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出来的霍将军[古穿今]》 1. 第 1 章 第1章 深秋时节,午后时分,天空飘着细雨,白蔹坐在飘窗,端着锥形高脚杯,轻轻摇晃。 红褐色的澄亮液体泛起涟漪,涟漪碰壁返还,将她在杯中的倒影切割千百份。 雨声簌簌敲打玻璃,白蔹面红耳热,哼着荒腔走板的歌谣,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杯中渐渐凉下去的液体。 没什么,问就是小柴胡冲剂,不!好!喝! 但是感冒可不管小柴胡汤好不好喝,她今天要么选择喝药,要么继续发烧,要么去医院氪金,三选一,没商量。 讳疾忌医蔡桓公级选手选无可选,一仰脖一闭眼—— 吸气声。 不小心把药泼出去的白蔹瞪大眼睛,觉得自己烧糊涂了,或者白日见鬼了: 她家常住人口:1位。常住猫口:2只。常住孔雀鱼:一缸。 以上诸位,她没有吸气,除了她还有谁能发出那么逼真拟人的音效吗? 瞪大眼睛也没有更加清晰的视野里,面前影影绰绰,真的有个人形物。 很小只,顶多一米二,头发湿淋淋的往下滴着红褐色的液滴…… ……噫。 摸出随手丢在一边的眼镜戴上,入眼是个小朋友,还是古装,有点像79版《哪吒闹海》的哪吒,红绳扎着两个小揪揪,眼神锐利明亮。 就是满头满身柴胡味刺鼻,似乎还有点生气。 白蔹扭头看了一眼窗外,33楼的高空俯视地面,车如蚕豆人如蚂蚁。转过来看向客厅大门,关得好好的,门阻也安静地顶着门,没有发出任何警报动静。 再打量那个已经看不出来生气的古装陌生小朋友,虽然没有火尖枪、乾坤圈、风火轮、混天绫,但那两个小揪揪实在太符合她的刻板印象了,忍不住吐槽道: “别是我烧出幻觉了吧,白日见鬼……呸呸呸没有鬼,小孩儿,你是不是陈塘关李靖家的哪吒三太子啊?” 哪吒小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在回答她,谨慎地发出一串乱码,保证不是汉语普通话。 ——听起来甚至有点像俄语。 可以get的部分:他的语气是疑问,态度比较客气。 白蔹捂着烧得脑浆都要沸腾的额头,用力思考他说的语言自己能不能破译——就算平常状态下听得懂的普通话以外其他方言乃至于外语语种,在高烧状态下也可能会失智加锁理解不能。 她的工作内容需要接触三教九流的人,眼力可以不出类拔萃,但一定不能太低。 突然出现的陌生小孩虽然是她完全不懂的古装扮相,但衣服从版型和材质看,都是纯手工制品,不能水洗那种一次性的高档货,家境不错。 不幸没能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不过断句还听得出来的,他语速不快,情绪起伏不大,表达疑问时也没有惊慌恐惧,构成句子的词组很短,多听几句又不像俄语了。 顶着高烧debuff的白蔹大脑出现了诡异的短路,不管是白日见鬼还是这鬼不会说人话,都没让她表现出应有的震惊,而是非要弄清他在说什么不可。 黑猫胆子小,家里见鬼,不知道藏哪里去了。白猫在猫食盆和水碗都不空的状态下,基本不会在意她,此刻更是坐在客厅茶几上伸开腿,用力把毛舔得乱七八糟。 嘿绝了,一只猫不会舔毛,每次黑猫给它舔顺了,用不了多久它就又把自己弄得戗毛戗齿一片狼藉。 白蔹熟视无睹地忽略了愚蠢的白猫,摇摇晃晃地领着小朋友去书房,塞给他纸笔。 书房不给猫进,白蔹顺手带上门,不知怎么脑内弹幕“与异性老师、同事、领导独处一室时不要关门”,又拧动门把手拉开一条缝。 期间和扎小揪揪穿古装凭空出现的小孩又说了几句话,确认互相听不懂对方的语言。 听不懂语言没关系,写成文字上网拍照识图,总能识别出他在说什么鬼话。 小朋友安静快速地扫过书房,在她摊开笔记本空白页、拔下水笔笔帽扣好再给他以后,捏着一页纸来回翻动,语气里终于有了激动。 白蔹的童年过去很久了,已经失去了对小孩年龄的概念,这个小朋友在她看来年龄只能说“好像比三岁大比中学生小”,不清楚具体多少岁。 最后捂着晕乎乎的脑袋,决定理解为孩子太小不会写字,或者不知道写什么,另外拿了一支笔,在第一行写道: 【你好,这是我家,你是谁家孩子,认识汉字吗?】 第二行是英文,第三行是机翻日语,第四行是机翻泰语。她倒是想把机翻俄语也写上,手软笔掉在地上,小哪吒拾起来递回她手里,她摆摆手让他自己拿着。 ——都烧得七荤八素的脑子,甚至还记得提醒自己,万一小孩是个鬼呢?先不要把自己真名写上去。 小朋友注视她写下这行字和后面的鬼画符。 高烧之下浑身酸软无力,手有些抖,字迹并不好看,但也没有走形很厉害,第一行还是有着现代标准汉字简体字应有的模样的。后面那几行就……就说明她很有当医生的天赋。 沉默片刻,发现小朋友摆弄笔的架势一会儿像攥着小刀,一会儿像捏着锥子,还倒过来研究笔尖,对笔记本也不知道哪里下手的样子,白蔹吐出一口发烫的热气,握着他的手纠正他的执笔姿势,写下一行箴言: 【有困难,找民警】 小朋友没有抗拒她的帮助,反复盯着刚才被握着手写下的那一行,黑亮的眼睛刷屏着疑惑。 他似乎终于弄明白了白蔹想让他干什么,写道—— 写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在高热失智状态下的白蔹眼里是这样的: 『麤龗爨龖厵爩夔龘齉嚻龖厵衕齉齾爩麤龗灪纞虋』 多瞄两眼,这些鬼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圈圈字就开始在她眼前手拉手转圈,转得她本来有昏沉的头脑愈发滞胀,一对蚊香眼死不瞑目地在圈圈字跳圈圈舞的幻视中闭合,人也咕咚一声往后就倒。 发烧中身体只有痛觉加倍敏锐,接二连三的疼痛似乎在告诉她,有人拽了一下她的胳膊,没拽住,还砸在了她身上,更疼了。 好在这一下延缓了她硬着陆的速度,让她的后脑勺与木质地板亲密接触时,没有制造出巨大的声响和痛楚。 也就是区区彻底失去意识而已。 恢复意识时白蔹发现自己正躺在书房的桃花心木贵妃榻上,两只猫盘在她身上睡觉。原来发烧时身上会长猫的都市怪谭是真的。 桃花心木贵妃榻这种迷之高档家具是买房子时前主留下来的。 和白蔹家北欧性冷淡风的整体风格不太搭调,秉持着“免费的就是最好的”原则,白蔹还是把它充分利用起来。 她用手肘支撑身体坐起,额头掉下来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毛巾。浸了水,没拧干,掉在当作睡衣穿的纯棉长T上,啪的一下溅开数点水花。 墙上挂着的电子表显示,她烧昏过去的时间不长,也就十来分钟。 睁眼没看见刚才那个小哪吒,可能是梦——确实,烧糊涂了分不清梦和现实。 她没心没肺地想,小柴胡颗粒不一定很对症,或许对乙酰氨基酚片或者吲哚美辛栓对付之前的高烧更有用,可是小柴胡颗粒—— 一盒里只剩一袋,保质期只剩一天,再不喝就白给了。好歹也是三十块钱买的呢。 体感上烧已经退了,过多代谢的乳酸还在她全身上下造反,不过虚弱感没了。四舍五入,感冒好了。 她晃晃悠悠地沿着贵妃榻站起来,估摸着头晕程度跳到了轻微一档,选择性遗忘了那杯药液没有下肚而且不小心泼到了别人头上的事实,腿软扶墙走出书房,发现她以为的梦不是梦,错觉不是错觉。 那个扎着小揪揪的古装小孩正在水族箱前,认真观察她的孔雀鱼。 白蔹震惊地看看窗外看看小孩,看看小孩看看窗外,最后摸了摸自己脑门,冲向书房重新研究那个写了几行字的笔记本,现在她已经可以勉强分辨出里面的部分字迹了: 半象形字,有点像小篆但是比小篆简化许多,比她小学中学看的那些港译漫画的繁体字更像书画符号。 她的古代史很一般,书法史没学过,初高中历史老师讲到哪里,她就学到哪里,这些年来还忘了不少。 唯一可以确定是,这是汉字没错。古代汉字,不知道多古。 小哪吒发现她醒了,跟过来观察她的动作。 看着她拍照搜图,然后打开电脑根据关键词查询,没看懂她在干什么,对于突然发光的电脑屏幕,和敲击键盘屏幕就会变化,眼神里流露出惊叹,不过一直一言不发。 白蔹没注意到他跟过来,网上查到的结果越来越匪夷所思,她没控制住情绪,把桌子拍得上面所有零碎都跳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被口水呛到,咳嗽起来。 凭空出现的小孩写的是篆隶之交过渡时期的古隶书,大致在秦朝到东汉隶书成型前使用。 噫!这个小鬼居然比我有文化! 白蔹继续刻苦钻研他写的是什么天书。 在参考已经破解的睡虎地秦简和五凤刻石等资料的前提下,充分发挥想象力和主观能动性,连蒙带猜,把小鬼写的那行字,转化成了差不多还算合理、有逻辑的简体字。 『吾去○也○夫人女弟子子何人此何地何○我○此』 加上断句是这样: 『吾去○也,○夫人女弟子。子何人?此何地?何○我○此?』 ……抱歉,她关于古隶书写的古文的辨识水平,也就这种程度了。 接下来吭哧吭哧地翻译,大概理解为: 『我离开一个叫?的地方,有个姓?的夫人的妹妹的孩子。你是谁,这是哪里,怎么把我弄过来的?』 还是不太对,前后半句不连贯,问别人是谁之前通常的做法是自我介绍,所以他写的前半句是不是自我介绍啊? 白蔹苦思冥想怎么和他沟通,绞尽脑汁挤出来几个字,在线转化成繁体,再转化成小篆,抄下来拿给小鬼: 【吾乃白蔹,不识子字,子何人,姓名籍贯年龄,父母何人,○夫人何人,朝代年号、子来日期,子知否?】 这会儿又忘记了刚才想到的“别告诉他真名”,只觉得这几句废话辣眼睛,这是什么见鬼的君日本语本当上手水平伪古文。 厚着脸皮看小鬼,发现小鬼没有吐槽的意思,就在那里捧着笔记本边看边思考。 这个小鬼真沉得住气。 他凭空出现是吓了白蔹一跳没错,可这里毕竟是白蔹主场,他又是个对成年人似乎不具备威胁性的小孩子,白蔹很快就不怕了,改为想要弄清小鬼的身份再看是报警还是怎么样。 易地而处的话,萝莉白蔹突然独自一人穿越到星际时代落在一个陌生成年人家里,能吓傻了。 这孩子居然可以在发现语言不通后保持冷静,观察白蔹的行动,并尽量配合她对沟通的努力。 白蔹照着网上字体画出来的小篆,小鬼好像也有一定的识别难度,他又是客场,白蔹可以借助的网络、网友、工具书他一个都没有,只能自己努力。 大概在和白蔹一样充分动用了想象力发挥主观能动性之后,小鬼猜测着理解的白蔹的意思,用他之前的古隶书回复道: 『我的父亲不知道是谁,母亲是○夫人的妹妹,曲○侯弟妇,我的名字是去○,河东平阳人,○元元年出生,今年九岁,如今是元光三年九月,我来之前没禀告过母亲,恐怕她担心,请不要继续作弄我,送我回去?』 尽管不习惯,他还是模仿白蔹的书写习惯,从左向右横着写,并以逗号代替句读断句,问号收尾,出现了现代小学生作文经典错误一逗到底。 白蔹这次解读他的字比上一次稍微容易一些,同一个字看多了也眼熟,○夫人的姓氏在她眼里逐渐从[彳?亍]三个字生拼硬凑的迷之图形变成一个眼熟但是还没想起来的繁体字。 接下来的时间点是个明确信息,如果小鬼不是来自架空,那么年号是元光、在位时所用文字又是篆隶之交过渡的古隶书的皇帝,就是汉武帝。 元光三年是公元前132年,小鬼九岁,古人说虚岁,出生当年就算一岁,向上逆推八年,那个“○元元年”应该是“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 建元元年、汉武帝,说到汉武帝的夫人和外戚……白蔹顿住,难以置信地点了汉武帝词条底下的相关链接,进入卫子夫词条。 建元四年到元朔元年,正是卫子夫得宠、生三女一子、立后,卫氏一门乘风而起的十年。 鸡犬升天到什么份上呢?卫子夫的二姐卫少儿的情夫、曲逆侯陈何的庶出兄弟陈掌,都因为这条裙带关系被汉武帝召见封官。 卫少儿在元朔元年春、卫子夫成为皇后以后,才和情夫陈掌正式结了婚。等到卫子夫所生的刘据七岁立为太子,陈掌被汉武帝任命为太子詹事。 元光三年他们还没有正式婚姻,曲逆侯弟媳妇的称呼属于春秋笔法,子女对父母略离经叛道的行为,按照儒家影响下的汉代逻辑,就应该委婉点。 卫少儿在历史上有记载的孩子只有一个,是她在平阳侯府打卡上班时生的儿子。 现在这位造型像个小哪吒的小孩的身份非常明确了: 二十岁成为帝国权力中枢核心人物之一才知道生父是哪根葱、汉武帝第二任皇后卫子夫娘家明星团重量级选手、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外甥、十八岁首战大捷勇冠三军的冠军侯,饮马瀚海、封狼居胥的嫖姚将军、骠骑将军、大司马骠骑将军—— 霍去病。 正站在她的面前。 九岁版。 他的裤腿上还有刚来的时候没有的、可疑的、作案凶手很像正在抱团对舔的猫的勾丝与跳线。 2. 第 2 章 第2章 白蔹眨眼间就冷静下来。 他说他是霍去病他就是霍去病吗? 那她还可以自称格尼薇儿王后呢,别说格尼薇儿是白人,电视剧里都可以是黑人了,怎么就不能是黄种人? 不管他是霍去病还是辛弃疾,现在首先要证明的就是,他确实是穿越来的本人,而不是她发烧正在做梦,或者有人趁她烧糊涂了脑子不好使,对她施展了真人秀恶搞大法。 她有那个本事证实或证伪吗? 霍去病墓没有被盗记载,目前也没有混到需要被保护性发掘的地步,以石像群墓像山封土,谁也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 哪怕霍去病是个妹子、霍去病墓是空的他成仙了、霍去病其实二百零四岁才去世,谁知道呢是不是? 因为头疼而思维奔逸,白蔹满脑子都是抬杠思路,最后认定,这个小孩是真的霍去病也好,是离家出走跳窗户爬阳台钻进她家的叛逆儿童也好,她都管不着。 但是眼下就有她管得着的事: 刚才太晕了没顾上,现在总可以考虑一下,她那杯药没喝嘴里,全泼人家身上了,黏黏糊糊又有刺鼻药味,没人喜欢被这么对待吧? 一般来说,赔礼道歉是肯定的,除此以外该赔衣服赔钱就得赔。 问题是她现在浑身酸疼,难受劲儿还没过去,又下着雨,实在不想外出逛街,网购又太慢。独居人衣柜里没准备第二人的款式。 没办法,用她的衣服先凑合吧。 她身高一米七,自称霍去病的小孩大概一米二三的样子,凡是裤装都不用想,他肯定穿不下去。睡袍不合适。倒是有件没上过身的织可穿,水貂绒的,正适合这季节穿。 经过一番效率极低、质量也乏善可陈的书面交流之后,她决定充分利用人类还是猴子时就会使用的原始沟通方式:肢体语言与表情语言—— 去卧室床底下的收纳抽屉把那件无缝针织衫翻出来,指指小孩衣服上的污渍,再指指新衣服,指指小孩又湿又黏的头发,领着他到洗手间。 她的洗手间洗脸池旁边挂着四条毛巾,一条干发帽,一眼瞥见少了擦jio的毛巾,混沌的脑浆刚准备搅动就被她喊了停——她一点也不想回忆不久前被小孩用作降烧盖在她脑门的湿毛巾是哪条谢谢。 白蔹对儿童的年龄实在没有概念,九岁只能对应到小学二三年级,不确定这么大的孩子是不是可以自己洗澡,也不清楚有没有性别观念,总之并不方便直接上手帮他洗澡。 把小孩的两个头绳拆掉,演示花洒的使用方式,开关冲洗如何操作,介绍了洗发水、沐浴露、搓澡巾和沐浴球,帮他洗头以后留下新毛巾和浴巾,新衣服搁在门口内侧置物架上,就出去等待。 扫地机器人大呼小叫地满屋子乱转,白猫爪子缝里夹着几撮黑猫的毛,耀武扬威地跳上去日常巡视领土。 黑猫蹲在她拖鞋旁边,抽动着湿润的黑鼻子用力嗅。嗅完了看到扫地机器人往这个方向来了,困惑地钻进沙发底下藏起。 水声哗哗作响,她还是觉得晕晕乎乎的。 昨天她的车限号,加班又晚,回来时等公交等了好半天,赶上降温,冻着了,今年的十月长假一开始就浪费一天。 各个房间转转看看,在她烧到昏过去的十几分钟,小孩的脚步只印在开着门的几间,关着门的都没进去过,进去过的也什么都没动,装着微型喷泉的水族箱外面玻璃缸也没有指纹。 不管他是不是九岁的霍去病,都是足够有教养的好孩子。 转到书房,捡起湿毛巾,丢进阳台的洗衣机。 阳台的吊兰尽管伸出来的花枝已经被恶霸白咬烂扯掉无数次,依然顽强地又长一根,已经结了小小的蒴果,顶端有点发白发黄,不知道是不是又让恶霸白舔来着。 滴水观音和龟背竹还是老样子,跟得道成仙了似的一年到头绿意盎然,不开花不结果。 刚检阅到含羞草,还没来得及查看后面装蒜的水仙和袖珍南洋杉,就听到黑猫惊恐的叫声。 黑猫胆子很小,不爱叫,白蔹立刻放下花花草草,去看她的心肝宝贝怎么了。 没怎么,黑猫似乎觉得正在洗手间里洗澡的是白蔹,在猫的世界观里,洗手间是个水世界,进去太久不出来可能被淹死,所以正以后爪拄地、前爪扒门的姿势拼命挠玻璃叫嚷,唯恐白蔹出事。 看到阳台上又走进来一个白蔹,黑猫毛茸茸的猫脸明显表现出一个“愣住了”的神情,爪子还在惯性作用下挠门,黄澄澄的猫眼打量着白蔹,没提防洗手间内开了门,整只猫直接滚了进去。 里面的小孩惊呼一声,白蔹不确定是不是等同于现代的“喂”或“哎”,紧跟着就是一通叮铃咣啷、各路物资纷纷下饺子似的落地的乱响。 ……准是黑猫看到陌生人害怕,看到水也害怕,小孩无论是把猫轰出来还是给她还回来总得抓住它,于是猫飞天窜地,撞倒了一切理论上能被猫撞倒的东西。 尽管小孩听不懂,她还是高声问了一句: “怎么回事?” 水声停止,披着浴巾湿淋淋的小孩揪着湿淋淋的黑猫后颈皮,狼狈地站在洗手间内侧门口,把猫递给她。 黑猫被揪得能看到眼白,本来就常年一副智商充值即将不足的样子,湿水以后更进一步,智商欠费。 哪怕穿着睡衣也不乐意抱湿猫,白蔹掏出擦猫的大毛巾裹住黑猫,示意小孩要是洗半截就回去继续洗。 抱着猫去猫爬架上层擦净水,然后把这个傻宝贝塞进吹风箱吹干。 风一起,傻宝贝就变成了黑猫雕塑,一动不动,眼都不眨,抬起按着吹风箱玻璃门的肉垫也纹丝不动地贴在上面。 对比还在指挥扫地机器人的威风凛凛恶霸白,让人忍不住感慨——都是一个妈生的,区别怎么这么大呢? 水声没有再次响起,浴室门再次打开,小孩已经换上了那件针织衫,还无师自通地在里面穿了他自己的白色秋衣。 ……可能不叫秋衣。白蔹的词汇库不含对“当内衣穿的长袖衣服”的称呼,就近理解为秋衣好像也没错。 那件针织衫,如果白蔹穿,差不多到膝盖上面十来厘米。小孩穿直接到脚踝,和他穿来的衣服长度相近。 他真的话很少,没表示对这件衣服满意或不满意,头发也在里面擦到不滴水了才出来。 白蔹进去拖了一遍地,掉在地上的瓶瓶罐罐盆盆盒盒都放回原处,打开排风扇,喊小孩到镜子前面,发现小孩有点僵,瞳孔都放大了。 猜测镜子照得太清楚可能吓到他了,不知道怎么安慰,拿好吹风机也站在镜子前,指指自己指指镜中倒影,指指小孩指指小孩倒影。 小孩可能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的情绪换成了跃跃欲试,白蔹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免得他乱跑,开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耳边响起马达声吓了小孩一跳,吹风机外壳和风口的蓝-灯都让他想盯着看。 不知为何白蔹脑内浮现出黑猫白猫第一次洗完澡吹毛的样子,怕吹风机怕得不行,伸爪子疯狂拍打,现在机壳上还有抓痕呢。 蓝-灯对眼睛不好,白蔹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小孩安静下来,接着毫无意外地吹完头,从冰箱里端出来昨天下午买的黑森林慕斯,六寸的,六角,还剩两角,一人一块就着速溶咖啡分着吃了。 看表离小孩出现快两个小时了,白蔹研究了一会儿他来时的发型,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梳的,红绳也不会系,也将就着拿自己的黑色无缝发圈给他绑了个冲天辫。 四周太短的散发来的时候就散着,那就继续散着吧。 吃饱喝足,收拾干净,然后干什么呢? 当然是把走失儿童就近送去派出所了!难道留在家里等居委会名侦探们报警吗? 他到底是不是九岁的霍去病,白蔹不想深究,也不想管。 作为一只理论上朝九晚五,其实不少996,节假日还可能因为需要值班、团建、年会而007的独居社畜,她的好奇心和精力都有限。 或许她九岁那年,第一次看爸妈买回家的《中华上下五千年》时,曾经非常非常喜欢那个鲜衣怒马的大哥哥。 或许她这些年每次遇到重大挫折,都会想一想那个锋利无俦一往无前的青年。 或许她对“霍去病”这个名字,并不是看上去那么无动于衷。 或许她青春期爱做梦的时候也幻想过,如流星般璀璨,又如流星般短暂的冠军侯,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怎么表现。 红着脸尖叫?大声念出背过的古文情诗?赞美他的战绩和英姿? 她心里的霍去病,一直是24岁。 直到她自己也到了24岁,过了24岁,过了年少爱追梦的学生时代,开始疲于奔命的工作生活。 今年她25岁,已经比心里的霍去病年长一岁,仍然一事无成。还有三个月,新年元旦她就二十六岁了,肉眼可见的平静生活,不会有任何变化。 也不再做梦,不再冲动。 房贷要还,车贷要还,文件要学,精神要领会,关于减少会议精神套娃的无数个会议要开,专业方面虽然毕业了但是知识库版本三五年就要刷新一波,专家共识随时要关注和更新,政策变化更是一个都不能忽略。 ——小孩在浴室洗澡的时候,她在外面等待无聊,本想背背工作用得到的法规法条,头疼搁置,转而打了报警电话,说她家突然凭空出现一个听不懂她说话的奇装异服儿童。 不是小偷,也不是邻居家的孩子,不是开玩笑,也不是真心话大冒险输了,没有喝醉也没有吸-毒,不是闲着没事浪费警力。 她怀疑涉及跨-国-儿-童-拐-卖,接线员建议她先带小孩去社区问问,是不是街坊邻居家的小孩离家出走爬窗户跳到了她家。 接线员不相信“凭空出现”这个说法。 怎么说呢,如果接线员是她,她也不信。 那就直接带他去,上交给国家算了。 用随着佛家传入,两千年来不知道夹带了多少私货进去的说法,人与人相遇靠缘,相处靠份。 白蔹垂眸望着依然在吹风箱里一动不动的黑猫,轻轻地说: “我是不可结缘之人。” 小孩有听没有懂,顺着她的视线也发现了黑猫,转眼又看到了被扫地机和椅子夹击掉下来、所以猫猫王八拳怒打机器人的白猫,再沉稳也忍不住凑近点研究对他来说各种神奇的道具。 白蔹放任他玩猫逗狗,去卧室换了适合深秋外出的衣服,在玄关加外套换鞋。 每一个动作都像0.8倍速慢放。 她自己住,有三把伞。两把折叠伞,旧的那个伞骨拧麻花了三根,正好下楼和垃圾一起丢掉。新的一把本来放在公司以备突然下雨,昨天下班拿回家了。 剩下的是透明的直柄伞,她拿起旧的坏伞和好的直柄伞,蹲下去抽出来一条一次性雨衣,想喊小孩过来,看到他隔着玻璃逗黑猫,不知怎么踌躇了。 将原因归为出门前的准备工作不足,去厨房检查天然气总阀是否闭合,再看看各处水龙头有没有加好儿童锁: 白猫那个混蛋总喜欢拨开水龙头,或者摁开饮水机喝直饮水,要不是她永远顺手合着马桶盖,戒猫视频那些喝马桶水的臭猫们肯定少不了它的英姿。 盥洗室的儿童锁坏了,怪不得对一切现代器具的使用方法都不清楚的小孩,能在她失去意识那几分钟,投了湿毛巾给她。 想必是跟着毫不认生的白大爷(拆蛋版)进了没关门的洗手间,模仿拨开水龙头的白大爷(拆蛋版)学会了开打开,只不过人类应有的智商让他顺便学会了关闭。 这才在她醒来时,没有再次上演“人上班走了,猫寂寞难耐水漫浴室,当月水费额外支出十二吨,各位猫猫鱼鱼可有什么头猪”的悲剧。 这个故事就是她家所有水龙头都有儿童锁的原因。 也不知道小孩会不会徒手掰童锁。她微笑起来。 回访电话适时打进来,她下意识回复“是把噩梦当真了”,对面批评教育几句,此事揭过。 ——停下吧。白日妄想就到此为止了。 白蔹收起了微笑,换上营业性笑容,招呼小孩来这边,把一次性雨衣套在他身上,整理好褶皱和没有覆盖到的背身。 开阻门器,开门,开室内监视器,关门,上锁。 锁芯机括格格脆响,白蔹也重新调整好了心态:不亲眼所见,电话里的三言两语确实难以说明情况。 小孩忽然直直地望了她一眼,锐利的眼神差一点突破她随着营业性笑容一起摆出来的高墙厚壁,刺进她心中。 差一点。 所以她还有余暇,继续若无其事地带着小孩直接坐电梯到-1停车场,驱车前往派出所。 在地下车库,从车位开出五十米,即将拐第一个弯时,熄火停车。 她看到路过的车位副驾驶装着儿童安全座椅,才想起来她的车没有。 小孩自称九岁,她现场查资料,得知12岁以下的儿童不能坐副驾驶,坐后面也“应当”安装这个东西,成年人的安全措施对儿童来说可能造成意外伤害。 想了想,辖区派出所都不会太远,搜了一下,最近的那个,直线距离只有1.2千米,走路稍微远一点,25分钟就能到。 下了车的小孩,黑亮的眼睛瞧着她,煜煜生辉,似乎有话想对她说,但是知道她肯定听不懂。 她把手伸给小孩,古隶书简单的常用字她应该可以猜出来几个了。 撇竖横折横横,近乎横平竖直,是照着她的自我介绍写的,现代简体字的“白”。 另一个字还是古隶书,但他之前写过所以她有印象,是“姊妹”的“姊”,她认成了“妹”,整理资料分析卫子夫和卫少儿的关系时发现弄错了的,人对自己错过的东西更容易印象深刻。 第三个也是古隶书,很简单好猜的一个字,是“好”。 “白姊”就是“白姐姐”。 “白姊好”,是看出她心情不好,和她打招呼吗? 白蔹眼圈一热,几乎就要改变想法带他回家。 几乎。 想到语言不通,想到身份户籍,想到在汉武帝身边长大意气风发的他,再想想自己,想想同事们每天对婚姻家庭的抱怨,和他们那些小小年纪大大压力的孩子们。 返身乘电梯上地面,牵着小孩的小手,一步步,把他送出自己的世界。 深秋的细雨不同于盛夏,冷得让人彻骨生寒。 透明直柄伞下一大一小对望一眼,小孩好奇地看着雨滴落在伞面外,沿着伞缘滴落。 分类垃圾桶和出门方向不顺路,白蔹示意小孩站在门厅不要乱走,小孩点头应该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把透明直柄伞留给虽然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但能感觉到很想玩的小孩,冒雨紧跑几步,扔掉坏伞和带下来的垃圾。 在针毫般细密扎人的绵绵雨中回首望来,门厅那里没有小孩。 透明直柄伞静静地斜躺在雨里。 白蔹静静地站在雨里。 水滴落在地上水洼,溅起朵朵水花,偶有彩色的泡泡,转瞬之间,啪的一下,就破了。 不知道谁家的狗叫让她回过神,带着如梦初醒的恍惚,蹚着水急匆匆冲过去,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 最后,无事发生一般,收起伞,转身向着电梯走去。 3. 第 3 章 第3章元光三年 元光三年,秋日午后,霍去病上午修习骑射疲惫,午间在窗前眯了一会儿,此时醒来。 发现衣袖变成三月新柳的颜色,眸中睡意霎时消退,起身观察身上其他变化,发现确实把梦中的深衣穿了出来。 摸摸头顶,两只总角也换成了草率的发束,束发的丝绳是无头无尾圆融自如之物。 梦中所见,凡种种匪夷所思,皆历历在目。 他喊侍女给他重新梳了头发,仪容整肃后,让侍女禀告母亲他要去问候。 母亲外出不在,晚间回来酒酣耳热,无法商谈要事。到底对儿子还有些关爱,听闻他今日数次求见,猜到有事,只是这几日都和人定好了出行,就让儿子去找二弟。 兄妹五人,幼妹子夫搭出一条通天之路,二弟卫青最沉稳重情,有事找他们准没错。 翌日,卫青的太中大夫府上,随着外甥的讲述,卫青面上讶异之色越来越浓重。 他忍不住重复了几个印象深刻的场景: “去病,你是说,她住在三十三天外,有缩地之法,顷刻间便能上天入地?” “她能呼风唤雨,以无根之水沐浴梳洗,摄影为镜,纤毫毕现?” “牖枢皆以大块平整无寒气的冰面镶嵌,地上人如蝼蚁树如簪?” “书简是云朵制成,洁白平整,笔的大小和我们的毛笔差不多,却不用蘸墨水就能一直写下去。伞是用风所作,能够看到雨怎么落在上面。” “聚集光芒,明灭闪烁间可知天下事。缸装海之一隅,山石藻荇鱼鳖宛然如身临其境。” “白狸坐骑,无牲畜牵引,自动行走,辗转间电闪雷鸣,触物时呼喝有声。” “黑狸警惕,能乘奔御风,动如脱兔,静如处子。观仙人言行,爱黑狸甚笃,对你也颇有垂怜,用天之水清洁你,用地之风干燥你,赠你衣物,还施展神通,带你顷刻便到地上。” 这一切都太像小孩子做梦讲的梦话了,没有丝毫真实感。 直到卫青拿起非丝非麻、无始无终的发圈,不解如何制成。 再看外甥穿出来的衣物,是另一种非丝非麻的材质,无始无终没有接缝却有版型,又轻又薄保暖效果却不错,染色鲜明而不畏水,二姐不知就里时洗过一水,外甥说依然鲜亮如新。 去病确实有奇遇,可惜是梦。 得知了这些的汉武帝也觉得可惜,可惜的是得到奇遇的不是他。 九岁的去病手指蘸水在桌案上临摹梦中仙人的名字,书写习惯和他所学太不一样,醒来时后字已经模糊,前字“白”笔画简单,还记得。 他不知道仙人的年龄,称她为“白姊”,赞她“好”,她似乎很高兴。 很想要再看看她、再见一见那个神奇的仙境。 4. 第 4 章 第4章 11月1日 十一月没有假期。 白蔹在工作的间歇,拿起密密麻麻画了无数圈圈点点标记和小字注释的台历,上翻一页看看十月份有没有什么历史遗留任务,忽然看到完全空白的十月一日。 没有圈,没有点,没有小字。 就好像那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没有重温年龄只有个位数时的前尘旧梦。 手底下的动作一滞,旋即放下台历,起身把右脚边今天要全部处理完毕的箱子搬上桌,捡起最上面那份,从封皮开始复审。 ……申请人姓霍。 喉头忽然增生了难以排解的硬块,她放下这份让她忍不住想起……她什么都没有想,抬起厚厚一摞文件,把手里这份顺手塞进底下,松手,重新捡起最上面那份。 病历、诊断、每日费用清单、总账单、医保报销材料……申请文件一项一项过目,办公桌上的一沓便利贴随着时间流逝迅速变薄消失,随之一起被时间吞噬的还有桌上的咖啡。 公司配备的电脑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总夹杂着令人不悦的黏滞。 工作的一天也像不好使的键盘一样黏滞,在终于找出不符合规范的四处错误后,她给最后一份文件打上【驳回】的戳,放在左脚边的箱子里。 起身站直,颈椎和腰椎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声。她不以为意地弯腰收拾私人物品,准备下班回家,不出意外,望见了窗外沉沉月色。 正常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半,现在六点半,不算晚。 十一月也不算冬天。 她点了车,让发动机先预热,顺便吓一吓(如果有)藏在轮胎和车前盖底下的流浪小动物。 去年冬天有同事开车太着急,碾死了藏在轮胎上的小动物,车也出了点故障。那之后她就多了个步骤。 浪费三五分钟而已,回家也不急这几分钟。 驱车四十分钟,到家以后,黑猫像一尊狮身人面像蹲在玄关前,没看见白猫。 她心里有了不太妙的预感。 放下包,脱掉不方便行动的大外套,蹬了公司着装规范隐性要求的高跟,换上拖鞋,望向阳台。 走之前拉上了阳台的拉门,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回卧室用柔软吸汗的纯棉长T替代完全没有舒适度可言的女式西装,喂了鱼,喊猫出来。黑猫啊啊叫着过来和她贴贴,白猫没出来。 她蹲下撸猫时觉得不对,仔细一看,不知道是拉门的扣锁松脱,还是恶霸白又点亮了新的拆家技能,阳台的拉门开了一道足够膘肥体壮的白猫通过的缝隙,半透明的蕾丝纱帘后分明是一地狼藉。 心跳血压直线飙升,她紧走几步,开了阳台灯,查看损失: 里面本该摆在高处的几盆吊兰摔了一地,花枝也被扯下来了,满地都是吊兰的花土。文竹更惨,盆都碎了,根系紧紧抓着泥土团委顿在地,楚楚可怜。含羞草因为摆得比较靠后,逃过一劫,也就是风中摇曳瑟瑟发抖而已。 洗衣液、柔顺剂的瓶子都是倒着的,肥皂盒只看到了底托没看到盖子,香皂不知道哪里去了。 还是没看到白猫。 小心翼翼避开满地的泥土,走到南洋杉那边,拨开枝叶,猫没找到,倒是找到了没在车里看到过的流浪小动物—— 白蔹发出一声老式煤炉子用的烧水壶被堵住出水口以后才能发出的尖锐啸鸣,慌不择路地整个人拍在了玻璃拉门上,没撞碎玻璃,牙齿硌破口腔黏膜,鲜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她惊慌失措地把自己从门上撕下来,踩着满地花土和花盆碎片往外跑,又摔了一跤,连滚带爬继续往外逃,尖叫声不停,惶惶然目不识路撞到了什么。 有人抓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推到沙发上,按着她的肩膀制止她手臂乱抓乱挥。 那人好像在说话,但是外界的声音与她之间如同隔着一条长长长长的隧道,耳中血管的隆隆轰鸣与回响将其完全掩盖,根本听不清。 大腿像是被扎了一下,她一激灵回过神,反应过来是被用力拧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不止,婆娑泪眼模糊的视野中,真的有个人的影子。 眼镜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她眯起眼睛,尝试用意念临时加强视力。 这种唯心主义的尝试能成功才有鬼。 凭空出现在她家的人松开她的手,没几秒就回来,站在她面前摆弄一个看隐约的轮廓挺眼熟的东西,最后扣在她脸上。 ……是她的眼镜。在别人手上时没认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呢。 清晰的视野回归,理智也快速回笼,眼前那个人是上个月凭空出现两个小时就刷新掉的小鬼。 没第一时间认出来的原因是他长高了差不多十厘米的样子,从低年级小学生变成了高年级小学生。 ——和她刚才失了智的状态没有任何关系,一定。 小学生在对她说话。 和一个月前一样,依然像嘴里装了弹簧的古汉语,一个字都听不懂。 小学生发现她听不懂。 他闪进白蔹刚逃出来的阳台,翻找什么去了。 黑猫这时才战战兢兢地从沙发底下钻出来,抽抽鼻子确认没有危险,慢慢悠悠站起来,两条前爪搭在她膝盖上,细声细气地跟她“啊,啊,啊”地叫唤。 两只猫没有一个会喵喵叫的,白猫喜欢哇哇哇,中气十足声音洪亮,黑猫喜欢啊啊啊,轻声细语慢条斯理。 虽然听不懂猫的话,但是猫的关心还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白蔹的心还在砰砰乱跳,跟植物性神经功能紊乱似的。伸手把吓坏了的黑猫提起来抱在怀里,想起刚才的惊魂一瞬,眼泪一滴一滴又控制不住地落在黑猫油光水滑的毛皮上。 黑猫从小反应就慢,发了会儿呆,又琢磨琢磨,思考结果是在白蔹怀里站起来,爪子巴着她的脸,舔舔她滑到下巴还没落下的眼泪。 猫舌头有刺,又疼又痒,还有小鱼干的腥味,白蔹嫌弃地推开黑猫,怒搓猫头,冷静下来,看一眼小学生在阳台干什么。 这一眼又让她的心提起来,小学生从袖珍南洋杉的后面绕出来,手里掐着比他的手还大的三角头,三角头底下是蛇类特有的逐渐变粗的细长身躯,在半空中扭动不休,似乎想缠上他的胳膊或脖子与他搏斗。 小学生神态轻松,甚至松开一只掐蛇头的手,跟她比划一个劈砍的动作。 她不敢看蛇,在沙发上向远离他们的方向爬了几步,只觉得腿上钻心的疼,停下来才发现花盆碎片割了好几道伤口,还有两个小块的嵌进皮肉。 手掌也有划伤,没有腿上还在出血的严重。 小学生也有发现,他看到在他示意拿刀过来以后,白蔹非但没拿,还吓跑了,摇了摇头,露出很符合他的年纪的揶揄笑意,指向厨房。 他不一定认得那个房间是厨房,但他上次来的时候记得只有那里有刀。 白蔹腿疼不愿意走动,忙着回忆家庭小药箱里的碘伏和双氧水过没过期,连连点头让他自便。 没多久,厨房就传来砍切声,咚的一下,停了停,续上当当当劈段的声音。似乎还有隐约的血腥味。这时白猫兴冲冲地从阳台冲出来,也不在乎小学生是个陌生人,呜哩哇啦跟人家聊上了。 指望猫给她拿药是白日做梦,白蔹扶着沙发站起来,疼得嘶嘶吸气,一瘸一拐地往被她装修成库房的次卧去。 血流得不厉害,在近心端指压几分钟就没什么了。说不定只有毛细血管受伤,大一点的动静脉都没事,那稍微流点正好当冲洗伤口了,问题不大。 小学生手指绕着根花绳子玩也跟她进了库房,这孩子动作好快——等等,那不是绳子,是剥下来的蛇皮吧? 她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刚才的惊吓遗留的阴影还没过去,表达了对蛇皮的抗议。 小学生马上去厨房把那玩意儿丢掉,然后又进了库房,不过这次他好像不是来围观的,是想要制止她带伤乱跑。 无法语言交流只靠肢体和表情传达的信息就是不准确,白蔹试图让他带上外伤用药的药箱,然后转移阵地到洗手间,很幸运,这次无声的配合又成功了。 接上PVC软水管,镊子夹出碎瓷片,放水冲洗伤口表面的浮土脏污,倒双氧水,太疼了下不去手,眼里噙着生理性泪水请小学生帮忙。 小学生学习的速度快极了,举起双氧水瓶子看了看,随后就对准她腿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倒下去。发现她躲疼,还身手敏捷地摁住她膝盖让她动不了。 一开始冲出来的大量混着血的粉红色泡沫让他微微皱眉,泡沫变成白色,又慢慢减少,最后和倒出来时一样变成澄清液体,白蔹一边忍着眼冒金星一边让他停下,换生理盐水。 生理盐水冲起来不疼,她咬着牙评估伤口情况,觉得没必要去医院缝合,比较大一点的只有四个,剩下的最多缝一针,放着不管也行,可以自己处理。 抬起头,对上小学生黑沉沉的眼睛,读不出其中情绪,不知道第六感还是什么玩意却能get到他的担忧。比黑猫的情绪强烈许多。 白蔹一怔,旋即轻笑摆手,捡出碘伏冲洗消毒那些伤口。也不疼。 翻了翻小药箱,还有皮肤吻合器,咔嚓咔嚓钉上那四个长一点的伤口,贴上水胶体,其他小伤口视情况决定用纱布片和绷带固定好还是贴个创可贴,通通解决,一点都不耽误明天上班。 再看小学生,好像在出神。白蔹收拾小药箱,归拢废弃物,在小学生眼前挥挥手。 小学生猛然回过神来,两眼放光地盯着她用订皮器吻合的难看得要命的伤口,又说了两句什么。见她还是不懂,指向书房而未见白蔹反对,飞速写了几句话拿给白蔹。 他甚至主动扶着白蔹站起来,让白蔹有一种自己是八十岁老太太正在被红领巾扶着过马路的错觉。让他把小药箱放回原处的请求也得到了完美的执行,接下来就是没人喜闻乐见的文盲翻译古文环节了。 本子上写了挺多话,开头是问候,有点像古代书信那种固定格式,不知道是不是回去以后有人教过,介绍自己的身份,表达对白蔹的敬意,希望能成为侍奉白蔹的童子。 中间好长看不懂的东西,包括很多罕见字和佶屈聱牙的措辞,大概意思好像是询问白蔹的来历、道场、洞府,有没有长生之法,愿不愿意莅临长安,国君非常期待她的光临,准备给她盖点什么建筑物之类的。 最后几句就没有那么多这个“乎”那个“兮”了,浅白易懂很多,问白蔹治疗伤口那几种水是什么,以及能不能摸一下。 全文就最后那几句好解决,白蔹把腿伸给他,他很自然地跪下,摸摸水胶体辅料的边缘,对Q弹的质感表示惊叹,隔着敷料轻碰皮钉,用的力气很小,不疼。 现代人慢半拍地想起来,初中历史老师讲过,汉代没有席梦思和成套桌椅,他们坐卧起居好像都是在地上,这对他来说是普通的坐姿。 不过坐惯了椅子的人看跪坐,还是好别扭。就想把他拉起来。 结果发现他的好奇心,已经从水胶体转移到了创可贴上,创可贴底下的轻微擦伤放着不管过两天也会自己好,不过是保质期快到了才顺便用上,摸就摸吧。 下一步想摸摸缠着绷带的伤口的行动被白蔹制止了。水胶体是密封,绷带纱布没那么严密,乱碰可能会增加伤口感染的风险。 小学生年纪小,倒是一点都不熊,很懂适可而止的道理,捧着本子等她回复。 回个鬼。 让个九岁的小孩背这么长一篇古文,还把他打包卖了的汉武帝同学,知不知道一个大学专业与工作方向都和古文没关系的现代人,读懂的难度有多大啊? 更别说写了。 日常用语还能编一编,然后靠万能的计算机繁简转换,再照猫画虎把每个字都像简笔画的小篆抄下来。 涉及到自我介绍、涵盖现代家居方方面面的说明文、抒发对白给“童子”的喜悦和对皇帝垂询的在意之情的抒情文、关于长生和修仙的综述等等诸多文体,还要古代人能理解的古文来写—— ——谁爱写谁写。 完全不写的话,他回去是不是不好交差? 还有“童子”看起来是汉代的一个职业,什么职业?西游记五庄观的清风明月那种吗? 她注视着长高了十厘米左右、可能已经不是九岁了、但还是79版哪吒造型的小学生,开始认真考虑: 或许真的是霍去病反穿越了,一杯药泼出来个冠军侯,怎么办? 搭着十岁小霍的肩膀站起来,向书房缓慢行进,摆出尽最大努力“和蔼可亲”的笑容,刚要说点客套话,却见他后退半步,警惕地仰头看她。 再次确认自己的技能点完全没有点亮“亲切”词条,她只好言简意赅地在本子上写道: “能与我交流的语言,学吗?” 十岁小霍看不懂的电脑页面上,搜索栏打着这么一行字: “猴子也能懂的普通话速成攻略,急求!!!” 5. 第 5 章 第5章 “网上根本没有有用的东西!” 白蔹在聊天软件页面气鼓鼓地敲下这句话。 根本找不到什么适用于现状的——包括她的教学水平、小霍的现代汉语基础水平、古代人能看懂的基本教材在内的现状——有效信息,她随便跟好友吐个槽,准备初步了解本地小学的教学大纲,看看怎么速成。 常年不在线的现充挚友可以视作一种赛博树洞,反正她们都不是尊贵的svip会员,聊天记录只能保存七天。 “恕我提醒,我也是你在网上捡到的东西。” 意外的是,现充挚友居然在线,而且秒回了,甚至毫无久别重逢的芥蒂,自然而然地贩了个剑。 白蔹语塞,考虑到比起贱力她实在太菜,决定跳过这个话题,简要描述了她的烦恼: 她没有国际汉语教学经验,也没有幼教相关的理论和实践知识,如果要教一个词汇库字词量跟东南亚贫民窟小孩差不多的小学年纪儿童,尽快学会普通话,起码是日常应用方面,需要向什么方向拟定计划以及做出什么准备。 巧得很,现充挚友是个自来卷,上大学时就以“无聊”为理由,考下了摆在一起能拼出重骑兵铠甲的无数证书,工作后的闲暇时间继续考证,证件类型中显而易见的包括白蔹提到的上述两个。 人的爱好真是千姿百态。 “别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是解救跨国人口贩卖受害儿童的便衣,”大概是她的要求让好友也觉得棘手,好在她后半句是,“是的话记得给我申请专家费顾问费,不是的话改日请我吃饭。等我一小时。” 白蔹得到了明确的回复,掏出手机按下半小时倒计时,扶着电脑桌站起来,打算去厨房看看小霍对它做了什么。 请吃饭是玩笑话,她和现充好友早就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就是只维持这段由电信号为载体的友情,绝不介入到彼此的现实生活中。 厨房没有想象中的一片狼藉。不过十岁的小霍真的很猛。 如果他没有出现,白蔹在逃离阳台、冷静下来后,会拨打火警电话,请消防员来解决那条她没敢仔细看、惊鸿一瞥间似乎是通体碧绿尖尖三角头眼冒凶光的恐怖怪兽。 现在那个头就在她的厨房的案板上。 旁边是去了皮切成段的躯干,再旁边是暗光下有点像花绳的蛇皮。 黑猫又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白猫叼着一块蛇段正在生吃,它吃相很凶,嘴周边一圈血,一黄一蓝的眼睛没有一只看向白蔹,全神贯注于大自然馈赠的生骨肉。 白蔹扫视厨房一圈,面上霎时褪去血色,心跳幅度直让她感觉要从嘴里蹦出来,眩晕感和反胃感同时袭来,后退时踩到了跟在她侧后方的小霍的脚。 小霍没声张,但是触感肯定和踩到地面不一样。 白蔹的下意识反应是挪步转身蹲下摸猫头,结果摸到的不是黑猫反应总是慢半拍的猫头,而是光泽度与质感都极好的小揪揪。 因为手感太好了没忍住又摸了两下。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她的脸腾地红起来,浮现出一种虚幻的表情,迈着轻飘飘的步伐缓缓移动回书房,同时喃喃自语: “妈耶我居然摸了正太霍去病的头——!!不愧是卫子夫的外甥,这发质好绝!” 十岁小霍没听懂,十岁小霍看出来她特别怕蛇,去了皮切成段也没能降低她的恐惧程度。 他不认识垃圾桶也不认识垃圾袋,但他认识鸡蛋壳,知道放鸡蛋壳的箱子肯定也能放蛇头蛇皮,就这样把从阳台捉来的另一位不速之客处理掉,试探性地捏起垃圾袋的提绳,黑色塑料袋的袋口收束,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手上沾了点血,他已经认识水龙头了,洗掉才去书房找白蔹。 白蔹握着一本书,倚靠着门,等他过来以后,捏着书里面夹着的白卡纸塑封书签来回翻动,盯着自己脚尖看了几秒,才抬起头,递给他。 白卡纸有图有字,图是铅笔临摹的远山、落日、孤烟、奔马、小人儿。字是工整幼稚的小学生铅笔字,写着“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有个日期,是白蔹九岁的一天,那天她得到了青少年读本的通史类书籍,正好看到霍去病,不是很懂这首歌的深层含义,纯粹觉得很酷,抄了下来,署了名。 妈妈觉得她画得很有神韵,塑封保留,打了个金丝红绳的流苏搭配。这些年塑封都换了好几次,流苏也有点起球,白蔹还是走到哪里就把这枚书签带到哪里。 十岁小霍果断认出了署名那两个字。 白蔹这边只过去了一个月,他那边却已经过去了一年,“白”笔画简单,“蔹”字本身他上次醒来时就没完全记住,时间长了印象更模糊,不过两个字作为名字同时出现,他马上识别出来。 给他看就是为了教他发音,白蔹指着书签上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白。” 小霍跟着念了一遍,很是古怪,像猫学人说话,添加了一些没必要的拐弯和气声。第二遍,好很多。第三遍就没有偏差了。第四遍字正腔圆,清脆悦耳。 白是父亲的姓,即使父母离婚那阵,妈妈也没想给她改掉。后来他们复婚,就更不必说。 等到经济独立,再后来远离他们,能改倒是能改,可社畜要改名太麻烦了,学历学位社保户籍等等一万个坎儿,但凡有点什么事,就需要出具一万个“证明我是我”的文件。 “蔹。” 这个字的发音对小霍来说似乎比“白”要容易,重复两次就很好听了。 说来好笑,第二个字本该是“连”,因为妈妈姓连。当时的户籍录入还是手抄为主,户籍警不知道是口音问题还是笔误,写成了“敛”,入学前更换新户口本,是电脑录入了,却错打成了“蔹”。 已经拿到的户口簿再改,录入员嫌麻烦敷衍过去,妈妈又是个没脾气的人,就这样,她顶着个长得一点都不好看的中药名字,混到了现在。 清热解毒,消肿止痛,凑合吧。 记住了这两个字,白蔹让他称呼自己,他还是不肯,在笔记本上写了古隶书的“姊”。 不懂这是不是古代人的尊卑意识作怪,白蔹重新写了简体字的“姊”,教他念了一遍。 “白姊。” 他无师自通排列组合,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她,让她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不管怎么说,本命自发自觉管你叫姐,实在是很难不笑出声。她想把小霍抱起来转圈圈,伤腿一动就是一下抽疼,仿佛在说不你不想。 白蔹把笔记本翻到小霍来时默写的那篇汉赋开头,圈出他的名字,也转译成简体字,教他知道读音。又拎出“霍”字,前面加个凑足音节“小”,让他明白“小霍”就是叫他。 小霍还记得他此前提问的消毒水相关问题,可是这个解答起来太复杂也太麻烦。 白蔹用专业的术语倒是好解释,用非术语解释清楚本身就很难,还要用非术语让一个没有任何现代医学体系常识的古代人,甚至是个小孩,能听懂,这难度就上天了。 方便起见,她把双氧水、生理盐水和碘伏的功能合并简化为“去腐生肌避免伤口红肿发炎快速愈合”,水胶体不提“湿性愈合”“减少痂皮生成”、皮钉不提外科缝合,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说。 幸好小霍似乎顺着她解释双氧水的思路发散思维,自己就意会了。 社交软件的提示音响起,不知不觉好友说的一小时已经到了。 白蔹打开聊天窗口,接收一份大小为3M的PDF,一百多页,吃惊地发现这居然只是个计划书,附录参考书目与道具全都需要她后续添置。 细翻内容,总则、前言、目录、正文、参考资料五脏俱全。 ……一小时能做出这种详细程度的计划书,真的是人类能干到的事吗? 以前好友需要帮助时,她也拿出写论文的劲头做过一份攻略,忘了用时多久,肯定没有这么不科学的高速。 聊天页面的侧边栏又有传送中的离线文件,居然是幼儿早教“小手撕不破”系列的电子版。 白蔹无语地下载打印,她的打印机是彩打,打印过后装订成册,一堆文件里面还夹带了一份拼音字母表,正好塑封给他。 小霍这孩子可能是天生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性格,到底年纪小,白蔹还是能感觉到一些,他看打印机、塑封机时也震惊,不过没有他上个月来时什么都能让他震惊的样子了,可惜。 可惜归可惜,白蔹给拼音字母表打孔上挂绳,让小霍先拿着,从抽屉里翻出来无痕挂钩,琢磨着挂在书房哪里不碍事又方便使用,怎么都不合适。 扭头想问小霍的意见,字母表和人一起不见了。 仰望一眼电子钟,又是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样子,上次的伞掉在地上,这次怎么把字母表带走了。 她不懂上古语音和文字演化史,就想知道: ——让小霍拿着那玩意儿回去,不会闯祸了吧? 6. 第 6 章 第6章元光四年 元光四年,卫夫人诞育了她的第三个女儿。 在这一年中,皇帝喜提死舅舅,还一死死俩。 虽然有一个是舅公,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大汉以孝治天下,窦婴死后孝文窦皇后的余波就此消泯,多年媳妇熬成婆的王太后也缩回了本来可能会效仿婆母的触手。 皇帝亲政日久,威望素著。 陈皇后已经失势,正在研究一些封建迷信乃至于橘色的手段重新赢回丈夫的爱或宠爱。 馆陶大长公主向来识时务,十年前绑架卫青失败反遭侄子兼女婿打脸,之后她就专心和小鲜肉玩游戏,偶尔给女儿的大型封建迷信求子活动提供一部分资金支持,没再可劲儿折腾过卫家人。 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皇帝年近三旬,子嗣三人悉为卫夫人所出,陈皇后与其他宫人连根毛都没有,卫夫人及其家人愈发如日中天。 而这一切,都和霍去病梦中的仙人无关。 也不能说完全无关,白蔹的血缘要是能成功上溯两千年,肯定有祖先在这个时代存活过…… 但现在还没有汉朝人知道,他们以为的仙人,不过是两千年后的普通社畜一只,既不能长生不老,也不能白日升天。 当卫青带着霍去病求见皇帝时,皇帝一听沉稳人设的卫青这么急,马上就猜到有好事,热情接待小舅子和大外甥,特别是看到呈上来的稀罕玩意儿时。 拼音字母表,五个字,他一个都不认识。 下面的声母和韵母,全是些圈圈套圈圈的鬼画符,更不认识了。 去病也没来得及认识,仙人刚要传授这天书何解,他就醒了。 失望的皇帝只好回归事物本质:研究起了天书的材质。 彩打A4铜版纸,6丝PVC塑封,6mm打孔机打孔,挂绳是普通的红色涤纶绳,从零食礼盒上拆下来的吊带。 汉代人不理解原理所以惊奇的东西:彩打、铜版纸、PVC、涤纶绳、涤纶绳头的塑料绳花。 打孔机的原理倒是好懂,绳子从新石器时代就存在出土文物,汉朝人当然更不可能不懂它的作用。 纸成为官方公文载体差不多要在魏晋以后,东汉蔡伦等人将其改进之前,基本不用作书写用途,长得和铜版纸也几乎没什么相似之处。 彩打过后的塑封铜版纸特为尤甚。 以至于在十岁小霍将其制造过程描述为“一个黑嘴白底小兽吐出来”后“另一个红眼灰白小兽吞吐”,在座诸位没有人觉得他说得离谱,人间帝王诏令全国悬赏那两种小兽。 ……估计他就是找韩嫣和李延年都没这么积极踊跃。 当然,他哪怕把搜找范围扩大到西域与南疆瘴疠不毛之地,也没能找到小霍说的黑白小兽。 倒是找到了秦岭大熊猫和白化中国犀牛。 苦求无果,皇帝终于想起来问问小霍,仙人同意收他当童子没有。 这个小霍倒是很肯定,白姊对他的喜欢程度仅次于黑猫,超过了白猫。 不过他没法说,他要是说了,皇帝的下一个诏令不是让他求当仙人的童子,而是和白姊的黑猫争宠,这合理吗? 不合理,但很像这位陛下干得出来的事。 连十岁小孩都知道,他们陛下在寻求神仙之道方面,有着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执著。 小霍生性沉默寡言,言必有中。所以他轻易不会扮演吐槽役。 卫青多数时间,是被太史公阴阳“和柔媚上”的好脾气,皇帝试图教会外甥跟仙人谈条件,忽悠仙人来大汉,外甥只给皇帝两只耳朵,对皇帝的高论不发表任何评价,他含笑旁听。 直到皇帝拉他敲边鼓。 点亮了“物理说服”技能但是没太点亮“语言说服”技能的天子近臣苦笑,还在组织措辞,跪坐在一边小小一只的三尺之童仰首昂然道: “白姊笃爱甚,我必妻之。” 皇帝以为自己交涉成功,被十岁小霍放的卫星逗乐,笑骂道: “黄口小儿,‘笃爱’还不够,还要‘甚’?卫卿,好好教他骑射,我看他什么时候能把大雁送出去!真的能成,朕给你主婚!” 卫青笑着应承,还替外甥辞谢两句。 皇帝遣人传卫夫人过来见见兄弟,恰在此时,卫夫人到了,听皇帝讲述前因后果,捧场摘下发髻上的华胜,交给小霍让他当礼物。皇帝见了,也赏赐金玉首饰种种,于是这场小聚宾主尽欢。 7. 第 7 章 第7章 12月1日 往年的十二月份已经下过雪了,白蔹记忆里最早一年是十月份,不过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晚。 立冬、小雪都是晴天,大雪下了小雨。 也不知道冬至会不会下雪。 要是冬至也下雨,说给上小学时的自己听,恐怕都会被当成不好笑的笑话。 白蔹住的33层是顶楼,不知道开发商是怎么一拍脑门作出的最大容积率决定,她这个号称跃层的房子,楼梯通往平均高度不到一米二的阁楼。 倒不是每一处都不到一米二,外面设计是平改坡,内部最高的位置有一米八,最低的位置半米左右,屋顶有可以打开的双层玻璃窗户,但是因为这个窗户的斜角特别大,没法挂窗帘。 她入手的时候,前房主把阁楼装修得跟中式恐怖游戏的藏尸之地似的,不过房子整体画风都是古典中式时也不违和,白蔹改装成北欧性冷淡风以后才显得违和。 平改坡的阁楼冬冷夏热,光照时间与强度都远远超出白蔹的承受能力,并不适宜她的生存。 她又不想让别人出入自己家,分租出去这种一举两得的好办法也只能无限搁置,最终结果,就是清理一空,四白落地,楼门一锁,当作阁楼并不存在。 除非它夏天漏雨。 现在这个不存在的地方传来了脚步声。 大半夜。 白蔹从报表的数据之海里抬起头来,一脸懵逼,扭头看一眼表,晚上十一点整。 试图将楼上的怪声理解为“无人楼板为何出现弹珠声”的走近科学式解答“木板/多孔板/水泥老化断裂声”。 尝试失败。 毕竟弹珠声一般不会在锁着的门内侧,一边敲门一边喊“白姊”。 是小霍吗? 白蔹思索片刻,又看了一眼表,他前两次来都是白天,虽然也让她受到了一定的惊吓,但两次加一块都不如半夜一次大。 虽然包括春晚在内的现代计时习惯把零点作为新的一天开始,但实际上“时交子时”指的是十一点整[见注]。 在她以前的二十五年人生中,一直都是个铁杆般笔直的唯物主义战士。 可是反穿越这么不科学的事都发生了,半夜鬼敲门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所以她把注意力重新投注给显示屏,并调整了音响的音量。 ……恶霸白那个混蛋闲着没事去擦擦玻璃不好吗!怎么居然和阁楼下来的不明人士嗷呜喵呜大声攀谈起来了? 白蔹愤怒地摘下耳机,去审判那只吃里扒外臭不要脸的臭猫。 结果发现黑猫也静悄悄地蹲在楼梯扶手上,观察白猫和声音很像小霍的不明人士对话。 不明人士的语气不愠不火,敲几下门,喊一声“白姊”,后面跟着的半句话听不懂,听多了能听出来是疑问句,好像在问她在不在家,或者请她开门。 为了预防门后的人给她个开门杀,白蔹摘下书房电脑桌脚边挂着的消防斧,一边慢慢爬楼梯,一边无声无息地举起消防斧,以对她来说称得上“亲切”的态度小声确认: “小霍?” “白姊,xxxxx。” 门后的声音还是似是而非,怎么说呢,虽然小霍和她相处加一块不到半天,但他的声音是那种非常清脆悦耳的童声,性别还不是很明显,反正不会是忽高忽低一只走了音的小提琴。 西汉好像还没有小提琴,更正,好像一把走了音的竽。 ……虽然白蔹的历史水平并不包括“西汉前期乐器一览”,但她上过小学,学过课文《滥竽充数》,知道竽是一种在春秋战国时期(哪个王忘了)就存在的管弦乐器,由著名的东郭先生演奏。 她也是在把小霍放进来以后,这么和他讲的。 小霍无情地嘲笑了她,指出《韩非子·内储说》里面滥竽充数的是南郭先生,东郭先生是谁他不认识。 白蔹有点意外他写出“韩非子”三个字,她不太记得韩非是谁,凭直觉认为是西汉开国功臣,因为那句“不在天地间杀我、不用兵器杀我”最后被吕后派人勒死出名,成为了吕后恶毒残暴形象的又一证明。 小霍也意外她对汉初辛密乱七八糟的认知,纠正她没有这么回事,淮阴侯身死族灭是因为谋反泄密,酂侯与高后诱杀他有高祖背书,高后称制后崇尚黄老之道,未闻残暴事。韩非子是先秦韩国宗室,刑名法术大家,不是淮阴侯。 聊天的话几句话的八卦,两个人连写再猜花了半小时。 分辨古人的称呼对白蔹来说不比学一门外语容易,到最后白蔹也没认出来那个“酂侯”的“酂”是什么字、这个人又是谁。 她以前对历史没什么兴趣,觉得都是死了八百年的人的故事,没必要费神。最多了解一些烂大街的常识,过耳不上心,随听随忘。上学期间醉心学术,又有家事烦扰,工作以后拓宽了新的领域,需要开荒,更顾不上。 现在工作已经上手,又不想在小霍面前犯低级历史错误,已经在琢磨这个月抽空刷一下史记和前汉书,不说别的,至少要知道截止到他生活世代之前的事。 如果还有空,再继续了解他身后的事。反正他也就活了……啊。 可喜可贺她想起来淮阴侯是韩信不是韩非,一个军事家一个思想家。但过于艰难的对话让她失去了继续八卦的兴趣,掏出上个月小霍消失以后,准备的教学材料,开始教他普通话入门。 指望她多有教学天赋纯粹是想太多,她读研时帮导师代课是个能让学期末教务处的调查表格叫本科生刷负的暴君。 但凡走神聊天刷手机,就会跟不上她的思路,跟不上她的思路她是不会停下来等的,打扰了认真学习的同学还会被她开嘲讽。 跟得上的、认真的同学,如果能一直追上她的思路,却好像被她带上了高速,条理清晰、逻辑分明、环环相扣,接受知识的效率前所未有的高涨,有的人甚至有一种吞了哆啦○梦的记忆面包的错觉。 万幸她教的是个两千年也只出了一个的天才,所以教学计划的顺利程度简直可以用“突飞猛进”形容。 花了半个小时,小霍就速通了拼音。白蔹买的早教识字卡片拿来给他刷题,他还是对卡片与印刷上去的图片颇觉新奇,特别是白蔹端来真实的水果考他的时候。 现代熟悉的大量水果都经过历代的传入、驯化、改良,更有许多甚至是建国后才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它们两千年前的远亲并不长这样。 17世纪西班牙画家流传下来的静物图有西瓜,四百年前的,大小和高中体育课练习用的铅球差不多,红瓤但是籽多皮厚肉少,跟打籽用的那种不可食用瓜似的。 因为卫子夫的缘故,卫家迅速崛起成为汉武帝时期第一波起飞的外戚,卫青发迹晚,心态稳,没有久贫乍富的暴发户嘴脸,口碑甚好。 霍去病就算刚出生那几年家境还不算什么,换牙的岁数怎么说也有了类似天潢贵胄的身份,汉武帝喜欢他小姨妈、喜欢他二舅、喜欢他,打记事起他就算得上长安城的贵公子一员。 也就是说,他应该是在当时相当丰沃的物质条件里长大的,平民百姓难得一闻的珍馐美味,以及更加珍奇的蔬菜水果,他大概没少吃。 苹果的堂弟沙果、橙子的表妹橘子、远道而来的甜瓜、土生土长的桃梨李子等等,他都见过吃过,但他吃的见的,在白蔹的果篮面前,就跟李鬼撞上了李逵似的。 谁让他一步就跨过了两千多年的进化史,其中还包括两次科技革命以来人类科技日新月异的三百年。 白蔹上次就发现这孩子表面上看起来稳重,实则有颗挺皮的心,这次特意准备了对付青少年儿童的大杀器。 她上小学时被反锁在家里能自己看一天都不腻的是十万个为什么,现在的科普出版物更有吸引力。 当小霍准确地用现代汉语普通话念出了全部水果的名字,他被奖励了一部天书。 ……在他的世界观里确实是天书: 《DK博物大百科》。 点读版,附带一只点读笔。纸页充满了微缩识别码,点读笔点到哪里读哪里。 比起普通印刷版,点读版的图片清晰度要差很多,不过白蔹想想自己小时候曾经发自内心认为生化危机的回眸一笑哥真实得呼之欲出,那博物大百科让初次见识照片的古代人瞧瞧看,画质也肯定不是问题。 岂止不是问题,高年级小学生年纪的小霍直接沉迷进去,开篇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虽然和他想的不一样,不过在神鬼文化盛行的汉代,新的关于天体的学说完全值得一阅。 作为信息传播的载体,这部书上,他很多字不认识,很多音听不懂,连高清图片都和他熟悉的汉代屏风、壁画、帛画不同,但有些东西是共通的。 顺着树状图看生物进化分支,跟着目录学阿拉伯数字,竖起书本随意翻页,每一页都那么惊艳而栩栩如生。 白姊的赠礼和白姊的人一样神秘,翻不尽,读不完,眨眼又是新的一页。 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这部书。 但是这部书还是没能跟他一起被刷新掉。 两个小时一到,灰姑娘的午夜钟声响起,南瓜马车、晚礼服、宴会都在顷刻间消失。 白蔹脸上不自知的笑意也随着厚重书本落在书桌上的声音消失。 手脚麻利地合上书,塞到新买的书柜第一层玻璃橱窗后,翻了翻并不凌乱的桌面,没有找到点读笔。 白蔹陷入沉思: 到底是什么东西才能让他带走? 以及,也不知道下次小霍再来,还能不能记得今天学的拼音、简单词汇、高频日常用语和…… 和“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来把花生仁儿”。 ……后面这句顺口秃噜出来的俏皮话还是忘了吧! 8. 第 8 章 第8章 1月1日 白蔹在厨房对着煮成一锅马赛克的面条陷入沉思。 刚才一心二用,一边煮面条一边接电话。 对面告诉她的不是什么好消息,打给她的也不是什么好人,非要概括的话就是一个“爸爸爱你”的口号喊得震天响的男人,不知怎么弄到了她现在的手机号,假模假样嘘寒问暖。 然后告诉她,她妈又有了,六个月。 很想念她。 但凡她还有一点孝顺,还有一点良心,还有一点记得小时候她妈一个人带她那几年艰难谋生多么辛苦,也不该在她妈想她想哭了的时候还滚到天南海北不回家。 最后的理智让她记得关掉燃气灶开关。 神情恍惚地飘出厨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飘窗,手机朝下掉在地上,钢化膜没事,里面的屏幕碎出了蛛网裂纹。 ……白猫还很自觉地蹲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啃着碎屏右上角。 咔,幸存者钢化膜也壮烈牺牲。 是时候换个手机了。 也是时候再换个卡了。 她面无表情地想,去书房拿来本子,一项一项地记现在这个手机号绑定过的全部东西。 绝大多数可以通过手机APP改绑,一小部分要去柜台,唯有必须用手机号注册、也只会绑定那一个号码的网站,不管承载了多少记忆或者更多,也到了不得不转生的时候了。 这就是她不玩手游的原因,绑死了没法跑路。 白纸黑字灰色条格,工整干净的字迹逐渐填充。 写完一系列“xx银行预留手机号”,写到某视频网站,她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头。 黑猫把猫草叼过来了,迎着她的视线,还用湿漉漉的黑鼻头拱了一下,粉色的巴掌大小盒子扣倒,花土碎屑撒在她的拖鞋上,弄脏了她的白袜子。 ……好像是让她吃的意思? 白蔹茫然地抱起黑猫打量。 飘窗的窗台不高,也就一尺。黑猫被托着抱起来,抻成长长长长的一根猫条,就像炸糊了的油条。 尖尖的猫耳朵抖了抖,黄澄澄的猫眼写满了魂游天外中勿扰。 ——谁也不知道一只猫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她听到了笑声,再次抬起头,这次映入眼帘的倒不是小哪吒了,而是一只清风明月。 西游记里五庄观大boss镇元子最小的两个徒弟,白蔹从来没分清过谁对谁。 童子头的小霍比上次来明显又高了一些,正笑着和她打招呼,笑容轻松恣意,有着校园里不知愁的孩子们特有的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可眼神不像刚到的样子。 也不知道他来了多久,看了多久。 白蔹有心说点轻松的话题活跃气氛,再三勉强自己勾起嘴角,都失败了,也就只好在小霍俯身看她时,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拉低,摸摸他的头发。 也不知道他们家的头发是怎么长的,发量大得能羡慕死她的程序媛网友,摸着手感跟塔夫绸似的,又浓密又丝滑,一点都看不出毛躁蓬乱,忍不住感叹一句: “美哉秀发。” 好像哪里不对。 小霍察觉到她冷肃的气场消褪,直起身来打量她,发现她粉面桃腮一脸尴尬,没有说破,掏出点读笔,告诉她这玩意儿不出声了。 白蔹还沉浸在说错话的尴尬中,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没注意听小霍在说什么。 那句台词她无数年前看的艳本里,汉武帝初遇卫子夫,勾着人家下巴摸着人家头发说的调情之语,画面描写在她印象里很唯美,她又是个情窦初开岁数的中学生,就一直记到现在。 小霍重复了一遍问题,这次他说得更慢更清晰,是普通话日常用语,现代四五岁发育正常的幼儿园小孩都能表述清楚的“点读笔,无声,无光。” 巨大的惊喜迟来地击中了反射弧临时性变长的白蔹,小霍的语言天赋未免太好了吧! 从小霍的场景介绍来看,一开始应该是没有点读笔配套的具有识别码的书籍,所以只能发出开关机的音效,后来没电关机,一年时间足够这种电子产品电池坏掉,问题不大。 上个月她痛苦地生啃了史记等史料与小霍有关的原文,确认文言文功底真的全都还给中学老师了,认命又去看了白话翻译,顺着白话翻译翻到了一万个本子……呃…… 总之,她进一步确认了,她对后妃争真爱之类的话题没有兴趣,对幻想成为封建社会统治阶级一员也没什么兴趣,类似这样的文本都可以直接跳过,还是愉快地研究身边这只少年儿童未来的战斗力吧! 在那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厨房里还煮着面呢!关火了吗?没关的话现在泡沫肯定要溢出来流得哪里都是了…… 她像踩了爪子的猫一样蹿去厨房,小霍也迈步跟上,两人一起观摩了煮到半生不熟浸泡成黏糊糊不成型的糨糊面,面面相觑。 白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正常社交能力却没什么问题。 她是个在推不掉的团建聚餐场合,为了避免别人和她搭话,能够举起筷子从头吃到尾,丝毫不在乎其他女同学女同事是否只略动两三口的气氛杀手。 因此她若无其事地捂住小霍的眼睛把他推出厨房,端着锅出去,使用道具【抽水马桶】完成对失败任务道具【糨糊面】的毁尸灭迹工作,回来洗锅重新烧水下了二两面条。 ……更正,下了二两以后马上想起还有个正好赶在饭点来的小孩,追加半斤,并多煮了一个鸡蛋。 面还在煮,门铃的可视电话响起,蛋糕店的配送员在楼下。 放配送员上楼,接过包装漂亮的盒子,拎到厨房放在餐桌上。 餐桌上盖着防猫罩,白蔹揭开罩子给小霍看一眼,是荤素两样卤子,一碗炸酱,六样菜码,一碟芥末拌三丝,一碟南味素什锦,一碟皮蛋豆腐,半斤酱牛肉。 小霍当然不懂这样一顿饭对白蔹来说丰盛得不同寻常,更不知道唐代后才有的“长寿面”习俗。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白蔹用凉水给鸡蛋降温以后,拿到卧室床上滚了滚,分配她自己两个,给他一个。 鸡蛋在他眼里不是稀罕东西,不过分配鸡蛋前明显是什么特殊仪式,观她神色,必然是祈福。 荤卤主料五花肉、虾仁、土豆丁、面筋块、香菇丁,素卤主料西红柿、土豆丁、香干丁、黄花菜丁和木耳丁,两样都是出锅前飞蛋液、加水淀粉。 肉食在他那时候的百姓的餐桌上难得一见,对他来说也稀松平常。 常吃的有狗肉、羊肉、鹿肉、鸡肉、鱼肉,吃法有烤着吃、煮着吃、蒸着吃,受限于技术水平发展程度,家庭小炒反倒是不会出现的做法,现代调料就更新鲜了。 六样菜码是菠菜段、胡萝卜丝、绿豆芽菜、圆白菜丝、芹菜粒和炸面筋丝,芥末拌三丝是芥末油拌的火腿丝、黄瓜丝、粉丝。 第一次见识的东西,但凡不是特别糟糕,总是更容易戴上滤镜。 模仿白蔹拌好这顿丰盛的打卤面,小霍吃得开心。 他的吃相也很神奇,不是那种细嚼慢咽一口咬33次的斯文,却有种斯文的美感,与此同时速度如同秋风扫落叶,给他尝尝味道的一小碗没一分钟就进肚子里了。 让客人自己添饭不合适,白蔹刚打算接过碗再给他挑点面条,谁料这小子一点都没拿自己当外人,知道她这里不存在侍女啦小黄门啦之类的专职服务人员,稍微略显违和地站起来亲自续碗去。 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西汉的宴会还处在席地而坐阶段,日常起居都是在席子垫子上,小霍不习惯的可能是坐在椅子上吃饭,幸好小霍捧场,一副这顿家常菜很好吃的架势。 白蔹今天特意做的一桌子菜,当然不是她一顿就能吃得掉的分量。只不过今天日子特殊,就算自己过也值得好好纪念,大不了吃剩下的放冰箱慢慢干掉。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青春期小朋友来了可太好了,剩菜概率大幅度降低。 一起吃饭时要是有人吃得特别香,其他人也很有可能受到传染,胃口大开。两个人风卷残云地差不多扫荡了满桌的菜,面条也消灭得七七八八,放下筷子歇一会儿。 发现小霍在研究蛋糕盒子,白蔹会错了意,以为小男孩饭量大没吃饱,就打开了原计划当晚饭(宵夜)的蛋糕,插上26根细细的花纹蜡烛,一一点燃。 大白天关不关灯没有意义,白蔹跳过唱歌的步骤,双手合十闭眼许愿,在这一步卡住了。 为难地睁开眼睛,发现小霍在学着她的样子,合十闭眼,而且表情比她严肃认真虔诚多了。 好笑地跳到倒数第二步,快速吟唱一句“生日快乐”,因为自我感觉这样做好像有些幼稚,不好意思地拔蜡烛准备开动,双手快出残影。 有段时间跟妈妈一起过,经济拮据,巧克力是难得的昂贵零食,即使长大成人,也是她最喜欢的安慰剂。 这次订的蛋糕,就是巧克力面包胚、巧克力奶油涂层、浇巧克力脆皮、点缀巧克力花朵图样的热量炸弹。 追求热量,喜欢油炸、喜欢糖分、喜欢甜品,是人类从远古就写入基因的本能,蛋糕的甜香味对小孩子的吸引力尤其强烈。 她已经不记得了,小霍在她家吃过一块黑森林慕斯,此时嗅到熟悉的香味,还是加浓加强版,就算刚才吃撑了现在也会饿,何况他确实没吃饱。 两只猫都被无情地关在厨房的玻璃门外面,一只站起来试图用前爪开门,一只喵喵咧咧骂了不知多难听的屏蔽词。 白蔹吃了几口蛋糕,确实战不动了,让小霍继续,她起身给猫开了两个罐头倒去猫食盆,在客厅溜达两圈消消食,回来再战。 回来时小霍把自己吃成了另一只黑猫,巧克力滚了嘴边一圈不说,还沾上了脸颊和额头。 太可爱了,她笑出声,面对小霍询问的目光摆摆手,示意没事,继续吃。 却意外的听到了发音虽然不太准确,咬字却很清晰的祝福语: “白姊,生日快乐!” 并突然想起来似的,从怀里取出锦盒绸缎包裹的礼物送给她。 白蔹不熟悉汉服,也不熟悉首饰,认不出来那些钗啊、片儿啊、梳子啊、金子啊、玉啊,还有特别漂亮的青金石色有花有鸟有风景的大个儿钗都是什么。 真是的,怎么恍惚间似乎听到了些微不明显的陕西口音,白蔹笑得更大声。 礼物太贵重了,不应该收下。 每一件都那么精致,每一件都那么好看,哪怕是时尚绝缘体的极简爱好者,也几乎要被这些两千年前专门供奉最高统治者一家的高档手工艺品勾魂夺魄。 眼泪无声坠下腮边,滑过围裙防水防油的布料,静静掉落在猫猫拖鞋毛茸茸的面料里。 及时背过身去没让别人家的孩子看到这么丢人的表现真是太好了。 小霍又在背作文,朴实刚建的普通话里插入“巧舌如簧”的上古音,好好笑,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原来这些礼物是汉武帝借小霍之手给她的邀请函,核心思想还是希望她带着长生之法去汉代约个会,或者至少别总只召唤小霍一个小孩儿,他比小霍牛逼,各方面都是,仙人试试就知道了。 ……不是原话,指望一个古文半文盲正确理解汉赋可以归类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是小霍背的作文经过白蔹注水翻译的版本。 反正也是专门写给她的赋,她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既然这些首饰相当于邀请函的彩带、香水和音乐盒,那么收下也没关系,对刘彻来说肯定不贵重。 她心安理得地做好了收钱不办事的准备。 去汉代是不可能去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去的,一个月做两小时美梦挺美好,下半辈子都活在梦里是开玩笑吗? 刚看完的史记和汉书都在告诉她,汉武帝晚年就是一场大逃杀游戏,出门先迈左脚都可能冒犯到年老多疑的命运裁决者,一键返回复活泉。 发现她虽然收下首饰,可是情绪未见喜悦,小霍少见的略有踌躇,像是牙一咬心一横,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似的,递给她最后一个小锦盒。 是一枚小巧的印章,白玉料,雕着两条……狮子狗吗?翻过来是阴刻,白蔹用印泥盖出来研究,得到“宴蔹”二字——“蔹”是她的名字,“宴”是怎么回事? 仔细一看,字旁边还有拼音注音“qielian”。 白蔹拼了好几遍,再结合马王堆汉墓的避夫人印,猛然明白过来了,是“妾蔹”,汉代女子自称谦辞+名字的私印。 字体也很眼熟,就算不是小霍刻的,模板也肯定是他写的。 这么用心的礼物有年头没见到过了,特别喜欢,特别高兴,尤其是之前的骚扰电话给她带来的负面影响还在持续的时候,她心软得不可思议。 一时喜不自胜,抱着小朋友在他脸上亲了好几下,才坐下来继续研究这枚小印章。 应该就是小霍亲手刻的,线条生疏,好几处用力过度的磕伤,比起各种首饰,卖相算不得好,怪不得拿出来之前会犹豫。 ……等等,所以那两条狮子狗,不会是…… 哈哈哈还是给他打印一张蠢猫们的照片收藏吧,刻成狗太离谱了! 要不要给小霍也买个手机呢? 不行,他老家没有基站没有信号塔,手机和板砖的区别也不是很大,还不如板砖结实。 研究够了看看他在做什么,发现他耳朵红红地抽出她书架一本书,还没翻开。他站的那个书架放的好像全都是她大学时期专业书,不过他手里那本怎么那么旧呢? 定睛一看,封面八个大字: 《汉宫二十八朝演义》 使不得! 白蔹如同瞬间掌握缩地成寸术,倏然现身在小霍背后抽出这本书,反手递过去一部《老子》,再把抢来的书掖进键盘底下。 小霍:? 小霍同学的眼神写着,他需要一个解释。 白蔹若无其事地搬出第二把椅子,放在她的电竞椅旁边,招呼小霍同学坐过来,打开教学大纲上次夹着书签那页,继续之前的学习进度。 不幸的事发生了,这次小霍不肯配合,他准备皮一下。 9. 第 9 章 第9章猫的名字 客厅里的巨大声响打断了小霍的计划,白蔹打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背后藏着消防斧,耳朵贴着书房门仔细听动静。 没有脚步声。 声响也不是大门方向传来的。 她挂上防盗链,缓缓打开书房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观察客厅发生了什么变故。 还好,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区区壁挂式空调掉在地上而已。 藏好消防斧,摘下门锁,撸胳膊挽袖子,狂暴化冲出去骂道: “小玉!你给我滚出来!” 白猫早就不知道藏哪里去了,黑猫本来就胆小,白蔹动静大点都会害怕,何况是空调落地的声音。 找不到罪魁祸首,白蔹克制着脑门暴跳的井字,研究空调的伤残等级。 电线是跟着一起下来的还好,排水管在墙上堵着墙眼,与机体脱节。白色塑料外壳摔裂成两半,搬起来时能听到内机里面小零件的碎响。 总的来说,这台1.5匹的三级能耗便宜货,基本上可以宣告三鞠躬出殡了。 今天的损失已经够多,也不在乎这一个。白蔹气得脸色煞白,到处翻找白猫。白猫平时很会耀武扬威,欺负人欺负猫欺负扫地机器人,这会儿闯了祸,倒是很会藏。 小霍不知道空调是什么,在第一次来九岁时的他的理解里,这是个会在冬天吐出热气的神兽。 现在他不那么小了,眼里的神秘主义滤镜薄了不少,尽管还是不了解现代机械,可看出来空调摔坏了又不需要多理解它。 他把不让他看的那本书忘在一边,帮白蔹找白猫,听白蔹一声声喊“小玉”,问那是不是白猫的名字,顺便问一嘴黑猫。 想想“赤豹”,再想想“文狸”,“小玉”是吴王夫差女,西王母侍婢,用来当爱宠之名,亦无不可。 却见白蔹煞白的脸色转变成通红,看起来相当难以启齿,怎么,莫非在此处仙境,小玉不是好名字? 放弃了徒劳无益的找猫行动,面色恢复寻常的白蔹颓然地把自己摔进沙发,顺着不规则黑白格纹的垫子往下滑了几寸,招呼小霍坐在她旁边,介绍道: “还没给你说过猫的名字吗?它们两个是一胎生的,母猫主人和我都不会看猫崽子公母。小玉,就是白猫,小时候长得好像雪中精灵,毛色雪白,一眼黄一眼蓝,古灵精怪,所以我给取名叫‘林黛玉’……哦你不认识林黛玉,她是个类似西施的病美人,极有文才。” 说到这里,她面上血气再度上涌,羞耻得难以自抑: “谁知道过了两三个月,它公猫的样子就很明显了。给它们打疫苗还可以我自己来,八个月带它们去做绝育,宠物医院一听这个要拆蛋的拆家超凶恶霸公猫叫林黛玉,笑声差点把房顶掀了。……就叫小玉吧,我不想再提它大名了。” 各种现代用语小霍听得半懂不懂,不过事件经过听懂了,白姊带着她的猫去猫医馆治病,猫却大闹医馆,大夫问猫名字,与病美人同名。 他没能get到笑点在哪里,好在白蔹也没在给他讲笑话,一不做二不休地说起了另一个白猫笑话: “小玉生下来时是一窝里最大的一只,别的猫崽子争奶都争不过它,长牙也早,咬得猫妈妈受不了,常常哺乳到一半就起身跑走藏起来。” 这几句话小霍理解起来没有难度,还是不太能get白蔹想要表述的意思,目光相询后续。 “然后它就把一窝生的四个兄弟姐妹都揍了一顿,好一朵纯天然无公害的白莲霸王花!那时才一个巴掌大,牙还没长齐就看人吃饭眼馋,哭着喊着要吃人的饭,分给它的肉块又咬不动,馋得嗷嗷哭。” 小霍想想他所见的膘肥体壮浑身腱子肉的白猫,到现在还每次都能气得白姊咬牙切齿,跋扈性格幼崽时期就初见端倪,偏偏名字是个柔弱女子,不觉莞尔。 他弯腰把藏在沙发底下听他们聊天,露出个猫猫头的黑猫揪出来,随口猜测: “它叫什么,也是美人么?” 白蔹很自然地接过“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为什么四脚离地”而发呆ing的黑猫,放在腿上顺毛撸。提到黑猫的名字,她眼中浮现出一种狡黠的快乐: “它叫汤姆,不是人,是只猫。” “汤姆?” 这个发音小霍念起来有些怪异拗口,想到白猫的小玉也只是小名,问起黑猫。 白蔹笑嘻嘻地答道: “汤姆是昵称啦,它全名叫‘托马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白’!” 小霍:? 小霍试图模仿。 小霍舌头打结。 怎么会有这么冗长奇异的狸奴之名!他就听得懂最后那个“白”。 白蔹乐不可支,自从接到不请自来的骚扰电话以来,持续一天的低气压冰雪消融。 她不再为难小霍,揉揉他的发顶,告诉他: “记不住也不要紧,平时我喊它们都是喊小黑小白。” 她刚发出最后四个音节,黑猫刷地一声,两眼放光地看着她,白猫也从沙发垫后面(!!)狭窄的缝隙里钻出来,呜哩哇啦地跟她闹。 小霍眼疾手快,揪住白猫的后脖领子,他有打猎常识,知道抓着这样小兽就不会挣扎了。 但是白猫已经不是小兽,而是一只拆蛋多年的恶棍,它下半身扭动几下,后脚不知怎么就绕了大半圈蹬在了小霍胳膊上,快速蹬了四五下,小霍吃痛也没撒手,下意识抓得更紧,抓得白猫翻出眼白。 白蔹制止得足够快,发现小霍抓白猫马上就放下黑猫,准备空出手接白猫。 没想到白猫对她就不客气,对别人更凶,当她分开小霍和白猫时,短短几秒内,猫已经处在激惹状态,扭头差点咬住她虎口。 她抄起沙发垫捂住应激的猫,扯过沙发背的罩布兜起这只发出威胁性的低沉呜呜声、还不断哈气的破猫,把它兜到锁着的杂物间放着的猫箱里,外面盖上藏青色小毛毯,关门出去。 炸毛的白猫在黑暗狭小的空间放着不管,自己就会消气。这期间不能看它摸它,最好也不要和它说话,还要隔开它和黑猫,不然它会撕咬怂怂的黑猫撒火。 小霍年纪小,按说正是好勇斗狠的岁数,居然没有很生气。白蔹能感觉到他有些不高兴,可从他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白蔹要看看他有没有受伤,他不肯。问他是不是在生猫的气,他冷笑: “我虽不才,还不至于跟一头畜生计较。” 不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白蔹拉高睡裙下摆,给他看看之前那几道伤口留下的印记哄他: “别置气啦,我手法还可以。你看,四个需要缝合的伤口,一条疤都没有,现在还看得出来么?” 她不是瘢痕体质。两个月时间,擦伤的那几个小口子已经完全看不出了。缝合的伤口拆掉皮钉又养了这么久,只有浅浅的深色,与周围白皙光洁的皮肤稍有区别。 小霍本来也不是在担心受伤,或者正如他所说,和猫置气。 他不高兴的点在于,又没有屠熊搏虎,区区一只狸奴都没能打赢,对跟着舅舅学过骑射的自己很不满意。 既然白姊坚持,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不再拒绝,任白蔹卷起他的袖子观察猫后腿蹬过的地方。 他来的时候也是冬天,绫罗绸缎的衣服穿了好几层,有效卸去了不少力道。白蔹的猫从不外出,疫苗齐全,每周都会剪指甲。 对光检查小霍的胳膊,没有出血点,没有皮肤破损,肿起了三道檩子,用不了一小时就会好。 白蔹还是不太放心,到底拉着他去冲洗消毒。这种不疼不痒的损伤她目测是皮肤划痕阳性,问小霍,以前也有,程度轻微,不碍事。 所以白蔹用的消毒设备是预装氯己定的棉签,之前开封的那几瓶用的用扔的扔,搁到现在早过期了。 小霍发现这种水和之前白姊拿的那几种颜色不同,再次问起消毒液的事。 现在可以直接和他进行简单对话了,可是白蔹还是没法在不涉及现代医学微生物概念的前提下解释清楚,这种开封后七天内就要过期的东西也不方便给他打包。 但她打包了别的,她觉得小霍应该会喜欢的东西。 涵盖地质、矿藏、水文、植被等各项在内的自然地图集,以及一些黄河改道记录与治理史。 果然是天生军事家,小霍对地图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之前那些对他来说新奇有趣的东西他也有过兴奋表现,跟面对地图的狂热比起来,就像“礼节性喜欢”和“真爱”的对照似的。 白蔹的绝大多数地理知识已经还给高中老师了,基础还在,看个自然地图还是没问题的。 简单讲了讲比例尺、方向、图例,等高线、等深线等等现代人都知道的概念,小霍学这种东西又是一遍过。 当在小霍接下来的连续几个问题中意识到,他重点关注的地方是匈奴时,白蔹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不愧是他”的感慨。 ……可她对匈奴的了解真的不多。 上个月囫囵吞枣的历史补习,顶多了解了匈奴是秦汉背景中阴魂不散的反派boss,最后莫名其妙就失去了出场机会。 她了解的重点事件:秦始皇时期“却匈奴七百余里”,刘邦“白登之围”,冒顿单于“鸣镝杀姬”、调戏吕后,汉武帝时期卫青直捣龙城、霍去病端了王庭老巢…… 后面就不了解了,她甚至不知道三国时期著名背锅侠“西凉马腾”打的是不是匈奴。 现代人有个方便之处,遇事不决可以当场搜索。 小霍这次没跟在她身后看她上网查匈奴的前生今世,抱着地图集舍不得撒手。 当白蔹在无数垃圾信息无效信息中大浪淘沙,仔细翻找用得上的信息时,忽然意识到书房少了什么。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从显示屏上移开视线。 一个人存在时,空间里是有“存在感”的。 哪怕彼此不交流,心跳呼吸声、人体热辐射、器官运行的微弱动静、一举一动带动的的气流变化,就算听不到看不到,也能汇聚成各种信息被捕捉收集。 绝大多数捕捉到的信息都被大脑筛选掉了而已。 白蔹喜欢独处,厌恶人群与喧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感觉到了“空”。 ……大概是手机坏了的缘故。 一会儿把新手机和空调的订单提交了吧。 在那之前,先去收拾收拾厨房的一片狼藉。 ——直到在外面反手合上书房的门页,她也没有回头。 10. 第 10 章 第10章 3月1日 窗外雪花簌簌,不是往年特别美丽的鹅毛大雪,而是水晶猫砂似的雪粒子。 落下来也不是颇具美感的轻盈飘飏,而是带着一股宣泄怒意般的泼与砸。 “撒盐空中”都差点气势,俨然有种夏日冰雹的迅猛暴躁之感。 今年天气好奇怪,暖冬外加倒春寒,年前都没怎么下雪。年后桃花都快开了,反倒下上了。 白蔹得出结论: “看来今天不适合请家政来擦玻璃。” 她换了手机号,换了社交软件的绑定号码,设置了白名单,通知新的联系方式的人范围比之前每一次都小。 就像搬家不管多远多少次,总会带走的物件,无论是否存在高额的经济价值,肯定存在着不可割舍的精神稳定器作用,有些人是无论跑到哪里都会留一线联系方式的。 黑猫后脚支地,前爪扒着鱼缸,狗狗祟祟偷摸喝水,抽空瞟一眼水底下的鱼,可能是在计算距离成功吃到鱼还需要舔掉多少水。 白猫在吹猫的风箱里骂街,中气十足,红光满面,一看就是刚过完年的样子,喜气洋洋。 白蔹往书里添加一枚叶脉书签,卷着书背着手,过去蹲下教育它: “白小玉!叫唤什么啊叫唤!就你会叫唤是吗?你猜猜有没有人爱在三九天洗猫?你知道我下班回来看到你白毛都变成红毛躺在一地红色不明干涸液体里翻着白眼伸出口条我他喵的是什么心情吗?你丫是只猫啊!土生土长有名有姓十二斤半的本地实心大白猫!猫有生啃火龙果的吗!猫有偷吃火柿子的吗!猫有把火柿子咬烂火龙果咬碎甩得满旮旯都是跟碎尸案现场赛的吗!你丫是噬元兽染了毛还是饕餮转世错投了猫胎?粉碎机成精啊你!你还敢闹!我也要闹了!” 今天其实是九九第一天,离三九已经过去一个半月了,但是没关系,小猫咪不懂数学。 她无情地打开手机图库,翻到某个没招谁没惹谁的凌晨三点的录像,按下播放键。 凄厉得如同被踩了脖子的鸡的尖叫倾泻而出,三秒后转为一声高过一声的阴森怒号,连绵不断的高音屡上新高,音色也从尚可忍受的尖锐变成芒针刺耳的痛觉刺激。 白猫在风箱里哑火十几秒,呜呜试音,停一秒,猛然发出一声恶龙咆哮,声震百里,怒气冲霄。 没错,它和它自己的录音吵起来了。 对猫进行了成功的方言版说服教育工作之后,白蔹心平气和,设置了单片循环,把手机塞到风箱底下,哼着小曲溜达回飘窗坐下,继续看书。 她特别珍爱那个用了快二十年的书签不见了,想不起来放在哪里了。 叶脉书签是读本科时做的,校园行道树,不认识是什么品种,在树底下看书叶子砸她脑门,叶柄戳的那一下还挺疼,心念一动就书签+1。 大多数时候,她很想得开。再喜欢的东西,越找越找不到,找不到就不找了,等哪天说不定它自己就会跳出来。不出来也早晚会忘掉。 忘了就没事了。 正哼到“viva o Manuel(生命万岁)”,恶霸白在它的录音声中火气越来越旺,从躺着骂街变成站起来骂街再进化到跳着脚骂街,撞翻了吹风箱,砸在了别人脚上。 没穿袜子没穿鞋的赤脚急急闪避,猫箱咣当一声掉地上,臭小白骂声愈发凄厉。 白蔹:…… 第几次了!她这点脸还够白猫替她丢的么? 忍不住摸了摸脸,还行,连胡子都没长出来,脸皮应该还挺厚的。 那就让它继续丢吧,习惯了。 起身去拯救大兵小霍。 小霍不知怎么和往常不太一样,沉默着从怀里掏出来一根树枝子给她。 白蔹接过,一手托着书,一手握着树枝,后知后觉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小霍是不是在偷偷看她的反应? 白蔹持续茫然,挥了挥树枝,除了系着一根绳子,也就是普通的干树枝。是看到她的阳台养了不少花,让她找个地方种起来吗? 她的反应好像让小霍颇有些意外。 他扶正吹猫箱,低着头不说话,比两个月前看到他晒黑了不少,耳朵尖发红。 ……能从他的举止中读出些微“腼腆”,白蔹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小白骂出幻觉了。 好奇怪啊,小霍来了以后第一件事不是和她打招呼,太奇怪了。 白蔹试探着挑起一个话题: “砸脚疼得说不出话?” 腼腆也好,忐忑也好,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小霍竖起眼睛瞪她,白蔹下意识把书抱在胸前退了半步。 通常情况下,她要是看到这种眼神,下一秒就该有一头白色的小型凶猛食肉动物扑上来恶龙咆哮了。 白色的小型凶猛食肉动物在吹猫箱里发出恶龙咆哮。 白蔹若无其事地把书放下,溜达去阳台,翻出来一只长颈细花瓶,以前养过几天十块钱一束的街边玫瑰。玫瑰凋零以后一直空置,正好插这个树枝子。 作为现当代非典型年轻白领,白蔹和她的绝大多数同事一样五谷不分。树枝子应该不算五谷,但她也不认识。 认不认识不要紧,倒水兑营养液,万一能养活呢? 波浪纹的透明水晶玻璃花瓶逐渐被营养液水浸成青绿色,折射着粼粼的水光,焦点是生机勃勃的碧色,就好像瓶中枯枝真的活过来了一样。 转身差点一肘子撞到小霍。 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去死寂剧组客串来着吗? 她现在看他已经不怎么需要低头、弯腰乃至于蹲下,方便了她两手扳着他的下巴,观察他的腮帮子有没有肿起来。 排除腮腺炎,让他张嘴看看扁桃体,他不肯,拧着眉头,几乎有一种恼羞成怒的神色,在怒视她。怒视了也就几秒钟,就成了一种连猴子都能一眼看出的挫败。 到底怎么回事! 小霍今天被小白上身了吗? 挫败什么啊! 白蔹捏捏小霍婴儿肥已经消褪得差不多了的脸颊,不知道小霍现在多大岁数,记得他之前自我介绍时是十岁,开始瞎猜十岁小孩能有的烦恼: “没写完作业被先生骂了?想买的玩具家里人不给买?”到这里虽然不太符合小霍的家境,但还靠谱,一直看小霍没反应,越猜越离谱,“往你舅舅床上放蛇被舅舅骂了?玩火尿炕被你妈揍了?” 小霍看来打定主意不理她,隔着猫箱蹲一边去逗猫了。 白蔹在他背后轻轻说: “地图还在书房,你的教材也在。我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 二月初她出了点事,回家的时候看室内监控,没人来过。 地图册小霍还是没带走,不知道是不是没来得及。和手机、空调一天下单的数码相机摆在地图册上,连同附的告诉这是送他的礼物的纸条一起,也没有动过的意思。 忘了那一刻是什么样的心情。 好像是靠着书房门框,慢慢滑下去,坐在地上,什么都没想地坐到白猫咬得满嘴都是黑毛,追得黑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哭唧唧来找她,才回过神来。 小时候很喜欢下雨天。肥皂碎末加洗衣粉盒子倒不出来的底儿加水兑出来的皂液,用一截精挑细选大小粗细正合适的芦苇管,吹出七彩的泡泡,轻轻一提,就能在空中飘好久。 就算是一个月一次的美梦,也该有醒来的时候。 特别大、能到西瓜那么大、特别漂亮的肥皂泡,再怎么喜欢,也会在落地那一刻,啪的一下碎掉。 按照她的一贯行为模式,应该会在确认这一点后动手清理掉那些——在她家,所有第二个人留下的全部痕迹。 但她没有。 就算是成年人,在外打拼得心血都要熬干,恨不得回家时倒头就睡,起床后眼都睁不开就要继续疲于奔命,多少也要允许自己给梦,留点儿地方。 又不多,书房一隅而已。 小霍坐在书房一角,惊喜地翻着博物大百科。 小小的白蔹坐在书房一角,惊喜地翻着十万个为什么。 小霍吃完寓意着“皮皮实实又长一岁”的鸡蛋后,吃巧克力蛋糕,吃了个花猫脸。 小小的白蔹吃完过生日专属的两个鸡蛋后,吃表层涂了点巧克力的廉价奶油蛋糕,吃了个花猫脸。 小霍不能得到消毒水有些失望,转眼得到了地图册,爱不释手地捧着一页页反复翻看,满眼狂热,喜不自胜。 小小的白蔹看着路边的野猫崽子,心动不已,拉着家长的手,想要这个。 啪的一声。 看书忘记了炉子上熬着药,药糊了,被打了。劣质的奶油弄脏了脸,污染了衣服,被揍了一顿。捧着被野猫抓伤的胳膊,得到了责怪、叱骂和羞辱,到诊所得知狂犬病疫苗的费用,又是一顿好打。 原来【小孩子】是这么讨厌的东西。 原来【我】是这么讨厌的东西。 要是快点长大就好了。 白蔹已经长大成人,经济独立,却发现没法再给那时的自己,一把时髦的直柄透明雨伞、一套粗制滥造的盗版科普图文集、一袋代可可脂含量超标的三无巧克力。 哭泣的小孩子藏在书房一隅的阴影里,当她回过头去,又不见了。 去年十月突然到来的小霍,照亮了那处她走不过去的阴影。 小霍转身抱住蹲在身后的白蔹头颈,摸摸她的鬓边。 小小的白蔹抱住长大了的白蔹头颈,蹭蹭她的鬓边。 “白姊,莫哭,好不好?” 白蔹从静默流泪状态一秒哭出声: ——回忆里的小时候的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说着说着就破了音的公鸭嗓子? 11. 第 11 章 第11章 小霍被关在书房门外,听到了里面关门上锁上插销上挂链的声音,一气呵成。 他看看白猫。 白猫被恼羞成怒的主人忘在吹猫箱里,正在旋转跳跃,研究怎么从内部拆箱。 他看看黑猫。 黑猫四只爪子都站在了水族箱的边沿上,躲着微型喷泉,伸着脑袋舔水,舔几下发发呆,发够了继续舔。 他不明白为什么白姊突然捂着脸推开他藏起来。 黑猫摇摇晃晃,他在心里略赞白姊黑狸的稳定性真好,思考怎么让她开门。 咕咚一声,黑猫跳进水族箱,奋力划水。 ……猫和虎一样,都会游泳摸鱼吗? 门哐当洞开,白姊眼圈红红的寻找声源,找到一只已经狗刨到水族箱边缘的蠢猫,踩不住湿滑的玻璃箱壁,闭着嘴不出声,浑身湿透,水族箱外的地板也全都是水渍。 她用一种与她平时的悠闲画风截然不同的速度,几乎使出了迷之幻影步,移动捞猫裹毛巾,行云流水,小霍居然追得上她并投递了擦猫的毛巾。 抱着吓到了的怂猫到猫爬架高层擦水,黑猫毫无反应,随便揉随便搓,擦了差不多五分钟,它才开始瑟瑟发抖,小声呜咽。 平时不爱叫的小怂猫哼唧起来,哭得白蔹心都要碎了。一边擦一边承诺许愿,保证黑猫这次受到惊吓以后不生病,就给它连开三天罐头。 小霍被她忘在一边,耷拉着耳朵围观白姊擦猫。 黑猫要进猫箱吹风,白猫提前刑满释放,在房间里到处跳,爬上猫爬架皱着眉使劲抽着它的粉鼻子嗅来嗅去,踩到还有残余水渍的那一层,一边闻一边蹦一边不时甩甩后脚,有时还会做出虚空刨土的动作。 白蔹熟练地关掉(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防猫的)微型喷泉,给水族箱加盖子,检查地上水渍里没有鱼,拖了地再来观察黑猫。 黑猫在吹猫箱里瞪着两只黄澄澄的猫眼,瞳孔放大成桃仁形状,被四面八方的风吹得缩在一角,四肢攒起来,尾巴圈着前脚,还在小声呜咽。 它不会喵喵叫,发出的声音类似嘤嘤嘤,可怜极了。 白蔹不忍心看下去,转身去了厨房。 虽然她家有地暖和空调,到底还是下雪的日子,心软让它湿着毛到处跑,冻病了就更可怜了。 这两只破猫还都不爱吃药,每次喂驱虫都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 小白会拼死挣扎,跟她展开一场“今天我们俩必须死一个!!”的殊死搏斗,要是她不幸摊上疤痕体质,现在胳膊上都能下围棋了。 小黑是喂药器怼进去时反应不过来,药推进喉咙也反应不过来,捏着猫嘴让它吞还反应不过来,喂药器收拾完放回原处,以为这次内驱行动完美结束时,它把卡在嗓子眼的药吐出来了…… 横有横的方式,怂有怂的办法。 白蔹身心俱疲,招呼今天异常沉默的小霍进厨房。 小霍黑如点漆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今天还额外润着一层水光,如同薄晕笼罩的皎皎明月,比小黑还好看。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类比对象存在一些种族错误,白蔹端上一壶花果茶,给他倒了一杯。 一切两半的青橄榄配上茶褐色的胖大海,调和蜂蜜的淡金色,澄清的液体在外壳印着小猫的玻璃杯中荡漾微波。 润肺止咳,生津止渴,有效缓解了变声期青少年的喉部异物感。 他再看向白蔹的眼神就有些诧异——最近一年,他的声音出现了越来越明显的变化,一开始是偶尔说不出话,现在是一句话在说出之前,他都不知道会是男声还是女声,有时甚至会像刚才开腔一样,粗粝喑哑,难听至极。 本来就是不太爱说话的性格,嗓子又常常不舒服,声音又变成这样,虽然同龄玩伴还有喜欢故意粗着嗓子大吼大叫戏乐的,他不愿如此。 白姊如何知道的? 白蔹作为一个敢在家里给自己缝合的前专业人士(……),区区变声期儿童生理变化还是难不倒她的。 但是汉代有没有润喉茶真的难住了她。 干脆打包几样给他带着,他们那里要是有还可以顺便造福一下其他人。 她也不知道汉代有没有关于变声期的科普,简单给他讲了一下这是小男孩成长过程中的必经之路: 变声是怎么怎么的一种生理发育现象,大概会持续两三年,期间变化主要分三个阶段,分别是什么什么,等到声音稳定下来就好了,期间不要过度用嗓。 ……未来的冠军侯两眼冒出了蚊香圈。 果然一到专业术语就不太容易能解释到他能轻易理解的地步。 好在小霍应该听懂了大致的意思,细节不懂不重要。 喝完一杯茶,小霍打量着她专门定制的小黑小白抱成一团花样的玻璃杯,又观察了一会儿同样主题的茶壶,看得出来有话要说,在纠结说不说。 白蔹和少年儿童的接触很少,青春期的在她眼里可能和幼儿园的没区别,都是没有性别的小屁孩。 小霍早几次来还一团孩气,这次那种眼里带着滤镜的懵懂神色明显更新迭代了。 让人长大的可不只是年纪,马齿徒增“至死是少年”的傻哔多了去了,更重要的是阅历。 白蔹一直认为,人的成长除了受生理变化影响,心智方面是以经历过的重大事件为节点的。 在某个瞬间,童年结束了。在某个瞬间,变成“大人”了。在某个瞬间,累积起来的所有蒙昧未开,骤然冲开下一阶关卡的大门后,倏然化作无数“原来如此”。 厨房开着暖色的橙光灯,窗外深藏蓝色的夜幕落着飘雪,花果茶的壶口溢出氤氲热气,白蔹穿着家居服挽着低马尾,惬意地捧着杯子,目光鼓励般注视着他,眼中冰消雪融,浅浅笑意如春山春水。 不爱笑的人,笑起来总是格外美好。 小霍下意识顺着这样轻松舒适的氛围弯了眉眼,忽有灵感一现即逝,垂眸细思,他没少见到她的笑,为何会觉得她不爱笑?又不是没见过美人,更没少见到美人的笑。 远的不说,他的姨母卫皇后,在他记忆里,就永远是一副端庄得体恰到好处的笑颜。 白姊此前的笑,虽然与卫皇后表达的意思不同,总归都是深究的话会觉得“给别人看的笑”。 唯有他初次唤出“白姊”二字,与他上次来时食用此处珍馐、颜面有污两次,她举止失度,却难得真正欣喜。 此时使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不知几分真几分假。 如同此地种种匪夷所思的造物器具,映入他眼中,又传入汉家天子耳中,余得几分真几分假。 白蔹似有察觉,她营造出来的暖色调环境中涌入几股细微的冷冽寒流,不多,来自小霍,已经足够打破篝火茶话会的轻松氛围。 这孩子的警惕性可真强。 她还记得十月份他第一次来时,就曾经在她暗示的“无事发生”中,察觉到过她想把他送走的想法。 不一定是未卜先知了具体细节,这里的“察觉”是纯粹对“善意”“恶意”等大方向上的感知。 说来简直世界奇妙物语,白蔹在求学期间和工作后的公认人设都是高冷,却总有人会把她当成知心姐姐,当她需要说服谁时,几乎都无往而不利。 作为一只自闭社恐,她没兴趣修习什么说话技巧,该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做出什么动作,给出什么表情,答案好像就摆在那里,随时可以拿来抄作业。 小霍的警觉就显得很…… 引用一条不恰当的过时网络流行语,“妖艳贱货”里的“清纯不做作”,或者反过来,“清纯不做作”里的“妖艳贱货”,总之就是“不一样”。 在小霍警觉状态下关心他发生了什么,想想都觉得会变成拷问现场。 白蔹摸了摸他的头,打开冰箱取出两杯自制的巧克力冰淇淋。 下雪天,暖气房,就适合吃冰。 淡奶油加糖在冰水盆中打发到半流动,无糖可可块用少量牛奶隔水加热,冷却后倒入奶油,加入蔓越莓干、扁桃仁、杏仁、松子、花生碎、烤制可可粒,搅拌均匀后分装到小杯子里,点缀薄脆、炼乳、七彩糖针,这样的热量炸弹冷冻六小时后就可以吃啦。 上次做还是刚搬完家。过生日时小霍好像很喜欢巧克力蛋糕,在他走后随便做了点,然后忘在冰箱里了没想起来吃,他来得正好。 他的头发质感真是百摸不厌,不趁着他还小多摸两下,长大以后就不合适了。 小霍看一眼勺叉就自动领悟了使用方法,尝了一口,眼睛更亮三分,果然很捧场。 小孩子是不是都喜欢甜食?她小时候也喜欢,现在就没什么兴趣了,听说到老了又会喜欢起来。 “你有心事。” 白蔹咬碎一颗烤制可可粒,含着长柄勺叉,吐字却相当清晰。 小霍专心与冰淇淋搏斗,才没有悄悄竖起耳朵听她要问什么。 “想说一说么?” 小霍在分辨冰淇淋里都加了些什么东西,人只有一张嘴,忙着一件事就没法忙另一件事。 白蔹又挖了一勺蔓越莓干,眼角余光都能看到他的飞机耳了,还跟她装! “你那边是什么时候了?” 这个问题不回答就不礼貌了,小霍为了避免破音,小小声到近乎气声: “元朔二年春。” “元朔二年春,”白蔹重复一遍,紧急补习过的西汉早期、特别是汉武帝朝的历史事件打了个转,挑跟小霍有关的念,“卫青从太中大夫升任车骑将军?” 小霍对她直呼尊长姓名没有任何表示,也许在汉代被教过,只纠正了一下时间: “那是元光六年的事。” 一问一答,没有延伸,没有展开,这个天就让他聊死了。 白蔹对这种对话进程也不意外,继续下一个: “卫子夫是不是生了太子刘据当皇后了?” 这次小霍停下来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说得更具体一些: “元朔元年春,夫人为陛下诞育皇长子,三月甲子册立为后。陛下虽令臣属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未册太子。” 白蔹艰难理解中。 ……史书里小霍的形象不是很骄纵不羁吗?说话这么小心的应该是他弟霍什么来着才对吧。 “早晚会立的,现在刘彻就这么一个儿子,没有其他选项。”她不以为意地吐了个槽,终于把她的燕国地图拉到了头,放出她其实第一个想问的问题,“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因为你妈改嫁了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现在小霍好像特别想和猫箱里的小黑换个位置。 小黑在四面八方的柔风中不知不觉睡着了,肚皮朝天,四肢摊平,伸展开,十分放松。 易地而处失败的小霍只好回到和白蔹的死亡问答中,无奈地小声告诉她: “阿母与曲逆侯弟陈詹事俱为初婚,无谈‘改嫁’云云,去病亦贺阿母大喜,无怨怼。”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小朋友你要不要看看你的脸色啊? 快和你杯子里的冰淇淋一样黑了诶! 善解人意的白姊马上掏出手机咔嚓拍照留念。 12. 第 12 章 第12章 知道自己踩了雷区但是毫无愧疚之色的屑白姊甚至还要进一步踩雷: “是‘无怨怼’还是‘不敢怨怼’?” 小霍目蕴不解,静候下文。 “你们崇尚‘孝道’,刘邦以后历代皇帝谥号都以‘孝’打头,刘恒对他妈‘亲尝汤药’,汇总在后世‘二十四孝’中,成为唯一入选的皇帝。上行下效,官僚与民间的孝行蔚然成风。” 再次忽略掉她提起各位先帝时报菜名般的不敬语气,小霍知道孝文帝事母至孝的事,不知道白姊想说什么,依然静默不语。 身居天外、五年间容貌没有丝毫改变的白姊居高临下地质问他: “没有父亲,又被母亲抛弃,真的没有一点不满吗?” 小霍自第一次来到现代,从不对白蔹相对于大汉所有离经叛道的言行置诸褒贬,此时初次显露怒容,凛然有风雷之色。 他14岁,在他自幼耳濡目染的环境中,殿下幸贵、诸外戚幸进以后接受的教育中,尽忠于深恩厚爱的陛下、尽孝于生我劬劳的阿母,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忽然听到一声与他所见过的世界运行真理有冲突的质疑,他第一反应就是发怒。 自然没有!他晨昏定省从无疏漏,事事绝无自专,如何是那种悖逆不孝的狂妄之徒? 身体先于头脑做出行动,陌生的高坐姿态阻碍了他表达怒意的直身而起,一怔之下,白姊目光闪烁的悲悯映入眼帘,满腔突如其来的恼火不知不觉散了,心底莫名生出一种难言的些微酸涩来。 白蔹看着他的时候在想,人很难自发突破生长环境进行思考。 经过汉初持续数代的休养生息,至汉武帝一朝,治国思想到了从无为而治向专-制主义中央集权转变的时候。 在中学历史教科书上提到过,建元六年,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的政治主张,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随着儒家学说成为官方思想,它的其他哲学理念也在跟着向全民推进。“孝”是儒家的伦理纲常核心要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自然是全天下最大的“父”。汉初本来就在推行“以孝治天下”,两相叠加,威力加倍。 小霍在建元元年生人,到他这次来的元朔二年,董氏学说已经推行了九年。九年时间,足够让统治者相当重视的治国方针落地。 所以无论他性格是骄纵还是懦弱,是狂放还是内敛,做事是果敢直接还是战战兢兢,这些相对于“大汉第一梯队道德标准:孝”来讲,都是细枝末节。 为人子,就算被母亲忽视,也不能怨,不敢怨,否则就是不孝。 同理,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到官至骠骑将军、河西之战的出征途中才知道“父亲是霍仲孺”,都必须有所表示,而且要有足够展示诚意的“孝”的表示。 汉武帝可以不在乎他是不是“年少位高不知体恤士兵”,也可以不在乎他是不是偶尔怼一下毒舌一下,但是不一定不在乎他砸了“大汉上上下下沐浴在一片孝顺的海洋中”的金字招牌。 古代人与现代人的三观之间存在着天堑般的巨大鸿沟。 心里转个念头不需要现实中活动的时间,三观已经稳定的现代成年人决定不干涉三观尚在形成中的古代小孩。 让梦停留在“梦”的阶段就好,他们最好都不要入侵彼此的“现实”。 就算没有不满,多少还会有难过。 七情六欲是人之本性,会因为时下流行的道德标准有所压制,不会消失。 真有意思,儒家学说推行早期的古代小孩,和儒家思想统治两千年后死而不僵的台风尾扫到的现代小孩,居然会遇到同样的道德困境。 ——你妈改嫁了,你难过吗? ——你爸娶后妈了,你难过吗? 不能难过,不许难过,不敢难过。 ……真的不难过吗?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白蔹透过小霍审视小时候的自己,无意间却被小霍眸中的星光触动,胸膺生起横亘两千年悬而未决的郁悒。 明明是大人在欺负小孩子,不许小孩子哭闹不说,连委屈都不许。 胸中块垒堵得她难受,得想个办法宣泄宣泄。 在那之前,先安慰不安的小霍吧。 “好孩子,坐下,坐下。” 她柔声细语,缓步慢行,拍了拍他的肩膀,仰头扫过书架最高层,逡巡片刻,移动家用轻型梯子到其中一座前,取下来一具长方匣子,抱着匣子倒爬下来。 “过来,楼下施展不开,我们上楼。” 这个“上楼”指的不是她平均高度一米二的小阁楼,而是通过楼道的爬梯打开天井通往的楼顶平台。有锁,坏了,就是个摆设。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她清理出一片空地,摸摸以前留在这里的木头凳子很冰手,回去叫上小霍一起解锁新地图。 下楼时换了身藏青色双排扣银腰带制服裙,绑了高马尾,配中跟绑带长靴。 小霍这次穿着的好像是睡衣,他来了以后白蔹给他找了双一次性拖鞋,这样在房间里没问题,去户外肯定不行,又把自己的雪地靴和羽绒服给他套进去。 收拾停当,小霍伸手想要接过那具匣子,白蔹谢过他好意,但是没松手,指指沙发垫让他捎个上去,格外多带的是暖手宝。 小霍已经不太对她拿出来的日用品表示惊诧了,常常是她给什么他就接过,在她演示使用方法之后照做,还会自己研究开发一些用法用途。 暖手宝这种东西的作用太明显,小霍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楼下的高楼林立、万家灯火。 白蔹什么都没说,在木头凳子上铺好垫子给小霍坐,在小霍安静的注视下,打开长匣子,取出两把恰西克马刀。 平造,长1.1米,刀身等宽3.3厘米,多条分段血槽延展如树枝,P字形鹰头柄,无护手。 ……没开刃。 小霍的眼睛噌的亮起来。 白蔹双持弯刀,背对他走向清理好的空地,没看见他的表情,不然这两把刀现在不一定还姓白。 播放器打开哥萨克民谣《Ойся, ты ойся》,前奏响起,白蔹先挽了个几刀花试试手感,随后双刀掷向空中,双手交叉,落下的刀柄绕腕一周,在雪光映照下旋转出白亮的刀光。 恰西克马刀,直译为“天堂之刃”,鹰头柄减轻负重,尤其适合由上至下的劈砍。 民谣轻松欢快,白蔹的脚步始终限定在直径一米之内,两把精钢弯刀在她掌中如同轻盈的丝带,又好似截来的两段月光,任意挥洒,随心舞动。 刀光流转先慢后快,顷刻间化作不绝如缕的炫目光带。月光于她如肩使臂,如臂使指,上穿苍穹,下刺雪野,光影环绕周身。 初时尚有五内翻滚的郁气,无多时便激出一蓬压抑许久的南明离火,小霍观摩片刻,就受到瞳眸中愈演愈烈毕剥之响直蹈心田的火焰影响,再坐不住,擎起刀鞘上前,以舞相属。 小霍不知哥萨克,更不懂恰西克,但他会剑舞。汉高祖刘邦受西楚霸王项羽邀请,曾经参与过一出流芳百世的精彩剑舞表演,留下老刘家专门免疫鸿门宴的历史典故。 哥萨克刀舞化用了许多骑兵马上突刺作战的动作,小霍在舞蹈中瞧出来的门道远超过观其美而依样画葫芦的白蔹,略一熟悉白蔹的节奏,即可和她相互配合,舞到一处。 白蔹居然没有一丝一毫受到限制的搅局感,闪转腾挪,身位交错,视线相汇,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带入了小霍的节奏中,满腔怒焰早变成了月光绵绵。 酒红色的刀鞘与银白色的刀身,在雪霁初晴夜,在雪光与探照灯的双重照射下,相交相悖。 皎皎若月晕,昭昭似日轮。 小霍目如点漆,眸光璀璨,心之所至,曼声讴歌道: “$#^@#$^,@#^@#^。@#$*&……” 低沉磁性的男声唱出白蔹听不懂的诗篇。 白蔹听懂了的部分: 第三句音调拔高,小霍又破音了,歌声戛然而止,就像天鹅湖里迎面飞来成群的野鸭。 小霍眼中浮现出明显的气恼与伤心,他张了张口,复又紧闭,做出拂袖的动作,羽绒服袖子没那么长,只有兜帽缝合的圆圆熊耳配合他抖了抖。 哈哈哈哈孩子好惨! 白蔹收刀归鞘防止误伤,夹着刀忍着笑抱住他拍了拍后背,结果拍了个空。 ……刀和小霍都不见了。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捧着肚子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摇摇头,哼着歌收拾东西下楼回家。 关掉探照灯那一瞬间,灯柱照到了一点轻白。 在楼顶门房的门前灯泡下,看清了那是飘逸美丽的六棱雪花。 停伫指尖,雪绒莹亮透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知如何雕琢而成,却没有很快融化。 白蔹往呵了一口气,吞云吐雾似的笼罩雪花,白汽散去,指尖唯有湿痕犹存,冻得室外停留略久而冰凉的手指麻木胀痛。 回到房间吹空调时她忽然想到: 那小子是不是用一根干树枝子换了我两把好刀??? 13. 第 13 章 第13章间章·元朔三年 元朔三年的春天,长信宫的气氛略有些压抑。 皇太后的病情时好时坏,老人生病容易心情不好,尽管侍疾的卫皇后表现已经恪尽息妇之道,依然偶尔会受太后迁怒。 譬如今日,春光正好,太后觉得室内采光不够,身上寒冷,就对皇后阴阳怪气两句。 她老人家并没有口出恶言,皇后解释无从说起,但是太后不高兴了就一定是她没能侍奉到位的原因,她只能摘下头上身上的首饰,长跪向婆母请罪认错。 太后立刻原谅了皇后,握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让她照顾好皇帝和皇子据,随后怀念片刻她的婆母孝文窦皇后,追忆一会儿窦太主和陈皇后多么嚣张跋扈,以精力不济为由让皇后自便。 皇后自始至终恭敬俯首,脸上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让人心情舒畅。 一看就觉得她是发自内心地沐浴着太后的仁和慈爱、感动于太后对皇帝及皇子据的舐犊情深、推崇太后对孝文窦皇后的至纯至孝,完全不会认为太后在没事找事磋磨人。 回到椒房殿的皇后依然看不出有丝毫被找茬了的不满,更看不出一点伤心疲惫,精力十足地处理起了未央宫女主人应当负责的百般事务,没有半分懈怠。 连贴身侍女都为她不平,无人时说起昔日废后陈氏作为太后之息妇,何其趾高气昂,作为皇后,何其放诞恣睢。今日殿下这般委屈,难道做了皇后也要忍耐这等比做夫人时更难过的日子吗? 皇后平静地责罚了她,责罚之前晓之以理,侍女对自己的误进谗言痛悔不已,心甘情愿领罚。 椒房殿的椒香萦绕鼻端,皇后眼前似有一瞬,闪过了十年前的陈皇后。 陈皇后端居于此,满目都是直白得刺人的嫉妒与憎恶,怨恨扭曲了她端丽的容貌,可是即便失态至此,乃至于后来她功败身退,罢黜长门宫,临别之际,依然气度高华。 太皇太后之孙,窦太主与堂邑侯之女,先帝之甥女,陛下之太子妃与皇后。建元六年太皇太后薨逝之前,太后纵为翁姑,仍需对她宠爱非常,时有退让。 不能羡慕,不敢羡慕,不应羡慕。 乐府歌云:“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接替陈皇后成为椒房殿下一任主人的卫皇后,身与族皆幸蒙陛下深恩厚爱,提拔于草芥之中,当时时谨慎,处处小心,事事以陛下为先,唯尽忠尽节相报而已。 在皇帝找她说起长平侯卫青的趣事时,含笑倾听,恰到好处配合,皇帝要去宫外踏春游玩也点头称是,提出要带她一起出去玩更是满目惊喜感恩。 于是长平侯府正在指点大外甥的卫青喜提春日大礼包一个,拆盲盒不仅看到了他常常见到的姐夫,还看到了他不常见到的姐姐。 去病自梦中仙境携来的兵器,触手生寒,血槽上方依稀可照清人脸,端得不凡。 卫青做主让他献给君王,他虽有不舍,却也果断奉上。 皇帝握着双刀,只觉不甚趁手,唤来工匠将双刀开锋。刀成天降异象,工匠声称有牝牡神羊乘雷光碌碌而来,神鬼辟易,诸邪不侵,卜之大吉。 小黄门为皇帝取了草靶、竹节、木板试刀,皇帝不置可否,抽出内甥去病的佩剑,与神刀相击,锵然声响过后,百炼钢剑断作两截,神刀连豁口卷刃都不见。 皇帝大喜,问起去病得刀经过,去病面红耳赤,不愿谈及。 少年人的羞窘忸怩如何瞒得过感情经历颇丰的人间帝王? 当时笑过去病一次,如今又到了一年春,皇帝忖度着去病入梦的大致规律,认定应该就在最近几日,所以来寻卫青和多半就在卫青府上的去病。 皇帝、皇后与卫青分宾主列席,去病敬陪末座,皇帝像说笑话一样讲起他的故事: “子夫知否?去病九岁,梦入白蔹仙人洞府,受赠天衣无缝,口称‘笃爱甚,必妻之’。去岁初长成,长安淑女香囊鲜果堆满卫卿的侯府与陈詹事门墙,去病皆不应,夜逾墙,取一节上林苑扶荔宫开得最盛的桃花枝,却坐视花枝干涸如柴。朕与子夫多年前便馈赠他华胜金玉之物为贺礼,如今新妇何在?” 拼音经过多位经学大家讨论,并不适合当前文字,暂且束之高阁。神刀虽好,到底很不顺手用不惯,皇帝新鲜过后,在去病偶染微恙时赐还于他。 仙人对他无意,只字不言长生。予去病之物,唯有泄露天机、醒来后默写的“地图册”对大汉颇有裨益,可惜无法原样带来。 不愿传授长生之法,赐下仙丹也好啊。总之求仙尚未成功,去病仍需继续努力。 皇后举袖掩唇轻笑,眉眼柔和,望向皇帝时情意切切,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叫“笃爱甚”。 卫青和皇后对细节记得更清楚,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也没必要非得纠正皇帝,在人兴头上泼冷水图什么?纷纷起哄,给去病瞎出主意。 ……和所有瞎出主意的人一样,根本没指望照办能成,不过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在所有神仙事的传闻中,凡人苦求不得的多,神仙俯就的少。 去病少年心性,所求不成亦不打紧,若能得偿所愿更是意外之喜。 卫青态度上比皇帝低很多,本质上的想法其实差不多,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他的建议也是不功不过,从贵族阶层的追求方式到民间的小打小闹都举出有代表性的例子,给去病参考。 皇后到皇帝再三让她开口,才给出整合皇帝和卫青建议、提炼出偏向皇帝的想法的综合性意见。 去病谢过尊长们的好意,皇帝让皇后领他出去玩,准备留下跟卫青谈一些成年人的话题(不安定的淮南王刘安之流),从容离去。 他比皇长子据年长十余岁,自幼玉雪聪明,活泼可爱,在皇后生子之前,皇帝皇后都对他青眼有加。 向姨母告辞准备去找其他斗鸡逐犬的长安纨绔一起玩,姨母忽然留他一句: “去病想要什么样的妻子?” 她的长女当利公主只比去病小两岁,看着去病的眼神,做母亲的一眼就懂。大汉建国以来,公主非诸侯王不嫁。青弟已经封侯,去病门第却还是太低,不足以迎得公主下降。 去病眼睛一亮,不假思索答道:“白姊好。” ……看起来不像浓情蜜意的样子,倒像是小孩子情窦初开,恋慕的都是仅存在于想象中的“窈窕淑女”。 皇后轻轻颔首,沉吟片刻,鬼使神差地又问一句: “去病觉得当利如何?” 去病答得干脆:“公主与姨母骨肉至亲,深肖姨母。” ……不,除了容貌,性格习惯一点都不像。这小子果然还没开窍。 皇后有了决断,外甥大了不好再随便摸头,拍拍玩闹上技能点拉满、没有一点分给风花雪月的去病肩膀,给出了与她当众时的措辞稍有异同的建议: “若仙人经历世事沧桑,你的心意于她便如沧海一粟。你年少有年少的好处,少年至诚至性之情,展示给她。她心悦于你,自当有所表示,如她无此意,你当如何?” 去病一怔,他没想过。 白姊对他处处照拂,如何竟会无意于他? 皇后微哂,就知道这个自幼受尽万千宠爱的外甥没想过会有人不喜欢他。那么他的妻子就不会被他养出陈皇后的骄纵鲜明,而当利那样的柔婉他又看不进眼里,这样下去可不行。 她教去病: “观其行,察其言,明其好恶,知其本性。金玉之物无动于衷,以桃花枝示意《桃夭》无果,歌曰《月出》不成,是不是她并不解我们这里的诗歌?你向她表达心意碰壁时,想没想过,首先,你的心意是否确实表达给她了?” 去病受教,拜谢姨母。 其实他已经有些怀疑白姊并不是仙人,她从来没承认过仙人身份和洞府名称。 不过想不通种种奇遇的由来,又兼陛下对长生期望甚高,没有真凭实据,梦中醒来后不好贸然提出。 呼朋引伴相戏,水中蒹葭青青。 去病见一丛生得特别好的嫩绿蒹葭,与白姊阳台的一种花卉神似,决定将它整株挖出,送给白姊。 ……差点挖穿河床。 14. 第 14 章 第14章 4月1日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白蔹从手机屏幕里见着这句话的表情十分微妙。 她这里的三月初还在下雪,四月初的中午就已经穿不住长风衣了,冬夏之间无缝切换,眼看着下礼拜估计就要换半袖出门。 想到这里,她换了个姿势坐,重心偏移。 脚底下猫窝里踩着的壮硕白猫发出细微的齁声。 肥壮有肥壮的好处,白猫比黑猫大一圈,冒充生物能暖水袋时可以随便动唤不担心脚从猫肚子底下漏出去。 黑猫只是毛长,下了水立马变成外星章鱼:大脑袋小身子,一双黄澄澄的猫眼圆得出奇。 不过早晚还冷,温度在五度左右徘徊。清明节前往年总在阴天下雨,今天却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白蔹放下手机,长睫垂下,目光扫过飘窗上的一排书脊,拿不定主意看哪本,决定参考猫的意见。 黑猫趴在她身边睡觉,揪起来,扔到书前,猫爪子指到哪个看哪本。 顺带一提猫取名也是这样,模仿抓周摆了一圈书。 黑猫当时踩中的是《罪与罚》腰封作家名,蜷缩着瑟瑟发抖。白猫看上了一本红楼梦的诗词鉴赏类出版物,叼出来的书签夹在了黛玉葬花插图那页。 以为黑猫能考上迪奥同款法律系、白猫会长成一只柔弱文学少女的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呵呵呵。 ……后来一琢磨,夹书签之前她好像在啃卤鸡腿,说不定手上沾了味道,被猫嗅出来了。 这次黑猫选中的是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选完了就惊慌失措地跑出去半个客厅,钻进猫爬架的立方体猫窝,探出半张猫脸仔细侦查。 白猫发出细微的齁声,还蹬了蹬腿,咂了咂嘴。 白蔹看着白猫,翻开一页,轻声念道: “我得告诉你,我是担心毒蛇,担心你被毒蛇咬到。蛇是很坏的生物,它以咬人为乐。”* 白猫睡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没法跟她对台词,白蔹只好自己继续念下一句。下一句本该是飞行员的话,实际上接上的是: “白姊在看什么书?” “我不会离开你的。”* 小霍的眼睛闪闪发光,眼睛底下一寸左右、面颊上的一颗青春痘也闪闪发光,不知道哪个更能抢镜头。 白蔹一怔,举起书挡住脸,无声大笑起来。 她藏在书后,小声吐槽道:“你怎么变丑了?” 脸型好像有点奇怪,五官搭配也有点别扭,唇上唇下汗毛变粗变黑变硬,额头和下颌角还有三五粒痘痘。 ……她怎么记得小霍是个长相相当精致的小孩子来着? 小霍沉默半晌,白蔹悄悄移开书,发现他眼圈有些发红,面色红得厉害,抱着一株带根的……芦苇? 周身的气场写满了“进退维谷”四个加粗加大黑体字。 白蔹伸手一拉他衣袖,他抗拒不肯动,增加力气再拉,还是纹丝不动,最后用上了一袋米要扛几楼的力气,依然纹丝不动。 咦? 不是她自我夸耀,作为一个能在停电时把饮水机水桶扛上33楼的女人,一般人被她这么大力拉扯,至少也要踉跄一下。 她低头观察小霍的膝盖。 就算古代的中衣宽大,也能看出他的腿匀停修长,膝盖无内翻,无外翻,无异常响动。 他又是穿着中衣来的,没穿袜子没穿鞋,抱着的芦苇都快被他捏成芦苇胶(?)了。 白蔹反思了一下自己刚才没过脑子的吐槽,放下书,站起来,又拉了一下小霍的手腕,确认并不是她的力气变小了,而是小霍真的站得很稳。 朝着沙发方向退两步,打量一下小霍。 小霍明显抽条了,瘦了不少,两颊稍微有些凹陷,看起来和她差不多高,比她起码细瘦一圈。不过妹子一般更显高,所以他的实际身高可能比她高一线。 在同一重量级的情况下,身高更矮的那个更有优势。 飘窗上和飘窗周边都铺着长绒毛毯,白蔹踢掉猫猫拖鞋,抓起熟睡的白猫塞进沙发旁边的猫窝,笑嘻嘻地走近小霍,继续念台词: “哎呀,你怎么在这里?” 小霍抬起眼睛望着她,有点狐疑有点困惑,瞳孔中倒映的她的身影急速放大,侵占了他的整个视野,忽然感觉膝盖一弯,不知怎么他就躺在了白蔹的地毯上,白蔹抱着他的头颈,他就不能动了。 白蔹右手拇指松开左手衣袖,解除对他的压制,把他拉起来,解释道: “后抛摔加袖车绞。” 小霍有听没有懂。正如微笑是全世界通用的语言,有些植根于人类生存本能的信息不需要听懂也能彼此理解,他的眼中一扫被打击到的失落,跃跃欲试道: “再来!” 一次没看明白不要紧,再来一次就好了。白姊没有杀气也没有恶意,随意玩闹中透出一种近身战的技巧,不知道她是有意无意,想再看看她能不能在他已有防备的前提下还可以将他放倒。 白蔹点点头,拉着小霍左手飞起一脚正中他的小腹。 小霍下盘依然稳固,不好抓她赤-裸的足踝,却见飞踢只是虚招,她趁势倒地后,双腿膝弯别住他的头和胸侧,他这次不可避免地顺着她的力度倒下,紧接着她手臂绞缠他的左臂,双腿压制他的肩膀并后仰。 千斤般的剧痛拉扯得他头皮发炸,白蔹的动作成型后不再施加压力,松开小霍收回腿脚,跪在地毯上扶起他,观察他的情况。 小霍额头鼻尖沁出汗珠,黑眸浮出一层薄薄的雾气,疼痛带来的生理反应,而不是心里难过那种。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一些说错话导致的尴尬场面,甩甩胳膊,兴奋道: “再来!” 白蔹关心了一句: “十字固。你不用顾忌不能碰我,那样再来几次都没意思,我也好奇要是你认真不相让的话,我还能不能放倒你。” 再来一次就成了白蔹腹部受到小霍膝顶后血气翻涌,跳到飘窗上借力飞身跃起,坐上小霍肩膀,双腿夹击绞紧颈部大动脉,手肘勾住他的颏颔上提。 这时小霍第一时间带她背摔就能破解,但他下不去手把白蔹往飘窗折角上砸,反攻机会稍纵即逝,头部缺氧三秒就让他头晕眼花立足不稳。 白蔹后续的夹颈过背摔也完全没必要了,立刻松腿跳下来。 一连串高强度运动让她也面色潮红,比小霍糟糕得多的体力让挨打的没事,打人的有点喘。 取了两条毛巾,顺便找回拖鞋,去书房拿本子给他画简单的示意图,告诉他这几种招数的名称。问问他的体重,果然和她在同一重量级。 对于小霍的放不开手她心知肚明,看起来胜了不代表她真的很能打。 小霍比她高比她轻,长手长脚,在贴身格斗时不敢碰触她身体大多数部位,不敢对她使用杀伤性强的攻击,基本就和捆住手脚的人形木桩没区别。 无论是简笔画的人体示意图,还是施力示意图,都足够清晰明了,小霍听着她的讲解,脑内构思如何将这些技巧融入他所学的军中武术中。 他很轻易看懂了:白蔹的格斗,主题就是动摇他的重心,再通过各种绞杀摔击等方法让他失去意识。 白蔹和他都没有足够认真,玩闹式的表演性质居多,运动过后多巴胺的分泌让人情绪激动心情愉快,他不知不觉地和白蔹靠在了一起,看她写写画画,听她喁喁细语。 画面与声音不知不觉消失了,宇宙与世界不知不觉消失了,天地间可见的唯有她三月桃花瓣化成的口唇微动,一翕一张,开阖间隐约可见粉嫩舌尖,与编贝般的牙齿。 声音再次恢复时,他听到她在讲: “……听明白了吗?” 糟糕,一句都没听到。 说“听明白了”,是假话。说“没听明白”,又会显得他太笨。 本来容貌已经不如她意,资质再笨拙,恐怕会离她越发遥远罢? 其实想赞美她身姿优美,伸手利落,虽然力道不足,技巧仍可取胜,不料说出口的却是: “花拳绣腿,徒有其表。” 这是什么针锋相对的吐槽! 白蔹倒也没有生气,放下本子掐住他的脸颊,恶狠狠凶巴巴恨声说道: “你是不是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回答的都是什么东西啊!告诉你,小混蛋,刚才我在对你说——” 小霍怂着飞机耳,不敢再走神,洗耳恭听。 “抱歉,我说错话了,不该说你变难看,你现在是青春期生理发育过程中的颜值尴尬期,骨骼肌肉都有变化,内分泌变化导致的轻微痤疮也正常,过几年长开了就好了。——听!明!白!了!吗!” 发怒的样子好像上林苑开到最盛品相最好的芍药,薄汗点缀如芍药笼烟,露珠滑落小荷尖。 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凑过去细嗅一嗅是否有桃花、芍药、小荷的馨香,转念又为自己的轻浮放浪觍颜,面上作烧,心跳快得不可思议,掩饰似的捡起落在地上的蒹葭嫩枝,低着头递给她。 小霍是梦入仙境数次之后才渐渐了悟,他往来之前拿在手里、穿戴在身上的东西,才有可能会随他出入梦境。 这丛蒹葭,是暮春时节草木萌生以来,他每天都挑选了最青翠好看的,睡前握在掌心。 白蔹心疼地看着小霍,是不是刚才打得太激烈了?他现在脸红还没消下去,要不要检查检查他的颈椎去? 接过连根好大一坨的芦苇,左看右看,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送根干树枝就挺礼轻情意重了,这次送根芦苇又是怎么回事,莫非是—— “想玩吹泡泡吗?” ……他应该是想玩吹泡泡吧? 干了的芦苇管才能拿来用,新鲜的嫩枝里面不是空的,一掐就出白浆,很苦,可以用来吹哨子,吹泡泡不好用,让她想想家里有没有兴趣使然时,偶然不慎买了藏在储物间深处货架上第三层角落里的巴○光年外壳的吹泡泡机吧。 —— 均出自《小王子》第26章,小王子接受毒蛇的建议,离开地球之前。 15. 第 15 章 第15章 午后的阳光十分和煦,小霍在顶楼天台,姿态放松地站在白蔹身边,看着巴○光年外壳的吹泡泡机头顶咕噜噜噜噜噜冒出一串泡泡。 他确实不懂巴○光年或者吹泡泡机都是什么东西,但他看得出来白蔹玩得很开心。 肥皂泡的表面萦绕着七彩的光泽,偶尔还有一现即逝的浮光掠影,如同装载着一个个瑰丽的梦境,自高空款款飞落人间。 “这是送梦给人的使者么?” 小霍询问吹泡泡机的用途。 白蔹对他的猜测很是意外,侧过脸端详他的表情,发现他好像是认真在问,而不是开嘲讽,觉得他好生可爱,抱着他的腰转了一圈,笑着说道: “妈耶你长得好快,我都快抱不动你了!” 小霍对她毫无防备,被她放下后听到她这句话分明还在把他当小孩子,好胜之心大起,探出小腿别她足踝,当她身体重心不稳向后仰倒时,不给她调整的机会,一手托住她的腰肢,一手抄起她的膝弯,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令他欣慰的是,白姊对他也毫无防备,在他抱起来后只是静静望着他,没有反击。 不然以她小腿筋骨的结实程度,无论是更换身形稳定重心,还是以攻为守脱离他掌控,都会让“抱”变成“擒拿”,哪怕互相留手也容易受伤。 因为今天休假在家,没有外出计划,白蔹只是草率地直接用长发挽系一个低马尾。 随着小霍一抱一转,头发的扣结打开,顿时如同乌云流泻、瀑布奔涌,反射着春日午后暖意融融的阳光,映衬得她深棕褐色的眼睛仿佛也有几分情意。 只是那情意转到背对金乌的阴影处,就随着阳光一起消失,回到了他初见她至今,不曾见她打开过的高墙厚壁。 不知道哪里来的愤懑不满,他倏然动作,单手拦着白蔹的腰,膝盖支撑她下半身不坠地,空出来的手除掉她总戴在脸上的那对琉璃片,捏着横梁左右晃动折好,再将她重新抱稳。 失去眼镜让阳光对眼睛的刺激变强,白蔹下意识眯起眼睛,待适应光线后睁开,看不清小霍的脸。 收紧背部肌肉,腰部发力,想要抬高上身,看看他在想什么。 却见他像是被烫到了手,轻轻把她抛起,借力给她站直。 啪的一下,风向改变,有一枚圆圆的泡泡撞上她的脸颊,爆开小小的水花。 一枚后面跟着一串,她看不清,狼狈地左右歪头,还是啪啪啪啪被泡泡们糊了一脸肥皂水。 加载了高斯模糊滤镜的视野里,她无法看清小霍的五官与表情,只能听到他恶作剧成功的嬉笑声,比上一次他来时低沉许多,但声线还不像成年人那样稳定,有些发飘。 白蔹微笑起来。 她像小霍这么大时,好像正在读本科,偏偏正是中二延长期的岁数,只觉得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长成大人真是好苦好苦。 需要对抗的是整个世界,可她的队友只有自己,孤立无援。 过了那段时间会觉得黑历史简直不堪回忆,不过现在看看小霍这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样子,可真好玩啊。 哨声响起,小霍在楼下在听她介绍嫩芦苇的叶子可以当哨子吹以后,试着发声没成功,现在除了开头找调时声音不准,后续就是一首有点像民谣的曲子。 远处的楼宇模糊的轮廓像远看青山的黛影,近处防人坠楼的网栏影影绰绰有如藤萝,小霍在吹响一曲春日的歌。 阳光明媚的晴日午后,年轻人结伴玩耍。岸边的人和小舟上的人呼唤彼此,碧波荡漾,水鸟啁啾,鱼翔浅底。水畔芦苇丛丛,岸上新柳青青,绿草如茵,女萝如织,远山如画。 白蔹静听片刻,虽然看不清小霍的眼睛在哪里,但是能察觉到他的目光注视着她,招呼她应和,她想了想能够适配的歌词,轻声唱道: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调五声音阶,旋律中有着浅淡的怀念与不易察觉的悲意,小霍的苇叶哨声稍顿,品了品白蔹所和的歌声旋律,调整苇叶给她伴奏。 曲声传递心声,有着无可比拟的直白优势。 小霍不得不承认,能够“霸天下”的姨母,在体察人心方面确实有着他所不能及的优势。 白姊的歌声中有对他的喜爱,但那恐怕是对于承载着她童年回忆的、作为“黄口小儿”的他的移情。 她听《蒹葭》与《溱洧》,秦风何其诚恳,郑风何其缠绵?而她应和的歌声中,似是只听出了蒹葭的忧思与溱洧的春日结伴出行,不曾领悟他的拳拳之心。 小霍陷入沉思。 白蔹发现自己把小霍唱沉默了,顿时霞生两靥,眼尾泛红,不好意思和后悔如潮水将她覆压下去,她赶紧转过身面对天台网栏,看不见小霍就当小霍也看不见她。 尤其想到摘了眼镜的话她恐怕双目无神,显得人阴森可怖,这时候还在唱儿歌,也太恐怖谷了。 ……真的很难听吗? 她不敢回忆刚才犯的傻,双手向后归拢散乱的长发,麻利地挽起来时又想到,刚才小霍抱着她转圈时头发飞了,再被风一吹,现在还不一定蓬乱成什么样,天呐没脸见人了! 蹲下收起吹泡泡机,没看准方位,把这个会发光发声的玩具踢倒了,好在剩余皂液不多,噗噗噜噜吐了几口气泡音就彻底闭嘴。 反正小霍的智商肯定不至于连下楼回家都不会,她夹着吹泡泡机,拍拍发烫的面颊,大致判断了下楼的门楼位置,行步如风,或者说像一只疯狂逃窜的兔子,也行。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她大概能在小霍结束思考之前逃回房间。 但是意外毫无意外地果然发生了—— 一只高度近视的现代白领,失去眼镜和失去眼睛在高速行进并突然进入暗光区时的区别可能也不是特别大。 顶楼到33层楼梯间顶层平台,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都他喵的别给我上去找事”的设计原则,没有设计楼梯,取而代之的是钉在墙里的塑钢爬梯。 爬梯最低阶离地面1.5米,身高过低或者不能连续做10个及以上引体向上人士不建议徒手尝试攀爬。 白蔹上楼时会视心情决定要不要搬个凳子垫脚,今天她没有,是用纵跳摸高的姿势够到第三阶直接开始一番健康且适度的爬行的。 小霍现在还处在下河摸鱼上房揭瓦的年龄段(晚期),没有墙梯的长平侯府院墙他跳起来都没难度,何况这种难度削弱版本。 ——塑胶钢筋倒是引起过他的注意,但是不知道白蔹是没准备干涉西汉那边的正常历史进程,还是大学毕业后专业知识以外应忘尽忘不记得这玩意儿的锻造方法,没有给出有效回答。 ……当然,也可能是预料他听不懂所以不想说。 白蔹在他对扫地机器人表达过极大兴趣之后,一度试图给他介绍这个大呼小叫电闪雷鸣的东西,数次譬如关于“人工智能”“数字化”“数控机床”“机器”等问题带来的卡顿后,他们默契地放弃了研究它的原理。 大概白蔹并不擅长给古代人做名词解释吧。 小霍只是在挂机思考,又不是挂了,当然看到了他白姊被狗追了似的落荒而逃。 从他看见白蔹背影到他追过去这几秒钟,就听到一系列叮铃咣啷的声音,进门楼到墙梯上方,发现白蔹双腿勾着塑胶爬梯中段一阶,头下脚上,挂在上面,浅口便鞋只有一只还在脚上,另一只不知道摔哪里去了。 要是穿着防滑鞋或者干脆赤脚,她还可以依靠腰腹力量努努力仰卧起坐,抓住墙梯回到正位,或者攥住可靠支点翻身跳下去。 浅口便鞋配的是丝袜,能提供的摩擦力实在太小,能够挂在爬梯上不掉下去,她的小腿已经尽到最大努力。 这个高度摔下去会摔断脖子的。如果是这种程度的伤势,以汉代的医疗技术水平,肯定直接可以准备后世了。 来不及多问多想,小霍先手脚并用向下爬了几阶,跃起避免撞到处于险境中的白蔹,蹬墙改变方向延缓降势,顺利平稳落地。 白蔹头部离地大约一米八,超出小霍身高。她的低马尾在重力作用下垂到小霍眼前,小霍的心本来在发现她遇险时跳得狼奔豕突,现在却莫名一片空白,无喜无悲,脑海中的声音一句句无声诉说: ——来不及返回房间。 “躲开!小霍!” ——没有梯子和软垫。 “喝啊,好他喵的滑……” ——白姊高几许,重几何,他能挥动长矛几许,负重几何? 接得住么? “躲开!我……跳下去……别砸……着……你……!” 声音嘶哑近于咆哮。 接得住。 丝袜极大削弱过的攀援能力到了极限,白蔹响应地球母亲号召下落。 脚踝试图勾住下一阶墙梯,现实是一次次重重击打塑胶钢筋,没有起到任何减慢降落速度的作用。 双手也没能抓住任何可供借力的凸起物,只能屈膝蜷腿,抱紧头部,尽量空中转体,最理想的状态是足部落地,顺势翻滚减轻伤害。其次是侧位落地,可能会摔碎骨盆,比摔碎脖子强。 她刚才没办法判断离地高度,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转体,只能喊话让跳下去也许给她搬垫子去了的小霍躲开,同时祈祷自己好运,不要头或颈部着陆。 眼角余光里瞥见了他的身影时,腰部传来一阵大力,带动她从纵向落地转为横向旋转。模糊的视野中四壁与楼梯旋转成连贯的长画卷。 她好像看到了青苔点缀白垩剥脱楼道壁,阳光洒下粗制滥造墙梯井,爬梯扭曲蜿蜒成时光的痕迹,耳中血管嗡鸣,腹中脏器舞动,旋转停止时身后贴着另一颗心脏的蓬勃激烈跳动之声。 怦通,怦通。 九九过后,万物复苏,冰河开裂,是否也会发出这样春雷乍惊、疾如擂鼓般的怦通声? 毫发无伤的白蔹回过身,紧紧搂住发育期的青少年尚嫌纤薄的臂膀,平复死里逃生的激荡心情。 16. 第 16 章 第16章 还没等到小霍说什么,白蔹就结束了这个短暂的拥抱,尝试走路,来判断脚踝有没有事。 激烈情绪变化之下的激素分泌,有时会干扰人体感觉。 比如摔一跤胳膊撑地,爬起来后手臂剧痛,一时动不了,可能会自认为骨头断了,其实只是软组织挫伤。 但是骨头断裂的话,除非两处断茬对合得正正好好,否则那是真的抬不起来,硬件不支持。 她没有直接摔在地上,但是落地之前脚踝在塑钢爬梯上磕了好几下,挺重的。 跟腱是非常脆弱的东西,断裂了也走不了路。 她能走路,有明显的牵拉疼痛感,不是针扎样的锐痛,所以腿骨和跟腱肯定都没断,接下来就不好判断受伤部位在哪里、有多深了。 现在最该做的当然是呆在原地不要动,特别不要牵动伤势不明的下肢,放平心态等待专业人士用平车或担架把她转移到医院。 ……连小霍都知道砸到脚踝之后不能乱动。 看着白蔹甚至还打算扶着墙走回房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姊?” 他不得不出声提醒,这么大一个活人还杵在这里。 “你还在啊!帮个忙,把我扶回去行吗?” 白蔹立刻站住,没有回头也没有扭动身体。 她的声音也充满了自我怀疑,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居然忘记了小霍的存在,下意识就要艰难地自行处理摔伤问题。 顺带一提,她判断骨头和跟腱没断以后就不打算去医院了,计划回房间研究伤情的严重程度:是否值得把年假在四月初就挥霍掉。 小霍只是不了解现代,并不是傻,机械性损伤在西汉中早期也是常见受伤类型,他作为卫青的外甥,自身又擅长骑射,是知道一些古早的处理方法的。 不管怎么说,摔到了以后还到处乱跑肯定不对。 和白蔹相处这些时日,足够让他看出白蔹并不会言出法随,所以根本没听她的瞎指挥。 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听到她一声闷哼,猜到接住她那阵还是拉伤了她的肌肉,无声向上挪了挪托在她腰部的手臂,带她回家。 白蔹双眼放空,假装自己是一条咸鱼,现在已经失去梦想,抖一抖就能掉落盐粒子。 三十三楼是两户两梯,对门许久没人住了,甚至连楼下的四五层都没什么人入住,白蔹加班晚了回来,看着大楼亮起的零星灯火,走进楼门有时会有一种正在步入地狱的错觉。 “当你在凝视我的时候,我也在凝视你。”*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锁,再用指纹拧开二道锁,悄声吐槽。 虽然住着这样不管哪里好像都写满了“我很高贵”的楼盘,但是其实她是以廉价到几乎被认作一场骗局的便宜价买到的: 从期房到现房到二手房到N手房,落在她手上之前,这座房子的主人和住户,就没有活过一年半的,而且全都是非自然死亡,无一例外。 就连低价买入试住无事,几个月后高价转卖的投机商,也无人幸免。 这种地势好、户型好、出行方便、小区周边配套生活建筑设施齐全的房子。要是仅仅出过一次意外的凶宅,就算会打折,也不会打很多,七八折左右差不多。 不过业主和租户来一个挂一个,无论多少,来者不拒的话,就算没上过新闻,也侥幸没被互联网自媒体发现,在当地也会小有名声。 对门邻居在第一起凶杀案案发后就连夜搬走,楼下有条件的业主也纷纷跑路,现在整栋楼的入住率不知道到没到10%。 白蔹,纯天然无公害的唯物主义无神论信奉者,头铁心大,不是“我不认为鬼神存在”,而是坚定的“我认为鬼神不存在”,最后以离奇的一折价格,拿下房子。 并且成功活过了一年半,无事发生。 ……猫猫偶尔拆家不算。 小霍第一次来的那天,白蔹本来打算驱车送他到派出所,一路从家到地下车库,都没看到一个人,那还是十月假期第一天,大人孩子正常情况都放假的日子。 胡思乱想可以分散注意力、减轻疼痛。 高处坠落时,在地面上徒手接的人,通过打击腰部的方式,让纵向的力变成横向的力,轻伤换重伤,小霍的应对方式很对。 白蔹忍痛摸了摸膝盖周边和脚踝的韧带,都没大事,后踝轻度肿胀,关节稳定,功能正常,腰侧除了肉疼也没别的事,肌肉拉伤难免的,问题不大,急性期冷敷就好。 如此这般地说服自己,“不需要打120的一万个理由”随着逐项检查完成,洗脑成功。 检查小霍比检查她自己认真,哪怕判断结果是运气很好、连肌肉拉伤都没有,她也没有完全放心。 要不是离小霍出现两小时,也就是通常情况下他会被刷新掉的时间点不到一刻钟,他们到不了任何医院,她早就去带他拍片子了。 这并不是因为小霍是霍去病、是冠军侯、是刚救了她的朋友、某种意义上是她童年的代餐,就算换个路人甲,在马路上心搏骤停原地猝死,她至少也会帮打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必要时给予心肺复苏。 尽管她自己对这种区别对待毫无察觉。 小霍虽然年年都来见她,可是每年两小时的相处,大多数时间又在用来沟通和交流,或许能够看穿她一些本质,但是不可能连细节都面面俱到,他本来也不是能够应对八方来宾的长袖善舞类型。 有些过于明显的异常,不需要多会看人,也不需要多了解她,甚至不需要多熟悉世风时俗,但凡还保留着属于人类生物本能、属于求生自救那部分的人,都可以察觉到不对劲。 远古时代,人类刚告别猴子,有了自然崇拜的原始信仰,就有了原始的巫医祭司。文明建立起来的哪个时期,没有专职医师或者巫师兼职医师存在? 小霍在楼道里建议白蔹找医生的建议被她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他也就没有再问“为什么不去”之类必然也会遭到敷衍的问题。 把她放在她指定的飘窗底下地毯上,给她去拿冰袋和毛巾。 白猫好奇地凑过来嗅嗅冰袋,闻闻白蔹的脚踝和腰,甩甩尾巴,趴在白蔹身边呼噜呼噜安慰她。黑猫被“天呐两个人进屋子!”这样巨大的动静吓到,藏起来不见了。 没有坐具的跪坐很容易腿脚麻木,小霍并不在意,在想别的。随着年龄渐长,他本来已经在怀疑白姊是否确实是仙人: 她从未回答过关于洞府、修仙、长生的问题,也从未承认过这里是仙境。 要不是梦中所见能带到现实,小霍早在数年之前就推翻初来的认知。 ——她也从未对他有过一次欺骗,亦从未视他如“侍童”。 更像他与长安的狐朋狗友,玩伴而已。 接住她出于本能,过后才反应过来,她有触动,但不多。 他没能抓住她心防松懈的脆弱刹那,就只能继续在她自在平和的表面之外,探索她眼中高墙厚壁的薄弱之处。 人在紧张状态下更容易打开话匣子,冰镇伤处不便行动的白蔹也不例外。揉了揉白猫戗毛戗齿的猫猫头,白猫烦不胜扰跑走之后,她看向小霍的脑袋。 ……青春期的小孩有着无比膨胀的自尊心,小霍好像已经不喜欢她把他当小孩看待了,要不就先不摸了吧。 小霍却在这时主动垂首,把发质极好的小揪揪伸到她眼前。 白蔹非常高兴地rua了rua,忽然意识到——小霍的发型好像不太一样了。 具体哪里不一样一时没想起来,除非工作需要,否则她从来都不太留心别人的打扮造型。 但她记得,小霍一开始造型是很像79版动画哪吒的,头顶两个小揪揪,后面梳不上去的碎发散着。 现在像86版西游记电视剧哪吒的发型,头顶还是两个小揪揪,脑后的头发已经全都梳成两个结固定了,没有散着的头发。 比油光水滑的白猫毛手感还好。 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比如“要不还是把年假请了吧”“得想个办法套顶头boss麻袋”“他穿着睡衣来的却把头发盘了,古代人睡觉都不解开发髻的吗”“要是可行的话加点钱把老板一起套了更好”…… 忽然听到一句日常闲聊: “白姊的拳脚,师承何人?” 她的思考回路没转向武侠频道,而是诡异地转向了少儿频道,乖巧如同小学鸡,举手回答道: “自由搏击。和你打着玩那几招都是柔术,如你所见,花拳绣腿。” 善于噎人的高中生小霍才没有被这种段位的小学鸡发言噎住,他像白蔹说错话时道歉一样承认自己发言欠妥当: “白姊不要这么说,去病所学悉为军中战阵,除了剑是礼器需要学杀人技以外的流派,拳脚兵刃都是为了有朝一日置身沙场,扫荡陛下的心腹之患。白姊出招只为制服不为杀伤,有意容让、避开要害,亦属寻常。” 白蔹本来也没因为被他吐槽了就生气,不知不觉由单手摸头改为双手开摸,分心随意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 “也对,我学哥萨克刀舞是因为第一眼就惊艳到了我。学柔术的时候还小,为的是保护我妈。有段时间爸妈闹得很僵,我爸没有直接打人,但是砸烂了家里所有能移动的家具,看着我妈的眼神凶得要命。那时候我就想,她那么软弱,我得保护她。谁知道……” 她猛地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双手落在小霍两肩,略推开他,盯着他的眼睛,试图找到当年那个抱着数码相机藏在床底下准备取证报警的小女孩。 看到的是他沉沉黑瞳中倒映出来的她自己。 长大成人,力量、敏捷、技巧远超侪辈,已经能够放倒大多数狂化状态头上颈上青筋暴跳、血灌瞳仁、气喘如牛的青中年男性。 包括她的父亲。 她母亲的丈夫。 她小时候的记忆里,无论是智力还是武力,都强大得让她觉得那是一座无法推翻的五指山的男人。 倒影蓦地随着眨眼消失,小霍像是对停止被她摸头感到不满,耍赖滚进她怀里,躺在她大腿上,拉着她的手放在头发上。 空气中不可见的紧绷感消失,白蔹继续把他一丝不乱的揪揪们揉成鸟窝,忘了上一句话在讲什么,没戴眼镜而找不到小霍眼睛在哪里,望着他的脸大致所在的方向,感叹道: “她不需要我保护。” “我不能保护任何人。” “小霍,就连在你的梦中,我都没办法‘无所不能’。‘仙人’和‘长生’都不存在,其实我根本就不是——” 虎口结着厚茧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听到看不清眉眼的小霍好像漫不经心,又好像经过深思熟练、只不过终于抓到了稍纵即逝的机会、脱口而出的真心话: “那就来保护我罢,白姊。” 以防她不信,还有追加的解释说明: “你看着我的眼神,有时会让我觉得,你知道我的未来,你知道我的明天,你知道——我的末日。在我身上你看到了谁家孩子?已经不在了么?那就来保护我罢。为我祈福,为我祝祷,使我明年仍得与你相见。” 那堵墙,她眼中比冬日结冰的长安八水更难以撼动的高墙厚壁。 地基终于受到了一记重锤。 白蔹的牙关咬得格格响,小霍置若罔闻,气定神闲地再次拉着她颤抖而垂落的手,放在自己头上: “白姊视我如孩童,便请今后始终视我如孩童,如何?” 小孩子越强调自己长大了,就越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怎么才能让白姊正视他呢?怎么才能让白姊看见他呢?激她一激能成事否? 白蔹没有回答他,失焦的双眸牢牢锁在天花板的吸顶灯上,没有看他。 他正待再接再厉,倏地察觉到,此时不是开口的时机。 她手指的细微颤抖停止了,呼吸的不稳也平缓了,心脏跳动的声音也在降低频率,她在慢慢低头,把视线重新凝聚在他的眼睛上。 那堵地基动摇的墙,几个呼吸间,就要重建完成! 不行!快想别的办法! 小霍不假思索地灵狸翻身,扳着她的肩膀拉低她,不管不顾地撞上去—— 白蔹无意识地屏住呼吸,收紧上肢肌肉,手臂三角绞倒计时。 3,2,…… 不见了。 隔着毛玻璃似的朦胧视野中,高速撞上来的东西不见了。 气息断绝、风的流动止歇、来自一个中二少年的胁迫感,与无法忽视的灼灼燃烧的火焰般的热情,饱含着担心、关怀、牵挂、赌气,随着反向鼓励的蹩脚的激将法,一起不见了。 又一次的,小霍消失了。 大腿上的重量陡然一轻,黑猫被白猫追得满客厅叽里咕噜乱滚,拼命往她怀里扎,撞在她小腹上,脸刹成功。 “不好。” 轻轻地、轻到仿佛怕力度稍微重一点就会戳散它,抚摸它柔顺的黑色中长毛。 “别开玩笑了。” 心平气和、理直气壮,在宣布一种颠扑不破的真理,或者掷地有声的金科玉律的语气。 “不要靠近我,会变得不幸。” 她总结道。 “又不是愚人节。哦还真是。啧。” 反手去飘窗上摸索眼镜,摸了个空。 “也不要s、离……不要走……不对!呸,滚!” 不知道她在骂谁,总之受到了惊吓的黑猫先滚为敬,一溜烟地跑出眼镜总是乱放最后艰难搜寻的高度近视主人最大可捕捉范围。 17. 第 17 章 第17章四月的余波 奔跑。 奔跑。 慌不择路,茫然无措,走投无路。 坠落。 坠落。 无光无色无声,无思无想无神。 意识到自己在坠向深渊的那一刻,也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同时意识到的,还有“自己”的存在。 白蔹审视着“自己”轻飘飘的身躯,唯有梦里能够做到的,第一视角和第三视角同步审视。 已经许久没有再做这个梦,居然有些微妙的怀念。 穿着白色蕾丝缀珍珠水钻亮片蛋糕裙的小女孩,头发混着一条碧绿叶纹丝带,编成绕头一圈的橄榄花环,后面梳着整齐的高马尾,皮筋外面是有着毛绒黄白小狗卡通造型的发带。 太小了,已经想不起来到底几岁了。 跪在墙根底下,晾衣架一下一下狠狠抽在后背,女人的哭泣尖叫和咆哮隔着太远的时光,和成了泥浆一样的质感,含混不清。 悲伤、痛苦、恼羞成怒,还有什么? 是在指责吧? 小小的她并不服气,一声一声地辩驳,倔强地恶狠狠抹着眼泪,不让自己哭出声显着软弱。 也想不起来了,在辩驳什么? 无非是单身妈妈带女儿,刻薄得天真的同龄人花样百出的言语羞辱与嘲讽。 反抗羞辱和嘲讽有错吗? 上小学前的玩伴小姐姐,就是被太妹同学以“打小三”的名义扒光拍照发到网上以后死了。 她找小姐姐的死因时推理出,什么小三不小三的,分明是个蠢爆了的“无辜平凡学生妹卷入青春疼痛文学惨成炮灰”故事。 中学生的爱恨情仇真是太错综复杂了,还没等到她这位学龄前儿童出手做点什么,青春疼痛文学的主角们就上演了一些《柴刀传》,让小小只白蔹大开眼界。 被五六个人围着打、揪头发、扒衣服、往窗边推,抄起手边能摸索得到的一切工具死盯着一个人砸以求脱身,有错吗? 前车之鉴未远,已经晋级小学生的白蔹可不会像小姐姐那样,受到逼迫就自己去死了。总有些人无缘无故就要害人,凭了什么就要让他们随便害? 比起古老的猿人祖先,现在的她牙齿和指甲不够锋利,腭骨的咬合力也不够凶残,家贫营养不良,个子也小,一对一都很吃亏,何况一对多。 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家境悬殊,体型有差,敌众我寡,但命每个人都只有一条,众生平等。 她接受命运给她的一血通关挑战,希望胜利后的MVP足够亮眼,别再有不长眼眉的人五人六来打扰她普通又平静的小学学习生涯。 更小的时候在街头学到的小花招: 一对多的不利局势中,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认准一个,最好是头头,见了血怕了你,剩下的自然就散了。 你小、你弱、你没靠山、你跪下求饶也没用时,想要命你得狠。 这不是年龄个位数的小女孩该学的,可这些也不是年龄个位数的小女孩该遭遇的呀! 最后是她赢了。 小团体的带头大姐头上挨了几下,换牙期还没结束,她帮忙免费加速进程。被她薅下来一把带头皮的头发,就鬼哭狼嚎地叫唤着“鬼上身”“杀人啦”,其他喽啰们果然不成气候。 她拎着随手捞到的钢管拖把棍,赤脚下楼找回自己的鞋,脱下上身校服外套遮着被剪碎割烂不像话的校服裤子,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妈妈先被她这副铜锣湾一日游的尊荣吓了一跳,问清经过后又发了很大的脾气,骂她没有同情心,小小年纪就这么狠,不管教早晚出大事。 ……所以呢?在原地哭倒等着被推下楼吗? 说不过她的妈妈与她抱头大哭,她拼命挣扎扭动,想让妈妈收回刚才的指责。 后来忘了。 惊醒时是半夜,妈妈抱着她,出现在老破小六层楼的顶楼,夜风徐徐,夏天用电高峰,限时供电,路灯也没有亮起。 沉沉的、沉沉的、死寂的黑。 她揉着眼睛喊:“妈?” 6岁的白蔹,小学生,讨厌黑暗和高处。 “我在,请问有什么吩咐?” 墙角的人工智障音箱轻快地回答。 一片漆黑中落在她脸上、滚到她唇角的咸腥液滴,是血还是泪? 说了什么忘记了。 只记得无数次惊悸醒来的梦中,就是那一天并没有发生过的,在黑暗之中的坠落。 白蔹手臂已经伸出被子外,指尖摸到了床头灯的开关,迟迟没有按下。 久违的噩梦让她睡意全消,按亮电子闹钟,3:39am,离起床时间还早。脚踝已经不疼了,不需要请年假,天亮时继续上班就好。 “您不需要我保护。” “收到。正在为您播放《只要你还需要我》。” 黑猫翻了个身,不小心掉在地上,哼哼唧唧地重新爬上来,找地方四爪朝天地躺下。 第一次将怒吼着对妈妈拳打脚踢的父亲放倒在地,干净利落的大内刈接背后三角绞,那座不可撼动的山岳化作不值一提的泥丸,胸中生出豪情万丈。 被哭喊着扑过来的妈妈劈头盖脸的耳光打懵。 12岁、152㎝、30.2kg。 比同龄人矮小瘦削,在发育正常营养充足的成年人面前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 “我不能保护任何人。” “收到。正在为您增加音量。” 甚至不能保护一只猫,和像猫一样的自己。 妈妈可以不伟大,妈妈可以弱小,妈妈可以内心柔软行动笨拙,妈妈可以搞砸她蹬着破旧儿童自行车送了一个月的报纸牛奶挣来的工资换来的游乐场之行,妈妈可以想要当个好妻子、好儿媳、好妯娌。 她都可以原谅。 唯独不能原谅的是,在回应妈妈的呼救、鼓起了毕生的勇气、战胜比她强大许多许多的施暴者后,被打成猪头。 附赠与外形相称的评价: 怪物、怪胎、孽种、不孝顺、疯子、杀人犯、畜生、猩猩、不要脸、碧池、没人要的…… 太多了记不清了。 不记得当时疼不疼,也不记得当时是不是伤心难过,什么都不记得了。 婚姻到底是什么? 家庭又是什么? 怎么就非得绑定一个人,把彼此扭曲成畸形的样貌,狰狞可怖地一起发疯呢? 有记性的最小的时候,相依为命的妈妈,尽管连洗盘子的工作都能搞砸,但至少是全心全意爱她的。 “破镜重圆”以后,为什么会像变了个人一样? 12岁的白蔹,中学生,讨厌人类。 用了三个月转移资金、打包行李,计划离家出走。 ……话说怎么这么吵啊? 白蔹终于被轰炸机摧毁停车场(?)一样的男声吵得从回忆里脱身,骂了一句智能音箱的AI简直智障,白猫接收到关键词,喵喵咧咧加入骂战。 关了音箱,批评教育了蠢猫,也没了继续躺着的心情。 小霍走了以后,她实在找不到眼镜,找跑腿外卖员帮忙重新配了一副,度数没有变,但是戴新的总得别扭两天,晚上就没看书,这会儿闲着没事干,随便看点什么吧。 这次的挑选方式是,一瘸一拐地蹒跚行至书房,闭上眼转几圈,凭感觉停下,摸到的第一个书柜第一本书,随机打开一页,从那里开始看。 映入眼帘的是: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靠。 心情极差地把这本胡乱引用诗句的言情小说塞回原处,另外拿了一部: “我并不是那么容易感冒的……夜晚的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我是一朵花。”* 夜凉如水,说起感冒,就打了个喷嚏。 白蔹一怔,她的名字确实可以是一朵花。 她想起上次感冒,在去年十月假期,冲了杯临期感冒药,不小心泼掉了。 独居人!对门和楼下三层都没有街坊邻居的独居人家里! 居然泼到了一个人。 那个孩子发质极好的头发往下流着乱七八糟的药液,湿哒哒黏糊糊,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天地钟爱他,日月星辰驻进他的眼睛里,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这样骄阳似火的孩子向她求恳: “那就来保护我罢,白姊。”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被个孩子安慰了,真有出息啊白蔹。 白蔹捂着心口,感受掌下努力张扬存在感的跃动,不知道此时此刻,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我没能保护得了向我求助的小姐姐,也没能保护得了妈妈,说不定还没能保护好那个眼里有光好勇斗狠的小学生白蔹。 ……我能保护得了你吗? 她收起拿来装模作样的《小王子》,强迫自己面对真相,逼着自己移开书桌上杂乱堆放的书籍山,抱起最深处、最底下、摊开展平压着水晶玻璃镇纸的《史记》,咬牙念出声: “骠骑将军自四年军后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谥之……” 在这里未提及死因,不过西汉经学家褚少孙补录的部分提到了他的异母弟弟霍光上书: “臣兄骠骑将军去病从军有功,病死,赐谥景桓侯,绝无后……” 元朔六年,18岁的小霍会受任嫖姚将军,首战告捷,受封冠军侯,开始戎马倥偬的短暂一生。到元狩六年24岁,结束漠北之战、封狼居胥后第三年,病逝。 病逝。 白蔹收起表情,所有的多愁善感和飘悠悠浮在她身周的悲喜,都被关进了左边耳朵磕破了瓷的小猪存钱罐中。 她打开电脑和表格文件,列出了解“西汉中早期医疗水平与常见病及有记载的急危重症”,需要入手的参考书目录和文献。 ——不知道。 ——但是,如果你在今后的岁月中,不收回你今日的请求,那么我也将全力而为。 18. 第 18 章 第18章间章·元朔三年·后 人间四月芳菲尽,小霍在他的房间醒来,当啷一声,有什么掉在了他的睡席上。 他眼神好,识出那是白姊常常戴在鼻梁上的琉璃片,拿到眼前比了比。 世界瞬间高斯模糊。 头好晕,晃晃脑袋,睁眼再看。 世界顿时动感模糊。 赶紧摘下来,也忘记了醒来那一瞬间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白姊每天戴着这个,坐卧行走全然不受影响,可太厉害了。 现代人很好描述这玩意儿: 红色轻薄板材方形窄框超薄树脂高度近视镜。 小霍翻来覆去研究了一阵,没研究明白。 他知道这个东西白姊既然总在随身携带,想必是心爱之物,可是他来去皆不由自主,实在没办法给她送回去。 惆怅了十来分钟,终于舍得直面梦中最后的场景: 他撞向白姊时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只是凭直觉想要撞碎她好不容易松动、短短瞬息之间便将重铸完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障壁。 真恼火。 她比月亮上的玉蟾更擅长躲藏,比太阳上的金乌更善于奔走,撬开她的门比百步之外射中细柳嫩叶还困难,重新关上的速度却比水中的游鱼远离岸边的人声更轻快。 长安的朋友们提供的思路没有一条用得上的,最后一刻,白姊还没找到他的视线,但他确实无误地感受到了白姊的杀气。 ——谁说的与心仪女子亲昵她就会柔情似水? 他刚刚心念一动!还没付诸实践! 狐朋狗友都不靠谱,得寻求一下靠谱的过来人经验。 陛下就算了,陛下从未思慕谁家好女而不得,白姊性情坚毅,不似日赐千金便能打动的微末之家贫寒之人。 在心里自嘲一下他们卫家的发家史,想了想谁对白蔹的隔空预言准确。 小霍母亲卫少儿已经与詹事陈掌成婚,将小霍的成长教育全盘托付给幼妹卫子夫和二弟卫青,对他的生活起居偶尔垂问,对他梦入仙境一事“悉尊陛下、殿下安排”。 一推二五六,全不管了。 其实还算是好事。 她自知水平有限,不能做到锦上添花,干脆不添乱,已经比白蔹她妈强出去一百个栗姬了。 陈掌府上和卫青的侯府都有专门留给小霍的房间,虽然继父和舅父待他都和对待亲儿子差不多,但不管他住在哪家府上,多少都有些…… 今天他是在长平侯府的房间醒来的。 把这次见面的经历细细捋了一遍,天亮时分该打拳打拳,该读书读书,等到舅舅朝会回来,再次开启卫氏家族内部会议。 卫青没有正妻,有姬妾子女,他的身份也相当尴尬: 骑奴出身,外戚幸进,军功封侯,一步登天到了诸侯王的阶级,但是老牌诸侯王世家还不认他这种新贵。 这样的话,旧时相熟的同阶层女性和他没有过贫贱之交的嫁娶之约,不存在事先约定,就不该结一门对他、对皇后殿下与据殿下皆无助益的姻亲。 旧外戚陈氏已经与卫长公主结亲,窦氏败落,王氏田氏败落在即,他家这样的新外戚还处在老牌世家的观察期。 元朔二年,卫青在对抗匈奴的战争中,夺回对河套平原的控制,解除了匈奴对长安这座都城的直接威胁,汉武帝新置朔方、五原两郡,封他为长平侯,此时正在消化吸收收复的地盘。 卫青对追妹子也没什么经验。他还对他大外甥有一种迷之滤镜,觉得去病天生就招人喜欢,想不出来去病能遇到什么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情况。 卫家大哥卫长君小心谨慎。不如说卫家自家族老祖母卫媪以下的三女四子,全都是小心谨慎的性格。可能智商上有个高地低谷,但截至元朔三年四月,态度都没得说,尽忠国事一心报君。 卫青同母的兄长卫长君、弟弟卫步都没有建议,他们三个小时候在平阳侯府学过侍奉贵人,没学过怎么应对仙人。 这位仙人的性格也和凡俗女子颇为不同,送东西说好话都不行,他们这些舅舅总不能建议小霍色-诱吧? 最小的弟弟卫广比去病还小,更没开窍,调皮捣蛋还行,正事派不上用场。 长姐卫君孺已经和公孙贺成亲,忙着主持中馈,也没空过来。小霍亲妈卫少儿也在忙类似的事,同没空。 所以最后小霍还是被打包到了卫子夫面前拿攻略。 皇后听不大情愿的小霍讲述这次失败的追求经历,表情始终维持在“慈爱的笑容”一档,随着他的剧情跌宕起伏或有变化,看得出来关切,让人心中温暖。 但听到最后连她都没绷住,瞥向小霍的一眼分明在说“我的外甥必不可能这么蠢”。 要是白蔹被她这么看一眼就该嘤嘤嘤了,小霍还撑得住,静候教导。 他隐瞒了白蔹矢口否认自己是仙人的半句话,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只转述了“长生不存在”那前半句。 卫子夫想,去病日后婚事,恐怕会像青弟一样艰难。 外戚新贵,全家权势都建立在卫子夫和刘据会持续受汉武帝宠幸的基础上。 卫青展现了他的军事才华,给这条裙带关系加固一层。 去病尚未出仕,若仕途顺利、能力不输于卫青,也能以军功封侯怎么也要二十岁往上,老牌世家的观察期不知道有没有过去,诸邑应该也已经出嫁,阳石太小,陛下的其他公主下降也有难度。 卫家是从微如草芥的地位中被陛下超格提拔起来的空中楼阁,注定只能是陛下的人,与任何陛下容许之外的世家结交都是自毁长城。 陛下非常喜爱去病,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最近和她说过,打算让去病过了年再大一点,也以侍中身份、天子近臣出道,让他以后跟卫青一起去打匈奴。 维持与神女的暧昧关系有利于弥补去病在婚姻方面的空缺。 ——这是卫青和卫子夫的共识,他们俩作出的决定,基本就可以视作卫家全家的最终决定。 小霍对舅舅和姨母基于利益的考虑并不了解,他得到的是决定作出之后的部分: 卫子夫做的第一个指导,就是让他放大“求之不得”这段,讲给汉武帝时要更像个时下流行的神怪故事之少年去病的烦恼。 汉武帝果然听得非常愉快。 汉代中早期这时候,文人想要吸引汉武帝注意,流行的是各种吹牛。比如东方朔,就是靠写小作文“我多牛逼,读了多少书,长得多好看,学识多丰富,性格多有趣”成功拿到了汉武帝的offer。 去病把梦中仙境说得那么美轮美奂 ,仙人颇多照拂,让他心向往之。只是忒也无情,对去病这样冷淡!看来还是去病差了点岁月阅历,不能打动她。 他传授了汉宫秘藏的一些避火图,有帛书形式,也有雕刻形式,逗得去病面色如烧连连告退,兴致上来还要拿宫女给他练手。 韩嫣怎么死的卫家人引以为鉴,去病不想用项上人头来试探久病的王太后的底线。 卫子夫也在旁边劝说,不知道仙人是不是只要童男子,万一是呢?那不就永久丧失追求资格了嘛。 说得也是,在去病转述的仙人言语中感到了一丝冷淡的汉武帝遗憾地放过了他。 不过在此后的日子中,多次给他支招一些看起来就很可疑的方法。 反正卫子夫要的也不是他的方法,而是他的背书: 去病对仙人的思慕,是获得过君主与家长授权的,他可以放开手脚,不需要有道德方面的顾虑。 削弱顾虑、得到支持,人有底气,就会有勇气。 ……虽然去病并不乏勇气,可是追妹子也不是狩猎或上阵杀敌,他的勇气里需要去掉血腥的那部分,强化他本就天真果敢的少年气。 那位仙人她缘悭一面,从去病情人眼中十全十美的描述中来看,未必没有打动她。 卫子夫的下一条攻略,要在下次梦到她的洞府以后才能验证并进行: 出口有愿,或许她不能轻易把话说出来,这种时候猜测她是否答应你的请求,端得要看她是否给你切实的指点。 天机、谶语、道法等等都包括在内,在你请求之前所没有的、“额外的”照顾。 追求也是求,求人办事当然要要有个求人的态度。 你不能首鼠两端,摆出“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架势,长安淑女与她无关;不能极力自夸,她嘲笑东方朔自荐书说明她不喜欢。 在她面前,你能不能借到母族的势力?能不能乘上皇帝的东风?能不能展现你的武勇?她喜不喜欢你的容貌和声音?喜不喜欢你的学识和品德?喜欢哪方面到什么程度? 放大你令她喜欢的优势,藏起她不感兴趣的方面。 既然她花容月貌多年无改,身居天外,年长无偶,闺中寂寞在所难免。 若她确无此意,你不可孟浪,若她有所示意,你知道多少小情侣,是上巳节撞天婚,先合拍再谈情的么? 这方面你可以继续寻求陛下指导,他肯定乐意。 去病受教,学会了姨母所授理论。 又被陛下指导了一脑子无法过审的实战理论知识的小霍满载而归。 白天的言行犹可控制,晚上睡着之后的梦无法控制。 梦到的她温婉贞顺,不是真实鲜活的她。 ……真实的她会如何应对,他确实想象不出。 但是予取予求、尽态极妍、柔声曼语,连一次三角绞、袖车绞、十字固都没用过,怎么可能是她? 他苦思冥想,已经掌握了破解之法,绝不会被她的压制技轻易制服! ……也不知道他对他白姊的形象到底产生了什么奇妙的误解。 19. 第 19 章 第19章五月的花海 五月份出门已经需要打伞了,白蔹戴着墨镜拉下挡光板,给副驾驶的小霍系好安全带。 这次小霍出现的时间很巧,早晨差十分七点。 白蔹一般会在晚上十一点左右睡觉,定七点的闹钟,但往往六点醒来,上个洗手间,回来躺一会儿,关掉闹钟,磨磨蹭蹭地起床收拾自己,弄点简单的早点,吃完上班。 这次也是,穿着吊带睡裙打着呵欠蓬头垢面地打开卧室门时还没有人,从洗手间出来差点撞上个谁。 还能是谁? 她家钥匙只有她本人配备,出门前和入睡前会开启各个房间、包括排风扇进出风口的监控和报警器,除她以外的任何人想要不声不响潜入恐怕都有相当难度。 眯着眼睛感觉这个轮廓比上个月见到又高了一截,回卧室躺下准备关掉闹钟时忽然反应过来—— 不对!等等!怎么回事?什么玩意儿? 戴上眼镜揣着床垫底下藏的电击棒,打开手机监控,加载卧室和洗手间之间的过道。 小霍在监控的鱼眼镜头下依然美貌,还抱着老大一条鱼,鱼是活的,在他怀里扑腾。 他在发呆,脸红得要命,抱着鱼遮遮掩掩地偷看一眼卧室门,又赶紧低头,如是再三。 白蔹睡意顿消,扫了眼手机软件预约的90天内有效体检套餐,立刻跳到地上,换外出的衣服。 卧室门再次打开,小霍看到的就是穿着休闲装披着头发的白蔹,接过他捧着的大鱼。 去厨房没找到足够大的盆,只好在水族箱和浴缸二选一,最后白蔹选择了浴缸放冷水,饶过不够大鱼一口闷的孔雀鱼们。 她看监控时是想问问小霍为什么抱个大鱼的,见着真人衣服被鱼弄的乱七八糟,又是鳞又是水,忘了这回事,问过他还没吃饭,赶紧翻出一身她的衣服。 休闲装性别差异不大,T恤+休闲裤+牛仔外套,裤腿稍微有点短,倒也还行。 小霍想随着鲤鱼一起送给她的帖子被她一通催也给催忘了,河鱼带着腥气的黏液粘在他衣服上,他不自在很久了。 他看到了白蔹的穿搭,以他的世界观来说是不太能理解的: 如果把T恤视作中衣,那外面那层哪儿也遮不住的小马甲算什么?露着胳膊露着半截胸口,四舍五入等于裸-奔的着装,居然是要外出的扮相吗? 白姊这边的世界可真奔放啊。 不过他们大汉那边春夏戏水也没少光膀子,还怕穿这些似是而非的短褐么。 白蔹没想到这种时代眼光差距,她发现小霍犹豫,以为他不会对付马甲拉锁,给他演示一遍。 她这里没有平角裤,也没想起来提前买,记得好像在网上看到过男同志们吐槽不穿平角裤会被牛仔裤的拉链绞到毛,剧痛,安慰小霍休闲裤没有这种问题。 小霍不好意思跟她讨论裸-奔问题,就照她指示的去衣帽间换了出来。 他对现代的衣服布料依然感到惊奇,精细度、柔软度和染色都远超他的时代。 汉代的纺织业确实也有往高精尖方向发展的专项领域,譬如素纱衣,可那种东西产量极为低下,用作贡品,不是日常穿的。 好奇加上对这种两截穿衣的平民着衣习惯不熟,等他换好了出来,白蔹已经完成洗漱,看到他噗嗤笑出声。 大概就是兵马俑刚出土还是彩色的时候,发型没变,只有衣服换成了现代装、长戈换成了微-冲的违和感。 他不明白白蔹的笑点,白蔹可能也觉得不好解释,喊他过去,拆了他的发束,给他重新梳了和她一样的高马尾。 叼着皮筋给他梳头时,她倒是问了一句为什么现在他不是满头小揪揪了。 这个好回答,他今年十六岁,不再是总角少年,又已经出仕,虽然没到加冠的年纪,但是要以官员身份出入宫闱,就不方便用儿童发型配官服了。 白蔹哦了一声,意味不明地感叹一句“野猪还使唤童工啊”,就跳过这一节,给他说了声今天的安排: 体检。 ……体检是什么? 白蔹每次面对要给小霍解释诸如此类的专业术语情况,都挺头秃的。 硬着头皮说明了一下,是他们这里的人每年例行的对身体的检查,包括什么项目,以求达到对许多隐蔽性强的疾病早期检查、早期发现、早期治疗的目的。 小霍果然听得半懂不懂,好在大致意思明白,也知道了需要有一些脱衣服和抽血才能做的操作,不应该表现得大惊小怪,同意了。 白蔹的车他不是第一次见,一开始没表现出什么惊奇,等到出了地下车库到路上,他也还没太惊奇。 在白蔹往医院开的路上,他和白蔹攀谈时得知了小汽车的载重和速度,又看到了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救火车,才迟来地上线震惊情绪。 两眼冒光地丢出一吨军事相关的问题。 ……对不起,白姊一个都答不出来。 喜怒不形于色或许是一种天生的技能,小霍明明没什么表情变化,白蔹就是get到了他的失落。 就好像他的耳朵耷拉下来、眼尾下垂形成一种小狗式的委屈撒娇。 铁石心肠的白姊不为所动。 并打开了军事地图绘制保姆级教程视频,把手机递给小霍。 小霍初时不解其意,很快看得津津有味入了神,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医院。 白蔹事先要求过他保持沉默,一切工作人员询问由她作答。 医院的停车场什么时候都人头攒动,特别是五月十月的假期。 这时乍然间见到许多人,说着南腔北调与白姊相似却不尽相同的话语,小霍向白蔹要一个解释,白蔹点头答应,回去跟他细说。 这家医院的体检中心以出报告快捷著称,入职体检极简版当天下午就能出报告,健康体检超不过三天,虽然预约套餐会例行宣称三个工作日后去报告,实际上每次都不用这么久。 上个月小霍消失之后,白蔹就在想怎么才能针对他的健康问题做一个长期规划与应急预案。 基础中的基础,就是要知道,名为“去病”的小霍,是否存在什么家族病或先天病,所以家长才给取了这个寄托着美好祝愿的名字。 考虑到历史线上的冠军侯遗孤霍嬗也没活到小学高年级的岁数,确定这点非常重要。 她没办法凭空猜测小霍的身体状况,小霍的出现时间和消失时间都没有规律,她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尽快地,安排好他的第一次体检工作。 小霍现在的普通话水平,可以日常对话,缺乏现代常识,大量汉代词汇与现代用语对应不上,会把西汉官话夹在普通话里讲出来。 白蔹买的是家庭套餐,给小霍登记的名字是白藿,除了性别差分的项目,都在他前面做示范。尽管小霍对体检医师的指令有不少听不懂,模仿白蔹照做还是不难的。 妇科专项检查时小霍因为不认识简体汉字,下意识跟着白蔹走。 他容貌昳丽,此时正在青春期,性别特征不甚明显,又梳着高马尾,导诊粗心把他放进排队等候区,他跟人说话还略费劲,差点引起一场混乱。 白蔹听到外面的吵闹好像有女人在喊“变态”“流氓”,感觉不妙,赶紧跟医生说一声,从妇科椅上跳下来出去看看,发现小霍正在遭遇指责。 小霍和他二舅不一样,是个有脾气的人。没闹出乱子的唯一原因是,他从指责者的尖叫中意识到了他误入女儿国,打人就是他没道理了。 白蔹进去之前交代小霍在家属等待区等等她,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沟通出了问题。 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间,她以侄子是留学生、汉语学得不好为由,跟人赔礼道歉,换了排队顺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对小霍的心情有个朦胧的感觉,远远达不到读心术的程度。 此时的小霍明显是不高兴,白蔹不确定他是在为刚才的冲突、带他来医院还是什么而不爽,问他得到的答案也听不懂。 他还不会用现代汉语阐述导致他愤怒的原因,只好说点听得懂的,问白蔹还有没有这种他不能去的地方。 ……还真有,女厕所,母婴室,里面有女病人的影像室都不行。说清楚这三个地点也费了点劲。 心电图室白蔹跟小霍一起进去的,没有任何意外。 虽然掀衣服时小霍一副“这进度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的架势,但是白蔹没接收到信号。没看见等于无事发生。 B超室小霍遇到了点麻烦。 套餐包含颈部多普勒、甲状腺、心超、腹超以及前-列-腺彩超。 你能想象一个缺乏现代医学常识的汉代人在诊室内被医师要求脱裤子会作出什么反应吗? 白蔹觉得这次不懂汉语的留学生都难以解释了,硬着头皮,一脸诚恳地强行解释,侄子发火是因为把医生的话错误理解为了留学地区的脏话,巨脏无比。 医生可能是信了,因为他顺便开了个天主教和小男孩的玩笑(……) 白蔹凝视了几秒钟他的工牌,跟小霍耳语解释这是什么检查,在家时事先和他讲过。 小霍记得她讲过,但他当时不知道具体细节。 耦合剂又凉又滑,涂在颈部腹部肾区,探头在身上移动很不自在,勉强还可以忍受,最后这个就? 白蔹搂着他的肩膀稳定他的情绪,最后建议道,如果他实在不接受医生动手,她可以亲自来。她的执医证和CDFI医师证应该还没过期。 小霍一脸屈辱地选择了医生。 离开B超室的小霍和他抱来的大鲤鱼甚至有几分神似。 抽了血做了B超就可以吃吃喝喝上厕所了,剩下的项目可以慢慢一项一项来。 吃了早点的小霍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气压没那么低了,白蔹又给他介绍了一些体检的常识,然后去了内外科的诊室。 内科没什么事,外科遇到麻烦的轮到了白蔹: 白蔹的本科同学甲认了一会儿,认出白蔹,笑着问道: “哟,这不是我们小白妹妹吗?这小子长得不错,挺嫩啊?高中生还是体校的?你养他的事你未婚夫知道吗?” 第 20 章 第20章 同学甲说的话不属于日常用语,小霍没听懂,他看向白蔹。 白蔹看都没看他一眼,盯着同学甲的眼睛,摆出无懈可击的营业性笑容,热情地说: “哟,这不是老同学窦哥吗?窦哥身体不错啊,上礼拜三我上班路上还看到你从击剑酒吧出来呢,早晨七点半,真有精神。” 同学甲怒容满面,一拍桌子: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去过钙吧?” 白蔹的笑容一点没受到这个比她壮三圈的壮年男性的愤怒影响,这才拉着小霍到身边,用下巴指指同学甲: “这是我大学同学,姓窦,叫你玩,学识渊博,你看,我都不知道击剑酒吧是钙吧,他就知道击剑酒吧是钙吧,我也没进去过钙吧,我也不认识钙吧,来,叫钙叔叔。” 小霍觉得摆出这种笑容的白蔹有种难以言喻的、与卫青卫子夫的相似,但不一样。 说不好哪里不一样,总之配合她就对了。 “钙叔叔?” 他听出来白蔹的重音在哪里,乖巧礼貌地称呼人。 同学甲不知道他被谁尊称了,更生气了,站起来瞪着白蔹,鼻孔一缩一放看着跟抽筋了似的,叫嚷道: “谁是你钙叔叔!不对,谁是‘窦你玩’啊?小白蔹儿,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啊。” 白蔹斜着眼睛瞥他,继续端庄大方地说客气话: “哟窦哥您第一天认识我啊?我这人可没意思了,以前咱们还是同学时就没意思,听不懂您说的是什么意思,要不然劳您的大驾,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是意思,有什么意思?也让我这个刚回国的侄子见识见识,您说的话是几个意思。” 几个“意思”下来,同学甲再没眼力也知道是他见面打招呼的嘴贱被白蔹反击了,谁要是发火谁就落了下乘,他坐回去,嘴上找便宜: “行行行说不过你,谁能干得过老娘儿们的嘴啊。大侄子你可别学你姑,她嘴皮子不饶人,以后要是嫁不出去净指望你给养老呢。” 小霍没听懂。他看白蔹的笑容已经增添了几分见着跳梁小丑的讽刺,知道她在这场争锋中没吃亏,表演了一个腼腆和善的微笑。 白蔹不依不饶,两臂环抱,笑道: “那您去没去过击剑酒吧呢?” 同学甲回得很快: “别扯,当然没有。” 白蔹收起笑容,凉飕飕地追问: “那我大侄子是高中生呢,还是体校的?” 同学甲节节败退: “对不住,对不住。是留学归来的高材生,和你一样的天才。哎,那个小白,你窦叔瞎说的,别介意啊!” 白蔹直视着同学甲躲躲闪闪的眼神,确认其中确实闪烁着钩子的光芒,大致猜到了“未婚夫”可能确有其人,只不过没人通知她而已,把这个话题终结在这里,另起一个头: “窦哥客气了,我年纪小不懂事脾气大,在自家孩子面前可还要脸。您最近混得不错呀,三甲综合医院体检科的编制,可不好拿呢。算算时间,窦哥现在该博三了吧,导师是哪位,我认识么?” 这就是威胁了。 小白蔹儿当年在学校就让各位教授都喜欢,四年修够五年学分,申请提前毕业,迷之跨考了隔壁专业的硕博连读,听说SCI像吃饭喝水一样发,最后被传说中日进斗金的某国企挖走,在他们学校传为奇谈。 当然造黄谣的和说她爹是白刚(?)的都大有人在,不管哪种,如果是真的,对于被她记住了名字、医院、部门、职称、还在5+3+x混日子没拿到编制的同学甲来说,都一样,后台太黑幕了,最好不要图嘴快惹急了她。 可以拿来过嘴瘾的女同学女同事多得是,实在闲着难受还能编点没背景的小护士女医生有多乱的段子发到网上,再传点女朋友的视频到x号房炫耀本事。真男人能屈能伸,不和她这样的一般见识。 人品差成这样的同学甲,在白蔹当年本科男同学里,居然已经算是成绩够不错的了:他每学期挂科都没超过四门,最优秀的那个学期只挂了一门,甚至在毕业前过了英语四级。 小霍的外科体检也不用麻烦他了,白蔹报结果,他录入就完了。 送走这位灾星时,同学甲还看到了体检中心的护士长、医政科乙科长的老婆,那个眼高于顶的肥婆母老虎,正笑容满面地和白蔹打招呼。心里嘀咕能出动这头母老虎休息日都不休息,小白蔹儿得多硬的后台啊。 白蔹的主要目的还是她在家里缺乏工具的实验室检查和影像学检查,需要各种仪器设备。 她心情很差,医院是她最讨厌的地方,没有之一。告别了知道她预约体检特意来跟她说两句话的学姐——她有一年在马路边救起的心搏骤停老太太是学姐的娘家妈——出了体检中心就收起了全部表情。 回去的路与来时不是同一条,速度也不是一个档,小霍察觉到白蔹的低气压,坐在副驾驶默默估算速度。 他也有几匹好马,最快的也不过和白姊的车速度仿佛,但是这样的速度马匹载人难以持久,长途奔袭须四马换乘,以免伤了马腿。 若是大汉也有这样的车驾,何愁匈奴不灭? 车停下,白蔹看一眼手机,挚友还没有回复她。上一句是她留的言:帮我查两个人。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她劝慰自己。 无论是不得不和同学甲那样的贱人虚与委蛇,还是不知情的时候居然多出来一个未婚夫,都不要生气。 小霍解开安全带,下车观望,发现他们到了一片废墟花海。 满目木李的白色花朵,木桃、木瓜、木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霍紧张起来,盯着白蔹的行动。 白蔹从后备箱搬下来一个120L的塑料收纳箱,小霍帮她时发现还有三个,每个都贴着标签。 “来不及回家了,这个烂尾楼盘近,也没什么人,应该看不见你突然消失。你要的解释下次再说。” 安排他坐在两个箱子上、抱着两个箱子,白蔹看着所剩无几的时间,如此说道。 ……和他想的不大一样,白姊只字不提他的帖子和鲤鱼,也像没看见木李之花。 独立于四个箱子的一份打印文件,她指给小霍看,告诉他这是一份目录。 坐着的两个箱子,是书籍。 涵盖《天工开物》《农政全书》《齐民要术》《梦溪笔谈》《瘟疫论》等古代百科全书和之前给小霍准备的各种地图集地图册。 左边抱着的箱子,是以外伤用药为主的药物和几种口服抗生素,箱子里还附了白蔹针对每一种每一瓶药物的手写说明。 右边抱着的箱子,白蔹斟酌许久,四月的最后一天才决定给他打包,是从小学到高中的数理化教材。 她不知道这些东西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汉武一朝,也不知道她所作所为会不会改变历史,更不知道拿着这些回去的小霍是否还会再次来到她的面前。 如果这次就是最后一次相见,此后人生百年,她要怎么做,才会在未来的七十年不后悔? 从车上抱下来的两个小箱子摆在小霍膝头,里面的每一份东西都贴着标签。 给汉武帝的《魔术揭秘·常见骗术把戏背后的真相》,给卫子夫的玻璃镜子,给卫青的高桥马鞍与马镫示意图,野史说卫青献上这两样宝具获得了汉武帝的赏识,白蔹决定把野史坐实。 给卫媪的老花镜和放大镜,给卫家两个姐姐的也是玻璃镜子,给卫青三个兄弟两个姐夫送了几样香料附带种子,给孩子们的玩具都是水枪。 另一个小箱子里都是给小霍一个人的。水晶球,八音盒,野外求生腕表、指南针、望远镜、打火机一百个、匕首两把、明矾滤纸若干,剩下不多的空隙塞满了巧克力糖。 她摸了摸小霍的头发,蹭蹭他的脸,把目录塞到他怀里,认真注视他的眼睛,问道: “话说你为什么抱了条大鲤鱼给我啊,想吃糖醋鱼吗?” 得到了卫珊德拉小姨预言的“额外的”照顾,但是感觉非常不妙的小霍第一次打断她的思维发散,精准无误地表达自己的实际意图: “那是大河的鲂鱼和鲤鱼,鲂鱼没捉到,只捉到了鲤鱼。” 大河就是黄河,最早在东汉班固的汉书中出现,但在两汉不算个广泛使用的称呼。白蔹没听懂大河、鲂鱼两个词,听懂了鲤鱼,还是没明白小霍的意思。 小霍每次出现和消失,他自己也没有预感,争分夺秒道: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 白蔹又变成了一个令他绝望的文盲,她又没听懂古汉语含量过高的诗句,他看到白蔹疑惑中带着失望,失望里又有些难过,试探着问他: “你要娶妻了,姓李,子时办婚礼?”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没来得及反驳就消失了。 四个大箱子一个都没带走。 就膝上的小礼物箱子和他一起消失了,可能还有怀里的目录。 ……他要结婚了吗? 不应该啊,史书里没写这回事。总不能是娶李广的孙女吧…… 白蔹费劲地把四个大箱子塞回后备箱,坐在驾驶位发呆,打开手机,挚友已经给了回复。 要查的第一个人的聊天软件账号、撩骚软件账号、x号房账号、女友及以单身形象追求(纠缠)中的几位预备役女友邮箱。 要查的第二个人个人简历,详细到小学二年级某月某日还玩火尿过床。其中今年二月,写着秘密订婚,订婚对象嫌疑人有五个,但是婚书(影印版)上写的名字是白蔹,字体确实挺像白蔹亲笔签名。 白蔹忘了去深思为什么知道小霍要结婚了的消息会难受,她现在就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未婚夫——简历上的照片完全不认识,这他喵的到底是哪根葱? 第 21 章 第21章间章·元朔四年 小霍抱着两个小箱子坐在席子上复盘今日梦境中发生的事。 也不知道是白蔹教的有问题,还是他学的有问题,和白蔹还能勉强交流一下,出去以后基本上就谁也听不懂谁说话了。 现代人看史书总会觉得古人脾气特别奇怪,动不动就哭,会迷之交好又神奇地掰了,为一点值不值的事就要暴起杀人或自杀。 世风时俗如此,不必深究,说不定两千年后的未来人看现代人也觉得奇怪。 小霍从怀中摸出了目录,没摸到他写的帖子,不记得一片混乱中有没有放在白蔹家中,有些烦闷。 从白蔹家穿来的衣服叠好放在脚边,牛仔马甲口袋里还装着一条便签纸,第一条上写着“冰箱的京酱肉丝是4.28买的,5.1要是还没吃记得扔”。 没看懂,不知道是什么预言。 目前他还没能把“冰箱”这两个字和“白蔹让他去拿冰袋的柜子”联系到一起。 他在现代医院里差点和人起冲突的两个地方,妇科诊室门口是一次,那次他听出来他走错地方了是他不对。 另一处同学甲言语中对白蔹的冒犯,如果他当时听懂了,按照他遵循的伦理道德,怎么也该有个血溅当场的发展,同时白蔹不该规劝阻止。 造黄谣、编湖绿段子的闲人古往今来没少过,古代女性因为这些人在家中在锅从天上来的黄段子被逼死的可太多了,现代可能好点有限,尤其是近十年来好的程度更大了些。 同学甲的话是一种羞辱,现代文明、法治社会里长起来的白蔹当场怼了回去,在她看来这件事面上就只能到这里,进一步报复得是后手见不得光。 小霍的时代虽然已经有了大一统的国家主体,但是这个政体对私刑的态度还是略显暧昧的。大体上肯定是打击,一些细微之处就难免放纵了。 时人对羞辱的报复持另一种默认态度:有人羞辱亲长,不报复回去是不配做人子的,为血亲复仇往往会得到官方特赦乃至于表彰。 至于有人羞辱家中女眷,无论能不能得到特赦,忍气吞声还是个人么? 白蔹在小霍的心中,有一部分算亲长,有一部分算女眷,看上去近在咫尺,摸起来又高又远够不到。 历史线上他的杰作: 李广草原迷路延误战机自杀,儿子李敢迁怒主帅,寻仇刺伤卫青。卫青本人没计较。霍去病为卫青寻仇,射杀李敢。 白蔹对同学甲的态度迷惑了语言不太通的小霍,他只听出来两人语气有些龃龉,一些与他的时代经历过两千年演变的语义变化不知道。 口舌争锋不算大事,以结果论白姊赢了,他也把这件事揭过了。 所以他复盘的重点就是白蔹对他的态度究竟是什么。 汉代已经有了池塘养鲤鱼的记录,这次他抱过去的鱼是去黄河水系的灞河亲自捞的,鲂鱼没捞到合适的,只有鲤鱼,睡觉抱个鱼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想到给她念《衡门》她的反应,小霍又气不打一处来。 “想要吃鱼,一定要吃黄河的鲂鱼和鲤鱼(最好的鱼)吗?想要娶亲,一定要娶大国的公主吗?” 我将最好的鱼相赠给你,你不要看齐姜宋子,看看我,与我成婚,好不好? 她答的都是些什么啊!哪里来的李家的女子!谁家是子时办昏礼! 她房间里那么多书,折合成竹简必然也是学富五车,怎么总能像个不识字的白丁一样! 白丁都不会听不懂情诗! 她带他去看木李的花! 结果就给他这个? 不满地敲着塑料箱子,敲得咚咚响,侍女在门口问他,他举起箱子看看有没有磕破,这才去按照白蔹贴的标签给全家发东西。 所有人收到礼物都表现出高兴,只有汉武帝非常不理解: 仙人赐经在传说里有,赐的经叫《魔术揭秘·常见骗术把戏背后的真相》是怎么回事? 第 22 章 第22章六月的碰碰车 六月一日的小霍一露面就得到了白蔹的礼物。 比他的头还大的星空棒棒糖。 他没认出来这是什么东西,白蔹让他舔一舔,他半信半疑地舔了,居然真的尝到了甜味,甜度超过蜜水。 瞪圆了眼睛的小霍好像小黑啊哈哈哈。 白蔹祝贺了一句: “儿童节快乐!” 不管真正的儿童乐不乐意过儿童节,成年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轻松一刻的机会的。 今天是周一,本该是工作日,但是白蔹觉得既然上个月的小霍什么都没带走,那说不定还回来呢。 小霍没能get她在说什么节日,也祝福她一句,并递上准备了一年的…… ……陛下及其下所有人的回礼都没带来,跟他一起来的只有他的礼物。 白蔹惊喜且茫然地接过来自小霍的儿童节礼物: 不认识的果子1号、不认识的果子2号、不认识的果子3号。 闻起来还是挺有果木的清香味的,味道应该不会很差吧? 挑一个大的,洗一洗,咬一口。 “嗷!……呜……” 小霍还在找那个直径45厘米的棒棒糖从何处入口,没注意到她对他带来的观赏性熏香型果子下了嘴。 一眼没看见她就口角流血,眼泪汪汪地从厨房出来瞪他一眼,然后满世界找水杯。 当然要赶紧关心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见过有人闻着木质茶几味道很香啃一口吗? 小霍也没见过有人闻着木瓜很香啃一口。 作为能跟三种玉石作为交换的信物,木瓜、木桃、木李都是小型、质地坚硬、能够长久保存的果子。 当事人白某称,闻起来真的很有水果清淡的香气,尝着口感跟锯末屑子区别不大。 吐出几口带着血的口水,白蔹嘶嘶吸着气告诉他,这种棒棒糖号称传家宝,必要时能够暂代锤子抡人防身,力气足够的话打一个鼻梁骨的粉碎性骨折不在话下。 “所以就不要研究怎么啃它了,你们那里的人看着美玉宝石好看也会尝尝咸淡吗?” 小霍没想到居然被她先一步吐槽了! 但是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比如—— 白姊对他的态度很不对劲! 非常不对,特别不对,乍一看和以前差不多,但这次从他出现到现在,一直在躲闪他的视线。 为了证明不是错觉,白蔹退一步他进一步,白蔹绕到沙发另一侧,他也追到沙发那一边,白蔹装模作样找猫,他把沙发底下的黑猫薅出来递过去。 黑猫善解人意地露出了“我是谁你是谁为什么我在这里为什么你在这里这里是哪里”的表情。 快十年了,这个呆子居然也是一点都没变过。 白蔹一般不会去特意寻找白猫,除非闯了祸。 白猫的存在感从来都非常强烈,除非闯了祸。 小霍发现都把黑猫递到她手里了,她还在装模作样地继续找猫,也不说破,摆出一副“好啊既然这样我来帮你啊”的架势,她目光躲到哪里,就先一步过去,开关柜门,拉合抽屉,掀起盖布,端起摆件。 他比白蔹身手敏捷,按说人行动再怎么快也快不过目光飘移,但白蔹总忍不住看一眼他的背影。 所以在小霍站到水族箱旁边、指着里面那条青黑色的大鲤鱼,毫无征兆地回头时,和他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月光是太阳光投射向冰冷寂静的月球,反射到夜晚的人间的温柔静谧美丽的光芒。 小霍的目光清澈锐利,一如昔日他初来,没有染上一丝一毫的污浊泥淖,蕴着几分快意与促狭,满载着炽烈的光与热,望向白蔹的眼睛。 恰在此时,白蔹的眼镜反光,挡住了她的眼睛,她眼中是否对此作出了回应,小霍不得而知。 他能看到的,是白蔹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其实总的来说,他和白蔹相处的时间不多,能够认为自己了解她,不过是因为他能轻易察觉到,她在他面前是不设防的。 一个人的心灵是开放还是封闭,感知起来并不难。 小霍是天生的弘毅沉静,无论心中转着何其多的念想,很难在表情中有所显露。 白蔹与他不同,是七情上脸的清潭,一眼就能望见底。 她的喜怒哀乐发自内心,遗世独立于九天之上却生活得惬意安详。 无论是静坐、是读书、是逗弄爱宠,还是受了伤生了病,她总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不为外物所动。 唯独一点,在情之一字上她特别不开窍。 小霍在大汉亲友团的头脑风暴中,得到了许多有用无用的知识和建议,无数打破寂静的话头在他脑海盘旋,可他此时却在想,她是真的不懂吗? 真的不懂《桃夭》的春光明媚、不懂《月出》的由衷赞美、不懂《蒹葭》的辗转思念、不懂《溱洧》的缠绵依恋、不懂《衡门》的虔心求娶么? 经人提醒,她或许不是不懂诗歌,而是此地诗歌的唱诵方式与大汉不同,因此上次来时他特意携带了写有《衡门》词句的木牍。 “体检”一事过于仓促,他回去后没找到木牍,想来留在了这边。 她把表情都藏起来之后,不熟悉的人或许会觉得这是一座深藏不露的冰山,但一点都不能让小霍感到“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 正相反,成了一种“别想象穿红裙子的熊”的反向激励。 小霍漆黑的眸色加深,撑着沙发靠背,飞身跃过,一手搭在白蔹肩头,另一首去抓她的手,一瞬不瞬地凝视她的眼睛。 白蔹微微一拧,让开半个身位,正常情况下能够不动声色地摆脱他人的肢体接触,只会让人以为手滑。 小霍却像沾上猫毛的苍耳一样,前踏半步,按住了她的左肩,握住了她的右手,垂首紧盯她的眼瞳,彼此她呼吸相闻。 白蔹下意识就要低下头,继续回避他的视线,他握着白蔹的手一起举到自己心口的位置,顺着这个动作弯下膝盖作半蹲姿势,仰起脸让白蔹无法躲开。 青年人的心声如此蓬勃有力,在她掌下,向她发起一次次矫健规律的撞击,就像攻城略地早有蓄意的冲车撞木,白蔹撑出来的“不为所动”的屏障顷刻间便难以为继,迸出蛛网般的裂纹。 营造氛围、创造有利环境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破坏就很简单了。 掌下是他的心跳起伏,耳畔是他的呼吸渐促,鼻端是他的气息萦绕,眼中是他的目光侵袭。 小霍很擅长把握机会,无论是等待的耐心还是一击必杀的果断他都不缺乏。 他看见了,白蔹的瞳孔放大,边缘微颤,她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还没有回过神,也没有想出应对他的策略,这就是他的机会。 直起身凑上去,可以细嗅她冷冽的熏香,可以品尝到她三月桃花瓣般的…… 小霍倒在地上,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白蔹还没回过神,但是身体已经作出了对于突如其来的亲昵的反应: 大外刈接大内刈接抱摔,行云流水无比自然地背位送襟绞揽住他的头颈。 旖旎的气氛到这里就被毁得差不多了,理智的弦也随着气氛一起崩得差不多了。 小霍恼羞成怒,他此时肩宽体重都已经超过了白蔹,她也不是特意过招,于是向后肘击松脱她的控制。扣住她双腕拉到头顶,跪坐在她小腹上压下让她无法翻身。 再次出乎他的意料,白蔹虽然还在状态外,但没有跟他缠斗。她的手被钳制住了动弹不得,脚掌轻击两下地面,示意回合结束/认输/承受不住。 小霍不懂柔术的切磋手势语,能读懂白蔹的表情: 无奈、纵容、宠溺。 ……她又做好了心理建设并完成了自我洗脑,给自己套了个长辈身份,强行推翻前面小霍营造出的暧昧,刷新场景为逗小孩玩。 小霍分析判断形势中。 如果她是真的没开窍,这时候反倒好办了,不管不顾亲上去就好,她有好感而不知如何表示,有个主动出击的比什么都强。 她是吗? 小霍哼了一声,松开对她的压制,拉过她的手腕,发现白皙皮肤上的红印刺眼,默默地给她揉揉,别过头去不说话,也不看她。 白蔹躺在地上没起来,小霍要拉她的手就让他拉,要揉就揉,想不说话就不说话,轻松地自顾自说起她感兴趣的话题: “完了,老了,打着玩都打不过你,真是前浪死在沙滩上。” 小霍发出一个无意义的语气词。 白蔹就好像没有在哄人,而是普通的对朋友发出邀请似的,继续说道: “儿童节当然要去游乐场,走吧走吧,我们时间不多!” 说完翻身而起,小霍差点被她拽得扣过去,更不高兴了,却见她站在离他一尺有余的地方,扭过脸来,像是看他又像是在看他身后的水族箱,摇了摇头,叹道: “我们时间不多。” 她又在敷衍他! 接下来只要她的安排足够紧凑,他就找不到时间逼问她一个答案,然后不知不觉,他又要回去等一年,才能把自己的问题问出口。 对于小霍的不配合,白蔹一边给他拿衣服鞋,一边若无其事地开腔: “你看到了吧?” 看到了什么? “那几条锦鲤,里面最大这只,是你带过来的,没想到居然养活了。” 小霍刚才看到了,他没留心细想而已。 白蔹又带着小霍到阳台,让他欣赏她的盆盆罐罐大队新成员: 扦插成活、长出叶子的桃枝和泥槽里郁郁青青的芦苇。 小霍心头火热,眼神中的失望也一扫而空,他兴奋忐忑地看向白蔹,期待一个正式的回应。 她把给他准备的男装塞进他怀里,扫了扫他年轻的面庞,笑容满面: “这回你脑门长了两个痘痘,上火了吗?” ……小霍讨厌痘痘。 ……这不是他想要的回应。 第 23 章 第23章 今年儿童节的天气不巧,大雨滂沱,一切有危险的室外项目都暂停了。 白蔹肉眼可见的一脸失望,失望之明显,连原本打算和她赌个气以示不满的小霍都忘了闹小情绪,弯腰贴着她看她有没有哭。 ……可能小霍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白蔹决定就按照这个意思理解了。 大概是工作对着装有一定的要求的缘故,下班后属于自己的时间,白蔹钟情于各种宽松舒适的休闲装,这次之前和她差不多高甚至比她矮的小霍穿起来也没有违和感。 这次就不行了,白蔹估着他上次身高,放量一个尺码买的男款休闲装,还是小了,穿倒是能穿进去,就是看起来有点像德纳第家寄居的珂赛特。 所以他们出门后第一站是服装店,因为时间太紧,没空挑剔品牌,随便挑了家去游乐园顺路的进。 十分钟完成进店、试装、结账、走人全过程。 家属寄存处有个老公看到他们俩这么迅捷,还特意给老婆打个电话列举优秀案例。 所以小霍现在穿的是纯棉粉色T恤+黑色短裤配高帮帆布鞋,进门口抓取最近且顺眼的衣服,白蔹觉得合适,小霍红着脸没发表意见。 ……他依然觉得这种搭配和裸-奔区别不大,是入乡随俗的信念与白蔹放光的两眼支撑他正常行动。 白蔹出门前特意看了天气预报,直到未来48小时都预计没有雨。 她带着小霍离开服装店后阳光没那么强了,作为一只现代社畜,她什么都没想,副驾驶的小霍看了她一眼。 他这样表现应该是有话要说,但不是特别重要的话,所以她不问就不说了。 白蔹问了一句,他预言一小时内会下雨。 然而手机的天气预报依然显示晴天,天空中也没有一丝阴霾,白蔹没信小霍的预言,不过还是靠边停车买了一次性雨衣,就算没下雨,还可以在玩激流勇进时穿。 进游乐园前有小商小贩的摊位卖各种小礼品,小霍在哪一种上面视线停留时间引起白蔹注意,她就会买下来送给小霍。 进场的这一路,在夏日难得的徐徐凉风中,小霍已经喜提棉花糖*1、奇形怪状的粉色小猪气球*1、三色冰淇淋甜筒*1、发光鹿角帽子*1、荧光手环*5…… 当小霍注意到白蔹在偷笑,而周边人群拿着一样一样色彩明丽的食物玩具的都是小孩子时,他瞄了白蔹一眼,眼神传递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又在欺负我”。 白蔹头上也不是空的,为了哄小霍戴发光鹿角帽,她忍痛牺牲形象,自己也戴了一顶,鹿角旁边还垂下来两把脏辫,扭头动作稍快,她自己的马尾就和那两把脏辫一起甩动。 被发现了,她的偷笑变成光明正大的笑,笑得仰面朝天就差长啸一声。 受任侍中之后,因公游猎骑射、参加军队排演的事件频率比起小时候明显增加,小霍晒黑了好多,脸红的时候显得更黑了,好像一颗西米露,长大变成了黑糖珍珠。 小霍被她笑得不知所措,耳朵尖都通红,颈下到领口裸露的皮肤红霞如潮水覆盖,哪怕穿着这般单薄简陋的衣服,整个人都热得不行。 按说他不应该会轻易害羞,性格固然如此,经历也是一部分原因。 随着年龄增长,他在跟着汉武帝打猎、出游和随同观摩军事演习的时候多了去了。 宫人盛宠的外戚、御前红人的子侄,扣除这些附加款项,他本人年轻英俊,身手敏捷,器宇轩昂,胆气内聚,单凭那双清澈锐利的眼睛就足够让人喜欢。 未央宫、上林苑等宫苑,与路边游人的各种女子对他表达好感简直司空见惯,不乏言辞激烈性格奔放手段高超的奇人。 白蔹根本就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可是看着她就觉得醺醺然、轻飘飘,被她打趣就会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 融化的冰淇淋黏糊糊的汁液流到了手上,白蔹掏出手帕纸帮他擦拭,六月份的热风让冰淇淋越化越快,干脆的蛋筒受潮软化,眼看着最边上的巧克力球就要滑落。 白蔹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 小霍几乎恰在同时把冰淇淋举起来也咬了一口。 圆球形状的冰淇淋瞬间变成了梅赛德斯的车标。 电光石火间,小霍倏地望向白蔹,白蔹推推眼镜,瞟向棉花糖。 棉花糖忽然莫名其妙多了个洞。 白蔹惊奇的表情如此浮夸,笑称小霍的眼刀修炼大成,说不定离得道飞升不远了,小霍没忍住踩了她一脚。 ……踩在了她的脚旁边石子路上。 一滴拇指食指扣成的圈圈那么大的雨点溅在石子上。 热风卷着浮躁的土腥气,一滴滴硕大的雨点稀稀疏疏地砸下来,游客们有敏感的,在叫嚷“下雨了”。 小霍的双手都拿着东西,一只手还粘着水分部分蒸发以后愈发黏腻的冰淇淋汁水,入园路上也不会安排洗手池。 白蔹展开一次性雨衣,擎起盖在两人头顶,分辨游乐场的指路标,带着小霍去洗手间。 洗完手,也就被困在了糖果屋造型的公共盥洗室里。 夏日的雨急骤,说来就来,几分钟的功夫就漫上盥洗室外的台阶最矮一级。 手机软件的天气预报依然在头铁地给出一个太阳图标,预报着现在的天气是晴朗。 蹦极是不用想了,过山车也不可能开放,大摆锤和跳楼机都可以用呵呵概括,白蔹翻来翻去,可算翻到一个运营中的项目:碰碰车。 儿童节赶上工作日,上午的人反而不会多,因为家长们要上班,孩子们的学校有文艺表演。 白蔹特意淘来的SVIP票都没怎么派上用场,本来就不需要排队。 她做的速通攻略也可以直接作废了——上面列举的游玩项目与预定路线,全都与现在的实际场景不相符合。 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就算很小的时候已经学过这句话,在长大的岁月里一次次重温,一次次亲身经历,也不会是愉快的体验。 白蔹最想去游乐场玩得时候错过了三次。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想了。 结果还是在拿到小霍的体检报告后,猜他下次再来时是个可以名正言顺去游乐场的日子,说服自己,小孩子成年前怎么也要去玩一圈。 那家医院的体检中心还算靠谱,小霍的检查结果没有明显异常,有些稍微高点低点的指标,都不具有临床意义,考虑到他是个两千年前出生的古人,说不定他的同时期同地域同性别同年龄段人群都在这样的水平上下波动。 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消息。 她给小霍展示了被善待的礼物之后,跟他说起体检报告全部正常的结果。 他很不当回事,告诉她“去病”是个平民百姓家常见的名字,和“长生”“百岁”一样的吉祥话,他自幼健壮,毋须担忧。 接下来换衣出行,她以为鲤鱼的话题翻篇了,没想到小霍会对她表演“我生气了”。 怎么说呢,他很配合地跟她一起出门,这次学会了自己系和解安全带,试衣服和入园排队等等全都没有任何捣乱行为,言语上除了比平时更沉默也没有异常,但是会在她看他的时候,把写满“生气中”的眼神递给她。 塞满两手小礼物也是“这点贿赂是不能买通我的”。 塞满一嘴小零食也是“就算我没有这里的货币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就差个“威武不能屈”还没上演,结果发现她的失望以后,他不演了,明明确实被游乐场实地勾起了好奇,却无声地站在她身边,陪她看雨。 碰碰车的场地只要能凑够人,会一直充斥着欢声笑语。瓢泼大雨击打门口的雨棚,奏出一曲节奏轻快的白噪音。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白蔹轻声念道,伸出足尖,踢了一脚水。 帆布鞋没有防水功能,深蓝色的布料洇开一片湿痕。六月初还不到盛夏,淋了雨再起了风稍稍有点冷,白蔹的指尖冰凉。 小霍的体温一定比她高,她能感觉到来自身边的热度,不敢看他的眼睛。 逃避可耻,但有用。 这是她从沼泽泥潭一样的家中脱身时学到的有用的东西。 除了记事起就相依为命的妈妈,她对付别人从来不会心虚。处理掉那个迷之婚约时快刀斩乱麻的状态,在小霍面前总是找不到。 不行啊白蔹,他要一个答案就给他一个答案。区区一个答案而已,已经敷衍不过去了不是吗? 可是谁能对着那双灿若朝阳的眼睛说谎啊。 怎么可能忍心引来阴霾笼罩、黑云蒙蔽,使得夺目的光辉失色。 至诚至性之所以动人,不就是因为最简单的打直球,往往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么。 糟糕的成年人就是这样,要出来玩的是她,觉得没意思躲起来踢水的也是她。 小霍不管以后达到怎么样的高度、有着什么样的成就,现在还是个青春期的冲动少年,能够安静陪她浪费时间不耍脾气已经够意思了。 ……比她体温略高的手臂悄悄揽住了她的腰,热度蔓延开,暖意从丹田向上直冲胸膺。心情莫名其妙就好了些。 等等!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变得毫无察觉起来? 喂,臭小子,这就不够意思了吧? 想要瞪他,发现他居然早有预料,给她一个后脑勺,但是根本没有松手的行动。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他甚至接住了她的梗,续上了他的时代还没出现的五言古体诗下一句。 ——不是,怎么续上的啊!! 第 24 章 第24章 雨点凶猛地砸着车窗,雨刷忙得不可开交。 白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转悠,小霍在副驾驶玩手机,看白蔹给他找的视频,顺着相关链接一路点去了鬼畜区,里面人物正在说“到时候我请你去贝加尔湖钓鲑鱼”。 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会点相关链接,甚至还会使用搜索引擎。 依托于现代科技水平的进步,各路输入法比起二十年前都算有着质的飞跃,何况两千年前。 小霍历次前来,识别的简体字达到一定数量以后,产生了质的突变,何况就算手写输入不能识别他写了什么,还有语音转文字这路杀器。 接上白蔹引用的汉代古诗后半句,就是应用了搜索引擎。 他见过白蔹跟他聊到一半时卡顿,解锁、点搜索框、键入或语音输入问题,就能得到答案。 白蔹在碰碰车场地外面玩水之前,把背包和手机都交给他了。 不认识锁屏界面的“输入密码”在说什么,将白蔹每次按下六个数字视作一种神秘的仪式,照做之后果然打开,复读白蔹念的两句,弹出来的页面第一行点进去就是这首诗。 文字旁边甚至有个小喇叭图标,可以把它念出来。 白蔹问清前因后果以后,一时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她几乎有些狼狈地匆匆收起手机,离开雨中的游乐场。 小霍沉默地跟上,没有问她任何事,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试探——言语上的,肢体上的,甚至眼神中的,都包括。 白蔹顾不上感谢他的体贴,她最后的理智让她记得给小霍盖好雨衣避免感冒,然后就开往…… ……谁知道要开往哪里呢,开就对了。 小霍每次来现代,都和她形影不离。即使如此,他无师自通了对智能手机的简单操作,她居然毫不知情。 雨声簌簌,四面的车窗玻璃都蒙上了碎钻般的雾气,小小的轿厢如同与世隔绝,身处现代文明才会存在的八车道柏油马路,寂静得如同车开到了一个不属于西汉也不属于眼下的时间点。 很奇妙的,白蔹没有解释此时自己一团乱麻的心情,小霍却感受到了,她的情绪从纯然惊愕,掺入恍然大悟与羞愧自责,再到逃避。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和来的路上不一样,莲藕掰断后纤细连绵的丝一样难以言喻的情意,和此刻她的再度逃避比起来,就像树上柑橘表面的皮一样,存在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不见了以后才空得难受。 现在他知道了。 她始终否认、拒绝、敷衍、模糊的那个问题。 全部的问题汇总成的同一个问题。 答案多么明显。 不是乘胜追击的时候。 他告诫自己,沉住气,不要问,不要出声,等她先开口。 到底还是时间太短了! 一个时辰远远不够。 击破她的心防那样难,她重建的速度却那么快,任何在她重建期间作出的试探,都会被她视作攻击,遭遇反弹,还不如在她清醒时真的发起攻击有用。 以相持中的状态而言,沉默本身就在对相持双方都造成压力。 雨还在下,还在下,还在下。 轿厢内一点都没有漏水,连窗缝内侧都没有湿。这是任何马车都做不到的。 白蔹还是没说话。 好在沉默不影响她开车的平稳。 初时仿佛想要填塞天地之间所有空隙的雨水后继乏力,路面积水经过多年排水管路改良,最多时也没有没过车轮一半,此刻更是快速下降,雨刷也终于降低了舞动的频率。 后方来车的鸣笛惊醒了她,她没有马上回到现实中,提了提车速,给自己的思考下了定论: “我不知道怎么选才是对的。但我知道不管选哪个,未来某一天需要回头看时,肯定会后悔。” 小霍放下手机,看向直视前方的白蔹。 白蔹没准备让他就此发表评论,她只是在分享结果: “越俎代庖是错的,刻意隐瞒也是错的,我不是你的监护人,不应该代替你做决定。” 她咂了咂舌,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考虑措辞,想起来以后继续说: “你已经……那个词叫什么?出仕?就是说你已经考上了公务员,按照你们当地法律,算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还把你当不具备分辨能力的小孩子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小霍又没太听懂,艰难理解中,等到他反应过来白蔹在道歉,她已经皱着眉头进入下一个话题: “不对,不对,这是避重就轻。应该向你道歉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我不该刻意隔绝你和这个世界,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此后的多次闪现又是怎么回事,毕竟我不是研究时空物理的,但既然你来都来了,总得带点什么走。就算东西带不走,知识总是能带走的。你今年多大?” 最后一句完全听懂了。 小霍告诉她,17岁,来之前的这段时间在挑选最优秀的骑兵,磨合训练,以备近一二年就会对匈奴发起的反击战。 他不是现代普通高等中学教室中勤学苦读筹备高考的高中生,什么都不懂就直接靠着汉武帝的宠爱上了战场,一路开挂拿到了定襄北之战的MVP。 汉武帝时期征兵入伍的最低法定年龄是20岁,无论实际操作中有没有猫腻,以律令来看,18岁领兵的霍去病尚不足岁。 应当属于提前批次招录的军校生,理论全优,绩点全满,去战场实习,并取得了卓绝的实习成绩。 白蔹点点头,她那个岁数时因为一些经历,不愿意留在临床,申请了提前毕业,打算跨考,正过着在各种专业课中赶场凑出勤、约等于提前007的日子。 揍翻藏刀刺杀活人无数的外科主任的医闹的实习经历,跟小霍完全不具备可比性。 带小霍去体检其实多少用了点手段,公立医院的体检中心都需要身份证,白藿确有其人,是白蔹父亲那边的一个鬼知道什么亲戚,和小霍的年龄差不多,她借来冒认了一下。 拿到小霍的体检报告后,先看结果正常,逐一审阅各项正常的指标,再看影像报告,确定他真的很健康。 那一瞬间她感到绝望。 ——所以,导致24岁的冠军侯病逝的病因,会是什么呢? 排除了先天疾病和遗传疾病,16岁时发育正常体检合格的小霍,八年后到底遭遇了什么?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把他扣下来,关进无菌室,或者把所有有用的疫苗都找出来给他怼进去。 冲动过去之后,她认真考虑一番疫苗问题: 小霍的年龄已经超出了计划免疫接种范围内大多数疫苗的规定范围。 补打的话,像百白破这些,据她所知,国内没有成人型。两边时间流速不一样,接种次数超过一次才能建立免疫屏障的都不适用,作用期限短的也可以pass。 再说地点,他一个黑户,没有身份证和接种证,去储备齐全的医院或者疾控中心都很麻烦,在家的话弄来苗源很难合法。 还有风险问题,一切药物都有副作用,这是常识。疫苗是将减活灭活的病原体注射入体、激发自身免疫力干掉这些削弱版病毒,并让负责记仇的免疫细胞记下来,下次再遇到时能快速集结免疫部队有针对性地扑灭。 小霍只有一个,哪怕过敏或者其他严重不良反应的发生率只有十万分之一,他遇到了就是百分百。两个小时,作为留观时间足够,一旦发生任何意外,留给医院抢救的时间不足,汉代的医学水平够干什么的? 但凡他能长时间停留,白蔹也不会否决打疫苗这么具有诱惑力的选项。 ……由此可见她一定做不出来18岁勇冠全军的壮举。 好在她也没那么想不开,非要比这些,而是通过小霍的履历给自己增加一些说下去的信心,不料被问了年龄后会错意的小霍插了一句: “白姊,去病尚无家室。” 白蔹的思路被他带跑了,顺嘴跟上一句: “汉武帝还没给你盖房呢?没有也行,我的房子就够住了。” 说完她自己愣住了,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她想说什么来着? 小霍看来忍她的古文低级错误很久了,立刻反驳回去: “去病称‘尚无家室’,非为‘尚无房舍’,寒舍低小,不及白姊府邸高居天外,不足娶妇否?” 白蔹被他问懵了,飞快点头,然后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十分不解: “你上次来时不是说,要和李广的孙女结婚了吗,她们家嫌你家小?” 越来越离谱了,小霍当机立断,剖白心迹,直言不讳: “非白姊无以为妻!” “妾呢?” 话赶话,话赶话,不知怎么就赶出来这么一句,白蔹正要收回自己的话,小霍又抢在她前面: “亦无。去病年十七,河东平阳人,陈詹事妻之子,皇后与长平侯之甥,家在长安,颇有家资。少慕白姊至今,内无妻妾,外无嬖宠。白姊可嫌弃去病父不知其人,身未建寸功?” 白蔹没太听明白,也不懂他为什么好像突然在自我介绍,但最后一句当然要否认,谁会嫌弃霍去病? 摇头作为肢体语言,国内古今都表示否定,没有歧义。 小霍终于把最要紧的话道了出来: “若蒙不弃,白姊愿来归否?” 古代很长一段时间的婚姻伦理,都将妇女的夫家视作她真正的家,出嫁到夫家就是“归”,小霍这句话是再直白不过的求亲。 白蔹再不懂古文也听过“之子于归”,她一脚刹车停在原地,惊疑不定地注视小霍,说了句傻话: “你们那里的最低法定结婚年龄不是女性20岁、男性22岁吗?” 小霍瞠目结舌,他们那里女子15岁不结婚就要交高额单身税,30岁的祖父母比比皆是,不知道怎么回应白蔹这句离谱得超出理解的质问。 为了避免尴尬在二人之间继续蔓延,他挑了一个刚才没听懂的词来说,缓解气氛: “不知白姊所言‘汉武帝’为何人,为何要为去病增设房屋?” 话音未落,人不见了,白蔹还在巨大的震惊中: 什么!这个小霍是从没有汉武帝的平行世界汉代穿越来的吗?? 第 25 章 第25章间章·元朔五年 元朔五年的仲夏,小霍自梦中醒来,犹在疑惑。 白蔹对他确实不设防,不过不知道是过往经历的原因,还是生性如此,她会在日常用语中随便乱讲,但是涉及到一些比较严肃的话题时,她很少说漏嘴。 也可能是她的古汉语水平不支持她说漏。 尽管她已经相当高估小霍的学习能力,事实上高得还是不够,小霍对现代常识的渗透比她想象的更快更深。 以主观意图来说,她没有特意隔绝小霍和现代社会。 只不过作为一只下班不等于工作结束的社畜、一只独处回血社交耗蓝飞速的自闭死宅,想不到需要出去社交也是情有可原的。 小霍在识字学说话过程中,遇到过的一些世界观相关的问题,他没意识到有问题。 在白蔹带他外出的这两次,路过了许多路人甲,不管能听懂多少路人的对话,总比和白蔹两个人呆在33楼让他获得的信息量要大。 比如路边有女子穿着宽大裙裾,被人称作“汉服”。 人的五官五感在清醒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收集大量信息。大脑要是全都审批处理,早就爆炸了。 所以绝大多数信息都被过滤掉了,只有足够有用的、刺激的、关注的才会让人留下印象。 白蔹对三坑没有兴趣,汉服早就不是十几年前容易被吃瓜群众误认为和服的“奇装异服”,穿漂亮衣服的小姑娘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的大脑没留意,自然不会记得路过了这么个人。 心理学上有个名词,“视网膜效应”,白蔹知道,小霍不知道,大概意思就是一个人新近留意到某件事物,接下来这个人就会发现这件事物高频出现。 于是接下来,小霍又留意到“汉字”,体检中心各处诊室放着的身份登记表格看到了无数“汉族”,游乐场的小孩跟家长显摆背诗“惜秦皇汉武”…… 他和白蔹的沟通总是进行得颇为困难,最大的问题恐怕就是,在他们能够初步掌握对方的口头语以后,开始脱离文字书写、专注对话。 听和看是两回事。 汉字是表意文字,既含糊又精确,象形字、指事字、形声字、会意字,识字量到了一定程度,再看到陌生的新字,多半是可以猜一猜它的意思的。 听读的缺陷在这里,小霍念古汉语发音,白蔹念现代汉语发音,有的时候他们在说同一个字,但是发音完全不一样,不能get对方在说哪个字。 每当白蔹下意识看他胸腰之际的位置,小霍就能明白,她又没听懂他的话。 这是他根据结果逆推的原因,“听不懂时会看向胸腰位置”。 而他再怎么天资聪颖,也只能把这项对应的因果关系作为一种现象记下来,不可能一开始就知道白蔹这种习惯养成的真正原因: 视频字幕一般打在这个位置。 直到白蔹给他手机让他看视频。 “汉”这个字在他识字期间学到过,直到他看到体检表上登记“汉族”,让白蔹给她读一遍,他才真正把“han”这个发音,和他所熟悉的古隶书“漢”对上号,再到路人无意中提起这个字时引起注意。 “武”的同音字太多,“帝”也是,当白蔹将“汉武帝”作为一个对人的称呼吐出来问他,他需要反应一会儿才能理解这是个人名而不是什么组织或地名。 作为西汉中早期的著名将领,之前的大一统封建皇朝只有一个秦,小霍同时期的人不会这样称呼汉代皇帝。 首先,当朝人不特意提起国号时,一般都会省略。其次,“武”是个谥号,刘彻生前没人未卜先知。 刘彻是西汉第七位皇帝,他挂了以后,朝臣对他盖棺定论,给他定了谥号“孝武皇帝”,庙号“世宗”。 著《史记》的司马迁提起汉武帝,都是“今上”“上”,后世增补删改部分才有“武帝”“孝武”“武皇帝”。 冠军侯病逝时间远在史记成书前,不可能知道刘彻的谥号。 白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那必然是一位他认识的、赠予他房舍不足为奇的熟人。 他将他知道的发音为“han”“wu”“di”的现代汉字都写下来,排列组合,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谁。 长辈所赐?友人相馈? 他刚刚出仕,正如他对白蔹求婚时自我评价的那样,寸功未建、籍籍无名,还没有拎着猪头找庙门的投机门客来投奔他,一时想不到底下人的“孝敬”。 这样的话,能送他房子送得理所应当的人名并不多。 当小霍终于把“汉武帝”和“当今皇帝”联系到一起时,他有一瞬间的思维停滞。 古早到两千年的两汉时期,古人是真的会把皇帝之死视作“山陵崩”的,那是天崩地陷一般的大事,朝臣除了特别油的滑头和铁了心造反的叛逆,根本不敢想皇帝的寿数,尤其是刚过三十年富力壮的皇帝。 卫青的呼唤让他从沉思中醒过神,他想都没想就取刀刮去竹片上的“汉武帝”三个字,动作疾如雷霆快若电光。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无数画面生生灭灭,过往十余年乏善可陈的人生中,忽然闪过白蔹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的“小霍”。 那是她对他的称呼。 他当时九岁,对她的自我介绍是: 『吾去病也衛夫人姊子』。 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白姊对他的称呼,和他的自我介绍一个字的关系都没有。 卫青攥住了他的手腕,迫使他松手放下修改竹简错字的小刀,关切地望着他。 “二舅舅,”小霍面色苍白,眸光亮得惊人,“母亲有我之前,从往过密的人士,可有人姓‘霍’,抑或来自‘霍县’‘霍村’‘霍山’‘霍水’?” 卫青一怔,他当时是在平阳公主府上做骑奴还是已经成为建章监了?垂眸思索片刻,时间过去太久,没想起来有没有这么个人,摇摇头。 小霍的理解是,看来没有。 那句“我们时间不多”,言犹在耳,或许不是敷衍。 小霍心想,“霍”既然不是生父姓氏,也不属谥号,那也许就是我的封地或殒身之地了。 怪道白姊明明心动却不肯答应,还争分夺秒带他做了甚么“体检”。 来年随军出征,胜负未可知。白姊对他颇多垂青,不速之客登门,招待一向尽心竭力,那他必然没做丢脸的事。 纵无幸理,亦应尽节于陛下,大丈夫生当天地之间,岂能朝畏生、夕惧死、裹足不前、困于儿女私情、不能公忠体国、不敢建诸事业? 无论如何,也要做切向匈奴最锋利无俦的一把刀,割除大汉开国以来滋边扰民不休的痈疽。 一念之间,豪情顿生,郁悒尽去。 卫青不知道小霍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想了多少有的没的,他此行是来送东西的。 小霍醒来之后匆匆前往书房伏案书写梦中事迹,侍女收拾房间时发现了不认识的黑色物体,一碰就亮,吓得掉在睡席上,不敢擅自处理,层层上报给卫青,卫青亲自拿给小霍。 是白姊的手机。 小霍解锁后发现搜索引擎不能用,视频也不能看,各个软件乱点,点进图库,发现白蔹的录像,打开。 手机开着前置摄像头,白蔹跟他打了声招呼,注视镜头,举起一张字纸,读出上面的字: “桃的扦插繁殖是……插条选择应……时间最好在……” 卫青一句都没听懂,看到手机的白蔹极为震惊,俯身下拜,小霍差点没来得及拉住他,哭笑不得。 下一个视频,白蔹读的是: “芦苇的种植方法主要有三种……第二种是割取顶部幼苗用来扦插……第三种是带根移栽……” 再下一个视频,白蔹仍然在照本宣科: “锦鲤的养殖方法……” 不知不觉,小霍听得面上作烧,残余的那点不满也无声消泯。他盯着视频里一板一眼,与平时不同的白蔹,好似凭空吃到了从她那里得来的巧克力蛋糕。 还剩下一个长一些的,是白蔹录的装箱视频。 上次给他准备的礼物,虽然附了说明书,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每放进小盒子一件,就详细介绍一遍物品名称、作用、使用方法、适用范围、有效期或保质期。 她笑着看向镜头,眼神柔软至极: “没想到我还有做这种无用功的一天,怎么想你也不可能看到这个视频,我必然不会拿给你看!就当……当我闲着没事给自己找点活干吧。小霍,吃的玩的随便分了没关系,什么时候来我这里什么时候有。” “……外伤的应急处理手册每个箱子里我都塞了一份,你出征前不仅要培训军医,自己也要学会。打火机可以引火,野外河溪的水再怎么清澈,也必须先用滤纸明矾处理、烧开再喝。” “野外求生腕表拆解分别为哨子、登山绳和……;指南针和地形图的配合使用……;望远镜的原理、倍数、有效观测距离、保养方法……;急救包里面有……;防虫粉是……;保鲜袋能……” 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白姊,一言不及思念,一句不提心动,一字不谈恋慕。 并不是不思念、未心动、无恋慕。 到最后也没说“我等你回来”。 录像末尾,音声渐低,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偏偏不知道似的,以为拼命睁着就不会掉下来。 纤细的手指转着一个画着地图的大球,指了一点说是“长安”,从长安一路向上,滑向不放大都要看不清的另一个点,笃定地说: “这是我预先送给你的贺礼,直径一米五的地球仪,喜欢吗?” 两只猫突然打着架冲过来撞倒了手机架,镜头外一点水划过空中,在大笑声里,白蔹关掉录像: “看来小黑小白挺喜欢的,好贵的东西呢,专门定做的,来晚了坏了就没有了,我可舍不得淘第二个!” 小霍蓦地抬起头: 他这次去白姊家没看到这个东西! 下次去高低得问问两只猫是不是被它们贪污掉了! 第 26 章 第26章七月的等待 白蔹在工位上眨了眨眼睛,好像眼里进睫毛了,扎得慌,硌得难受。 机械性的工作做了太久,脖子也不舒服,于是起身活动活动身体,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又超过了下班时间。 还有三份文件的复审有待斟酌,胃在抽搐着罢工来表示抗议,白蔹拾起台历,愕然发现她记错了日子——今天不是六月末,是七月初! 坐回去飞速完成今天的工作扫尾,归心似箭。 私人手机始终没传出室内监控的报警声,白蔹踩着超速的边缘飙车回家。 无论开进去多少次,地下车库的入口都像一头巨大的、只有头部浮出地面的蛇形怪兽,每天都有无数人类自发自觉地送进嘴里。 她被自己的想象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无奈地撇撇嘴,冲回33楼。 对门依然空置,楼道的声控灯可能坏了,白蔹跺了两下脚都没亮起来,晚上八点的维修师傅都已经下班了,报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物业人员受理。 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眼前的路,进门后发现两头牲口正在沙发上抱成一幅太极图,黑猫困得要命地睁开半只眼看看她,白猫连半只眼都没睁。 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检查每一个房间,物理关闭多余的摄像头,连阁楼都查探一圈,再快进今天各个房间的监控录像,最后只能承认,小霍没有来。 白蔹把自己关进书房,回忆上一次小霍没来是什么情况。 她这边是二月初,父母那边出了点事必须紧急处理,不在家。 小霍那边是元朔元年,卫子夫生了刘据,被册立为皇后。 然后她又回忆一番小霍上次来是什么情况。 有时候人在场景中不会觉得怎么样,事后回忆尴尬得不行。 白蔹记得她特别想带小霍去游乐园,真的去了却又索然无味,出来在以前环岛改的路段乱转,不知道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东西。 也不知道小霍满脑子都是什么东西—— 他居然突然向她求婚! 高中生求什么婚! 军校生也不行! 公务员也…… 呃…… 按照小霍那边的习俗,小霍是个正当婚龄的成年人,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家里有房有车。 作为被求婚对象的她,现在应该已经交了十多年的单身税才对,所以他的行为好像也没错……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白蔹决定中止对【突发事件:小霍求婚】的思考,想想小霍离开后发生的那些事。 首先对她造成相当程度的困扰的:回家以后她手机不见了。 个人手机,不是工作手机,联系人不多,都很重要。 出门前电量还不到一半,带了充电宝,随时可以充,因为出行计划意外中断,忘了这回事。 想起来充电时才遍寻不着手机的。 停车场、小霍下车的地点、游乐场去过的地方都翻一圈,都没找到。 最后记起,好像是拿给小霍看视频,防止他突然袭击,问一些她还没想好怎么说的问题。 结果是,没防住,手机还跟他一块被刷新掉了。 以当代死宅电脑是大老婆、手机是小老婆的观念来看,这算不算一种赔了夫人又折兵? 白蔹掐指一算,拍沙发背大怒: “才来几次!都快赶上小白了!我的恰西克马刀!我的眼镜!我的手机!仔细想想,我那个神秘失踪好几个月的书签,是不是也在他那边?” 小霍的穿越机制到底什么鬼! 该带走的带不走,谁都没想到的东西随机挑一样给她制造些许麻烦,过分了哦。 黑猫被她拍沙发的动作吓了一大跳,飞快逃到猫爬架的猫窝里去,一双黄澄澄的眼睛惊恐地从猫窝镂空处观察敌情。 白猫伸爪子盖住眼睛,继续睡它的大头觉,以便在社畜的睡眠时间醒来蹦迪。 岂有此理,白蔹当仁不让,把它揪起来,捏成兔子脸。困极了的白猫虚空踩奶,随便她揉搓,坚持你永远都无法叫醒装睡的猫原则,就是不醒。 揉猫非常有利于回血回蓝,白蔹肩背越来越放松,最后顺着沙发往下滑了一尺,轻轻叹了口气。 行了,白蔹,逃避现实也该有个限度。 小霍顶着“语言不通”“沟通不畅”“习俗不同”“文化差异”“年龄差距”等等等等一叠debuff,都把那样的话直白地传递给她了,再逃避下去,就要跨出限度,成为“辜负”了。 白蔹今年26岁,扪心自问,生平只辜负过一个人。 那位不怎么慈祥的嘴欠老太太,算不上尖酸刻薄,不过非常话痨,不搭理她她都能一个人连着讲完一整出“八大棍儿”,莲花落也来得,数来宝也来得,还会拉二胡拨三弦,能就着《丑末寅初》下酒。 非亲非故,一穷二白,捡到了12岁离家出走的萝莉白蔹,凭一己之力把她从中二病黑化期拉了回来,没等她报答就去世了。 学医也做不到起死回生。 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恐怕偶尔也会有想要唯心的时候,亲近之人骤然辞世,有几个能忍得住思念、不去想“假如真的死后有灵”? 白蔹想起她就露出嫌弃的笑容,想起小霍就笑不出来了。 她注意到过,有时候在鸡同鸭讲的艰难对话之后,小霍情绪低落或者微微恼火,但她没闹明白怎么回事——讲道理,从小霍第一次来到现在,才大半年,每个月两小时,能有多少有效沟通? 儿童心理学本来就错综复杂,还是两千年的儿童,这位儿童甚至能在她眼皮底下,从一个上公交车免票的小不点儿,眨眼间变成了给汉武帝打工的公务员。 心理学选修她学得最好的是《变态心理学》,小霍显然还不能被归到这门课的研究对象中。 ……也确实不该再把对小霍的印象停留在初见时的小破孩上,不礼貌也不合适。 可是那要怎么看待他呢?又该怎么对待他呢? 每个人的性格形成都和原生家庭、成长经历、个人选择息息相关。白蔹从她父母的神奇婚姻中观察得出的结果,就是她既不期待婚姻,也不喜欢小孩。 遇人不淑倒是不怎么怕,好歹活在现代社会文明社会,不脱离这个大体框架的话,常见的追求者以及会被介绍为对象的青年男性,轻易打不过她。 对和人组建家庭没兴趣而已。 不是她的罪过,也不是那些铩羽而归的傻……嗯,不太成熟的同龄人的罪过。 她习惯于独自生活,喜欢独自生活,对未来的期待和对人生的规划中,从中二病时代到现在,就没给第二个人安排过位置。 非要概括的话她会这么说:“我是不可结缘之人。” 语言是心中所想,说得多了往玄学方面讲叫“出口有愿”,往科学方面讲叫“自我洗脑”,她根本不信自己能够与谁构筑一段健康、稳定、长久的亲密关系。 同学同事都是泛泛之交,最好的朋友是个赛博幽灵,能够长久维持的友谊都是不需要当面交际、陪同逛街、互赠礼物、交换心事的友谊。 当然,倾诉欲人皆有之,她想说点废话时会找谁呢? 两只猫,一缸鱼,满阳台的绿植,哪个不能听她说话。 猫不会喷她多愁善感,鱼不会喷她矫情幼稚,绿植不会喷她怪物、孽障、不孝顺,更不会给她安排她不愿意去的一切应酬。 在自己家都得端着绷着,那在这么大个地球上,还有地方能放松么? 小黑小白都是猫,本地土猫,猫妈营养一般,小黑先天不足后天挑食,寿命再长顶多二十来年。 宠物么,陪在身边也就这么几年,但凡不闯大祸、不出去害人,在家里拆家造反都可以睁一眼闭一眼。 配偶不行。 啊啊啊所以小霍为什么会突然求婚! 太突然了,一个小孩子跟你突然求婚,和你家玄凤蹦蹦跶跶飞你肩膀上一站,开口和你求婚,有什么区别? 白蔹从沙发上滑了下去,就势躺在地上,靠着沙发,嗷呜嗷呜学白猫的叫声。 白猫终于被她持之以恒的睡眠打断骚扰成功,抻着爪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蹲在沙发垫子上舔毛,要是不小心舔到了白蔹就多舔两口,可能在困惑怎么今天毛变得这么长。 ……真的很突然吗? 白蔹问自己。 生出桃叶的干树枝子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问问他呢? 天台上没听懂的走音的歌,为什么不去让他写下来呢? 叶哨吹奏出来的两支曲子,怎么会是回忆童年,其间活泼快乐的悠悠之思,为什么不肯深想呢? 留下的写着字的木牌子,收藏起来当了摆件,没有去看上面究竟写着什么,算不算一种已读不回? 四月份的芦苇、五月份的鲤鱼、六月份的三种观赏性小木果,作为礼物被珍而重之地带来现代,谨而慎之地递到她手里——上溯回去两千年,在他的年代,它们的名字叫什么、代表什么样的意义、寄托了什么样的思念? 问清楚是很困难的事吗? 打开搜索引擎查一查需要费很多的功夫吗? 四月份的小霍在告诉她: 芦苇生在水泽之中,我喜欢的人在水上小洲,想着她,念着她,忧思不成眠。 五月份的小霍在告诉她: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公主也好贵女也好,都不是我希望的妻子人选。 六月份的小霍在告诉她: 我将定情的信物给你,希望得到你的回应,将你的信物交换给我,与我缔结鸳盟,长久交好。 查出来这些信息的白蔹显示屏前想了很久。 ——她确实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小霍,也没往小霍一直在热烈敦促的方向考虑过,但她不会辜负自己的心。 想到他的时候的心跳呼吸加快、情绪不可控制地高昂,是喜欢还是紧张? 习惯独自一人也没关系,未来的规划没有他人也没关系,习惯可以重新养成,规划可以重新设计。聚少离多也好,年齿悬殊也罢,必要时都可以克服。 七月份的小霍所在的年份应该是元朔六年。首战告捷,十八岁勇冠三军的冠军侯。 距离他去世的元狩六年还有六年,如果他们的时间流速差距还是汉代一年现代一月,那么算这次,她还能再见他六次。 七月份的白蔹在客厅等到凌晨十二点,也没有等到小霍。 但她没有像二月份不见小霍时那么惊慌失措,心中空荡荡的难受至极。 ——还有半年时间又怎么样,我必将你沿途所有瘟疫来源、你时代所有急危重症,研究个底朝天。 ——我不会再让我重要的人,在我面前再次死去。绝不。 离别是无论经历多少次,都无法习惯的东西。 第 27 章 第27章七月的等待 白蔹26岁的七月初,农历还在五月中旬,正值仲夏,天长夜短,暑气浓。 空调屋没有这种烦恼,她所在的高层也没有蚊蝇骚扰,洗漱完毕躺下以后,清空思绪,搂着黑猫安然入睡。 天高云淡,烈日当头,但是看起来好像还在冬天,荒凉的白茫茫旷野无边无垠。 雪里露出半截马的头骨和肋骨,好像也有人骨。 除了枯死的老树,看不见植被,也看不见人。 白蔹意识不到“自己”,存在于此的似乎是一抹意识、或者只是一个视角。 雪光反映阳光,令人不舒服的刺眼。 不喜欢晒太阳。 于是场景切换,建筑风格陌生的室内,面积挺大,柱子是红色,地面也是红色,墙壁像壁纸的是有花纹的大片绸缎,还有大概意思好像是天地神灵的壁画。* 不认识的中年男性跪坐在不认识的家具上,在特别矮的长条桌……还是茶几?铺开长长的一轴竹简,指导刷新出来的另一个人。 是小霍。 于是镜头聚焦在小霍身上。 那是与在她面前时不同的小霍,看不出来紧张局促,目光炯炯有神,坐姿端正,又恭敬又放松。 小霍的口唇微动,在说话。 他在说什么? 静音模式忽然解除,她听到小霍变声期结束后的音色,从容地说了什么。 好像在diss什么。 ……求字幕。 “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 ……这句话半年前她肯定看不懂,不知道什么时候史书关于小霍的词句,她已经能倒背如流。 这件事发生在小霍青少年时期,汉武帝想过过当军官学校老师的瘾,要教小霍春秋战国两位用兵大佬孙武、吴起的兵法。 小霍以“打仗要灵活机变,不能盲从古时候的军事理论”婉拒,汉武帝也没生气,笑着屈指敲敲他的头,说了句没有字幕的话。 白蔹迷之get到,那是一种对自家小孩饱含期待的玩笑话,大概意思是“你小子既然这么敢说,那就给我打个胜仗回来啊。” 小霍自信地回复:“必为陛下之长策与敲扑。” 这句白蔹听懂了,难得有一篇她和小霍都学过的课文(……) 她立刻反应过来,他在引用贾谊的《过秦论》,将执政中早期罕有对匈战争胜利的汉武帝捧到秦始皇水平,而且说得很真诚。 这和她对史书里冠军侯的刻板印象有些不尽相符,和她平时所见的小霍也不太一样。 史书里是个贵不省士的纨绔,她面前是个天资聪颖的古代小孩。这里的小霍更像个“臣子”,说话依然打直球,但是并不会触怒皇帝。 也对,一些自称“我这人就是说话直”的人,其实是给自己拿个“我要diss你但你不能生气”的免罪金牌,和性格直爽关系不大。 ……有点想看看别的时候的小霍。 心念一动,场景切换,又到了那个白茫茫的旷野,马骨不见了,枯树也没看到,白蔹甚至无法分辨是不是还在之前的场景。 她从没见过这么空旷荒凉的大片大片雪地,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想到的“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好像搭不上边。 加速镜头中,斗转星移,大地身上毫无生机的白色披盖渐渐融化升华,青青嫩草发芽滋生,山里穿得破破烂烂脏脏兮兮的人赶着瘦得好像多走一步就要暴毙的牛群羊群,散入无边无际的草原。 她看到豪华的帐篷宫殿,无数的金玉宝石,简陋的古代土城,奇装异服的王公贵族饮酒作乐,奢侈无度,奴役牧民及其子女。 镜头切给她一组女奴赞歌中呈现的蒙太奇画面: 牧民中的青壮在秋季草长马肥时,被王公贵族们征召,再看不出和家人在一起放马牧羊时的困顿百姓模样,化身一头头凶猛残暴的恶狼,草原上的狼群对他们做过什么,他们就对南下的农耕民族做了什么。 甚至比狼群更恶劣,狼群只是狩猎捕食,他们烧杀掳掠不所不为。 有人死在侵略途中,有人在血泊中带着财帛奴隶满载而归,闪现的南下地区居民服饰发型每次都在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悲痛和绝望,与随着皱纹一起刻在沟壑纵横的显得老态的面容上的麻木。 胜利者的欢呼与歌声,越得意,越刺耳。 大汉开国以来,历经六代君主的休养生息,到了第七代冲龄践祚的刘彻,熬死了执政理念仍然是与民休息的窦太皇太后,坐在文景之治以来满仓满谷的国库上,拉着大汉这驾被恶邻袭扰半个多世纪的马车,发起自卫反击。 元光二年六月,诱杀匈奴之计遭到识破,马邑之战失败。 元光六年,匈奴南下袭扰上谷,李广、公孙敖、公孙贺、卫青各率领一万骑兵,分四路,李广和公孙敖败归,公孙贺打了个酱油,只有卫青取得了龙城之战的胜利。 这是大汉对匈奴的反击战取得的首次胜利,汉武帝手下的文史官员将这四分之一的胜利极力放大渲染,增强全国上下继续对匈作战的信心。 元朔元年秋,卫青西出雁门,斩首俘虏数千人,大汉终于不再单方面(被迫)向匈奴提供熟悉边塞风土人情、乃至于驻防情况的汉地边民,终于得到了熟悉匈奴夏秋水草牧场、过冬的山川海子的“舌头”。 元朔二年,河南之战,卫青收复河套平原,大汉从此有了自己的优良马场,与匈奴攻守之势逆转。元朔五年,卫青又大破匈奴右贤王,俘虏上万,牲畜千万,归来官拜大将军。 元朔三年,出使西域的张骞带着西域各国的情报,包括地理人文等大汉缺失的信息,逃回长安。并在三年后的元朔六年,被汉武帝派给卫青当向导。 元朔六年,也是小霍正式登上大汉政治舞台的一年。 白蔹望着卫青麾下披坚执锐的小霍,只觉得满腔热血就要沸腾,他怎么能这么好看! 元朔六年春,定襄北之战,卫青领导主持,驻扎定襄,两个月发动两次北上,第一次斩获数千首级,第二次正面战场僵持时,小霍率领八百轻骑,放弃辎重,疾如闪电般直切匈奴腹地。 十八岁的嫖姚将军,首次作为一股军队的首席将领,短时间内奔袭数百里,以少量损失换了匈奴王庭大量伤亡,干掉了单于的祖父,捕获了包括单于叔叔和高级官员在内的两千二百多人。 汉武帝称赞他“两次勇冠三军”,封为“冠军侯”。 汉代没有GPS导航,小霍出征前不可能知道自己一定能取胜。 他冒险采用了在他以前的古代军事史罕见的大纵深穿插战术,做到了在当时来说一流的情报准备,千里突击,深入敌后,因粮于敌,以少搏多,赢来一场流芳千古的大捷。 白蔹对军事历史方面兴趣不大,努力啃书顶多让她弄清小霍大致的时代背景,当镜头给到小霍率领麾下八百勇士,多马换乘日夜兼程北上时,她看得一头雾水。 冷兵器时代正面战场的惨烈,让她即使在梦里见到都承受不住。 她对血肉模糊的场景不陌生,骨科实习跟台时甚至会动用锤子锯子,但那是为了救人,交战是为了杀人。 从大的意义来讲,自卫反击战也是在救人,保护本国百姓不再遭受骨肉分离、人财两空、沦为异族奴隶的悲惨命运。 做得对,做得好! 无论后世一些奇怪的史学家怎么哔哔,以当时的汉匈关系来论,决意停止和亲政策、迎头打回去并取得胜利的汉武帝,当然是雄才大略。受命于他并获得大捷的将领们,当然也都是英雄。 白蔹注视着乱军之中奋勇杀敌的嫖姚将军,与她面前的小霍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六代的屈辱忍耐之后的奋起反抗,应运而生的君臣将士。 自从秦朝蒙恬之后,将近百年,大汉才再次将匈奴打出这片土地。 在这个时代还没有成型的国家观,民族观要等到汉匈战争的彻底胜利才奠定基础。后世两千年,汉祚早就风流云散,这片土地上千门万户的后代子民,还在认同自己是“汉人”。 等到国家观取代民族观,“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无论哪个民族的人都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已经是汉亡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没必要用现代观念审视批评古人。 卫青和霍去病就是民族英雄! 捧着汉武帝给的将军印绶一脸无敌的小霍好可爱! ……他家好像在给他举办什么需要换发型的仪式。 程序比现代婚礼还复杂,来了一大帮老头,个个念念有词。 卫青一脸严肃地给他换了个帽子?又换了个帽子?再换了个帽子? 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去拜见母亲,然后这里拜拜,那里拜拜,又去拜拜汉武帝和卫子夫。 梦境的最后,她听到这对夫妇对小霍的打趣: “去病今日加冠取字,当可成家矣。朕使人为你治府邸,长安贵女谁可主持中馈?” 卫子夫什么时候都不会扫汉武帝的兴,她笑着追加: “贺你娶妇的贺礼相赠十年矣,新妇何在?二姊何日可得孙辈绕膝?” 小霍摸了摸腕上的多功能野外求生腕带,坦然答道: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汉武帝大笑出声,夸他好志向,并转而催促他更新《我与神女二三事》的亲身经历改编神话故事。 白蔹自一场一点都不浪漫的仲夏夜之梦中醒来,适才所见所闻忘却大半,黑暗中见着一双反着绿光的圆滚滚猫眼,一巴掌糊了过去。 ——她看到,冠军侯府,小霍书房,一字排开的小章,字迹由稚嫩到成熟,形式由阴刻转变为阳刻。 最新的一个是仿冠军侯印、稍大一号的小章,龟钮,银印,压着的帛书写写涂涂好几处吉祥字眼,没涂掉的有“宜室家”“乐未央”“白百岁”“冠军侯妻”。 白蔹捂着脸嘤了一声。 她喜欢那个“白百岁”。 —— *注:即“青琐丹墀”和“壁衣” 第 28 章 第28章八月的圈套 八月酷夏,暑热难当,谢天谢地,高层依然有风吹过。 午后白蔹有些犯困,躺在沙发上捧着一本《战争与和平》正在琢磨错综复杂的人名与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顺便寻找睡意。 白猫跳上来,趴在她腿上,团成个白色汤圆,开摆。 谁也承担不了一只十二斤半的大胖猫在腿上睡一下午的腿麻后果。踹一脚白猫,白猫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睡觉。 白天不熬猫,晚上猫熬人,所以白蔹再接再厉,把腿伸到白猫肚皮底下。 白猫把两只前爪揣起来,闭着一黄一蓝的猫眼,还要睡。 白蔹放下手里的书,抱起白猫摇晃,一边摇一边大声唱《黄河大合唱》,也不唱整段,想起来哪句就唱哪句,忘词了还会现编。 当她第五次唱到“河西猫粮产量高,河东河北猫都来了”,忽然听到了闷笑声。 谁在自己家也不会永远保持形象,白蔹狼狈地拉上耷拉下去的吊带裙的吊带,拾起书盖上脸,假装无事发生。 腰侧沙发一沉,白蔹在重力作用下向垫子低处倾斜。 她懒得动,举着书遮着脸,被人抱了个满怀。 小霍身上的气味还是那么清澈,一点都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常有的汗臭,还有个别人叠加不洗衣服不洗澡不洗内裤不洗脚的混合型杀人恶臭。 被他抱着并不讨厌。 白蔹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昏昏欲睡,但是小霍能在这边停留的时间太短,她有太多事要剧透,有太多话要叮嘱,没有时间可以用来睡觉。 小霍见她没有把他丢到地上,展开了进一步的试探,抱着她掉了个方向,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白蔹一只手要忙着举起书挡着脸,另一只手要忙着扶稳封皮,没有多余的手能够用来给他一下子,嘻嘻。 小霍还是没有见好就收,双手穿过白蔹腋下搂着她,低头埋首在她肩窝嗅了嗅,好奇道: “好香,未见白姊屋舍放置香炉,这是什么香?” 白蔹不化妆,不熏香,不用香水,她想了想日用品什么东西有香味,无非洗发水、护发素、沐浴乳、洗衣液、柔顺剂。 将五种香型一一道出,小霍一一否决,最后白蔹也起了好奇,让小霍具体描述是怎么个香气。 这个要求对于小霍来说好像有些难度,他和白蔹的交流不要用得到的方面,还是会掺杂过量古汉语发音。 冰泉酿造的醇酒,黄泥密密封好的盖子,天长日久透出的醉人芬芳。 出乎他的意料,白蔹基本都听懂了。 她忖度着概括道: “你们那里的酒,对我们来说可能算一种介于米酒和米醋之间的东西,所以我是酸了吗?” ……不会是昨天没洗头,今天馊了吧? 小霍没吭声。 白蔹悄悄移开遮着脸的《战争与和平》,看看他在干什么。 小霍什么没有干,也没有更年轻几岁时,被她牵着鼻子引开话题以后的浮躁。他整个人都像脱胎换骨了一般,静默地等她沉不住气,露出马脚。 发现中了圈套,白蔹立刻把书上移,想要再次藏起面容。 小霍也没有抢过书或者其他继续追击的行为,还是在安静地抱着她。 他背脊挺直,不曾往后靠着沙发,抱着一米七一百多斤的白蔹好像抱着一只猫似的轻松。 白蔹渐渐觉得他手臂环着的那一圈热得出汗,不自在地扭了扭,却感到他手臂收紧。 她放下挡脸的书,再次暗中观察小霍。 时隔一个月……他那边是一年,他好像又进化了。 “城府颇深”在白蔹的概念里一直是贬义词,可是比起上一次来时,城府加深、喜怒不形于色、神气内敛的小霍,居然一眼就把她吸引住了。 少年小霍的目光清澈锐利,如同坚冰切出来的利刃,总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然。 青年小霍的目光风流蕴藉,他的锋芒没有被锉平,他的利刃也没有被折断,发生改变的是他的材质,从坚冰变成了百炼精钢,经过打熬,淬过火,一柄横贯古今的宝剑,风华正茂。 白蔹心头悸动,不敢再看,闭上了眼睛。 听见他的轻笑声,同时感受到了他胸壁的轻颤。 白蔹愕然睁眼,发现手臂背叛了她,不知不觉地揽住小霍头颈,熟稔得如同抱住自己的身体。 这可太离谱了! 白蔹翻身脱离小霍的怀抱,跳到地上掐腰瞪他。 软绵绵的一眼毫无杀伤力,小霍眼中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双手搭在两膝,压低声线,轻轻唤道: “白姊,白姊,去病苦思成疾矣。” 无意的一句话触动两千年后剧透党心事,白蔹脸色一变,呸了一声,捂住他的嘴: “不许胡说,给我的印章带来了么?最后选了什么字?” ……人的感情系统真是奇妙,当了26年无神论者的白蔹居然有一天,也在乎起来“谶语”了。 她看不出来小霍是不是感到震惊,他的表情无懈可击,可是萦绕在两人之间无以言表的牵连依然微妙,她毫无根据地察觉到,小霍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小霍含笑仰起头,白蔹的手顺着他的动作下滑,落在了他凸起弧度已经不容忽略的喉结上,喉结在她指腹下滚动。 十指连心,他说话时的微微颤动,顺着指尖,流入血管,缘着血流震荡,扰得她的心脏都不肯好好工作,化作一头过于活泼的小鹿,上蹿下跳着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去病幼时以为白姊是仙人,纵不是,世间事岂有白姊不知晓者?连这枚印章都知道——”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2厘米见方的银质印章,印纽是龟的形状,整体高度一寸不到,阳刻篆字,是小霍的字体,上面的反向字白蔹不需要印出来就能读出: “白长生?什么意思?” 小霍的耳根红了,从容自若也显出一种强作镇定来,这让他看起来又像他了。 白蔹坐回他身边,靠着他,就着他的手,上上下下翻来覆去,仔细打量这枚小小的印章。 小霍给她讲解,这是一枚他镌刻的私印。 白蔹未在大汉受任得封,所以没有官印,私印一般是“印主身份”、“臣/妾+名”、“吉祥字”、“姓+吉祥字”,这是他根据白蔹的喜好,为她挑选的吉祥字。 懂了,白+长生,真是美好的祝愿呢。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白蔹从书房端来她用环氧树脂封存的小章,那枚是半年前她生日,小小一只的小霍送的【妾蔹】,让她困惑许久。 和现在这枚龟纽印章摆在一起,没什么好困惑的了。 明明在羞涩却还是强装镇定的小霍真的唬住了她,白蔹就想逗逗他,故意问道: “这么小的一枚印章,还是私印,有什么用么?” 小霍看她不接,不知道她是不是又要拒绝,面上神色不动,语速也没有加急,还是那副给外星人科普地球常识的语气,坦然道: “持此印者,凡我府邸,与我冠军侯国,皆可横行无忌,命令视同我所出。” 这话说得可真霸总哈哈哈哈。 小霍不明白白姊何故大笑,总算见她收下印章,又拉着他进了一间从未开启过的房舍,进门就是她的视频里展示过的、直径一米五的地球仪。 白蔹并不在意小霍的心神一秒钟就被地球仪吸引并深深沉沦。 她放开小霍,打开灯,路过一排摆满各色收藏品的博古架,行至房间深处,打开镶嵌在墙里的保险箱,取出一方丝绒小盒。 抚摸盒身许久,打开小盒,织锦内衬上摆放着两枚造型极有年代感的黄金戒指。 一枚稍大,素面镶着方形黑曜石;另一枚稍小,戒面一圈吉祥花纹,镶嵌长圆形红宝石。 白蔹不爱戴首饰,这对戒指是纯金,宝石的切割和品质都很一般,说不上名贵,会这样珍藏密敛,是因为它们是故人遗物。 她不清楚汉代有没有戒指,反正打一开始她就没准备想过“如果我去了汉代会怎么怎么样”,所以生活习惯种种,还是按照她在现代所适应的来。 其实哪怕又过了一个七月,她还是没想明白她和小霍到底是什么样个情况。 但她知道,如果这件礼物不送给小霍,那么不会再有第二个她想要相赠的人。 故人遗愿希望她不要把它们带进坟墓。 她以前想的逃课技巧是签个火化海葬的同意书,死后财产捐赠归公,没有坟墓就不会把任何东西带进坟墓。 ……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真的存在一个早已作古的古人,让她心甘情愿给出她到现在也没多信任的约定。 ……那个人眼珠子都快掉进地球仪里面去了! 嘿醒醒,地球仪真的那么迷人吗? 算了不醒也行。 不枉她花费重金,专门找人定制的720°旋转万向地球仪,复原两千年前的地形水文,经纬网、洋流、刻度尺精密,水晶球面碳纤内胆金属底盘,另置太阳能电池板,内部的LED灯坏掉以前,甚至能当作地灯使用。 要是送的人不是小霍,她自己都想扣下来收藏一百年。 小霍眼睛亮得像只猫,他居然找到了他出征过的定襄及以北地区,在这个没有行政区划分的地图上给她指了出来,用第一人称给她讲了一遍定襄北之战的经历。 白蔹认真听他分享喜悦,一串串古代军事术语砸得她头晕眼花,他的声音再好听也架不住这次实在是听不懂,可她的心情也随着小霍逸兴遄飞的讲述而高涨起来。 身体无视她的意志,自发行动,踮起脚,仰头与小霍双唇轻触。 小霍讲述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 29 章 第29章八月的圈套 “以上,就是今天我要告诉你的内容提纲,能明白么?” 书房,电脑桌前,并排摆放的两把电竞椅其中一把,白蔹手中的激光笔指着投影屏幕上的思维导图,冷静询问小霍。 小霍满眼的蚊香圈在剧透他的答案。 白蔹手指绕着激光笔的套环,沉吟道: “信息量果然太大了,从哪里拆分呢……” 小霍拉着她的手臂,以一种疑似梦游的语气,神魂不属般幽幽道: “白姊……” 他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白姊适才所言,跟着她的思路时似乎都能懂,脱离语境后却陷入了深重的茫然。 白蔹去握他的手,发现他指尖微凉,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月牙痕迹。 十分钟前,白蔹一时忘情,立刻转移话题——也不算逃避,她本来就改变了想法,决定从【导游】【玩伴】模式切换到【剧透者】模式。 那么每次相处短短的两个小时,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小霍还来不及感受唇上滋味,就意识到了她不同寻常的认真。 很难形容他当时的感受,羞窘与欢喜等等发自内心的感情都被迅速碾压逼退到意识深处,如临大敌的郑重与审慎浮上浅表,如同鳞甲将他层层覆盖,好像不这样就无法抵抗白蔹接下来要向他宣布的事项。 白蔹关掉地球仪的灯光开关,把小霍带到书房,插上投影屏幕的电源。 点触遥控器键钮,天花板降下白色幕布。 电脑连接投影仪,幕布上显现出动态的图景。 PPT封面,写着“新建PowerPoint文档”“点此添加标题”“点此添加副标题”。 她快速翻过这页,打开下一页的思维导图截图,直接提供了PPT的大纲,大纲分为四部分: 总论、汉代概述、现代概述、自由主题。 总论引出白蔹所处的时代和小霍所处的时代,汉代总结整理了两汉历史脉络,现代主要介绍现代科学,自由主题是留给小霍提问的时间。 小霍从“这里是公元xxxx年的中国”开始就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得知汉祚几何又是一波冲击,听闻后世朝代更迭两千年最后成为一个无君无父的新朝代再来一波冲击。 到这里他的眼神都变得呆滞了,整个人都变木了,白蔹才刚讲了内容提纲,还没展开细节,就心疼得说不下去。 古代人不像现代人,多少经历过信息大爆炸,很多在现代每个人耳熟能详的“常识”,对于古代人来说都是一生不得听闻的秘闻要术。 小霍在他同时代的人中,已经是头脑最灵活、对新鲜事物接受程度最高的那一批了,仍然属于不会考虑汉武帝会死、大汉会完的古代正常人。 乍然间被剧透到两千年后,他能维持表情不崩,相当厉害了。 换白蔹和他易地而处,跟一个说未来话的未来人往来数年后,未来人突然告诉她,人类文明早就覆灭两千年了,他是来自半人马星座的外星人,外派到地球废土,她所见的是光学拟态,实际上他的本体是一头大章鱼。 ……也不知道白蔹会崩成什么样。 所以尽管时间紧急,白蔹还是没催促小霍回神。 握着他的手抱着他轻拍他的后背,触手肌肉僵硬紧绷,居然感受不到人处于惊恐状态时最常见的战栗,不由将他抱得更紧。 小霍顶着迷茫且怀疑人生的眼神看着她,忽然扣住她的后脑贴着她的口唇吸了一口。 白蔹对青年男性的两头思考模式笑话颇有耳闻,也不抗拒小霍的碰触。只不过现在实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她干净利落地给他一个背摔,在他“看来不是梦”的恍悟中掐他的脸颊。 ……总觉得他的眼神好像就很有些微妙,时间来不及,这次就先不问了,掏小本本记下来。 吃了她一记出手毫不容情的摔技,小霍脑内翻滚的杂乱念头烟消云散,他把听不懂的部分当作剧情设定硬生生记下来,回去以后陛下有的是博学之士可以分析整理。 一笔带过关于现代的介绍,详细说明汉武帝一朝的历次汉匈战争,史料有记载的时间、地点、出战将领、战果,顺便列举了其他政治、经济、哲学方面的重大事件。 小霍慎重听取,适应了白蔹的节奏以后不时提出疑问。 白蔹开着搜索引擎,捡着事先准备过的问题详细解答、有论文专著数据支持的整理解答、无凭无据的后世猜测分析视情况决定是否作为无信源结论参考。 每十五分钟,白蔹停下一次讲解,留给小霍思考、提问和记忆的时间,确认他记住的东西至少没有谬误,再开启下一次讲解。 最后还剩十分钟时,他们默契地停下灌输信息,互相看着对方,都有千言万语而一字不吐。 此时的沉默不是逼迫,而是彼此重重顾虑之下,对未来的不确定而不敢言。 还是白蔹先开口,打破沉寂: “你上次来时曾经向我求婚,今天知道了我不是仙人而是未来人,要不要收回你的请求?” 小霍想要放开她的手,不舍得放开她的手,听她的话音和他以为的不在同一个方向上,愕然望向她总是被眼镜隔绝心思与情感的眼睛。 白蔹的目光明明白白地流露出,她对他依然喜爱非常,但还是没什么绮思妄念。不同于他数年前便有过的难以启齿的欲想,她仍不解情之一字。 究竟谁是年长者,她怎能无情至此! 他几乎要露出苦笑了。 白姊虽然只字不提他的寿数,不提卫氏一门的结局与陛下的春秋,但“汉武帝某年号发生某事”“刘弗陵某年号发生某事”“刘据的孙子刘病已某年号发生某事”,怎么能听不出来? 皇长子据在陛下崩逝后未能继位,反倒是名不见经传的皇子登基,汉武帝因为继承人过于年幼而立子杀母,恐怕当时早已没有卫氏一门。 若卫氏尚在,皇后殿下岂会坐视皇子据不得善终?舅舅们家的兄弟彼时已经长成,窦氏一族、王氏田氏在后世君王处无论好坏,能有事迹流传,陛下晚年与后嗣之君时皆无卫氏名号。 他来时是元狩元年夏,他本人的活动痕迹更是只在元狩年间存在,后续未再提及,难道会是因为他弱冠之年便弃陛下与家人于不顾,置匈奴于漠北休养生息而不理,提前告老还乡了吗? 白姊虽不催促,无意间透露的“时间不多”“来不及”,无一不在昭昭相示,他的寿元不久。 血气方刚的青年人,首战大捷军功封侯的新贵将军,他对她的思慕之情总伴同着欲-望带来的饥馁,也在今日的试探中意识到如果他执意坚持,她就不会坚持。却不忍心顺势点头,饱餐以飨自身。 他生来傲气,不屑谎言欺瞒,直言道: “白姊,去病享年几何?” 白蔹拨弄着适才从密室拿出的丝绒小盒,仿佛也陷入了艰难的天人交战,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小霍无奈夺过小盒,吸引她的注意力,刚想放回显示屏前,却发现白蔹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天人交战已经结束,一方大捷归来。 “不用给我了,你拿着吧。” 白蔹两手捏住他的拳头,攥紧小盒,又重复一遍她的结论,轻笑出声: “我正发愁怎么处理呢,你抢到了就归你好了。不用担心。” 停顿片刻,她好像终于想好了下一句话,字斟句酌地慢慢讲道: “如果你没收回向我求婚的请求……?那么这就是我给你的答复。” 小霍一怔,目光移到丝绒小盒之上,一时间不敢打开。 白蔹没被他的沉默影响,语气平静,血色上涌,渐染白皙的肌肤,面若桃花,眼尾微红: “我们没时间兜圈子,我也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符合你们那时候的礼仪——这是一对婚戒,结婚戒指。你们那里叫什么、象征什么意义我不清楚,在这边代表婚姻的约定。” “你第一次向我求婚时那么小,恐怕什么都没想就一时冲动地求了吧?我也是这样,什么都没想,长久相伴还是两地分居、白头偕老还是天各一方、汉代那边你的府邸、我这边我的生活会不会受到什么影响……我都没想。” “我回应的,不过是我的小霍,一片至诚至性的真心而已。” 小霍怔怔听着,明明不是什么动人的情话软话,甚至隐有不祥之意,不知为何,心中雀跃难以自抑,周身血液激荡,几乎要把胸腔内那颗勃然跳动的丹心捧给她。 白蔹拉着眼睛都红了的小霍,回到地球仪旁边,和她这几个月增添进去的汉代用得上的书籍一起,让他把能抱住的东西都抱住,在剩余不多的时间里,想一句说一句,没有回音也无所谓。 反正今天对他来说,威力相当于当头霹雳的信息已经够多了,再多点也无所谓。 “《瘟疫论》回去要看,军医培训今早提上日程,征战间歇、备战期间也要保重自身。” “近来殚精竭虑,也没能找出你的死生大劫确切原因,我不会放弃努力。回去以后你的时代不能解决的问题,整理好了,再带过来给我看看,但凡有办法,我就会帮你。” “我从未考虑过与任何人约为夫妻,也不知道如何看你、怎样对你,只知道这对戒指不给你就不会再给第二人。” “你须知,若你在那边另有妻妾子女,乃至于奴婢,我不管你们那边怎么将眷属分为三六九等,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你有了我以外的任何一人,包括且不限于女子,戒指我不会收回,就当给了心意被我错待许久的小霍作为补偿,但你以后不要再来见我。” 小霍躺在装书的箱子堆上,抓着地球仪的支架,两腿夹着另外的书箱,辛苦非常,听她一句一句放雷,无论是情话还是狠话,每一句都令他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他比白蔹以为的更了解她外冷内热的本性一些,听到最后,她竟然也会为他横生妒意,迷之冲动让他难以克制大喊大叫或立刻射来大雁给她。 白蔹看着他的时候,眼前闪过正在开屏的云南绿孔雀、正在跳舞的华美极乐鸟、正在颤鸣炫技飙高音的小小只夜莺。 小霍感受着胸口衣料下丝绒小盒的质感,极力冷静,情知白蔹防备心重,不会轻信言语上的保证,千丝万缕情意织成一句话,急急道: “去病所求唯白姊一人,何言他者?待明岁去病至,白姊何以相赠?” 白蔹不敢相信,她梦见的酷炫小霍,和熟悉的颖慧小霍能这样犯傻,趁他抱着东西没法反抗,捏了捏他的鼻子,嫌弃地揶揄道: “行啊,要是你做得到还有胆量,这次给你个圈,下次给你个套,够了吗?” 怀揣着老式戒指的小霍不解其意,读懂她的眼神情愫涌动,再压制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噙着笑意一声声呼唤她。 白蔹棒读着一声声答应,三声之后,话音未落,只余她自己的应答。 她笑骂道: “呸!笨蛋。” 脸上烫得难受,进洗手间想要拍点水冷却一下,看见镜子里有个面色红透、眼睛亮得发光、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的傻子,尝试收起有碍观瞻的笑容失败,再次笑骂道: “呸!大笨蛋。” 第 30 章 第30章番外·假设每次见面都是最后一次1 9岁的小霍遇到了25岁的白蔹,以为是来到了仙境,回去之后作为遇见仙人的梦对二舅卫青讲了,卫青又讲给汉武帝,还把梦中得来的天衣献给汉武帝。 起居注官记录下来这件事,《汉书》没有整理进去,只有《汉武故事》这种八卦小报捕风捉影地写了一番,小霍人见人爱的经历+1 可能是为了跟“长陵女子”对称,还给白蔹编了个出身“天外女子”。 长陵女子是汉代神秘学流行的风气之下,被汉武帝祭祀过的一位神明,据说汉武帝的外祖母就是因为拜这位神成功而飞黄腾达。 在原本的历史线上,《汉书》记录她的事迹,只有出身地点是长陵,孩子夭折后伤心而死,附身一个叫“宛若”的女子,供奉她很灵验。 《汉武故事》编造了一段她和霍去病的绯闻。 讲霍去病微寒时也拜过这位神明,神明现身瞧着霍去病不错,约他一发,霍去病拒绝了,神明惭愧地算了。 等到他病重之时,汉武帝去向长陵女子祈祷,长陵女子告诉他,霍去病天生精气少,她本来想给他补一发,延年益寿,拒绝了就是没有机缘,天意如此,等死吧。 霍去病果然病死了。 改变了的历史线,《汉书》没有变动。 《汉武故事》称白蔹是“居住在三十三天外的女神,掌管风雨,见了小霍喜欢他,送给他一件春意织就的绿色深衣,小霍不解其意,献给汉武帝。所以汉武帝本该寿命与他父亲一样,活到五旬,因为受赠春衣延寿到了七旬,小霍依旧早逝。” 还编造了“天外女子委任长陵女子再给小霍一次延寿的机缘,被小霍拒绝而错失后降下风雨惩治她。掀了她的神祠屋顶,让她受风吹雨淋数年才消了气,托梦允许恢复对她的祭拜。并亲自接引小霍到天外神宫,分给他风雨的权柄。” 汉代民居主要是木质结构,年久失修被风雨摧残很常见,将自然现象与鬼神之说结合起来的迷信活动也很常见。 两千年后的白蔹对历史和古文兴趣不大,听爱看电视剧的同事们讲了这段八卦,风过耳,不上心,根本没觉得这个故事和她本人,有任何关系。 第 31 章 第31章九月的水果 九月初,白蔹请了一天年假。 到了中午小霍还没来,而她已经换了十三套衣服,以及与之对应的妆容。 可视电话铃音响起,她的心突地一跳,赶紧再从玻璃反光看看鬓角衣饰有没有凌乱。 总觉得左边眉毛画得没有右边好,但是,没时间了! ……结果是保险推销员。 真神奇,什么年头了居然还有人从事保险行业,还特意跑到据传为“大凶之地”“鬼屋凶宅”的楼盘来推销,心好大。 丝毫不觉得这句话完全可以送给她自己。 转身进了书房,再次研究整理给小霍准备的资料文献,以及这一个月中预估的他会有的问题做出的预案。 真丝长裙禁不起坐卧行走的折腾,更别提搬书、搬箱子等体力活。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当白蔹发现她精心打理过的裙子出现了褶皱和汗渍,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高中语文课学的“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闪过脑海,忽然引起无限心事。 那时还小,不懂为什么刘兰芝对焦仲卿母的百般刁难居然不发火,离婚回娘家为什么穿个衣服都要穿好几遍。 刘兰芝和焦仲卿感情好,被婆母赶走前的一面,恐怕就是名正言顺可以相见的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哪能不郑重?当然要展现自己最光辉、最美丽、最容华的角度。 ……要是每一面都是最后一面呢? 她先是一怔,随后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起了个大早的这一通忙活简直傻透了。 解开缎带高跟鞋,回卧室换回更喜欢穿的纯棉长T,摘下让她很不适应的美瞳,去洗手间洗脸卸妆。 再进卧室时没戴眼镜,模模糊糊感觉床上好像有个人,眯起眼睛又不见了。 去床头柜摸出眼镜,戴上再看,床铺还是她早上起床后平铺的样子,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奇怪。 摘下眼镜看,没有人。再戴上,还是没有人。 看来是一时眼花。 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太闲了以至于患得患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写写专著。 书中不觉岁月长,胃部的痉挛唤醒了沉浸在文字世界的她。显示屏任务栏的时间已经跳到了晚上八点,她上一顿饭还是早上的煮鸡蛋和蒸玉米。 口好干,居然连水都忘记喝,都怪电脑屏幕前的word文稿,竟该死的迷人。 刻意不去想小霍是不是今天又不会来,按说她给小霍的东西是一定能够录入史书的,她这边的史书著作都没有发生改变。 把睡醒了开始上蹿下跳的两只猫关在厨房外,哼着原曲不明、篡改了歌词的喵喵之歌,取出冻鸡胸微波炉解冻一分钟,切片腌制,淘米焖一人份的米饭。 烧热电饼铛,把猫赶出去,关上猫扒拉出来的门缝。 煎鸡胸的间隙翻出来一只结球生菜,对半开,去根,切一指宽的条,把猫赶出去,在备忘录上记下维修厨房门锁。 米饭熟了,鸡胸好了,电饼铛余温可以煎个溏心蛋。 肉和菜和蛋都丢进电饭锅,撒一些干炒过的白芝麻和黑椒酱,像童话里的巫婆搅拌魔药一样搅拌电饭锅里面的食材。 白猫在玻璃门外可怜兮兮地呜呜叫,站起来和第一次来的小霍好像差不多高。 白蔹于心不忍,盛出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烤肉拌饭,特意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前,当着白猫的面,慢条斯理,细嚼慢咽,每吃一口,还把勺子舀到白猫鼻子前给它隔着门缝闻闻。 白猫叫得愈发支离破碎,一双刚剪过第二天的猫爪徒劳地挠玻璃门,肉垫把门拍得啪啪响,带回音。 “臭小子,想不到吧?特意换的钢化玻璃,就是为了防你!” 白蔹得意地屈指敲敲玻璃门,在清脆的叮咚声里显摆她的晚饭。 ——在没有小霍的日子里,这样的玩猫逗狗日常是家常便饭。 以前能让她很快乐,如今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缺的不多,但毕竟是缺憾。 手机没拿进厨房,墙上的挂表没电了,看天色已经黑透,去消消食吧。 刚吃饱饭不适宜剧烈运动,也不是很想下楼,万一小霍不能来的条件包括“白蔹不在自家房屋中”呢? 所以陪白猫打了一套猫猫王八拳,又跟黑猫玩了会儿“猫爪必须在上”的游戏,扒拉开不请自来“老子天下第一!!”的白猫,揪出“打不起还躲不起吗沙发底下见”的黑猫揉猫肚。 一天怎么变得这么漫长。 晚上十点钟,白蔹在看文献,小霍没来。 晚上十一点钟,白蔹在看文献,小霍没来。 晚上十一点五十八分,白蔹放下鼠标和键盘,去客厅沙发趴下,翘着小腿交叉,盯着手机里的时钟,小霍没来。 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白蔹将手机熄屏,坐正身体,仰头望着天花板的吸顶灯,回忆这一天干的傻事。 缓慢倒下,举起沙发垫盖住脑袋,试图把自己闷杀。 黑猫担心地从不知哪里钻出来,伸出软软的黑爪子,试探性地戳戳她,啊啊啊地叫着,好像在问她有没有事。 白蔹掀开沙发垫,翻身侧躺,瞧一眼跳到她身边求抱抱的黑猫,rua着猫猫头,沉思道: “我是不是太闲了?再养一只狗的话你们推荐什么?首先我们排除比格。” 猫猫当然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白蔹本来也没打算从猫那里得到答案。 跟猫说话不过是因为,无论何时猫都会认真听,不会敷衍,不会撒谎,不会隐瞒,不会毫无根据地diss你来获得优越感,不会发表一些经典反智言论如“我家有孕妇所以全楼都要关WiFi”。 猫猫总是爱你的。 白猫绕着猫爬架完成三圈加速跑,冲向客厅里唯一的人类并发起了攻击! 沙发属于猫猫,人类必败! 白猫的攻击被miss了,还遭到了揪着后脖领子丢出去的反击! 沙发垫子也属于猫猫,人类必败! 白猫毫无畏惧,再次发动攻击,目标更换为软柿子黑猫! 黑猫毫无察觉地舔着菊部地区的毛,整只猫都处在惬意的放松状态之下。 白猫再次被揪着后脖领子拎起来,白蔹摇晃着屡败屡战喵喵咧咧的白猫,对黑猫无奈地说: “你看,这就是我不想养比格犬的原因——我们已经有了一只比格猫。劝劝你兄dei,让它老实点,现在12斤半我还拎得动,等它二十五斤了会不会把我拎起来啊?” 黑猫没听懂,黄澄澄的大眼睛专注地望着白蔹,空无一物的黑瞳仿佛倒映出了从大爆炸到宇宙形成,从物种起源到人类迭代成海鸥…… 白猫采取了高难度的反蹬后腿动作,依靠极强大的核心力量,尝试用后腿踹开白蔹的胳膊。 白蔹抖动手臂,化解白猫攻势,眼角余光瞥见玻璃窗前似乎有个人影,仔细看时又没了,一分心被白猫蹬个正着,吃痛松手,甩甩胳膊,过去飘窗那边研究怎么回事。 错觉吗? 她家在33楼,显然不能有高个子站在窗外探头。 凌晨时分,也不可能是物业公司请的清洁楼体外墙的工勤人员,说实在的,这个楼盘的入住率还能养活物业公司这件事本身就很离谱了。 听说自从摔死过几个从楼顶坠下来的小偷后,连贼们都没再光顾过这里。 白蔹坚信的唯物主义建立在鬼神无法被证明存在的基础上,默认为“无”。如果能够证实其存在,她也不会梗着脖子硬说“我看不见”。 她想了想,翻出手电筒,关掉客厅灯,在一片黑暗中照着飘窗玻璃。 还是没有人影。 往上往下照都没人。 奇怪。 两只猫都没什么特殊的表现,手电筒照过去,白猫在喝水,黑猫在舔毛,不存在随着光柱一闪而过的人影。 再次打开客厅灯,客厅比起关灯前毫无变化。 一次是眼花,两次还是眼花吗? 白蔹想着这个事,洗漱完毕打开卧室门,开灯的一瞬间床上似乎又有个人。 她毫不犹豫地把擦头发的干发帽和手机同时丢过去,干发帽轻飘飘地中途落地,手机砸在枕头上,弹跳两下,撞上床板,没有任何撞到了可见与不可见的人的迹象。 真是奇了怪了,总不会是幻视了吧?精神压力有这么大的吗? 弯腰捡起干发帽,眼角余光瞥见床上有人动弹,好像是在揉脸。扭头看过去,又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莫名其妙! 她爬上床,按照余光给她的印象,打了几巴掌空气,当然是毫无所获。 心念一动,打开手机摄录功能,后置镜头对准床头疑似有人的位置,同时翻动空调被和枕头,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枕头底下有一滩猫的呕吐物。 猫粮颗粒完好,看起来像不知哪只猫又吃撑了,餐后运动量过大,偷偷摸摸找地方吐了。 多半是白猫。黑猫一般会吐在猫砂盆,白猫没这个脑子,它的营养都用来长肌肉了。 沾上秽物的枕头和床单和底下的床垫都不想要了。 估算了一下这些床具的价格,在心里默默去掉床垫。 床单兜起枕头,系成个小包袱,先丢在门口,明天上班下楼顺便扔出去。床垫拖到客用洗手间,等周末没事再洗,或者干脆请保洁阿姨做个大扫除算了。 大半夜干完这堆无中生有的额外家务活,白蔹怒气噌噌上涨,当再次恍惚间看到光秃秃的床板上有人时,她想都不想,摘下拖鞋用扔标枪的姿势掷出。 啪的一声脆响。 呜的一声惊叫。 这次不是眼花,也不是错觉,更不是幻视。 凌晨时分,独居女子的床上真的多了出来一个人。 白蔹冷着脸,摘下另一只拖鞋,瞄准目标。 第 32 章 第32章 白蔹,女,26岁,社畜。 没有点亮【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邻家小姐姐】相关技能。 理所当然地,半夜突然出现在她的床上的裸女,被她双持拖鞋一顿抽,哀嚎哭泣着化作一阵青烟消失了。 如果她有着正常人类应有的五官,白蔹可能也不会这样狂暴。 但无论谁,在刚刚换完新的床单、准备在失去床垫的光板床上凑合一宿之后,怀揣着并不美妙的心情,见到一位七窍流血、垂着长长的流涎舌头、眼睛反色为黑底红瞳的擅闯者,都不会很高兴。 该擅闯者还把殷红带黑色凝固块状的血浆和涎水滴到了新换的床单上,青白色的赤腿夹着白蔹最舒适的空调被,摆出诱惑的姿势,腐肉与脓液玷污了可怜的棉纺织品。 白蔹的愤怒从三个加号,涨到了五个加号。 期间该擅闯者似乎还在解释什么,可惜她的嘴没有白蔹的手快。拖鞋击打最快的时候发出咻咻破空声,甚至隐约可闻噼啪爆响。 到最后,弄脏了白蔹的床的擅闯者,也没吐出任何语气词之外的有效字眼。 清理了多余的东西以后,白蔹坐在床沿,揉了揉胸口,劝慰自己: “摸着乳腺增生想一想!区区一套床单,一床被子,虽然血渍很难洗,但是洗衣机开高温模式也不一定洗不掉。实在脏得不行就丢掉好了,不值得生气!” 不生气个鬼! 不生气才怪! 一个晚上要换两套床上用品!这他喵的是什么人间疾苦! 两只蠢猫被她关在了卧室外面,白蔹盯着脏床单看了一会儿,以她为中心的低气压都快形成气旋了,她才慢慢舒了口气,卷起床单和空调被,以及备用的枕头,把丢到门口的那套也捡回来。 不睡了,今晚的任务是洗衣服。 克服心理障碍之后的清洁工作其实没那么难做,有时候简单不费脑子的机械活动有助于放松。 白蔹戴上过肘乳胶长手套,先处理明显结块的污物,然后按照重量和体积分批,先把猫弄脏的床单扔进洗衣机,倒入致死量二氯异氰尿酸钠消毒片,模式选择浸泡洗。 血迹处理倒是不陌生,以前上完实验课,白大褂经常会沾点什么回来,而且有些实验室的气味一言难尽,衣服头发清洗去味算女生宿舍的日经话题。 新鲜血渍冷水泡一泡很好洗,擅闯者留下的陈旧血渍有点麻烦,有一股组胺与尸胺的臭味,用多酶洗剂试试。 ……多酶洗剂过期了。 厨房里也没有多余的白萝卜作为替代品,白蔹陷入沉思。 抄起斩骨刀,杀气腾腾地冲回卧室。 最好别让她抓到又一个“眼角余光闪现”的东西,否则不管是谁,统统剁成馅儿给空调被殉葬。 床上没有多余的人。 拉开窗帘,也没有闪过多余的人影。 转过身回来看床铺时,眼角余光却瞥见了窗外有谁坠落的景象。 又是这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就像活在阴沟里的果蝇和鼠妇,造不成什么直接伤害,但是潜在损失也好,那副尊容也好,看见了就好烦。 烦躁骚扰着白蔹,她面无表情地换了今晚第三套床单——非常不情愿,十分不乐意——过于陈旧以至于布料有些腐朽,底色是大红,图样是龙凤呈祥,万字纹绕边两周,用彩色丝线混金线,云纹点缀,用银线。 故人临去之前或许心有所感,给她亲手做了两床床单被套,说她这个岁数的小姑娘肯定都不会自己做被了,还得劳动她老人家辛苦,以后必须用上。 一套红色,一套绿色,花样配色好看是好看,但从来没符合过白蔹的审美。 红色的完工了,绿色的做了一半。 白蔹确实不会针线活,也没打算拿给专业人士补全,毕竟此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结婚,无用武之地的礼物大不了最后用来装殓她的皮囊。 她今天晚上不打算睡了,但是心头莫名的一股气,让她一步一步,在光床板上铺了大红鸳鸯戏水双喜字的床单,六斤薄款棉花双人被塞进龙凤呈祥的被套里,回忆着故人的折叠方法叠好展开。 一对枕头填的是葡萄籽和石榴籽,枕套也是床单被套同款的老式花样。 丝线面料都已经随着时光流逝褪了色,用力稍大,就会撕坏。不鲜亮,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白蔹站起来,退两步,打量着铺好的床,自言自语: “我想了半宿,这个月和上个月唯一的区别,就是我订婚了。” “啧,订个婚而已,是什么天理不容的罪过么?我已经接受了或许此生都不能再与他相见的命运,但我没打算接受一晚上换三次床单的命运。” “视错觉、幻视、飞蚊症不能解释今晚我看到的异状。我检查过燃气管路,密闭完好无泄漏。没有食用过副作用为致幻的食品药品,没有精神分裂与解离症的家族史。” “如果今晚不再有异常现象发生,那么我会预约最近的精神卫生科医师,处理突发的妄想。如果还有未知物体、人类或非人之物,执意破坏我平静宁和的生活,无论是谁,但凡有一丝伤害损毁我的床——” 她扬起唇角,勾出一抹又阴鸷又明丽的笑,似乎有什么早就被她驱逐走的凶兽,悄悄回到了她的脚边,伺机潜入她的脉管,重新掌控她的心灵。 “我会剥下你的皮,放干你的血,切开你的肉,敲碎你的骨,揪出你的灵魂,放在猫尿里煮成一锅污浊的泥浆,反正你们的气味没什么区别,要来试试吗?” 笃的一声,斩骨刀深深嵌入床头板,刀身没进一半,刀柄颤抖不休。 她的语气轻松又平静,反而听不出来是发狠还是开玩笑。 洗完全部的织物已经到了凌晨四点。 白蔹还是不困,她的双眸中燃烧着苍白的火焰。 长时间的无睡眠让她的大脑混沌,过去的碎片在她忙碌时回闪。 记忆存在的最初,六岁时,十二岁时,十四岁时,二十五岁遇到小霍以来相处的片段。 将所有使用过的道具归位,拖干洗手间地面,挂好拖把,甩着手进了卧室,呢喃一句记忆里的文字。 “——她向前走,没有借助任何信仰,同样也没有借助绝望提供的方便。因为绝望可以成为一种有助生存的法则,成为一种安慰人的避难所。”* 在改变他早逝的命运方面,她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 即使上一面是最后一面,也没关系的。 就算今后再不能与他相见,也没关系的。 哪怕麦田的颜色无法回到曾经,也没关系的。 纵然只有四根刺,以后独自一人,迎接所有的风霜雨雪,与毛虫和野兽,也没关系的。 一场浪漫愉悦的刻骨相思,好过数十年同床异梦的互相折磨。 “白姊!” 有什么玩意儿咻的一声向她飞来,挺沉挺重。 她下意识接住抱着转了一圈,站稳发现是只……是只什么玩意儿? 狗吗?不太像,好像是两个绑在一起的傻狍子? “接住!” 把新鲜热乎的傻狍子放在地上,又有个什么玩意儿飞过来,还是两只。 白蔹左一抄,右一捞,抓住了两条生长着长长长长的禽类脖子。 没有伤口也没有血迹,但是凉了。 她举起两只灰褐色的禽类端详,黑色扁嘴,是水禽,眼睛都有着黑曜石般的光泽质感,栩栩如生。 一只个头大、羽毛光鲜亮丽、一米来长,十来斤,应该是雄鸟。另一只明显小一号轻三斤,羽毛也没那么鲜亮,估计是雌鸟。 水禽她只认识海鸥,还是因为薯条梗太过深入人心。 小霍看出来她不认识,他好像有些紧张,就跟在她这里受到过什么打击似的,眼神在她和鸟和傻狍子之间轮了一圈,大声唱道: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谢天谢地他终于会用大量现代汉语只掺杂少量古代汉语发音了! 白蔹听懂了他在唱情歌,虽然还没听懂是什么,先条件反射丢下水鸟捧着脸,轰的一下子整个人都被蒸熟了。 再仔细品品他唱的是什么: ——自从get到小霍念的情诗都是诗经里来的,她抽空把诗经的正文译文全都背过,必不可能再出现他说“我向你求婚”,她理解为“你媳妇姓李”的差错,哼。 “野地里有死掉的鹿,无人理会,用晶莹洁白的白茅打包,送给谁呢?哎呀,什么狍子啦獐子啦梅花鹿啦,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白蔹挑着其中的字句翻译了一遍,挑着眉毛笑着念给小霍。 小霍看她好像听懂了,但又好像没听懂,翻译出来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部分,红着耳朵尖扑过来,想把抄写诗句的木牍给她,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白蔹没有接木牍,双手一摊,摇头道: “没听懂呢,再唱一遍~再唱一遍~” ……这个反应,分明是听懂了! 跟人比脸皮厚度真是新奇的体验,尤其这位眼睛亮得水光闪闪的女子是他的心上人。 大概是她眼中的盈盈水光蛊惑了他,小霍强忍羞意,在她的嬉笑声中,牵着她的手搂着她坐在床边,贴着她轻声唱了一遍。 白蔹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也伸过去玩他的手指,头也不抬地要求道: “不行呢,还是没听懂,再来一遍。” ——白茅包裹的小鹿送给谁?送给晶莹洁白的心上人。美丽的少女春思萌动,英俊的士子向她求欢。 没人顾得上静静躺在地上的一对鸿雁,与作为提起话题的引子的獐与鹿。 不过是作为聘礼的必备猎物,由春风得意的青年人亲手猎来罢了。 ——心上人啊,为什么如此着急解开你我衣带?为什么要这样松宽你我衣裳? 诗句中女子口吻的话语,现实中却由男子惶急喜悦地讲出。 ——嘘,不要吵,别把猫引来。 诗句里说的是不要惊起狗的叫声。 重要么? 唔唔。 此情无计可消除。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第 33 章 第33章九月的水果 意识缓缓回笼,理智复苏,白蔹睁开眼睛发现只有她自己。 她头顶浮现一个白色的问号,伸手按亮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 凌晨四点。 ……是她陷入回忆的时间。 就算大脑的思考不占用现实行动的时间,在幻想中品尝过一些酣畅淋漓的水果过后,一点现实时间都不占用,这也未免太不尊重这些水果了吧! 白蔹从破旧得不堪一击的古老四件套上爬起来,拢了拢方便洗衣服换的吊带睡裙的吊带,发现锁骨侧下方有一处淤青。 咦,猫踩的吗? 困惑地低下头,纤细的指尖顺着锁骨平移,在胸口发现了另外的淤青。 ……呵,错怪猫了。 打开灯,去梳妆台前,弯下腰对镜打量,颈侧也有新鲜的硬币大圆形皮下淤血块。 ……好像不该叫皮下淤血块,有什么更浪漫一些的名字。 好困,头脑发胀,想不起来。 拼着最后的理智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床铺,满意地发现没有任何不该出现的东西,古旧的床品也没有因为她躺下睡了一会儿就出现皱褶。 摇摇摆摆地拖着脚步进了客厅,咣当一声倒在沙发上。 七点还要起床去上班,好累。 猫从猫爬架的猫窝里钻出来,卧在她脚边一只,睡在她怀里一只,热乎乎的,有效驱散了九月份的深夜微微的凉意。 意识沉沉沉沉地坠落。 男人的低语声、女人的尖笑声、不同的鸟类发出的啼鸣声、蝙蝠发出的频率在人耳可捕捉范围内的啸叫声。 各种风声、风吹上来的低层的孩童嬉闹声、老人下棋声、切菜烹饪声、吸尘器引擎声、上世纪的烧水壶蒸汽冲撞的汽笛声…… 无数时代的无数个体,发出的无数声音,在某一个普普通通的九月初的凌晨四点,交织出入住率不足10%的高层小区本不该存在的生活气息。 白蔹已经不太习惯这种喧嚣了,半睡半醒间,她下意识抓了一下放在沙发帮上的眼镜,没有眼镜也没有沙发,她抓住一只比她的手略大的手。 手的触感已经熟悉。 那是一双看上去纤长秀美、骨肉匀停的手。摸上去可不是那么回事。钢筋铁骨,掌心粗砺,指腹生趼。闹着玩的掰腕子游戏,还不到比拼腕力,就把她的手抓疼了。 如果他也学医,恐怕会被手术室、骨科和ICU的主任抢破头吧。 半睡半醒的状态,思考能力大打折扣,理智退居二线,本能占据上风。 她拉着那只手放在唇边轻吻,听到了低沉悦耳的愉快笑声。 欺身骑到他的腰上,把他的双腕压在他头顶,单手扣住,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向上一抬,垂头睥睨道: “你怎么回事,拿错了霸道总裁的剧本吗?” 他笑得胸腔腹部都在颤动,好像在说什么话语,没有一个字能听懂。 沙沙。沙沙。 差不多就是这样,四月踏莎,九月赏枫,春日枯草钻出新芽、秋天萧条铺满地的草叶,踩上去时的声音。 说不定她的声音对于他来说也是这样。 她不依不饶地攥着他的肩膀摇晃,他顺着她的力度摇摆,依然在说笑。 背景的白噪音越来越嘈杂,属于人的声音淡去,属于自然的声音强化。 大风呼啸,微风窸窣,蛙鸣蝉噪,蜻蜓振翅,惊雷滚滚,细雨霏霏,积雪压断树木的细枝,啮齿类动物刨出底下的草根,野兽追逐跑动,鸣禽掠过低空……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白蔹捧着他的脸撞向他的额头,两个人同时痛呼一声,天旋地转后上下易位。 他那双清澈黑亮的瞳眸煜煜生辉,日月的光芒自他眼中流出,驱散黑暗与寒冷,照亮白蔹的心,点燃她心中那一丛劫尽余灰下潜埋着的火焰。 火焰由内而外寸寸燃烧,血液翻滚沸腾,将亟待宣泄的热意沿着脉管传遍全身。 白蔹勾勾手指,他垂下头,侧耳聆听。 洁白整齐的牙齿轻轻啃啮他的颈侧,细微的刺痛勾起心头强烈的痒,她的火焰传导到另一颗年轻有活力的心脏。 彼此的火焰交汇在一起,苍白与金红缠绕出璀璨夺目的花海。 …… ………… ……………… 白蔹睁开眼睛。 凌晨四点零一分。 差不多正是从卧室转移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下直到睡着的时间。 不对劲。 白蔹心想,这很不对劲。 一分钟是这样漫长的时间吗? 打开手机的手电筒,黑猫团在她胸口,随着呼吸起伏,沉酣正好。白猫睡在她脚边,抖了抖耳朵尖,爪子盖上眼睛。 手机的前置摄像头传来的镜像对称的画面中,她的额头有一小片磕红的痕迹。 入睡前没有东西压在她的额头上。 她抱起黑猫放在一边,坐起来靠着沙发背,盘膝思考。 是梦么? 不是。梦境中的印记怎么可能带到现实中来? 小霍来过么? 没有。一分钟的时间不可能、根本不够、也来不及完成刚才做的那些事。 那就是规则改变了。 不再是每月的第一天,度过一年零一个月的小霍来到这里。 那么是她去了小霍那边么? 不对。 小霍的时代,钢铁铸造水平恐怕尚不足以制造出不锈钢烧水壶,更别提她还听到背景音里有人在喊着“叫地主”“不叫”“跟”。 睡意全消但是大脑和身体仍然疲惫,让思考成为了艰难的苦行。 白蔹靠着沙发背没多久,头一点一点的,又一次进入了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 这次不是下落,而是布朗运动,仿佛成为一颗微小的粒子,在无边无际的浩渺空间旋转跳跃,穿过极昼与极夜,来到不知何时存在、亦不知因何而存在的地方。 像旷野又像地壳的大空洞,像深海之下又像宇宙之间。 天是流动的星海,地是回旋的砂砾。 金乌坠地,顾兔盘桓,流星划过,天火点燃。 十个太阳在天上手拉手,八个月亮见缝插针,星辰聚集出来的长鬃烈马,火焰凝固而成的辔头鞍鞯,流星是马鞍两侧的流苏,随着他驱马赶来的动作摆动,甩出的金液玉滴,又冷却为新的群星。 “白姊。” 日与月的光辉经一双抟土造人的妙手,捏塑出完美的人形。 披坚执锐的少年将军纵马驰骋在浩瀚星河之间,跨越风暴与雷霆,穿过不是山也不是水的万水千山,马蹄声声,踏碎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无形壁障。 白蔹踮起脚尖,望着由远及近的那道身影,向他张开两臂。 流沙无声无息地没过她的足踝。 白蔹不屑地哼了一声,踏着虚空,迈上一阶无形的绳梯,继续作为一柱灯塔,一座铁锚,一块信标,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里,稳固地伫立着。 有些人来,有些人去,来来去去的无尽幻影,都与她无关。 她存在于此,在小霍成功握住她的手之前,不会动摇。 “白姊!” 星辰聚集的马匹被阻挡在蓦然旋转过来的天河彼岸,她的视野中失去了天尽头的他的形貌。 脚下的砂砾从白金的颜色染上了沉滞的黑,流动的速度加快。 要不要离开这里、往他那边去? 心底有冥冥中早已写下的答案: 如果她离开这里,流沙就会变成深渊,深渊是贪婪的饕餮巨物,将不受限制地吞食天地,与天地之间所有存在的一切。 留在这里呢? 流沙还是会变成深渊,以结果论,没有区别。 白蔹头顶浮现出一个鲜红的问号。 似乎有一个看起来很没意义的选择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去找他,或者等他来找。 怎么看都是前者更艰难也更有必要。 受限于自幼生长的环境,一直遭到贬损、打击、辱骂、羞辱和苛责的孩子,长大成人后,相信自己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相信他人就更难了。 过去的经验一再地告诉她,他者即地狱。 交托信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能自己轻而易举做到的事,何必期待他人? 就像实验课的第一次小组作业,实验兔的气管插管、颈总动脉的分离与插管及处死。六个人的小组,一个人负责干活和出报告,四个人负责摸鱼,一个人负责尖叫和说闲话。 白蔹盯着脚下的铅灰色砂砾漩涡,思考这道缺乏条件的谜题。 试着迈出几步,铅灰色立竿见影地加重为深灰色。退了回来,深灰色没有退回铅灰色。 如果说无论她离不离开,流沙都会变成深渊,那么是否存在一个“她必须停在原地不动”的理由呢? 深灰色的细沙无声无息地没过了她的脚面。 从细沙中抬起肢体比在砂砾中稍微费力一点,细沙的速度和砂砾一样慢,染色和流动的速度都是。 白蔹明白了。 这是她的精神世界。 不仅是作为灯塔、铁锚和信标,她停留于原地的理由,是这样做能够延缓深渊畸变的速度。 所有人都可以来,所有人都可以去,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能起到同样的作用,但目前,她确实是唯一伫立在这里的人。 精神世界沉静如海,波澜起时怒涛勃发,稳定自己、照亮须臾方寸之地,比起追逐他人,更加艰难。 将“我”寄托在“母亲”身上,就会成为永远停留在六岁的白蔹。 将“我”寄托在“爱人”身上,就会成为没有任何原则和底线的母亲。 将“我”寄托在“孩子”身上,就会成为满腹怨气恨意不得解脱的同事。 白蔹再次从细沙中抽出足踝,踩着无形的绳梯,向更高处攀爬一步,昂首挺胸望向远处。 “我不再是十二岁离家出走的小妹妹,也不再是青春晚期情绪活跃到爆炸的恋爱脑。喜欢他并不是要从他身上汲取生命力,而是照见我自己。” 指望来自他人的救赎,只会将伸出援手的亲近之人也拉入深渊。 就这样眼睁睁地等待深渊将自己吞没么? 如果没有黑猫白猫和小霍,长久的疲惫之下,未尝不可。 但是现在不行。 舍不得在他最光华耀眼的年岁,撒开他的手,安然长眠。 白蔹从来不缺乏行动力,她缺乏的不过是一个契机,一个存在的意义,一个停留于此世的理由。 谁的问题,谁去解决。 相信自己,也相信亲近之人。 相信小霍能够逾越那道天河,相信她能够处理脚下的深渊。 依靠着小霍提供给她的安全感,她短暂地休息了一小会儿,摸了摸无形的绳梯,摸出一只晚熟品种的水蜜桃,剥开大口咬着汁水淋漓的果肉。 清甜的香味在口腔中炸开,向灰黑色的漩涡掷出桃子皮。 桃衣在落地过程中飞速延展变大,成为粉白色的巨幅织锦。 果核填塞漩涡,绒毛脱落,无数芒针大概是痒到了漩涡深处的不知名某物,漩涡的旋转在剧烈震颤过后戛然而止。 粉白色的织锦覆盖了漩涡,一端停在白蔹足下,另一端向着天边无限延展。 她要盯着这边,以免生变。 却见天尽头升起祥云朵朵,金光灿灿,小霍骑着星辰聚集而成的、火焰为辔头鞍鞯、装点着流星的流苏的龙,一路乘风而来。 地上的织锦延展到天边,化作浮云万千,托载着容色照人的青年,拾级而下。 来到她的面前。 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足够平静之后才开口讲述道: “白姊,我此番梦中不曾见你,见你室内地上斑驳洞穴,跃下后瘴疠满地,黑雾遮眼,遍寻不着你。” 白蔹拍拍他的背,权作安慰。 “最后怎么找到我的呢?” “满目漆黑之中,唯有遥远的一点,光束向上刺破浓云,向下照亮路径,无论狂风暴雨惊雷闪电,岿然不动。十年相识分毫无改的,独白姊一人。” 阴霾散尽,日月隐去,璀璨星河般的天地之间,白蔹亲吻小霍被雷霆劈伤的眉际。 …… ………… ……………… 临别之际,白蔹满意地从身后摸出一个果篮,递给小霍。 小霍:? 白蔹笑得像一只吃饱了鸡的狐狸,特意解释了一下: “水果。” 剥了皮去了核都能吃,这家店的味道还挺不错的。 小霍怀疑她有阴谋,但是所持有的信息量的不对称让他没办法凭空猜测。 白蔹怜爱地亲亲他的唇角,被咬破了真可怜,想躲又不舍得躲,还蓄势反攻的样子好可爱。 温柔体贴的白姊决定提示关键词: “下次再来把给你买的手机带走,拼音输入法打一遍就知道了嘛~” 第 34 章 第34章间章·元狩二年 元狩二年,金秋九月,下旬,冠军侯府。 到处都充满着迎接新年的吉庆意味,丰收的喜悦飘扬在农耕民族的广阔土地。 卫青一巴掌拍上大外甥的背,这孩子这两天就像天上掉金子了一样——不对,金子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这恐怕得是天上掉了长生不死药。 问他为什么总是发着发着呆就笑出来,他又不肯说。 卫青叹了口气,不用他说也能知道,肯定是为了他那位心上人。 今年春天,去病受封骠骑将军,领万骑精兵出陇西,过焉支山、至皋兰山,数日内转战千里,斩首近九千,杀匈奴数王,歼灭精锐,收祭天金人,俘获甚多。 陛下赏赐美酒,去病倾入泉水之中,邀请全军将士共饮,此泉即名为“酒泉”*。 今年夏天,去病兵出居延,至祁连山,在分兵的队友全都没有按时到达的前提下,孤军深入,斩首三万余,生擒匈奴王五人,其后宫臣属百余人,中低层官员数千余人。 连战大捷,去病麾下的匈奴降将都因为军功得以封侯。 今年秋天,去病奉命率军渡过大河(黄河),接纳前来投降的匈奴浑邪王。浑邪王部众有人煽动溃逃,去病当机立断,深入营地,取得浑邪王的信任,控制住了局面,收归十万(号称)兵马回长安。 如此灼灼战绩,去病虽骄矜,却未忘形。 能让他忘形的人不存于此世。 加冠取字又得到父亲承认的大人了,还跟个十四五岁的毛头小子似的。 小霍不知道卫青内心的吐槽,他回忆着晚间的梦境,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二舅舅,我好快活!” 八月底他为了避免再生祸端,专程派人单独护送浑邪王,再率领着与自家首领分开的浑邪王部众四万余人出发,打散编队分割处理,成功消化掉了这一支匈奴的生有力量。 忙于战事时无暇儿女情长,卸甲入朝身归长安时,惊觉十月新正将至,元狩三年近在咫尺。 摸着受赠的一对约指,小霍想,看来今年又要错过与白姊的相会了。 未料白姊竟然扫榻以待。 原以为醒来又是一场梦,肩膀的齿痕,背后的指甲印,无不提示他,那些比以往梦中激烈狂放得多的欢愉,居然是真的。 留在她白皙颈侧的吻痕,如雪里红梅,望而生津。 旬日后的新正,诸礼完毕,他晚间休憩,忽然闻得种种奇异声响—— 男女嬉闹、狗彘喧嚣、爆竹声声、机杼格格,又有鸣镝尖啸,鸟兽嚎叫,不一而足。 纷乱的声音快速掠过纷乱的景象,最终停伫于某处素不相识的旷野,绿草绒绒,天高云淡。 世人皆知皇后以歌声取幸,音色美好冠绝天下。 但他听来,白姊的声音更美于皇后。 就连曼声而歌的时候也……也……嗯,也甚美。 如同野有死麕的相约,比起屋舍之内,更添兴味。 醒来后仍然被来自于她的甜言蜜语缠绕,喜不自禁,难以自持。 又旬日,不同于以往一年才得以相见一次的煎熬,他恍惚间听到了白姊的声音。 眼前景色改变,是白姊的卧房。 却不见白姊。 明明就在白姊家中,黑白二狸与鱼都不在。 他在空荡荡毫无人气的卧室,开门出去各个房间寻人,都没找到。 大门打不开,窗外是刺眼的白光,窗户打不开。 无奈折返卧房,掀开鲜亮的锦被,却见柔软的大号卧榻中央有一个流光溢彩的黑色洞穴。 白姊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 “……想念……” “……我很好……不要来……” 那是对他说的话。 听起来一点都不好。 分明就是在求援,可是哪有人一边求援一边带着哭腔不让人来啊? 纵身一跃,耳畔再次闻得万千杂响,光明不再。 身处浓重得几乎可以握在掌心的黑色迷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迷雾流转,竟与塞外风沙参差仿佛,堵塞口鼻,令人难以呼吸。 他听到了白姊的呼唤。 回应她。 无法发出声音。 堵塞口鼻的黑雾稍稍减轻了压迫。 回应她。 “白姊!” 天地的尽头亮起一束刺破浓雾的光芒。 冥冥中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白姊囚于此地,出入不得。 雷霆乍惊,紫电翻滚,陡然清晰的视野里,脚下是塞外萧条的沙地。 这不是白姊家中,亦不是上次相约的旷野,是他曾经走过的古战场。 平沙无垠,夐不见人。 他记得白姊极恐惧于蛇虫,旷野可少不了这些命大的虫豸。有些着急,可是望山跑死马,看着不甚远的光束,疾行半日,未见寸进。 见不着也听不到她的浓重黑暗,如同潮汐,时涨时退。 呼唤她。 “白姊——!!” 她一定是听到了。 天尽头的光柱分出一束白光,化作长鬃的天马,腾云驾雾而来。马匹皮毛发出淡淡的光晕,身材高大,轻盈矫健,无需言语呼喝,便能领会他的意图,驰骋于鬼哭狼嚎的古战场。 ……天马照亮的足下土地,不复古战场的样貌。 还是漆黑一片,却渐渐褪去冗余的尘霾,露出点点闪耀的星光。 ——他竟然骑着马,飞奔于星辰汇聚的长河之上! 这绝非现实能有的景象! 四时的不佳天气齐聚。 天马随他心意闪转腾挪,快过狂风,疾于雷霆,甩下暴雨,踏雹行空,履电如夷。 胡天八月撕绵扯絮般的雪幕,匈奴人称“白灾”,天马化作星辰聚集的飞龙,载着他轻松飞跃。 她站在光柱旁侧,铺开白云为长毯,长毯尽头绵延为阶梯,桃香扑鼻。 穿过四时,趟过星河,他终于找到了白姊。 她告诉他,这是她的精神世界。 如果在现实之中,“精神世界”是什么,想必他也难以理解。 但是在这片—— 在这片瑰丽壮美浩瀚无垠的星河之中,日月是她的灯盏,宇宙是她的书房,天地存在于她双眼的开阖。 话语何须出口,他能够直接领悟她的意思。 “反穿越的规则改变了。以前都是你每个月的第一天,真身过来,每次大约两小时。你那边是间隔一年。这次呢?” 元狩二年这三次的间隔是旬日,而且除了身上的痕迹,什么都不能带出带入。 给她准备的聘礼,都没能跟来这边。 白姊略作思索,得出结论: “但这次我这边,你每次来都是在我入睡后,不管我们在一起玩闹多久,我醒后的现实时间一点都没有变。前两次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现在是在我的精神世界。” 她又说了一遍精神世界,这个词对她来说似乎颇为重要。 白姊轻而易举地理解了他未出口的话语,指向她的脚下。 她脚下的星河中突兀铺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地毯,与整个世界的画风看起来都不一样。 “这里是我心中的深渊,已经被我压制住了。你刚来时看到的那片黑暗,恐怕就是我‘陷入负面情绪’的具现化。” 这句话小霍也毫无障碍地理解了,他担忧地望向白蔹的眼睛。 白蔹被他看得面上一红,眼中浮起异彩,不见什么“负面情绪”,倒像一只刚开了荤尝过猎物滋味的猛兽,在琢磨他怎么吃比较好吃。 岂有此理! 在这方面怎么能输给她? ……最后她舔着鲜艳欲滴的红唇,对他肩膀后背的牙印啧啧称奇,就好像不知道谁的杰作似的。 半点不提适才是谁撒娇耍赖软磨硬缠满口讨饶之语。 这次的临别礼物是什么意思? 拼音他已经学会了,但是水果的拼音有什么特殊含义么? 回归现实,卫青拿起外甥写下的一张张字纸——托去病此前带回来的几箱书的福,纸张在长安已经取代了竹简——审视上面的字。 差不多都是对梦境中异象的分析,掺杂了一些情诗与赞美,后者被小霍急匆匆地抢了回去塞到背后。 他也不是很清楚。 椒房殿里,听了这道谜题的卫子夫眼皮都不眨,微笑道: “是你送她私印的回礼。” 她的笑容可不是这个意思,充满了暧昧的打趣。 卫子夫见小霍还是满目不解,轻叹一声。 随手写下一叠是发音为“shui”的字,一叠是发音为“guo”的字,从里面抽出两张,拍到他怀里。 小霍看清是哪两个字之后,羞不可抑,脚踩风火轮似的逃之夭夭。 晚上汉武帝问起卫子夫,到底说什么才把他的冠军侯惊成那样: “猛虎惊马都不曾见朕的骠骑将军进退失度!” 卫子夫心想,若太后在时,您把在平阳长公主府上的心思不慎说给太后听,您也未必不会进退失度。 这话没必要出口。 出口的是小辈的恋爱笑话,刚讲到“水果”谜题,还没说起解题过程,汉武帝已经哈哈大笑,露出老司机特有的笑容: “哈哈哈,这是给他盖了个章,唯恐咱们这边赐人给他不成?——说起来去病已认祖归宗,膝下尚空虚。人间妇人怀胎十四个月,若神女有妊,莫非要十四年?去病岂不是同我一般而立之年方有子嗣,待子嗣成丁,又要等……” 汉武帝算起了天外二十年换算成大汉这边要多少年。 卫子夫:…… 没必要,陛下您这么算真的没必要。 还有,太后怀您用了十四个月不过是宫人传说,要是真用十四个月算孕期,容易引起家庭纠纷…… ……不过去病的心上人不会真的怀十四个月吧? 第 35 章 第35章番外·情人节快乐 【if小霍已经定居现世,能够正常交流沟通,但是缺乏现世常识的无责任番外】 2月14日的情人节,原名圣瓦伦丁节。 狭义地说,这算是个宗教节日,为了纪念一位遭到政治迫害的基督徒瓦伦丁——这哥们儿因为信仰被抓走蹲局子以后,打动了典狱长的女儿。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软用,他在2月14日被处死。 后来基督教成了罗马国教,被迫害而死的教徒得以平反,瓦伦丁成为圣徒,他的受难日定为圣瓦伦丁节,一种官方歌颂纯洁的爱的节日。 随着近代以来的西学东渐,各种原本带有宗教意味的节日传入并本土化。年轻人不关心它们和宗教有什么关系,只要它们不承担着沉重的说教意味、可以作为尽量放松尽情欢笑的理由,就是好的节日。 所以无论是圣瓦伦丁节,还是愚人节,或者圣诞节和更多其他并不放假的舶来节日,都成为本地的各种情人节。 “各种?”小霍放下咖啡杯,沉着地重复了一遍关键词,注视着白蔹的眼睛,“各种的意思是?” 白蔹挖了一勺焦糖布丁递到他唇边,他虽然没认出来,还是一口咬下这个颤巍巍的奇异之物。 “甜味的鸡蛋羹。”他得出结论。 白蔹没有回应他,她的眼中映出的唯有他的嘴唇,两靥绯红,竟然看得入了迷。 “白姊?”他提醒白蔹。 白蔹回过神,猛灌一口经典款摩卡压压惊,答非所问: “我读本科时从室友那里听到过,每个月的14号都是情人节,具体记不清了。除了魔改的节日,还有3.7啦、3.8啦、520啦、521啦、双十一双十二这些特殊日子,最后应该除了清明,都算情人节。” 她读本科时还在中二病持续期间,同一届的学生基本比她年长三岁及以上,凡是对她表达过超越同学情谊的好感的同届和上届男生,都被她定性盖戳炼铜予以鄙视。 小霍又被“本科”这个词吸引了注意,他的年代没有义务教育,也没有本科,听白蔹的意思,似乎是这个时代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一段时间。 白蔹眉头微蹙,她的经历比较特殊,不太好作为参考,也不适合在咖啡厅这种相对开放的地方聊起。 于是结账,牵着手去街上一边走一边谈。 “一般来说,这里的小孩子,从六岁开始要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六年小学三年初中,是每个孩子都必须读完的。之后开始分流,成绩好的去高中,差的有些失学进入社会,有些去了中专技校。” “高中也是三年,高中结束时有一场全民最重视的考试,叫‘高考’,不算保送和特招的话,这次考试的成绩决定了一个孩子是去本科还是专科。” “读完高中差不多就在18岁左右了,这里18岁是成年的年龄线,我妈就是高考后不再上学,出来打工,和她老公有了我。” 虽然没有说到重点,可是情侣聊天又不是论文答辩,重不重点没人在乎。小霍沉默地听她讲起身家背景,暗自思忖语气措辞中的褒贬。 ……虽然这么说似乎有妄自菲薄的嫌弃,白姊在与他往来的这些年,直到他居留于此至今,从未对他提及她的家人,午夜梦回他曾想过,昔日霍仲孺对母亲,是否也是这样的态度。 浓情蜜意时自然千好万好,一夕别离立刻置之脑后,娶妇成婚祭告祖宗,娶妇之前的风流往事仿佛从未存在。 他下意识捏紧了白蔹的手。 白蔹没察觉到,还在冷嘲热讽: “他们可真是如教科书一般标准的《霸道总裁的落跑小娇妻》,有胃病的霸道总裁和清纯不做作的保洁小妹,什么进错房间睡错人、带球跑、破镜重圆、虐身虐心、绝症失忆,什么霸总母亲的支票,商业联姻的未婚妻、虎视眈眈的秘书和助理、不是真爱的情妇们的联手做局,二十年前的狗血电视剧和台言流行什么,他们就上演过什么。” 很显然,小霍对现世的了解,不包括二十年前的狗血电视剧和台言,他没能get到白蔹的父母到底是什么定式角色,只get到了白蔹对她的父母的态度…… ……怎么说呢,汉朝以孝治天下,按照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的大汉通行的升级版“孝”字当头道德伦理,可以判一个腰斩弃世的大不孝。 但他没立刻表演一个符合两千年通行道德标准的割袍断义,而是侧头看了看一边走一边摇着他的手的白蔹。 “在我有记忆时起,我妈告诉我的就是一个离婚后发现怀孕、独自生下我独立抚养的苦命女人的故事。她是个连刷盘子的工作都能搞砸的笨蛋,当我能挣点小零花开始,就是我养她。” 那时候的回忆虽然艰苦,但是温馨。没回到父亲身边的妈妈,是个无论遭遇了什么挫折都能爬起来,笑容永远阳光灿烂的乐观者。 没受到过《天才儿子三岁半》之类tag的霸总文精神污染的小霍,联想的方向当然不是“带球跑的球都是外挂星人”,而是“孟尝君五岁以语启父”“项橐生七岁,而为孔子师”“甘罗十二岁拜相”这样的严肃文学。 他知道的神童都是真实存在的历史人物,智商上限取决于人类生理上限。 从妈妈回到父亲所在的城市,母女一起逛街,被父亲的秘书发现开始,生活天翻地覆。正如她嘲讽的那样,每个熟悉不熟悉的人,都成为了被各种标签定义的、单薄刻板的“故事角色”。 每个角色都遵循着自己的人设,共同出演了一幕幕滑稽戏剧。 作为故事的中心人物,妈妈的异变格外严重。 白蔹不同于小霍脑补的那些真正的神童,她的早熟来自于设定,智商上限取决于作者的想象力。 言情小说一般会结束在“破镜重圆”,主角们打败各种各样的反派与厄运,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属于白蔹的人生却从小说结束后才开始。 她的人格从“人设”中探出头,遭到数次镇压和背刺,一度陷入绝境,后来选择了远遁,和陷在故事的人设里的父母物理隔绝,回首望去,只觉得过往的一切那样泥泞不堪。 孩子与母亲天生的情感依恋,幼时相依为命的童年滤镜,让她对妈妈仍然心存妄想,总有一丝难以割舍的爱。 儒学盛行的早期时代,人性压抑还没后世的愈演愈烈,还在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一套逻辑自洽的哲学理念,君臣之间、父子之间,倡导的是绝对权威之下的权责统一。 如果君主、父亲太不做人了,臣子、孩子还是可以跑路的,没有后世发展成“君要臣死,臣非死不可”的奴役。 跟现代固然不能比,至少在封建皇朝中还算得上人性解放。 尽管他知道白蔹知道自己的身世,小霍还是慢慢讲道: “元狩二年,去病年二十,河西之战前,阿母终于想起,去病的大人是平阳府的小吏,姓霍,名讳上‘仲’下‘孺’。二舅舅冒认卫姓,军功封侯之后仍有宵小以‘佞幸’类比,羞辱于他。” “他不愿意我也受这等奚落,催促阿母多次。我不知阿母究竟是怎么想起的大人,调查过他的身家之前还是之后,既然知道大人是谁,纵然此人与我素不相识,无恩无义,我仍须郑重拜见,酬以宅邸黄金。” “他请出诸子女与我重新序齿,在宗祠中加了我的名字,认下我这个过往二十年从不存在于他心中的不肖子弟,这就是他给我的恩义。光弟与我少时容貌颇有几分相似。或许此人确实是我大人。” “生我者阿母,养我者舅氏。但无论陛下还是世人,皆以霍某为我父,我自当尽孝于前。光弟乖觉谨慎,性情喜人,元狩四年后因一些事,伉弟三人与我生隙,我将光弟带在身边提携,这就是‘天经地义’。” 他的心事从来都藏得很深,白蔹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但其实在他脸上看不出来。这番话直指他心中算是阴暗的角落,着实让她听住了。 “白姊,都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你家大人,我家大人,劬劳在何处?为阿母埋怨大人,如何竟是大不孝?” 白蔹记得他十岁时,想到会犯下“不孝”的罪过,都像天塌地陷一样震惊,如今甚至已经进化到可以宽慰开解她了,不知道是他的自发自觉的想法,还是受她影响,总之都是好事。 说明他的思维活跃,思想开放,学习接纳和吸收现代的普世价值,不会特别艰难。 和一位彻彻底底的“重义轻生死”汉朝人,她可以忽略三观的巨大鸿沟,接受一个月见一次的异地恋,相亲相爱相思,等到他因为时间流速的差距老去别离,痛痛快快哭一场,难过几个月乃至于几年,也就放下了。 不会接受这样的人进入她的日常生活,与她同出同入,同住一片屋檐下数十年。 再美貌也不行。 可以谈一场浪漫的恋爱,和可以携手共度余生是两码事。 “你说话总是直接说到我心上,让我喜欢得不行。” 她直言不讳,小声赞美。 小霍不懂她思维是怎么又跳跃到这里的,但她的赞美直白热烈,发自内心,让他十分受用,凑到她耳边也小声道: “白姊自来对去病笃爱甚,……去病亦然。” 这句话不知道戳到了白蔹哪个点,她忽然把小霍打横抱起转了几圈——而且成功了! 他们聊天时声音不大,往来行人没人在意情人节情侣虐狗,这个动作比较大,马上有人鼓掌吹口哨。 小霍没提防她突然动手,被她放下来以后瞥她一眼,看她笑嘻嘻得意洋洋的样子,知道这种玩法在现世不算什么,也如法炮制抱起她转圈。 白蔹大笑,搂住他的肩颈,断断续续唱了几句《旋木》: “旋转的木马没有翅膀/但却能够带着你到处飞翔/看着他们的羡慕眼光/不需放我在心上!” 歌词不对,曲调也不怎么和原唱存在相关性,有路人交谈,问起这是什么歌。 路人的同伴挠头,半晌吐槽道: “早就过时八百年的老歌了,谁知道啊。” 白蔹跳下来拉着小霍跑出现场,在高速奔跑的风声里还要说笑: “完蛋了,我是过时八百年的老人了,你可不许嫌我老!” 小霍气息绵长,丝毫不乱: “那我过时两千多年了,白姊又怎么说?” 白蔹掐着嗓子拿腔拿调: “哇哦,两千多年历史的古董呢!My precious——!” 这次小霍没听懂,也接不上来,就在白蔹以为他会认输时,他微笑着重复了一遍: “麦派舍斯。” 生硬程度堪比AI的棒读。 白蔹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够以后她贴到小霍胸前,仰头端详着他轮廓姣好的面容,眼睛亮晶晶的,咬字清晰地说: “My precious!情人节快乐~” “情人节快乐。” 为您提供大神 阿梅喵 的《泼出来的霍将军[古穿今]》最快更新 第 3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6 章 第36章过去的一年 又是一年十月假期。 白蔹被姨妈击倒在床,再起不能。 通常她经期很准,周期28-31天,每次7天,都在月中,量适中,没有腰腹疼痛、头痛头晕、腹泻等异常症状表现。 痛经可真是稀奇的感受。 跟肠绞痛的疼痛都有得一拼,654-2应该可以缓解。 但是懒得动。 那就疼着吧。 两只蠢猫在追逐打闹,扫地机器人在跟茶几脚死磕,她的客厅里奇怪的幻影层出不穷,只要没严重到影响现实,她都懒得搭理。 九月份出现疑似灵异事件的幻影以来,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反复发生。 经过仔细观察研究,她发现绝大多数幻听幻视的怪东西,都只是普通飘过,不能和现实产生交互。 它们看不到也听不到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也不会作出任何反应。 九月初白蔹以为弄脏了她的床单的女鬼,事后证明那是一场误会: 女鬼只是恰好在那个时间段出现,即使白蔹放着不管,它也会惨叫着化作青烟消失。 因为类似的事整个九月发生过12起,白蔹已经从震怒变成了观望再变成了司空见惯熟视无睹。 有一个好消息是,幻影们主要通过玻璃、镜子、水面等反光闪现,不太经常哭嚎,对她的睡眠造成的不良影响微乎其微,不需要在意。 另一个好消息是,她九月中旬提前还清房贷了,现在这座交通方便、环境优美、地势便利、看起来就很贵的房子,彻底属于她了。 既然没有影响到她普通又平静的上班族生活,那么区区一些幻影——现代装的、民国装的、古装的、人形的、人外的,等等等等——都无所谓。 还不如每天晚上入眠以后,概率触发【与小霍在她的精神世界】相会,对她来说意义更重大。 精神世界的相会,会受到上浮到表层的潜意识具现化的各种怪东西干扰。 而且不能进行物质世界的交换,醒来后像梦一样会忘记绝大多数发生过的事。 虽然有些遗憾,至少能够一解相思之渴。 科技革新并不能马上带来时代飞跃和人口爆炸,小霍和她聊天时的具体细节虽然在每次醒来后都模糊不清,可是明显能够感觉到,跟历史中曾经学到过的那个,偏差越来越大了。 两位穿着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古装的男人光着膀子在她面前搏斗,满身刺青,一看就不能考公务员。 他们打得非常激烈,不时穿墙穿床。 要是现实是个游戏,大概每天会被投诉一万次穿模。 四位穿着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古装的女人在开茶话会,穿得层层叠叠,行动间颇为辛苦。 她们多数时间安静坐着,偶尔走动也是“行不摇裙”,但是裙角稍微撩起的瞬间,能看到可怖的“莲足”,比晚清老照片稍微一大些,形状也不是三角粽子,足尖上翘的弧度一定是人为造成的骨折后畸形愈合。 白蔹抱着暖水袋,满脑袋游思飞絮,心想肢体都被摧残成这样的年代,礼教束缚还指不定多严格,幸亏她们完全看不见茶话会坐的位置和猛男打架的位置重合,不然哪怕是死了几百上千年的女鬼,可能都会表演一个当场自杀。 大概是还嫌她的卧室不够热闹,窗户里飘出来几条一人多高的僧帽水母,触须中夹着有点像公文包的东西,一边飘一边激动地摆动各自的触须。 嘿绝了,为什么我在几条剧毒水母身上幻视了绝望的社畜。 就这样你方唱罢我登场地度过了一天,小霍和九月一样没出现在她家。 ……没来也好,不然她该怎么解释,她确实不是仙人,这里确实不是仙境,我和你眼前飘过这些肯定不属于人间的东西,鬼知道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书房也不是很好呆,那里在九月下旬出现了一条泰坦蟒。 ——白蔹有蛇虫恐惧症,严重程度可以回想去年十一月,小霍第二次来的时候所见。 甚至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看到蛇类视频,会影响到生理反应,出现心悸、呕吐和木僵,那并不是玩梗的“密恐”“社恐”,充其量不过是“厌恶”情绪。 恐惧症是一种心理疾病,没必要为此感到羞耻,也不可能别人说“有什么好怕的”就能当作无事发生。 泰坦蟒是一种早已灭绝的史前巨兽,白蔹下班回家,书房门穿墙探出一颗宽度一米二、大牙比她还高的神奇生物的庞大脑袋,没有当场去见马克思都能算她意志坚定。 哪怕泰坦蟒和其他幻影一样,只是一现即逝的虚影,恐惧还是让白蔹一星期没敢去书房。 她的专著已经一星期没动过了,不敢打开书房的门,每次走在客厅都小心翼翼尽量远离书房。如果恰好遇到人形幻影拦路,必须在贴着书房和穿过幻影之间选一个,她宁可选后者。 不记得在梦里有没有跟小霍吐槽过这件事,只觉得今天没那么连靠近都不敢了,但还是没办法回到九月下旬之前的状态。 小霍送她的礼物,除了阳台上的植物,剩下的都在书房。 睹物思人的强烈需求和无法克制的恐惧之间交锋了几千回合,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压力让她应激了,姨妈提前半个月,而且巨疼无比。 早上起不来床时,她第一反应是闪着腰了,然后发现不对,沉沉的坠痛,应该是姨妈。 虽然不知道精神世界的负距离交流会不会导致现实世界的身体怀孕,但她确实有在吃短效避孕药,模糊记得梦里似乎教会了小霍使用圈套的套,细节随着醒来越来越不清晰。 连反穿越和群魔乱舞的境况都发生了,她也就不惮于动摇一下“踩脚印怀孕”“被雷劈怀孕”“玄鸟致孕”“太阳月亮致孕”全都是古代帝王给自己的出身镀层神性光环的认知。 试纸的阴性结果告诉她,ok,fine,继续把神话当神话就行。 上一波男男女女和水母消失了,卧室里并没有消停,一群开火车的兔子拉着胡萝卜矿车,激烈地讨论着什么。 胡萝卜是纯度很高的金色,火车头是兔狲的形状,也不知道这些兔星人到底有着怎么样的文化氛围,会把天敌当吉祥物。 和兔子们此起彼伏的是另一群古代人,画风不是日常,是恐怖类型。 白蔹给凉掉的热水袋重新充电,抓一只猫抱在怀里临时顶替热水袋,从视觉上判断,这些古代人的死因应该是溺水。 而且溺水后没得到及时打捞,呈现出臃肿的死白色巨人观。 理智上知道幻象不可能把她的地板和地毯沾染上湿漉漉的污水,情感上看到这些毫无自觉随地遗留组织残片的家伙,还是好来气哦。 消防斧呢?要不砍一刀试试物理驱邪吧…… 摸着床头板的洞洞想一想! 砍坏了的地板是需要维修的,维修需要花自己的钱,为了根本没有实体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出工出力,不符合一个社畜下班后应有的怠惰觉悟! ……绝对不是因为消防斧在书房而她不敢进去的原因! ——她没想过别人每天看到自家客厅卧室这么热闹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人的性格本来也不一样,好恶不同,处理“未知”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只要不对她的现实生活造成影响,她都是不在乎/无所谓/随它去的应对方式。 目前来看,持续了一个月的幻象们,只有泰坦蟒让她兴起了“要不要求助一下爬行动物专家”的念头,其他所有牛鬼蛇神她都能当做不存在。 求仙拜佛这条思路根本没在她的脑海里打过转。 这次突如其来的经期只有三天,但是一直没有再梦到小霍。 不知道现在两边的时间流速还是不是现代一个月对应他那边一年,也不知道他离元狩六年史书只有只字片语记载的病逝还有多远。 这让她非常想念他送的印章。 “长生”只是普通的汉代流行的吉祥话之一,可是合着小霍原本的寿命长度来看,美好得不可思议。 思念战胜了畏缩。 经期结束后,解除了“掉血”“疼痛”“易怒”debuff的白蔹,紧张地注视着扫地机器人。 人工智障大呼小叫着撞向书房门,撞了好几次,没有任何异常。 离巨蟒头闪现已经过去十天,恐惧感淡化得差不多了,她判断可以尝试开门。 黑猫抱在怀里,白猫跳起来一次次试着抱住门把手,用体重往下压。 不捣乱的时候猫猫们都是亲儿子。 白蔹打开书房门锁,白猫的起跳——飞扑——抱住——下压——,配合着扫地机器人的撞击,成功了。 木质门板向里吱呀滑动,白蔹的心向上提起,后退三步,抱紧黑猫。 抱疼了,黑猫哼唧抗议。 白猫兴奋地早就冲进不许猫猫进的禁地,白大爷早就想扩大地盘了,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一只手揪住白猫命运的后脖领子,把它丢了出来。 “白z……” 白蔹笑着迎上去,刚要喊他。 那只手像被夹总夹了一样,图层缺失,然后不见。 接着又成了信号不好的老电视,颜色失真、形状扭曲,不时在雪花屏和正常人手之间切换。 和她打的招呼也变成了“白zzzzzzi……”。 白蔹的笑容还在脸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霍怎么也变成频闪的了? 为您提供大神 阿梅喵 的《泼出来的霍将军[古穿今]》最快更新 第 36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7 章 第37章过去的十年 此时正是秋日午后,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房间。 在丁达尔效应的作用下,能够清晰地看到,猫毛在空中无序地缓慢飘落。 扫地机器人被白猫打翻,然后变成了猫猫的冰壶游戏,吵吵闹闹地深入书房。 黑猫巴在白蔹脚边,湿润的黑鼻头抽动,困惑而好奇。 猫的嗅觉远比人类灵敏,它在小霍身上嗅到了熟悉的、属于它的女主人的气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激光笔的红点、逗猫棒的吊坠、藏在掌心的玩具,这些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东西,总能吸引猫的注意。 作为一只胆子比针鼻还小的怂猫,黑猫没有凑过去闻闻小霍以验证判断的胆量,它往女主人的双踝中间扎,毛茸茸的刺痒唤回了白蔹飞远的神思。 白蔹向小霍伸出手,想把他从频闪状态拉到现世。 她的手穿过了小霍。 就像穿过这一个月以来反复出现的各种幻影。 雪花屏的小霍像湖中倒影,她伸手的动作相当于往湖里扔了一颗石子。 涟漪泛起,互相碰撞,水面倒影顿时破碎,小霍成了万千片浮光掠影,不知何时才能重聚。 她凝神观察,发现万千残片的小霍,都在回应她伸手的动作。 ……比她坚定。 白蔹忽然想到—— 她这边过去了一年。 他那边过去了十年。 第一次来到这边的小霍有多高,长什么样,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 留在印象里的,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明亮有神,锋利无俦,清澈美丽。 他长高了,不知从何时起,就成了她必须仰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的大人了。 眼睛依然漆黑,依然明亮有神、锋利无俦、清澈美丽,却从可以看到底的浅池,化作不知深处暗流几许的寒潭。 在她面前,他呈现出的总是温和的、轻松的、活泼的、快乐的那一面。 如果没有见过六日内率轻骑转战千里时的他,她根本就不能把他和史书上“少言不泄”“有气敢任”“贵不省士”的高干子弟形象联系到一起。 顺带一提,见到过他是如何六天时间大纵深大穿插地打奇袭战,最后如何开了挂似的打决战,她对司马迁意见很大。 她看史料时的感想,确实大体如班固所言,“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但多少有些对汉武帝和武帝朝风光人物的个人感情。 一般人,不算爱好者,对于历史人物的认知,主要来自义务教育阶段的语文和历史老师。 白蔹此前就是毫无兴趣那种,跟她提到一个名号,“但使龙城飞将在”的“龙城飞将”,她会默认是“飞将军李广”。 等到她真的去翻书了,才满脑门问号: 龙城不是李广打下来的,是卫青。 龙城之战是汉军对战匈奴的第一次大胜,但其实这是四分之一的胜利——四万骑兵四个将领兵分四路,李广等人最好的也就是不功不过,只有卫青这一路取得了胜利。 ……所以为什么龙城飞将会是李广? ……这恐怕就得问白蔹的小学老师了。 李广个人勇武和对汉室的忠诚没得说,对士兵也舍得散尽家财养护。可他参与指挥的四次汉匈战争,要么就是迷路了,要么就是在迷路的路上。 最后一次在元狩四年,年过花甲的李广和主帅卫青产生分歧,擅自决定出战路线并再一次迷了路,延误战机,自杀。 这让他的儿子李敢怨恨卫青,觉得卫青瞎指挥导致了他父亲不得善终。根据当时流行的儒学伦理,李敢找卫青报仇,刺伤卫青。还是出于同样的大复仇理论指导,小霍射杀李敢。 在某些颇为流行的阴谋论洗脑包中,元狩六年霍去病的病逝和李敢之死关系很大。 ……这事儿应该让卫伉来做啊!你是外甥不是儿子!你二舅仨亲儿子呢。 结果出于同样的理论指导,干了差不多的蠢事,史记非常惋惜李氏一门的遭遇,diss卫氏一门的境况。 顺带一提,李敢有个女儿,是卫子夫的儿子刘据的宠妃,刘据是霍去病和卫伉的表兄弟,也不知道霍去病为了卫青找李敢复仇的事有没有带来与刘据的嫌隙。 “年少有幸成为权贵,不知道体恤士兵”,是史记在记载霍去病的功绩之余,定性的评价。 白蔹心想,因为胜利后回长安的士兵气色不好,就拉踩“卫青能够和士兵打成一片,霍去病不体恤士兵”,糟老头子又阴阳怪气。 古代的路不是现代的柏油马路,专门修的“驰道”是皇帝特供,就算皇帝的亲姐姐有急事走马驰道也是要扣分罚款的。 一小部分官道,限于城池周边,可能还足以支持石板路,绝大多数官道,材质就是压实的土道。刮风起沙、下雨和泥。 大军开拔主要靠步行,在风沙里走几百上千里回长安,这么多人洗漱也是个比较大的问题,灰头土脸的,气色能好看才怪。 汉武帝怕小霍远在塞外吃不好,派了几十辆车专门给他当移动餐车,这可以视作帝王的偏爱。 但受到帝王的偏爱有错么?卫子夫年轻美貌时也得到过帝王的偏爱,等她年老色衰都遭遇了什么糟心事啊。 奇袭战兵贵神速,弃辎重、因粮于敌属于基操,谁打闪电战还跟着一溜移动餐车开自助? 那年头保鲜技术不行,打完仗回来,凡是不能以风干、腌制、发酵等形式长久保存的食物肯定都坏掉了,坏掉了只好扔掉,无可厚非。 霍去病麾下因为军功得以封侯的匈奴降将降卒,有名有姓的都有好几个。 他是“骠骑将军”“冠军侯”,跟他走匈籍汉人赵破奴,封“从骠候”,其他匈奴人如赵安稽、高不识、复陆支、伊即靬等,有的甚至是前匈奴王。没名没姓但是愿意跟他一起打仗的肯定更多。 愿意跟他走,当然是因为跟他走有好处,总不能因为他长得好看。 军功升迁最快最直白,他年纪轻轻,收编整理的匈奴降人那么多,与原本的汉军精锐在一起,有前仇,有利益冲突,怎么做到让他们不打架的? 现在已经过时了的“人生四大铁”的说法,就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销过脏。”话很蠢,还存在现代女性不能原谅的原则性错误,不过可以领会精神: 让本来隐隐不合的两个阵营的大兵们在打仗之前,有所熟悉和配合,提升一些基础好感度,来一场打破阵营混编重组的竞技体育怎么样? 正如现代的竞技体育是古时候军事演练演化来的,古代足球在战国时就是一种练兵的方法,因为娱乐性强,流入民间,也成了娱乐项目。 何等的个人魅力,何其出色的军事水平和领导水平,才能带着这么一群成分杂糅的将士,齐心协力打艰苦卓绝燃烧生命的奇袭战和歼灭战啊。 史记认为霍去病在军营中举办足球比赛,也属于纨绔子弟不体恤士兵的表现,白蔹隔着两千年嘘他。 以及,当事人白某拒绝承认她看史书嘘古人,应该可以归类为一种“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行为。 小霍展现给她的,从来没有过会让她警觉避退的杀伐果决那一面。 即使到了两千年后的现代,还有不少进化阶段停留在南方古猿时期的男性,会把暴力、冲动、肮脏,把缺乏自控能力以及情绪管理能力视作“男人味”。 小霍不在乎在她面前表现得更软一些,是否会折损他的“男人味”,他知道怎么更让她喜欢,他自己也不觉得不舒服,就自然而然地作出了选择。 就像小时候的她,高兴哄人开心的时候,总能表现出“讨人喜欢”的那一面。 不是伪装,也不是虚与委蛇,那时候的想法好像是,这么做又不费什么力气,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而已。 小霍总说她分毫无改。 是啊,对于一个现代社畜来说,昨天与今天,去年与明年,都是毫无变化、一潭死水般的熬日子。一年时间,能够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改变呢? 他也没有改变。 ——她会为了一个月一次的相见患得患失,会为了选在他头上的24岁时掉下来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辗转反侧。 那么他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态,精心准备礼物、学习在他那边毫无用处的语言、期盼着每一次都有可能的最后一次的,一年一度的相见呢? 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态,在她还不能理解他的礼物、他的情歌、他的期待的时候,一次一次接受表白失败的既定结果,不气馁,不动摇,在下一年到来时,饱含热情地再来一次的? 再怎么说,他面对的诱惑比白蔹大得多,能够摒弃所有诱惑,忍耐受挫的负面情绪,哪怕他追的是自己,白蔹也忍不住会想,我值得么? 不是身份地位、相貌年龄、车子房子,或者学历履历等客观方面的价值评估。 是面对两人之间的感情,对待的态度、投入的情感、期待的回报。 之前她一直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小霍追求的,是他梦中仙人。她回应的,也只是一场攻略良久的恋爱游戏。 拿到cg,打出结局,一双两好,各归各处。 他的眼睛和十年前一样澄澈。 那个看出她犹豫是否要把他推出自己的世界、免得让他也掉进她的深渊的孩子,会对她说“白姊好”。 即使每一次见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他还是认真地做了准备,每一次都给予她纯粹的赞美,向她献出诚挚的情意。 无数浮光掠影的小霍重新聚成完整的一个,他张开手臂,迎着她走来,满眼都是灼热的思念与恋慕。 ……她厌恶轻浮地对待了他的认真的自己。 为您提供大神 阿梅喵 的《泼出来的霍将军[古穿今]》最快更新 第 37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38 章 第38章十月的难题 一种在过去的岁月里,不知何时开始不请自来的、黏腻的、延展性卓绝的、无色透明的、物理的世界不存在的触须,随着她的情绪,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无法自抑的刻薄想法浮上意识浅表: ——如果他在追求她的同时,在汉代那边另有温柔乡呢? 说得阴暗些,西汉民风某种程度上,比现代开放。 离婚再婚没有太大的道德包袱。女性提离婚比较困难,不过操作一下也能离,离了以后再婚就好办了。 武帝朝的官僚朱买臣,老婆忍得了和他一起安贫乐道,忍不了他天天砍柴还要上街大声唱歌扰民,说也不听,要跟他离婚,就得说服他写离婚证明。 汉高祖的丞相陈平,娶五嫁女。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曾经是魏豹的姬妾。汉武帝的母亲王太后,已经结婚生女了还被娘家抢回来送进太子宫。 王太后和前夫生的女儿,后来嫁给了淮南王刘安的儿子,夫妻不和,离婚再嫁。卓文君死了老公,被司马相如打动,私奔后补手续。 文帝景帝这两位西汉早期皇帝,都有过类似的诏令,皇后以外的妃嫔,或者一定级别以下的低级妃嫔,在皇帝挂了以后出宫改嫁。 武帝晚年的汉中期以后,随着儒家制定的制度等级观念深入人心,“男尊女卑”的标准越来越细化,越细化越严苛。 没必要刻意美化历史典籍与文书,从故纸堆里刨出只字片语,穿凿附会古早的年代更尊重女性。 只不过万物新生的时候,制度和规范都还不够严格,显得束缚好像没那么严格而已。 东汉女性历史学家班昭,因为嫁给了曹氏,人称“曹大家”,在史学界的功绩无可非议。 有争议的是她的著作《女诫》,制定女德标准,给曹家女性的家训,现代是骂声一片。架不过统治者喜欢,非要公开作为全体女性的道德教科书。这玩意儿在当时也不受欢迎。 细看有点意思,班昭对同时期女性的不满,认为不够女德的行为是什么呢? 女人随意殴打丈夫,动刀动枪的打。这样不好,会让夫妻之间失了恩义。 可以对比另一部女四书,明成祖徐皇后的《内训》,徐皇后认为不够女德的行为是什么呢? 女人说话。这样不好,会失了德行招致灾祸。 班昭的家训公开以后受到不少嘲讽,但统治者喜欢的理论总是会推行下去的,早晚深入人心。这样深入到了明代,徐皇后出书规定新标准女德ver4.0版本,就成了稻花香里说丰年。 呵。对女性的束缚层层加码加了一千多年以后,加成这副鬼样子。 白蔹冷笑。凡是想复活女德的,建议做得原教旨一些,先去死一死,直接跟女四书作者们面谈,跪着聆听丫挺的崇拜的先贤们微言大义,岂不美哉。 到霍去病去世的那年头,“贞节”观念与后世还不是一个意思,妇女能够按照礼制规范给丈夫治丧就是贞节。 主持葬礼是一件严肃的大事,和继承权息息相关。人在利益相关的时候总会格外重视。 与之相对的,男女之事在不涉及继承权的时候,比较宽松自由。 没人站在道德高地、高举圣人大旗、进行道德审判的时候,大家随便点也是人之常情。 以小霍的权力地位,他在汉代不管是有姬妾还是有侍婢,在当时都不叫事。 甚至可以说,只要他睡的不是汉武帝的大小老婆,和他自己的直系亲属,哪怕和人-妻有染都不是大事,顶多扣分罚钱。 就这样,白蔹顺着脑洞越想越气,阴私之事不能深想,捕风捉影只会吓唬自己。 ——但是如果她患得患失到以假想来给他定罪,那就她真不值了。 小霍说过他都没有。 无凭无据的猜忌是取祸之道。道理明白,可是那种无形无质的透明触须缠绕着勒紧她的脖子的时候,连呼吸都成了极为耗费力气的行为,她难以冷静自持。 重新聚合起来的小霍又开始像老照片那种发黄褪色的画风了,对他的思念猛烈地爆发,白蔹用力甩开不存在的触须,第一遍开口甚至没能成功说出话,第二遍才声音走形地大声道: “过来,小霍!……我好想你。” 也许语言真的存在着神奇的魔力,在她喊出小霍那一刻,小霍就脱离了幻影的行列,来到了现实世界。思念之语还没说完,已经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心与心隔着胸壁,传递着彼此的雀跃欣喜。 “你那边是哪年?” 当那种无形的触须出现时,白蔹的情绪很难高涨,如果勒着她的时间长,就连真实的世界都会在她眼中褪色。 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能持续太久,小霍还在激动的时候,白蔹已经先进入了正题。 元狩四年,漠北之战已经结束。 在狼居胥祭天,在姑衍山祭地,撵着匈奴最远追到了贝加尔湖,自此之后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鲑鱼。 小霍自出仕以来,一直深得汉武帝喜爱,嫖姚将军、骠骑将军,都是专门给他量身定做的重号。漠北之战大捷,汉武帝又专门定做了新的称号,“大司马”,给卫霍二人。 现在他是大司马骠骑将军了。 看上去还是小霍没错。 白蔹静默片刻,退出小霍怀里,盯得他脸红起来,刚要说话,白蔹抢先问道: “李广还没自杀吧?” 这话问得好突兀,小霍没多想,据实回答: “前将军斩首有功,封关内侯,食邑二百户,去病来时尚健在。” 什么! 白蔹瞪圆了眼睛,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著名的“李广难封”居然封侯了,还是李广还活着,哪个更让她震惊。 这和孙十万打下了合肥有什么区别! ……有些人对历史感兴趣以后,顺着资料点了一万个相关链接,学着学着就学杂了,这里不提是谁。 见她好奇,小霍继续说给她听。 和历史上前半段相同,汉武帝觉得李广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不想让他上前线,他非要去。给他一个前将军的位置,他还是倨傲不满,不愿意服从总指挥卫青根据匈奴带路党提供的信息作出的决策。 依然是不告而别,但是从这里和历史上有了分歧: 有了小霍带回去的各路书籍,汉武帝参考白蔹给小霍准备的野外求生包,财大气粗地给所有中级以上的军官都装备了包括指南针在内的汉代科技可支持低配版,并加强了认识地图的向导配置。 所以虽然依然没赶上卫青主力跟匈奴的决战,但是李广这次带了向导和指南针,迷路了但没有迷得特别离谱,捡漏了卫青由于兵力不够没能活捉的单于,报销了单于最后的精锐,活捉了单于的儿子和重臣。 可惜还是没能留下单于。他当场斩杀了一个穿着单于衣服戴着单于帽子的心腹,报功绩时得知,单于本人仅以身免,带着极少量的亲兵跑路成功。 最后汉武帝综合评定他的功过,给了个关内侯。他儿子李敢在霍去病麾下,服从指挥调度,也是个同款关内侯。 不确定汉武帝是否有在阴阳李广的意思,总之这次这位傲气倔老头没自杀,可喜可贺。 白蔹的心砰砰乱跳,这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明确改变了历史上有名有姓有具体死亡记录的人物的死亡记录,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她口干舌燥,摸摸小霍的心尖。 第五肋间左锁骨中线内侧1cm处,搏动明显,约60次/分,蓬勃有力。 这颗年轻健康的心脏,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还剩下不足两年的工作期限。 退休年限都延长了,你这颗心的工作期限,现在应该也改变了,是不是? 小霍的神情渐渐不那么轻松了。他一开始会错了意,以为白蔹想要那个,没想到居然在这种场合听到了李广的名字,简述了李广封侯的事件,白蔹的反应让他明白了些什么: “前将军当亡于此战?” 他就像手握剧本一样推理出了前因后果: 汉武帝在出征前就密令卫青,李广这人幸运E,让他对波单于恐怕会导致他的幸运值连累大军,调开他。 卫青听了,调开李广,李广不乐意被调开,这意味着和最大的战功无缘,所以才会抗拒军令。 如果没有白姊提供的指南针,没有地图培训,李广凭借多年的幸运E与迷路EX,多半赶不上主力决战。再次无功而返的话,以他年纪很难再有重新征战翻盘封侯的机会,义愤而死很有可能。 ……可是李广和他不是一路,军功战功路线不重叠,为什么知道李广没死,白姊居然这样激动? 李广之死会以什么形式和他产生关联呢? ……总不能是李广死前诅咒带着他一起下去吧,也太无稽了。 白蔹舔舔嘴唇,问了一句: “你和李敢有没有什么私仇?” ……又有李敢什么事? 李广、李敢。李敢、李广。 莫非李广兵败自杀之后,李敢刺杀他这位上司?不,不合理。 白蔹专注地望着他,她看他的时候一向如此,会让他觉得璀璨星河之中唯有他们两个人存在。 想到流星,想到一现即逝,脑海内一道电光闪过,他明白了: “莫非李敢竟然将前将军违令失期的罪过,归于二舅舅?” 李家父子一脉相承的倨傲偏执,他收服李敢也颇费了一些力气。李敢征战固然悍勇,做决策时总有些欠思虑。 就像第一次知道自己改变了史书上盖棺定论的死期一样震撼,白蔹第一次看到小霍眼中浮现出疲惫,或许是困顿踌躇,总之是一种让人没法跟“霍去病”三个字联系到一起的感情。 她牵着他的手,到飘窗前坐下,给他倒了杯水,两个人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慢慢聊天。 小霍也终于卸下心防,攥着水杯,平静地说: “去病与舅舅皆受封‘大司马’,舅舅为‘大司马大将军’,去病忝为‘大司马骠骑将军’。陛下不喜臣僚豢养门客,去病不养士。然而门前车马如云,不乏辞别舅舅、来投去病之人。登弟六岁,问于去病,‘客云卫贱霍贵,登年幼不解,阿兄知之否?’” 白蔹犹豫了一会儿,她需要想想“登弟”是谁。 想起来了,卫青的幼子,因为卫青的军功襁褓封侯的卫登。没什么大出息,也没什么大过错,史书路人甲。 那就把思路切换到“亲戚相处”模式吧。 ……抱歉,更不擅长了。她家亲戚绝大多数都是如教科书一般标准的台言反派画风,一键拉黑一了百了,不相处很多年了。 苦思无果,白蔹安慰道: “反正是个小孩,你这么告诉他,你22岁,连人带马千余斤。他6岁,重不过五十斤。按照每斤……” 她忘了汉武帝币值改革的具体时间,面不改色地糊弄过去: “……每斤值一匹布,你比他贵一千多匹。这就是卫贱霍贵。” 小霍一怔,大概是真的没想到还有这种思路,体察白蔹绞尽脑汁安慰他的心意,不觉莞尔。 为您提供大神 阿梅喵 的《泼出来的霍将军[古穿今]》最快更新 第 38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