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腰为饲》
1. 第001章
夏日炎烈,湖面蒸腾着氤氲的水汽。
只一艘雕镂精妙的画舫慢悠悠行在湖中心,温热的风撩动着悬挂在窗棂处的薄纱,丝丝缕缕地吹入舱房。
冰鉴内的冰块难挡这不断驱入的热意,已经化去大半,只剩几块碎冰子飘在水里。
雪嫣躺在帐幔半遮的贵妃榻上,轻薄的对襟衫子领口微敞,雪腻无瑕的肌肤上沁着一层被热出的细密薄汗,几缕发丝贴在脖颈锁骨之上,纤细的手臂半曲起,手背遮在眼上,静静沉沉地陷在睡梦中。
似乎是梦境开始变得不安稳,雪嫣辗转着,裙摆自榻边坠跌委地,胸口急促起伏,指尖轻蜷想要抓住什么,唇瓣翕动,逸出含糊不清的梦呓——
“不要走。”
雪嫣紧紧揪着面前男子的衣袖不肯放,她知道只要一松手,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任性的重复说:“我不许你去。”
男子纵容着雪嫣攥皱自己的衣袍,清润带笑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雪嫣这是舍不我了?”
他爱怜地轻抚过雪嫣的脸颊,珍而重的承诺,“等我回来,便去府上向你提亲。”
雪嫣拼命摇头,不是的,你不可以去!去了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然而她却一个字也无法说出口,只能紧紧握着他的手掌,泪落如珠。
“不要走。”
“不要走。”
一声声凄楚的央求让人心肝颤痛。
“雪嫣,等我,等我回来娶你。”
他的目光是那么坚定,雪嫣看着他视线逐渐变得恍惚,真的会回来吗?
“雪嫣,等我。”
……
纱幔被一只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挑开,随着身下的软垫一沉,一道浅淡的笑意落入雪嫣耳中。
“倒是好睡。”
梦境快速分裂稀碎。
雪嫣恍惚醒来,移开遮在眼上的手,刺眼的光亮让她无数次的颤动睫毛,才终于慢慢睁开双眸,眼下还有未干的泪。
她眸光涣散,愣愣看着坐在身侧的男人,隽美无匹的脸与梦中之人重叠。
雪嫣忽然坐起身,手臂如藤蔓勾缠住他的脖颈,身子撞进他怀里喃喃低语,“你回来了。”
谢策从善如流地揽住她的腰,漫不经心地抚弄,勾着唇角“嗯”了声。
气息拂过耳畔,忽轻忽重的揉捏让意识迷离的雪嫣恍过神来,面上沉浸的幸福顷刻破碎,一双蕴水的眸子变得清醒无比。
雪嫣用力阖眼将痛楚深藏,无声吐了口气,柔声道:“世子。”
她掌心抵在谢策肩头,小幅度地推他,“我身上都是汗。”
嗓音再软,可那份依恋的喜悦却是装不出来的。
谢策凤眸轻眯,长指扣住她的下颌,迫使雪嫣看着自己。
脆弱的雪颈微仰,巴掌大的小脸精巧绝美,薄薄的泪渍干在细腻如瓷的肌肤上,我见犹怜。
谢策唇畔含着笑,不紧不慢地问:“是谁扑到我身上的。”
谢策眼睛生得极为好看,静默时似夜色浓稠的苍穹,幽邃冷峻,轻笑起来却蜜意黏缠,仿佛含了多深的柔情,轻易就能让人溺毙在其中。
雪嫣却清楚,他这份柔情并不是对她,只是对她这张脸。
谢策喜欢的是她足够有自知之明,以及她的柔顺和楚楚可人的温婉。
她也清楚一旦自己不是这个样子,他所有的柔情都会在顷刻间,毫不犹豫的收回。
以往她所有的言语作态,全部都是按照谢策的喜欢而来,她自欺欺人的沉溺在这假意的温情之中,可此刻心口却闷堵的喘不过气。
因为那个梦,她无法再与他呆在一处,甚至不愿去看他的脸。
雪嫣故意将弱骨的娇躯倚回他身上,下颌还被他骨节名分明的手指捏着,凝脂的脖颈牵出纤弱易折的弧度。
雪嫣湿润的眼眸望着谢策,邀宠似得在他怀里轻轻蹭,“世子去了那么久,把我一人扔在这儿……明明说好是陪我游湖……”
举止轻媚的姿态,让谢策好看的眉心轻敛,他捏在雪嫣下巴上的手施力往后一送,把她软的没有骨头的身子推远。
“所以是怨我冷落你了?”谢策漫不经地问,眼梢慵懒抬起,所剩不多的笑意浅淡浮在眸中。
雪嫣低垂的视线里滑过一丝轻松,她提起腰屈膝坐在榻上,咬着唇瓣轻声道:“不是的……”
谢策对着她这副模样,耐心渐失,掸了掸衣袍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也不早了,我命人送你回去。”
雪嫣闻言,挺直的腰往下松了去,抬眸却见谢策正眸色难辨地看着自己。
雪嫣动作停住,半沉不沉的腰枝吃力地挺着,“……世子。”
谢策漠然抬手,从她发上取下了一根发簪。
雪嫣看着被他把玩在手中的簪子,心头一紧,仓皇去摸自己空落落的发髻,急切道:“还请世子把簪子还我。”
谢策低眸,似笑非笑的端看着手里的簪子,“这样式太俗气,不适合你。”
雪嫣攥紧手心,一眼不错地盯着簪子,努力笑道:“我下回不带就是了。”
谢策轻点下颌,看着雪嫣,“如此就扔了罢,我再送你新的。”
他作势要往窗子外抛,雪嫣几乎是扑过去抱住了他的手臂,“别。”
手臂被一团丰盈的柔软裹挟住,谢策视线随着落下,眸光变得有点冷,“舍不得?”
雪嫣不敢让他看出自己的异样,只紧紧抱着他的手臂,生怕他又要扔,“这是我笄礼时的簪子,意义不同。”她说着声音不受控的带了些极细微的颤意,“不能扔的……”
她用细软的手指一根根把谢策的指头勾起,拿走簪子紧紧握在手心,好像那就是她最重要的珍宝。
谢策眉眼冷漠地看着她做完一切,不带情绪地说:“那么喜欢,就留着罢。”
他收回尚带着少女体温的手,转身走出舱房。
雪嫣捏着簪子的手里满是津津的汗意,听见谢策在外面吩咐靠岸,整个人才似泻了力般,失态瘫坐在榻上,晶莹的双眸再难遏制的红了一圈。
青墨一头雾水跟在谢策身后,怎么世子才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
这就要靠岸,那刚才世子又何必着急把楚二公子送下船。
青墨摸不着头脑,多嘴问了句:“世子,这会儿就靠岸了吗?”
等了片刻没有声音,青墨窥向谢策。
就看见谢策唇畔含着莫测的笑。
世子斯文隽逸,端的是谢庭兰玉,惊才绝艳的翩翩公子,可若真要以为他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谢策目光远睇着湖面,缓缓道:“我的话你是听不懂?”
青墨登时一个激灵,世子已经鲜少有像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他哪还敢多嘴:“属下这就让船夫靠岸。”
*
画舫停靠在岸边,雪嫣透过窗子看到谢策英挺的身影走下船,自顾上了马车,才自己从舱房出来。
早已等在渡口的心月看见雪嫣急忙跑上前去,她方才就见世子神色冷峻,以往总会提上一句——让她伺候好姑娘,这回却连眼风都没有落一下。
“姑娘。”心月上前去掺雪嫣,雪嫣摆手避开她,快步走下船上了马车。
心月紧跟着上去,雪嫣缩坐在角落紧抱着自己,将脸埋在肘弯里,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鸟用翅膀把自己藏起来,把脆弱藏起来……可越是如此,越是让人心疼。
心月看得心急又不舍,过去揽着她纤薄的肩头问,“姑娘,这是出什么事了?”
雪嫣摇头,呼吸短促,拼命压抑着哭腔。
心月越发着急,莫不是与世子闹了不快,可姑娘又不肯说。
心月还想开口问,看到雪嫣紧攥在手里,露着一抹红艳的玛瑙发簪,她立时就不说话了。
这发簪是大公子送给姑娘的。
心月只能默默轻拍着雪嫣的肩头,心里也跟着发闷发痛,姑娘又这是何苦,大公子已经去了两年了……
她苦涩地咬住唇,若是姑娘真的能忘了大公子,又怎么会甘愿这么没名没份的与世子好着。
当年大公子战死的消息传到京中,姑娘悲恸绝望之下一病不起,她几度以为姑娘就要撑不下去,夫人甚至将她送去了庙里。
在庙里的日子,姑娘就像在等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直到还未被授世子的二公子陪同谢夫人来上香祈福,初见到那张与大公子有八、九成相像的脸,连她都险些以为是大公子复活回来了。
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两人的差别,大公子如松柏清雅温润,是真正的公子如玉,而世子则清冷寡情,虽然眼里总含着笑,可你会发现,那笑根本未至眼底。
姑娘思念大公子郁积成疾,世子的出现就像是溺毙之人抓到救命稻草,明知那根本不是大公子,但只要日日看到他的脸也是好的,这才会有了今日的局面。
“心月……”
雪嫣从肘弯处仰起脸,喃喃轻唤。
心月万分心疼道:“奴婢在呢。”
雪嫣扭身抱住她,泪珠顺着莹白的面颊淌落,“时安会不会怪我。”
她闭紧眼,纤细的羽睫轻颤,低哑的嗓音里是无止尽的凄楚,“可我真的好想他。”
明知谢策不是他,明知两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她还是罔顾礼教,麻痹自己,近乎背伦的接近谢策。
2. 第002章
夜风幽幽吹动着珠帘,敲敲撞撞出清脆的声响,雪嫣坐在窗子前,目光岀神地望着外头,手里还握紧紧着那根发簪。
“笃笃”的叩门声把雪嫣从恍惚的思绪中拉扯了出来,眼中盛进一抹月华,照出里头水洇洇的湿意。
心月在屋外道:“姑娘,二姑娘来了。”
是她那嫡姐,雪嫣指尖轻拭过微潮的眼下,又理了理鬓边被吹乱的发丝,对心月道:“请进来。”
门应声打开,顾玉凝没什么好脸色的进来,轻抬着下颌看向雪嫣。
雪嫣早习惯了她这般模样,还能微笑的朝她道:“阿姐怎么这时候来了?”
顾玉凝指着心月让她退下,心月迟疑的看向雪嫣。
雪嫣朝她点点头,示意她无事。
门被关上,屋内就剩下同父异母的两姐妹,顾玉凝冷声质问:“你今日去哪了?”
兴师问罪的模样让雪嫣觉得好笑。
过去她还忌惮着,想过讨好顾玉凝,可自从险些死过一回后,她早已经没什么可在意的了。
雪嫣挽着笑淡道:“只是出去走走罢了。”
顾玉凝会来问,自然是知道了她的去处,去见了谁,见雪嫣还嘴硬,她直截了当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分明是去见了世子。”
雪嫣轻飘飘地垂下眼帘,浅淡的笑意里透着抹不易觉察的苦涩,“阿姐既然知道,又何须多此一问。”
不以为意的态度让顾玉凝气急,说话也再不留面子:“男女之间私相授受,顾雪嫣,你还知不知道廉耻二字如何写了。”
看着险些戳到自己脸上的手指,雪嫣漠然把她的手拂开,轻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的事?”顾玉凝冷笑:“你别忘了你是顾家人,你自己不要脸面,顾家还要。”
雪嫣心口发紧,他们又何曾把她当过顾家人,出生就被扔在庄子十多年,在她病重的时候又生怕晦气送去了庙里,等她自生自灭,现在却来说她是顾家人。
“若再有下一次,我就去告诉父亲,后果你知道的。”顾玉凝警告她。
雪嫣生出一丝惴惴,很快又安抚下去,她笑看着顾玉凝,“阿姐若是会说,就不会等到现在了,我的名声一旦毁了,阿姐只怕也要受牵连,而且……”
雪嫣话锋一转,借着谢策的势说:“阿姐难道不怕顾家就此开罪了世子。”
顾玉凝脸色变得难看,用力盯着雪嫣,忽而她又微微一笑,“你该不会以为世子是真的喜欢你吧?”
雪嫣自然没有那么傻,谢策起初会分给她几分目光,不过因为自己长得有那么几分像他的心上人罢了。
她那时在庙中养病,谢策陪着谢夫人来上香,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谢策。
起初她只知晓谢珩有一个同胞弟弟,却不知道两人竟生得几乎一模一样。
她那个时候已经缠绵病榻,谢策的出现对她来说无疑就是水中浮木,救命稻草。
那段日子,谢策随谢夫人住在庙中礼佛,她就寻各种借口理由,只为他看一眼。
而谢策对她也总是温和以待,他又通医术,知晓她身子有恙,还会亲自来为她诊脉。
起初她不明所以,直到一次无意中,在谢策房中见到一幅画。
画上是一女子,她惊诧发现,那女子的眉眼间和自己隐约有几分相似。
雪嫣这才终于知道谢策对她格外照拂的原因。
顾玉凝见她还在愣神,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更是气愤,拿出自己的手绢沾湿后用力按在雪嫣眼下。
雪嫣回过神,吃痛往后瑟缩着身子,“你干什么。”
顾玉凝按着她的肩,来回在她眼下擦拭,皮肤被磨得火辣辣,直疼得雪嫣往外溢出泪。
“我要你醒醒,你不过是长得像那画上的人,你就是个替代品而已。”顾玉凝把手绢一扔,“你自己拿镜子照照。”
雪嫣凝白的皮肉被蹭得像沁了血一样红,一尾小小的痣出现在眼下,让她原本清丽的面容赫然多了几分如妖似幻的冶艳。
雪嫣扯着嘴角抽气,轻轻替自己抚着,在顾玉凝“不自爱”的目光注视下,莞尔浅笑:“我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的。”
她故意遮住这尾那画上女子没有的泪痣,果然谢策再看她的目光变了。
顾玉凝震惊看着她,觉得她就是魔怔了,她不由得提高了声音,“顾雪嫣,你还有没有尊严了。”
锋利的话刺得雪嫣眸光一颤,脸色白了几分,齿尖咬痛唇瓣内侧娇嫩的肉,没有作声。
顾玉凝简直跟她没有办法说,“你自甘堕落我也管不了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她甩了门踩着步子离开。
雪嫣目光恍惚地看着来回摇晃的门板,其实顾玉凝并不知道,倘若谢策真正喜欢的是她,她断然不会放纵自己与他在一起。
如今这样多好,她也不用心怀愧疚,谢策只是喜欢这张脸,喜欢她刻意迎合,故做出来的温婉清雅。
而她则把他当作时安,谁也不亏欠谁。
雪嫣无力地扯着嘴,满是苦涩,说来也是可笑,什么样的巧合,才能让她和谢策碰见,又竟都只喜欢对方的脸,把对方当做了替身。
*
清早,雪嫣照常随着母亲林素兰去给顾老夫人请安。
顾老夫人年轻时候是个强势的,如今虽上了年纪,目光依旧清明透着精光,看着来请安的母女两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林素兰伺候顾老夫人用早膳,雪嫣就规矩的站在一边。
不一会儿顾玉凝也过来了,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顾老夫人看到顾玉凝却眉开眼笑了起来。
顾玉凝娇俏唤了声祖母又朝林素兰道:“母亲。”
林素兰笑道:“姈姐儿来了。”她看顾玉凝一路走来额头上已经有了汗,朝婢女道:“还不快去给姑娘打扇。”
雪嫣抬了抬眼眸,又静静垂下。
林素兰是续弦嫁到的顾家,顾玉凝和长子顾韫都非她亲生。
她嫁到顾家的时候,顾玉凝不过才两岁,两岁的小孩不记事,等于是林素兰亲手将她带大的,倒也母女情深。
相反雪嫣虽是林素兰亲生的,却自小就不在身边,林素兰口中说亏欠她,但实际待顾玉凝却远胜过待她好。
那时林素兰刚生下雪嫣,先夫人留下的一双儿女就一齐大病了一场,月余都不见好。
老夫人请了大师来看,说是雪嫣与两人犯冲,需分开养,等到顾玉凝及笄后才能养在一起。
就这样,尚在襁褓之中的雪嫣被送去了乡下,一直到三年前才接了回来。
当初母亲把她送去庄子,雪嫣可以告诉自己母亲是因为逼不得已,老夫人强硬,而外祖家又势弱。
可后来她病倒,老夫人一句话,母亲又将她送去了寺庙。
雪嫣过去觉得委屈,现在想想也释然了,不待她好也无妨,她自己待自己好就行了。
顾老夫人朝顾玉凝招手说,“姈姈来祖母这。”她夹了一个云饺喂给孙女,笑说着:“这可是你爱吃的。”
顾玉凝虚掩着嘴,细嚼慢咽吃下后笑吟吟道:“好吃。”
顾老夫人和蔼一笑,才看向雪嫣,“四姐儿也来坐着吃吧。”
雪嫣昨夜一夜没睡好,正低着头昏沉沉的犯困,听到顾老夫人忽然叫自己,醒了醒神才抬起视线。
唇边挂上得体的笑,语调柔和的回道:“阿姐爱吃这云饺,我倒是平常,还是阿姐吃吧。”
顾老夫人满意的没有再提,要不是看雪嫣知分寸也还算妥帖,她也不能把她留在府上那么久,早早就寻摸户人家嫁出去了。
雪嫣就连顾家姑娘这个身份都不在意,又怎么会在意这一碗云饺,她只觉得困的厉害,想回自己的小院去睡一觉。
奈何老夫人吃完早善,又提起月末回乡下做伏祭的事。
林素兰道:“母亲宽心,我都已经打点妥当,几个哥儿都在国子监念书,课业繁重就不要去了,让两个弟媳和几个姐儿同去住上几日就是了。”
老夫人颔首,“就这么安排,我这几日多抄些佛经好带去烧。”
顾玉凝听了却说,“四妹喜静又在寺庙住过一段时日,听得讲经也多,不若这些日子就陪着祖母一同抄经。”
对上顾玉凝略带挑衅意味的双眸,雪嫣不明白她怎么又要针对自己。
老夫人觉得顾玉凝说得在理,便问道:“四姐儿可愿意陪祖母抄经。”
林素兰朝女儿看去,那目光不知是怕她觉得委屈,还是怕她拒绝。
雪嫣不在意的笑笑,抄经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她点头应下,柔声细语地说:“陪着祖母,孙女自然愿意。”
女儿的懂事让林素兰宽慰,见她面色也并没有不好,放心的松了口气。
几人又在老夫人这坐了一会儿,才先后离去。
雪嫣走在回廊下,顾玉凝在后面叫住她,“你等等。”
雪嫣不得不停下来,转身朝顾玉凝看去,“阿姐还有什么事。”
顾玉凝走到她跟前,打量一遍她的神色,与她对视说:“我知道你不服气。”
雪嫣没有作声,顾玉凝看她又是这副样子,气恼地牙根一阵发疼。
“你不自爱,我身为姐姐却不能不管你,这些日子你就老老实实的陪着祖母,别再想着出去与人私会。”她刻意压轻了最后两个字,确保不会被别人听去。
雪嫣鸦羽轻抬,有些吃惊地看着顾玉凝,她让自己抄经得目的,竟是防着自己再去见谢策。
顾玉凝瞪她,“你看我也没用。”
雪嫣温驯地垂下视线,“我知道了。”
她眼里流露出轻松,昨日那场梦让她始终无法平静,一直以来她都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假像里。
那个梦就像一把刀,把美好的幻境残忍割破出一道口子,让她忽然不敢再去面对,谢策那张和谢珩无比相似的脸。
无论她有多少的借口,多少的苦衷,都掩盖不了她沉溺在心上人亲弟弟的怀里这件事。
现在这样也好,出不去,她也不能再见到他。
她是时候该清醒过来。
3. 第003章
京兆府。
谢策正坐于案后梳理递交上来的案卷,八月正是炎热的时候,他一身官服挺整,矜然清雅,与这燥热的天气格格不入。
青墨候在外头,夫人又派人来催了一次,可世子最不喜的就是办公时被琐事打搅,他只能在外头看着,好不容易等谢策合上案卷,才大步走了进去。
谢策身体向后靠去,闭着眼假寐,薄唇轻动,“何事?”
青墨低头拱手道:“回世子,是夫人来请,说是给您炖了汤,等您回去喝。”
他抬头,果不其然看见世子皱起了眉心。
自从大公子过世后,夫人便大病一场,得了臆症。
多数时候夫人都是清醒的,与寻常没有两样,可一旦发作,就会以为大公子还活着,甚至把世子当作是大公子。
就像今日这样,给世子炖大公子最爱喝的汤,不停的他催回去。
谢策仍闭着眼,曲起的指节没有节奏的敲在桌案上,片刻才睁开漆黑如墨的双眸,起身面无表情地走出去。
镇北侯府,贴身伺候吕氏的婢子容慧早已等在了照壁下巴望着。
谢策翻身下马,扔了缰绳往府中走,容慧碎步急走上前,“世子回来了,夫人正等您过去。”
谢策目不斜视往锦容院的方向走,“母亲的药停了多久。”
谢策在京兆府当官多年,审人查案多了,开口便让人觉得被一股无形的压迫笼罩。
容慧不敢隐瞒,低声道:“早前夫人觉得身子已经大好,便将药停了。”她窥着谢策的神色,继续道:“原是都好好的,可今日厨房送了四鳃鲈鱼,夫人念起大公子往日最爱吃这个,一时伤心才又……”
容慧看谢策冷了眸色,心也跟着打怵,“这会儿三姑娘正陪着,夫人眼下受不得刺激,世子千万要包容。”
锦容院的下人见谢策来了,匆忙就要去通传,谢策摆手制止,径直走进院里。
他跨进门槛,朝低垂着眼坐在桌边的吕氏道:“母亲。”
吕氏抬起眼,一张柔美的鹅蛋脸,娴静素雅的气质丝毫看不出是近四十的年岁,坐在她身旁的则是谢策和谢珩两兄弟嫡亲的妹妹,谢语柔。
谢策又道了声:“小妹。”
吕氏看到谢策回来神色一喜,起身拉着他往桌边走,“时安终于回来了,一定是饿坏吧,母亲让人做了你爱吃菜,快坐下。”说着又对身旁的女儿道:“还不叫大哥。”
谢语柔忐忑不定的朝谢策看去,母亲又将二哥认作了大哥,二哥心里必然不好受。
可知道现在母亲受不得刺激,谢语柔只得含糊的叫了声,“大哥。”
谢策掀了衣袍坐下,意味不明的看着不断往他碗中夹菜的吕氏,忽而自嘲一笑,“母亲,我和大哥就那么像么?”
所以,一个两个都拿他当谢珩。
吕氏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抬眸茫然看着面前自己的儿子。
谢语柔一惊,探身过去抓住谢策的衣袖,用极细微的声音道:“二哥……”
容慧在旁更是心急万分,“世子。”
谢策沉凉的一记眼风扫去,容慧立刻噤了声,来回看着两人干着急。
吕氏看了他一会儿,抿嘴笑出了声,继续给谢策夹菜,“什么大哥,你是说你二弟吧。”
谢策勾了勾唇,原来也不是全然把他这个儿子忘了,他又问:“那母亲可记得二弟爱吃什么菜。”
他漫不经心的拿筷子拨了拨碗里的鱼肉,母亲只会记得大哥爱吃这四鳃鲈鱼,却从不会记得他最厌恶吃的就是鱼。
吕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前言不搭后语的絮絮说着:“你幼时身子就不好,你说你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去战场……”
吕氏脸上露出哀痛的神色,转眼又突兀笑起来,“等你回来,母亲就替你把和临阳郡主的婚事张罗了。”
谢语柔已经红了眼睛。
谢策表情微动,母亲要是知道大哥一意孤行,请命上战场立军功,就是为了摆脱这门亲事,可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谢策端起碗安静的把饭吃下,起身道:“母亲早些休息,儿子先走了。”
吕氏慈爱地拍了拍他远高出自己的肩头,“你也早点休息。”
“照顾好母亲。”谢策对谢语柔说完,扫了容慧一眼,“你跟我出来。”
容慧紧跟出去。
谢策漠然道:“看在你伺候母亲多年的份上,今日就罢了,若是再让母亲的药断了,你也不必再留在侯府。”
容慧大惊,诚惶诚恐的弯下腰,“奴婢省得。”
看着谢策阔步离开的背影,容慧捏着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大公子性子宽厚,二公子却杀伐决断。
说句大逆不道的,二公子其实比大公子更能撑起侯府。
*
雪嫣一连几日都在佛堂陪着老夫人抄佛经,早晨过去,一直到晌午才有的歇息,小憩一个时辰还要再去。
趁着歇息的一小会儿功夫,雪嫣惬意的侧身躺在软榻上,绿枝替她揉着酸软的手臂。
雪嫣舒适的眯起眼睛,捏到正酸的地方,她蹙紧细柔的眉心,从檀口中溢出轻吟,绿枝一个女子听着那婉转的一声,耳根子都泛了红。
心月推了门从外面进来,她对绿枝道:“你先下去吧。”
绿枝起身应是,关上门,心月走到雪嫣身侧,压着声音说:“姑娘,青墨送了口信来,世子邀你去一见。”
雪嫣半眯的眼睫毛轻轻一颤,几番犹豫后才抿动唇瓣道:“你就去回说,我要替祖母抄经,出不去。”
心月见她说完就闭上眼,转过身面朝向里侧,看这样子是真的不打算去见,便出去回话。
顾府一处不起眼的僻静处,青墨身轻如燕蹲在高高的墙头,往下看着心月,“抄经?”
心月点头解释道:“月末我家姑娘要随着一起去乡下祭祀,如今日日在佛堂抄经。”
青墨苦恼地挠了挠头,正发愁没请到人,回去世子会不会磨砺自己,心月已经朝他挥手赶人,“你快走吧,回头让人看见。”
青墨不死心地问:“那何时能抄好。”
心月没好气道:“这我哪说得准,我们姑娘没日没夜地抄,手都快断了。”
青墨只得从墙头跃下,朝候在长街那头的马车走去。
他走到马车旁,隔着窗子如实把事情说了。
片刻,谢策清清冷冷的声音才传来,“知道了。”
青墨此时还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直到连着三回都没请到人,眼看着世子一次比一次沉了脸色,他心里开始替顾姑娘担心。
“什么经文,用得着她花大半月去抄。”谢策将手里的案卷叠拢扔到一旁,嘴角勾着弧度,眼里寡凉的不见半点笑意,“只怕抄经是假,躲我才是真。”
那日忽然推开他,那双水眸之下藏着的抗拒,当真以为他看不出么。
青墨惴惴的替雪嫣辩解:“心月说是顾老夫人的意思,四姑娘想必也是不能违背。”
谢策对青墨的说辞不置可否,他抬手,漫不经心的从桌案上的卷宗里翻出一册,“是与不是,去看看就知道了。”
青墨不解世子的意思。
谢策已经拿了卷宗,起身从他身侧走过。
青墨连忙追上去,就听谢策清冷的声音飘来,“去顾府。”
*
谢策与谢珩相似的脸,两人身体里相通的血脉,于雪嫣来说就像是一株鲜艳蛊惑却带着剧毒的阿芙蓉,想要戒掉谈何容易。
她让心月去拒了青墨,自己却在这里思绪纷乱,一个时辰过去,一页经文都没有抄完。
心月神色匆匆地进来,雪嫣思绪回笼,勉强收拾了情绪问:“怎么急急忙忙的。”
心月面色紧张,屈膝跪到案侧,贴近雪嫣的耳畔低声说:“世子来了。”
雪嫣提笔的手指略微蜷紧,牙齿在舌尖轻咬了一下,感觉到一丝细微的痛才放松了问:“他怎么会来的?”
顾家即与侯府攀不上交情,而父亲任职太常寺,虽为寺卿,可那是个出了名的清水衙门,不仅清还冷。
谢策是京兆府尹,更没有职要上的往来,他忽然过来,能有什么原因。
想到自己几次推诿不见,雪嫣不由得心下惴惴。
她思忖着垂下眸,世子应当也是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与他的关系,想来不会是因为她。
起码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心月摇摇头,“我问了门房,他也不清楚,只说是有什么案子要请老爷相协。”
案子?雪嫣眉心拧起,与京兆府查案扯上关系,可算不得什么好事,不过谢策亲自上门,说辞也客气,应是不打紧。
“我们不管。”既然没有寻到她头上,她便只做不知。
雪嫣让自己静下心来抄经,可一字一停,效率竟比之前还差。
雪嫣懊恼的蹙紧眉心,小幅度摇摇头,无比认真地自己对自己说:“他是谢策,不是时安,顾雪嫣,你不可以再自欺欺人下去。”
4. 第004章
花厅内,顾崇文背脊挺得虽直,兜在袖下的手却是局促的搓了搓,“不知世子此次前来是为何事。”
他虽年长于面前这位丰神俊朗的年轻人许多,可此人不仅是京兆府尹,又是镇北侯世子,姑母还是贵妃娘娘,出生可谓矜贵,岂是他一个寻常官员可以在面前摆架子的。
谢策语气从容沉稳,“顾大人不必多虑,只是有一庄案子存着疑点,这才来贵府询问。”
顾崇文镇定地点头,心里则是七上八下,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什么案子牵扯到自己头上。
谢策看到顾崇文额头上冒了几颗冷汗,他自然不是为了吓唬他而来,清隽的脸上浮了个笑,“是这样,月前西寺街茶楼校官误伤卫伯爷之子的事,顾大人应该有所耳闻。”
顾崇文沉着眉心颔首,他听闻卫伯爷的儿子一直在床上躺了半月,前几日才算能下床。
任他校官势大,儿子被伤成这样,卫伯爷想来也不会忍气吞声。
谢策接着他所想的说:“如今卫家对校官的供诉有异。”
顾崇文听到这里还是没明白,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可一旁低头不语的青墨却是懂了。
出事那日,世子和顾姑娘就在那茶楼里,这案子早已经断清,也不是发生在茶楼,而是对街的酒楼,卫迟自己喝多了言辞挑衅校官,还让家仆动手,使得校官在追的嫌犯趁乱脱逃,这才被教训了一顿。
果不其然,他听世子不紧不慢道:“我得知那日贵府的四姑娘就在现场,目睹的全部经过。”
顾崇文闻言稍松了口气,眉心还是没有放松,雪嫣好巧不巧怎么就撞上这事了,校官他们不敢惹,卫伯爷更是不好得罪。
谢策没什么耐心的拿着杯盖刮去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轻呷了一口,抬眸问:“不知四姑娘现在何处。”
顾崇文收起思绪,笑答:“小女这会儿应当是在佛堂抄经,我这就命人去把她叫来。”
谢策长睫半垂下,暗含在凤眸里的那股子冷意消下去不少,看来是真的在乖乖抄经。
谢策勾了勾唇,“不急。”
顾崇文不由得纳闷,世子前一刻还神色不耐的样子,怎么一会儿又说不急了,他也没有多想,吩咐了下人去把雪嫣叫来。
丫鬟进来通传的时候,雪嫣正写到一卷的最后一个字。
听到父亲让她去前厅,心一慌,拿笔的手就抖了,一点墨点落在经卷上,扩散出凌乱的印记。
无暇顾及被毁了佛经,雪嫣不安地问:“可有说是什么事?”
丫鬟摇头:“老爷没说,只说让姑娘快些去。”
雪嫣这回没法再骗自己,谢策就是冲自己来的,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跟父亲说的。
她在这乱想也没用,雪嫣吐出口气站起身,怀着七上八下的心去了前院。
雪嫣走在庭中往花厅看去,谢策侧身对着她坐在交椅之上,正在和父亲说话,唇边含着浅淡的笑意,看起来气氛不算坏。
雪嫣走进花厅欠身道:“父亲。”
她装作不认识谢策的样子,垂着视线没有往他那处看。
顾崇文对谢策介绍:“这就是小女。”又对雪嫣道:“还不快见过世子。”
听到父亲这么说,雪嫣才算彻底松了口气,转身朝谢策的方向见礼,“小女见过世子。”
谢策目光轻睇,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四姑娘不必多礼。”
他素来喜欢居高临下去看雪嫣,将她纤弱的身躯尽数纳入视线。
尤其她低垂着细颈的时候,随着领口被拉扯,雪白的肌肤便大剌剌的袒露在他眼前。
谢策的目光总是带着侵略性,让雪嫣难以招架,也正是这点,时时刻刻的提醒着她,他不是时安,也让她不至于彻底迷失。
片刻,雪嫣便觉禁不住,她轻抬眼帘,视线绵软又带着些乞求意味,不想对上的却是谢策已经刻意放柔和的眉眼。
温柔的一如梦中的那双眼睛。
雪嫣恍惚了一下,心口发颤。
顾崇文走过来说:“世子有什么问就是了。”
雪嫣愣了愣,不解地看着谢策,问什么?
谢策没有看她,而是对顾崇文道:“事关案子,我要单独问四娘子。”
“这……”顾崇文略显为难,世子冷面,他担心雪嫣胆子小,面对问话一个害怕说话不知分寸,反倒惹了麻烦。
谢策目光不轻不重的扫过他,是不容置喙的冷然。
顾崇文走了出去,花厅里就剩下两人,雪嫣真信了他话,眉心轻轻叠起,漂亮的雾眸里流露着困惑,“世子要问什么案子?”
雪嫣微侧过头想了想,唯一和自己扯上些相关的也就是校官那桩了,“可是酒楼里,校官和卫公子那桩?”
谢策有时候觉得顾雪嫣很聪明,有时又傻得实在招人怜爱。
“佛经抄完了?”
“啊?”雪嫣不防他问了个完全不相干的,眼睛睁地圆溜溜地着看他。
“没听清么。”他善解人意地朝前跨了一步,两人的距离被拉到过分贴近。
雪嫣生怕被人发现,连忙避开,她退得太快,以至于挂在耳垂上的珍珠耳铛都在不住地摇晃。
谢策凤眸微眯,看着她被扯得一坠一坠的耳垂,喉咙发痒。
雪嫣紧张的朝外面看去,见只有青墨守在外面,才松了口气,小声说:“听清了,还没抄完。”她又补了一句,“有很多。”
“总不用日夜都抄。”谢策漫不经心地说,看着已经恢复平稳不再晃动的耳铛,无不遗憾地抬了抬眼梢。
若这不是在顾府,他总要想了法子让它再晃起来。
被勾着心也甘愿。
谢策半句不提案子,说得全是她,雪嫣若是再不明白意思就真是傻了。
“等太阳落了山,我让青墨来接你。”
谢策其实是有些强势的,但他极少会表现出来,雪嫣也是与他相处久了之后,才从一些细枝末节中发现的。
现在他这么说了,就是不容她拒绝的意思。
雪嫣心里生出忐忑,若她告诉谢策,她想结束这段扭曲的关系,他会肯吗……
雪嫣心烦意乱,几次想开口,可看到他与谢珩如出一辙的脸,那些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自己都不确定,真的能做到再也不见他吗?
雪嫣挣扎与犹豫全数被谢策看在眼里,他缓慢摩挲着指腹,是在挣扎什么呢?
就在这时候,雪嫣余光瞥见顾崇文走回到了廊下,她静下心来,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就是要说也不能是在这里,等到夜里她就去与谢策说清楚。
打定了主意,她轻轻颔首道:“好。”
得了回答,谢策点点头,提步走到屋外,与顾崇文简单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顾崇文送走谢策,又找到雪嫣问话,“世子都问了你什么,你可有乱说。”
顾崇文为官多年,谨慎也胆小,就怕雪嫣会开罪了哪家。
雪嫣满脑子想的都是要如何向谢策开口,勉强分出思绪来回答:“世子问得事已经过去太久,女儿那时又受了惊吓,也记不得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照实跟世子说了。”
顾崇文眸色松懈,只要没掺合进去就好,“那世子是如何说得?”
雪嫣字斟句酌,“世子见我实在想不起来,便也没有说什么了。”
事实是,谢策从头到尾就没提过什么案子。
他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累得她还要字斟句酌,生怕说错了。
雪嫣心里发恼。
*
到了夜里,雪嫣带着心月驾轻就熟的从角门悄悄出了府。
也不知道谢策是从何时收买的府上门房,她的进出素来顺利。
巷弄尽头的拐角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那里,青墨手里握着马鞭翘首张望,看见两人的身影,一下从马车上跳下来,挑了帘子对雪嫣道:“四姑娘请上马车。”
雪嫣踩着马扎上去,青墨鞭子一抽,马车就转着车轱辘往前行去。
大雍不设宵禁,此刻已是夜里,长街上酒肆茶寮依旧热闹,夹杂着商贩的吆喝,让雪嫣本就纷乱的心绪愈发不能平静。
理智一遍遍告诉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沉溺在这假象里,这次去就是与谢策说清楚。
可这样做,就代表了她要彻彻底底割舍掉和时安的所有相关,再看不到他的脸,他会从她的记忆里模糊掉……
雪嫣纤长的眼睫抖了抖,无力的用手掌掩面,双眸酸楚至极,她真的舍不得。
两股念头在雪嫣脑中拉扯,哪个都不肯放过她。
马车行出热闹的长街,周围就安静了下来,雪嫣也勉强静下心,心月说得对,时安不会愿意看到她这样。
雪嫣反复说服着自己,终于在到马车停下之前下定了决心。
澜亭小筑是谢策的私院,一座建在湖心的小楼,雪嫣走在湖面的九曲石桥上,夜风吹着水面拍打在桥底,潺潺涌动的声音,在夏夜里显得是疯清凉。
青墨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雪嫣有夜盲,若是不见光就瞧不见东西,所以跟得很紧。
青墨将雪嫣带倒小楼外,“世子就在二层。”
雪嫣点点头,跨进门槛,踩着木质的楼梯往楼上走去。
谢策换下了白日里所穿的官服,褪去了周身的肃压,一身清简的白衣,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端坐在书案后,手里执着毛笔,神色专注的在书写。
柔黄的光透过琉璃灯罩镀在他身上,将他的眉宇照得不甚清晰,长睫拓出一片阴影在眼下,沉静悠远。
雪嫣站在楼梯口遥遥望着他,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的就是谢珩。
垂在身侧的手攥紧,指尖丝丝缕缕的发麻,一点点渗到心口。
谢策朝她看了过来,唇畔含着薄薄的微笑,“愣着做什么,过来。”
只要谢策愿意,他可以将自己与兄长的九分相像做到十分。
斯文谦卑,清冷温雅,有何难。
雪嫣恍惚看着他,那些勉强压制的思绪与眷恋再不受控制,她不断告诉自己,他是谢策不是时安。
顾雪嫣,你来这里是为了跟他说清楚的,不可以糊涂!
可看着这样的谢策,仿佛一块棉花堵在雪嫣喉咙口,那些准备好的一句也说不出来。
雪嫣攥紧手心,眸中满是挣扎。
谢策看着她,捏着毛笔的长指缓慢的摩挲了一下,声音放的更为轻柔:“雪嫣?”
就一次,最后一次。
就像是每个沉沦前的人对自己说的话。
雪嫣终于还是朝着谢策走了过去。
谢策嘴角的笑意深深,眼底却掺着让人难以觉察的冷意。
分明他要的就是她过来,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5. 第005章
谢策清楚,顾雪嫣的一切妥协都是因为大哥。
他有些自虐般的想知道,她究竟愿意为这张脸做到什么地步呢。
雪嫣走到案侧,才看到谢策在写的竟然是佛经。
不等她问,手腕被谢策握住,身子则被扯着跌坐在他怀中。
突如其来的一下,惹得雪嫣受惊轻呼,身子摇晃着几度向后仰去,骇的她拿小手紧紧攀住谢策的肩。
坐稳后,雪嫣羞恼的朝谢策瞪去,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过来。
谢策捉弄成功似地扬了扬唇角,声音轻柔地解释,“不是说要抄的佛经太多,我就帮你抄些。”
谢策手臂从后面圈揽住她,将她娇小的身子整个拥在怀中,握住她手腕轻揉,“听丫鬟说你抄的手疼,好好歇歇。”
熟悉的话语,让雪嫣恍惚了神思——
“以后老夫人若是再罚你抄书,你就告诉我,我来帮你抄。”
“手疼吗?放我手上。”
……
谢策带着薄茧的手掌,缓缓滑过雪嫣手腕细腻的肌肤,周身清冽的气息裹挟着她,宠溺的耳语……无一不是带着蛊惑,要把雪嫣往沉沦的深处拉。
紧绷的身体不自觉的软了下来,她偎进谢策怀里,主动抱住他的腰,“嗯。”
谢策漆黑幽暗的眸光落在她轻涣迷朦的眉眼之上,是又想到了什么与大哥相处的过往?
他漫不经心地揉捏着雪嫣的细腕,如烟柳拂波,虚虚柔柔,带着几分难解的缠绵。
无妨,无妨。
他总能把这些过往都取代。
谢策就这么抱着雪嫣,替她揉手腕,还不忘抄写佛经,就好像一点不会累一样。
“已著色故,则生贪心;生贪心故,以色系缚,乃至为识之所系缚,即名毁破净戒,污辱梵行。(1)”
书到这句的时候,谢策意味不明地勾唇轻笑,自省自己现在这样,实在是有些亵渎我佛。
他无声砸舌,然而轻揉着雪嫣手腕的大掌却没有半分收敛,笑意愈发恣意,他对怀中的人又岂止贪心。
谢策稍低下头,下颌贴在雪嫣的鬓发处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
雪嫣贪恋的靠在谢策怀里,沉溺在清醒与迷惘的交界之中,连他何时搁了笔都没有注意。
一个锦缎包面的匣子被递到眼前,雪嫣水雾雾的眸中带着疑惑,“这是什么?”
谢策卖了个关子,“打开看看。”
雪嫣抬了抬腰,坐直身子伸手接过。
打开看到几面摆着数支雕镂精细美丽的发簪,雪嫣拿着锦盒的指尖略微收紧。
“那日答应送你。”
谢策很满意,没有再在她发上看到那支兄长所送的簪子,故也不去计较,此刻她那几个手指头绷的有多白。
抬手逐一拨过锦盒的簪子,挑了一支镶着南珠的拿起来,替她戴到发间。
雪嫣轻咬着唇,抬起眼帘,看到他的袖摆在眼前划过很快又落下。
谢策微向后仰,闲适的抬起下颌端看着她。
莹白的南珠缀在乌黑的发间,愈衬的她玉骨冰肌,容姿皎皎。
一双长而弯的秋水乌眸,自带着一股子欲语还休的勾人本领,只是被她刻意收敛,反多了三分无辜恬然和清雅。
谢策落在她鬓边的长指勾着她的发丝往下滑动,停在她的耳廓上,指腹绕圈描绘出轮廓,雪嫣怕痒,瑟缩着脖子细弱的声线轻颤,“世子……”
谢策喉咙微紧,手继续落下,抬起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唇上轻点了一下,“连声谢都没有。”
雪嫣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意有所指,迷雾的双眸早在谢策为她戴上簪子时就恢复了清醒。
顾雪嫣,你忘了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了!
她气恼自己,怎么就又稀里糊涂的将局面放任到了现在这样。
而且还是她自己主动靠到的谢策怀里,此刻不顺着他,他怕是不肯罢休的。
雪嫣抿了抿唇,一鼓作气的凑身过去,红润的唇在他脸侧极快速贴了一下,又立刻挪着腰坐好。
“这便算是做数了?”
谢策抬手,用指节揩过被她蜻蜓点水般碰了碰的脸颊,那双极好看的眼睛稍眯,动作带着些漫不经心的风流之意。
雪嫣见他心情不错,干脆耍了一回赖,“反正已经谢过了。”
谢策慢悠悠地嗯了声。
雪嫣屁股还粘着他的腿上,只觉得坐立难安,犹豫着想要起身,“世子一直抱着我,肯定也坐不舒服……”
谢策颔首,“是不大舒服。”
雪嫣正想接话说那她起来,腰枝被一双大手箍住,她还没有反应,谢策就托着她站了起来。
脚下悬空,雪嫣瞪大了眼睛,一个转眼,自己已经被放在了书案之上。
她踮着脚尖想要下去,谢策手撑在她两侧,膝盖挤开她的腿,让雪嫣差点儿就能够到地面的脚尖一下离得更远。
羞人的姿势让雪嫣脸涨的通红,又无措于他忽然的举动,她想将腿并拢,可谢策的一双长腿就这么大剌剌的挡着,她一动就是夹的更紧。
往前,谢策像一座山似的挡着去路,后退……又无处可退。
雪嫣眼睫簌颤,手撑着桌子向后仰去,可身体弓出弧度却更像是在把自己往外送。
软纱的衣裳,襟口被圆润的雪脯撑得向两边微阔,泄了一缕妙景。
谢策眸光愈深,扣在雪嫣腰上的手不着痕迹的用力,语气却冠冕堂皇,“簪子就当谢过了,那我替你抄的经文,该如何谢。”
他一本正经模样下暗藏的放肆意味,让雪嫣心口发紧,对着他直勾勾的目光,只感觉无力招架,撑在身后的手都在发麻。
偏偏他又极为巧妙的拿捏着那个度。
不会太过,让她过于抗拒,反而牵引着她,要她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他与谢珩不同的那面。
雪嫣脸上的红意蔓到了耳根子,小巧的耳珠好像要滴出血,眼睫毛不住的扇动,声音小的不像话,“是你自己要抄……”
谢策身上淡雅的松香不知为何变得浓烈,而且愈发不留余地的将她包围。
似乎还不够,那股气息还妄图要侵入她的每一寸肌肤。
雪嫣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近乎于求饶地说:“……那你要怎么谢。”
从这把细小的嗓子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让谢策心口发软。
若要问他怎么谢……谢策如墨的眼中透出点莫测。
他自认没有大哥那么高洁的君子品性,恪守礼数。
对于自己真正想要的,他只会贪得无厌。
没有将人推倒在桌上,把那无时无刻不在勾着他眼的衣衫领口撕得再开一些,都已经是他忍耐。
只不过,看着眼前已然被他逼到一隅,楚楚可怜的雪嫣 ,谢策心软了。
他可以继续忍,反正两年都过来了,但总要让他尝点甜头。
强势带着侵略性的气息被悄无声息的收敛,谢策又恢复那清清冷冷的样子。
雪嫣放松下紧绷的背脊,谢策怜爱的拿指腹来回轻抚着她烫红的脸颊,微微一笑,打趣道:“脸红成这样,在想什么?”
谢策神色太过坦然,倒真像是她在胡思乱想,还没意识到被反诬一记的雪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谢策却不在意她会怎么回答,将视线放到被她反复折磨的艳若芙蓉的唇瓣上,“再亲一会儿罢。”
不等回答,谢策已经弯下腰,俊朗的脸贴近在眼前,唇上的温热如触电一般传到雪嫣心口。
谢策的舌头慢慢扫过她的唇缝,将她的唇撬开,接着是齿缝,舌头被勾缠住,打圈、含吻……连同被缠住的还有雪嫣的理智。
直到舌尖被谢策轻轻咬了一下,雪嫣难捱的呜咽了一声,身子彻底软了下去。
她想不明白,一母同胞的兄弟真的会那么像吗,就连亲吻时的小动作也如出一辙。
雪嫣恍恍惚惚的想起,有一次夜里,时安来见她,往日两人最亲密的接触就是拥抱,她那夜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和勇气主动吻了他。
她记得时安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是反客为主,也是这样咬了她的舌尖。
……
谢策吻得克制收敛,他没有闭眼,就这么欣赏着雪嫣逐渐迷离沉沦的脸,脑中想要攻城掠池的欲/.望不断叫嚣着。
他抬起手,指腹贴在雪嫣白光白皙的眼下,只不过稍微轻捻,雪嫣就陡然从迷乱中醒过神,偏头躲开他的手。
谢策的吻也因为她的动作而落了空。
他目光停住,眼里的浓情,退的退散的散,意味不明地问,“躲什么?”
雪嫣心口狂跳不止,谢策方才摸的是她眼下那尾小痣的所在。
它不可以露出来,只有这样,她才可以骗自己,她此刻是扮演的那画上女子,这是她最后一层遮掩。
雪嫣尚来不及镇定,按在桌沿的指尖儿紧绷泛白,眼眸闪烁如星,胡乱找着借口,“我,喘不过气了。”
看她大口呼吸着空气,谢策轻笑。
笑她自欺欺人。
她以为遮上那点痣,与他吻得难分难舍的人,就不是她顾雪嫣了么。
当初自己接近她的时候,她就是喜欢这么自欺欺人。
那时她找着各种借口,就为了出现在他面前。
分明无时无刻的想见他,见他这张脸,可只要他表现出一点点对她另待,她就又会无比抗拒,简直矛盾至极。
他不介意做兄长的替代,她却不肯。
后来他想了一个法子,便是让她看到那幅他故意所作,有几分像她的画,想要看看她究竟对自己是何种想法。
谁知她宁愿以为他是喜欢一个和她长得像的人,也不认为那就是她。
不过没关系,总算她肯试探着靠近他了,他也愿意陪她自欺欺人的玩下去。
可人总是贪心无度,最初他只是好奇,兄长为之丢掉性命的感情,究竟是何种滋味。
在尝到雪嫣对兄长的情感有多浓烈后,他便也想要拥有这份浓烈。
一直到如今,他想要彻底取而代之。
但只要他展露出与兄长截然不同的那面,她就会毫不犹豫的推开他,明明已经陷入迷乱,还可笑的要什么清醒。
不是喜欢这张脸么,难道是他就不可以,一定得是谢珩么。
谢策将喘息不定的雪嫣抱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胸口,手掌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道:“休息一会儿。”
6. 第006章
雪嫣回到府中已是深夜,夜色悄寂。
她和心月两人也是走得无声无息,只有手里的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照出雪嫣朦胧的身段。
“顾雪嫣。”
凭空响起的一道清霁的男人声音,将两人都吓得一怔。
尤其雪嫣夜里本就看不清楚东西,只能看到手里灯笼所照见的方寸天地,所以光听见声音没看见人,骇的连呼吸都停了一下。
直到男人走到光晕之下,雪嫣才看清了他的容貌,迷惘的水眸渐渐明澈,微闪过迟疑,道:“阿兄。”
眼前眉眼轮廓英俊,但面无表情,神色略显冷漠的男人正是雪嫣父亲的长子,顾韫。
可他不是应该在国子监念书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韫冷淡的目光从雪嫣身上走了一圈,让她有点不大舒服,正低下眸想告辞,就听他问:“怎么深夜还在这里。”
雪嫣仍低着视线,不慌不忙道:“夜里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顾韫算是点了下头,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轻折的眉心透着几许不满,“大晚上的就不要胡乱走了。”他看向心月吩咐道:“还不送姑娘回去。”
心月赶紧点头,“是。”
顾韫又看了两人一眼,才转身离开。
雪嫣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慢慢抬视线,唇边牵出的笑意略带着轻嘲。
怎么这两兄妹都是一样的喜欢对她颐指气使,管她的长短。
她又不在意地笑开,当初她刚从乡下回到顾府的时候,顾韫对她比现在还要冷漠。
偶尔说话也是一副据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不过她倒希望他继续冷漠,管她干什么。
*
国子监课业忙,顾韫又要准备来年的春闱,已经许久没回来,这次回府老夫人十分高兴,第二天中午让人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叫上了二房三房一起在她院里用饭。
“怎么是夜里回来,提前也不让人说一声。”老夫人从丫鬟手里端过汤递给顾韫,嘴上笑着埋怨,满目慈爱。
林素兰则道:“就是,让人说一声,母亲也好早些给你准备些夜宵。”
顾韫闻言略微笑了笑,“难得祭酒给了假,就赶着回来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二夫人张氏这时问:“那怎么不见你二弟跟着一起回来?”
众人也疑惑。
顾韫淡道:“二叔母怎么忘了,二弟和三弟与我不在一个学堂内。”
张氏哂笑了声 ,“瞧我这记性。”
雪嫣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自己始终安安静静地吃饭,吃完一小碗,她就放下筷子想先告退。
坐在她一旁的林素兰盛了碗汤端给她,关切道:“怎么才吃这么些,再喝碗汤。”
雪嫣想说已经饱了,见母亲暗暗朝自己使眼色,只能拿了勺子慢慢的喝。
林素兰这才满意笑起来,大家坐在一桌,雪嫣要是先走了,多少会落人话柄。
用过饭,雪嫣实在吃的有些撑,就带着心月在院子里慢走消食。
八月的天气灼热晒人,雪嫣摇晃着团扇走在树荫下还觉得背脊后丝丝的冒热意。
走了一小段,她隐约听见前面传来顾玉凝的说话声。
雪嫣停下步子看去,是顾玉凝和顾韫两兄妹。
心月轻声问:“姑娘还过去吗?”
雪嫣可不想过去自讨没趣,她摇头准备往回走,顾韫却看到了她,不轻不重的叫了声,“四妹。”
雪嫣嘴角往下落了落,轻叹出口气,转过身微笑道:“阿兄,阿姐,你们也在这里。”
顾韫方才还对顾玉凝在笑着,此刻看着她又恢复了清冷寡淡的模样,遥朝她略点了点头。
顾玉凝则蹙起了蛾眉,“你不是该在佛堂抄写经文?”
听着她责问的口气,顾韫折了一下眉。
雪嫣却是全不在意,柔软的声音着裹着几分清泠,“祭祀要用的三十八卷佛经都已经抄完了。”
其实她并没有抄完,不过加上谢策替她抄的那些就够了。
想起昨夜,雪嫣低覆在眼前的睫毛细微动了动。
顾玉凝有些不信地看着她,“那么快?”
雪嫣没有说话,只朝心月暗暗送去了眼神。
心月机灵,立刻会意,在一旁极为心疼的说:“二姑娘有所不知,四姑娘就是怕耽搁了,日夜的抄,好不容易才赶在伏祭前把佛经都抄完了。”
顾玉凝听心月这么说虽然是信了,却任不打算就这么作罢。
她不放心地看着雪嫣,谁知道她得空了,会不会又借机出去见谁。
思来想去,顾玉凝道:“祭祀一事马虎不得,佛经虽然抄完了,每日三次焚香诵念也不能少了。”
心月听了只觉得心中愤愤,二姑娘未免也太过分了些,她像只护着幼崽出头的母鸡,板正着脸道:“二姑娘。”
雪嫣在袖下拉住她的手,心月忍了忍没再往下说。
雪嫣面不改色的朝顾玉凝含笑道:“阿姐说得有理,只是一日三次诵念,我担心阿姐会太劳累,不过阿姐如此心诚,我倒也不好劝。”
顾玉凝见她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凝着脸道:“我说得是你。”
“我自然也愿意陪阿姐一起。”雪嫣说着垂下眸做思索,片刻仰起嫣然的笑脸,“不若将大姐,三姐和五妹也叫上,我们几个小辈一起,才算真正诚心,祖母知道了必然欣慰。”
雪嫣转头看向顾韫,“阿兄也和我们一起吧,也算是为阿兄来年春闱能取得佳绩祈愿,可惜二哥三哥没回来。”
雪嫣有名有目的把所有人都拉了进来。
顾玉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急咬牙,冷眸瞪她。
雪嫣一双盈透的黑眸无辜轻弯,她不是软柿子,也不会一而再的随他们兄妹的意,被搓圆揉扁。
见顾玉凝被堵得说不出话,她还要再问上一句,“阿姐觉得如何?”
一日诵经三次本就是顾玉凝用来规束雪嫣随口说的,要是让父亲和祖母知道阿兄将功夫耽误在这上面,只怕少不了要责怪她。
念及此,顾玉凝看向雪嫣的目光更是不善,冷笑道:“阿兄他忙于课业,如何有时间。”
雪嫣也不纠缠,神情了然乖巧,点着头抿出笑道:“那就只有我陪着阿姐了,哦,还有其他姐妹。”
“你!”顾玉凝看着她故作姿态的模样,攥紧了手心,气不打一处来。
顾玉凝身为大房嫡长女,又被老夫人捧在手心里,心性的确有几分高傲,但大家闺秀应有的端庄大方也同样不落分毫。
可只要与雪嫣对上,她就鲜少有仪态好看的时候。
“好了。”
一直没做声的顾韫开口打破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朝顾玉凝略带斥责道:“我可没听说过伏祭还有这个规矩,你逗四妹做什么?”
逗?雪嫣垂着眼帘牵了抹笑在唇边,顾玉凝可不见得是在逗她。
顾韫既然摆出了台阶,两人也没有不下的道理。
顾韫目光逡巡过两个妹妹,雪嫣静静站着,恬然不言语,顾玉凝则抿着唇,下巴倨傲不满地轻抬。
总算谁都没有再抓着不放。
“我还有半日的空闲,不若带你们出府去走走。”
顾玉凝皱着眉头,不满意兄长也要带雪嫣一同去,刚动了动唇,还不等开口,雪嫣已经先一步道:“这天实在太热,阿兄也知道我怕晒,就不去了。”
雪嫣肌肤娇嫩细腻,只在日头下站了这么一会儿,白皙的脸颊就被晒的有些发红,在照眼的光照下,雪肌映红扎眼。
顾韫点头,“也好。”
等雪嫣一走,顾玉凝就不满的朝自己兄长瞪去,“阿兄,你方才干嘛帮着她!”
顾韫平心静气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无奈,“不是你先去招惹的么,我是在替你解围。”
顾玉凝被噎了一下,跺着脚侧过身不理他,她又不能说出自己这么做的原因,要不是顾雪嫣不知耻的和人私下往来,她才懒得管她!
顾韫知道顾玉凝自从雪嫣搬回到府上之后,心里就一直不是滋味,他当初也一度不喜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但她也是顾府的嫡女,却因为他们兄妹被送在乡下十多年,何其无辜。
顾韫正了容色对顾玉凝道:“你别忘了,她也是你的妹妹。”
顾玉凝一下转回身,无比委屈,“阿兄还怕我欺负了她?我欺负得了吗?我说得话她听吗?她方才那样子你也看到了,又哪里当我是姐姐了。”
“抄佛经的事难道不是因为你?”面对顾玉凝的骄纵,顾韫语气冷了几分。
雪嫣素来是能免则免的性子,如果不是顾玉凝一再挑衅针对,她不会就这么当众起争执。
顾玉凝看他一味偏帮雪嫣说话,眼圈微微涨红,终于忍不住恼怒的朝他喊,“你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她做错!”
母亲过世的早,顾韫性子虽冷,但一直以来都很疼妹妹,也从不对她说重话。
此刻看她这样,顾韫愣神过后心里不由泛起悔意。
顾韫自责的放缓语气问:“那你告诉阿兄,是怎么一回事,她做错了什么?”
顾玉凝一时气上心头,险些就要脱口而出,好在她很快警醒过来。
顾玉凝紧抿住唇,她知道要是顾雪嫣和镇北侯世子的事被捅破麻烦大了。
冷静过后,她把话咽了下去,嘟囔道:“没什么。”
顾韫神色颇为无奈,“好了,不提了。”
见顾玉凝还堵气不吭声,顾韫又道:“你上回不是说相中了一套首饰,阿兄带你去买。”
听到兄长说了好话,顾玉凝这才半推半就的跟着去了。
*
炎热的天气一直等到了傍晚时分,云霞将日头遮去,才让人觉得舒服了点。
雪嫣早早的沐浴后,坐在窗子口乘凉,手里拿着团扇轻摇,携夜风一同拂扫发丝,带着花露和胰子的清香,倒也舒适。
她隔着窗子看到心月手捧着什么,正朝屋子走来,等人一进来便问:“拿什么来了?”
心月笑着走上前,雪嫣看清了木匣里的东西——一盘荔枝,底下还铺着一层冰,冰镇着,冒着寒气的冰块在这闷热的夏夜里,光是瞧着都让人觉得清凉,口舌生津。
不等雪嫣问,心月已经先说:“姑娘趁着冰还未化,快吃。”
雪嫣捻起一颗冰冰凉凉的荔枝,惊讶问道:“这是哪来的?”
顾府上各房的用度都是有限制的,就连老夫人屋里也不能整日都上冰。
到雪嫣一辈的小辈们,只有夜里入睡时才能在房里摆上些碎冰子解暑。
能奢侈的拿那么些冰来冰着一盘荔枝,实在稀奇,而且运输不便,新鲜的荔枝更是稀罕物。
雪嫣看着荔枝上晶莹的水珠,睁圆的眼眸里疑惑极了。
心月犹犹豫豫的含糊了一下,就这一下让雪嫣有了猜测,手里的荔枝忽然就变得像是什么危险的东西。
贝齿在唇上轻咬了咬,“……是世子送来的?”
心月点头,“青墨说这是世子命人一路快马加鞭送来京中的,送到时,梗上的叶都还在,又一刻不停的送来给姑娘。”
世子先是为姑娘抄佛经,又是大费周折的送来这个,要不是心月知道所有原委,也会认为世子是对姑娘情根深种。
雪嫣心里一紧。
昨夜她明明是做了再确定不过的打算,想要去和谢策说清楚,可是她却又一次沉沦迷乱,自欺欺人的把谢策当成时安。
如今的境况,已经让她进退两难。
明明不看到他时,自己就可以保持理智,但只要相见,她就不受控制的贪恋不舍这虚假的甜蜜,一次又一次。
她只会越来越深陷,无法抽身。
雪嫣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脸也微微发白。
既然做不到当面说明,那她干脆书信一封,想必谢策看到也能明白。
“你去帮我取纸笔来。”
心月手里还端着荔枝,“那这些……”
雪嫣指尖揪住一片裙摆,看着那一盆荔枝,碗底的冰渐渐溶成水,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撇开别的,单说谢策做的这些,她若说没有一点触动,那是假的,可她怕极了这种触动。
他们之间只是一场互相慰藉的梦,就该是这么简简单单才对。
雪嫣鸦羽掩下,仿佛也阻挡了纷乱如麻的心绪,“你吃了吧,别浪费了。”
心月哪敢吃这稀罕物,正摆手,屋外响起林素兰问话下人的声音,“姑娘呢?”
丫鬟恭敬道:“回夫人,姑娘在屋内。”
雪嫣心里咯噔一下,和心月面面相觑,又一齐望向那盘荔枝变了脸色。
要是让母亲瞧见就解释不清了,雪嫣慌乱之下压着声音道:“快藏起来。”
7. 第007章
说话间,林素兰已经走到了廊下,心月一着急,差点儿没把东西摔了。
好在她没有彻底乱了,将东西塞进了斗橱里,关上门长长舒了口气。
林素兰跨进屋子,朝雪嫣笑道:“囡儿还没睡呢。”
雪嫣收拾了心绪,乖巧的往一侧挪着身子,让出半边软榻,“还不困,母亲怎么这时候来了。”
林素兰让心月先退下,坐在雪嫣身旁道:“母亲来看看你。”
林素兰替她理了理披在肩头的乌发,像是不禁意的问:“你今日,怎么不和你大哥二姐一起出府去逛逛。”
雪嫣猜到她要说什么,心上一黯,抬手拢了发丝,避重就轻道:“怕热,就没有一起去。”
林素兰收回手,责怪的看了她一眼,“母亲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与他们好好相处。”
雪嫣垂着眸点头,“女儿是在好好相处。”
林素兰无声叹气,她自然知道女儿这些年来的委屈,可她被老夫人拿捏,只能处处忍让,她又何尝不为难。
林素兰从袖中拿出一个手镯,“你兄长给二姐儿买了首饰,也没忘了给你买,这才叫好好相处。”
雪嫣出乎意料地看着被塞到手里的镯子,她以为母亲过来,是因为顾玉凝去告了状,如此看来并没有。
林素兰看着女儿又道:“二姐儿是娇纵了一些,母亲知道,可你们是亲姐妹,总不能一直这么不对付,让老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雪嫣涩然的摸着手里的镯子,如常一般顺从的答应,“女儿知道。”
说到头,还是要她去讨好顾玉凝。
林素兰抓住女儿的手,“囡儿,你要体谅母亲,后娘难做,一碗水端平,那在外人看来就是不公平。可无论怎么样,你才是母亲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没人比母亲更心疼你。”
林素兰说着万般无奈心酸涌上心头,又有哪个做娘的,舍得把刚出生的孩子送走,一年只能见几次。
可惜她这几年没能再生下一个儿子,大房只有顾韫一个公子,将来也是顾韫掌家,若是她能再为老爷添一子,就有了底气,也不用忌惮着老夫人。
林素兰眼眸微湿,“母亲现在忍让,也是为你将来好,指着给你寻一门好人家。”
雪嫣硬挤出一丝笑容。
林素兰捏着手绢拭了拭眼下,“趁着还有几日才动身去祖家,母亲寻摸一日带你和二姐儿一起去锦合祥,给你们置办几身新衣裳。”
等雪嫣答应下来,林素兰才又笑起来,“那你早些休息。”
雪嫣点头,送走林素兰,一言不发的躺到了床上,转身面朝着里侧,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墙面出神,眼圈不自觉蕴红。
*
“咚!咚!咚!咚!”
铿锵顿挫的击鼓声震透了午后的沉闷,青墨凝着神色快步走进京兆府衙后堂,朝正坐在案后处理公文的谢策道:“世子,凤来楼出了命案。”
凤来楼是京中数的上名号的酒楼,每日进出的多数都是达官贵客,而东家也有几分背景,还能公然在店里闹出人命,不是小事。
谢策眉宇微蹙,搁了笔抬眸问:“死者是何人?”
青墨道:“据报官的女子说,是酒行程家的三公子。”
谢策轻压唇角,掀了衣袍朝朝外走去。
青墨立刻指挥着人马跟上。
而此刻的凤来楼里,哭嚎咒骂声连成一片,大堂中,一女子伏在生死不知的男人声上哭的肝肠寸断,如泪洗面,“三郎,三郎,你醒醒……醒醒!”
死了人谁也不敢继续待下去,一群人挤着往外跑。
“我们也赶紧走吧。”二楼上,林素兰勉强镇定下来,朝着脸色都有些发白的两个女儿道。
顾玉凝看到楼下躺着的死人,还有他嘴角的血迹,只觉得胃里一阵阵作呕,连声道:“快走。”
雪嫣的状况比她好一点,但脸色也苍白的厉害,点点头跟着起身。
女子尖声让家丁拦住门口,“不许走,三郎死了,凶手就在你们之中,谁都不许走!”
众人顿时炸成了团,有人破口大骂,“你放屁!你们坐的角落就一桌,根本没人过去。”
女人无助地抱着程三公子,眼泪汹涌,“那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她神色如同魔怔,指着桌上的菜,“一定是菜里有问题,是菜!”
此话一出,更是吓的众人一个个面如土色,纷纷怀疑起真的是饭菜有问题。
掌柜一看形势不对,连忙出来安抚,“若真是我们的菜有问题,又怎么会只有他有事。”
楼下吵得不可开交,门口也是围的水泄不通,林素兰着急的直掐着掌心,“这可怎么办。”
雪嫣颦紧眉心望向门口,视线刻意避开了那对男女,“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官差很快就会过来,我们就再等等。”
林素兰神色忧色,无奈之下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顾玉凝心神不宁,忐忑的抱住林素兰的手臂,侧着身子靠在她肩上。
林素兰摸了摸她的脸,安慰道:“母亲在,没事昂。”
雪嫣看着护住顾玉凝的母亲,默默侧过脸,自己揪着指尖按下心里的慌张。
“怎么好好的就遇上这晦气事了。”林素兰怨声载道,她也想不到,就是出来买两身衣裳,吃个饭的功夫,就出事了。
楼下吵闹的簇拥的人群被分开一条道,谢策一身绯色官服走的不紧不慢,目光睥视,从容之下是一股强大的气势。
掌柜眼尖认出谢策,拱着手上前,“见过大人。”
跪坐在地上哭得抽噎不止的女子一听掌柜的话,连忙跪行到了谢策身前,往他脚边伏去。
谢策没有动,只递了眼神给青墨,青墨立刻上前把人拦了下来。
女子朝着谢策哭喊,“大人,这凤来楼的饭菜有毒,毒死了程三公子。”
掌柜连忙辩解,女子则哭个不停一口咬定就是饭菜有毒。
谢策不动声色地看着,眸中是不近人情的寡淡凉薄。
一直低垂着螓首的雪嫣听到楼下唤大人,知道是官府的人来了,松了口气侧过头看去。
人群之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谢策,目光怔愣的落在他侧脸上。
他怎么……
旋即一想,雪嫣直骂自己傻了,谢策是京兆府尹,出了这样的命案,他自然要过来。
自己如今避他不及,可那自打出事之后就攥着她心房的不安,却随着他的出现被无声抚平。
谢策警觉的抬头,朝着目光来处的方向看去,四目相对,那双淡然不含情绪的黑眸微敛,眉心轻锁。
雪嫣冷不防与他视线相纠,瞳仁微缩,下意识别开眼。
不安的情绪才消减,另一种让她更为五味杂陈的紊乱情绪就涌了上来。
下意识做出的举动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心思。
她又再躲他。
谢策目光一沉,眸中的凉意在看到林素兰和顾玉凝的时候才消退了些许。
即是因为顾家其他人也在,便罢了。
林素兰还在一门心思的安慰着顾玉凝,看到雪嫣与他们对坐着,如同一个格格不入的外人,谢策仅剩的那点不虞也被不舍冲化。
其实,嫣儿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把你捧上天,给你逾此十倍百倍的爱怜,又何须在这里被冷落着,像只无家可归的幼兽,独自委屈自怜。
谢策收回视线,淡淡朝随行的仵作看去。
仵作会意背着箱子朝程三公子走去,女子见状忙问:“你要干什么?”
“验尸。”谢策的声音如砸落清涧的水珠,空幽凉薄的让人凛然心慌。
女子闻言瑟缩着肩头,以手掩面哭得难以自持,激烈抽噎着仿佛随时会晕厥。
楼内许多人看了都为之动容,谢策却面不改色,“你将事情原委告诉本官。”
掌柜心里一紧,便要抢着回话,“大人。”
谢策冷冷瞥去,“本官还未让你开口。”
女子伏身重重磕了头,悲痛抽泣着回话:“妾身柳思秋随三公子来此处吃饭,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可忽然三公子就说胃腹疼痛难忍,紧接着就吐血……就是因为吃了这里的东西!”
柳思秋伤心欲绝,凄楚捂着心口,难以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仵作也在这时站起了身,“程公子确实是因为中毒,毒发生亡。”
谢策命他将两人用的饭菜也检查了一遍。
仵作逐一验过桌上的饭菜,验至那道奶白杏仁糕时目光一动,走回到大厅中央道:“回禀大人,是那道杏仁糕里有毒。”
听到菜里有毒,掌柜当即变了脸色,大喊道:“不可能,诬陷,一定是诬陷,大人明察啊。”
眼下菜里被查出有毒,众人立时咬定了凤来楼罪责难逃。
谢策目光晦暗不明,示意仵作接着说。
仵作道:“据小的判断,这是一种名为苦春子的毒,寻常人家不会用到,多是厨房晒干磨成粉后常被用来泡洗鲮鲤,便于去鳞甲,只要清洗干净就不会有问题。”
掌柜煞白着脸,冷汗直冒,两手哆哆嗦嗦打抖,凤来楼后厨确实会用到苦春子处理鲮鲤,他双唇发颤,“莫非是不当心混在了杏仁粉中。”
一直低头在哭的柳思秋抬手笔直指向掌柜,“定是这样,是你们害死了三公子!”
“好在我们没点那杏仁糕。”
“这程三公子真倒霉。”
雪嫣听着众人断断续续的声音,目不转睛的望着面前已经空了的瓷碟,脑中一片空白。
她也点了奶白杏仁糕。
林素兰见雪嫣在发怔,目光顺着看过去,一道雷劈进脑中,她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尖细的声音拔高,发着颤,“囡儿,你是不是也吃了杏仁糕!”
雪嫣整个人一抖,双手不住发颤,程三公子临死时痛苦挣扎的样子闪现在眼前。
她努力想要自己冷静下来,轻轻吸了口气,空气却哽在了喉咙口怎么也下不去。
仿佛窒息的恐惧让雪嫣害怕至极,她闭上眼睛,心如死灰。
顾玉凝因为不爱杏仁的味道,所以没有碰,看到雪嫣点头,她骇然捂住嘴,神色大乱,磕磕绊绊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们快去医馆。”
“对,去医馆,快,母亲扶你去。”
林素兰慌不择路想要去搀扶雪嫣,一具高大的身影已经先一步跨过她身侧。
绯色的衣袍一扫而过,彰显着来人的急切。
谢策站在雪嫣面前,沉着眸色一言不发地执起她的手腕。
雪嫣根本没注意到他是何时过来的,受惊的往回缩着腕子。
谢策冷声道:“别动。”
雪嫣本就已经慌乱的不行,再听他强硬发冲的语气立时红了眼圈。
林素兰心急如焚,更不明白谢策此举的用意,哑着嗓子道:“世子。”
谢策不耐的回了句,“夫人稍安勿躁,本官略通医术,或许可以替四姑娘诊断。”
林素兰闻言大喜过望,连连点着头,语无伦次道:“好,好,快,快给囡儿看看。”
谢策将指尖搭在雪嫣的脉搏之上,心无旁骛的专注替她诊脉。
雪嫣重重地吞咽,让自己放松下来,试了几次后都无济于事,她干脆闭紧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谢策松开了她的手,她握住自己的手腕,颤颤睁开眼眸。
林素兰急切询问:“如何?”
谢策几不可见的松了神色,低沉的嗓音也丝毫不见异常,“夫人暂且宽心,四姑娘脉象并无异常。”
林素兰整个人松懈下来,手掌压着心口,不自主的红了眼,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上去紧搂住雪嫣,“你快吓死母亲了。”
一旁的顾玉凝也长长吐出口气。
谢策看着她问:“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雪嫣此刻还有些发懵,小手按在心口替自己顺着呼吸,如鹿的眼眸里泪雾氤氲,半晌才弱声道:“没觉得哪里不舒服。”
刚才她喘不过气,真的以为自己是毒发要死了。
谢策颔首看向桌子,在雪嫣面前碗中找到半块没有吃完的杏仁糕,他伸手直接捻起被咬过的杏仁糕,在指间揉碎,放在鼻端细闻。
三人都紧张地看着他,谢策放下手,指尖交错两下,拂去了上前的碎屑,目光停在雪嫣心有余悸的小脸上,“这里面没有毒,夫人和二位姑娘可以放心了。”
“多谢世子。”林素兰感激道。
不同于林素兰,顾玉凝满眼戒备地看着谢策,走到桌前挡住了他的目光。
雪嫣这会儿竟有些感激顾玉凝,她把自己缩小的身形藏在顾玉凝身后,连露出的一抹裙摆也用小手拢起。
谢策看在眼里,低低笑了声,对林素兰道了句“举手之劳而已”,便转身回到楼下。
没过片刻,青墨走了上来,朝三人拱手行了一礼,“世子交待属下请顾夫人和二位姑娘在雅座稍作休息,等此间事了,再送三位回府上。”
雪嫣平复了受惊的心绪,摇头拒绝,“不必了,我们想现在就回去。”
青墨一脸为难的朝楼下看了看,此刻其余人都还被侍卫围在楼内,“若是只让三位回去,恐怕不好。”
林素兰笑道:“确实,我们也不好给世子添麻烦。”
青墨如释重负,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见林素兰起身,雪嫣也只得抿了唇跟上。
8. 第008章
楼下掌柜听见还有人也点了杏仁糕,慌得汗流浃背,腿肚子都软了,要是再添一条命,那就彻底完了,好在听见谢策说雪嫣并没有事。
但眼下种种指证,已经容不得辩驳,掌柜面无血色,哆哆嗦嗦地吞着唾沫。
谢策再次走到悲恸痛哭的柳思秋面前,居高临下的审视,眸光凌厉冷漠,“本官有一问。”
柳思秋垂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哑声道:“大人请问。”
“出了事,第一反应为何不是将人送医馆,而是那么肯定的让人来府衙报官,说出了人命。”
抽泣声骤停了一瞬,柳思秋反应极大地仰起头,“因为妾身,妾身探出三公子已经没了呼吸,而且妾身只是一个弱女子,遇到这样的事情,唯一想到的就是报官,请大人来做主。”
谢策耐着性子听她说完,对她的辩述未置可否,下令吩咐,“将一干人等都押回衙门候审。”
僻静的包间内,林素兰唉声叹气,“可惜那姓程的公子逆运不幸,竟遇上这样的事。”
雪嫣想起柳思秋哭泣痛不欲生的模样,回忆起过去,心口不可遏制的泛起苦涩,“那位姑娘与程公子感情如此之深,眼看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难道就不可怜吗。”
林素兰感叹道:“起码她人活着,比什么不强。”
雪嫣垂下眸没再说话。
“方才多亏了有世子在,否则母亲真是要吓去半条命。”林素兰对谢策赞不绝口,“世子年少有为,出身又矜贵,也不知将来哪家姑娘有这等运气嫁入侯府。”
林素兰说着把目光放到了雪嫣身上,在满地名门望族的长安城里,顾家的门第实在算不得什么地方
可今日的事,无疑是一场因缘际会。
自己女儿又生得貌美出挑,说不准,就入了世子的眼。
“我上回在品兰宴上可听说了,三公主对世子一往情深,两人又是自小认识的青梅竹马,只怕人家到时是要娶公主的。”顾玉凝冷不丁地开口。
她这话是说给雪嫣听的,就是想让雪嫣赶紧清醒过来。
且不说谢策心里有人,就凭他的家世,和这满长安为他倾心的世家贵女,他也不可能会娶雪嫣。
雪嫣波澜不惊地听着,她从来就没有想过会和谢策有将来。
自己那夜就本就打算给谢策写决绝信,只是后来母亲忽然过来,又说了些话,她才将这事忘了。
如今顾玉凝的话,不过是让雪嫣更坚定的想要结束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
听着楼内嘈杂的声音渐渐变小,像是众人都已经散去,林素兰正要起身去看看,门就从外面被推开。
谢策站在门口,拿捏着恰到分寸的客气和有礼,“本官这就命人送夫人和二位姑娘回府。”
林素兰略做计较道:“这会不会太烦扰世子。”
“小事罢了。”谢策道。
听他这么说,林素兰也不再多言,道了声谢,带着两个女儿往外走。
雪嫣走在最末,虽然谢策自开门后就没有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可在经过他身前时,雪嫣还是低下了视线。
但就好像越怕什么,就越要来什么。
“四姑娘留步。”谢策淡淡的声音,像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绳索,缠绕住了雪嫣的脚步。
林素兰和顾玉凝同时站住,回望来的目光各有深意。
雪嫣抿了抿唇,抬起眼睫道:“不知世子唤小女是有何事?”
谢策神色如常,“方才匆匆为姑娘诊脉,加上人多嘈杂,恐有所不仔细,为保万无一失,还是再诊一次为好。”
谢策医术精湛,雪嫣是最为清楚的,当初她在寺庙养病,之所以能好的快,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谢策药。
他说诊断不仔细,雪嫣是怎么也不相信的。
分明就是故意。
林素兰本就动了几分心思,闻言便道:“如此就再好不过了,就劳烦世子为小女诊脉。”
雪嫣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小脸薄薄的愠红,趁着别人不注意,大胆的去瞪谢策。
这点轻飘飘的恼意落在谢策眼里,不过让他更加心痒罢了。
“四姑娘请跟我来。”谢策走到屋内的圆桌边,回身看着雪嫣。
雪嫣闷闷地吸了口气走过去,在谢策对面坐下。
青墨看似不着痕迹的走了两步,实则巧妙的将林素兰和顾玉凝挡在了门口。
谢策则在背对着林素兰和顾玉凝的位置坐下,屋门开着,光明正大。
他将手搭在雪嫣的腕上,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声说,“我不放心。”
谢策看着雪嫣对她解释,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关心,将方才不容置喙的强硬态度,悉数化作了柔情。
一紧一松,谢策早就可以做到,在不动声色间就将雪嫣那颗起伏不定的心捏在手里。
因为他太清楚,她根本无法抵抗。
雪嫣攥紧指尖,眼中满是无助、乃至可怜的挣扎。
挣扎什么呢,只要乖乖的沉沦,乖乖让他取代谢珩不就好了么。
“这几日就不要吃凉物了。”谢策手还搭在她腕上,声音依旧很轻。
雪嫣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刷的就红了,侧过视线装作没听到。
谢策若是肯如她的意,那他就不是谢策了。
“囡儿?”
低稠的气声撩过雪嫣的耳廓,她觉得耳朵都要烧起来了!
他怎么这样唤她!
这是只有母亲会唤的昵称,从谢策口中说出来,就如同说着什么情话,让她羞耻的无以复加。
雪嫣这个角度是可以看到林素兰和顾玉凝的,她忐忑的紧抿着唇,生怕自己表现出一点异样。
谢策漆黑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雪嫣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真乖。
乖得谢策想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入怀里。
谢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让雪嫣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将她当谁的替身。
到那时,她会感动的再也离不开自己吧,谢策眸光渐深,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会把人吓跑的。
他收回手,起身淡然道:“本官确认姑娘身子无虞。”
“多些世子。”
雪嫣如蒙大赦,匆忙起身行礼,几乎是逃回到了林素兰身旁。
一直到出了凤来楼,雪嫣才长舒处一口气。
一众侍卫正在封查凤来楼,一个刚挤过来看热闹的少年张望着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身旁的人就和他解释。
青墨看着拥堵的众人皱了皱眉,命人驱散围观的百姓,请雪嫣三人上马车。
少年跟着被挤到了一旁,撇着嘴不满的嘀咕,“那三人又是谁。”
身旁的人摇头,“看架势,也得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女眷吧。”
少年环抱着胸点了点下巴,心里更是不屑一顾,这高人一等的和他们寻常百姓就是不一样。
不是被赶出来,而是被人弯腰曲背的送出来。
正腹诽着,雪嫣轻抬螓首遥遥的与青年打了个照面,复又低下视线,走进马车。
迭丽若仙的容貌让少年看的愣了神,嘲讽的话也止在了口中。
少年看完热闹跑回对街的茶铺,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朝一桌子的人道:“闹出人命了,说是菜里有毒,啧,这长安城也不太平。”
同桌的被撞开了半边身子的何二不满警告:“沈佑!”
沈佑满不在乎的往边上挪,“让你让你。”
背对长街而坐的男人略微弯唇笑了笑,放下手里茶碗,清绢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看够了就赶路 ,把这趟镖送到才是正经。”
沈佑讪讪地摸着鼻子,又嬉皮笑脸的对另外几人道:“不过这长安城里的姑娘生得可是真美,跟仙女儿似的。”
一桌人说笑着,向街上张望,想看看仙女儿长什么样。
只有男人安静不语,淡然喝茶,对什么也不关心,不好奇。
也是此刻,在他身后的长街上,一辆马车正缓缓行过,消失在街口。
黄昏将近,谢策从刑讯的地牢里出来,衣袍上携着一股地牢里特有的阴冷潮气,连带着眉宇间也显的格外冷峻。
青墨大步上前道:“世子,三皇子过来了,在正堂等您。”
三皇子赵令崖是谢策的姑姑谢贵妃所生,与谢策是表兄弟。
谢策眉头轻抬,语气浅淡的说了声知道了,又去到后衙厢房换了一身衣裳,才不紧不慢的往正堂走去。
赵令崖一袭白袍,玉冠束发,闲适的坐在太师椅山,清贵华然却并不显傲气,反显得平易近人。
见谢策进来,赵令崖笑啧了声,“等了你许久。”
谢策不以为意的落座,“有要紧事?”
薄薄的语调,比平日里更显寡凉,仿佛任何事都不能激起他情感。
赵令崖不甚满意的摇头,“旬清,并非我说你,你这生人勿近的模样和大表哥真是截然不同。”
谢策玩味地勾唇笑看着他,微狭的凤目内精光乍现,“你在人前面具戴久了,到我这还要装腔作势,不累?”
赵令崖挑眉轻哂,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太子的病又重了。”
谢策眸中有了波动,但并不觉得意外,他之前就说过,太子最多还有一年的寿命,而皇上年事已高,另立太子是早晚的事。
“二皇兄同为皇后所出,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赵令崖不卑不亢的说着,语气一如春风和煦,“皇后要为他保驾护航无可厚非,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手动到了阿宁头上。”
谢策素来没什么怜悯心,更不是会在意他人死活的人,无非因为话是从赵令崖口中说出,他才动了动眸光。
“以你的本事,护她不是什么难事。”要不然,此刻赵令崖就不会是那么平静的坐在他面前了。
谢策唇畔噙着若有似无的笑,“若你想要人……也不是无可能。”
赵令崖波澜不兴的眼里涌起对权利,欲望不加遮掩的火簇。
“那个位置和人,我都要,旬清,你必须帮我。”
……
星月入窗,谢策和赵令崖一同往府衙外走去。
赵令崖收拢手中的玉骨折扇,执着扇柄在掌心敲了一下,笑看向谢策,“险些忘了正事。”
说着他从宽袖中拿出一个香囊,递给谢策,“这是永宁托我带给你的。”
谢策漠然置之,连眼风也没有多给,径自往前走去,拂动的衣袂与他的人一样冷然。
赵令崖挑眉将香囊收回袖中,半真半假地叹,“无情。”
*
八月初三,日正中时,顾老夫人携着三房的众女眷和家丁仆人回乡下做伏祭。
雪嫣和其他几个姐妹同坐一辆马车,她推开车轩往外看去,前面就是城门,等出了城还要再走两天,后日傍晚的时候约莫就能到华县。
顾家祖家位于华县的一处乡下田庄,早年间顾老太爷举家搬至京师,庄子里就还有些旁系的亲眷住着,那里也是雪嫣住了十三年的地方。
祖家的几个姑婆都是审时度势的精明人,雪嫣那些年过得并不算好,碰上母亲过来看她,或是像这样的顾家人回乡的时候,她才会被打扮照顾的尤其妥帖。
雪嫣低下眸,目光有一瞬的伤怀,很快又恢复如常。
如今再想起这些,她已经能坦然面对。
出了城,官道之上车马路人往来繁多,雪嫣遥遥看到走在他们前面的是一行看上去像商队又像是押镖的人马。
为首的男子身着玄衣劲装,背脊挺拔如竹,明明只瞧见一个背影,却让她莫名感觉熟悉。
雪嫣正困惑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手臂被一双软乎乎的小手抓住,她转过目光,是顾纾云。
雪嫣放下手,车轩落下的同时也挡住男子稍转过来的侧脸。
“五妹怎么了?”雪嫣问。
几个姐妹里,顾纾云年纪最小,才不过八岁,性子活泼,和雪嫣的关系也比其他人好。
顾纾云偏过头,乌溜溜的眼睛望着雪嫣,两个丫髻上绑着的绸带跟着晃了晃,嗓音甜脆地问:“四姐姐,我听闻华县的皮影戏比长安城的还好看,是真的吗?”
顾纾云满眼写着想看,就差没说出来了。
雪嫣被她古灵精怪的样子逗得莞尔,“四姐带你去看看,你不就知道了。”
顾纾云眼睛亮了起来,高兴的对其他几人道:“大姐,二姐,三姐,到时我们一起去。”
雪嫣笑笑再次推开车轩,目光投向前面,那一行人已经走远,看不清楚。
她垂头笑笑不做多想,把目光望向别处。
9. 第009章
马车离了城,速度便渐渐加快,他们要赶在天黑前去到驿站投宿。
在逼仄的马车里颠簸了一路,几个姐儿都没了刚出发时的神采奕奕。
等听到车夫发出“吁”声,顾玉凝如释重负地抱怨道:“可算到了。”
雪嫣没有作声,神色却也跟着一松,走出车厢,她连吸了好几新鲜的空气,又抬手轻揉发僵的脖子,眉眼间的疲色才舒展开。
顾老夫人也是一脸疲惫,对众人嘱咐说:“等用了饭,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出门在外,加上一行又都是女眷,为有个照应,顾老夫人让几个小辈两人同住一屋,雪嫣和顾玉凝正好住一间。
顾玉凝不甚满意地瞥了雪嫣一眼,吃过饭就率先回了房。
雪嫣为避免回屋和她独处又不对付,独自己在驿站中的庭院里逛了一会儿,权当是消食。
等天色变暗,想着顾玉凝应当也睡了,雪嫣才往房中走去。
推开门,先听到的就是顾玉凝不满的声音,“怎么那么久才回来。”
雪嫣顿足愣了一下,抬眸轻声道:“阿姐还未睡。”
顾玉凝目线向下,皱着眉打量她,眼神永远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雪嫣不卑不亢地关门,兀自走到里间洗漱,正拧着帕子上的水,又听见顾玉凝说:“我那日在凤来楼说得话你也听见了吧。”
雪嫣眸光动了动。
顾玉凝讥嘲的声音继续传来,“你要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就赶紧跟他断了,别天真的以为他会放着公主不娶,而娶你。”
亲眼看到两人是怎么当着自己和母亲的面暗通款曲的,顾玉凝即觉愤慨又恨铁不成钢,说话也更加刻薄带刺,“顾家是算不上什么高门望族,但父亲为官正派清廉,顾家的女儿,没有你这么不值钱的。”
雪嫣呼吸变粗,捏着帕子的手发抖 ,谁又真的把她当顾家的女儿了。
她的亲生母亲对顾玉凝比对她更好,父亲对她不闻不问,祖母时刻防着她会抢了顾玉凝的东西。
却又要她用顾家女这三个字约束自己,保全他们的体面。
雪嫣以为自己早已经可以做到无动于衷,却还是被顾玉凝的恶言刺痛了心。
“阿姐大可放心,我不会给顾家抹黑,也不会牵扯你的名声。”雪嫣一字一句的说。
她竭力让自己不要受情绪的控制,声线却弥漫着空洞的晦涩。
顾玉凝也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又拉不下脸根雪嫣解释她不是这个意思,语气生硬道:“你知道就好。”
雪嫣冰冷涩然地扯着唇角,眼圈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泛红,故作坚强下的模样之下,是无尽的委屈。
从里间走出,雪嫣熄了灯,默不作声的在床的另一侧躺下。
黑暗中,顾玉凝也没有那么不自在,她想了想道:“待过年两,让祖母和母亲好好给你寻门亲事,不比这么不清不楚的跟着他强。”
雪嫣闭着眼,她和谢策不是顾玉凝以为的那样,不过她也没必要解释。
见她不回答,顾玉凝又没好气道:“总之你自己清醒些。”
屋子安静下来,雪嫣渐渐觉得困意来袭。
“你和世子,没有做过界的事吧……”顾玉凝欲言又止。
那日她们离开凤来楼时,她回头看了一眼,世子看雪嫣的目光,就像是一匹蛰伏的饿狼,随时像要把她吞入腹中一样。
雪嫣睡意朦胧,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顾玉凝的话,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变得清醒无比。
屋内一片漆黑,她还是感觉自己脸烫的像是要烧起来。
“当然没有。”雪嫣难堪的从紧抿的双唇中憋出几个字。
听见顾玉凝明显松了口气,雪嫣紧绞着手指心口发紧,羞耻难当,声音轻忽又着急,“阿姐快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
夏日里雷雨总是来的措不及防,马车行在路上,噼里啪啦的雨滴就砸了下来,落在车篷顶上十分刺耳。
雪嫣是被吵醒的,昨夜她翻来覆去几乎一夜没睡,坐上马车才撑不住靠着睡了一会儿。
雪嫣眼里含着迷朦的倦意,转头蹙着眉心看向车厢外,大雨如注。
乌云将天压的极暗,黑云深处似团聚着什么可怕的东西,阴沉压抑,教人心里隐隐生出不安。
所幸这雨势虽凶急,但去的也快,天空很快拨晴,泛出一股清透的青草气。
车夫加急赶路,可才行了一段便停下,原是一处山路被暴雨冲至塌方,车马根本通行不过。
雪嫣随着下来查看,大块的山石和断木将路彻底当死,眼看着过去不远就能到华县,大家都情急不已。
顾老夫人连连叹气,张望着塌方的地方,神色焦急,“这可怎么才好。”
“母亲先别急。”林素兰安慰着她,吩咐家丁过去探探路。
家丁很快从前面跑回来,“老夫人,夫人,这路被堵死了,就算等官府来清,恐怕也要两三日才能过人。”
“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回去?”顾玉凝出声问,“可那样不就过了祭祖的日子了?”
好不容易赶路到这里,她可不愿再回去。
“可眼下过不去,也没办法。”大姑娘顾如霜道。
众人皆是一脸难色,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只有雪嫣没有去讨论,反正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好了。”顾老夫人喝住众人,转头询问车夫,“可还有别的路能走。”
车夫点头,“路是有,不过绕上一些,而且人也少。”
问题摆在眼前,是原路回去,等路清出来再赶路,还是绕过这里去华县。
此地离华县已经不远,商议过后,顾老夫人还是决定绕过去,以免耽误了时日。
另一条路正如车夫所说,人迹罕至,马车行的很快。
雪嫣看了眼天色,应该不久就能绕回官道,她靠到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倏然,马匹高扬的嘶鸣声,响彻众人双耳。
马车急停,车厢内雪嫣和顾玉凝几分纷纷朝前跌去,互相搀扶着才勉强没有摔到。
“出什么事了?”顾玉凝皱眉揉着撞痛的手臂,恼怒地问。
回答她的是家丁护卫此起彼伏的喊声,“马贼!有马贼!快保护夫人姑娘!”
马贼都是刀口舔血的极恶之徒,干的是打劫抢杀的勾当,是人命如草芥!
雪嫣大惊失色,其他几人已经吓的魂飞魄散,脸色煞白,互相抱在一起颤抖着不敢置信道:“怎么会有马贼的。”
雪嫣强忍着心慌,推开车轩看出去,约莫十来个彪形大汉从林间冲了出来,各个手里提着刀剑,脸上戾气横深,杀气森然。
雪嫣手一抖,窗子应声砸落。
护卫全部冲了上去抵挡山贼,马夫一刻不停的奋力抽动马鞭朝前疾驰。
外面刀剑碰撞发出的铮鸣和惨叫声刺激着马车里的人,几个姑娘紧紧抱在一起,呼吸纷乱啜泣着落泪。
顾玉凝也紧握住了雪嫣的手,紧绷的神色骇然至极,若是落入这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手里,下场是她们不敢想象的。
不知谁哭着问:“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雪嫣双眸睁圆,眸光惊惧骇颤,护卫虽然会拳脚,但怎么和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相比,只怕坚持不了多久。
车夫将马鞭抽的越发用力,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刀破空而来,在高扬的马蹄上飞过,将马蹄齐膝砍去!
血腥味一涌而上,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
马车骤然翻倒,车厢内几人摔来倒去,仓惶尖叫。
车夫跌落在地,滚到一旁大喊,“姑娘快跑!”
剧烈的撞击让雪嫣头晕目眩,身上更是被撞的疼痛不已,
其他几人早已经乱成了一团,她大口吸着气冷静下来,“快跑!”
……
林子里,沈佑把身子压在一块大石后,略侧过脸朝身后的人问:“莫哥,我们要不要帮忙?”
他说完后脑勺就被挨了一下,咧着嘴回过头瞪去,骂道:“何二你有病吧?”
何二人高马大,瞪着眼道:“我看你才傻,我们这一车镖还在,到时被马贼抢了去,还怎么交货?把你卖了抵?”
对他们跑镖的来说,没什么比货更重要。
沈佑看着那群被马贼越逼越近的无辜百姓,于心不忍道:“可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
何二嗤笑,“我是怕你把自己搭进去。”
要论功夫,凭他们几人不是打不过,可这些马贼各个都是不要命的。
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真拼起命来,只怕落个两败俱伤。
“大哥你说呢?”何二说着看向领头的莫弈。
莫弈身量极高,隐隐比健壮的何安还要高出一些,劲瘦挺拔的身躯束在劲装之内,凛然不斐,周身还携着一股习武之人罕有的矜然气度。
莫弈没有开口,下颌的轮廓略微绷着,凝眸注视远处的情况。
看到马腿被斩,马车翻到在地,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传入耳中,莫弈眸光微动,眉宇间变的凌厉。
“沈佑说得没错,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沈佑闻言立即拔剑站了出来,尚存少年气的脸上气势汹汹,“就等莫哥这句话,爷今日就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大哥。”
何二还想劝,被莫弈打断。
“你和刘晋川在这里守着,一定确保货物不能出纰漏。”
莫弈握紧手中长剑,再次开口:“其余人随我走。”
10. 第010章
马车横倒在地,折断的粗辀挡住了出去的口子,几个姑娘咬紧牙关用力去推,可细条条的手臂能有多少力气,任她们再怎么使劲也无法撼动不动。
难道要被困在这里任人宰割。
顾纾云被吓得泪流不止,害怕的缩成一团,口中不断哭喊着“母亲”,“父亲”。
她的哭声让几人更绝望。
雪嫣眸眶下悬着被惊出的泪雾,每一声呼吸都颤抖的不像话,她用力吞咽,安慰着顾纾云,“……五妹别怕。”
“我们现在怎么办!”顾玉凝喉咙堵着,一开口就破声哭了出来。
绝不能落入马贼手里,雪嫣将颤抖不已的双手紧握,看向唯一能出去的车轩,“我们爬出去。”
车轩不大,好在姑娘们身形都纤细,要爬出去不成问题。
顾如霜和顾雨悠先爬出马车,在外面接着被雪嫣和顾玉凝一同推出来的顾纾云。
顾纾云一落地,两人便急急的喊,“快,你们快出来!”
不远处的护卫已经不敌,马贼很快就会过来!
顾玉凝和雪嫣一刻不敢停,先后往外爬去。
雪嫣身子探出窗口,正往下翻的时候身体被一股阻力扯住,雪嫣仓促扭身看去,一拢裙摆被卡在了座椅的缝隙里,她使劲抽却怎么也抽不出。
顾玉凝急促的催,“你快啊。”
雪嫣脸色苍白,额头全是冷汗,彻底变得无措,声音带了哭腔,“我出不来。”
那群马贼看到马车里出来的姑娘,各个眼里透出急不可耐的森森绿光,“没想到还有几个娘们。”
“全抓回去,这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滋味不比窑子里的娘们强。”
几个畜生狂笑着冲过来,顾如霜她们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拉住顾玉凝的手,焦急道:“二妹,我们快逃!”
雪嫣咬着牙奋力拉扯裙摆,急的泪水直流。
顾玉凝左右看了看,要是这时候扔下雪嫣不管,她一定逃不了,顾玉凝心一横,咬牙道:“你们先跑。”
她自己则趴到窗子口,伸长了手臂帮雪嫣一起去扯,两人脸涨得通红,随着“嘶啦”一声裂帛的声音,裙摆破碎了一片,雪嫣也可以动了。
她手脚并用的爬下马车,和顾玉凝紧握着手,踉踉跄跄往前逃去。
雪嫣一路狂奔,喉咙里像有刀在割,冒着泛甜的血腥味,耳边是风鼓的声音,身后马贼已经越逼越近。
一道冷茫在眼前闪过,带血的刀锋朝着雪嫣和顾玉凝中间挥来!
“啊!”
两人同时松开手往后推开,雪嫣狼狈跌倒在地。
“顾雪嫣!”顾玉凝尖叫。
她连忙跑过去想要拉起雪嫣,这时,面目狰狞凶狠的马贼纵身一跃出现在了两人中间。
淫/.邪阴狠的目光流转在两人身上,声音粗糙难听,“两个小美人儿,是乖乖跟我走,还是要我动手抓你们。”
马贼如同看着两个无处可逃的猎物,神色戏谑。
雪嫣挣扎着想站起身,脚踝传来一阵剧烈刺痛,让她又跌了回去,雪嫣几乎绝望的闭眼,她逃不了了。
她倏然睁开眼睛,朝试图过来拉自己的顾玉凝道:“快逃!”
顾玉凝摇头,她是不喜欢顾雪嫣,可她们是姐妹,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落入这些人手里。
雪嫣双眼涨红,紧盯着顾玉凝,“逃!”
她抱不掉了,顾玉凝还有机会。
顾玉凝重重一震,眼眶湿润,她死死咬着唇,闭紧眼睛转过身往前跑去。
马贼丝毫不担心顾玉凝能跑掉,他对柔弱倒在地上的雪嫣更为感兴趣。
雪嫣不断蹭着脚跟往后退去,煞白的小脸上泪渍满布,惊惧的盯着面前步步逼近的男人,一滴滴泪珠从眼圈滚落,散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
马贼幽暗发绿的目光像狼一样,由上至下的在她身上缓慢流连,如同奸/.污。
强烈的恐惧和恶心让雪嫣几欲作呕。
马贼目不转睛的看着雪嫣破碎裙裾下露出的玉足,忽然一个弯腰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脚踝。
“你滚开!”雪嫣抓起地上的石头往他身上砸,用脚踢,拼命的哭喊。
男人仿佛没有一点感觉,狞笑着逼近。
浓烈的血腥气夹杂着汗味恶臭扑面而来,雪嫣浑身颤抖,整个人如同落入冰窟,眼里涌出惧怕的泪水,“别过来……”
随着疾风,一道黑色的身影闪现在马贼前,他还来不及反应,甚至没看到来人是怎么出招的,心窝就被狠厉的踢中。
“砰——!”
耳边一声沉闷的重响,握在雪嫣脚踝的力道骤然一松。
雪嫣喘着粗气,一点点颤抖着睁开双眸,就看到那个山贼整个人被踢飞到了丈外。
“姑娘没事吧?”
刻意压低的声音头雪嫣从顶落下,同时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雪嫣惊恐未定地仰起头,身前的男人手握长剑,墨衣劲装,仓皇的视线往上,男人的脸用一块黑色的面巾遮着,露出一双极好看的凤眸,雪嫣呼吸蓦然一窒。
紧接着又看到他左侧的眉骨上落着一道半指长的伤疤,直压在眼皮上,若再往下一点,恐怕左睛就要瞎了。
刚才有那么一刻,雪嫣竟以为自己看到了时安。
三年前她被接回顾家时,也是这样雷雨交加的天,马车陷进泥里,她和心月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日,是她与时安第一次相见。
他也是这样在她最危难无助的时候出现,同样的询问:“姑娘没事吧?”
而男人脸上狰狞的疤痕将清霁的眉眼变得冷硬,目光陌生也极淡,与雪嫣记忆中那双始终温柔含笑的眉眼相去甚远。
她果真是魔怔了,怎么会以为……
雪嫣心中泛起浓烈的苦涩令她愈显无助。
眼中黯然破碎的痛楚让莫弈微怔。
雪嫣看到还有两个与身前人一样,蒙着面的男子正和马贼缠斗在一起。
意识到他们是来相助的,雪嫣勉强让自己平平了心绪,缓慢摇头,“多谢少侠相助,我没事。”
细小的声音惊怯不稳。
莫弈看她颤颤地抬起手,一次次抹去眼下因为后怕而不断落下的泪水,他心里不知为何,蓦然涌起一股陌生至极的抽疼。
被他踢倒在地的山贼,缓过劲提着刀站了起来。
莫弈这脚踢的狠,马贼偏头恶狠狠地吐出一口血沫,大喝一声,挥刀砍了过来。
莫弈眸色顿厉,对雪嫣道:“姑娘快走。”旋即,他握剑的手腕一翻,迎战而上。
莫弈有意将他带到远离雪嫣的战圈。
其余兄弟赶去救顾玉凝一行人,沈佑一人对抗三人,渐渐不敌,看到莫弈过来,松了一口气。
他手里挥着剑,还不忘分神道:“莫哥,今日我们兄弟就。好好让他们知道知道颜色。”
莫弈眸色沉凝不语,出手招招致命。
两批人打得不可开交,雪嫣咬牙站起身,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一瘸的往前跑去。
重踏的马蹄声远远传来,扬起的漫天尘沙中隐约可以看到是官府的人。
沈佑朝莫弈道:“好像是官兵。”
莫弈收剑朝雪嫣跑走的方向看了一眼,既然官兵来了,她应该不会再有危险。
“我们走。”
两人纵身一跃,隐入林间。
马贼一看形势不对,纷纷四散而逃,骑军的速度更快,从四面包抄而上。
谢策骑在高马之上,眸光狠戾透寒,凌厉的睥着那群负隅顽抗的山贼,沉声下令,“一个都不能放过,要活口。”
青墨一凛,“是。”
雪嫣听到身后的动静扭头看过去,只一眼就在乌泱泱的大队人马中看到了策马奔袭而来的谢策。
衣袍猎猎翻飞,清隽的皮囊下是肃寒的冷意。
他微抿着唇,隔着人群寻找着什么,素来镇定的黑眸里泻了一丝慌乱。
雪嫣与他视线相对,整个人被紧紧卷入了他眼里。
雪嫣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迎着谢策一寸寸包裹而来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安全了,绵软脱力的身子如坠燕下滑。
她将掌心撑在树干,好让自己不至于跌倒。
谢策翻身下马,扔了手里的鞭子朝她快步走来。
他站立雪嫣面前,一语不发的看着她哭到通红的眼眸,巴掌大的小脸上泪痕交错,裙衫被撕扯的褴褛。
这一刻,谢策的心疼和怒火都达到了顶峰。
他连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一下的人……
眼底杀意四起,他不会轻易了结了他们,他将那群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带回地牢,受尽最严酷的刑罚折磨。
谢策压着心里一触即破的戾气,轻抚雪嫣的脸庞,弯腰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没事了,雪嫣,别怕。”
坚实温暖的怀抱让雪嫣所有的害怕和无助都得到了宣泄,她的神色微恍,埋头扎进谢策怀里,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泪水从紧闭的双眸中低落,雪嫣啜泣着含糊不清道:“呜我好怕……时安。”
谢策僵硬低下视线,眼里冷意慢慢汇聚。
11. 第011章
雪嫣最后那两个字唤得很轻,又夹杂着哭腔,可他还是听见了。
他的嫣儿刚才唤得是什么?
他知道她将他当作谢珩,却不想她抱着自己,也敢叫谢珩的名字。
她眼里是彻彻底底看不到他么。
谢策抚在她背脊上的手掌往上移,他想掐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让她好好看清楚他是谁。
掌下的娇躯颤抖不已,终究是勾出了谢策的不舍。
他低头将唇贴在雪嫣鬓边厮磨,极度的温柔,漆黑冷然的眼眸里却是喜怒难辨。
这次就算了,嫣儿,你总会明白,谢珩早就死了。
以后陪在你身边的只能是我。
空气中的血腥味迟迟不散去,马贼拼死挣扎,嘶吼着企图突破重围。
谢策带来的又怎么会是普通衙役,不肖多时便将这些马贼团团围困。
谢策搂着怀里的雪嫣,意态温柔拍抚她的背脊,替她顺着纷乱的呼吸,睥向那些马贼目光却凉薄如霜,似在看蝼蚁。
有马贼负隅顽抗,被制服之后满脸是血的叫嚣,“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爹我的命今天就算送你这个不孝子了!”
谢策无声勾唇,向青墨睇去一眼,青墨会意,手中长剑一挥,剑锋如淬寒光,直接挑断了他的脚筋,鲜血四溅。
“啊——!”马贼满脸冷汗,嘴唇打着哆嗦,倒在地上嘶喊。
感觉到尚埋在自己怀里的娇躯怯怯一颤,谢策收回目光里的残酷杀意。
低头看雪嫣像幼兽一样恨,不得把自己缩小到看不见,一双小手紧攥着他的衣袍,仿佛这样就能隔绝一切危险。
谢策眼里化出与这血腥场面格格不入的笑意,漫不经心地轻声哄,“别怕啊,我在。”
凄厉的喊声回荡刺激着雪嫣,她费劲的吞咽干涩的嗓子,好不容易才勉强冷静下来,又猛的想起自己刚才在慌乱之中竟然叫出了时安二字。
雪嫣昏沉沉的脑袋瞬间转醒,神色变得紧张。
刚才自己是因为太过害怕,脑子不清醒,加上把对时安的思念全都寄托在了谢策身上,才会混淆现实认错了人,不顾一切的去抱紧谢策。
雪嫣心乱如麻,任她怎么懊悔也已经迟了,她现在只担心谢策有没有听见自己喊时安的名字。
她一点点松开攥着谢策衣袍的手,掐住指尖,仰着头去看他的神色。
谢策也正看着她,目光关切,“好点了吗?”
没有从他的凤眸里看出其他情绪,雪嫣略微放松了些许,猜测他应该是没有听见。
毕竟刚才的情形那么混乱,他若听见了,必然会怀疑询问自己,而不是还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的抱着她。
如果让谢策知道自己其实喜欢的是他的兄长,还故意接近把他当作替身慰藉……
雪嫣心口忽紧,只是想想她都觉得不妙。
“好多了。”雪嫣轻声说着,从谢策怀里退出去,看向那些被俘的马贼。
这些人手里不知道沾过多少人命,各个都似地狱的恶鬼,雪嫣恨不得把他们千刀万剐。
看到府上的护卫家丁几乎都受了伤,还有两个躺在血泊里不省人事,雪嫣焦急询问谢策:“顾家其他人怎么样了,我母亲她们还在前面。”
祖母的马车跑在她们之前,追过去的马贼虽然不多,但护卫也未必能对付,顾玉凝她们则跑进了林子,不知道现在状况如何,雪嫣情急万分。
谢策眸中噙着冷意,顾家所有人都跑了,唯独留下了雪嫣,可真是好样的。
雪嫣眼里洇出急慌的晶莹,声音焦灼,“世子。”
“侍卫已经前去追赶,你不用担心。”
谢策稳声安抚雪嫣,心里却无声嗤笑,他从来不是有怜悯心的人,明明都被丢弃了,却还在为旁人担心,太傻。
雪嫣听谢策这么说,也还是不能放心,万一顾玉凝她们被马贼追上,雪嫣不敢深想,掌心里一阵冰冷。
方才如果不是那个蒙面少侠出现的及时,自己只怕已经遭了马贼的侮辱。
雪嫣这时才注意到,那几个蒙面人已经不见了踪迹,应该是看到官兵来,所以离开了。
她低着眉眼若有所思,手腕忽然被托起,就听谢策沉声问:“还有哪里受伤了?”
雪嫣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白皙的手掌变得脏污,交错着一道道血痕,应该是刚才她跌在地上被碎石磨破的。
她一直紧绷着神经所以没有发现,现在看到了,细细密密的痛瞬间涌了上来。
雪嫣轻颤眼帘,瑟缩着绻了绻指尖,谢策见状神色更冷。
“只是一点小伤。”雪嫣忍着痛把掌心虚拢起,从他手中挪开。
刚才她冲动抱了谢策已经很是后悔,明明想要断了关系,结果却越来越乱,眼下只能避免再接触。
谢策现在没功夫计较她这点小动作,小心思,他需要知道她的伤势。
远处翻倒的马车已经被侍卫扶正,虽然不能再用,但勉强能做一处遮挡,“先去马车上。”
雪嫣见他伸手来拉自己,连忙退了一步,结果牵扯到本就扭伤的脚踝,疼的她直冒冷汗,眼里涨着泪珠,不住的倒吸着凉气。
谢策不错眼地看着她,清润的目光下,透骨的凉意若影若现,“躲什么。”
一股莫名的危险让雪嫣颤了一下,她抬起眼帘朝谢策窥究过去,无果。
好像那只是雪嫣的错觉而已,她轻声解释道:“有外人在。”
是有外人在,还是利用过他,把他做成谢珩汲取过庇护和温暖之后,就要一脚踢开?
当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
谢策一语不发,弯腰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雪嫣吓了一跳,不顾疼痛踢着腿,挣扎着想要下来,紧绷着细弱的声音无措道:“我自己可以走,会被人看到。”
这话是真的,她都不确定刚才她和谢策相拥有没有被人看见,只能安慰自己,众人都在打斗,或许没有注意。
谢策看了眼她急红的双眸,冷嗤一声,“自己走,你的腿不想要了?”
雪嫣还在扭动,谢策不耐的用手掌压住她的腿弯,怀里的人瞬间就犹如被卸了力,两条腿软绵绵地垂在他臂弯里动弹不得。
若是平时谢策还能多几分耐心,可雪嫣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他,他偏不会如她的意。
雪嫣急的不行,她宁愿伤着腿,也好过被人看到传了出去,那她跟谢策就更别想撇清关系了。
偏偏谢策用了巧劲,不会弄痛她,只让她乖乖的不能折腾。
这是雪嫣第一次,真真切切感觉到谢策不留余地的强硬。
谢策见她像不知道痛一样把受伤的小手攥紧成拳,整个人如临大敌般摒着呼吸,干着泪渍的脸颊涨红。
也不怕把自己憋晕过去。
谢策舌尖滑过齿根,片刻,驾轻就熟的放柔声音道:“别闹了雪嫣,你的腿不能再乱动。”
温柔带哄的声音让雪嫣心口蓦然一酸,看着他的侧脸,霎时间溢满了委屈。
谢策又道:“没人看见,即便看见也没关系,谁都不敢外传出去,我保证。”
听到谢策的承诺,雪嫣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她知道谢策有这个本事做到。
*
林深处,一行人正赶路。
沈佑兴致十足,喋喋不休地讲着方才的事,“那群谋财害命的杂碎,这次还不死,我们也算帮了官府一个大忙。”
“你说是不是,莫哥。”沈佑笑看向莫弈。
莫弈随随点了下头,他此刻已经摘了脸上的面巾,轮廓分明,五官镌刻如画,一张脸赫然与谢策有八九分像。
前提是不看他眉上那道疤痕。
纵然有这半指长的伤疤,也难掩他这张脸原有的俊朗。
伤疤落在他平和的眉眼之上并不会觉得可怖,就如同一副绝世名画被割开一道口子,惊愕的同时只会让人觉得无比遗憾。
沈佑挠了挠头,“说起来,莫哥刚才救的那姑娘我怎么瞧着眼熟。”
莫弈侧头看他。
沈佑恍然啧了声,“就是上回我在凤来楼看到的那个,生得极美的姑娘。”
莫弈脑中浮现那张粘着泪水,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纵然带着狼狈和惊慌,也确实如沈佑所说,是极美的。
受惊的眼眸里泪水如倾,一滴一滴,竟好像落在他心上一样,就连回想起来,也会细细密密的泛起不舍。
她现在应该也已经安全。
莫弈垂在身侧的手略微握紧,复又松开。
12. 第012章
另一边,顾老夫人等人也被及时赶到的侍卫救下。
众人互相搀扶着,脸上满是泪水,面色煞白,神情紧绷。
“还有我的几个孙女儿。”顾老夫人掩面哀声哭喊,恳求着面前的侍卫:“快去救她们,一定要找到人啊!”
侍卫拱手道:“老夫人放心,已经派人去寻。”
二夫人和三夫人双手合十,求神拜佛的哭着说:“千万要保佑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林素兰则像是被抽了神魂一般,怔怔的落泪,浑身都在发抖,已然没了主心骨。
不知过了多久,青墨策马从山道那头疾驰而来,几人连忙打起精神,跑上前问:“怎么样了?啊?怎么样了?”
等待回答的间隙,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青墨走上前行了一礼,“五位姑娘都已经找到,诸位夫人可以放心了。”
几人喜极而泣,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个个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顾老夫人布着皱纹的手紧握,“那她们人呢,有……有没有受伤。”
顾老夫人问得迂回,林素兰却是一下听懂了,几个姐儿都是待字闺中的年纪,这些马贼贱淫辱掠无恶不作,若是起了色心,她们下半辈子就完了!
青墨如实道:“几个姑娘在逃跑时受了些皮外伤,并不严重。”
“那就好,那就好。”顾老夫人闻言连声不住的说着,一颗高悬的心才算彻底放下,背脊不堪重负的跟着变弯。
青墨心里感慨,此番亏得是运气好,侍卫找到顾家四个姑娘时那个马贼已经死了,据她们说是两个蒙面的男子救了她们。
顾玉凝惶急询问他四姑娘的消息,他才知道四姑娘险些被辱,立时惊得汗都出来了。
万幸有那帮出手相助的人,只不过那些人离开的太快,等他们追踪过去已经没了踪迹。
青墨收起思绪,“这里不宜久留,我等是送老夫人回京还是去华县?”
现在回京,这事必然瞒不住,一门女眷遭遇马贼,传出去整个顾家都要蒙羞,她就是以死谢罪都不够,顾老夫人正色道:“劳烦这位统领送我们去华县。”
青墨点头,“如此,我就先送各位夫人去前面驿站,侍卫稍后会将几位姑娘送到,再一同去华县。”
*
天光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暗,山间夜风簌簌,吹散了浓积的血腥味,杀戮过后的残局也已经被收拾干净,归于悄寂幽然。
独剩一干侍卫把守在被损的马车外,似哭非哭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从马车内传出。
可以听出里面的人已经努力在压抑,可习武之人耳力俱佳,哪个不是听得清清楚楚。
不算宽敞的车厢内亮着一束烛光,雪嫣紧闭着双眼,两片苍白的唇瓣反复抿紧,湿黏黏的眼睫毛不住的颤抖着。
谢策低头坐在她对面,就着烛光托举着她的手掌,神色专注的替她挑出嵌在伤口里的碎石。
雪嫣不敢去看血肉模糊的画面,总觉得闭着眼会好一点,疼痛难忍时,她就跟谢策说话,转移注意力。
银针挑开皮肉的刺痛已经有一阵儿没再传来,雪嫣气音薄弱的问:“……好了没有。”
声音里夹着怯怯的哭腔,几根手指尖都因为疼而泛白着,整只小手在谢策掌心里不安的瑟缩。
还剩一颗碎石嵌的比较深,谢策手里拿着银针,犹豫着不太忍心下手。
“忍一忍。”
雪嫣光是听他这么说就已经害怕的心尖儿都在颤了。
还没好吗?
她满是委屈地从喉咙呜咽了一声,紧接着又浑身一颤。她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被两片湿热的唇包裹含住,还……还轻轻吮了吮,属于谢策的鼻息拂在她掌心。
雪嫣脑中嗡的一声,连痛也忘了。
碎石被挑出,谢策替雪嫣包扎好伤口,见她还像只鹌鹑似的低着脑袋闭着眼,轻逸了声笑,“好了。”
雪嫣颤巍巍睁开眼,竭力让自己忽略方才的事。
她将掌心朝上,小心翼翼的搁在膝盖上,僵硬的像是被束了手脚的布偶。
所以在谢策握住她受伤的脚抬起时,雪嫣除了言语制止,什么也做不了。
她艰难往后挪着身子,脸颊涨的通红,“世子!不打紧的。”
谢策只是在她的伤处捏了一下,痛楚便从骨缝钻出来,剧痛让雪嫣的话瞬间卡断在了喉咙里,紧咬着牙关还是呜咽不止。
谢策抬起视线,目光清明坦然地看向她,“若是伤了骨头,不及时治疗,你怕是日后都要瘸脚了。”
雪嫣脸变得更白,她自然不想变成跛子,可她不过是扭了一下,应该不至于那么严重才对。
雪嫣纠结不已,仍想说让谢策送她回去,再另寻大夫。
谢策忽然弯唇,分不出是笑是讽,“怕羞?”
雪嫣低着眼不吭声,女子的脚最是私隐,怕羞自然也是有的,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或许在谢策看来,她此刻的举动可能显得矫情,毕竟他们连亲吻相拥这样亲密的举动都做过。
可她真的不愿再和他有更亲密的纠葛,她已经很努力的抗拒,到头来都事与愿违。
脑子想得再清醒,却还是一次一次被心里的贪恋蛊惑。
她都唾弃这样的自己。
谢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唇边笑意还在,目光却莫测晦深。
他想要顾雪嫣,甚至不用过问她的意见,她就像一株荏弱的娇花,在他手里毫无反抗的余地,可偏偏她的花茎里长着一根韧筋。
外表脆弱,骨子里却有一股可笑的执拗,他若是用些手段,她或许不能反抗,但永远不会给他真心。
早晚他要把这根韧筋抽了,连带着让她念念不忘的谢珩一起。
谢策冠冕堂皇的说:“你忘了我也是个医者,医者眼中无分男女。”他说着叹了声,眉眼间意态端的越发像自己兄长:“而且我只有亲眼看过,确定了你的伤势才能放心。”
雪嫣咬着唇,终于点了点头。
谢策低下视线遮去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动作轻柔的帮她脱去绣鞋,捏住罗袜的沿口将其褪下,微凉的指腹浅浅刮过雪嫣的脚背,一股烫意随着他手指走过的地方腾的燎起,泛起陌生的酥麻。
雪嫣无措的睁着眼睛,眼下烫热,下意识将脚趾蜷起,足弓弯成新月。
谢策凤眸稍眯,将她细腻如玉把件的小脚握在掌中,玲珑的玉足不过他手掌那么长,掌心陡然升起燥热,火苗烧进心口。
谢策从容不迫的将她的脚搁在膝头,仔细替她检查伤势。
本应是纤细脚踝高肿起一片,那块肌肤已经变成青紫色,看上去触目惊心。
谢策手法精准地摸到她的骨缝,雪嫣顿时冷汗直淋,汗水打湿鬓发,洇透衣衫,狼狈的像从水里捞上来的,眼泪更是成串的直滚了下来。
雪嫣咬着唇一个劲儿地摇头,目光透过泪雾无比可怜的望着谢策,颤颤哀求道:“别按……”
相比之下,之前挑碎石的痛,只能算是皮肉痛,现在才是真的痛,雪嫣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谢策没有再按,轻轻捏雪嫣的下巴,示意她松口,“再咬就破皮了。”
雪嫣哆哆嗦嗦的松开牙关,唇上早已留了齿痕,沁着一个个淤积的血点,将苍白的唇瓣染上了血色。
雪嫣今天算是遭足了罪。
谢策无不怜惜的贴住她的唇啄了啄,“只是扭伤,我替你把淤血揉开就不打紧了。”
谢策看她又惊又怕的样子,就说轻了伤势,原本的确只是普通扭伤,但因为跟马贼踢打挣扎,加上又跌跌撞撞跑了一段,现在骨头已经错位。
只要想到雪嫣差一点就被马贼给辱去,谢策深沉沉的眸里就难以遏制的升起杀意。
雪嫣听后泪眼婆娑的点点头,心想忍一忍就能过去,她呼着气做好心里准备,打颤着用牙尖再次咬住被□□的不成样子的唇瓣。
谢策皱了皱眉,手臂搂住她的腰把人怀里一抱,用指撬开她咬得又狠又紧的牙关,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抵在自己肩头,动作一气呵成。
“痛就咬我。”
雪嫣鼻端充斥着谢策身上清冽的气息,她愣神着还没有反应过来 ,脚踝已经再次被谢策用大掌握住,剧痛让她更加没法思考,本能的咬住谢策的肩。
谢策手法干脆利落,“喀”的一声,错位的骨头就被掰正。
雪嫣痛的缩紧在了他怀里,整个人呜咽着似落叶不住的抖动,连咬在他肩上的牙齿都在战栗。
雪嫣咬的无比用力,丝丝血腥在口中蔓延。
谢策却像没有感觉一般,纹丝不动,眼里跳动的光芒更像在享受。
他勾笑着,轻轻替雪嫣揉着脚踝放松,口中哄骗着,“再忍一忍。”
雪嫣单纯的以为还会更痛,呜着细声,趴在他肩上一动都不敢动。
谢策揉抚着雪嫣脚踝的动作慢慢就变了味道,逼仄的马车里安静的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匹起伏,以及雪嫣从嗓子眼里逼出的呜咽声。
肩头尖锐的痛意刺激着谢策的神经,他闭上眼,将耳边雪嫣的泣吟幻想成情动时的哭求。
灼烫的血液在脉络里驰骋,谢策暗暗滚动喉骨,吐纳几许慢慢睁开眼睛,眼底肆意的流淌着被熏红的风流。
谢策在雪嫣圆润的脚趾上轻捏了捏,“已经好了。”
清润的声音仿若一个正人君子。
13. 第013章
顾玉凝等人被安置在一处十里亭,几人从黄昏等到天色暗透,也迟迟不见雪嫣的踪迹。
八月的夜晚自然是不会凉,只是这荒郊野地,加上又都受惊吓,几人都想快点离开这里。
顾雨悠心有余悸地看向四周漆黑的林子,想了想走到青墨面前,目露担忧地问:“敢问这位统领,怎么我四妹还没有过来?”
青墨也想知道,他按世子交代办事,可世子也不说要把四姑娘留到何时去。
青墨刻板着一张脸,不冷不热的应付道:“还请几位姑娘稍安勿躁。”
顾雨悠心里有几分不满,这得要她们等到什么时候去,她柔柔地抿了个笑又问,“那不知能否让我们先去与祖母她们汇合。”
“这是大人的吩咐。”青墨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雨悠暗暗发恼,可又不敢违背世子的意思,只能隐忍走回亭内。
顾如霜拉了她坐下,“我们就在等等。”她眼里挂了抹忧色,“也不知道四妹伤的重不重。”
当时的情况,她们也只能先跑,可说到底,确实是她们丢下了雪嫣。
靠在她怀里昏昏欲睡的顾纾云,闻言立马抬起小脑袋,无比认真地说,“四姐姐一定不会有事的。”
顾玉凝不似几人猜测不定,她心里知道,多半是谢策留着人。
只要雪嫣没事就够了,想到她那时让自己先跑,顾玉凝心里就一阵闷堵,好在她没出意外。
顾雨悠和雪嫣的关系本就不亲近,一开始还有几分的担忧,这会儿只剩不耐烦。
若是真的伤重,必然先送去治伤,也不会让她们在这等,这都多少个时辰了。
顾雨悠忽然想到什么,神色一骇,用手掩着嘴压低声音道:“你们说四妹,会不会被那些畜生欺了……”
顾玉凝美目一厉,转头严厉斥责,“你胡说什么呢,这也是能瞎编排的!”
顾雨悠被斥的惊了惊,轻声辩解,“我只是猜测。”
二姐是大房嫡女,又最得祖母疼爱,顾雨嫣一向喜欢讨好她,也是因为知道她不喜欢顾雪嫣,才会这么说。
怎么二姐今天反而还护着顾雪嫣。
“别让我再听你胡说八道。”顾玉凝瞪了她一眼才作罢。
“我知道了。”顾雨悠柔柔的垂下眼帘,咬着牙眸中滑过不忿。
明明以前二姐自己也没少挤兑顾雪嫣,现在倒好,自己不过猜测一句,她就这么当着姐妹们的面指责。
“好了好了。”顾如霜出来打圆场,恰听见远处有马蹄声传来,连忙道:“你们快看,是不是来了?”
几人纷纷看过去,有人骑着红鬃马上而来,夜色太黑,故而看不清容貌,只看出是一个英挺的轮廓,单手牵着缰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矜然。
在他身后同样不紧不慢的跟着一辆马车。
青墨快步上前,牵住马匹,“世子。”
谢策下马整了整袖摆往亭中走去,颀长的身影踱进光下,清隽无匹的面容也变得清晰。
顾雨悠不禁低喃:“这就是世子。”
她只听说过世子是如何的才貌出众,竟如此俊朗不凡。
看到谢策的目光扫过自己身上,顾雨悠一下就红了脸颊,仓皇低下视线,心上涟漪点点。
谢策站立于几人丈外地方,神色疏离淡漠,“关于马贼一案,本官有几个问题要问诸位姑娘。”
顾如霜和顾雨悠互相看看,心里不由惴惴,听他自称本官,便道:“大人请问。”
谢策无关痛痒的问了几个问题。
两人仔细回想着答话,再度回忆起那些可怕的记忆,脸上皆露出心有余悸的骇然。
顾玉凝惦记着雪嫣,插嘴询问:“敢问世子,我四妹呢?”
她打心里觉得谢策就是在玩弄雪嫣,故而也没有好脸色,虽然不至于当面冲撞谢策,不过语气也不大好就是了。
谢策这边也问完了话,“四姑娘在马车上,本官需要四姑娘配合调查,故送她过来的晚了。”
简单一句话就解释了原由。
顾玉凝此刻才恍然,谢策之所以要她们在此等,又刻意来问这些问题,就是让她们为他和雪嫣做掩护!
否则她们都回去了,独剩下雪嫣,事情就又说不清了。
如此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顾玉凝目光不善地悄悄瞪向谢策,城府如此之深,顾雪嫣不就只有被他骗的份。
不过总算他还知道要维护雪嫣的名节。
谢策对顾玉凝的怒目仿若未觉,旁人如何看待他,从来就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内,更不在意。
顾雨悠这时抬起目光,怯怯生怜地望着谢策,“今日多亏了大人相救,否则……”她后怕的哽咽了一下,朝谢策柔柔欠身,“多谢大人。”
谢策轻抬手掌制止了她,言语淡淡,“诸位今日都受惊了,接下来会有人护送你们到华县。”
青墨适时走上前,将几人请上马车。
顾玉凝一上马车,就撩开帘子快步走到了雪嫣面前。
看到她两只手都包扎着,脸上也是没有恢复的虚弱之态,顾雪嫣心中担忧又顾及面子,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怎么样了?”
雪嫣抿了抿唇,她以为顾玉凝会是第一个丢下她的,可结果却是她不顾马贼逼来,拼命帮她扯出裙子,拉着她跑。
雪嫣心里百感交集,说不出此刻是动容还是感慨,局促的轻轻摇头,“只是皮外伤,没有大碍。”
顾如霜微笑着宽慰她们,“大家都没事就好,我们赶紧回去吧,有什么事路上再说。”
众人点点头,都迫不及待想离开。
马车隐入黑暗中,谢策收回目光,意味不明的慢声问青墨,“那几个畜生都活着吧。”
青墨表情一肃,“有想自我了断的,没有得逞。”
亥时三刻,阴森幽暗的地牢内。
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和腐烂的味道,油灯昏黄的亮光投在斑驳不平的墙面上。
青砖早已看不出原有的颜色,是长年累月血浸泡过后的暗红,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犹如炼狱。
“还碰哪里了?”
如珠如玉的清润嗓音在一片惨叫声中显得尤为诡异。
“说话啊。”
谢策身体半浸在黑暗之中,眼皮漫不经心的垂着,在眼下拓出一道阴影,嘴角勾着无害的笑。
反观其眼里,冰凉阴鸷,睥着跪在地上不成人形的马贼,如同在看一条死狗。
马贼一只手被按在桌上,掌心赫然插着一柄寒光涔涔的匕首。
谢策握着匕首,一寸寸转动,将马贼掌心的筋骨根根割断,生生剜出一个血洞!
“啊——!”
惨叫声响彻地牢,已经被折磨去半条命的马贼,经此一下直接抽搐着昏死过去。
谢策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嫌恶的丢了匕首,接过青墨递来的干净帕子,慢条斯理的擦去长指上沾的血,提步边往外走。
冷声吩咐,“将一干人等都穿了琵琶骨,足底行烙刑。”
14. 第014章
谢策安排人马一路护送顾家女眷去华县,有侍卫开道一路上再无变故。
等赶到庄子已经是深夜,雪嫣的一众叔伯婶婶迎了他们进去,几人不知他们在路上的遭遇,但见每个人都神情仓皇,关切地问询起来。
顾老夫人告诫了所有人不许把事情外传,面对祖家人的关心也是搪塞道:“马车在路上受了颠簸。”
雪嫣的二伯婆与顾老夫人互相馋着手,闻言连忙道:“那嫂嫂可有受伤?”
顾老夫人奔波受惊了一日,神色萎靡憔悴,摆摆手说:“我没有大碍,几个姐儿坐的马车翻了,都有些磕碰,你快请郎中来替她们都看看。”
,
二伯婆连忙吩咐下人,“还不快去。”
待请来郎中给几个姑娘处理完伤,顾老夫人就让大家先去休息,至于其他的,都等明日休息够了再说。
所有人包括雪嫣都早已经是精疲力尽,由祖家下人引着各自回了房。
雪嫣头昏脑胀,只想倒头就睡,可身上又脏又热,黏腻的汗水让她整个人都不舒服,头发也凌乱的贴在脖子上,让她这个样子睡觉,她宁愿坐一夜。
也不知道谢策是怎么做到,能把脏成这样的她抱在怀里的。
雪嫣摇摇头,驱散乱糟糟的思绪,吩咐丫鬟打水沐浴。
雪嫣褪去褴褛的衣衫,将身子浸到水中,丫鬟舀着水淋到雪嫣肩上,温缓的流水冲刷着冰凉的身体,直到肌肤渐渐晕出柔柔的粉色,雪嫣才感觉紧绷的身子彻底得到了舒缓。
*
顾老夫人和林素兰不仅要忙着操持伏祭一事,暗地里还要处理马贼的事,虽然家眷都无大碍,却有两个家丁被马贼所杀,其他人也都或多或少受了伤,要妥善处理他们的后事,拨银抚恤,可谓是忙的不可开交。
休养了一日,几个姐儿也都算缓来了劲儿,顾纾云年龄小,忘性也大,转眼就把那日的惊吓抛到了脑后。
知道雪嫣伤恢复的差不多了,一刻不耽搁的跑去缠着她,要她带自己去看皮影戏。
雪嫣当即就应下。
无他,全因她方才去向祖母请安时,无意听到祖母正和母亲说起,请了谢策来,稍后就到。
雪嫣不知祖母为什么请他来,只知道自己是真的不能再见他。
她正苦恼该怎么回避,顾纾云就找来了。
雪嫣弯起眼,微笑着摸了摸纾云的头,“四姐这就带你去。”
纾云眼睛亮闪闪的,欢天喜地点头,嘴角高高兴兴翘起,还没退去婴儿肥的脸颊圆噗噗。
雪嫣捏了一把她的脸,牵着她出了庄子,坐上马车往市集去。
两人离开不久,谢策就带着青墨轻装简行的到了顾家 。
顾老夫人对谢策感激不尽,拿了上好的茶叶出来招待,又要上糕点。
谢策摆手拒绝,举手投足间是恰到好处的客气,实则是他不耐烦应付这些客套。
“顾老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此番不只是本官的职责所在,也是不可袖手旁观之事。”
顾老夫人连连颔首,“不管怎么说,世子对顾家都有大恩。”
“不过关于这次的事情……”顾老夫人迟疑了一下。
谢策:“老夫人但说无妨。”
“那老身就直言了。”顾老夫人语含请求,“关于马贼的事,老身想恳请世子能否不要外传。”
虽然马贼及时被俘,没有发生不可挽回的事,但旁人却不会信,一旦传出去,这攸攸之口难堵,她不能让几个孙女的名节被毁,让顾家被人耻笑。
顾老夫人站起身,作势就要朝谢策拜去,谢策眼明手快的扶住她,颔首应允:“老夫人放心,此事不会走露半点风声。”
顾老夫人万分感激,“多谢世子。”
谢策却道:“恰好本官也有一事要问老夫人。”
“世子只管问就是了。”
谢策手臂随意的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食指轻飘飘的无声一敲,不苟言笑道:“据本官所知,那日还有一批相助的蒙面人,老夫人可有印象?”
顾老夫人仔细回想了一下,皱着眉头道:“据老身的几个孙女说,确实有人相助,不过老身并未见到。”她请谢策稍等片刻,“老身这就让她们来回话。”
谢策不紧不慢地颔首。
一旁的青墨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世子为了顺理成章的来看四姑娘,真是一步步算的清楚。
根本无需顾家人多言,世子早已下了死命令将这事压下,而那日世子之所以没有在顾老夫人面前露面,就是等着顾老夫人来请。
顾玉凝,顾如霜和顾雨悠很快来到前院,谢策看着面前的顾家三女,慢声慢语道:“本官记得还有两位姑娘。”
顾老夫人面露尴尬的朝谢策笑笑,“两个姐儿结伴出府去了。”
这顾雪嫣也真是不知道安分,这时候还要将五姐儿带出去,顾老夫人在心中责怪。
谢策眉心轻折,想到她的伤势不由沉了嘴角。
伤都还没好透就敢出去。
顾老夫人伸手招来下人,“去把四姑娘和五姑娘找回来。”
顾玉凝不合时宜地站了出来,“那些人我们都看见了,大人问我们就是了,何必还要麻烦。”
顾老夫人暗含责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得无礼。”
顾玉凝动了动唇,到底没有再说话。
谢策面不改色,“确实不必麻烦。”他好整以暇地问几人:“本官想知道,各位姑娘可记得那些人身上有无什么代表身份的东西。”
问过话,谢策便起身告辞,他婉拒了顾老夫人相送,径自往庄子外走。
……
“世子留步。”
身后传来女子气喘吁吁的声音,谢策一下便听出来的是谁,眉宇划过不耐,驻足停下。
身姿傲然如松如竹,又凭空让人感到疏离和不近人情。
谢策转身的同时问道:“二姑娘可是又想起什么关于蒙面人的事?”
顾玉凝走到他面前几步停下,对上他望不到底的黑眸心里打了鼓,但很快又冷下脸道:“是四妹有话让我跟你说。”
“什么话?”谢策问。
他脸上不见一丝情绪的转变,平静的让顾玉凝没底。
顾玉凝维持着身为长房嫡女该有的仪态,不卑不亢道:“四妹她让我对世子说,过往受世子照拂颇多,在此谢过,从今往后,不敢再承世子的情……”
谢策目光一寸寸变凉,阴郁漆黑的眼里闪过不易觉察的戾气,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压抑。
顾玉凝话音顿停,大夏日的她竟觉得周身发冷,用力捏了捏手心才接着说:“望与世子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
谢策神色莫测的盯着顾玉凝,“她为何不自己来跟我说。”
顾玉凝紧张不已,冷着一张俏脸不敢让自己了露怯,“四妹性子软,便是因为开不了口才让我来说的,她特意在世子来时出门,世子难道还看不出她是在回避吗?”
顾玉凝想,她都这么说了,以谢策的身份和傲气,想来也不会再纠缠。
既然雪嫣犹豫不决,就让她这个做姐姐的来说。
“呵。”
谢策忽然一笑,晦暗的凤眸里如淬着寒冰,裹挟着彻骨的冷,声音淡漠到了极点,“你告诉她,做梦。”
顾玉凝捂住唇,大惊,“世子这是何意,你若对我四妹是真心就该明媒正娶,而不是要她这样委屈。”
见谢策漠然不语,顾玉凝以为自己是说准了他的心思,果然他就是没想过娶雪嫣,于是更笃定道:“四妹说了,除非世子肯娶她,不然就别再相见。”
谢策黑眸轻眯,眼底山雨欲来的戾气在不动声色间收拢,更是看都不看顾玉凝一眼,直接袖手转身,大步离开。
*
深夜,谢策处理合上卷宗,起身走到湢室。
他拿起凉水冲身,冰凉的水珠顺着下颌滚落,淌过他起伏的喉结,留下一道道水渍。
谢策黑白分明的眼眸低垂,思极白日里顾玉凝的话,他嗤笑了声,雪嫣又怎么会说出让自己娶她这样的话。
索性是顾玉凝胡诌,否则他真不确保自己会做什么。
谢策眸色深深暗暗。
但若有一日,顾雪嫣真敢对他说这样的话……
他眉心渐沉,偏头侧目看向左肩,一圈小小的齿印烙在肩上,已经结痂,带着点刺痒。
谢策抬指剥去血痂,未愈合的皮肤脆弱,细细的血珠蹭的就冒了出来,在他冷白的皮肤上尤为扎眼。
他会让顾雪嫣同这齿印一样,永远留在他身上。
想要离开,做梦。
15. 第015章
谢策走出京兆府已是黄昏时候。
天边的弥霞浓烈耀目,他稍眯了眯眼,偏头一避,吩咐备马。
衙门事忙,谢策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回侯府,今日是他祖父谢老侯爷身边的随从来传了话,让他回去一趟。
谢语柔得知兄长会回来,特意早早的等在通向外院的青石甬道上。
谢语柔捏着宽大的袖摆虚挡在额前,迎着光半阖起眼张望,口中嘟囔,“二哥怎么还没有回来。”
喜宝在旁给她打着扇,回话道:“许是还要一会儿,姑娘要不还是去前厅等。”
正说着,谢策修长单薄的身影就出现在夕照下。
谢语柔神色一喜,放下手碎步上前,驻足在谢策面前笑着说:“二哥回来了。”
“嗯。”谢策略点了下头,走了两步才偏头看向跟着自己脚步边的谢语柔,“有事?”
谢语柔语调轻快活泼,冲谢策亲亲热热道:“二哥都好些日子没回府上了,我见着你高兴也不成吗?”
谢策淡淡而笑,“成。”
谢语柔抬起手试探的轻攥谢策的袖子,见他没有不喜,才又挽住他的手臂,“二哥近来怎么这样忙?”
谢策神色如素,言简意赅的给了解释,“衙门事多。”
谢语柔皱着鼻子埋怨,“京兆府里那么多人,二哥把事情交给他们就是了。”
谢策:“在其位谋其事,又岂是可以随意懈怠的。”
谢语柔知道这是二哥的托词而已,他是不愿意回来。
谢语柔悄抿了唇,她现在挽着二哥的手臂,看似亲昵,其实心里却在打鼓。
二哥与大哥不同,大哥素来最疼爱她,与她也亲近,可二哥却对谁都是淡淡,偶尔眉目间携着的凉薄,连她见了也不敢靠近。
谢语柔点点头,“二哥说的对,是我失言。”
谢策扫了她一眼,未置可否。
谢语柔亦步亦趋的走在他身侧,斟酌几许才装作自然的样子道:“这些天母亲也时常惦记二哥,知道二哥回来了,母亲一定高兴。”
谢策似笑非笑地说:“是么。”
惦记他?稀奇。
“当然了。”谢语柔满眼写着确信,拖着谢策的手臂往锦容院去。
锦容院里设有佛堂,平日里大多时候吕氏都在佛堂诵经。
容慧推开门轻手轻脚近来,“夫人,世子和三姑娘来了。”
吕氏转动佛珠的手一停,睁开眼睛,目光沉静平缓,无甚起伏,“扶我起来。”
谢策和谢语柔等在正屋,看到吕氏过来,谢语柔赶紧过去搀扶,“母亲,二哥一回来就看你来了。”
谢策朝吕氏请安,“母亲。”
吕氏看着儿子的脸,半晌才微笑道:“快坐下吧。”
谢语柔在两人中间欢快的说话调和气氛,容慧则去端了点心来,笑呵呵的对谢策道:“这些都是世子爱吃的糕点,都是让厨房新鲜做的。”
谢策只点点头。
谢语柔在桌下轻摇吕氏的手。
上回二哥来看母亲,还是母亲癔症又犯的时候,她知道二哥和母亲一直有隔阂,尤其是那日之后,长此下去,母子情分只会越来越疏远。
她想让母亲和二哥的关系变好。
吕氏怎么会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她看着儿子清清冷冷的面容,心中感慨万千。
末了,笑笑将瓷碟推到谢策面前,“是啊,快尝尝。”
谢策这才拈起块糕点吃下,转而问道:“母亲近来感觉身体如何?”
吕氏朝他宽慰一笑,“除了偶有乏力,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谢策闻言抬指替吕氏诊了脉,叮嘱了两句,吕氏应下后,母子间便就又没了话。
谢策坐了一会儿自觉没意思,掸了衣袍起身,“儿子还要去见过祖父,便不陪母亲了。”
谢语柔急急道:“二哥。”
谢策已经走了出去。
*
谢策见到谢老侯爷时,老爷子正在校场训鹰。
苍鹰翱翔于天际,谢老侯爷曲指为哨,目光精明锐利,若非他一只手里柱着仗,两鬓还有白发,光看气势,半点不减当年征战沙场时的威风。
谢策站在几步外道:“祖父。”
谢老侯爷看了他一眼,冷哼了声,吹哨召回苍鹰,硕大的鹰停在谢老侯爷手臂上,威风凛凛。
谢老侯爷走上前,“你还知道回来。”
声音中气十足,说话间俨然透着领兵率将时的威严。
谢策随随一笑,带着股不羁,“祖父说得这叫什么话。”
谢老侯爷审视着眼前这个自己最为器重的孙子,将手里的苍鹰交给仆从,挥退一干人等,冷声问:“你近来和三皇子走得很近?”
“孙儿与三皇子是表兄弟,交好又有什么奇怪。”谢策不以为意的慢声说。
谢老侯爷闻言将手里的拐杖重重的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重响。
谢策挑了挑眉。
谢老侯爷额头上的沟壑深深皱起,怒喝道:“你这套说给别人听去,糊弄我?你当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谢策面不改色,清淡的口吻不见半点波澜,“祖父既然都知道,必然也能明白孙儿此举的原因。”
云淡风轻的样子把谢侯爷气得不轻,挥了拐杖朝着谢策背脊上就是劲猛的一下,谢老侯爷武将出生,力道之大可想而知。
谢策从喉咙里闷哼了一声,微皱着眉头,不避不闪的受了。
当年他还不足十岁,就跟随祖父驻守边疆,这样的棍棒他从小吃到大。
谢老侯爷暴怒用拐杖柱着地面,一下一下咚咚作响,威严震慑,目光犀利看向谢策,言辞俱厉的说:“你父亲大哥是去了,可我还没死!你真当这侯府由你做主了!”
谢老侯爷一生忠良又为武将,素来厌恶那些搅弄朝局的文官,而且最忌的就是结党营派,在争储上站队。
“祖父。”谢策好整以暇,逐字逐句的说:“照祖父说得,孙儿不做什么,倘若他日继承大统的是其他皇子,您觉得镇北侯府握着兵权,会不被忌惮针对吗?”
谢老侯爷怒不可遏,“你若不走这第一步。”
“既然已经走了这步。”谢策打断他,目光如炬,“那就唯有走到底。”
谢老侯爷虎躯一震,面容黑沉再次举起拐杖,“混账!”然而高举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良久谢老侯爷重重的放下拐杖,宽阔的身形微佝,显出力不从心的老态。
嫡子嫡长孙皆早亡,谢策是他唯一的嫡孙,还能真把他打废了不成。
谢老侯爷长叹了声,“罢,罢……这侯府迟早要交到你手里。”
“我有一支探查各道消息的私卫,一并交由你。”谢老侯爷哼了声,“你别以为你祖父就是莽夫。”
“祖父说得是苍擎卫吧。”
谢老侯爷怔了一下,见谢策神色没有分毫意外,相反眉眼间只有势在必得的笃定,他思绪猛的一转,谢策是故意让他查到的!
谢老侯爷气的胡子吹起,破口痛斥,“混账东西!你连老子都敢算计!”
谢策不卑不亢,面对谢老侯爷的震怒,态度出奇谦和,“孙儿不敢。”
他虽低着头,脊梁异常硬挺。
谢老侯爷神色凝重的看着他,心中忧虑愈重。
这个孙儿生来就反骨冷情,心思又深,与他兄长谢珩的温良宽厚天壤地别。
当年自己就是看出谢策骨子里的倨傲乖戾,才将人带去军中,一来磨砺他的根骨,二来也是觉得他杀伐决断的性格更像自己,更适合战场,结果他却想尽办法入朝。
谢老侯爷心上一时间弥满难言的复杂,那时都拦不住他,何谈现在。
他这一肚子的心思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脾性,也不知是益是弊。
16. 第016章
三日的伏祭结束后,顾老夫人也没有赶着回京,不知不觉就在祖家住了大半个月,打算回程的时候,已经到了夏末。
因为第二天众人就要回京,故而晚膳是和祖家的叔婶一同用的,热热闹闹的吃过饭,长辈们还有话说话,雪嫣同一众小辈就先行离开。
祖家的庄子比顾府大了不止几倍,雪嫣一个人慢悠悠的往回走,就撞见在池塘旁的顾玉凝,顾雨悠和顾纾云三人。
顾纾云率先看到雪嫣,伸长了手臂朝她挥手,脸蛋红红,笑嘻嘻地说:“四姐姐快来。”
雪嫣抿笑上前,“二姐、三姐、五妹。”
顾玉凝因为那日自作主张的事,面对雪嫣多少有些心虚,不自在地点了点头就没再说话。
那天世子未置一词就走了,这又过去了那么久,想来是不会再来见雪嫣,顾玉凝看了雪嫣一眼,也不知等她知道真相了会怎么样。
顾玉凝别过头,总归自己是为了顾雪嫣好。
顾纾云拉着雪嫣的手,指着池塘雀跃道:“四姐姐,我们马上就有莲子吃了。”
眼下天色已经有些昏暗,雪嫣眯起眼细细瞧了,才看清池塘里确实有两个下人正撑船采莲蓬。
她颔首而笑,点了点顾纾云的额头,“莲子性寒,好吃也不能贪嘴。”
顾纾云乖巧地点头。
“多亏四妹提醒,我们平日里少吃这些,不像四妹在祖家住得久,都知道。”顾雨悠面上挂着柔婉无害微笑。
那日被顾玉凝训斥的事她一直记在心上,有意戳雪嫣的痛处,“明日就要回去了,四妹肯定舍不得吧。”
雪嫣抬起卷睫,平静的朝顾雨悠乜去,“这是自然的,就连祖母难得来本家也是不舍得回去。”
顾纾云在旁赞同的点着脑袋,紧接着雪嫣的话说,“我也舍不得,祖家比府上有趣好玩多了。”
雪嫣忍俊不禁,接着说:“三姐许是住不惯,毕竟祖家不比京中府上。”
顾雨悠脸微僵,笑容差点挂不住,顾雪嫣这番话不就表示她忘本,若传到祖母耳中,必是要责怪的。
顾雨悠眉心紧颦着,好似受了莫大的委屈,“四妹这是哪儿的话,哪有什么不惯的,我自然也是不舍得回去。”
雪嫣无辜回望,柔柔浅笑,“原是我误会了。”
吃了瘪,顾雨悠也不再说话,雪嫣和几人道了别就先离开,回屋休息。
翌日清早。
众人收拾妥当正要起程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却来了庄子。
雪嫣神色僵硬地看着正拱手与顾老夫人问安的青墨,心里七上八下。
他怎么来了?那谢策……
雪嫣紧抿住唇,竖起耳朵听青墨道:“世子知晓老夫人今日要动身回京,为防再生意外,特意命属下率侍卫前来护送。”
顾老夫人受宠若惊,“这怎么敢当。”
青墨道:“老夫人大可宽心,这也是京兆府的职责所在。”
对于马贼的事,众人都是心有余悸,有官府的人护送正安了大家的心,顾老夫人也不再推委,“如此就再好不过了,敢问世子现在何处。”
低垂着螓首的雪嫣闻言心头一紧。
青墨笑道:“世子人在京中。”
雪嫣紧绷的神色一松,总算他没有亲自来,她心里乱糟糟的跟着众人出了庄子。
走到外面才知道谢策不仅安排了人马护送,还添了数量马车,好让大家坐的宽敞。
顾老夫人和其他女眷千感万谢的上了马车,青墨不知何时走到了雪嫣面前,“四姑娘请上马车。”
五个姐儿两人共乘一辆马车,轮到她恰好独坐一辆,若说不是刻意安排,雪嫣怎么也是不信的。
她紧蹙着眉,如同自己在与自己做着抵抗,执拗的不愿上去。
望见还没有上马车的顾玉凝,连忙抬了声音道:“阿姐,我想与你同坐。”
青墨犹豫了一下,压着声道:“四姑娘,这是世子特意为你安排的。”
雪嫣平静下心绪,抬眸看着他,“那世子可有说,我不能与旁人同坐?”
青墨话噎在嘴里,侧身让到边上,顾玉凝这时也走了过来。
上了马车雪嫣才知道青墨口中的“特意”有多离谱,马车外观看似与其他几辆没有不同,里面却内有乾坤,该有的布置一样不缺,就像是一间缩小的屋子,连休息的软榻都有。
要说无动于衷,那是假的,雪嫣看着这些布置脑子乱糟糟的一片,没注意到顾玉凝的神色比她还不好看。
“顾雪嫣。”顾玉凝讷讷叫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雪嫣松开紧咬得唇,娇嫩的唇瓣上齿印明显,她目光复杂至极,重重闭了下眼,语气轻却笃定,“阿姐放心,我会和世子说明。”
这大半个月她已经想得再清楚不过,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纠缠不清。
……
两日的功夫,一行人终于回到京中,下了马车,雪嫣避着众人来到青墨面前。
青墨不解地看着她,“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雪嫣反复掐着手心,松开又握紧,指甲在掌心留下一道道掐痕。
在这之前,青墨告诉她,谢策邀她今晚相见。
她有预感,只要见面,她所有的决定又会化成泡影,不能见。
雪嫣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缓缓开口,“今夜我不会去,你转告世子,只说……说我不想再继续了,今后我们也不要再见。”
青墨震惊的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四姑娘!”
他还想说什么,雪嫣已经转过身快步跟上顾玉凝走进了府中。
青墨又不好追上去拦人,僵站在原地,脸色用难看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
姑娘这是要跟世子断了不成?!
雪嫣跟世子断不断得了他不敢说,但他知道自己这条小命估计要交代。
……
青墨一回到京兆府便去向谢策复命。
谢策正坐在案后翻看着卷宗,余光瞥见青墨的身影,头也不抬的淡声道:“将人送到了?”
青墨拱手回话,“回世子,属下已平安将众人送到顾府。”
谢策嗓音低醇的嗯了声,又道:“跟嫣儿说了么,我今夜要见她。”
青墨一个咯噔,僵直着背脊,还没说话额头就已经开始冒汗,“说了。”
他仅仅吞吐了一下,谢策便觉出不对,将手里的卷宗一合,抬起眼皮,“她不肯?”
无非也就是这样。
青墨心里叫苦,他照实说了自己大不了被磨砺一番,可四姑娘就未必能有好受了。
想起那日世子在听了顾玉凝那番话后,眼里山雨欲来的可怖怒色,青墨犹豫再三,硬着头皮道:“这一路上颠簸,四姑娘想必也劳累了。”
谢策轻声嗤笑,虽然不满,但也算是接受了青墨这一说辞,“就让她歇歇。”
青墨眼观鼻鼻观心地点头,快速退出堂屋,悄悄抹了把汗,心里抱着侥幸,四姑娘或许只是一时冲动,兴许没两日自己就想通了。
但愿是这样,否则他怕是瞒不了多久。
17. 第017章
雪嫣把自己关在屋内,静静坐在妆镜前,手中握着谢珩所送的发簪,小心翼翼的摩挲。
在对青墨说完那番话后,雪嫣除了如释重负,心上还被难言的空洞与涩痛堵得紧紧的。
她说不清楚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所有思念再没有了宣泄的地方,又仿佛是再一次感受失去,令她整个人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
但她心里清楚,这样才是对的。
雪嫣紧握着簪子出神,连心月什么时候走到的身旁都不知道。
“姑娘怎么又再看这个?”
心月忧心的声音将雪嫣拉了回神,她抬起视线,就见心月正满目担心的看着自己。
心月最怕的就是她又挂念起谢珩,导致心中郁结,她有时宁愿姑娘能彻底忘了大公子才好。
雪嫣知道她心中所想,牵动唇瓣笑笑,轻声道:“我没事。”
心月仔细看着她的神色,见她目光并不恍惚才勉强放下心。
雪嫣仔细妥帖地将簪子收起才道:“我有事跟你说。”
心月点头,“姑娘说就是了。”
“从今往后,我和世子再没有瓜葛。”雪嫣看着心月讶异睁大的双眸,停了停才接着往下说,“以后不论是青墨或是谁来请,不必问我,你一概拒绝。”
她不知道谢策听到那番话会有什么反应,如果能这么结束是最好的,但万一不行……
雪嫣咬住唇,她不确定。
心月许久才消化了雪嫣话里的意思,“姑娘决定了?”
雪嫣垂下眼睫,卷长的睫毛掩盖住她眼里的惝恍,片刻,轻轻点头。
*
与长安冷热分明的气候不同,景州的季节转换如细雨无声。
莫弈一行人达到景州时除去枝头飘黄,并没有太多秋的凉意。
沈佑看着远处长街上“四海镖局”的牌匾,活动着筋骨道:“可算是到了。”
一路的风尘仆仆,众人脸上都带了些疲色,唯独莫弈仍是月波清霁的模样。
众人栓了马往镖局里走,何二掸了掸衣裳,啧着声道:“老子得好好睡上一觉,再去明月楼喝上一顿。”
沈佑揶揄地侧目,“你还是先把你的胡子刮了,免得吓着你那相好。”
何二嘴里骂着糙话抬脚朝他踢去,沈佑灵活躲过。
何二啐了口,转身问莫弈,“莫哥可要一同去。 ”
何二也就是随口一问,他知道莫弈从来不去这些勾栏地方。
果不其然,莫弈摇头,“不去。”
“呦”沈佑忽然兴味拔高了声音,“那不是咱大小姐吗?”
随着他的话音,一道鹅黄色的倩影就从廊下奔了出来。
殷梨几步跑至莫弈面前,一张明媚的鹅蛋脸,眼眸极亮,翘起的唇边有两个梨涡,“莫弈,你回来了。”
裙摆扬起,似一只灵动的雀。
莫弈几不可见退了半步,与她拉开了距离,微笑颔首,“嗯。”
沈佑等人互相对看一眼,笑得暧昧非常。
“大小姐就瞧见莫哥回来了,瞧不见我们呦。”沈佑说着带头四散走开。
殷梨朝着沈佑的背影撅了撅嘴,紧着往莫弈跟前跨了一步,半点不避讳的去挽他的手臂,“你赶了一路肯定累坏了,快进去坐。”
莫弈略皱起眉,握剑的手抬起制止她的靠近,“殷梨,不可。”
殷梨失落地鼓了鼓粉腮,绞着手指略带踌躇地说:“莫弈,你走的这段时间,我很想你。”她抬起头,灵动闪烁的杏眼内是不掩饰的期盼,“你,可也想我?”
莫弈不是愚人,自然看得出殷梨对自己的情感,也知晓自己无法回馈。
他重伤被殷梨的父亲救下,到现已经快三年,他想不起过去的事情,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但他始终记得,他答应过一个人,他会回去。
他记不起她是谁,却牢记着这点。
所以断然不敢背诺,教还在等他的那人伤心落泪。
莫弈脑中没有征兆的浮现出雪嫣双眼红肿布满慌张的双眸,心上蓦然顿跳。
又想起她了,为什么。
顾家的千金,与他有天渊之别,会是他记忆深处的人吗?
莫弈摒退万千思绪,神色平静地看着殷梨,“我只是将你当作妹妹。”
这样的言语难免显得凉薄,面对殷梨逐渐红了的眼圈,莫弈除去拧眉,没有过多的情绪。
殷梨死死抿着嘴唇,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她掉眼泪,“谁要做你妹妹!”她用力瞪了莫弈一眼,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开。
*
入了秋,夜风里都带着股子凉。
西胧河上却不乏夜游的楼船,彩灯流转,湖光映彩,有胡女衣着单薄大胆的在船头垫足起舞,鼓乐声使得夜晚的西胧河上也热闹之极。
其中一艘楼船静静行在湖上,连个弹曲声都没有,显得格格不入。
舱房内,谢策和赵令崖各自倚靠着凭几对坐。
谢策手臂随意的搭在扶手上,单薄却不瘦弱的身体舒展,懒洋洋的后靠,修长匀称的手垂着,玉指把玩轻转着已经空了酒盅,就连半抬起的眼皮子都透着骄矜和漫不经心。
赵令崖则依然是端雅的姿态,目光低垂似在思索,“你是说,那日出手对付马贼的蒙面人是景州四海镖局的人?”
谢策随随点了头,“那行人隐匿的本事不错,我也是根据城门守卫所记录的路引排查,再结合他们押镖的路线来做推测。”
“寻常百姓或是商队绝不敢冒险从马贼手里救人,但走镖的就不同了。”谢策语气稀松平常的说着,抬眸看向赵令崖,“你是怀疑他们的身份?”
赵令崖知道,他想到的谢策必然也想到了,“景州地处燕王的封地,而四海镖局在江湖中名望高,又牵扯官、商、民,或许燕王将其做耳目也未可知。”赵令崖目光微寒,“如今朝堂上乱着,谁又知道燕王是不是想来掺上一脚。”
父皇现在年迈,一旦太子骤然病故,他便可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入京。
“呵。”谢策低声轻笑,眉眼间携着疏狂,“即便不是,也可以让他是……勾结藩王这样的契机可不多。”
赵令崖会意挑眉,举起酒盅朝谢策遥遥一敬,“我就知道旬清与我是同一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两人的谈话点到即止,之后就是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
谢策熏着酒气的凤眸里水色潋滟,一面意兴阑珊的回着话,黑眸远睇向江面。
夜色中,一只乌篷小舟摇摇晃晃的靠了过来,谢策眉眼中滑过一道浅淡笑意,不讲情面的赶客,“三皇子该回去了。”
“放着公主不要。”赵令崖把身体往后一靠,并不打算走,“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绝色,将永宁也比了下去。”
谢策不搭腔,目线上滑,似笑非笑地看着赵令崖,那笑怎么看怎么瘆人。
赵令崖举起手做投降,笑得无奈,“成,不看,我走。”
赵令崖掸了掸衣袍,不等起身,青墨已经走了进来,躬身向赵令崖行礼,“见过三皇子。”
青墨稍抬起头,拿余光悄悄窥谢策的脸色,神□□言又止。
只消一眼,谢策便已看出端倪,不用猜也知晓顾雪嫣没有来。
他眉心拧起,当即阴沉了脸。
赵令崖也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把身子又靠回去,嘴里品咂了声,“看样子,我是不用走了。”
青墨心里叫苦连天,三皇子怎么还说得出风凉话,他吞咽了一下嗓子,硬着头皮给雪嫣找借口,“禀世子,丫鬟说四姑娘已经歇下了。”
安静无声。
周遭空气沉得青墨能听到自己鼻息,越是安静他就越是感觉不妙。
谢策迟迟没有回话,青墨忍不住快速朝他看去。
靠在凭几上的男人低垂着眼,看不出情绪,指尖一下一下的敲击着扶手,速度越来越慢……倏忽,他动作一停,青墨的眼皮跟着一跳。
谢策轻抬眼帘睇向青墨,“你说。”吐出的语调缓而慢,逐字逐句地问,“她可是在躲我?”
谢策一双润泽的乌眸黑白分明,犹带着困惑,眼下因饮过酒而泛起薄红,诡异的显出几分无辜。
青墨却清楚,但凡他回答一个“是”,世子这张看似人畜无害的皮囊立时就会撕去,露出蛰伏已久,深藏的獠牙。
“入秋天凉,又是昼短夜长。”一旁的赵令崖笑看着谢策,言语揶揄,“早睡罢了,也值得你如此患得患失?”
谢策唇角轻抿,讥讽地嗤笑,“三皇子开什么玩笑,一个女人而已。”
患得患失?除非他开口说不要,否则顾雪嫣这辈子都别想离开他。
既然这样,又谈什么患得患失。
赵令崖一幅了然于胸的表情看得谢策心里烦躁,起身往外走去,“三皇子慢慢游湖罢,告辞。”
18. 第018章
清早,心月与几个小丫鬟在管事处领了新的秋衣,有说有笑的一路往回走。
穿过园子,她便和几人打了招呼告别,兀自往溶梨院去。
“啪。”
忽的,一颗不知从哪冒出来小石子掉在心月脚边。
心月驻足奇怪地看了一眼,没有多想继续往前走。
“啪。”
又是一颗。
心月这才觉得不对劲,抬头往院墙处张望,只见一道虚影快速闪过。
心月顿时了然,她皱着张脸,想起雪嫣的交代,几番犹豫才悄悄从角门出去。
果不其然,青墨就在不远处等着他。
心月走上前没好气地瞪着他,“你怎么又来了?”
青墨一改以往在她面前嬉皮笑脸的讨好模样,一本正经道:“我让你去劝四姑娘,你可劝了?”
心月一听这话就来气,“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我家姑娘都说清楚了,还劝什么,你烦不烦呐。”
青墨手撑着前额,一时不知说什么,昨夜如果不是三皇子开口,世子那边只怕就瞒不住了,“我不妨与你直说,这事还真不是四姑娘想抽身就能抽身的。”
“你什么意思?”心月警惕地看着他。
青墨又不能跟她明说,只道:“我让你去劝四姑娘也是为了你们好。”
世子现在还有耐心哄着姑娘,想要她的心甘情愿,可一旦真的惹怒了他……世子可比不得大公子温柔。
青墨很快离开,心月望着他的背影恼怒地啐了声,“吓唬谁呢。”
心月抱着衣裳回到溶梨院时雪嫣正坐在窗子前绣花,见她走进院子便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心月张开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低眉思忖,要是把刚才的事说了,无非也就是给姑娘徒增烦恼,姑娘好不容易决定与世子了断,从过去的事情里走出来,可不能再回头了。
而且她也不信堂堂镇北侯府的世子,真的会做什么强人所难的事。
这么想着,心月便将这事打了马虎眼,搪塞了过去。
雪嫣不疑有他,并没有多问。
日到正中,暖洋洋的光照晃着眼,雪嫣眯眼躲闪,一个不慎,绣花针的针尖儿直接扎进了指腹。
“嘶——”雪嫣小声抽气,拿手绢按住冒了血珠的指尖。
看着沾了点点血迹的手绢,雪嫣心中无端生出不安,她垂落眼睫,思绪飘远。
自她对青墨说完那番话已经过去了好几日,谢策那边并无动静,想来是默许了。
雪嫣安慰自己不要多想,她先开了口,谢策那样倨傲的一个人,定不会纠缠于这等事。
心月走进屋子说林素兰请她过去,雪嫣本也没了绣花的心思,轻声应好,放了东西起身。
她去到母亲院中时,顾崇文正往外走,雪嫣柔声道:“父亲。”
顾崇文颔首朝她略微笑了笑,“你母亲在等你,快去吧。”
“是。”雪嫣道。
顾崇文极重规矩,也如多数男子对后院的事鲜少过问,对雪嫣这个自小不在身边的女儿更是没有太多的亲近。
有时雪嫣觉得自己在顾府更像是一个外人,她眼中难免布上些许失落。
走进屋子,林素兰笑吟吟的朝她招手,“囡儿快过来。”
雪嫣见她脸上扬着喜色,正想问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林素兰已经先一步说:“方才三皇子府上的内官送来了帖子,说是在骊园办秋宴,明日你就和几个姐儿一同去。”
雪嫣错愕反问,“三皇子?”
雪嫣感到奇怪,三皇子设宴怎么会请她们。
林素兰笑道:“我听闻三皇子是众多皇子中性子最温文风雅的,好舞文弄墨,常会设些雅宴。”她意有所指地看着雪嫣,“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林素兰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自己女儿的容貌,若是能入了三皇子的眼,即便做侧妃,那也是光耀门楣的事。
雪嫣皱起眉,“我不想去。”
三皇子设宴,去得必然都是身份矜贵的高门子弟,倘若谢策也在……雪嫣抿住唇,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不行。”林素兰语气严肃,“你可知我是求了你父亲,你才有的去。”
老夫人总是有意无意的压着雪嫣,不让她在人前多露脸,甚至还想将她嫁给自己娘家的孙儿,林素兰一想起就气的浑身发抖。
她自己被拿捏了一辈子,绝不能让她的女儿同她一样。
雪嫣面露难色地恳求,“母亲,女儿真的不想去。”
林素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要气死我,难不成将来想同我一样?”林素兰说着红了眼,“你争气些,将来母亲腰杆也直,可惜我没能给你添个弟弟。”
林素兰的话仿佛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雪嫣心上,让她喘不上气。
“我去就是了。”
翌日清早,雪嫣梳妆妥当,准备出府。
林素兰不甚满意地看着她摇头,雪嫣容貌绝美中带着娇媚,最衬艳丽的颜色,她却穿的素雅,浅绛的裙衫,发髻低挽,只在簪了南珠发簪。
林素兰本想让她换一身,旋即又想到太过出风头也不可,便也没说什么催着她出门。
顾玉凝和顾雨悠已经等在了马车上,看到雪嫣上来,顾雨悠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很快又被不悦所取代,她原以为顾雪嫣必然打扮艳丽,自己就故意穿得素雅,好衬托出清丽柔弱。
没成想顾雪嫣也如此打扮,倒显得她像东施效颦,莫不是故意与她过不去。
顾雨悠看到雪嫣耳垂上坠着的南珠耳铛,心思一动,朝顾玉凝道:“真巧,四妹与二姐带了同样的耳铛呢,衬这浅绛的衣裳真好看。”
顾玉凝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非但没有刁难,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
顾雨悠咬牙维持着笑,二姐竟真是转了性了。
……
骊园乃是皇家私园,外有禁军把守,高墙巍峨,园中的景色更是一步一换,美轮美奂。
雪嫣随着引路的下人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心的亭台处。
去到雪嫣才知道男女席间有一道小溪做分隔,各自能看到对面的情形,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看来这三皇子真是如外界所传,是极具风度之人。
雪嫣快速寻看过男席,没有谢策的身影,她收回目光,纷乱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定。
一众贵女坐在一起闲花赏花,目光却都不由自主的往溪对面瞧去。
都是年轻男女,存了相看的心思并不奇怪,只有雪嫣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她会来无非也是为了安母亲的心。
雪嫣挽笑静静坐着,偶尔端起手边的果子饮抿上一口。
石径上,一群端着瓜果点心的侍女鱼贯而来,等摆到雪嫣面前时,一个婢女与身旁另一个婢女撞在了一处,不慎将一碟糖渍梅子打翻,梅子滚落在雪嫣裙摆上,砸出一点点难看的印子。
婢女大惊失色,立马跪地说:“奴婢该死。”
周围地人皆看了过来,顾雨悠幸灾乐祸地抿唇而笑。
雪嫣看了眼裙摆,不甚在意的拿手绢拂了拂,又朝战战兢兢的侍女笑道:“无妨,你起来吧。”
婢女感激起身,“姑娘不如随奴婢去处理一下。”
污渍留在裙上确实难看,雪嫣想了一下,点头道:“也好。”
雪嫣随着婢女离开席间,弯弯绕绕的往园子深处走去。
走了许久也不见她停下,雪嫣问道:“还没到吗?”
侍女回身一笑,“园子大,前面就是了。”她手指着不远处的二层飞檐小楼,“那里头有湢洗的地方。”
雪嫣顺着她指得方向望过去,确实不远了。
婢女则停下脚步道:“楼里有婢女,奴婢还要赶回席上,就不陪姑娘过去了。”
雪嫣颔首独自朝前走去。
另一头,一个模样年轻的小太监走上女眷所在的亭台,“还不见过公主。”
交谈中的贵女噤声看去,太监侧身站到一旁,他身旁容貌清丽,衣着华贵,高傲轻抬着下颌的女子正是永宁公主。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见过三公主。”
永宁几不可闻地嗯了声,目光在众人之间扫过,又看向男子所在的地方,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就走。
上座的赵令崖看到永宁过来,温和含笑道:“三妹怎么来了?”
“皇兄。”永宁在男席处也没有找到自己想见的人,转头问:“旬清哥哥呢?”
赵令崖眉头轻抬,“谁告诉你他在我这儿的?”
永宁见他不说,撅了下嘴,“皇兄别想蒙我,夏玉亲眼看到旬清哥哥进了骊园,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赵令崖瞥向永宁身边的小太监,收起笑意哼了声,“好大的胆子,敢监视我。”
夏玉扑通跪地,“三皇子恕罪。”
永宁挡在他前面维护道:“是我的命令,皇兄要怪就怪我,和夏玉无关。”她说着又道:“反正不见到旬清哥哥我是不会走的。”
赵令崖手支在案上撑着额头,抬眼看着倔强的永宁,一个头两个大。
……
骊园深处,飞檐小楼的二层上,谢策负手而站,身长玉立。
他低覆着眼睫,视线下睥,已看着雪嫣有一会儿。
看着她袅娜如拂柳的身姿越走越近,束腰将她那不过一握的腰身掐的愈发纤细。
从他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她被抹胸裹着的,呼之欲出的雪脯,步步而来,如惑人的妖精。
旁人有没有瞧见她这副勾人的样子?
谢策漆黑的凤眸里划过阴郁,虽然知道男女间隔着小溪,根本瞧不见他所看到风景,但还是让他不悦。
不如将人藏起来。
他看着雪嫣,慢慢摩挲着指腹。
再走过前头的小石桥就到了,雪嫣提着裙摆踩上石阶,同时目光往小楼的所在随随一望,又低下视线。
然而下一瞬,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雪嫣不敢置信的再次抬眸,那小楼二层凭阑而立的人不是谢策又是谁!
谢策见她看到了自己,在唇畔从善如流的挂上浅笑。
他耐心不多,今日这场宴就是为了确保要见到她,省得她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
两道视线遥遥相撞,谢策并不意外从她脸上看到错愕和慌乱,但他如何也没想到,下一刻,雪嫣竟然掉头就跑。
谢策目光一沉,唇边的笑意尽敛,此刻他终于确认,顾雪嫣确确实实是在躲着他。
“跑?”
谢策冷笑一声,拂袖大步追了过去。
19. 第019章
谢策怎么会在这里?
雪嫣一面碎步快走,脑子里飞快思索,那碟打翻的糖渍梅子,还那个婢女,她心一沉,谢策是专程在这里等她的!
雪嫣无措到了极点,不知道谢策要对她说什么,也不想知道,所以下意识的举动就是跑。
“公主,我们真的要过去吗?您身份尊贵,该是世子来见您才对。”一道比普通男子嗓音略显尖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紧接着是少女娇俏的说话声,“你住口,本公主自有定夺。”
雪嫣听她自称公主,身旁的人又提起世子,心里很快有了猜测,该不会是那位倾慕谢策的三公主?
她低眉计较了一番,走得更快。
夏玉看到忽然出现的雪嫣,错身挡在永宁面前,皱眉呵斥,“什么人,冲撞了公主该当何罪!”
雪嫣恭敬的弯腰屈膝,“小女乃是太常寺卿之女,本是在此处赏景,不慎迷了方向,着急回席上才冲撞公主,请公主恕罪。”
永宁不悦地打量了她一眼,因为急着去寻谢策,便摆手道:“罢了。”
雪嫣赶紧道:“谢公主。”
永宁点点头,忽然问她:“你可有看见镇北侯世子?”
雪嫣一脸茫然,无比真诚的说:“小女不认得世子长什么样,不过一路上也没见着有人。”
这话不偏不倚,正落进走在小径岔口的谢策耳中。
不认得?缩在他怀里哭的时候可不见得她不认得。
顾雪嫣,你可真是好样的。
永宁一眼就看到了谢策,朝着雪嫣身后欣喜道:“旬清哥哥!”
雪嫣呼吸一紧,用余光往谢策那头看去,只看见一角拂动的衣袂就匆匆收回了视线,“那小女先告退了。”
“走吧。”永宁随随摆手,朝着谢策走去。
雪嫣低垂着脑袋,快步离开。
谢策看她都快把头埋到胸里去了,眼里的冷意更浓。
雪嫣远远看到前面热闹的亭台,用手拍着心口平复下狂跳的心,才提步走过去。
顾玉凝见她过来皱起眉问:“怎么去了那么久?”又看到她裙摆上的污渍还在,“不是去收拾了吗?”
雪嫣无暇回答,拉着顾玉凝走到一旁,“阿姐,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雪嫣心绪未定,脸色微白,瞧着确实像不舒服的样子。
顾玉凝见不得她总是一副风一吹就要倒的娇气模样,却也知道她自从两年前大病了一场后,身子骨就一直弱。
故而顾玉凝虽然不满,语气也还算好,“怎么好好的又不舒服了?”
雪嫣担心谢策随时就会过来,顾不得其他,附到顾玉凝耳畔轻声说:“我方才碰到了世子,就是那婢女引我过去的。”
顾玉凝神色一下变得戒备起来,二话不说就选择离开。
从骊园回去后,雪嫣忐忑了好几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谢策那边始终没有动静,她才渐渐松懈下来。
*
未时三刻,吕氏照常从佛堂出来,容慧上前搀扶,“夫人回屋歇会儿吧。”
吕氏轻轻摇头,看了眼天色问:“世子可有让人来传话,今日回府么?”
容慧道:“夫人怎么忘了 ,今日是休沐,世子一日都在府上。”
见吕氏微愣,容慧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实在也怪不得世子与夫人不亲近,夫人从来都是把大公子放在第一位,而忽略了世子。
容慧记着日子,过几天就是大公子的忌日,难怪夫人会忽然问起世子,“夫人可要老奴去请世子过来?”
吕氏思忖片刻,“我亲自过去吧。”
青墨守在书房外,看见吕氏过来,上前行礼,“见过夫人。”
书房门敞开着,谢策正站于书桌前练字,吕氏示意青墨退下,自己走进屋内,谢策适时抬首看向吕氏,“母亲来了。”
恰到好处的就像是早就在等着她过来。
吕氏想关心儿子几句,可母子长久以来的不连心,让她有些话总是难以启齿,想了想只道:“初三是你兄长的忌日,我想去法华寺为他诵经,你若是能安排出空闲,就同我一起去吧。”
谢策听后没有迟疑的颔首,“好。”
吕氏点点头,“那我就走了。”她转过身又再次回头,“你也别累着。”
谢策薄唇微扬,浅薄的自嘲一瞬即逝,“儿子知道。”
青墨送走吕氏回到书房,谢策已经又拿起了笔在写,神色平静淡然。
青墨跟着谢策多年,此刻却还是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青墨还记得那日,世子从骊园出来时,眉眼被阴霾浸染,周身携着寒意,他当即不敢再瞒,如实将四姑娘的那番话复述了一遍。
他原以为世子定会勃然大怒,然而世子却什么都没做。
“想说什么就说。”
青墨一个激灵,世子明明眼皮子也没抬,怎么好像头顶长了眼睛。
青墨结巴着道:“属下是在想,四姑娘的事……您是同意她了?”
谢策冷声哼笑,“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发梦了。”
果然,青墨脚底心窜起一股凉,世子这是憋着后招呢。
折断鸟儿的翅膀固然一劳永逸,但谢策还是喜欢看她漂亮飞舞的样子,当然,只能飞在他的股掌之上。
“她不是喜欢躲么?”谢策有条不紊地写完最后一笔,随意将毛笔丢在桌上,眸光晦暗,“我看她躲不躲得过。”
*
傍晚时分,林素兰去了溶梨院,进屋见到雪嫣正收拾衣物,诧异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雪嫣回过身,轻唤了一声“母亲”,把手里的衣裳递给心月,走到林素兰身旁笑着解释,“母亲忘了?明日是初五,女儿要去法华寺斋沐。”
林素兰恍然记起是怎么回事,“你早已还过愿,我看今年就不必去了。”尤其前段时间还发生了马贼的事,林素兰实在不放心。
“母亲,我向佛祖承诺过的,若是病好,便年年去寺里斋戒诵经,怎敢不做到。”雪嫣罕见的在林素兰面前言辞坚决。
林素兰也知道到不可冲撞佛祖,连声道是,又说:“那母亲陪你一起去。”
当初女儿病重被送去寺里,她因为没能阻止,始终愧疚万分,现在想陪女儿一起去,也算是补偿。
雪嫣心上一慌,还愿只是她的说辞罢了,实则是为了去祭奠时安,又如何能让母亲一同去。
雪嫣柔声拒绝,“不打紧的,府中还有那么多事要母亲操持,女儿自己去就行了”
林素兰朝雪嫣宽心一笑,“府上的事哪有忙完的时候,不差这一日。”
雪嫣见她是真的要去,目光紧张地闪了闪,“若是母亲也一同离府,祖母只怕会不高兴。”
林素兰皱眉,生了几分犹豫,加上雪嫣又再三拒绝,才算勉强同意让她自己去。
翌日,天才微亮,空气里还弥漫着雾气,雪嫣便带着心月乘马车往法华寺去。
法华寺坐落在香沐山的山腰,马车停在山脚,雪嫣沿着陡长的石阶一级级往上走。
坐落在高处的法华寺香火缭绕,殿宇庄严巍峨,让人不觉心生敬畏。
知客师父双手合十上前,“顾施主。”
雪嫣也合十双手回了一礼,“慧恩师父。”
她曾因为病重在法华寺住过一段不短的时日,所以与寺里的师父也都认识。
慧恩温厚一笑,“知晓顾施主每年九月初五会来,厢房早已经备好。”
雪嫣再次欠身一拜,感激道:“多谢惠恩师父。”
谢家的祖坟有侍卫看守,她无法过去,只能以斋戒的名义来供奉着谢珩长明灯的法华寺祭奠,为了避免碰上谢家的人,她特意隔开了一日,这才会在初五过来。
雪嫣跟着惠恩往寺后走去,并没有注意到有两道目光始终在攫着她。
直到雪嫣的身影不见,青墨终于忍不住出声,“世子,四姑娘来了。”
他在心里为雪嫣打起了鼓,悄觎向谢策。
谢策默然站立在栏杆前,目光沉静悠远,往生咒的诵念声不停他从身后的大殿传出,香火缭绕在他周身,竟隐隐有一种超过凡尘的圣洁。
“呵。”谢策牵动唇线,缓缓而笑,然而低敛的眸中却印不出半分笑意,“是啊,果真是来了。”
谢珩的忌日,她不可能不来。
他算准了每一步,任由她怎么飞也飞不出他的掌心,这种滋味多么痛快啊,可为什么他一点都感觉不到。
谢策漆黑的眼眸翻涌起阴鸷,那短暂的圣洁瞬间烟消云散。
顾雪嫣,你舍了我,却舍不得谢珩。
……
去到厢房,雪嫣先沐浴更衣,收拾妥当后也没有让心月陪,独自往灯楼去。
雪嫣垂低着眉眼,缓步走在寺中聆听着佛音,心绪也得到沉静,余光看到有人自几步开外而来,云纹履,玄色纻丝长袍,不是庙中僧人。
雪嫣只当是香客,眼帘也没抬,让到一侧避着走,不想那人的步子也随着她的方向一跨。
雪嫣皱眉抬起小脸,视线往上,谢策眉目如画的俊脸就这么映入她眼帘。
雪嫣瞳孔锁紧,倒吸了一口气,呆呆看着面前的男人,挪着脚尖下意识又想跑,可人就在面前,以谢策的身手,只怕她还没转过身,就被他抓住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若是来为谢珩上香,初三就该来了,莫非又是冲她而来?
雪嫣心里乱得不成样子,可是谢策又怎么会知晓她会来此,他并不知道自己与谢珩的事。
短短瞬息间,雪嫣脑中闪过数不清的念头。
谢策仿佛看不见她眼里的慌乱,只是淡淡问:“你怎么在这里?”
雪嫣刚磕磕绊绊地说了个“我”字,就被谢策打断,“走路也不知道看,再往前是高阶,想掉下去?”
雪嫣慢慢冷静下来,听谢策话里的意思,他应当并不知道自己会来这里,会挡在她面前,也是因为前面有一处落差很大的高阶。
将七上八下的思绪快速整理好,雪嫣勉强镇定地说:“我来寺中祈福。”
谢策不置可否地点头,并没有多问的意思。
见他没有怀疑,雪嫣神色稍松,试探着问:“世子怎么也在此?”
谢策低下眼帘,不言不语地着她。
雪嫣从他漆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感觉自己就如同被罩在一张无形的网中,这张网不知何时会收紧,将她紧紧束缚。
须臾的沉默后,谢策终于道:“前日是我兄长的忌日,我便同家母和妹妹来此斋戒三日。”
雪嫣看到他眉眼间沉着淡淡的怅然。
原来如此,难怪已经过了初三,他却还在这里。
只是谢家人都在,自己想祭拜就不成了。
雪嫣心里仿佛空了一块,黯然涩楚的紧抿住唇角。
谢策只觉得双眸被刺痛, “想必你也听说过我兄长的事。”
听他主动提起谢珩,雪嫣恍惚了一下,喉间发苦,慢慢低下头小声地说:“听过一些。”
谢策目光紧紧攫着她,意味不明地问:“我现在要去给兄长上香,你可要去?”
雪嫣倏忽抬起头,“可以吗?”
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太过异常,雪嫣稳着心神细声嗫嚅,“会否不合适?”
谢策睥着她攥紧发白的小手,眸色愈显清寒,转身的同时,口吻极淡地开口:“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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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第020章
雪嫣跟着谢策去到灯楼,许是因为不想让旁人看到他们在一起,谢策是带着她从灯楼后进去的。
灯楼昏暗,慈悲庄严的佛像前供着一排排的长明灯,雪嫣不用走近就知道哪一盏上刻有谢珩的名字。
悲痛一涌而上,她用手捂住痛极的心口,对谢珩的思念几乎要倾覆她的自持。
双眸酸胀不已,雪嫣唯有用力低下头,不让谢策发现异样。
她亦步亦趋的跟着谢策往前走,男人却忽然停住了步子,横出手臂挡在她面前,雪嫣不明所以。
谢策低声道:“我们等等再过去。”
雪嫣手腕一紧,人已经被谢策拉着退到了佛像后,雪嫣这才注意到佛像前跪着一个女子。
谢策从雪嫣身后靠近,几乎身躯相贴的距离让雪嫣身子发颤,属于谢策的清冽气息席卷她的周身,背后颤栗起的一层细小的疙瘩。
雪嫣急忙挪步,肩头却被谢策的手掌按住。
雪嫣大惊,过去她自欺欺人的与谢策亲近,将他当作是谢珩,可这是在谢珩的长明灯之前,她如何也不会糊涂到把两人混淆。
她甚至觉得谢珩的在天之灵就在看着她,看着她和他的弟弟有首尾。
背伦的负罪感和自我谴责让雪嫣再也忍不住,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开始用力挣扎。
然而,谢策低缓的耳语却止住了她的动作。
他说:“那是临阳郡主。”
雪嫣身子蓦然一僵,谢策残忍地扬唇,“若是我兄长还活着,她现在应当已经是我嫂嫂了。”
所以顾雪嫣,你看看,你算什么?
又凭什么敢舍弃我。
雪嫣抿住苍白的唇,谢珩曾对她提起过临阳郡主,谢夫人铁了心要让谢珩娶郡主,他无论怎么拒绝都无用。
谢夫人甚至已经与谢贵妃商议请皇上赐婚,所以他才会请命出征,想用军功来换与她的婚事。
雪嫣用力捂住嘴,心中哀痛难忍,泪水在黑暗中悄然淌落。
感受到按在掌下的娇躯簌簌在颤,谢策这才觉得心里的怒火泻出了一些。
“让人看到不好,我们等郡主走了再去。”
杀人不过头点地,谢策的话却真正诛心。
雪嫣喉中苦涩至极。
是啊,她连光明正大祭拜谢珩的资格都没有,她已经害他丢了性命,不能再让他的名声染上污点。
雪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灯楼。
她魂不守舍的同谢策一道上了香,谢策说有事要先离开,她便自己回去厢房。
心月在屋外焦急张望,看到雪嫣回来快步迎了上去,小声说:“奴婢方才听说世子也在寺中,还有镇北侯的夫人。”
注意到雪嫣脸色不对,心月一个咯噔,“姑娘不会是见到世子了吧。”
看到雪嫣点头,心月直接急的拔高声音,“世子可有为难姑娘?”
雪嫣听着心月紧张的声音,恍惚离魂的神思回笼了几分,轻轻摇头,“没有,他没有为难我。”
即没有提那日的事,也没有说让互相尴尬的话,她与谢策应当算是真的结束了,今日应该也是不巧。
心月听罢抚着心口,“那就好,那就好。”她又迟疑的望向雪嫣的面容,“那姑娘怎么瞧着面色不好。”
雪嫣身心俱疲,也无心解释,只道:“就是有些乏了。”
心月暗骂自己糊涂,姑娘祭奠过大公子必然心中感伤,自己因为世子的事太过紧张,连这个也忘了。
心月懊恼握拳,轻敲了两下脑袋,扶了雪嫣进屋休息。
雪嫣和衣躺在床上,目光空洞的望着屋顶横梁,许久,躬起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如同被丢弃荒野中的无助幼兽。
天色逐渐昏暗,雪嫣昏昏沉沉的起身,想出去唤心月,指尖捏上门板上的铜环,叩门声便随之响起。
雪嫣拉开门,曲指揉着发胀的额头,声音轻哑,“去拿火折子把灯点上。”
随着眼帘抬起,话音突兀的断在唇边,眼前男人高大的身影将她面前的一方天地遮的更暗。
谢策抬手,微凉似玉的指骨交错进雪嫣的指间,不轻不重替她揉着额侧,笑看着雪嫣迷惘发怔的乌眸,“不让我进去,怎么帮你点灯?”
雪嫣几乎是瞬间退开了一步,“世子怎么来了?”
本就微弱的嗓音在夜色下显得怯生生。
谢策从容收回手,提步。
雪嫣的退后恰好给他留了位置,等她意识到再想去挡已经迟了,谢策顺利走进屋子,同时反手将门合上。
雪嫣连呼吸都变得发紧,他这时候来找自己做什么,还特意关门。
雪嫣忽然又不确定,谢策是不是如她心中所想的那样,答应结束。
“世子。”
谢策往前跨一步,雪嫣就退一步。
谢策故意走的很慢,沉缓的脚步声磨着雪嫣的耳根子,敲击着她心里的防线。
看她神色戒备,谢策似乎是不想再逗她,驻足轻笑了声,“还躲着我?”
屋内光线暗的雪嫣只能模糊看到谢策的轮廓,含笑的声音卷着撩人的宠溺。
“雪嫣?”
谢策隐在暗处的目光犀利如蛰伏待发的狼,温柔的嗓音不过是为了蛊惑着猎物而已。
屋外摇曳的枝梢拂影在窗上,光影重叠陆离,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雪嫣本就一摧可破的心防更是濒临溃塌,谢策太知道如何在她脆弱的时候拿捏住她的命脉。
谢珩就是她的命脉,虽然他痛恨,但不可否认实在好用。
方才雪嫣隐忍落泪的可怜模样,看得他都不舍了,就再哄哄她罢。
现实实在太残酷,也太痛,雪嫣多想不管不顾继续沉溺下去。
好在她脑中还有仅存的理智,她已经说了决绝的话,如何也不能再收回去。
她一遍遍在心里警告自己,吞了吞干涩的嗓子,“世子,我。”
“是因为那日三公主的事,所以躲我?”谢策适时开口,言语少了几分以往的从容不迫。
雪嫣懵懵看着他,这与三公主有什么关系?
谢策执起她的手,雪嫣长睫微颤,掌心已经抵在了谢策的胸膛之上,高于她体温的温度透过衣衫燎着她的掌心,雪嫣耳尖发烫,瑟缩着指尖。
谢策宽大的手掌覆住她的柔荑,低声解释,“我与三公主也算自幼相识,在我眼里三公主就如谢语柔一般,我与她清清白白,雪嫣,别生气也别躲我了。”
雪嫣更懵了,她躲他,是因为她以为他们之间已经说清楚,没有关系了,可谢策为何绝口不提这事,还以为她是因为公主才躲着他。
谢策脚步欺近,雪嫣仓皇向后推开,小手却被紧紧压在他心口,强劲有力的心跳撞着她的掌心。
二人之间只剩下一拳的距离,雪嫣看清了他的双眼,黑黑沉沉又隐隐含着慌乱,似是怕她生气。
雪嫣心里乱成了一片,这样的谢策比平日里更让她难以招架,弱声央央道:“你不要这样。”
娇柔可怜的样子让谢策喉间发痒,喉结微动,缓缓而笑,“好,我不这样,那你总该让我替你看看身子。”
雪嫣脸腾的烧红,难以置信的眨眼,他在说什么呀!
谢策面不改色搭指在她手腕,“方才就见你脸色不好,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雪嫣反应过来是自己误解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时羞愤难当,恨不得原地消失了才好。
谢策心无旁骛地替她诊脉,雪嫣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浆糊,谢策的样子,怎么就好像全然没听过那番话似的。
雪嫣眸光一闪,试探着问:“那日我让青墨给你传话。”
谢策抬起视线,眼里一瞬的迷茫让雪嫣心都凉了,莫不是青墨压根就没有把她的话告诉谢策?
谢策略做思索,笑道:“他跟我说了,你是路上疲乏才没有来赴约。”
黑眸注视着雪嫣,凭一句话想跟他断?真当他是好打发的?
雪嫣神色恹恹像泄了气似了,一切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而更让她感到悲哀的是,她心底竟然有那么一丝庆幸。
雪嫣咬着唇,千百种心绪交织着她喘不过气。
谢策讥笑着看了她一眼,转身将屋内的油灯逐一点燃。
火苗窜起,看着暖色的光晕,雪嫣稍稍恢复了一些神思。
谢策手执着一盏油灯走回她面前,拖起她的手,检查她早前手上的伤口,细嫩的掌心无暇透着淡淡粉。
“脚伤可好了?”
雪嫣揪住裙摆,怕他又要看,着急忙慌地说:“都好了。”
谢策慢条斯理地颔首,“你是都好了,我被你咬伤的地方却是一直炎着。”
雪嫣将信将疑的把目光转向他左肩,细声嘀咕:“都那么久了。”
而且她的牙齿又不是兽夹,怎么会咬一口大半个月都不见好。
“不信?”谢策抬了抬眉,抬指解开领口的盘襟扣,拨开衣襟,锁骨若隐若现,雪嫣哪里看过男人的身子,仓促转过头。
双眸无处安放的只能垂看着地面,唇角紧紧抿着,雪腮红扑扑微微鼓起,可爱鲜嫩的让谢策想咬上一口,他笑道:“看啊。”
雪嫣局促的蹙着眉头,不得以转过去目光,谢策肤色冷白的肩上当真印着一圈发红的伤疤。
有些地方结了痂,新生的皮肉泛着脆弱的粉。
雪嫣讶异睁圆了眼睛,“怎么会那么久都不好。”
她惴惴的用指尖抵着唇,难道自己真咬的如此狠?
谢策嘴角轻撇,“还以为我诓你?”他不由分说地拉起雪嫣的腕子,“你摸摸真假。”
掌心被按着贴到温烫的肌肤上,雪嫣差点跳起来,脸上的红意一直烧到了耳根子。
之前好歹是隔着衣衫,此刻却是没有半分阻隔地触碰,雪嫣羞急不已,贴在谢策肩上的手仿佛要烧起来。
“如何?”
“是,是真的。”雪嫣挣扎着抽手,谢策却按着不放。
细指如玉,掌心娇嫩如绸,紧贴在他的肩头,酥柔顺着生了新肉的伤疤丝丝缕缕渗入他体内,骨缝,撩起层叠的躁/.欲,让他险些克制不住想发狂。
“雪嫣将我咬成这样,便想这么算了?”谢策悠然偏头,视线扫到她脸上,兴师问罪的架势显得有些无赖。
雪嫣愣神看着他,过去她浑浑噩噩,混淆着现实将谢策当作是谢珩。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越来越能区分两人的不同,她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她觉得不安。
这也是她拼命想要抽身的原因。
若有一日她再也无法把谢策当成谢珩,那她和谢策在一起又变成什么?
雪嫣心越来越沉,猛得抽回手。
谢策的手落空在空中,他错愕抬眸,看到雪嫣吞吞吐吐地翕动唇瓣,她眉眼间几乎要将自己吞没的自责和负罪,显然不是因为他肩上的伤。
意识到雪嫣要说什么,谢策目光逐渐变得森凉,舌尖抵着齿根滑过。
顾雪嫣,你敢开口试试。
雪嫣深吸气,既然决定了,就不该一拖再拖,现在当着他的面说清楚,“世子,其实。”
唇骤然被封住,同时雪嫣眼前一片漆黑。
是谢策用手覆住了她的眼帘,感官被无限放大,双唇被毫不留情的撬开,缩逃的舌尖轻易被勾住,迫使着同他缠绵。
雪嫣脑中嗡鸣不绝,双颊靡红似血,这是在寺庙,佛家重地怎可做出这般亵渎之事。
雪嫣羞愤惶急的想要把他的舌头推出去,结果反倒方便了他的夺取。
唇舌纠缠的粘腻声在屋子里清晰的让人浑身发麻,呼吸间尽是彼此的气息,谢策身上浓烈的气息,像是恨不得渗透进雪嫣的肌肤,将其沾染个彻底。
谢策发狠地吻,眼中不可遏制的升起暴怒,不是喜欢谢珩么,他装得不够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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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021章
谢策用牙齿咬住雪嫣柔软的舌尖,听到她吃痛颤哼,眼中肆意的怒火才渐渐消散。
谢策张弛有度地含住她的舌头轻抿吮吻,势要让她再没机会开口。
雪嫣浑身发颤,被剥夺了视觉,她仿佛置身天旋地转中,黑暗让她不安,能做的唯有攥紧谢策的衣衫。
身心都不由己的沉沦让她无力招架,呜咽声染上哭腔,又逐渐吟啭出迷离。
谢策厮磨着吻到她的耳廓,喃喃低语,“就算是我咬回来了。”
一个已故之人,她就算再喜欢又能如何,他有得是时间。
谢策抱着颤抖不能自持的雪嫣,语气缠绵如诉情话,“其实这疤留着也不错,就像你一样,永远的属于我。”
是哄慰也是警告。
翌日清早,心月端来寺里的斋菜和现磨的豆浆,一边摆着碗筷,抬头朝倚窗而站的雪嫣道:“奴婢方才看到世子和侯府的人都离开了。”
雪嫣轻眨眼眸,声音极轻地说:“我们也收拾东西回去。”
心月愣了一下,问得小心翼翼,“不是要斋戒三日。”
雪嫣双手抓着窗沿,十指用力的似要按进去一般,指尖泛起脆弱的白色。
自己昨夜被谢策吻得整个人倾俯在他怀中,喘息不止,如今她怎么还有脸去给时安上香。
还有谢策昨夜留下的那句话,他要她永远留在他身边,如何留,怎么留。
雪嫣焦躁不安的将手掐得更紧,木刺扎进手心,尖锐的痛让她骤然回神。
谢策定然是将她当作那画上的女子才会说这样的话,一定是。
*
雪嫣从法华寺回来已有两日,这天,一家人用着午膳,顾老夫人又询问起顾玉凝那日去秋宴的事。
初春时候,顾老夫人替大姑娘顾如霜定下了与陈翰林之子陈二公子的婚事,近来则张罗着要为顾玉凝相看亲事。
顾玉凝是顾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女,对于她将来的终生大事可谓上心,一心想要她入得高门。
顾玉凝兴致缺缺的摇头,亲昵挽着顾老夫人的手臂撒娇,“祖母,我还不想嫁人。”
顾老夫人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脸颊,“说什么傻话,哪有不嫁人的,祖母定要会为你寻个好夫君。”
顾玉凝脸颊泛起羞红,拖长了声音呢哝,“祖母。”
静坐在一旁的顾雨悠笑着插话,“那日四妹身子不适,故而我们离开的也早,怕是二姐都没来得及好好瞧。”
顾老夫人闻言神色微妙的朝雪嫣看去,布满皱纹的双眼锐利打量着她。
偏在这种时候身子不适,莫不是有意想坏姈姐儿的姻缘。
林素兰在旁为雪嫣解释,“母亲也知道,雪嫣身子骨素来弱。”
听罢,顾老夫人的脸色才算略微好了一些,想着敲打雪嫣几句,悠悠道:“四姐儿啊。”
雪嫣垂着眼帘恍惚出神,感受到衣摆被扯动,抬眼看到林素兰正朝自己使眼色,才反应过来祖母在叫她。
雪嫣稍挺了挺背脊,乖巧道:“祖母。”
顾老夫人看她心不在焉,不大满意地点点头,“除五姐儿外,属你年岁最小,待你两个姐姐定下亲事,祖母也会为你考虑。”
言外之意,便是要她不要想着和顾玉凝做比较。
雪嫣低眉悄然而笑,祖母实在多虑了,嫁人,她早就不想了。
雪嫣乖顺地翕动唇瓣,“孙女知道。”
顾老夫人这才满意的收回目光,恰看到顾崇文和顾二爷来院中走来。
顾老夫人眸露奇怪,这时候两人应该随圣上在苍山狩猎才是,她皱着眉问:“不是说明日才能结束围猎,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顾崇文眸光沉凝,只让雪嫣等人先回去。
雪嫣见状便猜测必是在围场出什么了事,不过父亲和二叔都回来了,说明牵扯不到顾家。
她安下心跟着起身往外走,就听身后顾二爷压着声音道:“围场埋伏有刺客,太子险些遇刺,所幸镇北侯世子及时替太子挡下了暗箭。”
雪嫣猛然顿住脚步,脑中回响着顾二爷的话,谢策替太子挡箭,他受伤了?!
雪嫣脸上血色半褪,仓皇回过身,若非心月紧握住她的手,她差点就要脱口询问。
雪嫣紧抿着唇,眼中满是慌怕。
心月紧握住雪嫣冰凉布满冷汗的手往外走。
她知道姑娘为何会如此失态,当初大公子便是在突袭敌军时,被乱箭射中而亡,她还听闻尸身被找到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
走到僻静处,心月才忙安慰神色恍惚的雪嫣,“姑娘别担心,世子身手那般好,定不会有事的。”
雪嫣闭紧着双眼,羽睫颤抖不停,整个人仿佛陷在极大的恐惧之中,良久才重复心月的话,“你说得对,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第二天,得知到顾崇文下值回到府上,雪嫣就忙不迭端着茶去了他书房,终于旁敲侧击地知晓了谢策没有生命危险。
从顾崇文书房出来,雪嫣重重吐出一口气,将站立不稳的身子靠在廊柱上。
还好……还好。
雪嫣险些落下泪来。
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他出事。
*
墨云居内到处弥漫着浅浅的药味,走进屋子,味道更为浓烈。
谢策阖眼靠在床上,郁秀的面容上挂着病态,由青墨为自己换药。
洞穿肩胛的伤口可怖森然,又因为箭头经过特制,伤口极难痊愈,加之他有意让伤势显得严重,一连几日放任自己高烧不退,身形也愈显消减落拓。
青墨将白布缠好,思来想去还是没忍住,不解的问:“世子只要让皇上起疑就够了,又何必以身犯险。”
谢策睁开眼睛,嗤笑了声,“我与三皇子是表兄弟,你真以为皇上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谢策悠然道:“即便如今,皇上也未必全信我,所以我干脆借受伤,不参与此案。”
青墨敬佩道:“世子英明。”
如此既减轻了皇上的猜忌,同时案子无论审查出何种结果,世子都能摘得清白干净,
谢策哼笑着瞥了他一眼,青墨讪讪摸了摸鼻子,“属下先退下了。”
青墨走到门口,谢策却开口,“慢着。”
青墨转过身,“世子还有何吩咐。”
谢策摩挲着拇指与食指指腹,“嫣儿可有派人来问过。”
看青墨支支吾吾,谢策敛起眸色,他还真是多余一问。
自己近日无暇顾及她,只怕她乐得高兴自在。
谢策不耐地挥手让青墨退下,阴郁垂低眼睫,单薄清简的身形竟显得有几分可怜。
“当真是心里一点都没有我。”轻蔑的声音里,喜怒难辨。
*
太子遇刺,圣上震怒,朝堂之上百官人人自危,长安城里更是日日都有禁军搜查,唯独墨云居里一片悠然惬意。
谢语柔带着永宁公主从月门进来时,谢策正站在廊下漫不经心的逗弄着笼内的金丝雀。
晨曦薄照在他漂亮的侧脸,说不出的矜贵,永宁不由得心脏怦怦跳。
“二哥。”谢语柔率先道。
谢策稍侧过视线,朝她们看去。
永宁面容微赧,“旬清哥哥。”
不意会看到永宁,谢策几不可见地轻折眉心,对谢语柔道:“怎么也不知道通传一声就进来了。”
谢策自幼习武,加上修养了这些时日,伤势已经恢复不少。
只是不时就有登门来看望的,他懒得应付,便借着养病在墨云居不出去。
谢语柔到好,直接给他把麻烦带院里来了。
谢语柔朝兄长略微吐了吐舌头,卖乖讨巧般嘟囔,“是青墨不在,我也没看到别人,才自己进来了。”
永宁也在旁解释,“是我让阿柔带我来看你的。”
谢策并不搭话,只淡漠看向谢语柔,“还不请公主去偏厅。”
三人前后走进偏厅,谢语柔收到永宁朝自己使来的眼色,装模作样地起身道:“我想起母亲说找我有事,二哥,我先过去一下。”
谢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谢语柔只当看不见,走得飞快。
永宁没等谢语柔走远,便挪步到谢策跟前,拿着嗓子柔声细语地问:“旬清哥哥,你得伤可好些了?”她赧然咬唇,“我每日都担心的睡不着觉。”
谢策不为所动地走到一旁,这些无关紧要的关心对他来说实在多余,“好多了,不敢劳公主记挂。”
冷漠的态度让永宁一腔热情被浇熄,难堪的白了脸,“旬清哥哥,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谢策睥向她,缓声道:“公主如此称臣呼实在不妥。”
永宁走到哪里不是众心捧月,人人讨好,唯独被谢策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冷待。
永宁气恼不过,愤愤走上前,可面对自己的喜欢的人又不得不软下来,“有什么不妥,我喜欢你,也喜欢这么叫你。”
谢策眸中已经有不耐,“那臣也只能愧对公主的厚爱。”
“你!”永宁何曾被这般落过面子,如果不是因为她喜欢谢策,早已经命人抽鞭子了。
“公主来看望臣的这份好意,臣心领了。”谢策低头整了整袖口,语气神情,无一不凉薄,“只是臣身体抱恙,就不多陪了,公主请便。”
青墨也在这时也回了墨云居,谢策从他身旁走过,“送公主出去。”
永宁看着谢策的背影恨恨跺脚,从小到大,就没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谢策也不例外。
青墨可不敢招惹这个娇蛮的三公主,躬身恭敬道:“公主请。”
永宁冷眼剜向他,冷冷哼了声,甩动衣袖往外走。
*
等谢策彻底“病好”回到京兆府,已是小半个月后。
整整一日谢策都伏在案后,处理成堆的公文,待写完最后一册呈文离开府衙,已是夜深。
谢策没想到吕氏竟也还未睡,而是在等他。
吕氏素雅的面容上微微带笑,“我等了你许久。”
“母亲找我有事?”谢策语气平淡,身上裹挟着秋末夜里的凉意,愈显的人清清冷冷。
吕氏斟酌着话语,“今日我去了昌平侯府,昌平侯世子开年时候成的亲,现下夫人已经有了三个月的生孕,母亲就想着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岁。”
成家?谢策目光有一瞬间的停驻,旋即只淡淡说:“母亲,儿子如今还不想这些。”
吕氏猜到他会拒绝,便又笑着规劝,“你总要娶妻。”她言语试探,“你受伤的这些日子,三公主时常来府上看望,可见对你倾心,若你能娶公主,也是镇北侯府的荣耀。”
谢策起初只是随随听着,直到见吕氏一如当初为兄长安排亲事那般,想来左右他婚事,蹙了眉头说:“我与公主绝无可能,母亲亦无须在这件事上操心。”
他说得这般不留余地,吕氏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我是你母亲,我怎么可能不操心。”
谢策似是笑了一下,仿佛这是什么极其可笑的话,“我不是大哥,母亲过去无瑕顾及我,将来也照旧便是。”
“谢策!”吕氏拔高了声音,不敢相信这竟会是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儿子所说得话。
吕氏满目沉痛,同样是自己生下的孩子,为什么他就不能像他大哥那样,恭良温孝,反与她离心至此。
谢策眸光敛的更淡,“难道不是么?儿子受伤这段时日,母亲可曾来看过我一回?”
轻嘲的言语,竟分不清究竟是在对吕氏说,还是对他自己说。
吕氏喉咙窒堵,说不出一句话话,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她岂会不在意,只是她怕了,经历过一次失去儿子的痛,她害怕再次面对。
谢策见吕氏不言语,不怒反笑,他早都习惯了不是么。
谢策眉目平和如素,看得清澈分明,实则郁积浓戾。
母亲为了大哥日复一日不间断的诵经,顾雪嫣任他索取也全然是因为大哥。
对他,则都吝啬来看一眼。
“儿子乏了,母亲还请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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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022章
太子遇刺一事还未落定,太后寿宴的日子却是日日推进。
此次乃是太后七十岁大寿,圣上孝顺,下令大肆设宴,百官入宫赴宴,四品以上命妇及子女皆恩赐随行。
雪嫣得知要进宫赴宴,心里难免紧张,她从未进过皇宫,而且这样的盛宴,谢策势必也会在场。
雪嫣满心纠结,不如她干脆称病不去。
可转念又一想,这是个难得与谢策说明的好机会,寿宴热闹,既避免了单独相见,谢策也不能又不由分说得来堵自己的嘴。
雪嫣觉得可行。
太后寿宴正逢秋末,风中的凉意让雪嫣不禁瑟缩,她拢了拢肩上的斗篷,随着顾玉凝和顾韫一同坐上马车。
顾韫见雪嫣坐在一旁来回搓着微凉的小手,到了杯热茶递给她,“喝杯茶就暖了。”
雪嫣吃惊看着递来眼下的茶盏,不自在地抬手接过,“谢谢阿兄。”
顾玉凝当即嘟嘴道:“阿兄怎么得只给雪嫣倒,我也要。”
顾韫顺手就把另一杯给她,“还能少了你不成。”
顾玉凝眉眼展笑,将茶接过。
雪嫣捧着热乎乎的茶,心里冒出些微妙的暖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与顾玉凝和顾韫的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僵硬了。
她微微抬眼看向两人,顾韫常常是冷心冷欲的样子,但却细心无比,而顾玉凝更像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不饶人,实则却也护她。
顾韫给自己也斟上茶,轻呷了口,看向雪嫣:“你不必紧张,只当是参加寻常雅宴。”
雪嫣对他也不再戒备冷脸,捧着茶盏乖巧巧地点了头。
*
谢策与赵令崖一同从御书房出来,两人背手走下白玉石阶,面前的甬道上,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被宫女太监簇拥着而来。
女子看到两人明显一愣,身旁的宫人接连行礼,谢策拱手淡淡道了声:“见过宁妃娘娘。”
赵令崖亦微笑着行礼,“儿臣见过宁母妃。”挺直的背脊却不见丝毫弯下。
宁妃在唇边弯起一抹浅笑:“三皇子,世子。”她眸光望向两人身后的大殿,“本宫还要去见皇上,便先行一步。”
赵令崖适时开口,“父皇刚服了药,正小憩,母妃还是不要过去为好。”
宁妃眸光闪了闪,“这样。”
谢策目光掠过两人,意兴阑珊的对赵令崖道:“我先去宴上。”
走过御花园,谢策步子不自觉加快,他这些日子分身乏术,无暇去见顾雪嫣,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对她就是太好了,该冷着她些时日才是。
可此刻知道她进了宫,他浑身都上下叫嚣着想见她。
谢策咬着齿根发笑。
顾雪嫣啊顾雪嫣,你莫不是给我下了蛊。
谢策站在宴席入口,目光梭巡在官员家眷所在的地方。
与此同时,身负重任的心月也在着急张望。
谢策走到哪里都耀眼至极,心月一眼便看到了他,她深深吸气,打起十二分精神往谢策的方向急急走去。
心月眼不看路,横冲直撞,终于成功“不小心”撞到了谢策半边身体。
她慌忙跪下,右手压着左手,高举过额头行礼,“世子恕罪。”
谢策垂眸注意到心月袖中藏着的东西,淡淡道了声“无妨”。
跨步从她身边走过的同时,不着痕迹的将那东西收入袖中。
坐在席间的雪嫣紧攥着手心,忐忑地观察两人,看到心月站起身朝自己点头,她才怔松下肩头,颤巍巍的低垂下视线。
谢策从心月手里拿走的,是她写得决绝信。
还未到开宴时候,仁宣帝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永宁公主则站在他身旁为他揉肩。
永宁弯腰窥着仁宣帝的神色,拖长了声音道:“父皇,永宁求你了,我与旬清哥哥是两情相悦。”
“即是两情相悦,为何不是他来求朕。”仁宣帝声音沉稳如钟,一语道破。
永宁脸上闪过窘色,跺脚不依,“我就是喜欢旬清哥哥,父皇您就替我们赐婚吧。”
这样一来,谢策就没法再拒绝她了。
仁宣帝瞥了眼自己最为宝贝的公主,“长安城里好男儿岂止一个谢策。”
永宁赌气道:“反正永宁非他不嫁。”
“放肆。”仁宣帝沉下声音。
浑然天成的帝王之气让永宁也是一惊,她忙跪地,“永宁知错,永宁不该胡言乱语。”她又咬住唇,不甘心地说:“可永宁是真的喜欢谢策,父皇不是最疼女儿了。”
仁宣帝看着跪在脚边的永宁叹了口气,若将永宁许给谢策,对镇北侯府来说是牵制还是助力尚且两说。
“此事容后再说,你皇祖母的寿宴就要开始了,你还不过去,像什么样子。”
永宁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内侍忙道:“三公主还是快过去吧。”
永宁这才不情不愿的行礼告退。
夏玉候在御书房外,看永宁气冲冲的出来,急忙走上去,“公主。”
永宁快步往前走又猛的停下步子,转身看着夏玉,眼里冒着不甘的小火苗,“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夏玉脸色一变,几乎哀求地说:“公主,您是千金之躯。”
永宁如今哪还听得进这些,朝他摊手,“拿来。”
夏玉颤抖着手,把一个小小的纸包放到永宁手里。
永宁拿过纸包捏在手心里,眸光笃定,她就不信她得不到谢策。
*
谢策所坐得位置离雪嫣隔的极远,天色已半暗,她只能透过灯火朦胧看到一个轮廓。
不知是不是看错,谢策似朝自己看了过来,隔得太远,她无法看见他的神色,一时间心里像七零八落的砸进了碎石,跳得她呼吸都乱做了一团。
谢策看了那封信,应该能理解她。
她心神不宁地想着,连顾玉凝唤自己都没有听见。
“顾雪嫣。”顾玉凝不耐烦的拔高了声音。
雪嫣回神看她,茫然道:“阿姐叫我?”
顾玉凝狐疑地打量着她,憋着猜忌道:“我是问你要不要一同去御花园走走。”
顾玉凝身旁还站着两个贵女,雪嫣正是坐立难安的时候,立即点头,“去。”
她起身跟着往外走,视线不受控制的往谢策的方向看去,见他似还在看自己,雪嫣心口蓦然一紧,走得愈发快了。
她若是走近点看,必然能看到谢策眼里山雨欲来的厉怒。
谢策周身凛冽的肃冷之意,连想来敬酒的官员都停住了步子,识趣地绕到另一桌,心里揣测着不知是谁招惹了世子爷。
谢策一眼不错地盯着雪嫣的身影,手里捏着薄薄的一页纸。
他动作缓慢的将信纸撕碎,捏做一团,手指的关节绷得发白,仿佛手里捏着的不是信纸,而是写信的人。
谢策将面目全非的纸团掷入琉璃灯罩内。
不敢误他?自知不配?
这些蹩脚的借口她倒是信手拈来。
谢策眼神里直透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他一言不发地望着灯罩内跳动的火舌,看它是如何卷住信纸,蚕食而尽。
画面映照进谢策漆黑的瞳孔,汹涌得一如他此刻的怒火。
立于他身后的青墨不寒而栗。
那信上的字,他眼尖瞥见了两行,世子为数不多的几次在人前展露情绪,皆是因为四姑娘,而此刻他已经不敢去猜度,世子的怒气到了何种程度。
这时永宁从远处走来,不顾身旁夏玉的劝阻,端着酒樽走到谢策面前。
落下的阴影挡在谢策眼前,他目线上睨,一闪而过的狠戾让永宁吓了一跳,等她再看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踪迹。
“公主有何贵干。”谢策此刻耐心为零,他要找到顾雪嫣,要她怎么说出这些话的,就怎么给他咽回去。
永宁看他如此冷淡也恼了,把手里的酒往桌上一放,“本公主来敬你酒。”
谢策看也不看,拂袖起身,永宁跨步拦到他面前,“你敢走。”
大有一副要跟谢策僵持到底的架势。
谢策无意多言,不耐地端起酒樽,永宁看着他把酒樽置于唇下紧张的呼吸都屏紧了。
谢策眸光忽的一暗,视线滑过手里的酒樽,意味不明地看向永宁,“公主要我喝这杯酒?”
永宁眉心一跳,谢策该不会看出什么来了?
不会不会,这药是夏玉从天香楼寻来的,无色无味,就算谢策通药理,也绝辨不出。
永宁强作镇定,正要回话,却见谢策已经端起酒樽一口饮尽。
他长睫半垂,目光幽邃地睇着手里已空的酒樽,唇角轻弯勾绘出莫测的笑。
一滴酒水沾在红润的唇瓣上,殊异的近乎诡谲。
……
御花园里,雪嫣随着众人闲逛,不知是谁道:“一会儿还有烟火,不如我们先过去。”
雪嫣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两个行色匆匆的太监从她身旁极快的走过,雪嫣隐约听到一句,“世子伤势恶变,快去请太医。”
两人虽不曾说是哪位世子,但雪嫣当即想到的就是谢策,她快速回过身,太监已经走远。
“四姑娘,四姑娘。”极细微的窸窣声从远处传来,雪嫣看过去,是青墨!
青墨身形半隐在假山后,焦灼的朝雪嫣使来眼色。
雪嫣心一沉,果真是谢策,她想过去问他谢策的情况,迈出脚尖又停住,她不该管的。
雪嫣犹豫着迟迟不愿上前。
顾玉凝见雪嫣没跟上,走回来道:“怎么那么慢?”
她没有注意到暗处的青墨,而青墨也没有离开,仍是焦急地望着雪嫣。
雪嫣几番犹豫,还是凑到顾玉凝耳畔,佯作羞臊地说了缘由,小声催促:“阿姐先去,我稍后就来。”
顾玉凝没有生疑,叮嘱她快一些。
雪嫣点点头,“好。”
待顾玉凝一离开,青墨就闪身快步走上前,“世子出事了,姑娘快跟我来。”
雪嫣脸色微白,急忙问:“他怎么了?”
青墨只道:“姑娘随我来就是了。”
雪嫣心慌不已,点头跟上。
雪嫣步履行急,也没注意到自己越走越偏僻,直到来到一座箫寂漆黑的宫殿前,青墨停下对她道:“世子就在里面。”
雪嫣看了看四周,面露迟疑,“这里?”
不是说请了太医,可这里这么安静,甚至连一盏灯都没点。
青墨快速颔首,再次催促,“属下解释不清,总之姑娘请快进去。”
雪嫣看出他确实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上前将殿门轻轻推开。
瞬息间,手腕被一只从暗处伸来的手紧握住。
雪嫣大惊,来不及尖叫,整个人被强劲、不留余地的力道,拉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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