真和撒娇好像消失了,此刻才显出一份属于终末番首领的成熟和威势。 然而他骨子里的轻漫和活泼依然在,在大军正中还用元素力扩散自己的音量好让所有人都听见。 “都是稻妻子民,自己内讧有什么意思,眼狩令和邪眼是愚人众渗透稻妻之后的阴谋,为的就是让稻妻内乱,你们再打下去可正中人家下怀了。” 话音落下,一阵紧绷窒息的寂静在军队内扩散,片刻后轻微又无处不在的议论声在两方队伍里爆发开。 幕府军大将九条裟罗是位认真严肃紫色短发的女性妖怪,闻言立刻皱了皱眉头:“八重遥,大战在即,你别在这给我扰乱军心。” 阿遥委屈:“我怎么扰乱军心了!” “眼狩令不在你们社奉行和鸣神大社的职责范围内,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只由我们天领奉行和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决定,其他人无需多言。” 就连反叛军的犬妖五郎也难得赞同敌人的话:“战争一旦掀起就无法停止,除非你能提供关键性的证据,才能服众。” 阿遥:“……” 好吧好吧,一个两个都不听他的,明明龙是好心啊! 要他提供什么证据,当初审问完愚人众运输小队后他不是把人都丢进了九条裟罗的营地嘛,九条裟罗是没审过人吗怎么还问他这些。 龙满心冤枉无处诉说,他不知道散兵之前又把运输小队的人又救回去了,此时对垒双方都还没被揭发过眼狩令的真相,否则也不会汇集到踏鞴砂的战场,但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做点什么的话可能真就打起来了。 一个二个都这么不省心,简直就是被肌肉占据了脑子。阿遥深呼吸一口,闭上眼。 再一睁眼,雷电煌煌,遮天蔽日的乌云被染成了紫色,就连那条露出阳光的小缝也被骤起汹涌的狂风吹得不见踪影。 阿遥的身体被拉成细长,鳞片犹如万钧铁甲,他化作了龙形当空而立,朝天空咆哮一声,曾经吓跑兽境猎犬的龙啸如今化作摧山移海的气劲,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住。 九条裟罗连连退后好几步才停下。 “八重遥,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龙形之后再无辜的声音都震得人耳膜疼,“你们不是要打仗吗,在对轰之前不如试试能不能打过我。” 说起来,阿遥还是第一次在稻妻境内使用龙的形态。他一贯自由散漫,不守规矩,没事的时候总给九条裟罗找麻烦,在奉行所被九条裟罗数落的时候从来都是笑嘻嘻地不当回事,然后被神里家或者是鸣神大社的两位大家长亲自上门提回去。 这样没个正形,倒是让人忘记了他其实是一条强势起来足以逼近神明的龙。 “打不打,要打就一起上。” 每个字都几乎是从九条裟罗的唇缝里蹦出来的:“……八重遥,你再捣乱,我就要上报大御所大人了。” 能这么说就是知道自己打不过了。 在心里了然地点了点头,臭美又自恋地在心里夸了夸自己果然英明神武神兵天降分分钟搞定一场战争。即使变成龙的样子看不见人类五官,也依旧从阿遥的声音中听出一股漫不经心没有烦恼的悠哉:“我又没有祸害稻妻子民,雷电影不会处罚我的啦,再说了——” 龙眨了眨眼:“你见不见得到雷电影都两说呢。” ——他们这位治世千年的雷电将军早就遁入梦想一心的无人领域中,几百年都没管过事,就连八重神子都敲不开门,更何况是九条裟罗。 他又吼了一声。 海面掀起波涛,山崖下满坑满谷的人同时寂静,仿佛都被震得说不出话。龙的形态下视角都被拉的无限大,眼角余光里侧面丛林里走出一位粉发狐耳衣饰华丽的女子,脚步轻缓地朝这走来。 正是八重神子,看来她和斯卡拉姆齐已经聊完了。 阿遥立马想结束这边的调解,他猛然提高了语速:“想要证据是吧,九条裟罗你不如去查查你自己家的天领奉行里到底谁是奸细,愚人众走私路线肯定有内部人士帮忙,有这条门路的也只有你们天领奉行了。” 又转向反抗军的五郎:“有空看看自己家的士兵谁偷偷用邪眼了,某些人骤然实力提高你都不觉得奇怪吗,邪眼可是以人的生命力为代价的。还想要其他证据就去八酝岛山崖下找邪眼工厂,不过应该已经被炸得只剩下残骸了,你们得往下挖一挖才行。” 他旋即又变回了人类的身体,蹦蹦跳跳地往侧后方跑过去。 经过八重神子的时候还急吼吼地说了一句:“龙该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至于该怎么跟雷电影说就交给智慧与美貌并存的八重神子大人啦。” 他震慑,八重神子收尾,分工合理简直不要太顺利。八重神子笑骂一句:“臭小鬼。” 可回过头,海风徐徐,树影晃动,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 阿遥一路狂奔,没见到荧和派蒙,猜测大概是去战场给八重神子帮忙了。 稻妻的破事一堆还要外来人帮忙,三奉行里社奉行还不怎么管事,说起来他的顶头上司最近忙得人都见不到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啊有点想回家睡觉了。 人跑了多久,思绪就没有边际地乱飞了多久,枝叶错身而过,身体都不用脑子带领,自动奔向山脚下的踏鞴砂旧址。 散兵果然在那里等他。 从空间裂缝出来后,阿遥就将帽子还给他,紫金红三色在散兵身上从上到下,阿遥看了他一眼,突然冒出了这一身也很适合他的念头。 他应当穿什么都好看。 白色端庄,紫色邪气,黑色和蓝色也能凭空想象得出来,一定一个利落一个散漫。 阿遥突然就停下奔跑的脚步,慢慢地向他走来,散兵远远就见到他的身影,从废墟残垣上跃下后不自然地扶住了帽檐,顿了顿,再坚定地向他走过来。 “雷电影的神之心在八重神子手里,如今她交给了我。” 原来他们之前谈论的交易是这个,阿遥眨眨眼:“不用给我解释,我知道你们避开我谈论是为了我好。” 对神之心他倒没什么反应。一个是愚人众的最重要的人,一个是养育十年的恩人长辈,两方对立的情况下阿遥要是还去掺一脚的确会让大家都难堪。 散兵深吸一口气:“我要离开愚人众了。” 携带神之心叛逃,就意味着稻妻的愚人众势力会全将注意力放在追逐他身上,使得被渗透得千疮百孔的稻妻迎来重建秩序的机会,这就是他和八重神子交易付出的代价。 散兵原本还在躲闪阿遥的视线,此刻又咬牙直视着他:“我也要离开稻妻了。” 阿遥的脸色果然瞬间垮下来。 在战场上都嬉笑散漫的龙此刻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沮丧,一点也见不到那副鲜衣怒马少年意气的绰约风姿。他伸手,拉住散兵的指尖不放,语气中还带有一点茫然:“现在啊?” “就现在。” 阿遥垂下头。 发丝和睫毛都挡住了神色,什么也看不出来,唯独拉住散兵的手死活也不肯放开,像个孩子一样死死抱住心爱的玩具,尾音还急促地挑起来:“我知道你要走,但是没想过这么快,斯卡拉姆齐,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我?” “别露出这么难看的表情,我又不是不来。” 散兵重复一遍,仿佛在安抚他:“我会来的。” 他不敢说具体时间,因为连散兵自己都不知道要把一颗神之心植入身体激发力量需要花多长时间,然而这是一条必须经过的道路,眼下的分离是为了日后的长久,现实而又残忍。 他反复告诫自己,他是没有心的人偶,他天生使命就是成为神,他要变得比任何人都强,这是宿命也是必须打破的宿命,即使心里都快烧成火。 散兵一点一点挣开阿遥的手,脸上表情一点也看不出内心的汹涌:“我给你的镜子,有事就用那个联系我。” 手指终于完全远离了温暖的温度,阿遥闷闷不乐地嘟起嘴,心里想起挂在脖子上的那个镜子,除了写下阿散名字的时候对方身体纹路会亮以外一点用都没有,既不能说话也不能见面,更不能在千里之外就把人传送过来。 没用没用,没用到极点。 他站在原地,看着散兵缓慢地转身,如同他们四百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往丛林深处走去,林中昏暗,想要隐藏一个人,想要吞噬一个人也很容易,很快就会完全失去散兵的踪迹。 突然,阿遥就有一种散兵还没离开,他就已经开始思念的感觉。 这种感觉苦涩又折磨,阿遥连忙跑过去,抓住散兵的衣角,声音高昂:“那个镜子——” “那个镜子,”音调又立刻降下来,阿遥轻轻地绽放一个微小的笑容,“写一次你的名字是我没事干写着玩,写三次是我真的有事需要你的帮助。” “两次呢?” 阿遥慢慢松开他的衣角,声音自然地软下来:“阿散,写两次的意思,就是我想你啦。” 第41章 第 41 章 金属边沿雕刻雷电巴纹和经文,镶嵌其中的镜面隐隐有水波流动,一根长长的珠链子将巴掌大的镜子和阿遥的脖颈相连。 他轻轻拨了拨。 里面倒映的人影也跟着晃动。 衣袖从树梢上垂下来,在风中摇曳。阿遥看见镜子里松针团集,青色后是云层密布的天空,不远处庭院露出一角,白沙青砖长廊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 他自己坐在松树顶端,严肃地正对前方,试图露出一个无死角的完美笑容,发现自己怎么看都可爱后,便牢牢地抓住镜子,在镜面上一笔一划写下阿散的名字。 今天是散兵离开稻妻的一个月后。 写下名字后镜面便发出一阵白光,之后又回归平静。阿遥明知道镜子只能传递简单特定的消息,散兵既看不见他的脸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也依旧询问道,带着微弱的鼻音。 “斯卡拉姆齐,你怎么还不来看我啊?” 他等了一会,镜子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一个月来阿遥不管有事没事,基本每天都会在上面写一遍阿散的名字,但这个道具应当只能单向传播,就像他之前当着斯卡拉姆齐的面试用的一样。 在镜面上写下阿散两个字,斯卡拉姆齐那边就会收到讯息,身体力量纹路便会亮起来。 仅此而已,再没有其他功能。 满腔的期待都落了空,阿遥的发丝都耷拉下来,尖端凝成一缕贴在侧脸上。他正准备收好镜子,再从树上跳下来,突然感觉到脸上一凉。 终于有细小的雪花越过头顶层层叠叠的松针,落在头发、衣袖和脸上,冰晶在触碰到物体的时候化作水滴,将整个人都笼进潮湿的空气里。 不知从何时开始,稻妻今年的初雪就落下来了。 雪纷纷扬扬地从天空最高处飘落,渐渐地在树梢石块和青瓦上都落上一层浅浅的白,除此之外,松树下还来了两个预料外的人,以最迅速的手段在雪刚落下没多久时就搜集了拳头大小的雪块。 如今雪球从下方砸过来,阿遥头一歪,堪堪擦着鬓角而过,砸在树身上散开成一片白色的印记。 底下的荒泷一斗还哈哈大笑:“滋味如何?哈哈哈……本大爷的砸雪球技术也是天下无敌!” 跟他一起来的宵宫是个开朗活泼的可爱女孩子,她没有理会旁边自娱自乐的大个子,双手拢在嘴边:“阿遥!快来打雪仗啦!” ——荒泷派的荒泷一斗,长野原烟花店的宵宫,都是阿遥的朋友。 “马上来啦,等一会!”阿遥朝下探出身体回答一句。 紧接着他又迅速地回过头,手里的小镜子因为方才的突然袭击而在手中轻轻摇晃,珠链发出轻微的声响。 阿遥急忙将它拨正,修长白皙的手指托着镜子,随后在镜面上写下阿散两个字,白光过后就是他自己高高兴兴的声音。 “斯卡拉姆齐,稻妻下雪啦。” 好像将琐碎的日常分享给镜子听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阿遥说完这句后就将镜子妥帖地塞到衣服内侧,他足尖一踮从高大的松树一跃而下,丢下一句“等我先给家里人说一声”,就擦过宵宫和荒泷一斗的身侧,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庭院深处。 能被他当作亲人的,一个八重神子,从月前解决眼狩令事件之后就没再离开过鸣神大社。 一个神里家族,松树林旁的寂静庭院就是神里本家。 一串铃声在回廊深处响起,衣袍在檐下翻飞,木屐和长廊地面碰撞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将神里家的安静击得粉碎,随后阿遥唰地一下拉开神里绫人书房的门。 清脆的声音比人影还先出现:“绫人!我想出去玩一会!” “哦?”书桌后正在批阅公文的男子抬起头,他有一头浅蓝色的长发,俊秀外表下是一颗手段百出的玲珑心,否则也不会以如此年轻的年龄稳稳支撑起神里家和社奉行数年。 闻言,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又淡定地翻看手里的资料,“交给你的工作做完了吗?” “做完啦,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阿遥拍拍胸脯,“眼狩令结束后重新安排终末番各忍者的潜伏工作,收集稻妻各地的物价信息,还有定期和神子联络,我全部都搞定了。” “是吗,你这么可靠,怎么前段时间天领奉行的九条裟罗大人还特地来社奉行向我告状,说你在踏鞴砂的时候不按规矩做事,在战前突然打断使得幕府军的安排被搅得乱七八糟。” “诶嘿!”阿遥吐了吐舌头。 神里绫人能这么平静地说,就相当于他已经在背后搞定了九条裟罗抹平了这件事,就和以前几年神里绫人次次为他摆平麻烦收尾一样。 阿遥装傻似地笑嘻嘻着,果然听见神里绫人下一句:“去吧,早点回来,托马晚上做了大餐。” “好耶!” 风卷起雪花顺着窗沿落进室内,接触到温暖地空气后落地成水,惊起灯花一抖。然而阿遥比这阵冬日的寒风还要快,在得到赦令的下一秒,他就腾地站起来,身影随同呼啸的风一同消失。 呼吸几次,脚步哒哒哒地来又再哒哒哒地远去,再下一次出现的时候阿遥已经奔向庭院之外,如同一团白色的云彩一样压在荒泷一斗的背上,压得这个白发大个子腰都直不起来。 “快走快走,打雪仗去咯!” 荒泷一斗深吸一口气:“等我把你背到海边。” 阿遥大惊:“海边?离这还好远呢,你行不行啊!” “是男人就不能说不行!不就是区区几十里吗,我荒泷天下跑步第一斗绝对没问题!不可能有问题!” 荒泷一斗说完就背着阿遥冲了出去,沿途还“哇啊啊啊”地嘹亮嚎叫,胸前明黄色的岩属性神之眼一晃一晃地撞在金属配饰上。 这颗神之眼在眼狩令途中被收缴,被雷电将军嵌在将军府门外的千手百眼雕像底座上,直到一月前眼狩令解除之后才回到荒泷一斗手上。 这一个月里,稻妻发生了太多变化。 当初邪眼工厂里,第八席执行官女士将工厂托付给散兵,之后她自己去面见了雷电影用来代替她执政的二代人偶,随后被知晓愚人众制造邪眼暗中推动眼狩令的荧追上。 两人在将军府内御前决斗,荧获胜了。按照御前决斗的规则,失败的女士被二代人偶就地格杀。 八重神子和荧也借此为契机,找到缝隙闯入一心净土中,将眼狩令的真相和愚人众的目的都告诉了雷电影。 眼狩令就此解除。 其实这些事情阿遥自觉都和自己没有关系,就连眼狩令的解除都是他听旁人说起才知道的。稻妻内发生的新变化一点也不影响他的生活,左右有没有神之眼都不影响他使用元素力,也不影响他替神里绫人处理一些不能放在台面上的事务。 唯一的区别也就是他多了一个凡事都要对镜子自言自语的奇怪习惯吧。 寒风夹杂冰粒扑面而来,海边沙滩和礁石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荒泷一斗把他背到海边就累瘫在沙地上扑哧扑哧地喘着气,被寒风一吹还要打个哆嗦。 “你说你,大冬天还要赤膊,别着凉了啊。” 荒泷一斗:“你、你不懂,呼哧,这种充满野性魅力的着装,充分证明我是一个,呼……男子汉。” 阿遥:“……” 男子汉没看出来,脑子缺根弦是看出来了! 这里早就有几个小孩子在等着,怕孩子们着凉,宵宫早早在海边生起一团火,倒是便宜了荒泷一斗。趁他哆哆嗦嗦地在海边烤火抱紧自己,一群小孩子还簇拥着和他斗嘴的时候,宵宫冲阿遥挤眉弄眼。 “我的烟花是不是很好看!” ——当初在邪眼工厂荧使用的信号烟花便是出自这位之手,回到稻妻用完了之后,阿遥还特地跑到烟花店里,找宵宫又多要了几个。 “超刺激的!”阿遥绘声绘色地给宵宫比划,“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工厂里,要不是有你的烟花,旅行者马上就会遭到愚人众的毒手,刹那间璀璨的烟火在黑暗中绽放开,顿时为我照亮了前行的道路,于是我砍瓜切菜一般冲到了旅行者那里,犹如神兵天降救下了她。” “诶,诶诶,停。”宵宫双手比出一个大叉。 口中呼出的气在出口的那刻就变成了一阵白色的雾,宵宫一连叫了三个停,“怎么我听得不是这个版本啊。” 宵宫嘿嘿一笑:“我听旅行者说,你和邪眼工厂里的那个愚人众关系可好了,一开始打生打死的,结果从深渊里出来的时候还手牵手,怎么回事,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啊?” 阿遥立马换上一脸正气:“宵宫,愚人众的事情怎么能瞎八卦呢!” 宵宫心想我哪里是八卦愚人众,我明明是在关心朋友的感情生活,她还没继续说,就听见阿遥严肃的下一句。 “而且斯卡拉姆齐已经不是愚人众了,我们现在明明是光明正大的异地恋!” 宵宫:“……” 倒是没料到会获得一个如此直白犀利的回答…… 宵宫扶了扶额头:“行吧,异地恋就异地恋,我们今天出来是为了打雪仗的,我去招呼孩子们。大个子——荒泷一斗——别睡了,快起来玩!” 银装素裹,猎猎寒风下,一群小孩子簇拥在宵宫身边,一旁还有一个白发红角的赤膊大个子挖出地上的雪团成一团,轰轰烈烈地砸过去,再被热热闹闹地砸过来。唯独阿遥还坐在火堆旁,风雪将原本就纤瘦的身影边缘模糊,显得更加寂寥。 从胸口出拿出小镜子。 阿遥在镜子上写下阿散的名字,捧着脸,轻轻地道:“斯卡拉姆齐,今天我和宵宫一斗打雪仗了,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今天是龙没有见到斯卡拉姆齐的第三十二天。 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即阿遥听见宵宫在远处叫他的名字:“阿遥!快来玩,你在干什么呢!” 思念被就此打破,他连忙抬起头,抛出一句“来啦来啦”,再妥帖地将小镜子塞进了胸口的衣服里,拍拍屁股从火堆边上站起来。 嬉笑怒骂地加入荒泷一斗的队伍,抓起石头上的雪团成一个球,再轻轻地不带一点攻击力丢向宵宫带领的孩子军里。 快乐的尖叫一片。 从始至终镜子都没有从阿遥领口中掉出来,它稳妥且安静地躺在阿遥的心脏上,没有声响,也没有身影。 唯独在许久之后雪仗正热烈的时候,镜面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迅速且微弱地闪过两次白光。 光亮两次,代表我想你了。 第42章 第 42 章 冰冷巨大的机械工厂里人来人往,明亮的白炽灯照亮四周,散兵戴着他硕大的斗笠坐在栏边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地将帽子靠在扶手上,手心摊开朝上,刚刚还在上面一连写下两次阿遥的名字。细碎发丝落在额前,将灯光都剪成一片一片的。 身后还有一个建造中的巨大人形机械,比起散兵本人,可能机械更吸引工厂里研究人员的注意。来往的人没有一个停下来关注过坐在角落的少年,对他们而言,只要散兵不逃跑就足够了。 散兵脱离愚人众后,逃到了智慧之国须弥。 说是脱离也不准确,说是逃往也不准确,神之心对已登神位的七神来说可能没什么用,对他而言却是唯一跨越人神身份的突破口,现在只缺个融合的实验将神之心激发力量后嵌入他的身体里,所以他就算脱离了愚人众也在和愚人众内的人合作,逃往了须弥也正大光明地出现在须弥的实验工厂里。 神明只能有七个,数量恒定,那他就随便拉一个下台好了,须弥的人执着于造神,那就把拉下台的目标定为须弥的草神。 草神的名字是什么来着……小吉祥草王?布耶尔? 灯光下身上的金饰泛起冷光,有些晃眼,散兵自己不在意地拨了拨,大脑自顾自地放空,有的没的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等到他回过神,身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头蓝发,冷调面具覆盖了上半张脸,教人无法从眼睛里揣摩出他的心思,整个人身上透露一股藐视生命高高在上的傲慢,声音也不快不慢的。 “斯卡拉姆齐,实验进入第二阶段了,你跟我来。” ——愚人众第二席多托雷,代号博士。 一看到他,散兵的脸色就不由自主地从面无表情变成了嘲讽:“现在才第二阶段,希望你这次的实验能有点意义,别再用失败的理由来敷衍我了。” “不用这么迫不及待,成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你作为雷神按照神明身体素质造出的人偶的确有成神的资质,”博士不紧不慢,“不过,我是实验者,你是实验品,实验该在什么时候进行到什么程度应当由我说了算。” “是吗,”散兵呛他,“愚人众内大名鼎鼎以科研水平闻名的第二席博士,区区一个造神实验那么久了才有一点点进度,你不会是能力不足做不出来吧?” 只有在提到科研水平的时候,博士才会有明显的喜怒,他的声音沉下来:“斯卡拉姆齐,你说话前应当用大脑思考一下。” “呵,和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本体还是切片的人说话也要这么顾虑吗,”散兵拖长音,“你不会是把自己切成片之后,智商也被减半被分成数份了吧。”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博士道。 伸出一只白皙细长的手扶住帽檐,坐在长椅上的少年缓缓地站起来,帽子微微向前倾斜,过于宽大的帽檐顷刻间就遮住了上半张脸。 叫人只能看见他精致下颌和嘲讽似勾起的唇角。 和敌人合作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尤其对方还是和他渊源颇深称得上不死不休的博士,但人偶体质特殊,不像人类一样有无限的潜力,散兵的实力上限几乎在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牢牢限制死了,想要再增长就必须依靠外界的非正常手段。 刚巧目前已知科研能力最强的人就是博士。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一人为了变强携带神之心自愿成为造神实验的实验品,一人为了兴趣背着愚人众拉来同样感兴趣的须弥学者合伙策划造神实验。 但这背后两人心知肚明,博士只是对造神实验以及后续可能涉及的知识领域感兴趣,散兵成神之后首先发难的就是自己的创造者,谁也没有戳破中间最后的一层窗户纸,彼此之间维持仅存不撕破脸的耐心。 “能力有限还是耐心有限,多托雷,你最好别让我以为之前几百年你做的疯狂实验都是无用功。” 博士冷冷反驳:“你还不配质疑我的实验,斯卡拉姆齐,你并不是——” 话还没说完,散兵的身体就亮了起来。 紫色的亮光包裹住他,整个人变成夜晚霓虹灯一般的彩灯,这种事情近期已经发生了无数次,不分时间也不分场合,也不由散兵意志为转移,说来就来说亮就亮,而且总是在他放狠话的时候突然闪瞎对方的狗眼。 “……” 博士也可疑地停顿了一下,缓缓地把上一句话补完:“——你并不是不灭的。” 不知道是木然还是冷峻,散兵抿了抿嘴:“你闭嘴。” 随后身上纹路亮光又调皮地闪了闪。 整个人还是像一个大号灯球。 他人一亮就会吸引无数诡异好奇的视线,好在这种光亮来得快去得也快,否则散兵还要考虑恼羞成怒干翻这群须弥学者的后果。 这种事情经过多少次都不会习惯的,散兵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琉璃眼瞳中凝聚恐吓瞪着不远处停下来盯着他看的须弥学者,见对方回神去忙自己手里的事之后才悻悻转回头。 看向博士那张面具脸,散兵努力维持自己冷酷无情的神明本色:“看什么看,不是第二阶段吗,还不带路。” “……”博士慢条斯理,真心实意,之前被散兵三言两语挑起的怒气都消散下去,“你这个远距离传讯法术还挺有趣的。” 散兵:“……” “闭嘴。” 。 稻妻境内,神里屋敷。 飘飞的初雪将天地染成白茫茫的一片,空蒙山色只看得见一点青黑,除此之外全是六瓣冰晶堆积而成的积雪。 风很轻,却带着严寒,呼出的热气在出口时就被抽走了热量化为水雾。身穿白衣的纤细身形几乎要融化在风雪里,雪越下越大,将少年模糊成民间传说中唯有雪山中才会出现的美貌妖精。 紧接着,妖精翻过黑瓦白墙,一阵轻快雀跃地小跑,再推开饭厅的廊门。 他跑进来的时候太急,细小的雪花也被风灌了进来,再落成水珠。阿遥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眉上、发梢上还有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眉飞色舞的寒气。 “哇,火锅!” 龙很喜欢冬天围坐在火炉边上看雪! “别着急吃,你洗手了吗?”托马端上处理好的新鲜蔬菜,随后在阿遥身侧坐下来,眼狩令之后对他的通缉令也解除了,要不然神里家的家政官连出门买个菜都难。 阿遥笑嘻嘻地伸出双手在托马眼前晃晃悠悠:“天上的雪是干净的话,我的手就是干净的。” 屋内一扇蓝金色屏风隔开前厅与后厅,另一扇放在窗前挡住风雪,室内点起橙黄的烛火,正中放着一张摆满食材的小桌案,还有一锅烧到沸腾的红色锅底。 今天神里家的人到得很齐,即使是之前忙得看不见身影的神里绫人也在,正坐在阿遥的正对面,在他旁边还有神里家的大小姐神里绫华。 “不介意的话,阿遥,可以用我的帕子擦擦。” 神里绫华将一块沾湿的手帕递给他,阿遥随意道谢后接过,再将筷子往锅里一戳,一块晶莹的鱼丸就被戳中。 丢到嘴里,汁液爆开,一瞬间q弹柔韧的口感和沾满鲜味的汤汁在口腔内交织,顿时阿遥整个人都高兴得忘乎所以,他不怕烫也不怕热,一连往嘴里丢了好几个鱼丸。 另一只手也没停,抽出胸口的小镜子,眼尾嫣红一片,尾睫高高扬起对散兵说:“斯卡拉姆齐,今天托马做的火锅也很好吃!” 就连吃火锅的时候,神里绫人也保持一贯平稳悠闲的姿态,他不动声色地问:“斯卡拉姆齐就是你之前在踏鞴砂碰见的愚人众执行官的名字?” “不,他不再是执行官了。” 阿遥想了想:“或许斯卡拉姆齐这个名字也不再使用了吧,现在应该叫阿散比较合适,他说这是他的真名。” “是吗。” 神里绫人的心思复杂深沉,问出口的问题和心里想法的关联一条龙怎么摸得清楚,反正阿遥坚定直觉相信神里绫人不会害他,什么都敢往外说。 问出这个问题后,神里绫人便没再说什么,四人火锅气氛一片热烈祥和,食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其中大半都进了阿遥的肚子。龙是最捧场的龙,绝对不会让厨子的心意平白无故地浪费。 酒过三巡,桌上一片残羹冷炙,窗外风雪未停,黑夜先至,烛火将少年的侧影拉长,衣袍都在觥筹交错间被扯得凌乱,他斜斜地靠在墙壁上,看其他三个人玩火锅游戏。 指定一种食材放进火锅里,再随机被其他人吃掉。 这本该是一个可以挑事的恶趣味游戏,但阿遥吃什么都觉得开心,恶趣味也失去了意义,所以他被神里绫人残忍地剥夺了参与这项游戏的乐趣,变成一个纯粹的旁观者,托着下巴,眼神兴味,欣赏这余兴节目。 节目的主角——托马,非常倒霉地吃到了被神里绫人放在火锅里的酒心软糖,还是一大把,正面色铁青地抱着碗干呕。 好好的一顿饭吃到最后都快吐了,善良的龙真的对托马报以万分的同情,尤其是晚餐还是他做的诶!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阿遥同情地施以托马一个眼神,还递上了一杯冰水,而坐在他对面的罪魁祸首完全没有自觉,神清气爽地眯着眼,忽然转移话题:“我想起来,阿遥,这两天旅行者给你寄了一封信呢,收件地址是神里家,刚好送到了我这里。” 命运注定漂泊,荧基本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久留,眼狩令解除之后没几天她就和派蒙就离开了稻妻,去向下一个国度,说是要继续寻找空的线索。 “她去了须弥呢。” 神里绫人从袖口中抽出一封薄薄的信件递到阿遥手里,在他拆开信封的时候依旧眯着眼睛,看不出具体心情:“说起来你最近没什么工作要忙吧,不如派给你一个出国协调的工作,眼狩令之后,稻妻也得跟其他国家建立和谐的外交关系了。” “好啊,我没什么问题。”阿遥随口一说,手里动作不停。 跨越海洋送来的信件只有简简单单一张纸,拆开的时候也不需要多小心,烛火下纸张都有些半透明。上面早已干透的字迹微微有些慌乱,充分说明写信的人在当时心情有多不平静。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多托雷在须弥,速来。” 第43章 9000营养液加更 “阿遥,别睡啦,你该醒醒了。” “快醒醒——” 深海一样的梦里,阿遥感觉有只手在鼻尖蹭了蹭,触感如同玉石般冰凉,瞬间就将他被搅成浆糊的奔腾思绪平静下来。昏昏沉沉中他向手的方向靠近了些,贴在微凉的皮肤上,下一刻一个声音从灵魂深处迸发,又像是贴着耳廓轻笑。 “要吃饭啦,太阳晒屁股咯。” 昏沉的感觉顿时消散,梦境变得平缓,阿遥缓缓从梦魇中退出来。 紧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久睡未醒的鼻音,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阿散,让我再睡会吧。” 困顿中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对方什么都没说,朦朦胧胧里只察觉到一个吻落在眉间。 轻轻柔柔的,一触即离。 片刻后,阿遥脸埋在对方怀里蹭了蹭,听见头顶上方一声闷哼:“睡太多了对身体不好,这次长长记性,下次别再一个人冲在最前面了,至少也要叫上我,知道吗?” “什么……?” “你说什么,”阿散轻笑了一声,无奈地摸了摸他的额发,“昨天兽境猎犬袭击村子,你怎么一个人上了啊,还好受伤不严重。” 记忆里怎么没有这段。 阿遥迷迷糊糊地直起脖子,视野里露出一道缝隙,随后光亮从缝隙中透过来,一张秀丽无双的脸出现在距离鼻尖不足十公分的地方。 紫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瑰丽的眼尾带着道不尽的温柔,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狩衣,头顶的薄纱星星点点如挂满繁星的夜空。 “斯卡拉姆齐?”阿遥疑惑地问。 一只手覆在额头,阿散皱起眉头:“斯卡拉姆齐是谁?阿遥,你不会是烧糊涂了吧?” “才没有。” 阿遥整张脸都埋在阿散怀里,再抬起时那股久久不散的困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歪歪斜斜地挂在阿散身上,懒洋洋地笑道:“斯卡拉姆齐是一个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的人,不过他脾气很坏,嘴巴比脾气更坏,总是很别扭,喜欢带着一顶紫色的大帽子。”、 “我很喜欢他。” 阿散怔忪片刻:“你喜欢他,那我……” 阿遥凑上去在他嘴角落下一吻:“我也很喜欢你。” 他认识的那个人从来不会露出这么温柔的表情,也从来没见过白衣长发的打扮装束,然而阿遥坚信眼前的人和斯卡拉姆齐是同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直觉让他没由来地在梦里对阿散也亲近,玄妙又亲昵。 这里应当是他的梦。 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来过这里,唯一一次见到踏鞴砂的人类居所还是在深渊幻化成真的梦境里,他认识的那个斯卡拉姆齐也不会像阿散那么好哄,一句“我也很喜欢你”就让他再也不计较一个陌生的人名和一个陌生的喜欢。 斯卡拉姆齐绝对会把他关起来不准走,咬牙切齿还要装作不在意,非得说明白嘴里的人是谁才算完。 梦里是踏鞴砂的夜晚,海风簌簌地卷起浪花,溶溶月色里点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樱花花瓣飘进窗棂,角落里堆着沾了血的衣服,床榻上阿遥靠在阿散肩头,打了个哈欠:“我昨天打了几只流血狗啊?” 头顶传来一阵长长的叹息。 鼻尖的气息莫名让阿遥想到雪山之下常年不化的冰层里掩埋的松针,海风腥咸的湿气里还隐隐夹带着樱花的香气,数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让他觉得安心。 “别不开心嘛。”阿遥笑起来,戳戳阿散的肩头。 阿散抓住作乱的手指:“阿遥,你要是一不小心死了怎么办?” “我应该不会死吧。” 少年仰面看向他,眼里的笑意还没有散去,窗外波光映照泠泠月色,他比月色更剔透:“我不会死的,斯卡拉姆齐,我是龙啊,只要世间雷元素生生不息,我就会以某种方式永恒地活下去。” “倒是你,人偶终有一天会磨损,会损坏,会死亡,会再也醒不过来。” 阿散神色晦明不定,他看向月色,久久没有说话。 等到阿遥在梦里都犯困的时候,阿散终于开口,清脆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哀伤:“你每一次轮回我都会找到你,那要是我死了,那你怎么办呢?” 梦境的荒谬就在于此,阿遥也不知道是他潜意识在思考这些问题,还是突发奇想的随机组合。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星月夜,他看向斯卡拉姆齐,一眨也不眨地和他商讨生死的问题。 “你怎么办呢?”他又问了一遍。 阿遥不在意地笑了笑:“没关系啊。” “你要是死了,我就在踏鞴砂造一座小小的房子,里面只有你的坟墓和我的床铺,直至我这次轮回结束。从此以后我每步入一次轮回,都会去各地流浪,如果我想起有一个人叫阿散,我就会回到这里,为他献上一束花,然后再次等待轮回结束。” “我会把世界上所有的花都献给你,让你死后的墓碑也繁花似锦。” 轻飘飘的一句话,他就像是开玩笑一般说出来,比月色更盛的目光看向阿散,每当这样全然相信一个人的时候,阿遥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比梦境还甜美的梦。 少年伸手拍了拍阿散的肩膀,顷刻间,他靠坐的那个白衣紫纱的人影就嘭地一下化作了樱花花瓣,在消散的时候房屋、月色和海浪都消失不见,唯有黑暗包裹住了他,往看不见的深处无尽下坠—— 阿遥突然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嘭。” “嘭嘭——” 几声悠长的敲门声,阿遥急急忙忙点上烛灯,再从床榻上跳下去,嘴里还嚷嚷着:“来啦来啦。” 推开门。 “绫人,”阿遥惊奇地看向门外,“怎么是你,大晚上的,有什么事吗?” 门外一道挺拔的身影斜靠在门框上,对阿遥冒冒失失的动作习以为常,神里绫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现在还没到九点。” 言下之意就是不算晚。 “好吧,是我晚上吃多了,有点困,没忍住睡着了。”阿遥撇了撇嘴。 吃完火锅后也不意味着家主大人能休息去了,正相反,眼狩令之后社奉行权力一下大了不少,各方各面都需要神里绫人去打点,能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吃火锅和私下与阿遥见面才是稀奇。 他也没有多打机锋,开门见山地问阿遥:“你想去须弥吗?” “想去是想去啦,不过须弥那么远,一时半会赶不回来,况且我也答应过你要好好专注于终末番的事务啊。” “没关系,你可以走。”神里绫人平静地说,“眼狩令后政局平稳,明面有天领奉行维持局势,终末番也没有太多需要忙碌的,明天璃月的南十字船队将要从离岛离开,往西跨过海面前往须弥的奥摩斯港,你跟着去吧,八重宫司大人那边我会帮你说的。” 神里绫人说了一长串,阿遥呆呆地听安排,良久后才憋出一个单音:“哦。” 阿遥又忍不住问:“为什么啊?” “因为人生若是有选择,就不要留下遗憾,我神里一族从来不需要家人做出牺牲。” 他见阿遥抿抿嘴似乎是想说什么,随即淡淡一笑,嘴角的痣也跟着化作春日里的一汪清水,他把早就准备好的包裹往阿遥怀里一塞:“龙也是一样的,大好时光就别睡了,收拾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出发吧,到时就不送你了。” “给你多批几天假,早去早回,工作可不等人。” 被神里绫人半推半就地推回门,阿遥此时脑袋里还有点懵,他是有去须弥的打算没错,不过那还是等稻妻的局势完全稳定下来再说,少说也得过个一两周的。 没想到神里绫人比他还心急,上下全给他打点好了。 怀里包裹里物什一应俱全,托马准备的换洗衣物,神里绫华准备的应急食品,不知道为什么还有宵宫送来的讯号烟花和荒泷一斗给的七圣召唤卡牌,最后还有神里绫人自己准备的一袋摩拉。 ……根本就不需要他再多带点什么。 黑夜中他抱着包裹坐在床榻上发呆,窗外风雪不停,只是比下午的时候小了不少,积雪慢慢堆积,将院子里的积沙和矮松都团得看不见,远处青山万籁俱寂,一片纯白。 烛火将身影拉得颀长,从西拉到东,最终雪在天亮之前停下,一抹鱼肚白出现在遥远的东方。 阿遥背着包裹静悄悄地翻出了窗,再翻过屋檐,他在神里家的时候似乎从来不走门,神里屋敷距离稻妻城很远,距离离岛就更远了。 他轻巧地跳到枝头,再越到下一棵树上,积雪在脚下踩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等到横跨完整座鸣神岛来到渡口时,天已经大亮。 离岛渡口,南十字船队的主船因为水深问题停靠在远离渡口的深海处,在这里唯有一艘等候的小船。 阿遥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的目标,三步并作两步跳过来,一脚踩在船沿上。 眨眨眼,居高临下地望向坐在船里喝茶的白发少年,对方额角还有一撮红毛跟随动作在跳跃。 少年抬眼,不卑不亢地说:“在下枫原万叶,许久不见了,遥大人。” “咦?”阿遥指指自己,“你居然认识我。” “不才两年前因为通缉走投无路时,正是遥大人代表的神里家伸出援手,才使我能顺利离开稻妻,远走璃月,成为南十字船队的一员。” 这么一说阿遥就有印象了,当初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少年的友人挑战雷电将军而死,围观的少年不顾阻拦捞起友人的神之眼就跑,气得雷电将军当时就下令全境范围内追捕他。 少年就是枫原万叶。 阿遥静静地注视着他,不仅是因为当年他奉神里绫人之命帮助过他,还因为枫原万叶本身看上去就很眼熟。 而且那撮红毛太醒目了,怎么看怎么显眼,很像他以前的一个朋友。 ……是谁来着? 第44章 第 44 章 阿遥望着枫原万叶,枫原万叶望着阿遥,两个人对视半天,阿遥也没想起来那撮红毛究竟像谁。 想了半天,记忆里好像在深渊阿散的梦里见到过,当时他掉进海边的时候就是一个棕发的男子为他指明了道路,还告诉他“他和阿散的关系改变了”,说话时额上红发也一动一动的。 丹羽…… 应该是这个名字。 但阿遥直觉他和丹羽的关系应当不止于在幻境中见过一次,他们感情深厚笃定,丹羽应该是…… 应该是谁来着。 这几天脑子浑浑噩噩不太听使唤,阿遥索性没再继续,咳嗽一声打破沉默,问枫原万叶:“我们现在出发吗?” “是。”枫原万叶笑了一下,他有一双温润秀气的红瞳,笑起来叫人想起红枫飘零无边落叶的寂静,“遥大人是准备前往须弥吗?” “是吧,去须弥……”阿遥想了想,“化城郭,嗯,应该是这个名字没错。” 荧给他的地址确实是这个,要阿遥去化城郭和她们集合,化城郭在须弥中部东侧和璃月接壤的位置,由参天的雨林和茂密的植被构成,一条弯弯绕绕的溪流至东向西,在须弥都城绕了一圈后又奔腾向南,于奥摩斯港汇入大海。 等到他到奥摩斯港的时候,就租一条船沿河道逆流而上,河道只有一条,走水路总比走陆路人生地不熟地瞎跑好。 不过长久未离开过稻妻,突然要去在海另一端的陌生国家还是让阿遥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惶然,他放空思维想了许久,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枫原万叶正悄然地打量他。 “怎么了?”阿遥摸摸自己的脸。 可能是发现自己的打量有些冒昧,枫原万叶连忙垂下眼睑,面色绯红但声音倒不见慌乱,一看就是在外奔波久了的阅历丰富。 “很抱歉,遥大人,只是发觉您可能长得像我祖辈的一个故人。” “故人?”阿遥卡了壳,问枫原万叶,“你祖辈不会叫丹羽吧?” 稻妻内部非人种族众多,天领奉行的九条裟罗也好,荒泷派的荒泷一斗也好,都是寿命远远长于人类的长生种. 阿遥也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是一条龙的事实,他也几乎从未遇见过稻妻人用非常态的眼光看待过他,所以枫原万叶很轻易地就接受了阿遥四百年前也活着的设定,他顿了顿才接着说道。 “是,我的祖辈姓丹羽,名久秀。” 枫原万叶微微勾起嘴角,脸色羞赧,露出抱歉的笑容。 “他曾说过,如果未来丹羽家的子孙后代见到名为遥和散的故人时,有礼物相赠,对不起上次离开稻妻时走得太匆忙,当时并未认出您。”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阿遥摆摆手表示不在意,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四百年后所有当事的人类都逝去后,在一个人类口中听到关于过去的故事。一时好奇占了上风,连背井离乡的无措都忘记了,连忙催促枫原万叶将小船飘荡至位于深海区的主船上。 南十字船队走南闯北,船队庞大,光是一条主船就有十几米高,数条桅杆上飘荡十字星旗,鼓出的风中发出猎猎声响。 枫原万叶一边引路一边小声地告诉阿遥,丹羽一脉四百年前由神无冢迁到鸣神岛来,后来他们这一脉因为一些原因并到了同为一心传的枫原家,家传的遗物也一并流传到枫原家,直至到了枫原万叶的手里。 东西一直被保存得很好,即使两年前被通缉不得已逃跑,他也依旧小心地护了一路。 将阿遥带到船舱内,枫原万叶从自己的卧房里取出一个防水的铁盒子,两年风里来雨里去,铁盒表面上连点红锈都没有,不见半点灰尘碎屑。 他将盒子放在公共舱内的桌上,往阿遥的方向推过去:“就是这个了。” 阿遥接过来。 盒子四四方方,上面还有匠人雕刻的一些经文,仔细一看还是祈福远方亲人平安用的。 说起来阿遥很好奇,又有点难过,丹羽留了东西给他,百年过去还叮嘱子孙与他重逢的那天交付给他,这应当是很好的关系了吧。 可龙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龙已经忘记他了。 手指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却又在指甲戳伤自己前猝然松开,他抿了抿嘴,将唇角绷得僵硬,再做好心理准备,深呼吸一口气掀开盒盖。 里面是一层薄薄的纱。 他还曾见过的,就是昨天梦里阿散头上披戴着的纱,紫色半透明的纱上即使经过四百年也依然如同星月交辉一般在闪烁。 阿散亲手交到丹羽久秀手里的纱,如今又物归原主了。 “先祖曾交代,如果接收盒子的是遥,那就告诉他,我一切都好,一生顺遂,生老病死是世间人类常态,不必介怀。” 阿遥捻起纱的一角,触感顺滑轻柔,和梦里简直一模一样。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复杂的心情,就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其实在他死后有这么多人挂念他,然而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早已物是人非。茫然喜悦又有点失落在心里交织,阿遥呆了许久才问出这么一句。 “……什么一切顺遂,他这一辈子就没点什么遗憾吗?” “如果说遗憾的话,大概是没能见到友人的婚礼,以及没能在过世前看完连载的话本吧。” “……”一句话把多愁善感的情绪都给憋了回去,甚至还有点郁闷,“没看完话本也算是人生遗憾??” “如果先祖知道后来还有八重宫司大人创立的轻小说馆八重堂,说不定更郁闷。” 阿遥:“……” 他闷闷地笑了一声。 船扬帆起航的时候,枫原万叶还在给他讲述过去的故事,他说御影炉心的损毁最终被归于天灾,踏鞴砂的人没有受到责罚,相反丹羽久秀还得到重用,青云直上一生平安。和御與长正搭档了一辈子,后来还收了长大的和也当徒弟,将一生的锻刀技艺都传给了他。 “这样啊。”阿遥淡淡地感叹了一句,“也挺好的。” 喜悦油然而生,猝然占了大头,即使他都忘了这些人和他交织的故事,也依旧在听到好消息时由衷地感到开心。 没有人会不喜欢让人开心的事物,在船漂泊的短暂时光里,阿遥简直把枫原万叶当成了宝,走哪都跟着,最爱听他说祖辈的故事,从他嘴里快把几百年前丹羽一族的事情都给掏完了。 靠近你时,阿遥就像春日的暖阳,夏日淙淙的流水,不冒犯也不躲闪,很难让人不喜欢。 直到船在须弥奥摩斯港靠了岸,阿遥还泪眼汪汪地和枫原万叶分别:“如果真有和阿散结婚的一天,你可一定要来啊。” 这么说的时候,阿遥已经下了船,头纱被他绑在头顶正中,垂下来时刚好盖住臀股间的长发和发尾的铃铛。 发尾叮当声起,一声又一声。 阿遥挥挥手与枫原万叶告别,如同四百年前每一次和丹羽挥手再见一样。 海面无风无浪,从港口看去都看不出船的巍峨。即使南十字号已经开出去很远,他也依旧能听见枫原万叶在甲板后端冲他喊:“船会在奥摩斯港呆几天,下一站我们会前往纳塔,如果需要帮助,请务必传讯给我!” 人地两生,龙哪里知道会在这呆多久。 他撅了撅嘴。 须弥是智慧之国,追逐至高无上的知识,信仰代表智慧的草神,地貌以雨林和沙漠为主,和地貌类似,须弥人也分为以沙漠人为主的佣兵团和以雨林人为主的求知学者。 如今须弥全境内都在庆祝花神诞祭,名义上是现任草神小吉祥草王的生日,实际上的活动都是在纪念上一任草神大慈树王,小吉祥草王的存在感被无限压制。 也不知道须弥人都在想什么。 那可是神明啊,不怕神罚的吗。 阿遥随意地想了想,他无意深究背后的故事,按照原定计划租了条船,沿着河道一路向北,整个逆流过程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在人类聚集的地方没有碰见盘问普查的士兵,在野外也没有碰见几只怪物和动物,就连天气也一路晴朗,水面连朵水花都没有,就像有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把他往前推一样。 连到达化城郭的时间都比预订早了几天。 “阿遥!” 树影婆娑,藤蔓和蘑菇蕈类众多,化城郭的庞大树木一侧,派蒙眼尖发现了他,遥遥地冲他打招呼:“你到的好快啊,本来我们都打算去禅那园或者城里等你的。” “一切顺利嘛,说明这是个好兆头。”阿遥不以为意地甩甩头,看向派蒙身侧的荧,“你说多托雷在须弥,他在哪?” 愚人众执行官第二席多托雷,是须弥曾经叛逃的学者,如今回来之后和须弥教令院最高级别行政长官的贤者们合作,试图囚禁神明小吉祥草王。 “胆子太大了吧,他囚禁神明做什么?”阿遥疑惑。 派蒙捏紧拳头,他看上去比谁都义愤填膺:“谁知道这些聪明的疯子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啊,我只知道再不想办法,纳西妲就真的危险了!” 纳西妲,小吉祥草王的名字? 思绪在脑袋里转了一圈,表面上却没有表露出任何变化,阿遥拍了拍派蒙的头:“我不就是因此而来的吗?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想要见到多托雷,就得先联系上小吉祥草王,”荧顿了顿,阿遥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如此冰冷的表情,“能帮我的忙吗,阿遥。” 龙笑了一笑。 “乐意至极。” 第45章 第 45 章 道成林。 阴雨绵绵,水路丛林中藤蔓无风自动,水滴沿着其中滴滴答答地落下,夹裹水汽无边蔓延。因为雨势,整座雨林都像是活过来,脆嫩的绿骤然加深,森然如同一张深渊巨口。 阿遥跟在荧和派蒙身后,拂起一串挡路的绿植,雨滴让头发都凝成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 不太舒服,他甩了甩头,问:“我们现在去哪?” “去禅那园。”荧回答,禅那园是须弥内部一个专供生论派的研究场所,“现在须弥城内的人都可能被博士控制了,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来,准备去禅那园找相熟的学者看能不能得到帮助。” 荧难得说了一长串的话,顿了顿,却没等到身后龙一贯轻巧的回答。 她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到阿遥从怀里取出一枚和脖间珠链连在一起的小镜子,他在镜子上温柔地写写画画,接连重复三次动作,白光过后轻轻同镜子低语:“阿散阿散,旅行者告诉我多托雷在须弥,我已经去了。这可不算先斩后奏,我已经给你报备过啦。” 一连三次,斯卡拉姆齐应该知道他要去找多托雷了吧。 荧看着阿遥专注而又心虚做贼似的侧脸,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咳咳,没什么。”阿遥若无其事地把镜子收起来,一本正经,“其实我在祈福,向神明大人祈祷这次出行平安。” 荧:“?” 他在说什么,须弥的神明自己现在都自身难保呢。 然而这样的信号并未被阿遥捕捉,他环顾一周,雨林中水雾和雨帘遮挡了部分视线,阿遥眯了眯眼睛看清巨大的悬崖上方有一座建筑物的影子:“那就是禅那园?” “对。” 因为要隐藏行踪避开大部分人,他们特地走了一条险路,在雨天攀爬湿滑的悬崖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在场三个都不算正常人,几乎没有考虑就攀上岩石。 雨势渐小,天空亮了几分,须弥地势如同刀劈剑砍,悬崖都是直上直下的,被重重青苔覆成和雨林一样的绿色,爬起来很难站稳。就这样阿遥也一心二用,问前面带路的旅行者:“草神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啊,禅那园里有谁还能帮助她的吗?” 地上七国,一国一神,各有不同。如果说稻妻的雷神以武力统治人类,那须弥的草神就几乎被人类抛弃。 草神的权能是管理世界树,世界树的根系偶尔会暴露在地表外侧,被人称之为地脉。然而上一任草神在五百年前身亡,新生的草神,也就是小吉祥草王被她守护的子民认定不及前任,便被她心爱的人类放逐,神之心也被剥夺。 等五百年后旅行者结束稻妻之行来到须弥的时候,意外和小吉祥草王一起撞破须弥贤者们的实验,等她们一起找上门时,贤者的阴谋没来得及戳破,倒是先遇上了愚人众的博士。 “纳西妲,就是小吉祥草王,面对博士的时候她掩护我们先逃出须弥城,可纳西妲自己现在怎么样了啊……”飞在一边的派蒙有些低落,随即又打起精神,“然后我们就想起和阿遥你的约定,等逃到化城郭的时候就给你写信啦。” “哇。” 然而阿遥没有安慰,反而真心实意满心钦佩:“在稻妻你们就被通缉,没想到来了须弥还在被追杀啊,你们之前不会在璃月和蒙德也这样吧?” “……”伤感的情绪瞬间被打破,派蒙气得跺脚,“可恶可恶,说了半天你怎么就只听见这个了!” 声音太大,大到阿遥的头都后仰。 他只好去抓远一点的石块:“小点声嘛,其他我也听见了啊,你们真的每一次都能和本国的神扯上关系呢,这次又是挫败了什么阴谋啊?” “哼哼,这次可是大事件!须弥的贤者们居然用神之心做实验,还把全城的人当成实验的素材。” 怎么又是神之心。 愚人众觊觎所有的神之心,稻妻的雷神之心就被阿散带走了,须弥的草神之心也被人类盯上了。那么重要的道具就跟路边的白菜一样,好像谁都能讲讲价,买一斤回去一样。 阿遥小声嘟囔一句神之心的消息怎么跟甜甜花一样随处可见,被派蒙听见回头一句:“什么?” “不,没什么……”阿遥羞涩笑道,“就是想起来,我还答应了绫人,要和须弥建立和谐共处平等发展的外交关系来着……” 须弥崇尚知识,学院最高的贤者和大贤者就兼任国家最高行政机关。结果建交没成,他估计还得先和旅行者一道把须弥最高的行政长官揍一顿。 荧和派蒙:“……” 估计神里绫人也是猜出了旅行者的搞事能力和阿遥的破运气,所以连个正式任务书都没有,临走的时候还告诉他“做不到就算了”。 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让旅行者和派蒙都有些踌躇,心想要不还是别把阿遥卷进这趟浑水。 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阿遥自己飞快地爬上峭壁,跳到悬崖上的空地,指向不远处绿白相间极度具有须弥特色的玻璃暖房:“这就是禅那园了吗?” 他一蹦一跳地跑过去。 实验场所本该都是学生学者人来人往,但此时禅那园门口安静了不少,高大绿植下两位女性正在彼此欢快地交谈,一位棕色短发身着绿白相间类似女仆装的中裙,是每座城市里都能见到的冒险家协会工作人员,另一位则是绿色头发典型的学者装扮。 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她们的谈话声。 学者:“林居狂语期的时候我见到了神明大人哦,多亏了神明大人我才能顺利完成修行呢!” 工作人员轻轻微笑:“是吗,恭喜你呀。” 两人相谈甚欢,阿遥紧急刹住车,躲在树后面问:“这两人谁啊?” 他还七手八脚地把头上的纱围住脸,只露出一双明显有辨识度的漂亮眼睛。 问就是龙对绫人的任务还抱有幻想! 而派蒙惊喜地小声呼喊:“纳西妲!那个穿女仆装的是纳西妲!她没事!” 阿遥猛地回过头:“什么?!你说那个哪里都能见到的冒险家协会的小姐姐其实是草神!” “不是啦,纳西妲是精神附着在了她身上,她本体不长这个样子的!”派蒙连忙解释。 旅行者人脉之广闻所未闻,她不仅认识改头换面的草神,就连旁边的绿发学者也认识。 须弥学者需要修行,某些知识只会掌握在天地、神明、世界树手中,想要获得就得将意识与其沟通。 旁边那位学者叫海芭夏,据说就是刚刚结束修行与神明沟通过的人。 ……这不太对。 龙的直觉在发出警报,引得阿遥不自觉地愣在原地蹙眉。 身旁的旅行者和派蒙已经放松警惕,高高兴兴地走出去认亲,阿遥这一蹙眉让他没来得及拉住旅行者的手,只能大声提醒。 “等等,荧,有问题——” 就在这时。 他的呼喊仿佛是一个信号。 无数被贤者雇佣的佣兵如同潮水一般从丛林、洞穴还有禅那园内部涌出来。手持长枪或者短刀,从下方突袭或者从上方追击,猛然朝四个人攻上来! 他就说,他就说! 阿遥咬牙切齿。 如果那个绿头发的学者真的连接了神明的意识,怎么小吉祥草王还会一脸好奇地同她交谈,像是从来都没见过。 她才是须弥的神啊! 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兵刃碰撞当当作响,阿遥顾不得许多,手握长剑,像只轻盈的小鸟踩着敌人的刃就往前追去。 追上荧的时候就听见她说:“我去救纳西妲,你去救海芭夏,我们分头行动。” 阿遥一愣:“纳西妲不是神吗?” “神明也不意味着打得过这么多佣兵啊,她又不是雷电将军!” 好吧好吧,龙知道啦!有的神明不擅长斗争,有的神明能一刀把魔神砍成两截。 他嘟哝着往绿头发学者那跑过去。佣兵攻击对他而言不算威胁,格挡的姿态都显得随意,往往是不经意地从刁钻缝隙里找出越过封锁的道路,衣摆飞扬,剑持寒光,说不出的写意风流。 攻击中心的阿遥还在心想,佣兵就胜在人多,听荧的意思那位女性学者也挺无辜的,等他把人救出去,就可以用龙形或者半龙形震慑全场。 然后悲哀地想,稻妻和须弥的外交关系可能真的要毁在他一条龙手上啦。 下一刻手里的剑如白练穿行,毫不留情地掀翻挡在身前的障碍,一点也没留情面。他没什么责任心地嘻嘻哈哈同佣兵说抱歉,伸手去抓学者的衣角。 指尖触碰到人类女性柔软温凉的肩头皮肤。 突然阿遥感受到了什么,与生俱来的直觉唯独在这一刻迟来地发出警报,他连忙闪身离开学者的周围。 然而已经晚了。 思绪被拉得无限长,一帧一帧地播放他见到该名学者后的种种画面。 她说她见到了神明,然而纳西妲明显没见过她。 可她的神情并不似说谎,那么她口中的神明—— 一双看不见的手擒住了阿遥的心脏,像是要把它撕成两半。 眼前一黑,两只膝盖瞬间就磕在了青石板砖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阿遥死死地抓住剑,用它支撑住身体,冷汗直流。 他看见自己的身体本能地护住了学者,兵刃刀割落在身上只留下了浅浅的血痕,派蒙和旅行者见到了这边的情况,惊呼地两边为难。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心脏疼。 扑通扑通,心脏四分五裂,随之而来的是阿遥仿佛听见自己耳边有两个心跳声。 一眨眼,眼前的画面就变了,他不在雨林中央的禅那园,树木天空和大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机械工厂和背后连接着的管道机关,阿遥似乎身处一个巨大机械的内部。 唯有心脏巨大的撕裂伤还在提醒着他,眼前皆为真实。 这种时候他反而冷静下来,忍住疼痛想,如果那个叫海芭夏的学者真的见到了神明,神明连接了她的意识,那他现在又触碰到了学者,这是不是说明,他现在连接的是所谓神明的意识——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蓝色头发,半脸遮面,每一步踏在钢铁栈道上的步伐都悠闲从容,只是言语中毫不客气的高高在上。 “斯卡拉姆齐,恭喜你,第二阶段的实验很成功,生体实验结束后,你现在已经称得上半个神明了。” 斯卡拉姆齐? 斯卡拉姆齐! 所以他现在是和阿散的意识相连吗?! 阿遥睁大眼睛,不自觉地看向自己的手脚和身体服饰,白皙的皮肤和紫金相间的衣服都与记忆中的人匹配。 这个人说的没错,这真的是阿散的身体。 思绪纷杂不堪,阿散要的神之心,阿散为什么和多托雷一样在愚人众里,他怎么会成神,他什么时候想成神的。 一切一切的碎片都在此时被一条线串在一起,他疼得眼前发黑,快要晕厥,然而越是痛楚越是清醒,最后脑海里画面定格在女学者海芭夏狂热而又迷茫的眼神里。 当时她正兴奋疯狂地同纳西妲说,她将成为这位神明的第一位信徒。 “你算什么。” 阿遥嘴唇嗡动,看向眼前疑似多托雷的蓝发男人,又好像在通过他看向海芭夏。 手缓缓抬起,抚住心脏所在的胸膛,那里曾有一根红线,数次将他和这个身体的主人连接在一起。阿遥脸上一点血色也无,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几乎撑不住地意识马上要归于混沌。 即使如此,他也要撑住,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你算什么。” “这位神明座下的第一信徒,应当是我才对。” 第46章 第 46 章 第二阶段的实验是在散兵本体上进行,数条金属导管连接在他的背部和关节,连通的那刻手脚都失去了知觉,从身体内溢出的庞大雷元素不自觉地淹没了实验场所,劈里啪啦的电光如同幻觉一般只闪烁了几下就被导管吸收。由此,他这具人偶仿佛真正意义上变成了悬挂在木偶丝下任凭操作的玩具娃娃。 偏偏这时候胸口纹路接连闪了三下。 三下代表阿遥真的找到了多托雷的线索。 博士在一旁记录着实验数据,闪光吸引了注意力,他不由得停下记录的手:“这么频繁,你家那条小龙又找你了?” 散兵现在心情正差,强迫自己无视阿遥传来的讯息,和之前的态度一模一样的恶劣:“关你什么事。” “呵呵呵……”博士笑了几声,就又低下了头。 散兵余光观察着博士的动作,应当是没起疑,多托雷他别把注意力转到阿遥身上就好。 闪光一次、两次还是三次的秘密只有散兵一个人知道,阿遥这几天总是会突如其来地写下他的名字,写着玩,又或者是悄悄地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联络讯号撒娇说我想你了,周而复始,造神工厂里的人包括多托雷都习惯了,这下使得真实讯息传达的时候都没有人在意。 如果是撒娇,记忆里那条龙总是会在这时候贴上来,如樱花般甜美,如火焰般灼热,轻笑着在他耳边说一些撩拨人的话。 “阿散,”阿遥的吐息仿佛就在耳边,一声声呢喃,“阿散,我想你啦。” ……想想真是不提也罢。 散兵垂下眼睛,半张脸都淹没在阴影里,思维往无穷的边界处发散,想些曾经的小事才有助于他逐渐麻木导管连接在身上的痛苦。 没多久就听见博士合上实验记录的本子,啪地一声后,说:“不愧是我最完美的实验品,生体实验数据显示一切良好,斯卡拉姆齐,你适应得很快,接下来登上机体试试吧。” 散兵一个字都懒得回答他。 巨大的地下工厂里机械运转,数条钢铁栈道在头顶在脚下四通八达连接各处设施,材料和人力流水线一般在栈道上往来,最终都汇集到正中央庞大的人形机械里。人形机械通体紫黑色,外壳反射冷冷白光,胸前隐隐还能见到一颗正被抽取能量而流动翻滚的雷神之心。 这里和愚人众建立在稻妻的邪眼风格类似,只是多了白炽灯光和人形机械,少了紫黑的祟神怨念和少年执行官。 失去知觉之后散兵连独立行走都做不到,还得在研究人员的搀扶下才能进入人形机械内部。他抿着嘴不说话,高傲地挺直背,任何人从任何角度都只能看见他锋利冷漠的眼尾。 登上人形机械内部,导管连接到机体,转而听见多托雷的声音在下方:“开启。” 作为人偶的散兵知觉连接上机械的知觉。 作为机械的身体将成为神明的躯壳。 博士联合须弥贤者们的造神计划就在于此,神之心是动力炉,散兵是核心,数层楼高的人形机械将成为无坚不摧的神明之躯。 实验是否成功就在此一举,他的目标近在咫尺,散兵不管底下人类们究竟在想什么,全身心贯注于与人形机械的连通上。这一次机体连接后换成了精神承受巨大压力,以往只需要支配少年身形的大脑现在还需要指挥几十米高的机械体,使得他稍有不慎就会脱力倒下。 散兵没在意,缓缓地闭上眼睛。 ——这一瞬间,他闻到了花的香气和血的腥味。 意识连通是相互的,在睁开眼的那一刻,雨水冲刷金戈碰撞的铁锈味扑面而来,高大的树林下禅那园的玻璃暖房在叶片缝隙中若隐若现。散兵发现自己突兀地出现在了须弥雨林中,四周还都是一看就对他充满敌意的佣兵。 是和海芭夏的意识连通了? 他不在意地想。 第一阶段实验人形机械启动测试的时候,曾意外通过世界树连接过一名须弥女学者的意识,因为测试的时候散兵也进入了机械内部见到了对方识海深处,他对这名女学者还有些微弱的印象。 紧接着,散兵迅速又否认了自己的猜测,海芭夏就倒在他身体底下,如果意识连通的话他应该使用的是海芭夏的眼睛才对。 那么现在他看见的是谁的视角? 禅那园中无数涌来的佣兵举起长枪朝他刺来,身后还有旅行者和一个冒险家协会的女人在与他们战斗。散兵回过神,然而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在他抽空用余光打量四周的时候,身体已经自动拔剑,寒光冲天,一击挡住了四面八方的攻击。 那只举剑的手,修长白皙,翻飞的衣袖下方有一朵重瓣樱花的标记。 ……是阿遥! 电光火石间散兵的瞳孔紧缩,他看见阿遥挥退敌人后撑不住地跪下,双腿砰地撞上石板地面,他用剑支撑上半身体,左手紧紧捂住胸口。 随即,咚一声。 心脏爆炸似地疼痛。 冥冥中散兵也感觉到这股疼痛,他以为不会有比导管插入身体更难受的事情了,可此时心跳与阿遥同调,才知道这世界上心脏撕裂成两半的疼痛才是最剧烈的。 剑锋雪亮,散兵看着阿遥一手捂住心脏,跪在海芭夏面前护住她,一张沾了血的脸色白得吓人,身体跟随肌肉记忆自然行动,茫然涣散的瞳孔中像是透过空气凝望着谁。 “我才是……”嘴唇张口,几个字喃喃得只剩下了气音。 才是什么! 散兵却看不见他的口型,他急得快要发疯,从来都没听说阿遥的心脏还会出问题,甚至他自己也用的阿遥四百年前那颗心脏,一直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这种毛病! 然而散兵此时只是一缕意识体,他还没有成神,而龙千万年传承的识海实在是太过庞大,他根本无法通过意识连接控制阿遥做些什么,只能听见阿遥的喃喃自语。 “我才是,阿散……” “你是!无论你说什么都会如你所愿的。”散兵声音沙哑,他如一缕漂浮在阿遥意识里的幽魂,没人看得见他,也没人知道他的动作。 控制不了阿遥,但是控制几名弱小的人类还是可以的,数秒前曾经向阿遥挥刀的佣兵都在刀剑相撞的那刻附上了散兵的巴纹印记,于澎湃人海中短暂地停止了自己的动作。 而后向另一端战场的旅行者举起了刀。 。 这头阿遥出了问题,旅行者那边也不好过。 贤者雇佣的佣兵人数实在太多了,纳西妲也不是一个擅长武力的神明,尤其是博士已经捕捉到她的意识数据之后,她附身他人力量更显羸弱,几乎没有自保的力量,全靠经验丰富的旅行者一个人在苦苦支撑。 她能护住纳西妲的可能性都在极具缩小,更别提还要来这边帮助阿遥了。 “喂,阿遥!”荧招架住一次长枪的刺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重重人影的缝隙中,阿遥已经倒伏在海芭夏身上,生死不知,听不见她说话。 荧在心里骂了一句可恶,提剑架住几名扑向她的身影,再发力将他们推开几十米远。趁这空隙冲向了纳西妲身边帮她挡住几次致命的攻击。 还没休息几秒钟,下一波攻击来得犹为地快。 一把弯刀鬼魅袭来,架在了旅行者和纳西妲之间,而后持刀的佣兵立刻旋风转身背对旅行者,像是没看见荧一样,将后背破绽显露出来,招招狠辣地挥刀向纳西妲。 这分明是不要命的打法。 荧一脚踹开这个佣兵,发现他的力量比想象中大的多,身体机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开发完毕,一脚踹出去都没让他退出去两步。 然而她很快没功夫思考这个问题,接下来涌上来的人更多,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完全无视自己的安危,也不理会旅行者这个当前场上实力最强的人,如同自杀一般,刀刀都想致纳西妲于死地。 “呜啊!”派蒙飞在高处,“怎么回事啊,旅行者,怎么这些人突然变强了这么多,还只攻击纳西妲!” “我…怎么…知道!”一人敌百,角力中荧勉强分心,从牙缝里掉出几个破碎的字。 不攻击阿遥和海芭夏是好事。 只攻击纳西妲就是坏事了。 谁知道怎么佣兵里还有一小撮人跟狂战士一样啊!打起来太麻烦了! 旅行者握紧手中的剑,她身后草神仁慈而又悲悯,两人中间相隔还有一段距离:“别管我了,旅行者,你快走吧。” “我的命运本该如此,就像雨滴终究会坠落大地一样,用渔网接是接不住的。” 派蒙:“纳西妲!这种时候就不要说这些奇怪的比喻了啊!” 小精灵还回过头:“旅行者你说句话啊!” 说什么话,这有三个她倒下的朋友,难道她还走得了吗! 荧现在觉得肺部都在熊熊燃烧,呼着水汽大口喘息。雨势还未停歇,阴沉而下坠的天穹下爆发无数短兵相接的剑光,又归于沉寂。 短暂的对峙后,下一波攻击很快会来,在荧和纳西妲看不到的灵魂深处,数名被散兵打上烙印的佣兵蜂拥地冲向纳西妲。 ——只要没有了累赘,旅行者这菜鸟就可以带着阿遥撤退了。 荧不是体力无限的怪物,而且防备随处可来的袭击比攻击累人得多。剑光轰鸣,百招之后荧不小心露出了破绽被散兵控制的佣兵一刀挥退,露出了身后护着的纳西妲。 雨丝落在高高扬起的弯刀上,被锐利刀锋切成两半。 就在此刻。 心脏突然剧烈震动,犹如一阵暴鸣瞬间传向四肢百骸传递,散兵只察觉到眼前一黑,意识连接突然中断。 再眨眼时又回到了须弥工厂的人形机械内部。 阿遥的意识在这一刻彻底归于虚无,陷入无边无际黑暗,连接是相互的,一方掉线另一方也只能回归本体。 唯独在断开意识前,散兵借助阿遥的眼睛看到玻璃暖房上有一道长着狐狸耳朵的少年身影,持弓搭箭朝落向冒险家协会女性的弯刀一箭射来。 。 造神工厂内。 落回自己身体内时引起周围空气一阵轻微的震荡,周边的机械部件频频发出轻响。身为核心,散兵的身体位于人形的头颅中央,连接终止之后那股能折磨死人的心脏疼痛也逐步消失,只残留一些痛苦的幻觉还在胸腔萦绕。 他喘了口气,眼前机械下端的博士还在不紧不慢地低头在本子上记录数据。 突然,博士说了一句:“刚刚你家的小龙来过了。” 他发现了自己和阿遥意识连接过! 散兵背部猝然紧绷,警惕道:“你做了什么!” “要认出他很简单,斯卡拉姆齐,收起你那副想要找我拼命的眼神,我什么都没做。”博士抬起头,落落大方且有十足底气,“提到他你就有这么大的敌意,为什么,我可从来没有主动伤害过他。” 他微笑道:“就连四百年前,也是我不曾违背与他约定的结果而已。” “闭嘴。” 这种话博士说了太多,但散兵一个字也不信,没有博士在踏鞴砂制造的种种灾难阿遥根本不会迈出最后那一步。 他盯着博士冷笑,片刻后,就看见博士扩大笑容,仿佛以此为乐:“但是……你的小龙看上去很痛苦。” “你!” “我都说了我什么都没做,斯卡拉姆齐,不要用那种态度对待我。”骤然冷下的语调,气势突然锋利,博士呵呵笑了笑。 “与其敌视我,你不如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你都是半神了,是你跟他产生什么契约才会让他分担你的痛苦。” 实验记录啪地合上,博士转身就走。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比如愚蠢的合作伙伴不知道为什么会找了一群佣兵想要除掉小吉祥草王附身的对象。 一个附身的意识而已,根本不值得这么大费周章,无论那个对象是死是活都不会影响最终的大局,也就这帮短视的贤者才会想杀人灭口,造出神之后还怕什么啊,简直多此一举。 人类啊…… 身形渐远,博士徒留散兵一个人在原地。 空旷的冰冷钢铁上,心脏幻痛还一阵一阵的,散兵不自觉地伸出手,那颗原本属于阿遥的心脏还在健康有力地跳动,根本没有撕开后分成两半的痛苦。 手腕上的红绳贴上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消弭不曾存在的苦楚,可阿遥怎么办。 痛苦的根源一日不消除,他就会一直遭受折磨。 “我能跟他产生什么契约。”散兵恨恨地说,“我不会和任何人立下契约。” 他还是把博士的话听进去了,盖因为想起神明将爱人这个设定刻进了骨血里。 和凡人的约定必须遵守,同理凡人也必须遵循和神明的诺言,他从前是人偶,在连接管道后踏入了半神的境界,也已经算是神明了,因此之前阿遥同他说的话也因为被神明铭记而升格变成了契约。 他需要遵守和他人的契约。这四百年来,散兵唯一记住的承诺,就是这颗心脏。 在他因为缺失心脏而惴惴不安的时候,他的龙欢欣雀跃,用一条红绳绑住了他的手,告诉他:“龙的心脏分你一半。” 一点开玩笑的成分也没有。 龙自愿将心脏分给散兵,承担他一半的痛苦和一半的罪恶。红绳是契约成立的见证,博士最后安装在他身上那颗纯洁无垢的心更是契约成立的证明。 散兵的红绳已经在时光中被腐蚀成灰,手上这段还是出了深渊之后阿遥把自己的那段绑在他手上。 这段红绳是散兵与四百年前最后的联系,他立在舱内,指尖爆出的雷元素,将黑暗里显得异常醒目的红绳撕成片片碎屑,如同将过去成立的契约撕碎。 “不需要你把心脏分给我一半,不需要你分担我的痛苦。” “都是假的,”他看着落入黑暗消失的碎片,眼里闪动明亮的光,声音低沉平稳又仿佛听出一股山雨欲来的愤恨,像是在告诉自己。 顿了顿,声音带上轻颤,散兵的眼眶微红,说出的话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当初……不过都是戏言而已。” 第47章 第 47 章 “怎么回事!阿遥怎么还不醒?” 梦里传来了一个声音,焦急又关心,语速带着急促地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同身边另一个人说话。 仔细一听,好像是派蒙的声音。 “他的身体机能其余各部分都很正常,只是心脏这块反应过于剧烈,不是生病了的样子。”另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倒像是有一股外力想要把他的心脏从中间切开,分成两半……他应该是和凌驾于人类的力量缔结了契约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啊?” 派蒙有一瞬间的怔忪,随即慌乱了起来:“那那、那阿遥不会有事吧?” 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派蒙:“阿遥不会死吧,心脏都被切开了,就算是龙也会死的吧,呜呜呜……” “应当不会,有一股力量冥冥之中保护了他,不会杀了他,但是很疼是肯定的。” 确实很疼啊。 即使是梦里,阿遥也睡得不安稳,他的身体也和心脏一样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清醒地挣扎,想要从沉沉的梦里醒来,一半沉沦在黑暗里,想要坠入无尽的深眠。 陌生的男音停顿片刻:“昏迷是一种保护身体技能的方式,如果持续下去,说不定他就会一直睡下去。” 派蒙真的很伤心,哭得都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还是一旁沉默的旅行者接过话茬。 “提纳里,要怎么做才能让他醒来?” 禅那园的雨天里,纳西妲即将被弯刀砍中的时候,最后出现救场的狐耳少年就是须弥生论派学者提纳里。他一箭打偏砍向纳西妲的弯刀,随后神兵天降一般落在已经昏死过去的阿遥身边,一手扛起阿遥一手扛起海芭夏,跟在旅行者身后迅速而果决地跑掉了。 旅行者一直以来期待的学者帮手就是他,到化城郭是为了找提纳里,到禅那园也是为了找提纳里。在化城郭的时候没找到人的时候顺带给阿遥写了信,因为阿遥没见过提纳里,她也不好向他介绍狐耳少年。 让阿遥还以为旅行者来到禅那园是为了找海芭夏。 “没有其他的办法,要么等心脏真的分成两半,要么契约的另一方愿意解开它。”提纳里似乎在摇头,他是擅长医术没错,但这种事却也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躺在床上的少年容颜精致,他像花一样盛开,又像花一样衰败,即使睡梦中豆大的汗珠也顺着额角落下,脸色苍白而透明。在死寂的沉默里,唯有叹息听得清晰,在这样的难堪里,床榻上的少年突然抓住提纳里的手。 意识艰难地从深渊里苏醒片刻,声音虚弱而坚定,阿遥勉强睁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命运轮回自有定数,缔结契约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最后肯定会没事。” “不要为我担心啦。” 他轻轻地说,语调也很轻快,带着一点绵长的甜蜜,一点也听不出胸腔里的痛楚。而后,一句话就耗尽了积攒许久的力气,这次阿遥连挣扎都没有,就被无尽的黑暗吞噬,陷入了无意识的沉眠。 也就没听到提纳里和派蒙最后的惊呼。 “解开了,契约解开了!” “没事就好。” “是契约的另一方自愿放弃了!可恶,到底是谁啊!阿遥和别人都约定了什么哇!” …… “对不起。” “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生命轮回不休,万物都会在生死之间循环,死亡从来都是生命的另一种表现状态。 所以就算缔结了可能会死亡的契约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阿遥是一条高贵而自信的龙,就算不记得契约的内容也相信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不会后悔,死亡后会重生,一切都会重来,他会继续坚定自己的道路。 心脏的疼痛在一瞬间就消失了,眉间的皱起被抚平,心跳逐渐趋于稳定,等到阿遥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一棵巨大而广袤的透明树冠出现在眼前。 枝干流光溢彩,穹顶闪烁细碎的光,浓稠的迷雾笼罩这片天地,就连脚下的草都是七彩的,还有着如同水晶的质感。 我是死了吗? 这里一定不是地狱,龙这么善良又充满正义感,肯定不会下地狱的! 想到这他又开心了起来,眼前的大树枝繁叶茂,似乎比闪光的穹顶还要大,伸出的枝桠向着无尽远方延伸,直到去往看不见尽头的地方。 四周空旷无人,连一只飞鸟和一只虫豸都看不见,安静地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阿遥踩着七彩的草往树干底下走,树看着近,实际上距离离得很远,无声静谧里他一直数着自己手腕的心跳,从一二三四直到七八千,才越过那段看上去极近的小路,走到树底。 树下有一个人。 她看上去只是一个小女孩,白色的头发扎成一个单边的马尾,上面还有绿色类似叶片的装饰,身上的裙子也和头上的装饰是同一套的,整个人就像一朵白色随风摇曳的花。 但这里没有风,女孩也没有真的再摇曳,阿遥望向她的神情似乎有一点茫然,一路行来没见过任何活物,没想到树底下倒是真的会有人在。 他张了张嘴:“请问……” “阿遥。”女孩说。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归于沉默,阿遥顿了顿,指尖对准自己,好奇地问:“你是谁,你认识我吗?” “是的,我见过你很多次了。”那个女孩点点头。 “很多次?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阿遥嘟哝,想了半天都没从这张脸上看出一分熟悉,倒是女孩身上的力量波动很熟悉,语调听起来也有点耳熟,应该是在哪听过。 在哪听过呢…… 他苦思冥想了很久,女孩也等了他很久,最终阿遥恍然大悟,双手在胸前猛然一拍:“哦,我想起来了!” “你是草神大人!” 旅行者提到过,小吉祥草王纳西妲的躯体被关起来了,只能将意识附着在别人身上外出行动,之前在禅那园的那个冒险家协会工作人员就是她的附着对象,如果这么说的话,他确实认识纳西妲。 声音和苏醒前听到的那两句“对不起”也很相似,只是后者更加成熟低沉。 “你怎么会在这里呀,”阿遥有些沉痛,“你也死了,最后旅行者没有把你救出去吗?” 很快他又自己否认了自己:“不对啊,就算附着对象被杀死,你的意识也应该回归本体,不会死亡才对。嗯……难不成我现在也和你一样被须弥的贤者们关起来了?” 女孩静静地看着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眼神中的宁静和慈爱都快要溢出来了。 阿遥向来是用直觉判断一个人好坏和善恶的一条龙,没有人能逃过这一双纯净的眼睛。他将视线聚焦在他所认定的草神身上,见她轻轻地笑了一下,如同朝露待晞,明媚又灿烂。 “不,你没有被关起来。”草神说,“这里不是须弥的净善宫,是世界树的根系底部。” “世界树……” 仰头望向璀璨流光的树顶,叶片簌簌飘动。大陆上的记忆都汇总在世界树里,它是全部的历史和流淌的时光,在不可见的地点里一直支撑着大地的运转。 世界树所在的空间和地上世界镜面对称,共享一片大地,世界树扎根的泥土则是提瓦特人脚踩的土地,在特定的时机里,根系会破土而出,裸露在外的部分会凝聚金色或青色的雾气,将深陷在其中的物体拉进根部流出的记忆里。 被称之为地脉。 “阿遥,我等了你很久了。”草神静静地立在地脉根部,“草神是管理世界树的神明,每一次我都会在这里等待时机成熟,等你足够强大到能从我这取走你过去的记忆。” 女孩沉沉地叹了口气:“真是沉重的天赋,它将你变成仅次于世界树的活化石,也会为你招致苦难,有的人不会愿意拥有这样天赋的你留在这个世界上,即使在我看来你其实很无辜。” “谁?”阿遥眨了眨眼睛。 “这我可不能说。”草神弯弯眼角,她实在是很可爱又沉静的人,指尖往上指了指,“她会听见的。” 语言是一种力量,就像曾经的诺言会变成枷锁一样的契约,说出口的特定句子也可能被千里之外的神明察觉,能将线索留成这样已经是她的极限,再多说一句都可能会影响到未来的变化。 草之神,智慧之神,没有人能比她更能看见正确又充满无限生机的未来。 女孩挥了挥手,顿时一团淡紫晶莹的光团就出现在手里,它和地脉产生的雾气很像,但又是独一无二的紫色,在没有实体不计其数的世界树记忆里显得尤为显眼,这就是阿遥的天赋,即使是身为管理员的草神也不能从世界树的记忆中挑定出特定的一份,但挑出独一无二的紫色却很容易。 阿遥不自觉地被这团光吸引视线,感觉熟悉亲密,好像这团光就是他自己,在呼唤他过去要和他合二为一。 这是他的记忆! 龙要恢复记忆啦! 龙很激动,但龙要矜持。 阿遥站在原地,自持身份地看向草神,然而眼神灼灼早就暴露了他,就像被罐头吸引了视线的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光团,死活也不肯挪开。 广阔无垠的世界树根系下除了流淌的雾气就再也看不出动向,阿遥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视线跟随草神的手移动。 偏偏这时草神往前踏了一步就没有任何动作:“领回记忆,你就回到稻妻吧,须弥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阿遥艰难地将视线移开:“为什么?” “因为须弥是距离世界树最近的地方呀。”草神轻轻地说,“世界树被那位修改过,记忆是很敌视你的,即使是我也控制不了太久,稻妻是海那边的国家,远离最危险的风暴中心,这样你也能活得更久一点。” “其实我很想看见你活下去啊,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了生命的延续。” 她是如此真切地期盼,然而阿遥却没有答应,他笑得灿烂如朝阳,很果断地拒绝:“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行。” “我爱的人还在须弥呢,至少我得见他一面再走,他现在好像遇上了麻烦,我绝对不可能抛下他。”他认真地说道,“我真的很喜欢他,在龙心里,没有比见到他更重要的事情啦!” 草神没有说话。 她静静地看着阿遥,那张精致俊美的脸上写满了坚定,默默无言良久后,草神最终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光团递给阿遥,并真心实意地祝福他:“那祝你好运吧。” 传递中指尖相握,在阿遥看不见的角度里,一朵代表草神标记的四叶草印记无声地落在他手背,又转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谢谢。”阿遥,“不过记忆会怎么敌视我啊?” 草神笑了笑,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在指尖触碰到的那一刻,那团属于过去的光欢快地蹦到了阿遥的身体,眨眼间绽放的光芒吞噬了周边洁白的雾,结界内一阵轰鸣,连偌大的世界树都跟着颤了颤。 天地在此刻倒转,眼前掠过无数画面,激起心中的共鸣。 阿遥的视线从混沌归于清明,他好像在一瞬间中过完了数度人生,经历的一秒被拉长到永恒,他怔愣了许久,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原本他应该是没有人形的。 “我……” 记忆中不仅仅是上一次经历过的事情,还有上上次,上上上次,龙经历了许多次轮回,然而之前的记忆都黯然失色,阿遥脑海中只剩下那个纯白衣袖的人偶,嘴角止不住地勾起,“我好像回到了四百年前。” ——回到最初的最初,回到阿遥的前前世。 他看见了人偶诞生的那刻,还在雷电将军府时的身影。 第48章 12k、15k营养液加更 “咦?” 雷电将军的府邸里铺满白沙,青石板路沿途间或种植低矮的青松,在寂静物哀的庭院里,唯独一个角落不太和谐。 人偶单手提起一条小蛇,疑惑道:“这里怎么有条蛇?” 手里的小蛇身长还没有巴掌大,通体雪白,一点杂色也无,小小的一条,在被人偶揪住尾巴的情况下扭曲挣扎了半天,最后好不容易弯曲身体一口磕在人偶手腕上。 人偶手腕连个白印都没有,蛇倒是疼得要命,萎靡地躺在人偶的手心,心想自己死定了,肯定会被这个比石头还要硬的家伙炖成一锅汤。 委屈得要死的小蛇把自己团成一个球,心里走马灯似想自己的遗言。 他才不是蛇! 不是蛇,那又是什么呢…… 管他的,总之肯定不是蛇! 这时候的阿遥和阿散都没有名字,阿遥懵懵懂懂的连自己的物种都不知道。他实在是太弱小了,既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也对传承的记忆一知半解,连自己是龙都不知道,看上去就是平平无奇一条小蛇。 “将军府是不允许养小动物的,我把你放在门口的树上,你赶快离开吧,以后别来啦。” 人偶柔柔地笑了笑,他此时还没有踏鞴砂时期缺失安全感似的黏人,也没有执行官时期的冷酷和傲慢,笑起来像一汪清泉,又如天边月牙的一弯。 他像做贼似地偷跑到一面偏僻无人的墙下,一枝樱花树梢越过墙外,二月中寒风吹,枝干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一面墙将天地分割成囚笼和自由,人偶代替执政的计划雷电将军没有告诉旁人,因此阿散的存在也是隐秘的,他被拘在将军府里,终日不准外出。 他掂起脚,预备将阿遥放在树梢上。 “快走吧。” 阿遥哼了一声。 我才不走! 这世上没有比雷电将军身边雷元素更充裕的地方了,虽然阿遥不知道雷元素是什么,自己又为什么渴求。 但他遵循本能来到将军府邸,又本能地用尾尖卷住人偶的手腕,两只豆米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写满了两个字。 “不!走!” 墨色中倒影人偶期待的脸。 两相对峙,人偶败下阵来,他自己也说不上在期待什么,鬼使神差地手心垂落,宽大的衣袖顿时就将一条小蛇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再鬼鬼祟祟地把他带回了自己所在的小屋。 “书上说神爱世人,我是替代神的人偶,那我勉勉强强爱一下小动物也是情有可原的吧。”他迷迷糊糊地想。 属于他的屋子简单又整洁,窗边书案桌上一笼香炉缓缓冒着檀香的烟,窗户没关,风卷起淡紫色的纱幔,将烟雾尽数吹散,屋里没有床也没有其他摆设,除了一口放在角落里的大箱子之外,就只有整齐摆放着书本和纸墨笔砚的书桌还算有人气。 为了治国,人偶要学习的东西很多,策论、社交礼仪、稻妻的官职规矩等等,一整天下来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连轴转了半天才有空出门透透气,结果透气没成反而捡回来一条蛇。 他为自己的行为叹了口气,这明显不是一个领导者该做的事情,但捡都捡了,就要为自己的蛇负责。 阿散这时还没有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脸上又红又绿为难了半天,最后才将阿遥放下。 将阿遥放在桌上的时候,桌面还有一本摊开的书,白纸黑字写的稻妻版《农夫与蛇》的故事。 故事里蛇恩将仇报咬了救他的农夫,故事外阿遥正趴在这页故事上,看不懂文字只能懵懂地看着他,嘶嘶吐了吐舌头。 “咳,这个故事不好,不适合你。” 阿散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地将书籍收起来。他伸出手点了点阿遥的头顶,看着阿遥迟疑了一会,老老实实爬上他的手腕。 将军府内活物太少了,平时阿散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明明这条蛇看上去和普通的蛇没有任何区别,阿散还是将他当作了伙伴。 “你看这个吧。” 重新摊开一本《稻妻风土志》,随便翻了一页,上面写的是稻妻本地特产植物梦见木,又称樱花树。 还附带了图,粉白小花拥在枝头,一簇一簇的,和雪一样。 “樱花短暂绚烂之后飘落的花瓣被称为极景。”他指着图片一本正经地说,“既表达了稻妻人对美的追求,也表达了对事物的悲观看法。” 阿遥:“……” 图好看,但听不懂,蛇的脑袋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你听不懂也没关系。”阿散顿了一下, 随后又是尴尬的沉默。 其实阿散自己也不明白,因为将军府里只种了松树没种过樱花,他唯一看过的樱花还是墙边那一只任性伸进将军府的一小枝,每年三月四月交接的时候随意开出几朵就算完事,根本没见过重云叠嶂漫天花海的美丽景色,也不知道短暂绚烂过的重重花瓣飘落到底极在哪里。 他自己都不懂,怎么能教育别人,更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一条小小的稍有灵智的蛇。 就更难教了啊! 眼看话题进行不下去了,阿散生硬地转移:“二月底还很冷吧,别的小蛇都还在冬眠,你怎么就醒了呢?” 这句阿遥听懂了。 还能是为什么,因为饿了呀!感觉将军府有很多可以吃的—— ——雷元素。 阿散迅速地领会了阿遥的……前半句,为难地说:“你是饿了吗,但是我这也没有吃的啊,你跟着我会不会饿肚子啊?” 人偶不需要进食。 他的身体是雷电将军依照坎瑞亚技术造出的生物机械,平日里身体会自主吸收空气里的能量用作日常活动,如果需要战斗的话,就可以用神之心作为动力,食物对他来说只是低级劣质的能量来源。 ……所以他的房间里并没有任何吃的。 烹饪也不在他学习的范围之内。一大一小对视半天,最终阿散叹了口气,认命道:“算了吧,我去厨房给你偷……拿点吃的。” 神造人偶、稻妻未来可能的执政者这时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偷摸去厨房里偷食物的一天,从出生时被雷电将军培养的良好道德束缚了他,阿遥眼睁睁地看着阿散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最终在月上中梢的时候一连视死如归地出了门,手脚都是僵硬的。 ——然后端回来一大盆甜甜花酿鸡。 放在阿遥面前,食盆庞大足足能放下数十条阿遥,一只整鸡就像一座需要翻越的小山挡在阿遥眼前。 “吃吧。” 阿遥:“……?” 阿散:“……?” 这个人偶脑子里在想什么啊,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吃人类的食物?阿遥想不明白,他明明需要的是纯度更高更强的元素力啊! 阿散也很疑惑:“你为什么不吃?我还特意查了书,书上说蛇是可以吃山鸡的,花酿鸡里应当也没有对蛇有害的食材或调料。” “是不喜欢吃熟食吗,或者不喜欢吃放了调味料的东西?”他摸着下巴,“你想不想吃生食,比如兔子或者老鼠这种小型生物?” 阿遥的回答是一尾巴抽在阿散手上。 “好吧,我懂了,你不吃这些。”即使被抽了一下,阿散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他眼睛眨了眨,眼前清澈像是倒映今天夜空的星星,极力地推销自己废了半天劲才端回来的鸡,“生气也别饿着自己啊,要不你还是尝尝花酿鸡?鸡肉富含成长所需的营养,也许你吃了能更快长大。” 都说了我要的是元素力啊! 愤怒的阿遥舞了舞尾巴,还亮出了小而尖的牙,怒干一口花酿鸡。 然后卡住了。 ……味道不错,嗯,也不是不能下咽啦。 巴掌大的小蛇风卷残云吃完一座小山似的鸡,抹了抹嘴,虽然没有获得什么饱腹感,但是舌尖还是尝到了美味的。 此时他心满意足又是一条快乐的小生物,瞬间就将方才的恼怒抛在脑后,一头栽进阿散的怀里,再用尾巴勾起衣服好好地盖住自己的身体。 这个人偶说的没错,天气这么冷,别的蛇都在好好冬眠呢,他也要多睡睡补充体力。 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一点都没征求被当作床的人的意见,阿散倒是不介意,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声说:“晚上别出这个房间知道吗,将军府里其他人很可能把你捉走丢出去的,到时候我得去哪找你啊。” 不让出门啊? 看在这个人偶给饭吃又给床睡的份上,阿遥胡乱点点头,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把自己缩在人偶的心口,和普通人不同,那里平静又安祥,一点都没有吵人的心跳声。 月沉星落,日出东升,小蛇在阿散心口度过安然美妙的一夜。 。 后来他们度过许多个如同这一天的夜晚。 阿遥留下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将军府的雷元素充裕,有助于他体型生长,加之阿散带给他的人类饭菜实在是太美味了,阿遥不自觉就在这间小屋里搭了窝,就在书桌的纸墨旁边,裁剪后的旧衣服拢成一团。人偶写字看书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睡觉,等觉得冷了或者天黑了就钻到人偶衣服里睡觉。 间隔的休息时间里,人偶会摸摸他的尾巴尖,轻轻叹气:“吃了这么多东西,你怎么还没长大啊?” 尾尖勾住他的手指。 阿遥撇撇嘴,当然不会长大啦,又没有吃他能吃的饭! 但是他不会说话,也不认识字,能将基本意思传达过去就很不错了,再深的概念实在是难为他。 阿遥有时候也会思考要不要学习一下人类的语音和文字,然而春寒还未过去,他的身体也没有完全脱离弱小动物的自然规律,总是想着想着就在人偶的怀里睡着了,末了还想着烧鸡烧鹅把口水印留在人家身上。 三月初乍暖还寒,将军府内上下突然沸腾起来,雷电将军回来了。 雷电将军其实此时并未长留在鸣神岛,在人偶计划完成之前也不会遁入一心净土一呆就是几百年。坎瑞亚的大战之后全大陆上都涌现出了各种灾害,彼时雷电将军手下的几名大将或战死或被深渊染黑,唯一幸存的八重神子还是一只力量不足的小狐狸,稻妻境内的许多灾难只能由将军本人自己出面解决。 就连阿散都很少能见到雷电将军,每次见面也是匆匆,汇报一下目前的学习进度再由将军出题考问就算结束了。 这一次也是同样。 听到雷电将军回来的消息,阿散匆匆忙忙的,连笔都没好好放回笔筒,抄起裹住阿遥的窝就跑到墙根下。 将军府内不允许出现小动物,阿散也摸不清雷电将军的想法,只能委屈小蛇。他把还在懵逼中的阿遥放在墙根的小洞旁边,洞口大小刚好够阿遥溜出去。 “你先在外面呆一会,等过两个小时我就想办法去接你,要乖乖的好不好?” 阿遥:“哼!” 谁听你的! 人形动物果然都是不可信的。 他那时还是高傲的一条蛇,甩甩尾巴就从洞口头也不回地溜出去,洞穴不知是什么时候挖的,又黑又长,阿遥也不知道爬了多久,等到眼前视野突然大亮的时候,他看见了一棵遮蔽天空的树,树上不再是光秃秃的,而是长出了几只花骨朵,和人偶书里给他看见的一模一样。 是樱花树! ——他居然跑到将军府外面来了。 阿遥在原地愣了愣,好奇地在树下绕了两圈,反正暂时没有地方去,他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好了。寒风里他突然觉得好困,爬上树干,嘴里还咬下一朵花骨朵,躺在叶片中沉沉地睡着了。 再一醒来,身边不知何时萦绕了淡淡的青色雾气,那雾气就像是追踪他而来,以阿遥为中心,将一棵树都笼罩在其中。 这什么东西? 如果是后来的阿遥会告诉他,这是世界树的根部上浮后,地脉产生的力量凝聚。然而此时阿遥什么都不懂,他做了一件很大胆的事。 他把自己的尾巴尖伸向了雾气。 顷刻间,就在尾巴触碰到的瞬间,雾气就像有了生命一样,涌上来狠狠咬了阿遥一口,阿遥吃痛连忙收回,就发现自己尾巴上多了一块腐蚀的口子,钻心地疼。 顿时眼泪就下来了。 阿遥抱着自己的尾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他没有踏鞴砂时期那层坚硬的皮肤,也没有化形时期那高昂的战力,更别提草神曾告诉过他“记忆会攻击你”的情报。 等到五百年后于世界树下想起过去的事情,阿遥才会知道对他而言地脉根本不是随机上浮,而是会定位他的位置再上浮,雾气伴生,四百多年前羸弱不堪的小动物接触到就会被腐蚀得干干净净。 阿遥一边哭一边趴在树上找突破口,索性地脉上浮需要时间,这里又离雷电将军很近,雾气凝聚得还很淡,要是再多睡一会就想跑都来不及。 他才不听什么两个小时啦,他现在就要回将军府! 在花雾交织的晴空之下,阿遥终于有了一点属于龙的端倪,他瞄准来时的方向,以一种普通生物绝对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嗖地一下蹿到了洞口下,再头也不回地钻进去。 雷电将军府分割内外的墙是一道天堑,在属于雷神的领地里,地脉是绝对不敢造次的。 然而穿行的时候雾气还是在他身上造成了大大小小的伤口,鲜红色的血流不止,阿遥闷头往前冲,心里只想要人偶亲亲抱抱,上药之后再端来一盆好吃的饭菜哄他高兴。 在距离阿散的房间内室还有不足十公分的距离时,他突然停下来了。 房间内雷电将军还没走,一道威严的女声传来:“最近你都看了什么书?” 人偶的声音不卑不亢:“回禀将军大人,看了一些关于稻妻境内风俗、还有一些和礼仪历史有关的书籍,都快看完了。” “唔。”雷电将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听不出她是否满意,接下来她也没有问人偶具体的书目名称,而是继续出题考问。 雷电将军慢慢地说:“如果某处官府设下的工厂被敌国奸细潜伏,大肆破坏后奸细潜逃,负责该工厂的官员奋力抢救后挽回了部分损失,那你该如何惩罚这些官员?” 阿散想了一会。 “大肆追查敌国奸细的下落,”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官员就不罚了吧,不知者无罪,他们也不知道奸细暗中潜伏了进来,更何况事情发生后还努力弥补了一些。” “那奸细追不回,损失又由谁来承担?” “奸细潜入,本国察觉不到应当是情报部门的问题,如果并非是情报部门办事的能力有误,那就应该是制度的问题。”阿散抬起头,悄悄地看了一眼雷电将军,“制度有问题,受罚的应该是代表制度最高权力的人——” “谁?” 阿散嘴唇嗡动,声音一下子弱了下去:“——受罚的应该是我。” 雷电将军似乎很不解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看了人偶半天,紫色暗沉的眼瞳流转许多看不懂的心思,费解地问:“你是将军,你不杀了涉事的官员,反倒自我认错,这么做如何安定民心?” “可是……” 可是他觉得问题中的官员明明没错啊。 错的是奸细,没有错的人为什么要受到惩罚丢掉性命呢? 他刚起了一个头就被打断,雷电将军换了一个问题:“你有一个无比重要的友人,现在有一个事关稻妻存亡的任务,任务死亡率百分之百,唯一能完美完成这个任务的就是你的友人,你会派他去吗?” 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其实很好回答,派他去,再安抚他的家人,永远铭记他,将沉痛的心情掩藏在背后之后领导稻妻走出阴霾。 然而阿散不喜欢这个答案。 “……不。”他看向雷电将军,“既然是事关稻妻存亡的任务,为什么不能让我去呢,我才是这个国家最强也是唯一的领袖啊。” “神爱世人,我的友人也是世人,我为什么非得让我的友人走上必死的道路呢,这一切我来承受不可以吗?” 雷电将军:“……” “因为你是一个国家的首领,你必须要为大部分人负责,你的能力、你的名誉和你的生死都不能有一点损失,否则你让国民凭什么信任你,听你的命令。” 阿散还想说点什么,抬头望向雷电将军,却看见她的眼神里除了失望痛惜之外什么都没有。 于是他闭上了嘴,看着雷电将军起身,拂袖而去,在推门而出的时候留下一句话。 “为君者不需要心肠太过柔软,你这几天别出门了,好好在屋里学习什么叫雷霆手段吧。” 门砰地一声关上,只留下阿散一个人在屋里僵硬挺直背脊。 雷霆手段啊…… 雷电将军惩罚他,将他关在屋子里的举措倒让阿散没什么反应,他本来就出不去将军府,现在出不去屋子也不过就是将禁闭的范围缩小了而已,等等! 范围缩小了,他该怎么出去找小蛇! 阿散在室内惊慌得乱走,一圈一圈地绕都快把阿遥头都绕晕了,见雷电将军走了,他才终于敢从石缝里钻出来。 吧唧一下扑到在阿散脚边。 身上的血洒落一地,弱弱地在他脚边盘成一个球,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上一秒还在念叨的蛇下一秒就虚弱地出现在了眼前,阿散也被吓了一跳,紧绷的背脊在此刻弯下来,连忙把他抱在怀里,眼里全都是心疼:“怎么了啊,怎么出去一圈伤得这么重?” 呜,外面都是吃蛇的雾气,以后我再也不要离开将军府了! 阿遥眼泪汪汪地把头埋在阿散怀里。此刻角落里那口大箱子才派上用场,里面全都是雷电将军要他学习的书籍,在角落里有一口小小的医疗箱,阿散撕开纱布和棉签,用酒精一点一点清理阿遥身上的伤口。 疼得他呲呲牙一口咬在阿散手上,这下倒是牙更疼了些,阿散也没在意,就着这个姿势给他上完了药,还把全身所有的雷元素凝成一点,全部输给他,止住他的痛苦。 还在他身上打下了自己的烙印。 即使力量大半都被封印,但普通生物依旧承受不住他的威能,见阿遥躺在手心里没半点不适,阿散还以为是力量在空中逸散了大半,没想过他掌心的根本就不是一条正常的蛇。 “接下来好好休息吧。”阿散摸了摸他的眼眶骨,语调有一点落寞,“养伤期间要吃好喝好才能快速恢复健康,可是我现在都出不去屋子,没法给你偷甜甜花酿鸡啦,你要是饿了怎么办啊?” 饿了也没关系,我本来就不用靠吃东西活下来啊。 阿遥蹭蹭落在头上的指尖,在恢复行动后用牙尖叼住他的衣袖,往书案的方向扯扯。 “嗯?”阿散愣了一下,“你是要让我去书案吗?” 阿遥点点头。 接下来就是展现他这么多天以来的学习成果了!就算每天都在睡觉,也会抽空学习人类的文字的! 阿遥矜持地点了点桌上的书本,让阿散帮他把那本《稻妻风土志》抽出来,翻开书页一点一点找,从他为数不多认识的字里找出几个关键的。 顺着尾尖,阿散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你。” “没。” “错。” 沉默了一刻,阿散突然笑出来。 他笑起来是真的很好看,如同春日到来百花盛放,阿遥连一时的疼痛都忘却,觉得他比将军府外那株还没盛放的樱花树更好看。 “你都听见了?”阿散温柔地凑近,“谢谢你,我也觉得我没错。” “如果我连我爱的人都保护不了,那我又怎么有资格有能力去保护其他人呢?” 就是就是。 阿遥其实只听懂了一部分,雷电将军和人偶商讨的问题道理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不过他还是知道人偶才是自己最大的衣食父母,最大的衣食父母情绪低落,要让他开心起来准没错! 窗外飞鸟划过天空,阿散露出了些许羡慕:“没有亲自丈量过土地,在书本里学习的治国之道也不会有用吧,真希望我也能有出门走走的一天啊,三月樱花快开了,据说甘金岛上有上百株常年盛开不败的樱花树。” 他又低下头,看向桌上伸尾巴要他抱抱的小蛇,嘴角勾了勾:“到时带上你一起。” 阿遥胡乱地点点头。 “你要是不是一条蛇就好了。” 阿散看着窗外感叹,他的语气里有一点难以忽视的哀伤。神造人偶的寿命几乎是永恒的,但一条蛇能活几年,二十年?四十年?这还是在没有遇到天敌顺利活到老死的情况下。 也许对他来说的有朝一日对蛇来说就是遥不可及的未来,寿命横在他们中间,就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谁也不知道死亡和自由哪一个先来。 想想就让人窒息。 窒息的只有他一个,因为阿遥什么都不懂。 “算了吧。” 阿遥看着阿散就收回所有的心思,翻开书本,雷电将军要他在屋子里学习雷霆手段那就学什么是雷霆手段,唯独自己倒在他怀里,还在思考什么是旅行什么是自由。 。 三月中,樱花盛开了。 然而将军府内四季流转并不明确,阿散出不了房门,樱花开不开和他也没有任何关系,唯一让他辨认出春天到来还是因为阿遥终于没有困到天天在他怀里睡觉了。 这段时间,将军并未外出,一直留在府内,每天也会花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来检查阿散的功课。 每当这个时候,阿遥就会自觉地从角落里的小洞溜出去,有了前次不好的经历他也不敢跑得太远,就躲在缝隙里直到雷电将军离开。 但是今天不一样。 今天樱花开了。 他的人偶似乎很期待见到樱花的样子。 阿遥在洞里思考了一秒钟,就决定冲出去,门外那棵樱花树应当也绽放了,他用最快的速度叼几朵花的话雾气应该不会聚集得那么快。 说干就干,阿遥窜出去又窜回来,果然在地脉上浮之前又回到了安全的将军府里。 唯独嘴里叼了一枝樱花。 接下来又犯了难,他还是有点怕雷电将军的,总觉得这位不苟言笑的女神都不准在府里养宠物了,要是发现他就会把他抓住然后炖成一锅汤。 所以阿遥只敢绕过阿散所在的屋子,从窗外阳台一指宽的缝隙中,将口中一枝樱花一朵一朵地扯下来,再在风吹过的时候将花送进去。 他从纱幔中伸出一个头,再在阿散看过来的时候忙不迭地把头收回去。 “我想,”阿散分明是看见了窗户外的小蛇,顿了顿,将心里的对象替换了一个,“……将军大人,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看看樱花吗?” 空气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一句话沉重道来:“一国之君,不需要懂得何为花的脆弱和曼妙。” 雷电将军的脸顿时就沉了下来,在阿散的茫然和震惊中,她立刻站起来,推开门向外走去。她精准地捉住了在窗外作乱的小蛇,一只手压住他的七寸,冷冷的瞳孔直视着他。 “雷元素的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遥不知道雷电将军口中的龙到底指的是什么东西,他在神明手下动也不敢动,没撑不住昏死过去已经算是他有一颗强大无比的心脏了。 此时直觉在微弱地提示他,恍惚中阿遥突然觉得这位素来强硬且冷漠杀伐果决的女神其实对他并没有太大的恶意,至少没有在一个照面的情况下就把他捏死,甚至看他伤势还没好的情况下,指尖漏了点神明的雷元素力给他。 然后一挥手,就把他丢到府中偏僻的角落里了。 追出来的阿散没见到阿遥被丢出去的场景,他只是莫名地感到心悸,迈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不小心摔了一跤,问雷电将军:“将军大人,我的……” 声音在发颤:“我的蛇呢?” 然而雷电将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回过头半张脸都在阴影里:“忤逆我的命令,你跑出来做什么?” “我……” “你回去吧。”雷电将军打断道,“你不适合作为我的继任者,稻妻需要的是一个开拓者,而非心慈手软的君主。” “你回去吧。” 当晚,雷电将军宣布人偶计划实验失败,她与人偶的分歧从最初就已经显现,宣布失败也不是从今天就有的想法,而是由来已久的决定。她封住了阿散的力量,犹豫中又听从八重神子的建议,让阿散对这段时光的记忆也模糊了起来,浅浅地留下了一个影子。 和一段被抛弃的恐惧。 再派出手下将沉睡的人偶送到了踏鞴砂的借景之馆中。 雷电将军做这些的时候并没有避着阿遥,左右这条龙实在是太弱了,根本不会对她的行为产生任何干扰。等到一切命令都颁布下去的时候,她才在窗外看见哭得泪眼婆娑一抽一抽的小蛇,背了一个手工缝制的小包,里面还装着他的樱花花枝。 “你要去哪?”雷电将军问。 听到神明在头顶的质问,阿遥被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看了看她,最后才梗着脖子一偏头往将军府外溜去。 他才不要和这个送走人偶的女人说话! “我将他封在了神无冢的借景之馆里,距离这里有千里,你这么弱,就算追过去八成也会死在路上。” 要你管! 见阿遥坚定向前的信念毫不动摇,雷电将军又冷冷地说道:“未免节外生枝,我还模糊了他在将军府的大部分记忆,他可能都不会记得你。” 不听不听,我才不听。 见他如此冥顽不灵,雷电将军也懒得再多说一句,关上窗户,都不想看阿遥离开的背影。 阿遥知道这两句话已经是神明大人格外的好心,但即使是强大如雷神都不知道其实路途中最恐怖的危险其实不是沿途的高山大海和流水,而是如影随形只会因为神明而退却的地脉雾气。 他也知道留在将军府里才是最安全的方案,因为地脉不会出现在有神明气息存在的地方,但他就是想去。 说不清缘由,就是想留在人偶身边。 在孤身一人前往借景之馆的路上,唯有地脉的腐蚀和幻境与他为伴。 雾气攻击他,他逃脱,努力变强了一点点之后又会迎来更加强大凝聚得更浓的雾,唯一的特点就是地脉每一次凝聚的雾气越浓厚,两次攻击之间间隔得就越长,让他能顺利地离开鸣神岛,踏上神无冢的土地。 可雷电将军说的没错。 他这么弱,离开了将军府生还的可能性太小太小。 在踏上神无冢没多久后,阿遥躲入一个阴冷荒凉的洞穴,孤独地死在了地脉持续不断的攻击里,唯一遗留的就是那朵早已干枯腐败的樱花花枝。 。 十数年后。 在洞穴里经过轮回的阿遥再一次出现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不再是洁白无暇的小蛇,身长长了几寸,紫色的花纹也出现在了头顶和尾尖。 望着身边和他挤在一起的兄弟姐妹蛇时,他脑海中恍惚就出现一个念头。 他应该是一条龙,而不是一条蛇,他约定好了要和一个人去旅行。 而且他留在这里,会给他们带来危险的。 ……什么危险呢? 不记得了。 而且阿遥一点也不喜欢吃兔子或者老鼠,在某次蛇妈妈非要逼他吃生食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离家出走。 再因缘巧合闯入了借景之馆捡到了他的人偶。 望着被雷暴和暴雨吵醒的人偶,阿遥鬼使神差兴奋过头地把自己拧成了麻花,丢人地想要离开。而他的人偶看见一条白紫相间的龙却觉得熟悉,心里似乎有一阵暖流流过,还没经过大脑思考就贸然上前问出一个问题。 “请问,”人偶轻轻地说,“请问……我能和你一起旅行吗?” 第49章 第 49 章 一瞬间像做了几百年的梦,往事如吉光片羽片片流入心间,等阿遥再度睁开眼,他又回到了流光粼粼的世界树下。 “我好像回到了四百年前。”阿遥想了想。 草神在树下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恭喜你,看来你记忆完全恢复了,看你这么开心,一定度过了很多次幸福美满的人生。” “是这样呀。”阿遥眼睛弯弯,眯着的眼底光忽闪忽闪,“我梦见一个人说他要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们永远不会分离。” 其实轮回的大部分次数都是平淡或者是阴森的记忆,他作为幼龙出生,又因为吸收不到元素力而无法觉醒龙的传承,直到死去都还以为自己是一条蛇。偶尔几次机缘巧合化形成人,游戏人间,肆意潇洒,也往往会在漫长的时光中感到厌倦而散尽力量归于自然。 对一条可以轮回的龙而言,死亡和活着好像都没什么区别。 大多数记忆都不可考,但地脉对他从来都是温和的,唯独五百年前坎瑞亚大战这个时间点后,阿遥步入轮回就开始遭到世界树的攻击。 只要降临于世,他就必定会遭到袭击,近百年来无数次出生又无数次被地脉吞噬,唯独有两次运气好逃过一劫。 一次是他重生在稻妻将军府附近,无意间获得了神明和阿散的庇佑。一次是他降临于神无冢借景之馆附近,在地脉再次攻击他之前,捡到了神造人偶。 “是阿散一直在保护我……” 因为地脉会主动避开神明的气息。 世界树间云雾流转,阿遥眨眨眼睛,无论轮回多少次,他身上都依然保留着一份属于少年的天真和乐观。 怕记忆太美化,阿遥认不清潜藏下的危机,草神忍不住开口:“对不起。” 阿遥一愣:“什么?草神大人,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五百年前,那位修改世界树的时候,我本来应该插手的。”草神平静地说,“可是那时候须弥大乱,我的神力亦遭受无可逆转的磨损,只能无能为力看着一切发生。” “五百年前,天理召集众神讨伐坎瑞亚的时候,我没有去。” 阿遥点点头,龙明白的,讨伐坎瑞亚哪里比得上守护世界树重要。 但他没有预料到接下来的事情。 五百年前似乎是一个尤为重要的时间点,在这个时候,阿遥自己回归大地,坎瑞亚覆灭,蒙德龙灾,稻妻被深渊侵蚀因此雷电将军有了造人偶的想法。 在须弥也同样发生了灾难,来自深渊的禁忌知识侵蚀了这片土地,为了挽救人民,草神倾泻了大半力量根除禁忌知识,但自己和世界树也无可避免地被污染,她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力量也近乎枯竭。 所以当天理出手在世界树中插入针对雷龙指令的时候,她虚弱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又因为阿遥再次步入轮回变回一条小蛇,连一句提醒也做不到。 “这样啊……”阿遥垂下眼睛。 沉默片刻,他又再次扬起笑脸:“没关系啊,草神大人,您都将记忆还给我了,为我做的够多的了。” “现在我已经快控制不住世界树了,”她转过身,伸手触碰枝干,晶莹剔透的木质下还又未被剔除的污秽和伤口,草神道,“世界树的攻击会一次比一次加重,稻妻在靠近世界边界的地方,只有你回到稻妻,攻击才会暂缓,你——” “那也只是暂缓而已呀。”阿遥天真地仰起头,笑着说,“而且您都已经祝过我好运啦,草神大人。” 阿遥走到草神边上,坐在她身边,他双手撑着脸,看向被雾笼住的,七彩的天空。 身前就是世界树,它又高又远,枝条延伸到看不见的尽头,一直位于世界阴面支撑这片大地。 无比瑰丽。 阿遥眉眼带笑,眼里闪着清澈而又细碎的光,比枝条上的流光更加闪亮,他看向天空的动作没有变,口中喃喃。 “阿散现在需要我。” 草神不由得停下手里的动作。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见他歪了歪脑袋,声音也慵懒地拖长尾音。 “我是属于阿散的龙,”阿遥笑嘻嘻道,“我们有过永不分离的契约,如果擅自违背契约的话,我的神明会生气的。” 。 天明日盛,阿遥感觉自己只是眨了眨眼,就像从梦中脱离而出一样,眼底颜色瞬间变换,须臾间就从世界树底回到了现实世界。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 心脏平缓跳动,四肢肌肉放松,禅那园雨中那股钻心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未存在过,留下的只有舒缓。 侧头打量房间,室内顶部是弧形,墙壁和天花板的木板都是由须弥特有的树木制成的,床边柜上还缓缓升起一股药香,整个房间都让阿遥觉得无比熟悉。 “我……”阿遥挣扎地坐起来,一张口发现自己声音嘶哑,“这里是……”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接过话:“是化城郭。” “诶?” 龙就说怎么这么熟悉。 门口的狐耳少年端着托盘,上面还有一杯水和用小碟子呈的药丸,见阿遥一直盯着药丸不放,少年主动解释道:“这是放松神经保持活性的药,在你昏迷的这十几天里,吃这个能保证身体所需营养。” “哦哦。”阿遥顿了顿,“你是……?” “提纳里,道成林的巡林官,旅行者和派蒙的朋友,之前在禅那园的时候是我和旅行者一起把你背回来的。” 提纳里出现的时候阿遥已经被疼晕过去了,不认识也是应当的。阿遥盯着提纳里看了一会,选择听从心底的直觉,相信提纳里对他是善意的。 “旅行者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谢谢你救了龙,我现在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事了,而且旅行者那边还需要帮助,可不可以不要吃药?” 端来的药黑乎乎一颗,味道一定和卖相一样难以接受,阿遥试图通过撒娇讨好来避免吃药,然而雨林里那么多吃了毒蘑菇的人,要是一个个都跟阿遥一样逃避,那提纳里的巡林官还要不要当下去了! “做梦!”狐耳少年冷笑一声,“不吃下去别想走。” 阿遥:“……” 然后他就被强硬地灌下一颗龙生以来最苦最辛辣的东西。 巡林官是这么可怕的职业吗,都欺负到龙头上了!身为一条龙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药这种东西! 药丸卡住喉咙缓缓滑下去,阿遥一连呸呸了好几声,嘴里的苦涩才稍微祛除了一些,也不知道昏迷中的自己是怎么撑过这又苦又涩的味道的。 猛灌一杯水,阿遥赶忙问:“旅行者和草神大人去哪里了啊?” “他们去了教令院。” 阿遥好奇地问:“去教令院……是为了夺回草神大人的躯体吗?” 提纳里收好小碟和水杯,低着头:“不止,还要去迎战新神。” 处理完杂事后,他坐在床边给阿遥解释:“之前不知道旅行者有没有给你提到过,教令院的贤者们用神之心将全须弥城的民众做实验。” 阿遥点了点头。 “实验的目的是抽取民众的梦,将梦的力量和学者的知识合成神明应当拥有的知识,灌注给新神。小吉祥草王大人不能允许贤者利用民众犯下这样的大罪,已经去讨伐了。” 就像雷龙之所以是雷龙,不仅有龙的体型,还有历次轮回以来传承的记忆和知识,两者合一才能被称之为阿遥。说是知识,其实就是等同于轻小说里神格的东西一样。 他恍然想起和阿散意识联通的时候,在机械冷感的大型工厂里,多托雷漫不经心说的话。 “生体实验结束后,你已经称得上是半神了。” 生体实验结束意思是阿散已经获得了神明的身体,被称为半神是因为他还没有被灌注神明知识,所以旅行者和草神大人要对付的新神—— 是阿散啊! 阿遥顿时坐不住了,爬也要从床上爬起来。他这时才想起来要感谢提纳里日日往他嘴里塞的药丸团子,要不然昏迷十几天,手脚肌肉早就软得爬不起来了。 造神工厂的具体信息可以从意识连通时看见的场景推断,但旅行者和纳西妲去了教令院来看,造神工厂的大概位置应该就在那附近。 “教令院在哪个方向来着?!” “你去做什么,你才刚醒过来!” 本来还在换衣服的阿遥停下来,认真地同提纳里说:“我完全好了,我现在能一个打十个,不信小提你可以跟我试试。” 感受一下龙的威能吧! 提纳里:“……” 昏迷时换下来的头纱和铃铛都摆放在床头,如今又回到了应有的位置,外衣暗纹广袖,头纱如星夜灿烂,发尾用铃铛整齐束好,随手一拨动就是叮铃叮铃的响声。 阿遥将镜子挂在脖子上,贴在胸口。 “须弥人那么多,你不告诉我的话,那我就自己出门找人问了啊。” “行了行了,告诉你就是了。”提纳里有点恼怒,长长的狐耳不禁高高地立直,“身为病人连医生的话都不听,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的的确确已经好了啊,而且我又不是真的生病。” 提纳里才不理会阿遥一个人在嘀咕些什么,他迅速收好了自己的东西,整装待发:“别急,我和你一起。” 阿遥突然停下来了。 他狐疑地上下扫视面前的狐耳少年,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方方面面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眼神逐渐从疑惑到震惊。 声音也开始颤抖:“我是去找新神的,你……也是新神的信徒吗……?” “我绝对不会退缩的,我会证明我才是阿散的第一信徒!” 提纳里:“……” 才不是啊!! 第50章 18k营养液加更 须弥城,教令院。 白墙绿瓦的巨大建筑檐角飞悬,内里房间一层套着一层,贴着墙壁放置满满当当的书架,全提瓦特的智慧和知识全都汇集在此地。巨大的建筑内一部分用作贤者们的办公场地,一部分是学者们的图书馆。 无论是办公还是看书都本该安静。 然而此时办公区域传出几声吵闹,而后迅速地沉寂了下去,与此同时几名护卫架着面色苍白的少女从院内部的小路穿过,为首的男人还在骂骂咧咧:“哪来的黄毛丫头有那么大的胆子,还敢行刺贤者,是不是活腻了。” 脚步未停,这队护卫一路走到安置在教令院最顶部的囚室内。囚室昏暗阴森,一阵冒着寒气的阴风吹来,刮起囚室内树根根须飘荡。 少女被一把推进囚室内,踉踉跄跄地差点摔了一跤。身后一声咔嚓声响,护卫把囚室的门锁上了。 “你就在里面呆着,直到大人们决定好怎么处刑你吧!” 护卫离开,而少女收回了原本瑟瑟发抖的表情,她变得谨慎而沉着,警惕地退后了几步,在心里说:“纳西妲,我已经想办法进入教令院的最顶层了。” 随后,在少女的脑海中冒出了另一个声音:“做得很好,旅行者,你已经完成了计划里最困难的一步,接下来你试试在囚室里呼唤我的名字,在距离净善宫最近的地方应该可以感应到我的位置。” ——计划的第一步,先把小吉祥草王的本体从净善宫里救出来。 须弥城依树而建,巍峨翠绿的树冠下各类功能房屋一层一层鳞次栉比,最靠近树冠的地方是草神的居所净善宫,如今已变成囚禁小吉祥草王的牢房。在净善宫正下方便是须弥城的至高建筑教令院,也是最接近纳西妲本体的建筑。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神明知识灌注到人偶身体后,新神则宣告诞生。 如今没有什么比新神更重要的了,贤者们将全副心神和目光都放在了造神工厂之中,因此也没有心思管一个偷摸溜进办公区域的少女。 少女即是荧。 四处无人,荧在囚室里到处走走,呼唤纳西妲的名字,终于在靠近墙壁的一处角落里得到了来自净善宫小吉祥草王本体的回应。 “就是这里了。”纳西妲说,“我会回归本体和你一起,旅行者,请你攻击吧。” 代表草神神力的光在身上亮起,旅行者手持长剑,将全身的力量灌输其中,挥剑而下。 咔嚓。 困住小吉祥草王长达百年的囚笼在这一刻迸发了无数裂纹,一声牙酸的脆响之后,囚笼终于承受不住,如同被风吹灭的微弱烛火,闪烁几次后嘭地化为了片片碎屑。 “纳西妲!” 旅行者喊了一句,却没有听见回音。然而话音刚落,教令院最高处的屋顶就轰然爆开,向来不见天日的阴森牢房在此刻透入了一束明亮的日光。 紧接着,恢复本体的小吉祥草王从破洞口缓缓降下。 白色束成单马尾的长发,绿色头饰和衣裙,她的长相和阿遥在世界树底见到的草神大人别无二致,却少了一份成熟和看不透的哀伤。 纳西妲落在旅行者面前:“现在,我们去造神工厂找新神吧。” 她飞在最前面,身后的荧却落后一步。 “我有点后悔。”荧脸上闪过犹豫,“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之前就不该把阿遥卷进来。” “是因为我们在海芭夏的梦里看见的新神吗?” 荧点了点头。 海芭夏就像一个不知通往何处可能会带来任何后果的媒介,带来的结果有好有坏,阿遥通过她与阿散意识连通,纳西妲看过她的记忆知晓了新神的存在。 新神的人选出乎荧的预料,她艰难地开口:“新神他之前是愚人众的执行官,叫散兵,他……是阿遥非常重要的人。” 重要到提到散兵时阿遥的眼里就有光。 然而她现在却挟裹着阿遥站在了散兵的对立面。 “即使我知道我做的是正确的事,散兵与贤者博士同流合污,将须弥民众都当成了实验品,但我还是觉得我对不起我的朋友。” 纳西妲想了想,安慰她:“那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给阿遥好好道歉吧,散兵……我记下了,我会努力让所有人都获得一个好结局的。” “嗯!” ——计划的第二步,前往位于须弥城最底层的造神工厂,击败新神。 须弥城地下,净琉璃工坊。 灯影摇晃,一阵轻微的颤动从头顶传来,愚人众第二席执行官博士微微抬起头,后又恍若无事地低下头继续计算数据。 博士:“斯卡拉姆齐,你的身体已经与机械完全融合,可以准备注入神明知识了。” 散兵却没理他。 巨大的人形机械里,无数的管路一端连接在散兵背上,一端隐没在内部,将源源不断的力量供给到机体何处。 失去阿遥分担融合痛苦的散兵本应承受更加剧烈的疼痛,然而此刻从他脸上却看不出多余的表情,他冷冷地看了一眼上方,问:“教令院怎么了?” “掉链子了吧,小吉祥草王从净善宫里逃出来了。”多托雷慢条斯理地说,仿佛这件事与他毫不相关,“旧神已经出动,你这新神能不能成功登位或许等一会就知道了。” 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跑出来,小吉祥草王一定是知道了造神的计划,为了维护须弥民众她肯定会找到这里,新神与旧神的战争无可避免。 “不需要你提醒,”散兵眉头紧紧皱起,顿了顿,“还不快把神明知识交给——” 话音未落,工厂的大门被一脚踹开。 琉璃彩窗在地上落得粉碎,脚跟与地面长廊相撞作响,在守卫的闷哼与痛呼中,三个身形从门后并排而出。 旅行者,小吉祥草王,派蒙。 散兵啧了一声:“来得可真快。” 无锋剑出鞘,荧站在最前端,面前巨大机械里的散兵缓缓将目光从侧边栏杆收回,无悲无喜居高临下地朝正中场地投下视线。 “散兵!” 剑锋高高举起,旅行者咬牙,“散兵,你利用了须弥的民众,你——” “我又如何?”漂浮在空中的新神面无表情,“神爱世人,爱的方式各有不同,我亦有爱他们的方式,我平等地赐予每个人痛苦和茫然,包括你们。” “你!”荧气上了头,“神明知识是集齐全须弥人遍历数千年历史的庞大信息量,你就没想过真的获取之后你的人格会被瞬间摧垮吗!你就没考虑过要是你的人格消失了阿遥该怎么办吗?!” 眼前的威压的确是神明级别的,荧握紧手里的剑,反复告诉自己要冷静。散兵看阿遥的眼神她见过,纯粹又坚定。她以为此刻搬出阿遥的名字就会让散兵收敛一点,至少也会让他迟疑一下。 “呵。” 然而散兵只是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嘲讽似地提高语调:“这是你该关心的问题吗?提起阿遥……这么好心,你不会觉得我们是朋友吧?” 眼底闪动晦暗不明的光,又很快被他抹去,好像阿遥两个字在他心里已经远没有成神的执念重要。 散兵那张咄咄逼人的嘴还没有结束,他像俯瞰一只虫子一样略过了派蒙,看向纳西妲。 “智慧与知识之神,初次见面。”微微勾起嘴唇,“神明身边总伴随纷争,我想这个道理你比我体会得更清楚,就像你的生,伴随受尽爱戴的大慈树王的死,真可怜啊,你应该很理解我才对,我们都是从出生起就被厌恶的神明。” 他一顿,仿佛工坊内的时间静止了片刻。 ——下一刻,凛冽的风在室内刮起来,紧接着寒意笼罩,片片冰晶从半空中无声无息地凝聚起来,数以万计,停驻在半空中,遮天蔽日地将尖端对准了她们。 散兵操纵着机械站起来,这庞大的怪物终于在此刻露出了真容。 和他们对话时仅仅只是半身,等他下半截身体接上来时,已经足有近百米的高度,人类在机械脚下和一只虫子也没有什么区别。上半身的四只手臂得到指示,从身后散开如同佛教中的千手观音。 每只手上都有各自不同的一种元素力。 “弱小虫豸,岂敢视神![1]” 话音落下,在半空中蠢蠢欲动的冰针轰然落下,在龙卷风席卷中炸开漫天的碎屑。 他的实力比上次在邪眼工厂时见到的强太多了。 大地在震颤,风雪吹得人睁不开眼,旅行者撑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好不容易越过龙卷风的缝隙,高高跃起,一剑砍在机械的手腕关节处。 可这是汇集人类所有知识的结晶,是属于神明的躯体。这一剑连在外壳留下印记都做不到,更何况想要砍下臂膀。 散兵皱着眉,轻轻一抚,像是抚去身上的尘埃。可对他看似轻巧的动作,对荧而言却是铺天盖地的灾难。 一只如同山峰的钢铁巨手迅速地朝她袭来,动作间还听见零件运转的机械声。眼见这攻击避无可避,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小小的绿色造物在身侧出现,在手落在荧身上之前瞬间把她撞出去! 纳西妲冲到荧身边:“旅行者你没事吧?” “咳咳,”荧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她爬起来,“散兵这家伙还真的成神了啊,这种战斗力……” 这种战斗力要怎么赢嘛! “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我不是一个擅长战斗的神明。”纳西妲挡在她身前,“不过我可以从其他地方帮帮你,世界树是生物的记忆,而记忆与梦不可分割。” 纳西妲与荧对视一瞬,领会意思之后又豁然分开。 梦,是属于智慧之神的领域。 回归本体之后的纳西妲可以操纵梦境,她的意思是把散兵拉到梦境里,在散兵无知无觉的时候历经上百次战斗来找到他的弱点。 悄无声息之间,庞大的梦境笼罩了整座降神工坊。梦里不需要惧怕死亡,数度失败后也可以数度重开,梦境收集数据,智慧领悟知识,智慧之神传递知识。 散兵仿佛对此一无所觉。 他不知道在纳西妲用小动物撞开旅行者的那刻,梦境就已经展开,紧接着旅行者持剑向他冲来,又被他用风吹起或是用雷电轰击,等到旅行者被打得爬不起来的时候,他就用机械手臂抓住纳西妲,抢走她的草神之心。 如此循环上百次。 梦境再一次开启,旅行者跃至空中,一剑劈向机械人形中抽取雷神之心用于供给能量的中转枢纽。与此同时草神制造的小动物倾吐元素力化成的子弹一波一波地打在散兵身上。 子弹撞上机械,泛起点点火花。 这点攻击对散兵来说和隔靴搔痒差不多,他召唤烈火和炸弹丢向两个人,雷光闪过,炸弹被尽数引爆,荧往地上一滚,她战斗过太多次,直觉让她躲过了大部分爆炸,只有少部分让她脸上沾了灰。 “纳西妲!” 然而对被关了几百年的小吉祥草王来说,荧躲开攻击的这点空隙时间,已经足够让她被散兵抓住了。 白发的女孩神明被机械巨手用两只手指就提在半空中。 散兵嘲讽地看着她:“小朋友,你还有什么伎俩没使出来吗,乖乖地把神之心交给我吧。” “……数据,已经搜集得够多了。”纳西妲镇定自若地自顾自说话,“散兵,你的招式,你的力量极限,你的攻击间隔,种种数据都已经被我们从无止境的梦里得到了。” 纳西妲看向他。 然而那张瑰丽的脸上一点也没看出哪怕一丝的慌乱,听见数据不为所动,听见招式无比冷静,唯独听见梦境二字时一阵畅快又讥讽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散兵的嘴角勾起些微弧度,冷冷地看向手中的纳西妲。 “你以为,我会不熟悉梦这种东西吗?”一只手盘上纳西妲的脖子,紧紧掐住了她的喉咙,散兵凑上去说,“我可是做了整整四百年的梦,每一天,每一晚,一旦我闭上眼睛,就会重复相同的梦境。” 没有人比散兵更能分辨梦境和现实的区别。 人偶不需要睡眠,但也只是不需要而已,他可以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深不可见的黑暗里,再跌入四百年前那段再也无法重现的时光里。 “阿遥……可从来不怕幻觉和梦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一次又一次地轮回,一次又一次地变强,地脉无止境地追杀,让阿遥在神无冢醒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一部分免疫地脉的能力。 当初地脉好不容易凝聚了足够的力量,抵住散兵身上属于雷电将军的神明气息,在踏鞴砂锻造工坊上浮,恰好和博士制造的雷暴一起,让御影炉心暴走。 那么多进入工厂的人都陷入了迷乱的幻境,唯有阿遥一个人走在迷雾里一点干扰也不受,像逛自家后花园一样救出了所有人,地脉雾气的记忆和幻觉对他毫无影响。 而此刻,属于阿遥的心脏在散兵胸腔里跳动。 数百年来他藏着的底牌在这一刻翻开。 紫色的龙鳞不知何时蔓延到了他的脖颈,侧脸上也有少许几片,绮丽地与他瑰色锋利的脸奇异融合。 他缓缓抬起头,眼神冷漠又锐利,张开口,一声饱含龙之威鸣的腔调充斥整座工厂。 “退下!” 一声龙啸之后,纳西妲制造的梦境再也支撑不住了,绿色的龟裂纹路诡异地出现在了视野内,但又不是视觉出现了问题。紧接着整座工坊连同里面的幻觉轰然炸开,在派蒙恐惧震惊的视线中崩塌成绿光闪烁的碎片。 “……破开了,”派蒙都快哭出来了,“怎么办啊,旅行者,散兵、散兵他破开了纳西妲的梦境!” “我怎么知道啊……”荧艰难地说,“我怎么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切都归于现实,散兵掐住的纳西妲自然也是假的,此刻随梦境破碎后,真实的纳西妲出现在了旅行者身边。 梦境再也困不住散兵,纳西妲看着机械人形挣脱束缚,以庞大体型绝对不可能拥有的极高速度猛然跳跃到空中,须臾间,一颗足以将整个造神工厂全都毁灭的巨大雷球出现在他背后。 毁天灭地的力量足以崩灭一切。 躲不过,绝对躲不过。 雷球电光映照在脸上,四散的惊雷将整座工坊都染成令人窒息的紫色。飞跃至半空的机甲被雷光照耀,宛若真正的神明。 而神明降下的天罚避无可避。 “刹那生灭!” 新神与旧神的争端仿佛在此刻就得以终结,散兵喊出了招式的名称,他手一挥,这颗巨大的雷球就从天而降,若是被击中的话一定连尸骨都保留不下。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阵樱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一把单手剑突兀出现在荧和纳西妲眼前,随即是翻飞的衣袍和白色的长发,来人头顶处有两根挂着铃铛的鹿角,正随动作叮铃叮铃地响。 “时机刚刚好,伟大的龙英雄救美跃至战场,留给三位高大到足以铭记的背影。”眼前少年顿了顿,还给这句台词打了个拍子,“锵锵!” 正是阿遥。 在雷球落下的那刻,阿遥卷起纳西妲荧和派蒙往赶来的提纳里身上一丢,将他们丢出被雷球波及的范围,在崩灭的刹那紫光里笑嘻嘻地冲他们挥了挥手。 “接下来就交给龙吧!” 他一点都没遭到散兵雷球的损害,因为这一招在最后落下的那一刻被散兵改了轨迹。 “多托雷,受死吧!” 煌煌电球在最后一刻落在了围观新旧神之战的博士身上! 散兵之前和纳西妲旅行者为神位而战都是装的! 紫光闪烁将一切都吞并,战场中央什么都看不见,然而此刻已经退出战场的纳西妲看着瞬息间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突然明悟:“散兵……其实并不想成神。” “因为是作为存放神之心的人偶被制造出来的,我一直以为他身上的执念是为了神之心而生,可是这不对。”纳西妲看着场中喃喃,“如果他因为吸收神明知识而人格崩塌,那散兵这个人存在的意义就没有了,那他又该怎么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呢?” 散兵只是想获得力量而已。 战场中央。 愚人众前三席一直都有足以超越神明的实力,这才是散兵之前一直隐而不发的原因,他比谁都想杀了多托雷,也比谁都能忍耐。 直到他容纳神之心成为半神,多托雷又放松警惕的时刻。 然而愚人众二席几百年来都没换过人,博士的真实实力在此刻终于露出真容,即使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面对散兵的必杀绝招,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回击过去。 手轻轻一挥,无端从虚空中召唤了数以万计的战斗用机械装置,无数齿轮转动的声音过后,机械装置密密麻麻汇成一道血黑色的大雾,从下往上飞过,直直地撞上散兵的雷球。 轰隆—— 目之所及所有地方都被爆炸轰成一片白光。 这爆炸距离双方都太近了,根本无法避免被卷入进去。刹那生灭落下时,散兵就失去支点缓缓从空中坠落,人形机械也陷入了暂时的能量不足中,在迎面撞上余波的时候,只能闭上眼硬着头皮承受。 然而一阵欢快的响铃在耳边奏响,轻柔地将他裹在无死角的防御之中。 在散兵坠落的时候,阿遥迎了上来。他化作了原形,已经不再是一条只有手臂长短的小龙了,身体在散兵腰上缠了一圈,头还搁在他颈窝出。阿遥张开护盾,用尾尖戳戳散兵的手臂。 “阿散阿散,龙来救你啦!” 第51章 第 51 章 血灰色的机械大军和雷球相撞,迸发足以吞噬半座城市的巨大闪光。 在硝烟势起之后一层紫色的屏障包裹住了散兵,他的龙长出了长长的羽翅漂浮在半空中,动作温柔,但又强制性地把他卷在了自己的护佑范围内。阿遥张口,龙吟强硬直冲云霄,掀起一阵飓风,瞬间吹散造神工厂内的烟尘。 身后人形机械恢复动能,缓缓地站起来,散兵任由阿遥贴在他身上,冲不远处地面上蓝色头发的影子怒吼。 “多托雷——” 右手抬起。 无数流星般的雷光在天际一闪。 又重重挥下:“——过往的债,今天一定要你偿还!” 方才爆炸虽不至于直接劈死博士,但让他受点小伤还是没问题的。此时,硝烟落尽之后,刚损失一部分召唤物的博士迎面就碰上流星群般的落雷,脸色稍稍变化,手里动作却更快更稳,立马召唤出一个足以覆盖全身的铁甲怪物保护他。 震天撼地的惊雷落下,降世的雷光将他们所在的造神工厂都劈得再也看不见原本的样子,而从中一道身影冲出重重电光封锁,手里的巨剑握在掌中,死死地扛住了阿遥警觉抽出来挡在散兵身前的尾巴。 博士的笑容充满了冰冷的审视:“小龙,你变强了,以前的你可不敢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我。” “是吗,谢谢。”阿遥的龙头里口吐人言,“我就当你在夸奖我。” “我从以前就对你很感兴趣,你和斯卡拉姆齐都是各有优点的优秀实验素材,只是很可惜的是,四百年前的你扛不住御影炉心的反噬,早早失去了成为我的实验品的资格。” 这个大变态的口吻听上去还很自豪啊! 阿遥一点也不觉得能成为博士的实验品是一种遗憾,只觉得悲凉。龙步入轮回是一件很轻巧的事情,如同花开花落,日升月隐一般平常,但作为被留下来的那一个,作为被博士带走的那一个,阿散才是饱受这么多年的折磨。 博士的话近乎挑衅,然而阿遥全然没有想象中的恼怒,他似乎在原地愣了一下,之后才委屈又难过地喊了一句:“阿散。” “你慌什么,现在我又没事。”散兵低声说道,“别被多托雷影响了。” 一切的苦闷和怅然在看见活着的龙时便有了回报,手抚上来,拍了拍阿遥的头颅,换来后者不满地在肩头轻轻一撞。 再抬起头时,散兵的眼睛里闪过寒芒,越过龙尾看向让他铭记已久的仇人的脸。 这一刻,彻骨恨意倾泻而出。 散兵伸出一指向前击,身上还连接着人形机械的管子,他一动,人形机械也跟着动,指尖涌动的电光铺天盖地地朝博士袭来,然而博士只是微笑道:“别忘了,这个机械还是我造出来的,操控的指令我也有。” 不知何时被召唤出来的小型作战机械像蝗虫过境一样抱住了冲过来的手指,随即纷纷自爆,炸开团团火光。自爆的冲力将两根手指同机体的连接都断开,落在地上掀起尘土,残留的能量耗尽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你造出来的又怎么样,”散兵语调里带着寒气,“这么多年来,你那些恶心人的下作手段我领教的还少吗!” 实验品与实验人员,这种不平等的关系足足让散兵忍了几百年,博士从他身上获取的实验数据每一份散兵自己都看过,包括博士能将不同时间段的自己分隔出来作为分//身在大陆活动的切片技术也是从他身上研究得到的。人形机械是博士造的没错,可这种关系是相互的。 博士有多了解散兵,散兵就有多了解他。 他冷哼了一声:“多托雷,你从来没对我放下真正的戒心,你总是很享受实验的过程,然而为了保证实验进行顺利,为了压制我不会中途背叛,即使你已经掌握了切片的技术,也不敢随便派一个切片来盯着我。” “所以前来这里的,一定是你的本体。” “呵呵呵……” 在这一瞬间散兵和博士同时默契地退开,散兵控制机体高举双手,博士落于地面,从虚空中召唤出无穷无尽的机械,钢铁冰冷地反射寒光,博士召唤出的机械生命汇聚成一股黑色的旋风。 散兵冷漠地看着旋风裹挟阴冷的死亡朝他逼近,雷光在脸上悦动,映照着此刻他眼底四溢的杀意。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龙鳞,一字一字古老的龙吟下整座工厂都开始颤动:“给、我、炸、开!” 龙是上古时就存在的生物,古老的语调能控制一部分生物和物品的行动。散兵暴怒下力量宣泄,让博士召唤出的机械生物都纷纷扛不住而自爆。 爆炸声声声不绝震耳欲聋,将博士震退了好几步。与此同时散兵一脚踩在机体外壳,召唤法器甩出雷击紧随其后。阿遥化作半人半龙的形态,白发持剑冲上去与博士近身搏斗。 他的种种反击都被阿遥挡下,唯独散兵的攻击能恰到好处地从刁钻的缝隙攻向他,每次都正好打断他准备抢过机甲操控权的指令。愚人众二席实力比之神明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却在龙和人偶的联手中堪堪打成平手,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召唤机械生物去挡,连环的绚丽爆炸在场中绽开。 可……来不及了。 轮回上百次,世界树攻击阿遥这么多次,已经足够他进化出察觉世界树缓慢上浮时的直觉,就像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声音告诉阿遥,来不及了。 怔忪中收剑慢了一刻,博士在攻击间隙中喘了口气,他终于收敛起那副玩世不恭高高在上的态度:“实验品反抗的勇气、恨意和孤注一掷的勇气,很好。你们的实力,的确超乎我的想象。” “但我也不是你们轻易就能杀死的。” 剑光和雷击织成一张巨大的网,间或夹杂着人形机械的冰火炸弹和落雷,在这毁天灭地的攻击中博士飞身往后掠去,既没有反击也没有逃跑,而是转身抓住在一旁养伤旁观的纳西妲。 掐住她的喉咙,威胁道:“住手,要不然我就杀了她。” 威胁? “呵呵。” 小吉祥草王死不死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散兵根本不在乎,他低沉地笑了两声,继续指挥人形机械准备再来一发刹那生灭,用雷电的伟力将眼前一切都湮灭。 然而阿遥的身影却停顿下来,不仅停下来,还转头返回了散兵身边,笑了笑:“不,不用多麻烦,其实……我觉得多托雷不会走的。” “因为他是个享受实验过程的科研疯子,这世上一切过去和现在的经历都是知识,而知识全都储备在世界树里,”他认真地看着散兵,一字一顿道,“博士他不会拒绝世界树的。” 风云在此刻诡谲,明明是身处室内,却感到风在天际隐隐地哭嚎,室温骤然下降到比刚才散兵降下冰霜时还要冷的温度。一道七彩的光在阿遥身后现出,随即膨胀到露出一颗巨大的树的虚影。 ——世界树终于才此刻凝聚了足够的力量,又对阿遥伸出了爪牙。 只不过光是根部上浮化成地脉,用伴生的雾气和幻境攻击的方式已经对阿遥无效,世界树这一次选择将本体都降临在大陆上,迎接阿遥的是史无前例的迅猛攻击。 这世上最庞大最浩瀚的知识库在众人眼前缓缓化为实体。 钢筋铁骨被绞得粉碎,地底之下一阵又一阵令人窒息的颤动,空间被扭曲,时间被暂停,在场所有人都各怀心思看着世界树的降临。 博士看见世界上所有的知识在此刻向他敞开怀抱。 纳西妲看见树底有一个和她长相一模一样的身影静静地凝望着她。 旅行者和派蒙的震惊还在眼底发散,提纳里咬咬牙,回过头不再看这壮观奇诡的场景,双手急速地给旅行者的伤口缠上绷带。 七彩流光的树冠慢慢地在阿遥头顶展开,在它还未完全成型的时刻,阿遥抬起头,看着散兵正注视着他。 眼神里闪过种种震惊、疑惑、痛苦,又最终归于恍然。 “你知道世界树会攻击你?!”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知道了多少,你要是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你知不知道须弥才是世界树的中心—— 他脑袋里突然开始一帧一帧播放方才的画面,在世界树出现之前阿遥就笃定,他对世界树一点都不陌生…… 风带走了散兵心里千万个疑问,无数纷乱的念头揉成一团在脑海里翻涌不断,最终他垂下了那一双一直保持恨意和锋利的眼睛,声音平静而沙哑:“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 恢复记忆时的阿遥天真活泼,然而此刻面对散兵的恍然,他才终于有了一点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情绪。 阿遥抽了抽鼻子,眼眶也红了,终于忍不住扑到散兵怀里,连同头上的纱和铃铛一起,一声又一声叫着他的名字:“阿散、阿散,呜呜呜呜……” 叮铃—— 叮铃叮铃。 “我不是说了我一个人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吗,你都知道了世界树会攻击你,为什么还要来!你回稻妻不好吗!真是自作主张!”散兵忿忿不平,慷锵有力地将怀中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却又忍不住拍了拍阿遥的背。 其实在这一刻阿遥本来有很多话想要对散兵说,未尽的约定,与故人后裔的重逢,又或是当他还在踏鞴砂时最后没能向散兵传达的话语。 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阿遥摸了摸人形机械连接在散兵背后的管道,又摸了摸他胸口的心脏,其实阿遥后知后觉已经猜到了,意识连通时他感受到的巨大痛苦是契约的作用。 散兵一直记着他的话,而后这句话无意识地应验,成为阿遥和散兵连接的桥梁,那阵巨大的疼痛其实是阿遥在分摊散兵成神时身体连接导管的一半痛苦,而现在就连这一半的痛苦都被散兵收回了。 “这里是不是很疼?” 散兵倒是无所谓:“应该没有你吞炉心的时候疼。” “……你怎么还记着这事啊,都四百年了。”眼睛是红的也不影响阿遥抿了抿嘴,他强调,“四百年了已经!” 早就该忘了吧。 “忘不了。”他慢悠悠地从人形机械里滑出来,落在了巨大的铁手上,“把你的剑给我。” 单手剑交在了散兵手上,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模糊的背景里,七彩流光的树木比阿遥在世界阴面看见的要小了不少,但依旧令人目眩神迷。 它逐渐化为实体,头顶的铁块像砂石一样被树枝轻易捅穿,再扑簌簌地落下,这一块天地在世界树出现的那刻就单独被划出了一块空间,如今从捅破的洞口里看出去,不是须弥城的泥土砖瓦,而是黑漆漆令人眩晕的无尽虚空。 散兵用剑尖对准正痴迷望向世界树的博士,剑尖锋利,眼神是似火的愤怒和嗜血。 他一剑劈开飞向阿遥的世界树枝,神色冷淡:“别愣着,要继续上了。” 第52章 第 52 章 世界树此刻终于完全降临在了这方被剥离出来的小世界,无数阿遥曾经见过安然垂下的枝条此刻都遵循天理留下的指令,化作利刃和长鞭,锁定阿遥,朝他袭来。 人形机体双手合拢的掌心上,散兵一手握着阿遥的单手剑,剑尖指向博士显露高昂的战意,又在此刻回过头来。 战意微微收敛,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遥的眼睛,那里嫣红还未完全消退:“我没凶你,别露出这种我好像在欺负你的样子。” 他顿了顿,“我会保护你的。”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 这已经是阿遥第二次听见散兵说他会永远保护自己,上一次还是在深渊散兵的梦,在踏鞴砂的海边小屋里。每一次散兵说这话的时候都有一种他不明白的感伤。 然而形势危急,顾不得询问其中的意味,阿遥恍若听懂了似地点点头:“我知道。” 他们对视一眼,身形一错,一切尽在不言中。下一秒散兵将神之力注入阿遥的剑,一把劈开世界树攻向他的枝条。 而阿遥从人形机械掌心跳下,双手化作两只硕大的被坚硬鳞片覆盖的龙爪,如离弦的利箭一般,朝博士奔去! 世界树间晶莹的光纷纷落下,那是提瓦特存在以来就总有的知识,世界树是知识的汇总,是所有学者穷极一生追求的真理。 博士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世界树上移开,瞬间那张脸就变得阴鸷而坚硬。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犹豫心软的人,见阿遥冲过来,还遗憾地叹息一声:“我还以为小吉祥草王会让你们投鼠忌器呢。” 人质已经没用了。 说着,落在纳西妲脖子上的手就顿时缩紧,明明是人类的手,却足以捏碎神明的颈骨。 然而,论起心狠,散兵只会比他更无情。 “万象——天引——” 几乎是博士的感叹刚刚出口,人形机械就向博士这处倾泻了数十枚饱含元素力的炸弹,他根本不管被博士挟持的纳西妲是死是活,炸弹一落地就引爆。 轰—— 冲击和烟雾让博士的手微微一松,就在这空隙中,阿遥已经冲进了烟雾里,他身后还有追随他来想要贯穿心脏的世界树枝条。 阿遥冲到博士面前,几乎和他脸贴着脸,然后立马转了个方向,抱住被爆炸冲击而暂时脱离控制的纳西妲越到博士身后。 留下博士一个人迎面对上坚硬无比且穷穷不竭的枝条和散兵分毫不让人喘息的攻击。 “你没事吧?”暂且跑到安全的角落,阿遥问纳西妲。 怀中的小吉祥草王却愣愣的,眼神却越过爆炸余烬和战争落在了世界树底的那个半透明的身影。 她有着和纳西妲一模一样的脸,在激烈的战斗中一言不发,如今神情哀伤地凝望着这里。 准确地说,是凝望着纳西妲。 “谢谢你救了我,”纳西妲突然问,“你知道大慈树王吗?” 阿遥点点头,来须弥不过短短几天,就听无数人提起过这位在记载中已经去世五百年的旧草神,阿散提到过,博士提到过,就连路边的小摊贩也提到过。 仿佛须弥的草神没有替换过,大慈树王受尽爱戴,小吉祥草王无人记挂。 “其实我……”阿遥犹豫,之前他一直以为在世界树底见到的是纳西妲呢,“我不久前在树底见过她一面,她说她等了我很久,也提到了世界树五百年前被污染过。” “那大慈树王一定很喜欢你。”纳西妲笑了一下。 然而那笑容中隐藏了明悟,在纳西妲的眼中,大慈树王身体上已经出现了片片灰黑色的裂痕,这裂痕不祥又危险,显然是她随着世界树重新降临于世已经耗光了身上最后的力量。 “她真的快死了,我得去见她一面。”纳西妲从来没有因为人类因为缅怀大慈树王而苛待她有过任何不满,她看向大慈树王在树下等待的身影,喃喃自语,又无比执着,“我必须现在就去和大慈树王见一面。” 说着,她就站起来,越过战场朝大慈树王的方向跑过去,只留下阿遥在身后下意识地追上去。 “诶,等等我啊!” 。 与此同时。 爆炸之后,灰烬如片片微光闪烁又熄灭,博士召唤出如同螃蟹一般的铁甲怪物,挡住了世界树横冲直撞的枝条。 咣、咣、咣。 积攒了许久的力量让枝条变得锐利无比,将铁甲撞出许多小洞,而树枝自己也不由得弹开,停顿片刻后又在半空中簌簌飞舞。 无数裂缝出现在这片空间顶部,通向不知何处的虚空里。博士身周是狂暴的风,他看向顶部如同神明一般漂浮,一手持剑一手握法器,身后管道还与机械躯体相连的散兵。 狂风卷起蓝发,面具下面的脸异常苍白,博士短促地笑了一声:“斯卡拉姆齐,我解封了你的力量,还为你创造了神躯,这就是你回报创造者的方式吗?” 言语是挑衅的武器,他一句一句往散兵的肺管子上戳:“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偶,怪不得当年雷电将军会直接放弃你,还封印你的力量将你封进了借景之馆。” “给我闭嘴!”散兵眼底尽是寒光,“你有今日的结果完全就是你咎由自取!” 雷电蔓生,在世界树的枝条之间盘旋跳跃,对峙的两个人突然同时像对方冲去,机械生命撞上了机甲的坚固外壳,霎那间火花四射。散兵被管道限制在了方寸之间,而博士被飓风高高掀起,居高临下地挥下了手。 霎那间可怕而迅疾的巨大怪物从天而降,同散兵的炸弹和电弧惊天动地地撞击在一起! 混乱中两人又过了近百招,轰隆的爆炸声和电弧迸发的轨迹络绎不绝,壮丽恢弘的色彩比之在一旁试图杀死阿遥和纳西妲的世界树有过之而无不及。 四周卷起龙卷风,散兵站在龙卷正中心,无数博士召唤出的小型机械在龙卷中被搅成碎片,将风都染成紫黑色,在龙卷之外,还有上百只黑甲怪物在虎视眈眈地望着正中的半神。 几百年前温柔而纯真的阿散早已在心中死去,此刻的散兵脸上全都是冰冷和邪性的微笑:“你是我所知最扭曲、最恶毒的人。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满足你自己扭曲的探索欲,还非要恶心地将其美名为解放天性。” 踏鞴砂的数次雷暴。 诱导阿遥吞下御影炉心。 四百年来将自己当成人体实验的工具。 罪恶罄竹难书,散兵呵了一声:“不会有以后了,今日你必被我抽筋扒骨,挫骨扬灰!” 风卷起工厂里的泥沙,呜咽着,哭嚎着。 多托雷充耳不闻,微笑道:“你见过吗?沙漠里逝去的神明降下的神迹。” “都说神爱世人,可魔神在我看来不过是区别于人类的第二个物种,将人类所有的希望和进步的可能全都放在另一个物种的手里,期待他们的怜悯,从他们的指缝里寻求人类一丝进步的可能。即使神爱世人,可神明真的懂人类吗?”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诱惑和蛊惑,顿了顿:“我所做的,不过是赋予人类微小的可能性,神明可以移山填海,那人类也同样可以通过科学和科技做到,只不过实验的过程难免有牺牲,可人类本来就是会自我牺牲的生物,我这一点耗损也算不了什么。” “人类是上佳的实验者,也是良好的实验材料,当然作为后者还是次于人偶和元素龙的,你们是我最喜欢的实验品。” 神明将死,唯有科学得以永恒。 手里的巨剑宽了一分,一只被改造过的圣骸巨蝎出现在身后,多托雷的脸上异常平静。眼前散兵怒吼一声,再次降下惊雷与他战作一团。 他还觉得有点可惜,因为散兵已经到达了神明的高度,又还没来得及灌注神明知识,还以人偶的视线看待世界,还以为这样的他能领会自己的想法。 算了。 “雷枪·破灭!” 数把雷元素凝成的长枪直接掼在了地上,博士为了躲避飞快地向后退去,散兵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他也早已预料到博士预计的行动轨迹,操纵机械人形飞快地掠过半场,一拳高高砸下直接落在了博士的行动轨迹上。 尘土飞扬,博士直接被砸进了地里,那只圣骸巨蝎为了保护主人更是被一拳砸成了肉泥。这方空间都震颤了一下。 看着手底下血迹斑斑,散兵举起手,大量抽调人形机械胸口雷神之心的力量,神力在手中熊熊燃烧,瞬死湮灭的雷球再一次出现在了上空,势要将博士在原地碾成尘埃! “刹那——”散兵冷冷地开口,“生……” 就在这时,“啪。” 在漫天的烟雾中,博士打了一个响指。 他从泥沙烟雾里走出来,嘴角带着血,面具也被打歪了,咳嗽了两声。然而此刻人形机械已经将指挥权限让渡给了博士,就像他说的那样。 出自博士之手的物品,自然会受博士的控制。 雷球突兀出现又突兀消散,人形机械已经不听散兵的指使,轮番爆炸下来残余的手指此刻成为了囚禁他的桎梏,牢牢地将他锁在手指的方寸之间。博士踏步于虚空之中,他的衣袍上还带着血和灰尘,却背着手,翩翩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好像对散兵这张呲牙凶狠的脸有独特的钟情,博士站在他面前肆意地欣赏了几秒,而后伸手想要捅向散兵的心脏。这颗来自龙的心脏出乎博士的预料,拥有进化的能力,明明当初还是经由他的手制造出来的,他却不知道这颗心脏什么时候还能让持有者使用属于龙的技能。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散兵的忍耐出乎了他的预料,几百年过去都没透露出一点风声。 “[滚开!]” 博士的手不受控地停顿了一下,然而也只停驻了一瞬,紧接着,在散兵睁大的瞳孔中扶上了他的左心房。 时光都在此刻凝固。 那里装有散兵全身上下最宝贵的东西,心脏砰动,雷元素时刻不停运转,这颗心脏填补了他从出生以来就挥之不去的空洞和执着。 在世界树的注视之下,旅行者、派蒙还有提纳里都瞪大着眼睛看着这一幕,时间被拉长,显得流逝尤其得慢,其中唯有散兵震惊和愤恨:“多托雷!” “——多托雷!” 博士勾了勾嘴唇:“不用担心,斯卡拉姆齐,你的心脏也会得到妥善的使用,这一切都是伟大人类发展的一小步。” 指尖已经勾住了人偶的衣服。人偶材质特殊,坚硬无比且不会流血,然而博士也不知道用了什么特殊的方法,五指缓慢地从胸腔的位置进入,逐渐感受到持续不断的振动。 心跳声如雷,与博士的指尖只隔了极其微小的一段距离,眼看他就要完成剖胸剜心的壮举,众人却根本来不及阻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枝树枝从远方袭来,刚好撞上博士的手,将他准备剖心的动作缓了一瞬。 “啊啊啊啊给我松开啊!”紧接着阿遥高高越至高空,双爪如同雷鸣在其中咆哮,他高高地举起手,再重重挥下,霎那间就将博士作乱的右手从他原本所在的躯体撕下。 刹那间鲜血淋漓,在飞溅的血液后是万千追随阿遥袭来的世界树枝,那些树枝虽然还是孜孜不倦地想要杀死阿遥,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地往外一偏,像是被谁控制了一样。 纳西妲匆匆赶来,往前一步站在阿遥身后,而眼前的人凶狠如同恶鬼。 阿遥护住散兵,无形的风吹起他的长发,将他苍白的脸色和凶恶的竖瞳都显露出来。 “多托雷!”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剥开你的皮,扒了你的筋,将你的血曝晒于日光之下!” 第53章 第 53 章 断臂从高空落下,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惊起一小片尘土,血流慢慢地从断口处洇了出来,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暗红色的水泊。 然而这并不能激起任何一丝涟漪。 半空中的龙被激发了暴怒极恶的本相,人偶捡起地上掉落的剑神情肃杀,就连躲在身后仁慈友善的草神纳西妲,都对场上的血腥无言相待。 阿遥脸色惨白,瞳孔都变成兽性的竖瞳,龙鳞爬上了他的脸颊,鹿角也长高了数十公分。 “我要让你后悔来到这世界上,”就如同神明灭世时的极度邪恶和冷漠,阿遥双目森森,“——我要让你在地狱中每日每夜地为今日悔恨。” 龙爪向前,爆开巨大的力量,一爪刨向博士的心脏位置,后者迅速回撤躲开致命要害。然而阿遥也没想过一击就能杀了他,他更多的是想宣泄杀戮和血腥的欲望而已。 爪爪见血,博士失去一只手之后战斗力不可避免地下降,交手刹那间身上就多了无数伤口,血珠从伤口中流出来,将他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血人。 一朵朵血雾在身上绽放,连阿遥追上去的眼睛都是红的。 身后纳西妲出声催促:“阿遥,请你务必快一点,我已经快控制不住世界树了。” 无论是之前与阿遥单独见面的,还是方才站在树底凝望的,无疑是大慈树王本身。在纳西妲和大慈树王交谈的过程中世界树持续不断地攻击他,他在期间跳跃闪回,因此并不知道大慈树王和纳西妲在树底下聊了什么。 他只知道一个拥抱之后,大慈树王将管理世界树的权能交给了纳西妲,真真正正从世界消失了。 然而纳西妲对世界树的控制依然比不上天理注入的指令,纳西妲顶多是在阿遥快被击中的时候稍稍修改下枝条的方向,即便如此她都已经快浑身脱力,身体摇摇欲坠地催促着。 “阿遥,快一点。” 身形交错,博士从高处坠落,血雾如花绽放,将他的衣摆都染成暗色,阿遥杀红了眼的攻击奔着将他碎尸万段的狠劲,疯狂又激烈。博士也想要挣扎,然而再强烈的挣扎召唤出了机械生物,都被留在人形机械里的散兵烧成了灰。 世界树枝再一次袭来,阿遥眼也不眨地翻越过去,导致与他贴身肉搏的博士成了最终的受害者。绿色枝条将他狠狠地钉在了地上,像是枷锁,在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里绽出极致艳丽的血色花朵。 事态急转直下,即使博士也没预料到是这个后果,他看着散兵飘落下来,将那头暴虐的龙揽在身后,自己走上前来。 “一切都结束了,多托雷。” 他真的会死。 生死关头,博士直勾勾地看着散兵,他浑身都是血,嘴唇却不自觉地勾了勾,朗声笑着说:“这一场是你赢了,斯卡拉姆齐,我不得不赞颂你的忍耐和实力……然而这远远称不上结束。” 他的眼神里全都是滑腻腻的怜悯:“即使你面前的我死了,还有无数个我依旧在这片大陆上活跃——要知道,切片技术,还是我在你身上实验获得的。” 他说的实话。 眼前的博士是最强大的个体,杀死他也无法扭转“多托雷”们依旧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事实,他早就将自己分成了数份,洒落在提瓦特各处。 散兵提着阿遥的剑,冷漠地注视着他。 狂风鼓吹,空间裂缝越来越多,黑洞一样将周围的一切全部吞噬。博士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关节尽断,血淋淋地露出了其下的白骨。 散兵缓缓将剑对准博士的心脏捅下去,他满心的暴戾恣睢都在这一刻被隐去,变得平静安定。 他问:“你真的觉得’多托雷’们还能活下去吗?” 持剑的手很稳,一点一点下沉,戳穿博士的心脏,再将其搅成无可复原的肉泥。 勾了勾嘴唇,此刻终于能在散兵身上看见神明高高在上的影子,他的语调也平静下来,带着一丝得偿所愿的餍足。 “未免你在死前还不清醒,我劝你最好再感应一下,你的切片们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博士的瞳孔在此刻紧缩。 一直以来被忽视的异样被提起,那张从来都是冰冷审视的剑终于在此刻扭曲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你……什么时候……” 这副恍若恶鬼的样子极大地愉悦了散兵,他没有回答,而是将剑从博士胸口□□,再次高高地举起。 “这一剑,是为了踏鞴砂,为了阿遥,为了我自己。” “吾乃人造之神‘七叶寂照秘密主’,于此时此地赐予人类永恒的失败。” 向博士的头颅狠狠掼进去! 。 一月多前,深渊宫殿里。 深蓝如同海面波纹的纹理点缀这座藏在地底数百年的宫殿,在粘稠流动的黑暗之下,深渊教团的王子空与散兵单独交谈。 空提到了雷龙的轮回,提到了天理对雷龙的提防,他将深渊教团特殊迅捷的情报搜集能力摆在了牌桌上,试图用帮助散兵获得神之心为由换取他的帮助。 然而散兵神色恹恹:“神之心本来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不需要你的帮助,我自己也能取得。” 他抬脚就走,身影很快消失在雾里,留下空在原地怔怔不知所措,还以为好不容易获得的结盟机会就此破裂。 ——下一刻,散兵去而复返,又重新回归到深渊宫殿的大厅。 “你说深渊教团获取情报的能力很强?”他挑了挑眉,“那不如你让你的手下们,帮我找个人。” 希望骤然又起,空的眼睛亮了亮:“谁?” “愚人众执行官第二席,多托雷。” 这世界上没有比散兵更了解多托雷的切片技术是怎么回事,他暗中收集了不少关于切片的情报,此刻尽数交到了空的手中。 “切片的数量就这么多,我需要你和你的深渊教团在这段时间内快速掌握所有切片的位置,再等我信号发出的时候,一举杀死他。” 散兵抬头看了一眼穹顶,直直地与空对视:“我来对付他的本体,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让我看看深渊教团的实力吧。” “信号是什么?” “等到时你自然就会知道了,”散兵不动声色,扯了扯嘴角,“让你的人盯着须弥。” 空低低地笑了一声,深渊里全都是空间缝隙,教团里的人可以通过裂缝去往地上世界的任何一处。他答应了散兵的提议,只要深渊教团能协助他干掉多托雷,散兵就会协助他与天理为敌。 ……如果天理真的不择手段地对付阿遥的话。 冰冷的穿堂风不知何时而起,从大殿里穿过,掀起一阵阵尖锐的哭嚎。 刚才的傲慢被收敛了起来,散兵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他停顿了许久,才问空:“天理会怎么做对付阿遥?” 此时他还不知道世界树已经被暗中动了手脚,然而带上天理的名义就已经足够心神震动。她端于七神之上,于天空岛俯瞰这片大地,是比神明更加高位的存在。 空的眼睫垂了下去,声音也带上了凝重:“天理做事向来迅捷毒辣,就像当初对付坎瑞亚的时候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她一旦盯上了猎物,就永远不会放弃,直到得手的那一刻。” “原来如此。” 空气突然就凝重了,即使空不明白这种凝重如何而生。 停顿片刻,散兵在瞬息间就做好了决定,他深吸一口气:“坎瑞亚科技发达,那有没有遗留下来的保护装置?” “有。” 空拿出一面小镜子,递到散兵手中,这面镜子有一定的通讯作用,但它最初是用作一个保护罩而生的,只是需要注入相当庞大,即使神明也难以承受的住的元素力。 散兵将自己的力量全部注入到其中,他的脸色发白,肌肉不自觉地颤动,整个人都染上了灰败的气息。直到镜子完全与他的元素力绑定,在镜面上写下他认定的真名就会得到提醒。 “……你要这个做什么?”空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就算你注入再多力量,镜子也——。” “空。”散兵瞥了他一眼。 他打断了空,神色镇定自若。 “有时候我情愿自己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说不定他活的时间还能再长一点。”散兵将镜子揣进怀里,他的表情一如最初和空见面时的傲然,“后来又觉得没有意义,阿遥总说死亡同样是生命的一部分,但活人的纷争,哪比得上死人的宁静。” 帽沿微微挑起,散兵紧紧盯着空,那双眼睛此刻迸发强烈的光彩:“……如果有朝一日真的非要他死,与其被无穷无尽地追杀,不如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 那一刻震撼瞩目的光让空心口震动,刹那间他瞳孔放大,眼睁睁地看着散兵说完话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空按照约定,深渊教团倾巢出动,按照散兵给出的情报在全大陆范围内监视着博士的动向。深渊法师和丘丘人一直以来就在地上活动,他们出现在各处都不奇怪,即使被博士发现了还能立马回归深渊全身而退。 时间一天天过去,深渊教团还发现了几个博士新诞生的切片,为保证计划顺利,连空自己都悄悄地来到地面之上。 他们不知道散兵所说的信号究竟是什么,保持按兵不动,直到须弥地底传来新神诞生的消息,同时小吉祥草王出逃,教令院大乱,须弥城地底传来一声怒吼。 “刹那生灭!” 整座城市都陷入了震颤战栗和恐慌中,然而空却明白了散兵所说的信号是什么。须弥的情报传来,他立马向全体深渊教团下令:“出击!” 强大的,死于深渊使徒的围剿。弱小的,在深渊法师制造的□□中神陨。凶手在一击必中后悄悄退场,唯有死亡的画面终于顺着神经脉络传回了本体。 “你……什么时候……” 博士瞪大了眼睛,其中全是不可置信和难以预料,他想问散兵什么时候和深渊教团勾结在一起了,什么时候又暗中搜集了他的情报。 然而一切问题都失去了意义,手脚被束缚,胸口还被一脚碾进地里,眼前单手剑裹挟着雷光电弧朝他落下来,已经避无可避,连刀柄都要狠狠地捅进去。 “多托雷,受死吧!” “归于虚无之前见过世界树也不算全无收获。” 多托雷猖狂大笑:“……那你就跟我一起死吧!” 散兵眼中一凛。 随即—— 轰! 轰!轰! 前一声是刀柄彻底插入脑部后代表博士彻底失控的小型轰鸣,后两声是博士的身体轰隆炸出无数的碎片,他在最后一刻当机立断选择了自爆,如今尸体碎片铺满了整片空间,引发了剧烈的二次爆炸。 这最后一击毁天灭地,大地分崩瓦解,穹顶仿佛被一只巨手撕裂一片一片的,博士的死亡带着将天地同归于尽的磅礴力量,瞬间将这片世界树笼罩的空间都撕得粉碎。 散兵处在爆炸的正中心。 空间边界,纳西妲紧紧咬住嘴唇,试图控制住蠢蠢欲动的世界树,然而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我……控制不住了!” 枝条突破了草神的力量,闪电朝正中的龙攻去! 下一秒一个身影从眼前略过,直直地朝爆炸中心冲过去,势不可挡地无视爆炸在身边炸开。 他身后还有万千比爆炸还要凶狠的枝条在追逐,纳西妲只能在原地大喊:“阿遥,别进去!你会死的!” 他根本没听见。 阿散还在最里面,在博士死亡的那一刻,他是距离爆炸最近的人,他才是最有可能会被波及的那一个。 阿遥跳上机甲又轻盈落下,逆着风向向中心奔去,如同飞蛾扑向晃动的烛火。 在漫天的空间裂缝和尘埃风沙里,阿遥终于看见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他已经受了重伤,与人形机械连接的管道部分都在铺天盖地的爆炸中被炸断。 没有了管道连接的阿散已经失去了行动的力气,眼见着最后一波汹涌猛烈爆炸马上就要袭来。 阿遥伸出手,拼命往前跑,在散兵没有知觉的身体上套上了他最后一个无比坚固的护盾。 在下一刻胸口瞬间剧痛,世界树枝极速袭来,狠狠地贯穿了阿遥的胸口,将他钉死在这片即将崩塌的土地上,随即白光吞噬了在场所有人,灰烬和尘埃都被吞噬的一干二净。 最后一波爆炸炸开,轰—— 良久。 硝烟散尽。 风卷走涌动的尘埃。 散兵好端端地站在原地,龙的力量最终还是保护了他,让他免于烈火,让他免于灼伤。 他愣了一会,茫然又无措,而后回过头。 当啷。 手中紧紧握住的剑突然落在地上。在他面前的阿遥胸前大量鲜血喷洒而出,将层层全部都浸透了血色,血流从胸口巨大的贯穿伤里汩汩流出,顺着晶莹七彩的树枝缓缓流到地上。 “我……”阿遥张了张口。 一瞬间胸口的冰凉打乱了脑中全部思绪,阿遥想说你没事太好了,想说我有没有帮到你,想说博士是不是死透了,想说世界树造成的伤口太疼了。 最后他茫然无助地抬起头,声音发颤。 “……阿散,我是不是又要进入轮回了?” 阿遥向来不在乎生与死的距离,他曾经觉得就算自己身陨,也能化作无处不在的风,化作头顶飘散的云,以另一种形式陪伴在阿散身边。 然而他此刻感到了笼罩在头顶的恐惧。 ——要是他死了,阿散会不会又守着回忆孤独地度过一个四百年? 无数混乱纷杂的念头都混沌而去,阿遥伸出手,指尖落在散兵脸上,在他脸上留下一个血印。 “我……要是再次进入轮回,你还会愿意等我下一个四百年吗?” “不会!” 散兵跌跌撞撞地朝他走了两步,他扶住阿遥,将他拥入一个充满血气的怀抱里。 “我不会等你的,因为我是一个比谁都自私的人。” 他将整张脸埋进一个冰冷的颈窝里。 指令完成,世界树在此刻崩塌成点点如星光灿烂的碎片,在这浩瀚星河里,到处是空间破碎后的时空乱流。 阿遥从半空重重摔落,落在散兵的怀抱里。 散兵的声音颤抖,喏喏半天只吐出一个名字:“……阿遥。” 眼前开始模糊,恍惚间感觉到一阵轻响从胸口中传出,但阿遥已经没有精力分辨出这是什么东西。 龙曾经说过要嫁给阿散,不要白无垢,要最闪亮的礼服。 血液喷涌而出,此刻他披着血色闪耀的纱,面色惨白却依旧精致,靠在散兵怀里。 “我……四百年前的时候就想告诉你,只是没来得及。” 阿遥闭上眼睛,声音因为剧痛而虚弱颤抖:“我本来是一条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懂的龙,遇见你之后我学会了悲伤、难过、嫉妒和委屈。” “可是每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些酸涩的负面情绪就消失不见,心里只剩下欢喜。”阿遥声音低低的。 “欢喜到让我觉得每一个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都无比璀璨。” 他的人偶叫阿散。 他是雷电将军创造的试作品,他是踏鞴砂的倾奇者,他是愚人众的执行官,他是须弥的新任神明。 龙和他亲吻过,拥抱过,一起度过漫漫长夜,最重要的一点是,龙的生命里只有他。 你永远永远不能忘记他。 少年靠在散兵身上,逐渐没了声息。 。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手有千钧重,散兵一寸一寸地抬起,从阿遥的怀里取出镜子,再从发际上取下铃铛。 手微微用力,铃铛就被融成了两个金色的指环。 “我知道啊。”散兵将其中一个指环套在了阿遥的手指上,“我知道你从来没骗过我。” 只要一个人眼里只有他,永远朝他奔来,他就知道那个人是真心喜欢他。 下一秒。 镜子被注入了所剩无几的神力,刹那间光芒吞没了破碎的空间。神力抚平了阿遥身上所有伤口,触目惊心的贯穿伤也缓缓愈合。 他在散兵怀里就像睡着了一样。 镜子的防御被触发,瞬间在阿遥身周制造了一个紫色的护盾,像一个气泡一样从散兵怀中飘起,笼罩着阿遥,向高空的空间裂缝里缓缓飘去。 裂缝不知会通往哪个世界,然而镜子和其中属于散兵的神力会保护他。 “我不会再等你下一个四百年了。”他的眼眶微红,“所以你会没事的。如果世界不愿意接纳你,那我会让它肃清。” “等你重新回到提瓦特,整个世界都会拥抱你。” 第54章 第 54 章 空间如镜面崩塌,头顶穹顶爆开成冲天的碎片,化作星屑簌簌飘落。 刹那间整个空间都开始摇摇欲坠地震动,天地为此变色。在场所有人都紧忙朝唯一还算安全的空间边界跑去,纳西妲撑开了结界,预备将人都带回现实世界里。 只有散兵还停留在原地。 气泡缓缓上升,飘进深不可测的空间裂缝里,散兵睁着眼看见最后一点紫光也被吞噬,载着阿遥的气泡像一片雪花,飘进了漆黑的黑洞里,不知会落进哪一个世界。 在这一刻过往的恩怨都可以忽略不计,旅行者忍不住大声呼喊:“散兵!快过来啊!” 然而散兵没有动。 泥沙归于尘土,石块被压成齑粉,在崩塌的空间里,他挺直的背脊显得纤弱又孤寂。散兵拾起阿遥的剑,剑柄冰凉如同冰块,他惯常的武器是法器,之前从来没有用过单手剑,此刻却紧紧握着它,将剑柄贴在心口。 “力量永远没有尽头,即使登位成神也会有做不到的事。” 他的声音疲惫而沉重,平静地像在叙说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他没有流下任何一滴泪,却不知怎么让荧有种想哭的冲动:“不是你的错……” 散兵依旧没有转过身:“我当然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他不难过。 心脏再攥紧,胸口再膨胀,鼻腔再酸涩,他也不难过。 只是有时候会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踏鞴砂的那段时光,那时候没有博士的搅局,没有天理的阴谋,也没有阴差阳错和天人永隔,他和阿遥平静地生活在稻妻的海边,他白天在踏鞴砂锻铁,阿遥和他的小伙伴去海边捉鱼,晚上回家之后在火炉边上煨好一锅新鲜的鱼汤。 丹羽会在这个时候来蹭饭,有时候雅美夫人也会带上肉饼和玉子烧来家里做客,等到月上中天的时候他会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两人坐在屋顶看无边星河,阿遥靠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然后又是崭新的一天。 他们的朋友和亲人都没有被岁月埋进黄土,他们会受到所有人的祝福。 “如果我不是神造人偶,阿遥也不是雷元素的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没劲,和你说这个干嘛。” 荧的喉咙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了,良久才缓缓道出:“……散兵。” 散兵没有理会她。 穹顶崩塌后天际出现了一个看不见边际的黑洞,吸力强烈,像是要把一切全都吸进去。落在地上的砂石和钢铁残骸,连同博士的尸体都在此时向上空急速飞去。而后吸力越来越强,侧面空间扛不住吸力飞速化为碎屑被吸入黑洞,最后甚至脚下的大地都开始振颤! 在黑洞之下,所有人都显得格外渺小,就连纳西妲苦苦支撑的结界也抗不过这引力,绿色镌刻草神印记的半球形结界表面不详地闪烁了几下之后,砰地化作了碎片。 飓风将碎片往上空卷去,连人带脚底的大地都往上挪了几分,派蒙吓得大喊:“呜哇哇哇——” 这一刻危在旦夕,散兵垂下眼睛,深呼吸。 “吾乃正机之神‘七叶寂照秘密主’。” 啪地一声,他打了一个响指。 刹那间比黑洞引发的飓风更大更强的龙卷包裹住幸存者,无数的元素力炸弹四散,赶在黑洞吞噬完整个空间前尽数炸开,将本就摇摇欲坠的空间彻底粉碎! 空间都消失不见,那黑洞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从小空间回到现实世界只需要一眨眼,然而经历的一切如同梦境。空间是在世界树降临的那一刻诞生的,此时还没有被炸成废墟,钢铁栈桥和实验平台都完好无损,还有好奇心旺盛的学者从各处通道中涌来,探头探脑地观察着这一群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一群人。 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 散兵一言不发,提着剑,慢慢地飞上了人形机械的操作室,心念一动,人形机械就再次站了起来。 砰! 这是机械飞起来差点捅破天花板的声音。 “你要去哪?!”荧跑到人形机械脚下,人类如此渺小,从高处望去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散兵,你别走啊!” “我要去天空岛的事情也没必要和你汇报吧。” 荧气极:“你就打算这个样子出去吗?!” 天理沉睡在天空岛,而登上天空岛的途径暂且不明,散兵的意思是为了获取天空岛的线索他要操控着几十层楼高的机甲全世界乱晃? “哦,什么样子?神明以何种模样降临于世还要管人类的想法吗?”散兵扯了扯身上的管子,“我变成这样不也是须弥学者出手,他们将我做成这样,却不敢直视本尊的正颜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散兵没有再与荧多费口舌的空闲,确如荧先前所说,他没有再灌输神明知识的兴趣,那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严格来说散兵现在还算不上神明,神格一日没诞生,他就是一个空有人偶思想和神明躯体的伪神,但散兵不在乎,甚至觉得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状态,实力升格后依旧保留原本的心灵。 机体升空,人类和工厂在他眼中都不过是渺小之物,散兵调整好机体姿态正准备飞往外界,这一次面前拦着的人却换了一个。 纳西妲飘在空中:“我想旅行者是想问,你有没有考虑和我们联手。” “博士已经死亡,所有参与到造神计划人体实验的贤者都会被我妥善处理,” 事件结束后,须弥又将再次归于草神的统治之下,此前被囚禁被利用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不仅如此,纳西妲还从大慈树王那获取了查阅世界树的权能,即使不善武力,她也是一个足以用智慧领导民众前行的神。 “我很感谢阿遥的帮忙,也感谢你最后时刻救了大家,虽说之前有一些不愉快,”纳西妲道,“我并非想反抗你口中端于天际的那位,也不会与你同行,我只是想为你的旅途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比如恢复你本体的知觉,将机体改造成随时从虚空中召唤出的状态。” “又比如,利用此前留在阿遥身上的草神印记,想办法定位到他的当前位置。” 散兵猛然抬起头。 竟然是可以隔着世界定位吗?! 他原本的计划是打上天空岛逼迫天理将指令改回来,此后再想办法获取穿梭世界的方法,世界千万,一个一个找过去也许需要花费漫长的时光才能找到阿遥,但无论是人偶还是龙,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明明是他亲手将阿遥送走的,此刻却为他停驻,散兵的声音发颤:“你需要多久……才能定位到他?” “需要一段时间,我还需要你的帮助。” 幼女神明漂浮在半空中,相比机甲她的体型简直微小得和尘埃没什么区别,然而她此刻的神情悲悯而慈爱,一字一顿地与散兵立下无法违抗的契约。 纳西妲轻轻地绽放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无须担心,说不定你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 日本,横滨租界,二十一世纪初。 月悬挂于高空之上,远处海平面寂静无声,城市在深夜陷入黑甜睡梦的深眠,原本应当是静谧安详的夜晚,如同这方世界里每一个寻常的黑夜一样—— 轰! 起初只是一束从租界大地深处升起的白光,随后猛然炸开,白光瞬间席卷了方圆十里的区域,而后黑火喷涌而出,如同火山爆发轰天动地,咆哮着将一切焚烧干净! 生活在这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被烧成了灰烬,租界本该是横滨市区内最热闹人员最密集的区域,却在这个夜晚被烧成了一个死城。大地崩塌,黑火燎原,以最初白光出现的地方为中心,将这片隶属与租界的海边平地夷成了一个直径十公里的洼地,宛若一个倒扣的碗。 “救救我的家人!求你了,来人啊!” “妈妈——我要妈妈——” “死伤者人数持续上升!需要更多救援!” …… 什么声音,怎么这么吵?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无数喧闹和哭喊顺着遥远的风灌到了阿遥脑子里,将原本沉寂于识海深处的意识唤醒,那些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微弱又连绵不绝,吵得阿遥的脑子突突地疼。 然后他发现脑袋疼不是被吵的。 ——是一头撞上石块磕出来的疼。 阿遥:“……” 风里传来的吵闹听不真切,阿遥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他勉强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才适应昏暗的幻境。 周边是一片焦黑的半球形废墟最底部,房屋只剩下了地基,石块被恐怖的高温瞬间蒸发,焦黑大地上还有尚未熄尽的火星闪烁,啪地一下将最后的热量都燃尽,远处人类的喧嚣不绝于耳,但近处只剩下一片不正常的死寂。 阿遥抽了一下鼻子,无数铁锈和肉被烧焦的气味争先恐后地灌了进来,刺激得他差点打了个喷嚏。 之所以说是差点,是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打出来,后脑勺就重重地磕上了一个挡在路中间的石头。 此时阿遥才发现自己的后衣领被人揪着,微微倾斜着一点一点向后挪去,一个看上去还没有十岁的人类小萝卜头花了吃奶的力气,一言不发地将他往远离废墟中心的方向拖走,空有力气但使力的方式角度不对,过了好久才挪出十米远。 但他还是坚持地没有把阿遥丢掉。 ……所以怪不得会醒来,是这个小屁孩持续不断地用他的脑袋撞石头啊! 还好是龙,要是换了别人,脑袋早就被撞开花啦! 阿遥后仰脑袋,勉强从这个角度看见小孩紧紧绷住的下巴,他有一头在黑夜里也耀眼的赭发,介于橙和红之间,眼是如同大海的蔚蓝,面容精致,仔细一看年龄就更小了。 七岁,龙斩钉截铁地想,不能再多了。 中原中也沉默地将爆炸中心他找到的唯一还活着的人往外拉,他穿着一身只有实验品才有的,直上直下毫无修饰的简易白袍,看不出任何特点,让阿遥一时之间都生不出自己已经身处异世界的感觉。 “喂。”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沙哑得可怕,阿遥就着被拖行的姿势开口:“你好,小朋友,能把我放下来了吗?” 小孩停下了。 他回过头,用那双明亮蔚蓝一看就很符合阿遥喜好的眼睛望向他,嘴唇张了张。 “……你在说什么?” 然而这句话落在阿遥耳朵里就变成了:“…&!…¥” “?”脑袋昏昏沉沉,阿遥还没反应过来,嘟哝一句,“你这是哪个国家的语言啊,可以说提瓦特通用语吗?” 小孩:“!……&&” 阿遥:“……” 小孩:“……” 等等。 阿遥同小孩大眼瞪小眼,他发现远处高楼林立,霓虹灯闪耀,不知名的飞行机械从头顶划过,划开毫无元素力的湿润空气。 最终视线都落在头顶和他面面相觑的小孩身上。 瞳孔逐渐变大,阿遥的脸色都惊恐了起来,他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是跑到哪来了啊?! 第55章 21k营养液加更 听不懂的语言、看不懂的文字、从未见过的服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铁块,还有会飞的铁块和在地上疾驰的铁块,无一不说明了。 他已经不在提瓦特了。 阿遥裹着一条毛毯,他似乎被当作爆炸的幸存者,被工作人员安置在了为了方便搜救搭起的简易棚子里。也许是发呆难过的样子惹人心疼,此刻他手里还捧着一杯死活塞给他的热牛奶,是某个救援队的小姐姐看他太可怜硬要塞过来的。 他喝了一口牛奶,温度已经有些凉了。 嘴边染上一圈奶胡子,但阿遥完全没有心情理会,他慢吞吞地抬起头,眼神涣散,看着人员来回匆忙跑动,担架上抬回来的人或许还没赶到医疗站就已经断气了,远处骇人的黑火还未完全熄灭。 龙不是死了吗? 要是龙没有死,那阿散去哪里了,他知道龙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了吗?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还是他靠在散兵肩头缓缓陷入沉眠,胸口被世界树枝条狠狠贯穿出一个大洞,鲜血汩汩而出,晕染开大片血渍,像一朵在血色中盛放的玫瑰。 他真的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拉着阿散说了一堆没有边际的话,最后的念头还是再次轮回之后绝对绝对不要忘了阿散。 然而他现在胸口的伤口不见了,阿散也没有忘记,除了一身破洞似的衣服布满干涸凝结的血块之外好的不能再好…… ……个鬼啊! 他现在要怎么回提瓦特啊! 阿遥又喝了一口牛奶,木木的,呆呆的,和其他爆炸之后精神遭遇重大打击显得萎靡的幸存者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心里实际无比慌乱,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哪我要怎么回去找阿散。 漫长的龙生都在提瓦特度过,那里有他的敌人和朋友,有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有他熟悉的空气和环境。 ——他一定要回去。 小小的中原中也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学着阿遥的样子,一口一口啜饮手中一次性杯子里盛满的白色液体。 他看上去太瘦小了,发育迟缓,营养不良,以至于很难有人相信这个孩子和他身旁的漂亮少年是少数在爆炸正中心存活下来的人,倒扣的碗底深坑如今只剩下了焦土和风中的哀嚎,除了寥寥数人以外,半点活着的生物都找不到。 喝牛奶的同时,眼角余光不自觉地往身旁那个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漂亮少年身上瞟,中也注意到他身上大片大片晕开的血渍,犹豫了一下,认为这个人伤得这么重,一定比他更需要补充营养。 于是,还剩半杯奶的杯子伸到了阿遥眼前。 同时还有赭发小朋友放大的脸,脸颊上沾了不少灰尘,显得灰扑扑的,但眼神依旧闪亮。 中原中也:“给你,你可以多喝一点。” 落在阿遥耳朵里就变成了:“1……3!” 阿遥:“……”谢谢,听不懂。 但他依旧严肃且认真地打量着中原中也,试图分析出小朋友的真实意图,见他瘦小得脸颊都凹陷了进去,衣服也宽大得不成样子,明显是缺乏营养到影响了正常发育。 阿遥恍然大悟,把手里剩下的牛奶全都倒进了眼前高高举起的杯子里,大手一挥:“你不够喝是吗,没关系,我的都给你!” 中原中也:“……?” 眼前的小朋友神情疑惑且呆滞,缓缓地收回了手,不知所措地盯着杯子看了半天,似乎非常不能理解为什么刚刚还是半杯的牛奶如今满得快要溢出来。 一定是方才爆炸把脑子震坏了。 龙怜悯地看着他,见他愣在原地不走,视线下移,从阿遥的脸挪到了阿遥的胸口。 那里是衣服上沾血最多的地方,前后贯穿后留下了巨大的破洞,伤口愈合后被阿遥随意地扯了扯,勉强盖住胸前的肌肤。 中原中也顿了好一会,才小声地开口:“!…1(那里,不疼吗?)” 阿遥气鼓鼓地捂住心口:“干嘛,不要盯着我的胸口看,即使是小孩子也不可以。” “……”中原中也神色更茫然,明明听不懂也要坚持对话,又将视线下移到阿遥的手上,“你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人吗,你为什么会来横滨呢?” 龙很迷茫,但龙不说。 见小孩盯着自己的手看,即使不知上面何时多出了一个金色的戒指,但阿遥依旧认出了戒指上属于阿散的气息。 他梗着脖子,举起手展示:“对,没错,我就是结婚了,没想到吧!” 中原中也:“?” 耳朵艰难地捕捉生涩绕口的词汇,两人鸡同鸭讲说了半天,却谁也没有弄清对方的真实意图。 无论如何暴露自己是一个异世界人都不是明智的选择,阿遥明白人类总是会对未知的东西报以最大限度的戒备,然而语言不通、常识不明,甚至他穿的宽大衣袍都与旁人格格不入,只要此时随便走来一个拥有正常思维的成年人就会发现他的异常。 再呆下去迟早会露馅,最终阿遥泄了气,摆摆手,把喝干净的空杯放在长椅上,起身向外走去。 去哪,不知道。 做什么,不知道。 往哪个方向走,不知道。 爆炸后受灾严重,避难营地人来人往,救援人员将生命从生死线上抢回又不得不看它逝去,接着再投入到另一场与死神的角力中。没有人注意到阿遥,他像是一阵微风轻易地脱离了人类的聚集地,随便挑了一个人烟稀少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行走。 肚子有些饿了。 不是馋了的饿,是缺乏元素力后连人形都快难以维持的能量匮乏,再找不到补充的方法阿遥就不得不变回最弱小的状态,抛下人类的外壳和最强的龙形态,像一条小蛇一样去野外游走。 在异世界求生的第一天就过得如此艰难。 但龙始终是一条不畏艰难的高傲的龙,阿遥扁了扁嘴,依旧坚定不移地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也许是被多年的生活习惯影响,稻妻是无数岛屿组成的国家,无论是踏鞴砂还是将军府、又或者是神里屋敷和鸣神大社,阿遥也已经习惯生活在海边了,他随意挑选的正是往横滨港口的方向,海浪声绵绵不绝,一下一下地落在耳中。 海风腥咸,还混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火药味。人类城市遭逢的大难丝毫不曾改变大海的波澜壮阔和风平浪静,白色的浪花涌向沙滩又急速退去,在辽远的尽头,一抹澄白的光点亮了漆黑的天幕。 新的一天要到来了。 废弃的集装箱区域内,阿遥随意地挑选了一个靠近海边的铁皮箱作为临时的落脚点。他没有兴趣学习这里的语言和文字,也不想和本地人打交道,整个人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颓丧,轻轻起跳,落在了集装箱的顶部,脚尖一晃一晃坐在边缘,百无聊赖地看向初升的朝日。 提瓦特会和他看同一片日出吗? 一束光落在脸上,温暖地在他身上镶上一层金色的边,阿遥眯着眼,顺着光的方向回头望去。 ——爆炸时拖着他往避难营地走的中原中也不知什么时候追过来了。 阿遥睁大眼睛。 就算他力量枯竭、就算他没有刻意隐藏行踪,但是被一个七岁的小萝卜头追上也太让龙难以置信了吧!正常孩子会在大灾之后追着人走一晚上吗?他到底怎么找到龙的啊! 异世界的小孩都这么可怕的吗?! 龙怀揣着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思看着中原中也小步地朝他跑来,到达目的地时紧急刹了车。他的个头太矮,在集装箱下只能仰着头看向顶上的少年。 手里视若珍宝地捧着一杯牛奶,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奶杯边缘还有一层似有若无的红光,回护之下愣是一点都没洒出来。 如今这杯牛奶被中原中也高高举起,他终于意识到了两人语言不通的悲惨局面,空出一手指了指牛奶,又指了指阿遥,喉头憋出一个字:“喝。” “……你就这么一路追过来的吗?” 阿遥颇为无语,但肢体语言跨越世界的距离在两人之间搭起了沟通的桥梁,这一次阿遥听懂了中原中也的意思。 他接过递来的杯子,走了一路,牛奶早就凉透了,混杂着海风无端透露出一股腥味。 阿遥不喜欢这股味道。 吃只是一种兴趣,龙本来就不以人类的食物为食,他更多地是抱着一种欣赏美食的态度添补口腹之欲,既挑食又挑剔,放久了不吃,过夜的不吃,没有香味的不吃,颜色不好看的也不吃。 然而他此时接过了中原中也的牛奶杯,腥气钻进鼻腔,眼睛都没眨,一饮而尽。 亮了亮手里空空如也的一次性杯子,又准确无误地把它投进了海边的垃圾桶里。 阿遥咽下口腔里不断上涌的泛酸,看向中原中也:“喝完了。” 他顿了顿,手指向来时的路:“你还不走吗?” 听不懂索性就当没听见,中原中也没说话也没动,小脸面无表情,眼睛眨啊眨地看着他,清澈地像是他在雷电将军府度过的第一个夜晚。那是个二月的寒夜,然而星辰闪耀,繁星点点,他在阿散怀里睡醒时朦朦胧胧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繁星。 就像中原中也此刻的眼神一样。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沉默良久。 “算了,我懒得管你。”放弃地塌下肩膀,阿遥嘟哝一句。 没再理会眼前的小萝卜头,他从集装箱顶部跳下来,一脚踹开箱门上老旧生锈的锁,在阳光铺洒向大地之时,和中原中也小朋友一前一后走进了临时的落脚点。 第56章 第 56 章 横滨是一座神奇的城市。 没有人对爆炸当晚失踪的两名幸存者有任何异议,那一晚租界中心多出了一个焦黑的深坑,海边无人区多出了两个人。 废弃集装箱在短短几天内就有了生活的气息,门口有中原中也捡回来的仙人掌,最内侧是稻草木板搭出的简易床铺,长短刚好适合一个不足十岁的儿童。床边有一盏老旧的小猪充电台灯,角落里多了一堆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废品。 三天后的清晨。 集装箱外的旧式水管勉强还能使用,中原中也从他什么都能翻出来的百宝废品堆里找出洗漱用具,踮着脚迈过靠在铁壁还在熟睡的阿遥,颠颠地跑出去洗漱。 等中原中也回来,就看见阿遥已经醒来,揉着眼睛困顿地伸出了爪子。 “早哦。” 还是提瓦特通用语。 阿遥挥了挥手就权当是给室友打过招呼了,身上原本那套破损的血衣被换了下来,现如今套着一件t恤和破洞牛仔裤,t恤上的字比他的头还大,皱皱巴巴的,一撇一捺血淋淋地在黑底上写了一个“狂”。 无所谓,反正阿遥也看不懂。 龙对这个世界的语言才没有学习的兴趣。 紫发少年打了个哈欠,从还没到他胸口的小孩身边越过,径直往门口走去。 还没走出两步,就察觉到一股微小的力道拽住了衣角。顺着拉力的方向,阿遥疑惑地看向面色古怪的中原中也,看见他在原地踯躅了好半天,脸色微红地张了张嘴。 然后,用提瓦特语回了一句发声非常不标准的早安:“早、早上好。” 阿遥:“……” 他什么时候学会的? 阿遥狐疑地盯着他的脸,即使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与这个小孩也是毫不相干的两条平行线,到现在阿遥连小孩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每天的固定交流只有两句话。 一句是“早安”,一句是“晚安”,都是提瓦特通用语。 小孩这时候也会回一两句话,不过阿遥从来没有在意过他说的是什么,没想到他居然模仿阿遥的发声,学会了几句异世界的语言,还用来和阿遥打招呼。 眼前的中原中也肉眼可见的紧张。 握住手指被掰开,轻柔却强势,阿遥往他手里塞了一块不知道从哪变出来的糖,破天荒地说了一长串话。 “沟通意味着建立羁绊,不过我没有和你建立羁绊的想法,我们就当彼此不存在,相安无事地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好啦。”他顿了顿,“要不然等我离开了的时候,大家都会伤心难过的,那多没必要啊。” 中原中也迷茫地眨眨眼睛,显然没听懂。 但是阿遥不关心,他弯了弯眼睫,清晨日光将他的轮廓都套上了耀眼的光晕,一瞬间就像即将消失在风中的精灵一般虚无飘渺。突然,他在察觉到头顶一阵痒意的时候“哎哟哎哟”叫了两声,精灵落回了现实世界,阿遥放开中原中也的手,噔噔噔地跑出了集装箱。 只留下中原中也在原地一脸懵懵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集装箱的拐角处。 回家的第一步,先要找到充足的雷元素力补充能量。 阿遥捂着头跑到集装箱区域后的无人沙滩才肯停下,手放下来,愁眉苦脸地盯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好看秀气的眉头都皱起来。 呜,维持人形的力量都所剩无几啦。 头顶原本长出鹿角的地方鼓出了两个小肿包,顶着头皮和顺滑的长发凸出来一块,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他这两天分别去了横滨后山洞穴和郊外的的丛林里,试图唤醒这里的地脉,说不定能从星球的记忆里获取回家的方法,可每次他将力量探入土地中时,就如同泥牛入海,半点回应都得不到。 都让阿遥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地脉是不是已经死了。 探寻地脉之后所剩无几的力量又雪上加霜,今天本来还想去海底试试的,可现在再不补充力量他就要变回一条手臂长的小龙啦! 雷元素…… 阿遥默默地抬头看了看天,万里无云,阳光盛放,一连几日都是晴朗的天气,他期待的雷雨交加绝对不会来。 龙是绝对不会向异世界认输的! 胸口不合身的狂字都皱巴巴地缩成一团,阿遥默默地叹了口气,拖起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往人类聚集的区域走去。 一路西行。 想要从港口废弃集装区去往横滨市中心,就不得不绕过此前爆炸的巨大坑洞。三天时间匆匆而逝,救援速度也放缓下来,能救活都是位于爆炸外围的幸存者,中心黑火焚天灭地,处于坑洞区域内的……基本尸骨无存。 还好阿遥和中原中也跑得快,要不然这两个在爆炸中心发现、还基本没有外伤的幸存者说不定立马会被发现异常,然后被丢进小黑屋里□□起来,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可怕。 阿遥此时才后知后觉发现跟在他屁股后面的那个赭发小矮子也不太可能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品种。 左右也没有一个目的地,阿遥不知不觉走到位于深坑边临时搭建起的人类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争先恐后地钻进鼻子,拥挤人潮匆匆而过,病房里住满了爆炸的受害者,病房外的大多数人都拿着一个会发光的小盒子大声通话。 ……是可以远距离通话的秘术装置吧。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捂好自己所有的异常,在人潮中挤来挤去,活像一个独自钻进恶魔城里瑟瑟发抖的史莱姆。 灯光刺目而惨白,白色大褂的人类身上消毒水和药物的味道最重,阿遥晕晕乎乎地跟了上去,越往前走人流就越少,蔓延开的铁锈味就越浓。 格子间门口顶部的灯由绿变红或者由红变绿,家属的哭喊或者医生的指令一声比一声高,阿遥默默地把自己缩在了角落,透过走廊里的透明玻璃窗观察无菌病房室内。 病房内躺着一个男人。 黑色长发散在床铺上,面容死白,双眼紧闭,依稀可见高鼻深目的轮廓,似乎骨相和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人类都不相同。 他似乎是幸存者中唯一位于爆炸中心还活下来的人,伤势极重,挣扎三天还在垂死的边缘。然而这不是阿遥关注的重点,病床前一名把自己包成粽子的医生手持体外心脏起搏器,在室内专用灯的照明下,将电极贴上了病人的胸口。 就在这时—— 啪! 停电了。 然而阿遥的眼睛亮了起来。 就在室内黑暗降临的刹那,病房顶部的吊灯闪动,微小的电火花发出刺啦的一声响,瞬间点亮阿遥的眼睛。 ——是雷元素啊!他嗅到了雷元素的味道! 呜呜呜龙要喜极而泣了,在能量见底的最后关头终于找到了恢复的希望! 顺着电火花的味道视线移动,一直到走廊里侧壁悬挂的方盒子上才停下来,临时搭建的医院似乎总是会出现这种小毛病,短暂的惊呼后,很快有人打开了方盒子的门,拨开了电机的开关,下一刻人造灯光回归这栋楼,在恐慌还未扩散之前就恢复了室内的平静秩序。 但是阿遥很开心。 因为那个方盒子,他在集装箱区域附近也见过! 他此刻尚且不知道方盒子的学名是高压电箱,内含数千到数十万伏特的高压电,但阿遥知道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他绝对不要做出奇怪的举动引人注目,于是他狗狗祟祟地从玻璃窗前挪开了身体,直起身体,预备离开—— 身边突然窜出来一位女性,身穿代表护士的消毒外套,她的语速极快,不由分说地拉住阿遥的手臂:“你一直盯着这个病人看,一定是他的家属吧,发现他的位置离爆炸中心很近,所以他伤得太重,随时有离世的风险,我们已经给他下了病危通知书,正愁没人给他签字呢。” 护士小姐瞟了一眼阿遥,语带嫌弃:“你是直系亲属吧,看上去年纪真小,你成年了没,没成年的话签字是没有法律意义的。” 阿遥…… ……一个字都没听懂。 就算没有语言的隔阂,他都未必能明白护士小姐的意思。然而护士雷厉风行惯了,不由分说地塞了一张密密麻麻写满黑体小字的纸给他,又递过来一只黑色签字笔,手点了点纸张下方的空白处,告诉阿遥:“签这里。” 阿遥:“……” 什、什么? 他茫然又无措,整个人木楞楞地站在原地,护士小姐还机关枪一样嗒嗒嗒地说话,指了指男人身上的衣服牌子,又比了一个不用担心的手势:“费用方面没有问题,医院在这位先生身上找到了证件,他买了大额的医疗保险,我看钱挺多的,所以你也不用为难,赶快把字签了,签了我们才好做手术救人。” 她又催促一遍:“快签!” ……虽然没太明白护士小姐在说什么,但阿遥微妙地感受到了护士小姐对于男人财富的一丝艳羡,在稻妻的时候龙也从来没有为钱发过愁,作为终末番的一员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曾经见过有人用相同的表情对他说话。 护士小姐似乎是他不签字就不放他走的意思,阿遥茫然地看了看病床上那个气若游丝的男人,又看了看护士小姐。 眼睛一闭一睁,鬼画符似地在签字的地方随便写下几个曾经在人类居住的楼房外侧见过的字体。 护士小姐接过去,一念:“……大饭?这名字……” 她想笑,但是她有很高的职业素养,是绝对不会当着家属的面笑出声的。忍了好久,才见她开口,吞吐都是破音:“兰堂大饭是吧,可以了,接下来我们会为你哥哥做手术的。” ——阿遥见到的是横滨中华街最醒目的广告招牌,“横滨大饭店,高级中华料理”。 反正一个字都不认识,他索性按照记忆里招牌上最简单的两个字体,依葫芦画瓢写下了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第一个名字。 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是护士小姐在对他笑,所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阿遥乖巧又懵懂地望了回去,见他这副惹人怜爱的模样,护士小姐忍不住往他手里塞了好几块奶糖,又捏了捏他的脸蛋,告诉他不用担心,他们会尽全力救回他的兄长的。 阿遥……阿遥只有微笑,满心满脑想的都是回集装箱用高压电箱给自己充电。 护士小姐拿着病危通知书很快就离开了。 人类真可怕,阿遥顿时松了口气,逃命似地离开了医院。 他一路飞奔回废弃的集装箱区域,在主干道一侧的电线杆上找到了似曾相识的四四方方小盒子,撬开了电门,依葫芦画瓢地拨开了开关,修长白皙的手指慢慢靠向裹上绝缘塑料皮的电线。 中原中也回家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横滨的暗面是一个足够黑暗的世界,中原中也没有父母亲人,也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在自己身体里有一头会毁灭世界的怪兽,它会放出黑火,会不分敌我地轰击所见之处所有物体,愤怒地与世间万物同归于尽。 ——他体内的怪物,就是三日前大爆炸的元凶。 元凶还是一个七岁大的奶团子,在人类世界里还要学着好好生活下去,在普通人才刚刚步入校园的年纪就要努力养活自己,白天想办法去弄一点吃的,傍晚的时候回到集装箱里睡觉。 咕噜咕噜。 是肚子饿了的声音。 中原中也手里还抓着两个饼,这是他今天一天的劳动成果,走在回集装箱路上的时候他还在犹豫这两个饼是要留着明早吃掉,还是分出一个给他神出鬼没几乎见不着面的室友。 再抬起头,就看见他神出鬼没的室友一脸兴奋且不怕死地,将手伸向了高压电门里,再轻轻地,慢慢地。 扯断了高压电线。 中也瞪大了眼睛。 轰—— 数万伏特高压电穿身而过,阿遥整个人都被击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到水泥地上。 他倒在地上微微抽搐,身体止不住地发颤,中原中也被这一幕吓坏了,顿时连饼都不顾,跌跌撞撞地跑向了路中间的人影。 这个人……这个人不会死了吧! 即使年幼如中原中也都模糊地知道普通人绝对不可能在触碰了上万伏电流之后还有活下来的可能性,他脑里不断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朦朦胧胧地将阿遥的行为定义为自///杀,眼中不自觉地冒出一股热流。 打转的泪水让蔚蓝的瞳孔都变得暗沉,犹如雨中的深海,他跑过去,即便可能看见可怖的惨状也想确定阿遥是否有微小的、一丝活下来的可能性。 结果就见到阿遥倒在地上咯咯咯地畅快大笑。 “好耶!”方才那一下让雷元素在身体内无比充盈,阿遥超开心,“龙,满血复活啦!” 踉跄着跑过去,还差点哭出来的中原中也:“……?” 第57章 第 57 章 高压电流通过身体后那股酥酥麻麻的感觉尚有残留,阿遥就像一块烤盘上的肉,滋滋声响后头顶还冒出了一股细小的烟。他一直等到四肢恢复知觉后,才缓缓地爬起来,坐在地上。 撑了一个悠长的懒腰,看向一旁的中原中也:“晚上好。” 还伸出爪子,像招财猫一样冲他挥了挥。 ——一点都不像一个触电而亡的人啊! 中原中也卡住了。 眼眶微红,眼泪被硬生生憋回去了,还有微微弯曲马上就要磕在水泥地上的膝盖,如今也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半空。 年幼的中原中也承载了超过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沧桑,他沉默了良久,换上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又想起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不靠谱室友听不懂日语,顿了顿,用提瓦特通用语磕磕绊绊地说。 “晚、晚安。” 力量盈满后连心情都好了不少,阿遥才不管小萝卜头脸上的表情有多一言难尽,他眯了眯眼睛,认真地纠正:“不是晚安,是晚上好。” 一字一顿地发音:“晚、上、好,现在还没到该睡觉的时候呢。” 中原中也怔怔地跟着他学:“……晚上好。” 阿遥打了一个响指:“对哦,就是这样。” 夜幕将近,天空被落于地平线的晚霞染成了一半灰色一半橙色,如同在画布上同时泼上两种冷暖色调的颜料,落于纸面,缓缓流动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教会了小孩第三句提瓦特话之后,阿遥一骨碌从地面上爬起来,半点不见颓丧,哼着小曲一蹦一跳地回到了集装箱营地。 有了长长久久能恢复力量的办法,就可以持久地与异世界抗争,阿遥一溜烟钻进了集装箱里,用木棍支起门。这个世界也有四季交替变换,初夏的凉风渐起,将他垂落在胸前的长发也卷起一缕。 在繁星闪烁的夜空之下,阿遥抬头望去,如果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世界的话,那他的阿散会不会在同一片星空之下望着他? 他慢慢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 镜子还挂在脖子上,跨越星海同阿遥一起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扯出珠链,整个人坐在门边缩成一个球,把镜子护在掌心,一笔一划在上面写下阿散的名字。 一遍、两遍、三遍。 “阿散阿散,我明天是用神子教的通讯用法阵,还是去海底再试试和这里的地脉沟通呢?”阿遥煞有其事地晃了晃镜子,“如果你没有回答的话,那我就都试试好了。” 意料之内的,镜子没有任何反应。 “那我就都试一试。”他低声说了一句,片刻后又泄气地把镜子狠狠地甩了甩,赌气一般地自言自语,“要你到底有什么用啊!” 镜子倒映他皱着眉头的脸,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月光下他的t恤过于宽大,歪歪斜斜地露出了一整个肩头,阿遥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点,长长的睫羽落下来,都快要触碰到镜子光滑的表面, 良久后,阿遥伸出指尖,顿了顿,又在镜面上慢慢地写了两遍阿散的名字。 这一次连等待的时间都没有,他终于失去了兴趣,没再多看一眼,意兴阑珊地把镜子往衣领处一塞,任由冰凉的镜面再次贴上胸口的皮肤。 中原中也慢吞吞地回到了集装箱内,手里还揣着两张白饼。 他坐在属于他的那张简易床铺上,看着阿遥对着镜子喋喋不休,又失落地把整张脸埋进双膝之间,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尾音好像也被横滨的海风卷走了,阿遥轻声说。 “我想阿散啦。” 中原中也并不能理解眼前紫色长发的大哥哥话中的意思是什么,也不能理解夕阳下他无异于自杀的举动是为了什么,但他能察觉到阿遥现在的心情突然又阴了下来,蔓延着无边的伤感和失落。 他看了看手里的饼。 抿了抿口水,轱辘爬起来,小跑着去了集装箱门口,扯了扯阿遥的衣摆。 阿遥回过头,就见到一张大白饼怼在脸上。 白饼之后还有小朋友踌躇又期待的脸,见他看过来,叽里咕噜说了好多阿遥听不懂的话。 小孩子的思维向来天马行空,中原中也擅自将白天阿遥摸电门的奇怪举动和没吃饱联系起来:“要不要吃东西,食物会让人变得开心,你就不会再做出一些蠢事了。” 阿遥沉默片刻。 听不懂话不代表他看不出这个小朋友是在用看傻子的目光怜悯地看着他啊。 更何况那张白饼就差怼到他的嘴巴里了。 龙才不需要吃饭呢!而且龙也不是傻子! 顿时萦绕在周身淡淡的忧伤就被瞬间破坏殆尽,阿遥高傲地哼了一声,活了不知多少岁月也依旧保持着一份属于少年的天真和肆意,心情来得快也去得快。 他戳了戳中原中也的眉心,双手在胸前大大比了一个叉:“才不要!龙从来都不在小孩子嘴里抢吃的!” 在中原中也反应过来之前,他就抄起杂物堆里的洗漱工具,仗着自己腿长,一溜烟就跑掉了。 留下中原中也在原地呆呆地张了张嘴。 “啊?” 那个人,是想把自己饿死吗? 。 阿遥是会远距离的通讯法阵的。 这还是当初在鸣神大社的时候,鸣神大社内几乎对他没有设下任何限制,任由他来去自如。阿遥某一天闲来无事在神社的书库内晃悠的时候,找到了八重神子还是一只小狐妖时的学习笔记。 那时候八重神子还没有接过神社宫司的重任,还是一只随便在稻妻内旅行的妖怪,她的性格注定了她会有很多和她一样奇怪的妖怪朋友。这本笔记里大多数都是八重神子从她的妖怪朋友里偷来的术法。 其中也包括通讯法阵的施术方式。 当时八重神子见他来问这个法阵的时候,她是怎么回答得来着。 “用富含元素力的材料,在重灵之地画下阵法的图案,再在阴阳交替的时候于阵中呼唤通讯对象的名字。” 虽然不知道这个远距离到底有多远,但试试总没有坏处,反正阿遥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第二天一早,中原中也小朋友又要跑出门为一天的生计而奔波,在横滨的灰色地带里也有小孩子能做的工作。这座城市里孤儿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那么多,发传单也好扮玩偶也好,就算是小孩也有能活下去的办法。 他一走,阿遥就跑出了门,跑到临时居所隔壁的废弃集装箱里。 龙的记忆很好,还记得笔记上法阵的画法。富含元素力的材料也有,现在没有比他自己的血更浓郁的材料了。阴阳交替值得是清晨或者傍晚,就是不知道哪里有重灵地,姑且先用隔壁房间凑合一下吧。 手腕划上一道伤口,落在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铁桶里,满满续了大半桶鲜红的血。 正常人要是这样放血早就死了,但阿遥还有余力从杂物堆里翻出一只老旧的毛笔,悠悠闲闲地沾了点铁锈色,认真地按照记忆里的图形,一笔一划在地上勾勒出法阵的雏形。 一直努力到日落西沉。 傍晚时分,道路尽头出现了一抹赭色的发丝,中原中也脸上有一抹灰,也不知道他今天做了什么才获得如此丰厚的报酬,手里抱着满满一袋面包,最长的法棍抱起来都比他高了半个头。 他把面包放在床边,环视一周,发现屋内寂静,除了他一个人都没有。 那个人呢? ……不会是独自离开了吧。 他有些慌乱,从集装箱里跑出来,在周围找了一圈。废弃区域内的路灯早就坏了,此刻中原中也完全是抹黑在寻找。 张嘴想叫那个人的名字,才想起来到现在为止他们都没有互相报过姓名,中原中也皱了皱眉头,认命地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检查,偶尔还会喊一声“有没有人啊”妄图得到回应。 很快,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少了爆炸那晚的焦味,多了一份新鲜,血气在鼻尖萦绕,中原中也慌慌张张地跑向鲜血源头的铁皮箱。 嘭—— 是铁门被踹开,撞上同样是铁做的箱皮,发出足以划破寂静夜空的一声巨响。随即中原中也震惊地发现,在这个集装箱内,满面的四壁和地面都被鲜血画上了不知名的花纹,血腥味弄得快化为实质。 整个房间,就如同鬼片里造成一切源头的诅咒,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所有的血色花纹都有规律,最终汇集到房间最中心的地面上,在阵眼处倒下的少年,双目紧闭,赫然是阿遥! 嘭! 又一声巨响,是中原中也一拳砸上了铁门,也不知道年幼的身体里究竟蕴含了多大的力气,这一拳竟然把铁门砸出了一个凹进去的浅坑,然而中原中也目光灼灼,根本没有发现这点。 在他视线正前方,是长发少年悠悠转醒,迷蒙地睁开了双眼。 阿遥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 龙就知道神子教的法阵果然没有用! 按照神子说的使用方法,他画好了法阵,躺在阵中央在黄昏降临的时候一声一声呼唤阿散的名字,最后喊到声音沙哑,他躺在法阵中央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也没等来任何回应。 “唉……” 阿遥浅浅地长长叹息,他像没事人似地站起来,一抬头,就见到中原中也一双比大海还要波涛汹涌的眼睛。 ……生气了? 小朋友为什么会生气? 算了,总不能跟他有关系吧。阿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发现胸口上的狂字边缘沾了点血,厌恶地呲了呲牙。 计划失败,阿遥也没有多余的挫败感,抿了抿嘴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在往出口走去,与中原中也错身而过的时候, 他被小朋友一把抱住,那张尚且带有婴儿肥的脸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冲他大吼:“不、准、死!” 身体停在原地。 阿遥顿了顿:“都说了我听不懂啊。” “你不要死!” “你不会是把我当成了想要自杀的人吧,不可能啦,龙一点都不想步入轮回。” “活下去!” 正常人不会摸高压电箱,正常人不会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吃,正常人不会在没有人的角落悄悄地一个人放血。接二连三的怪异举动被中原中也解读成阿遥早就不想活了,他想离开这个世界。 在某种程度上他想的也没错,阿遥烦恼地挠了挠头发,一把抓住中原中也抱在他腰上的手。 那只手刚才还一拳锤凹了厚厚的铁门,如今却被阿遥轻易地从腰上撕了下来,龙蹲下来,温柔地同一双暗蓝的眼瞳对视。 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天真的残忍:“放弃吧,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每一个字都听不懂,然而抑扬顿挫的音节连在一起,莫名让中原中也感受到了一丝抗拒和无情,他怔怔地放松了手里的力道,看向阿遥的视线也逐渐变得没有焦距。 阿遥说了一长串的句子:“人,本来就是靠羁绊相互连结的关系,我不想和人类扯上关系,不想学习你们的语言,也不想和你交换彼此的姓名,这都是因为我不想留在你们的世界里。” 他再一次亮出左手无名指处的金色戒指。 “没有羁绊,就不会在分离的时候感到难过。”他紧紧地盯着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阿散在另一个世界等着我,我绝对绝对要回到他身边,与其在漫长时光缔结深厚的羁绊,却在永别的那一刻感受彻骨钻心的痛,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建立羁绊。” 最后,阿遥看向中原中也的眼睛已经垂了下来,他的声音放缓了,异常地轻。 “我已经知道这有多痛了,你就别再经历一次了吧。” 。 抛下中原中也后,阿遥往海边走去。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泼墨的穹顶之中飘过一朵一朵灰色的云,泠泠月光随海面上下起伏,今夜横滨海依旧风平浪静。 这下小朋友应该就不会追过来了吧。阿遥叹了口气,反思龙是不是对他有点太凶了。 可是可是,他说的是事实嘛。 与其在龙身上白费功夫,还不如早点和本地人打好关系,因为他总有一天要回归提瓦特的啊。 小朋友应该明白了他的拒绝吧? 双手叉腰,阿遥望着海面久久无语。想了半天,他最后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整齐地摆在岸边,迎着海浪一步一步走向大海,在海水没过胸口的时候,一头扎进了深海里。 通讯法阵被证实无效,树林、山脉与地脉的沟通都失败,接下来只能试试去海底最深处的地方再次尝试连接地脉。 阿遥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了海底,脚踩上泡在海水里轻飘飘的沙石。他估摸着自己下潜了已有数百米,月光无法深入海面,底部已经黑得快连同五感一同失去。 但龙尚且觉得还有余力,他换了一个姿势,将手贴近海底,紫色的细小闪光从他手里不断地出现,再透过砂石钻进更深的地方去。 力量充盈,阿遥紧闭双眼,这一次坚持的时间格外得长。 不知灌输了多少雷元素,元素力达到了史无前例的最深处,突然阿遥察觉到一抹异样,一股力量缠上了他释放的力量。 ——是地脉! 地脉回应了他! 好耶! 好消息是隔着世界壁垒,天理无法修改这里的地脉,因此异世界的地脉对他毫无恶意。 坏消息是这个世界的地脉似乎格外孱弱,连维持自己的存在都岌岌可危,根本无法为他提供更多信息。 地脉幽幽地流动,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了远处城市的底部。 不过尝试了这么多天,总算不是全无收获,阿遥收回了不断输出元素力的手,他站在海底最深处,在黑暗中思索未来的打算。 ……要不去横滨市里看看吧。 正在这时,一阵气泡炸开的声响在耳畔响起。 闻声抬起头,阿遥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那个已经被他拒绝过的赭发小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追上来了,大概是见到他放在海边的鞋,想都没想就跳进了海里。 是笨蛋吗? 他是笨蛋吗?!! 都说了不要再管他了啊! 龙可以在海里畅游不代表人类也可以,水压飙升,毛细血管崩坏,血液从皮肤毛孔里渗出来,在身体周围形成了一道血色的屏障。 中原中也根本不会游泳,毫无章法地在海里扑腾,他越挣扎越深,越挣扎越难受,眼睛却依旧在寻找阿遥的身影,即使在黑暗里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体内的荒霸吐怪物此刻终于得到了爆发的机会,一阵足以让海水倒灌的沸腾从中原中也身上猛然炸开,令整片水域都在一瞬间激荡! 意识在哀鸣,身体在痉挛,肉眼可见的红色能量从他身上溢出来,即使在冰冷的海水里,都在灼烧他的皮肤。 他会死的。 即使到了这一刻,中原中也的手和眼睛都维持着搜寻阿遥身影的姿势,他是唯一在镭钵街爆炸里找到的活人,他看上去那么年轻,有很多故事,会把牛奶分给他。 他不能死。 …… ………… 他不能死啊!! 龙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孩子死在自己眼前啊。 阿遥肺都要气爆炸,都说了不要和他建立羁绊啊!怎么这么不听龙的话呢?! “吼——” 在无人可见的深海里,一声足以使天地变色的龙吟响起,下一刻一条紫色的巨龙突兀出现,鳞片上游走细小的电光,尾巴一甩就搅起海面的巨浪。 阿遥飞速上升,冲向已经被红色能量完全包裹的中原中也。 小孩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启了重力异能的第二形态【污浊】,变成了只知道破坏和毁灭的怪物,见到一条龙也敢冲上去给与包裹重力因子的一击。 “[给我散!]” 黑红色的重力球在一身吼叫后便突兀散去,在世界上最顶级最强大的生物面前,区区一只会抛球的怪物—— “吼!” 给龙变回去啊! 第58章 第 58 章 如同提瓦特的七种元素力,这个世界是有异能的。 磅礴的红色重力异能从中原中也身体中涌出来,伴随着沸腾的海水,将他变成一个疯狂的只晓得攻击的怪物。黑色的重力球凝聚在身后,它似乎能吸收一切,连好不容易透过海水的月光都不放过,隐隐让人心底发寒。 然而只要一声龙吼,中原中也身后的重力球就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散得一干二净。 吼! 中原中也痛苦地抱住头,在烧到沸点的海水里挣扎,他想咆哮地睁大嘴,却在海水倒灌中吐出了一长串泡泡,于寂静无声中目呲欲裂死死瞪着龙。 身体内的怪物叫荒霸吐,重力异能开启到第二状态【污浊】后,这头怪物便会被释放出来。 不甘和愤怒是身周汹汹的能量,然而身为一个没有理智的怪物,他又本能地向这世间最伟大最顶尖的凶兽宣誓臣服,两相角力下,污浊化的中原中也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卡带,被漆黑的海水包裹着。 随后又是第二声吼、第三声吼。 “[退下!]” “[滚回去!]” 头疼欲撕裂,小小的手抱住了脑袋,剧烈挣扎的身体过了很久才平静下去。中原中也喉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呜咽,在龙的气息覆盖他身体的时候,终于因为全方位被压制而晕了过去。 还只是个幼童的身体被流水裹挟,直到被一对利齿轻轻叼住了后领子,身上红色能量如潮水一般退回了他的身体,被黑暗笼罩的意识逐渐回笼。月在天际高悬,海浪层层向岸边涌去,激荡片刻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 中原中也睡得香甜。 海风冽冽扑面而来,一阵一阵地掀起额前细碎的赭发,不知过了多久,那双紧闭的蓝眼睛才缓缓地睁开。 中原中也悠悠转醒。 手揉了揉眼,尽管初夏夜间温度不低,他也觉得风有点冷,还没完全从睡意中完全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离天空的距离尤其近,漫天星辰落下来拥抱着他。 ……天空? 他怎么在天空中啊! 这下最后一点瞌睡也迅速地从大脑里溜走了,中原中也一骨碌坐起来,张望四周。然而比他醒来发现自己在半空中飞行更令他惊讶的是。 他是骑在一头龙的头里才有的龙! 头如鹿,身长如蛇,紫色的坚硬鳞片布满全身,长长的鬃毛徐徐飘荡,从头顶一直延伸到绷直的尾巴,在头下三米的位置还长有一对白色羽翅,振翅扇了两下,龙在夜空下与海面平行向横滨市区飞去。 中原中也下意识地一抓,恰好抓住了一把白色的鬃毛,下手还不轻,紧接着他就听见身下的龙似乎小小地嘶了一声,一根白色的长须伸到头顶,戳了戳他的脑袋。 阿遥很不满:“轻点啊,你抓疼我啦。” 可惜语言不通,中原中也木木的,再一次下意识抓住伸到胸口的龙须,死活都不放开。 阿遥:“……”行吧,龙不和小孩子计较。 用术法隐蔽了身形,阿遥驮着中原中也落在爆炸大坑旁边临时搭建的医院边上,化为了人形。风里硫磺味淡去不少,远处废墟砂石还未清理完毕,两人并排靠在医院墙根下,阿遥狗狗祟祟地从墙角探出一个头。 他探了探,又转身,问中原中也:“你叫什么?” 中原中也还没回过神来,刚才眼睁睁地看着阿遥在无人的空地上从一头三四层楼高的龙变成了比他高不了多少的人形,少年向他招了招手,还是那张精致朝气,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很生动耀眼的脸。 ——他的、超喜欢自杀的、室友……居然是一头龙啊。 见小朋友呆呆的不说话,阿遥挑挑眉,伸手掐住了他的脸,轻轻往两边扯,手感柔软而温热,他又重复一遍:“你,名字?” “啊。”这一次中原中也对上了龙的脑电波,口齿不清地回答:“中、中原(nakahara)中也(chuuya)。” “好了中原中也小朋友——哇你们世界的人名字好长。我呢,叫遥,你叫我阿遥或者八重遥或者八重先生都可以,随便你。”阿遥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去帮你找一条粗壮的大腿,结束颠沛流离还要住集装箱的日子。”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诸如“小朋友要多吃饭才能长得高”、“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再饿肚子就不礼貌了”、“哎呀反正地脉流向的地方是横滨市区就顺道去看一看好了”等自言自语的话。 心里却在想,龙就不应该心软的。 现在好啦,还得送佛送到西,帮中也小朋友找到一个靠谱的监护人。 叹了口气,阿遥大摇大摆地推开医院的门,身后紧紧缀着一条小尾巴,兴奋地将直勾勾的眼神落在他的肩胛骨上,却又不发一言,乖巧地踩着脚印跟上。 深夜里医院依旧点着不甚明亮的灯光,查房的护士脚步轻轻,偶尔会有一声哀鸣从病房内传出,在逼仄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沉闷。 急救区……急救区…… 阿遥还记得前日在医院里兜兜转转绕到了加护病房的路,从资料室里偷偷拿走了那张签有“兰堂大饭”的病危通知书,他拉住中原中也,快步地走到兰堂的病房前。 单人加护病房,深夜时刻,阿蒂尔·兰波早已醒来。 月色溶溶落在他的发梢,可他的脸色比这月光更加苍白温和。阿蒂尔·兰波是这场爆炸的受害者之一,而且是唯一在爆炸中心找到的幸存者,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生死是规则,是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任何挑战死亡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阿蒂尔·兰波付出的代价,是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甚至名字都是他在随身的证件和礼帽内侧绣纹上找到的。 兰堂……好像是这个名字。 他不记得他来横滨的目的,也不知道在横滨是否遇见过什么人,然而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第一夜,他就在安静的病房里迎来了两位小客人。 之所以是两个,是因为身量更高的那个虽然脸上看不出年龄,但一直好奇地左顾右盼,仿佛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趣,见他看过来,还饶有兴致地冲他露出了一个纯然高兴又讨好的灿烂笑容。 ——出现了,他的大腿! 从之前护士小姐的反应就能知道,这位先生是一位足以负担得起中原中也小朋友成长健康和教育的富裕男士,他所求的不多,问问他的意愿,如果这位先生能稍稍资助一下中原中也就更好了。 至于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啦,龙这么强,怎么可能会需要人类帮助! 阿遥两步窜进了病房里,将手里的单子递给了半倚靠在床头的病人,他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在月色下更显得脆弱,兰堂垂下眼,默默地看了眼阿遥递过来的东西。 就看见病危通知书上抬头写的是自己的名字,签字的笔迹歪歪斜斜,勉强可以读出是日语文字。 “……兰堂大饭,”兰堂嘴角抽了抽,指着右下角的签字,“是你的名字吗?” 见阿遥点点头,兰堂 龙听不懂,但龙不说。 这是唯一一张可以证明他与眼前这位先生有一丢丢关系的纸,阿遥睁大眼睛重重点头。他向来是一场甜美而醉人的梦,被他注视就如同他在凝望他的全世界,在一汪清澈的眼底能清晰可见地看见兰堂全部的身影,好像阿遥向他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更何况阿遥还双手虚虚握成拳,放在胸口来回摆动,配上那双无辜的眼睛,好像在说“求求你啦,求求你啦,帮帮我吧”。 “……我也是兰堂,”兰堂不知脑补了什么,咳嗽一声,“我会帮你的,不用担心。” 他看向年龄更小的那个:“他是你哥哥吗?” 中原中也迟疑:“……算是?”捡来的龙看上去年龄比他大,叫哥哥也没问题? “异能力者?” “……嗯。” “你们在爆炸里失去了所有亲人?” “…………”一条龙应该不会和人类有亲缘关系吧。 虽然不知道中原中也和这位先生到底说了什么,但是阿遥一直用饱含着鼓励和期待的神情,自以为隐蔽地偷偷给中原中也打气。 说点好听的,让这位先生收养你,然后龙就可以美美地跑路啦! 兰堂陷入沉思,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见到病床上的人止不住地蹙眉,阿遥立刻又换上另一幅嘴脸,泫然若泣地看向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好不可怜、好不可怜。 中原中也的神经此刻诡异地与阿遥同调,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眼眨眼讨好的阿遥,发现自己实在是拉不下脸来和他一样卖萌。还不到八岁的中原中也脸色发青,艰难道:“……对,我没有别的亲人了。” 阿遥默默地蹭过去。 兰堂静静地收回视线。 他持续不断地发送可怜光波。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当是感谢你签的字。”兰堂见不得他这副我见犹怜好像被狠狠欺负了的表情,扶额,“明天我就出院,联系相关机构办好收养手续。” 好耶!大腿真好说话! 兰堂同意的原因不仅仅限于此,但阿遥只听出他是同意的意思,就差把开心写在脸上。他在屋里跑了两圈,一整天又是放血又是潜入海底又是变龙的,很快就困顿得不行,没过多久,他就抱着枕头缩在沙发的一角迅速地睡着了。 留下中原中也和兰堂相顾无言,大眼瞪小眼。 等到第二天一早。 日光照耀,草木繁盛,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淡去不少。阿遥揉着眼睛醒来,就见到兰堂一把将收养证明拍在阿遥脑袋顶上,温柔又不失强势:“行了,你们两兄弟都跟我走吧。” 只是想为中也找一个大腿的阿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兰堂的话,就看见身旁的门打开了,中原中也用重力托着一摞厚厚的书,重重地落在阿遥面前的书桌上。 兰堂:“听中也说你不会日语?没关系,你可以从头学。” 《零基础日语入门》、《五十音图(幼儿版)》、《日常口语一本通》…… 阿遥看着桌上的书两眼发直。 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被压住不让走? 他默默地抬起头,看向兰堂的眼睛都变成了流动的煎蛋状。 早知道白天会遇见这样的事,他昨天就不应该睡觉,应该立刻跑路的! 第59章 第 59 章 天苍苍,风迢迢,阿遥一溜烟就想跑。 他不知道眼前高挑修长的男士在想什么,但是收养单据上被收养人的几个字他还是认识的,这不就是他昨天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的名字吗! 在书籍题海堆成的小山之后,阿遥仰起头,眼中泛起晶莹的泪花。他看向兰堂,几番张口才指向自己:“……我?” 又指向收养单据,缓缓在脑门上打出一个问号。 做了那么多努力,被收养的不应该是中原中也小朋友吗! 在阿遥面前,丝丝缕缕春末的风卷起长发,显得兰堂身形更加纤细。他是空间系的异能力者,身体素质比平常人高出一大截,前几天还是在死亡线上挣扎需要签病危通知书的病人,今天就痊愈了大半办好了出院手续,唯一还留下他受伤遭遇的痕迹,就是他脸上的苍白病气还没有散去。 然而这并未影响兰堂背着手,春风中不失强势,寥寥的相处时间就足够兰堂理解阿遥嘴里莫名其妙蹦出的字符,他淡定地用提瓦特通用语回答:“没错,就是你。” 阿遥:“……” 瞳孔地震,他喃喃:“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不行不行,他就知道一旦入世羁绊就会越来越多,阿遥一激灵,鲤鱼打挺一个翻身坐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窗户边,打开窗就想跳下去。 他想逃跑。 再不逃跑就真的要变成兰堂大饭啦! 室内金光闪过,数道花纹锁链比阿遥逃跑的速度更快,重重封锁将整个房间加固成了铜墙铁壁的牢笼。兰堂拥有的异能力比昨晚海里进入污浊二阶段的中原中也还要强上许多,但因为缺乏常识,阿遥对自己撞大运一连捡到两个超强异能力者没有任何想法。 说不定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是这么强啊,那就更可怕了! 龙还没来得及认识到自己的认知错误,红色的异能光彩从中原中也的手传导到了他身上,一股不容忽视的拉力扯住了阿遥的手臂。 身后小小的中原中也一脸如临大敌的严肃:“不能让他走。” 他顿了顿:“——要不然,他一定会找个地方自杀。” 阿遥:??? 虽然不知道小朋友在说什么,但一定不是正常的话呢。 房间内金光与红晕交错相织,将阿遥困在了方寸之地内,阿遥勉强保持微笑,心里想着要不就变回原型压塌医院再拍拍屁股飞走得了,就看见中原中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蹦出一句:“不能变回去!” 即使兰堂也顺带收养了他,中原中也也保持着一份基本的戒备,心想眼前的大哥哥其实是一头龙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这可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于是笨拙地用双手在身后比划扑腾,意思是阿遥龙形时候的羽翅,又摇了摇头,搓了搓手,意思是你要是变成龙压塌了医院,那我们要赔很多钱。 很多钱! 临时搭建的医院有三层楼高,每一层都有数十间病房和问诊室,再加上无数被临时拉来的昂贵医疗器材,光是想想都是一笔天文数字。生活的困难就此打倒了一头龙,阿遥的身体顿时僵硬,兰堂的温柔笑容在他眼中无端带上了一丝阴恻恻的意味,以前每次任务出错的时候神里绫人和八重神子也是这么盯着他。 可怜的龙没再尝试逃跑,他像一只安静的鹌鹑被兰堂提在手里,空间和重力异能被双双收回。室外阳光温和,兰堂提着人,中也提着书,双双迈入新的家园。 。 阿遥的直觉从未出错过,兰堂的确很有钱。 金属栅栏爬满蔷薇,园林造型被精心修剪过,花园中心喷泉哗哗喷出流水,在介于中华街和租界之间,靠近市区寸土寸金的位置有一座优雅别致的庄园。 一座房产证上名字是兰堂的公馆。 阿遥的新房间在公馆二层拐角处的第一间,因为是临时决定入住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简易的书桌和一张床垫。空气里灰尘扑簌,窗帘拉开后在阳光下清晰地悬浮着。 异能操作下,厚厚的书摞自动飘到了书桌上,兰堂粗粗环视一圈,皱了皱眉头:“太简陋了,什么都没有,得再添置些别的家具。” “这个房间现在都不能算能住得了人,你可以考虑下想再要点什么,生活品质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无声的沉默不知为何被拉的有些长,兰堂停顿片刻,似乎颇不情愿,“——大饭。” 回家的时候路过了横滨大饭店的招牌,天真的中原中也还指着看板问阿遥这是不是你的名字、你是不是很喜欢这一家饭店,对此阿遥的回答只有六个点。 就算再迟钝他也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些微妙的不靠谱。 “不。”从《日常口语一本通》里找到了拒绝的发音,阿遥磕磕绊绊地说,“大饭不是,名字,之前,乱填的。” “我不叫兰堂大饭,”他希冀地看向兰堂,“我叫——” 遥看红云,樱花散落。这句话怎么翻译成日语来着。 在阿遥纠结的时候,兰堂轻飘飘地说:“以前叫什么都不重要,你的户籍已经被我改成了这个名字,落在了我的名下,如果想要改的话只能等你到法定成年的年龄,顺带一提,我现在给你写下的年龄是16岁,年龄是不可以二次更改的。” 实际上算上轮回可能活了几千年的龙:“……” 春末夏初,气温已经到了足以让人踩水嬉闹也不会感冒的程度,阿遥穿着单薄的短袖,兰堂却一层一层裹上厚实的加绒大衣和围巾,他比任何人都畏寒,仿佛时间被永恒停留在了隆冬,再也感受不到四季交替的温暖。 “你好好休息吧,中也,我们去一趟市中心添置些东西。”兰堂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又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他转身就想退出阿遥的房间,紧接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攥住了他的手腕。阿遥感受手中的纤细,他紧紧地盯着兰堂,问出来自灵魂的疑问:“……为什么?” 都说了他不姓兰堂和兰堂没有关系,为什么还要收养他啊。 “因为我从中也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而你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和我现在的失忆状态很类似。”兰堂慢条斯理地说,“这公馆太空荡,太冷了,我喜欢温暖的地方。”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而且……的确很可爱。” 养一个也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公馆主人兰波也不缺这个钱。 龙真的没想到一次试探性的勾搭居然能把自己也卖了,他怔怔地瞪大眼睛,看着兰堂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比划,仗着阿遥听不懂就没有自主的权利,低声和身边的中原中也说要购买哪些家具和装饰,无论是高挑还是矮小的两个背影都没觉得哪里不对,仿佛自然而然地就将养一条龙作为了自己的责任。 “……暂时就这些吧,剩下的让,”兰堂隐秘地和中也交换了关于阿遥的信息,“剩下的让遥有空自己去挑。” 他说着就要带中原中也退出房间,不知道为什么兰堂和中也仅仅经过一晚就变得如此熟络,轻而易举地就在给阿遥布置房间这件事上达成一致,一大一小携手出门去,半点插入的空隙都没给阿遥留下。 “你们两人就走了?都不带上我的吗!” 龙有点不满,趴在卧室门框上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挥了挥手,探出的半个脑袋上写满了不解和茫然。 就这么放心他一个人呆在这个地方? 背后的疑问太明显,作为成熟的大人,兰堂只是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那张脸如雕塑般鼻梁高挺,下颌线干净利落,淡淡地流露一个无所谓的眼神就没再说话。 作为小孩子的中原中也噔噔噔地跑过来,正当阿遥感叹还是年幼的中也又软又好骗的时候,赭发孩童从屋里抽出一本书塞到阿遥手里:“你在家学这个。” 低头一看,《五十音图(幼儿版)》。 “……”阿遥纳闷,在胸前比划中原中也的身高,“你才这么点大,能帮上什么忙?” 一个小孩子都能和兰堂出门,那他那么大一条龙岂不是能帮上的忙更多。 倒也不是想出门,只是适当叛逆地想要和所有人对着干。可中原中也不为所动,他抬头,看了看阿遥的眼睛和原本长有鹿角的头顶,又低下头,在阿遥手里的五十音图翻了几页。 “我是只有七岁没错,”中原中也一脸严肃,“但你是这个,兄长。” ——书页正中央,指尖的落点是一个正在牙牙学语看上去最多不超过一岁还没脱离奶嘴的婴儿。 七岁的中原中也为他捡来的便宜哥哥操碎了心。 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逐渐石化碎裂的阿遥,狠了狠心,顺着楼梯又小跑回了兰堂身边,牵起了兰堂的手。 两个人不知低语说了什么,再下一刻,兰堂的金色空间异能覆盖了整座庄园,禁咒和金色花纹接连亮起,玄妙地将整片区域化为了难以轻易进出的禁地。 “那我们出发了,兄长。”中原中也回头挥手。 回应他的仅仅是阿遥幽怨的眼神和清脆的关门声。 啪。 他们一走,公馆内悄无声息地沉寂下来,耳边仅剩下嘈杂叽喳的鸟鸣,因为兰堂封锁空间而躁动不安,又随时间逝去而渐渐远去。 看书是不可能看书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看书的。 阿遥胡乱地把五十音图翻了一遍,据说异世界语言的所有发音都由其千变万化而来,其实他的记忆很好,翻了一遍就记得七七八八。 但实在是不想学习,书蒙在眼睛,阿遥躺倒在床上,这张床已经比他和中原中也在集装箱的那张用木板和稻草拼成的简易床好上太多,到兰堂眼里依旧是属于不能睡人的分类。 对阿遥来说,睡地上睡榻榻米和睡在床上好像都没有多大分别。 还没化形的时候,他可以睡在石缝里,也可以睡在人偶怀里,坚硬的骨质外表皮肤柔软,是阿遥最喜欢的床铺,从和人偶相遇起算,每到半夜,他几乎就没从人偶身上下来过。 他缠在阿散身上,尾巴落在他胸口,轻轻来回摆动,闭眼沉沉睡去,又是新的一天。 “唉……”阿遥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将胸口的镜子扯出来,一笔一划写下阿散的名字,让镜子在眼前晃荡。 “阿散阿散,我在异世界过的很好,这里和提瓦特很不一样,有许多便利的科技和发明,在这里生活的人类也有和类似神之眼的能力,不受限于元素力的属性,变得更加千奇百怪。” 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一句:“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阿遥一贯地和镜子分享的生活见闻,也一贯地得不到镜子的任何反应,这本该都是他习惯了的,却每一次每一次陷入相同的寂寥和惆怅。 阿散等他的四百年里,每一天是不是也如此度过的? 阿遥烦躁地把镜子塞回胸口,从床上坐起来,推开自己卧室的房门,明明是一个人在家,行动却不免多了一层探头探脑的鬼鬼祟祟。 公馆楼高寂静,他噔噔噔地跑上顶层,在离地几十米的阳台上撑出半身,遥望不可及的天空。 天空方向没有兰堂的异能封锁。 地脉孱弱,通讯法阵也被阻隔,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手段被重重限制,阿遥突然突发奇想,想要飞到天上试试看。 他化为龙形,翅膀振空,于无声无息间往最高处如利箭掠去。 。 同一时间,提瓦特。 造神计划失败后,博士身陨,贤者们遭到惩处,纳西妲接过须弥实权,唯有处于风暴中心被人为手段强行成神的散兵好像没事人似的,从清算中隐没了消息。 须弥城外界啼鸣阵阵,鸟语花香,内部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净善宫内只听得见机括运转的声音,连纳西妲和旅行者的告别都被静静掩埋。 旅行者走后,散兵从一旁的角门里走了出来。 “那个菜鸟离开须弥了?”散兵指旅行者。 “嗯。”纳西妲点点头,“她接下来打算去枫丹,和那个国家的神明打打交道。” 草神看向散兵,在须弥学者和纳西妲的共同努力下,那副十几层楼高的人形机械也被收进了虚空中,只要再次进入战斗,就能被召唤出来。 所以散兵恢复了自由之身,被允许在须弥自由行动,他的装束也和愚人众执行官时期没什么分别,黑紫短打配着胸口的金饰。他此刻微微低垂脑袋,手指轻轻一压帽沿,就从喉头中发出一个单音。 “哦?” 纳西妲看了他一会,道:“说起来,旅行者提到,她也邀请你和她一起去旅行,但是被你拒绝了。” “我对她在每个国家过家家酒一样的旅行没有兴趣,”散兵嗤笑一声,“比起旅行者,布耶尔,你叫我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联系阿遥吗?” “对。” 纳西妲眨眨眼,深呼吸一口气,阿遥的身上同时有坎瑞亚的通讯设备、草神的印记和散兵的灵魂标记,比预想中更容易找到。她将一个用作定位的小装置交给散兵。 “今天下午我收到了一串世界外的信号,应当是阿遥在呼唤你,我根据这段信息做了一个定位装置。” 在散兵难以控制的微缩瞳孔中,她停顿了片刻,复又抬起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甜美至极的笑容。 “等阿遥下次再发回相同的讯号时,你就可以联络上他了。” 第60章 第 60 章 天上红日高悬,热度炙烤大地,阿遥上天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的本意原本是探究世界之外是否还有世界,提瓦特的星空被一层巨大的膜包裹,将这方世界完全与外界隔绝,是进不去也出不来的。 阿遥想知道异世界是否也有这么一层膜,一边上飞,一边还分心思考着有没有可能直接飞回提瓦特的可能性。 他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红日与高阔蔚蓝的天空逐渐消失,一层深色的蓝紫覆盖了视野,在白日里不会见到的星空出现了,紧接着空气越来越稀薄,无形的五指空气压迫住了他。 这一分心,就忘记要用护盾保护自己,在飞到一个足以看到生活的大陆其实是一个蓝球的时候—— 阿遥没使上力气,摔下来了。 风在耳边呼呼地响,阿遥从万米高空中垂直落下,天空由深蓝变回蔚蓝红日,阿遥急速下坠,啪唧一下被原封不动地拍回泥里。 龙好疼! 在普通人会被摔的粉身碎骨的高空坠落下,阿遥艰难地把自己从地里□□,就像拔萝卜一样。 落地的时候他就变回了人形,先是扑腾地把手从人形深坑里抻出来,再哼哧哼哧地把腿也用同样的手法从泥土和石板的残骸里弄出来。 好不容易做完了这一切,一抬头,就发现正对他面前不足五米的距离,兰堂和中原中也正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他。 阿遥:“……” 兰堂和中也:“……” 摔的位置正好在公馆大门口,在所有人都会进入的大门前,这里按照兰堂的挑剔审美用低调且不失华美的大理石板从门口铺到了台阶下面,平滑完整、浑然一体。 然而此刻浑然一体的大理石板中央有一个巨大的人形大坑。 龙的心情很沉痛。 这要赔多少钱,赔多少钱都没用,他现在一分钱也没有啊! 阿遥眼睛盯着这个人形大坑,又不得不仰头面对两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人类同伴,嘴唇嗡动,声音充满了心虚:“……赚钱,给你。” 龙会努力赚钱赔偿给兰波的! 他已经很诚恳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歉意,可他面前两个一大一小的男人根本对地上的坑没什么想法。 良久的沉默后,中原中也张了张嘴,他还没有兰堂的腰高,此时却背上了这个年纪远不应该有的沉重:“我都跟你说了,兰堂,阿遥他有很严重的自杀倾向。” “——你看他这次居然还想跳楼自杀!” 兰堂叹了口气:“你说得对,看来下一次还得将空间封锁做的更牢固一些。” 喵喵喵喵? 这两个人一脸严肃当着龙的面是在说什么可怕的话,阿遥挣扎地爬起来,说实话摔得挺狠,身上骨头都还隐隐作痛,但比起被世界树贯穿的伤口而言简直轻微地不值一提。 “达、达咩哟,”阿遥努力回忆《日常口语一本通》里随手翻看时勉强记得的句子,“不要,再,伤害我了。” “不是我们要关你。”前一句还是用的日语,后一句就被兰堂贴心地切换成了提瓦特通用语,“是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我们会担心你。” 呜,是在关心他吗? 这两个人类不愧是要和他建立羁绊的强大人类,因为损坏财物过于心虚,他已经选择性忘记了当初在医院跳窗逃跑和在集装箱不搭理人的自己。 此刻他努力地亮出了自己的手指,上面一圈金色的圈像一道牢不可破的契约紧紧地束缚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已婚。” “有人等我,没有寻死。” 没有找到龙的尸体,死心眼的阿散是绝对不会放弃的,他会来找龙哒!所以龙一定要好好活着的。 他说得情真意切,然而中原中也满脸不信任,一条龙居然跟他说他已经有伴侣了! “不信。”年幼的脸上居然出现了冷笑这种表情,生活终究对中原中也这只可怜的小猫咪下了毒手,他比划着方便阿遥理解他说的话,“除非你把这个人带到我面前。” “做不到。” 要是能带到你面前,那我之前忙活半天是为了啥,在这小萝卜头眼里阿遥一系列仿若有点大病的举动不都是因为他要找阿散嘛! 阿遥的表情木然,又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委屈,嘤咛:“不行。” 中原中也瞪他:“那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已经没有一点信誉了!” 逻辑就此陷入了死循环,阿遥赌气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兰波扶额,觉得站在门口也不是办法。 他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明天会请建筑工人解决门口这个大坑,又把两个小的赶进了屋内。 。 阿遥的卧室新添了不少新鲜玩意。 实木金属底座的落地衣架放在门边,书桌上添了一盏明黄护眼的小灯,崭新洁白的长毛毛毯落在飘窗边上,唯有靠床的一整面墙此刻还显得有些寂寞,那里预计会有一整面的金丝楠木落地立柜,兰堂重金请了人专门定制,需要等明天才会有工人上门安装。 空置的衣柜、书架和桌面,兰堂说要由阿遥亲手来布置。 但阿遥烦恼地没有布置的心思,他逐渐接受了自己可能回不去提瓦特的现实,却又不甘心于这个现实。 手里不停地摩挲镜子,他倒在床上,手指一点一点落在镜子表面。 明月当空时,屋内外一片寂静,风轻抚窗前飘纱,只见到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不远的城市灯火通明,再远点仅剩下山川江河一点模糊的黑影。 这个世界没有天空上的屏障,意味着他与提瓦特共享一轮太阳和天空不过是他自己的一片妄想。 阿遥和阿散连共同呼吸同一个世界的空气的资格都没有了。 铃铛没有了,红绳没有了,镜子不说话,唯一证明他们曾经还有联系的唯有手里金色的戒指,套在左手无名指上。 据说是人类相守一生的约定。 伸直手臂,张开五指,在室内灯光下仿佛金圈周围都模糊出了同色的光晕,阿遥看着戒指,突然有一点感伤。 “阿散怎么还不来找我啊。”良久他又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他一定是很忙,才刚刚成神呢,肯定会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啊,而且跨越世界屏障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阿散固执又执拗,还有点笨笨的,龙这么聪明都没想到解决的办法,阿散肯定也暂时没有头绪。” 说了一大长串,阿遥才终于说服自己,他又变得高高兴兴起来:“既然阿散想不到办法,那就让龙继续努力吧,首先就得避开中也和兰堂他们,人类啊——” 他拖长了音,有一点烦恼又有一点被关心的窃喜:“人类,真是太烦人了。” 手垂下来,轻轻落在缎面被褥上。他又在镜子上一笔一划写下阿散的名字,这个动作似乎成了阿遥心情变化时的习惯,他每写下一个字,还要怒骂一句。 第一遍写下阿散的名字,骂道:“没用的阿散!” 第二遍写下阿散的名字,吐槽:“怎么还不来找龙!” 没有第三遍。 因为约定过写下两遍名字就已经是想念。 阿遥手指在镜面上抠了抠,他想着要不等一会再重新写两遍吧,却见到此前那么久那么长的时间里,从未有过回应的镜子在此时散发了令龙颤栗的白光。 温暖、夺目,又让人落泪。 “——你说谁没用?” 微微上调的语调,张扬又嘲讽的音色,却不是从镜子,而是从眼前的白光中传来。 灼灼白光散去,卧室内逐渐恢复平常的光彩,然而在床边空置的墙面却出现了一个朝思暮想的声音,那一张魂牵梦萦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那一张永恒无伦瑰丽的脸。 一股热流堵住了喉咙,阿遥张了张口,哑声:“……阿散?” “是我。” 他千万千万不能忘的人,他叫散兵,叫斯卡拉姆齐,叫阿散。 陪龙说过话,做过饭,掉过泪,流过血,有过浪漫约定,度过漫漫长夜,恍若一个美好的梦的人,就像流星一样出现在了面前。 他有且只有这一颗星星。 眼泪吧嗒吧嗒就落了下来。 本来还抱臂等着质问的少年,却在面对眼泪的一瞬间慌了心声,他连忙把手放下来,无奈地走上前:“……你哭什么啊?” “哇——” 没想到本来是默默地流泪,在散兵开口之后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你终于来找龙了!龙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散兵本来眼眶微红,长袖下的手指微微颤抖,然而都在听见这莫名其妙的指控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一天都在想写什么啊?!” “能不能想点有用的东西,别想一些绝对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那你说,你为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久!” “……咳,我这不是已经来了吗。” 他是绝对不会告诉阿遥他磨了纳西妲多长时间,须弥的学者又经历了怎样惨痛的压迫,被一个新生的半神天天用“再不努力你就给我去死”的恐怖眼神盯着,才有了现在的定位成果。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阿遥从嚎啕大哭变为了抽泣,他的喉咙还很干涩,眼眶也湿漉漉的。 发泄了好一通之后,阿遥才慢腾腾地挪上去,他想去牵散兵的手,就像以往他们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指尖相触,再十指交缠。 阿遥满怀期待地将手往前,却忽略了散兵眼中的一点迟疑和难堪,然而散兵最后还是伸出了手,在两只手即将交叠的那一刻—— 扑了一个空。 “阿遥,我是借助梦的力量才跨越了世界。” 而梦是不会有实体的。 所以男朋友现在是变成了只能看但摸不着的状态?阿遥抿了抿嘴,非常不满,他还想像以前一样躺在阿散怀里睡觉,靠在他颈窝,再在清晨时分轻轻亲吻。 他的不满显然无法传达给其他人。 卧室房门响了数次,急促又简短,紧接着一双手猛地推开房门,露出了惊慌焦急的中原中也和他身后的兰堂。 被夜半隔壁哭声惊醒的中原中也:“阿遥,大半夜的发生什么了,你哭什么!” “男朋友。” 哭我的男朋友。 阿遥现在还只能用简单的词汇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手指向散兵的方向,脸上还带着哭过的痕迹,却在此刻笑了起来,像一团轻盈甜美的云彩,介绍着:“男朋友。” 把我的阿散介绍给你们。 然而中原中也的惊疑和茫然反而更深了,他看向阿遥手指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浮动的细小灰尘和空荡荡的墙壁。 嘴唇血色尽数退去,中原中也凝视着阿遥,沉默片刻后回答:“没有人啊……” 顿了顿,声音都带上一分颤栗:“……是、是鬼魂吗?” 第61章 第 61 章 “是、是鬼魂吗?”中原中也的声音微微颤抖。 “阿散才不是鬼啊!”从那副摇摇欲坠的神情猜都猜得到在想什么,阿遥嘟哝着,眼睛在中原中也身上转了一圈,恍然,“哦!中也,怕鬼。” 中原中也小朋友,害怕幽灵一类的事物。 阿遥原本的抽泣还未完全停止,红彤彤的鼻子一抽一抽的,然而在发现了成熟可靠的中原中也的弱点之后,他叉着腰,嘲讽地重复一遍:“原来你,怕鬼。” 中原中也的脸顿时都涨红:“七岁的孩子怕鬼不是很正常的吗……不会,世界上没有幽灵……不对更不对了,我才没有怕啊!我就是好奇问一问!”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心虚,中原中也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再、再说了,我和兰堂是听见你哭了才过来的,你到底为什么哭这才是重点吧!” 这真的是重点吗? 阿遥吸了吸鼻子。 骤然落泪又突然被中也吓了一跳,还有几句来回拌嘴,此时阿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地抽泣,他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稍稍平静一下。 往后撤一步,露出身后的阿散,少年将一半的脸都藏在阴影里,剩下一半却依旧足够惊心动魄,挑了挑眉,像一柄直插入心底的利剑。 “锵锵!”阿遥一本正经,“我这叫喜极而泣,因为我的阿散终于找到我了。” 有几个词还不会用日语表达,还是用提瓦特语说的,两种语言完全不同的发音在他口中反而交织出一种奇特的韵律。 然而中原中也和兰堂什么也看不见,在他们眼中,房间内只有阿遥一个人。 “笨蛋。”散兵想拍拍阿遥的脑袋,手却从中间直直划过,什么都没有碰到,“都说了我是基于你的梦的力量才出现的,你的梦,当然只有你能看见。” “哦……” 阿遥呆呆地回答,又笑了起来,嘴角止不住地提起上扬,眼里全都是璀璨的星辰。 触碰不到也没有关系,别人看不见也没有关系,阿散此时此刻能找到他,就已经足够幸福了。 阿遥心里的粉红泡泡咕噜咕噜冒出来,而后又被闯进门内的两人无情戳破,在中原中也和兰堂看来阿遥就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一会耷拉着脑袋,一会又在傻笑,宛若舞台上的独角戏,一个人就可以演完全场。 “呜啊……”中原中也呆滞地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究竟是自残倾向还是多重人格更让他头疼一点,喃喃道:“算了,只要不要再伤害自己就行……无论是鬼魂还是幻想男友,我可以接受。” 在他口中又是自残又是人格分裂的阿遥:“……” 阿散才不是他幻想出来的啊! 卧房内下午时就更换了新的灯泡,在橙黄明亮的室内一切污秽都无所遁形,阿遥见中原中也恍惚的模样,冷冷道:“阿散!” 散兵斜撇他一眼,竟没反驳,哼了哼就从恍若未觉还堵在门口的两人身上穿过,飘着出门了。 能跨越世界将影像传到阿遥身边是借助镜子和草神的定位标记,要让影像持续稳定地从提瓦特投射到横滨还是靠阿遥本身的力量,因此散兵无法离开他很远。 但去中原中也的房间逛一圈还是没问题的。 中原中也的房间就在阿遥隔壁,散兵如离开时一样径直传过中原中也和兰堂,落在阿遥身边,在后者耳边轻轻说了一大堆。 温热的吐气无法落在现实,但阿遥还是被耳廓旁的私语惊得耳朵也痒了起来,耳朵忍不住抖了抖。 散兵:“你面前这个小屁孩……” 阿遥顺着散兵的话磕磕盼盼地说下去:“……中也,牛奶没喝,倒进了书桌,盆里。” 中原中也你居然把兰堂临睡前送到你房间里的牛奶全部都倒进了盆栽里,现在盆栽里都一股奶味呢! 阿遥痛心疾首的目光里赤裸裸地写着:“你怎么能不喝牛奶呢,牛奶补钙,你这样就不怕以后长不高吗?” “不……没有!才不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 阿遥只听懂了最后一句话,老实道:“阿散告诉我的啊。” “你还想知道别的吗?比如,日记、你今天,记了衣服的价格,是兰堂买的。” 中原中也:“……” 虽然丧失了大部分的记忆,但中原中也坚定他短短的七年人生里一定没有比现在更加窘迫的时候,他都快要跳起来,又觉得自己要在阿遥面前保持成熟的姿态。 羞到最后都有点破罐子破摔,手指咔哒咔哒作响,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哦,阿散是吧,你好。” ……承认了啊! 中也承认阿散了,好耶! 龙跑到散兵,眼神亮晶晶的,邀功地伸了伸爪子,反而得到散兵假装敲脑袋的一击,落在额前又骤然消失。 幼稚! 而另一边的中原中也却察觉到深深的阴影如同粘稠的触手一般包裹住了自己,机械地缓缓抬起头,就见到兰堂温柔地微笑着看向自己。 明明和往常一般的温柔,却隐隐让中原中也在心底敲响警钟,他支支吾吾说了几个字,还没说完就被兰堂按住了肩膀。 成年人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将中原中也束缚在原地,兰堂的语气也和平常一样并无变化,只是多了几分森然:“中也……为什么要倒了我送给你的牛奶?是不合心意吗?” “……不是啊。” 兰堂笑眯眯道:“那为什么呢,难道中也还在戒备我,不相信我递给你的食物?或者是其实牛奶过敏但是不想告诉我?” “……都不是。” 中原中也也不知道事情最后怎么就变成了这样,起初他只是担心隔壁阿遥那出了什么乱子,最后却是被兰堂铁钳一样的手押走的,还说小朋友一定不能睡的睡得太晚而牛奶有助于睡眠为由,灌了中也整整三杯牛奶。 这些阿遥都不知道。 兰堂拖走中原中也,啪地关上了他的房门,顺带还提醒阿遥和看不见的新朋友,不要熬夜,好好睡觉。 但是人偶是不需要睡眠的,龙也比人类更能扛得住深夜的侵蚀。 几乎是兰堂刚走的一瞬间,阿遥就拉着散兵坐在窗口。他的房间也有一面落地窗,窗前是可供读书的桌几,纱幔起起伏伏,然而在这里不会有樱花飘进窗内,眺望着远方也只能看见远处摩天高楼的黑色虚影。 阿遥非要和散兵挤在一扇窗户打开的窗沿上。 两只脚跨出窗户,一晃一晃的,阿散给他说了租界的爆炸,说中原中也把他拖出了爆炸中心,说他给兰堂签下了病危通知书。 几天之内就盖起的医院,超过五十层的高楼,飞在天上的直升机,即使普通人也可以使用的远距离通讯装置……在散兵的默许下,阿遥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提瓦特不存在的东西,他望了望天上繁星,垂下眼睫,声音轻快。 “阿散,你什么时候走啊?” 之前一直没说话,散兵悠悠:“我才刚来,你就想我走?” 他看着前方星空,神情平淡而又专注,然而眼角余光都留给了阿遥。 见他认认真真地反驳:“才没有,我一点都不想你离开,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在提瓦特还是在这个世界都可以。” 但他是一条贪心的龙。 听不见声音的时候,想着能听见阿散的声音就好了。 见不到面的时候,想着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可听见声音面对面的时候,又想着要是能碰碰他该多好啊。 “我会打上天空岛。”散兵冷哼一声,没接话,反倒提起天理,“我和空有过契约,要同他一起对抗天理,虽然我对坎瑞亚的理念不敢苟同。” “但最后将天理从高空之上推下去还是很有兴趣的。” 阿遥喃喃地接过话:“天理端坐天上,地位远在尘世七执政之上……对这种敌人,你居然不带我!” “带你干嘛,看你被世界树追得死去活来吗?” 真·死去活来。 天理的权限犹在纳西妲之上,她一日不将世界树的设定改回来,阿遥就无法脱离被追杀的命运。即使某天天理真的退了一步,同意不再针对阿遥,散兵也不会再相信她。 他一点都不喜欢将命运交给别人掌握。 “我看你在这呆着挺好的,”散兵看上去轻轻松松地耸了耸肩膀,“一个平静的世界,也没有什么危险,还有两个笨蛋供你驱使。” 那双紫色宝石的眼睛看了阿遥一眼,顿了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没事,须弥也没事,稻妻暂时还没有得知你现在的消息。在天理这件事上我也有把握。” 神之心是天理颁发给七神的权能证明,然而雷神之心被八重神子无所谓地交给他,草神之心也被纳西妲供给了教令院,纳西妲还隐晦地表达过,愿意支持他接下来的行动。 七神和天理之间的关系一点都不牢固,甚至还有分崩离析的趋势。 散兵想了很多用以说服阿遥的理由,比如他的实力已经逼近七神,比如他其实得到了纳西妲的支持,比如他无法忍受会有任何一个人存在威胁到他的可能性。 然而阿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后:“好,我知道了。” “无论阿散想做什么都可以,龙会支持你的。” 阿遥一双眼睛清澈到不真实,他看向散兵,眼里全都是毫无保留的信任。身体不自觉地也靠过去,挤进散兵宽大的衣袖里,明明触碰不到,也仿佛被拥紧了一样。 散兵喉头一动。 在城市的灯火和星空的照耀下,他就这么看着阿遥,好像唇齿相依,好像温热的气息都落进了他的眼睛里。 好像一颗心也变得无比贪婪了起来。 要花好大力气才能控制住扬起的嘴角,散兵咳嗽一声,勾了勾阿遥胸前落出来的镜子。 “有委屈跟我说,我听得见,我一直在,不会烦。” 第62章 第 62 章 隔着层层壁垒,提瓦特和这方世界的时间流速也有阻碍,两边流速都不稳定,有时候阿遥这日月交替轮换一次,散兵那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有时候又是反过来,阿遥这一个星期没有音信,散兵那才经历一次日升日落。 只有在时间流速相对稳定的时候,散兵才能通过镜子将投影降临在这里,不过知道有人在等待总比漫无目的要令人安心,阿遥早就不再是初入异世界那副患得患失的模样。 他打了一个哈欠,朝日光线刺眼,慢悠悠地把盖在脸上的书扯下来。 再翻身,把脑袋蒙在枕头里。 “还睡?”散兵抱臂站在床前。 “唔唔。”阿遥像条虫子在褥子里拱了拱。 “那我走了?” 从被子里猛地钻出一个脑袋,长发散乱,还有几根特别□□的乱糟糟顶在头顶。阿遥眼睛都没睁开,伸出手在床边摸索:“下次早点来看我。” 三年过去情况依旧没有改变,阿遥已经触碰不到散兵,然而即使没有触感,他也依旧精准地拉住散兵不耐烦落下来的手,勾住他的小指:“约定好了哦。” “知道,你非得每次都提醒我吗?” “对啊,你每次答应之后,我就会更期待下次的见面了。” “……”散兵用另一只手挡住脸,咳嗽一声,声音也闷闷的,“你是什么要糖吃的小孩吗?” “我是啊,我等阿散做好多糖果送给我。” 阿遥终于完全清醒了,眼中的混沌散去,清明又期待地向散兵望去,只见后者啧了一声,别过头去,手指虚虚勾着却也不放开。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散兵嘟哝几句,“我离开之后,早点起床吃饭,负责照顾你的那两个人类已经把早餐端上桌了,不要熬夜,不要挑食,遇到委屈就呼唤我。” “嗯。” 时间在各自的世界按照独有的轨迹运行,只在偶尔的时候会并行一段路,然而这样的并行总归有终点。 散兵说完后,一阵空气不明显的波动,他的身影就如同出现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突兀地消失了。小指上好像残留着温度,阿遥把手缓缓收回了被窝,半张脸都埋在柔软轻飘飘的枕头里。 他看向散兵曾站过的床沿,那里只剩下漂浮在空气里的细小尘埃,眨了眨眼。 这下彻底没了睡意,连心情都好像被早上的太阳打败,阿遥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换好衣服,推开门,拖鞋有一搭没一搭地磕在木制楼梯上,哒哒地踩着木板下楼。 一楼,中原中也在厨房里忙碌,兰堂坐在圆桌边上摊开报纸正专心致志地阅读。 烤面包、培根、煎蛋还有热蜂蜜水,都是简单平常的食物,年仅十岁的中原中也算是看出来家里两个年长者的不靠谱,自觉接过厨房重任,他勾了勾手指,在重力操作下数个白瓷盘子就被红光托在半空中,飘向了餐桌。 他抬头瞥向阿遥,见他这副脚步虚浮的低落模样,脸色都没带一点变化:“阿散走了?” “啊。”阿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仰躺着仿佛一条死鱼,破碎的词语从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冒出来,“我的心跟着阿散一起走掉了。” “哦。”中原中也面无表情地说。 “我需要买醉,我需要麻醉自己。”阿遥的鼻头一皱一皱的,人类的酒精才不会麻醉龙的神经,所以他宣布,“今天我要充一万度的电!十万伏特,一千安电流,酥酥麻麻地麻痹我的神经!” 中原中也:“……” 三年了。 中原中也已经看惯了阿遥的表演,每次阿遥看不见摸不着的男朋友离开之后他都会来这么一出,中原中也已经学会从最开始的同情安慰,到现在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一句话都没说,他粗暴地把煎蛋和面包塞进阿遥嘴里,任由后者乐在其中且虚张声势地挣扎。 让食物堵住阿遥的嘴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这边阿遥嗷呜嗷呜地猛灌蜂蜜水,好不容易才将一整块面包和煎蛋咽下去,他和中也惯常的打闹方式就是这样,本来阿遥还挑了挑眉预备怼回去,却见到从来都是无视餐桌两人打闹的兰堂放下报纸。 长发垂腰,英俊的脸庞线条柔和却不失棱角,伤势痊愈后,兰堂身上的病弱气息并未散去,他一蹙眉就仿佛在身上笼上一层忧郁的柔和。 兰堂:“阿遥,近期充电可能需要节俭一点。” “诶,为什么?” 兰堂一抖报纸,淡定:“因为我们要破产了。” 阿遥瞪大眼睛。 其实这个家里的三个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阿遥每周充电一次,每次电费都要花费几十万日元,电量消耗太大,好几次都被异能特务科怀疑从事非法行为而找上门。 兰堂从来不知道货比三家,养一栋别馆开销巨大,一到消费的时候他又总是往往选择最贵最高档的,每月账单流水似地往家里寄。这家中最省钱的居然是中原中也,除了上学和衣食住行以外竟然就没有别的开支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屋里没有一个人有赚钱养家的概念。 因此,自认为是最年长的兰堂不得不站出来,沉重地表示。 “我得去找个工作了。” 阿遥狐疑:“……你之前不是打算写诗集和小说出版,靠版税赚钱吗?” 兰堂梗了一下,才幽幽地说:“是啊,但我的作品是完美的,不想听编辑指手画脚,所以打算先买一个出版社再推我写的东西。” 阿遥:“……” 要成为作者首先要成为出版界的老大吗!不亏是兰堂的思路…… ……骗龙啦!这怎么赚钱!收益能抵得过开支才怪呢! 兰堂才不管一条龙的想法,他接着说:“横滨是自治城市,政府的手伸不到这里来,权力下放的后果就是异能力者在这横行,租界爆炸之后基本是靠地下势力维持表面平衡,不过最近横滨很乱,即使是白天冲突都时有发生,因此各大地下势力都开始扩充人手。” “我打算去港口afia是横滨最大的地下势力。 地下势力就是地下势力,afia,兰堂从来不会因为黑暗而刻意模糊蒙蔽字眼,为剩下两人粉饰一出温室下的剧目。他把报纸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桌上。 “我是空间系异能力者,异能力者数量稀少战力强大,想必港口不会拒绝我。”兰堂轻轻叹气,推开椅子往屋外走,阿遥这时才注意到他厚厚的围巾下换了一身一看就价格昂贵的得体黑西装,想来是为了入职面试,“接下来就要看港口能给我开多少钱了。” 好惨哦,龙的监护人。 兰堂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不是出门旅游就是在家写作看书修身养性,现在要变成社畜…… 也太难了吧! “要不我也想想办法吧。”阿遥提议。 别小看龙,龙也是很有想法的! 三年时间已经足够阿遥完整掌握一门甚至好几门异世界的语言,曾经在终末番的解决各种争端事务的经验也可以在横滨派上用场嘛,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横滨市区内追踪地脉,顺带着解决了一些小小的麻烦,在附近的地下势力里小有名气。 阿遥想了想:“其实我可以开个万事屋之类的佣兵机构啊,雇主付钱,我解决问题,应该也能赚不少钱吧。” 然而兰堂不干。 三年里中原中也身高略微高了一点,脸颊上的婴儿肥也没有小时那么圆,然而阿遥始终没有一点变化,龙的寿命和永恒等同,刻在他身上就好像时光永远停驻在年少的这一刻。 兰堂一个人类,若论年龄不止比阿遥小了多少,却不知为何自顾自地肩负起了照顾的责任,独独对他有一份来自长者的偏爱和宠溺。 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不用你操心,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不必勉强。” 头上时钟缓缓转向八点,准时准点叮地一声响,兰堂摸了摸阿遥的头:“好了,我该去面试了,你去玩吧。” 哪有心思玩嘛! 阿遥撇了撇嘴,但是兰堂弯着眼睫笑了一下,紧接着就推开公馆的大门离开,见人影都消失在早晨刺眼的阳光里,阿遥抿着嘴回过头。 就看见中原中也慢吞吞地咽下最后一口面包,把椅子侧边挂着的书包往肩上一甩,酷酷地说:“上学去了,回见。” 然后脚下红光闪烁,重力异能发动,一踩地板如子弹发射,冲出门身影转瞬就消失。 阿遥:“……” 一个二个都溜这么快! 龙在心里指指点点,把面前属于自己的那份早餐吃完,刀叉和瓷盘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室内回响。 太安静了。 往日中原中也去上学的时候,在家里还有兰堂陪着他,即使偶尔分开也会很快会聚在一起。 现在兰堂去上班,中原中也去上学,白天岂不是就龙一个人呆在家里?! 那也太无聊了吧。 龙从来都是喜欢热闹胜过孤独,阿遥摩挲着下巴,寻思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找一份工作,或者像中原中也一样去上学,不过至少今天,他一点都不想守在空荡荡的家里。 把餐具放在洗碗机里,剩下的家务也不必管,反正会有专门负责清洁的工人固定时间上门打扫卫生,阿遥学着前两个走掉的人类,欢快地迈出公馆大门。 门在身后合上,啪嗒落了锁。 第63章 第 63 章 地脉是星球的脉络,是世界的支撑。 自从三年前在横滨近海的海底触及到这个世界的地脉,阿遥就一直在追踪其源头,然而这个世界的地脉实在是太羸弱了,做不到上浮也无法形成可供交流的意志,阿遥只能查到地脉最终汇集到了横滨市区地下深处。 这几年里他没少在市内晃悠,试图唤醒地脉,却从来没有一次成功的。 唤醒变成了闲逛,偶尔也会为公馆附近的人解决争端,兰堂的别院位置在租界边界,租界正中已经在之前爆炸的冲击下变成了一个方圆十里的深坑,政府无力管控这片局域,久而久之变成了无家可归者、小偷盗贼和罪犯的聚集处。 赚钱也挺好的,龙心想,兰堂想赚钱买出版社和养龙养荒霸吐,他也想赚钱填平镭钵街。 怎么说这个坑和他也有一点缘分,放置不管也太不符合他的心性了,龙可是一条有责任心的好龙! 从公馆出来后步行不过十分钟,就走到了这片被当地人称为镭钵街的深坑边缘,空旷干净的天空和肮脏布满污秽的深坑之间只隔了一条黑线,边界出高耸的楼房投下厚重的阴影,如同将镭钵街低矮紧凑的破旧平房罩在了深渊巨物之下。 阿遥站在深坑的边缘,风带来了腐烂的味道,阿遥没有分辨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腐烂,他踮起脚,站在高处将镭钵街的一切揽入眼中。 “这里死人了诶!” 顺着腐烂的气味而去,在镭钵街和平地高楼交界的另一处地点,一名少年传到阿遥耳朵。 他循着声音走过去,就见到一名面容不过十三四岁的黑发少年蹲在墙根,对着草草裹上一层草席随意丢弃在镭钵街里的红发尸体细细端详。 少年穿着一身实习警校学生的制服,他周围的三两同伴正小声劝他:“江户川君,这里是镭钵街,这个尸体的事情不归我们管。” 然而口中的江户川君根本没有理会他。 他维持着蹲下的姿势,托着下巴小声碎碎念:“致命伤为枪伤,伤口密集干净利落,口径5.62,应该是新式机//关//枪,作风毫无掩饰。死者年龄不超过12岁,手里有死后强行掰开的痕迹,因此凶手的目标是抢走他手里的东西,衣服破旧,指缝淤泥堆积,指腹手腕没有起茧,一看就是镭钵街里无家可归的贫民……” 同伴的声音徒然大了几分:“江户川乱步,不管死没死人,都说了镭钵街的事情不归警察管,况且你还只是一个学生……”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江户川乱步两眼放光地拍了拍手:“我明白了,凶手是港口,想取回死者偷走的——” “都说了闭嘴啊!” 随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啪嗒一声,江户川乱步被一把推在地上,他的同伴无论是年纪还是身材都比他要高上许多,然而江户川乱步一点都没有受到打击,嘴里叫着“疼疼疼”,随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皱着眉看向他的同伴们。 “诶,你们大人怎么回事啊。”嘴唇撅起,手指弹了弹胸前的警徽,“我进入警校的时候,是你们让我查清真相的诶,现在为什么又要插手啊?” “这个案子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了啊。” “只是让你跟着一起来巡逻……”同伴咬牙切齿,“不是让你给我找事……” “原来对警察来说查明杀人凶手是找事的意思吗,向警徽宣誓的是你们,现在不让我说出凶手的也是你们,真的前后都很矛盾啊,”江户川乱步不解,迷惑地将目光停留在为首的同伴脸上。“为什么呢?让我来观察观察你……” 不过短短几秒,他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我明白了,是因为港口向警方行贿——” “够了!” 他的同伴像是被刺痛后跳脚的小丑,怒不可遏地向江户川乱步举起了手,这一巴掌毫不留情,要是落在实处,江户川乱步的脸说不定立马就能肿成一个猪头。 巴掌挥下来。 ——然后被人轻轻捏住手腕,像是捏住一片轻飘飘在空中飞舞的树叶。 阿遥礼貌地问:“这里离我家很近啊,不管是死人还是斗殴,能不能离远一点呢?” 唉。 龙一点都不想参与这种事啊。 但是这个叫江户川乱步的少年提到了港口afia面试就职,阿遥就对这个公司多了一点点关注度,福利如何,有没有休假,会不会强迫员工加班,要是兰波被扣工资的话会不会气得把整个港口afia追究赔偿。 ……那他们家本就贫穷的财政岂不是更雪上加霜! “我说你啊,”江户川乱步鼓起腮帮子,越过同伴的手腕看向阿遥,“你早就在房子后面躲着看戏了吧,干嘛不早点出来拯救我啊!” 阿遥沉思了片刻。 再抬起头,非常茫然地问江户川乱步:“……你谁?是我的哪一任雇主吗?” 在追踪地脉的时候阿遥也会顺手解决一些小委托,赚取一些名为活动资金的零花钱,他从来没有在意过零花钱的数量,委托完成率一直维持高效率的百分百,在镭钵街附近积累了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名望。 这里本就靠近被一条线分割成了贫民居住的镭钵街和普通平民居住地的交界处,在倾斜向下的坡面,无数看上去摇摇欲坠的低矮棚屋挤在一起。 从这些根本不能被称作为房屋的棚子里渐渐走出了不少人,神色木然,叫住阿遥:“兰堂大人。” 阿遥:“……” 所以继阿遥、八重遥之后他又多了一个兰堂遥的名字吗。 “听上去叫的好像是兰堂不是我。”阿遥碎碎念了一句,紧接着微微提高音量,“好了,在我的地盘就不要打架了好吗,大家和和气气的,要不然我会亲自教你们什么是和气。” 松开男人的手。 见他一脸悻悻地同自己拉开距离,阿遥绷紧嘴角,勉强维持良好礼仪没有翻白眼。 他向身后镭钵街的贫民们摆摆手:“没事,你们退回去吧。” 然而在他的示意下,身后的人群只传来一阵隐隐的骚动,并没有如阿遥预想地那样离开是非之地,回到居住的棚屋里。站在最前端的镭钵街人面色踌躇,他犹豫地看向阿遥。 “兰堂大人,我们……”看了看周围的人,“我们也希望不要再管这具尸体的事了。” 周围贫民纷纷附和他:“就是,镭钵街死人本来就很正常”,“我们不在意死的人是谁”,“这里的人早晚都会死,无所谓吧”。 在人群支持中,江户川乱步的同伴不免透露出一丝得意:“江户川乱步,你看不仅是我们警方不让你查,这里本地居民还有受害者都没想让你查出真相,你还有什么必要呆在这里!” “跟我回去!带你出来真是倒大霉了,我一定要把你送回警校再让警督好好记下你的处分!” 江户川乱步茫然:“诶诶诶,为什么啊?乱步什么都没做错啊,我才不想被警校赶出来再去睡大街啦!” 人群推着他,同伴拉着他的衣领,在腐烂的气息和人群的嘈杂这家拍卖行他就像一条被洪流裹挟的小鱼一样可怜,无措地被带走。 江户川乱步唯独在视线捕捉到阿遥的时候才有些急急忙忙地开口:“喂!你,都不来帮我吗?” “好麻烦,没时间,”阿遥老实地摇摇头:“因为我想去接我弟弟放学。” “而且最近家里穷,让我接委托的话得付佣金。”阿遥羞涩地展露一个微笑,“你有钱吗,要是有钱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来帮你啦。” 江户川乱步:“……” 可恶!他要是有钱的话还至于会害怕睡大街吗! 而且凭什么是乱步大人付佣金啊,他现在是警校的学生,是这些所谓大人让他查明真相的啊,这本来就是他的工作怎么还要付钱给别人让这个一看就奇奇怪怪的家伙帮他将真相扩散出去啊。 “那当然是因为镭钵街人不希望你查下去,警察也不希望你查下去,谁提出委托谁付钱嘛。” “……”江户川乱步被他的同伴扛在肩上,脸颊还气鼓鼓地胀起来,在彻底远离这块区域前冲他大喊,隔着很远都能听见他不满的声音,“那你就等着乱步大人带钱来找你吧!我一定会带钱来的!” 预约的第一笔生意上门,阿遥暗搓搓地在心里写下了江户川乱步的名字。 见江户川乱步和他的同伴身影渐渐远去,阿遥也百无聊赖地回过头,啪地一下打了一个响指,随即晴朗天空中身边一道落雷劈下,在空地砸出一个大坑。 “把这位身陨的可怜人埋葬了吧。” 龙毕竟不是人类,说这话的时候阿遥的脸上尽是悲悯,仿佛带有一丝神性,将他从纷杂红尘中剥离出来,疏离于人群又如同漂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审视人群。 然而这股虚无缥缈的神性在转身之后就消失得看不见一点痕迹,他又变成原本高高兴兴的人形少年,笑着挥手同镭钵街人说再见,以轻快的步伐,从屋顶和木栅栏上踏着跳过去。 这本来就是横滨这座城市的奇怪之处。 死在镭钵街或者贫民窟的人无人在意,死在地下势力械斗中的生命也无人在意,在阴面绽放的死亡玫瑰就像是恶鬼和鲜血一样被所有人有意识地无视和远离。 明面上秩序井然,一到地下势力的地盘秩序就轰然崩塌,而无论是明面还是暗面的人类都好像默认并接受了这一事实,这个布满科技的现代社会在杀人,而唯一一个清醒的人还被周围叫嚣着闭嘴,被划作异类。 虽然这都和一条龙没有关系…… 但果然还是把镭钵街大坑填平更好吧! 从镭钵街直接穿过是到达中原中也学校最近的路,作为兰堂家最小的小朋友,中原中也现在还在上小学,成绩不好不坏,行为大多称得上不良,小小年纪就学会了翘课和翻墙。 但是家长不管。 家长甚至鼓动中原中也小朋友早点翘课翻墙和他一起出去玩。 阿遥接过墙头的中原中也就跑,逛了一圈商店街又在电玩城里滞留了一会,他才在天色昏黄时分背着中原中也往家的方向走。 “你今天和我在一起都不怎么专心。”中原中也抱着阿遥的脖子,“怎么了,阿遥?” 把中原中也往上托了托,小朋友的体重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阿遥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鼻子。 停顿一会才沉声:“港口不会是什么黑心企业吧,我怀疑兰堂被坑进血汗工厂了。” “港口本来就见不得光吧。” “对敌人残忍和对平民残忍是两码事啊我愚蠢的欧豆豆。”阿遥嘿了一声。 中原中也立马就不乐意了:“别、别用这种称呼叫我啊!” “这个称呼怎么了,你不喜欢吗,不代表我们之间深厚的革命感情吗,你看你之前还哭着鼻子跳到海里找我……” 脸顿时就如同火烧,中原中也恼羞成怒:“啊啊啊啊我才没有哭鼻子!” 几番打闹,调笑声在逢魔时刻的镭钵街回荡,也只有两个人的打闹和笑声在回荡,这里就像一块被人类现代文明遗弃的地方,连天空都被拥挤的房屋切割成小块。 镭钵街向来是一片麻木的死寂,唯独今天多了一点除了笑声以外的东西,白天死了人,晚上还有呵斥搜捕的声音,黑西装黑墨镜是港口成员典型的装束,此时这些黑墨镜却遍布了整个镭钵街。 笑到一半,阿遥就抱着中原中也躲在了一块碎了一半的石头后面,隐蔽身形的术法在躲藏一开始就罩住了他和怀里的中原中也。 阿遥从石头后伸出半个脑袋。 见黑墨镜们不停地进入棚屋又出来,搜索的行动很迅速,看上去不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也是,白日里死去的那个少年手里攥着的东西已经被港口回收,他们此时的动作不像是寻物,更像是……寻人。 寻人并处决。 陆续有人被黑墨镜们抓着头发从棚屋里提出来,被抓住的人拼命挣扎,要么踢要么咬,手段尽出也不见那些黑墨镜们表情有一丝动摇。 渐渐的,哭喊声、咒骂声连成一片。 在这片被刻意遗忘的法外之地,唯有阿遥安静地从石头后面观察着一切,他发现被抓住的人只有两个共同点。 第一,他们都是不超过十二岁的孩童。 第二,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红发。 ——和白天死去的那具尸体好像,都是孩童,都是一头醒目的红发。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来的时候,阿遥就哼哼两声叹了口气,转过身摸了摸中原中也的脑袋:“中也,你怎么就长了一头红发呢。” 赭色,介于橘和红之间。中原中也今年十岁。 恰好都符合港口抓人的两大特点。 镭钵街上空如今盘旋着死亡的阴影,如同坟场一般飘散阴郁的风,阿遥不知从哪翻出两个面罩,一个罩住了中原中也一个罩住了自己,物理意义和术法层面上确保了港口的人不会发现自己的样貌。 “唉,我都弄不清港口这到底是发疯还是□□的祭祀现场,早上明明都把他们找的人杀死了才对,大晚上的还要出来抓红发小朋友泄愤。” 细小的雷电在阿遥手上流转,镭钵街本就没有电灯等基础设施,手里雷电在逐渐降临的黑夜中耀眼夺目。 阿遥还很淡定,笑嘻嘻地问中原中也:“你说我们回家之后还是劝劝兰堂,让他辞职吧,这家企业一看就不靠谱啊。” 红光包裹,中原中也漂浮在半空中,他一言难尽地看向阿遥,“连我都知道,地下势力一旦进去就很难退出,不要说得好像往民营企业老板脸上甩一封辞职信就可以大摇大摆离开了一样好吗!” “哇!”龙眼神闪亮,“中也懂的好多。” “……咳,本来就是。” 几句调笑结束后,阿遥和中原中也同时闭上了嘴,时光在此刻如同静止了一瞬,随即两个人默契地同时动身,从不同方向绕过巨石冲向前方的港口! 目标,打倒黑墨镜,营救被绑架的孩子们。 做下这个决定几乎不需要犹豫,在飞出去的那一刻,阿遥还有功夫心想。 这一个坑,果然还是填平更好吧。 第64章 第 64 章 “兰堂!” 声音从很远处传来,紧接着天际一端才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相连着的身影,由远及近,逐渐放大,阿遥背着中原中也回到公馆门口。 他额头上还有一滴剧烈运动后未蒸腾的汗水,被兰堂伸手轻轻拂去,那只手又向下整理凌乱的衣领,漫不经心地问:“你和中也这是去哪了?” “在镭钵街遇见了港口。” 眼睛圆而大,而后又闪着光弯成半弧,阿遥停顿片刻:“你呢,在门口呆着干嘛,怎么不进去?” “嗯……”兰堂将手收回去,幽幽地盯着门把手,“因为我没带钥匙,在门口等你回来。” 好巧哦。 阿遥木呆呆地歪歪脑袋:“那我和中也也没带钥匙,怎么办?” 兰堂:“……” 早说就免了他在外面等了半个小时。 金光散发,一个突兀出现的小方块罩住了大门的扶手,再下一瞬,连同扶手和门框上一小块木板就全都消失在异空间里。 兰堂的异能力彩画集,可以连接、切割、创造和毁灭空间,还能通灵尸体,攻守兼备几乎没有缺点。阿遥曾以为这个世界里人人都如中原中也和兰波这样强大,可实际上全世界范围加起来都没有几个人能力全面如兰波。 异能力者之于普通人是稀有动物,异能力者兰堂立于千万异能力者的金字塔端之上,然而这位强大异能力者现在生活的全部重心都是挽救一个濒临破产的家庭。 现在,一个没有把手的门又令这个家庭的财政支出雪上加霜。 “……”兰堂扶额浅浅叹了口气,进了门就听见身后的微微上扬的声音。 “兰堂,今天在港口第一天上班怎么样啊?” “不如何,我被编入行动部队最底层,”兰堂从厨房内端出一杯茶,袅袅白雾升腾,在头顶晕开消散,“工资不高,底薪还不够你充一次电。” 好惨哦。 见阿遥无辜的低低笑声,兰堂抿茶:“如果要获得更多奖金,要么往上爬,要么参与更多紧急任务,今晚就有一次紧急任务,不过我没参与。” 紧急任务意味着有生命危险,对兰堂而言,有生命危险的更多是指他的敌人。他把茶碟放在桌上,慢慢地吹了口气:“因为我拒绝在正常工作时间以外的时候加班。” “好耶!” 阿遥双手举在胸前小幅度地鼓掌。 紧急任务指的就是晚上镭钵街抓捕红发小孩的任务吧,还好兰堂没去,要不然两边打起来的时候发现都是自己人,那时画面一定美丽得光是想想就难以直视。 嘿嘿。 傍晚镭钵街的战斗是龙赢了! 几乎是一边倒的战场局势,港口在横滨一向霸道惯了,没预料到在无人踏足的镭钵街也会遭到人出手阻拦,在阿遥和中原中也冲出来的时候场面几乎凝固住了,所有黑墨镜都一脸懵逼地看着两个少年人砍瓜切菜地把所有穿西装戴墨镜的人全都揍趴下。 这是谁? 知道我们是港口吗? 知道也敢惹事? 然而阿遥和中原中也根本没给敌人反应的时间,电光尖啸如万千鸟群鸣叫,他都没有使出多少力量,光是手里跳跃的电光轻轻触摸一下,体质普通的人类就受不了地倒在地上抽搐。 红发孩子们被救出来之后也没有哪里可去,总不能将他们带到公馆来吧……那么多人,公馆也装不下啊。 就着兰波的手啜饮红茶,阿遥被烫得吐舌头说不出话,啧啧地吐了半天才被救场的中原中也翻着白眼往手里塞了一杯冰牛奶。 救我龙命! 在自己家里,龙向来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整条脊椎都被抽走了一样半靠在沙发背上,小鹿一样的眼睛转了一圈,再把视线焦点落在了兰堂身上。 小声说:“兰堂,不可以从港口辞职吗?” “不合适吧?”地下世界向来只有叛逃没有辞职,兰堂倒并非担心被追杀,而是觉得:“生活会被无休止地打扰,很麻烦,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还要原因吗! 阿遥掰开手指一条一条数:“我都调查过了。” “工资低。”还不够电费。 “24小时随叫随到。”大清早和夜幕之后还要执行任务。 “工作环境恶劣。”在镭钵街。 “有人身安全风险。”倒霉的还会像今天遇见一条龙。 阿遥睁大眼睛,满是不赞同:“更重要的是,港口的首领,脑子有病!在职场上一定要跟对一个好领导啊!” 就连愚人众在稻妻闹事的时候都从来没有把平民卷进去过,如果仅仅是为了白天那具偷了东西的红发尸体,为什么港口晚上会泄愤似地对一群手无寸铁的小孩子动手啊! 这番操作阿遥实在理解不了,即使还没见过首领一面,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这种满脑子暴力小肚鸡肠的人是怎么坐上首领之位的。 他越想越气:“要不兰堂你当首领吧。” “钱多事少,左手提假条右手就能给自己批,还有很多活动资金,想买出版社也可以。” 兰堂端茶的手一抬,就把吹凉的茶杯往他手里塞,道:“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胡来。” 这怎么就算胡来了。 龙抿了抿嘴。 凡事先圈定一个小目标,再把到达这个目标的过程拆解成一段一段的计划,每段计划顺利完成不就能完成目标。 他砍过世界树,和神也对峙过,甚至现在疯魔到将神明之上的天理维系者也列入试图翻越的目标。 区区一个港口算什么。 阿遥在心里千回百转想了一堆,上了床脑中都还盘旋着如何不见血刃地将兰堂送上港口首领的宝座,肠子在胸口打了结,觉也睡得不好。 做了一晚上巡回不休的梦,梦里打败天理后又出现了实力地位更高于天理的敌人,道道落雷下来,唯有身边阿散的脸如旧。 都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噩梦还是美梦了。 在梦里阿遥脑中也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直到一声几百年相处下来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阿散假装不耐烦的声音:“喂,醒醒,太阳晒屁股了。” ——现在想来,一定是美梦吧。 龙当没听见。 整张床都是灿烂而又温暖的浅黄,唯独阿遥是床褥上唯一独特的色彩,他在床上滚了一圈,把脸埋在被褥之下,悉悉索索地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是阿散! 果然是阿散。 时间流速不确定,因而散兵每次上门的时间也不确定,阿遥已经习惯了在入梦之前在胸口镜子上划下两遍散兵的名字,两个世界将他们隔绝而开,可思念却能穿透重重时间和空间的封锁,彼此吸引而来。 阿遥这里只过了一个晚上,然而散兵却好像度过了一段不短的时光。往日服装总是黑红金三色搭配,而现在他却换上了一件蓝白相间的短打,帽子上还有小小的水洼,发丝上也带着水汽。 他以为阿遥还没有醒,因此露出了一副绝对不会在旁人眼前出现的温柔神情,眼里柔柔的亮光像是剪碎的明月。 嘴里却不饶人:“你怎么又在睡,人生里除了吃和睡就不能再找点别的乐子吗?” 吃和睡还不够有乐子吗。 阿遥嘟哝一声,他还是没有睁开眼,反而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整个人松弛而困顿。 在散兵倾下身体,想要凑上来检查一下这个人是不是连自己的叫醒也不听了的时候,阿遥火速睁开眼,掀开被子,以正机之神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 一口亲在散兵嘴上。 吻如蜻蜓点水,触之即离。 隔着世界壁垒,触碰不到实体,他既没有感觉到散兵的体温也没有感受到嘴唇的柔软。 即使这样阿遥也像偷吃了蜂蜜的小熊一样,在床上翻滚,笑嘻嘻地弯了弯睫毛:“没想到吧,我早就醒了。” “你……你!” “龙又怎么啦,”见散兵从脸到耳朵全都蒸腾成粉红色,躲躲闪闪话都说不清楚,阿遥好奇,“都亲了多少次,怎么阿散你还这么纯情,而且根本就没有碰到啊。” 散兵:“……” 龙这么一说,散兵那张五颜六色的脸反倒彻底冷静下来,往日只会出现在面对敌人的时候的表情此刻出现在散兵脸上。 他看着阿遥,眼神危险而锋利:“你说我纯情?” 顷刻间浓重的阴影俯身而下,将阿遥整个人都笼罩在了阴云之下,两个人的距离挨得极其近,却听不到彼此交缠的呼气和吐息。 其实明明是触碰不到的。 手伸出就可以穿过散兵的身体,就像是投射在幕布上的电影,旧时遗落的星光。然而阿遥怔怔地平躺在床上,像是真的被散兵禁锢在双臂之间,散兵猛然凑近让他视线都无法即使聚焦,他看不清散兵的表情,只听见耳边又低声地响起一句:“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嘴唇交叠。 散兵还嘲讽似地笑了两声。 手指和腰侧交集的地方好像有点烫,这么近的距离都能数清阿散的睫毛,人偶不是不会长高吗,阿遥迷迷糊糊地想了一堆有的没的。 思维仿佛凝滞,他下意识地追逐阿散柔软又充满攻击性的嘴唇。 不知过了多久,散兵才微微拉开距离,似乎笑了一下:“你才纯情。” 意识回笼,回笼了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阿遥茫然地盯着散兵看了半天:“你在较真什么,这不还是没碰到吗?” 散兵:“……” 他真的很容易生气、害羞、情绪出现波动,一会害羞一会逞强,龙盯着眼前的人慢慢心想,见他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现在还生气了。 阿遥眼睛一转,要不还是哄哄吧,哄阿散龙可是最擅长了。 就见到下一秒时空间不自然地波动了微小的幅度,两方世界时间流速没有规律阿遥是知道的,每一次散兵都会在时空流速改变前顺利离开,也不知道这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气坏了才会没来得及走。 阿遥从未见证过时空波动时散兵留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现在他亲眼见到了。 手脚缩短,衣服和帽子也等比例变小,阿遥看见笼罩在身上的阴云手忙脚乱地摔在被子上,一点一点缩成十几公分的个头,慌忙地扶好对他来说宽大的帽檐,正又惊又怒地看着他。 阿散:“……” 阿遥:“……” 龙慢慢兴奋起来,眼睛都在放光,把小小的散兵捧在手心里。 哇哦。 阿散变成还没有龙手掌大的团子啦! 第65章 第 65 章 砰砰低音震响耳膜,迅速穿过四肢百骸流向心脏和大脑,阿遥只听得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奏响一声又一声,然而散兵比他的反应更大。 “看什么看,把眼睛闭上,我要回去了。” 阿遥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等一下!” 小小只,好可爱,想留下。 他支支吾吾地停顿片刻,见散兵果真如自己所愿停下了动作,又试探性地问:“阿散的身体除了变小以外没有其他不适吗?” “没有。” 时空交错波动的扭曲感只持续了一瞬,而后又恢复成两个世界平行同速向前的基本模式,否则散兵早就应该在波动的那一刻被弹回提瓦特。 可这一瞬间的不稳定依旧对他造成了影响,见阿遥放大的瞳孔里满满都是关怀,清澈的眼底如同一枚上好的水银镜,落在被子上如同落进了一片白色的草原,将散兵此刻窘迫的模样尽数收纳。 “现在跟你对话的只是一个幻象,我的本体还留在提瓦特的,能有什么影响。” 散兵很气恼,深紫色的眼瞳此刻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直勾勾地盯着阿散的同时,嘴里蹦出的词汇也带上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然而被他迁怒的阿遥只是眨了眨眼:“那你留下来陪我吧。” “不行!” 阿遥立刻蹬鼻子上脸:“为什么不行?阿散明明说过有委屈就叫你,你随时都在。现在我就委屈了,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嘛。” 散兵:“……” 你这算哪门子的委屈?! 此刻散兵总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这句话的本意是避免阿遥在异世界的孤独和脆弱,哪知道阿遥会用来对付自己。 他是正机之神,尊名七叶寂照秘密主,不爱人又凌驾于人,挥挥手就可以一走了之,可对上那双满是期待和爱意的眼睛,几番拒绝的话都卡在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恶! 都怪这头可恶的龙! 散兵哑口无言,良久之后才哼了一声,用帽檐遮住脸,强迫自己用无所谓的态度冒出一句:“随便你。” “好耶!” 阿遥欢呼:“我最喜欢阿散啦!” “……闭嘴!” 阿遥欢欢喜喜地爬下了床,赤脚走到床沿另一端,伸手把缩小化的散兵放在肩窝。 恰到好处卡在锁骨的阴影里,仿佛天生为散兵准备好的凳子,阿遥美滋滋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阿散阿散,你看现在我驮着你的样子像不像四百年前我还是一条小龙的时候,你天天带着我在神无冢到处旅行。” “一点都不像。” 偶尔也要学会无视阿散的一些话,龙早就归纳总结了一套和散兵相处时的规律,他此刻就当没听见,眼里不带有一丝阴霾:“我也想像那时候一样,带着你在横滨到处转转,这么久了你都没有在这个世界里好好逛过吧。” 散兵是基于阿遥的梦才能将幻象传送过来,他无法离阿遥太远,总觉得发展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阿散要是没见过也太可惜了——不是说雷属性是科技发展的动力吗,让阿散见见现代科技发展的极限也很好啊。 这个世界的普通人无比弱小,但即使无法拥有可调用元素力的神之眼,也依旧掌握了电流和风力。 阿遥兴致高昂地一把推开卧室的们,小心翼翼地扶住散兵以免后者掉下来,却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明明散兵和阿遥是同一种颜色的眼睛,但散兵的眼尾上挑,更加锐利富有攻击性,他很少做多余的表情,总是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人,每当他半垂着眼看人时,总会有一种下一秒就要死于刀锋之下的窒息感。 但是一旦身体变小之后,仿佛被糊上了五百层滤镜,这样肆无忌惮的斜瞥也从刀锋变成了一汪春水。 春水荡漾又荡漾。 厨房锅里还留下一个饭团并一杯红茶,是中原中也留给阿遥的早餐,然而赖床之后早餐也没得时间吃,阿遥急匆匆地下楼,啪嗒啪嗒跑到大门口,再关上大门。 ——连把手带锁被剥下来后,门都来不及换新的,只能先用异能力糊住凑合着用。 他就这么顶着散兵一路跑到了横滨市区,刚刚巧踩着时针转向九点的闹铃跑到警校门口,那里早就有人在等他,见阿遥走上来:“你就是兰堂君的弟弟?虽然兰堂先生的确有恩于我,但我们警校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进得来的。” 阿遥眨了眨眼,没说话。 “阿遥,”肩膀上的散兵抱臂不满,“你不会是因为想让我陪你上学才非要我留下来的吧。” “就是啊。”阿遥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我们都没有上过学,连学校都没踏进来过,来感受一下不是挺好的嘛。”反正兰堂的原话是参观一下,感受就好,不必较真。 “多余。” 缩小后异世界的人依旧无法看见散兵的身影,他就像独属于阿遥的影子,只能同他一人对话,和他一人交流,甚至触碰都做不到,不过是假装缩在颈窝的样子漂浮在半空中。 哄他开心罢了。 一点掩饰都没有,阿遥同散兵旁若无人地交流的场景在别人看来就是他一个人在同空气自言自语,仿佛真的有一个不存在的人,仿佛他们真的在交流。 然而他焦点落向的位置只有抓不住的空气。 人在面对自己不理解的事物时总会带上恐惧,阿遥笑得越是灿烂,向导背上的冷汗就越是横流,他不得不上前打断阿遥和散兵的对话。 “额,我没有冒犯的意思,那这次参观,”决口不提刚才的傲慢,还小心翼翼地换上了敬语,“这次参观,兰堂大饭君,您看要不要从食堂开始?” “这哪里就多余啦,和你在一起就不算多余。”阿遥咕哝,听见向导在叫他的名字,顺势笑意灿烂地转移了对话目标,“啊,谢谢,麻烦你啦。” 礼貌。 非常有礼貌。 龙觉得自己已经将非人的异常全部收敛起来,完美隐藏于人类社会中,他的笑容疏离而亲切,然而在向导眼中却仿佛带上了一层黑莲花的背景。 “……兰堂弟弟君,怎、怎么之前没上过学呢?” 因为是生而知之的龙啊。 阿遥点点了自己的大脑:“因为这里,没有必要。” 后又对着肩膀上的空气:“阿散呢?” 向导可疑地停顿了一下:“弟弟君,你在和谁说话?” “在和你看不见的人说话啦。” 向导:“……” 干燥炎热的空气都变得阴冷凉爽了起来,只见向导默然闭上嘴,机器一样咔吧咔吧地转身。不管兰堂弟弟君到底是真的脑子有问题,还是特殊的异能力者,他都不想在这里再呆下去。 于是向导变成了沉默的向导,他还是很有责任感的,带着嘻嘻哈哈笑得开心的阿遥走进了警校大门。 横滨只有一座警校。 高度自治,治安管理都有诸如港口一类的地下势力插手,若是遭遇重大危机则由军警顶上,普通的警察权力紧缩,也没有必要培养大量警备人员。 阿遥进入的时候刚好是两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窃窃私语在警校的学生中传开,许是警校很久没有像阿遥这般好看又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的人了,他又没有穿统一的披风制度,宽大的t恤短打在过大的动作幅度间露出一小节雪白的腰。 “这是谁?”“新来的关系户吧?”“这年头还有人想在横滨当警察的吗?” …… “镭钵街的人死了就死了,你管凶手是谁,港口的事你也敢管,我说你是不是不想再呆下去了!” 窃窃私语可以无视,唯独这一声嗓门太大,随后一个听上去有几分熟悉的声音传来。 “港口怎么了,不就是每个月给大叔你一笔封口费嘛,不用担心,你在外面养的情人早就带着这笔钱跑了。” “江户川乱步!” 另一个声音憋了半天,无能狂怒,只能用更高的音量:“江户川乱步,给我滚出去!” “从今天开始你就不是警校的学生了!” “诶?诶!”江户川乱步两只眼睛都可怜兮兮地瞪大了,“为什么又要因为我说了实话而开除我啊!我没钱啦,把我赶走之后就只能睡大街了,大叔你要是不喜欢我说你受贿和包养情妇的事情我以后就不说好了。” “……滚!!” 教师办公室的门一打开,江户川乱步就被推推搡搡地丢出来,他满脸都是不解,磨磨蹭蹭地把自己差点掉下来的贝雷帽扶好。 整理好才发现眼前的少年有点眼熟,对方站在走廊的玻璃窗前。办公室的劣质板墙不隔音,想来他已经听清楚了自己被开除睡大街的可怜经历了,正好奇地朝这个方向张望。 江户川乱步:“咦,原来是你!可惜这次乱步大人依旧没有钱来支付你的委托费。” 阿遥胡乱地点点头,小声冲肩膀上的散兵说:“这个是我昨天在镭钵街遇见的警校学生,叫江户川乱步,他的观察力超强的。” 一眼就能看出镭钵街红发孩子尸体的死因和行凶过程,甚至猜得中警方拒绝调查的动因,却唯独对人情世故少了一些基本的常识—— “——原来你带了朋友来啊!” 常识稀少到见到阿遥对着空气说话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阿遥脑子有病而是真的在和人说话。 阿遥看看他又看看散兵,试探性:“你能看见阿散吗?” “看不见!” 江户川乱步斩钉截铁。 “不过我看你往肩头看了一眼,而且你的行为逻辑都没有异状,显然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江户川乱步摆摆手,“都说了乱步大人是最厉害的啦,世界上就没有能瞒过我的事情。” 江户川乱步推了推鼻梁上不存在的眼镜:“从你的性格和望过去的表情来看,这位我看不见的朋友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 哇哦,这也能看出来。 这下阿遥是真真正正地吃惊了,很快他又变得更加开心兴奋,将江户川乱步视为无话不说的伙伴。 因为乱步是异世界里第一个仅靠一次见面就接纳并认可他和阿散关系的人类啊。 假装谦虚实则得意地亮出手指,上面的指环闪亮,阿遥哼哼两声:“我和阿散已经结婚啦!” 肩头仿佛火烧似地燎了一下,他清清楚楚听见散兵在耳边沉默片刻后哼了一声,无声地承认。 那头江户川乱步更是张大嘴:“哦哦哦哦,原来如此。” 江户川乱步点头点头:“恭喜恭喜。” 阿遥点头点头:“同喜同喜。” 江户川乱步鞠躬鞠躬:“新婚快乐!” 憋了半天,好悬把一句落在齿间的“早生贵子”咽回肚里:“……嗯!新婚快乐!” 阿遥鞠躬鞠躬:“同乐同乐。” 江户川乱步:“……” 他说了这么多才不是为了得到这么敷衍的答案……也不是敷衍,是眼前这个人根本没有理解他在说什么啊! 江户川乱步顿了顿,不忿开口:“不应该有喜糖吗?以前邻居姐姐结婚的时候送了我好多呢!” 阿遥想了想。 他与阿散永远在一起的约定几次三番被各种意外打破,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戒指,然而除此之外,仪式宴席祭司的祝福什么都没有。 于是也幽幽地看向散兵:“……对啊,我的喜糖呢?” 江户川乱步:“乱步好可怜啊,没钱被赶出去睡大街,还没有喜糖填饱肚子。” 阿遥:“阿遥好可怜啊,和人偶许下终生的约定,还没有喜糖填饱肚子。” 散兵:“……” 你根本不需要吃饭填饱肚子啊! 第66章 第 66 章 阿散就算是生气也很好看。 龙想。 他望向肩头的虚影,曾经是人偶,如今是拥有正常情感的半神,散兵被气得脸都快要变形,阳光在他手掌大小的身上粼粼泛起一圈金边,金边中间又有一抹绯红。 散兵似乎在心里翻来覆去把阿遥骂了千万遍,冷不防抬头看见一汪盈盈的目光像可怜的小狗,又像盛夏炙热中缠上包裹住身体的清凉海水。 他又什么都骂不出来了,怼人的句子怎么也说不出口,到最后变成一句怒气冲冲憋屈不已的:“……会给你补上的……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 “呜呼!” 阿遥的快乐转瞬又回来了,他转头就欢呼雀跃地跑向江户川乱步:“好耶!阿散说答应请我们俩吃糖了。” “可是我现在就饿了怎么办啊?” “那你晚上到我家吃饭好了。” 两人相约击掌,其实阿遥还想说其实兰堂家的饭基本是外卖,阿遥和兰堂都不会下厨,简餐中也小朋友能做一些,剩下的只能请保姆或者外带餐馆解决。 他们站在走廊中央,教室里窗户边都堆了不少警校的学生在好奇地张望他们,然而江户川乱步是出了名的刺头,疑似关系户的漂亮少年似乎在精神方面也有点问题。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两人能玩到一起去充分证明阿遥也是一个和江户川乱步类似的问题学生。 阿遥清晰地听得见人群中每一句私语,但他左耳朵右耳朵出,全然把其他人都当成了萝卜白菜,对江户川乱步说:“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好了,下午可以带我弟弟一起去中华街,玩到晚餐时间再带饭回去。” “我才不和小孩子一起玩!”乱步吸了一口气,再看了看阿遥和距离他足有三米远的向导,那人他认识,“而且你不是在跟他参观学校吗,乱步大人才不要陪你一起在这里呆着。” “不去了。” “什么?”江户川乱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警校没有逛下去的必要了。” 兰堂让他来警校参观只是一时兴起,估计是见自己工作之后他一个人在家里太寂寞。阿遥在给兰堂说他和中也大战港口的时候也顺嘴提到了早上遇见的警校学生,才有了临时起意的参观。 再说,他可是一条龙啊。 短期伪装还能接受,长期假装普通人类融入人群是会让龙累死的! 周围的讨论声阿遥并不在意,他的手伸出,掀起江户川乱步的小披风的一角,没走出两步,就被办公室内的警督跑出拦住了。 眼前突兀出现一只手,正是刚刚在办公室里和江户川乱步单方面争吵还把人赶出警校的壮汉。他立于两人前,像小山一样投下阴影。 “江户川乱步,就算你离开警校了,港口这件事也不能乱传知道吗!要是被我知道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就别想在横滨呆下去了!” 江户川乱步气得跳起来:“你这人管得也太宽了吧!” 但是江户川乱步是一个十四岁没有任何异能强化过身体的普通少年,在和成年人巨大的体型差异前,上蹿下跳的他又立刻被按回去。 “兰堂君。”警督叫阿遥,“你哥哥特意拜托过我们,如果你有意向的话,警校可以接受你。” 阿遥说:“没有意向,谢谢。” 无论什么时候阿遥的眼睛都圆润可爱,仿佛天生带有笑意,可他现在学着散兵那副睥睨的样子半眯着眼,竟然也有了点刀锋刮人的寒意。 “昨天镭钵街发现尸体的时候我也在场,先生。”阿遥勾了勾嘴唇,优雅又礼貌,“尸体是镭钵街无家可归的孩子,他应当是偷了港口某个成员的东西,才会在逃跑的途中被行动人员就地击毙。” 警督一愣:“那你这么一说,岂不是原本就是这个小孩子的错?” “也不能这么说吧。” 阿遥想了想:“因为镭钵街作为流浪者的聚集地,他们没有任何收入,也没有被认可的学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原本属于他们的政府福利和补贴都被克扣了,只能靠偷盗、拾荒和抢劫为生。” “……”警督不悦,他已经很不满这件事被一再提及,顿了顿,“那也是政府的事情,和我们警察有什么关系。” “笨!” 哪知道是江户川乱步在接话,他在阿遥开口的时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急攘攘道:“镭钵街人被克扣的税金当然是用来养警校的学生啦!你们把他们的钱都拿走啦!” 警督怒道:“所以你想说这件事的死因是我吗!” “是啊。” 在人群聚集的走廊,声音毫不掩饰地掷地有声,阿遥淡定地说:“对,就是这个意思,本来应该警察查明真相,将这件事整个过程形成一个闭合的循环,但是循环在你这里被打破了,我不喜欢这样。” 他看着警督,挑了挑眉:“所以我不想留下来,成为杀人凶手的一部分。” 论怼人,龙就没有怕过谁。 说完他就收起了从散兵身上学到的表情,笑嘻嘻地跳到了江户川乱步身边,两人各伸出一只手在半空中击掌。 啪地清脆一声,两人欢呼。 “好耶!” “好耶!” 动作幅度过大还把散兵的虚影卡在了锁骨里面,阿遥不动声色地把他扶正,见警督盯着他的双眼发红,还挑衅似地呲了呲牙。 “哇,他看起来好可怕。”见警督两眼更红了,龙连忙扯住江户川乱步的衣袖,托住他的肩膀就往窗户外面跳下去。 江户川乱步还想去扒拉两边的窗框:“喂!这可是四楼!” “四楼怎么啦,我又不会让你摔下去。” 风在耳边呼啸,刮在脸上生疼,江户川乱步这个弱小人类的挣扎一点都没有用,被阿遥轻轻一推就从警校教学楼落下来。 以这个姿势来说应当是背部着地,摔在平地上虽不致死,倒也有相当大的瘫痪风险。在落下来的这一秒江户川乱步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圈,然而想象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阿遥比他更快落地,轻飘飘地往头顶上方一抓,江户川乱步就被托住,平平稳稳地落在地上。 ……又刺激又舒服,而且也没有瘫痪嘛。 风打在脸上很舒服,很开心,好想再玩一次! 他眼神期待地发着光,回过头发现,那个看不见的朋友也慢慢飞回阿遥的肩头。 紧接着阿遥就拉住江户川乱步的后领往门口狂奔,听见身后江户川乱步兴高采烈地冲上方喊:“乱步大人走了!笨蛋再见!” 大概是气极了反而会冷静,那个轰走学生行事也不检点的警督在教学楼上,抓住窗户咬着牙,从跑路的两个人大喊:“……可这里是横滨!” “是横滨啊!” 横滨又怎么啦。 吵架的人都走了现在回嘴还有什么用,龙不在意地晃了晃脑袋。 区区一个横滨而已,还不如三分之一个鸣神岛大,就算是地下势力和异能力者众多,又能拿一条龙有什么办法呢。 。 鹤见川是一条横跨横滨市区的河流,北接群山,东入大海,正午浮光从天上降落,落入奔腾不息的流水里。 萋萋草地之上,河堤高出河面数米,阿遥和江户川乱步一前一后地走着。 散兵贴在阿遥耳边,他足够了解阿遥,抱着手臂语气还带上了一点质问。 “进入警校的时候,你当着向导的面一直在和我说话,就是故意吓别人玩的吧。” “对啊。”阿遥得意地眯起眼,“被你发现啦。” 他就说这条在尘世混久了的龙怎么可能会这点细节都不注意,散兵欣然:“我还不知道你?” 阿遥嘻嘻地走在路边,他好像总是特别开心,和阿散说一句话会高兴,吃到好吃的会快乐,见到天边云彩被染成灿烂的橘粉色也会立刻分享给所有人。 一蹦一跳在河堤的栏杆上留下自己的脚印,每一步都要踩在细细窄道的直线上,落后的江户川乱步却没有他这样有活力。 肚子咕噜咕噜叫,声音也微弱了不少,哼哼唧唧抱怨:“饿了,我要吃饭,赶快去你家里吧。” “那总得先去接我弟弟放学吧。” 阿遥停驻在栏杆上,单脚承受住了所有重量,他看向远天之上的七色云彩喃喃。 江户川乱步走累了,索性把整个身体靠在老旧的栏杆上,铁锈混在身上,哼哼:“好饿好饿,乱步大人已经没力气啦。” 散兵看着这一幕,冷冷道:“废物,这才走了多久。” 阿遥正经教育他的人偶:“总不能拿我们的标准约束乱步啊,他是个普通人类,还是人类中体质比较弱的那一种。”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究竟普通人的体力在什么范围内才算正常,阿遥正想说这个世界里体力怪物只有他的便宜弟弟中也,就听见一阵令人牙酸的不祥声响。 栏杆年久失修,承受不住一个少年的全部重量,在江户川乱步将全身都压在上面的那一刻。 ——轰! 栏杆塌了。 和栏杆同时塌了的还有江户川乱步,他迅速且惊恐地反应过来这起事故,身体却收不住力道,咕噜咕噜从河堤上的草地滚下去。 “哇啊啊啊啊啊!” 然后扑通一声掉进潺潺流动的鹤见川里。 阿遥:“……” 散兵:“……” 阿遥艰难地回过头,沉默片刻,对散兵说:“……乱步应该,还是,不体力废,的吧?” 好消息是,乱步会游泳。 坏消息是,他暂时上不来岸。 水流不快,旁边还有一条龙在盯着,倒也不会让江户川乱步命丧河底,但他一直漂在水面上,挣扎半天也没能游过来。 站在岸边,阿遥头上冒出一个问号:“乱步,你怎么还不上来,不是说饿了吗?” “有东西,”咕噜咕噜喝两口水,“缠着我啊!” “那要我下水帮你吗?”阿遥问。 “乱步大人自己能搞定!” 什么东西一直缠着他的腿啊! 缠得不紧,很柔软,而且还有点痒。 江户川乱步伸出一只手在水里摸索摸索,他会游泳但不精通,勉强是让自己掉进河里不会立马溺毙的程度,然而现在肚子太饿,没有多少力气,摸了半天才摸到缠着他的东西。 花了吃奶的力气才把东西提起来,江户川乱步咕噜咕噜又喝了两口水,他觉得今天得自己真的是倒霉透顶,不仅被警校开除了还饿的不行,好不容易蹭上一顿饭,还在饭前掉进了水里。 怨气都发泄在水里缠着他的东西上,他嘟嘟囔囔地把东西抽出水面,然后发现—— 这是一只手。 一只白皙纤弱属于孩童的手。 “什么啊!!”水里,江户川乱步惊叫。 “可恶,是谁家把小孩子乱丢进水里的啊!” 第67章 第 67 章 水流哗哗向前,阿遥也不知道从哪弄了一根绳子,丢给江户川乱步套在了那个孩子身上。没了烦人的小鬼,江户川乱步很快就游回了岸边。 似乎在水里游了一圈已经消耗掉身体内仅剩的最后力气,一到岸,江户川乱步就累到趴下,像条猫毯摊在河道边的草地不动了。 肚子不时一阵响动,嘴里还念念有词:“丝绒蛋糕,杯子蛋糕,戚风蛋糕,芝士蛋糕,红豆面包,椰蓉面包……可恶,都怪栏杆啦!!” 转头都嫌累得慌,江户川乱步看着阿遥慢条斯理地把绳子从落水小鬼身下抽出来,细心地绕成一摞。 江户川乱步察觉这一摞绳子有点异常,疑惑地问阿遥:“这是什么?” 阿遥头也没抬:“这是我的龙须。” 是自然脱落更换的身体部件,才不是三年前在中原中也面前变成龙形被他拽下来的! 如果是一个智力在正常范围内的普通人,八成会以为阿遥在开玩笑,但江户川乱步不是。 余光瞟向阿遥将龙须放回身体里的手,日光倾泻,河岸边青草茵茵,称托得黑紫色的龙须又细又长,仔细看里面还有细闪的紫光,江户川乱步突然有了一个不太妙的结论。 大喊:“诶诶诶诶啊啊原来你不是人啊!” “我什么时候说我是人了啊?” 阿遥这一句还带有一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然而江户川乱步什么都没有回,瞳孔都微微放大,兀自陷入自己的世界。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龙啊。 “他没说谎……是东方龙还是西方龙……应该不吃人近期没有收到案件反馈失踪率也没有变化……龙肉好吃吗算不算频临灭绝的保护动物。” 推理是需要证据和观察的合理推导,江户川乱步迅速反应过来,他其实还是很震惊,但又因为肚子饿了,反应的过程都显得有些无力。 “原来如此,”江户川乱步恍然,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一连说了好几个原来如此,而后又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们,喝波子汽水吗?” ? 这是什么问题,阿遥满脸写着问号,他不知道江户川乱步口中的你们指的到底是谁。 指的是兰堂家吗? 阿遥顿了顿:“不,兰堂喜欢茶和红酒,家里这两种饮品比较多。” “哦。”江户川乱步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原来你们那酒业和茶业比较发达。” 龙是直觉江户川乱步不会乱说才没有瞒着他的,但是这一反应和他想象中也差别太大了吧,震惊好像只有短暂的一瞬,连问题都奇奇怪怪。 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下一个问题,阿遥忍不住:“你就没有别的感想了吗?” “……”江户川乱步认真地想了想,“晚餐的时候能喝波子汽水吗?” 阿遥:“……” “喝,随便喝。” 好没成就感啊。 从聪明人身上好难得到有趣的大反应,他还期待江户川乱步被吓得颤颤巍巍哭着说“请你不要吃我”的画面,哪知道他的反应这么平淡就过去了。 这也太平淡了吧! 阿遥只好撇着嘴看向被他们两人救上来的小孩。 小孩有一头褐藻似的微卷发,皮肤凸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五官精致,看上去和中原中也差不多大,双目紧闭显然意识还不清醒。 身上没有任何能表明身份的物件,衣服和裤子有点脏,没有外伤和茧子,一点经历过体力劳动的特征都没有,像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但阿遥还是有点嫌弃小孩一身往下淌的水渍,只伸出两根手指向下探,戳戳他的脸。 指尖和皮肤接触,在这一瞬,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脊骨处传来,就好像每隔几日充电时电流从插座流到骨髓里的刺激。 紧接着耳边刺啦一声,阿遥余光一睹,发现阿散的身体不正常地延迟,信号异常通讯中断的雪花点也出现了,整个身影迅速淡去。 下意识回撤,手赶忙离开小孩子的脸,这种异常便立马消失。 阿散的身体恢复正常,阿遥吓了一跳,见到阿散好端端地坐在肩上,心有余悸地凑上去蹭蹭他的鼻尖。 边蹭边告状:“这小子他挂断我们的通讯。” 可恶!太可恶了! 龙算是看出来了,被他和江户川乱步救起来的是一个异能力者,还是被动触发的那种,大概效果是阻隔、切断其他异能,强到来自异世界没有异能力的阿遥都受到影响。 不行,龙不能挨着他。 长时间触碰说不定阿散就得被迫回到提瓦特了。 阿遥很苦恼:“怎么办,要不乱步你把他背回我家吧。” 江户川乱步立马眼睛都瞪圆了,指指阿遥又指指自己,声音都在颤抖:“……你居然让我背,我都要饿死了,你还要让我背人回去,太没有良心了吧!” 阿遥看了躺在草地上瘫成一团的江户川乱步。 ……确实呢,良心在隐隐作痛。 “果然还是报警吧。” 龙已经是一条很适应现代生活的龙,遇事不决找警察,虽然他面前就有一个刚被赶出警校的不靠谱预备役。 移动电话还未普及到龙手里,他寻思要不把小孩先丢在这里,他自己去找路边的电话亭联系警察,横滨警察虽然到处都是问题,但是不至于接警之后连出警的流程都不愿意走吧…… 想到这,他站起来,膝盖还未伸直就见到小孩子幽幽醒来,声音如蚊呐:“……漂亮哥哥,不要报警。” 还好阿遥躲得快,否则又要被他抓住衣角,阿遥:“呜啊!你都掉水里了还不报警吗?” “……我就是看水里波纹很漂亮,想入水感受一下。” 在场众人:“……” 就见到这个和中原中也差不多大的小孩诚实顺道:“事实上泡在水里确实很舒服呢,差一点就可以死掉了。”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难以理解沟通吗,什么天气很好所以跳河试试,完全不懂其中的逻辑啊。 不让报警,小朋友又不像能自己爬起来的样子,看他这么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再不换下来肯定入夜就要感冒了。 阿遥想了想:“我真的不想碰你,乱步也不想,不过你别担心。” 他信心满满:“我已经想到解决办法了!” 。 中原中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事。 上课其实很无聊,需要浪费一整个白天在一个小房间里呆着,听老师们在讲台前讲述实际生活里不会用到的知识。 但是他又不得不听,甚至听得比谁都认真,因为人类就是这样,需要从小学毕业,升上初中、高中乃至大学,获得一张毕业证书后进入社会,这才是大部分正常人的人生轨迹。 他知道阿遥是龙,有独属于自己的价值观,从未强迫过自己融入人类,偶尔会偷摸来带他逃课,把他从沉闷无聊的课堂中解放出去。 但他从来没想过。 ——阿遥有一天来找他的理由是想让他当搬运工啊! 被阿遥叫来鹤见川河堤的时候中原中也一脸懵逼,听阿遥兴致勃勃地介绍江户川乱步和叫太宰治的小鬼头,说小鬼头现在走不动路是因为觉得入水很有趣所以差点溺毙了。 见过阿遥各种作死的中原中也:“……” 这种自杀理由真的很让他有既视感。 太宰治的异能力叫人间失格,能免疫阻断所有异能效果,中原中也的重力操纵在他身上也无法生效。 所以在场年龄最小个头也是最矮的中原中也被迫承担起生活的重任,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背起湿漉漉的太宰治,迈起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回家的道路。 夕阳下拉长的剪影留下了他的脚印。 出门还是一个人,回来就变成了四个,公馆外的围栏上开满繁盛的蔷薇,低矮树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风吹卷起柔软紫红的花瓣落进深浅不一的绿色里。 “哇,”江户川乱步两眼放光,“你家好大。” “谢谢,不过不要期待,我家账本上已经没钱了。” 吃大户是不可能的,谁叫他们家已经到濒临破产的程度了,阿遥伸出一根手指,“所以最多请你吃一顿饭。” 江户川乱步立马蹬鼻子上脸,控诉:“怎么就一顿!我会饿死的。” “你就赖上我了是吧?” 江户川乱步脸颊鼓鼓,不满:“本来就是嘛,赚钱是成年人才需要考虑的事情,我才十四岁啊,生存大事就不要让我考虑啦,不过要是需要的话,乱步大人也会来帮你的。” 阿遥没有回答他,小跑两步穿过花园,敲开还漏风没有锁的大门。 兰堂今天也没有加班,淡定地看报淡定地抬起头,他靠在深褐色的皮质沙发上,向阿遥和他身后的三个人打招呼:“晚上好。” 他好像一点都不好奇两个陌生人是怎么被阿遥带回家的,点点头,向家里负责煮饭的厨子平静地说晚上多煎两块牛排和龙虾,两个不认识的未成年人一看就属于体质一般的那一类,所以牛排要全熟,多加蔬菜,配黑椒松露酱。 ——兰堂家的饭菜即使在财政艰难的时候都依旧保持高标准。 然后在菜上桌的时候,看阿遥吃得开心,兰堂略微勾起唇角,用同样淡定的语气宣布:“我们家账面上的资金只够再支撑五天了。” 手里的牛排顿时不香了。 叉子顿时落在白净的瓷盘上,啪嗒好几声,阿遥中也甚至江户川乱步都停下手里的餐具,只有太宰治伸手戳了一大块虾,吧唧一口,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太宰治心想,这一家白嫖的饭…… 兰堂不轻不重地说完下半句:“再加上阿遥带回来的两个孩子,现在只能撑三天了。” ……好像也没有那么好吃了。 太宰治都如此,阿遥更是难过,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兰堂,牛排也不想动龙虾也不想吃,下意识地和散兵对视一眼又机械一样地转向兰堂。 心、心开始痛了! 阿遥捂住心脏,心想大不了回到三年前住集装箱的日子,他,一条龙,可以收废品养一家子…… 那种事情才不要啊!! 想他堂堂一条龙怎么能被区区日元打倒,他今天在警校的时候才夸下海口,区区横滨算什么。 现在横滨确实不算什么,但是没有钱可是头等大事!钱可以用来吃饭玩耍还能供中也上学,更何况他还想填平镭钵街大坑的,这可更是一大笔钱! 现在怎么办…… 果然还是得干一票大的,阿遥猛地想起之前没过脑子的一些念头和意见:“乱步说得对,赚钱还得是靠成年人,要不还是想办法让兰堂当上港口的首领吧,左手申请资金,右手给自己批准。” 首领工资又高还有年终分红股票,大大降低了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分散的可能性。 在座的除了兰堂和阿遥以外全都是未成年人,甚至最小的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只有十岁,也许是年龄小才没有成年人的顾虑和枷锁,江户川乱步第一个站起来同意。 “好耶好耶,为了能吃饱饭,乱步大人会帮忙的!” 他举起自己的奶茶杯,向中间呜呼了一声高高端起,停了一会,见没有人和他一起,撇了撇嘴:“愣着干嘛,快来和我碰杯啊!” 阿遥立刻站起来,开开心心地和他击掌,举杯:“为了镭钵街的大坑!” 中原中也犹豫:“……为了兰堂工作轻松一点?” 太宰治:“为了有趣。” 甚至散兵都嚷了一句:“有点意思。” 在场六个人,还留了一把空置的椅子给散兵,但他并未留在那把属于他的兰堂家的位置上。他依旧坐在阿遥的肩膀上,发表评论后就不再言语,看他捧杯之后一个人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现在的目标果然还是,如何在三天之内颠覆港口,还兰堂家平静的日常吧! 第68章 第 68 章 圆桌铺上洁白桌布,在其上红肉绿蔬中流淌着金色的酒液,宴会气氛正浓,刀叉叮叮当当地落在瓷盘中央。 兰堂家本来就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吃饭的时候嘻嘻哈哈,众人举起酒杯欢庆一家之主兰堂提前锁定港口的位置。 阿遥都不知道要怎么输。 他们家有两个强大的异能力者,江户川乱步这个智商超高的家伙把控大局,而且还有一条龙啊。 龙,可是传说中的生物。 兰堂一点都没有觉得几个在他眼中还是孩子的人在开玩笑,他轻抿一口红酒,酒液缓缓划过喉咙,刺激得全身都在发热,让本就畏寒的兰堂身体都渐渐舒缓。 “可以。”大家长首肯,“你们要是能做到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配合你们的计划。” 坐在他左手的中原中也真的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那……我们要怎么让兰堂继位呢,需要把港口的现任首领绑架过来吗?” “哇——”今天新加入这个家庭的太宰治脸上写满了纯真,“现在的小孩子这么可怕的吗,动不动就说要绑架别人诶,虽然最后肯定是要杀掉对方的啦,但是绑架虐待后杀掉比起直接杀掉也太残忍了点。” 太宰治把椅子往远离中原中也的方向挪了一点。 “中也,好可怕。” 中原中也:“……” 到底可怕的是谁啊!他明明是想说要不要找个机会好好劝劝港口的现任首领,让他自觉点退位让贤,怎么在这个黑头发的小鬼口中就变成了简简单单的杀掉两个字。 他忍了又忍,被另一侧的兰堂揉了揉脑袋。 在失语的间隙中就被其他人抢先,即使在室内,江户川乱步也要紧紧戴着他的小帽子,奶茶已经喝完了,换上兰堂特地吩咐佣人带回来的波子汽水。 蓝色玻璃瓶磕在红木桌面,瓶颈中的小珠子提溜一转,江户川乱步拍桌而起:“这种事情是成年人考虑的事情,我才不要管,而且现在是吃饭时间,不要讨论这种事情啦,吃饭才是最重要的!” 阿遥举手赞同:“吃饭!” 龙可没有吃撑的说法。 桌前的虾壳都堆成了一座小山,且高度还在不断增加,从小山后边露出一张腮帮子鼓起来还沾了点油腥的脸。 就算见惯了他这副样子,散兵也一脸难以言喻地皱眉头,飞到桌上放置湿毛巾的地方,提醒他:“快擦擦。” 要是他有实体的话早就把毛巾丢到阿遥脸上去了。 嘴里还有食物,好不容易才咽下最后一块虾,阿遥说话也含糊不清:“不就是脸上沾了点油嘛,就算我吃成满脸污渍在你心中就不是最可爱的龙了吗……干嘛,干嘛非要瞪我。” 散兵深呼吸好几口气,片刻后才把血压降下去:“呵,你要是吃得你。” “那么多虾要是优雅地小口吃早就被抢完了……” 他们家的几个小孩全都是抢饭吃的怪物,尤其是中原中也,胃口好得出奇,一顿饭抵得上三四个成年人的量,说来也奇怪,他吃这么多也没见长高或者是变壮。 中原中也的胃袋是连接异次元的黑洞吗? 阿遥如此想着,再一瞥,就见到今天刚救回来的太宰治跑到身边,好奇地问:“遥哥哥,你在跟谁说话?” 圆桌边上围着六个人,阿遥和太宰治本应是相对的两个位置,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太宰治绕过半个桌子,特地跑到另一端同他说话。 他就像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孩,阿遥不知道太宰治的身世背景,他不像兰堂和中也那样曾经失忆过,也不像江户川乱步那样对世俗红尘没有太多心眼。太宰治自称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今天还是他流浪到横滨的第一天,见到一条波澜壮丽的大河就忍不住跳下去。他说自己是好可怜的小朋友,能不能暂时留在兰堂家。 阿遥看着太宰治。 然后在后者纯良无辜的眼神,默默地将椅子挪走了一点。 ——他不想再触碰太宰治了啊!谁知道会不会就因为接触时间过久,阿散和他的通讯就断掉了。 异地恋真辛苦,看不见摸不着不说,还有随时被挂断通讯的风险。 见阿遥这么无情,太宰治立刻露出一副泫然若泣的受伤表情。 他长得乖巧可爱,如同一块浑然易碎的水晶,但阿遥才不吃他这一套,他心念一句太宰一点都没有他的阿散可爱,抿了抿嘴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刚刚在和阿散说话啊。” “你看我旁边的空位,”阿遥拍拍身边的座椅,还要小心地绕过太宰治的皮肤,“这是阿散的座位,阿散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 “那这位哥哥现在在哪里?” “他就在我旁边啊。”说到这阿遥又微微降低音调,凑得离太宰治近了一点,“不过你的异能力会让我和阿散的联系中断,到时候阿散就会回到他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太宰治看着阿遥一动不动,鸢色的眼睛里清晰倒影阿遥严肃正经的神情。 他没有像中原中也当初听见阿散的时候被吓得颤声问是不是鬼,而是慢吞吞地扫视了一圈,淡淡地说了一句:“哦,这样啊。” 手悄悄地伸过来,就像小孩子伸向玩具的手,想要够阿遥的袖子。 又被阿遥灵巧地躲过去:“都说了要离我远一点嘛。” “哥哥对不起,下次不敢了。”太宰治又一副“我很乖我知错了”的听话模样。 他长了一副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好脸,真诚地望着他人的时候总会让人忘记他的所作所为,轻易地原谅了他。 但是龙怎么会轻易地上了他的当呢? 他可是拥有传承且聪明的一条龙! 天赋直觉从来就没出错过,甚至会在一次又一次轮回中逐步强化,阿遥叉腰居高临下地哼了一声,从桌上拿起热毛巾擦掉嘴角的油渍:“才不信你,小骗子,你在说谎。” 才不是下次不敢,而是哥哥我知错了,但坚决不改! 太宰治竟然就这么承认了:“诶,哥哥怎么看出来的?” “这才不是重点啊,”短暂触摸不会有事,阿遥用手指戳戳太宰治的脸,“快告诉我,在阿散在的时候你要和我保持距离。” 被戳得口舌都不清楚,太宰治:“嗯嗯嗯,和你保持距离。” “你在说谎。” “我不会来打扰哥哥的。” “你眼睛里明明说你就喜欢来打扰我的啊。” 太宰治叹了口气,这一叹倒让他不再像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反正阿遥是没有见过比他更成熟心眼更多的同龄人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呢,说实话,因为在河边哥哥下意识就躲开了我,弄得我现在就想一直和你呆在一起,毕竟哥哥的表情很有趣啊。” “……”这句倒是实话,阿遥梗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恶趣味?” “是不是恶趣味不重要,反正骗不过你嘛。”太宰治反倒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眼睛弯弯可爱无比。 他说:“好啦,那我答应你,在你有需要的时候我会尽量和你保持距离的。” 这还不够,阿遥又补充道:“还有今天饭桌上的话不能说出去哦。” 得到太宰治懒洋洋拖长调的回答:“我知道啦。” “不会背叛你们的。” 直觉没有提示,想来太宰治是真的做出了不会违背的承诺,但是答应要求之后,小孩子向来是需要用一颗糖来哄哄的。 在兰堂家饭厅的大堂,冒尖的虾壳小山后江户川乱步不知因为什么事在哈哈大笑,中原中也红着脸在同他争吵,兰堂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闹剧,倒没有注意到虾壳小山后的太宰治和阿遥在说些什么。 太宰治还不肯走,停顿片刻:“那哥哥,我都答应你了,可以给我一个奖励。” “你想要什么?” 他认真地想了想,想了许久才给出一个答案:“那我就要一个拥抱吧。” “一个长长久久的拥抱,怎么样?” 阿遥:“……” 当然不怎么样啊! 合着在这等着他呢!就非要想和他贴贴吗,小孩子怎么这么不好忽悠! 处于礼节,散兵一直安静地停留在阿遥腿上,作为一名不言不语的观众听着阿遥和太宰治对话,但是这小孩实在是弯弯肠子太多了,想方设法要摸到阿遥。 不就是想要用人间失格无效化他和阿遥的连结,再欣赏阿遥的表情吗! “抱什么抱,别拦着我,我今天一定要修理这个小……”散兵的声音都有点莫名的咬牙切齿。 然而他话都还没说完,就见到阿遥跳起来,桌上的虾壳小山被这一震塌下来,零落几个滚到地上。 兰堂等人的目光也被吸引,看阿遥连忙摆摆手:“才不要抱你呢,略略略!” 他提着衣摆撒脚就跑,太宰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见阿遥离席就跟在他身后追,一个大的在前面绕桌跑,一个小的在后面觉得有趣踩着他的脚印追,也就是别馆够大才够他们两人跑开。 但是太宰治普通人的体质怎么可能比得上阿遥。 就在众人懵逼摸不着头脑的目光中,阿遥轻轻一跳就跃在了头顶的水晶吊灯上,他像没有重量一样倒挂在吊灯支架上,还不知从哪摸出一只油性马克笔。 灯影轻轻来回摇晃。 在太宰治横冲直闯跑过来的时候,阿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雷霆速度出手—— ——太宰治的脸上就左右各多了三道黑色墨迹的猫胡子。 好奇捣蛋忍不住伸爪子,可不就是一只猫猫吗! 阿遥显然很满意他的作品,吐吐舌头就躲过了太宰治再次想要挠他的手,从吊灯下轻巧翻下来后落到了公馆另一端。 “今天我也吃得很快乐!太宰你不要闹啦,安安静静休息一会洗漱睡觉吧。” “我先回房了。”阿遥朝饭桌上的其他人和太宰治挥挥手,还顺带捞走从餐厅飞过来找他的散兵,两步跳上楼梯,回到二楼右手边第一间房。 开门,闪身,关门,一气呵成。 太宰治还想跟过去敲开门,他刚走到阿遥卧房门口,就见到门被再次打开。 阿遥像是早就预料到他的行动,挑了挑眉:“你不是答应要听我的话吗,还不快乖乖上床休息。” “——哦。” 半是被催促半是被抓包之后获得了游戏的乐趣,太宰治悠悠往回走,下了楼梯。 其实阿遥并不是专门盯着太宰治的,在黑发鸢眼小朋友下楼的同时,在他身后,阿遥拔出同样被顺回来的马克笔帽。 在兰堂家,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椅子和房间,他有,中也有,兰堂有,估计过不了多久江户川乱步和太宰治也会有。 阿散也不能没有。 卧室门上挂了一个小小的金属铭牌,上面写了阿遥两个字,而现在又在马克笔下多了阿散两个字,书写者还贴心地在日文下面加上了提瓦特通用语的标准。 阿遥&阿散的房间。 阿遥看着这个字犹自不满足,盯了好一会,又拿出笔,在铭牌上两个名字中间写写画画了一会才满意地停下笔。 这次又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是一颗用笔画下的,被填满的心脏。 第69章 第 69 章 啪。 门扉和木制门框轻轻合上,阿遥收回在铭牌上作乱的手,回到卧室内。 他房间里有一面落地窗,如今露了正敞开着,夏日的夜风即使落在身上也是暖洋洋的,间或夹杂着一点大海的咸腥,今夜月明星稀,落花飘散,远处还能见的一点海浪拍上沙滩的白色浪边。 散兵坐在窗框上等他。 他还是没有恢复成原本的身高,坐在金属边框上显得整个人都是小小一只,脸色平静淡然地看着巨大的阴影朝他笼罩而来。 那是阿遥坐在他身边。 海风簌簌扑面而来,阿遥把散兵捧在手里,他双腿是蜷缩抱在胸前,因此散兵也是被他捧住放在了膝盖上,这样一来就算是十几公分的身高也足以让缩小后的散兵视线比他高出一些。 他直勾勾地望着散兵,明明异世界的风触摸不到他,却依然能见到发尾被轻飘飘地吹起来,几缕紫色的发丝挡住了脸,他听见散兵张了张嘴:“阿遥,你……” “我?”阿遥看看自己,“我怎么了?” “其实你……” “阿遥,你在这干什么?”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了散兵。 中原中也用重力异能漂浮在公馆外部的一楼和二楼之间,出现在阿遥视野的前下方,他看上去有一点紧张:“你怎么有一半身体都在窗户外面,太危险了,你还是进去吧。” 坐在窗户上,阿遥看了看两条悬空的腿,和离地不过四五米的高度,在茫然地看了一眼中原中也。 龙就在这坐一会怎么啦! 四五米,还没有他变回原型的身长高呢。 但中原中也是已经经历过三年前阿遥频繁作死的时期,对如何治疗外伤、如何同有心理问题的人沟通,以及如何处理涉及人身的紧急情况熟练无比,明明小小年纪却无端多出了一颗沧桑成熟的心。 他才不管阿遥眼里表达的是什么感情,无奈地瞪了他一眼:“你把腿放回去,万一掉下来怎么办?” “……哦。” 行吧,他也不是不知好歹的龙,看、看在中原中也是在关心他的份上就稍微照做一下好了。阿遥乖巧听话地把腿收回来,整个人落在室内,双手扒着床框把半个上半身都探出来,又在中原中也无言的紧盯中默默收回去。 月光落在身上,无端镶上一层银色的光晕,然而眼里细碎的光比月光更皎洁,阿遥问:“都快到睡觉的时间了,你在外面做什么啊?” “还不是你带回来的那个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中原中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不满。 “你往头顶看看,他大晚上的要跳楼啊!” ……下午阿遥让他把太宰治背回来的时候就应该拒绝!果然,能和阿遥玩在一块的人本身就意味着他们是同样的不靠谱。 阿遥顺着中原中也的目光往上看去,就见到房顶尖端有一个逆光的黑影,湿漉漉的衣服在进门之后就被换上了一套白色衬衫并黑色背带裤,个头不高但在跳楼这件事上全身充满了活泼劲。 ——果然是太宰治。 光是声音都能听出一点兴高采烈,太宰治:“今天晚上风吹得好暖和,我也要拥抱更温暖的死亡,大地——等着我——” 中原中也冷笑:“行,你跳吧。” 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就不知从哪掏出了充气气垫,迅速铺满了太宰治即将坠落而下的整片区域,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做完之后还礼貌又冷酷地冲上方说一声:“请。” 站在楼顶跃跃欲跳的太宰治:“……” 他对死亡和别人惊讶抱有同等的兴趣,但是就这么跳下去,既不会死也不会吓到人,岂不是正中中原中也下怀了吗! 中原中也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跳啊,等什么,不想跳的话换别的也可以,你还有什么自杀方式就尽管试试好了。”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柔弱无力的中原中也了,他是一个随身携带解毒剂、急救包、气垫并且已经学会了多种急救措施立志要考上医科大学的中原中也! 生活磋磨他太多,中原中也的牙在后槽紧紧咬合,红光包裹着他往房顶飞去,他勾住太宰治的衣领就把后者往楼梯拖去。 还不忘探出头叮嘱阿遥:“别学他作死,也别吹太多风,小心明天感冒。” “……哦哦。”阿遥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默默望着渐渐远去,矮小又无情的背影,他不得不和发出和太宰治在餐桌时同样的感叹。 中也,好可怕。 见人走了,阿遥又转过头看向手边的散兵:“阿散,刚刚你想说我什么来着?” 散兵沉默片刻,顿了顿:“……其实,你在这个世界——” 咚咚。 门不合时宜地被敲响,再次打断两人之间的谈话,也许这就是家里兄弟太多的烦恼,阿遥抿了抿唇,以雷电赋予的极致速度俯下身来在散兵脸上啵了一口,再在对方不由自主的脸红中哒哒跑过去开门。 “咦,兰堂,有什么事吗?” 阿遥离席后宴席便散去,兰堂此时端着托盘站在他门口,身形修长,既优雅又忧郁的气质始终在他身上萦绕。 然而他此时脸上带有柔和的笑意:“你的朋友,叫江户川乱步的那个小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喝了一点我的红酒,现在已经醉倒了。” “我让人煮了点姜茶给他,现在把茶分点给你们,喝一点驱驱寒气,之后早点睡吧。” 阿遥呆了呆:“诶……哦。” 他向来不会拒绝自家人的好意,抱着托盘上还冒着热气的姜茶咕隆咕隆全灌进了肚里,末了又把杯子放回去。 其实他是一条纯由元素力构成的龙,人类的食物在身体内会被分解成少量的元素力,驱寒或是醉酒都不会出现在身上,可是阿遥好像真的察觉到身体内有一股暖流在游走。 紧接着又听见兰堂开口:“我看你把在铭牌上加了字,如果你需要的话,明天我让人订做一块全新的挂上去。” 正式地把阿散的名字加上去。 “好呀好呀,谢谢兰堂。”阿遥眼睛都亮了起来,忍不住抱住兰堂的腰。 柔软发丝在胸口蹭蹭,随后和属于兰堂的黑色长发纠缠在一起,兰堂捏捏他的脸,柔声道:“快睡吧,帮我和阿散说晚安。” 今夜的门三度关上。 “这一次应该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吧。”阿遥小声嘟哝一句,飞速地又蹭回了散兵身边。 这一次对话的场地被放在了床上,阿遥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两眼灼灼地看向床头的小人,声音绵长又带了点讨好:“——我在这个世界怎么了?” “在这个世界里,有许多爱你的人。” ——所以不必勉强自己非要和他回提瓦特。 阿遥好像总能获得许多人的喜欢,在踏鞴砂的时候有丹羽、和也和雅美夫人,在稻妻的时候有宵宫一斗、神里家和八重神子,就算是没呆多久的须弥,也有旅行者全程跟随,草神保驾护航。 看吧,就算这一次他只想和阿遥普普通通对话几句,都有中原中也和兰堂关心,太宰治和江户川乱步搅局。 他走到哪里似乎都能随心所欲地生活。 如果,散兵想,万一是如果,他反抗天理失败了,那阿遥留在异世界也没有问题,这里没有忌惮他能力的存在,也没有像博士那样觊觎他且自身实力强劲的人,阿遥完全可以过得很好。 时间流速不定,异世界度过三年,提瓦特已经过去四五年,也许是他在提瓦特做的准备已经足够多,在最终战来临之前反倒生出忧虑,所有纷杂的念头都被浓缩成了一句话:“无论你在哪里,都会永远快乐的。” “诶。” 阿遥应了一声。 他好像明白了阿散的想法又好像完全没有明白,眉眼弯成月牙的弧度:“你提这个做什么啊,阿散阿散……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没有。” “是吗?”阿遥狐疑地凑上来,鼻尖都要顶上散兵的胸口,“你这么小,好想一口吃掉哦。” 散兵:“……” 这条龙!活了这么久,怎么说话还这么天马行空。 天马行空的阿遥果然下一句又和之前的似乎无所关联:“果然我更喜欢正常形态的阿散,因为这样我就可以钻进你的怀里抱着你睡了。” 阿遥问:“你的戒指呢?” 当初的铃铛被刻上了正机之神的烙印,熔炼成一对形状大小刚好合适的对戒,其中一只在阿遥的无名指上。 另一只如今被散兵从胸口出抽出来,就像阿遥用链条将镜子串起,属于散兵的对戒也被他挂在胸前,随着时空扭曲被缩小成一个囫囵的小圈。 “见你好好带着我就放心了。” 阿遥满意地眨眨眼睛,吹了夜风再喝了姜茶,他好像真的有一点困了,整个人舒心地蜷缩在被子里,始终空出另一半床位。 因为困倦,眼皮也开始耷拉下来,他望着床头的散兵,一如四百年前每一个夜晚散兵都是这样守着他入睡的。 “阿散,我就像一只风筝。”飘在空中,与风为伴,与云嬉戏,听花开和鸟鸣,见雨水和冬雪。 “而你是握住风筝线的人。” 眼睑合上,这句话带走阿遥声音里最后一丝清明,他是活了很久的龙,即使灵魂还保留了少年的心性,长久的陪伴也让他随时能明白散兵的想法。 可阿散是不一样的,阿遥想。 正如爱我的朋友那么多,而我独属于你一人。 。 第二日,清晨。 窗帘没拉上,因此早上第一缕阳光透过落地窗时,阿遥就被迫苏醒。 他早就有赖床的习惯,就算是意识清醒了也睁不开眼,非要在床上磨叽许久才肯慢吞吞地迎接早起的一天。 蚕丝薄被里即使是夏天也不会觉得炎热,阿遥迷迷糊糊地连头带龙都缩进去,再翻身—— 等等、怎么手边有东西。 是温热的、柔软的、还有脉搏跳动的皮肤。 谁?! 阿遥顿时清醒,头皮都麻了一下,他猛地掀开被子,倒要见识一下是谁这么勇敢敢爬他的床! ——就见到太宰治揉了揉眼睛,睁开看了他一眼,又淡定地把被子盖回去接着睡。 太、宰、治! 阿遥沉默了一瞬。 这小兔崽治居然孜孜不倦念念不忘非要和他挨着吗!都一晚上过去了,他都以为太宰治早把这事忘记了! 那他和太宰治贴在一起睡了一晚上,那他的阿散呢?! 他那么大——不对,那么小的阿散呢?! 第70章 第 70 章 提瓦特,须弥境内。 散兵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潋滟的水色,粘稠的液体将他包裹在一片昏暗的水池里,他缓缓地站起来,踩在实地,粘稠液体只到腰部。 这是须弥学者和纳西妲共同研发的安眠药水,每当阿遥召唤他的时候,散兵就会自主沉入水池底部,在身体逐渐深眠的时候,他与阿遥彼此的连接构成一条通路,意识构成的幻影便可以顺着这条通路跨越世界的壁垒,追随阿遥而去。 如今世界流速再次不同步,通路便断了。 散兵于是又回到了这方世界,水珠从发梢处滴落,人偶身体上数条纹路闪烁紫色的光亮,他不发一言地走上水池边缘,粘稠液体顺着光滑的小腿绵延在地上。 恰好在这时,这处密室的门开了。 数年过去,纳西妲依旧是一副小女孩的模样,时间对于长生种而言好像失去了意义,纳西妲看向一点变化都没有的散兵:“斯卡拉姆齐,有你的信。” 横滨三年,提瓦特过了五年。 成为半神之后散兵变得更冷淡了,他的人性和情绪仿佛都留在了另一方世界,留在了阿遥身边,如今的他面无表情地接过纳西妲手中两封薄薄的信封。 一封来自深渊的空。 信封上还缠绕来自深渊的怨念和污秽,内容不用看,散兵也知道是空终于觉得时机成熟,是时候向天空岛发起总攻了。 这五年来,旅行者荧和派蒙游历诸国,足迹踏遍提瓦特千山万水,于近期终于和她的兄长空和谈,愿意加入反抗天理的深渊势力。 另一封却是来自神里绫人。 “切,我和他能有什么交情。” 纳西妲道:“听说这位是稻妻的实权人物,你和阿遥都来自稻妻……怎么了,看你的脸色,你们的关系是不好吗?” 散兵咳嗽一声:“那倒没有。” 他都没有见过神里绫人。 从他跟着博士离开稻妻,到再次回到海那一边接手女士的邪眼工厂,这中间他从未回过稻妻,神里家也仅仅是有所耳闻的程度,毕竟因为上一任家主早逝,十几岁的神里绫人上位后火速打压长老和稻妻其他实权势力的事迹在七国都还是有点名气的。 ……而且他也是围着阿遥转的其中一个人。 这条龙为什么总是招惹这么多…… “算了,”散兵咬着牙,“谁叫我才是握风筝线的人。” 纳西妲没听清:“什么?” “不,没什么。” 这种阿遥悄悄跟他说的私房话怎么可能让别人知晓,散兵拆开信,锋利的字迹立刻展现在他眼前。正机之神低下头,正准备向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凡人究竟是有什么胆子才敢跟一位神明写信。 就看见字迹满满当当写了三页,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并充满毫不掩饰的锋芒,通篇可以简洁归纳为: “五年了,我们家终末番首领人呢?” “如果贵国继续扣押我国重要人才,我等必将通过必要手段夺回八重遥先生,包括但不限于暴力或是外交手段。” “就算是儿女私情也必须在鸣神大社得到神里家和将军大人的同时见证。” “快还人!” “若是不还……呵呵。” 整整三页纸,只有末尾最底端两行字用略微潦草的字迹写道:“敬遵将军大人命令,我社奉行并鸣神大社必将迎回雷鸣之龙,这是我等分内之事,对可能发生的斗争并无参与的意图,如有需帮助,请回信。” 末了还印上了鸣神大社八重宫司的私人印,保护这封信不会在传递过程中有被偷看的可能性,印上的粉毛狐狸憨态可掬,就是怎么看怎么嘲讽。 “……”散兵抖了抖信纸,他都快被气笑了,“愚蠢的人类,真是什么人都敢掺一脚啊。” “稻妻应当也只是关心你们。” “我不信。” 散兵低头看了纳西妲一眼,不明所以地冷笑一声。他知道纳西妲这只是委婉的说辞,八重神子和神里绫人……尤其后者他都没怎么见过,是为谁来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但宽容大量的正机之神选择不与普通人类和狐妖计较,他把信纸揉成一团,对纳西妲说道:“如果想去天空岛,有什么方法吗?” 在天理维系者沉睡的当今,天空岛一直漂浮在蒙德与枫丹两国交界的上空。岛四周被天理布下了结界,任何人,即使是神明都无法靠近这里,就像一座休眠的火山,表面风平浪静,却有随时爆发的可能。 纳西妲不答反问:“你的神之心呢?” 经过须弥的二次改造后,散兵已经不用随时随地和人形机械用管路连接在一起,机械被他放在了虚空之中,作为动力来源的雷神之心也可以随时取用。 散兵向来有问必答,他一招手,绛紫棋子形状的神之心就落在掌心,其中雷元素力蓬勃跃动,都用作正机之神的力量而向虚空传导:“在这里。” “神之心来自天上那位,登上天空岛的秘密也在其中。”智慧之神纳西妲看着这颗小小的心脏,“如果捏碎它,天空岛必定会有反应,那时说不定天理就会醒来。” 但是散兵需要付出的代价呢? “但捏碎神之心,就意味着你好不容易获得的神明之身被摧毁,你将再次落在地上,恢复人偶的身体。” 散兵看着手中的棋子。 他是作为雷神之心的容器诞生于世的,胸口处有相同形状的空洞,又将追寻神之心的执念刻进了本能,他因缺少一颗心脏而难以启齿自己的感情,又因这颗神之心而获得如今的神明之躯。 沉沉浮浮几百年,好像就围着这一颗心脏打转了。 “没关系,”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全身都在滴水,狼狈中脊背挺直,却一点想要擦拭的欲望也没有,“碾碎它也没关系。” 散兵不再迷茫,握紧手中的神之心,冰冷的材质落在掌中分外硌人。 “即使没有这颗神之心,我亦是我。” 。 阿遥告诉自己要冷静。 不过是一个太宰治而已,他体质这么菜,半夜爬床是绝对不可能不引起龙的警觉呢,更何况,太宰看不见阿散,但是阿散看得见他啊! 如果是太宰治突然袭击,阿散是绝对不会任由他睡死的,一定会提醒他。 阿遥逐渐平静下来,大脑也开始运转,所以真相只有一个—— 是阿散把太宰治放进来的,而且因为信任阿散,睡得迷迷糊糊的阿遥听见阿散的声音下意识就翻身继续睡去了。 横滨是海滨城市,海风彻夜不停,每日清晨第一束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太宰治那张婴儿肥的脸上,他好像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显得格外安静,那些小心机和不安都被安然的梦境拂去。 但阿遥是一条冷酷的龙。 ——虽然真相如此,但忍不了,怎么想也忍不了。 阿散都回到提瓦特了,阿遥再也没有对人间失格的顾虑,两只手捏住太宰治的嘴:“啊啊啊你为什么不回你的房间睡啊!!” 太宰治的嘴都被捏成小鸡状,唔唔唔了半天,话也说不清楚:“因为,泥素了,要给吾一个了。” “我才没有!” 阿遥冷冷地哼了两句,单手就把太宰治提起来,他此刻又换下了背带裤加白衬衫的组合,穿着一套兰堂准备好的棉质睡衣,还安安稳稳地带着他的小睡帽。 转眼间就从阿遥的卧室换到了楼下餐厅,太宰治困顿不已,嘴巴倒是喋喋不休地和阿遥在争吵。 阿遥苦口婆心:“小小年纪就不守男德,别人的房间不要随便进啊!” “我未成年。” “未成年也不行。” “那我认床。” “呵,你看我信吗,明明我的床你也是第一次睡。” 兰堂家的早晨一如既往的热闹,兰堂优雅地用刀叉切开敷了黄油的烤面包,淡淡地朝争吵的两人看了看,又淡定地收回视线。 早就习惯阿遥在特殊时期的脾气变化,兰堂将桌上的牛奶推到阿遥面前:“阿散离开了?” “是啊。”阿遥立刻撅起嘴,摇摇头感叹,“早上起来就没看见他,应该是回去了吧,异地恋真辛苦啊。” 太宰治插嘴:“什么异地恋,门当户对吗,不匹配的话我是不会同意的。” 阿遥从来没想过一条龙和一位半神之间某一天居然还要考虑门当户对的问题,而且为什么需要太宰治同意啊!他们才认识第二天啊! 他抽抽嘴角:“……你懂的可真多啊。” 太宰治竟然还羞涩起来了,扭捏地歪歪头:“谢谢,不用夸奖我。” 阿遥:“……” 大概是是龙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满足了太宰治的恶趣味,小朋友冲他笑靥如花后果断跑开,哒哒转眼就跑到客厅另一端去了。 他在兰堂家适应得倒是很快。 今天是周末,中原中也不用上学,但港口可没有双休日的概念,上到首领下到收尸组的底层人员全都是整年无休随叫随到的社畜。 兰堂吃过早饭就得去上班,他习惯熬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连续几天都早起了,困意和疲乏的双重刺激下他突然觉得当上港口的首领一定是光明灿烂的未来。 当上首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全上下加班加到死的无良资本家作风改成一周双休朝九晚五的健康打工人时间。 等到兰堂去上班后过了很久,才见到江户川乱步打着哈欠下楼。 他穿着一身小黄鸭的睡衣,帽子是小黄鸭拖鞋也是小黄鸭,像是幽魂一样飘下楼,还差点吭哧一下摔一跤。 循着味飘到饭桌前,面包牛奶培根统统塞进嘴里,江户川乱步吃饭的时候眼睛也是闭上的,唯独在饭饱之后才微微地睁开眼。 他突然道:“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港口的首领了啊?” 阿遥来了兴趣,搬了小椅子坐在江户川乱步旁边,眼里放光:“你有什么计划吗?” “啊,让我想想……”他又眯上了眼睛。 饭厅内安静无比,静得能听见秒针一点一点划过表盘的声音,在这样静谧的氛围中一分钟都显得漫长。 江户川乱步突然睁开眼:“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那天和阿遥你一起在镭钵街发现的那具尸体。” “当时他手里捏着的东西被港口撬走了,但是形状和痕迹是不会骗人的!”未来的名侦探大人一巴掌拍了拍桌子,“那是一个簪子的形状,簪棍比较短,主人应当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子。” “港口afia首领相当重视的人,”江户川乱步敲定初步计划,“那我们就从她入手好了!” 第71章 第 71 章 “就把那个女孩子当作突破口好了!” 江户川乱步拍板,视线逐步掠过在场供他使唤的几张人脸。中原中也困惑,阿遥眨眨眼睛认真听他说下一句话,在逻辑推导方面阿遥就没有见过比他更加思维灵敏的人。 然而江户川乱步连一点点停留的时间都没留给他,视线飞快地划过,落在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太宰治身上。 太宰治想了想:“英雄救美?” 江户川乱步欣慰点头:“黑吃黑。” 阿遥和中原中也:“……” 很好,明明龙才是生活阅历更多和年龄更长的那个,但是完全听不懂他们两人在说什么呢。 阿遥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智商被碾压的,而且阿散离开之后就没有抗拒人间失格的理由,他把太宰治提溜到自己身边,问: “你不是说要去换衣服吗?” “是啊。” 闻言,太宰治立马露出了惆怅的表情,昨天落水的那一身早就被兰堂丢进了垃圾桶,他是不会允许太宰治一直穿着湿哒哒的衣服在家里瞎走,半是强迫地逼太宰治换上了为年幼客人准备的白衬衣和背带裤。 毫无设计感的衣服是不会获得挑剔的太宰治的喜爱的! “可是我的衣柜里,有那么多——”太宰治比划,“那么多——全都是同一款式的衬衣和裤子。” 他立刻换上一副想死的神情:“我怀疑,就算我每天换一套,一整年都穿不完。” ……兰堂大概是把用不上又买多了的童装全部塞给太宰治了。 阿遥拒绝思考为什么同一款式的衣服兰堂会买这么多……兰堂又败家了!这一个家在破产的边缘摇摇欲坠绝对不仅仅是阿遥一个人的缘故。 小小年纪的太宰治就学会拒绝工作:“不行!总之不行!我是绝对不会再穿这身去执行你的计划的。” “你真的好麻烦啊,”江户川乱步拍拍桌子,随手一指阿遥,“那你去陪他买衣服。”再扒拉中原中也,“这个崽就归我啦!” 在被推出家门的时候阿遥的脑子都在雾里,推搡的时候江户川乱步还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有关于《如何让兰堂登上港口首领》的计划,也不管阿遥听没听懂,门一拍,再关上。 就剩下太宰治和阿遥一人一龙在门外深情对视。 夏日阳光正好,灿烂灼热的光落在太宰治脸上将他眉间久久不散的阴郁都吹散了几分,明明横滨和神无冢都是滨海的土地,但神无冢永远是阴云下坠不见天光,不像横滨这般夏光绚烂。 阿遥手上还捏着江户川乱步顺手一起给丢出来的银行卡,迎着太宰治真挚的目光认命地牵起他的手:“走吧,太宰少爷,您不是要买衣服去吗?” 事实上。 比起一个需要换掉身上衣服的人,打扮长得好看的洋娃娃更令人上瘾。 横滨元町商业街。 太宰治露出一双昏昏欲睡的死鱼眼,默然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了一套又一套,不远处兴奋过头的家伙还和店员小姐不停对话,对着他品头论足指指点点。 两个人相视一眼,诡异地一笑,阿遥的魔爪缓缓地伸向了衣架上的当季新品。 小碎花,蝴蝶结,还是一条吊带裙。 “……”太宰治嘴唇嗡动,下意识颤颤巍巍地捂住胸口,“你死心吧,之前就算了,我是绝对不会换上这一身的。” “别那么有节操,太宰。”阿遥苦口婆心,“闹着要来逛街买衣服的是你诶。” 要不然他都应该在和港口afia战斗还是陪太宰治买衣服在阿遥心里都没差,都会得到龙的认真对待! 但是太宰治显然没有理解他的好心,视死如归道:“只有裙子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我充分怀疑你是在公报私仇啊哥哥。” “好吧,不愿意就不愿意。”阿遥很遗憾,他侧过身体,礼貌地向一旁等待许久的导购小姐说声抱歉,“我弟弟不能理解裙子的便捷和美丽呢,很抱歉——啊,之前他试穿过的衣服我全都要了,麻烦打包,谢谢。” “说真的你们家破产一定是有原因的。”太宰治看着阿遥眼也不眨地刷卡,幽幽地说了一句,仿佛耳边有叮铃叮铃的铜钱大量流失的声音。 现在仅够三天的额度变成了零。 太宰治突然就有点同情一直在兰堂家生活的中原中也,有这样的家人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尤其是在自己和江户川乱步也加入之后。 ——在一群丝毫不懂开源节流的人身边扛起成熟节约大旗的中原中也真是辛苦了呢,嘻嘻。 太宰治被强行换上了一身奶牛套装,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比起永远也穿不完的白衬衣黑背带,奶牛套装是不是更符合他的心意。不过阿遥觉得换好衣服的太宰治一下就顺眼了不少:“还想逛街吗?” 他把小孩抱起来,单臂托起,十岁的少年已经很有分量,坐在手臂上比阿遥还高出一个头。奶牛太宰轻轻地叹了口气:“就算想逛,你的卡里也没钱了吧,我可不想穷到晚上回家只能吃水煮白菜和土豆。” “那倒不至于,我可以去港口搬砖养你,你这么小,每天一个土豆足够养活你了。” “才不要啊!” 商业街在横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出来后,两人就往愈加荒凉的东北方向走去。 市区中的人类尚且保持正常且普通的日常生活,越是往靠海的方向走,路人神色就越发紧绷,以往在暗夜里才会出现的枪声如今在白日里也成了点缀。 间或还有高昂被拉长的怒吼,尖尖的,仿佛是没有经过变声期一般男女莫辨。 阿遥摸了摸奶牛的脑袋:“我怎么听着有点像中也的声音。” 奶牛太宰治冷笑道:“你对你的乖宝宝弟弟就没点心电感应吗?” 声音听着有一点委屈和气愤,然而在可可爱爱奶牛装的衬托下那张婴儿肥的小脸一点攻击性都没有。对于兰堂一家这种客户,横滨商业街自然有送货上门的服务,所以搬空了半个商店的阿遥此刻两手空空,正高举着太宰治。 他望着太宰治,太宰治面无表情地逆着光,将阴影投在他脸上。 背景还轰轰轰地吵闹喧嚣着,仔细一听,港口竟然连rpg和地对空导弹都搬出来了,光天化日之下将门口一片光洁如新的空地变成铺满废墟的空地。 在港口标志性的五座大楼墙下,阿遥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头,再鬼鬼祟祟地收回来,举着太宰治的手不动。 然后努力把后者往开在墙壁上的通风管道里塞。 太宰治一口咬在阿遥手腕上。 好硬,咬不动。 风水轮流转,曾经被散兵崩断牙的阿遥今天也能绷断别人的牙,太宰治悻悻地收回一口獠牙,一边挣扎一边控告:“我才换上衣服你就让我钻通风管道!” 多脏啊! 他昨天还在吃大餐住庄园,今天刚扫荡了横滨商业街,现在居然要钻满是灰尘和泥土的通风管道。 就算很嫌弃这一身三岁小孩都不会穿,只能单纯满足家长个人独特癖好的衣服,太宰治也对通风管道脏乱的环境没有兴趣。 然而他的挣扎对真·铁血手腕的龙一点作用都没有,阿遥手没有挪动一下:“你自己说的买完衣服就去执行乱步设定好的计划,可别食言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让我想想,哦——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他不由分说地把太宰治塞进港口afia大部分精力疑似中原中也的人,港口大楼防御空虚,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的警卫连让阿遥亲自出手的兴趣都没有。 要说港口啊,现在肯定对阿遥和中原中也最感兴趣。 现任港口的首领就算没见过面也在阿遥心里变成了一个小气爱计较的烦人精形象,在前几日镭钵街抛尸案里,按照江户川乱步所说,死去的小孩偷的只是一枚簪子,港口就不由分说致人于死地。 杀死当事者就算了,还要镭钵街其他无辜的孩子们,如果不是阿遥和中也搅局镭钵街第二天就得血流成河。 顺理成章,阿遥和中也从港口那拉走了所有仇恨值。 “小气鬼小气鬼。”把太宰治塞进去之后,阿遥磨磨蹭蹭地藏身地里走出来,他把长发束起来,用面具遮住脸,摇身一变就成了当天晚上从镭钵街手上抢走红发小孩的义警。 咕哝两句,“这种人是怎么当上港口的首领啊。” 一步一步往前走到阳光之下,嘴里还在细数罪状。 “大白天的就用机//枪导//弹,到底有没有地下势力的自觉啊。”出现在远方导弹枪声不绝的海滨郊外。 “努力工作也不给升职加薪,底层员工的福利也太低了吧,黑心企业。”捞走被几对人马同时追杀的中原中也。 “重点是,镭钵街就在我家门口啊!”阿遥一脚蹬在地面,踩出圈圈龟裂的蜘蛛纹路,“都说了,不要在我家门口打架!” 阵阵雷电缠绕在手腕上,阿遥看向对方阵营中被人群簇拥着的白胡子老头,从周围人恭敬敬畏的态度不难猜出他就是港口的现任首领。 中也干得好! 把首领都引出来了。 中原中也的任务就是吸引仇恨值,如今已经超额完成任务功成身退,也不知道把重力崽揣出门的江户川乱步此刻又在哪里。 不过此刻阿遥的目的也不在于此,中原中也戴着同款面具,唯独赭发照耀,港口的首领见他的时候还算体面地说了一句:“就是你们在镭钵街阻拦港口?” “你都知道啦。”阿遥语气平平,“就是你非要在镭钵街杀红发小孩?” “他偷了红叶的簪子……还划了我的车!我的车!” “嗯嗯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知道啦。”点头如捣蒜,阿遥嗯嗯啊啊说了一堆,一看态度就十分敷衍。 一方是被众人簇拥的港口白胡子老头,一方是一大一小都带着猪头面具的中原中也和阿遥。 中原中也此时才发现脸上面具有多引人注目,声音颤抖,语气崩溃:“……为什么是猪头啊!” “嗯嗯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知道啦。” “你知道什么啊!” “嘿嘿,知道中也可爱啊。” 这吊儿郎当的态度显然二次激怒了白胡子老头,然而在他暴怒下令港口全歼对面之前,阿遥就将肆意轻浮的那一面收起来。 他沉下来,直勾勾地望着对方,风云在眼中骤起,却直到天真的阴沉下来,厚厚积云和暴雨向地面压迫的那一刻才知道。 风暴真的来了。 嘴角一勾,阿遥的笑容毫无温度,语调里总有不属于此世的踵古:“此番见面并无他意,只是有人希望见你一面。” 他看向老头身后的护卫,又顿了顿,补充道:“只你一人足矣。” 。 太宰治哼哧哼哧地爬过通风管道,他和阿遥不同,爬过一段就得休息一会喘口气。 然而他的大脑是不输于江户川乱步的珍贵宝库,即使通风管道网络复杂,每一条管道都无比相似,但在太宰治脑中都被鲜明地分别标注。 他不会迷路。 这是他的优点之一。 拜中原中也和江户川乱步的精准捣乱所赐,港口内部的人也很少,因此无人发现还有一个身娇体弱没有攻击性异能力且年仅十岁的小鬼头居然在头顶上慢悠悠地爬行。 直到太宰治觉得找到既定位置才停下,他盯着身下的铁板盯了半天,再看向自己柔软肉嘟嘟的手,默然片刻,从兜里掏出了小型粘□□。 嘭—— 这种炸药的有点就是破坏力小,声音也小,不会引起他人警觉。 太宰治从被炸出一个洞口的通风管道里伸出一个脑袋,在爆炸之下他的发型都变得乱糟糟的,脸上还沾上了灰。 这让他的笑容更加楚楚可怜,比底下囚室里套上异能枷锁的少女看上去更加脆弱。太宰治呸呸两声,挥了挥手: “小姐姐,我见过你丢失的簪子。” 他停顿片刻,又换上了一副无奈的声线:“不过它又被港口的首领大人弄回去了呢,好可惜。” 见红发少女手不自觉地一顿,太宰治歪歪脑袋,笑容扩大:“不过我可以帮你把它拿回来呀,小姐姐,我觉得你很需要我的帮助呀。” ——蛊惑人心。 这是太宰治的优点之二。 第72章 第 72 章 “怎么是猪头,”中原中也崩溃地大喊,“你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这么丑的面具!” 他被夹在腋下,羞耻地捂住脸,任由同样戴着猪头面具的阿遥在大楼之间飞跃奔驰。 “你很在意吗?”阿遥还有闲心停下来闲聊,“要不我把面具下次换成海绵宝宝和派大星的吧。” “……谁要海绵宝宝和派大星啊!你最近电视看太多了吧!” 阿遥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略微停驻一会后足尖轻点,往海边无人区域掠去。 中也就是太要面子啦,不管是猪头面具还是海绵宝宝面具,能遮住脸的都是好面具! 几分钟之前他在港口首领面前一通输出,说完之后捞起中原中也转身就跑,潇洒得仿佛根本没有最初敢怼首领的那股勇气。 港口afia首领心中最想暗杀掉的人的排名榜上一二位,这些异能者们回过神后,都不用首领吩咐便紧追其后。 他敢逃,他们敢逃,一时之间一前一后的足迹踏遍了整个港口区域。龙毕竟是龙,阿遥快如流星,还得时不时停下来以免港口的异能者大军真的丢失他的踪迹。 追逐的身影往最僻静无人的集装箱区域方向而去。 横滨的异能者近半数都聚集在港口内,异能发展千奇百怪,还有能软化土地将其变成泥沼的能力。 等到阿遥察觉到脚底的水泥地变得柔软,如同粘腻的触手一般缠住他的脚时,他淡定地把中原中也往集装箱上方一抛。 咚的一声,看着他稳稳落地,铁屑簌簌落下,阿遥还做口型:“去找兰堂。” 中原中也在原地顿了顿,最终什么都没说,一个腾跃便消失在了废弃集装箱区域之中。 “一个都不准放过!”见小猪头头也不回地跑走,哪能这么便宜就放他走,白胡子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小的也得给我绑回来!” 异能者顿时兵分两路,大部分留下来针对明显更难对付的阿遥/.52g.g,d./,老头带着小部分人去追中原中也。诚如江户川乱步所说,港口这么小心眼想要杀镭钵街孩子了,对救了这些孩子的阿遥和中原中也肯定更加厌恶,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唉,其实我不想杀生的。” 阿遥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略微做一做抵抗的样子就把人放过去了,追逐者的身影顿时消失在眼前。 又是这片集装箱区域。 阿遥降临在异世界中,最初的落脚地就是在这片海滨的废弃集装箱区内,他和中原中也曾经生活过的痕迹早就随着时间飞逝而归于虚无,这里有他放过的血,画过的阵,触摸过的电箱。 关键是,这里靠近镭钵街,又极度僻静无人前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察觉。 “好啦好啦,剩下的都是港口的中流砥柱,未来的中层高层干部们,我就不和你们打啦。” 打起来这些人也不会是龙的对手,但是港口需要人才,他还得给兰堂继任之后留点干活的人呢。 面对眼前乌泱泱的一群异能力者,阿遥站在泥泞里,半分不见被针对的颓色。 人群中有人想要张口:“小子,你已经被我们包围……” “不许动!”阿遥表情突然严肃,现学现用又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龙是严谨认真的龙,一群人被他一条龙包围,那当然一点问题也没有。 话音刚落下,一阵足以刺伤人眼的电光亮起,道道波纹如裂口四散,雷元素浓郁得即使是普通人都能看见其中隐约的紫色雾气。 遮天蔽日的黑云终于在此刻化作了如注的大雨,倾落雨滴下地面紫色纹路连贯在一起。继承于八重神子的阵法第一次在异世界用在人类身上,数面淡紫透明的光壁突兀升起又闭合,将内部封锁成一块逃不开的独立小区域。 外面阿遥还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别碰屏障啊,带电的。” “你要做什么!”“和我们港口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别动,让我用异能力试试看能不能破开他的异能。” 阿遥心道我才没有输出屏障的异能力,雷元素来自于天地之间地脉流动的力量,在掌中可以化作闪电风暴和电流。来自地脉的雷元素源源不绝,被人类当作发电的动力,但他在横滨呆了那么久,也没见到这个世界的地脉冒出头。 唯一带上地脉气息的还是异能者使用异能力的时候。 “我什么都没干啊,你不要污蔑我。”阿遥心情很好,还试图安抚一句,“我不杀人,你们在这里等等就可以了……诶,那边那个!别用刀割啊。” 脚抬起,再挪地,阿遥慢腾腾地把自己从缠绕的泥泞中拔出来。他坐在离地数米的钢铁墙壁上,双手撑着脸在高处望着下方。 显然有人没有理解龙的好心好意,用金属匕首近距离触碰带电的屏障,刺啦一声被电得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他轻轻叹口气。 人啊,总是不听劝。 龙设的屏障是那么容易就能破除的吗! 往屏障内部丢了一套体外心脏除颤器后就没再分过去过多注意力,双眼焦点落在远处沙滩翻涌的波浪上,看着因滂沱大雨卷起的海面起伏不定,连绵到天的另一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阿遥维持捧着脸的样子安静等待,屏障牢笼内的一切骚动都被他无视,就如同人类不会在意蚂蚁的抗争。他的姿态明显是在等待什么,懒懒地缩成一团,足尖在半空中一晃一晃,如同钟摆有规律地来回摆动。 雨水落在发间,还未有停歇之势,骤雨中海水如同世界上最深最黑暗的污秽,目及之处一片看不透的深黑。 阿遥无聊,他的视觉和人类不同,指尖一挑就将雨珠击飞,落在脚下的屏障里,激起一丁点肉眼难辨的电弧。 在被他关起来的异能力者中,有一名年长被簇拥着的高层干部,阿遥非常欣赏他,因为他相当有自知之明,早早地放弃挣扎,没有像别人一样还在孜孜不倦攻击屏障。 龙不讨厌聪明的人类。 “这位先生,我相信您对港口并无恶意,”高层干部还用了敬称,“但是,如此下我等面子,港口必将找您讨要一个说法。” 隔着人群,阿遥大手一挥,毫不在意:“没关系啊,我会付出代价的。” 仔细一听,好像不是“你会付出代价”,而是“我会付出代价”。 谁?眼前的这位少年吗。 高层干部都被阿遥说愣了,过了许久才续上之前的话:“……异能力再强也无法撼动一个庞然大物,只要我们的后援跟上……” 阿遥老神在在地补充:“啊啊,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港口的异能力者很多你们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人数多了我必然不能如此悠哉游哉地和你们玩。” 他的语气听上去都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破罐子破摔的阿遥两手一拍:“哎呀,这不是代价来了嘛。” 视网膜上突兀出现的两个小点遥遥地从海滩方向走来,缭绕模糊的水色之中连身影也氤氲着沉沉水雾,由远及近,两个小点快速掠过。 为首的竟然是去而复返的老首领。 然而跟着他一同前往追击中原中也的属下们都已经失去了踪迹,唯独空气中最后一丝残留的血腥气还朦胧地诉说在不知名角落中发生的故事,最终在大雨中也幽幽地散去了。 中原中也也不见踪影,跟在港口老首领身后的竟然是此前从未露面过的兰堂! 港口行动部队底层成员·兰堂。 阴雨中兰堂的肤色愈发惨白,远处望去人影轮廓都与青黑海面融为一体,他见了坐在集装箱顶部的阿遥只是勾了勾嘴唇,却成了青黑色调里唯一的粲焕。 手自然地落在唇边,遮掩着向集装箱顶的少年做出口型,一顿一顿:“你,们,成,功,了。” ——此时站在阿遥面前的又成了彩画集的主人·兰堂。 彩画集有两种效果,其一是创造、湮灭、连接两处的亚空间,其二是由灵魂及身体,操纵一个人的尸体。 异能力似乎是这个世界地脉在人类身上的折射,等同于神之眼是提瓦特内赐予普通人类调转元素力的凭证。兰堂是阿遥感受过体内地脉力量最强的人类,比疑似和镭钵街大爆炸有关的中原中也还要强,比横滨市内曾见过的每一个人都要强。 如果他想,他大可以不管不顾,直接冲进港口的大楼顶层,于万军丛中取老头首级。然而光靠杀是达不成成为首领的目的,关键是要如何合理、自然且顺理成章地成为港口的继承人。 想来再次出现在阿遥眼前的白胡子老头已经成为了兰堂的傀儡,阿遥眨眨眼:“中也呢?” “你在找你的弟弟吗?”老头桀桀笑了一声,露出鲨鱼一般的满口利齿,“他已经死了。” “你弟弟很强,可是他实在是太小了,能处理掉我身边的一群废物,但是除不了我身边新来的这位异能者。” 老头在兰堂的操纵下,走过去,拍了拍兰堂的背,倒是显得十分信赖。 “哦——”阿遥懂了,懒懒地拖长音。 他掐着嗓子,故作夸张的惊恐,还带着点无辜:“那我——好害怕啊——不要杀我啊!” “噗,你真是……”兰堂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一心二用对他来说十分简单轻易,和阿遥寥寥对话的同时还有空操控港口的老头摆出攻击的架势。 既然关键是如何顺理成章地成为港口的继承人,那重点就不在杀死对方,而在于登位的合理性。按照江户川乱步的计划,中原中也引开大多数人,让太宰治潜入港口内部,阿遥接应中也再控制住机动部队,制造空隙让首领和兰堂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见一面。 反正兰堂答应了会配合的嘛。 而后被操控的兰堂和首领出现在海滨,勇者打败恶龙营救了公主,最终落下happy 第73章 第 73 章 昏暗的囚室内灯光不自然地跳动了一下,惊起光亮一抖,就像尾崎红叶的心脏在这一番说辞之下心脏跳动得更加激烈了一样。 她以为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自己越发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望向太宰治的眼神平静自然,眼前的人甚至称不上少年,看上去比她托付发簪又因她而死的孩子年纪还要小。 他甚至还穿了一身奶里奶气的奶牛装! 尾崎红叶只在普通家庭的三五岁幼童身上看见过这种幼稚的装束。 然而这个孩子竟然能够突破重重险阻站到面前,劝说自己将屠刀对准港口的旧主,他的能力至强,说出的话也暗自符合尾崎红叶的心意,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既有浓烈的恨意又有暗藏的认同。 尾崎红叶,异能力金色夜叉,被港口培养出的异能杀手,身份永远见不得光。 爱意随恋人逝去而消亡,自我人格被老首领抹杀,将她死死绑在港口这艘船上。 “好。”尾崎红叶的声音不免带上虚弱,同时坚定道,“我跟你走。” “我就知道姐姐肯定认同我的计划,毕竟我是真心为了你好嘛。” 太宰治调皮地眨了眨眼。 蹲在地上久了,站起身的时候都感受不到腿部的知觉,等站直了之后才有如针扎的酸酸疼疼在腿部蔓延开来。 太宰治呲牙咧嘴地吸气,嘶嘶抽着凉气,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牢房房门门口,端详着上锁的锁头。 嘴里叼着的长长麦秆不知何时转移到了手里,他将麦秆对折对折再对折,对着锁孔一插一转。 尾崎红叶只听见啪嗒一声。 困住自己数日的牢房就在此刻被太宰治破开,走廊深处的通道连接上地面,敞亮地向她展示足矣让两个人并肩走出去的牢房门。 太宰治开门的时机刚刚好,因为在同一时刻,一个苍老的身影恰好出现在门口。 “尾崎红叶!” 尾崎红叶一见老首领的身影就忍不住瑟缩一下,她慌忙地低下头,好让人看不见她眼中快要溢出来的愤恨。 都是这个人,如果不是这个人,她早就—— ‘老首领’用手扶了扶下颌的白胡子,向属下下令:“过去的事情我就不计较了,放红叶出来吧。” 他身后的属下应了一声,走向前拆掉套在尾崎红叶手腕和脚上的镣铐,全程像是从来没有看见太宰治一样,尾崎红叶疑惑又不动声色地看了两人一眼,似乎都产生了些许太宰治其实是她臆想出来的错觉。 她注意到老首领派来拆除枷锁的人是一个她未曾见过的长发男人,黑发绿眼,高鼻深目,肤色白皙,一看就不是日本人。 正是兰堂。 他在废弃集装箱区假装和阿遥打了一架,当着港口的行动部队面击杀了敢对首领不敬的大猪头面具,完成了一场华丽自然的“公主救美”秀。 算是为之后的火速上位乃至成为港口板上钉钉的下任首领打下坚实的基础。 秀完之后兰堂便火速赶往港口捞他家另一个钻透风管道的崽,此刻他似乎注意到尾崎红叶的打量,得体又轻微地笑了笑。 老首领旋即开口:“这是兰堂,红叶,你以后也要像保护我一样保护他。” “……果然受不了你用这副脸说话,”太宰治低声说了一句尾崎红叶听不懂的话,在她生疑之前又立马附和上,“是啦,姐姐,这是兰堂,要乖乖听他的话哦。” 着重咬字后半句话。 尾崎红叶立刻明白,这位素未谋面的兰堂君就是她即将见证的首领交替中的其中一个。 兰堂没有再进一步解释的打算,尾崎红叶既不需要知道兰堂的异能效果,也不需要此刻的老首领早就被换了内芯,她只需要履行契约就足够。 “红叶小姐——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兰堂微笑,温柔但不失强势,“我已经让人给你准备好了房间、衣物和热水,稍后就会有人带领你去。” “请不要太过介怀,风雨和黑暗总有一天都会过去的。” 太宰治吐槽:“如果往我衣柜里塞满白衬衣和背带裤的时候你也这么温柔就好了。” “衬衣和背带裤总比你现在身上这种毫无品味的睡衣要好。”兰堂顿了顿,声音竟然听得出一丝幽怨,“我没想到你们出去逛了一圈就买了这种品味的衣物回来,版型和设计都等于无,也就材质亲肤这一个优点。” “略略略。”太宰治吐了吐舌头。 他的态度装模做样又毫不掩饰敷衍,快速向老首领虚虚鞠了一躬,自顾自地越过门口两人走出房门,在踏进走廊的时候还回头示意尾崎红叶:“跟上。” “太宰。”兰堂在身后提醒,“走慢点,别撞着首领大人。” ——别碰到人,免得人间失格触发,当场让生龙活虎的老首领变成一具瘫倒的尸体。 有时候异能力真的是很麻烦,太宰治看上去有点不耐烦,往前迈腿的时候想起自己答应过阿遥要配合他们的计划,又收回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侧过身,等在原地让兰堂和他的傀儡先走。 侧身的时候听见兰堂叮嘱他:“别乱跑,在大厅里等我,我安顿好红叶小姐之后和你一起回家。” “哦。” 他答应了。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超过江户川乱步的预测,好像老首领在港口的成员里一直以来都是这种随性易怒的脾气,随随便便杀人,随随便便把尾崎红叶关进去又放出来,港口暴戾的名声在横滨早就传开了,就算是内部人员自己,对首领的所作所为也不敢询问一声。 兰堂和太宰治很顺利地就将尾崎红叶带出地牢,过程之中无人敢置喙,走到地面,港口大楼的一层大厅空荡荡的,偶尔人影一过,不过至少看上去比太宰治偷偷潜入的时候要有人气得多。 “别担心,姐姐,我们之前说的事情一直有效。” 港口的员工宿舍按部门划分在另一栋楼的中间楼层,在尾崎红叶被兰堂拉走的时候太宰治就留下了这么安抚的一句话。 他年纪小,样貌讨喜,又是首领和兰堂先生亲自带回来的孩子——流言传播的速度比想象中要更快,兰堂勇救首领的英勇事迹早在俩人一同回到大楼的时候就跟着音速传遍了港口afia的一层肆意闲逛,也没有人敢出面阻拦他,偌大的横滨地下势力龙头老大的会客大厅被他当作菜市场一样随意晃悠。 偏偏嘴甜又会哄女孩子开心,跑到前台和噤声的接待小姐说话,踮起脚询问:“美丽的姐姐,你身后的书可以给我看看吗?” “啊?哦……”前台小姐愣了愣,回头,“你说的是这本吗?” 前台后的置物架上放了许多书籍杂志,大多是为了装饰的,就跟窗户上的窗花和圣诞节的圣诞树一样毫无区别,前台小姐自己都不清楚置物架上放了那些书籍,又该不该给一个十岁的小孩看。 她以为太宰治是对花花绿绿的封面感兴趣,准备挑一本不是那么血腥暴力的杂志给他,然而太宰治摆摆手,示意客服小姐手再往里挪一挪。 “不要这些,要——对,要最后面红色封皮的那本。” 那本书藏在一堆杂志最后,抽出来的时候才看见上面的封皮和漆黑硕大的几个字。 《完全自杀手册》。 接待小姐嘴角抽了抽:“这……小朋友,你看这个不太好吧……” “没关系,就要这个。” 这个书名听上去也太符合他的审美了! 太宰治乖巧地冲小姐姐笑了笑,同时心底一阵翻涌秘密的欲望让他迫切地想要得到这本书,明明之前太宰治和接待小姐一样是等到书从杂志之后抽出来才看见书名的,但他好像从提出要求的那一刻就认准了这本书。 就好像有一种隐秘的声音告诉他, 你一定要得到这本书。 。 同一时间,提瓦特。 风吹过,掠过奥摩斯港喧闹的上空,将江河的波涛吹进一望无际的大海里。一艘数层楼高的大船落下船锚停在深海之上,随后一艘仅能容纳一人的小船被放下来,逆着波浪和海风的朝向缓缓驶入须弥的港口奥摩斯港。 小船停在码头附近,其中的人轻轻一跳,风托住他的足底,让他稳当地落在了青石板干净整洁的路面上。 来人一头白发,额前挑染红色和身间若隐若现的枫叶一般燃烧,枫原万叶再一次跨过山海的足迹,从极东的稻妻乘船来到须弥。 上一次他是受人所托护送阿遥前往须弥,这一次他依旧是受同一个人的托付,来须弥送点东西。 奥摩斯港内四处蔓延着香料的味道,枫原万叶有点不适应,他皱了皱鼻子,在码头处四处张望。 随即身后落下一个声音。 “喂,你就是稻妻派来的人?” 枫原万叶吓了一跳,他也算是举世无双的剑客,曾经扛下过雷神无想的一刀,然而来者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身后,他还一点察觉都没有。 手立刻扶上腰间的刀,同时还下意识地护住了和刀放在一起的布袋子,枫原万叶回过头。 斗笠之下是一双同时充满悲悯的神性和傲慢的人性的眼睛,两相矛盾却并非复杂,散兵于斗笠之下只堪堪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嘟哝一句:“……原来是丹羽的后人。” “阁下怎么知道我祖上的姓氏?”枫原万叶试探性地问,“是名为散的故人吗?” “是又怎么样。” “如果是您的话,祖上托后人向一个叫阿散的故人带话,”散兵的画像在丹羽家和枫原家一直留存,就算神态服饰截然不同,那一张脸还是很好辨认的,枫原万叶道,“祖上说:‘你这孩子就是太死心眼了,我和踏鞴砂的大家都过得很好,你和阿遥也要好好生活下去啊’。” 散兵:“……” 他都能想象得出丹羽久秀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有多欠揍了。 枫原万叶注意到他的神情,没过多久就放松下来,笑着说:“不过我见您这个表情,就知道祖上的情况您已经知晓了。” “……多余。” 纵然他知道枫原万叶这一次前来须弥是为了帮神里绫人和八重神子送点东西给他,但散兵依旧没想到简简单单的交接和护送任务的开局会是这样,他顿了顿,好不容易等到心脏平复下来,才问道。 “东西呢?” “在这里。”枫原万叶解下腰间的布袋,“神里大人托我送来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并且在临走之前,神里大人让我告知您,无论成功与否,请务必不要将祸端引到稻妻。” “切。”散兵接过袋子,满脸都写着无所谓和麻烦。奥摩斯港人来人往,海浪拍打着出港的货船和潮湿的码头,无人在意此时此刻曾经差点颠覆须弥的前愚人众执行官现正机之神在这里和他人做交易,颠了颠手里的袋子,又饶有兴致地挑眉。 “如果我失败了,那皆大欢喜,提瓦特一如往昔。” 眼前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打算让他参与进来,天空岛和天理维系者的事情只在少数几名知情者中流转。 散兵只能说得含糊其辞,换上了一副遗憾的脸,又忍不住开嘲讽:“万一我成功了,那还是请你们稻妻不要太过期待一成不变的永恒得好。” 第74章 第 74 章 热闹繁华的奥摩斯港人影憧憧,枫原万叶忍不住问:“阁下,什么叫最好不要期待你的成功。” “凡人,太过刨根问底可不好。”散兵挑眉,“你们神里大人不是说了不要把祸根引回稻妻吗,你现在就是在违抗他的命令。” 面对昔日故人之后,散兵觉得自己已经很友善了,他既没有叫枫原万叶滚也没有无视人家直接走过去,甚至还好心好意地劝诫对方不要再继续问下去,要是换了别人,他可能早就转身离开,才不管这人搅合进来会不会被天理一刀把灰都扬了。 他站在原地,顺着帽檐的缝隙向外看去,见枫原万叶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又碍于散兵的态度,最终温和地笑了笑,把一切问题都咽了回去。 ……笑起来确实和丹羽很像,都傻里傻气的。 “东西送到了,你可以走了。”散兵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嘲讽姿态,视线落在枫原万叶身上的时候又突然停顿。 见枫原万叶真的转身就要回到自己的小船上,小船接驳大船,最终会远离这片国度,散兵又突然拦住人,问道:“等等,你刚刚提到了阿遥,你已经见过他了。” 用的是肯定句, 枫原万叶一愣:“是,当时遥大人有事要前往须弥,正是在下受到神里大人的嘱托,将遥大人从稻妻送到须弥的奥摩斯港。” 又顿了顿,想起在船上提及丹羽久秀时那条有一点伤心的龙和眼狩令时期帮忙偷渡他的终末番首领。 枫原万叶忍不住关心地问:“敢问……遥大人现在在哪里?” “暂时不在这里,”散兵望向枫原万叶,上上下下反复打量他,面色还有点古怪,“你和阿遥很熟吗,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额,这个,” 枫原万叶想到送阿遥来须弥的时候,分别之际阿遥头顶一条淡紫色的头纱,还泪眼汪汪地拉住他的手。 “遥大人说,”枫原万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轻咳一声,“他邀请我未来参加他和阿散——也就是您——的婚礼现场。” “……” 散兵突然就舒坦了。 这一舒坦连紧蹙的眉头都舒展开,散兵侧过身略微欣然地看了枫原万叶一眼,果断道:“那你别走了,先留下来呆几天。” 他说的那么笃定又那么淡定,都直接把枫原万叶说懵了。 又不让他问,又不让他走,留下来做什么? 枫原万叶一头雾水。 他能看得出来这位戴斗笠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少年的真实年龄一定比他想象中还要大,而且一口一个凡人想来与人类也并无瓜葛,他们之间顶多是有一份祖上曾经的渊源在,但这份渊源也不至于让他卷入可能的祸端中吧。 总觉得这位叫阿散的先祖故人似乎在酝酿什么足以席卷整片大陆的风暴。 但枫原万叶大概是家族近五百年来的传承耳濡目染,他有着和丹羽久秀一样的,对阿遥和阿散这一龙一人偶的宽容和无奈。反正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得。还不如留下来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枫原万叶同大船上的船员打了声招呼,便保留着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暂时留在奥摩斯港,他倒也没有觉得自己有掺和进去的实力,就近找了个投宿点住了进去。 客房窗户对着奥摩斯港背后的巨大树干和锋利陡峭的高山,视野不开阔,常年处于背阴之下,温度都比港口要低一点。枫原万叶偶尔能从窗户外看见神出鬼没的散兵在做什么。 第一天,散兵从商业街买了一摞纸和笔后就消失了。 第二天,散兵没出现。 第三天,散兵没出现。 第四天,散兵领回来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金色长发少年。 少年像是凭空出现的,眨眼之间就出现在奥摩斯港的码头上,也不知是不是提瓦特所有的海滨城市都阴雨绵绵,神无冢也好,奥摩斯港也好,乌青的云层从遥远的地平线延绵而来,卷起海水化作的水汽,在头顶化作丝丝落下的雨水。 滴答。滴答滴答。 雨水顺着发丝落下,将金发粘成一缕一缕的,因为距离隔得实在太远,风也被雨水阻隔,枫原万叶听不清金发少年与站在台阶上的散兵在说些什么,他只看见金发少年的侧颜,鼻梁高挺,和发色同样的眼神也温柔。 不认识,就是有点眼熟。 ……眉眼和五官怎么看怎么像曾经在稻妻参与废除眼狩令的旅行者荧。 窗外风声呼呼地吹,枫原万叶正准备开门下楼,问问将他留在这里的前辈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放他离开。 关好门窗以防阴雨落进室内,他向外走了两步,手还没碰到房门,刚好就听见“咚咚”两下敲门声。 “谁?” 大约是心里念叨谁,谁就会突然出现,枫原万叶推开门,就见到门口的人也有一头灿烂耀眼的金发,五官和刚刚出现在楼下和散兵交谈的少年明显能看得出血缘联系。 眼狩令时期在稻妻与荧结下了情谊,周游各国每次都会被卷进各种事端的旅行者也是枫原万叶的朋友,万叶忍不住勾勾嘴唇:“荧,你怎么也在这里?” ——而且还是一个脸红踌躇、瑟缩犹豫的荧。 她这样子实在是太难得了,一直以来都是英勇果断的旅行者居然露出这副模样,荧嘿嘿笑了笑:“……我就是听说万叶你也来须弥了,来看看,我就来看一看你。” 身边一直跟随她的白色小精灵派蒙抱臂不满:“什么啊,还不是因为旅行者的哥——” “派蒙闭嘴啦!” 荧一把捂住派蒙的嘴,阻止她将自己的小心思暴露在人前,然而荧惨就惨在只有一双手,只能捂住派蒙一张嘴。 身后不知道散兵和空什么时候走上来了,尾音高扬的少年音色响起,散兵:“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旅行者荧吗,听说你一直在各国旅行就为了找到你的兄长空。” 他的声音依旧讨打:“怎么都在同一个地方了,你都不愿意往空所在的地方挪动一步呢,倒是先跑来见这个稻妻人。” “……” ……你知不知道有个词语叫近乡情怯啊! 如果听力足够好,就能听见荧转身时全身骨头僵化一样发出的咔咔声,她有多想与空再次重逢此时就有多烦恼,但是都答应了要和眼前这个帽子怪一起面对天理,迟早要和空见面的。 收回捂住派蒙嘴的手,荧的瞳孔都在颤抖,干笑着打招呼:“哈、哈哈,终于见到你了,空。” 金发的深渊王子还什么都没说,散兵就又开口了:“兄妹二人在经历了巨大的灾祸后被硬生生分离,历经千辛万苦和漫长的时光终于重逢,一时难以面对也是可以理解的。” “……” 荧和空差点被噎得平地摔倒。 散兵居然会有讲人话的一天! 就如同天下红雨,太阳从西边升起,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在于它只存在微小的一瞬。紧接着散兵就和和气气地补上后半句:“——不过宁愿来见一个稻妻人,也不愿意往兄长的方向多迈一步。” “这种兄妹情谊,呵……” 果然会讲人话只是幻觉,就不该对他期待太多! 荧一言难尽地看着散兵在争得枫原万叶的同意后就大咧咧地迈进房内,悠哉游哉地仿佛在自己家,摆开凳子坐在书桌边,从虚空中取出纸笔铺在桌面。 此时才知道他第一天的时候买来纸笔的目的是什么。 散兵的字迹是还在雷电将军府的时候一笔一划自己练出来的,每一次落笔都精瘦锋利,他在信纸上写下“见字如唔”四个字后,笔在半空中稳稳停住,竟然一个字也没写下去了。 他好像停了很久很久,才顺着只有开头的信接着往下写。 窗外雨势没减,山海都被隐没在模糊的水雾里,散兵写信之前还是那副恨不得用嘴怼遍所有人的高傲模样,落座之后就仿佛天然地和世界隔开了一样,和一张桌子一副纸笔独自构成一个世界。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半垂着眼,专注于眼前的墨渍。荧上次见他如此平静还是在须弥城地下的造神工厂里,那时他们一起将阿遥送到未知的异界里,工厂内满是废墟,半空中全是空间崩塌造成的时空裂缝,在仅剩下一人的地面,散兵就是现在这个表情。 而今已经物是人非。 荧心里突然没由来地感伤,再次见到空的种种小心思都顾不上,她知道按照散兵和空接下来的计划就是捏碎神之心,召唤天理,她来到须弥的目的也是如此。天理是高于七神的存在,谁也说不准这一仗之后会不会有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 笔尖混杂雨声,在信纸上簌簌落下,没过多久就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 作为在场中央唯一的普通人类,枫原万叶这时忍不住开口。 “恭喜旅行者,你终于和你的兄长会面了。”他首先祝贺荧,顿了顿,温和道,“不过,散前辈,您让我留在这里到现在也没说需要我做什么呢……” “还不到时候,等我写完这封信,你就可以离开了。” 平静下来的散兵难得地没有呛人,他吹了吹墨迹未干的信纸,尾款还没写下,这信还没写完。 散兵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要写点什么,看向枫原万叶:“等我写完的时候,你会收到它,到时候带信去须弥城净善宫找小吉祥草王,把信交给她,她知道该怎么做的。” 比起枫原万叶的蒙在鼓里,荧显然知道更多,她忍不住问:“这信是给阿遥的?你不会把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写在信里了吧。”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收到信的时候说不定已经结束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接下来前途未卜,为了不让阿遥担心,这种事情你还是瞒着他好吧?” “瞒着他并不会让事态变得更好或者更差。”散兵一字一顿地说。 他已经领教过隐瞒带来的后果了,之前在须弥和博士合作妄图造神的事情他就没有提前告诉阿遥,最后的结局亦不算圆满。 “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散兵挑剔地看了看荧,“倒是你,我看你人际交往里才应该多学习一下怎么和别人沟通。” 她居然被嫌弃了! 她,旅行者荧,居然被一个嘴里从来没一句好话的人偶嫌弃了! 荧的瞳孔都止不住颤抖,她看向散兵,见他被打断之后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继续写信的兴致,又一扬手把写了一半的纸笔丢进虚空里,往空的方向望去。 散兵:“人齐了,我们走吧。” 空:“嗯。” 这帮自大的家伙离开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没个章法。散兵最后从窗外看了一眼未尽的落雨,扶了扶斗笠,跟在空的身后往外踏去。 枫原万叶往外追了两步:“前辈,信……” “你会收到的。”散兵头也没回。 直到背影消失在空山雨中,才听见传来的少年声色,带着散兵一贯的轻慢恣肆:“哦对了,给你一个忠告。” “告诉你和你的船员们,近段时间就别靠近大海了,否则,我可不保证你们的安全。” 第75章 第 75 章 选定的战场在海上。 须弥以南的海域旷阔几乎是无人踏足的场地, 即使在这里发生了一场大战,余波荡到人类聚集地也无非转化为可以被草神纳西妲消解的滔天巨浪。 人类不用去理解、感受即将可能到来的战斗,这正是来自正机之神对世人的爱。 “我说你, 不会是真的把自己当神了吧。”派蒙看了散兵半晌,狐疑道, “你不是说你对世人的爱是平等地赐予所有人失败吗, 居然还贴心地选了一个远离人类聚集地的场所, 你到底是怎么爱的?” “……你不会说话就闭上嘴。” 散兵的不满并未被几人接收到, 和枫原万叶挥别后, 从奥摩斯港出发, 以散兵、空荧三人的速度,到达南部海域无人群岛几乎是瞬息之间的事。 荒岛无人踏足, 蔓延的野草足有半人高,低矮的灌木倒伏其中, 海风从半空中吹荡整座岛屿,露出足底黑沙与白石交织的斑驳地面。 散兵盯着草穗尖头看了半天, 谁也说不清他在想什么,也许过了一刻也过了亘古的久远, 才见到已经在草地中央凝成雕像的散兵动了起来。 ——他从怀里取出了两样东西。 说是怀里也并不准确,胸腔既是空洞又是藏东西的好地方, 散兵神色淡淡,面无表情地用右手地对自己剖开胸膛, 从其中取出一个微微散发紫色荧光的棋子。 是神之心。 胸口空洞缓缓合上, 另一颗龙之心积蓄空气中的雷元素缓缓显现, 然而散兵没有顾及, 他静静盯着手中, 追求了那么久的神之心此刻在眼中好像和脚底的石头也没什么区别, 还不如另一只手里随风晃动的信纸来得重要。 “纳西妲说,神之心是天理颁发的神明证明,捏碎它就能唤醒天理,”荧好奇地问,“这是真的吗?” 空比荧沉稳,道:“应该吧,如果神之心也不行,那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唤醒天理了。” 他顿了顿,正准备再补充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出口。 散兵没有再给空任何机会,他根本没有听两兄妹的对话,对着神之心怔怔发呆,却在下一个片刻毫无预兆地用力,棋子样的心脏被紧紧攥在手心,其中的元素力不断被压缩压缩再压缩。 手臂力道加重到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手中的神之心最终不堪重负,隐约听见清脆又微弱的碎裂声。 咔嚓—— 大量雷元素逸散,天空一瞬间遁入黑夜又一瞬间明亮,荧顾不得观察散兵的脸色,因为一道白红相间的身影裹挟着天地流光破空而下,她的身体仿佛自成光源,被包裹在莹莹白光之中,冷淡地抬起头。 空在这瞬间下意识拔剑:“……来了!” 是天理! 捏碎神之心真的唤醒了天理! 紧接着他往上空飞了些许距离,举着剑挡在荧和散兵的面前,意图保护,然而还停留在原地的散兵目光越过空的肩头,在天理降临的那一刻面容便愈发阴鸷。 他瞪着降临的女神,一字一顿:“天、理、维、系、者。” 终于见面了。 “……” 像是从一场深眠中醒来,需要更多时间感知外部信息,飘在众人头顶的女神一言不发。 提瓦特大陆上空漂浮着一座天空岛,是天理的宫殿,居于空中的天理高于地面的七神。她的身上神性更多,一头莹白发光的长发逆重力悬于头顶,身上一条完全由元素力构成的裙子。 那道莹光的身影一动不动,声音比想象中还要低哑平缓,带着一种听不出男女老少的苍凉:“就是你们将我唤醒的?” 天理先是将视线落在了空和荧身上:“我记得你们,界外的旅行者们。” 而后又看向散兵:“至于你——你是谁?” “你身上有巴尔泽布的气息,来自深渊的罪恶技术,”天理无悲无喜,停顿片刻,“还有雷鸣之龙的心脏跳动。” 天理的威压覆盖整座荒岛,散兵直视着天理,道:“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流浪者而已。” “对,是我捏碎了神之心惊动你的,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天理大人……”微小的停顿几乎没人察觉,他拖长了尾音,“是你在世界树中写下了雷龙必死的指令吗?” 天理沉默以待。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这寂静无声就已经是最好的答案,荒原上连绵的冷风从胸腔中穿过,将五脏六腑都吹得冰凉。 散兵冷哼一声,问:“为什么?” “覆灭的坎瑞亚,和对此讳莫如深的七神,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竟然直接问了出来! 五百年前坎瑞亚覆灭的时候空曾经与天理正面对战过,那场席卷了整个王国的黑色火焰正中央就是天理冰冷的脸,而今荒岛之上她的面孔竟与空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因为,”她也真的回答了。 天理轻漫地扫过一眼:“因为,提瓦特是一块脆弱的大陆。” “……什么?” 不管这个答案究竟有多难以理解,不带感情的面孔一一扫过诸位,天理说:“坎瑞亚、雷鸣之龙还是魔神战争,我所做的皆是为了守护这片大陆,不管,要付出多少牺牲。” 污秽、禁忌知识和犹如实质的漆黑深渊才是构成整个宇宙最主要的成分。每一个世界都只是残缺的一部分,被一层如同气泡一般脆弱的屏障将人类的聚集地与漆黑深渊隔离开。 地脉支撑屏障,污秽被挡在外面,因此气泡内的提瓦特才会有日升月落,有繁星和清风,然而这不过都是虚假的昙花一现,就如同气泡缓缓上浮,最终会因为内外气压的微小差距而嘭地一下破裂。 每当提瓦特内科技和战争向前发展时,就会产生一种人类和魔神无法察觉的庞大能量,这种庞大的能量无法声渗出屏障,残留在提瓦特内就会造成屏障内外的气压差,终有一天,屏障会包裹不住内部能量,所有人会连同提瓦特大陆一起被深渊吞噬。 “到时候,坎瑞亚、龙、人类或是魔神都将是受害者和罪魁祸首。我做下的只不过是牺牲少部分人,换来大部分人类的幸存。” 空觉得难以置信,声音微微颤抖:“……就因为这种理由,坎瑞亚就必须灭国吗?你在动手之前都没有问过坎瑞亚国民的意见吗?” “那不重要。”天理说,“我并非人类,人类个体的想法是什么样的我并不在乎,我需要保护的是提瓦特和大部分生灵。” “人类是一种相当麻烦的种族,情绪复杂,感官多变,思维活跃,私欲重于集体利益,难以掌控。我不需要多此一举将理由告之他们,错误的就剪去,正确的就放任,保持愚昧和无知地生活,这才是最直接最稳定的保护。” “那阿遥呢?” “我并不认识名为阿遥的个体。”天理居高临下地看着斗笠少年,“也不认识你。” 散兵沉默片刻,倔强地站在地上与天理对视,他张了张嘴发出一连串的气音,最终胸腔跟喉管一起振动: “雷龙不是人类,你却无论如何都要抹去他的存在,也是因为如此吗?” 天理一字一句地回答:“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死寂以几人为核心,徒然向外蔓延开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如果科技发展和人类历史本来就是一种错误,那怪不得数千年来提瓦特始终没有一点新的变化,怪不得雷电将军曾说“唯有永恒才最接近天理”。 因为一 切能引起变革的东西会在动荡开始之前就被天理出手毁掉。 雷电带来新的能源,能源引领科技进步,又会被生性好斗的人类用于战争。 最后和提瓦特一起死亡。 “呵呵哈哈哈哈……” 在死寂中,散兵突然爆发一阵狂笑,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眼眶也变得微红:“就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 他忽然停止了笑容,怎样突兀地开始就怎样突兀地结束,在无人接话的空寂里,他打了一个响指。 须臾间,那封写了一半就被揣进怀里的信纸飞腾而起,被海上暖流的风裹挟,顺着风的方向飘向未知的方向。 一张纸而已,改变不了什么,天理只需要一眼就能看清信纸上的内容,无非是“今天离开须弥了”、“巡林队员非要教我口袋饼的做法,等你回来了尝一尝”、“神里绫人写信辱骂我,你以后把终末番的工作辞了吧”……诸如此类的琐碎小事。 她没有再管,任由信纸被打上散兵的烙印,被正机之神所剩无几的神力送往远方。 她唯二不知道的是, 第一,收信人抬头的名字是阿遥。 第二,这封信被风送往的是奥摩斯港的方向。 视线落在信纸上追出去好远,才在完全消失于地平线之前被近处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哒咔哒声拉回意识,天理回过头,平静地问:“你们,要对我开战吗?” 咔哒声的来源,是散兵从虚空之中将高大的人形机械召唤出来。 人形机械本该由神之心驱动,它是正机之神的神体,而此刻散兵的神之心已经被他自己捏碎,没有动力源的人形机体由他残存的神力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荧担心靠近一步:“……散兵?” “呵,不用你担心。” 稻妻一方托枫原万叶送来的东西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刻派上用场。 那是魔神奥罗巴斯的半块魔神之心,四百年前踏鞴砂锻造厂的动力来源,被阿遥一口吞掉后,雷电将军和八重神子将现场参与的心脏碎块和已有的晶化骨髓内的力量提取融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了散兵手里这小半块魔神心脏。 “好歹顶一会事吧。”散兵低声说。 “看来你们已经做好了选择。”天理,提瓦特的至高神轻轻叹息,“你们这是站在我和人类的对立面,作为提瓦特的罪人被世人审判吗?真可惜,屏障之间能相互感应,将你送去和雷龙同一个世界也并非不行。” “那倒不用了,我答应过阿遥要接他回来,没说过要和他一起流浪。” 紫光闪烁的电球在头顶亮起,人形机械四只手如莲花盛开在身后绽放,旅行者荧和深渊王子空分立两侧,只存在于这一刻的正机之神将满腔的愤怒和爱意都灌注在头顶的电球上。 空:“天理于人类只是枷锁。” 荧:“是阻挡我旅途的绊脚石。” 散兵勾了勾嘴唇,浓重阴影之中只有眼尾嫣红,他的笑容冰冷又充满邪性,冷冷地向天理宣誓。 “我从不关心人类,今天,我只关心你。”散兵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刹那生灭—— 第76章 第 76 章 金色的亚空间瞬间笼罩住没有做出任何反抗行为的阿遥。 眼前一花, 阿遥的视力很好,然而再好都看不清亚空间外的变化,如同电影的一帧被剪切到另一个画面, 只是一个轻轻的眨眼。 再次睁眼的时候就已经回到了镭钵街的另一端。 其实镭钵街的边缘也很少有人会来,雨后的无人小巷里全都是泥土和尘埃的味道,阿遥拍拍身上的泥泞,摘下面具抹了抹, 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小巷。 这里离兰堂家很近。 大摇大摆在港口mafia大闹一通的人推开家门, 惊奇:“咦, 中也, 你这么早就回家了啊。” “我的那部分任务结束之后就回来了。” 中原中也的任务就是把港口mafia的首领引到兰堂身前,要说起来这个全程由江户川乱步主导的计划拆分出来也就几块,兰堂藏在暗处解决中原中也带过去的首领, 阿遥大张旗鼓拦下大部分人假装死在兰堂手中,太宰治说服尾崎红叶作为首领交替的见证者。 兰堂,完美上位。 属于他的任务结束之后中原中也就被兰堂用同样的方式送回了大宅,此刻正臭着脸在厨房里撕掉方便面的包装, 壶里还烧上了热水。 阿遥看了他一会,打开冰箱,空空荡荡, 连一根菜叶子都找不到。 “哇,我们家真的穷到这个地步了啊。” 这一桶泡面居然是家里仅剩的存量! “食材昨天都吃完了,乱步说想吃零食拿着家里最后的零钱也跑出去了, ”中原中也皱着眉回答, “要是兰堂今天没上位成功, 今天就是保姆阿姨和厨师大伯在我们家工作的最后一天。” 阿遥很痛心, 深情认真地望向中原中也:“没关系, 就算你食量大个子矮,比兰堂吃得还多,身为哥哥的我也会努力搬砖养你的。” “……你走啊!” 中也再也不是那个会慌忙跌进海里捞人的那个小可爱了,阿遥撇着嘴,整个人活像没骨头似地趴在沙发上。 他爱怜地摸了摸沙发垫表面的真皮,这还是兰堂特定从古董店里买来的高级货,要是家里账本上真没钱了首先就把它丢出去抵债。 阿遥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上,从沙发靠垫上弹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眯起眼睛:“不过——安心啦中也,应该问题不大,我走之前兰堂已经控制住首领先生了,剩下太宰那部分应该大概也不会搞砸吧。” 中原中也吐槽:“你还真是信任他啊!” 明明是才捡回来没几天的家伙。 “怎么,你吃醋了吗?”阿遥吹了吹额前的碎发,“可是我确定他没有骗我啊,我直觉很准的!我猜太宰一定很喜欢我!” 中原中也都懒得吐槽他自恋,小小的个子站在灶台前,在水壶呜呼呜呼烧开的时候倒水泡面压盖一气呵成,默数三分钟后,把泡面连桶都放在了阿遥面前。 “要吃吗?” “好耶!”阿遥立马坐直身体。 白腾腾的雾气堆在了屋顶,中原中也盯着阿遥把一大口面塞进了嘴里,他迟疑了一会才问道:“……不会有问题吗?” “什么?” “就是港口mafia的事情,”中原中也斟酌道,“你是作为港口mafia的敌人出现的,也是作为港口mafia的敌人死去,就算出现在人前的时候你带了面具,可是身形和头发不会改变,你……以后该怎么出门呢?” “啊,你说这个啊。”其实阿遥就只是嘴馋想尝一口味道,他把泡面放下,“不用太担心。” 啪,打了一个响指。 一瞬间,披散在背后的紫色长发就从头顶到发梢变成了一种神秘灼目的白色,换了发色之后仿佛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像是藏身于琥珀的玉珏终于焕发光芒,紫发的阿遥每天嘻嘻哈哈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白发的他神情未变却 仿佛其中多了那么一点东西。 多了一点不似人类的东西。 中原中也知道阿遥是龙,却不知道这种状态其实是阿遥完全放开体内雷元素的状态,连带发丝都缠绕着莫名的力量。 他就看见眼前的人笑嘻嘻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怎么样,这样是不是就解决了!不要太操心啦,中也。” 阿遥捻了捻胸前的一撮发丝:“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横滨用这种形态呢,你还是第一个见到我这样的人呢,有没有觉得很荣幸?” 中原中也死鱼眼:“……才没有啊。” “我看出来了,你在撒谎。”阿遥摇头晃脑,“你其实很喜欢我白发的样子吧。” “没有的事。”中原中也还在嘴硬,他莫名想到了当初他追逐阿遥坠入深海之后,跃浪而出的有翅巨龙背上的白色鬃毛,那是阿遥在这个世界里唯一一次化作龙形,久远的画面唤醒了中原中也的记忆,从那之后阿遥的行为动作都和正常人无异,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有真切的实感。 啊,原来他真的是龙,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龙啊。 阿遥尝了一口就把泡面碗递给中原中也,这毕竟是不属于他的加餐。白发的龙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他看向中原中也,眼睫轻缓地眨了眨,就如同一只蝴蝶落在了纤长的睫毛之上。 嘿嘿笑了一声,阿遥整个人又重新瘫倒在沙发上,他从胸口摸出了随身携带的小镜子,葱白指尖在镜面上一笔一划写下阿散的名字。 同时还小声念叨:“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港口mafia也好,还是我现在的白发状态也好,还是得告诉阿散才好。” 中原中也忍不住吐槽:“什么啊,你们不是才分开没多久吗,而且阿散都没真实来过这个世界,你说这些他能理解吗?” “我说你这就不懂了吧,”阿遥数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已经好多好多年没和阿散见面啦,而且情侣之间就是什么小事都要分享,阿散从来没说过烦,我没把你今天早餐面包烤糊的事情告诉他就已经很不错了!” 龙非常语重心长:“中也啊,你这都不懂,以后可怎么谈恋爱啊,你不会要孤独终老一辈子吧。” 年仅十岁的中原中也:“……” ……他的人生还很长,不至于活成这么沉重的样子。 趁中原中也失语的片刻,阿遥手指灵巧,已经在镜面上划下三次阿散的名字。 莹莹白光如星河流转,暖洋洋地包裹住全身,这时两方世界流速相似空间连通的证明,如果不出意外,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会在几个呼吸之间就出现在他面前。 阿遥静静地等待,屏住呼吸。 然而这一次却和以往不同。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经历了四季般漫长,光华模糊了视野,在最刺目耀眼的时刻停驻了片刻又缓缓消退,然而散兵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直到白光散尽的那一刻阿遥的眼前都只有他自己。 唯独在光褪去的那一刻,一张信笺突兀出现在半空,啪嗒一下落在地毯上。 阿遥把信捡起来,信笺背后用印泥封得死死的。将信纸在手中的时候阿遥突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直觉如同过去千百次一样生效,急匆匆的他立马从沙发上弹起来。 尖锐的指甲划开印泥,霎那间,海风咸湿的味道透过信封,阿遥从不知道即使同样是海水,分离在两个世界,提瓦特和横滨的大海味道也有不同。 信纸展开,锋利隽秀的字体抬头。 是横滨日语的,“见字如唔。” 这不是阿遥第一次收到散兵的信件,但是用日语写的是头一次。全提瓦特只有阿遥和散兵两个人懂得异世界的语言,阿遥不知道散兵这一次是为了什么才会使用这种文字,视线往下扫。 “前阵子空离开深渊,委托我帮他联络旅行者,我被他缠得没办法,算了,总之是和他有过约定,帮忙找人 就找人吧,就是他和荧相认之后那种黏黏腻腻又不说话的状态真让我觉得心烦。” “有话不会好好说,要不然长了张嘴是用来当摆设的吗?” 长了嘴但是在踏鞴砂背着散兵干了不少事的阿遥:啊,总觉得也被连带着骂了一顿呢。 散兵骂人的时候总有种机//枪扫射的错觉,阿遥晃晃脑袋,把脑子里灌的错觉丢出去,接着往下看。 “我见到了丹羽的后人。”后面的笔触显而易见地停顿了,不知执笔人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心态究竟如何,阿遥只知道后半句话阿散假装若无其事的语气,“是神里家那个男人派他来送魔神奥罗巴斯的残蜕。” 就像阿遥说的那样,散兵也总是会在信里写下诸多琐碎的小事,任由读信的人在心里凭空描述一个写信的身影,凭空填补上未曾参与过的故事,就好像他们从未分开。 说谎或者隐瞒造成的苦果他们早就已经尝过了。 所以散兵没有隐瞒任何事,他讲了他和空荧的计划,讲了他们踏上了须弥外海的无人岛屿,讲了他捏碎了好不容易得来的雷神之心。 在信纸的最后,是散兵用神力仓促之间留下的一句话:“天理说,你带来的雷电和坎瑞亚的科技会激发引起世界崩坏的能量。” 嘭—— 阿遥无知觉散发的雷电瞬间击穿了玻璃桌面。 玻璃粉碎的声音吓了中原中也一大跳,他忙不迭地凑上来,却看见阿遥没有焦距的双眼和苍白的脸色,连同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耳边还有他的喃喃:“阿散……去见了天理……” 即使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阿遥还是有点难以接受的虚幻感,尤其是散兵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好像预示着从天理的角度而言他才是引起世界崩坏的大魔王。 如同他在港口mafia扮演的恶龙,在提瓦特却成了货真价实的恶龙一样。 “不行!”阿遥腾地站起来,“不行,我不能在这干坐着什么都不做。” 眼前一花,中原中也只看见上一秒他的好二哥还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读完信后却仿佛变了一个人,着急忙慌地朝屋外崩去。 “诶!阿遥,你去哪啊!” “我去海里。” “你去海里做什么啊喂!” 虽然知道眼前这个人即使掉进深海里也不会被恐怖的水压挤成肉泥,但中原中也还是紧紧跟上去,重力异能让他能用比谁都快的速度飞起来。 他抓住阿遥的手腕:“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要跟你去。” “这件事和你无关,中也。”阿遥停下来,回过头深深地望着中原中也的眼睛。 中原中也这时才发现当头发变白后,阿遥那双紫色的眼睛也深邃浓郁得不像样子,他认真地看着中原中也,认真道:“阿散在提瓦特撞上了一个强大的敌人,我无法忍受自己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我要去找他。” “要找他,我就得联系上这个世界的地脉,地脉是世界万物的本源,是世界的支撑,只有找到了地脉,我才能让它送我离开这个世界,回到提瓦特。” 他说的很容易,可实际上过了这么多年,无论是上天还是入地,阿遥一次都没有联系上地脉。 仅仅在几年前横滨近海的最深处,得知地脉的源头在横滨市内。 阿遥说得坚定又执着,唯独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才带上了一点不知该如何做的茫然:“我在之后已经去了很多次海底,却再也没有感受过地脉,可是……不这么做的话,我现在又能做点什么呢?” 他被困住了。 中原中也干巴巴地问:“敌人,有多强大?” “神明遇上,也有可能会死。” “……” 中原中也张了张嘴,他还太小,这种事情超出了认知,此时此刻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要说什么? 你别着急 ?你别去?……怎么说都像是没有站在阿遥那方考虑没有任何意义的安慰。 拉住的手腕稍微用力一挣,就挣脱了中原中也的重力桎梏,被留下来的那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阿遥推开了门,门外有一种雨过天晴的清新味道,大雨之后云层被驱散,落日将最后一抹橙色金黄的余晖轻柔地落在阿遥白色的发丝上。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走,门外就传来疑惑的问候:“马上入夜了,阿遥,你这是去哪?” 阿遥推开门的时机正好是兰堂下班回家的时间。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情,家中唯一的长者脸上却不见疲惫,反倒焕发出生机勃勃的光彩。 兰堂上下打量一脸着急的阿遥:“怎么,在我和太宰不在家的时候,你们两个在家里做了点什么?” “我……” 阿遥张嘴。 突然,他在此刻感受到了一阵磅礴的力量。 这股力量距离近得可怕,而且毫无掩饰自身的意图,莫名地就让阿遥想起了在提瓦特最后的痛苦。 ——那是被世界树洞穿胸膛的瞬间。 在兰堂背后,是同他一起回家的太宰治。柔软凌乱的棕黑色卷发此时从兰堂背脊后探出,水润的鸢色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临行出门的人。 太宰治和出门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甚至还温和又俏皮地冲阿遥笑了一下,伸出手,小幅度地招了招。 唯一和上次见面不一样的地方是,他手里多了一本书,随着伸出的爪子在兰堂肩头招了招,那本被太宰治高高举起的书也在半空中哗啦哗啦响。 越是响,属于地脉的力量就越是强烈。 那股力量阿遥遍寻不得,这几年都快把横滨每一寸土地翻过来了也没有找到,此刻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太宰治手里。 还伴随着他的笑容,此刻怎么看都有一种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 “阿遥哥哥,你是在找这本书吗?” ——是这个世界的本源地脉之力。 第77章 第 77 章 这个世界的地脉居然伪装成了一本书?! 阿遥瞬间变了一个脸色。 此时此刻, 兰堂庄园的大门口,他再也不是那个任由小崽子趴在头顶随便贴贴的好哥哥了,他现在是冷酷无情的一条大魔王龙! 冷漠如他, 阴沉也如他,伸出的爪子轻轻松松从兰波身后把小小一只太宰治提溜出来,而无论是兰堂也好,还是中原中也也好, 没有一个人阻止阿遥把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太宰治提进屋里。 阿遥把太宰治聚到和视线平齐, 晃晃:“把书交出来——” “不给。” 再努力地晃晃:“把——书——给——我——啊!” “才不给!”太宰治两只脚在半空中乱蹬, “就不给!这可是我从港口mafia找回来的战利品!救命啊!杀人啦!” 他瞪着一旁好整以暇站着看好戏的两个人, 震惊:“你们两个都不来帮我扯开这个人吗!” 兰堂慢条斯理,假笑:“我们可是mafia家庭。” 中原中也耸耸肩膀,无辜:“碰到你我的异能会失效, 更不可能是阿遥的对手了,太宰,你自求多福吧。” “你叫吧,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阿遥很严肃,阿遥很认真,他紧紧盯着太宰治抱在怀里的书, 没有直接动手抢是他最后的温柔。 他还挺纳闷:“你那么宝贝这本书吗,给我用用怎么了。” 太宰治伸出手指在眼前摆了摆:“我知道这本书有很奇异的力量,要不然也不会在港口mafia被我一眼找出来, 我也确实没有很宝贝它啦。” “但是呢, 我一看你很想要的样子, 就不想给你了呢。” “……”阿遥有点无语, “你还真是用最容易让人心软的语气说出最讨打的话啊。” “一般一般, 承蒙夸奖。” 相处时间不算长,但是阿遥已经有点摸清楚了太宰治的脾气——捉、摸、不、定! 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太宰治的狗脾气是再合适不过了。 和他讲道理会被他反过来带跑,和他聊感情反而容易被他抓住心理上的漏洞,他天赋异禀,妖异得根本不像一个小孩子,分明已经有了未来操心大师的风范,怪不得会被江户川乱步安排成为游说尾崎红叶的人选。 ——说起来他们一家人好像一个正常人都没有。 一个力量远超普通异能者的失忆外国人,一个疑似镭钵街爆炸起因的重力小子,一个多智近妖又对善恶边界没有明显好恶的前警校学生,一个执着自杀又喜欢玩弄人心的神秘人。 还有一头龙。 龙,才是这个家里最特殊的一个! 这么一想阿遥又得意了起来,他将太宰治的一头小卷毛揉得更乱,指尖戳戳他的额头:“说吧,你想要什么条件?” “怎么还要我自己提啊,你要想要我的东西,就得主动提出能用什么东西和我交换才行。” 阿遥想了想:“我变回龙形带你在天上飞一圈怎么样?” 下一瞬他就见到太宰治得眼睛亮了亮。 然而这还不够,还没有达到挑剔的太宰治的松口标准,阿遥又努力思索:“陪你海面蹦极,三次。” 见太宰治的神色,他连忙补充一句:“就我们两个人。” “噗。”太宰治笑了出来,这下连黏黏糊糊一直挂在嘴边的哥哥两个字也没有了,“阿遥真的好努力在想条件啊。” 他勉强将自己的表情收敛得严肃了一点,却始终没有完全隐藏住自己区别于旁观两人的洋洋得意,“你说的我都要,我还要自己再补充几个条件。” 阿遥正色:“你说。” “首先,我知道你肯定是想用【书】做点奇怪的事情,”太宰治眯了眯眼睛,“你想回你的世界吗,带我啊,我也要一起!” “……可以。” 太宰治接着说:“我还要你现在说,当着大家的面说,我才是你在这个世界里最喜欢的弟弟。” ——这算盘都快打到脸上了。 中原中也仿佛已经感觉到算盘珠子崩在脸上的疼痛感,他呲呲牙,几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太宰!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 这就是对他的针对,**裸的针对! 太宰治已经进化到了无师自通趋利避害的程度了,巧妙地将范围限定在“弟弟”之中,地位比阿遥长的兰堂是以后管发钱的大腿不能惹,没见过的阿散是恋人而非兄弟,江户川乱步和阿遥的相处也更多地像朋友。 只有他,中原中也,和阿遥才是货真价实的兄弟。 结果太宰治根本没理他,强行打断,对着阿遥吐吐舌头:“哎呀,阿遥,反正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 至于中原中也…… 哎呀,他被阿遥举得这么高,看不见小矮子是很正常的吧。 阿遥居然还真的思考了下,他盯着太宰治那张乖巧可爱的脸看了片刻,又转过头眼神安抚中原中也,转过头,非常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太宰,你知道我可以直接动手抢的吧,人间失格对我不起作用的。” 答应你三个条件已经是龙最后的温柔了! “我现在心情不太好,脾气也很急,你不要在这个关头得寸进尺。”食指关节弓起,暴栗敲在太宰治的额头,阿遥微笑地给出最后通牒:“你要再不同意,之前答应过你的也不作数了哦。” “……好吧。” 到最后,太宰治末尾提出的条件也没有得到阿遥的确切回答。 然而握住书的手已经松开了,阿遥轻轻巧巧地从他怀里取出了蕴含地脉之力的小册子,放入手中。 封皮起到一定力量压制的作用,将书的力量强行封在其中,这本书还没有被翻开过,否则溢出的能量早就会被阿遥感知到。 但是握在手心的那一刻,阿遥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即使两个世界的地脉之力有所区别,但他还是能感觉出来。 手里的这本书,就是这个世界的地脉,这个世界的本源之力。 指尖轻轻放在封面捻了捻,随后用力一按,挑起薄薄的纸页往外一扯。 ——【书】被翻开了。 紧接着,阿遥的眼前突兀出现一阵白光,那是比他用镜子和散兵联络时更强更盛的白光,笼罩住全部的视野,毫无死角。 在这一刻,整个世界的时间都静止了,目及之处全都是不可避免无法绕过的白光,阿遥觉得自己好像坠落到了另一个空间一样。 然而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说不清性别和年龄,也不知道心情和状态,就这么直接出现在了脑子里。 那个声音问:“外来者,你来我的世界有什么目的?” “没什么目的,我并非自愿来到这里,”还不是被提瓦特的世界树丢出来,恰好丢进了这个世界的。 阿遥耸耸肩,神神鬼鬼的事情见得多了,就算见到一个会说话的地脉也不值得稀奇,他甚至还开始抱怨:“你就是这个世界的地脉吧,真是的,我找了你这么久,早知道你能沟通,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在我眼前啊?” 也不知道书是不是被赋予了有问必答的特性,说实话阿遥根本没有指望书会回答,更多的只是在吐槽而已。 书居然真的回答了:“我能察觉到你身上,来自外来世界的本源之力。” “比我强盛得多。” 阿遥恍然:“原来如此。” 他找不到地脉的原因——是这个世界的地脉太弱了啊。 书大部分时间都在地心沉睡,只在关键时间节点的时候上浮地面,和提瓦特的世界树完全不同——那棵追着阿遥打的大树偶尔还会因为营养太多力量郁结在一处而在地表溢出。 如果提瓦特的世界树是一棵参天大树,那 这个世界的地脉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小树苗,树干脆弱得一掰就碎,甚至即使是阿遥都能轻易地碾碎眼前的书。 ——而后毁灭这个世界。 不过龙可没有真的想当灭世大魔头,他摸了摸下巴:“怪不得我会一头撞进这里,相比其他强大的世界我也没法突破世界屏障冲进去,真的是,龙早该想明白的。” 书无机质的声音又响起:“因为我只是一个碎片世界,能量不足,十分弱小,我需要支柱帮我维持这个世界,太宰治本该是我选定的支柱人选。” “本该?” 阿遥莫名还从中听出一股幽怨的味道。 他不知道幽怨从何而来,按理说书就是地脉,地脉是世间意识和记忆的集合体,不应该有情绪才对。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阿遥去做:“太宰呢,只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小孩,你能指望他做什么事,支柱什么的,不是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摆在你面前吗?” 阿遥微笑:“你刚刚说什么,这个世界缺乏维持下去的能量?那可太好了。” “我想请问一下,有可能激发战争和崩坏的科技力量和雷电力量有没有可能强化维持你的世界?” 空间似乎凝滞住了。 明明是怎么看都看不出区别的白光,阿遥却莫名察觉到了书的心动,他压制住心底的焦急和躁动,耐心等待书的回答。 也说不清是一秒还是永恒,时间在这片空间仿佛没有任何意义,那一个听不出任何感情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你想要做什么?” 心知肚明,这就是书同意的意思。 接下来阿遥的灵魂都在颤抖,回到提瓦特的念头,见到活生生的阿散的憧憬此刻让大脑都开始隐隐眩晕。 他忍了又忍,顿了又顿,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一点端倪,轻轻说道:“我知道地脉之间可以彼此感应,我也有可以让你定位的东西。” “在两个世界之间构建一条通道,”阿遥的声音轻微抖动,“我可以回家,你也能从那个世界汲取力量,这样可不可以?” 他要向他的月亮奔去。 第78章 第 78 章 地脉是世界的本源, 是构筑世界的骨、血、肉,是复苏万物的风, 撑起大地的岩。 在风吹不到岩也不存在的静止空间里。 白光氤氲, 最终在阿遥眼前化作一本书的形状,书在半空中摊开,书页中都是无字的空白, 在没有风的空间里被翻动一页页。 过了很久,久到阿遥以为书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他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就听见原本直接出现在脑中的声音从眼前书的本体中传出来。 “你知道, ”书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你知道你的提议意味着什么吗?” 阿遥平静道:“我知道。” 而后又是大片的沉默。 静止的世界里仿佛视野都被模糊成一片一片的光斑,阿遥没有焦点的视线直愣愣地望向书所在的方向,他当然知道书说的是什么意思。 世界如气泡, 地脉就是分隔内外的那一层膜,膜内是适合人类繁衍发展的栖息地,膜外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和秽念。如果书同意帮他在提瓦特和异世界之间构建一条通道, 万一通道破损崩塌了, 那世界外的黑暗和污秽就会一瞬间涌入膜内。 然后, 啪, 是气泡崩碎的声音。 回归本体的书声音变得更加雌雄莫辩,低沉的声音在陈述事实:“这里本就是一个羸弱的碎片世界, 如你所见, 我不如你原生世界的地脉那般强大,随时都有毁灭的可能, 我连自身都保不住, 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赌?” “你不会输的。” 阿遥的声音平稳, 勾了勾嘴唇:“你知道我是龙吧?” “龙是一种完全由元素力构筑的生物,不老不死,轮回不灭,只要世界存在,龙就永远不会消失。换言之,我就是世界的一部分,是地脉的伴生物。” 他的声音有一种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干涸,在书没有出声打断的空间中,阿遥娓娓道来:“如果——” “如果真有通道崩塌,横滨破碎的那一刻,那我的身体就会化成最精纯的能量填补漏洞,你的世界不会毁灭的,甚至说不定还能得到加强,因为我可是地脉可以运用的最强力量之一啊。” 在这一瞬,龙与书之间的白光都在震荡,如同最狂啸最冰冷的寒风从中哀嚎而过,又匆匆散去。 “……” 沉默了片刻,书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阿遥眨了眨眼睛,在他长而翘的睫羽之下,是一双微红又坚定的眼睛。 书的问题令他忍不住笑了出来,破碎而清脆的尾音从嫣红唇缝中流露出来,阿遥弯弯睫羽,回答到。 “因为我发现,其实我是一条很自私的龙。” 其实阿遥明白,如果他的存在会引发提瓦特崩坏,那远离那个世界才是最稳妥最明智的选择,天理会执着杀他,他反复在稻妻死了又活,都好像是在冥冥之中被设定好的命运,告诉他留下是错,离开才是对。 可是他不甘心。 他真的好不甘心啊。 “我在横滨有了新的家人、朋友和羁绊,似乎抛弃过去重新开始才是最正确的决定,”阿遥明明是在笑着,笑容中却隐隐有些悲哀,在说出口的时候这些话都被他内心否决,“可是,我的神明还在提瓦特,我只有他一个神明。” 阿遥颤抖着说:“……对不起,可我真的好想他。”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他一点都不想一个人留在异世界生活,学习新的语言,适应新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宁愿付出所有代价,换一个再见到阿散的渺小希望。 死寂如冬雪一样包裹住了这里。 片刻后,阿遥吸了吸鼻子,这一声如同凿子敲破荒原冰层的外壳,他平静地补充:“再说 啦,成功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也不必那么悲观,如果我成功了,你的世界能量会和提瓦特达成平衡,两边都将再次强化,提瓦特不再受内部科技力量的困扰,你也会从碎片世界变成一个完整的主世界。” “如果我失败了,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不是吗?” 在这一刻,阿遥已经把他所有的底牌翻给书看,夹杂在眼中的复杂的光渐渐熄灭,转为最纯粹的希冀。 他期待地看向漂浮在半空中的书,在没有时间概念的静止空间内不知道过了多久,最终等来书的回应:“好,我和你合作。” “等你准备好后,我会在你和你原生世界中开一个通道,不过通道支撑不了多久,而且你原生世界太过强大,我无法强行打开对方的世界屏障,如果屏障不开,通道破损,我会依照约定取回你的身体。” 阿遥低下头,随即一抹金灿灿的光没入了身体,这是书落在他身上的标记,无论是通道连接还是取走他的身体都以此为依据。 “谢谢。”他轻声说。 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书已经撤去了作为世界主宰的磅礴力量,在阿遥手中仿佛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纸张册子。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天空远处的鸟鸣,镭钵街暗中发生的争执,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中断的争吵、兰堂看戏时泡茶的戏谑同时在耳边响起,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如同时间暂停时发生的一切除了阿遥以外都没有人知道。 阿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跳慢了几拍,轰隆轰隆的耳鸣一阵一阵传来。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把书合上,什么都没有提起,无视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你一嘴我一言的幼稚吵架,缓缓往门内走去。 “我回卧室啦。” 逢魔时刻,最后一抹阳光也被波涛汹涌的海面吞噬,一半灰一半紫的天空上已经依稀看得见璀璨的星空,来自遥远星球早已死去的星辉落在阿遥的背影上,又随着背影渐渐走向阴影里而扑了个空。 就在这时,太宰治突然拉住阿遥的衣袖:“你刚刚——” 说了一半又顿住了,太宰治拥有常人远远无法企及的敏锐,时间静止的时候他本来应该什么都察觉不到,却在此时精准地捕捉到了异常。 牵扯衣袖的力道让阿遥倾下身体,好让太宰治能够在阿遥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气音说:“阿遥哥哥,你刚刚和它达成了一个交易,是吗?” 阿遥心里一震。 “你们打算做什么?书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要回你的世界的话准备什么时候带我一起?你……” “太宰治。” 阿遥突然完完整整喊出了他的名字,带着他一贯轻柔活泼的语调,像一轮永远清亮不知忧愁的明月让人沉醉。 然而阿遥坚定地一根一根掰开了太宰治的手指,他答应过太宰治要带他去提瓦特没有错,可是这一次,阿遥真的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去冒险。 “下次吧,太宰。”阿遥拍了拍太宰治的头顶,“下次一定遵守诺言。” “等等!” 太宰治意识到了什么,徒劳地伸手想抓住阿遥的手,然而他走得实在是太快了,衣摆滑溜溜的布料在手中轻触之后就滑走,太宰治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阿遥的背影走上楼梯,消失在拐角处。 “……阿遥。”没喊出的名字终究慢了半拍。 。 被太宰治念叨的龙已经回到了卧室里。 他从衣柜里取出了从提瓦特带来的头纱和狩衣,头纱几百年过去也一如星空灿烂,白色狩衣衣袖尾端绣了神里家徽和重樱纹饰。这套衣服上一次穿的时候还是在须弥同博士和世界树搏斗的时候,当时胸口被贯穿了一个大洞,鲜血浸透全身,残破的衣料和阿遥一起被空间裂缝吞没来 到了异世界。 后来衣服被兰堂拿去修补,也不知道兰堂用了什么方法,狩衣胸口的血污和破洞居然都被洗净修复了,挂在衣柜里和崭新的一样。 阿遥之后再也没有机会穿过这套衣服,在异世界的人类青睐简洁方便的衣服,入乡随俗的他就将衣服刻意遗忘在衣柜里。 如今到了重新启用的时候了。 阿遥慢慢地换上狩衣,衣饰复杂,但他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他将白发束起,将头纱笼进发圈里紧紧箍在头顶,戒指擦净,镜子挂在脖子上,塞进内衬里与肌肤相贴。 这样就算做好准备了。 其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带走的,阿遥在窗边深深望了一眼横滨的大海,月光安静地在波涛尖端闪烁,海浪有一下没一下向前翻涌,而后在被建筑物挡住的视野里拍向岸边。 他要走的这一天和以往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了,阿遥连忙从沉浸的思绪中抽离,跑到门边推开房门。 有点惊奇:“咦?兰堂,有什么事吗?” 不仅是兰堂,中原中也和太宰治也在,尤其是太宰治还被兰堂提着衣领揪在手上,眼神躲闪就是不往阿遥身上看,好像这样就能防止他逃走。 兰堂不经意地瞟了垂死挣扎的太宰治一眼:“不是我找你,是太宰找你。” “他在楼下突然露出了死人一样的表情,问他他却不说为什么,我想你是最后一个跟他说话的,让他自己跟你谈一谈,他也不愿意。”兰堂微微笑道,“所以我就亲自把他请上来,让他把话说出口。” “家人之间,是不需要隐瞒也不会有隔阂的,阿遥?” 还刻意强调了“隐瞒”和“阿遥”两个词。 ……总觉得让太宰治跟他谈是假,来试探他才是真的吧。 阿遥不得不将狐疑的眼光从太宰治挪到兰堂身上,时光越是久远,兰堂就越是沉稳,几年前他在医院里那副羸弱任凭阿遥忽悠的样子虚幻得如同是阿遥的幻觉一样,阿遥此时才发现他这位异世界的兄长早就变得和记忆里完全不同的强大和锋利,眼神像刀割一样唰唰落在了自己身上。 “……” “哈哈。”阿遥干笑几声,看着兰堂,话却是对太宰说的,“太、太宰要对我说什么呢?” 兰堂提着太宰抖了抖。 好像这样就能把他躲闪的眼神抖干净一样。 ——等等,真的抖干净了啊! “你……”太宰治突然回过头,看向阿遥的同时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阿遥,你是要走了吗?” “你是打算抛弃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回到你口中的提瓦特了吗?也是,那边的世界才是你真正的家。” 阿遥叹了口气。 “太宰,其实我没有必须回到提瓦特的执念,这么多年走走停停,死死活活,到哪里我都能以最快的速度适应,在横滨我真的很感谢能遇见你们,我愿意为了你们活下来,但是世间总有一种信仰是你付出一切代价都不能辜负的。” 顶着如同死亡射线的眼光,阿遥慢慢地说完自己想说的话:“阿散于我,就是这种信仰,所以我必须回到他身边。”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即使是我的命运,我拥有的一切。” 轰隆—— 突然一声爆炸,是兰堂徒然爆发的气势将房间内的灯泡都震碎的声音,阿蒂尔·兰波,化名兰堂,站在异能者顶端的失忆超越者,对战港口afia首领的时候也仅仅出了三分力。 他在此刻终于暴露出了完整的实力,眼睑抬起,庞大的压力全都针对阿遥一人,一贯慢条斯理又礼貌温柔的声音中带上了不容置疑和抗拒的语气。 “什么叫‘我 愿意为了你们活下来’,什么叫‘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阿蒂尔·兰波礼貌地询问,步步紧逼,将比他矮一个头的阿遥笼罩在全身的阴影里。 “我们是家人,你是不会向我们隐瞒你的秘密的,也不会背着我们做危险的事情,我说的对吗,阿遥?” 第79章 第 79 章 人类, 好可怕。 兰堂,好可怕。 灯泡还在劈里啪啦地响,破碎的玻璃钨丝落在地毯上、床上, 叮叮当当的声音让阿遥的耳朵不自觉地抖了抖。 兰堂的气势让阿遥觉得莫名气短, 眼神躲闪, 在自己的房间里还缩成一个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等等,我明明是在做自己坚持的事情, 又不会害了他们, 有什么好躲的。 这么一想腰板又挺直了, 阿遥强迫自己盯着兰堂可怖的神情,声音都有点小:“我已经找到了回提瓦特的路, 而且阿散正在和天理战斗, 这种关键时刻我必须会回去。” “哦,然后呢?” 也许是兰堂的表情太可怕,就连身后的中原中也也虎视眈眈地围上来,阿遥想了想, 除了刻意隐瞒了异世界的地脉其实太宰带回来的书, 其他断断续续都说了出来。 “所以你说的通道是一条随时可能崩塌的隧道, 还是单向的,需要自己找方法创进提瓦特?” “嗯。”阿遥点点头。 兰堂的表情顿时变得比一开始还吓人, 周身空间止不住震荡,灯泡破碎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从楼下开始每一间房间都挨个陷入黑暗。 阿遥卧室内早就随着日落而被黑暗吞没,月光是唯一的光源, 阿遥清楚地看见兰堂胸口起伏几次, 忍耐许久才发声:“在你心里就只有阿散, 遇到危险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求助我们吗?” “不需要把你们卷进来,这是我一个人的事。”阿遥说,他抬头望向兰堂,眼里秋水比月色明亮,“而且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你们。” 在时间静止的时候,他同书达成过交易,无论他有没有活下来,兰堂中也等人都将获得书的祝福。 “你们的未来会一片顺遂,会有无敌的好运气,心想事成,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阿遥小声说,“我也仅仅能为你们做到这些了。” 啪—— 是巴掌落在脸颊上的声音。 兰堂用的力道很大,头都止不住偏向一边,索性龙的皮肤不是一般人能破开的,重重的挥击之下连一点红印都没有。 阿遥面上带了点呆滞,捂住脸缓缓把头转回来,却发现兰堂脸色比他这个被打的人还要苍白,唰地一下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比初见时还要虚弱。 “你做的这些,是让我们在以后没有你的余生里,因为没能帮到你而愧疚终生吗?” 霎那间阿遥的瞳孔急剧放大,他看上去是如此孤独,纤细的身体都在摇摇欲坠,偏偏这时兰堂身侧的中也还要补上最后一刀。 “你曾说过,如果没有建立羁绊,离别的时候就不会悲伤。”这句话还是最初相遇的时候阿遥用提瓦特通用语说的,也不知道中也是怎么记到了现在,还一点点翻译成日语,他紧紧盯着阿遥,一字一句战栗道,“现在我们是家人,如果你离开了,我会一直难过的。” 字字如刀,插进了心里。 “……对不起。” 苍白的嘴唇嗡动,阿遥不知道再该说点什么,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强硬一点,兰堂实力不如自己,他完完全全可以甩掉兰堂再一人踏上可能再也回不来的旅程。 可是手软脚软得一塌糊涂,竟然僵在原地怎么也动不了,只能小声地重复一遍:“对不起。” “……” 沉默如夜色晕染,良久后,阿遥只听见身前兄长兰堂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的异能彩画集是操纵空间,没有人能比我更适合和你同行,我去帮你稳定通道。”兰堂的话温柔,但却不容拒绝,“中也留下来,通知乱步,在我离开的时间里,你们两人稳定港口mafia的局势。” 他看向太宰治,犹豫:“至于你——” “我要跟阿遥一起去。”太宰治歪歪脑袋,“他答应过我,要变成龙带我一起飞,还要带我去提瓦特逛一圈,如果要死掉的话,承诺也必须在死掉之前履行哦。” 兰堂决定尊重他的决定,扶额道:“随你吧,保护好自己。”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 在庄园的院子里,喷泉水帘簌簌落进大理石盘里,晚风微凉,吹落一院的蔷薇花瓣飘落。 阿遥从太宰治头顶摘下一片花瓣,瑰色在掌心中被风吹走,鬓角碎发缓缓飘落。以阿遥为中心,金色的圆柱形光芒向外展开,直冲云霄,夺目的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书为他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如今缓缓打开。 江户川乱步在赶回家的路上,因此通道外只有中原中也一个人,小小的少年倔强地站在距离通道只有一步的地方,他看向金光中的三个人,眼眶微红,又觉得不好意思,在夜色的掩护中把头狠狠别到一边去。 阿遥走上去,半蹲停在中原中也身前,他的笑容如初见时那样明媚,拍了拍中原中也的脸:“还没来得及问你呢。” “我这身好看吗?” 中原中也:“……” “问你话呢,好不好看?” “……好看。” 阿遥很得意,他的脸和散兵相似,气质却完全不同,一身异域装束衬得他如同暖阳,温暖却不热烈。 他臭美地眨眨眼,活像一只开屏了的孔雀:“我就知道我超好看,去见最重要的人,当然要最隆重的打扮。” 忽然停顿了片刻。 随即中原中也感觉到一双手落在了发顶,从他角度看,只见到半张温润精致的脸。 “谢谢你,中也。”阿遥抱住了眼前的少年,将下巴都搁在了对方的颈窝里,“我不是永久的离开,所以可以为我难过一会,但请不要一直悲伤。” “那我们就先走啦。” 头纱飘扬,星辉散落,阿遥站起身来挥挥手和中原中也告别,脸上是全无阴霾的笑意。 在宁静而又和缓的夜里,阿遥弯了弯眼睛,再下一瞬就化作了背生双翅的紫色巨龙,翅膀扇动掀起飓风,将篱笆栏杆上肆意生长的蔷薇吹散到风里,漫天花海与风裹在一起,无边紫色遮盖住满天星辰,也遮盖住中原中也的视野。 等风消弭,等花落下,龙和金光柱下的两个人就再也找不到踪迹,仿佛从未在这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只有中原中也和一地飘零的花瓣知道他们曾来过。 。 阿遥还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见到世界之间涌动的黑泥。 这是一种比深渊更加黑暗的物质,涌动着绝望、灾厄和无法言喻的痛苦,即使被书用地脉力量屏退出一道可供龙飞行的小道,不可名状的精神压力和幻觉也从通道内壁外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和它一比,人类的世界脆弱得像一碰就碎的泡沫。 “你们难受吗?” 太宰治和兰堂躲在阿遥双翅下最柔软的鬃毛里,比通道金光更加灿烂的金色以双翅为中心层层向外延伸,将龙身完全包裹住。 ——是兰堂不停在用彩画集屏蔽渗透进来的痛苦。 “还好,精神正常,理智尚存,可以坚持下去。”兰堂回答道。 这是一条只有前行的单向通道,也不知世界和世界之间究竟相隔多远,时间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阿遥晃了晃脑袋,将脑海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纷杂念头全都甩出去,以最快的速度向前掠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飞到通道的尽头,一块看不进尽头的膜出现在眼前。 是提瓦特! 通道的终点只能是提瓦特! 从世界外部看去,提瓦特的天空是不规则的。 在永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屏障是唯一的亮色,如雾如云,将一整片世界包裹住,它是唯一能将破灭和侵蚀隔绝在外的东西,屏障外是永恒不灭的痛苦,屏障内是春暖花开的生命连绵不息。 无意识地,阿遥手扶上屏障,地脉的雾气像是亲和地缠上他的手指,却又在触碰的那一刻骤变成噬人的纸条,腾地一下刺向手腕。 屏障外围突然沸腾了,地脉即是世界树,世界树即是地脉,在阿遥离开提瓦特之后天理也没有修正世界树的指令,依旧将阿遥视为必须铲除的敌人,在他靠近的时候便立即给出反应。 兰堂惊愕地看向通道外,提瓦特的屏障上无端生出了许多如同树枝的光条,大大小小,看不清数量,像是嗅到了猎物一般朝通道末端的龙袭过来。 然而混乱像是病毒一般在枝条内席卷,一会想要袭击阿遥,一会又察觉到阿遥也是地脉的一部分而退去,两相僵持下的结果就是残余部分的世界树在冲向通道的时候轻易地就被兰堂挡了回去。 “怎么回事?”兰堂微微提高尾音。 他询问的对象倒是一脸平静地陈述事实:“在提瓦特,七神统治七国,七神之上还有天理,她一心想要驱逐我拯救世界,但呆在天空岛上那么久,她早已被同化成地脉的一部分,就和我一样。” 屏障明明灭灭,似有星火在穹顶炸开,阿遥望向屏幕,似乎这样就能透过雾气,看到里面正在战斗的那个身影。 ——那一定是比最美的梦境更加耀眼的神明。 “天理的大部分力量来源于地脉和世界本身,她既然要分心对抗阿散,指令的有效性就大打折扣,世界树的枝条不听指挥,那必然无法掌控住屏障外的我。” 兰堂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蛰伏的巨龙眼里尽是明灭闪烁的光,阿遥盯着屏障看,离开数年之久,他从来没有距离真实的阿散这么近过,近到好像从空中坠落,就能落进一个满是雨后松针味道的怀抱里。 “如果阿散能令天理分心,那么我也可以。” 龙平静地说道。 紧接着,化作一道亮紫色的流光,头顶白色的尖角锐利又坚硬,一头撞在看似飘渺的云雾里。 第80章 正文完结 “你不过是一个由巴尔泽布用坎瑞亚科技造出来的人偶,存在时间仅有五百年,而我存在亘古的纪元,是天理的维系者,世界的守护者。” “哪又如何呢?” 战斗持续已久,散兵跪在机械手掌上,源源不断的元素力从魔神残骸中抽取灌输到人形机械中,再通过背后管道连接至散兵身上。 人偶是不会流血,他此刻靠在钢铁手指上大口喘气,眼前一层层可怕磅礴的力量从天理身上爆发出来,地脉化作的精纯力量在手中化作了一个个形状突变的方块,她冷漠地看向散兵,如同看着一只蝼蚁。 散兵嗤笑:“全提瓦特无人不知无人不惧的天理维系者,不是也没有办法在一个照面就捏死我这只只活了五百年的小小蚂蚁。” 下一秒,天理手中的黑红色方块闪现到在散兵脸侧,轰地炸开成一朵盛开的烟花,神力贯穿云霄,足底大海也在震荡,荡出圈圈巨浪向远处扩散。 “散兵!” 不远处,荧在喘息中震惊地喊出声,眼睁睁地看着散兵被爆炸吞噬,遮天蔽日的白光吞没了由天到地连绵百里,连人偶到机械身躯全部包裹住,空气都被搅碎抽成真空。 这可是天理的攻击,七神之上的至高神明,无论是谁都无法全须全尾地走出来—— “我真是受够了你们这帮人一言不合的近距离爆炸。” 一个声音突兀出现在耳侧。 虚空中,散兵从另一端走出来,他竟然一点受伤的痕迹都没有,还保持着方才撑在机械手掌的靠坐姿势,唯独眼神锋利嘴也不饶人:“不会以为类似的把戏我还能上当第二次吧。” 上一次,在须弥地下造神工厂,就是博士临死前的自杀式爆炸害得阿遥为了推开他,被世界树贯穿胸膛。 “愣着干什么,快上啊。” 见空荧都看着自己发呆,散兵不满地呵斥,他带这两人一起来是为了在战斗中有一个帮手,而不是纯粹当一个观众的。 在几双眼睛瞪视下,散兵已经休息充能完毕,从手掌站起身来,一圈又一圈绿紫交替的光芒化作雷霆和狂风成为他手中的利刃,周身是冰雪凝成的针尖和火焰高温的烈焰,他漂浮在更高的地方,居高临下睥睨一切。 反手重重挥下。 “——给我爆!” 史无前例的多重元素攻击直直朝天理面门飞去,将天地都染成绚烂缤纷的色调,然而这并非令人心生温暖的暖调,在其中只剩死亡的气息。 “天理,给我去死——” 这攻击来的太猛烈也太出乎预料,天理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击,她只能勉强召唤黑色方块挡在自己身前,挡住散兵一次又一次的攻击,间隙中只听得见她残破的几个词语:“不过是一个区区伪神……” “区区天理,又怎能评判我!” 元素力和黑色方块撞击发出轰轰数声,这是不亚于方才突袭爆炸的动静,然而散兵眼中寒芒转瞬即逝,他知道这几下根本不会伤到独居天空之岛的众神之神,很快天理就从中脱身,白发的女神像是化作了一团光消失在原地。 而后“噌”地一声破空微响,死亡的锋刃从虚空中显现一刀划向散兵的脖颈。 天理的战斗方式比想象中更加鬼魅,好在空一直警戒,在刀锋刺向动脉的时候斜里飞出一剑挡住,荧也很快加入战团,三人乒乒乓乓从天上打到地下,万重雷霆由高空降下,道道落雷灼目耀眼,于顷刻击碎万里海面。 铅云摧城,山雨欲来。 山脊和沧海都在越来越阴沉的天气中被模糊成乌暗的郁色。 整个天穹都仿佛在战斗中震颤,数道闪电照亮惨白的天际,如此才能从电闪雷鸣中窥得一眼这片区域的惊涛骇浪。 在战斗中心散兵只能听得见锵锵剑鸣,他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空或是荧帮他挡住致命的攻击,又或是他操纵人形机械帮空荧隔开天理的爆炸和锋刃。虽然嘴上总是止不住地嘲讽,但他心里也明白,天理之所以是天理,实力一定超越普通神明。 她与三人战斗丝毫不落下风,转身一挥手道道黑色方块连绵成旋风向荧削去,空瞪大了眼睛,以他的速度只能出声提醒却赶不及救人:“荧!!” “啧。” 黑色魔方裹挟着将人碎尸万端的威光,散兵却看都没看,仗着人形机械身形庞大,以无法想象的高速插入魔方和荧之间。 砰。 眨眼间,人形机械的一只手在荧的眼前被搅碎成片片碎屑,而这还没算完,因为爆炸后天理立刻飞身而上,掌心中一个比原先方块加起来还要大的黑色魔方抵在人形机械仅存的手臂上。 生死角力中唯一能听见的就只是天理冰冷刺骨的声音:“我不明白,你们明明不是我的对手,为什么还要反抗我?” “哈哈哈哈……” 硝烟中混杂着不知道是属于谁的铁锈味,被高温和雷霆焚尽的水汽此刻伴随积云化作雨水簌簌落下,雨丝里都有股说不上来的火药味。 散兵狂笑,任由雨水落在脸上,与不知从哪来的污渍纠缠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是你的对手。” 几个字像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一样。 天理更加困惑,她只要轻轻再用力一些,黑色方块就能压进眼前伪神唯一剩下的手臂里,来自内部的暴虐元素力会将接触到的一切物质都碎成湮无,到这个地步了,他凭什么还能这么大言不惭。 遥远山脉仿佛一起颤抖,若有若无的哀鸣混在风雨的哭号里,将一切声音都吞噬得干净。 终于有表情出现在天理脸上,她皱起眉头,看见散兵得嘴一张一合,声音被暴雨淹没,然而散兵刻意放慢了动作,挑衅一般,让天理把口型看得清清楚楚。 轰隆—— 轰隆轰隆—— 起初还以为是闪电划破乌云而引起的震颤,然而天理却发现天空、大海,甚至周身的空气都在同一刻紧缩,风呼啸着从群山中穿过,铺天盖地的洪流倾泻奔腾,似乎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颤抖。 紧接着大量的地脉力量从身体中被抽走用于填补屏障外一次又一次的撞击,这一刹那天理恍然原来轰鸣的来源是界外的袭击者,那条早已被屏蔽在世界之外的龙居然活着回来了! “……雷鸣之龙?” 道道目光如果有实质,早就在散兵脸上留下狰狞的血痕,然而散兵就当没看见,还勾起嘴角非常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阿遥是提瓦特的一员,也从亘古的纪元就早已存在,为什么不能回来?” 天理的目光欲裂:“我已经通知过你,沸腾的雷元素是有可能摧毁屏障的,你是要让整个提瓦特为你们陪葬吗?” “我相信他。” 散兵直视着她,他轻而易举地推开了天理的方块攻击,挺直的脊梁在风雨中如同最坚固最高不可攀的擎天之柱,紫色瞳孔眼波流转中是最璀璨的星辰。 声音早就因为长时间的战斗而沙哑,散兵轻微勾了勾嘴角:“我相信阿遥,如果他觉得回来是正确的,就绝对不会给提瓦特带来灭亡。” “你凭什么这么说。”天理沉默了一瞬。 “你凭什么这么说。”紧接着是空的声音响起。 他在深渊里呆了那么久,布置的时间那么长,就是想找天理得到一个答案:“你凭什么认为阿遥和坎瑞亚一定会让世界灭亡,不由分说地就将他们从提瓦特抹去,你有考虑过他们在茫然之中突然遭受无法反抗的惩罚时的心情吗?” 空紧紧握住手中的剑:“一定有一种方法,是能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的。” 天地、山川都是世界的一部分,都是地脉衍生出的物质形态,生生不息的力量都会在轮回之后归于天空岛掌握。她就像一个中转站,自然的力量流到她身上后,再由她填补到提瓦特外的屏障上。 而现在,外部的撞击赫然让屏障抽取了大部分地脉之力,剩下的力量所剩无几,天理冷静地没有再继续攻击,而是喘息几息。 “我不在乎人类的想法。”在长久的沉默后,天理的声音终于响起,“我的选择永远理性,将一切于世界有害的因素就地抹杀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 “那我就是你最不喜欢的感性,我什么都不在乎。”散兵的声音带着令人战栗的闷笑,他平静地说,“我从来不在乎世界该怎么运行,也无所谓天空岛到底要做什么,那些保护世界的大道理于我而言就是无用的废话,因为我仅仅是一个卑劣顽固又自私的人偶。” ——他的神经只为一个人雀跃,他的思维只为一个人流转,他的阿遥是五百年来唯一甜美的梦,温柔又坚定,驱散他所有的悲伤和苦厄,忧愁和困顿。 “没有人能从我手中夺走他,无论是神明,还是天理。” 头顶苍穹终于撑不住了,被从未停止的撞击硬生生撞出一个凸起,脚底海面沸腾,水流汇集成一道遮天蔽日的洪流,散兵伸出手,脚下的人形机械也同他一样向天空举起仅剩的手臂,仿佛只有这样,他五百年来的美梦就会轻快欢喜地落进怀里。 他无悲无喜地看向天理:“神阻止我,我就弑神,天理阻止我,我就毁掉天理。” 下一刻,无数雷劫出现在手中,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不详的黑紫色,散兵举起手,人形机械核心处的魔神残蜕就飞到雷劫里汇集成最壮丽硕大的电弧球。 失去动力来源的人形机械化成飞灰渐渐散去,留下散兵一个人漂浮在半空中,他手中是一位神明最强也是最后的力量,是散兵从雷电将军府到须弥无人海,积累了五百年的愤恨。 当雷劫过后,电球消散,留给他的,就只剩下这世间最美好的愿望。 手朝天理轻轻挥下。 天穹于此刻崩塌。 轰—— 。 提瓦特之外。 蔓生的光路枝条在通道外飞舞,状态不受控,但架不住数量多还尖锐,生怕一不小心就在通道上戳出一个窟窿,黑泥涌进来送所有人都归西。 这时候阿遥就不得不感谢兰堂跟来了,彩画集的确是最顶尖的空间系异能,加固了通道之外还能帮他处理掉靠近的世界树枝条,好让他专心地一次又一次撞击在屏障上。 咚的一声。 咚咚的两声。 雾气在撞击的时候就自发凝成了如同彩色玻璃的镜面,无比坚硬,撞得阿遥头晕眼花,脑子里还止不住地晕眩。 他却不敢停。 龙角被磨钝撞断,头顶擦出汩汩鲜血,每一次阿遥都好像是赌上了性命一样用尽全力,撞上屏障之后反弹回来还要小心翼翼地控制身体,以免撞破通道。 兰堂很担心:“阿遥,没事吗?” 两次撞击的间隙之中,阿遥勉强摇摇头,即使血流进眼睛里让他什么都看不清,声音却平稳:“没关系,我还能坚持。” 旋即又是一次与屏障的剧烈碰撞。 轰鸣声阵阵在耳畔响起,龙血顺着鬃毛流到了下颌处,太宰治伸手摸了一把,回来塞进嘴里尝一下。 呸,咸的。 “喂,太宰,你要做什么?!” 在兰堂分心稳定空间的时候,太宰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抓着鳞片和鬃毛爬到了阿遥的头顶,此时此刻阿遥的眼中只有如云如雾温柔亮光的屏障,要是太宰治一不小心没有抓稳,就能摔下去跌得粉身碎骨。 但是太宰治才不管这些。 他抓着白色的鬃毛,稳稳地贴在阿遥的额顶,声音困惑又迷茫:“阿遥,你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呢?” “因为阿散在等我。” 像是呼应一般,屏障内的紫光又闪烁了一下,身形巨大的龙在笼罩着整个提瓦特的屏障面前如同尘埃一般渺小,每一次撞击除了让屏幕亮一下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像是无用功一样。 可阿遥心知肚明,地脉的力量和天理相连,他每多用力一分,从天理身上抽掉的力量就多一分,那阿散的胜率就更多一点。 他这么努力,又这么坚定。 “人也好,龙也好,每一个生命在世界上都会找到值得自己奋斗终生的目标,有些是成神的信念,有些是平静的生活,有些是贪婪又或是金钱。” 阿遥总是像不知忧愁的少年郎,能和小孩子打成一片,被兰堂嫌弃幼稚,然而此刻他的声音有一种超出年龄和外表的沉稳,不疾不徐,不卑不亢:“阿散就是我的全部,为此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 太宰治的声音稚嫩又虚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他换了一个姿势,抓着龙的耳朵,轻声询问:“那我以后也能找到这样的目标吗?” 咚—— “你会的,太宰。”阿遥眨了眨眼睛,紫色的瞳孔中是纯净的善意和期待,“你会有这么一天,因为你是一个被龙祝福的人类啊。” “是吗。” 太宰治喃喃念道,随即又开心了起来,此时此刻他才真正像一个十岁的孩童,而不是拥有远超常人智慧的天才,洞悉人心的怪物,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了两颗小小的虎牙。 他贴在阿遥的耳畔,声音也轻轻柔柔的:“那我告诉你,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手指向光幕中一块不起眼的地方,那里的光比周围要稍微暗淡一点,却并不起眼,也不知道太宰治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阿遥,撞这里,这里是屏障的薄弱点。” 龙的眼睛瞬间就亮起来了。 散兵在内部牵扯天理的注意力,阿遥在外部抽掉地脉的力量。龙深吸一口气,将力量灌注在头部。 ——然后往太宰指明的方向撞去。 一下又一下。 这回好像终于撞出点成果,明明是虚无缥缈的雾气,却被撞出一个凹进去的小坑,龙的眼睛眨呀眨,尾巴也兴奋地摆动,他直直地望着那个被撞坏的坑,耳畔仿佛砰砰响起了闷雷般的声响。 像敲在心上。 “兰堂,帮帮我吧。” 龙低下高傲的头颅,头转向他的人类兄长,眼里全是真挚的恳求。 兰堂哪里能拒绝这样的眼神。 彩画集构筑的金色小方块贴在了他的头顶,将鬃毛和鳞片都染上一层耀眼的金色,漫天空间方块和地脉雾气层层叠叠,就好像在龙的身上披上一层金色的铠甲。 吐出一口浊气,阿遥听见自己的内心在砰砰直跳,此刻他是这世上最锋利又最强大的矛,在半空中停驻片刻后,用尽全身力气向屏障上的凹点撞去。 随即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这世上最庞大、最诡谲、超越了时空间,汇集了所有生物记忆和希望的屏障,在这一刻骤然被捅破。 千万元素力向洞口灌溉,无边碎片化作烟雾向外层层扩散,却又在接触到金色通道的时候止住了崩塌的趋势,提瓦特内部过剩的多余力量将顺着这个通道逸散到横滨的世界里,从此之后,提瓦特不会因为内部强势而崩塌,横滨也不会因为弱小而毁灭。 龙终于回到了这个阔别数年的世界。 “……” 狂风怒号,却又在接触到阿遥的时候化为最温柔最喜悦的微风,像是在欢迎他的归来,阿遥却不关心这些。 雨势渐渐变小,在铺天盖地的紫色风暴里,他只关心那个苍蓝身影,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耗尽所有神力将手从天理胸口撤出,天理陨落,博士死去,此时此刻所有曾经伤害过他们两人的凶手都已经化为历史的尘埃。 而后,失去了所有力量的散兵从高空中迅速坠落。 “……阿散!”阿遥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在脑袋理清楚现在状况之前身体就已经如同利箭一样冲出去,“阿散——” 他什么都看不见,眼中只有那个不停下坠的身影。 眼睛一闭,再复睁开,眨眼间阿遥已经抱住了坠落的散兵,他分不清钻入鼻腔的气味究竟是战后混入雨水的硝烟,还是散兵身上雨后松针的味道。 他只能将额头埋入散兵的颈窝,全身紧紧抱住他仅有也是唯一的神明:“阿散……我接住你了,阿散。” 千风化作阶梯托住坠落的两人,雨水荡清冷铁和所有污秽,乌云散去,露出了蔚蓝的晴空。 “笨蛋。” 散兵懒懒地抚摸着阿遥的长发,“这还没落到地上呢。” “好不容易终于重逢,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散兵嗤笑一声:“怎么,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还嫌弃我?你应该知道我向来不会说些动听的话吧。” 失重感终于在落地的那一刻消散而去,骤雨和风浪停歇后,无人的孤岛上也满是倒伏的青草和鲜花,花瓣落在阿遥的头顶,他想要去摘,却被散兵死死束缚住双手。 他的神明紧紧抱住了他。 纠缠又亲吻,温柔又急切,碎花被和缓的微风捞起,转眼飘荡到远处的大海里。 “但是我不会对你说不,”散兵抚摸着阿遥的脸,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专注和认真,他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察觉不出的颤抖,“阿遥,你是我五百年来唯一获得的奇迹,无论时光流转,轮回不休,永恒如一。” 他的世界很小,也很安静。 是雷电将军墙角的夜晚,是神无冢初次苏醒的洞窟,在雨后松林的泥泞里,在漫天花海的樱花树下,是他最熟悉的身影在轻柔重复那个从来心知肚明的秘密。 “我爱你。” 第81章 番外一 “我也爱你, ”阿遥扑哧一下笑出来,“这不是我们早就有的共识吗?” 一碧如洗的天空之下,散兵的嘴角都有了点慵懒的味道, 心中最大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嫣红的眼尾懒洋洋地低下望过来。 神之心已毁,魔神残蜕也在方才和天理对战中消耗完毕, 甚至他原本就有的龙之心也因为最后一击大量抽取元素力而处于停滞状态。 “我已经不再是正机之神了,元素力也无法使用,现在……” 阿遥突然面无表情地打断:“等等, 你硌着我了。” 他们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衣物和肌肤都纠缠在一起,阿遥的手在胸前摸索,指尖划过人偶微凉玉质的胸膛,随后掏出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种子形状金底内镶嵌碧绿莹莹的类宝石, 巴掌大小, 握在手中似有一阵微风的清凉。 “哇!神之眼!” 人一生之中只能拥有一枚神之眼, 阿遥已经有一枚雷属性的了, 因此这枚神之眼的所属显而易见。 食指将神之眼贴在散兵胸口上,阿遥戳戳:“还是风属性的呢,以后用我的心脏调动雷元素, 用神之眼调动风元素,双系元素力持有者, 我只听说过阿散你哦。” “别闹。” 散兵将神之眼随手揣进怀里, 孤岛凉风, 背脊挺拔如崖边青松不曾变化, 他好像刻意遗忘了一样, 手紧紧楼主阿遥的腰不曾放开。 “我哪里闹了?”阿遥把下巴搁在散兵颈窝, 他就比散兵矮了一点,下颌只要稍稍一扬就能碰着他的动脉,“我可是在夸你,别的什么都没做。” “安静点,就这样站着。”散兵的声音克制又有礼,“这样就好。” 这样就能……让我拥抱最真实的你。 发梢垂在鼻尖,阿遥只能听见身后传来的浓浓鼻音,阿散这个人就连发丝都透出一股倔强,坚硬乖张,戳得他鼻子痒。 阿遥鼓起脸颊正准备吹走鼻尖闹事的头发,就见到空和荧朝他走来。 空所求的只是一个答案,荧也只想陪伴哥哥,天理陨落后两兄妹商量片刻决定在提瓦特居住一段时间再踏上旷日持久的旅程。 那么—— 天空岛的居留权,众神之神的身份权力,还有由谁担任天理的继任者,就该提上日程了。 “诶?”阿遥指指自己,“你们想让我当天理?” 空摸摸后脑:“理论上你的力量构成和世界树最接近嘛……哈、哈哈。” 越说声音越小,肉眼可见地整个人都蜷缩住了,尴尬地站在距离阿遥和散兵三米远的位置。 阿遥狐疑地回过头,看看空又看看身侧,问换了一个姿势挂在身上的散兵:“你瞪空干什么?” 散兵:“……” 没看到这是二人世界吗!有点眼力见的话就不要来打扰他们了啊!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按捺心中的烦闷和躁动,听阿遥和空说:“我没有兴趣维系天理,一直住在天上太不自由了,一定要有人掌控天空岛吗?” “那倒不是……” “如果没有人掌控天空岛,会影响在提瓦特生活的生物吗?” “应该也不会,”空想了想,“如果没有天理,那世界运行全由世界树按照预先设定的指令运算,直到新任天理被选出来为止。” “那就可以啦,”阿遥一摊手,“就让世界树自己选出继任者吧。” 空和荧接连又多说了几句,无非是关心他离开的这些年过得如何,在世界树指令被修改后身体又觉得怎样,面对友人关心阿遥向来是充分耐心地给予回答,他如日光温暖惹人忍不住靠近,可是他身后的散兵实在是, 太!碍!眼!了! 那眉头皱得,间或不满又不敢大声的几声“啧”,好像在问空和荧:“你们怎么还不滚。” 直到空满头黑线地领着妹妹踏风离开,散兵紧蹙的眉心也没舒展开来,因为怀里的罪魁祸首不满地转过来,指尖落在鼻梁上方,轻轻按了按。 “阿散,”尾音是一贯的又轻又跳跃,像满江满海的细碎星光。 阿遥抿了抿唇,不解:“你凶他们干嘛?” “契约都已经履行完了,他们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散兵顿了顿,音量渐弱,“还不如早点从眼前消失还我一个清净。” “阿遥,我真的好想……” 呼吸交缠,心跳逐渐合成一个声音,两个人近到唇齿之间几乎看不见缝隙。 就在此时,又一个刺耳的声音斜里插进来:“阿遥哥哥,你们在做什么呢?” 一转头就见到太宰治乖巧皮囊下挑衅的笑容,他就非要皮这一下,睁大眼睛:“哇,这就是阿遥哥哥一直念念不忘的阿散啊——” 上下打量散兵,最后得出一个不怎么友善的结论,太宰治无辜道:“感觉好像不太高呢。” 还用手在距离头顶不远的位置比划比划。 “阿散?!”阿遥惊恐地拦住散兵半个身体,“你要揍太宰可以,但是别打死了啊——” 心里叫苦不迭,太宰治不愧是太宰治,你说你去招惹阿散干什么啊?! 人类举动真是太难懂,活了那么多年的龙真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好在在场终究是有一个靠谱的人的,兰堂就跟在太宰治身后,毕竟是家里半个崽,见他做出悍不畏死的举动之后慢悠悠地站出来,捞了他一把。 把人藏在身后,挡的严严实实,兰堂隐晦地端详片刻眼前不卑不亢的人偶。 相貌是无可挑剔的完美,实力也不需要他多说,眼神锐利如刀也很让他青睐,和阿遥之间的感情也够纯粹真挚…… 兰堂看了半晌,突然冒出轻飘飘的一句:“阿遥这次跨越世界追随你而来,是存了必死的心思。” 散兵:“?”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散兵接话:“他又做什么了?” 又? 兰堂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字,但没多问,他微微颔首,彬彬有礼的嘴怎么能说出这么无情的话:“他和我们世界的地脉约定,以他的性命为代价,构建一条连通横滨和提瓦特的道路,如果你无法如期削弱天理的力量,他就会死在通道里。” “……没有这么严重吧,”阿遥小声为自己辩解,“而且最后不是也没事嘛……” “停!”散兵突然喝止。 脸色晦暗不明,似乎回到了雷霆暴雨中冷冽阴影里,即使在这种时候他都隐忍着没有动,没再多说一个字,扣住阿遥的手腕向天空上的通道飞去。 “诶诶诶,阿散,我们去哪啊?” “别说话,跟我走。” 直到天幕将两个身影吞没,融入云层之后常人无法用肉眼看见的世界通道后,兰堂才缓慢地收回视线,心想这回总有人来教育他这个无法无天的弟弟了吧。 太宰治斜瞥兰堂一眼:“心思暴露了哦。” “我也没有藏的打算,”孤岛之上只剩下了两人,兰堂慢条斯理,“接下来,太宰,你打算去哪,要回横滨吗?” “才不要。” 太宰治兴致勃勃:“这么有趣的世界,我要好好玩一玩才行!” 。 散兵拖着阿遥回到了横滨兰堂的别馆里。 即使身体从未来过,他也比谁都熟悉这里,梦境里他来过无数次,可是隔着世界始终太过遥远,即使是一缕海风,一只停靠在脆弱窗棂上的短尾麻雀,他都无法触碰哪怕一分一毫。 终于……碰到了啊。 在挂有“阿遥&阿散”门派的房间内,散兵站在门扉处,只要指尖稍稍一用力,厚重簇新的实木门就缓缓关闭。 咔。 仿佛是一声危险的信号。 他将房门锁上了。 “阿散,来这。” 窗纱如轻雾,搅碎落入室内的日光,散兵坐在柔软的床沿上,手边就是床的主人,对方的小指不安分地缠绕在他的指尖,散兵侧脸探去,只见到长睫毛下一小片阴影处,水潭一样黑白分明的两只眼睛。 他的视线明目张胆,阿遥很快察觉,对视后微笑:“其实我知道你没有生我的气。” “因为你相信我,正如我相信你,我们都知道这是彼此做出的最佳选择。” 朦胧中似有一双手抚摸住自己的脸,阿遥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晕眩让他几乎看不清散兵的脸,只感觉到指尖从眉尾滑落到嘴边,又轻又缓,却让他战栗到脊骨都发麻。 嘴角被咬了一下,他忍不住抱怨,是五百年来从未变过撒娇似的语气:“嘶,轻点啊。” 然后又迷迷糊糊地,用鼻音呢喃一个咬字都不清晰的名字,催促着:“阿散……” “专心一点,就你话多。” “你怎么还嫌我不够专心呢……” 等到阿遥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散兵身上,两人靠得极近,鼻腔里,呼吸处全都是冰雪融化后松针的清冽气息,他就像被丢弃在林海冰原一只找不到方向的狐狸,半眯着眼望向倚靠在床头的人。 那眼神无辜,却又和清白无关。 唇齿对唇齿,鼻尖对鼻尖,光透过一对鼻梁的缝隙落在一旁十指相扣的手。呼吸温热,烧得阿遥像沸水里的鱼,唯独人偶肌肤永远保持比常人略低的温度,他忍不住蹭了蹭散兵的鼻尖。 “我以前做过一个梦。” 散兵保持着这个姿势,他似乎笑了一下,笑容快速掠过以至于阿遥都没看清,就听见他低声又含混地询问:“什么梦?” “我梦见你死啦。” 阿遥亲亲他,用牙齿啃咬吮吸他的锁骨,动作间隐隐约约才有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在一片茂密的樱花林里,只有我的木屋,和你的坟墓,我在你墓前堆满了永不凋零的鲜花。” 他忽然听见散兵清醒又克制的声音,一双手捧住他的脸,将他和磋磨已久的锁骨分开。 忽然奔涌而来的空气似乎让阿遥有点不安,他眨了眨眼,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呲牙,只记得散兵在他耳边说。 “我在这里,”散兵道,“你看,我一直在这里,我是你的。” “嗯,你是我的。” 阿散永远都属于他。 手贴在散兵胸腔,扑通扑通的轰鸣在耳膜奏响,阿遥轻轻问:“这里的心脏是我的吗?” “对,是你的。” 他又俯下身体,隔着衣物都能察觉到燃烧的体温,散兵不由得伸长了脖颈,恰好方便阿遥贴近喉结,轻轻撕咬脖子上的突起。 “这也是我的吗?” 那喉头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往下滚动刚好压住了阿遥的嘴唇,他茫然地抬起头,还没动作就发现散兵扣住了他的后脑勺,力道不轻不重,却压的他动弹不得。 他听见散兵的声音,镇定下犹如海面波澜,却不知道海面之下的暗流涌动。 他说:“对,也是你的。” 脑袋好像一时昏沉一时清醒,阿遥突然直起身体,折腾许久衣服早已散落大半,歪歪斜斜挂在身上,还露出小半个洁白光亮的肩头。他歪歪脑袋,掠过锋利嫣红的眼角和挺翘的鼻梁,最后望向散兵的眼神清澈又无辜:“人偶……可以吗?” “啧,”散兵单指就又将阿遥勾了下来,他用牙尖勾住胸前那颤颤巍巍又可怜的最后衣带。 空闲的手钳住脖颈细细摩挲,他的指尖明明微凉,却让阿遥觉得被触碰到的所有肌肤都变得滚烫。 他听见散兵沙哑的声音。 “你不要逃。” 单手挥下,不知何处由来的风一瞬将窗帘划下,空间顿时变得黑暗、温暖又私密,这间屋子里隐藏了一个巨大又蠢蠢欲动的秘密,屋外什么都听不见。 血液扑通扑通灌向心脏,轰鸣如同被狼咬住后颈后猎物垂死的呜咽,元素力汇集涌动,人偶身上的纹路一点一点亮了起来,成为这屋内仅有的微小的光源,至上而下汇集到一点。 “嘶,阿散,你别又咬我啊……” 后面的声音便再也听不见,阿遥最后的意识随着血液沸腾而迅速蒸发,只记得散兵咬在肩膀的时候凶狠又激烈,蚕食掉他所有理智,放肆挥霍彼此间的空气,在过度刺激后,共同堕落永不苏醒的深渊。 …… …… 咚咚。 一阵敲门声。 日光终于照亮了这间封闭的房屋,散兵虚虚披了件外套,见阿遥还沉入美梦中没有醒来的倾向,只好认命地去开门。 屋外是兰堂。 “三天了,克制一点。”开放又生性浪漫的法国人只是随意地看了眼散兵,还带上一点诡异的欣慰,“不过做的不错,下次继续保持。” 散兵:“…………” 时隔多年的散兵终于又手足无措了一次。 但兰堂只是顺嘴一提,在散兵崩坏的理智上线之前,兰堂就把手里的东西拍在他身上:“阿遥的信,快点拆开看看吧。” 信是从提瓦特寄来的。 寻常人类无法观测到天空的大洞,但是有些人自然有非寻常的手段窥探一点真相,散兵掂量手里的信件,轻轻合上门怕惊醒了床上还沉眠的龙。 回过头,却发现阿遥已经醒了。 “啊……” 身体比意识更早清醒过来,眼睛还眯着喉头就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而后四肢百骸都开始隐隐作痛。 尤其是肩膀上。 不知什么时候被散兵啃了一口,还往里面灌注了元素力,元素力不撤走这牙印是别想好了! ……阿散,他是狗吗?!怎么还要留标记的啊! 见阿遥皱着眉头,散兵挑眉:“你不乐意吗?” “也没有啦,”阿遥盯着牙印看了半天,声音显然是很伤心,“就是你要留印子吧,下次能不能留个好看点的,这牙印我都想化掉让你重新弄个新的……” 散兵:“……” “是我的信吗?”手举起牵动腰部,这密密麻麻的酸痛就更加明显,这不得不让阿遥冲散兵翻了个白眼。 心里纳闷坎瑞亚的技术真就这么厉害吗? 他可是龙啊!!全提瓦特独一无二的雷鸣之龙啊!怎么跟羸弱的普通人一样啊! 但嘴上终究什么都没说,散兵也理亏地别开脸摸摸鼻子,将信件递给他。 静默片刻。 “坏了。” 阿遥脸色骤变,颤颤巍巍地甩了甩信件,想也知道谁这么有本事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掌握两个世界连通的信息,把信从提瓦特寄到横滨。 “神里绫人……”阿遥的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说我任期没满,让我赶快回终末番上班……他还说,晚一天,合同就自动延长一年。” 这什么黑心资本家啊。 艰难地把自己挪到床边,两只脚落在地上的时候都在打颤,还差一点打滑跌在散兵身上。 散兵眼疾手快地捞住阿遥,同时还把他身上松松垮垮的外衣穿好,带着点愧疚又隐秘得意的小心搀扶着他。 最后无奈道:“你现在这样怎么去啊。” “留在家里好好休息,”他从阿遥手里抽走信件,“不就是代班吗,我可以的,我代替你回稻妻吧。” 只留下阿遥幽幽的眼神盯着他。 阿散,真的可以吗? 第82章 番外二 阿遥下楼的时候,客厅里只有兰堂一个人,他的好兄长靠在单人沙发上,手里的报纸翻阅一页时沙沙作响,见弟弟出现也仅仅是浅浅从报纸后抬头看了一眼。 “醒了?” “是啦,”阿遥放任自己跌进柔软弹性的海绵里,有气无力,“好累哦,我不理解,明明我才是躺着不动的那个,为什么会这么累。” 而阿散一点事都没有。 哥哥,饭饭,饿饿。 趁兰堂专心看报,阿遥偷偷把长发塞进墙壁上插座里,他还要偷喝兄长的茶,茶几小壶里色泽鲜润的红茶转瞬就见底,被抓包后也只是佯装无事地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光顾四周,阿遥问:“中也和太宰怎么不在?” “太宰想留在提瓦特,中也去盯着他了。” “那乱步呢?” “他这几天都在港口情报部,”音调都不带变化,兰堂想了想,从侧边的矮脚红木立柜里翻出两包包装精美的印花纸包,“你有空的话,把这个带给乱步和尾崎红叶吧。” 接过来一看,还很眼熟,黄油融合杏仁,再加上须弥特有的蔷薇和枣椰所制成的特色料理。 “枣椰蜜糖?”阿遥呆呆地点点头,“你这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一个自称是你朋友的神明送来的,她说她叫纳西妲。”兰堂友好地笑了笑,停顿片刻,还强调一下,“就在你无法出门的这三天里。” 阿遥:“……” 通道瞒得住人类瞒不住神明,尤其是插手全程的智慧之主,他都可以想象出来萝莉样貌的纳西妲见到兰堂的时候,一本正经地说繁衍欲望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这种离谱却微妙合理的话。 “还有这个,”兰堂继续从抽屉里往外掏东西,这一次拿出的是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牌子,“这是纳西妲托我转交给你的,是一个叫荧的女孩送你的纪念品,她说欢迎你随时去玩。” “洞天关碟啊。” 阿遥认识这个小牌子。 荧在提瓦特旅行那么多年,风餐露宿的,总要有一个休息的地方。她有一个随身的壶,叫尘歌壶,据说是璃月仙人送她的礼物。尘歌壶内有一方小小的洞天,是荧旅行中休憩的地方,持有洞天关碟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凭借关碟进入荧的壶里。 哗。 报纸翻页抖了一抖。 这声提醒了阿遥,他缓慢地换了个姿势,从蜷缩变成双手胸□□叠的平躺,向兰堂发出来自灵魂的疑问。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 “那当然是因为我在休假啊,” 兰堂语调平平:“休假的人,是不可能去公司的。” 当首领就是好啊,左手申假条,右手批假条,这种人听上去怎么这么可恶呢! “你是要去的吧,发生这么多事,乱步很担心你,而你到现在都没有见他一面。”这一听就不合适,兰堂随口道,“送完之后去趟稻妻,有个叫神里绫人的要见你。” 顿了顿,兰堂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嘱咐阿遥:“到时候把乱步也叫上。” 龙去见绫人一面的确很有必要,感谢他在天理之战时提供的帮助,神里家多年的扶持,还有数年的不离不弃。 但叫乱步去做什么? 帮太宰中也找个玩伴吗? 就算再摸不着头脑,阿遥也答应兰堂的请求,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外走。庄园在兰堂当上港口幕后首领之后不知什么时候特地翻修了一遍,年久失修的门锁早就换了新的,午后慵懒的光落在红木光泽的镀漆上,泛出大块光辉灿烂的耀斑。 他走到港口时刚好是一天最繁忙的时候。 人如流水涌动,比那天策划袭击老首领见到的行动部队还多,急匆匆迎面走来,再从身侧远去。 白发垂于腰侧,脸上也没覆上面具,没有人注意到步入大楼的阿遥其实就是当日被围剿的敌人。 先去顶层首领办公室给尾崎红叶送糖,阿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美丽内敛的小姐姐,和太宰口述中囚徒模样大相径庭。 在这之后才是江户川乱步,所持的首领谕令让阿遥轻轻松松跨入情报部的大门。 “乱步。”阿遥靠过去,“喏,给你,家乡特产。” “是你啊,”江户川乱步瞟了他一眼,小声又黏黏糊糊,“不用说了,本侦探大概能猜中事情的原委,剩下的真相你等我自己找,我一定能全找到的。” “总之,你没事就好。” 枣椰蜜糖的确很好吃,产自须弥沙漠地带的枣椰自带椰子的爽口和青枣的甘甜,再加上须弥蔷薇独特的花香,要不然也不会轻易收买乱步大人的心。 “但是你一口气吃这么多不太好吧乱步,”阿遥颤颤巍巍,“半盒都倒光了,会蛀牙的啦,晚上兰堂还让我带你去趟提瓦特,估摸着晚饭会有大餐呢……” “有大餐?” 江户川乱步眼睛都亮了,合着前半句劝导的话一个字没听着,光听见最后的大餐。他旋风似地从桌上卷起一摞情报单子塞进阿遥怀里,深吸一口气,认真严肃地说:“给我十分钟。” 兰堂家的摸鱼一脉相承。 说是要帮兰堂管理港口,江户川乱步在情报部更多是作为吉祥物一般的存在。兰堂说少年的美好不能被现实打破,因此大多数太过黑暗的情报都不会呈到江户川乱步面前。 虽然以乱步的聪慧他基本都能猜出大概,但直面血腥和纸面猜测终究是两回事,因此乱步大多数的工作就是扫一扫情报人员每日总结,看是否有错误和疏漏。 “怎么偏偏今天出事啊。”江户川乱步忽然哀嚎一声。 “怎么回事?” “有人入侵横滨啦——” 阿遥凑上去看他完背上就被拍了一巴掌,江户川乱步戳戳他:“你去解决了。” “不是吧,我不想去啦。” 龙郁闷,龙委屈,龙今天都有人代班了怎么还要干活啊。 江户川乱步却不依不饶:“就你去,你解决的速度最快。” 他眼珠一转,又提及另一个话题:“诶,兰堂是不是还是失忆状态?” 没等阿遥回答,江户川乱步就自说自话,手里情报节略翻过一页:“去跟兰堂打个电话,就说他的故人来横滨了,让他见见。我现在就给你们画出那个人的大致行动范围。” “非得是我去吗?” “就你去!”江户川乱步拍了拍面前的桌子,沉痛道,“现在已经下午两点了,还有三个小时下班,我是绝对绝对不要留下来加班的,绝对——” ……行吧。 那就速战速决好了。 。 事情是这样的。 兰堂是没有过去记忆的,他和中原中也一样,所有的记忆都是以擂钵街爆炸那天为起点。 他不是不想寻找记忆,可惜多年过去一无所获,唯一确定的就是他的身份一定不简单,毕竟是一个流浪街头的外国人,财富惊人(曾经),还是屹立于世界顶端的超越者。 兰堂怀疑自己是被派来横滨执行某项机密任务的。 但他已经在横滨扎了根,他的家人都生活在这里,执着于过去还有可能对现在的家人造成危害,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任务究竟是什么,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执着。 哪知道今天又被拉出来。 “现在可是休假,我本来应该在家看书休息的。”畏寒是爆炸留下的后遗症,兰堂走哪都要揣着他的宝贝红茶,袅袅热气从保温杯里升腾而起,就着滚烫的水汽啜饮一口。 “我也想抱怨呀,为什么我会被拉出来工作。”阿遥面无表情,“算了,用最快速度搞定吧。” 港口会搜集异能强者的行踪轨迹,江户川乱步说,某一个擅长暗杀的异能者正朝横滨靠近,疑似超越者,之所以猜测和兰堂有关系,是这名暗杀者也是法国人,且突然背叛原组织的时间点和擂钵街爆炸极其接近。 “总之你先在附近现身逛一逛,如果人家真的是冲你来的,那就刚好引他现身。”阿遥对兰堂道。 又遗憾地耸耸肩:“如果不是的话,我只能把这片区域全碾了。” 他们所在的区域正是港口附近的废弃集装箱营地。这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能不毁掉还是别毁掉吧。 阿遥一直觉得他在这个世界的运气很好,能在最低谷的时候遇见了中也和兰堂,在最孤独的时候与阿散重逢,以至于真的见到暗杀者从藏身之处钻出来的时候,竟然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暗杀者有一头柔软耀眼的金发,身材高挑,高鼻深目轮廓如同雕塑棱角分明,身影现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兰波……你果然还没有死。” 兰堂,真名阿蒂尔.兰波。 记忆在故人重逢之时被迅速唤醒,兰堂视线有一瞬间涣散,蒙在脑海中弥漫的雾终于在此刻被拨开,兰堂嘴唇开了又闭,长长吐息。 喃喃:“……魏尔伦。” 阿遥望过去:“你恢复记忆了?” 兰堂点点头,眼睛却不看他,直直地盯着那个叫魏尔伦的人。 这分明是背后还有故事,阿遥小声问:“现在怎么办啊,你们之前有很深的羁绊和过往吗?” “有,魏尔伦是我以前的搭档。”再落下目光已经是完全的清明,兰堂耸耸肩,“故事说起来就太长了,总之就是我俩结伴来横滨夺取未出生的中也,结果魏尔伦背叛了我,混乱中中也暴走引发擂钵街爆炸,就是这样。” 魏尔伦的视线不曾转移,一直望着旧日搭档的脸,神情专注:“我可是一听见你还没死的消息,立马就赶过来了啊,兰波。” “我会再次杀死你,然后带走中也。” 阿遥:??? 怎么还能有中也的事。 “中也是我弟弟啊,”他痛心疾首,“魏尔伦先生,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你要带走我弟弟能不能先问问我?” “还有,兰堂是我兄长,你在跟他俩有纠缠之前能不能先别无视一旁的我啊。” 龙也是会生气的好吗! 总之这位新出现的魏尔伦先生不太尊重龙的样子,阿遥摇头叹叹气,问兰堂:“现在怎么做?” “还是打吧,”生活不易,兰堂叹气,记忆恢复远不如和弟弟吃饭重要,尤其晚间的宴会不是一般的紧急。 他想了想,还是愿意给魏尔伦一个机会:“打半死就行,不用杀了他,毕竟魏尔伦也不是人类呢,思维方式和常人有差异。” 兰堂充分信任弟弟的实力,还补充要求:“能关起来吗?” 问题不大。 荧刚送的关碟这次也顺手带出来了。 手里洞天关碟上下抛飞,尘歌壶是璃月仙人制造的空间法器,其中独特构造涉及虚空的秘密,阿遥道:“那我把他捆起来,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让他反思人生?” “可以。” “占用荧的营地,那得好好对荧说声抱歉呢。” 被三言两语敲定未来人生的魏尔伦:“……” 他终于对当前情况有了一丝预料外的惶恐,他是超越者,且是精通暗杀擅长攻击的超越者,作为战争机器被创造出来之后几乎从未遇见过对手。 然而眼前两个有说有笑的人让直觉拉响警报,魏尔伦紧蹙眉头,声音也紧绷起来:“你们想做什么?” “没做什么啦。”阿遥眨眨眼。 他往前走了一步,笑容狡黠又仿若天真:“我就是准备,” 在魏尔伦震惊的神情中,阿遥化作庞大的巨龙,兰堂遮蔽四周的空间,他听见巨龙磨牙的声音,似乎在说。 “——揍你呀。” 第83章 番外三 提瓦特,稻妻,鸣神岛。 影向山樱花常年不败,将山顶笼罩在一片如梦似幻的烟粉中,花瓣像是粉色光点消散在风中,枝叶繁茂的神樱百年如一日静静伫立在鸣神大社后院之中,护得稻妻一方安稳。 只是今天上山来参拜的人多了两个小不点。 鸣神大社的宫司大人是雷神座下眷属,在神社中祈愿等同于神明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所以鸣神大社向来香火鼎盛,太宰治在拥挤的人群中像条滑溜的鱼一般挤来挤去,要不是中原中也眼睛尖,早就跟丢了。 但中原中也早就不满了,抓住太宰治的手腕:“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太宰治颇为无辜,就着这个姿势回头眨眨眼睛,试图让中原中也看清眼中的好奇:“这可是以前阿遥生活过的地方,中也,你敢说你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你怎么知道阿遥曾经住过?” “嘻嘻,”太宰治弯弯眼睫,“当然是因为我比你聪明啊。” “喂!你……” 一个没看住,鬼精鬼精的太宰治就挣脱了中原中也的手,中原中也都在心底抱怨为什么他的任务是盯住太宰治让他别干傻事而不是直接控住他,用重力让太宰治老实点不是对大家都好吗? 转眼间,一前一后两个少年就溜进了鸣神大社的后院。 香客不会来这里,巫女都在前面招待,除了两个闯进来的冒失鬼以外后院竟然没有一个人。 太宰治总是胆子比较大,吭哧吭哧地爬上了神樱,风簌簌掠过枝头,无数樱花花瓣如海一般落在太宰治头顶、肩头和腿上,而后又被风吹散,转眼飘到看不见的远方去了。 树下中原中也双手握成喇叭状,焦急:“你爬那么高干嘛?太宰,快下来,要是被人抓住了怎么办?!” “这可是一棵神树啊,中也,是有灵性的哦。”太宰治侧坐在神樱粗壮的枝干上,“它都没说让我下来,你着什么急。” 他在高空中晃荡两条腿,眼中尽是海岛的沙滩、礁石和目空之处辽远孔雀木林的一抹靛蓝,慢腾腾地垂下视线,看向手里抓住的一片樱瓣。 “中也,你看这个世界发展数千年,但是完全看不到科技和战争进步的影子,人类还穿布衣,既没有蒸汽也没有革命,和横滨差距好大哦。”太宰治慢慢说,“但你知道我最喜欢这个世界的哪一点吗?” “什么?”中原中也不满地拖长音。 “只要愿望足够强烈,神明就会降下注视。”太宰治轻声,“这个世界,是真的有神明的啊。” 后半句低音呢喃树下的人根本听不清。 中原中也皱着眉头,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见到原本端坐在枝干上的人突然腾地站起来,兴奋地音调都微微拔高。 “所以我坚定的愿望神明一定会听见吧,拜托啦神明大人,请赐予我甜美而又黑暗的死亡吧——” 而后,少年身影如同飞鸟振翅,从神樱树梢一跃而下! 中原中也:“……” 树后面可是悬崖啊!高近千米,山石林立的陡峭山壁,从上往下都望不清崖底的情况,只看见乌压压的一片。 他就说光盯着太宰治是没有用的,这个人稍不留神就会做出意外的举动,根本防不住啊! 身体迅速反应过来,中原中也咆哮:“太宰治——” “你这个混蛋啊啊——” 随即两步跨到悬崖边沿,竟然不管不顾,也从崖边纵身跃下! 影向山阴凑得近了才知道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此刻突然惊起一群飞鸟,中原中也下降的速度赶不及太宰治作死的速度快,见眼前身影流星般坠落,他都以为赶不及了。 太宰这家伙,不会真的死了吧? 重力包裹住他急速下坠,像颗陨石一样狠狠砸在泥地里,等落在地上,中原中也才发现他预想中太宰治横尸野外狗脑子都被砸出来的场景根本不存在。 ——他被人提着衣领,双脚离地,捏在手里。 “哎呦。” 还有一个小摆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从半空中落下,砸在太宰治的脑袋上,他顺手一捞。 ——竟然是一颗冰属性的神之眼。 哇,竟然真的有神明回应了他的愿望。 太宰治觉得好酷。 十岁的团子少年短手短脚,慢腾腾地将神之眼收进衣兜里,随即讨好地对眼前人笑一笑,乖巧又谄媚:“这不是阿遥哥哥家的阿散吗,你怎么在这里啊?” “终末番任务,途径这里。” 即使是代班的散兵也依旧兢兢业业努力工作,终末番的任务多是一些见不得光的搜集任务,他带队解决一些小喽啰之后返程途径这里,哪知道刚好碰上作死的太宰治和倒霉的中原中也。 散兵可是很记仇的。 上次太宰治阴阳怪气说他矮的话散兵记得明明白白,此刻见他又落在了自己手里,立刻阴森森地冷笑:“我听见你的愿望了。” “我也曾是神明,神明爱人,而我乃七叶寂照秘密主,”他抖了抖手里乖巧得像只鹌鹑的太宰治。 “我的爱,就是平等赐予所有人失败,也包括你。”散兵笑得好像深渊爬出来的厉鬼,“听懂了吗,小鬼?” 太宰治:“……” 。 神里家今天尤其热闹。 即使早已屏退了不相干的家仆,只留下主人和客人自己,又在庭院中间摆放了一张巨大无比的矮脚桌,聚集在神里家的人也显得太多了些。 而且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三波。 神里绫人同八重神子带妹妹绫华、下属托马和世交枫原万叶坐在北侧,桌东面是纳西妲和空荧兄妹,桌西面是悠悠喝茶的兰堂和江户川乱步。 同时被三拨人包围住的,跪坐在南侧的,是孤独、弱小又可怜的阿遥。 妖怪降临者神明和异世界人扎推凑在一处,宴会的主题不为别的,只有一个。 ——孩子大了,该由他们这些长辈亲友操心操心婚礼该怎么办了。 轮回无数次自己都说不清年龄的阿遥:“……” 他来之前不知道宴会的目的是为这个啊!可不可以放他走啊! 呜,龙的阿散怎么还没回来啊…… 独自坐在位置上磨蹭纠结的阿遥并没有人理会,因为一般这种宴会在讨论正式议题之前,都会聊些闲事再切入正题,而在缔结婚约之前双方亲友见面聊的闲事,通常都是当事人的糗事。 于是,在阿遥痛苦震惊的眼神中,八重神子首先开腔:“阿遥以前可喜欢跟在我后面摸我的狐狸尾巴了,总是叫着‘神子姐姐’跟在我后面,哎呀,那个时候多可爱啊。” 西侧的兰堂突然沉默了一下。 奇怪的胜负欲被激发,好像不说点什么来就算输了一样,兰堂放下手里的茶杯:“阿遥的确很可爱,他刚到横滨的时候我身受重伤,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我的病危通知书还是他帮我签的。” “记得当时他并不会日语,却在通知上签下了名字,我记得他写的是……” “啊啊啊啊啊!!”阿遥突然尖叫,打断兰堂的话。 随后立马又变得虚弱,弱弱地说道:“我觉得气氛可以了呢,咱们还是赶快进入正题吧,第一件议项是什么来着……” 他的老上司神里绫人端坐主位,咳嗽一声,接话道:“婚礼上两位新人的着装问题,虽然阿遥和阿散都出身稻妻,但既然阿遥明确表示过不要白无垢,那还是由着他们心意去吧。” “各位有什么想法吗?” 身侧枫原万叶一直跟随船队纵横提瓦特海域,各国都踏上了他的足迹,这位白发红挑染的小哥沉吟片刻,提议:“璃月的传统婚服凤冠霞披,以正红为底,用各类金银玉石装饰,应该很符合龙的审美吧。” 乱步:“可是婚纱和配套西装也很闪亮啊,阿遥肯定很喜欢的!” 须弥的智慧之神也出声:“若是从这方面考虑,须弥沙漠地带的传统服饰兼具功能性和华丽的美感,或许值得一试呢。” 随后三人同时转过头来,问当事人:“阿遥,你选什么?” 阿遥:“……” 短短几分钟就让他迅速疲惫,龙的脸都是呆呆的,木然道:“放过阿遥吧,阿遥还小,阿遥还是一个宝宝。” 不得不说纳西妲的智慧永远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熠熠生辉,她想了想,说:“你也可以选择三种风格同时进行,你穿璃月传统服饰,散兵穿须弥沙漠衣裙,所有宾客都穿异世界的婚纱礼裙和西装。” 阿遥试着想象这个画面。 然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背后一阵凉意隐隐升起,这画面太过灾难,阿遥的脑子里已经自动播放出穿着露腰金饰薄纱阔腿裤的散兵面无表情开着他的高达一刀劈开须弥净善宫的屋顶。 “还、还是不要了吧。” 结果他的意见根本没人听。 在座的家长们又开始争吵婚礼当天从谁家出发到哪里接亲之类奇奇怪怪的事情——战斗的主力是兰堂和神里绫人,盖因散兵早就宣布和稻妻断绝关系了,所以代表散兵一方的其实是纳西妲。 根本没人和他们争,非常清闲。 阿遥悄咪咪慢吞吞地挪到荧身边去,小声告诉她:“……我往你尘歌壶没有建筑的山地里塞了一个人,已经绑好了关起来,兰堂说要好好教育教育他,这样会麻烦你吗?如果麻烦的话我立马带他离开。” 荧滋滋有味地看戏,随口:“没关系,你用吧,那我最近让派蒙多多盯着他。” 荧同意就好。 阿遥悄悄松了口气,又慢慢地挪回去,只是这一次挪过去的位置稍微往出口靠了靠,确保在散兵出现的第一时间就能捞起人逃跑。 ——宴会,太可怕了。 如坐针毡,胆战心惊,甚至让阿遥对记忆里被美化过的多托雷和天理都有了一丝怀念。 好不容易等到眼角余光出现期待已久的熟悉身影,阿遥蹭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拉着散兵朝外跑去。 他是绝对不会让他的阿散也经受这么可怕的精神折磨的! 中原中也和太宰治是跟着散兵一起回来的,唯独在掠过中原中也的时候停顿了一秒,疑惑地扫视一脸呆滞的赭发少年:“他怎么了?” 太宰治噗嗤笑出声,一口气说完:“中也挺身而出想要帮我抵抗阿散,结果没打过还捡到了岩神之眼之后就是这副傻乎乎的模样。” 哦。 那就是没大事。 担心的表情瞬间消失,阿遥拉着散兵往远跑去,身后还听见太宰治大声的呼喊。 “你们去哪呀?” “私奔啦!!” 头也不回。 。 晚霞铺天盖地将水云连接至一处,将最绚丽的色彩落在人偶和龙的眼中,日光星辰落进了眼里,空旷清幽的海滩只有两人。 阿遥和阿散回到了踏鞴砂。 这是他们最初相遇的地点。 “真是的,他们也太能折腾了。”阿遥软乎乎地抱怨,“缔结婚姻契约只要有我们两个人就行了啊。” 而且根本不需要契约。 手里不曾摘下的戒指无论度过多少岁月都光辉依旧,金边落入落日余晖镀上一层柔光的亮边,阿遥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下来。 他突然停下。 回过头,掌心是他的戒指,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诚挚。 “阿散先生,从此以后,你将和阿遥先生永生永世分享同一片樱花,共享同一份欢愉,你将承担他的苦痛,即使轮回千百次,你也会成为唤醒他的那一个人。” “请问你愿意吗?” 散兵愣了一下,很快笑起来。 他的笑容清澈又认真,仿佛回到了五百年前初次相遇的时候,那时雨后初见,没想到一瞬间的心动竟然是永恒的心动。 “我愿意。”他轻声说。 紧接着散兵也摘下了他的戒指,放于掌心,单膝跪在阿遥身前。 “阿遥先生,从此以后,你将和阿散先生共度无聊又漫长的岁月,你将见识他的浅薄和卑劣,假如某日不幸阴阳分隔,你也会为他献上永不凋零的花束。” “请问你愿意吗?” “我愿意。” 阿遥严肃地说:“那么,下面请两位新人交换戒指了。” 金色光辉重新落在无名指上,契约从旷古至今就早已拟定,阿遥扑在散兵怀里,漫天无垠的星空会铭记他们跨越世界时间的约定。 ——我漫长又苦痛岁月里渺小的喜悦和希望,仅献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