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美为患》 1. 第一章 夜色低垂,新月东起,三元观的正殿内烛火如豆。 谢家婢女宝绿手持油灯缓步进殿,看向供案前坐着的女子。那是个美人儿,二十五六的年纪,上着窄身孺杉,下头一条曳地的折裥裙,她歪歪地坐在蒲团上,要说恭敬谈不上,只微微抬头,端目仰视供案后张天师塑像。 宝绿道:“娘子,夜深了,房间已经收拾好,尽早回去歇息吧。” 卫姌侧过脸来,她肌如白雪,鬃若堆鸦,在那昏暗的灯火下美丽姿容让殿内仿佛都亮堂了起来。她的身上别无饰品,发髻上簪着一朵橙黄的秋菊,清早折的花,此刻花倦叶疏,黯然失色,但在女子的发上却残留几分楚楚韵致。 卫姌坐直身体刚要起,久压的小腿酸麻让她又跌坐回去,宝绿赶紧来扶。手摸到袖下腕骨瘦削,只手可圈,她心下一酸,劝道:“娘子保重身体。” 卫姌站起后,从手腕上褪下一圈玉珠,双手托着,恭敬放置在供案上。 宝绿讶然,“娘子最爱此物,怎做了供奉?” 玉珠的品质一般,在谢家这种顶级门阀里根本不算什么,卫姌日夜戴着不肯离身,十分爱惜,今晚却一反常态,把玉珠放到了供案上。时下道教昌盛,诸多士族都信奉天师道,谢氏也不例外,这次阖府来到三元观,就是为了听观主讲经。天师道的规矩,放上供案即为供奉,不得取回,不然视作不敬。 卫姌手指轻轻在玉珠上抚过,“这是娘亲留给我的珠串,如今三年孝期已满,供奉天师,为我娘求个来世安稳。” 宝绿道:“娘子孝心,卫老夫人泉下也能得知。” 卫姌轻轻摇头,睫羽低垂,让人瞧不清脸色。 外间风声如诉,轻轻叩打窗扉。 宝绿正欲扶卫姌回房,只听到她轻声问:“白天观主所说道法神妙玄通,你信吗?” 宝绿毫不犹豫道:“婢子信。”她看了眼供案,“娘子可是许了愿?婢子刚才听说,郎君明日就要到了……” 谢氏郎君谢宣,世间少见的翩翩郎君,名传天下,无人不知。 像谢氏这样的江左高门,历代皆有出色子弟,谢宣就是这一辈里的佼佼者,年纪三旬不到已经身居高位,为吏部郎,深受天子信赖。 宝绿身为谢家婢女,提起谢宣语调也稍高了些,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但她说完,转眼看到卫姌一脸冷淡的神情,心下咯噔一声。 “娘子……”宝绿嗫嚅,想劝说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偷偷瞥了眼卫姌,心里无比纳闷,娘子这样世间罕有的美貌,为何郎君丝毫不为所动,夫妻两个从年少成亲到如今,都已经快十年,却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卫姌面无表情,在听到谢宣明日将至的消息,甚至还拧了一下眉头,隐隐透出不耐。 曾经知道他的消息就会展颜,但那份感情在这些年里早已经被消磨地点滴不剩,如今在听到他的名字心中难起半点涟漪。 原应是这世间最亲密的连接,为何会走到这一步呢。 卫姌微微垂了眼,想起刚嫁入谢家的那段日子。 谢宣美词气,有凤仪,在高门弟子中亦是出类拔萃,是她托付终生之人,她怎会不动心。谢氏不比卫家,在会稽的主宅人丁兴旺,如盘根错节的老树。她是高嫁,初来乍到,谢氏门第显赫族人眼高于顶,不知道多少人轻视她。卫姌除了随嫁的丫鬟并无亲近的人,所受委屈无处倾诉,背后不知偷偷流了多少次眼泪。 在她眼中,谢宣是芝兰玉树般的君子,不通俗务,所以未曾向他提过一句。况且自成婚后,谢宣的态度不咸不淡,两人相处犹如陌生人同居一屋。她感觉到他虽然就在近旁,却好像依旧隔着很远。 这也并非是错觉,婚后不久,谢宣接到朝廷征召。他未及弱冠已经按九品中正制评为三品,被征召入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前两次都被他拒绝,但这次谢宣决定应召前往建康。卫姌也暗自高兴,只盼跟随他离开主家去过简单些的日子。 谢宣却告诉她,他要只身前往建康,让她留在会稽照顾母亲族人。 卫姌心凉了半截,第一次弱声央求他,说想随他一起前往建康。 谢宣道:“我初来乍到,朝中局势诡谲多变,恐无心顾家,你还是安心留在家中,等我消息。” 他神色温和,决定却不容更改。 这一走就是三年。卫姌每月给他寄家书,告知家中事务,也大胆袒露心迹,倾诉思念。谢宣回者寥寥,书信中言辞平淡,从无一句关怀私语。卫姌也并非傻子,哪能不明白,谢宣对她并无情意。 那时她还年少,心想这是相处时日太短所致,只要她体贴关怀,总有一日能叫他软化。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谢宣又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铁石心肠。 可叹她坚持数年如一日,却成了谢氏的笑话。 谢宣也曾几次归家。卫姌总是温柔小意体贴相迎,从不曾露出丝毫怨怼。 那次谢宣回来,这是两人成亲的第六个年头,卫姌在廊下听见谢氏女眷议论。 “你看她这两日装扮得如穿花蝴蝶一般招摇,生怕别人不知她是谢宣夫人。” 旁边有人嗤笑,“任她如何花枝招展,在郎君眼里也如同敝履。” 卫姌并不是任人揉捏的性子,但这一刻仿佛是心底最隐秘羞耻的一层布被人捅破,她愤怒之余,心底漫起的确是委屈和寒意。她站在树下,任由泪水淌满脸庞。不知多了多久,她忽然瞥到谢宣站在不远处假山石旁。抬眼看去,谢宣隽拔不群,经历过官场周身透着清贵。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卫姌已经记不起当日的心情,到底是羞愤还是心寒到了极致。 只是那时开始,她彻底明白,谢氏郎君的心可能真是玉石做的,寒彻冻骨。 她对捂热石头再没有当初的热诚,家书依旧,只是再没有往日倾诉衷肠,犹如例行公文。又过一年,卫姌听闻江夏附近发生蝗灾,有流民作乱,她不由担心母亲。自她出嫁后,母亲离群索居,与族人相隔甚远,家中只有几个老仆照料。 江夏会稽相隔千里之远,她忧心不已,写了一封书信托谢宣联系江夏官府士族,多加照看她母亲。书信出去月余,还未收到回信。卫姌收到族人报信,母亲所住老宅被流民攻占,乱中误伤致死。 她眼前一黑,昏厥过去,随后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半年。 无人知道她已心如死灰,再无半点盼念。 谢宣从建康回来一次,押了个小厮同来,说就因他擅作主张把书信搁置一旁,这才耽误了大事。 卫姌黑幽幽的眼眸在小厮身上转了圈,只淡淡说了句,“那就处死吧。” 谢宣愕然,恍若从未认识般看着她,“他虽犯大错,但事前并不知书信内容,非是故意,罪不至死。” 卫姌冷冷一笑,不再多说半句。 她已看透他,不愧是谢氏新秀,对族人温和宽宥,对不在意者却冷淡至极。她恰巧就是他不在意者,而小厮还姓谢。 时隔半月,那小厮死于街边争执,被醉汉连捅数刀,血染红了半条街。 这时谢宣还未回建康,急匆匆来到后院,神色冷肃,一进门,瞧见卫姌低头抚摸着一串玉珠。那是卫氏从江夏送来,说是找回的卫老夫人遗物。 卫姌朝他望来。 她容色冰冷,眉宇间倦色淡淡,更有一抹利刃般的寒意。 两人相隔不过几步,却像隔着千山万壑。 谢宣又回了建康。卫姌连家信都懒得再写,时而邀约相熟的妇人,或杯觞路酌, 或弦歌行奏,享受高门士族女子该有的恣意畅快。 就在前不久,家中侍婢整理旧书,将谢宣特意提及的孤本挑出防蛀晾晒。有一本被抖落在庭院里,当中夹着的纸笺恰巧飘在卫姌脚边,她弯身拾起,纸上一串娟秀字迹,下面还有谢宣亲笔题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婢女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原来这就是谢宣无情的根源,他已心有所属。卫姌嗤笑一声,将纸笺抛开,扬长而去。 他无情,她亦再无意。此时她心中所念只剩下诚心供奉天师道,不为别人,只为母亲求一个安稳来世。 殿内烛火摇曳。 宝绿被窜进门缝的风吹的一激灵。 卫姌抬头看着张天师塑像,油灯冒出的青烟徐徐上浮,飘至神像脸前,模糊了天师眉眼间的威严,倒显得有两分慈目。他俯视下方,目光悠远。 卫姌恍惚出神,仿佛有一道神秘的声音从亘古传来。 “你想要什么?” 卫姌沉寂苦索的心微微悸动。 “我不甘。” 那个声音沉默,似乎在等待着。 卫姌眼中泛起一层湿意,她已没有至亲,没有亲眷,没有真心挂念她的人。 她的喜怒哀乐无人在意,她的孤寂,怅惘如同尘埃。 “我不甘心,这样的一生。” 2. 第二章 宝绿扶卫姌回房,简单梳洗睡下。 卫姌闭上眼,脑里还残留着方才离开主殿看到天师塑像的异像和声音,她问宝绿是否看见,宝绿却一脸茫然说没有。一时之间卫姌也难以分清是不是恍惚间她生出了幻觉。 三元观是山中清修之地,夜间更深露重,寒风簌簌。 睡到半夜,卫姌却被热醒,睁眼看见窗外火光一片,烟雾从门缝往里钻,只须臾功夫整个房间就充斥着熏人呛眼的浓烟,她仓促间吸进一口,眼睛和喉咙瞬间一片辣疼。 客房是错落间隔的小院,她住在最偏僻的一处,外面有道童人敲锣喊着走水,又有仆役婢子惊呼,乱成一团。这些声音也隔着院落显得有些远。 卫姌下床披上外衣,捂住口鼻,耳边听到宝绿惊恐呼叫娘子的声音。她转头一看,火苗已经从门缝下窜入,热浪滚滚,只一眨眼,火苗已经从外及内,顺着门框攀延,窜上木梁。 外间呼叫越发仓皇急促。 门前火光刺目恍如白昼,卫姌忽然生出一丝明悟与豁然。 此生已是如此,用何种方式走到尽头又有什么区别。 她缓缓闭上眼,呼吸间全是炙热的火浪,等待死亡的降临。 眼前骤然一黑,想象中灼烧的痛苦没有来到,四面冲击而来的寒冷让她哆嗦,猛地又睁开眼。 卫姌的身体被水流裹挟,沉沉浮浮漂着,她恍如梦中,骤然从一个噩梦又陷入另一个,前一刻还在火光包围之中,下一刻却被扔进水里。 卫姌心头惊惶,但水流湍急,根本没有思索的时间。她只是恍神片刻,又被河水卷出老远。 四周一片漆黑,抬眼可见寥落星辰缀于苍穹。 她伸出手,想抓住借力之物,但用力两下都没勾着什么,河水激流到了一处落差处,水流更急,她浮浮沉沉,随着水流失重往下浸入水中,眼耳口鼻全灌了水,喉咙尤其难受,倒呛了两口水后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命悬一线之际,卫姌激发出一股拗劲,咬牙蹬腿摆臂,身体又浮上水面。她呼吸两口,虽不知道为何突然到了此处,只一心先摆脱困境。卫姌懂一些泅水技能。刚才顺水落下后到了一片缓坡,她缓慢朝岸边靠拢,在几乎快要力竭之时,终于摸到岸边砂石。 卫姌缓慢爬上岸,嘴里呕出河水,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息着,茫然四顾。 她忽然想起什么,忙低下头。 夜色苍茫,没有灯光,她的双手纤细稚嫩,明显小了一圈。 卫姌身体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她惊疑不定,怀疑自己坠入梦中。可夜风袭来,寒意从湿透的衣服往皮肤里钻,刺骨的冷让身体抖得越发厉害。 她垂着头,披头散发,浑身淌水,犹如一个从夜河上岸的水鬼。 可她知道,现在的情况比水鬼更诡异,更惊悚。 卫姌闪过那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摸了摸衣裳,进一步确定了想法。她身上是一件男子的大袖絺衫,袖摆宽大,刚才在水里让她手臂摆动极为吃力,当时紧急并没有多想,现在才知道原因。 絺衫,溺水,年幼…… 是那一天! 落水的事她记得很清楚,那是她十三岁那年秋季,如果真是重活一世,只有这个时间和地点能对上。 卫姌牙齿格格地响,既是寒冷,也是激动。 哥哥! 她的胞兄,卫琮。 想到卫琮,卫姌红了眼眶,钝痛的感觉漫上心间,顿时泪如雨下。她和卫琮是遗腹子,父亲卫松罹难之时,母亲杨氏正怀着胎,后来生下一对龙凤胎,就是卫琮与她。因这次溺水,卫琮不见踪迹,母亲杨氏受不了刺激,犯了疯病,精神时好时差,家里失去未来顶梁柱,她又远嫁,江夏卫氏这一支的没落在今天就已经注定。 卫姌朝河面看去,嘴唇哆嗦,叫喊“哥哥。” 她想站起身,四肢却像灌了铅般沉重,河水寒凉,夜风冷冽,双重夹击之下,她身体被冻地发木,刚才震惊时还未察觉,眼下稍一动作,她才知身体异常。 卫姌用尽力气,声音却没能传出多远,此时身体尚还年幼,又被冻得厉害,她喊了几声后,喉咙就肿痛起来,嘶哑难出声。 河水滔滔,黑暗中犹如游蛇,并无任何回应。 必须赶紧找人帮忙,卫姌皱眉。 环顾四周,黝黑的环境下她依稀只辨别到不远处似乎有农田。有农田附近必有人居住。她咬牙从地上爬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不酸疼。卫姌一声不吭,咬牙撑着。 正在她心急如焚的时候,原处出现了亮光,遥遥传来呼喊。 “卫小郎君。” “卫小女郎。” 卫姌抬起头,看向亮光处,十几个火把四散开,顺着河岸边走动。这些人走的很慢,卫姌知道,并不是这些人不用心寻找,而是时下大部分人夜间都无法视物。她喉咙肿胀,已经叫不出来,只能加快脚步朝火把处靠近。 来寻人的是附近的农户,当前一人举着火把,直到卫姌距离不到五步时他才看到人影。 “卫小郎君,”那人看见卫姌身上衣裳,激动地挥动火把,声音嘹亮传出,“找到卫小郎君了。” 卫姌问道:“我家人呢?” 她的声音实在太过嘶哑,根本分辨不出男女。 旁边有妇人道:“小郎君快去我家换身干爽衣裳,别冻坏了身子。” 农户知道她的顾虑,道:“小郎君莫急,我们继续寻找小女郎。” 经历过水火两重灾,又蓦然回到过去,火把刺目,卫姌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已经镇定许多,既然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都已经发生,她还有什么不能面对。 至少,现在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看着农户们继续在河边寻找,她跟着农妇去了最近的一户人家。农妇手忙脚乱翻了一套粗布衣裳,浆洗的干净,布料却下乘。卫姌此时哪会讲究这些,她还有事急需要做,匆匆单独换上衣裳。 屋外忽然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我家小郎君在这里?” 卫姌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鼻子又有些泛酸。 “小郎君,是我。”门外说了一声后,就有人推门进来。 三十来岁的妇人,宽额缓髻,面相慈蔼,只是眼角皱纹如许,已经现出老态。此时她眼眶通红,显然来的路上已经哭过。 卫姌嘴唇翕动,“惠姨。” 惠娘是她母亲陪嫁丫鬟,丈夫是卫家的管事,原本有个儿子,两岁时染病没了,此后也没有再生。卫家这些年遣散过两次仆役,家中人手渐少,她却一直跟着杨氏打理内外,私下更是把卫琮和卫姌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卫姌想到她陪着母亲杨氏,一起死在那场流民动乱中,眼下却这样好生生站在眼前,一时间百感交集。 惠娘却脸色一变,“女郎。” 刚才听农户说找到卫琮,她急忙赶来。旁人分辨不出,她一眼就看出,这是卫姌,并非卫琮。 卫姌点头,忙问:“我娘亲呢?” 惠娘面露难色,“你娘刚才听到消息就晕了过去,已经请了郎中,现在还没有醒。” 卫姌心下黯然,江夏多水,河道繁多,每年都有溺毙的事故,获救者寥寥,像卫姌这样被水冲走还能活下来,是极少见的情况。杨氏早寡,把一对儿女看做余生全部希望,听到他们落水的消息承受不住打击,变得神思恍惚疯疯癫癫。 卫姌当年被救起时也是人事不省,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母亲落下病根,没想到发生在这么早的时候。 重新活了一遭,事情却已经发生,卫姌咬了咬牙,提醒自己还有至关重要的事要做。 “惠姨,拿家里的拜帖,现在马上去找县尉,还有黄家,沿河道加派人手,让他们帮着一起寻人。” 惠娘吃了一惊,怔怔看着她。 卫姌道:“伯父那里也应该要告知,越早越好。” 惠娘犹豫道:“血缘宗亲,自是应该,我刚才已经叫人去了,只是县尉和黄家……” 杨氏闻讯晕厥,家中没有主事的人,惠娘仓促间只能叫人先把河道附近的农户叫来帮忙,这些农户都是卫氏的佃户,理应出力。还有县内另一支卫氏,卫姌称呼伯父,那是她父亲的堂兄弟,论血缘都出自安邑卫氏,可以说是同根同源。 这些相帮都是应该,让惠娘迟疑的是后两者。 卫姌知道她的顾虑,黄家是本县豪族,先祖黄香,是“二十四孝”之一,扇枕温衾说的就是他,孝名传扬天下。百年前家中出过两任太尉,在卫氏搬来之前,县内黄氏一家独大,地位特殊。 卫姌道:“可惜他家在三年前评品时并未入品,不算士族。我以士族之礼待黄家,他们肯定愿意出力。” 本朝士族地位尊崇,黄家没能入品,再是家中如何富贵,在本地颇有势力,也只能称寒门,与士族有天然隔阂。卫氏如今衰弱,但安邑之后仍是在品的士族,地位清贵。卫姌愿意找黄氏帮忙,可以说是给黄氏面子。 3. 第三章 卫姌简略解释两句,在谢氏生活那么多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士族之间这些行事风格,她都是在谢氏看到和学到的。 惠娘又看了卫姌一眼,惊奇的是她对这件事的判断是如此迅速而又坚定。卫琮卫姌是她打小带大的孩子,可突然之间,小女郎似乎有了些变化。惠娘没有多想,离开屋子到外面做安排。 很快她又回来,手里还拿着一碗热姜汤,让卫姌饮下。 卫家人本就体弱,卫姌又在秋夜冰冷的水里泡了一阵,喝姜汤正好发汗驱寒。 “女郎,”惠娘道,“外面都把你错认成了小郎君。” 卫姌闻言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错有错着,以哥哥的名义好差人办事。” 惠娘点头。这一支卫氏只有兄妹两个,但男女有别,卫氏小郎君年纪再小,也能代表卫氏,比如刚才派人去找黄家,打的也是卫琮的名号。 卫姌并不担心这件事以后会有什么问题,找到卫琮,她代兄发令,可以说是一桩美谈。若是没有找到,那一切都不重要了。 卫姌喝了姜汤感觉到身体暖了过来,就再也坐不住,离开农户来到河边,跟着大家一起沿岸找人。 前一世卫琮落水后不见,卫氏在附近河道找了三天三夜不停歇,后来又陆续到下游去访查,都没有找到卫琮踪迹,最后家中也只能接受卫琮永远也回不来的现实。 卫姌心头沉重,这次她要用更多人手,范围撒地更广,或许……比前一世有更多的希望找到兄长卫琮。 黄家接到卫氏拜帖,果然十分积极,立刻遣了仆役佃户前来帮手,长房长孙更是亲自把人带来。 县里同一支卫氏有两家,家主卫申是卫姌的堂伯父,他极为重视卫家子孙,在卫姌遣人去找县尉的时候,卫申已经先一步找到县尉,借用县衙差役,离开时遇到卫姌派的管事来送拜帖。卫申听管事说是卫琮的安排,感叹了一句,年纪虽小,考虑很周到。 他带着人直奔河道下游区域,散开人手搜寻。 河边的人越来越多,于黑夜中,火把的光亮纵横交错,仿佛棋盘罗列大地。 县里几乎全被惊动了。卫氏是士族,地位崇高,卫琮卫姌这对龙凤双生子在本县也极有名。 县里的人在背后称他们“金童玉女”,只因他们一胎双生,相貌出众,犹如仙人身边的仙童,农人质朴,不少人闻听动静,打听情况后主动要求帮忙。 一夜过去,天际泛白,秋风飒飒吹拂而来,驱散了黑暗,很快曦光照耀大地,河面粼粼波光反射,各河道搜寻的人回报,没有找到卫琮。 卫姌眺望远方,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一位宽袖大袍的老者从远处走来,他天庭宽阔相貌堂堂,颌下两寸长须,自有一股矍铄之意。 这位老者名叫卫申,是安邑卫氏如今的族长,早些年曾任尚书郎,参与国记修纂,只因为埋心修书,夙夜匪懈,两年前大病一场,向朝廷上书休致,回到江夏养病,身体这才慢慢恢复过来。 他与卫姌的父亲卫松是堂兄弟,关系亲厚,犹如亲兄弟般。自卫松死后,他对卫琮卫姌兄妹也很关心,尤其是卫琮的学业,时常由卫申指点。 卫申上下打量卫姌,见她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看着十分单薄,先是皱眉,随即想到双生子落水,现在还有一个不知所踪,叹了口气,道:“琮儿,现在天色已亮,寻人更便利些,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老夫在。” 惠娘在一旁见卫申也没能认出卫姌,目光有些复杂,犹豫是否应该告知。 卫姌作揖行礼,称呼一声伯父,并没有走。 卫申道:“去吧,沿河都已经加派人手,很快就会有消息,你身子骨瘦弱,昨晚又溺水伤身,不必在这里干熬,有姌儿的消息必会立刻告知与你。” 他曾为官,自有一股威严,不容置喙,说完挥袖走了,令仆役送卫姌离开。 卫姌并未回家,而是临时租了附近一家农户的屋子,收拾了一下歇脚休息。惠娘为她铺上被褥,卫姌梳洗散开头发换上单衣躺下。农家房子没有香料,自带一股天然淳朴的味道,略透着土腥味。 卫姌盯着土墙,目光沉蔼,虽然周身酸软,却没能睡着。 惠娘没有离开,轻轻抚摸她的额头,“女郎,莫担忧了,小郎君一定会没事的。” 卫姌轻嗯一声,闭上酸涩的眼睛。 她太累了,刚才在河边几乎都要走不动了,可即使这样疲惫,她也无法安心沉睡,一个上午都在半梦半醒之中,意识深处她在等待外面尽快传来找到人的消息,一点轻微的脚步声,或是其他什么声音都能让她立刻醒来。 在这样迷迷糊糊,心里始终绷着根紧弦的情况下,她竟然又梦到了前世,烈火焚烧三元观的后院客房,谢氏家眷惊魂未定地从后院逃出,仆役婢子哭喊纷乱,宝绿仓皇尖利的一声喊,“娘子!”。 卫姌在火光中看见,山下快骑赶至,似乎是谢宣来了。 “女郎。” 卫姌睁开眼。 惠娘担忧地看着她,手摸在她额上,“你怎么梦里说起了胡话,可要找大夫?” 卫姌摇头说不用,再休息一下就好,又问梦里她说了些什么。 惠娘脸上愁色更深,“好像说什么来生……小女郎,你才几岁,知道什么来生。” 她对卫姌视如己出,来生这样的说法不吉利,她说着眼圈都红了。 卫姌安慰她说“梦话而已。”只她心里清楚,来生真的已经到来。 “有消息吗?”她将过往抛之脑后,着紧眼前的事。 惠娘摇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掉落下来。 一夜一日,卫琮毫无音讯。把落水附近的河道全找遍了都没看到人。这还是差使了如此多的人,没有错过县里任何一条河流。她心知希望渺茫,看着卫姌的脸,想着卫琮,心中的悲恸再也忍不住。 卫姌咬了咬牙,从床上坐起。 惠娘抹着眼泪问她去哪。 卫姌道:“再去找找。” 惠娘道:“若是小郎君……” 卫姌紧紧抿着唇没说话。 惠娘拉住她,给她梳好头发,又从外间拿了热粥来,看着她喝下才放她离开。 河水奔流,不因任何人力而停止,一道道相连,蜿蜒如蛇舞。 卫姌在河边守了三天,卫琮了无音讯。县尉和黄家的人都已经撤走了,只剩下卫家的仆役还在寻找。谁都知道这已经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卫申年纪大了,到第三日双腿肿胀,已是难以行走。卫姌闻讯赶紧去请他回家。 卫申对她道:“我知你兄妹连心,但人力无法抗天,姌儿不见了,你家中还有娘亲需要照料,快些回去吧,多宽慰你娘亲,她如今只有你一个了。” 卫姌闻言心中酸胀,正犹豫是否要告知实情,她是卫姌并非卫琮,话已经到了嘴边,可这一瞬,不知为何,声音并没有发出。 卫申离去,河边的人几乎都走完了。 有人远远看向卫姌,她的衣袍被风卷起,站在岸边,身影孤寂。 风刮在脸上生出阵阵寒意。 卫姌望着河水,重活一世,也并没有找到卫琮,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第二次失去了兄长,也正是因为曾经经历过那种剜心之痛,此刻她才能更加的冷静。 上天赋予她第二次的生命,难道就是让她走一遍老路? 卫姌不信。 前世她从河里被救上来后就生了场大病,随后几年她就甚少离开家门,一直到远嫁谢家。 今生如无改变,这桩婚事也是绝对不会变的。王,谢,桓,庾四大家族,是门阀之首,卫氏根本没有能力拒婚。要嫁谢宣第二次——卫姌拧了拧眉头,觉得还不如再跳进河里。 倘若前世卫氏从联姻中获得实在利益倒也算了,实际上卫氏除了一个姻亲的名头,其他并无所得。伯父卫申一支悄无声息,卫姌甚少听到他们的消息,她的母亲杨氏也没有得到谢氏庇佑,死的如此凄惨,最后找到时尸身分离。 想到这里,卫姌双目激红。 婚事是父亲活着的时候和谢宣之父商议定下,对她和谢宣来说,都是无从选择。 谢宣无情,她怨过,但已经看淡。 但娘亲的死,她却无法释怀,她憎恨谢宣,甚至是整个谢氏。 在更隐秘的内心,让她最厌憎的,是自己的无能。 惠娘见她在风中伫立许久,担忧地唤:“女郎。” 卫姌慢慢转过头来,脸被风吹地煞白,“惠姨,你说我以后当如何?” 惠娘爱怜地看着她,“女郎别伤心了,一切都是命。日后你会嫁入谢家,自当无忧。” 卫姌几不可见地摇头,沉思良久,久到惠娘以为她想岔了什么。 “我想代兄长活下去,你说行吗?”卫姌突然道。 惠娘错愕瞪眼,差点以为她疯了。 卫姌在说出那句话后,心中豁然开朗。 既然外间误会死去的是卫姌,那就让卫姌彻底消失吧。 4. 第四章 “女郎不可。”惠娘着急往前两步,满脸惊色,“谢氏煊赫,远胜卫氏,你要是充作郎君,这婚事可就没了。我听人说,谢氏郎君年少就已有才名,名传建康,都说他人如玉树,见之忘俗。” 卫姌心中冷笑一声,脸上却丝毫不显,道:“姨也说谢氏煊赫,那些才名美名,未必就不是那些攀高结贵者为了谢家之名传出来的。” 惠娘道:“这桩婚事乃你父亲生前定下,岂可说弃就弃。” 她对卫姌的决定百般不解,只好抬出卫姌早亡的父亲。 卫姌沉默。 她的父亲卫松,出自河东名门安邑卫氏。永嘉之乱时,北人南渡,安邑卫氏举族搬迁到江夏定居,族中名士卫玠病死后,接连两代都没有出能者。卫氏式微,在士族中几乎要沦落为下等。 卫松年少时就有才名,曾被家族视为中兴的希望。他年轻时游学,与谢奕相识,两人一见如故,成为挚友。谢奕见卫松俊美无俦,气度高华,卫氏又是天下闻名的美人家族。祖上卫玠,就曾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甚至可以说是当世第一美男子,卫玠外出时,女子无不争相来看。后来卫玠病死,天下都传是因为女人围观势头太猛,硬是把这个美男子给劳累致死,这个传言更是让卫氏声名更盛。 本朝好美成风,追逐美人美物。门阀士族更是以追求美为至理。谢奕与卫松相识不久,就有意儿子定下卫氏姻亲。卫松回乡不久,杨氏就有了孩子,他写信告知谢奕。约定这胎若为女,就许以谢弈之子谢宣为妻。 卫氏美人,谢氏重诺,堪称一桩美谈。 只有经历过前世的卫姌才知道,美谈是别人嘴里说的,冷暖是自己过的。 卫姌知道要想冒充兄长卫琮,必须要得到惠娘的帮助才能做到,先得说服惠娘,可前世的事玄妙,难以告知他人。她沉吟片刻,道:“惠姨,我落水沉溺,你知道是谁救的我?” 惠娘道:“莫非就是第一个找到你的佃户?” 卫姌摇头:“是张天师。” 惠娘再次瞠目结舌,张着嘴一时没发出声音来。 门阀士族奉道者众多,要说起来,十有八九都是信天师道的。她跟随杨氏多年,自然也跟着信道。 卫姌道:“他救我起来,告诉我,除了这一次,还有一次死劫。” 惠娘神色骤然一变,立刻又愁苦起来,“这可如何是好,我明日就准备准备供奉……” “别急,天师告诉我,死劫起于陈郡,应在会稽。且此劫甚为厉害,家中也无法幸免。” 惠娘听到这里,脸上血色尽褪,盯着卫姌,“女郎说的可是真的?” 卫姌语气平淡道:“以我命起誓。” 惠娘再也忍不住,眼泪直流,伸臂揽住卫姌,“我的小女郎,怎会如此命苦。” 卫姌紧紧靠在她温软的胸前,惠娘的体香让她安心。 惠娘此刻已经相信了卫姌的话,一则卫姌言辞诚挚,她把这对兄妹从小照料到大,相信卫姌绝不会骗她。二则,卫姌今年才只有十三岁,不懂水性,溺水后能自救上岸,如果不是神明显灵还能是什么,既然得了这样的谶语,就必须想办法规避。 她是希望卫姌能嫁入谢氏,但如果是要以性命为代价,她必然是不肯的。 惠娘哭着思索片刻,擦着泪道:“就听女郎的。” 卫姌松了一口气,知道惠娘这是担忧她的性命,要真正成为兄长,这才迈了第一步。 三天在河道寻人,卫姌还没有回过家。惠娘去将车夫叫来,两人坐着牛车回家。 在回去之前,卫姌再三叮嘱惠娘,要以郎君称呼。 牛车速度缓慢,路上经过众多农田水道,才走上进县的平路。卫姌卧躺在车内,惠娘堪堪抱着她,目光忧伤又爱怜。她的手抚过卫姌乌黑浓密的头发,心道,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她家小女郎更好看的女郎了。原本可以成为谢家妇,清贵无忧地过此一生。 想到此处,她又想到了落水不见的卫琮,兄妹两个命运多舛,实在令她心痛。 卫家就在县城以东,当年先祖迁徙至此的时候,看中县东,但黄家和当地几家商户也在此处,商户还好商量,黄家家大业大,盘踞本地多年,却不好随意转让祖宅,最后卫氏一支两家,就分开两处居住,虽然都在县东,出门却需要绕一圈才能到达。 牛车停在家门口,惠娘下车,转身要扶卫姌。卫姌自己扶着车辕下来,她前发束起,后发披肩,还是少年的装扮,脸色略显疲惫。仆役见她回来,对内喊了一声,“小郎君回来了。” 卫姌缓步朝内走去,卫家外墙结实,土石堆垒,内里院子却布置的精巧,草叶葳蕤,花木扶疏。卫姌经过上一世,已是多年没有回家,一路进来心中百感交集。 到家先去看母亲杨氏。入门是堂屋,往后东边院子是杨氏和卫姌住处,西边则是卫琮单独居住。 婢女小蝉蹲在门外,守着火炉煎药,看见卫姌进来,几乎喜极而泣,“小郎君。” 卫家自从卫松罹难过世后,十年里陆续减少仆役。到最近的这两年,家里婢女仆役一共只有十来个。 卫姌走进寝屋,里面窗户紧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床上躺着一个中年妇人,紧紧闭着眼,五官秀美,可以看出年轻时出众的美貌,但长年寡居独自支撑一个家,她的眉心和眼角都起了深深的纹,即使沉睡也依然没松开。 卫姌看见母亲的脸,鼻子酸涩,差一点就要哭着扑进她的怀里。当着小蝉的面,她克制住冲动,红着眼眶坐在床边,问这两日家中情况。 小蝉如实告知,杨氏晕倒,惠娘担忧卫琮卫姌赶去河边,家里婢仆无不心慌,尤其是大夫来看过后说病症不妙,日后恐怕也回落下糊涂的毛病,婢子和仆役简直要乱成一团。幸好卫申夫人乐氏接连两天都来照看杨氏,代为理家,又有小郎君获救的消息传来,家里这才安稳下来。 卫姌轻轻握住杨氏的手,感受到皮肤上传来的温度,心中默默道,这一世绝不会让母亲和身边的人枉死。 杨氏的手指曲起,忽然动了动。 卫姌惊喜道:“母亲。” 杨氏缓缓睁开眼,目光涣散,露出一种懵懂无知的惶然,她盯着卫姌的脸看,“姌儿……” 卫姌红了眼眶,她和兄长是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她穿着男装除了惠娘无人认出,她的母亲一眼却看穿端倪。 小蝉在一旁落泪,提醒道:“夫人,这是琮郎君。” 杨氏充耳不闻,手伸向卫姌抓住她的肩膀,不断摸她的肩颈,往上又摸到她的脸上。她双目赤红,露出癫狂的神态,“我的儿,我的琮儿呢?” 卫姌强压着悲痛,哽咽道:“母亲,我还在。” 惠娘也跟着落泪,支开小蝉,眼看杨氏抓着卫姌的手青筋都崩了起来,她赶紧去过松开杨氏的手,“夫人,你看琮儿还在。” 杨氏脸肌抽搐,哭喊道:“我的姌儿呢?” 卫姌握住她的手,不断轻抚,“母亲,有我,你还有我。” 杨氏嚎啕大哭,如同孩童。 惠娘抱着她哄了许久,自己也哭得涕泪纵横,好容易把人哄着重新躺下。 杨氏一手抓着卫姌不肯放,一时喊“琮儿,”一时又喊“姌儿”。 卫姌俯身扑在母亲的胸前,耳语似的,以只有近前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母亲,莫怕,以后我是琮儿也是姌儿。” 杨氏似懂非懂,比刚才安静了些许。小蝉将煎好的药送来,伺候杨氏服下,药起效,杨氏又沉睡过去。 惠娘让小蝉去通知后厨准备饭菜,又让卫姌回去休息。 卫姌摇了摇头,在床边守了许久。 只有失去,才知拥有之珍惜,她看着母亲的脸,便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心也仿佛有了归处。 这才是她的家。 外间太阳西垂,暮色渐起,小蝉道:“郎君,婢来守着夫人,你去吃点吧。” 卫姌起身去了餐室,刚坐下,管事从外来到门前,道:“小郎君,谢家来人了。” 5. 第五章 惠娘舀了一碗莼菜汤,闻言朝卫姌看了一眼,白天才决定顶替的卫琮的身份,傍晚谢氏的人就来了,她不免有些紧张。 卫姌点了下头,接过碗喝了两口汤,感觉身体暖了些,这才淡淡道:“请他去堂屋等着。” 管事应声而去。 卫姌又慢条斯理地用饭。 惠娘没让婢女服侍,自回家后,她就担心卫姌露了痕迹,目前看来倒没有什么问题。 “郎君,让贵客等候是否不妥?” 卫姌不以为然,“只管事而已,算什么贵客。” 惠娘察觉道自从溺水之后卫姌对顶级门阀谢氏并没有多少敬意,不由暗自惊奇。 卫姌吃得有些饱感了,才将筷子放下,看着餐室内空荡荡,和母亲兄长同桌而食的画面再也不会出现了,她面色一黯,很快将感伤的念头扔开,起身去了堂屋。 谢家管事在堂屋等了一顿饭的时间也不见人影,心里犯嘀咕,卫氏不过是偏于一隅的衰微士族,居然如此摆谱。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他抬头朝外看去,卫氏小郎君缓步进来,屋内青铜雁足灯的光影浅浅落在他的身上。谢家管事站起身,待近了才看清卫氏小郎君的样貌,暗暗吃了一惊,心道卫氏出美人名不虚传。 士族好风仪,谢家管事刚才久候的不怿也消散了,对着卫姌作揖行礼。 卫姌神色淡然,似乎并未因谢氏高看他一眼,“近日家中出事,烦乱不堪,累你久候了。” 谢家管事道:“我家宣小郎君正在邻县,昨日听闻小郎君和女郎落水的消息,忧心不已,特让我来探听消息。” 卫姌道:“你进县的时候就没听到什么?” 谢家管事微怔,没想到卫家这位小郎君,长得玉人般出尘,说话却直来直去,半点不客气。他沉吟道:“确实听说一些,小女郎还未寻回?” “不错,吾妹落水三日,至今不见踪影。” 谢家管事皱起眉头,神色忧虑,“如此我当立刻回禀我家小郎君。来时小郎君曾嘱咐,谢家与江夏郡守是旧时,若卫家力不能及,他可找郡守助之。” 听他说到力不能及,分明对卫家有轻视之意。卫姌眉梢微动,想到卫琮还是忍了下来,微微一笑道:“如此,代我谢谢你家郎君。” 谢家管事又宽慰两句,这才离去,背影匆匆,看着倒真是有些焦急。 惠娘听闻经过后道:“谢氏仁义。” 卫姌道:“谢卫有姻亲,不仁义不行,恐在士族中留下话柄。” 惠娘摇了摇头,“郎君似对谢家有怨。” 卫姌抬头看着夜色,怅惘片刻,她在谢家的日子苦闷枯寂,提到谢家自然没什么好口气,但如今已是翻过重来,以后她也不会再去会稽谢氏,尽早与谢氏了断姻缘,也不需再去过度关注。 “以后不会了。”卫姌轻声道。 惠娘道:“郎君快些回去休息吧,这几日寝食都不安稳,我担心你的身体受不住。” 卫姌往东迈出一步,突然想到她现在是卫琮的身份,转身朝西边院子走去。 卫琮的卧房卫姌十分熟悉,他们兄妹感情深厚,家里人少规矩也没那么严,她经常来找兄长。房内被褥寝具都已经被惠娘换了新的,卫姌梳洗过后躺在床上,身体疲惫至极,却难以入睡。 夜深露重,万籁俱寂。 卫姌睁开眼,起身来到隔壁的书房,点起油灯,查看房内摆设。 书案临窗而置,笔墨纸砚和书卷放地整齐,书架上的各卷书帛层层叠叠如小山堆积,这些都是卫琮每日使用之物,由此可见他性格端方认真。书房右侧矮几上则放着一张古琴,琴身两侧油亮,是经常擦拭所致。卫姌知道要以兄长之名生活绝非易事,外貌相同只是第一步,卫琮这些年读书,是为了中正评定。本朝士族之所以地位崇高,也正是因为这品级评定,又称为九品官人法。当年尚书令陈群所定之法,沿用至今,朝廷取官,都从有品级只人中选定。 卫氏人丁并不兴旺,上一代卫松卫申皆有评品,卫松四品,卫申五品。卫姌幼时就听杨氏说过父亲定品的事。朝廷虽有九品,实则上一品是虚制,只有圣人可评一品。自有制以来,从未有人评过。一品二品三品,被称为上三品,除去一品之外,二品与三品大部分出自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龙亢桓氏,颍川庾氏,这都是南渡而来的北方门阀,原江左地区的本地门阀也同样有四姓,分别是顾,陆,朱,张。近年来南北两方门阀都有暗暗较劲之意,但无论如何,上三品的定品绝不会有八姓之外的人。 地方士族,真正竞争的是四品至六品。而七品以下,为下等,士族末流。 卫氏如今有卫申尚在五品之列,所以家族仍是士族,但卫松休致,没有官职,若是下一代子孙中没有定品,家族将在卫申百年之后沦为寒门。 卫姌想到前世之时,堂兄弟之间只出了一个八品,家族衰败无法逆转。 既然她如今要顶替兄长卫琮,就要连他的责任一起承担。 身为卫家男儿,振兴家族,不让卫氏沦落下等士族甚至是寒门,将是她重活一世的目标。 中正定品,主要看三样,一是家世,二是才学,三是品行。卫姌心中盘算,以家世来论,安邑卫氏,名门之后,虽然比不了北方四阀和吴地四姓,但和其他士族相比却不输。才学和品行,都是由中正官来判断。这里面的道道就多了。才学是必须要有的,至于品行,大部分中正官都注重面相。 相貌出众者,家世才学不缺,定品自然就高。 但若是只有才学,相貌丑陋,如果不是出自名门,很可能直接就筛下。 与之相对的,光有相貌没有才学,获得定品的机会比相貌丑陋有才学的还要高一些。 听着荒诞,但在本朝却是再自然不过。 卫姌要的是高品级,三者都不能缺,才学是目前最需要补上的。她把油灯移到近旁,打开书案上的帛书。 里面是王弼的论语释疑——“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自然亲爱为孝,推爱及物为仁也。” 论语释疑是士族研习论语必读之书,卫姌虽还没有读过,但听兄长经常谈及。如今天下谈玄成风,玄学已经成为天下学问的主流。但玄学深奥,首先必须精通儒学。在儒学基础上,还需另访名师,才能进一步学习玄学,老子,庄子,周易三部书是玄学基础,如何解读却是高深学问。 卫姌知道要在士族子弟中出人头地,就必须先把儒学基础打好。另外要成为名士,还需要建立声名,除了学问外,还需要一些特点才行。 她拿着书帛,转头看向墙角的古琴。 在谢氏那些年里,她既不管家理事,也没有夫君需要照料,曾拜过来谢家做客的琴艺大师学过一阵琴,苦练数年,也算是精通琴技。 卫姌将思索良久,觉得定品的机会还是很大。 这一夜她看书到子时,身体疲倦的几乎抬不起手才回到房间休息。 此后几天,和卫姌记忆中一样,卫家不死心派人去下游河道附近寻找卫琮,存着他或许被人救上岸的侥幸。十日过后依旧没有消息,卫姌心生绝望,她的兄长,终究还是如前世那般消失不见,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卫申派人将卫姌叫去商议处理后事。只因没有找到尸体,只能以衣冠代替。 卫申作为族长决定,尽快下葬。 他语气和蔼对卫姌道:“你妹妹与谢氏有婚约,如今人也寻不到,尽快以衣冠下葬,也好和谢氏有个交代。” 卫姌道:“谢家当初的聘礼我已令家中找出,趁此机会还给谢氏。” 卫申道:“谢宣就在邻县,还有他的叔父谢安,我收到谢安书信,三日后他们要来云梦县,你的两位兄长也要回来,凭吊之后就可以下葬。” 听到谢宣将来的消息,卫姌飞快拧了一下眉,随后又松开,道:“好。” 卫申长叹一声道:“谢卫联姻,对你来说本是帮衬……” 卫姌心知并不是这样,沉默以对。 卫申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当日忘了问你,你们兄妹为何双双落水?” 卫姌脸色泛白,眼眶微红,“姌儿听说谢氏郎君游学路过县外,想去看看他是否如传闻中一般,我不放心陪她前往,在县外石桥上被路过的牛车撞进水里。”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轻,这是她藏在心里的隐痛。 卫申又是叹气,随即眉毛竖起,“可知是谁家的牛车?” 卫姌摇头,“并未看清。” 卫申看她脸色难看,打住不再说,嘱咐她不可忘了读书,“明年你就十四岁了,按理可以参加雅集定品,但到底年岁还小,难以被中正官看中,倒是可以为下一次定品积累经验,你自己怎么看?” 6. 第六章 卫姌在书房那一夜已经想好,毫不犹豫点头道:“伯父,我想一试。” 卫申点头,面露赞赏。参加雅集定品的士子岁数大都在十六岁之后,晋律十六为成人,不算孩子,正是开始考虑成家立业的年纪。而实际上,为了定高品级,士族门阀会在子弟学有所成,积累一定名气后来参加雅集,大部分都在十八岁后。 当然,也有一些少年就显露出惊人才华的,也可以参加雅集破格定品。 卫申知道卫琮天资尚算不错,在读书人中可算中上,但要说破格定品肯定是希望渺茫。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副懂事乖巧的少年,语气温和道:“王谢子弟也有如你这般年纪参加雅集的,并非这些家族目光短浅,着重名利,实则雅集是个极好的锻炼之所,那些出身寒门的士子,平日通辩能言,到了中正官面前却畏首畏尾,为人所笑,都是缺少见识,无所历练之故。” 士族寒门隔阂甚大,卫申提起寒门也是不屑。 卫姌听着,心中想法有所不同,不过对着卫申关爱的教诲,她只是微笑点头。 卫申见她受教,点了点头,又考校了功课。 卫姌这些日子都在温习论语,更是研习王弼《论语释疑》和何晏《论语集解》,这都是当世学论语的主要流派。卫申问了三个问题,她答出两个,最后一个却是期期艾艾,答不上来。 卫申道:“我知姌儿的事让你伤心,但学业万不可懈怠。” “伯父之言,琮记住了。” 卫申对她还是满意的,道:“去后院见见你伯娘吧,这几日她都挂心你。” 卫姌离开书房,不用仆役领路,径直朝后院走去。 一块指甲大小的石头弹到廊下,从卫姌的脚边滚过,她目不斜视,佯作未见。很快又一块小石飞来,直接弹在她的鞋上。卫姌眼角余光注意到假山石后藏着的衣袍,却仍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现。石后的人又动了,胖呼呼的手指夹着石头正要扔。 卫姌两三步冲过去,抓着那只手把他揪了出来。 那是个十来岁的垂髫童子,头上扎着个小髻,后面披散着,皮肤白净,五官端方,只是因为身上和脸上肉不少,显得圆滚滚的,十分讨喜。 这是卫申的第三子,名叫卫胜。他是卫申侍妾所生,与夫人所生的两位兄长岁数相差较大。在他出生不久,侍妾病亡,卫胜就养在夫人膝下,性格十分古灵精怪。 卫胜被捉住后拼命扭动身子。他比卫姌小三岁,个头不高,但体重却重了不少,卫姌押不住他,先一步松开了手。卫胜正扭得欢,没提防力道突然送了,砰的一下摔在地上,登时一动不动。 他抬起头,“你,你怎么不抓紧我?” 卫姌失笑,“你用石头丢我做什么?” 卫胜身体结实,轱辘一下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裳道:“我有话和你说。”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卫姌心中好笑,道:“什么事。” 卫胜伸手拉住她,往假山石后走去。 卫姌也好奇,这个族弟虽然性子非常调皮,但心眼绝不坏,她跟着他走到假山后凹洞里。 卫胜蹲下去,身体圆润的仿佛一只球,他在草丛里刨了一下,拿出个绸布袋,伸手摊在卫姌面前,“喏,这个给你。” 卫姌打开袋子,只见里面是一串五铢钱,几粒碎金,还有一个玉葫芦挂件和银锁。 “这不是你的东西,给我做什么?”卫姌一头雾水。这个银锁一看就是幼童所戴,有些年份了,玉葫芦是卫申之妻乐给他打的随身之物,玉质光润,以卫姌的目光来看,实属上品。 卫胜这是把自己所有的私有财物全拿给她了。 卫胜道:“给你就拿着,哪那么多废话。” 卫姌扎紧袋子,伸手揪住他的耳朵,“好好说话。” “哎呦!”卫胜立刻呼痛,“你怎和姌儿姐姐一样。” 卫姌闻言心中警觉,立刻松手,但也没放过他,抓着他的肩,“说清楚,你突然给我这些钱财,打的什么主意,再不说我就叫伯父来了。” 卫胜胆子很大,连夫人乐氏都不怕,但听到亲爹立刻就老实了。 “好,好,我说,”卫胜道,“这些钱给你,给姌儿姐姐打个上好棺木,如果有剩下的,再给她添点首饰。” 卫姌心中酸涩,把布袋扔还给他,“这些自有人料理,哪会用到你这稚童的财物。” 卫胜手伸出又要塞给她,“你就拿着吧,不然我心不安。” 卫姌道:“收起来,伯娘要知道你将她给你的玉葫芦送人,会伤心的。” 卫胜抿了抿唇,脸上显出为难挣扎的表情。 卫姌觉得奇怪,“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卫胜瘪着嘴,怏怏不乐道:“你和姌儿姐姐那日出县,是不是为了去看谢氏郎君?” 卫姌点了下头。 卫胜见状整张脸都耷拉下来,泫然欲泣,“我就知道,是我闯的祸,我告诉姌儿姐姐谢宣要去邻县,这才让她遭此横祸。” 卫姌怔住,她二世为人,再次回来时已经落水,对她来说,这期间已经过了十多年,落水之前的细节早就忘记了。原来是卫胜透露的消息。 她抚摸他的头,“哭什么,落水与你无关。” 卫胜红着眼,把头撇到一边。 卫姌忽然想起一段往事,那是她在谢家的第七年,母亲罹难,她重病一场,醒来时收到卫氏送来的包袱,里面有母亲的遗物,还有一封书信和一包碎金。书信是卫胜所留,当时他当被中正定了八品,特意到会稽看她。那时她尚在病中,后来才知谢氏上下待他轻慢,他等候了几天没能见到她的面,只好留下东西走人。 卫姌心一酸,眼睛发热,想到这个胖墩墩的少年千里为她送来母亲遗物,关心她这个远嫁的族姐。 后来日子过得再寂寞孤苦,她也总会想起远在江夏的卫氏族亲。 回忆旧事,卫姌强忍了泪水,笑道:“姌儿定会知道你的心意。落水是因为牛车上桥,我和姌儿来不及躲避,论责也该是牛车主人,若非说错在你,把真正犯恶者置于何地?” 卫胜一听,当即眉毛扭了起来,“谁家牛车?” 卫姌摇头,时隔太久,她想不起那些细节。 卫胜攥紧了布袋,“这牛车撞倒你们,未见施救,定是跑了,唉,事隔多日,现在要查可就难了。” 卫姌记得前世落水后并未查到什么,县外每日来王者众多,难以分辨,又未留下任何线索。今生她在告知卫申后就没有再过问。今天卫申没有提起此事,想是并没有查到什么。 卫胜年岁虽小,但已经知晓不少道理,对撞人落水后溜走的牛车犹自愤愤不已。 卫姌牵起他的手去后院拜见夫人乐氏。 乐氏祖籍南阳,原是寒门,先祖苦读诗书,天才英博,后成了尚书令,是少见的寒门子弟位居高位的,她知书达理,持家有道。卫姌一直都喜欢这位伯娘。 乐氏见兄弟两人进来,先问了句,“胜儿是不是又做了调皮事?” 卫姌把卫胜刚才说的转述。 乐氏擦了擦眼角的泪,把卫胜拉了过来,“我儿知道手足之情,为母自是高兴。”说着让卫姌也上前,摸她的脸道,“你母亲如今病着无法理事,你有什么难处来找伯娘。” 卫姌点头。 乐氏怜她父亲早亡,母亲如今又得了疯病,一胞双生的妹妹又不见了,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乐氏将卫姌抱住,哭了一会儿。 卫姌眼眶泛红,贪恋她身前的温暖,但又不敢过分接近,怕露出端倪,只好不停劝慰。 卫胜过来,挤进乐氏怀中,把卫姌给顶了出去。 乐氏止住了哭,命人摆饭菜,留卫姌用饭。 卫姌在伯父家留到快入夜了才走。 回到家中卫姌又去了书房,把今日卫申考校她未曾回答出的问题弄明白才睡下。 过了两日,卫姌又去了卫申家,今日谢安与谢宣上门,有长辈在先行拜访长辈,谢氏叔侄先去卫申家。 卫姌来到门口,看见门外已经停着两辆牛车,车辕上刻着谢氏标记。她目光一转,忽然注意到一件有些奇怪的事。卫氏的房子和黄家紧挨,此时有辆牛车停在黄家的墙外,也未靠近门口,好像只是闲停着。 看牛车外表式样,分明和谢氏一样。 卫姌问仆役,“那辆车是谁家的?” 仆役道:“小郎君,那是跟着谢家来的。” 如果是谢家牛车,为何不在一起,还要前后间隔分开走。卫姌将这个疑问压在心头,迈步走进门内。 7. 第七章 卫姌步入正厅。除了随侍的婢仆,三人在座。上位坐着一位二十五六岁的男子,身长八尺,修眉俊目,身着一身孺杉,意态闲适,自有一股萧萧郎朗,落拓风流之感。 不需卫申介绍,卫姌一眼就认出这是谢安。谢宣的叔父,也是目前谢家最杰出的英才。他年少就才名远播,二十岁不到已经被中正官定品三品,只是他生性洒脱自在,不受约束,朝廷征召也不受,身上没有官职,他喜欢纵情山水,听说为人还有些风流,常常携美同行,有些还是妓子。 坐在他下首的就是谢宣。叔侄两个外貌上是有几分相像的,谢宣年长之后,就常被人视为谢家第二个谢安,只是他性子内敛,不像其叔那样自在洒脱。 此时的谢宣与卫姌记忆中也有差别。此时他还没有青年时期的清冷高华,脸庞稚嫩许多。 卫申为卫姌介绍两人。 谢氏叔侄两个自从卫姌来到,目光落在她身上,同时一凝。身为谢氏门阀的子弟,谢宣平日士族少年俊才见过不少,但眼前这位卫家小郎君男生女相,容貌之盛,他脑中不由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出个能媲美的。 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谢安郎朗一笑道:“这就是卫氏小郎君?可谓是卫叔宝复生矣。” 叔宝是卫玠的字,卫玠美男子之名无人不晓,这是夸赞卫姌长相出众。 卫申道:“先祖名达天下还因有玄学之才,他年岁尚小,差的远呢。” 他性格古板端肃,对子侄辈教育以严厉为主,听外人夸奖反应就是谦逊,怕小辈生出骄矜之心。 谢安招手道:“小郎君近前来。” 卫姌走上前几步。 谢安问他读什么书,卫姌慢条斯理作答,态度不卑不亢。 谢安听着,侧过脸来看了谢宣一眼,为这个侄子感到可惜。卫氏小郎君和女郎是双生子,外貌相同,只看眼前这个年幼的卫琮,脸还没有完全张开,已经是如此姿容,若是女子,又该如何美丽动人。 谢宣在谢安问卫姌时,眸光瞟了好几眼过来。 卫姌十三岁,还算童子,与那些门阀贵胄家出来的童子不同,她没有那股骄横任性之态。回答完之后她就静静站着,乌黑的眼眸微微低垂。 士族追崇美已经深入脊髓,谢安看卫姌半晌,心想这样的美少年真是少见。他一向是言行不羁,侧过身对身后仆从道:“去将汉北海淳于长夏君碑拿来。” 仆从很快就回来,手里拿着一卷书帛。 汉北海淳于长夏君碑,又称《夏承碑》。 卫申抚须含笑,已经知道谢安的用意。 谢安亲手把书帛交给卫姌,“这是我前些日子亲笔誊抄,送给你了。” 卫申道:“还不赶紧谢谢世叔,安石的书法乃当世一绝,足以与王羲之比肩,他的真迹千金难换。” 卫姌躬身道谢。卫申说的并不是虚言,谢安的术法确实是当世一流水准,与王羲之齐名。当年他以弱冠之年就擢定三品,中正官给与的评语是“神识沈敏,江表伟才。” 观摩他亲笔术法,对于练字助益很大。如今习字练书法都需要临摹字帖,而字帖都是由人手抄,能有几分精髓,全看抄写人的水准,一副好的字帖出世就会被珍藏,这些字帖的归处无一例外全是士族门阀,寒门连观摩的机会都没有。 谢安道:“夏承碑隶书是隶篆夹杂,传闻出自蔡邕之手。我长于行书,汉隶非我所长,临摹只得七分精髓而已。” 卫申对书法也是喜好,捻须道:“安石的七分精髓已胜过旁人许多了,今日有幸,正好鉴赏一番。” 卫姌闻言立即将书轴打开,但她两手张开,也只能展开书卷一半。 卫申和谢安见她个子小小的,像个捧书童子似的,令人发噱。卫申正要叫仆役,这时谢宣站了起来,伸手拿住书轴,又拉开一截,把字全展露出来。 卫姌瞥他一眼,谢宣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对她微笑示意。 卫姌恍若未见,面无表情地低头打量字帖。 卫申将字从头看到尾,似品味到字里行间的真意。谢安看向谢宣和卫姌,他这幅字临摹之后还未示人,就是亲侄儿也还未尝一见。他于书法一道天赋惊人,又浸淫多年,有意考校两人,问道:“你们两个怎么看?” 谢宣道:“世人评蔡邕之书骨气洞达,笔画自如,叔父尽得其意。” 刚才谢安自陈擅长行书,隶书有所不如,谢宣说他已经尽得夏承碑的真意,这句夸将谢安抬得很高。 谢安颔首,转头又问卫姌,“小郎君如何看?” 卫姌一阵无语,她刚才想说的和谢宣八九不离十,谢安在书法水准奇高,确实是非同一般。但话说第二道就显得毫无看法,还有跟风之嫌。她垂着视线,继续看字。 谢安笑道:“无妨,畅所欲言。” 卫申担心卫姌年纪小羞怯,道:“你看不出门道也是正常,再多练几年字就可以窥得门径。” 如果没有前世,卫姌还真可能看不出什么,毕竟书法这个东西,没到一定境界就无法意会。传闻王羲之于今年春书写兰亭集序,被誉为当时第一书法。若是把兰亭集序给才识字的幼童看,也无法讲出好坏。卫姌在谢家几年,笔练不缀,又观摩过众多名家真迹,于书法上已经算是有所小成。 “我再看看。”卫姌道。 谢安和卫申见她神情认真,耐心等待。 卫姌看到最后,道:“若是谢世叔原意临摹碑文,倒让我想到另一篇文书。” 谢宣就站在她身旁,看她小脸板板正正的,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趣,这时忽然插了一句,“可是《熹平石经》?” 卫姌径直看着前方,没有看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不赞同。 谢安眼中露出浓重兴味,对谢宣道:“你别插话,让小郎君说。” 卫姌道:“《熹平石经》气势恢宏,和《夏承碑》风格完全不同,我刚才想说的是《天发神谶碑》。篆书讲究结构,字体对称为上等。《夏承碑》是隶书,但为求公正对称,于字体转圜处稍显刻意,有仿《天发神谶碑》的嫌疑,失去了笔法自然,古朴大气。书法之道,虽然风格各有不同,但笔法不可失骨气,此碑文却显稚媚。” 正厅中骤然安静,谁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见解。 卫申目瞪口呆,差点把胡须揪下一根。 谢安皱眉沉吟。 卫申道:“童子稚言,安石不必理会。” 谢安把书帛抓到手里,“小郎君的话让我顿开茅塞,当日临碑时我已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只是碑文华美,笔画结构匀称,让人极易忽略这点。说的没错,一点没错,此碑笔法不可取。” 他说着直接将书卷撕了。 卫申还以为他被个童子指出不足有些生气,但看谢安神情却是十分旷达喜悦,显然于书法上极有容人之量。 谢安道:“令明兄,你家这个小郎君好眼力。哦,我倒忘了,你家世代皆善书,卫夫人还曾教过王右军书法,果然是家学渊源。” 王羲之为右石将军,又被称为王右军。卫夫人出自安邑卫氏,是公认的书法大家,王羲之曾拜她为师学过书法。 卫申道:“可惜了一副上好字帖。” 谢安道:“不可惜,我再写一副其他送给小郎君,他为我指出不足,我绝不叫他吃亏。” 谢安行事随心,当面撕了字帖这种行为在别人是无礼,在他这里却是再自然不过。本朝追求人性自然,想与行一致,都是名士风范。 谢宣在一旁目睹经过,眼中闪过诧异。他诧异的并不是谢安,而是卫姌。没想到她年纪这么小,有眼力,且敢说。要知道如王谢这般人家,别的士子就算有什么意见,开口前也要三思。 谢安每次于书法上有所得,都很高兴,道:“你家这个小郎君还没有表字吧?” 男子成人则取字,卫姌还差着两年多。 卫申闻言却很高兴,表字一般长辈师长所赐,赐字的人身份越高,就显得天赋卓绝。谢安的身份才华当世翘楚,听他的意思要为卫琮取字,这是大好的事,还能提升名望。 “他年纪还小,未曾取字。”卫申道。 谢安道:“我看他这般,如珠玉在侧,表字可取玉度。玉器,量也,似他这般,才可称为珠玉。” “不错,卫琮,卫玉度。”卫申大喜,转头对卫姌道,“快来拜谢。” 卫姌心中不太愿意和谢家人扯上关系,但眼下谢安连字都取好了,她也不能当面拒绝,只好上前来拜谢。 卫申很满意,谢卫之间的婚事没有了,但谢安此举,相当于是认卫琮为小辈,这是莫大的善缘。 谢宣回到座位上,卫姌坐到他下首。 卫申与谢安又说几句书法交流,随后话题回到刚才卫姌进来之前议论两家婚事。谢安当然为卫姌之死表示惋惜。卫申则道天道无常。卫姌找不到,只能当她死了,两家无法缔结秦晋之好。 卫姌听到此处,心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彻底没了隐忧,这时却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唤她。 “玉度。” 8. 第八章 卫姌没想到,记忆里那个表面温润实际上漠然无情的谢宣会主动打招呼,她不想理睬,和刚才表现的一样,垂头不语。 谢宣见他全无反应,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卫家小郎君自进来后,对他的态度透着隐隐的冷淡。谢宣出身名门,自幼众星拱月,家中往来的长辈都要对他另眼相看,更别说与他岁数相当的同辈。 偏偏这个卫家小郎君的态度,似避他如蛇蝎。 谢宣把头撇了回去,他待人接物一向温和,但谢氏子弟岂会全无傲气。 谢安与卫申相谈甚欢,本朝士族皆追求哀而不伤、悲而不戚的境界,卫姌毕竟是小辈,家族中人已经接受了她已不在的事实。卫申与谢安又聊起朝堂之事。 谢宣听了几句,心知叔父谢安暂时还未有出仕的念头。他心道谢家小郎君毕竟年岁还小,应该听不懂这些,不自禁又瞥去一眼。 厅外的光线照进来,在她身上淡淡笼罩一层,真如同玉人一般。 谢宣刚才憋着的气好像一下就散了。他心想,两家姻亲若是能成,小郎君就是他的内弟,他生得如此模样,还聪颖多才,想必家中长辈定是万分宠爱,才养成了这般冷淡倨傲的性子。 如此一想,谢宣觉得卫姌并非是不知礼仪,是环境使然。他再次开口,不唤刚取的字,而是直接道:“卫小郎君。” 点名道姓的,卫姌不能再装作不知,道:“何事?”声音依旧是有些冷的。 谢宣道:“我刚才唤你,你为何不应?” 卫姌原以为冷脸足以让谢宣不再搭话,哪知他居然这么直接地问出口。 她颇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谢宣去年成年,今年十七岁,学识涵养让他看起来端敏持重,但掩盖不住少年气。他看着卫姌,目光露出几分好奇。 卫姌心道,还真是和前世的他判若两人。 “刚取的字,还不习惯,”卫姌敷衍地解释了一句,“你别喊我的字。” “为何?你不喜欢?” 卫姌抬头看了眼上座的谢安,人还在面前呢,哪能说不喜欢,只好道:“可以等我成人了再喊。” 谢宣脸上不禁显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心道果然年幼,孩子气十足。他道:“刚才我叫你,是想问你在哪里看过《天发神谶碑》和《熹平石经》?” 卫姌心下咯噔一声。这两个碑刻拓本,她都是前世在谢家见到,卫家并没有收藏。 没想到谢宣如此敏锐。 卫姌忍不住仔细打量他,怀疑是不是刚才自己说的让他不乐意,所以故意找茬。 照她对谢宣的了解,他应该不至于这般小肚鸡肠,莫非现在年纪小展露的才是本性,日后年纪稍长才沉稳大度起来? 谢宣发现这小人儿对着自己目光梭巡,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不解,模样比不理人时灵动许多。 他笑道:“怎么了?我并不是要问你借字帖。” 卫姌道:“问我借也没有,我家没有这两本字帖。” 谢宣诧异,“你刚才侃侃而谈,难道全是猜测?” 卫姌轻哼一声,道:“我虽没有亲眼见过字帖,但两本字帖的评语却是是看过。” 谢宣想到了卫夫人,同是出于安邑卫氏,卫夫人乃当世书法大家,不让须眉,给卫氏子孙留书指导也很正常,她最出名的就是撰写过《笔阵图》,是教人练笔着墨的书,听说就是王家子孙,启蒙书法也需先学《笔阵图》。 书法一道,卫氏既有师承也有英才,可以说是根底深厚。 谢宣道:“如此你真是厉害,未见过字帖也能说中要害。” 卫姌和他说话态度并不算好,可谢宣依旧温和,甚至有谦让之意。卫姌头有些大。只好继续无礼的样子,下巴一抬,倨傲道:“那是自然。” 哪知卫申的教育立刻就来了,“玉度,不可与客人如此说话。” 卫申与谢安交谈,偶尔也注意谢宣卫姌两个小辈。 卫姌立刻正襟危坐,露出乖巧笑容。 谢宣暗自觉得有趣,家中兄弟没有这般乖觉的。 谢安瞧了眼两人,对卫申道:“兄家中子弟都教的甚好。” 卫申感到这句应是有感而发,问道:“安石兄莫非见过我那两个儿子?” 谢安这些年不出仕,除了东山隐居,还经常到处游玩,不是与士族谈玄,就是与儒士讲儒,卫申两个儿子都在外,或者见过也说不定。 谢安笑着摇头,“不是亲眼所见,卫敬道之名如雷贯耳,前些日子才传到我这里。” 卫姌听见两人说话,对谢宣的注意力立刻移开。卫敬道,敬道是字,那是卫申第二个儿子,名叫卫钊。 卫申自回乡后甚少与以前官场上的人来往,消息算得上闭塞,他听到谢安这句,不知为何,就感觉有些不妙,眉头皱起,“敬道是我二子,他做了什么,连安石兄都有所耳闻。” 谢安道:“梁州南郡出了李氏余孽,于当地作乱,听说卫敬道带着几个家仆,击杀乱贼,还捉住李氏贼首。这可是大功,不久就会有朝廷嘉赏。卫氏小郎君好书法,卫敬道文武双全,卫氏未来大有可期。” 卫申脸色顿时就变了。 卫姌听得也是一怔。 卫申三个儿子,长子卫进和次子卫钊都是夫人乐氏所出。卫进儒雅端方,像极了卫申,喜好读书,精通儒,玄二学。但为人有些迂腐,尝言治学未成就不参与雅集定品。竟是一门心思要把儒玄读透。可这两门学问,真要学有大成,耗费一生时间也是正常。 卫申劝不过他,只能给他准备束脩,三年前让其去拜访玄学大师许彦为师。 卫钊是他的二儿子,乐氏在生他时伤了身体,再无所出,对二子尤为宠溺。卫钊与长兄性格截然相反,那是个极霸道的性子。年少读书时他展现出慧才,被卫申寄予厚望,谁知到了十来岁的时候竟喜欢上习武。 时下崇文轻武,卫氏是诗书传家,对子孙的寄望都是学文。偏出了他一个另类。卫申先是好言相劝,随后名利诱惑,最后打骂教训。奈何卫钊一门心思学武,家中实在没了办法,给他延请名师教导。与此同时,学文当然也不能耽误。 到了卫钊十六岁的时候,卫申将他送到吴郡求学,以为就此可以消停。谁知半年不到,那位儒师就写了信来,那是位刚直不阿,脾气执拗的严师,信纸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笔走狂蛇,直言无法教导卫钊,又说他天赋绝佳,就是心思不在学问上,还与吴郡本地士族子弟为个妓子争风吃醋,打架进官府,儒师闻讯去将他们带出。 信中言到,为师二十载,儒师从未如此丢脸过,只想就此归隐山林,不理世事。 卫申看完信,一股火气从胸口直冒天灵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卫申随后跑了一趟吴郡,将卫钊带了回来。正好这时为长子卫进筹办婚事,他嘱咐乐氏给卫钊也找一门妥帖婚事,指望他娶妻之后能收心,有所长进。 乐氏最知他心意,倒是很快相中一个士族女郎,名门之后,生得花容月貌,又会诗词,是当地士族女郎中的佼佼者,可谁知刚议亲不久,那女郎生了一场急病撒手人寰。不久就传出些不好的流言,说卫钊好勇斗狠,没有前程,又或是说他命硬,有妨妻之嫌。 卫钊也并非就此娶不到妻,只是要么家世让乐氏不满意,或是他自己不乐意。卫钊弱冠之后,房中就收了两个丫鬟,外面还养着个吴郡来的外室,十分风流。士族联姻之前只需要稍一打听就能得知。如此婚事拖了许久未定。 卫申眼见无法用婚事约束他,远远的又寻了儒师打发他前去求学。这两年来没有儒师写信来告状,还以为他长进了些,没想到听谢安之言,他竟跑去了梁州,还闹出这般大的动静。 卫申一生,只想家中子弟走文路,从没想过还有卫氏中人还有人能干出击杀乱贼的事来,一时间他眼皮直跳,脸慢慢涨红,一股气血上冲,憋着未发。 谢安看了他脸色,稍一转念就猜到他的想法,“如此子嗣,该自傲才是,怎么反倒是气上了?” 卫申深喘一口气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逆子不好好治学,至今还未参加雅集定品,却跑去干刀口舔血,以身犯险的事。” 谢安道:“建功不分文武,我看你这个儿子大智大勇,非普通只懂舞文弄墨的士子可比。” 卫申轻轻摇头。谢安见他如此,也不再谈论梁州之事。 卫姌刚才听他们讨论族兄,聚精会神没有错过半句。 她前世和卫进,卫钊两个族兄见面不多,她与他们差着岁数,又男女有别,年幼时无法玩到一起,等长大后,两位兄长经常在外面,见面的机会极少。在她印象中,卫进是个谦谦君子,卫钊则是相貌堂堂,威势极强。 她正回想着前世里关于两位兄长的信息,忽然听到谢宣又喊她的字:“玉度。” 卫姌蹙眉,抬头发现谢安卫申都看着她。 卫申道:“你且先回去准备,安石兄与谢小郎君这就前去凭吊姌儿。” 9. 第九章 卫姌应了一声,又朝谢安施礼,然后转身离开正厅。 到了外面院子,看到卫胜又躲在山石后面对她招手。 卫姌走过去,没好气道:“你怎么又躲起来,在自家说话为何总是鬼鬼祟祟?” 卫胜道:“不能叫我爹看见,昨日他考我几题,只答对一半,他吹胡子瞪眼的要抽我,幸好我跑得快。” 卫姌知道卫申对子女的学业一向严厉,就是她这个族侄也不能幸免,儿子更别提了。 “他今天应该是顾不上你了。” “为何?” 卫姌心想你二哥都动手杀反贼了,你那点事今日可气不到伯父,她道:“家中事多,他无暇他顾。” 卫胜吁了口气,“那我可躲过一劫,对了,听说谢家那小子来了,我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哼哼,要不是外界都在传说他什么芝兰谢郎,我才不会告诉姌儿姐姐,后来才……” 卫姌一听,上次卫胜自咎多嘴才让卫琮卫姌落水,被她说了一回。如今撞人的牛车找不到,他就有些迁怒到谢宣身上。 “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卫姌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路过邻县,如何怪得到他身上。” 卫胜年纪虽小,也已经读书多年,心里清楚道理,只是原先同一支两个卫家,他喜欢卫琮卫姌兄妹,如今没了一个,他心里难受,又无处宣泄,这才看谢宣不顺眼。 卫胜粗黑的眉头拧起,忽然又对着卫姌挤眉弄眼,“是不是那小子。” 卫姌先轻揪了他耳朵一下,黄毛小儿一个,居然还叫别人小子。她已经猜到身后是谁,轻声嘱咐,“莫失礼数,叫外人笑话卫家。”说完觉得不够,再警告一句,“叫伯父知道,你定被抽得腚开花。” 卫胜被震慑住,果然老实许多。 谢宣走出来,一眼瞧见卫姌和卫胜在说话。卫胜胖乎乎站在一旁,衬得谢姌纤瘦单薄。 “玉度,他是你的四弟,胜小郎君吧?”他朝两人靠近,面上含着笑,有令人如沐春风之感。 可惜面前两人都不解春风。 卫胜一脸发懵,“他喊谁?” 卫姌道:“刚才谢家郎君给我赐的字。” 卫胜知道长辈取字的含义,瞥了撇嘴,心道谢家又非正经师长,偏要来给卫琮取字。 不过他到底没说出口,对着谢宣勉强点头就算打过招呼,反正他还是童子,不懂事也正常,谢宣总不能去告状。 卫姌道:“我先回去,你好好读书,别再惹伯父生气。” 谢宣受了冷待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道:“玉度,叔父嘱我与你同去。” 卫姌看了他一眼道,“好。” 两家联姻,谢宣原是卫姌未婚夫君,如今单独先去吊唁也是正常。 卫姌在为自己准备衣冠冢时已想到今日的局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出门先上了自家牛车,谢宣见她并无邀请自己的意思,去了后面谢家的牛车。 两辆车前后离开,绕过黄家的宅子,又停在卫姌家门口。 下车的时候,卫姌回头看去,那辆曾经停在黄家院子外的牛车缓缓也跟了上来,依旧是隔了不近不远的距离。 谢宣下了车站在门口,卓然而立,身形如青松。气度温润,没有士族子弟那种盛气凌人。 家中早已经备了灵堂,惠娘主持内外,此刻来到门旁等候,“小郎君回来了。” 她朝谢宣看去,上下一打量,心中黯然长叹,论风仪气度,谢家郎君和她家女郎可算绝配,实在是可惜。 卫姌走到门前,谢宣正要与她并肩进去。卫姌忽然停住,似笑非笑问道:“那辆牛车可是你家的?” 谢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丝毫不变,道:“正是。” 卫姌道:“为何远远避着不前?” 谢宣道:“车上是我母亲娘家亲眷,前些日子路上偶遇,怕路上生事,这才一路同行。今日吊唁是我们两家之事,不宜让外人露面。”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且言里言外亲疏有别。卫姌却是极为熟悉他的,察觉出他脸上极隐晦闪过的不自然。 她心中冷笑,朝门内跨步迈去。 院内早就披挂白幡,做成了灵堂模样,居中摆放着一具棺椁,设有蜡烛香烛等供物。 卫姌走到棺椁前,想起前些日子把自己的衣物整理出来,挑了一套她以往常穿的放入棺中,那一刻,卫姌仿佛有种错觉,她仿佛已经真的死去。趁着仆役不注意,她将卫琮书案上的一方砚台一并垫在衣物下方。 他们兄妹的东西一起放在棺内,不分你我。 谢宣上前焚香吊唁,他神色肃穆,双目微阖,不知在心中说了什么,许久才睁眼,三拜之后将香插入炉中。 仆役们见了谢宣,越发惋惜家中女郎,有两个偷偷背过身去抹泪。 惠娘请卫姌和谢宣入厅内稍坐。 谢宣问道:“夫人今日可在?” 卫姌知道他来这里,应该去拜会一下长辈。 惠娘露出为难的表情。这几日杨氏病情反复,清醒只在片刻,更多的时候糊涂难缠,见了外客难免惹人笑话。 卫姌道:“在房间竖个屏风,让谢家郎君在门前行个礼便罢。” 惠娘立刻命仆役照做。 谢宣来时并不知杨氏病情,随着卫姌来到后院主母房前,隔着两丈远就闻到浓郁药味。 他有心要问,但见卫姌神色淡淡的,就未曾出声,听惠娘安排。 谢宣在院内施礼,只听到屏风后惠娘轻声说了句“那是谢家小郎君。” 房内突然传来尖利的妇人哭声,“我的姌儿呢?” 谢宣闻言诧异,眼角瞥到谢姌匆匆绕过屏风进屋。她轻声细语地安抚,里面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 卫姌走出来时,眼角有微微红意。 两人回到正厅,谢宣问她杨氏是否病了。 卫姌道:“我父早亡,娘亲养育我们兄妹不易,妹妹又突遭横祸,她气急攻心,得了癔症。” 谢宣闻言一怔,没想到杨氏的病如此严重,癔症最是难治,就是名医也往往束手无策。他看了眼卫姌,心里不自禁发软,今日一路受她冷遇,心里那点介怀,此刻是烟消云散。 他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一个良医,精通岐黄之术,疑难杂症也可治,隐居罗浮山,你母亲之病可以找他。” 卫姌道:“可是葛仙公?” 谢宣点头。 卫姌道:“听说他脾气古怪,寻常人见不得。” 抱朴子葛洪,精于炼丹与医术,传闻有生死人而肉白骨之能,民间称他仙翁。 谢宣道:“他与我父我叔父都相识,我去求叔父修书一封,代为引荐。”说到这里,他觉得此事要办也不难,含笑道:“玉度,此事交于我,定不叫你失望。” 他原以为姌定会高兴,谁知转过头,却对上她复杂惆怅的目光。 卫姌极快移开眼,前世她也用谢家名义请葛洪替母亲医治。但那时杨氏脑子糊涂多年,药石无灵,葛洪也只能让她稍许平稳,不至于时时哭闹不休。当时葛洪曾言,若是早些年来医治他或有把握治好。 那个时候,她对谢宣谈及卫家的事,他态度漠然,还不如今日上心。 谢宣面露疑惑,“可是我哪里说错了?” 卫姌长吐一口气,把因想起前世而起的一股怨气全压了下去,“谢郎君仁义赤诚,我十分感激。刚才是想起母亲病情,故而忧心忡忡。” 谢宣道:“我字子渊,你可以唤我子渊。” 卫姌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时外面传来声音,谢安与卫申来了。卫姌谢宣出去相迎。 谢安依照礼数吊唁,卫申看着棺椁目露伤感,他对所有卫氏子孙都极为重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实在难受。 卫胜从门外走进来,卫姌诧异道:“你怎么也跟来了?不怕被伯父打?” 卫胜道:“我难道就不该来送姌儿姐姐一程,刚才就是跟着车来的,我爹可没说什么。”说着他就去敬香,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站起来时眼眶有些红。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谢安留下诗句,吊唁过后又逗留片刻,携谢宣与卫申拜别,来时谢安就言明还有要事不便逗留,所以卫申并未留他。以谢安的身份,此次能陪同侄子来一趟卫家,已经算是礼数周到。 卫申将人送到门外,卫姌和卫胜站在他的身后。 谢安道:“承诺卫小郎君的字帖,过两日就派人送来。” 卫申代卫姌道谢。 谢宣看看卫姌,道:“玉度,你若是到会稽可来找我。” 卫姌心道我可不会再去会稽,只点头微微笑了下,不置可否。 谢宣见她笑,唇角完起,自觉刚才交谈已经拉近了距离。 卫胜悄悄拉了卫姌袖子,下巴对着那辆稍远的牛车一抬,道:“那车古怪。” 刚才只静静停在墙下的车,此时大约是见到谢安谢宣在门口要走,车夫慢慢赶了过来。 卫姌道:“别人家的牛车,与我们何干。” 卫胜在腰间一摸,手里立刻多了个弹弓,卫姌眼皮顿时狠狠一跳,来不及阻止,只见卫胜夹着石块对准牛背弹射而去。 那石块极为刁钻,正砸到牛后腿上,只见牛尾甩动,往后急退。车夫赶紧嘴里牟牟唤,手死死拉住辔绳。 牛车晃动,里面穿出哎呦一声娇唤,分明是个年轻女郎。 10. 第十章 车身晃动,露出里面的人儿来,一个脸颊微圆的侍婢,扶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 那女郎生得甚美,身材窈窕多姿,珊瑚色的裙,腰间系着帛巾,掐得腰肢纤细,此时受惊微微张嘴,唇似樱桃,一双娇眼,就这样望过来,端的眼波横斜,风姿绰约。 卫申沉了脸,卫胜也冷哼一声。 谢安忙道:“卫公莫恼。那是我家远房的亲眷,在路上偶遇,看她们弱质纤纤,路上诸多不便,我便让她们跟着一起走,做个照应。” 卫申这才脸色稍霁。 吊唁未婚妻,却带着一个年轻女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就是如今朝廷被逼南渡,礼乐崩坏,但士族往来也不能全无脸面。 牛车稳了下来,侍婢搀扶女郎下车,盈盈一拜道:“阮氏女,见过卫公,卫家郎君。” 卫申捻须道:“陈留阮氏?” 女郎羞赧,道:“正是。” 陈留阮氏,那是谢宣母族,说是亲眷倒是没错,女郎应是谢宣的表妹。 卫姌看见她,不禁想到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就是谢宣心仪之人?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没有嫉恨也没有怨愤,当初扔开纸笺之时,她就已经放弃对谢宣的妄想。只是没想到来卫家吊唁,他还带着表妹,卫姌神情立刻冷了几分。 谢宣不如谢安老成,此时脸色微微有些涨红,他连忙朝卫姌看来,“玉度,我并非有意。阮氏女郎孤苦无依,叔父与我不忍见她在外漂泊涉险,还请你谅解。” 卫胜个子虽小,冷笑声却不小,“好个有情有义的谢家郎君。” 谢宣并不与他争辩,目光依旧落在卫姌身上。 卫姌摸了摸卫胜的头发,简直要为他击掌叫绝。但想到刚才谢宣承诺的请葛洪医治,暂时就把那些个想对他冷言冷语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重活一世,她也学着功利做法。脑中诸多念头转过,她最后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谢郎君的难处我知道了,我母亲癔症日渐严重,劳烦谢郎君尽快代为引荐。” 谢宣见她没有表露出生气,心里却并没有感觉轻松,承诺一定尽快将引荐的书信送来。 不再赘言,谢氏叔侄和阮氏女郎登车离去。 卫申转身抓住卫胜脖子后的衣领,就要捉回家狠揍。 卫姌劝了两句见不起效,卫申差点又要考校她的功课。卫姌赶紧让惠娘叫个跑腿快的仆役,回去通知乐氏救人。 碧云蓝天,清风徐来。 三辆牛车缓缓行驶出县外。江夏最是多河,河道纵横,粗粗细细都有,日光照耀其上如白练。 车内婢女正为阮容梳头,刚才牛车晃悠,女郎撞到车壁,头发微乱。 “女郎的头发生的真好,如绸缎一般。”婢女夸赞道。 阮容朝车外望了一眼,心不在焉道:“不知子渊是不是生气了。” “郎君为何生气,明明是那个卫氏小儿丢石过来,不安好心,女郎受罪,怎反倒还是女郎的错。” 阮容咬了咬嘴唇道:“阮家如今只是下等士族,如何能在他们眼中。”想到刚才卫申那张肃然的脸,问她是否陈留阮氏,阮容的心仿佛被蚂蚁啃噬般难受。 她是陈留阮氏,却是最偏远的一支,论身份,阮是先祖曾是竹林七贤之一,家学“正始之音”,可谓煊赫至极。但后来家中并没有后继之才,家族式微,她年幼失怙,看那些族亲并无本事,想了许久,最后投奔了嫁入谢氏的堂姑。 婢女见她出神,立刻转换了话题,“我刚才看卫家的郎君,那个胖的一肚子坏水,另一个女郎瞧见了吗?” 阮容“嗯”的一声,回过神来,“瞧得不太清楚。”她对卫申行礼,并没有主意到身边其他人。 婢女道:“那可真是个如珠如玉的小郎君,我这么多年可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小郎君。” 阮容笑道:“你才几岁,见过几个郎君。” 婢女道:“谢家每年那么多郎君女郎来,我见过可不少,就连谢郎君,我看也不如……” 阮容脸色微沉,婢女赶紧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我们住在谢家,仰人鼻息,言行举止当处处注意。” 婢女年岁尚小,已经知道心疼主人,道:“女郎也是士族之后,岂可看轻自己。我看别的女郎使奴唤婢,恣意自在的很。” 阮容苦笑道:“士族也分九品,你往日所见郎君女郎,那是王、谢、桓、庾,我如何能比,就是安邑卫氏,我也是远远不如的。” 婢女眼珠一转道:“如今卫氏小女郎已经不在了,女郎的机会来了。” 阮容眼睛一亮,很快又摇头,“谢氏联姻,可以选的女郎多不胜数。” 婢女道:“可是与谢郎君相伴,有情谊的女郎只有你呀。” 阮容垂着头,低头不知思索着什么,忽而又抬起道:“你刚才说卫家小郎君生的十分好看。” 婢女点头,“真是好看极了。” 阮容道:“比我如何?” 婢女扑哧笑道:“那是郎君,女郎怎么和郎君比起来了。” 阮容道:“卫家女郎是双生子,与郎君面容一样。” 婢女捂了一下嘴,迟疑片刻道:“我看卫家小郎君还是个童子模样,就算卫家女郎生得一样,也还没长开,长开或许与现在还不同,不如女郎这般妩媚动人。” 阮容笑道:“就你嘴甜。” 牛车突然停下,婢女忙问车夫何故。 车夫声音颤抖回道:“郎君说这里就是卫氏女郎落水之处,要祭奠一番。” 阮容蹙眉,朝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立刻就明白了,问道:“老徐头,你为何言语发颤?” 阮容捋了下裙摆,正要下车跟谢氏叔侄一起祭拜,就听车夫老徐头道:“女郎,那日傍晚我赶车路过这里,撞到什么落水,你可记得?” 阮容大惊失色,面色煞白,先是向谢安谢宣看去,发现他们站在桥头,并没有注意这里。 “你且过来,到旁边去说。”阮容尽量平静地说道,但声音深处也同样发颤。 老徐头到了路边,立刻伏地跪倒,“女郎,当日你催我快些行车,到了此间,光线昏暗,我什么都没有瞧见,后来听见落水声,也曾低头寻过,可并未看到什么。” 阮容听得心惊肉跳,当日她知道谢宣要路过此地,卫氏就在县中,她私心并不想让谢宣与卫氏相遇,就命车夫追上谢家牛车。当日是有过停留,她当时并不在意,居然就是卫家女郎落水的地方。 心扑通扑通跳地厉害,阮容问老徐头是哪一天,老徐头作答,阮容沉默不语。 老徐头哀求道:“女郎千万不要把我交出去,我还有一家老小尚在。” 阮容咬唇,唇瓣鲜红,如沁鲜血。她道:“这桩事你不要告诉他人,只当作未曾发生过。” 老徐头道:“若是宣郎君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阮容道:“你不过一个奴仆,戕害士族是死罪,想想你的家人,就该闭口不言。” 老徐头身体抖如筛糠,目光闪烁。 阮容道:“什么事都未曾发生,好了,你起来吧,莫让谢家郎君看出异常。” 婢女一直陪着阮容,此时也害怕,她碰到阮容的手一片冰冷,“女郎……” 阮容望着天边的云,目光复杂,最后变得坚定起来,“这事若是外传,谁都讨不了好,卫家小女郎如今再也找不回来,就是把老徐头杀了也回不来,又何必白白搭上一条人命呢。” 婢女道:“女郎心善,救了老徐头一家。” 阮容不语。遥遥站着,等谢家叔侄祭拜完,重新回到牛车上,她浑身脱了力一般,伏在车上。 婢女过了片刻才发现不对劲,将女郎扶起,看见她满脸泪痕,赶紧用帕子为她拭泪。 “女郎,这是怎么了?” 阮容轻轻摇头。 当夜在驿站休息,谢安在房中临摹字帖,一个时辰后他放下笔,令仆役将谢宣叫来。 谢宣进屋,见到桌上笔墨未干的书帛,道:“这是给玉度的字帖?” 谢安点头,问道:“你今日与卫家小郎君相谈,觉得他如何?” 谢宣道:“玉度年少有才,便是王谢桓庾的子弟也不如他。” 谢安道:“还有呢?” 谢宣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仪容绝佳,俊秀无双。” 谢安道:“卫家世代工书,有些文才不稀奇,卫小郎君年纪尚小,我看这一代卫家的大才是卫敬道,卫钊。” 谢宣今日已听过卫钊杀反贼的事,心下也有些佩服,但他与卫钊并不认识,谈论点到即止。又和谢安说了向葛洪求医之事。 谢安爽快答应了,很快写好,道:“卫家并没有其他女郎,谢卫难有姻亲,把这个字帖和书信送去,算是北方士族之谊,三吴士族处处与我们做对,嘲笑我等打不过胡人才逃到南方,此时北方士族万不可内乱。” 谢宣把书案上的书信和字帖亲自收了,道:“等朝廷休养生息,我们总有一日整兵北上收复失地。” 谢氏子弟遍布朝堂,两人谈论朝政亦如平常。 谢安忽然道:“阮氏女郎你作何打算?” 11. 十一章 谢宣沉默不语。 谢安道:“你要知道,陈留阮氏,不可为你正妻。”就算安邑卫氏的女郎没了,北方士族的女郎还有很多。 谢宣正色道:“我并无此念。” 谢安见他明白,点到即止,又道:“真要喜欢以后纳妾就是。” 谢宣摇了摇头,“我怜惜阮表妹身世处境,却未曾想过要将她纳入后院。” 谢安为人风流,于男女□□看得极为洒脱,见谢宣神色端肃认真,有心调笑他,“如此娇娇女朗都不想,你可别学那些士族子弟的龙阳之好。” 谢宣一怔,毕竟还是少年意气,脸上藏不住心事,脸色涨红道:“绝无此癖好。” 谢安道:“若是卫小郎君那般模样呢?” 谢宣自知在这方面可说不过谢安,这位叔父常年狎妓,最是放浪形骸。他说了句“叔父早些歇息”,拿着书信和字帖落荒而逃。 谢安朗朗而笑。 两天过后,卫姌果然收到谢家仆役送来的字帖与书信,她立刻前去找卫申商量带母求医之事。 卫申沉吟不语。 江夏距离罗浮山足有两千多里的路程,行路就需月余,一来一去三个月的时间少不了。且路上多事,卫姌眼下只有十三岁,离成人还有两年多时间。杨氏的病情又时好时坏,孤儿寡母行走在外,就算有仆役陪同也令人担心。 卫申沉思半晌,道:“既然已有谢氏引荐的书信,看病不急于一时。你年纪小出门在外我实在难以安心,你两位兄长这几日就该回来了,等他们回来再商量。” 卫姌知道伯父的苦心,点头应下。 卫申又道,“论语集解,论语释疑你这些日子都已经读过,练字也勤勉,只是我看你最近喜练楷书,且行笔平和婉媚,与往常有所不同。” 卫姌心中微凛。她与兄长从小一起习字,对他的写字习惯了然于心,这些日子她拿着卫琮练过的字帖细细揣摩,认真模仿。可就算是双生子,写字也无法完全相同,还是让卫申看出差异。 卫姌对此也有所准备,道:“当日落水撞到礁石,手腕总是使不上力,许久才养好,使力与过去已有不同。” 卫申一听立刻道:“习字是水磨功夫,不争一朝一夕,还是要以身体为重。你经此磨难,笔法有了改变,也算是好事,我看你的字体倒是娴雅优美许多。” 卫姌前世学姑奶卫夫人的字体最勤,已得几分真意。卫申看自家祖传字体当然顺眼,夸奖也是很自然的事。 两人谈了几句。卫申又和她商量,“明年你也该外出求学,若到时你母亲的病并未好转,就将她接来此处,你伯母会单独辟个小院给她,婢子仆从全部带来,家中留两个老仆看着院子,你可安心在外求学。” 卫姌心中感激不已,卫申端方正直,乐氏温柔可亲,等她外出时将母亲托付他们,可以彻底放心。 卫姌起身,对着卫申躬身行礼,“多谢伯父。” 卫申摆摆手。他对这个侄儿也十分喜爱,这些日子他看得出卫姌学习十分用功,他特意问过仆役,知道那边书房的灯火时常到子时前才熄。读书用功,为人乖觉,相貌又出众,何愁日后雅集定品。 卫申还觉得,比起三个让他头疼的儿子,眼前的侄子要讨人喜欢的多。 卫申道:“这几日你有空来教教卫胜。” 卫姌笑道:“有伯父在何需我教。” 卫申长叹一声,道:“家中没有藤条了。” 卫姌:“……” 伯父果然教子有方。 既然应承了卫申,卫姌就关心起卫胜的学业,连着两天就来找他。 卫姌发现,卫胜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就是还是贪玩的年纪,难以束缚。门外有些风吹草动都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对此卫申的应对就是藤条,卫姌却觉得堵不如疏,勤学不辍当然是好,但若是实在做不到,松弛得当也无不可。 卫胜当然愿意和卫姌读书,不用一日挨三顿鞭子。 这日他又听见外面牛车的声音,眼珠一转道:“肯定是兄长回来了。” 卫姌侧耳听了听,果然院外人声鼎沸,似乎有不少人。 卫胜眼巴巴瞅着她,“怎好像来了许多人,我去看看。” 卫姌点头,卫胜立刻扔了笔,箭一般飞奔出去。没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 走到近前,卫姌闻到他身上居然带着淡淡脂粉香,好奇地问他去了哪里。 卫胜道:“二哥居然带了一群女人回来,刚才一个个围着小郎我,憋地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尚年幼,正处在刚识男女之别,对成熟女人有些敏感排斥的年纪。 “二哥呢?你没见到?”卫姌问。 “在我爹书房,不敢去,”卫胜道,“家里有新藤条了,万一我爹被二哥气到,出来又看到我,你说他到底揍谁好,还是别让他太为难了。” 卫姌默然,一时间不知该同情他,同情卫钊,还是同情卫申。 卫胜坐下来没练几个字,又放下笔,“我们去看看吧,那些女人叽叽喳喳的,口音特别有意思。” 卫姌看他这个模样,今日除非上藤条,不然是没办法把他摁着继续学了,她放下手里书帛,想了想道:“好吧。” 卫胜拉着她离开书房。 自从知道卫进与卫钊都要回来,乐氏早就着人整理了庭院。此处卫宅比卫姌家大许多,原本卫进和卫钊都有单独的院子。 卫胜刚才出来看热闹,在大门口撞见几个华服靓妆的女郎,几个女郎见他生得可爱,围上来七嘴八舌问他问题,还有胆大的,伸手轻捏他的脸颊。卫胜这才落荒而逃。 他在院子站定,想起门口那幕还觉得心有余悸,于是拉着卫姌从一小片竹林小径穿过去,来到卫钊所住的庭院。卫胜东张西望,往常这里无人居住,只有人打扫,他也觉得有几分陌生。 只见前方衣裙飘飘,几个年轻女郎相偕走来。 卫胜拉着卫姌的袖子,把她拉到一块巨大的假山石后。 12. 第十二章 卫姌低头看卫胜,对他喜欢在自家躲躲藏藏的癖好十分不解。 卫胜却看着那群女人渐渐靠近,只看衣着大部分都是婢女,只当中四个年轻女人衣着格外靓丽。 卫姌刚才在假山凹处的缝隙朝外看了眼,只见众女打量园子,议论纷纷,故而走的很缓慢。被婢女簇拥着的四个女郎脂粉敷面,粉光融滑,如今无论士族还是民间,都时兴上简下丰的装扮,这些女郎裙子花样繁复,层层叠叠,越发显得腰肢纤细,款款而行。 卫胜不解,和卫姌咬耳朵,“二哥怎么带那么多女人回来?” 卫姌摸他的头,“等你再大些就会知道。” 卫家人丁不兴旺,家族男子都并非体格健壮的,卫申遵从养性不纵欲那套,家中只有一妻二妾,生卫胜的那个妾过世后只剩一妻一妾,后来再也没有添过人,这一点在士族中是极少有的。生长在这样质朴简单的环境里,卫胜对二哥卫钊回来居然带来那么多女人感到不解。 卫胜还要再问。 一群女人已经到了假山石旁,他就闭口不言了。 只听到外面有两个女人说话,一个娇娇柔柔的,“这就是我们日后将要栖身的庭院?” 回她的女声极清脆,不尖锐,如黄鹂般悦耳,“我觉得此处甚好,幽静雅致,树木茂盛,令元妹妹是桓氏出来的,眼界当然要更高一些。” “我不是……”原先开口的女人赶紧开口。 “行了,”忽然一声轻喝,女人的声音很清冷,从声音就能听出自己有几分清傲,“初来乍到少议论些,让郎君听见又要不喜了。” “郎君近日烦恼,可不是因为我们,单只为了令元。”依旧是黄鹂声音的女人笑着作答,明明是揶揄之语,却不叫人反感。 众女一边聊着一边离开,卫姌又断断续续听到几句,听出这几个都是卫钊纳入后院的,其中似乎叫令元的最为特殊,来自桓氏。 士族之间互赠姬妾很是平常,特殊的是桓,北方士族四姓之一,龙亢桓氏。 卫姌过去的记忆里,卫氏和桓氏并没有关系,但如今听到这两句,桓氏能赠送姬妾给卫钊,肯定是有些交情和关系在里面的。 卫姌叹了口气,上一世她溺水后醒来没了同胞兄长,此后很少出门,与伯父家的来往也并不多,两年后嫁到谢家,与族内兄弟几乎都没见过面,对他们更谈不上了解。依稀只记得,大哥卫进原也该有好前途,但在雅集定品前与人清谈论道败下阵来,还因什么丑闻身败名裂。 她早就打好主意,此后参加雅集,她要与长兄同行,一旦察觉有什么不对立刻制止,尤其是清谈论道,绝对要避开。 至于二哥卫钊,就离奇了,前世她记得伯母乐氏也曾说过他与卫氏一干子弟完全不同,但是后来关于他的消息就彻底消失,族中说他突然死了,似乎卫申乐氏都特意不再提及他。 卫姌想到过去,发现自己还是所知甚少,袖子突然被大力拉了一下,卫胜道:“她们走开了。” 众女和婢子仆从已经进了堂屋,看样子在分住处。 卫胜乍舌道:“她们这般吵闹,二哥是如何忍受的?” 卫姌忍不住笑道:“你真是操心的多,你二哥能带着她们,自然能管住她们。好了,看也看过了,该回去继续练字了。” 卫胜一听练字头大如斗,“听说二哥这次还带了骏马回来,我们再去看看吧。” 卫姌拗不过他,两人一起去了后院最偏僻的角落,那里原是养牛的地方,现在却空了一块出来,两个军士正在往地里打木桩,好拴辔绳。两人靠近的时候,当前的军士立刻喝止,“何人?” 卫胜从未在家中见过这般身材魁梧一看就有悍气的武人,怔了一下后立刻跳起来,“这是我家,你问我何人。” 军士立刻行礼,“我等是卫将军部曲,见过小郎君。” 卫胜大步上前,好奇去摸马,军士拦住他,“小郎君,这马野性,不喜生人靠近,当心伤到。” 卫胜正是少年习性,越是阻止,他越是好奇,何况这是他家,马是他兄长的。眼前之人又只是个军士,本朝崇文轻武深入人心。 卫胜不以为然道:“让开。” 军士面色为难,却仍挡着不让。 卫胜眉毛竖起,突然之间面色一变,歪着脑袋,耳朵被卫姌揪住,“琮哥,轻……轻些。” 卫姌也是没办法,卫胜身上肉多,别看比她小三岁,真动起来她制不住他,只有耳朵揪起来比较顺手。 “都言马有野性,你还非要以身试险,你懂马?”卫姌道。 卫胜道:“……不懂。” 卫姌又道:“我容你出来玩闹,是为着松弛之道,也为增长些见识,不是让你来冒险撒野的。” 卫胜耳朵在她手里,连忙微微点头,“听你的,都听你的。” 卫姌松开手,卫胜揉耳朵。 忽听到身后传来女子娇脆的声音,“哎呀,小郎君你怎么了?” 卫姌与卫胜回头。 走来的女子身材高挑,细眉弯目,容长脸蛋,生的十分美艳,嘴角有一颗细小的黑痣,说话时不笑也像笑,七分长相又添两分风情。她先前在大门见过卫胜,知道这是家中最小一个郎君,卫钊的弟弟,刚才看他揉耳朵,所以走过来发问,等她看到卫姌,笑容淡了些。 卫姌从女人的声音就认出,那是在院里听到的其中之一。 卫胜没好气道:“你是何人?” 女人行礼道:“妾叫子雎,是服侍钊郎君的婢女。” 卫胜虽然小,但还看得出,她绝不是寻常婢女。 女人又瞥向卫姌,心念飞转,以她对卫家的了解,没有卫姌这号人物,又见卫姌穿的平常,笑盈盈道:“这位女郎怎做此打扮,胜小郎君年纪虽小,却是士族之后,不可捉耳戏耍。” 卫胜瞪大眼,“你……” 女人笑着望向他。 “你是傻的吗?”卫胜声音拔高。 卫姌的心刚才一瞬跳得飞快,没想到眼前女人如此犀利,一语道破天机。 女人错愕,卫胜却极为恼怒,正要继续呵斥,抬头看到又有人朝此处走来。 二十出头的年纪,男人没有穿时下流行的大袖衫,而是墨青色的武士服,身材高大,挺拔轩昂,他五官英挺,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身上没有半点文弱气。 13. 第十三章 “郎君。”女子粉面含笑上前几步来到卫钊身边,先开口道,“妾正在和小郎君说话。” 卫钊是过来看马的,自从永嘉之乱后,朝廷南渡,马匹就成了珍贵之物,只有军中和几大门阀才有驯养马匹。他知道家中并无马厩,因此来看安置情况,没想到走到这里发现人还有不少。 军士对他行礼。 卫钊略一颔首,再看向旁边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矮的那个身材圆润,刚才脸上还有怒意,此时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好奇地看着他。另一个身材纤瘦,他远看是个文质的小士子,离得近了却一呆。只见她鼻端面正,唇红齿白,如远山芙蓉般清丽出众,只是年纪还小,不见艳冶,姿致娟娟,是万中无一的好容貌。 卫钊目光凝了一瞬。 卫胜看着眼前的二哥,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但不知怎么的,他看着卫钊觉得比卫申还有几分压迫感,在卫钊视线扫过来的时候,他立刻喊了声:“二哥。”然后马上又告状,“你这婢子是傻的。” 卫钊不明所以。 卫姌也喊:“二哥。” 卫钊一愣,他自成年后离家的时间多,上次见到双生子还是四五年前,记忆里是一对如明珠般耀目的孩子,没想到长大后更明媚引人了。 “卫琮。”卫钊道。 卫姌点头,刚才被女人叫破时有一丝心乱,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 女子听卫胜说她蠢,脸上羞红。在卫钊一众后院女子中,她自认无论是识眼色还是懂进退,她都是拔尖的,张嘴刚要说什么,就听见卫钊道:“听我爹赞你勤勉自苦,善于书道,将来是家族之厚望。” 卫姌心道这个厚望可就有些沉重了,但凡一个家族兴旺,靠一人绝难达成,需要兄弟子侄共同努力。她猜到卫申说这话的缘由。二儿子突然抛弃文道,眼看以后要走武将的路。三儿子心性未定,是个皮猴子。优秀都是相较出来的,比起这两个,可不是就是乖巧用功的卫姌更符合卫氏一贯的文道。 卫姌道:“二哥这个年纪已经立下不世功劳,我是万万不能比的,只能在写字识文上下点笨功夫。” 卫钊笑了笑,“咱们兄弟不用说这些客套话。” 旁边的女子有些傻眼,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好看的过分的,真的是个郎君。 她立刻施礼,婉转多姿,“刚才叫小郎君见笑了。” 卫钊微了下眉头,“你做了什么。” 女子声音极轻道:“我刚才以为小郎君是个女郎扮的。” 卫钊轻轻咳嗽一声,移开目光,“他是我三弟。” “是,琮小郎君。”女子又对卫姌喊了一声。 卫姌摆了摆手,示意并不在意。 卫胜嘀咕,“男女都能认错。” 女子道:“妾在外从未见过如琮小郎君这般好看的郎君。” 这话听着像是分辨,但却是夸了卫姌。 卫钊道:“你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回去。” 女子道:“妾知道郎君最珍惜这两匹马,所以来看看是否有人照料得当。” 她显然对卫钊的喜好和脾气摸的极准。说了这句后,也不纠缠,她对着三人福了福,婀娜多姿地转身离开。 卫胜正是理解不了女子美好的年纪,刚才还有些别扭,此刻女子一走,他就感觉浑身自在了,道:“二哥,我想摸马。” 卫钊示意军士把马牵上来,又侧身挡在马头侧面,道:“摸吧,不要拉扯鬃毛。” 卫胜高兴上前,痴痴笑着手伸向马鬃,摸了两三下,垂涎道:“要是让我骑着高头大马绕县跑一圈就美了。” 卫钊笑起来,“马背都没滚上一回,就想纵马,你小子胆子大不怕折断脖子。” 卫胜道:“二哥,教我骑马吧。” 卫钊道:“滚蛋,我要真教了,让你玩野了,又断家里一条文路,爹还不把我撕了,行了,别摸个没完,老实一边去。” 卫胜刚才越蹭越近,都有点想爬上马背,被卫钊喝止。 卫姌在旁边看着,才明白为什么族中都说卫钊不像卫家子,实在是从容貌到脾气,他都没有一点卫家的风格。卫家世代都出儒雅男子,身体都有些偏孱弱。别看卫胜现在还有些虚胖,成年之后瘦下来,就是个翩翩小郎君。 但卫钊身型伟岸,猿臂蜂腰,浑身透着一股英武霸气。 卫钊忽然侧过脸来,一双黑沉的眼看过来,“琮弟也想摸马?” 卫姌刚才有意无意在观察,却被卫钊敏锐察觉,只以为他像卫胜那样对马也有好奇。 卫胜道:“可顺滑了,快摸摸。” 卫姌前辈子在谢家和一群士族女郎学过骑马,对马有些了解,只见眼前的两批马,膘肥体壮,臀肥腿粗,且毛发有光泽,就知道这是两匹上好的骏马,闻言也凑趣上前摸了摸。 卫钊看着她,脱口问道:“琮弟可想学骑马?” 卫姌心道以后说不定有需要骑马的时候,总不能表现的无师自通,于是点了点头。 卫胜瞪大眼,从旁边窜过来,“二哥,你就不怕断琮哥的文路?” 卫钊没好气道:“你道人人像你,一玩就收不回心。” 卫胜大急,反正他还小,可以撒泼打滚,扑上去本想抱住卫钊的腰,但他个头矮,改抱住他的腿,“我的亲哥,你就让我学骑马吧。” 卫钊抓着卫胜的后领,直接把他提了起来,轻松的好像不是提着人,而是个什么小东西似的。 “别跟我耍横,回去告知爹娘,他们要是同意我就教。” 卫胜哀嚎。 卫姌见状噗嗤笑出声。 卫钊转头瞧见她笑,心道自幼就听说家中曾出过一个名闻天下的美男子,老爷子说的可能不错,眼下真还有一个未来的厚望。 军士这时已经把木桩打好,又有仆役来请,说到正厅用饭。 卫家三兄弟一起回到正厅。 卫申和乐氏坐在上席。乐氏笑盈盈看着卫钊,目光中满是慈爱,用饭时还心疼道:“在外面两年没回家,我儿都晒黑了。娘知道你自小学了武艺,但怎么能直接去和反贼搏命,真要有个损伤,娘可要心痛死了。” 卫钊道:“娘当我不会分辨形势吗?那不过几个落荒而逃的丧家之犬,不用武艺随手就能收拾了。功劳摆在眼前,难道不捡?那不成了傻子。” 乐氏听他说的轻巧,眼下人又这样平安健康的坐在眼前,心情轻松,饭也多用了些。 吃完饭,卫申道:“你们三个随我来。” 14. 第十四章 到了书房,卫申上座,卫姌三人按长幼有序分列下方。 卫申神色一敛,对卫钊道:“前些日子你寄来的书信由人代笔,到底怎么回事,可与平叛乱贼有关。” 卫钊道:“刚才娘亲在,恐她担忧不便细说,反贼伪装成了佃户,逃走时被我发现,突然暴起伤人,我一时不察,这才受了点伤,无法用笔。” 卫申脸色变得极为严肃,“伤在哪里?” 卫钊道:“肩后。” 卫申皱眉,“快给我看看。” 卫钊二话不说,拉开衣襟,露出宽阔硬朗的肩膀,后背虬结壮实的肌肉上一条近尺长的伤已经结痂,暗红隆起一条,仿佛是蜈蚣紧贴皮肤上,看起来十分骇人。 卫姌眼角匆匆扫了一下就赶紧撇开目光。 卫申见伤口如此之长,也不由后怕,脸色发沉。 卫胜则是完全怔住了,看看父亲再看看兄长,有点不知所措。 卫钊把衣服拉好。 卫姌刚才只是一眼,不过还是留意到,伤口边缘似乎还没有完全长好,但卫钊动作丝毫利落,脸色如常,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可见他忍耐过人,是有大毅力者。 卫申道叹道:“如此凶险。”然后狠狠瞪了一眼卫钊,“我早就说过,掌握儒玄二学,雅集擢升入平,就可以出仕为官,为文道正统,你非要掺和到平乱里去,危险且不用说,立下的功劳极有可能被人占去,卫氏如今式微,在军中毫无根基,你实在太过冒险。” 卫钊道:“我去梁州时被征西大将军辟为掾属,有他的名头在,谁敢贪我的功劳,爹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卫申绷着一张脸。征西大将军桓温,是桓氏当今家主。 不知为何,卫姌感觉自从卫钊说了这一句后,伯父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卫钊忽然文道:“桓氏与卫氏可是有旧?” 卫申道:“并无。” 卫钊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那就有趣了。” 卫胜半大小子一个,被叫来书房,听了一大堆不怎么懂的东西,此时听到有趣,忍不住问,“二哥,什么有趣?” 卫钊拍了他一下头,转头对卫申道:“桓氏还送了我个美婢。” 卫申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脸上显出几分复杂来,道:“这几家门阀最喜笼络人心,你也是北方士族出身,他们看重你也是平常。”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极为严厉道,“尚未娶妻,你就往家里带来那么多女子,听说外面还有风流韵事,哪家还肯把好女儿嫁给你。” 卫钊挑了一下眉头,斜倚着懒洋洋道:“等我有了官职,您看有没有人主动来结亲。” 卫申听了又气,今天那一群女子进入家中,喧闹的声音吵得人不得安宁,他正要借此机会好好敲打一番卫钊,没想到他又顶了回来,偏偏还说的极有道理,这次卫钊立了大功,朝廷封赏下来,愿意结亲的士族肯定不会少。 卫申略一沉吟,道:“自你成年,每回闹出乱子都因一个色字,以貌取人,因色起意,如今也长了些岁数,切莫再同从前一般。历朝历代,因色失智,小则坏事,大则亡国,殷鉴不远。左右不过皮相外表,你切记不要在这事上再栽跟头。” 听了一顿训,卫钊摸了下鼻子,每次见面老爷子就跟念咒似的总要提醒一遍。当年他去吴郡求学,与同窗为了个妓子争风吃醋,闹的大了些。从此卫申就不忘以此事来训他。 卫姌和卫胜见卫钊露出吃瘪的表情,都觉得有趣,这位二哥气势迫人,没想到挨长辈训时表现何他们也差不多。两人对视一笑。 卫钊一个眼风扫来,卫胜立刻收起笑坐好,卫姌佯作无辜的表情。 卫申又问了些叛乱经过,唏嘘感叹如今局势也不平静。 卫钊道:“如今朝野内外大兴清谈之风,闭门只知谈儒讲玄,士族子弟敷粉熏香,还有人喜欢穿女装扮做女子顾影自怜,可笑至极。当年先祖被打得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逃至南方,靠着笼络三吴士族才稳住朝廷,如今又开始追求这些虚无风气。这大半年我走过不少地方,所见皆是如此。” 卫申闻言又瞪他一眼,“儒学玄学乃文人立学之本。你不喜欢学,难道就当它是无用学问。” 卫钊道:“学问是好,也要看用的人。现在只一昧讲究论道不谈实务,不议国事,满座衣冠,疲劳讲肄,与国何利,与民何利?” 卫申道:“好了,清谈且不论,别误了你两个弟弟,他们正是该闭门好好读书的时候,儒学玄学都需读通,才可以此为进身之阶。” 卫钊目光一扫,从卫胜身上转过,落到卫姌身上,定了定又收回,“你们还是好好苦读,卫家许久未出名士了。” 卫申没好气道:“你还训他们,为人兄长,未立榜样。” 卫钊对老爹的训斥习以为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表情惫懒的很。 卫申也是无奈,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以后走武将的路子,转头对卫姌卫胜道:“卫家诗礼传家,世代工书。你们不许走歪路子,谁敢不好好学,我打断他的腿。” 卫姌立刻表示会勤勉读书。卫胜则还有点迷糊,心想训着二哥呢,怎么转眼又落到自己身上,没精打采的跟着卫姌表态。 卫申见两人态度老实,又与卫钊聊起梁州的事,“自征西大将军灭了成汉,已被册封临贺郡公,如今声名正盛,桓氏风头一时压过了王谢两家。你如今立功也因桓氏,此次封赏必不会差,但也要注意,你突然冒出,如木秀于林,必会有人看你不顺眼,日后处事当要小心。” 卫钊道:“大丈夫行事,畏头畏尾就难以寸进,我心里有数,您就放心吧。” 卫申叮嘱过了让三兄弟离去。三人起身走到门口,卫申忽然又叫住卫钊,“你这一院内眷,又无主母,当好好约束她们,不要惹出事来。” 卫钊应了一声,赶紧大步走开,就怕卫申又长篇大论地教训。 到了门外,三人顺着走廊出来,刚到后院门口,远远就看见有人提着灯相迎。走近了发现那就是遇到过的女子,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头发重新梳理过,不如白天那般美艳,却更温柔可亲一些。 “郎君。”女子轻唤一声。 卫钊见卫姌卫胜停了下来,以前家里人丁简单,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两人似乎都有些好奇。 卫钊道:“怎么站在此处?” 女子对着卫姌卫胜行礼,然后又对卫钊道:“令元妹妹身体不适,晚上吃的全吐了,妾见她实在难受,特来等候郎君,郎君,你快随我去看看吧。” 卫姌听到令元两个字,突然想了起来。眼前这个婢女应该叫做子雎,而叫令元的就是桓氏送给卫钊的婢女。 卫钊点头,正要和她一起离开,想到什么忽然回头问卫姌,“玉度今夜是住下还是回去?”刚才在书房他已经知道卫姌有了字。 卫姌道:“娘亲在家我不放心,等明日再来。” 卫钊道:“等会儿让赶车的多点盏灯,夜深路滑要小心。” 卫姌没想到看着英武的卫钊如此细致,道了声谢。 卫钊和子雎朝院内走去,他其实也没那么细心,尤其兄弟之间相处向来大咧咧的。但前不久双生子才出事没了一个,刚才眼角瞥到卫姌单薄地站在那,他就忍不住的想多嘴叮嘱一句。 子雎一路上温言细语地和卫钊说话,告诉他今天搬进来都做了些什么,顺便不动声色地夸奖两句卫府。 卫钊应的少,通常她十句话他才回一句。 子雎偷眼看他的表情,也瞧不出什么来,但心知他大约是想着什么事。平时若是兴致好,卫钊也常与她们调笑。但若他有事,子雎就不敢太过烦他,当即闭嘴不言。 到了卫钊所居的院子,仆役见子雎随着郎君一起走来,各个都有些想法。 到了令元房前,卫钊道:“行了,你先去歇吧,今日也累着了,明日我好好赏你。” 子雎微怔,随即高兴地应下,转身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脸立刻拉了下来。 她就知道,郎君眼下正着紧的就是令元。刚才她去找郎君,并不是真为令元担心,反正若是卫钊知道令元病了总要去看她,她这番顺水人情,实际上是凸显自己温柔大度。白天看马亦是同样,如她所料,郎君必是先去查看马的安置。 她进了房间,屏退铺床的婢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论外貌,她不及令元,论才情,不如周环,只有一样,她们远不及她。她善于观察人心。只要给她时间,她必然能在卫钊的后院独占鳌头。 卫姌上了牛车,靠在软垫上闭目休息,摇摇晃晃的归家途中,她想到卫钊在书房的那番言论。卫申虽然明面驳斥,她看得出来,伯父并非真的完全反对。 此后十多年,清谈之风会越演越烈,士子只会侃侃而谈,恣意放纵,士族子弟更是声色犬马,追求靡靡之风。 15. 第十五章 牛车停下,车夫道:“小郎君,到家了。” 卫姌扶着轼木下车,只见门前有人打着灯相迎,正是惠娘。 “惠姨。”卫姌唤了一声。 惠娘温柔地看着她,走在前面为她引路。 卫姌先去看母亲杨氏,婢女道杨氏已经服了安神的药睡下。卫姌此时的身份是儿子,即使还未成年,也不能在夜里冒然进去。站在房门前望着里面,杨氏熟睡的脸平静如同稚子,她出神地看了片刻,这才离去。 惠娘一路陪着她,自从卫姌扮做卫琮,惠娘就不再让其他婢女仆从近身侍候。 卫姌回到房中,将白天看马时被婢女子雎喊破身份的事告诉惠娘。 惠娘大吃一惊,用篦箕为她梳发,面露忧愁道:“女郎,就算是双生子,日子长久男女亦有区别,满的了一时,岂能瞒住一世。” 卫姌透过镜子对身后人笑道:“我从没未想过一生扮作兄长。” 惠娘问道:“女郎打算扮多久?” 卫姌道:“雅集擢升入品,再挣得个名士的名头,我就可以归隐山林。” 惠娘吃了一惊,“名士?” 卫姌点头。 惠娘眉头拧得更紧了,欲言又止。 卫姌一看就看穿她的担忧,“惠姨可是怕我难成名士?” 惠娘道:“我听闻,有的士子苦读一生,也难以成为名士。” 卫姌浅浅一笑道:“若是寒门士子,要成为名士必是千难万难。首先要相貌绝佳,再者要精通儒学玄学,通辩能言,拜得名师,得门阀贵胄看重,再花几年著书,游说学问,名传天下,方可成为名士。” 惠娘听得脸色都有些白了,“这可太难了。” 卫姌道:“那是寒门士子,士族之后就要简单许多,只要相貌学问俱佳,擢定高品,自然会有许多人来追捧,再适时表现不拘礼法,清静无为,也可扬名天下,成为名士。” 惠娘咋舌,“差别如此之大?” 卫姌点头。朝廷自南渡后,皇族司马氏日渐式微,不得不倚重原北方豪族世强,又要安抚三吴之地的士族,近些年士族地位越发崇高。卫姌知道未来十年,人物品藻之风大兴,越发避谈实务,讲究清高自赏,对于品貌才情都有的士族格外推崇。 卫姌心中定下的期限是二十岁。明年她需在第一次参加雅集时定下品级。中正官定品并非只能一次,三年之后若是本人觉得才学足够品级还可以提高,可以再次定品。参加两次定品,那时卫姌应该是十八岁。在这段时间内,她要找出卫进声名狼藉,卫钊消失无踪的原因,帮助卫氏保住士族之名,保护族人,让母亲惠娘躲过横死的命运。 卫姌心道:只要擢定高品,她必当多次拒绝朝廷征召,留下不贪恋权势,吟啸风月清高自赏的美名,然后隐居,如此才符合人们对名士的想像。 卫姌自知,等年岁渐长,身体差异显现,二十岁以上再要隐瞒性别可就太难了。也是当下诸多士族都喜欢阴柔之美,才让她有信心女扮男装到二十岁。 惠娘见她已经拿定主意,也只能听她的,但还是提醒,“女郎日后若是感觉身体异常,尤其是小腹疼痛坠涨,当立刻避人归家。” 卫姌知道她的意思,应了一声“好”,然后转身去了书房,又读了一个时辰的书才梳洗睡下。 第二日卫姌早起,又练了半日书法,这才带上刚写的几页字去伯父家。等到了才知道卫申和卫钊都被本地豪族黄家请去吃酒。 卫姌转身去后院看望乐氏。刚走到院门前,就听到里头有人弹奏琵琶,仿如玉珠走盘,嘈嘈切切,十分婉转动听。 待一曲结束,卫姌才走入后院小厅,只见里面乐氏安坐主位,两旁依次各坐了三个年轻女子,居中还有个女子环抱琵琶坐在胡床上。她微微垂着头,只看袅娜背影就能看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乐氏见了卫姌高兴道:“玉度,快来坐。” 婢女动作很快在乐氏身边设了座。卫姌进去坐在乐氏身边。 乐氏对她极为关切,先是问用过饭没有,然后让婢女把刚蒸好的蜜糕拿一屉来,俨然还把她当成如卫胜那般的童子。 厅内众女子好奇地看着卫姌。 子雎却是昨日就见过卫姌,对身边婢女轻声道:“那是琮小郎君,族中排行第三。” 卫姌吃了半块蜜糕放下,乐氏给她介绍。“她们是你二哥房中人。” 众女齐齐对卫姌称呼“小郎君。” 卫姌听到昨日听过的清冷声音,看向左首看去,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身着缃绮裙,淡眉细目,肤色白净,头上只戴着玉珑璁,其人如声音一般,是个清清冷冷的美人,极有书卷气。 子雎坐在她的身旁。 两人对面坐着的女子,生得一张圆脸,皮肤苍白,略带了丝疲态,五官若是拆开,并不见如何出色,但凑在一起,却是别具韵味。 卫姌视线看过去时,那女子主动对她微笑,脾气看起来极温柔。 听乐氏介绍,清冷的那个叫肖蕴子,圆脸的叫佩兰。 “刚才可听到琵琶?”乐氏问道。 卫姌道:“在院外就听到了,技艺高超,听之让人难忘。” 乐氏指了胡床上的女子道:“这是令元,原是出自桓氏,琵琶就是她所奏。” 令元抱着琵琶向卫姌曲身行礼。 刚才所见的三人,子雎活泼俏丽,肖蕴子文静秀气,佩兰温柔可亲,但三人若是与令元相比,却都是差了一筹。令元目如秋水,烟雨绵绵,唇若红菱,水光滟滟,身着金红两色交窬裙,越发显得艳丽多姿。 卫姌认了脸,越发感慨二哥卫钊的后院热闹。 整个卫家捆在一起都不及他的后院。 众女陪着乐氏说话,都是捡着好听的话讲。卫钊未娶妻,家中就以乐氏为主,这些女子初来乍到,当然要博取乐氏的好感。卫姌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气氛极其热烈,还有人将话题引到她身上,同时夸上两句。 聊了一会儿家常,乐氏摆手让她们回去,令身后婢女给每人送一匹绢,两根银簪。 众女拜谢离去。 乐氏抚着额头,问卫姌:“你看她们如何?” 卫姌只听她们说了几句,依稀可以看出每个人性格差异,道:“都是聪慧懂事的女郎。” 乐氏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却是不好,“你可千万别学你二哥。” 卫姌:“……” 16. 第十六章 有婢女掩嘴笑道:“小郎君年纪还小呢。” 乐氏瞧着卫姌,原有些愁恼的神情一松,拿了桌上果脯喂她,道:“我倒忘了,虽取了字,还是个童子。” 一旁随侍的婢女侍从全都笑了起来。 卫姌赔着乐氏说了两句话。从外面进来一个婢女,正是乐氏这两年身边伺候最得力的其中一个,样貌端庄清秀,卫姌记得,好像叫之夏。 她进来之后径直来到乐氏面前,道:“婢子刚才问过了,令元自幼就进了桓府,原是服侍女郎的,跟着女郎一起学琵琶,才艺过人,听说桓府老妇人喜欢听乐,桓氏女郎将她给了老夫人。这次不知怎么被挑中送给钊郎君。” 乐氏眉头微蹙,“谁做的主?” 之夏道:“她自己也不知,只是突然被老夫人叫去,让她收拾包袱,随后就跟着管事到了钊郎君这儿。” 乐氏道:“日后你多看着她点。” 卫姌微惊,她以往只知这位伯娘温柔贤惠,待人和善,却不知她还有如此警惕的一面。更奇怪的是,今日来拜见的女子之中,为何她单单对令元如此注意。 难道因为令元样貌出众,又通才艺,担心卫钊为色所迷? 卫姌觉得好像并不是如此简单的缘由,若非令元本身,便是其他地方让乐氏十分在意。卫姌忽然想到,昨天在书房的时候,卫钊提起桓家,伯父的神情也有片刻异样,亏她在一旁观察入微才没错过。 难道是为了桓氏? 可桓家与卫家相差甚远,又无故交,平日里也不曾听家中长辈提起桓氏只言片语。 卫姌喝了口茶,闲聊似的开口:“伯娘,桓氏可是龙亢桓?” 乐氏心中当她是个孩子,道:“正是。” 卫姌道:“听说桓氏原是齐桓公后裔。以谥号为姓,家中传袭《尚书》?” 乐氏轻哼一声道:“桓氏并无族谱,世系难详,原本家世并不显赫,当初北渡时又晚几年,传闻是刑门之后,那时候谁认得龙亢桓氏,所谓齐桓公后裔,传袭《尚书》都是自夸。不过如今可大不同,都算得四姓之一了。” 卫姌对四姓很熟悉,知道龙亢桓氏论家世底蕴与王谢庾三姓不可比。但桓氏如今的家主桓温却是个雄才盖世的豪杰,以一己之力将家族发展至名列四姓。 卫姌想了想道:“昨天二哥说的征西大将军,就是桓氏家主吧?” 乐氏神色微变,又飞快掩去,“你二哥说过征西大将军?他未与我提过。” 卫姌点了点头,确定这里面确实有些古怪,但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毕竟年纪还小,乐氏真有什么事也不会和她商量。 自她提起了那位大将军,乐氏言谈如常,偶尔有些神思不属。 卫姌吃过点心,正要告退,仆役道卫钊和卫胜过来了。 没一会儿两人就来到小厅,卫钊今日头发用玉冠束起,轻袍缓带,肩宽腿长,挺拔轩昂。卫胜几乎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卫钊一进门就看到坐在乐氏身边的卫姌,面前还摆着糕饼果脯,婢女拿着帕子给她擦了一下嘴,她便乖坐着。 他皱了下眉头。当今士族风气不正,说的好听叫讲究真性情,实际上就是恣意纵乐,尤其是一些士子整日里正经学问不做,反而一昧敷粉熏香,娇柔作态。卫钊在外游学时也见识过一些,着实被恶心了一番。当时就心想不管外面风气如何,卫家绝不能出这种子弟。 昨日与这个族弟卫琮没说上几句话,但卫钊没来由的担心他被环境养成那种软绵绵的废物。 卫钊闪过这个念头,抬眼与卫姌对上。只见她也看过来,脸庞雪白,眼睛乌溜溜的像是刚沁过水的葡萄,卫钊心道这长得也确实太好了些,难怪是乐氏和一众婢女都不由自主宠着她。 卫胜衣服上沾了青草屑,脸上也有些花。 乐氏皱眉,“你不好好在书房读书跑去哪里了?” 卫胜支支吾吾半晌,才说出实情,“看马去了。” 乐氏直叹气,让婢女带他下去擦脸梳头换衣服。等卫胜离开,乐氏转头问卫钊,“你路上遇到了征西大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卫钊看了卫姌一眼,然后说起经过。原来是一年前在路过荆州之时,在街市上收拾了一个调戏寡妇的士族子弟和一群恶仆,被正在临街酒楼里的桓温看到,他叫亲兵把卫钊请来,询问他出身来历,辟为掾属。卫钊在梁州时,正巧遇上曾经的成汉李氏族人藏身当地佃户中伺机作乱。 乐氏听他说了经过,面色变了几变,在听到桓温时她皱着眉头问道:“我儿觉得征西大将军如何?” 卫姌闻言也好奇地看向卫钊,想看他怎么回答。如今桓温平蜀有功,威势大振,这还只是个开端,以后十多年,直到卫姌前世命丧三元观时,桓氏手握重兵,只手遮天,已经稳压其他门阀士族。欣赏他的人,评论起他是雄才大略。厌恶他的,必然是道功高震主。 卫钊挑了一下眉,“汉献帝禅让于曹魏,魏元帝禅让于司马氏,如今征西大将军已经掌八州军权,朝廷亦无可奈何,日后不知会不会再来一次。” 乐氏大吃一惊,目光扫向婢女仆从。有听懂的脸色发白,也有听不懂的面色懵懂。 留在厅内侍候的都是卫氏这些年用老的,并无外人,且士族毕竟地位特殊,仆从叛主绝无好下场。乐氏松了口气,瞪了卫钊一眼,“什么话你都敢说。” 卫钊笑道:“您问的我总要老实答。” 乐氏刚才听他说的那些禅让,心跳的厉害。所谓禅让,就是篡位的好听说法。她揉了下太阳穴,道:“你既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日后当心着点。” 卫钊答应一声。 乐氏道累了要休息,转头一看卫姌就坐在身边,不大不小地惊了一下。只因卫姌太乖,没出过声,她都忘了还有个她,想到卫钊刚才那番话,乐氏也不知道卫姌是否听懂,摸摸她的头发道,“好孩子,你二哥说的,你千万别往外说。” 卫姌点头,做了个捂嘴的手势,“谁都不告诉,伯父也不说。” 乐氏笑了,带着婢女回去休息。 卫姌离开小厅,到了门口被卫钊叫住。他身高八尺,走到近前像一堵坚实的墙,微微低头看着她。 卫姌以为他也是要叮嘱一番刚才小厅内说的不能外传,正要主动表示自己口风极严。 卫钊伸手在她脸上捏住,粗燥的指腹磨了磨白嫩柔滑的皮肤。 “郎君就该有郎君样,日后不许去学外面那些恶习癖好。” 卫姌目瞪口呆。 卫钊放开手,蓦然发现她的脸蛋被捏过的地方迅速发红,红彤彤的十分明显。他看着那小块红印,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走了。 到了下午容易犯困,卫钊走进自己的院子,仆从立刻迎上来,卫钊这次回来外面有许多事要安排,所以把身边用惯的两个随从派了出去,仆从问道:“郎君是去书房还是歇息?” 卫家家教甚严,子弟午后休息小半个时辰就需要起来读书写字,所以仆从才有这么一问。 卫钊没有那份苦读的心思,摆手让仆从退下,自己去了后院。 令元的屋子就在正房不远,卫钊进门的时候,令元正拿着一块丝绢擦拭琵琶,微微垂着头,露出白皙的脖子。 卫钊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她拿起琵琶时才发现,双目微睁,露出受惊的神情,“郎君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卫钊说着就坐到榻上,招手让她过来。 令元脸色微红,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含羞带怯的模样动人心弦,“郎君饮酒了?” 卫钊陪着卫申和黄家一起吃了点酒,早就散的七七八八,不是贴近了察觉不出。 令元这就要起来叫婢女拿解酒的茶来,卫钊拉住她,“别急,先陪我说说话。” 令元有点好奇,自从她跟了卫钊,他对她也挺热乎劲,亲密调笑都有过,尤其是他心情好的时候,她就是耍点小性子也无妨。但像这样正儿八经地说话聊天倒是少见。 “郎君想聊什么?” “刚才你去给夫人弹琵琶了?” 令元点头,把刚才小厅里的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出,最后又道:“夫人好像最喜欢肖蕴子姐姐,说她有林下之风。妾不如她有诗才,只好献曲讨夫人喜欢,刚弹完一曲,琮小郎君就来了。” 卫钊听她说完,抚摸着她柔美的脸侧,道:“夫人可问你桓家的事?” 令元轻轻摇头,“夫人没问,不过后来夫人身边的之夏来,问了我桓家的事。” 卫钊半合眼,今天乐氏的表现有些奇怪,他当然注意到了。但既然娘亲故意藏着不愿说,他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回头旁敲侧击来探知情况。 “都答了什么,说给我听听。”卫钊亲昵地捏了她脸一把,想到什么,仔细瞧了瞧发现没泛红。 令元被他盯着看,害羞地轻捶他,把下午告诉之夏的又说了一遍。 17. 第十七章 卫姌拿着字去书房找了伯父卫申,得了他指点,又将近日所学不懂之处向他讨教。卫申本就喜欢这个侄儿学习勤勉,当下详细解疑,拿了一卷文给卫姌,让她回去研读。 “虽然世人常说闭门苦读,但若只懂字面,不经世事历练,那只是文章,不是学问。”卫申道,“你如今儒学功底尚算扎实,但玄学才刚入门,必须找个精通儒玄二学的老师,等你大哥卫进回来,就该为你择师了。” 卫姌早就知道顶了卫琮的身份,就不能永远留在家中,正如两位族兄一样,她也是要出门游学的。不过在此之前,要先带母亲去罗浮山求医。 卫申知道她的顾虑,道:“昨日我已经和你二哥谈过,朝廷封赏任职不日就将下来,离上任还有段时间,让他陪你去罗浮山,我和你伯母也能放心。” 卫姌作为族中未成年小辈,外出必须听从长辈安排。 她向伯父致谢之后离开回家。穿过花园往门口走的时候,听见两个仆从扫着庭院闲话着。 “听说钊郎君刚回来,就进了那个桓氏婢女的房。” “可是那个令元,我早上就瞧见一眼,不愧是桓家出来的,确实比那几个美些。听说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卫姌听了也不觉得奇怪,原本后院主子没几个,现在一下多了,仆役们闲时拿来说嘴也正常不过。 她回到家,看望过母亲后就回书房练字读书,如此接连好几天都未再出门。惠娘每日将外面的事告诉她。卫钊回家之后,每日都有应酬,本县县令早就收到风声,知道这次朝廷会有大赏,亲自在酒楼宴请卫钊。县令是个寒门出身的士子,自当了官后,行起坐卧都要学士族风范,原先听说卫钊是杀敌立功,还怕对方是个莽夫,见面一瞧是个英武贵气的公子模样,更加用心结交。 卫钊在外多年,场面应酬也是拿手,和县令推杯换盏,气氛融洽。附近县城的几个颇有名望的家族也闻风而来,另还有卫钊年少结交的几个朋友也俱来找他,接连几天,卫钊都是难得清闲,每日都是夜里喝醉了才回家。 惠娘还告诉卫姌,黄家这两日往那个卫府跑的勤,是有意让家里的女郎给卫钊做妾。 前些年卫钊的名声有损,卫氏又衰微不见起色,高门士族不愿嫁女,末等士族又觉得如此联姻并无益处。黄家离卫府最近,知晓情况,前两年考虑过将家中女郎嫁给卫钊,但那女郎却是不肯,对长辈言道,若是卫钊已经擢取入品,她无二话立刻就嫁了。可卫钊并无品级,是个浪荡子,卫家士族之名能保多久。黄家长辈一听有道理,此事只起了个念头就罢了。 如今卫钊回来,却是直接跳过雅集,直接要封官了。虽说如今的风气是崇文轻武,但那也只是对那些没有根基的武官,卫钊本身就是士族子弟——没看到桓氏如今掌了兵权,连王谢这些门阀都被压了半头吗?黄家懊悔当年错过最佳时机,正巧那女郎挑挑拣拣,两年也未曾出嫁,黄家家主这次找上卫家,又提出结亲的意思。但自知如今形势不同,正妻之位已是不敢想,只求给卫钊做个妾室。 惠娘说到此处,停下来歇了口气,又喝了两口茶,“女郎怎么不问结果如何?” 卫姌道:“肯定是答应了。” 惠娘发现卫姌自从落水救回之后主意多了许多,人情世故上也变得练达,只是年纪小,时常让人忽略过去,“女郎怎猜到的。” 卫姌道:“伯父守旧,必然是想遵循先祖的意思在江夏扎根,黄家在本地虽无士族之名,却也根基身后,世代皆有官身,只是品级不高,是浊吏。黄家想要成为士族,卫家则需要借助黄家在本地的势力。一拍即合,两全其美。” 惠娘沉默片刻,感叹道:“女郎看得深远。还有一桩喜事告知女郎。这门婚事定下,只待黄家女郎嫁入卫家。黄家承诺将后院让于卫家。此后两个卫府可连做一处了。” 卫姌心道黄家这次真是下了血本,又是嫁女郎,又是将院子让出,当初卫氏刚落户本地时,黄家先祖都不曾退让,看来如今是真的看好卫氏前景,准确来说,是看好卫钊。 不过这对卫姌来说倒是好事,真的庭院联通,可分为南北两户,关起门是单独一家,后院又可以直接去伯父家,不用再从黄家门前绕一圈。日后卫姌在外,也不用担心母亲。 “是好事。”卫姌浅浅笑道。 惠娘道:“听说黄家的酒宴上,有人趁着钊郎君酒醉糊涂,想将黄家女郎说为妻,结果钊郎君睁眼看了对方两眼,气势惊人,吓得那人酒杯撒了,连忙说是妾。” 卫姌想到卫钊的样子,根本不是文弱士子,哪会吃这种亏,摇了摇头。 惠娘聊完卫家事,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让卫姌看。 卫姌想不到谁会来信,拿来一看,就瞧见谢家的符印。 信是谢宣写的,言及他已到了江州,写了些途中所见所闻,又问她是否已经带母求医去了,最后还劝她该出来寻名师教导学问。 惠娘见她面无表情,问道:“谢家郎君说了什么?” 卫姌道:“都是废话。” 惠娘将她随手就将信笺揉成一团,连忙捡了回来,“女郎为何对谢家郎君如此厌烦?” 卫姌无法和惠娘说明,只好道:“只怕走得近了被他知晓身份。” 惠娘叹气,也不知女郎扮作郎君的决定是对是错,但眼见的就是失去了谢家这门亲事。 卫姌依偎过来,在惠娘怀里靠着,撒娇道:“日后雅集定品,我未必就输给他了。等我成了名士,隐遁山林,换回女衣,依旧是女郎。” 惠娘轻抚她的头发,“就怕蹉跎了岁月,错失了姻缘。” 卫姌道:“惠姨怎知我错失姻缘,到时拜师游学,才真正见识那些士子的真性情,从中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品行俱佳,又合我心意的?” 惠娘噗嗤笑了,手指点在她脑门上,“不知羞。” 18. 第十八章 又过得两日,卫姌仍在书房中苦读时,仆役兴冲冲跑来,在门外告知她朝廷诏书刚刚到达隔壁卫府,卫钊抵成汉细作袭扰,平乱有功,被封为建武将军,官居四品,另有大量金钱珍宝丝绢的赏赐。 诏书让整个县城都为止震动,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动则已一动雷霆万钧。卫钊今年才二十二岁,骤然位居四品,年少而权重,前途不可限量。 卫姌洗漱换了套新衣服,带上惠娘早就准备好的礼去伯父家庆贺。 今日卫府车马盈门,牛车到了巷子口就动不了了。卫府仆役也着急,驱牛半晌,才挪出一条道来。卫姌进入府中,里面客来如流,果然热闹非凡。 卫姌年纪小,席间应酬用不上他,被卫申安排和卫胜一处玩耍。卫胜难得被放一日假不用读书习字,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拉着卫姌絮絮叨叨又叫仆从把糕点果子全拿来,一边吃一边乐呵呵看着那些近邻故交进出。 卫府的热闹一直到了晚间才散,客人全部离开,仆从正收拾着正厅和庭院。幸亏前些日子乐氏就已经有所准备,宴席置办妥当,并无失礼之处。 正在全家都感到疲乏的时候,仆从疾跑入内,急急喊道:“进郎君回来了。” 卫申和乐氏面露喜色。 卫姌也觉得今天是个好日子,午时来了诏书封赏,晚上大哥卫进就到了。 全家都到门口去迎接,卫胜站在卫姌身侧,伸着脖子朝大门外张望。卫钊今日喝多了酒,送客时脚步已有些虚浮,但刚饮了碗解酒的汤,此时大步走来,依旧是龙行虎步的挺拔姿态。 两辆牛车缓行至门前,车门打开,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从车上下来,他长眉入鬓,面端鼻正,是个极斯文清俊的男子。他对着卫申乐氏行礼道:“儿子回来了。” 乐氏立刻红了眼眶。 这就是家中长子卫进,一算离家也有三年多了。只不过长子和二子的情况截然不同,卫进就是醉心玄学,誓言不读通透不回家。 就连对学业一向严苛的卫申看到长子的固执都感觉有些头疼。 车门被人敲响,卫进转身,从车内搀扶出一个妇人和一个四岁大的稚儿。 妇人是卫进的妻子刘氏。 刘氏出身彭城士族刘氏,单名一个嵘字,生得柳眉凤目,肤色白净,颇为艳丽。这门亲事是卫申做尚书郎时与刘家定下。 刘氏未出嫁前,在彭城女郎中就颇为有名,她生得好,才学亦佳,因为从小和兄长一般教育长大,骑马打猎的本事不在话下,比之一般吟诗作对的才女又多几分英气。 卫姌前世接触这位大嫂比大哥卫进多,印象中刘氏十分矜傲,等闲人等都不入她眼。 刘氏下车后带着四岁的儿子向卫申乐氏行礼。 乐氏看向她身边的小儿。四岁大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万事好奇的时候。他小脸微圆,一双眼又大又圆,此时好奇地看着门前一堆人,眨着眼的模样一瞧就伶俐。 乐氏满心慈爱,招手道:“到大母这里来。” 四岁的卫琦抬头看向母亲,刘氏点了点头。卫琦一脚深一脚浅地颠颠跑来,一旁仆从紧跟在后。他跑到乐氏面前,见她慈蔼,唤道:“大母。” 乐氏俯身抱住他,低呼“乖孙”,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严厉如卫申,对儿子少见笑脸,此时看着孙儿却是面露微笑。 婢子轻声提醒道:“秋风夜寒,莫让小郎吹了冷风。” 乐氏牵了卫琦,卫申和卫钊前后脚,卫姌牵着卫胜,卫进夫妻两个,还有随侍的仆役,一群人浩浩荡荡回到正厅。乐氏对卫琦十分喜爱,亲自拿了果子喂他。 卫申则问起卫进情况。卫进这几年专心致志,于《老子》《庄子》和《周易》研究颇深。两人聊了没几句,就开始论玄远之学。 卫钊打个哈欠,饮了整晚的酒,后劲上来,他微眯着眼,目光四下一扫,依次从乐氏和小侄儿身上转到卫胜,再看到卫姌。别人听卫申卫进两个谈玄学都是强打着精神,卫姌却微微侧着脸,听得极认真。她穿了件茶白毂衣,外罩青白长衫,粉融脂腻的一张小脸,长眉微弯,仿佛是良工琢就的玉人。 卫钊原本就半醉着,脑子还未清醒,眼神不由思索地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卫姌感觉了什么似的,偏头看来,瞧见是二哥卫钊,对他微微笑了下。 卫钊心头仿佛被狠狠一捶,猛然惊醒过来,背脊沁出冷汗,顷刻间酒意褪地一干二净,暗骂酒醉害人,脸色沉了下去。 刘氏这时对着乐氏道:“母亲,一路赶来舟车劳顿,琦儿年幼身子骨弱,我先带他下去歇息。” 她语气淡淡的,仿佛理应如此。 乐氏也知道她的脾气,进门伊始就对她这个婆母不失礼数,但也从没蓄意讨好,是士族贵女的脾气。乐氏笑着给卫琦擦了擦嘴,嘱咐身旁服侍的人尽心照顾,刘氏又对卫申告罪一声,带着孩子离去。 卫申看天色已晚,对卫进这些年所学颇为满意,又见卫钊已醉的厉害,挥手让他们各自散去。 卫姌走出正厅的时候,大哥卫进叫住他,问他家中如何,又道明日去看望婶母。他温和有礼,眼中全是对兄弟的关爱,卫姌心中生出淡淡暖意,知道他不与卫钊卫胜叙旧,先来找她说话,是怜惜她刚失去手足,母亲又病着。卫姌谢过之后,再与卫钊卫胜道别一声,这才回家。 第二天卫进果然携妻带子到卫姌家,拜见杨氏后又问了脉案,他不但儒玄双通,就连医理也懂不少,了解杨氏病情和药方后,他想了一会儿,道:“玉度,癔症最是难治,葛仙师的名字我也有所听闻,既有谢家引荐,就该尽快去求医,父亲今早才与我说过,由二弟陪你去一趟罗浮山,照顾兄弟本该是我这个长兄的责任,只是近日实在难脱开身。” 他语气愧疚,欲言又止。 卫姌赶紧道:“伯父原就是这么安排的,大哥离家多时,这些日子是该多侍奉父母才是。” 他们叙话,刘氏牵着孩子到庭院走动,此处卫府小许多,不多时就逛完一圈,她环顾四周,目光中闪过一丝很淡的轻视。 卫进又问起卫姌日常起居和学业功课。卫姌一一答了,卫进看着年幼乖巧的族弟,温言道:“若是遇到难事就来家中找父亲和我,千万不要因为面薄不开口,我们两家本就是骨肉相连,血脉相承的同宗,理应互相扶持。” 又闲坐片刻,卫姌将他夫妻送到门外,看着他们登上牛车。 短短两日,她对长兄卫进十分钦佩,他才学高深,儒雅斯文,正应了诗文中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看着车轮滚滚,牛车远去,卫姌还觉得有些奇怪,卫进卫钊两兄弟,一文一武,出色至极,后来又怎会横遭祸事,变得悄无声息了呢。 出神想了一会儿,卫姌也没能想到什么有用线索,只好暂时放下疑问。她虽然不记得曾经那一世发生事情的缘由,但只要提高警惕,时刻注意两位兄长的情况,事情变化的蛛丝马迹总能察觉到。 她进屋吩咐婢女为母亲收拾衣物,准备几日之后出发前往罗浮山。 卫进与刘氏坐在牛车里,卫琦正是喜爱玩闹的岁数,由婢女抱着。 刘氏道:“听说日后黄家女郎进门,后院就要让给卫家,两家可连通一处。” 卫进点了点头说正是。 刘氏一脸若有所思,道:“我看琮小郎君年幼不经事,家中又只有一个老母,日后只怕全要靠你们兄弟扶持。你二弟倒是好命,遇上征西大将军这样的贵人,如今算是扶摇直上。你这个长兄,如今比他相差甚远。” 卫进皱起眉头,道:“玉度聪慧勤勉,日后必学有所成,独当一面。就算他真的庸庸碌碌,做兄长的帮他也是应当。二弟有如今高位,是搏命立功得来,做兄长的帮不了他已是惭愧,怎能生出其他心思。” 刘氏不过嘀咕一句,却被他如此一通训斥,脸上已是有些挂不住,冷声道:“你以为只有你懂得兄弟情深,我就是心胸狭隘?你没瞧到今早就来家中的一伙军士,自称是你二弟部曲,他年纪轻轻,就已是声名在外,自有人来投奔。你呢,堂堂卫家长子,理应担起家族重责,这些年只知闭门研习儒玄,九品官人法都未入品,若是父亲有什么事,卫氏士族地位不保,别说高官厚禄日后与你们无关,现有的田产宅院都要被人夺了去。” 卫进脸色平静,道:“明年的雅集定品我会参加。” 刘氏眼睛一亮,随即又轻轻哼了一声,“别说我老是逼你,若是定品女郎能去,我又何必求你,我自去雅集擢选。” 卫进知道妻子心高气傲,在闺阁中就极为出色,自嫁给他后,却因他迟迟没有定品,倒让她也跟着脸上无光了。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女中丈夫,若是女郎有品,我是娶了个一品回来。” 刘氏脸红,啐了他一口。 因卫姌要带着杨氏去求医,府中奴仆这几日都在收拾行装。快到仲冬,天气忽然就冷了起来。朔风扫瓦,簌簌生寒。 卫姌换上冬衣,不复秋衫大袖飘飘之洒脱,她有些畏冷,以往每年入冬手脚冰冷,房内总比他人要多用些炭火。 惠娘一边收拾一边担心,由江夏至罗浮山,千里路途,紧赶路算着来回也需要小两月,路上不比家中舒适,又是寒冬在外,她担心女郎受苦。 卫姌笑着安慰她,“如今我是郎君了,不怕苦,再说不是还有你陪着。” 仆从将杨氏卫姌的东西整理完毕,足有两车,卫姌觉得不妥,要惠娘再缩减一些。正商讨着什么该带什么不该带时,乐氏派人来找她过去。 卫姌走进卫府庭院,只听到远远传来呼喝声,动静不小,似乎有好些人在喧哗。 仆从给她解释:“那是钊郎君的部曲,前几日刚到府中,钊郎君早起习武,便将他们全叫上操练。” 卫府以前安静宽阔,听的最多的是卫胜读书声或是挨揍声,如今卫进卫钊全都回家,女眷仆从满满当当一群人,倒让偌大一个卫府也显得局促起来。 卫姌穿过正院正要往后面去,旁边一条偏门小路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急又快。 卫姌和仆从同时转头看去。 只见卫钊从路那头走来,穿着武士劲装,单一层松阔的裤腿,束着绑腿,蜂腰长腿,更显得人挺拔高大,他单手提着一把短刀,穿着单薄,身上却冒着汗,浑身热气腾腾,正垂头和随从在说着什么。 日光照在他手中锋刃上,折射的光在卫姌脸上一晃,耀目如同雪光,她不由闭了一下眼睛。 卫钊也见着了人,脚步定住。 卫姌身侧的仆从在卫家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刀剑这类东西,对上卫钊的目光,腿都有些发软,喊了一声郎君。 卫姌唤:“二哥。” 卫钊“嗯”的略点了点头,见她穿的厚实,多看了一眼,带着人很快走了。 卫姌感觉卫钊今日似乎有些冷淡,转念一想,卫钊如今已是建武将军,兴许和她这样未成年的小郎君是无话可谈。 卫钊大步离开,跟随在旁的蒋蛰却忍不住频频回头。蒋蛰是梁州人,父母死的早,家中资产被族人侵占,他胡混着长大,因好勇斗狠又颇有义气,成了个游侠儿,和卫钊遇上的时候正巧碰上李氏遗后作乱,蒋蛰帮着出了力,事后他对卫钊为人和手段十分佩服,主动来投奔。 蒋蛰虽没读过什么书,字也识得不多,但他心里很清楚,像他这样的出身,能抓住的机会就得好好把握,不然一直胡混下去,不定哪天年纪大了就会猝死在路边,无人收殓。 他进得卫府,所见所闻都与过去不同,因此是样样好奇,刚才见到卫姌,不由惊叹。 “那就是琮小郎君吧?难怪县上的人说他是仙童托生。”蒋蛰开口道。 “以讹传讹之言,以后不要再提,”卫钊道,意识到语气稍重,他顿了顿,又道,“玉度还小,不可让这些虚言赞语养骄了性子。” 蒋蛰半懂不懂地点头,心中想的却是,像琮小郎君那样的,便是骄矜一些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卫姌到了后院小厅,乐氏坐在上首,下面是卫钊后院女眷。这场面让卫姌一度有些眼熟之感,不同的是这次令元并没有抱琵琶,而是与佩兰并排坐在一处。 乐氏招手让卫姌近前,问她是否收拾妥当,然后道:“这次你们兄弟两个外出,天寒地冻,身边少了细致贴心的人照料,我实在不放心。” 乐氏下巴对着众女一努,却是轻轻问卫姌,“你喜欢哪个?” 卫姌愣了下,心道二哥的家眷,带谁怎么问起她的意见了。卫姌一头雾水,侧过脸看向乐氏,很快就明白了,这些美婢在乐氏眼中都是一样无足轻重,唯一一个特殊的就是令元的背景来历。 卫姌自然顺从乐氏的意思,从剩下三个里选,她目光从四个女子身上转过,四女全都是面带微笑,温柔望着她,眼中满是殷切。就连颇为清高的肖蕴子也不例外。 “她如何?”卫姌指向肖蕴子,问乐氏道。 乐氏温柔笑笑,对卫姌会选一身书卷气的女子也不觉得意外,对肖蕴子道:“小郎君亲近你,速回去准备准备,路上你需细心照料他。” 子雎和佩兰面露失望,令元微微垂了头。 肖蕴子自是高兴,心口还有些砰砰乱跳,今天她们来拜见乐氏,已猜到要选个女眷陪同郎君一行去罗浮山。杨氏病着,贴身需要婢女仆役照料,卫钊卫琮两个郎君,尤其是卫琮还小,从卫钊后院选一个随行照顾最是妥帖。若是卫钊来选,令元机会很大,毕竟近日她最得宠。 幸而是由琮郎君来选。 离家远行,自是没有留在家中舒适自在,但辛苦也是良机,若是就此与郎君朝夕相处,肖蕴子暗忖,自己虽不及令元娇媚,但也没有输太多,只要给她机会和时间,总能叫郎君欣赏她的诗书才华。 肖蕴子对着乐氏行礼,徐徐退下,抬头看着卫琮亦是淡淡露出感激的笑容。 卫琮被乐氏留下用饭。 等她回到家中,惠娘又将所带物品精简,堪堪一车。 又过一日,第三日清晨,卫姌早早被叫起,收拾整齐,婢女已经将杨氏搀扶出来,她这两日没有犯病,却也并不清醒。 卫姌走上前道:“母亲,我们该走了。” 杨氏注视着她,目光浑浊,片刻后才有反应,“姌儿。” 卫姌心一跳,硬下心肠道:“是我,卫琮。” 杨氏糊涂地点头,被仆从扶着上车,惠娘也跟着上去,另有婢子小蝉。 “郎君放心,夫人交给我照料。”惠娘道。 卫姌上了前一辆牛车,很快来到卫申府前。听到外间马蹄橐橐作响,卫姌打开厢门,只见门前停着一辆牛车,另有仆从牵着马,前前后后一共八匹,很快卫钊在侍卫簇拥下走了出来。他一身苍色劲装,外罩着挡风的大氅,身形颀长,气度凛然。 跟随在他身后的女子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行走姿态优美,一身冬衣也难掩袅娜身姿。 卫姌看见她却是一愣,怎么是她,不是肖蕴子。 19. 第十九章 令元小步来到牛车前,对卫姌行礼,柔声道:“小郎君。” 卫姌上下打量她,前世在谢阀她也曾见识过诸多后院手段,刚才一见到是令元,她不由就想的多了些。 令元站在牛车前颇为忐忑,琮小郎君刚才瞧她的第一眼,仿佛大有深意,可她再去看时却并无表示。令元疑心自己眼花,从小郎君不过才十三岁,比童子也大不了多少。 卫姌瞥过她后,视线很快越过她看向卫府大门。 卫申乐氏,卫进夫妻还有卫胜一群人已来到门口送行。 卫姌立刻跳下牛车,向卫申乐氏行礼。乐氏拉着她的手,叮嘱她路上小心。卫申则是神色严肃告知卫钊,路上要仔细照顾婶娘和弟弟。 卫进对卫姌说了几句,刘氏则让仆从送上一个棉布包裹,说里面有条皮子,天冷时正用得着。卫姌谢过大嫂,最后看向卫胜。 小胖子的脸耷拉着,有点没精打采。 卫姌笑着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舍得她走。 卫胜眼皮一抬,对着卫进方向撇嘴,“原先只一个管着,如今又多一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琮哥,我实在是羡慕你啊。” 卫姌差一点笑出声。 “算了,不说那些伤心事,我有个东西给你,”卫胜在袖子里摸了半晌,拿出个牛皮束口袋塞进卫姌手中,“这可是我心爱之物,一共只得两个,这个给你,里面还有我近日亲手打磨的木丸,这次全给你了。你先拿些石头练手,回头有了准头,再用我的木丸。” 卫姌一听木弹,已经猜到是什么,低头打开绳结,朝袋内一看,果然是个木弹工,还有几枚圆溜溜的圆丸。 卫胜送就送了,还一脸不舍,眼珠子盯着牛皮袋不放。 “既不舍就留下,心意我领了。”卫姌要还他。 卫胜摆手,“送出之物岂有要回的,拿走拿走。” 卫姌收下,看他表情似乎还想说什么,“还有事?” 卫胜轻咳一声道,“听说这次路途迢迢,你定要去很多地方,我怕你烦闷,将弹工都给你了。前两日我读到卫风中有一句,投我以木瓜,后一句是什么来着?” 卫姌:“……报之以琼琚。” 卫胜抚掌道:“这就对了。” 卫姌忍着笑,一本正经道:“你这读了上句就忘了下句可不行,我要与大哥说一声,让他时时考你。” 卫胜目瞪口呆,身体都有些颤抖起来,显然是气的。 卫姌不再逗他,摸他头上角髻,道:“我知道了,路上看到什么新鲜好玩的,都给你带一份,永也为好也,如何?” 卫胜这才满意。 叙别一番,卫姌上牛车,令元也跟了上来,坐在角落,面上始终带着温柔浅笑,对卫姌明显有几分讨好。 卫钊骑着马,随性侍卫八人分散在牛车两旁,缓行朝县外而去。 牛车平稳,里面又放着褥垫和一小个茶案,另还有个木匣,放着这几日卫姌正在读的《老子注》。只是重生以来,这是第一次外出,卫姌暂时无心看书,推开厢门朝外观望。随是早晨,县城里往来人流,已是有些热闹。江夏交通便利,还有水路,收成这些年也好,县民生活虽称不上富足,倒也衣食无忧。 路旁商铺众多,众人见到侍卫和牛车队伍,知道不是士族就是本地豪族,纷纷避开。 卫姌看了许久,直到出了县城,渐渐看到田野和河道,她放下厢门,倚在褥垫上。 一杯热茶奉到面前,捧茶的手白皙如玉。 “小郎君用茶,”令元道,“妾今早做了些糕点,你可要尝一些?” 卫姌点头。她立刻高兴地打开带着的包袱,从里面拿出食盒,共有两层,第一层摆放着四色糕点,还是梅花牡丹的图案,足见心灵手巧。她从第二层拿出小碟,将两个花样的各拣一块盛给卫姌。 不愧是顶级门阀出身的婢女,举止妥帖,让人舒心。 卫姌吃了两口,味道也无可挑剔。 令元拿出帕子要给她擦嘴,卫姌摆手拒绝了,抽了帕子自己动手。别人当她如孩童般照顾,但她自知身份有异,还是不愿与人接触太近,如今在车内也不敢太过放松。 卫姌拿出书卷看了起来,令元安静不语,从不打扰,总是适时在她口渴时递上茶水,或是她微微皱眉,就为她调整褥垫高度,不声不响,事事却都照顾到。 本朝官道上每隔四十里都有驿站,二十里设有亭,供人休憩食宿。 白天行了八十里,晚间在一个叫落河的地方休息。卫姌下了牛车,见天色昏暗,暮色沉沉,飞沙走石,风如刀割。一行人进入驿站内休息,杨氏在惠娘和婢女的照顾下歇息安睡,卫姌见惠娘和小蝉都是面有倦色,便让她们先去休息。 令元主动来到卫姌房中,为她铺被熏香,又要来为她宽衣。 卫姌退了一步,避开她的手,道:“去照顾二哥吧,我这里不用你。” 令元睫羽轻颤,咬了一下唇,楚楚可怜。她知道这次出来之所以要带上一个内眷,就是为了照顾小郎君。惹他不快,日后乐氏对她只会更为不喜。 “小郎君可是看我顶了肖蕴子姐姐的差,心中为她抱不平?”令元轻声道。 卫姌哪会为了兄长后院的一个婢女抱什么不平,心中啼笑皆非,瞥她一眼道,“我只是不喜人接触,并无他意。” 令元猜不到卫姌真实想法,心中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该给小郎君留下坏印象,福了一下身道:“昨夜肖姐姐突然腹痛如绞,今早起不来身,这才换了我来,我知小郎君喜欢肖姐姐照顾,妾有什么不妥之处,只要小郎君指正,妾一定改。” 卫姌看她一副泫然欲泣的低姿态,道:“你去叫人送盆热水上来,就去歇吧。” 令元走出屋外,另叫仆役去准备热水,站在门外等了片刻,也没见卫姌再有什么吩咐。她转身去了隔壁房中。卫钊并不在屋内,她点了灯,稍作收拾,片刻过后,卫钊安排了侍卫轮值回到房中,一整日行马,他进门就脱了靴,坐到长榻上。 令元端了热茶来,又为他捶腿。 卫钊问道:“玉度呢?可是睡了?” 此次出行因杨氏病况特殊,身边缺不了人,所以令元的责任就是照料两个郎君。 “还没睡,”令元道,“琮小郎君好像不喜欢妾,妾想尽心照顾,他却不喜。” 卫钊原本半阖的眼睁开,看着令元的脸。 令元心砰的一跳,这些时日她得宠,卫钊愿意哄着她,她总觉得这个英武不凡的郎君亦有柔情温存的一面,但他刚才睁眼片刻的锐利,也不见如何冷脸,却叫她心中一凛。 卫钊笑道:“可是你做了什么惹他生气?” 令元立刻坐直身体,道:“妾讨好他尚来不及,如何敢惹他。” 卫钊道:“我这个兄弟是家中独子,长辈不免要偏宠些,他有什么事你尽心照顾,我记得你的好。”说完,摸了摸她的脸颊,将她鬓边散发顺到耳后。 令元知道刚才那一句是多嘴了,垂头道:“琮小郎君年幼,妾照顾他是分内之事。” 卫钊颔首,想到卫姌在家也有婢女照顾,出来怎么反倒不让人近身?这原是一桩小事,但他只要想起她的模样,就不免多了一丝担忧。毕竟卫琮年纪小,男生女相的样貌,柔软娇嫩,可能吃不了出行奔波的苦。 出家门前,卫申乐氏都是耳提面命要他照顾好这个弟弟。 他站起身,决定先去看看卫琮。 20. 第二十章 驿站是早年间建的,全楼都以木造,又少修缮,墙沿有虫蚀霉蛀的痕迹,空气中亦散发着一股沉腐味。驿长将楼上最好三间房给了卫钊,比其他房的环境好些,但也好的有限。 卫钊来到隔壁房前,抬手在门上只敲了一下,门扉就咯吱一声打开了,他抬脚就走了进去。 房内不大,一眼就看到卫姌坐在胡床上,衣袍下摆撩起,双脚泡在木桶内,大约是嫌干坐无聊,膝盖上还放着一卷书帛,展开一半正垂头看着。 卫姌察觉什么,抬起头来,看见突然出现在屋内的卫钊,不由吃了一惊,目光呆直,嘴唇微张。 刚才卫姌让令元叫人打水,稍作梳洗后本想立刻休息,可她一整日坐牛车里,也不知是天气阴冷,还是自己气血不畅,双脚冰冷,有微微僵直之感。脚冷难以入睡,卫姌叫人换水之时又要了一桶热水,打算先泡泡脚。 仆役很快将水送来,水温热烫,冒着白气,卫姌脱下鞋袜,把脚伸进桶里,皮肤被微灼水温包围,皮肤有些泛红。她的双足原本脚背平窄,纤瘦小巧,但此刻却有些微微水肿,显得有些肉嘟嘟的。 房里熏着香,脚上又温热,让人昏昏欲睡,卫姌拿了书帛,撑着精神看了两行字,连那一下敲门声都没听见,忽觉得屋里有什么不对,抬头就看到卫钊出现在眼前。 “二哥?” 卫钊点了一下头,看她泡着脚仍不忘看书,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父亲卫申,大哥卫进都有差不多的习性,只是没想到这个小族弟看着像是不能吃苦的长相,背后倒还真是勤勉刻苦。 “怎一个人泡足,也没人服侍?”卫钊说着走近,只是随意低头一瞟,看到水里卫姌白丫丫嫩乎乎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怔了怔,胸口莫名咯噔一下,虽早知道这个小族弟生的好,但没想到她连脚都生的如玉石一般,比他见过几多女子都要精致。 卫钊脑中闪过这般念头,立刻自行遏止,拿族弟与那些女子对比,他在想些什么,卫钊不自然地撇开头,脸色微微发沉。 卫姌听他问了那句后,心想莫非是令元对他说了什么,再一想又觉得无稽,婢女而已,就算出身桓家,也不可能让卫钊为她来责问同族兄弟。卫钊虽然风流好色,但也不像是色令智昏,头脑发热冲动行事的人。 想来应该和身份象征有关,士族子弟使奴唤婢是正常,不喜人伺候自己动手那是寒门出身的习惯,像王谢那般的门阀,别说换身衣服,就是如厕,有时也需要侍女在侧。 卫姌难以解释自己不让人贴身服侍的原因,她脑子转的飞快,忽然想到一个理由,开口道:“我如今十三了,腊月一过就十四,十五即成年,令元是二哥房中人,男女有别,让她来为我宽衣解带实在不妥。” 说完她看向卫钊,一副谨守男女之防的样子,但对上的是卫钊古怪的神情,像是不可思议,又像是强忍着什么。 卫姌:“……” 卫钊轻咳一声,道:“玉度知人事了?” 卫姌刚要摇头,想到刚才自己说的理由,犹豫道:“略……略知一点。” 卫钊挑眉,看着她雪白柔嫩的脸,实在无法将她与男女□□联系到一起去,说句不好听的,令元站在她的身侧亦要黯然无光,两人若是因为太过接近而产生私情,卫钊把头想破了也想不到那样的场景,反倒让他有种啼笑皆非之感。 “玉度。”卫钊刚才诧异过后,此时脸上笑容懒洋洋的,“你便是看上令元,兄长也可以给你。” 卫姌差点没从水桶里跳起来,“不用不用,怎能夺二哥所爱。” 卫钊摸了摸下巴,“莫非令元非你所好?看你如此勤奋苦读,若是身边多个研磨侍笔的岂不美哉。” 美哉……是灾吧!卫姌只觉得头疼,只怪刚才自己开了个不好的头,眼下只能硬着头皮和卫钊讨论美婢。 “二哥倜傥多情,我远不如。那个,身边多个美人守着,容易分心,无法静心读书。”卫姌把所有能想的理由全说了,“我需心无旁骛,好早日入品,光耀门楣。” 卫钊看她脸色憋得通红,朗朗大笑。 木桶里水渐渐冷了,凉意透着皮肤,卫姌弯身要拿帕子,刚才说话分心,却忘了膝盖上还有帛书。身体一动,帛书滑落,一头的卷轴迅速往木桶中坠去。 卫姌大惊,帛书不能沾水,字迹沾水即化。她面色大变,立刻去捞,一时神经紧绷,只记得不能让帛书入水,却忘了自己双脚都在水桶中,手抓住帛书,卷轴敲击木桶边缘,并没有碰到水面。但她动作太大,脚下打滑,身体控制不住往前冲。 眼见就要连人带桶翻倒,一双大手横里伸出,抓住卫姌的肩膀,轻轻松松把她提了起来。 卫姌紧紧抓着帛书,低头看着没有打翻的木桶,松了口气,马上道:“谢谢二哥。” 卫钊将人提起,转头一看屋子里也并不大,大步朝前把人放到床边。 卫姌坐在床沿,垂着的两只脚丫不断滴水,她已感觉到刚热不久的双脚因为没擦干水,又有些转凉了。 “二哥,帮我拿下帕子。” 卫钊几乎在她说话的同时转身拿了干帕子过来,刚要递给她,但见她如果弯腰擦脚,身体仿佛要从床边摔下来。他皱了下眉,道:“别动。”然后弯下身,抬起她的脚拿帕子擦拭。 这是卫姌今天晚上第二次吃惊,比上一次更甚,她立刻缩脚。卫钊的手却像铁钳似的,两只手指捏住她的脚踝,她用力回缩,却感觉纹丝不动。 卫钊只当她催促,道:“很快。”先将她小腿上的水先擦干,然后顺着纤细的脚踝往下,用帕子包住她的脚,微微摩挲两下,确保脚趾也都擦干。 这简单的动作,却叫卫钊的双手莫名有些僵硬和紧绷。 原本只是看这个年幼的族弟手忙脚乱,差点摔倒,他作为兄长当然要帮忙,但真上手了,又觉得有些别扭。卫钊即使不是故意,但手下感觉还是很鲜明地传来,卫姌的脚小巧,他只手可握。 卫钊动作飞快擦干卫姌的两只脚,站起身,面色端沉,眉头深皱。 卫姌看他脸色难看,心道他肯定是干了这等服侍人的事不高兴,当下立刻端正踞坐在床,道:“谢谢二哥。” 卫钊道:“夜了,也别看书了,明日还要赶路。我叫人来收拾。”说着也不等卫姌回答,这就离开屋子交了仆役来收拾木盆。 卫钊在二楼站着,见仆役拿了木盆出来又带上门,他转身回了房。 第二日清早,卫姌被惠娘叫起床,梳洗换衣收拾停当。卫姌从起床迷蒙中清醒,道:“惠姨照顾母亲即可,我可以自己来。” 惠娘浅浅笑道:“夫人还有小蝉照料,况且这几日夫人娴静,无有吵闹,小郎君就放心吧,早晚我都来,服侍了小郎君再去夫人那。钊郎君说了,你年纪尚小认生,需家中人照顾。” 出门在外,惠娘私下也不再喊她女郎,只怕一不小心就露馅。 卫姌想了想,这个安排也算妥当,就点头应允。 之后几天都在路上,牛车上令元奉茶端水,又凑趣在闲暇陪卫姌说话。她是门阀出来的婢女,见识亦多,又蓄意讨好,卫姌与她相谈颇得意趣。其实只要令元不来贴身照顾,卫姌就十分满意。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路过之处所见天空辽阔,树木凋零,分外有一种冬日冷寂的感觉。卫姌畏寒,在牛车上这两天已经把大嫂刘氏所赠的皮子拿出来搭在腿上。就是如此,从厢门钻进来的冷风也时常冻地她手脚冰凉。 这日她又在褥垫上缩成一团。 令元也冷,但见卫姌如此,她又担心出什么好歹。她伸手碰了下卫姌的手炉,早上还是热的,现在已经彻底凉了。眼看卫姌冻的连话都不怎么说了,只在车上蜷着,她敲了两下厢门,又朝外喊了一声。 牛车停下。 卫钊问什么事。 令元道:“郎君快来瞧一眼小郎君吧。” 卫钊打开门,朝里一望,就看到像球隆起的一团。 令元赶紧拨开皮子,露出卫姌苍白的脸。 卫钊皱起眉头,伸手过去摸一下卫姌的脸颊,“玉度?” 卫姌眼睛睁开一条缝,也不知目光看着哪里,嘴里含糊道:“让我睡一会儿就好。” 睡一会儿——卫钊担心再睡人就快没了。卫家人都有体弱的毛病,卫钊想到家中,除了他,其他人如父亲卫申,大哥卫进,入冬都需要进补,平日也注重养身。 安邑卫氏如今人丁不丰,与体弱也有很大关系。 卫钊招手令蒋蛰近前,“离最近的驿站还有几里?” 蒋蛰眼角余光瞥到车厢内卫姌,道:“还有九里,赶一赶未时可到。” 卫钊将皮子掖了下,盖住卫姌的脚,确保密不透风,又对令元道:“过会儿要还是冷,你抱着玉度,别让他受寒。” 21. 第二十一章 车轱辘转动,很快重新上路,速度比刚才又快了些。 令元时不时去瞧卫姌,见她脸色白透,双唇毫无血色,又想起刚才卫钊的吩咐,心下虽然有些不愿,仍是挪到卫姌身旁,张臂待要抱住她。 一双手臂环过来,卫姌先前并无察觉,忽闻道一股熏香,她猛然抬头,发现令元的脸贴的极近。 令元对她微笑,一如之前的温柔小意。 卫姌却悚然一惊,两人距离太近。而且就这些时日相伴,她看得出令元虽面上看着柔弱,实则也有城府。且她是桓氏出身,就连乐氏都对她有几分额外的关注。 离得这么近,卫姌真怕令元察觉到什么,立刻扭动两下,道:“放开。” 令元道:“郎君嘱妾好好看顾小郎君。” 卫姌拉下脸,声音亦冷了几分,“放开我。” 令元与她共处一车多日,从未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登时脸色微微涨红,松开手往后退了少许,心中泛起一股难堪,慢慢垂下头去。 卫姌冷得难受,四肢僵硬,几乎快没了知觉,往车角落缩过去,也顾不上去看令元的反应。 一路疾驰,未时不到就抵达驿站,侍卫进去找驿长要房。卫钊打开车门,见卫姌瑟缩着身子,小小一团,看起来十分可怜,令元则坐于另一边,像是躲着人。卫钊顿时面色不悦,扫了令元一眼,俯身将卫姌抱起。 卫姌刚闭眼不久,感觉又有人靠近,睁眼一瞪道:“都说了别碰我。” 卫钊充耳不闻,在她身上一拍,示意别吵,连人带皮子裹住,抱着进了大门,踩着木梯噔噔噔地上楼,驿长先前见到侍卫和门口马匹牛车就知道身份不一般,赶紧领路打开房门。 卫钊把人扔到床上,动作不重,卫姌身体还僵冷着,动作也缓慢,从皮子里钻出头来。只见卫钊站在房中,正扬声命人送两个火盆来。很快火盆送到,灼灼热气让屋内变暖,外间还冷风阵阵,里面已有如春日融融。 惠娘端着热茶进来,先给卫钊奉了一杯,很快来到床边,拿着热茶喂卫姌喝,然后心疼地把人抱在怀中,给她揉脚,“小郎君可冻着了?” 卫钊见状皱眉,他素来厌恶男子软弱毫无气概,一转头看见卫姌微微缠抖睫羽下掩藏的茫然目光,想要训诫的话又咽了回去。 卫姌抱着惠娘,身体暖了起来,这才抬头朝外,对卫钊道:“谢谢二哥。” 卫钊问道:“可要找大夫?” 卫姌立刻摇头,“只需要喝点暖的休息就好。” 惠娘道:“只一个手炉太少了,等奴婢将麂靴,足炉都找出来,明日在车上就没这么遭冻了。” 卫钊走到床边,看着卫姌的脸色恢复不少,绷着的面色也稍缓。带着年幼的族弟出门,若真让他有个好歹,他也难以交代。 卫姌自知如果不是因为她受冻,还能再赶半天的路,对找了这样的麻烦,她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抬头对着卫钊讨好一笑,“二哥,喝茶。” 卫钊看着她,心下也奇怪,同样是弟弟,卫胜惹了麻烦,他只想揍一顿,可眼前的这个,怎么就叫他心微微有些发软。 “好好歇息。”见她无事,卫钊说了一句离开屋子。 令元站在门外,她也受了冷,脸色发白,姿容楚楚。卫钊刚出来,她立刻上前一步,婉声道:“小郎君可安好?” 若是仔细听,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卫钊淡淡看她一眼,说了一声“还好”,朝隔壁屋子走去。 令元连忙跟上,到了屋内,角落已经烧起一个火盆,是刚才仆役送来的。令元上前为卫钊解开大氅,放到衣架上,转头见卫钊面无表情,心下不由惴惴不安。 这是仆役送来热茶,她上前去接了过来,然后倒了一杯送到卫钊面前。 卫钊饮了两口。 令元垂头,眼睛却慢慢蓄了泪。 卫钊这时有了反应,眼皮一抬,看着她道:“谁给你受委屈,怎么哭上了?” 令元刚才就疑心他见小郎君受冻,责怪她照顾不周,此时听他语气,又好像真是在关心她。 令元想起曾经恩爱缱绻的日子,卫钊对她也极喜欢,原本只是做个姿态,如今却也有几分真了。 “并非妾不尽心,”令元缓缓道,“小郎君脾气执拗,不喜妾靠近。刚才在车里妾想抱他,被他推开,妾亦不知道哪里惹了小郎君厌烦。” 卫钊微微眯了眯眼。 令元见他没有反应,又有些不安,抬起头来,对上卫钊含笑的脸,她一怔,心底打了个突,恍惚觉得卫钊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既然玉度不喜欢你近身,你就远着点,给他的东西准备妥帖,你毕竟是桓家精心教养的,又不是真的来伺候人。”卫钊道。 令元心猛跳一下,赶紧道:“郎君误会妾了,刚才并非抱怨小郎君,而是相处时日太短,妾不知小郎君如此畏寒,如今知道了,自然不会让小郎君再受冻。” 卫钊淡淡“嗯”了一声。 既然已到了驿站,剩下半日正好休整,侍卫轮流看护,其余人也正好休息缓解奔波的劳苦。令元从卫钊房中走出,却是直接叫来奴仆,到牛车上卸下行礼,把准备的足炉,暖席等物全翻找出来。 卫姌喝了热茶点心,在屋内休息小半日身体已经是恢复过来。她想起在牛车里情急之下呵斥过令元,便让人把令元叫来。 令元推门进屋,被扑面而来的暖气熏地脸色发红。 她微笑看向卫姌,“小郎君找我?” 卫姌看她脸色,笑容没有一丝勉强,招手让她过来吃点心。 那是驿长刚送来的,是本地一种黄米所蒸软糯糕点。令元吃了一块,陪着卫姌说笑一会儿,临近傍晚的时候她才款款起身离去。 卫姌看着她的背影,一时间也摸不准她是门阀婢子出身心胸开阔,还是特别能藏事,心中所想也半点不会露在面上。 第二日赶路,车上有暖席炉子,暖和许多,卫姌夸奖令元一句,又拿出两颗珍珠赏给她,也算作为昨天呵斥她的弥补。 令元笑着收下,此后服侍依旧尽心。 为您提供大神 朵朵舞 的《人美为患》最快更新 21. 第二十一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 第二十二章 很快到了冬月末,天寒地冻,北风凛冽,时而遇到地面坚冰,行车的速度不得不降缓。 又走了七八天的路,卫钊一行到了江州地界。 卫姌捧着手炉,汲取上面最后一些余温,来抵御来自车厢外的寒气侵袭,这时忽听到外面人声熙熙,心中生出一丝好奇。近两日走过地方,不是荒郊野外,就是田野农地,遇到过避居山林的士民,也曾见到士族所建坞堡,但如这般喧哗热闹,倒是头一回。 很快牛车停下,卫姌推开车门一条缝朝外张望,原来前方是城池门口,巍峨高耸的黑墙,土石夯筑,足有十丈高度,远远观望仿佛一条黑龙盘踞。城门守卫端肃站立,与之前路过之处不可同日而语。 豫章——卫姌瞥到城门上迥劲有力的大字。 天气寒冷,进出城门的人仍是很多,可见豫章之地物阜民丰,是江州最繁华的地域。 卫钊和侍卫骑马前行,民众见了纷纷让开。这个年头能用马的,不会是普通出身,唯有士族。 卫家侍卫快要行至城门,背后忽然听见有人惊呼。门前正等候入城的人纷纷回头,只见一辆双辔马车疾驰而来,马蹄奔走如雷,溅起泥屑无数,朝着城门靠近,丝毫不见减速。 如果卫家车队再往前,后面马车就要直撞上来。卫钊挥手示意原地不动。那马车如一阵风刮了过来,终于到了城门才稍缓,守城军士只远远看了眼就让行。 在众人注视下,马车进城,离得近了,从车厢内传出阵阵女子嬉笑的声音,分外引人好奇。 卫姌目睹经过,猜测马车应属本地豪族,才让守城军士不查不问,轻易放入。 轮到卫家车队,军士也只问了一句,知道是来自江夏的士族卫氏,立刻放行,并无二话。 入城后先到驿舍安顿住下。这里的驿舍也是沿途所见最宽阔奢华的,进门正堂就烤了火盆,有暖风扑面之感。驿舍大,所住的人也多,本朝驿舍不禁商旅,因此鱼龙混杂,什么人物都有。 驿长前来安排食宿,普通商旅住一楼,士族官员住二楼,泾渭分明,两不相交。 卫钊等人在驿长引领下上楼,三件房间只两间在一起,还有一间则在后堂最内侧。卫钊问缘由,驿长指着居中一间道:“桓氏郎君三日前来到本驿,这是他的房,这两日他甚少回来,只留两个仆役看管,却也不知道是不是外面另有住所了。” 士族子弟交游广阔,到了一些地方,由本地豪族招待也很正常,何况桓氏是四姓门阀,本地愿意招待他的家族不知凡几。但他就算宿在外面,驿长也不敢把他的房让给别人。 杨氏的病不宜见人,单独住在最内侧。卫姌先去看往母亲,兴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这一路上杨氏都没有发病,只是有一日,她抱着褥垫,口中低声唤着“琮儿,姌儿”,让卫姌一整日都伤心低落。今日杨氏精神尚好,下牛车时闻到一阵食物香气,她主动问小婵是何物。 原来是驿舍对面铺子卖的细环饼,以蜜调水溲面,油炸至金黄色,极是脆美可口。 令元道:“妾去为夫人买一些回来。” 这时仆从都在忙着落脚安顿,令元心想铺子就在街对面,离得不远,只需走几步就到,又能讨主家的好,便主动请缨。 令元到细环饼铺前,不少人因她貌美投以目光,她并不露怯态,落落大方,买了两份细环饼用布包好转身要走,忽听身后有人喊了声,“令元。” 这声音极耳熟,令元回头,看见一张年轻仆从的脸,她面色微变。 仆从快步上前,“你怎到了此处,可曾见到郎君?” 令元看他只有一人,松了口气,又暗暗警醒,神色极平淡道:“我如今是江夏卫家的婢子。” 仆从道:“我已听说,是老夫人将你赐人,郎君得信时你已经离了家,他回护不及,极是懊恼,郎君说了会去卫府将你要回……” 令元脸已经沉下来,一双眼瞪着他,目光冰冷。 仆从心惊,“你怎的了?郎君如此待你,真是一片赤诚……” 令元面露不虞,“过去种种,皆成往事,我现在的郎君是江夏卫氏二郎,你休要再胡言乱语,我本是老妇人所赐,桓家岂有要回之礼,你口中的郎君莫非要驳老夫人之命?” 仆从不及她口齿伶俐,讷讷无语,只是眼珠瞪地滚圆,“你……” 令元欲走,眉宇轻拢,想了又想觉得不妥,转身又走回来,“今日之事不用告诉桓家郎君了。” 仆从冷笑,“你怕了。” 令元手里托着细环饼的布包,掠了他一眼,笑道:“你知你家郎君脾气,最是容易惹事,他若惹事,你必遭罚,我家郎君深受临贺郡公赏识,若是桓家郎君与我家郎君发生龃龉,罪责都在你多言,临贺郡公可会饶你。” 仆从闻言大怒,气得脸色涨红。 令元扔下一句“你好好思量”,然后离开铺前,进了驿馆。 仆从咬牙切齿,对着令元背影啐了一口,可回头想想她说的也不无道理。 令元把细环饼买了回来,先拿给杨氏卫姌,其余再分给婢女仆从吃。 卫姌坐在书案前练字,卫钊走了进来,说刚才有故交知晓他到豫章,派人请他去赴宴,今晚许要晚归。卫姌放下笔,侧过脸来,只见卫钊身着玄色绣兰草长袍,腰束宽丝织锦,鎏金扣带,乌黑的头发用玉冠束起,高大而挺拔,与时下流行的柔弱之美截然不同,却如山岳之耸拔,气势轩昂。 卫姌好奇问道:“二哥的故友是罗、邓、熊这几姓之一吗?” 卫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怎么猜到的?” 卫姌道:“我们进城就落脚驿舍,并没去其他地方,能这么快得知二哥消息,必然只有从城门守卫处,这一点唯有本地豪族才能做到,除了这三姓,我也想不到其他的了。” 卫钊摸了摸她的头,突然觉得,这个弟弟不只是娇弱,还很有意思。 夜色渐深,月色朦胧,豫章城内的通犀楼却灯火如昼。 本地士族罗家三郎——罗弘邀请几个朋友,全是本地士族子弟于通犀楼设宴,除了罗姓,邓、熊两家来了,还有几个不是士族出身,却颇有资财的子弟。席间请了豫章城内身条最柔,歌喉最美几个名歌伎作陪,虽是冬日,楼内却格外热闹。 卫钊到达通犀楼外,令侍卫等候,自己大步走了进去。 罗弘得信,一溜烟跑下来,冲上来道:“敬道,来了豫章竟也不告知我,幸好我得传信,说今日城中来了江夏卫氏的人,一问外表就知是你。” 卫钊闻言勾起唇角,想到了出门前卫姌的猜测。 罗弘又道:“听闻你还带着兄弟,怎不一起叫来?” 卫钊微微摇了下头,“他还年幼,怎能同来。” 罗弘道:“你当这是何处,不过酒楼而已,为何不能同来。” 卫钊却是大力拍了他肩膀两下,笑道:“听上面靡靡音,还敢只说酒楼。” 罗弘哈哈大笑,两人一路进入内堂。上楼之前,罗弘却拉住卫钊道,“有一件事你需知晓,桓氏三郎在在上面。” 卫钊道:“他在又如何?” 罗弘道:“他是不是与你有隙?桓氏三郎是熊家兄弟带来的,听到你的名字时脸都拉下来了,我瞧着有些不对。” 卫钊不以为意,“未曾与他见过,何来有隙。” 罗弘见问不出什么,提醒一句小心,两人上楼。 楼上气氛十分热闹,几个歌伎依偎在士族身旁,贴面咬耳,以唇递酒,将恣意纵乐的做派展现十足。罗弘与卫钊上来,众人起哄,只道最后一个到的罚酒。罗弘还想糊弄,众人只是不肯。 卫钊见起哄响应最强烈的是一对容貌有些相似的兄弟,两人隐隐簇拥着一位青年。那青年眉眼深邃,鼻梁削直,薄唇让他周身散发着一种阴沉的感觉,偏偏他脸上还敷着一层粉,把原本不白的皮肤盖地雪白。 卫钊游学几年已见识过士子敷粉熏香的风气,只瞥了一眼,也不觉得奇怪。他拿起酒杯,一口饮尽,席间众人喝彩。 青年拍了拍怀里的歌伎。 歌伎立刻起身,执酒壶朝卫钊走来,腰肢轻摆,媚眼如丝,“奴为郎君满杯。”说着就将酒杯斟满。 卫钊又是一杯饮尽,姿态豪爽。 歌伎望着他眼睛发亮,“如此郎君,豪杰之姿。”说完直接依偎过来,贴在卫钊的胸前,将酒杯叼在嘴里,然后满上,凑到卫钊面前。 众人见此香艳一幕,嬉笑起哄。 罗弘笑道:“都是风月堆里打滚的妖精,好一双识人的利眼。” 卫钊饮完酒,在歌伎腰上一托,众人纷纷叫好。 只有原先搂过歌伎的青年沉了脸。 卫钊三杯罚过,坐到席中,抬眼看到青年注视的阴沉目光,他举起手中酒杯,对着他轻轻一晃。 为您提供大神 朵朵舞 的《人美为患》最快更新 22. 第二十二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三章 罗弘注意到他这个动作,轻声道:“那就是桓家三郎,桓叔道。” 桓歆,字叔道,临贺郡公桓温的第三子。卫钊也不知对方死气沉沉一张脸是因为什么缘故,不过既然碰上了,就没有躲避的道理。 桓歆见卫钊举杯的举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拿起酒杯,同样一饮而尽,然后对卫钊倾杯示意。 两人目光相撞,一个沉凝,一个幽深。 与罗弘交好几人都已经听说过卫钊的名字,尤其是破成汉细作的事迹,之前听的都是传闻,如今人在面前,少不得就要问本人。卫钊气度不凡,旷达豪爽,很快与席间众人达成一片。那歌伎跟在他身侧,主动倒酒,语笑嫣然,也让席间增色不少。 酒过三巡,熊家子弟提出光吃酒无趣,再来玩个游戏。 卫钊半眯着眼,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定下投壶之戏。 仆从很快将铜壶和羽箭拿来。 席间众多士族弟子没有不会投壶的,酒喝的多了,胆子也壮,一个个都来试,很快一轮比过,投中最多的有四人,卫钊,桓歆,罗弘,还有一个邓姓子弟。 桓歆道:“寻常投法没意思,不如来玩点花巧的。” 众人皆知他身份,那是桓氏三郎,如今桓氏头风正盛,王谢两姓都有所避让,当即有人捧场问怎么个玩法。 桓歆叫来仆从吩咐几句,很快就有几个投壶被仆从拿来,依次摆放在地上。 原本的投壶距离席间不过两丈,此时仆从把壶依次摆开,每隔半丈一壶,最后却有一个瓷瓶,被仆从拿着直接放到楼下。 几个士族子弟倚拦去查看,也不顾夜风寒峭,远远只见地面上一点雪白,凝神细看才依稀看出是瓷瓶瓶身。 邓姓子弟很快败下阵来,罗弘稍好些,挨到二楼最远一个投壶才偏出。卫钊和桓歆前后将羽箭全投入壶中。众人看热闹不怕事大,当即蜂拥至围栏处,让他们投楼下瓷瓶。 那是个细颈瓶,瓶身只巴掌大小,瓶口更小,眼看着只能容进一根羽箭。 卫钊和桓歆凭栏而立,众人看着他们两个都不出声,气氛安静而紧绷。 卫钊手中捏着羽箭,看向桓歆,嘴角擒着一丝笑。 桓歆冷哼一声,手腕用劲,羽箭飞出,抢先对着细窄瓶口直射而去。 卫钊扬手一甩,同样羽箭如电般射出。 他扔出的羽箭几乎发出了破空的轻啸声,后发而先至,越过前面飞箭两寸的距离,直射入瓶。桓歆的箭头落后,叮的一下击中瓶口,却因没有容纳的余地而弹了出来。 席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发出惊叹。这番技巧腕力与眼力两者兼容才能做到。 罗弘脱口而出:“好,技高一筹。” 桓歆薄唇紧抿,手紧抓着木栏脸色比夜色更沉。 士族子弟如今最讲究风度,他很快意识到,松开手指,转身对卫钊勉强一笑,“好准头。” 卫钊仍是慵懒的神情,含笑道,“运气好些罢了。” 在座人等都是豫章本地大族,地地道道江右子弟,历来都是崇文,但投壶风雅,且刚才那一中堪比百步穿杨,众人无不服气,交口称赞不已。 桓歆也笑,带着几分冷意,“听说卫氏世代工书,却不知还有这等手劲和眼力。” 卫钊接过歌伎送到嘴边的酒,道:“书法一道,不也就眼与手,二者不可缺一。一法通,百法通,如是而已。” 众人乍一听就觉得新鲜,再一想还真有些道理,笑闹好一阵。 罗弘道:“敬道今日可出尽风头,你看几个娘子,目光灼灼,如饿狼见肉。” 几个歌伎柳眉横竖,与罗弘一阵打情骂俏,都道他嘴里没个好词。 以唇咬杯的歌伎身躯贴在卫钊臂旁,柔软之处撩人心弦,她声如蚊吟道:“妾擅曲,愿为郎君彻夜而歌。” 卫钊笑着摸她的脸,“佳人盛情本不该辜负,但婶娘幼弟都在驿舍,吃完了酒就该回去了。” 歌伎咬唇,含情脉脉地望着卫钊,又主动为他斟酒。在风月场里混了多年,她还真练就一双利眼,满座的士族子弟,唯有眼前男人让她眼前一亮,觉得不同寻常。 熊氏兄弟在和桓歆说话,劝慰道:“别理他,安邑卫氏如今不过末流,便是他封了建武将军,又如何能与叔道兄相比。” “投壶小道尔,又如何能当真本事。” 桓歆听得心烦,豁然起身,说了一声“不胜酒力”,就离开席间。走到楼梯处回头一看,众多士族子弟围着卫钊。他眸光沉了沉。卫钊没来之时,众人以他为首。卫钊却好似自有一股豪爽霸气,短短一席酒就让江右子弟兄弟相称,无人不服。 桓歆到了楼下,被冷风一吹,酒劲却涌上来,两颊泛着熏红,又被脸上的脂粉盖了下去。 桓家两个仆从最是机敏,立刻凑了上来,问桓歆是继续喝酒还是回去。 桓歆听见上面传来歌伎弹唱,心头一阵烦躁,拔腿就离开灵犀楼。 仆从牵了马车来,桓歆眼睛一瞪,让他牵马来。 等马来了,桓歆骑马,仆从赶车,又叫上桓家侍卫紧随其后。 桓歆一身酒气和燥郁,仆从已知刚才楼里发生了什么,嘴里骂道:“这卫氏子真不识趣,竟与郎君争锋,难道不闻桓氏之名。” “聒噪。”桓歆一马鞭抽了过来,直中仆役肩膀,疼地他辔绳脱手,摔倒在地 。 桓歆怒道:“你道我不如他,只能以势压人。” 仆从知桓歆最是脾气暴躁,且喜怒无常,不敢喊痛,跪地求饶。 赶车的仆从在后面停了下来,有些不忍,忽然道:“郎君可知令元也到了豫章。” 桓歆转过脸来,“在哪?” 仆从道:“在驿舍,她跟卫氏郎君来的。” 桓歆原本怒气勃发的脸慢慢沉了下来。两个仆从蜷缩着身体不敢发声。 桓歆沉吟片刻,忽然咧嘴一笑道:“走,回驿舍,把那个婢子给我捉来。” 仆从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劝。 驾马车的那个颤巍巍道:“郎君……”刚一开口就对上桓歆阴沉的仿佛要择人欲噬的目光,立刻又缩了回去。 桓歆已经驾马前行,侍卫立刻跟上,一行人朝着驿舍方向疾驰。 夜风烈烈,刮在脸上寒冷刺骨。桓歆却觉得热血上涌。刚才灵犀楼里卫钊落他脸面,他就去把桓家赠他的婢女要回来。 想到这里,他撇了一下嘴,心道,那个叫令元的婢女原本就该是他的。 原来桓歆是桓温三子,喜武厌文,性格暴躁易怒,虽已定品却只挂了个闲职,历来不受父亲重视,如今桓氏掌八州兵权,在外无人敢惹他,到让他行事越发偏激自狭,肆意狂放。 桓歆有两好,一好女色,二好音律。令元原是他祖母院里的婢女,弹得一手好琵琶,又知情识趣,好几次与他眉目传情,言笑晏晏。桓歆后院女人颇多,原想过年之后再去向祖母把令元要来,谁知他不在家时,家中突然把令元赠与了卫钊。 桓歆闻讯自是大怒,他视令元为禁脔,却不想突然归了别人,这是其一,还有一则,临贺郡公多次当着众人赞许卫钊,说他姿貌伟岸,亮拔不群。桓歆自幼甚少得父亲夸奖,听他如此说,对卫钊更生厌恶记恨。他本就是心胸狭隘之人,如今酒意上头,想起令元,更想起在灵犀楼投壶输给卫钊,顿时怒意狂炽,行事越发疯狂。 侍卫仆从皆是心中叫苦,但又不得不听从命令,桓歆此人,刚成年之时就曾暴怒刺死近侍,在桓氏族内凶名赫赫,就因他行事不计后果,即使身为恒温三子,也没能委以重任。若是仆从侍卫不听他命令,只怕会有性命之危。 一群人如风般卷到驿舍前。 此时天色漆黑,只驿舍前点着两个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摆,光影晃动。 桓歆令刚才提起令元的仆从上前,询问情况。 仆从不敢隐瞒,只好将遇见令元前后详细告知。 桓歆越听越恼,咬牙切齿道:“好个贱婢,背主诛心,非抓她回来问个清楚不可。”他唤侍卫上前,匆匆嘱咐几句。众人不能违他命令,只是点头,听令行事。 桓歆回头又问:“贱婢在哪间房?” 仆从当日跟在令元身后曾见她上楼入房,当即将位置告知桓歆。 卫姌在天黑之前练了一副字,又去看望一回杨氏,回来后就洗漱睡下,屋里烧了火,温如暖春十分舒适,她睡地正沉,忽被一阵喧哗声吵醒,楼下似有人在闹,只是隔得远听不太清,她怔忪着翻身,正要继续睡,忽然心生不安。 这感觉来的突然,卫姌迷迷糊糊之间还有些糊涂,背后一丝寒意传来。 她猝然惊醒。 睁眼就看见床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身上散发着阵阵寒气,是带着屋外夜风而来,也是他目光森森,透着冰冷。 “救……”卫姌张嘴。 一只蒲扇大的手捂住她的嘴,黑影咧嘴一笑,俯身将她从被褥中拖了出来。 为您提供大神 朵朵舞 的《人美为患》最快更新 第二十三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四章 卫姌万万没有想到在驿舍安睡居然遇上贼匪,她心跳如雷,挣扎不休。 桓歆料到这贱婢没那么容易就范,进来之前早有准备,动作粗暴地用帕子塞进卫姌口中,再拿出一根粗布带直接捆住她的双手,将人挟起。这一动却觉得异样,掌下的人身量纤细。桓歆记得以前调笑时他也曾摸过令元小手细腰和胸前丰|腴,眼下似乎与记忆有所不同。 门外传来两长一短敲门声,那是仆从提醒。 桓歆来不及细想,将人挟在腋下离开屋子。 驿舍嘈杂纷乱,一楼后堂的人被拍门吵醒,此刻正与两个侍卫争论。一盏茶前,忽然有侍卫冲进驿舍,说主家丢失了玉石珠宝,先将楼下商旅全叫醒盘查。众人自是不肯,论理有贼匪也该交由官府来管,侍卫态度嚣张,与众人在一楼乱哄哄吵成一团,眼见场面难以收拾,这才亮出桓氏身份。 卫钊留下的四个侍卫轮守,此时有两个正守着,一楼吵闹时两人前去查看情况,却被商旅拦住难以脱身。 桓歆带着卫姌趁乱离开,无人察觉。他来到驿舍外,动作粗野将人往马车内一扔,丝毫没有怜惜之情,桓歆跳上马背,喝令出发。仆从挥动马鞭,车马辚辚,飞快离开驿舍。 卫姌头昏眼花被带了出来,又被扔进马车内,幸而车内有厚厚一层褥垫,只是如此猛烈摔倒,身子骨也像散了架似的,她眼前发黑一瞬,随后立刻感觉到车马颠簸。 卫姌心下打颤,不知自己落入谁手中。冷风从厢门缝隙中钻进来,冷得她直哆嗦。 冷静,卫姌紧咬牙根,越是性命攸关越是要冷静。 从车厢颠簸她感觉这应是一辆马车。 豫章城中,怎会有贼匪用马车劫人。卫姌心念电转,江州是上州,豫章更是重镇,于荆州和建康都是扼喉之地,历来朝廷与众门阀都将江州看地极重,从未听说此地还有匪贼,更别提直接进驿舍掳人。 卫姌想到这里,只觉得此事处处透着古怪。 车马剧烈颠簸,外面还有马蹄碌碌声,似乎并不只有一匹,卫姌听了片刻,身体冷地瑟瑟发抖,只好先缩成一团,紧贴在铺垫上。 不知过了多久,卫姌手脚冻得麻木僵直,马车倏地停了下来。 厢门打开,仆从打着灯笼,桓歆手持马鞭,探进车来,他冷笑着,伸手抓着卫姌衣襟,将人往外一扯,想着将她扔到地上先来一鞭。 “教你知道本郎君的厉……”桓歆在灯笼光影下看到卫姌的脸,目光彻底怔住。 打着灯笼的仆役觉得奇怪,抬头一探,大惊失色,“怎么不是令元?” 这一声似把桓歆的魂都叫醒过来。 卫姌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冻住了,难受的紧。被人拉扯出来,她抬头看到一张煞白煞白的脸,白的瘆人,偏这人眼睛里充斥血丝,直瞪着她,目光奇异至极,卫姌刚才晕眩一阵,对着这张脸险些错以为进了阴曹地府。厢门大开,夜风再无阻挡,刮在身上刺骨的冷。她抖如筛糠,分辨出眼前的是人。 “唔唔……”卫姌挣扎。 桓歆心如雷亟,说不出的滋味。眼前女郎冰肌玉颜,乌发委地,眼角泛着微红,水光滟滟,清丽难以用笔墨描绘。他平生所见女郎妇人,都不及眼前这个小女郎貌美。 桓歆口干舌燥,血脉贲张,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眼前的人。他忽然看到卫姌颤抖不休,立刻松开手,扯去她嘴里的帕子。 卫姌惊惧望着他手里的马鞭,强撑着镇定问道:“你是何人?” 桓歆立刻扔开马鞭,解开外氅,罩在卫姌身上,将她从头至脚包裹起来,然后将人抱起,大步朝院内走去,进了屋,才将人放下。 这屋子早备上火盆,桓歆立刻叫仆妇进来烧火,一面歪着头去看卫姌,越看越觉得美,这时哪里还想得起令元。 卫姌刚才已经看到外面院子,此时再看屋里奢华陈设,立刻就知这是士族邸宅,只不知是哪一姓哪一家。 房间渐暖,她也缓过一口气,冷冷看向桓歆。刚才慌乱之中对上他那张假白的脸还以为是厉鬼,现在才看清,这男子二十三四的年纪,穿着一身黑底红绣的衣袍,脸颊削瘦,双目狭长,有几份狂放之态。偏偏脸上涂着厚重的粉,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卫姌知道,士族子弟追求丰仪俊美,不知何时开始流行脸上敷粉,把脸涂地雪白,如此追求唇红齿白的效果。 若天生清俊倒也算了,有些人明明生地英武,却也跟着效仿,那就十分可怕刺目。 卫姌前世在谢家也见过这般士族子弟,因此第一眼吃惊后就没有再露出其他异样的神情。 “你是卫家仇敌?”卫姌道。 桓歆见她冻得可怜,伸手摸她的脸蛋,放柔了声音道:“你又是何人?卫钊的妾室?婢女?” 卫姌心跳漏了一拍,刚才从熟睡中被抓了来,头发披散,对方认她为女郎很是正常。她却不能自乱阵脚,听他口口声声直呼卫钊名字,却不叫表字,肯定与二哥相识,关系似敌非友。 她躲开桓歆的大手,怒道:“瞎了你的眼,我是卫家郎君。” 桓歆愣住,他正一腔柔情怜意,闻言犹如晴天霹雳,“胡说,怎会是郎君。”说着视线下移,瞟在卫姌身上。 卫姌今年只十三岁,身体并非十分强健,前世也是到了十五胸前才微微起伏开始有动静,如今正是一片平坦,真正个雌雄莫辨。 她也不躲让桓歆视线,故作坦然,原就一身单衣,罩着外氅被她拉了一些下来,露出毫无起伏的前面,“你与我二哥有何龃龉,竟趁夜将我掳来,莫非是奈何我二哥不得,拿我一个小儿借机泄愤?” 桓歆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上下打量,突然身体一动,扑过来抓住卫姌肩膀,“我不信,怎会是郎君,让我摸摸。” 卫姌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如此癫狂,往下一缩,从外氅里挣脱出来,眼见桓歆要来捉她。 她着急对着门外大喊,“你们还不拦着他,欺我安邑卫氏无人?” 仆从们看地发愣,先是郎君调戏美人,美人眨眼变成小郎君,郎君此时乍然色变,扑上去,大有扒开小郎君衣服瞧仔细的架势。 安邑卫氏虽然衰微,但素有名望,且如今卫钊被家主桓温看重,这事外人不知道,桓家上下却都很清楚。 郎君掳错人已经是错,眼下真要把卫小郎君剥个精光,这仇就结大了,郎君或许无事,随他出来的仆从却要受重罚。桓温治家甚严,仆从飞快在心中权衡过利弊,然后冲了进来,两人拉住桓歆,劝道:“郎君不可。” “滚开。”桓歆双目赤红。 卫姌刚才拼死挣扎,外氅已经被扯开,她衣襟也被拉地大开。桓歆像条疯狗似的抓住她不放,刚才差点将她压在身下,此时被两个仆从拉住,他的一只手仍死死抓着卫姌脚踝。 卫姌大恨,被拖着翻倒在塌上,她狠狠两脚对着他手腕踹去。 桓歆却不觉得疼,他本就是个好色之徒,酒劲上涌,不但脑子里糊成一团,全身都变得滚烫。尤其看卫姌愤怒的模样,挣扎扭动间,偶尔露出腰肢上雪白的肌肤,他眼泛绿光,身体都兴奋起来。 卫姌见他状若疯狂,心里一阵害怕,但这种时刻绝不能退缩胆怯,若是今夜暴露身份,她实在难以想象后果会如何。 于挣扎间看到矮几上有一个单柄陶壶,卫姌翻身去够,抓住后,咬牙对长塌一掼,砰地一声巨响,陶壶碎裂。卫姌抓着弯曲单柄,碎裂的边缘锋利如刀。她对着桓歆的手刺去。 仆从惊骇叫道:“不可。” 桓歆手背吃痛,不由松开了手。卫姌手中的单柄窄小,只有断口处锋利,刺入皮肉并不深,且刚才两人扭动之下有所偏移,在桓歆手背上留下寸长的伤口,一时血流如注。 仆从刚才已经惊叫喊来侍卫。 其中一个仆从本要呵斥“竖子安敢”,但看着卫姌模样又觉不忍,道:“你可知我家郎君何人,桓氏三郎。” 桓歆回身一脚踹开仆从,捂着流血的手,直视卫姌。 卫姌目光警惕,脱离了他的钳制,往后缩着身体,手里仍抓着那小小陶罐单柄不放。 仆从见桓歆手上血流不停,都暗自替卫姌惋惜,心道郎君受伤暴怒之下,这小郎君只怕要受苦。哪知桓歆放柔了声音道:“不要怕,我没事,你先将手里的放下,仔细伤了你的手……” 仆从目瞪口呆,难以言语。 桓歆屏退侍卫,来到塌边,轻轻坐在边缘。手背上的血还在不断滴落,他却恍然不觉。 “你真是卫家郎君?”他吃痛之后倒酒醒了些,但看着卫姌仍是心痒。若是平日受伤,以他秉性必要狠狠报复回来,譬如抽个几十马鞭。但不知怎的,对上卫姌他是一丝火气都无,还担心她手里没个轻重,反割伤自己。 仆从在一旁道:“郎君,先包扎伤口。” 另一个道:“这真是卫家小郎君,我打听过,卫钊此行带着婶娘和同族兄弟。” 卫姌冷着脸不说话。 桓歆失望溢于言表,坐着只是不动。 片刻过后,侍卫拿着伤药进来,给桓歆先粗粗料理伤口。仆从这个时候也不知道从那里找来一套冬衣,正合卫姌,另有仆妇进来收拾屋子。 卫姌心头惴惴,不让任何人近身,在一旁厢房自行换了衣服,仆妇给她梳起头发,回到堂屋时,众人见到她,暗自惊叹世上竟有这般美少年。 桓歆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看。 卫姌远远避着他,道:“你们必是抓错人了,我方听你提到令元,你是为她而来?现在送我回去,我让二哥把令元送你。” 桓歆恍若未闻,目光始终胶着在她身上。 卫姌厌恶不已,道:“你到底听见没有?” 桓歆眼珠一动,道:“你可有姐妹?” 他一开口卫姌已经知道他的打算,冷笑一声道:“当然有。” 桓歆立刻追问,“芳龄几许,与你样貌可相似?” “我是双生子,胞妹与我长相一样。” 桓歆的心都热乎起来,方才他就在想,若是有女子如卫家郎君这般,哪怕只有六七分相似,他也愿意娶回家。现在听说有个长相一样的女郎,恨不得当下就去求亲。 没等他开口,就听见卫姌冷冰冰道:“可惜她三个月前溺水不见,你若是有心,可跳入江夏河中去寻。” 桓歆刚欢喜又立刻成空,知道受了戏耍,一张脸憋红,但看着卫姌冷若冰霜的小脸,怒气瞬间又消散无踪。 他站起身,道:“你且好好休息。” 卫姌哪里能休息,当即道:“我要回去。” 桓歆转身离去,让仆妇带着卫姌去休息睡觉。 卫姌无论说什么,仆妇都是陪着笑脸,送她去厢房休息。 那边桓歆怅然若失,竟有些发怔。 仆从觉得郎君今日太过反常,但该劝得劝,“郎君,既抓错了人,又不是女郎,该送卫小郎君回去才是。” 桓歆躁郁,“急什么,夜深了,先睡一觉再说。” 卫姌在厢房中,仆妇和侍卫守在门外,让她无法可想。 她心中焦躁,在屋内来回踱了几圈后,才渐渐冷静下来。刚才听到桓氏三郎的名号,她立刻就想起此人是谁——桓歆。 一段前世记忆也随之浮现出来。 那时她嫁入谢家有六年了,桓氏掌握兵权,权势过盛,已隐隐有了反意,谢安入朝之后迅速崛起,联合太原王氏共抗桓氏,朝廷得以维持微妙平衡。谢宣身在建康,她留在会稽,时常外出参与士族女眷聚会。有一日她踏春归来,路上遇见个婢女匆匆走来,塞了张帛纸在她手中。 卫姌展开一看,是桓氏三郎的传书,约她在郊外相见。孟浪的士族子弟卫姌见过不少,当时不以为意,撕碎帛纸抛之脑后,但随后总是时不时收到他的传书。言词也越发露骨,挑逗于她,直言谢宣不在,他愿代谢宣效劳一二。 他能代谢宣效劳什么,无耻之尤。卫姌气得牙痒,但桓氏三郎的恶名她也有所耳闻,此人残暴不仁,手段极狠,听闻他性好渔色,又翻脸无情,在桓氏专负责暗事。士族也对其不齿,但又惊惧其手段。 卫姌想到这里长叹一声,上辈子卫家出事,她深居简出一阵,经过一年多时间,桓歆终于不再单方面私下传书来。她从未见过桓歆此人,倒是对他的笔迹有些熟悉。没想到今夜阴差阳错落到他手中。 幸好卫氏郎君的身份保住,她此时只寄望于明天桓歆恢复正常放她回去,或是卫钊发现异常能找来。但桓歆夜袭突然,又毫无征兆,卫姌担心卫钊并不知这事的底细。 再退一步想,桓歆此人行事再古怪,扣着她这个卫家小郎君又能做什么?卫姌冥思苦想,把上一世关于桓歆的传闻全想了一遍,记得他好女色不好男风。 只要别让他发现她女儿身,明日事情或有转机。 卫姌辗转反侧,直到即将天明,才疲惫不堪地入睡。 桓歆也未睡着,翻来覆去想的全是卫姌的模样,只觉得她哪哪都生的好,深得他心,让他一眼就喜欢的不行,可没想到的是,居然是个郎君。 桓歆胸口发堵,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若这是个女郎,不管她是哪家的,他必想方设法弄回家,藏于房内,但他是郎君。桓歆不好男风,此时唯剩下懊恼胸闷,彻夜难眠。 为您提供大神 朵朵舞 的《人美为患》最快更新 第二十四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