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金手指是召唤前男友》 1. 一个前男友 黎谆谆睁开眼时,掌心忽而传来嗡嗡作麻的灼痛感,半个臂膀都在发颤。 明明是漆漆深夜,乌檀木上缀着鸽子蛋大的夜光珠,将屋子映得亮如白昼。 她黑睫抖了抖,看了一眼泛红的手掌,慢慢抬头看向了低声啜泣着,软坐在地上的白衣女子。 女子生得甚美,乌黑的发似是丝绸般泛光,皙白的肌肤如雪如玉,双眸中含着湿润晶莹的泪,神色倔强:“黎殊,就算我长得跟你有几分相似,可我从未想过取代你——” 黎谆谆的视线,停留在女子脸颊微微浮肿的巴掌印上。识海里有一团白光在跳跃,用着迫不及待的嗓音道:“宿主您好,26金手指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听到26的编号后,她神色不明地挑起眉梢。 黎谆谆已经不是第一次穿书了,每每穿到一个新的世界,她就会绑定一个金手指系统。 金手指系统的编号从1到30,编号越往后的系统越鸡肋,而她这个世界里绑定的系统是26—— 没等她露出质疑的目光,26就察觉到了她的不信任,像是在自证般,证明着自己的专业性:“现在为你传送原主记忆。” 音落,黎谆谆识海中不断涌入陌生的信息。尽管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不适的感觉,也抵不住26将一本将近百万字数的玛丽苏文,一股脑塞进脑子里。 她脚步一晃,用那只发麻的手臂扶住了乌檀木桌,站稳后,开始整理脑海中的信息。 这是一本反套路的替身甜宠文,眼前盈盈落泪被原主扇了一巴掌的女子,便是本文的女主董谣。 原主黎殊作为文中早逝的白月光,千年前为拯救六界,封印魔头而献身,元神俱毁,陨落在了天山之下。 未婚夫爱黎殊,师尊爱黎殊,师弟也爱黎殊,他们无法承受失去黎殊的事实,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数百年。 直到与黎殊长相有几分相似的董谣出现,他们欣喜若狂,将自己对于黎殊的思念和爱意都倾注在了董谣身上。 虽然长得相像,董谣的性格却跟黎殊南辕北辙,董谣脾性直爽、单纯,心里没什么大是大非的观念,情绪似乎都写在了脸上。 显然,相比起性子沉闷,整日将天下苍生挂记于心的黎殊,直来直去的董谣更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他们渐渐习惯了董谣的存在,本以为生活会如此继续下去,谁知千年后,封印破除,黎殊一身修为尽废,竟活着回到了天山。 按照常理,黎殊是为天下苍生而献身,又是众人心中的白月光,她既回来了,他们该欢喜才是。 偏偏这是一本无脑甜宠文,一切剧情和逻辑都为感情戏让步。 董谣作为女主,金手指开到逆天,不光是万人迷属性,自带好运buff,还会做预知梦。 早在几年前,董谣就梦到了黎殊会活着回到天山,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被动,她攻略起了黎殊的身边人。 等黎殊历经万难寻回天山时,天山早已没了她的容身之处。 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爱上了董谣,她的师尊和师弟将董谣放在心尖上疼爱,她的寝室成了董谣的住处,甚至连她的灵宠也易主归顺了董谣。 黎殊一下失去了她昔日所拥有的一切,夜里辗转难眠,月下散步,走着走着便寻到了董谣住处。 她倏忽想起自己的储物戒还在董谣住处,本是取了储物戒就要离开,谁知董谣却将黎殊拦下,情真意切对黎殊袒露‘真心’,红着眼祈求黎殊放过未婚夫。 董谣口口声声说着不被爱的人才是第三者,希望黎殊能主动退婚,一番咄咄逼人后,黎殊情绪失控,抬手扇了董谣一巴掌。 那一巴掌落下,不过片刻的功夫,空荡的院落里便挤满了人,以黎殊的未婚夫为首,一行人浩浩荡荡闯进了院子。 听着室外渐近的脚步声,黎谆谆回过神,蹙起眉。 26怕她来不及看完剧情,补充道:“接下来你会因为董谣,被意图退婚的未婚夫逼进蜘蛛窟,被走火入魔的师尊捅穿身体,被阴鸷病娇的师弟下媚毒……最后代替董谣嫁给魔头义子,受尽折磨而死。” 黎谆谆:“?” 26连忙道:“但是你不要怕,你有金手指!” 她深吸一口气:“……嗯,所以金手指是什么?” “从现代召唤前男友!”26眉飞色舞说着,“他会对你的命令唯命是从,无法反抗,并且他还拥有无限复活的能力~” 黎谆谆:“……” 她没什么表情,重复道:“召唤,前男友?” “其实这个金手指也挺好的……”尽管她看起来很平静,26也从她的语气寻出一丝端倪,它的声音渐渐变低:“至少,还可以用前男友泄泄愤,出口气,你说是不?” 26曾带过九任宿主。无一例外,这些宿主要么因为任务失败被抹杀了,要么因为金手指太弱,宿主在做任务时遇到危险,直接嗝屁了。 它心虚道:“其实宿主你的任务很简单,只要你努力规避已知剧情,远离危险,夺回属于原主的一切……” 没等到26说完,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夜色中分离,急匆匆踏入寝室,夜光珠在月光的照耀下,流溢出五彩莹润的光。 他身着单薄白衣,面容清朗,眉目间带着风霜宿露,似是皑皑山上雪,即便形容匆匆,也仍是一副风光霁月的谪仙模样。 来人便是黎殊的未婚夫,花危。 他看到瘫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董谣,那皙白脸颊上淡淡的巴掌印刺痛了他的眼。足下一顿,缓缓望向黎谆谆:“黎殊,是你打了阿谣?” 明明她一句话还未辩解,黎谆谆却从他的眼神中,感出了一丝失望和痛心疾首。 若她是黎殊,对上这般目光,大抵是要手足无措。 而黎谆谆只是不痛不痒地揉着手,看着门外呼啦呼啦闯进来的天山门人,仿佛看到了峨眉山的猴。 这阵仗真不小。 见人都到齐了,那盈盈落泪的董谣坐直了身子,回忆起预知梦中的这一幕:归顺了董谣的灵宠主动站出来,作证昔日的主人黎殊打了董谣。花危让黎殊道歉,而黎殊挺直了腰板不愿言语。 花危只好以未婚夫的身份代替黎殊道歉,两人却也因此起了争执,不欢而散。 不过半个时辰,黎殊又折回去寻董谣,说自己的储物戒被董谣弄坏了。 花危非常及时赶到了董谣身边,认为黎殊不可理喻,先是打了董谣,又用这般拙劣的谎话陷害董谣。 一向好脾气的他,难得发了火。 冷静过后,花危提出了退婚。 黎殊心痛难忍,为证清白,主动跳进了蜘蛛窟里——此处藏有天山之宝,验心镜。 验心镜可破除世间一切谎言,她想要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但想在蜘蛛窟里拿到验心镜并不是易事。 便是元婴期的修士进了蜘蛛窟,也休想全身而退,更何况元神已毁,修为尽失的黎殊。 她在蜘蛛窟里整整三日,最后受了一身伤不说,脸还被蛛王的毒液毁了容,到底是没能拿到验心镜。 思及至此,董谣抚上自己灼痛的脸颊,存在喉间的一口气轻吐了出来。她与黎殊无冤无仇,但她从来不是吃亏的性子。 一山容不得二虎,她见不得独属于自己的那份宠爱,被黎殊分走一半。人都是自私的,她在天山一日,那他们心里就不能再有黎殊的位置。 “师兄,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董谣用手轻轻攥住花危的手臂,另一手则捂住自己红肿的脸颊,扯唇道:“大抵是我性子直,说错了什么话,惹得黎殊师姐不快了。” 一直躲在暗处的灵宠,似是感受到了新主人失落的情绪,犹豫着小跑了出来,从她散落在地的裙摆处,快速攀上她的手臂。 董谣轻轻举起灵宠,灵宠贴在她的脸颊边蹭了蹭,嘴里吱吱叫了两声,听起来有些悲伤。 黎谆谆看着那只长着白毛的大耗子,莫名听懂了它在说什么——它说,就是黎殊打了阿谣。 叛主的死耗子。 这耗子是黎殊从鬼市上,花大价钱救出来的。每日悉心照顾它吃喝,从重伤将死到活蹦乱跳,耗费了黎殊大量时间、精力以及名贵的灵草。 到头来,董谣一点小恩小惠就将它收买了,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黎谆谆本就讨厌耗子。 也就是黎殊和董谣将它当做灵宠,若它靠近她半米之内,她怕是要跳起来一脚给它踢飞出去。 黎谆谆被这白毛耗子搞得有些分神,连董谣接下来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大概意思就是——你知道这一个大逼兜对于我来说伤害有多大吗。 花危清冽冷淡的嗓音响起:“黎殊,道……”歉。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是被黎谆谆打断:“我们退婚吧。” “……”他愣住,浑身都有些僵硬,“什么?” “我只不过是失去了一身修为,只不过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移情别恋,只不过没了自己的住处,只不过被灵宠背弃,而董谣失去的可是她的尊严。” 黎谆谆说完,看了一眼窗户外的天色,掩唇打了个哈欠:“天快亮了,赶紧去写退婚书,我站的脚都酸了。” 黎殊已经回到天山有半个月了,花危早有退婚的心思,却碍于青梅竹马的旧情,迟迟没有动作。 他自认为将情绪掩藏的很好,只是没想到她早已经看透了他的心,这般干脆利落当着众人的面提了退婚。 到底是多年相识相知的情分,他试图从她脸上寻出一丝强颜欢笑之意,却只看到了些许疲惫和……迫不及待? 看着那张熟悉而美丽苍白的面容,原本生硬的语气莫名软了下来,花危道:“黎黎,不要说气话,我知道你委屈。” “黎殊师姐,你不要误会我们,我没想取代你的位置。”董谣感觉到花危的动摇,又掉了一串眼泪,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依依不舍将手里的灵宠捧到黎谆谆面前,“我可以把药药还给你。” “一个畜生而已,你喜欢就给你嘛。”黎谆谆嫌弃地瞥了一眼白毛耗子,视线从花危身上扫过,“不过,我照顾它花费不少心血,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得补偿我三千灵石。” 那句‘畜生’分明是在说叛主的灵宠,可花危却莫名觉得这句话将他一起骂了。 没等到他显露出什么神色,听到她继续道:“再加上,我将未婚夫让给你了,你还要多补偿我一百灵石转让费。” 一百灵石……转让费? 花危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压下心底的惊诧,语气颤抖:“黎黎,你认真的?” 黎谆谆点头。 自尊使然,花危皱着眉,走到书桌前,提笔挥墨在纸上写下了一纸退婚书。 他似是刻意放缓了动作,在等她反悔。但直到他罢了笔,按过手印,她仍是没有丝毫要阻拦悔过的意思。 26急着蹦出来提醒她:“黎谆谆,你别忘记任务,你得帮原主夺回属于她的一切……” 黎谆谆:“没忘呀。” “那你退什么婚?你应该稳住花危——” 她温柔笑着:“你在教我做事?你再磨叽,我下药毒死这对狗男女。” 26一下噤声。 拿到黎谆谆资料的时候,26了解到她曾受过情伤——没错,就是被那位现代的前男友狠狠伤过。 它毫不怀疑,她真的会下药毒死花危和董谣。虽然花危不是男主,但董谣却是女主,身上有好运buff,她绝对毒不死董谣,还很有可能遭到反噬。 在26闭嘴后,黎谆谆感受到花危停留在自己身上的复杂目光,她接过退婚书,勾了勾唇:“萎哥。” 听见这熟悉的称呼,他一怔。 她小时候都是这样唤他,总爱追着他喊危哥、危哥。待她长大了,倒是很少听见她这样唤他了。 一时间,竟是有些恍惚和怀念。 “我们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做朋友。我不是小心眼的人,自然不会因为这位董谣师妹说我是第三者,就跟萎哥你闹脾气啦。” “第三者?”花危视线一下转到了董谣身上,目光如炬,灼灼望着她:“阿谣,你是这样跟黎黎说的?” 董谣瞠目结舌,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她明明记得黎殊是个高傲的性子,从来不屑于解释,怎么现在—— 黎谆谆趁着董谣失神,趁热打铁,伸出手,将攥在掌心里的储物戒拿了出来:“还有呀,董谣师妹,你为什么要弄坏我的储物戒?” “你知不知道,师姐的储物戒里有很多珍稀罕见的丹药和宝器,师姐很伤心喔。” 董谣唇瓣张了张。 其实她方才闹这一出,故意出言激黎殊,惹得黎殊扇她一巴掌,就是为了掩盖储物戒被她弄坏的事实。 她听说黎殊储物戒里有不少提升修为的珍宝稀药,便尝试着想要打开储物戒。但这储物戒早已滴血认主,她废了不少功夫,最后没打开储物戒,反而将储物戒给弄坏了。 董谣承认自己有私心,只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一开始也不知道黎殊能活着回来,储物戒若是打不开,闲置着也是浪费,何不试一试,万一就打开了呢? 想到自己梦中接下来的走向,她慌乱了一瞬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就算现在发生的事情,跟预知梦里有些出入,大致的走向也不会有太大偏差。 黎殊没办法证明她说过什么第三者的话,也没办法证明储物戒是她弄坏了。 以黎殊修为尽失的现状,先不说黎殊敢不敢进蜘蛛窟寻验心镜,就算敢,黎殊也绝不可能将验心镜从剧毒的蛛王洞穴里,毫发无损地取出那验心镜来。 梦中的黎殊,可是浑身重伤,脸也被蛛王的毒液毁了容。 董谣抬起头来,定定望着花危的眼:“师兄,我不知师姐受了什么刺激,但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更没有弄坏师姐的储物戒。” 她的目光坚定,湿润的眸看起来无比澄亮,这让花危犹豫起来——董谣不像是在说谎。 他又看向了黎殊,神色为难。 黎殊元神损毁,往后想要修仙怕是不能了。不管两人之间谁真谁假,如今黎殊跟他退了婚,以后在天山的日子大抵不会太好过。 黎殊走到今天这般境地,跟他和他父亲有莫大关系,一个是他现在爱的女人,一个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他谁都不想伤害。 花危缓声道:“今日之事,其中定有误会……” 黎谆谆打断他:“没有误会。” 花危本是想缓和一下气氛,在众人面前,给两人一个台阶下。见她如此不领情,他嗓音一顿:“黎黎,你如何证明,你方才所言是真?” 26察觉到黎谆谆内心的想法,几乎是喊出来:“黎谆谆,别冲动,你不能去蜘蛛窟——” 但没人能听到它说话,只听见黎谆谆笑道:“我可以进蜘蛛窟,去取验心镜。” 2. 两个前男友 传言,验心镜是昆仑山上的镜湖所化而成,乃是天道殿中之物。 后被天道打碎,验心镜的镜片散落在六界各处,而刚好天山下的蜘蛛窟里,便有一块验心镜的碎片。 不过,这终究只是传闻。没人见过天道——那毕竟是创世之神。 花危盯着黎谆谆的脸。 记忆中的她,爱穿白衣,向来素面淡妆。只因她的容貌与性格极为不符,明明是浅雅娴静的性子,却生得一张明艳的面容。 她不爱出头,更不喜被人关注,就连笑时也显得寡淡无趣。 而如今的她,玉颊上的长睫乌密,双眸润黑,绛唇微朱,颦笑之间自有张扬妩媚之感。 那身上的白衣反倒成了点缀,如覆霜雪。她便似傲然枝头的红梅,艳而内敛。 说不出的滋味。 花危竟是头一次察觉到,董谣和她一点都不像。想起这千年近乎煎熬的等待,他抿住唇,喉间酸涩,不留她分毫余地:“黎黎,你不能去。” 她元神已毁,一身修为尽废,若是去了蜘蛛窟,那便是九死一生。 26也像个聒噪的动物,在她识海中劝慰:“你表一表决心就算了,总不能真的进蜘蛛窟去。不要忘了,黎殊进蜘蛛窟什么都没拿到,还被蛛王毒液毁了容……” 话里话外却是觉得她在赌气。 黎谆谆这样的宿主,与它之前绑定的宿主们不同。她生前遭遇绑架,被人从高楼推下,命大侥幸活了下来,却成了植物人,在病床上躺了三年之久。 在此之后,她父亲在商战中受人栽赃,公司破产,锒铛入狱。她母亲承受不住压力,选择吞药自尽,幸好救治及时,勉强救回一条性命。 她刚成年的弟弟不得不休学去赚钱,一边还着无底洞似的外债,一边支撑着她在医院里昂贵的医药费。 就在黎谆谆躺在病床上,满身插着管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意外绑定了金手指穿书系统。 她已经完成了九个穿书世界的任务,只差这最后一个。若是完成了任务,她就可以带着任务系统栏里积攒的金币,兑换成高额现金,回归她的现实世界。 26看着任务系统栏里,一眼看过去数不清楚位数的金币,加了把劲:“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黎谆谆被它逗笑了,她问:“是不是我完成了任务,你能从我这里拿到金币提成?” 26没想到,自己那点的小心思,竟然一下被她看穿了。 黎谆谆在系统局里可是个抢手的宿主——她能力强,又有赚钱的头脑,任务栏里的金币数字长长一串。 只要她完成了这最后一个穿书世界,那金币就会均分给它百分之一,黎谆谆手里的那百分之一的金币,足够它用好几百年了。 也就是26走了狗屎运,刚好赶上系统出了bug,这样的好事才能轮到它身上。 它自然要极力阻止她涉险,不然她要是死了,它可是一分都拿不到了。 26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有私心,它不解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进蜘蛛窟,花危已经给你写了退婚书……难道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是真的吗?” 原因有很多,但黎谆谆不想一一解释。她没头没尾,挑了一个听起来最合理的理由:“因为我想看蜘蛛生吞前男友。” 26:“…………” “黎黎?”见她失神,花危又唤了一遍。 黎谆谆攥了攥手里的退婚书,歪着头,看着他笑:“萎哥,你在担心我吗?” 她往日里含蓄惯了,在他面前更是言行端庄,即便是未婚夫妻,也从未有过僭越暧昧的举动。 此刻言语如此直白,一时间让花危红了脸,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 黎谆谆见他颊边飞红,唇畔笑意更浓。 原来是个纯情少男。 两人之间萦绕着莫名的氛围,这让被排挤在外的董谣感觉很不舒服。她扯了一下花危的衣袂,轻声道:“师兄,若不然我向师姐道个歉便算了,总不能看着师姐以身犯险。” 这话说得巧妙,听着像是在为黎谆谆着想,其实便是告诉旁人——她一个修为尽散的人怎么敢去蜘蛛窟犯险,分明就是知道花危不会允许,欲擒故纵罢了。 周旁传来天山门人的窃窃私语。 “想不到黎殊是这样小肚鸡肠,竟如此容不下董谣,又是动手打人,又是栽赃污蔑。” “或许她原本就是这样不堪之人,若不然当年她怎会收留一个魔头当徒弟?” “可不是,她元神尽毁也是活该。谁叫她养虎为患,亲手将那魔头抚养大,最后管制不住他了,见他屠戮生灵,致六界疮痍,才不得不封印那魔头……” 花危低喝一声:“够了!” 众人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花危毕竟是天山掌门之子,谁也不愿得罪这位未来掌门的继承人。 他看向黎谆谆,似是怕这些妄议令她伤心。这便是他不愿与她退婚的原因,她当年献身封印住的魔头,乃是她座下之徒,冠她之姓,赐名不辞。 黎不辞天生魔种,不但犯了大忌,爱上师父黎殊,还在求而不得后恼羞成怒,于六界大开杀戒,致使生灵涂炭,满目疮痍。 黎殊为救六界,只得豁出性命,元神俱毁,亲手将黎不辞封印。 但因为黎不辞本就是黎殊的徒弟,没人感激黎殊献身,反倒怨声载道,恨她收留一个祸种。 黎殊本是万年难遇的修仙天才,如今元神已毁,不能修仙。若是退婚后,失去花危的庇护,自是再难立足天山。 思及至此,花危看向她手中紧攥的退婚书,神情不禁恍惚:“黎黎,就算你我退婚,你仍是我的师妹,我不会让你受人欺负……去蜘蛛窟的事情不要再提,我不会同意。” 黎谆谆扫了一眼噤声的众人,在识海中搜索了一阵,发现黎殊千年前跟黎不辞的记忆有所缺失。她唤出26:“我的任务除了夺回黎殊失去的一切,还有什么?” “跟魔头黎不辞……重归于好。” 26的声音有些惶恐,它嘴上说任务简单,事实上系统局分配给黎谆谆的任务,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黎殊失去的一切,这其中包括她的元神,她的修为,她的未婚夫,灵宠,储物戒……又不仅限于此。 光是寻到一个足以匹敌黎殊的元神,便已是比登天还要难了。 再说那第二个任务,封印已破,不日那魔头黎不辞就会从封印之处逃出,他们师徒往日情有多深,后来恨便有多深。 黎不辞又怎么可能跟她重归于好。 黎谆谆‘哦’了一声,看向董谣:“师妹,我听说你向来耿直爽利,最不屑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若储物戒不是你弄坏的,你为何要向我道歉?” 那意思便是,难不成你的直爽是装出来的。 董谣被她问得喉间一哽,辩解道:“师姐此言差矣,我只是不愿师姐去蜘蛛窟犯险。” “天山乃名门正道,容不得歪门邪道、同门相残。我不愿背负污名,让人误解我是小肚鸡肠容不得同门之人,为证清白,我愿豁出性命去取验心镜,那师妹你呢?” “你难道就不想证明你的清白?还是说,师妹你贪生怕死,宁可被人误解,也不愿自证道心?” 董谣这才发现,眼前这人根本就是想拖她一起下水。先给她扣个耿直的高帽子,再一句句布下陷阱,她若是现在反驳,只会让人觉得她像黎殊所言那般,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没想到,黎殊不但要进蜘蛛窟,还要带上她一起去送死。 她唇瓣翕动:“我,我……”她自然是不愿意进蜘蛛窟了,听说那地方又潮湿又阴暗,蛛巢里有成千上万只巴掌大的红蜘蛛,四处都是蛛丝和枯骨腐尸。 再者说,董谣的预知梦里可没有这些。若是一个不小心,行差踏错一步,惹到了窟巢里的蛛王,她十条命也不够死。 她在心里骂了黎殊一句疯子,求助似的望向花危。花危有些失神,像是在沉思什么,双眸低低垂着,却是没注意到董谣在看他。 董谣咬了咬牙:“师姐这样做,是否太过激进?你修为尽散,而我不过金丹期修士,若是莽莽撞撞进了蜘蛛窟,拿不出验心镜不说,说不准要将自己搭进去。” “若不然,等师父闭关出来后……” 没等她说完,花危忽然抬头:“我带你们去。” 他方才思量了一番,觉得黎殊说的不错。虽然他相信其中有什么误会,但其他人可不会这样想,刚刚当着他的面都说得那么难听,指不定背后要如何议论黎殊了。 若是能取出验心镜,证明两人都没有错,不过是误会所致,或许能解开她们之间的心结。 黎谆谆没等董谣推拒:“那就拜托你了,萎哥。” 她将储物戒收好,迈着欢快的脚步离开,临走前向两人挥手:“明日午时,天水阁外见。” 天水阁正是黎谆谆现在暂住的地方。 董谣禁不住在心底咒骂她,可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回过神来,发现花危已经驱散众人,退至了寝室外。 “阿谣,早些休息。”说着,他顿了顿,“我代黎黎跟你道个歉,过会儿,我便让人送凝肤露来。” 董谣捂着发烫微肿的脸颊,心里气得要死,白白被扇了一巴掌不说,如今还要陪那疯子去送死。 抱怨的话堵在嘴边,最后还是被她咽了回去:“多谢师兄,我没什么事。” * 26紧张地发抖,而黎谆谆回了天水阁,在房间里不知道在鼓捣什么瓶瓶罐罐,弄完之后,躺床上一觉睡到了快晌午。 它也不清楚她怎么睡得着,但它连个屁也不敢放——看在她系统栏金币那么长一串的面子上。 为了保证她的睡眠充足,它甚至还耗费能量给她驱了一晚上蚊子。 等黎谆谆睁开眼时,吐出口气,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薄汗。 作为一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这般夏夜,连吹拂来的风都显得燥热。没有空调,没有电扇,没有凉席,她这一夜睡得很不好。 见她醒了,26忙道:“花危和董谣快到了,我们是不是该准备一下……” 黎谆谆点头,撩开垂下的轻纱软绸,赤着脚走到圆角橱旁,打开柜门,看着橱柜里放着一色的白衣,挑了挑眉。 26见她凝神不语,眼前瞬间闪过数种可能性——莫不是衣服上被人下毒了,或者衣柜暗藏玄机,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机关。 它小心翼翼:“怎么了?” 她收回视线,淡淡道:“不好看。” “……” 黎谆谆不喜欢这些白衣,看起来像是丧服。她昨晚睡觉前,照过镜子,黎殊的容貌明艳,比起这寡淡朴素的白,她更喜欢瑰丽绚烂的红。 她转身走出天水阁,出门没多远就碰上了迎面走来的花危和董谣二人。赤着的皙白双足,踮在被红日晒得滚烫的石板上,她热情地朝着两人打招呼:“萎哥,师妹,你们来了。” 花危顿足,视线落在她身上穿着的单薄亵衣上,他想撇开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向下,停在她细嫩白净的纤足上。 她的脚趾圆润小巧,不知是不是踮起的脚尖有些用力,脚掌泛着一圈淡淡的红。 黎谆谆歪着头,问:“你在看什么?” “黎,黎黎……”花危一下回过神,磕巴着,别过了头,“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这样是怎样?” 她随口一问,却细心地发觉,他白皙的耳根渐渐晕出一片薄红,笑了一声,不再逗他:“夜里闷热,我想去沐浴……” 黎谆谆想起什么,侧头看向脸色不大好看的董谣:“师妹,我昨日说的三千灵石,你什么时候给我?” 董谣以为黎谆谆只是说说气话,倒没想到真会舔着脸跟她要灵石。不过她在天山这些年,受了花危、师尊还有小师弟不少关照和好处,三千灵石于她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什么时候都可以。”她瞥了黎谆谆一眼,不知有意无意,提醒道:“师兄的一百灵石,我也一起出了。” 黎谆谆问:“什么一百灵石?” “转……”董谣想说转让费,记起身边还站着花危,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她抿住唇,不着痕迹地暗讽:“倒不知道师姐的记性这样差。” 即便黎谆谆没有抬头看花危,也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灼灼,轻声笑道:“我昨日说的气话,你莫不是当真了?萎哥与我青梅竹马,这般情义怎能是一百灵石买断的。” 她踮起脚往他身边跑了几步,双手负在身后,嗓音温柔:“萎哥,我说得对吗?” 她离他实在太近,单薄的双肩微微向前倾斜着,双眸无辜地望着他。 树上的蝉鸣阵阵,温热的风拂过她松散的青丝,缠绵着扫过他的臂膀。莫名的痒意从那处晕开,直蔓延到心头。 花危晃了一下神,慌忙低下眸,不敢看她,从喉咙里轻轻挤出个‘嗯’来。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听到她这样说,他内心亦是欢喜的。 他们自小便有婚约,又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就算他不再爱她,却仍会被她的言行举止牵扯情绪。 黎谆谆没有去注意花危的神情变化,得到满意的答复,便后撤了两步,朝着董谣伸出手:“三千极品灵石,现在给我。” “极品——”董谣差点破音,她还以为黎谆谆要的是高阶灵石。 此处的灵石分为四级,低、中、高阶以及极品灵石。要知道一颗极品灵石,能换一百颗高阶灵石。 而药药那只灵宠的市场价,至多只值一千高阶灵石,答应给黎谆谆三千高阶灵石已是给足了面子。 三千极品灵石,便是三十万高阶灵石。 这个疯女人怎么不去抢?! 见她脸色不大好,黎谆谆挑眉:“怎么?药药在师妹心里不值三千极品灵石吗?” “我还以为药药在你心里无价……” 董谣实在不愿在花危面前丢脸,只好硬着头皮:“自然是无价,只是我身上没有带这么多灵石,等我们从蜘蛛窟回来——” 是了,她昨夜又做了预知梦。 梦里他们进了蜘蛛窟后,因中途遇险不慎走散,黎谆谆一个人误入巢穴,惊动蛛王,被巨大可怖的蛛王撕裂成了两半,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黎殊想要那三千极品灵石,也得有命从蜘蛛窟回来才是。 思及至此,董谣笑了起来:“有师兄在此为证,等我们从蜘蛛窟回来,我一颗极品灵石都不会少你。” 3. 三个前男友 黎谆谆盯着董谣的脸,目光停留了不知多久,直看得董谣浑身不自在,总有一种意图被看穿的感觉。 就在董谣以为她要继续发难时,她勾了勾唇,笑道:“好啊,先给我几颗灵石做定金吧。” 黎殊千年前就是个性格寡淡的人,不重财欲,虽有些积蓄,但都用来置换灵草,或是用于炼丹修道。 黎谆谆在她身上一颗灵石都没找到,而那装着极品灵草和丹药的储物戒又被董谣搞坏了。 也就是说,她此刻身无分文,是个穷鬼。 任何时候,不论身在何处,没钱都寸步难行。她深谙此道,来到此处后第一件事就是想着怎么搞钱。 尽管董谣一颗灵石都不想给黎谆谆,一想到她即将葬身蜘蛛窟,胸口郁郁之气便舒缓许多。 董谣大方地取出十颗极品灵石:“那我们现在便启程?”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迫不及待。 黎谆谆接过灵石,在掌心里颠了两下:“不急,时辰还早,我先去沐浴。” 说罢,也不给董谣反驳的机会,像是阵风,从两人之间钻了过去。 天水阁里有几处私汤,皆是引用天泉水,夏日冰爽,冬日滚热。 黎谆谆在汤泉中泡了小半刻,直到洗净身上的黏腻感,这才裹着擦身用的白绸坐在了池边。 此处不时有侍候的侍女走过,她们像是将她当做了空气,径直从她身边走来走去,但从始至终都没人理会过黎谆谆一句。 黎谆谆不以为然。 人性便是如此,趋炎附势,见风使舵。 她冰凉的掌心按在池沿上,微微仰着身子,在一个穿着罗裙的侍女走过时,似是不经意地将一颗极品灵石从指尖弹出。 极品灵石散发着莹莹森绿的光晕,柔和且耀眼,骨碌碌滚到侍女足尖下。 侍女愣了一下,下意识抬脚踩住了灵石,眼睛瞥向面朝着汤池,背对她的黎谆谆,眸中显露出欢喜之色。 失主没看见,她便可以悄悄占为己有。 26忍不住提醒:“你极品灵石掉了,啊啊啊啊啊——她弯腰去捡了,快回头啊黎谆谆!” 不怪它反应这样大,每个穿书世界的货币都可以兑换成系统栏里的金币。这一颗极品灵石可以换一万金币,换成人民币就是一万块钱。 黎谆谆被它吵得脑袋疼,慢吞吞地偏过了头,侍女刚好拾起地上的极品灵石,两人四目相对,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我,我……”侍女双手止不住搓动衣裙,似是想要辩解。 “谢谢你帮我捡回灵石。”黎谆谆笑了一声,像是没看到侍女脸上的局促,温柔道:“我忘记带换洗的衣裙了,你可以帮我买一套衣裙吗?如果可以,这颗灵石便当做谢礼给你了。” 一套换洗的衣裙,就算是顶好的布料,至多用不了半颗极品灵石。 侍女没想到还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连连应下:“您要什么颜色,什么花纹样式的衣裙?” 黎谆谆:“红色,花纹样式无所谓。” 待侍女走远了,26才反应过来:“你是故意弄掉了灵石?” 它又问:“你不担心她拿了灵石跑掉?” 黎谆谆双足在冰凉的泉水中轻轻摆动,明明在笑着,嗓音却听不出起伏:“小财迷,一颗灵石而已。” 26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侍女带回来一套赤色纱帛衫裙,连着肚兜与白袜,还贴心配了一双金粉色迎凤翘头鞋。 她看起来比方才热情多了,脸上带着笑,将黎谆谆扶了起来:“黎姑娘,要不要我再帮您梳妆打扮一下?” 黎谆谆穿好衣裙和鞋履,眉眼柔和:“那就麻烦你了。” 她并不擅长此处繁复的发髻,而那侍女手巧得很,请她坐到梳妆台前,不过片刻,便停住了手,捧来圆镜:“黎姑娘是我在天山见过最美的女子。” 虽是奉承,也有几分真心实意在里面。 镜中的女子坐得端正,神情却显散漫,微挑的眼尾洇着淡淡的胭红,颊边略施薄粉,鬓间虚散几绺青丝,再衬着那火日般的红裙,说不出的慵媚。 她只扫了一眼,便站起身,与侍女道谢后,慢吞吞往回走去。 等黎谆谆走回自己的寝室,董谣和花危正站在树荫下,不时抬手擦一擦脸颊。 这般炎日,又正巧是午时,两人在屋檐下等候片刻,本想着进屋去歇歇凉,谁料门是锁着的。 窗户倒是半敞着,但他们总不好跳窗进去乘凉。而天水阁其他的房间,大多是女修所居,花危碍于男女之防,选择到树荫下等她。 董谣自然不会放过独处的好机会,两人便站在树荫下等了将近一个时辰。 花危念了几遍静心诀,心静下来,体也清凉。而董谣心里装的杂事太多,越念越烦躁,额间鬓发被薄汗打湿,一缕缕贴在颊边,脂粉也被脸上的油脂汗水晕开,有些斑驳。 此刻见黎谆谆走过来,董谣忍不住道:“师姐,你昨日让我们午时到此处寻你,自己却不守时,让人顶着太阳晒了一个时辰……” “抱歉。”她轻飘飘表达着歉意,迎着花危走了过去,“我失了元神后,总觉得体乏,方才觉得心口不适,便休憩了片刻。” 说话时,黎谆谆掌心轻轻捂在胸口上,蹙着眉,足下打了个晃。 花危下意识伸手扶住了她,手掌叩在她半截玉臂上。被泉水沁洗过的雪肌细嫩,莹润微凉,掌心滚烫的温度缓缓渗入肤下,嗅到她肩颈处的浅香,他指尖轻颤了一下。 心跳好似乱了节奏。 他与她皆是恪守礼规之人,从未有过僭越之举,更不要提这样近距离的肌肤之亲。 没等花危回过神来,黎谆谆已是抽回手,他心里似是空落了一下,又很快将这细微的情绪压了下去。 “黎黎,若是不适,便回去休息。”他掌心微拢,垂在身侧,“我一人去蜘蛛窟去取验心镜便好。” 尽管花危已是极力控制自己的视线,却还是止不住往她身上看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穿红衣。 阳光斑影透过层层绿荫,洒落在她笼雾般的黑睫上。额间飞扬着凌散的碎发,肌肤皙白近乎剔透,焰火般瑰丽的红裙衬得她似是画中美人,只得令人遥遥相望。 他的唇瓣微翕,想说什么,却又无声消散在齿间。 董谣将花危的失神尽收眼底,她胸腔里的呼吸仿佛被挤压干净,有些顺不过气来。 其实她并不怎么喜欢花危。 她只是享受花危对她的宠溺,享受他对她的百依百顺,她习惯他陪伴身侧,习惯有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她。 所以,当董谣从预知梦中,得知黎殊会活着回来时,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她抢在黎殊回来前,夺走了属于黎殊的一切,本以为如此,便能赶走自恃清高的黎殊,自此高枕无忧。 可现在看来,黎殊并不是个善茬,比她想象中要难缠得多。什么清高,什么傲骨,也不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东西。 董谣吐出一口气,阖上眼,又很快睁开:“师姐身子弱,便在房中好好休息。我会陪师兄去蜘蛛窟。” 这话显然是在激黎谆谆。 黎谆谆勾起唇:“不必了,你们二人等我许久,我不能叫你们白等。” 说着,她偏过头,眸光灼灼望着花危:“蜘蛛窟在山下,可否载我一程?” 花危颔首:“自然。” 他从腰间摘下玉笛,悠扬的笛声自唇畔传出,不多时,便飞来两只展着白翅的丹顶鹤。 这白鹤的体形,比黎谆谆见过的鹤身要大上两三倍,单是白鹤修长的腿和跗蹠,站起来时都要高过她的头顶了。 花危身形一晃,轻松地跃上鹤身,朝着黎谆谆伸手:“来。” 董谣拦在两人间:“师兄,不如我来载师姐?” 黎谆谆绕过她,握住花危的手,借力上了鹤身:“我可不敢,我怕你推我。” 董谣:“……” “开个玩笑啦。”她坐稳了身子,不知有意无意,在董谣面前,动作自然地挽住了花危的手臂,“我恐高,你抓紧我。” 董谣:“…………” 恐高?她一个剑修,往日天天踩着剑到处飞,怎么说得出口? 真是可笑! 董谣深吸了两口气,看在此人马上就要丧命在蜘蛛窟的份上,没再跟她争执。 在白鹤起飞后,黎谆谆将身子往后一靠,虚虚依在花危的怀里,阖上了双目。 方才那话倒不完全是骗人的,她确实有点恐高。 温热的风捎过耳畔,拂起她鬓间凌散的青丝,她听见花危低低的嗓音:“黎黎,阿谣人不坏。” 黎谆谆笑了一声,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嗯’字,她忽然向后仰过头,睁开眼:“我坏吗?” 他几乎没有思索:“黎黎,你当然不坏。” 她没有说话,只是嘴角的弧度淡了些,又阖上了眼。 在没有利益冲突时,自是人人皆可良善。偏这世间,有人的地方,便有利欲存在。 * 白鹤的飞行速度很快,从天水阁到山脚下,不过用了半盏茶的功夫。 此地算是天山禁地,脚下荒草丛生,远处杂草里歪歪扭扭竖着个破旧的牌子——禁止入内。 黎谆谆往前走了几步,越过那警示的牌子,便是一片陡峭光秃的断崖。 她踏着足下黑压压的岩石,往下看了一眼。蜘蛛窟不负其名,断崖至崖底足有几十米高,而崖底似是被炸平的黄土坑,四处都是乌黑的焦土,地面寸草不生,隐约能瞧见密密麻麻的蛛丝罗成的白网。 阴森、荒凉又有种诡异的美感,像是一副笔触细腻的油画,冷冰冰毫无温度。 她很快收回了视线,明明呼吸不稳,却看起来很平静,问:“金手指的召唤方法是什么?” “在地上画个圈圈……”26也看到了崖底的蜘蛛窟,它视力比黎谆谆更好,不但看到了那一片荒凉的土坑,还看到藏在蛛丝下腐烂发臭的尸体和森白枯骨。 “你真的要下去?” 尽管不愿承认,26知道自己是个鸡肋的金手指系统,就算前男友有一万条命,又事事顺从,也没有能力保护黎谆谆。 她只有一条命,死了就真的死了。 “你不觉得,底下看起来比上面凉快多了?”黎谆谆说话的语气很是认真,“晒多了太阳对皮肤不好。” 26:“……你不怕蜘蛛吗?”按理来说,大部分女孩子都害怕蜘蛛吧? 黎谆谆没接话,扭头看向花危:“趁着天亮,咱们下去吧。” 董谣早已经迫不及待,甚至主动提出:“师兄,此处甚高,你带师姐下去,我跟在你们身后便是。” 花危点点头,手臂环过黎谆谆的肩膀,向崖下跃去。 几十米的高度,于花危这般元婴期的修士而言,跟平地没什么两样,眨眼之间,两人便已平稳落地。 董谣动作稍慢了些,待三人聚齐,花危叮嘱道:“不要乱走,跟在我身后……” 董谣一边应和,一边朝着四周打量。空气中飞扬着黄沙,可地上的泥土焦黑,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黑漆漆的泥地像是熔浆般,无声冒着咕嘟咕嘟的气泡。 梦中她就是不慎踏进了泥浆,花危为救她,一并陷入泥浆里。幸运的是,他们在泥浆下寻到了机关暗室,除受了些磕绊的皮肉伤之外,顺利从暗道离开了蜘蛛窟。 而黎谆谆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们这边的动静太大,招惹来了巢洞中的蛛王。黎谆谆活生生被蛛王撕扯成了两半,当场暴毙。 董谣压下唇角的笑意,视线不经意扫到陡峭的黑岩角落里,尸首分离的新鲜腐尸,胃里一阵酸涩翻滚,惊慌地收回了目光。 太恶心了,她要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趁着花危没注意,按照记忆中梦里的位置,缓缓挪去。当她双脚踏进泥浆,感觉到身体下沉,连忙尖叫起来:“师兄,师兄——” 黎谆谆饶有兴趣地看向董谣。 从董谣迈出第一步时,她就注意到了董谣的小动作,只是方才还不知董谣想做什么,现在看到花危奋不顾身,意图冲上去拉住董谣的模样,便约莫有些明白了。 董谣十分惜命,自不会乱跑。怕是昨夜又做了什么预知梦,故意往那处泥浆里踩。 26提醒道:“董谣是女主,跟她在一起肯定安全。” 那意思便是让她跟着一块往泥浆里跳。 “才不要,我刚洗过澡。”黎谆谆在董谣一声声尖叫下,慢悠悠走到那具尸首分离的腐尸旁,打量了两眼。 刚死了没多久,尸体还算新鲜,她脚下一顿,抬足对着董谣的方向,将尸体的脑袋踢飞了出去。 董谣陷在泥浆里,下沉速度比她想象中还要快,她越是挣扎陷得越快,转眼间便被吞没了半个身子。 花危试图将她从泥浆中拽出来,可那泥浆里像是凝聚了很强大的未知力量,不论他如何尝试,都撼动不了分毫。 他只能死死抓住她的手,咬牙道:“别松开,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董谣手臂向前伸得笔直,双手被他牢牢握住,正准备趁机说点什么感人肺腑的话,双臂之间却倏忽一沉。 她嗅到一股浓重的腥臭味,视线向下,当双眼对视上那颗血淋淋发腐的脑袋时,如遭雷劈,浑身触电般抽搐着将头颅甩飞了出去。 这一下发生的太过突然,花危还未反应过来,董谣已是极为丝滑地陷了进去。 不出意外,应该灌了一嘴的泥。 花危则被狠狠拉扯了一把,毫无防备栽了进去,在被泥浆吞噬前,他眸中映出黎谆谆身后那只庞大可怖的蛛王,眼底浮现一丝慌乱:“黎殊,快跑——” 黎谆谆回过头,看着张开血盆大口扑来的巨大蛛王,无视了26在识海中让她逃跑的叫喊,蹲下身子,用纤长的手指在焦黑的土地上画了个圈圈。 4. 四个前男友 花危整个人迎面俯在黑色泥浆里,他费尽全力抬起了手指,试图祭出法器破除禁锢。 灵力自指尖流淌而出,犹如泄洪般,不受控制朝着泥浆内渗入,无穷无尽,像是要将他的灵力榨干吸尽。 几番尝试下来,花危元婴期的修为,竟是分毫憾不动此处诡异的泥浆。 他眼睁睁地看着丑陋可怖的黑蜘蛛张开血口,一声声嘶哑着喊叫着黎殊,直到他完全沉没,那嘶声裂肺的声音终于消散。 黎谆谆恍若未闻,自顾自画完圈,指尖一顿,倏忽抬眸。 面前黑瘴般的空气被撕裂开,漫天飘散着A4白纸,黑白分明的荒诞感直击人心,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那崩裂的瘴气中坠落。 目测足有三栋楼高的黑蛛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的呆住,那粗壮又黑绒绒的蜘蛛腿往后退了几步,长在头胸部的十二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的男人。 他被摔得不轻,脸先着地。但即便迸溅了半张脸的黑泥浆,依旧不影响他年轻俊美的面容看起来赏心悦目。 男人抬起那张轮廓精致的脸庞,视线冷不丁跟黎谆谆对上,她眼底含着笑,不躲不避。 你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吗? 深邃,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像是浩瀚星河,又不止于此。它仿佛天生深情缱绻,看什么都能勾出丝来。 黎谆谆穿书九个世界,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南宫导了。她忘记了他的样貌,忘记了他音容,独独这双眼睛,在她过去辗转难眠的每一夜,一遍遍浮现在她脑海中。 “你是谁?” 低沉磁性的嗓音响起,冷淡却又像是浸过红酒,极具有蛊惑性。 黎谆谆好似没听到他的问话,眸光温柔:“帮我喂一下蜘蛛,谢谢。” “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南宫导就被黑蛛王嚼进了嘴里,鲜血四溅嘎嘣脆。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声响,四肢已是和身体分离,脖颈以一种极为诡异的角度折断,血液犹如音乐喷泉似的,朝着四周有节奏地迸射。 黎谆谆离得远,一丝血都没有溅到她身上。黑蛛王的腹部呈现出一种透明莹亮的黑,她甚至可以看到他的残肢,一点点混合着胃液向下涌动。 面对这样残忍的场面,连26都不忍直视,可它的宿主竟看得津津有味,不禁让它瑟瑟发抖。 太太太可怕啦! 如果它有女朋友,它发誓,这辈子绝不背叛,绝不分手! 黑蛛王嚼食物的速度很快,黎谆谆估摸着它快吃完了,又蹲下身子,在地上画起了圈。 方才的异样再次显现,犹如火焰燃烧时浮动的空气,撕裂开一个口子,南宫导从中摔了下来。 刚刚被黑蛛王吞噬只发生在一瞬间,他神色怔愣,似乎是还没有从死亡的恐惧中回过神来。 黎谆谆友善地朝他挥了挥手:“又见面了。” 南宫导这次没有去看她,而是扭头看向了反方向。当他看清楚那只庞然大物的黑蛛王时,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骨头刺破内脏的剧痛不是错觉。 黑蛛王的嘴边上还挂着他半截手臂。 他竟然看到那个怪物在咀嚼自己的尸体,这一幕看起来诡异又荒诞,甚至还有几分可笑。 南宫导在自己虎口上掐了一下,疼痛感如此真实——这不是梦境。 可如果不是梦,这个满目荒凉,四处充斥着死亡气息的地方是哪里? 他很快冷静下来,掀起眼皮,瞥向不远处那个容貌明艳的红衣女子。 这里唯一能沟通的活物,似乎就只有她了。看起来,她该是知晓些什么,至少应该可以解答他此刻心底的疑惑。 他薄唇微启,磁性的声音还未流泻出来,便听见她音线轻软:“这只蜘蛛很大。” “……什么?” “恐怕要麻烦你多喂它几次了。” 几乎是在她嗓音落下的那一瞬,南宫导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仿佛吊着线的木偶,僵直着迈开步伐,一步步朝着那庞然大物走去。 他不怕蜘蛛,但也绝不会喜欢这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更何况,面前的黑蛛王并不是常见的小蜘蛛或是宠物蜘蛛的大小,它一条腿压下来都能将他活活踩死。 黑蛛王没有留给他太多失神的时间,他往前走到第五步的时候,它便张开了口器,一口将他吞进了嗓子眼里。 这一次南宫导清晰感受到了临死前强大的压迫感,他的胸腔被口器狠狠挤压着,直到脏器破裂,并着那钻心入骨,无法忍耐的剧烈痛楚,生命就此终结。 黎谆谆等黑蛛王吃的差不多了,又在地上画了个圈。许是站得久了,脚下有些酸痛,她四处张望了两眼,寻得一处干净的蜘蛛网坐了上去。 蜘蛛窟里又阴凉,还没有蚊子,最重要的是这蜘蛛网很有韧性,就像是织罗好的上等锦绸般,泛着淡淡的珠光。 她坐上去晃了晃腿,方才说过让他多喂几次蜘蛛,如今连命令都不用下,一召唤来南宫导便径直朝着黑蛛王走去。 黎谆谆甚至懒得再用手画圈,等他一死,身子便往蛛网上用力压一压,待双脚着地,伸出脚尖在地上画了个圈。 几次反复下来,约莫是召唤到第三十次的时候,黑蛛王打了个饱嗝。 虽然难得吃饱了肚子,并且那男人的味道不错,但黑蛛王看着眼前那神色悠闲的女子,感觉很不爽。 来蜘蛛窟的都是想要抢走宝物的人。 没人可以夺走它看守的宝物。 黑蛛王扬起又长又粗满是黑毛的腿,在地上踏了两下,整个蜘蛛窟的地面都在跟着摇晃。 这地动山摇的间隙,南宫导也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他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前一秒西装革履在办公室发脾气摔方案,下一秒被黑蛛王嚼进嘴里只剩残肢断臂,比三百六十度的大摆锤还刺激。 死了几十次之后,那本就堵到胸腔里的怒气,一下升到了脑袋顶。 南宫导活到现在,还没人敢这样对他。 在他察觉自己可以控制躯体后,迈开笔直修长的双腿,三两步走到黎谆谆面前,皙白微冷的手指攥住她的衣襟:“你到底是谁?这是哪里?” 不难从他低哑的嗓音中听出难抑的怒意,凉飕飕的风吹起她鬓间的碎发,望着那双幽黑的眼眸,黎谆谆忽然笑了起来:“要不然,你猜猜?” 南宫导皱眉:“你真以为我不敢怎么样你?” “你可以试试。” 他甚至没再多跟她说一句话,侧眸看到黑蛛王召唤出来无数从石缝中钻出的红蜘蛛,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提起她的衣襟,准备将她往密密麻麻的红蛛堆里扔去。 26吓得喊劈了嗓子:“抓紧了他,别松手啊啊啊——” 红蜘蛛约有巴掌大,肢体柔软,亦是半透明的模样,放眼望去,大抵要有上万只,仿佛一片血红色的花海。 要是被丢进去,怕是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便要被成千上万的红蜘蛛咬的连渣都不剩。 南宫导却在最后关头停住了手,他扯拽着她的衣襟,整个人悬在空中,红轻纱的衣摆随风而扬。她巴掌大的小脸被他捂住了一半多,只露出那双淼淼灵动的双眸。 “我放下你,你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掌心用了两分力,直将她脸颊握得泛红,似是警告般:“同意就眨眨眼。” 没等到26劝她同意,黎谆谆已是乖巧地眨了眨眼,她垂下的黑睫纤长浓密,额间的发丝被他揉搓地凌乱,显出几分柔弱。 南宫导带着她往后退了几步,一边警惕地盯着她的形容神色,一边缓缓松开手掌:“说。” “我说,你去把整个蜘蛛窟的蜘蛛都喂饱。” 等他反应过来,想捂住她的嘴却是为时已晚。方才那般不受控的感觉再次袭来,他看着她面上近乎顽劣的笑容,倏忽垂下的手臂绷得僵直。 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耻劣行的女人? 早知方才就该将她扔进蜘蛛群里喂红蜘蛛才对! 南宫导身体不受控制,但嘴还可以说话。他在此死了第二次的时候,便察觉到自己似乎会被那红衣女子的言语所控,如今也算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不论现在发生的一切是幻境还是假象,那死亡时的痛苦都如此逼真,他几乎可以肯定,他必定是得罪过眼前的女人。 他平时很少接触女人,但若是开罪了哪个女人,无非只有一种可能性——情债。 尽管南宫导根本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谁,秉承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准则,他尝试着引导:“我还记得你。” 黎谆谆挑起眉:“哦?” 见她回应,他继续尝试安抚:“过去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们可以坐下心平气和谈一谈,或许我们还可以重归于好。” 她勾了勾唇:“我们还能重归于好?” 南宫导:“当然。” 黎谆谆:“好呀,那你先喂饱这些蜘蛛,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他沉默一瞬,用着近乎蛊惑的音线,轻声问:“宝贝,你真这么狠心?那我们之前的海誓山盟算什么?” 黎谆谆微笑道:“算成语。” 5. 五个前男友 南宫导发现眼前这个女人油盐不进,似乎就是单纯想让他死。 即便已经死过三十次了,当他被操控着奔赴死亡时,那种压抑而焦灼的煎熬感还是没有减轻半分。 比起被黑蛛王一下吞噬的痛苦,投身进密密麻麻的红蛛群里,被巴掌大的红蜘蛛一点点蚕食,这样慢性的折磨更让人感觉生不如死。 他的皮肤被撕扯开口子,红蜘蛛爬进温暖的血肉,在此啃咬吐丝,蜘蛛窟里响彻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 临死前,南宫导想,这么多的红蜘蛛,定是不可能只咬他一人。 等他再次复生,回到这个鬼地方的时候,或许这个该死的女人已经像他此刻一样,骨肉分离。 事实上,从死到生,不过只经历了几秒钟。几乎是在南宫导断气的一刹那,黎谆谆便再次将他召唤了出来。 明明他还是穿着整齐的暗色西装,连发丝都不曾乱过,脸色却煞白,胸腔不住起伏着,心脏仿佛跃到了耳朵里,可清晰地听闻一下一下强而有力地颤动。 他又回到了她面前,但一切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发展。她方才在他作势要将她扔进红蛛群时,向他服了软,这便足以说明这些蜘蛛跟她不是一伙的,它们也会攻击她。 然而黎谆谆就站在他落地的不远处,那些数不尽的红蜘蛛将她包围住,却迟迟没有靠近她,便仿佛她身上有着什么令它们畏惧的东西似的。 南宫导没能思考太多,他在复生的下一瞬,再次被红蜘蛛吞没。 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黎谆谆足足召唤了他六百多次,以至于整个蜘蛛窟里都响彻着凌迟般的哀嚎。 26听得浑身寒毛直竖:“你这么恨他吗?” 黎谆谆:“不恨呀。” “那你为什么……” 她理所当然道:“他是我的金手指,我利用金手指完成任务,有什么问题吗?” 26竟然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 它犹豫了一下:“系统栏里有安乐丹,可以让他临死前感受不到痛苦,像是安乐死一样,只需要一万金币就可以兑换……” 许是怕她不能理解一万金币对于她来说有多么微小,它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一万金币,就是一颗极品灵石。” 26想,黎谆谆都能随手扔给一个侍女一颗极品灵石,想必是不在意这点金币的。 “不要,那可是一万块钱呢。”她又坐回了蛛丝上,看着渐黑的天色,觉得有些犯困。 许是太过无趣,她看了一会厮杀现场后,便往后一仰,躺在了蛛丝上,翻看起了系统栏里可用金币兑换的物品。 大多数都是些提升修为的丹药,但对于现在失去元神的她来说,丹药没太大用处。 除了丹药,已解锁的物品栏里还有些现代的小物件,例如铅笔,橡皮,挖耳勺之类的东西。 这些金币回到现代都可以兑换成现金,非必要时候,黎谆谆一般不会乱花金币,赚钱重要,能攒住钱也重要。 不过她实在太无聊了,看了半晌,用十金币兑换了一个挖耳勺。 蜘蛛窟里大部分红蜘蛛已经吃饱了,南宫导死亡的速度越来越慢,甚至有时间回头看一眼罪魁祸首黎谆谆了。 他看向她时,她正躺在像是秋千般的蛛网上,懒懒散散地伸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木耳勺掏着耳朵。 美人就连掏耳朵都看起来赏心悦目,但南宫导实在无法欣赏一个害得他一天内死了六百三十五次的女人。 他更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那些红蜘蛛不靠近她,只没完没了地扑上来啃食他。 在他死了第六百三十六次后,南宫导终于感觉到四肢回归自由,他不再受控,而那些红蜘蛛饱食过后,也褪去了大半。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朝着她走去:“喂!我到底怎么得罪了你?” 他看起来面色惨白,嗓音低沉而冰冷,还有些阴恻恻的,怨气大的像是恶鬼。 “第一,我不叫喂。”黎谆谆掀了掀眼皮,面色红润,连说话的音调都懒洋洋的:“我姓黎。” 南宫导皱起眉:“黎谆谆?!” 见他几乎脱口而出,她扯了扯唇,打趣似的笑着问:“你的前任里,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姓黎吧?” 她这样说,便算是承认了自己是黎谆谆。 南宫导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那本该吊着半死不活的性命,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植物人前女友,竟然重新活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 不但如此,还是以这样近乎惨烈的方式重逢。 他在脑海里搜罗了半晌,努力回忆着有关黎谆谆的一切。 他们高三在一起,大二分手,恋爱三年,分手后不久她就遭人绑架,从废钢厂的高楼坠落,摔成了植物人。 而后她父亲入狱,公司破产,母亲吞药自尽险些丧命,弟弟则休学打工赚钱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印象中的她,有点天真,有点单纯,像是为爱冲锋陷阵的勇士,无畏向前,在他眼里却蠢的可笑。 自分手后,南宫导再没有见过她一次,只隐约记得,他们已经分手了八年,她也在医院病床上躺了八年。 难不成黎谆谆已经死了,现在是变成了厉鬼,在向他索命? 南宫导是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向来不信这些鬼怪之谈,但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他的认知。 他没有立即否定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冷静:“好,如果你是黎谆谆,这里是什么地方?” “十八层地狱。” 见他面色凝重,黎谆谆不禁笑出声:“开个玩笑。” 她隐去这几年自己穿书的经历,简单讲了一下他们现在的处境,只告诉他这是一个书中的修仙世界,而她现在有能力随时召唤并操控他的生死。 南宫导听得眉头直皱,低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希望你没有想要拔掉我的氧气管,你大概不知道,你现在的性命跟我绑在一起,如果我死了,你也会死。” 黎谆谆明明没有看他,却一语道破了他心中所想。他笑了一声,掀起眼眸:“黎谆谆,你比之前聪明了不少。” 26听的心惊胆战,它根本无法理解两人间这诡异的相处之道,更惊悚于南宫导的狠戾——在现代杀人可是违法的! 他竟然在琢磨着怎么弄死躺在病床上毫无反抗之力的黎谆谆,可怕,太可怕了! 当然,26觉得最可怕的人还是黎谆谆。 她怎么敢信口拈来,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性命绑定之说,她只在书中世界绑定26的期间里,拥有召唤并操控他的能力。 若是南宫导弄死了她身处现代的本体植物人,那么这个修仙世界的她,也会随之消亡。 黎谆谆完全就是在赌,赌他不敢轻举妄动。 但假如南宫导也是个疯狂的赌徒,气急了眼,真去拔了她的氧气管……26打了个寒颤,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遇见这样的宿主,真是统生艰难。 黎谆谆完全不知道26内心戏这么多,她躺在蛛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瑰丽赤红的轻纱随之飘荡。 天黑了,吃饱喝足的红蜘蛛们都退回了石缝中,唯有一开始出现的庞大黑蛛王还架着身板,用那十二双眼睛对着黎谆谆虎视眈眈。 只是它看着她的敌意消散了不少。 至少目前看来,她并没有想要抢夺宝物的意思,反而是在用心投喂着它可爱的小蜘蛛崽们。 秉承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黑蛛王没再主动对她进行攻击。 南宫导总算能消停一会儿,但他心中还是有不少疑问,譬如——那些红蜘蛛为什么不攻击她。 他心里这样想,便也问了出来。 其实26也很好奇这个问题,竖着耳朵等待着她的答案。 黎谆谆指尖把玩着木耳勺,靠在蛛丝上像是没有骨头架子似的:“众所周知,别人掏耳朵的时候不可以碰他。” 南宫导挑起眉梢,看向她手里的木耳勺:“什么意思……你是说,只要当着它们的面掏耳朵,就不会被攻击了?” “这里是修仙世界,万物奇妙,就算是蜘蛛也很有礼貌。”她大方地将挖耳勺递给他,鼓励道:“不信你可以试试。” 南宫导轻嗤一声,将木耳勺扔了出去:“你当我是傻子吗?” 黎谆谆:“如果我骗你,我以后跟你姓。” 他没去捡回木耳勺,也没再反驳她的话,只是问她:“你说你要拿到什么验心镜。那接下来,你又想让我做什么?” 她抬头看了一眼蜘蛛窟外边的天色:“天黑了,你什么也不用做,守在我身边保护我就好,我要睡觉了。” 蜘蛛本是昼伏夜出的习性,大多是夜晚出来觅食,但它们现在都已经吃饱了,自然就回巢睡觉去了。 一天之中,只有晨曦是黑蛛王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等天亮黎明时。 就像是黎谆谆先前说的那样,蜘蛛窟里又凉快还没有蚊子,如果忽略掉周围黑压压的瘴气和角落里潮湿的尸骨,这倒是个夏日夜里乘凉不错的地方。 她说要睡觉,闭上眼睛就真的去睡了。 南宫导也不知道她怎么能睡得着,虽然红蜘蛛们都退散了,但不远处的战场上满是他的残肢断臂,浓郁腥臭的血味和视觉上的冲击,令人心脏抽抽作痛。 他不光心脏疼,胃也疼,脊椎骨更疼,浑身似乎都被拆卸过又组装起来那样,哪哪都不得劲。 他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A4纸,雪白的纸张被血液侵染透了,黑色字迹晕开大片鲜红,想起自己下午在办公室大发雷霆的模样,不由抿住了唇。 往日都是他对着别人发脾气,要求属下做这做那,倒是头一次尝到给人当孙子的滋味。 南宫导并不完全相信黎谆谆说的话,什么性命绑定,听起来就像是胡扯。 但他也不会轻易涉险去印证这句话的真实性,毕竟用她的性命来换他的命,她还不配。 他指尖动了动,解开衬衫的两颗扣子,正准备在一旁寻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一坐缓缓,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了地上的木质挖耳勺。 黎谆谆方才说过的话倏忽在脑海中响起。 ——众所周知,别人掏耳朵的时候不可以碰他。 ——这里是修仙世界,万物奇妙,就算是蜘蛛也很有礼貌。 南宫导迟疑着,蹲下身子,捡起了被他扔在地上的木耳勺。 黎谆谆有必要那么幼稚,用这种事情骗他吗? 今日发生的事情本就足够离奇,也不差这一件离谱的事。万一她说得是真的,他若是不信,岂不是还要坐以待毙,等着明日继续被蜘蛛攻击啃食? 况且,记忆中的黎谆谆,爱他入骨,从未对他说过一次谎。 26看着拿起挖耳勺,走向黑蛛王准备尝试一下的南宫导,连忙叫醒黎谆谆:“醒醒啊黎谆谆,你快看看你前男友要干什么——” 她阖着的眼睛,睁开一条缝隙,似乎早已经料到他会这样做,眸中没有分毫的意外。 26忍不住问:“在蜘蛛面前掏耳朵真的管用?” 黎谆谆听见远处传来的凄厉惨叫,笑了一声:“骗傻子的你也信?” 6. 六个前男友 黎谆谆等黑蛛王嚼完了南宫导,隔了约莫有一刻钟,伸出足尖,在地上划了个圈。 南宫导从空中落下来的猝不及防,但好在已经有了经验,他双臂护住肩颈,落地向前滚了一圈,站起身拍了拍暗色西装上的黑泥,动作利索干脆。 他扯松了衬衣下的领带,黑白分明的眸中渗出一丝戏谑的冷笑:“黎谆谆,你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难听出那清泠低沉的嗓音下,掩藏着怎样的怒色。 “以前的黎谆谆已经在废钢厂摔死了。”她身下的蛛网轻轻摇荡着,像是摇篮般,又似飘在江中无依无靠的小船。 “那你又是谁?” “我?”黎谆谆睁开眸,乜了他一眼,“请叫我南宫谆谆。” 南宫导:“……” 想起她刚刚说过的‘如果我骗你,我以后跟你姓’,他薄唇微启,低语了一句:“无聊。” 即便是此刻,南宫导愤怒值快要叠满,举止投足也仍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优雅、矜贵。 26不禁感叹:“喜怒无色,这大概就是财阀霸总的自我修养。” 不得不说,南宫导的心理素质是真强。 正常人被一天之内杀死六百多次,就算不疯不癫,也绝对做不到这样心平气和跟罪魁祸首说话。 黎谆谆没说话,听见南宫导从唇间吐出一个数字:“六百三十八次。” “什么?” “你召唤了我六百三十八次,我死了六百三十七次,过去不论有什么恩怨,你也该消气了。” 南宫导试图跟她谈判:“你需要我帮助你完成任务,不一定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 他指着地上染血的白纸:“你无法修仙,在这个世界就低人一等。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现代和修仙世界来回穿行,帮你从现代捎一些东西过来,让你的生活更舒心惬意。” “我们完全可以互帮互助,实现双赢。” 黎谆谆视线扫过地上的A4纸,倒是没想到南宫导一天死了这么多次,还有心思分神去找系统的bug。 26说金手指只能召唤来南宫导的本体。 但第一次召唤他的时候,她就发现,南宫导的衣服,鞋子,以及那文件夹里的A4纸都一块从撕裂的空气中被带进了此处。 也就是说,从理论来讲,当她召唤他的时候,他手上或者身体接触到什么东西,就有可能将那个东西一起带到修仙界来。 南宫导说这话,无非是想跟她表明,他的利用价值比她想象中要多得多,她没必要非让他去喂蜘蛛。 果然不愧是A市最大商业集团的接班人,即便身处劣势,依然会争取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黎谆谆笑了笑,既不说同意,也没有直接拒绝他的提议:“好呀,我考虑一下。” 南宫导也不催她,只要她没有一口拒绝,这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 见她又要闭眼去睡觉,他喊住她:“那些红蜘蛛到底为什么避着你,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法器?” 黎谆谆:“木耳勺?” 南宫导:“……” 她咯咯笑了两声:“我来之前,将雄黄磨成粉,涂抹在了身体和衣裙上。” 26听到两人对话,这才反应过来,黎谆谆昨夜跟董谣争执过后,回到天水阁没有第一时间去睡觉,拿着些瓶瓶罐罐鼓捣到半夜,原来是在研磨雄黄。 蜘蛛天性讨厌雄黄,有雄黄气味的地方都会避而远之,黎谆谆就是利用这一点,提前做了点准备。 不过这雄黄只对巴掌大的红蜘蛛管用,在那庞然大物般的黑蛛王面前,就算她抱着一块雄黄,也照样会被撕扯烂。 南宫导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还算聪明。” 黎谆谆懒得理他,转过身去,正准备阖眼,肚子却咕噜噜叫了起来。 “饿了?”他走到她面朝的那一侧,道:“我也没吃饭。你先送我回去,我给你准备点你爱吃的饭菜带过来。” 黎谆谆挑眉:“你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南宫导:“记得。” 他语气没什么起伏:“我喜欢吃的,你都爱吃。” 听闻这话,黎谆谆先是怔了一下,而后忍不住笑了:“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爱吃的食物,你也喜欢吃?” 南宫导听出她在玩文字游戏,一时间又挑不出什么错处。见那双炯炯有神的眸盯着他,像是在等他回答,他只好微微颔首。 黎谆谆:“不用你回去,我爱吃烤蜘蛛,你去捡几只来。” 南宫导:“……” 几乎是在她嗓音落下的那一瞬,束缚感再次袭来,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转过方向。 好在她说得是捡几只蜘蛛,而不是让他去生擒蜘蛛,他走到那满地蜿蜒着血泊的‘战场’上,从地上捡了两三只被压死的红蜘蛛。 他一天被召唤了六百多次,每次都是从半空往下摔,难免会有几只幸运蜘蛛被随机压扁。 虽然红蜘蛛死了,可那毛茸茸的冰凉触感还是让人浑身汗毛直竖,南宫导用他骨节分明且皙白的手指尖,捻起蜘蛛一条腿,面无表情地扔在她面前。 黎谆谆:“帮我烤熟了。” 南宫导:“没有火。” 黎谆谆:“钻木取火听说过没?” “哪有木头?” 黎谆谆往四周看了一眼,蜘蛛窟里确实没有木头,这地方阴森又不见光,地上的泥土焦黑,可以说是寸草不生。 她慢悠悠道:“钻木取火的原理是通过摩擦生热,你可以捡一根你的腿骨回来,没准效果也一样。” “……”南宫导听不出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下命令,但他一点也不想用自己的残肢摩擦生火,只好抢在身体失去控制前,从裤兜里掏出了黑色打火机。 打火机上没有多余的纹理图案,简简单单的纯黑色,他削痩修长的手指向下一扣,那头盖‘啪嗒’一声打开了。 黎谆谆没问他刚刚为什么骗她没有火,看到他随身携带的打火机,挑了挑眉:“你抽烟?” “偶尔。” 南宫导脱下意大利手工定制的高级西装外套,随手用打火机点燃,火光忽明忽暗映在他的脸上,精雕细琢的眉眼似是渡上一层暖光。 他等了许久下半句,迟迟等不来她接话,侧过头看她:“你还管我抽不抽烟?” 黎谆谆双腿有一搭没一搭荡在空中,不紧不慢道:“我不喜欢烟味,最近先戒了。” “我身上没烟味。”南宫导将点燃的暗色西装外套扔在死蜘蛛身上,往她身边走了两步。 他的腿又长又直,两步就迈到了她双膝前,暗色西裤的布料和火红轻纱勾缠在一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气氛莫名暧昧起来。 南宫导看着她的眸光,温柔地溺出水来。那双眼眸仿佛天性深情,用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音线问:“有烟味吗?” 黎谆谆躺在半悬在空中的蛛网上,以她的角度只能仰视他,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目光渐渐下移,停在了他的颈上。 南宫导皙白的颈上有一小颗淡色红痣,火光映在上面,随着喉结轻轻滑动。 她神色不明,问:“你结婚了吗?” 他也在打量着她,像是两个狩猎者之间的暗中较量,似笑非笑道:“没有。” 黎谆谆又问:“有女朋友了?” 南宫导:“没有。” 黎谆谆:“那你有四十七块腹肌吗?” 南宫导:“……没有。” 黎谆谆:“你能在眼睛里笑出三分薄凉、三分讥讽,四分漫不经心的扇形图吗?” 南宫导:“?” 她不解道:“什么都没有,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南宫导:“我有钱。” 黎谆谆:“v我一亿看看实力。” 南宫导:“……” 南宫导一直认为,黎谆谆是个简单又无脑,很容易被看透的女人。 直到刚刚,他试图找到她的破绽,从她身上寻出一丝旧情难忘的证据,却被她敏锐地察觉到意图,反将了一军。 最后完全乱了自己的节奏不说,还被她牵着鼻子走。方才在火焰中诞生的稍许暧昧,一下幻灭的无影无踪。 什么四十七块腹肌,什么扇形图,也不知她都在胡扯些什么东西。 南宫导转过身,决定不在她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黑蛛王不知何时回巢穴睡觉去了,整个黑漆漆的窟洞里,只显出一小片火红的光亮。 西装外套还算耐烧,直到火焰渐渐熄灭,空气中飘上去几缕发灰的白烟,看着那坨被烧的焦黑的东西,他挑起眉梢:“你确定要吃?” 黎谆谆笑着反问:“这可是你亲手烤的,为什么不吃?” 南宫导等火灰温热下来,用手将烤熟的红蜘蛛扒拉出来,眸中是无法掩饰的嫌弃,用两指夹起一脚,递到她面前:“喏。” “给我干什么?”她坐起身,手臂托着下巴,看着他道:“你吃。” “……我不爱吃蜘蛛!!”南宫导嘴上说着不喜欢,身体却在她的注视下,‘诚实’地拿起烤蜘蛛,往自己嘴里放去。 他精致绝伦的五官快要皱成一团,那红蜘蛛被就被烤的焦黑,放到嘴里竟然还能感觉到毛茸茸的蜘蛛腿,烧焦的味道仿佛糊掉的锅底,一嚼嘎嘣脆。 黎谆谆问他:“好吃吗?”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说呢。” “看来味道不错,那就继……” 她话没说完,他就认怂了:“不好吃。” “原来我爱吃的东西,你不喜欢吃呀。”黎谆谆笑了起来,神色温柔道:“看来我们的口味不一样哦。” “……”南宫导才反应过来,她绕这么一大圈子,就是为了告诉他,她不喜欢他爱吃的东西。 他薄唇微翕,似是想辩解——他分明记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向来都是他吃什么,她就跟着吃什么。 她从来没告诉过他自己喜欢什么,他便自然而然以为她的口味跟他一样。 黎谆谆像是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她将食指轻抵在唇上,示意他噤声,侧过身闭上了眼:“我要睡了。” 她不喜欢将精力放在无意义的争吵上,有这功夫,不如看着他再被蜘蛛撕咬几次来得痛快。 待蛛网旁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南宫导皱着眉,从嘴里吐出黑色碎渣,没再去招惹睡着的黎谆谆。 他并不准备反思自己,他们早已经分手了,她的喜好如何跟他有什么关系。 若不是她能操控他的身体,若非这离奇的金手指羁绊,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 南宫导背过身去,寻了处干净的蛛网躺了上去,与黎谆谆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似乎是不太想看到她。 26看见这一幕,有些替过去的黎谆谆难过。 但凡南宫导在意过她分毫,又怎么会谈了三年恋爱,却从未注意过她的喜好和习惯。 说到底,只是从没有上过心罢了。 * 蜘蛛窟外的天蒙蒙亮时,26喊醒了黎谆谆。 前一日夜里睡得大汗淋漓,昨日后半夜又阴冷得发慌,这一热一冷激得她浑身不舒服,醒来时头脑昏沉,似是染上了风寒。 她跳下蛛网,慢吞吞地走到南宫导身边,不客气地一脚踢在了他躺的蛛网上:“醒醒。” 南宫导睡眠极浅,几乎是在她站在身侧的同时,他就睁开了眼。 他昨晚上吃烤蜘蛛吃的胃里绞痛,又在蜘蛛网上将就了半宿,浑身也是散了架似的酸痛。 此刻听到她的嗓音,便仿佛听见了来自地狱恶魔的低语,从喉间缓缓吐出一口气:“黎大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讥讽与无可奈何。 “给。”黎谆谆递给他一个盛着雄黄的香囊,又从系统栏里花了三千金币兑换了两颗安神丹。 安神丹有舒缓经络之效,26以为她兑换两颗是准备跟南宫导一人一颗,却见她拿到丹药后,自己一口气吞下了两颗。 南宫导接过香囊,眼睁睁看着她惨白兮兮的小脸,在服用丹药后,渐渐红润起来。 他挑起眉梢:“你吃的什么?” 黎谆谆:“修仙世界的丹药。” 南宫导看着她:“给我一颗。” “一颗丹药十万人民币,打我银行卡里,下次来的时候带上转账记录单。” 南宫导沉默了一瞬,道:“好。” 十万块钱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她方才那句话里,却让他寻出来一处破绽。 如果黎谆谆可以随意操控他,那她完全没必要用这种方式赚他的钱,她大可以直接命令他给她转账多少钱。 也就是说,她应该只能在这个修仙世界操控他的身体,而在现实世界里,她就没办法操控他了。 虽然这一点小小的发现,改善不了他目前被动的处境,却也让他看到些解脱的希望。 谁也不会喜欢被人操控,等他拿到主动权的那一日,黎谆谆必定会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话音落下,黎谆谆就从系统栏兑换出来一颗安神丹,扔给南宫导:“吃完去干活。” 26听见这话,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句牛哔! 南宫导怨种似的花了十万块钱,买了一颗原价一千五的丹药不说,恢复精气神后,还要被她奴役着去干活。 连资本家的血都敢吸,难怪黎谆谆系统栏里的金币那么长一串。 南宫导服下丹药后,竟是立竿见影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他腰不疼了,腿不酸了,通体上下盈动着汩汩灵气,仿佛干枯将死的花儿得到了雨露的滋润。 见他恢复了精神,黎谆谆简单说了一下他要如何拐进巢穴里取到验心镜。 晨露之时,乃是黑蛛王睡得最沉,警惕最松的时候,验心镜就是一块摔碎的镜子,被藏在了巢穴里侧。 运气好的话,他能在不惊醒黑蛛王的情况下取出验心镜。 运气不好的话,他吵醒了黑蛛王,大抵就是再死个几十次。 算一算时间,花危和董谣应该已经顺利从泥浆地下的机关暗室里脱险。差不多再过个一时半刻,董谣便该带着花危他们来蜘蛛窟寻她的‘尸骨’了。 南宫导接到命令,往那黑漆漆的巢穴里扫了一眼,掌心微抬,掂了掂香囊里的雄黄粉。 昨日她就跟他说过了要取验心镜,也算是提前给了他心理准备。不知是不是没准备反抗,他第一次在她下了命令后,没有感受到明显的束缚感。 南宫导在黎谆谆的目送下进了巢穴,她简单收拾了一下现场不该有的东西,将那地上散落的A4纸尽数销毁。 待她掐算着时间差不多,往黑蛛王的巢穴看了一眼。出乎意料的是,巢穴里并没有传来凄厉的惨叫,甚至安静地犹如死地,没有一点动静。 又过了片刻,南宫导竟然从巢穴里毫发无损地走了出来。 他将一块巴掌大的镜子碎片,交到黎谆谆手里:“是这个吗?” 她垂眸看向验心镜的碎片,明明看着只是一片平平无奇碎裂开的镜面,当视线落在上面时,那镜面一下就变得澄澈,犹如菘蓝的绸缎,神秘而宁静。 26惊奇道:“这可是黑蛛王爱不释手的宝贝,睡觉都要枕一枕,他是怎么做到避开黑蛛王,这么快就偷出来验心镜的?” 但黎谆谆并不关心过程,她只看结果。 “你可以走了。”她随手撕扯开衣袖,包裹住验心镜扎手的碎片边角:“不过在此之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南宫导办事向来讲究效率,以为她想问验心镜是怎么顺利取出来的,道:“我在验心镜上撒了些雄黄粉,掩盖住了原本的气味……” 没等到他说完,便被她打断:“我不关心这些,你不用讲给我听。” “那你想问什么?” 黎谆谆将验心镜对准他的脸:“八年前,我被你同父异母的亲哥哥绑架到废钢厂,在我被他绑架之前,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他会这么做?” 7. 七个前男友 黎谆谆说话时,语气不急不缓,神色平静地像是在询问他今天的天气好不好一样。 南宫导先是一怔,而后反问她:“你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答案?” 黎谆谆不理会他的打岔:“回答我。” 他嗓音有些冷:“你口中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只不过是我父亲的一个私生子。” “我跟他关系不和,私下无交,怎么提前知道你会被他绑架?” “如果我没记错,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我们分手之后。我认为你应该清楚,你被绑架是意外,摔成植物人也是个意外。” 黎谆谆没有理会他话中带刺,视线停留在手中的镜面上。那本是光线柔和的镜中,倏忽散发出刺眼的红光,映在他脸上,看起来有些讥讽。 “红色……”26翻阅着原书剧情,找出有关验心镜的记载,小声道:“红色好像代表着……”他方才说的话里有谎言。 可南宫导一共就说了这么几句话,他到底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它怕黎谆谆伤心:“这验心镜是修仙世界的东西,没准对南宫导不管用。” 她没说话,慢吞吞掀起眼皮,看向南宫导:“最后一个问题,你爱过我吗?” 他皱着眉,看着她毫无波澜的样子,潮湿阴冷的风扑面吹来,紧绷的颈忽然松了松。 激怒她做什么,对他又没有好处。 南宫导垂下眼眸,淡声道:“爱过。” 镜面依旧是刺眼的红。 见她不语,南宫导将面前的验心镜推开,目光不善:“你问这些做什么,你怀疑是我害了你?” 黎谆谆好似没听见一般,收起了验心镜:“好了,你可以走了。” 26见过各种各样倒霉悲催的宿主,但好歹她们的前任再渣,也曾经对她们交付过真情——尽管短暂。 黎谆谆是它见过最惨的一个,分个手搞得倾家荡产,变成植物人不说,三年感情就换来一句‘爱过’的谎言。 26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不要为一个渣男伤心,他不值得……” 黎谆谆:“我为什么伤心?” “那你为什么问他还爱不爱你……”话说出口,26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是在用这个问题测试验心镜对南宫导管不管用。 也就是说,黎谆谆早就知道他没有爱过她。 26悻悻然地闭上嘴,想起之前她一定要进蜘蛛窟拿验心镜,总算知道她要取验心镜要干什么了。 它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如果验心镜对他真的管用,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要是她摔成植物人真跟南宫导有关系,她就这样放他回去了? 黎谆谆挑眉:“急什么,他还欠我十万块钱没转账。” 26:“……”真是掉钱眼里了。 它想起她还不知道怎么让他回去,提醒道:“把召唤他的圈擦掉就行了。” 黎谆谆听到这个离谱的召回方式,挑起眉:“那假如别人不小心擦掉这个圈,他也会回到现代去?” “一般来说,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你画的圈,只有你能擦掉。” 26解释道:“除非有比系统力还强大的存在。” 黎谆谆:“比如?” “比如天道。” 提起天道,26将这两日闲来无事整理的原书剧情跟她提了一嘴:“天道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神,彼时天地混沌,鸿蒙初开,是天道创造了现在的六界万物。” “人界的凡人们将天道称作老天爷,而其他五界之人则称天道为先神。” 除此之外,天道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本文的男主。 天道的存在凌驾于仙界之上,他拥有不死不灭的永生之身,更是制定万物规则的先神。 六界传颂着有关他的各种传说,更是传出“一念生,一念死”这样的谚语。 意思便是——世间所存在的万物,生死存亡皆在天道一念之间。 人人畏惧天道,人人尊崇天道。 然而大多数时间,其实天道都在六界外净地的神殿里沉睡着,极少过问六界的事。 没人知道他的行踪,但董谣是万人迷和好运双层BUFF叠身的女主,她在梦里梦到了天道诞生于修仙界的化身——天道在沉睡期间,会留存一丝神力降世为人,护六界安宁。 或许是因为算到魔头黎不辞会冲破封印,再次祸害苍生,这一次守护六界的不止是天道的一丝神力,还注入他神识中的一魄。 也就是说,此次降世为人的守护者,其实是天道本人的分.身。 但为了防止自己的化身过于强大,扰乱了六界正常的秩序,天道将化身的记忆和神力一并封印。 在封印破除前,天道的化身在修仙界里,就是个正常投胎转世的普通人。 “董谣是个狠人,她翻遍了整个修仙界,最后在鹿鸣山的外城找到了天道的化身。” “化身在鹿鸣山过得不太好,父母双亡,宅屋被人欺占,身边有个重病的妹妹,他自己还是个哑巴……” 不等26说完,黎谆谆就已经脑补完了接下来的剧情。 在全世界都欺负男主时,董谣化身为天使降临,保护他,帮助他,用自己的善良和爱感动了男主,成为男主的逆鳞,成为男主黑暗深渊里的一束光。 在男主封印破除,恢复记忆和神力后,董谣想要跑,却被男主狠狠压在墙上,红着眼亲到腿软。 南宫导等着回去,见黎谆谆站在原地失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黎大小姐?” 许是因为将要回到现实世界去,他冷冰冰的嗓音听起来有了些温度。 黎谆谆回过神,走到之前画圈召唤他的地方,伸出脚在地上扒拉了两下。 但她昨天画了太多圈,一时间有些分辨不出哪个才是最后一次召唤他出来的圈,只能凭着感觉将附近地上的圈都擦一遍。 黎谆谆擦到一半时,察觉到蜘蛛窟上有异动,似乎是有人在喊叫着‘黎殊’。 她随手将验心镜的碎片用布料包裹好,藏进了衣袖中,加快了脚下的动作。 来的人不少,以防他们看到南宫导,她扫了一眼黑蛛王的巢穴:“那边石头多,你先去躲躲。” 这句话是命令,不管他想不想去,身体已经动了起来。 花危他们的速度比她想象中要更快些,南宫导刚走进巢穴,花危已是率着天山门人从天而降,十几人像是雨点般砸了下来,落足在黎谆谆的不远处。 花危发丝凌乱,衣衫上尽是干涸的泥点,面色几乎可称上惨白。当黎谆谆转过身,只感觉一阵风卷来,还未回过神,人已经被他紧紧扣进了怀里。 她怔了一下,脑袋贴在他胸膛上,竟是连心跳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跳很快,快得像是要跃出来,砰砰有力,紊乱的温热呼吸萦绕在她鼻息间,她听到他颤抖的嗓音:“黎黎,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黎谆谆仰起头,正巧看到他泛红含泪的双眸。她挑了挑眉,视线透过他的侧肩,看向黑蛛王巢穴的方向。 南宫导正在看着她。 她自然而然将那直勾勾的眼神,理解为了催促。 看在他十万块钱还没转账的份上,她没动什么坏心思,一边应付花危,一边用脚尖在地上不动声色地擦圈圈。 也不知凑巧擦掉了哪个圈,上一瞬还在黑蛛王巢穴外徘徊的南宫导,眨眼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黎谆谆确定他离开后,抬眸看向花危:“萎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花危听见她的声音,理智渐渐回归,他怔愣于自己下意识的失态,紧扣住她纤薄肩臂的手臂慢慢松开。 他垂眸想要掩饰眸中的泪意,视线却还是不住朝着她身上扫去:“你有没有受伤?” 黎谆谆摇头。 她狼狈的模样不亚于花危,赤红色的长裙被勾的破破烂烂,苍白的脸上满是干涸的血迹,青丝凌散着垂落在身侧。 这是她方才销毁A4纸时,顺便给自己补的‘妆’。毕竟在蜘蛛窟里待了一晚上,要是干干净净站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找,只会落人话柄,惹人生疑。 26见花危心疼的眼神,激动道:“黎谆谆啊啊啊,你快掉个眼泪,你看他眼睛都红了——” “不会哭。”黎谆谆回了它一句,视线越过花危,看向周遭的来人。 董谣竟然没来。 “师妹怎么样了?”她叩住他的手臂,一脸急切,仿佛很担心董谣似的。 “她手臂被灼伤了,还在仁和馆疗伤。” 说起来,花危根本不知道董谣的手臂是在什么时候灼伤的。他和董谣一起陷进泥浆后,再醒来时,便身处在一个机关暗道里。 那时候董谣的手臂就已经开始溃烂,花危一心记挂着蜘蛛窟里的黎谆谆,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率人赶回此地,也没来得及关心董谣伤势如何。 黎谆谆一听见灼伤,立刻了然。 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却清楚——她踢飞出去的那颗腐烂程度还算新鲜的脑袋,上面沾着黑蛛王的毒液。 她向来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董谣抢了黎殊的未婚夫,搞坏了黎殊的储物戒,害得黎殊为了自证清白,舍命进蜘蛛窟去寻什么验心镜。 原文中的黎殊可是因此落下一身沉疴,脸也被黑蛛王的毒液毁了容。 董谣既然招惹了她,那就休想全身而退。 来寻黎谆谆的人里,还有花危的父亲,天山掌门花悲。 花悲从人群中走出,双目打量着黎谆谆,意味深长地问道:“师侄女,你一个人,在蜘蛛窟里待了一整夜?” 她闻声看过去,不用26提醒也猜出来了这人是谁。这父子二人模样生的极像,只是花悲看上去更成熟稳重,那双眼眸里是历经沧桑后的深黯、淡漠。 “师叔,你看那处……”黎谆谆伸出沾满血污的玉指,指向不远处地上暗色的血泊。 她只清理了A4纸和文件夹,南宫导遗留在此处的西装外套和皮鞋都还在原地。 光是看血泊中的残肢断臂,便也知道此地在不久之前经历了怎样的残酷厮杀。 花悲敏锐地注意到蜿蜒血河中,那长得像是鞋履,又像是小船的物什,还有地上沾染血迹的残破布料,看起来不像是六界之物。 “昨日萎哥被董谣师妹拉进了泥浆里,师妹喊叫声太大,引来了黑蛛王。师叔也知,我元神已毁,看到那庞然大物扑来,惊骇过度晕厥了过去,直到刚刚才醒来……” 黎谆谆说的煞有其事,情绪跟随着语气波动,虽没有落泪,那发颤的嗓音,明明恐惧却强忍着解释的模样,只让人看一眼便觉得不忍。 见花悲还要继续询问,花危皱着眉:“爹,黎黎受了惊吓,有什么事情先离开此地再说。” 说罢,也不等花悲再说话,他微微俯身,弯下腰:“黎黎,我背你回去。” 修仙界虽有男女之防,却不如人界那般规矩多。有个免费的劳力背她回去,黎谆谆自然不会拒绝,她假装犹豫了一下,非常勉强地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花危听到这如此客套的语气,刚想说他们之间不必这般礼数周全,却倏忽想起他们两人已经退亲。 他抿了抿唇,按捺住心底莫名的失落,待她攀上他的后肩,点足离开了蜘蛛窟。 花悲本想上前查看一番,黑蛛王的巢穴里忽然传来一声刺耳锐利的叫声。 他多少知道些黑蛛王的习性,知道这吼叫是愤怒的意思,眼看着地缝里钻出数不清的红蜘蛛,急忙带人撤离了蜘蛛窟。 也亏他撤离及时,几乎是在下一瞬,满地遍野都被红蜘蛛侵占,单是扫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红色都觉得头皮发麻。 花危想将黎谆谆送回天水阁去休息,但她坚持要去仁和馆探望手臂溃烂的董谣,他拗不过她,便带她过去了。 董谣不愧是万人迷属性,不过是手臂受了点伤,仁和馆内外都围满了人。 花危一来,那些凑热闹的门人们都自动闪开了道,为他让出路来。 董谣的手臂刚刚包扎好,她看到他后,见他连衣服都没换,情绪多少有些低落的样子,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 蜘蛛窟里有成千上万只红蜘蛛,怕不是连黎殊的尸骨都没寻着。 她早就知道,黎殊不是她的对手,还妄想从她手里拿走三千极品灵石,如今却是性命都赔了进去,真是让人唏嘘。 董谣压下唇角,挤了两滴眼泪出来,看到花危后便冲了上去:“师姐,师姐怎么样了?” 花危还没来得及说话,黎谆谆便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不紧不慢道:“师姐还活着。” 8. 八个前男友 董谣看清楚来人后,神情如遭雷劈。 “你,你——” 黎殊竟然还活着?! 怎么可能,那里可是蜘蛛窟啊! 她一个元神已毁,修为尽废的人,怎么可能在蜘蛛窟里待了一宿还毫发无伤? 黎谆谆亲切地走上前,拍了拍董谣的肩:“看到师妹也没事,我就放心了。” 她掌下用了两分力,震得董谣刚刚包扎好的手臂刺痛。董谣脸色可谓是惨白,唇瓣哆嗦着,像是见了鬼似的。 黎殊还活着,那她岂不是要为了买那只没什么屁用的灵宠,将自己家底掏空了,凑齐那三千极品灵石给黎殊? 黎谆谆挑眉:“怎么?看到我活着回来,师妹不高兴吗?” 董谣回过神来,感受到四面投来的视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高兴,我当然高兴。” 她本以为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够糟糕了,谁知道黎谆谆朝她笑了笑,然后从衣袖里掏出了包裹严实的验心镜。 黎谆谆一层层掀开布料,露出巴掌大的镜子碎片,轻声道:“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师妹,你看看这是什么?” 清晨的曦光透过扇窗洒在她白到发光的指尖,丝丝血迹像是干枯的红玫瑰缠绕,掌心捧着的镜面澄澈如湖泊,不染一丝纤尘。 尽管董谣从未见过验心镜,此刻从身边众人的反应里,也大可以猜出她手里拿的碎镜是什么了。 原本就虚弱的面色,此刻更显煞白,董谣头一次感觉到心慌意乱的感觉,她的心跳止不住加速,浑身都有些发软。 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明明她的梦境一直很准,为什么现在却出现这么大的偏差? 本该毁容的人是黎殊才对,可她的手臂却莫名被飞来的尸首灼伤。 这便罢了,第二次梦境中她和花危陷进泥浆,寻得暗道脱险。而黎殊孤身一人在蜘蛛窟里,被黑蛛王一口吞食,死无全尸。 泥浆对上了,暗道机关对上了,怎么黎殊却没有死? “黎黎,验心镜是怎么得来的,昨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花危认为她昨日受到惊吓,本不欲现在追问,可她不但从黑蛛王的口下得以逃脱,还从黑蛛王的巢穴里取出了验心镜。 这诸多疑点,他若是现在不问清楚了,别说是难以服众,连他都要心生疑虑。 黎谆谆将验心镜对准自己:“我自知修为尽废,怕拖后腿,因此在去蜘蛛窟前,研磨了些雄黄粉,涂抹在身体各处和衣裙上,以求自保。” 镜内一片柔和,这便是她没有说谎。 她又继续道:“进了蜘蛛窟后,董谣师妹一脚踏进吞人的泥浆里,挣扎之间,喊叫声引来了黑蛛王,萎哥为救师妹也掉进了泥浆里。” “他们离开后,我从始至终没有与黑蛛王交过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身上涂抹了雄黄粉的缘故,红蜘蛛也没有主动攻击我。” 验心镜依旧没有反应,证明她说得依旧是实话。 26忍不住感叹:黎谆谆不愧是系统局抢手的宿主,不但敛财的手段一流,其他方面也是无可挑剔。 她说得每个字都是真的,只是隐去南宫导那段插曲,避重就轻——与黑蛛王交手的人的确不是她,红蜘蛛也的确是因为她身上雄黄的气味没有主动攻击。 不知何时,花悲也来到了仁和馆。 随着一声轻咳,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宽大的衣摆随风而动:“师侄女,那验心镜是你取出来的?” 黎谆谆看到他,神态依旧平静,语速不急不慢:“不敢欺瞒师叔,我没有进过黑蛛王的巢穴,这验心镜也不是我取出来的。” 没等到花悲追问,她意有所指道:“大抵是旁人进过巢穴。” 见验心镜仍是泛着淡淡柔光,花悲知道她没有撒谎,沉默一瞬,倏忽想起了蜘蛛窟地上的残肢血河。 到底是谁闯进了蜘蛛窟? 那血泊里怪异的物什又是什么东西? 黎谆谆没有给他们再继续问下去的机会,反手将验心镜对准了董谣:“董谣师妹可还记得,我豁出性命前去蜘蛛窟取这验心镜,所为何故?” 突然被点到名的董谣,胸口一窒,那张面容毫无血色,看起来随时都会晕厥过去一般。 不,不能让他们知道黎殊的储物戒是她弄坏的,更不能让他们知道,黎殊要跟花危退婚是因为她诟病黎殊是第三者。 若不然直接晕倒好了,能避一时是一时…… 黎谆谆一眼就看穿了董谣的心思,她掀起眼皮:“师妹看起来脸色不大好,可要爱惜身体,莫要惊厥了过去。要是你身体不适,我对着验心镜说也是一样的道理。” 是了,黎谆谆和董谣都是当事人,谁来对着验心镜说都没差别。 董谣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了,她唇瓣微翕,泪水从眼眶盈盈落下,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朝着黎谆谆的方向跪了下去。 “师姐,我来天山很多年了。从一开始来到此处,我便知道师姐的存在,也清楚大家待我的好,不过是看在师姐几分薄面上。” “我见过花危师兄因思念师姐,夜半喝得酩酊大醉的模样,连梦中呓语都是师姐的名字。可师姐回到天山后,却对师兄不冷不热,态度疏离,我实在是看不过去……” 她欲言又止,泪水不住落下:“往日是我小家子气了,我不该因为一时赌气,对师姐出言不逊。” “但那坏掉的储物戒,并非我有意损毁,我向师姐道歉,我一定将损失尽数赔偿给师姐。” 这一番茶言茶语,听得26直跺脚。 董谣分明是为了掩饰自己弄坏储物戒,故意出言激怒黎殊。却被她说成了自己看不惯黎殊对花危态度冷淡,为花危打抱不平,这才对黎殊说了重话。 这是将全部的锅都甩到了黎殊身上,而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最多就是让人觉得董谣做事不过脑子,行事不够成熟稳重。 到底是女主,董谣还是有些聪明劲儿在身上的,三言两语就颠倒了是非黑白,将主动权揽到了自己手里。 26气愤道:“她到底哪来那么多眼泪,怎么哭个没完没了?” 黎谆谆笑了起来:“眼泪如果不在人前掉,那有什么意义。” 见她唇畔清浅的弧度,它愣了愣:“你不生气?” 黎谆谆:“生什么气,我又不喜欢花危。” 26道:“可是你进蜘蛛窟,费尽心思拿到了验心镜,却没能当众揭开她的真面目……” 黎谆谆挑眉:“你认为我进蜘蛛窟冒险,只是为了揭穿她?” “那是为了什么?” 她放下验心镜,唇畔笑意甜甜:“没听董谣说要赔偿我吗?” 26:“……”原来她冒险是为了让董谣赔偿她坏掉的储物戒。 它不赞同道:“之前三千极品灵石还没给你,董谣的小金库都被你掏空了。一个储物戒,就算赔又能赔你多少。” 黎谆谆伸出一只手来,比出一个五。 它委婉道:“虽然五百极品灵石不算少,但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人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应该有骨气才对。” 黎谆谆:“五千极品灵石。” “……五,五千?” 五千极品灵石,换成人民币就是五千万。 但26之前查看过,董谣所有家产加在一起,除掉之前答应给黎谆谆的三千极品灵石,也只剩下几百块极品灵石了。 黎谆谆似是看透了它的想法,微笑道:“董谣掏不起,不是还有花危帮她吗?” 呈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就算天山的门人都看清了董谣的真面目,就算人人谴责董谣,那一切于黎谆谆而言都是虚的。 她不会因为扳倒董谣而体会到持久的快乐,生活还要继续,只有到手的财富才是真的。 26赞赏道:“爱情诚可贵,骨气价更高。若为金钱故,两者皆可抛。” 没办法,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不出意料,当黎谆谆开价五千极品灵石时,董谣眼泪都忘记往外挤了:“师,师姐,我没有那么多灵石……” 五千极品灵石,再加上之前允诺的三千极品灵石,一共八千。眼前这女人莫不是疯了,怎么能开出这样离谱的价格? 在一旁围观的门人也忍不住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黎殊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董谣都道歉了,意思意思就得了,没必要揪着人家错处不放吧?” 黎谆谆精准捕捉到嚼舌根的那人,转过头看他:“你这么大度,不如替她出了那五千极品灵石?” 那人一下就哑巴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持,花悲作为掌门人,虽然并不想管这些琐碎的小事,既然在场,也不能装作看不见。 他正准备开口调节一下,却听见沉默已久的花危道:“黎黎,我知道你不是贪墨之人,不过是气阿谣做的那些错事。” “阿谣犯错,也有我的缘故,那五千极品灵石,由我替她出了。” 黎谆谆完全忽略了他的上半句,只听进去了一句‘由我替她出了’。 她点头:“那便趁着师叔在此,你们将总共八千极品灵石给我结了,我们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 花悲没有言语,他皱着眉头,幽黑的瞳孔紧盯着眼前言谈举止极为陌生的女子。 她往日最是淡泊名利,如今这是怎么了? 再想起方才在蜘蛛窟满地血泊中的异样,花悲走近黎谆谆,对着她伸出手:“可否将验心镜借我一用?” 26警惕起来:“你要小心啊!他肯定不想让儿子当冤大头,他要搞事情!” 花悲是长辈,又是天山掌门,他既然开口,黎谆谆自然不能当众拒绝他。 她神色平静地将验心镜交到花悲手中,看着花悲将镜面对准她,拔高了些音调:“你是不是黎殊?” 9. 九个前男友 没等到黎谆谆做出反应,花危已是忍不住道:“爹,您这是什么意思?黎黎不是黎殊又是谁?” 花悲板着一张脸,那张本来看着和蔼和亲的面庞,瞬间变得肃立,他冷声道:“休要感情用事,方才在蜘蛛窟的异样你也瞧见了,问一句不会少块肉。但万一有人趁机调换了黎殊,你这般阻拦便是在害她!” 此言一出,本就站在董谣那边的门人,听到掌门人都这样说,纷纷挺直腰板,将那窃窃私语转为了明面上的喧嚣。 “掌门说得对,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问一句伤不了性命。” “就是,花危师兄未免太过袒护黎殊,就不怕董谣师妹寒心吗?” “还是小心谨慎些好,封印已破,没准眼前这人是魔头黎不辞假冒的呢。” “不是吧,你别吓我啊!我听说这验心镜能破世间一切谎言,却唯独对先神和那魔头不管用……” 众说纷纭,原本还理亏气虚的董谣,听着人群中那些支持着自己的言论,紧绷着的身躯微微松弛了些。 是了,花悲的怀疑并不是毫无依据,她就说黎殊怎么可能在修为尽废的情况下,毫发无伤地拿到了验心镜。 而且她的梦境鲜少有偏差,假如真的黎殊已经死在蜘蛛窟了,如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假黎殊,那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但如果眼前人真是那魔头黎不辞假扮的,事情就变得棘手可怖起来。 千年前,黎不辞在重伤之下,仍可凭一己之力灭门数十个名门正派,将其夷为平地。 他心存怨恨,被封印了这么久,若真来报复,整个修仙界加起来,大抵都要成为黎不辞的剑下亡魂。 一时间,那议论声也渐小了,脑补过度的众人下意识往门外挪去。 花悲攥紧了手中的验心镜,又重复了一遍:“回答我,你是不是黎殊?” 26被众人警惕的目光搞得有些慌乱,黎谆谆是黎谆谆,黎殊是黎殊。就算躯体还是黎殊的躯体,魂魄却不是了。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除非她能打太极糊弄过去,不然黎殊壳子里换了个灵魂的事情就要被揭穿了。 相比起26,黎谆谆则淡定多了,她只是简单权衡了一下利弊,便不紧不慢开口:“我是黎殊。” 语气坦然又从容。 她这样回答无非只有两种结局,要么验心镜没反应,要么验心镜冒红光证明她说了谎。 倘若验心镜没反应,接下来她该拿钱拿钱,一切如常就是了。 倘若验心镜有反应,那就是它识破了她不是黎殊。他们刚刚也说过了,验心镜只对天道和魔头黎不辞这两人不管用。 既然他们认为她有可能是黎不辞假扮的,要真是被拆穿了身份,那她就假装魔头吓一吓他们。 凭着这些人对黎不辞的畏惧,她总归是没有性命之忧。 26胆小,已经被她吓得系统宕机,甚至不敢睁眼去看那面验心镜。 众人屏住呼吸,视线紧紧盯着验心镜,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片刻过去,那镜面仍是柔和清澈。 花悲皱起眉,听到有人道:“这镜子一直没反应,不会是坏了吧?” 黎谆谆神色平静,看了一眼仁和馆外的朗朗晴空,对着验心镜道:“外面在下雨。” 下一瞬镜面涌动迸溅出赤色红光。 她又道:“董谣不喜欢花危,但有意拆散我和花危的姻缘。” 镜中倏忽转变为了澄澈的蓝。 董谣:“……” 黎谆谆笑着问:“还要再试吗?” 花危沉默了一瞬,眸色微沉,缓缓开口:“不必了。” “爹,这是我和黎黎的私事,还请您不要再插手了。”他从花悲手里取走验心镜,交还给黎谆谆:“半个时辰,我会让人将兑换灵石的灵票给你。” 说罢,花危看向董谣:“师妹,那赔偿储物戒的五千极品灵石,由我替你出了。但你先前答应黎黎的三千极品灵石,请你自己兑现诺言。” 董谣听见他疏离的称呼,咬住了唇。 他从前都是唤她‘阿谣’,何时这般客套生疏过。 都怪黎殊——她都已经给黎殊下跪了,为什么黎殊还不肯放过她? 花危到底还是给董谣留了些面子,他离开仁和馆前,将众门人遣散,没给他们留下说闲话的机会。 董谣狠狠挖了一眼黎谆谆,忍着手臂上的灼痛,追着花危出了门:“师兄,你听我解释……” 一时间,方才还热闹的仁和馆却是只剩下零散几人了。 黎谆谆正准备将验心镜收起来,一抬眼看到花悲朝她走来:“师侄女,方才我那般做,也是见蜘蛛窟有异,望你不要介怀。” 她态度客气:“您是长辈,思虑事情总要周全些,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那就好。”他脸上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这验心镜算是天山之宝,既已用过了,还是该交由我保管。师侄女意下如何?” 黎谆谆挑了挑眉。 从在蜘蛛窟里见到花悲,她就察觉花悲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试探她。 特别是在知道她拿到了验心镜后,那般咄咄逼人的感觉更甚。 验心镜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法器,最大的作用就是用来破除谎言,花悲要它做什么? 黎谆谆要验心镜没什么用,但她现在灵石还未拿到手,为免节外生枝,她推辞道:“师叔说的不错,只是蜘蛛窟的异样还未查清,若此事真与黎不辞有关,此物便是祸患,还是暂由我保管为好。” 一沾上‘黎不辞’三个字,花悲果然不再多言,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而后甩袖离去。 黎谆谆回天水阁沐浴更衣,稍作休憩。在天黑之前,董谣将剩余两千九百九十个极品灵石的灵票送了过来。 而花危不知是不是受了打击,并未亲自来送灵票,只是差遣身边亲信送来五千极品灵石的灵票。 董谣临走前,红着眼睛放狠话:“黎殊,你不要太得意,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这八千极品灵石不是一笔小数目,换算成现金可是八千万,26不由有些担心:“你现在修为尽废,拿着这么多钱,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黎谆谆:“会。” 怀璧其罪,天山内外的穷苦修士不少,她一个元神已毁,修为尽废的人,怕是连炼气期的菜鸟都打不过。 她如今就差在脸上贴着几个字——快来抢我。 26慌了神:“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跑路呗。”说着,黎谆谆从系统栏里花了十万金币,买了一个碧色储物镯。 原先的储物戒她也没有丢掉,就算是被弄坏了打不开,全当个装饰品,反正戴在指间也不沉。 她收拾了一下屋子里值钱的首饰、灵草以及修炼秘籍,尽数安放进储物镯中。 见她这阵仗,26不解道:“跑路?你要跑到哪里去?” 黎谆谆:“去鹿鸣山。” “你要去找男主?”它怔了一下,提醒道:“可天道不在你需要完成的任务里。” “谁说不在。”她轻笑一声,“我需要一颗强大到能匹敌黎殊原本的元神,而男主刚好有一颗这样的元神。” 26:“……” 它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道:“他是天道的一缕神识所化,除非他心甘情愿,不然你抢不走他的元神。” 黎谆谆挑眉:“那就让他心甘情愿嘛。” * 夜幕降临,乌云遮月。 黎谆谆数着时间,待宵禁之后,天水阁内外一片寂静时,她将窗户支起一条缝。 房门从屋内栓死,她透过窗户观察着天水阁外的长廊,见四下无人,她翻窗而出,双足落在墙角下。 黎谆谆正准备起身,却被26提醒:“有人来了。” 尽管她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还是老老实实贴着墙角跟,静候着离开的机会。 天山只在特殊时期,才会执行宵禁门规。譬如眼下,魔头的封印已破,却迟迟不见黎不辞的动向。 照理来说,这个时间不该有人出现在天水阁。 黎谆谆直觉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从系统栏里买了一颗闭息丹,服下后,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往后挪了挪。 从里拴住的房门被轻而易举打开了。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寝室的房门向内推去,紧接着便听到凌空刺剑的风声,唰的一下,狠狠扎进了床榻里。 黎谆谆问26:“你能看到房间里是谁吗?” 它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头顶上方不远处的窗户便被人推了开。 10. 十个前男友 在寝室里的那人探出脑袋查看前,黎谆谆指尖微动,在地上画了个圈。 空气嗡嗡波动,仿佛被撕裂开一道黑洞,下一瞬,披着浴袍的南宫导从半空坠落。 这“噗通”一声响,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那推开扇窗的手倏忽顿住,黎谆谆趁着那人怔愣的一刹那,用着低不可闻的嗓音命令:“使出全力向前跑。” 南宫导甚至都没听见她的声音,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站立起来,双腿迈开大步,往前冲刺。 他本就穿着居家的棉拖鞋,鞋底在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寝室中的那人回过神来,从窗户翻身跃出,朝着南宫导离开的方向追去。 黎谆谆看了一眼地面,又看向那人远去的背影,蹙起眉,在心底倒数了十个数,伸手将地上的圈擦掉。 26道:“这人蒙着脸,看不清楚是谁。” “是花悲。”她低声喃喃了一句,猫着腰,身形隐匿在了黑夜中。 26一边检测着周边的环境安不安全,一边问:“你怎么知道是花悲,他为什么要杀你?就因为他儿子被你坑走了五千极品灵石?” 黎谆谆从天水阁的后院爬树翻了出去,待她跳下墙头,喘着气:“看地上的鞋印。” 她先前就注意到,这里每个人脚下的鞋底印都不同,后来查阅原著发现修仙界的穿着打扮都有讲究。 就像是古时候的朝廷命官一般,衣着与身份地位息息相关,界限分明,不可僭越。 修仙界的衣着亦是如此,炼气期和筑基期的门人只可着青、蓝两色,金丹期以上的门人则可以穿黑、白、红、紫等颜色。 就连门人们脚下穿的鞋底纹,也颇有讲究。 在蜘蛛窟时,黎谆谆注意到花悲走过的地方,鞋底纹路是竹叶状,看着甚是新奇,便多留意了一眼。 而刚刚追出去的那人,虽然换上了夜行衣,又蒙上了脸,却忘记了换鞋,从窗户跳下来后的鞋底印,正是竹叶状。 再看身形高矮体态,与花悲也相差不了多少。 至于花悲为什么要亲自动手来杀她,黎谆谆并不清楚,直觉来看,似乎跟那验心镜有关。 有26探路,再加上闭息丹的功效还未过时,黎谆谆逃得还算顺利。 待她一路下山,跑进了半山腰的密林之中,26察觉到附近有所异样:“有危险。” “差不多百米之外,人很多,你最好先藏起来。” 黎谆谆所穿的前九本书里,一次穿成末世文里被丧尸咬死的作精女,一次穿成西幻文里被人诬陷为女巫烧死的炮灰女。 为了苟下来,她练就一身躲藏的本事。 她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形,三两下攀上一颗枝叶葳蕤的大榕树。直到攀上最高顶,这才弓着身子,趴在茂密繁盛的树枝里,遮掩住了自己的身形。 不多时,树林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透过榕树叶的间隙,她看到丛林中穿梭的黑衣人们——要是没猜错,应该是花悲派来追杀她的人。 方才她召唤出了南宫导,又在花悲追上他之前,擦掉地上的圈,让南宫导凭空消失在花悲眼前。 此刻花悲定是认为有高手在暗中保护她。 行走在林中的黑衣人们,约莫有二三十人的样子,他们搜查的很仔细,连地上的绿荫草丛都不放过。 而树上能藏身的地方,他们不至于每一处都细细检查,只立在树下,用手中长剑向上一催,剑身灵活地穿梭在树枝间,唰唰几声后,落回到黑衣人手中。 到了黎谆谆这颗榕树时,那长剑几乎是擦着她头顶的枝叶飞了过去,饶是她内心强大,掌心也不禁冒出冷汗。 修仙界到底是和其他地方不同,没有灵力、没有修为的人,根本无法在此好好生存,只有被人欺辱的份儿。 一直待到黑衣人离去,乌云下飘起淅沥沥的细雨,她仍然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叩住树枝的双臂已是勒得发红。 黎谆谆在树上蛰伏了半个时辰,等下来的时候,浑身都被雨水浇透了。 时间紧迫,离天亮约莫还有两个时辰,刚巧又下了小雨,黑衣人将附近都搜查过一遍,大概率不会再搜查第二次。 在26的提醒下,她在附近寻到一处山洞,坐在阴凉的岩洞里,黎谆谆一连打了三个喷嚏。 她揉了揉发酸的鼻尖,看着山洞外黑漆漆的夜色,犹豫了一下,伸手在地上画了个圈。 这一次,因为山洞高度的局限性,南宫导没有从半空中摔下来,而是直接落了地。 他身上的浴袍已经被换掉了,黑色衬衫半敞着,里头穿着白背心,头发半干不干的样子,显得有些慵懒随意。 “黎谆谆。”南宫导打量着她狼狈的模样,挑起眉来:“你不会正在被人追杀吧?” 不难听出,话语中有些嘲弄的意味。 她没有理会他,坐在石头上,抱着双膝:“南宫导,我饿了。” 听着她蚊子叫一样的声音,他怔了一下,蹲下身子,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体温烫人,看来是发烧了。 她一掌拍在他的手背上,甩开他的手,似是嫌弃:“别碰我。” 南宫导瞥了她一眼,收回手:“想吃什么?” 黎谆谆:“水煮鱼,回锅肉。” 南宫导想起上次在蜘蛛窟闹得不愉快,似笑非笑道:“就爱吃这个?” 黎谆谆:“嗯。” 南宫导:“十五分钟,我让人给你做。” 书中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逝速度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当南宫导被召唤到书中世界里,他现实世界的时间就会被定格。 黎谆谆擦掉圈之前,还不忘叮嘱一句:“记得带十万块钱的转账记录,再来一碗米饭。” 等他走后,她数着时间,指尖不住搓动着,在黑暗中显得踌躇不安。 26敏锐地察觉:“你怕黑?” 黎谆谆摇头。 她不怕黑,她只是不喜欢一个人待在黑暗里。 黎谆谆曾在病床上躺了三年,浑身动弹不得,意识却无比清醒。 她的身体变成了困住她的囚笼,她能听到外界的人说话,能感受到四季变化的温度,可她回应不了。 她的世界就是一片漆黑,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只能凭着病房里其他人谈论间的说辞,确定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 这种孤独难捱的感觉,比死了还难受。 26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没再继续追问,只是问她:“你气色不太好,要不要兑换几颗安神丹?” 她摇头:“安神丹治标不治本,发烧不管用,吃了也是浪费。” 等黎谆谆再次画圈,南宫导出现时,手里拿着的东西比她想象中还多。 他将保温食盒放在石头上,手里的毛巾、转账凭证,退烧药和矿泉水一并扔给了她。 黎谆谆说了一句:“谢谢。”随后拿起转账凭证看了一眼,揣进了储物镯里。 她不太意外,南宫导向来都是个细心的人。 黎谆谆当初喜欢他,也是因为这一点。 记忆中,那时正值高二晚自习,她例假提前,血迹渗透了校服裤子,印在了课椅上。 她不敢挪动身体,靠在窗户边,温热的夜风吹在脸上,血腥气息在夏日里尤为明显。 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什么味啊?” 她又羞又臊,将煞白的脸埋进了手臂里,有些不知所措。 南宫导走到她身边,扔下一包湿纸巾和校服外套,抬手将屋子里的灯关了上。 伴着老师的呵斥声,她神色懵懂地看向他,他的侧脸藏匿在傍晚的光影里,用着少年磁性的音线道:“愣什么,披上。” 少女时期的心动,似乎总是来得突然又猛烈。 黎谆谆垂下眼眸,先就着矿泉水吃了退烧药,又拿起毛巾随手擦了擦头发。 南宫导倚着山洞冰冷的岩壁,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她浸湿的白衣上:“你怎么回事?” 黎谆谆吸了吸鼻子,打开食盒:“如你所见,在逃命。” 他轻嗤一声:“有那小白脸心疼你,你还用逃命?” 她夹了一块回锅肉,就着米饭放进嘴里,嗓音含糊:“什么小白脸?” 南宫导:“在蜘蛛窟里抱着你掉眼泪的那个。” 黎谆谆:“哦,那个是我未婚夫。”说罢,她又补充道:“前未婚夫。” “是吗。”南宫导勾起唇,讥讽道:“他发现你心狠手辣的真面目了?” 黎谆谆没理他,她好久没吃到这样正宗的水煮鱼和回锅肉了。 看着她沉醉于食物的模样,南宫导脑海中倏而忆起上次他说过的话——我喜欢吃的,你都爱吃。 他吃不了辣,一吃辣就犯胃病的程度。 而她看起来无辣不欢,唇瓣辣得通红,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还要继续夹着鲜嫩的水煮鱼片往嘴里放。 在一起那三年里,她从来没表现出来过一次自己爱吃辣,他也没怎么留意过她的喜好。 黎谆谆吃得差不多,总算想起了问他:“刚才那个黑衣人追上你了吗?” 话音落下,她打了两个喷嚏。 她问:“你骂我了?” 南宫导瞥了她一眼:“幼稚。” 黎谆谆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颊,倚着岩洞的墙壁就要睡觉。 “把湿衣服换了……”他看着她红透了的面色,皱起眉,脱下了自己的黑衬衫给她:“别烧死了。” 黎谆谆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死不了。” 说罢,她裹着厚厚的毛巾,也不接他的黑衬衫,将脑袋往岩壁上一靠,闭上了眼。 此刻她脑子已经不大清楚了,眼皮沉重得很,迷迷糊糊之间想起他还没有回答自己:“黑衣人追上你了没?” 南宫导在她身旁,坐了下去:“没有。” 黎谆谆嘟囔道:“南宫导……” “嗯?” “你会开私人飞机吗?” “会。” “不行……飞机不安全。”黎谆谆自言自语了一句,又问:“那你会开坦克吗?” 南宫导:“……不会。” 她的嗓音越来越低:“你能不能现在回去学开坦克,明天开坦克送我去鹿鸣山……” “黎谆谆。”南宫导盯着她绯红的脸颊,敛眉低目,将黑衬衫扔到她身上:“我是你前男友,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 11. 十一个前男友 黎谆谆醒来时,脑袋不知何时从冷冰冰的岩壁上,转移到了他的肩头。 烧退了,她此刻头脑也清醒了不少。她吸了吸鼻子,嗅到淡淡的香。 是南宫导身上的气息。 不知道是沐浴露还是洗发水味。 26见她醒了,意味深长道:“你前男友还挺有意思。上次被你搞得死了六百多次,昨晚上又是披衣服,又是摸额头,后半夜才眯了一会,简直无微不至。” “他不会有什么苦衷,其实在心底默默喜欢你吧?” 黎谆谆坐直了身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你想多了。” 肩上披着的黑衬衫随着她的动作掉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来,扔回到他腿上:“他是怕我烧死了,他也活不成。” 她的语气有些讽刺。 黎谆谆在医院里躺着半死不活的时候,那整整三年里,南宫导一次都没来过。 起初,她满身插着医疗仪器,置身黑暗中的那段日子,她每天靠着与他的回忆度过难捱漫长的时间。 三年里,她一遍遍回忆过去,一次次期待他会念着旧情,来医院探望她。 直到她对他的爱,对他的恨,都在不见底、无尽头的深渊中被消磨殆尽,她到底是没有等来他。 盘坐在石头上的南宫导睡得很浅,在感觉到黑衬衫落在腿上的那一刹,他便睁开了眼。 大概是没睡好,他眉眼间看起来有些惫懒,目光落在她红润的脸颊上,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试一下她额间的温度,却又想起什么,倏而顿在半空。 她昨晚上说过,别碰她。 南宫导掌心微拢,指尖收回去,神色自然道:“还发烧吗?” “退烧了。”黎谆谆走到山洞口,向外眺望着。 雨停了,地上有些泥泞,半山腰上时不时会有人背着篓筐路过,他们大多是上山采灵草的修士。 她吸了口气,山涧的空气新鲜,拂去夏日炎炎的躁动,树叶和泥土的气味沁人心脾。 雨后的天地灵气最浓郁,正是修炼的好时候,可惜她没有元神,无法修行。 南宫导问:“昨天怎么回事?” 黎谆谆也没隐瞒,将自己榨干了前未婚夫和白莲的家底,卷款跑路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要钱不要命?”他乜了她一眼,嗓音有些冷:“我以为你学聪明了,却不想你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你应该知道你毫无自保之力,接过这笔横财时,便等同在脖子上架了一把随时落下的刀。” 听他语气不善,黎谆谆挑眉:“怕我死了?”没等他回答,她便继续道:“那就保护好我。” 南宫导似笑非笑:“怎么保护你,不如我现在就去学开坦克?” “……”她睨了他一眼,没理他,“这修仙世界里有一个魔头,名叫黎不辞。” “据说他杀人如麻,嗜血如命,是天生的魔种。千年前,他被我这具身体的主人封印,如今封印破除,他却下落不明。” “修仙界人人畏惧黎不辞,现在我无故消失,只要让他们相信我是被黎不辞抓走了,便再没有人敢打我和灵票的主意。” 南宫导敛眉,微微颔首:“倒是可行,只是你怎么才能让他们相信是黎不辞劫走了你?” 黎谆谆视线停留在了他身上,那和煦温柔的目光看得他心里发毛。 他眉心一凝:“你看我干什么?” 黎谆谆:“你来假扮黎不辞。” 怕他理解不了,她又解释了一句:“现代有一个职业叫特效化妆师,你可以找人帮你化一下妆。” 南宫导太阳穴突突跳着:“为什么是我?” “昨晚上没追上你的黑衣人,那人是天山掌门花悲,也是追杀我的人。” 黎谆谆道:“他向来谨小慎微,先有蜘蛛窟的异样,又有昨夜你突然消失在他面前作铺垫,他恐怕现在正在胡思乱想,琢磨那救了我的神秘人是谁。” 南宫导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要误导天山掌门,让他以为最近怪事频发,都是魔头黎不辞在作祟。 “但我连黎不辞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怎么假扮黎不辞?” “这个简单。”她打开储物镯,在里面寻了片刻,翻出一卷书册来:“黎不辞威名六界,各界画册里都有他的画像。” 说着,她打开书卷,一页页往后翻着。 当指尖停顿在写有黎不辞名讳的页面上,黎谆谆看着书页上的画像,倏而蹙起眉来。 “怎么了?”见她怔神,南宫导凑过去,目光停留在黎不辞的画像上,“有什么不对劲?” 画像画的较为潦草,但神韵犹在,一眼便能瞧出此人眉宇间带煞,并非良善之辈。 黎谆谆指着画中少年的眼睛:“你觉不觉得,黎不辞跟你长得有点像?” 他又看了一眼画册,委婉道:“你考不考虑去挂个眼科。” 她点头:“也是,眼不瞎当初能看上你。” 南宫导:“……” 他沉默一瞬,似是想起什么:“所以,我们现在算是达成合作吗?” 黎谆谆点头。 南宫导眸色微沉:“合作有一个前提——你不能再命令我,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商量。” 黎谆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然,合作愉快。” * 黎谆谆向来是行动派,她将山洞里昨夜留下的杂物收拾好,让南宫导并着那画卷一起带了回去。 她需得在天黑前做完这一切,南宫导也还算麻利,约莫半个时辰后,她再次将他召唤了回来。 黎谆谆打量着眼前焕然一新,有些陌生的男人。 书上记载,黎不辞天生异瞳,瞳色一黑一红,唇红如血,沉着夜色般漆黑的青丝及臀。除此之外,其他体貌特征记录不详。 南宫导的妆效堪称完美,眼里带了异色美瞳,原本深情缱绻的眼眸显出寒意,白玉似的脸庞被殷红的薄唇衬得病态诡感。 竟是有八、九分神似黎不辞。 黎谆谆摸着下巴,道:“还不够。” 他问:“差什么?” 她接过画册,对着思量了许久:“眼神差点意思。” 黎不辞可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应该是掀眸看别人一眼,就能令人毛骨悚然,血液结冰。 “算了,带个斗笠也能应付过去。”黎谆谆在储物镯里翻了翻,找到了黎殊之前存放在天水阁的白纱斗笠。 她拿起斗笠:“弯腰,我给你戴上。” 黎谆谆在现代时便生得高挑,这具身体也仍旧瘦瘦高高,约莫有一米七左右。 但即便如此,站在南宫导面前仍是矮了一头。 他一垂首,那夜色般的鸦发如瀑倾泄,发稍勾到她锁骨上,她也没注意,抬手将白纱斗笠戴在了他的头顶。 这白纱斗笠原是黎殊的,他带着有些小,黎谆谆耐着性子帮他调整白纱垂落的方向。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白纱,连呼吸和心跳声都清晰可闻,她毫无察觉,倒是南宫导神色不大自然。 生意场上,不免逢场作戏。 他常说暧昧的甜言蜜语,却不习惯于跟女人这般亲近的接触。 即便他们曾经谈过三年恋爱,亲昵的举止也只限于接吻和拥抱——寥寥数次,还都是黎谆谆主动的。 黎谆谆整理好了斗笠垂下的白纱,拍拍手:“好了。” 南宫导松了口气,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用极快的速度挺直了脊背。 她在系统栏里兑换了两只通信用的玉简,给了他其中一只玉简:“这里离外城不远,你到外城转一圈。” “外城弟子的修为不高,你找个人与他发生纠葛,最好将动静闹得大一点。待到激怒那人,稍稍露出白纱下的半张脸来,便用玉简与我传话,我将你召唤回来。” 黎谆谆想了想,又到系统栏里翻找起来:“你稍等一下,我找找有什么可以给你防身用的。” 花悲他们也不是傻子,她只有一次机会让他们相信南宫导就是黎不辞。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池,他有了防身之物,也能及时应对。 “不用,我带了电棍。”南宫导从宽大的玄色衣袖下,抽出一根半米长的黑色长棍,“一百万伏,应该够用了。” 黎谆谆神色怪异地瞥了他一眼,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叫他路上小心,有事及时与她通话。 南宫导出了山洞后,按照她所说的方向一路南下,为节省时间,他下山基本是用跑的。 他在现代每天都要健身,晨跑和夜跑亦是每日必不可少的运动,不过他一般只跑五公里,若是跑多了难免气喘胸闷。 但不知怎地,他在树林中穿梭时,跑了不止五公里,身体却精力充沛,丝毫气喘的感觉都没有,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南宫导一进外城,便打开了玉简联系她:“我到了。” 黎谆谆微微讶异的嗓音传来:“这么快?” 从半山腰到外城约莫十几公里的路程,又是山路崎岖,他竟是只用了片刻就到了? 他低低‘嗯’了一声,抬眸扫视一眼,寻找着需要挑衅的目标。 外城弟子大多是炼气期和筑基期的修士,身着青衣或蓝衣。而南宫导一身玄色衣袍,在一众青蓝色中显得极为突兀,几乎是他走进外城的那一刻,便有不少人朝他看来。 他往前走了没两步,肩后一沉,被人拍了一下:“小兄弟,你可曾看到过这位……” 在他转过头的那一刹,身后嗓音戛然而止。 花危拧着眉,掌心不自知地攥紧手中画像,望着那白纱边角上绣着的兰草——这是黎殊的斗笠。 他绷紧唇角,冷声道:“你是谁?黎殊在哪里?” 南宫导透过薄薄的白纱,看清楚了眼前的男人,原来是上次在蜘蛛窟里,抱着黎谆谆掉眼泪的那位。 他挑起眉梢:“你是她前未婚夫?” 花危迟疑道:“你认识我?” 南宫导点点头,修长皙白的手指在电棍上轻轻一按,将半米长的电棍按在了花危脖子上。 电流滋滋响着,花危尚未反应过来,在那猛烈强劲的电流下没撑过三秒,人已经硬邦邦向前栽了过去。 黎谆谆听到玉简那边传来异动,问道:“你挑衅谁了?” 南宫导收回手来,吹了一下冒烟的电棍:“一个小白脸。” 十二个前男友 黎谆谆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小白脸’是谁,嘱咐道:“等有人围上来的时候,掀开白纱露露脸。” 南宫导应了声。 不过还未等到他动手掀白纱,适时吹来一阵微潮的风,卷的白纱四起,露出那双异色瞳孔来。 “混账,你对花师兄做了什么……” 扶起花危的门人正要厉声呵斥,对上那双黑红色的异瞳后,脸色突变,像是见到鬼一样:“黎,黎……” 他磕磕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昏厥过去的花危也不管了,撒开花危,手脚并用着向后爬去。 而他所过之处,竟是留下一滩淡黄色的液体,显然是惊吓过度,以至于小便失禁。 南宫导眯起眸,望着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天山门人,倒是没想到黎不辞的名号这样好用。 眼看着周围的人越围越多,他拿起玉简,薄唇轻启:“召回。” 黎谆谆正准备擦了圈,听到26说:“如果是想召回他,直接在旁边再画个圈,不管他在哪里,都会立刻出现在你身边。” 也就是说,擦掉圈他会回现代。 不擦圈的话,重新画一个圈,他不会回现代,而是直接出现在她重新画圈的地方。 她停住手,在脚下又画了个圈。 果然如26所言,南宫导直接被系统传送到了她身边。 黎谆谆问他:“看到你的脸,他们什么反应?” “吓尿了。”南宫导意味不明地看向她,问道:“你用黎不辞的名号这样招摇过市,不怕他真的来找你?” 假如黎不辞站着不动,就能将人吓成那般模样,足以说明此人有多可怖。 她勾起唇:“就怕他不来找我。” 黎不辞也是她要完成的任务之一——跟黎不辞重归于好,从他口中得到一句“我原谅你了”。 26认为这个任务几乎不可能完成,黎谆谆却觉得不算难。 黎不辞是天生魔种,即便黎殊是千万年不遇的修仙天才,想要凭一己之力封印他也绝不可能。 除非是黎不辞心甘情愿被她封印——换句话说,黎不辞还喜欢黎殊。 只要还喜欢,那事情便有转圜的余地。 大不了她牺牲一下,让黎不辞得到黎殊,在他情迷意乱时道出一声原谅,想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对了,你怎么到得那么快?”她想起什么,“从此处到外城有十几公里,你一刻钟就到了。” 南宫导掀开斗笠:“不知道。”他头一次戴美瞳,眼睛又干又涩,磨得生疼,伸手揉了揉眼:“这东西怎么取出来?” 黎谆谆将他按在石头上:“你坐下,我给你取。” 她微微俯首,拇指和食指分别按住他的上下眼睑:“别动。” 她的嗓音又轻又浅,像是风吹过月下树梢,显得如此温柔。 黎谆谆指尖压着他的眼,他想不看她也难。异色眼眸止不住眨着,她身体向前倾着,低声道:“忍一下,马上好。” 她的呼吸尽数喷洒在了他的脸上,他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仿佛都沾染着她的气息。 他甚至怀疑她是故意的,偏偏她的神情那样专注,视线都集中在左眼的红色美瞳片上。 南宫导薄唇抿成一道线,尽可能忽略掉她的存在,喉结却本能地上下滚动着。 他的掌心用力按在石头上,指尖死死叩着,静候漫长的时间一点点过去。 “取出来了。” 黎谆谆知道他的眼睛敏.感,但等她摘下红色美瞳,看到他泛红湿润的眼睑时,还是忍不住笑话:“第一次见你因为我掉眼泪。” 南宫导纠正她:“这不是眼泪,是眼睛受到刺激后流下的液体。” “是是。”她敷衍地点头,将美瞳扔给他:“下次记得带瓶眼药水。” 他问:“现在去哪里?” “鹿鸣山。”黎谆谆从储物镯中找出了这个修仙界的地图,铺平绽开在石头上,没怎么寻找,便看到了硕大的‘鹿鸣山’三字。 修仙界分为五岳六洲,五岳指五大名山,分别是鹿鸣山,萱草山,天山,东衡山和地山。 以鹿鸣山为首,乃是修仙界最大的五个宗门,而其他六洲,大多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派。 书中记载,鹿鸣山地杰人灵,修仙类别又多又杂,除了传统的剑修以外,还有医修,乐修,丹修,符修等。 百年一次的宗门大比,不久后将会在鹿鸣山举办,通过各个门派间的比试,由十位元老级别的长老做出决断,择选出下一任‘五岳六洲第一宗门’。 自从黎殊陨落后,天山就再没有冠上过第一宗门之名。鹿鸣山则是接连千年赢得第一宗门的称号,又因地大物博而美名远扬。 按照原书的剧情发展,董谣做梦预知到天道化身的存在后,翻遍修仙界,在鹿鸣山寻找到了他。 化身名为张淮之,生活在鹿鸣山脚下,他父母双亡后,房屋被亲戚抢占,只能带着病重的妹妹到破庙里居住。 董谣赶到鹿鸣山时,张淮之的妹妹刚病死。他为了给妹妹凑够打棺材下葬的钱,只得背着妹妹的尸体进城,想要贱卖了自己。 鹿鸣山的外城弟子看到他背着一具尸体,只觉得他晦气,没人愿意买他,甚至还将他打出了城门。 就在这时候,董谣像是天使般降临在他面前,不但帮他下葬了妹妹,还推举他加入天山,成为天山弟子。 张淮之虽然被天道封印了记忆和神力,却仍是天道神识所化,只用了半天时间从炼气期到了筑基期,又用了十天突破金丹期,直接到了元婴期,强到逆天。 不出意外,在宗门大比上,张淮之大放异彩,帮着天山赢回了五岳六洲第一宗门的名号。 思及至此,黎谆谆笑了起来。 也不知道她要是抢走了张淮之,没有这个外挂在,天山还能不能赢得宗门大比。 鹿鸣山离天山不算太远,但中间隔着水路,他们不会御剑飞行,便只能乘船渡江。 天一黑,黎谆谆便和南宫导走出了山洞,沿路徒步下山。 约莫走出去十公里山路,她脚底已是磨出了血泡来,多走一步都火烧火燎的疼。反观南宫导还是一幅神清气爽的样子,仿佛饭后散步。 黎谆谆唤他:“老宫啊。” 南宫导眯起眼:“我姓南宫。” “老南宫啊。”见他一言不发,她抬了抬腿,嘟囔了一句:“我脚疼。” 他问:“脚疼怎么办?” 她张开手臂,作好姿势:“背着我嘛。” 黎谆谆记着合作的前提,说话的语气并不是命令,而是商量。 见他没反应,她嘀咕道:“我前未婚夫都知道背着我,你这个前男友一点都不人性。” 南宫导也不说话。 那小白脸一看就是对她余情未了,这才会待她体贴致微。 而他不一样,他跟黎谆谆早就结束了。 黎谆谆抓住他的衣袖:“南宫导,南宫导,背背我……” 他还是不说话。 黎谆谆停住脚步,见四下无人,喊道:“黎不辞。” 南宫导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皱着眉:“你瞎喊什么?” 那一百万伏的电棍,也就是趁人不备时,才能耍一耍阴招。若真是与人正面交锋,那些修士也不是吃素的。 “黎不辞,我脚疼。”她扒拉开他的手掌,眼巴巴看着他。 南宫导敛眉:“你不是不喜欢我碰你?” 黎谆谆像是个复读机:“可是我脚疼。”她甩下鞋子,露出皙白泛红的脚掌,脚底上却是磨出了一排小血泡。 从小到大,她什么都不怕,唯独怕疼——打针都要把头别过去的那种。 她张开手:“黎不辞,背背我。” 她一口一个黎不辞,像是拿住了他的死穴。 南宫导真想掐死她,无奈如今受制于人,他不但不能伤害她,还要将她当做宝贝捧在手心里护着。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蹲下:“上来。” 十三个前男友 鹿鸣山地大物博,地势环境奇特,整个山脉犹如巨大的金字塔,山顶和山脚下完全是极端的两种气候。 山脚下时而阴雨缠绵,冬冷夏热,大多是些穷苦的凡人所居。而山顶却是太阳明媚,灵气充沛的修仙圣地。 从天山到鹿鸣山,渡江乘船约莫需要两个时辰,待到黎谆谆和南宫导抵达鹿鸣山脚下时,看着雾气缭绕,似是下着银针般的绵绵细雨,两人不约而同挑起眉梢。 “老爷爷,您知道庆阴庙怎么走吗?”她坐在遮雨的舟棚下,问撑船的白胡子老者。 “靠岸后,一路向南走,约莫五六里地。” 老者身披蓑衣,笑呵呵将沉重的沙石袋子扔到岸边,用船桨拨了拨江水,小舟便如此靠了岸。 虽然船靠岸了,黎谆谆却没有起身:“您时常往来此地,可清楚这雨何时才能停?” “三两日的停不了,此处便是如此,一下起雨来总要十天半月。”老者不知从何处翻出了两套蓑衣,递给她,“船上只有蓑衣,没有箬帽了,二位莫要嫌弃。” “不过,你们要去庆阴庙吗?那里早已经破落,如今庙里住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乞丐。” 黎谆谆接过蓑衣,道了声谢:“听说庆阴庙是姻缘庙,求子很是灵验,便想去看看。” 老者一听这话,瞬时明了,他视线在她和南宫导之间流连,捋着白胡子笑道:“原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南宫导皱着眉想要解释,还未开口,却被黎谆谆抢先:“是呀,我和我夫君可恩爱啦。” 说着,她还挎住了他的手臂,以表亲昵。 他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倒是没推开她,只是压低了嗓音,在她耳边问:“你胡说八道什么?” 黎谆谆没理他,又跟老者打听了几句有关庆阴庙的事情后,便穿好蓑衣,迎着缠绵细雨上了岸。 在船上歇了两个时辰,脚上的血泡时间一久,反倒疼得更厉害了。 她张开手臂,没出声,眼巴巴看着南宫导。他很想装作没看见,但又怕她故技重施,再喊两声‘黎不辞’出来。 南宫导认命地俯下身,感觉背后一沉,双手托着她往上掂了掂,朝着庆阴庙的方向走去。 好在渡口离张淮之藏身的庆阴庙并不算远,南宫导怕她再发烧,不知从哪里捡来一片芭蕉叶,让她顶在头顶遮遮雨。 他越走越快,很快就跑了起来,便如此背着她一路飞奔,途中一颠一颠,像极了在公路上狂奔的鸵鸟。 当她脑子里浮现出那个画面,忍不住笑了出来。但一张嘴,雨水顺势也灌进了嘴里,她呸呸吐了两下,勾着他的脖子问道:“你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吗?” 她一开口,南宫导就知道绝对没好话,他嗓音没什么起伏:“不想知道。” 黎谆谆靠在他肩上:“你怎么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 南宫导冷笑一声:“你有?” 他们那三年恋爱的经历,她给他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喜欢讲冷笑话——冷到只有她觉得好笑的那种。 她说,为什么有人放屁那么响?因为这人穿了喇叭裤*。 她说,白雪公主之所以命运坎坷主要是因为她身边小人太多了*。 她还说,大象被气象局气死了。 南宫导敛住眉眼,似是想起什么,问她:“你刚刚为什么说我是你夫君?” “我们两人太招眼了。”她道,“左右是掩人耳目罢了,又不是真的,你何必斤斤计较?” 南宫导没再接话,她说得也有道理,出门在外,总要学会随机应变。 这里毕竟不是现代,两个单身的男女走在一起,难免让人浮想联翩。若说是夫妻,反倒没有那么惹眼了。 五六里地的路程,在他脚下并不显眼,也就是说话的功夫,已是看到了那年久失修的庆阴庙。 庆阴庙说是寺庙,却荒废已久,红墙褪成了褐色,瓦砖裂开一道道缝隙,门口的姻缘树被拦腰砍断,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树干。 黎谆谆只能用荒凉来形容此地。 她让南宫导放下她,一瘸一拐朝着庆阴庙内走去。几乎是她进门的那一刹,数十道灼灼目光同时投向了她。 那种视线带着敌意和侵略感,让人感到不适。南宫导皱起眉,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低声问:“你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撑船的老者临走前还告诫他们,庆阴庙时不时就有过路人遭抢,最严重的时候还闹出过人命,让他们换个姻缘庙去拜。 黎谆谆却像是没有察觉那些不善的目光一般,从他身后走了出来,笑眯眯对着庙里草席上的乞丐们道:“借此地避避雨,叨扰各位。” 听她这样说,大部分人都收回了视线,不过仍有三两人盯着她看,眼珠子咕噜转,一看便是不安好心。 她没有刻意去寻找张淮之,从储物镯里翻找出干净柔软的锦缎铺在地砖上,拿出一摞还冒着微微热气的金黄酥饼子,就着乳白的酪浆吃了一口。 这是她来鹿鸣山之前,在天山脚下的渡口外买的。 黎谆谆坐在锦缎上,见南宫导还愣着,伸手招呼他:“走了一路,你不饿吗?” 他眸色微沉,走到她身旁,本是想问她懂不懂‘财不外露’的道理——特别是在一群食不果腹,饥饿了数天的人面前。 转而一想,她如今似乎比以前聪明了不少,不管做什么都能处理妥善,这样做大概是有她的道理了。 说来也怪,行走了一整日,他竟然不觉得饥饿,喝了一碗酪浆便饱了。 南宫导放下碗,一抬眼,发现方才还离他们老远的乞丐们,不知何时已是坐到了他们半米之外的地方。 他们直勾勾看着黎谆谆手旁边一摞的黄金酥饼,不住吞咽着口水。 南宫导用胳膊肘戳了戳她,示意她抬头,她便也配合地看向那些乞丐们。 黎谆谆作出惊讶的表情:“你们,你们也饿了吗?” 这句实在是废话,在船夫说此地阴雨连绵,一下就十天半月时,她就知道这些无家可归的乞丐们定是饿坏了。 见他们都不说话,她大大方方站起身,走向他们,将手里的饼子分给了他们。 有人接过饼子,连道谢都来不及,似乎生怕她后悔似的,将饼子往嘴里塞去,噎得身子前后发颤。 黎谆谆给靠过来的每个人都发了饼子,她没在人群中发现张淮之,侧眸一瞥,在佛龛下发现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果然是男主,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不过,他可以有骨气,也可以不食嗟来之食,他病得快要死的妹妹呢? 黎谆谆扬起手中剩余不多的饼子:“还有谁没分到饼子吗?” 那蜷缩在佛龛下的身影动了动,他似乎对着妹妹低声说了句什么,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少年低哑的嗓音在她背后响起:“可以……给我一块饼子吗?” 黎谆谆转过身去,看了他一眼。 是了,这人绝对就是张淮之了。 他生得一副少年模样,睫毛乌黑浓密,眉眼冷峭,身形单薄。 尽管此刻看起来灰头土脸,衣服上全是补丁,却依旧遮不住他身上那股子浑然天成的灵气。 黎谆谆笑得纯真:“当然可以呀。” 她将手里的饼子分给他,又给他盛了一碗酪浆,似是无意地抱怨道:“不知明早上,这雨能不能停。本是想到鹿鸣山拜师学艺,如今却被这雨给耽搁了。” 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首先她是第一次来鹿鸣山,人生地不熟,这才不清楚鹿鸣山脚下常年阴雨。 其次她来鹿鸣山拜师学艺,便是说明,她现在仍是凡人之躯,并不是修士。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定是迷路了,庆阴庙这边的路不通山顶。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便有几个乞丐目光灼灼看向了她。 张淮之手里捧着酪浆和饼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挣扎什么。 最终还是抵不过良心,他垂着头:“姑娘,你走错路了,上山的路不在此处。这雨还要下两三日,在此避雨倒不如抓紧赶路。” 黎谆谆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张淮之是在提醒她,让她赶快离开庆阴庙。 一开始没人敢轻举妄动,那是因为他们不知她的底细,而现在她‘无意间’将自己的底都透了出来,便该有人蠢蠢欲动了。 人性经不住考验,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在接受她的施舍后感激她。但凡有人动了歪心思,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张淮之提醒她这一句话,可得罪庆阴庙里不少乞丐,她要真走了,他接下来怕是要挨一顿围殴了。 想必他方才迟疑,便是因此。 张淮之转过头去给妹妹送吃食,本以为黎谆谆会就此离开,却不想她竟跟在他身后,追到了佛龛下。 “小兄弟,你知道上山的路吗?”她从身上掏出一块极品灵石,“要不这样,你送我们上山,我给你带路费。” 森绿色的光晕在她掌心间流淌,张淮之看了她一眼,唇瓣微翕,表情有些复杂。 这一块极品灵石,足够给他妹妹抓半年的药了。但现在外头正在下雨,他不能背着妹妹一起淋雨,更不能将妹妹一人留在这狼窝里。 若是等到天晴了再走,至少还要两日。 就算他能等得了,那些早已虎视眈眈的乞丐们怕是也等不急了——不过是带个路,她便出手如此阔绰,他们怎么可能放过她这只肥羊。 张淮之实在不忍心这善良的女子遭抢,低声道:“姑娘,你快走吧……” 话音未落,黎谆谆背后生风,不知从何处扑来一个矮瘦的乞丐,面目狰狞地伸出手,他指间闪烁寒光,似乎是夹了什么杀人利器。 26在识海中大叫:“你背后有人偷袭你,快躲啊黎谆谆!” 张淮之和南宫导几乎是同时动了起来,只是南宫导离她太远,便让张淮之抢了先。 他握住她的手腕,往前一带,虽没有用太大力气,却让她身体偏了方向,避过身后的致命一击。 在这一瞬,黎谆谆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自腕间涌入,仿佛豁然贯通,温暖且真实。 她身子一颤,在张淮之松手的刹那,那触电般的颤栗感也随之消失。 她蹙起眉,问26:“你刚刚感觉到了什么没有?” “灵力。”26肯定了她的想法,“难道跟他肢体接触,你会短暂地获得灵力?” 它翻阅起原书:“可书里并没有记载……” 没等26查找到可以证实自己想法的资料,黎谆谆已经重新攥住了张淮之的手。 十四个前男友 手掌合握之处,涌进丝丝缕缕温暖的灵力,沿着她的脉络向上,滋润着她的五脏六腑,令她浑身轻盈如无物。 黎谆谆舒服地叹了口气。 看来26猜得不错,当她跟张淮之有肢体接触时,她就会从他身上获取到灵力。 只可惜她元神已毁,无法凝聚灵气不散,这灵力也就是在她体内走个过场,一松开手就慢慢消散了。 黎谆谆思索道:“肢体接触也分很多种,如果我能更亲密地接触张淮之,或许灵力在身体内停留的时间可以更长?” 26抽了抽嘴角:“你想干什么?” “如果我的假设成立,那张淮之就是个移动充电宝,只要他在我身边,我就可以一边接触他,一边修炼。”她补充一句,“直到我拿到张淮之的元神。” “……理论上来说,也不是不行。”它委婉道,“但张淮之是董谣的道侣。” 黎谆谆:“张淮之脸上刻她名儿了?” 26还没来得及多说,少年清泠的嗓音响起:“姑娘……” “啊?”她应了一声,抬起头,见自己的手还紧紧攥着张淮之,倏而松手,“抱歉,我刚刚被吓到了。” 听说过被吓得落荒而逃的,也听说过被吓到晕厥的,头一次见被吓得攥住陌生男人的手寻求安慰的。 张淮之倒是没计较,看了一眼电棍抡得飞起的南宫导,知道两人吃不了亏,便去照顾自己妹妹了。 没等到黎谆谆再多感受片刻灵力的存在,人就被南宫导拽了过去。 他手里拿着那半米长的电棍,身后响彻着不绝于耳的哀嚎,另外一只空闲的大掌则在她身上来回拍了一遍:“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黎谆谆甩开他的手:“我没事。” 南宫导冷着脸:“你到底想干什么?” 连夜赶路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难道就是为了拉仇恨,让这帮丧良心的乞丐追着抢? 黎谆谆见他得不到答案就誓不罢休的模样,将他拉出了庆阴庙。 空气中混杂着潮湿微凉的气息,屋檐下雨滴淅淅沥沥落着,她松开他,往庙里看了一眼:“刚刚救了我的少年是这个世界的天道化身,名叫张淮之,我要抱他的大腿。” 她也不迂回,直接了当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南宫导是个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理解了她方才异常的举动。 她将饼子分给其他乞丐,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想通过分饼子这件事,接近张淮之罢了。 而且她早已经清楚庆阴庙里的乞丐有抢劫的前科,还故意在人前亮出极品灵石,恐怕就是为了让张淮之有机会英雄救美。 不但如此,她还在张淮之面前立了一个人傻钱多又善良的人设,真是一箭双雕。 南宫导瞥了她一眼:“看来,倒是我多管闲事,怀了你的好事了。”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黎谆谆撞了一下他的肩:“哪能啊,你冲过来救我,我可感动了。” 尽管她的表情很真诚,他却能感觉出来,她眼睛里全是演技,没有感情。 南宫导懒得计较,扭头回了庆阴庙。 地上蜷缩着五六个乞丐,像是虾米似的弯着身子,显然是被电棍电的不轻。 剩下几个乞丐则缩在角落里,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看着他,见他重新走了回来,他们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黎谆谆跟在他身后,一瘸一拐走到佛龛旁:“刚才谢谢你救了我。” “举手之劳,不用谢。” 少年蹲着身子,一手捧着酪浆的碗,一手揽着妹妹小小的身体,吃力地喂着妹妹。 他妹妹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年龄,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瘦的皮包骨头,眼眶都凹陷了下去。 “晓晓,喝一口好不好?”他怎么也喂不下去,乳白色的酪浆沿着她干裂的嘴角往下淌。 黎谆谆挑起眉梢,想起原著里张淮之妹妹的死,似乎就是在这一两日。 26有些于心不忍:“张晓晓还有救,系统栏里有还魂丹,就是有点贵,需要三十万金币。” “我为什么要救她?”她反问道,“还魂丹需要三十万金币,给她打个棺材只需要几千金币。” 26神情复杂:“你怎么这么……” “冷血?”黎谆谆接过它没说出口的话,“谁都会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别人。但如果你在医院门口看到一个病得要死的人,他需要三十万手术费救命,刚好你有,你给不给他?” 26一下泄了气。 它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给,因为它还没有拥有过三十万。事实上,如果拥有了,可能它也不会给。 就如同她所言,打一口棺材只需要几千,还魂丹却要三十万金币。 董谣在原著里,只用了一笔安葬费就获取到了张淮之的好感。那它没道理让黎谆谆付出超过安葬费百倍的代价,去获得张淮之的信任。 黎谆谆回过神来,见张淮之还在尝试,弯下腰,对着他道:“要不,让我试试?”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是真的没了办法,只好点点头,将碗递给了她。 黎谆谆没有往张晓晓嘴里硬灌,而是控制着碗沿,让酪浆浸到她干裂的唇上,一点点滋润她的唇瓣。 几次下来,张晓晓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她下意识舔了舔唇,在品尝到唇瓣上甜美的酪浆后,缓缓松开了紧闭的牙关。 黎谆谆耐着性子,喂进去了半碗酪浆。 张晓晓原本惨白的小脸,恢复了些气色,但她已是病入膏肓,便是吃得再多,也不过就是死的时候是饱死鬼或饿死鬼的区别。 “多谢姑娘。”张淮之舒了口气,低声道,“等雨停了,我去给妹妹采些草药,便送你们上山。” 26听见这话,不住摇头。 什么雨停了,雨停了他妹妹也没了。 黎谆谆倒是会安慰人,她温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给张淮之的饼子,他一口也没吃,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包裹好饼子,放在怀里捂着。 见他这般动作,黎谆谆问:“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等晓晓夜里醒了给她吃。” 闻言,黎谆谆从储物镯里翻出两个饼子,递给他:“你多少吃点,要不然没力气照顾晓晓。” 张淮之盯着那两只金灿灿的酥饼,迟疑着,到底是没好意思伸手去接:“无功不受禄,我与姑娘萍水相逢,素不相识……” 没等他说完,黎谆谆已经将饼子塞到了他手里:“我叫黎谆谆,现在我们认识了,快吃吧。” 许是怕他不好意思吃,她站起身,一溜烟跑回了南宫导身边。 张淮之怔怔地望着手里的饼子许久,抬头看了一眼远去的女子,心底流淌过一丝淡淡的暖意。 南宫导敏锐地察觉到远处投来的视线,不咸不淡道:“抱他的大腿有什么用,一穷二白,要什么没什么。” “小点声,他可是潜力股。” 黎谆谆有些疲惫,从穿过来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这一路奔波,她只想好好躺在床上睡一觉。 她掀起眼皮,寻找着可以依靠的东西,但视线扫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能让她靠着休憩片刻的物体。 黎谆谆自然而然将目光转向了南宫导:“肩膀借我靠靠。” 她脑袋都凑了过来,却又被他推开:“靠你的潜力股去。” “南宫导,你好酸啊。”黎谆谆笑了一声,揶揄道,“不会吃醋了吧?” 南宫导乜了她一眼:“能不能别自恋。” 黎谆谆懒得理他,正准备眯一会,却在悉悉雨声中听到张晓晓干呕的声音。 她叹了口气,睁开眼。 “病成这个样子,恐怕活不过明日。”南宫导也在看张晓晓,他语气没什么起伏,“早点走了也好,省得受罪。” 黎谆谆沉默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抬眸看向他:“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南宫导挑眉:“什么我是这样想的?” 她淡淡道:“我摔成植物人的时候,你也是希望我快点死掉吧?” “你不要恶意揣摩我的想法。”他低声道,“你是你,张晓晓是张晓晓。” 黎谆谆轻嗤一声:“我们两个在你眼里有什么不一样?” 南宫导想要反驳她,一时间却又有些词穷。 黎谆谆没有等他答复,起身走向了张淮之。 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的那三年里,她什么都没干,每天都在等待中度过漫长看不到尽头的生命倒计时。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醒,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去。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耗尽了她全部的耐心,她现在最讨厌的就是等待——有等待,便意味着还有期待。 除了赚钱,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她期待的? 大抵张晓晓已经不是第一次呕吐了,张淮之有条不紊清理着地上的秽物,见黎谆谆走来,他带着歉意道:“晓晓不是故意浪费粮食,她好像有些发热。” 她问:“要请个大夫来看看吗?” 张淮之摇头:“这里没有大夫,我收拾好了便出去挖些草药来,碾碎了喂给她吃。” 黎谆谆想帮忙,他却手脚麻利,自己都收拾了干净。 “那我帮你照顾晓晓。”她脱下身上的蓑衣,递给他,“外边下着雨,穿上好歹能遮遮雨。” 她浑身都散发着善意,这让张淮之有些手足无措——除了爹娘以外,黎谆谆还是头一个愿意不计回报帮助他的人。 见他迟疑,黎谆谆索性走过去,将蓑衣披在了他身上,期间状似无意地用手触碰他的后颈。 她想知道,不同部位的肢体接触,得到的灵力在她体内留存的时间长短。 但她还没有得出结论,张淮之已是避开了她的手,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在他眉眼上,似是银霜,映得他眼底清泠。 “多谢黎姑娘,我自己来便是。” 黎谆谆发现张淮之有点难搞。 大抵天道本身就是不近女色的,连化身都这般无欲无求。 她并不灰心,总归还有的是时间,如今只要取得张淮之的信任,便已是阶段性胜利——想来董谣才刚刚梦到张淮之的存在,正在满处寻找他的踪迹。 “晓晓,便麻烦黎姑娘了。”张淮之望着妹妹煞白的小脸,将放在怀里用体温捂着的饼子交到她手里,“她醒来可能会饿。”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扭头看向黎谆谆:“我叫张淮之。” 黎谆谆朝他甜甜一笑,见他步入倾天雨幕中,敛住笑意,侧过头瞥了一眼张晓晓。 不知怎地,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南宫导刚刚说的话——早点走了也好,省得受罪。 说得也是,活着那么受罪,张晓晓是靠什么坚持到了现在? 她摸了一把张晓晓乌黑的头发,将张晓晓头顶的呆毛压了下去,正要挪开手,却发现张晓晓睁开了眼。 “我是……”黎谆谆准备介绍自己的身份,听见张晓晓道:“你是给哥哥饼子的仙女。” 她听得一乐:“什么仙女,你哥哥出去采药了,你闭上眼再睡会儿。” 张晓晓却不愿意闭眼:“仙女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的声音像蚊子叫,若不是黎谆谆离得近,恐怕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黎谆谆歪着头:“你怕死?” 张晓晓没点头,也没摇头:“我要是死了,哥哥在世上就没有亲人了。” 黎谆谆没想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强撑着一条赖命活着,竟是因为害怕自己的哥哥在世间太孤单。 她的思绪一下被牵扯回数年前。 她母亲在她父亲破产,进监狱后不久,便选择吞药自尽,幸而抢救及时,捡回一条命来。 张晓晓愿意为了张淮之活着,她母亲又为什么要选择自尽? 是因为钱吧。 归根结底,一切都是因为钱。 26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小心翼翼问:“你没事吧?” 黎谆谆回过神,看了一眼张晓晓,从系统栏里兑换了一颗还魂丹:“晓晓,你不是说我是仙女吗?” “我给你变个仙术。”她将还魂丹放到张晓晓嘴边,道:“吃了它,你的病就好了。” 张晓晓虽然年纪小,却跟张淮之是一样的性子,她怔愣着问道:“仙女姐姐,我哥哥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为什么救我?” 南宫导思索了半晌,终于想出答复,走到黎谆谆身后时,正巧听到她说:“因为我想做你嫂子。” 十五个前男友 破庙外的雨声渐大,夜空横劈下一道蓝紫色的闪电,震耳欲聋地响着。 张晓晓眨着眼,神色懵懂:“仙女姐姐,你喜欢我哥哥?” 黎谆谆拍拍她的小脑袋:“当然,这颗仙丹可贵了,要很多很多颗极品灵石才能买到,要不是喜欢你哥,我怎么会给你吃呢?” 说是这样说,最终决定买一颗还魂丹,还是因为张晓晓那句话提醒了她——张晓晓要是死了,张淮之在这世上就没亲人了。 没有亲人,也就意味着他没有羁绊,没有牵挂,更没有软肋。 这对于黎谆谆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至少目前看来,张晓晓活着比死了的价值更大。 张晓晓似懂非懂,只是听明白了这仙丹很贵,她摇头不敢吃了,却被黎谆谆硬塞.进了嘴里。 淡淡讥诮的嗓音从黎谆谆身后传来:“还有你这样强买强卖的?” 黎谆谆扭头看了一眼来人,挑眉道:“你过来干什么?” “不让我过来?这写你名儿了?” “……”她又把头转了回去,“你有事就说,别阴阳怪气的。” “我不喜欢解释。”南宫导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倒是认真,“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黎谆谆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个,低低笑了一声:“那你说说看,你思考了半天的答案是什么,我们哪里不一样?” “我没有想过你早死早解脱。”他轻声道,“我知道你从废钢厂摔下来,被抢救回来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幸好你还活着。” 黎谆谆怔了一下。 她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而后消散,她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完了吗?” “你不相信?” 南宫导看着她,她没说话,但脸上就差写上‘不信’两个大字了。 他转身要走:“不信拉倒。” “我信呀。”黎谆谆拉住他的衣摆,语气里没多少感情在,力气倒是不小,“你别走,帮我照顾她一会儿,我困死了。” 张晓晓吃过还魂丹,整个人气色都好了很多,再没有反胃呕吐,眼睛也有神了许多。 南宫导扫了一眼张晓晓,看向黎谆谆。 她额间湿发坠在颊边,脸色有些苍白,虽然来时穿着蓑衣,却没有箬帽遮雨,恐怕多少淋了些雨。 明明自己疲惫不堪,还答应张淮之帮忙照顾张晓晓,她倒是会做好人。 南宫导到底是没走,四处捡了些散碎干净的稻草,铺在地上,让她们两人靠在上面小憩片刻。 他站了一会,觉得腿麻,便也坐在了稻草上。人刚坐下,黎谆谆脑袋就像是安装了定位导航,精准地倚靠在了他的肩上。 “你脸皮怎么那么厚?” 南宫导斜睨着她,她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又不是没靠过。”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几乎是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潮湿空气中响起平缓而均匀的呼吸声。 她是猪吗?竟然秒睡过去了。 南宫导有点想笑,却又在察觉到自己扬起唇角的刹那,抿了抿嘴,压下弧度。 张淮之采完草药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张晓晓依偎在黎谆谆怀里,而黎谆谆倚靠在南宫导肩上,黎明时分的光亮洒在三人身上,仿佛一家三口,恬静美好。 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张淮之却没有打扰他们,体贴地放缓脚步,想让他们再多睡一会。 南宫导睡眠浅,在张淮之走近前,他便睁开了眼,目光灼灼看向发稍还在往下淌水的张淮之。 张淮之向他点点头,算作打招呼,他只是瞥了一眼张淮之,用胳膊肘一推,将熟睡的黎谆谆推搡醒了。 她睡得有些懵,一边揉着眼,一边问:“怎么了?”在看到张淮之的身影后,她立刻挂上了甜甜的笑:“你回来啦。” 张淮之将湿漉漉的草药放下,从她怀里接过张晓晓:“外面雨停了,多谢黎姑娘帮忙照顾我妹妹。” 黎谆谆视线扫过他的脸,发现他眼角乌青,神色一顿,“你的脸怎么了?” “无碍。”张淮之甩了两下草药,“夜里看不清楚路,脚滑摔了一下。” 他将草药放到张晓晓嘴边:“晓晓,把草药嚼一嚼含在嘴里。” “哥哥,我不用嚼草药了。”张晓晓小声道,“仙女姐姐给我吃了仙丹……” 说罢,她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姐姐说是很贵的仙丹。” 张淮之怔了一下,看向黎谆谆:“仙丹?” 黎谆谆点头,信口胡诌道:“我从小身体孱弱,那是我爹娘给我保命用的丹药。保管晓晓药到病除,病症再不复发。” “可那是你保命用的……”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唇瓣翕动,“黎姑娘,这丹药多少灵石,我给你写借契……” “他日我有了灵石,定百倍奉还给姑娘。” 这话要是别人说,黎谆谆不一定相信,但出自男主之口,他既然说了就必然会做到。 她笑了一声:“你不要这么紧张,我救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26听见这话,暗暗思忖:还没想那么多,她买还魂丹的时候,恐怕连怎么利用张晓晓榨干张淮之的价值都想好了。 不过它难得见她这么大方,三十万金币,也算是下血本了。 黎谆谆正色道:“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要是不让你写个欠条,你怕是良心难安。” 说着,她从储物镯里取出纸笔:“这丹药有价无市,我且算你五十颗极品灵石好了。” 26:“……”三十万金币也才三十颗极品灵石,一转手就翻了将近一倍,果然还得是黎谆谆。 它忍不住道:“你掉钱眼里了?男主喜欢善良正直的人,你现在应该装出盛世白莲的样子,视金钱为粪土才对呀!” “我管他喜欢什么。”黎谆谆道,“立了欠条,我就是他的债主,有这层关系在,就比他和董谣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来得强。” 26:“……”说得好有道理,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 张淮之倒是利索,他先是检查了一下张晓晓的身体状况,而后在白纸上签字,又咬破手指,按了一个血手印上去:“黎姑娘,你是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黎谆谆闻言只是笑了笑。 傻子才相信好人好报,世上更多的都是好人不长命,就像是曾经的她,又像是过去的黎殊。 “外面雨怎么停了?不是说还要两三日?”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张淮之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道:“此处气候向来是变幻莫测,若是黎姑娘想上山拜师学艺,不如现在便启程。” 26也道:“我检测到了董谣的存在,她现在已经到了鹿鸣山,正在往庆阴庙赶。” “难怪天晴了,女主光环真够强大的……” 黎谆谆嘟囔了一声,往外没走两步,倏而扶着门框蹲了下去,脸上的表情实在酸爽。 南宫导看了她一眼:“脚疼?” 她点点头。 “黎姑娘,你脚受伤了?” 张淮之将挖来的草药拾起,放在掌心里一点点用指甲碾碎,“这是草木枝,汁液涂在受伤之处能消肿止痛。” 他碾完之后,正准备伸手涂药,动作一顿,似乎终于想起眼前这女子不是张晓晓,而是一个妙龄少女。 黎谆谆看出了他的尴尬,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在他掌心里刮了一下绿色汁液:“我自己来就好了。” 她褪了鞋袜,露出皙白细嫩的脚丫,细致涂抹着脚底磨平泛红的血泡。 她为了尽可能增多两人的肢体接触,每次只用食指刮走一点草木枝的汁液。 张淮之蹲在她身侧,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不好意思去看她的脚,只能秉着口气,低埋着头。 南宫导看得眉头直皱,等了半晌见她还不好,终于忍不住拍了拍张淮之:“你带你妹妹出去等着,我们马上来。” 张淮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起身连句话都没顾得上说,抱着张晓晓就出了庆阴庙。 黎谆谆本来还沉浸在温暖的灵力中,张淮之前脚一走,她体内刚刚聚到一块的灵力倏忽散了。 她怒道:“你干嘛呀!” 南宫导捡起地上剩余的草木枝,用指甲捻了两下,按住她的脚,将汁液涂抹在了干瘪发红的血泡上:“黎谆谆,你能不能别像个变态一样。” 他手劲大,按得她想挣也挣不开,她伸手往他肩上锤了两下:“我怎么就变态了?!” “你是涂药,还是借着涂药的名,趁机占人便宜?”南宫导三两下就给她涂匀了伤口,站起身来,乜了她一眼,“耽误时间。” 黎谆谆穿好了鞋袜:“你着什么急,反正你在这里的时候,你现代的时间就定格住了,又不耽误你开公司。” “我是怕半路又下了雨。”南宫导不留情地嘲讽道,“背着你跑起来很累知不知道?” 黎谆谆面无表情道:“细狗。” 南宫导盯着她:“你说什么?” 黎谆谆张开手臂:“我说好哥哥,Let''s go。” 没等到她跳上他的后背,26就拉起了警报:“快快快!董谣来了!距离张淮之还有三百米!” 十六个前男友 它一惊一乍,吵得黎谆谆脑袋疼。 她道了一声:“闭嘴!”瘸着腿往外走了两步,看到张淮之和张晓晓正坐在树干上说话,嘴角一扬,顿时生出了个坏主意。 “晓晓。”黎谆谆朝张晓晓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张淮之大抵是还沉浸在方才的尴尬中没有回神,听见她轻快的嗓音,脑袋都没敢转一下。 还魂丹的药效很强,一颗丹药下肚没多久,张晓晓已是能自己下地走路了。 她摇摇颤颤地一溜烟小跑过来,停在黎谆谆身前:“姐姐你叫我?” 黎谆谆捏了一下她的脸:“帮姐姐个忙好不好?” 张晓晓没问要帮什么忙,直接点了头:“好。” 黎谆谆从系统栏里兑换了一颗闭息丹,递给她,弯下腰,趴在她耳边不知道嘀咕着什么。 待张晓晓回到张淮之身边,南宫导双手环臂,倚在破庙门上,似笑非笑道:“又在教坏小朋友?” 黎谆谆没理会他,一把将他拽回了庆阴庙:“藏好了,让你看场好戏。” 南宫导从她手里拽回宽大的衣袖,他还是不太适应古代人的衣服,繁复又累赘。 他薄唇轻启,似是要说些什么,嘴还没张开就被她伸手捂住。 她猫着身子,半蹲在庆阴庙破破烂烂的旧木板门后,眸中炯炯发光:“嘘!好戏开场了。” 南宫导看着她神情兴奋的模样,下意识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下过雨的庆阴庙外,空气中都沾染着微微潮湿的气息,地上的路些许泥泞,远处施施然走来一个穿着杏粉长裙的妙龄女子。 女子眉目间有几分神似黎谆谆现在的模样,她皮肤雪白,生得秀丽,柔荑之中轻执油纸伞,步伐不急不缓,像极了江南一方的大家闺秀。 来人正是董谣。 董谣脚步停在庆阴庙外,视线环绕一周,最终停在了被砍得只剩下半截的姻缘树旁。 瓦砖上勾着残存的红色姻缘布条,风吹过,长长的红布扬起。 山风中立着一位少年,他身姿挺拔秀颀,眼尾微微下勾,怀里抱着似是熟睡般的女娃娃。 董谣的第六感告诉她,这人必定是天道化身无疑,那他怀里抱着的,想来就是他病重死掉的妹妹了。 她仔细回忆着梦中的细节,化身叫张淮之,他妹妹病死了,但他没钱安葬死去的妹妹,因此他只好上山去鹿鸣山外城卖身葬妹。 结果卖身不成,还得罪了人被狠狠揍了一顿,扔出了外城。 董谣远远打量着少年的脸,他生得俊美,那张脸似是未经雕琢的璞玉,双眸澄澈,比世上最美丽干净的湖泊还纯净。 便是因此,他眼角那片淤青色的肿胀才显眼,令人无法忽视。 看起来像是被人打了。 谨慎起见,董谣走近了少年,停在了他身前,用神识感受了一下他妹妹的心跳和呼吸。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这就都对上了! 她的神情有些激动,但这也是在所难免的,眼前这人可是天道的化身——不,张淮之和以往天道化身不同,他是由天道的一魄化成。 换而言之,也可以说,张淮之就是天道。 假如像梦中一样,她帮他安葬死去的妹妹,获取他的信任,助他成为天山弟子,最后成为张淮之的救赎。 那黎殊还凭什么跟她斗? 就算黎殊有黎不辞那个魔种相护,在天道面前也显得太过渺小,便如同蝼蚁般,一碾就死。 董谣的出现太过显眼,特别是她已经走到了张淮之面前,他想忽略掉她都难。 见他看过来,董谣难掩激动,害羞带怯问道:“你,你需要我的帮助吗?” 张淮之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将怀里突然喊着困了想睡觉的妹妹往上掂了掂:“不需要。” “……”董谣酝酿好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她有些尴尬,转念一想,他怕不是被人伤害过后,再难相信别人,这才会逞强。 她清了清嗓子,重振旗鼓:“这是你妹妹吗?她看起来好像睡着了一样。” 张淮之奇怪地看向董谣。 这个女子是谁,什么叫好像睡着了一样,张晓晓本来就是睡着了。 见他不语,董谣知道,他定是难以接受自己相依为命的妹妹离开人世这个事实。 但人生逃避是没有用的,她决定帮他认清现实。 董谣苦口婆心劝道:“你不要嘴硬了,你妹妹已经死了,我知道这件事很难让你接受,人要入土为安,你总不想看着你妹妹在天之灵为你难过……” 张淮之:“?” 董谣伸手去抱张晓晓:“我帮你埋了她吧。” “……” 饶是张淮之脾气好,此刻也已是忍无可忍了,他抱着张晓晓往后退了两步,避开董谣的手。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张晓晓睡着前说的话——仙女姐姐说来的路上碰见过人贩子,专门抢小孩子拿出去卖。 张淮之蹙起眉,盯着董谣:“你是人贩子?” 董谣愣住:“什么??” 他冷声道:“你最好赶快滚,再让我看见你出来行骗抢人,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她反应过来,连忙道:“我不是人贩子,你误会我了……” 听着董谣手无足措地解释,黎谆谆幸灾乐祸在庆阴庙里笑得捶墙。 南宫导见她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挑眉问道:“这女的跟你什么关系?” 黎谆谆扬唇:“她是这个修仙世界的女主,会做预知梦,抢了我宿主的未婚夫。” 南宫导捋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她梦见张晓晓死了,才来这里帮张淮之埋人?” 他反应过来,又追问道:“等等,张淮之是这个世界的男主?你要跟女主抢男主?” 黎谆谆耸肩:“不行吗?” 南宫导盯着她,半晌后,意味深长道:“你果然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不避不躲,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挑唇笑道:“那你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以前黎谆谆不敢多看南宫导的眼睛。 他的黑眸里总是盛着溺死人的温柔,似是藏着钩子,看狗都深情,偏他却是个薄凉无情的性子。 看久了怕是陷进去找不到北。 如今好像对他有了免疫系统,那双深情的桃花眼不过是一双眼睛,在她眼里,和地上的玻璃珠子没什么区别。 南宫导被她盯得发麻,心跳都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别开头:“都不喜欢。” 黎谆谆似是捕捉到了他的异常,挑眉道:“话不要说这么绝对,没听说过真香定律吗?” “什么真香定律真臭定律的。”南宫导淡淡道,“你很希望我喜欢你吗?” 黎谆谆嘟囔了一句:“少臭美了。”说着,从系统栏里兑换了一颗眉心痣,安在了自己脸上。 她站起身,转了个圈:“好看不?” “一颗痣,有什么好不好看的。”说是这样说,他视线却并没有从她脸上移开。 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垂下的颈子,有些像是寒冰湖泊上曲项的白天鹅,说不出的优雅与傲然。 她皮肤本就生得剔透白皙,用冰肌玉骨来形容也不为过。而眉心那一颗淡红色的小痣更似雪中孤梅,张扬又内敛,美得不切真实。 南宫导眸光一晃,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穿着黑裙子在舞台上跳舞的身影。 他恍惚记得,黎谆谆以前曾是学跳舞的艺术生。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在每一次汇演时,拉着他去观众席,看她在舞台上跳舞。 她说台下十年功,台上亮晶晶。她要做舞台上最亮的那颗星,成为他的骄傲。 但这颗星后来陨落了。 她没能成为舞者,被那私生子从废钢厂的高楼推下,浑身粉碎性骨折,像是睡美人一样被施了魔法,就此沉睡过去。 “你想什么呢?”黎谆谆见他失神,伸手在他肩上一拍,“走呀,出去给董谣一个惊喜。” 她一瘸一拐要往外走,却被南宫导拽住了衣袂,她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他似乎想对她说什么,薄唇微翕,最后也只是垂下眸:“我背你吧。” 黎谆谆挑了挑眉,凝神望了他一会儿,也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好啊。” 她嫌蓑衣硌得慌,便让南宫导将蓑衣脱了下来,从后面环住他的脖颈,向上一跳,轻松跳到了他背上。 南宫导一边背着她往外走,一边问:“你就这样出去?” 他倒是不担心自己出去引起惶恐,昨天淋雨淋得脸上的妆容都掉干净了,现在说他是黎不辞,大抵也没人相信。 而黎谆谆这张脸跟以前一模一样,董谣又不是傻子,要是脑门上贴颗痣就认不出来她了,那这个修仙世界怕不是要完蛋了。 没等黎谆谆回答他,出了庆阴庙,正急于解释的董谣一抬头,就跟她对上了视线。 四目相对,董谣微微张开的嘴抽搐了两下,表情由惊愕逐渐凝结为不可置信。 黎殊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几乎失声:“黎,黎殊?” 黎谆谆像是没听见似的,视线甚至没有在董谣身上停留,径直越过她看向张淮之:“晓晓睡着了?” 张晓晓那颗闭息丹吃到肚子里,刚开始还照着她的叮嘱在张淮之怀里装睡,后来一不小心却是真的睡着了。 张淮之点头:“小孩子容易犯困。” 她道:“天色不早了,现在就启程吧。” 被完全忽视的董谣,听见两人的对话,好似反应过来了什么。 张淮之的妹妹没有死?! 怎么会这样,她明明记得很清楚,他妹妹就是在雨停之前断了气。 董谣攥紧手中的油纸伞,三两步追了上去:“黎殊,你到底想干什么?” 定是黎殊多管闲事救了张晓晓,要不然现在张晓晓已经死了,哪会让她闹出这么大的笑话来。 她挡在南宫导身前,让黎谆谆想忽视她都做不到。黎谆谆看了一眼张淮之,神色迷茫道:“姑娘,你认错人了吧?” 张淮之径直从董谣身旁走过,嗓音有些冷:“黎姑娘不必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子。” 黎谆谆没有过于伪装,单纯就是想看董谣气歪鼻子的样子。 她听到这话心里爽了,用关怀地眼神看着董谣:“真可怜,年纪轻轻一个姑娘,怎么就疯了。” 董谣脸皮再厚,也耐不住这般冷嘲热讽,她自知其中出了差错,但具体发生什么,她却不清楚,只能红着脸看着他们远去。 黎谆谆没开怀太久,她的情绪总是像阵风似的,在南宫导背上趴久了,她便也开始犯困了。 她一路睡上了鹿鸣山外城,醒来时,半边天都被夕阳烧红了。 “到了?”她嗓音沙哑,伸手揉了揉眼。 南宫导‘嗯’了一声。 黎谆谆夸赞道:“你体力真好。” 这一次南宫导没理她。 鹿鸣山外城热闹极了,因住着的都是刚刚炼气期和筑基期的外城弟子,大多还未辟谷,饭香味飘在街上,张晓晓肚子咕噜叫了两声。 黎谆谆被南宫导放了下来,她先去包子铺里买了几只大肉包,给了张晓晓一个,正要给张淮之,他却摇头拒绝:“我已经欠了黎姑娘太多。” “欠了那么多,就不差这一个包子。”黎谆谆塞到他手里,指着鹿鸣山修士报名处:“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当我小跟班,陪我去修仙好了。” 说着,她正准备拉张淮之过去报名,却在报名处眼尖地扫到了一个腰间佩剑青龙纹的白衣修士。 白衣在修仙界就意味着修为高,最起码也是金丹期以上的修士,而那青龙纹佩剑,在原著描写中出现过,正是黎殊的疯批师尊蔼风的随身佩剑。 她眯起眼睛,问26:“那个白衣裳的不会就是蔼风吧?就是那个闭关之后,走火入魔把黎殊捅成筛子的鲨臂?” 十七个前男友 很不幸的,黎谆谆从26嘴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她还是不死心,追问道:“蔼风不是在天山闭关修炼,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26有些无奈:“我也不清楚,但估计跟‘黎不辞’劫走你的事情有关。” 原文中蔼风虽然是黎殊的师尊,却对黎殊日久生情,情根深种。 这些年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将所有精力都用在修行上,结果在练功时出了岔子,生出心魔来。 黎殊陨落后,蔼风就开始变得有些疯魔,一边铲除妖魔,匡扶正义,一边练邪功,服妖丹,直到董谣的出现。 董谣助他拔除了心魔,帮他隐匿那些不堪的过往,成为他最宠爱的关门弟子。 此次黎殊回到天山,蔼风不知是不是怕再引出心魔,这段时间一直在闭关修炼,黎殊几次登门求见都被拒之门外。 黎谆谆本以为远离天山,就远离了是非。没想到剧情线这么顽强,她都跑到鹿鸣山了,还是逃不过被蔼风追着砍的离谱剧情。 “你不是要去报名吗?”南宫导懒淡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黎谆谆回过神来,再抬头望去,原本站在鹿鸣山招生办的蔼风师尊已是不知所踪。 “哦,这就去。” 反正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她上午才在庆阴庙跟董谣碰过面,此时再去伪装容貌已经失去意义。 碰见便碰见了,黎谆谆字典里就没有‘怂’这个字——她现在有张淮之这条大腿,再不济还有南宫导兜底,完全没在怕的。 她拉着张淮之到了报名处,不知是不是来晚了,报名处的两位修士正在收拾东西。 “我们要报名修行。”黎谆谆说得激昂。 那身着青衣的外城弟子抬头扫了她一眼,在看到她身上的白衣时,问道:“你是金丹期?” “不是。”她反应过来他们是在暗示她身上的衣服不合规矩,连忙道:“我们从人界来的,不懂规矩,两位前辈勿怪。”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一句前辈将两人哄得脸上都有了笑意——他们身着青衣,修为至多就是筑基期,看着像是苦逼的打工人,大抵头一次听人尊称他们前辈。 “你们有灵宠吗?”瘦高的修士停下手中的动作,解释道:“若有灵宠才能报名,两日后,再由宝灵阁统一审核报名之人的入门资格。” 换而言之,有灵宠才有入门资格,要不然连鹿鸣山宗门的门都进不去。 黎谆谆哪有什么灵宠,黎殊那只叛主的白毛耗子被她三千极品灵石卖给董谣了,她现在孑然一身,除了财富一无所有。 见她面露难色,青衣修士道:“你们先报上名也可以,只要在宝灵阁审核入门资格前,到灵宠市场上结缘一只灵宠带去就是了。” “多谢两位前辈指点。” 黎谆谆报上名,交了报名的定金,临走前青衣修士还不忘提醒她:“要是结缘不到灵宠,没能入门,报名费可不退。” 她微微抬首,绽放出自信的笑容。 她这个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没由来的特别招小动物喜欢。 结缘一只新灵宠,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黎谆谆的自信,只维持到进入灵宠市场的前一刻。 鹿鸣山的灵宠市场统一标价,只讲究缘分。若是缘分不到,开再高的价格,摊主也不会将灵宠卖出去。 灵宠们都被圈养在栅栏里,张淮之一靠上去,栅栏里便鸡飞狗跳,是个灵宠就往他身上凑,摆出一副恨不得倒贴灵石也要跟他走的架势。 而黎谆谆一靠过去,栅栏瞬间恢复平静,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灵宠们该吃食吃食,该喝水喝水,愣是没有一只灵宠愿意跟她。 南宫导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后,微微俯首,在她耳边低低笑了一声:“看来你的报名费要白交了。” 他离得太近,呼吸都喷洒在她耳洞里,又痒又酥,令她一个激灵。 黎谆谆掀起眼皮,用手臂勾住他的脖颈,将他脑袋压了下来,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耳畔低语:“话不要说太早,走着瞧。” 说罢,她还不忘坏心眼地往他耳眼里吹了口气。 南宫导从没有跟哪个女人这样亲密的接触过,所谓的女人债,也不过是生意场上的逢场作戏。 那口气仿佛吹进了他脑子里,从耳廓一路酥到头顶,他脊背微微颤栗,黑眸一闭一合之间,薄唇绷直成了一条线。 眼前倏而闪过一句尬穿天际的古老密语——女人,你在玩火。 南宫导到底是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或许黎谆谆只是玩心大起,她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恶作剧,一心尝试着结缘灵宠。 而他的视线却始终没能从她身上移开。 将整个灵宠市场都折腾了一遍后,黎谆谆终于放弃,她发现那些灵宠们好像避瘟疫一样避着她,不禁让她有些内心受挫。 张淮之倒是看得开,他道:“黎姑娘若是不能修仙,我便也不去了。报名费一并算在我欠黎姑娘的灵石里,我明日便找个活计去赚灵石。” 往日张晓晓病得严重,离不开人。如今张晓晓服用过黎谆谆给的丹药后,药到病除,再没有那副石药无医,病之将死的模样了。 他可以一边照顾张晓晓,一边去找份活计赚钱养家糊口,余下的灵石则还账给黎谆谆。 “谁说我不能修仙了?”黎谆谆大手一挥,将方才张淮之摸过的一只灵宠花钱买下,“不是还有两天,先给你买好灵宠,我的灵宠我会想办法。” 她买给张淮之的灵宠,并不是随便选的,眼前白身黑尾,虎齿虎爪,形状像马的灵兽名叫駮,传说駮可食虎豹,震慑百兽。 能与駮结缘,普天之下,张淮之是第一人。 原文中张淮之是在成为天山弟子后,代表天山出战宗门大比时,在董谣的陪同下,结缘并买下了駮。 黎谆谆虽然有点抠门,但向来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她才不会给董谣留下任何一点献殷勤的机会。 张淮之感觉有点像做梦似的。 就在两日前,他还在为食不果腹烦恼,而现在他却拥有了自己的灵宠。 至少在遇见黎谆谆以前,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到外城来,奢想修仙的事情。 他想问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又怕问出来太过唐突。 而感激的话到了嘴边,却显得如此单薄,张淮之摸了摸駮的鬃毛,郑重道:“黎姑娘,张淮之此一生,愿豁出性命报答姑娘恩德。” 黎谆谆当然知道张淮之是言出必行,知恩图报的人,她微微一笑:“举手之劳,淮之哥哥言重了。” 说罢,她像是察觉到自己失言,捂住嘴:“我今年十六岁,这样称呼哥哥可以吗?” 南宫导被她做作的模样闪到了眼,用着低不可闻的声音,拿腔拿调地学着她:“淮之哥哥,我今年十六岁……” 虽然声音很低,黎谆谆还是听到了,她回头瞪了他一眼,又满怀期待地看向张淮之。 张淮之点头:“我比你大,黎姑娘随意便是。” “既然如此,淮之哥哥也不要见外了,便唤我谆谆好了。”她进一步跟张淮之攀近关系后,凑上去伸手摸了一下駮,“哥哥给它起个名字吧。” 駮不满被她摸了一把,打了个响鼻,被张淮之安抚似的拍了拍,又很快屈服于他,温顺地垂下头。 “还是黎……”张淮之顿了一下,“谆谆你来起吧。” 26提醒道:“駮在原文中叫洛水,是董谣翻了几本书取出来的好名字。” 黎谆谆仅用了一秒钟短暂思考了一下:“那不如就叫旺财吧。” 駮通人性,它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一边扬起前蹄表示抗议,一边发出吼叫发泄不满。 她笑着道:“你看旺财多喜欢它的新名字,都激动地跳起来了。” “……”张淮之沉默了一瞬,摸了摸駮,“旺财,是个好名字。” 旺财认命地放下了虎爪形状的蹄子。 临走前,黎谆谆不死心地又尝试了最后一次,她趁人不注意,跳进了栅栏里。 灵宠们瞬间一哄而散,对她避而远之,摊主将她赶了出来:“你身上肯定有不好的气息,上次这么不招灵宠待见的人,还是……” 摊主的嗓音戛然而止,黎谆谆却好奇地追问道:“谁?” 26代替摊主答道:“是黎不辞,他千年前曾跟着黎殊来过鹿鸣山参加宗门大比。” “可现在黎不辞又不在我身边,这些灵兽在害怕什么?” 答案不得而知,黎谆谆见天色已黑,便准备先寻个客栈投宿。 她就近寻了个客栈,走到账台旁:“掌柜,开四间上房。” 掌柜摆弄着手里的算盘:“没有上房,只剩两间房了。” 她劳累这些天,就想好好躺在柔软舒服的床榻上睡一觉。 听见没有上房,黎谆谆转身要走,掌柜不咸不淡道:“马上要在鹿鸣山举行宗门大比,外城都住满了,你转一圈回来可就没房了。” 她停住脚:“两间就两间,挤挤也够了。” 南宫导皱起眉:“谁跟谁挤?” 黎谆谆瞥了他一眼:“当然是你跟淮之哥哥挤一挤,我跟晓晓挤一挤了。” “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像什么样子?”他冷声道:“我不跟他挤。” 她盯着他:“那你想怎样?跟我挤?” 南宫导敛眉:“我可以考虑一下。” 张淮之看着时而形同水火,时而又亲密无间的两人,将压了一路的疑惑问了出来:“谆谆,冒昧一问,这位是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黎谆谆:“表哥。” 南宫导:“夫君。” 十八个前男友 话音落下,周围的空气仿佛一下坠到了冰点,尴尬到掌柜都抬头看向他们。 黎谆谆挑起眉,看了一眼南宫导,似笑非笑道:“他是我表哥,小名叫富君,富甲一方的富,君子之君……算命先生起的,我们一家行商,比较迷信这个。” 张淮之颔首表示理解,她都能起出旺财这样的名字,她表哥叫富君也很正常。 “我可以睡地上。”他对南宫导道,“即便是表亲,仍是男女有别,兄台还是不要为难谆谆了。” “……”南宫导脸色有些黑,“富君?” 黎谆谆瞥了他一眼:“差不多得了,不然你就回家去睡。” 她说的这个家,自然是现代了。总之就是画个圈擦掉的事情,又不麻烦。 他要是走了,张晓晓不用跟她挤了,张淮之也不用打地铺了,一举两得的事情。 南宫导没再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同意她的提议。 这客栈是一条龙服务,除了打尖住店以外,大堂还可以点菜用膳。 虽然刚刚吃过一个包子,但正好赶上饭点,大堂里饭菜飘香的气味,勾得黎谆谆又有些馋了。 她牵着张晓晓寻了处座位,落座后翻看木牌上刻着的菜名,一口气点了十个菜。 南宫导一听,十个菜里有七个都是辣的,端着一张死人脸,冷冰冰地看着黎谆谆。 黎谆谆也不看他,等菜都上齐了,招呼着张淮之和张晓晓用膳:“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罢,她自顾自吃起了饭菜。 张淮之扒了一口米饭,见南宫导冷着一张脸,以为他还在为房间的事情郁闷,将一碟辣子鸡推向他:“这个好吃,兄台你尝尝。” 南宫导还没说话,黎谆谆将辣子鸡又推了回去:“他不吃辣。” 话音落下,他微微抬起下颌,侧眸乜了她一眼,那冻死人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些。 原来她还记得他不能吃辣。 “赶紧吃。”黎谆谆没注意他神情的转变,将那三道不辣的菜往他面前推了推。 南宫导不太饿,拿起筷子随便吃了两口,算作给她一点面子。 用过膳,黎谆谆让掌柜往上送点热水沐浴,正准备上楼,迎面遇见了董谣和蔼风。 果真是冤家路窄,这鹿鸣山外城那么大,随便选一个客栈入住,竟是都能跟董谣选到一起去。 真是倒霉透了。 黎谆谆看到蔼风后,牵着张晓晓的手下意识收紧,面上还算淡定,侧过身去,给楼上两人让路。 董谣却不走了,她看了一眼怔在原地的蔼风,扬了扬唇:“师尊,我没看错吧?这不是从我们天山失踪了的黎殊师姐吗?” 没人比董谣更清楚蔼风有多渴望黎殊,他神识被心魔所困,将要丧命之时,仍在心心念念唤着黎殊的名字。 有一种爱便是越压抑,越疯狂滋生。虽然蔼风体内的心魔已被拔除,他却迟迟不敢再见黎殊,生怕看她一眼,他便会再次深陷其中。 若非是黎殊拿了灵石后,莫名从天水阁失踪,又有传闻黎殊是被黎不辞掳走,蔼风怎会提前出关,疯了似的到处寻觅黎殊的踪迹。 蔼风薄唇翕动,颤声唤道:“殊儿……” 黎谆谆掀起眼皮,眸色平静无澜:“你们到底下不下楼,若是不下楼,便让开路。” 她顺手将张晓晓交给张淮之,看了一眼董谣,又望向张淮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张淮之怔了一下,似是反应过来董谣就是在庆阴庙外遇见的那个疯子。 他以为黎谆谆害怕,便任由她牵着,从楼下台阶快走了两步,并排站在了她身侧:“麻烦让一下路。” 蔼风看到她和一个陌生男人如此亲密,心痛难耐,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挥开两人相握的手。 当他触碰到她手腕的那一刹,他感觉到她体内流窜的强大灵力,动作倏而一顿。 她不是黎殊,黎殊元神已毁,体内绝不可能有这般强盛的灵力存在。 蔼风这时才注意到,眼前这女子虽然生得跟黎殊一模一样,言行举止却与黎殊大相径庭。特别她眉心有一颗小红痣,显得容貌张扬妩媚,丝毫没有黎殊娴静淡泊的气质。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触碰到她手腕的指尖,已是被张淮之打飞了出去:“阁下自重。” 蔼风收回手来,似是冷静下来:“抱歉,这位姑娘生得与本座徒儿极为相像,一时眼花认错了人。” 董谣听到这话,瞪大了眼:“师尊怎会认错,她分明就是黎殊师姐……” 蔼风打断了她:“休得无礼。” 黎谆谆适时开口:“姑娘,我叫黎谆谆,并非是你口中的黎殊师姐,下次莫要再这般唐突了。” “还有啊,我听说鹿鸣山的医修擅长脑疾,姑娘有时间不如去看看这里。”她用食指点了点脑袋,“现在可以让开了吗?” 董谣一天之内被黎谆谆当面嘲讽了两次,脸色气得惨白,却又碍于师尊和张淮之在此,无法反驳于她。 她攥紧了拳头,浑身紧绷着,侧过身去给他们一行人让了路。 待到黎谆谆走后,董谣忍不住道:“师尊,您怎会认为她不是黎殊师姐?” 蔼风将方才探查到黎谆谆体内灵力之事说了出来,董谣闻言一愣:“灵力……可就算如此,天底下怎会有生得如此相像的两人?” “这女子也姓黎,说不准是同胞姐妹,又或是同父异母的妹妹。”蔼风沉默片刻,“黎殊出身东衡黎家,本座这便差人去查一查。” 他面色沉静地向下走去,心脏却突突加快了速度,钻心的疼痛感朝着四周蔓延开来,他猛地攥住衣襟,弯下腰去,大口喘息几声。 董谣连忙去扶他:“师尊,您怎么了?” 蔼风额间渗出大颗汗水,他咬住牙用灵力将那股冒出来邪魔之气压了下去:“无妨。” 董谣刚要开口说什么,一抬眼就瞄见了蔼风变成赤红色的双眸。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大抵是强行出关,以至于体内灵力紊乱,隐有走火入魔之势。 董谣挑了挑唇,又很快压了下去,扶着蔼风:“我扶师尊回房间休息。” 她既然能替蔼风拔除心魔,便也能重新引出蔼风的心魔来,他的心魔再加上走火入魔,不管方才上楼的女人到底是黎殊还是黎谆谆,都必死无疑。 张淮之是她董谣要得到的人,她绝不允许他身边出现旁的女人。 * 掌柜给的两个房牌,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刚好是两个方向尽头的最后一间房。 黎谆谆依依不舍地松开张淮之的手,从储物镯里掏出两本修仙秘籍,递给他:“你今晚有空看看。” 张淮之看起来还有些担心她:“谆谆你没事吧?” 南宫导斜睨着她,凉凉开口:“她能有什么事,谁能占到她便宜。” 言外之意,都是她占别人便宜。虽然这话说得倒也没错,但黎谆谆不爱听。 她扫了他一眼:“有些人想让我占便宜,我还不愿意占。” 南宫导被呛了一下,沉默许久:“既然都有人保护你了,那应该也用不到我了吧?” “当然。”黎谆谆往张淮之身边一站,“有淮之哥哥就够了,你可以回去了。” 说罢,她还嘀咕了一句:“省得我淮之哥哥睡地上,多让人心疼。”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南宫导和张淮之听见。 南宫导轻嗤一声:“虚伪。” 他见过黎谆谆爱一个人时候的样子,又怎会看不出她到底心不心疼张淮之。 她虽然现在一口一个淮之哥哥,却根本不喜欢张淮之,不管是救张晓晓,还是为张淮之买灵宠,她眼底的算计在他面前都一览无遗。 说白了,张淮之不过现在对她有利用价值,若不然黎谆谆怕是都不会正眼看张淮之。 “你别没事找事。”黎谆谆瞪了他一眼,对着张淮之道,“你们先回去休息,我送一送他。” 张淮之看出来两个人是对欢喜冤家,一言不合就要呛起来。但这一路上南宫导对她是真不错,从山下将她背到外城来,一连几个时辰,见她睡着了连走路都要放轻脚步,生怕颠醒了她。 他作为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道:“兄台放心,你走后,我会保护好谆谆。” 南宫导跟着黎谆谆下楼:“希望你说到做到。” 最好张淮之能保护她一辈子,省得她再将他召唤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黎谆谆走到客栈外,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懒得多说,抬脚在地上画了个圈。 南宫导许是想要叮嘱她两句,嘴还没张开,她已经擦掉了刚刚画好的圈。 他‘咻’的一下从眼前消失,便仿佛从没有来过那样。 黎谆谆转身走回客栈,直奔四楼房间。 小二已经将热水打好,她脱了脏兮兮的白衣,在浴桶里泡了个澡。 热水沐过胸前,她舒服地叹了一声,想起方才与张淮之双手相握时,灵力在体内涌动的感觉。 亦是这般如沐春风的温暖之感。 她现在实在太弱了,离开南宫导和张淮之,随便一个凡人都能将她打死。 这种不确定感让人焦躁。 假如能让那灵力在身体内多留存一会儿便好了,难不成这偌大的修仙界就没有一种功法,可以在没有元神的情况下,留住灵力吗? 这样想着,黎谆谆从储物镯里掏出了几本修炼秘籍,随手翻看起来。 黎殊房间里的秘籍,几乎都被她塞到了储物镯里。 黎殊作为剑修,对于其他系门的修炼方法也多少有些涉猎。她从医修的秘籍看到丹修秘籍,又翻到符修秘籍,虽然没看到她想要的功法,却意外发现符修入门非常简单。 符修,顾名思义就是画符。符纸都是用特殊的桑树叶制作,本身符纸上就有灵力,画符者就算毫无灵力,只要符的图案画对了,那符纸一样有效。 黎谆谆刚好有点艺术细胞在身上,若是买来上好的符纸,照葫芦画瓢,想要入门符修,对她来说难度并不算大。 她看得太过入迷,连水凉了都没察觉,直至月上树梢,她才从浴桶里站起来。 鹿鸣山的夏夜比起天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什么都不做,但是坐在那里,不出片刻也要浑身大汗淋漓。 黎谆谆将房门栓死,只穿了肚兜和亵裤,躺在扇窗下的美人榻上。 她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翻看符修秘籍,听着屋外树上绵绵不绝的蝉鸣,后半夜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刚睡着没多久,窗外便刮起了风,吹得那美人榻上的窗户吱呀作响,黎谆谆被吵得坐直了身子,想要关上窗户。 她眼睛半阖着,抬手关了一下,却没摸到窗户,反而触碰到森凉的锐利之物。 黎谆谆困意一下没了,她倏而睁开眼,刚好对上像是猫头鹰一般蹲在窗户沿上,手臂抱剑,双眸猩红隐隐放光的蔼风。 十九个前男友 深更半夜的,一睁眼就看到这样的画面,幸好黎谆谆没有心脏病,不然这一下大概要被吓到归西。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叫着26:“你人呢?这鲨臂什么时候蹲我窗户上的?” 26本是在休眠,被她强制开机,对上窗户上的蔼风,也被吓得一个激灵。 “蔼风明明已经相信你不是黎殊了,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而且最重要的是,原书剧情里师尊走火入魔是在宗门大比结束后,这时间线未免提前太多了吧? 黎谆谆来不及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她在美人榻上摸索了两下,想找个东西将蔼风从窗户上砸下去。 但榻上除了一只轻飘飘的蒲扇,以及一本压皱的符修秘籍,什么重物都没有。 蔼风视线仿佛粘黏在了她雪白的颈上,那青莲色的肚兜被胸脯撑得饱满,以至下收的腰线,看起来不堪盈盈一握。 他眼睛红的要滴出血来,嘴角扬着诡异的弧度,指尖轻轻摩挲着佩剑上的青龙纹:“殊儿……” 他的嗓音缠绵又低柔,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黏腻阴冷,令黎谆谆寒毛直竖,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蔼风神情一变,笑容忽然变成了恐惧慌乱:“不,你不是殊儿!你是恶鬼,你为什么要缠着我,为什么——” 黎谆谆看着他疯癫的模样,借力摔下美人榻,一边往后退,一边大脑飞快转动,思考着现在喊人能获救的可能性。 她和张淮之的房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先不说张淮之听见她呼救的概率有多大,若是惊扰了眼前的神经病,她很可能没等到人来救她,脖子就被他手中的剑斩断了。 眼看着蔼风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从窗户跳进了屋里,黎谆谆转过头,看了一眼被她栓死的房门。 她知道跑是跑不掉了,指尖蘸着唾液,在地板上飞速画了个圈。 几乎是蔼风举起剑的那一刹,阴风四起,面前的空气被肉眼可见的扭曲,化作一道焰火般璀璨的光圈。 南宫导手里拿着高脚杯,从半空中的光圈里坠落,人还没站稳,便听见那道熟悉似魔鬼低语般的嗓音:“帮我挡一下剑,谢谢。” “你有什么毛病……” 话音未落,南宫导就被剑刃捅穿了腰子,一口老血喷出十米远。 时间仿佛被定格在这一瞬,他手里盛着石榴红液体的高脚杯摔在了地上,只听见‘哐当’清脆的一声响,玻璃杯碎的四分五裂。 黏稠的血液浸透穿过他身体的剑刃,沿着剑身向下缓缓流淌,嘀嗒嘀嗒,他那张轮廓精致的脸庞看起来不再淡然,薄唇颤了颤,听到自己急促而破碎的喘息声。 南宫导在这一刻,心底防线崩的四分五裂,亲切问候了她的亲戚以及祖坟里的祖宗十八辈。 明明说好了合作,他尽心尽力地配合着她,从天山到鹿鸣山,保护了她一路。 可黎谆谆就因为他可以无限复活,便一次次利用他,将他当做一个用完就丢的人肉盾牌。 先前是喂蜘蛛,现在又是被人捅剑,下次又是什么,她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 狠狠扎进血肉里的剑身,在蔼风手中旋转了一圈,南宫导疼到失去思考能力。 终于在蔼风收回剑刃,鲜血喷涌而出的那一刹,他重重倒地,发出一声闷哼,躺在了蜿蜒的血泊之中。 蔼风目标明确,他赤红如血的双目死盯着她,嘴里喃喃着什么,拖着浸满鲜血的青龙剑朝她走去。 黎谆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地上重新画了一个圈。 屋里闹出的动静不算小,可屋外却寂静无声,仿佛此地与世隔绝了似的,竟是无一人察觉到异常前来敲门询问。 她猜测这房间内外可能设了结界,只是一时无法印证,便思索起了如何逃生。 就算蔼风走火入魔,也总有清醒的那一刻,若不然便用南宫导拖延时间,耽搁到蔼风清醒之时。 或是趁着蔼风捅南宫导的时候,她想办法撤退,离开房间。 总之照着眼前这形势发展,有南宫导在,她一时半刻暂且没有性命之忧。 南宫导再次从光圈中掉落出来时,黎谆谆趁机从储物镯里掏出一件白衣披在身上,遮挡住了身前单薄的肚兜。 蔼风未曾入魔前,便已是达到了化神期的修为,手中青龙剑挥的快不见影,几乎是南宫导落地的瞬间,便再一次被剑刃捅穿。 青龙剑不同于一般佩剑,它本是斩妖除魔的宝剑,却物随其主,在沾染了魔气后,变得嗜血嗜杀起来。 剑身染血后,更是绽放出比平日强百倍的煞炁,污秽般的黑色缠绕在剑刃上,轻松撑爆了南宫导的身体。 凄厉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黎谆谆看着爆破成血块不成人形的尸体,多少有些反胃。 上次在蜘蛛窟,虽然也是惨叫声不绝于耳,但好歹没有留下遍地血浆尸骸,大部分尸骨都被蜘蛛们吞食干净了。 而如今,她不过召唤了南宫导两次,屋子里便已经成了血海,床上,墙壁上,地板上,被黏稠的血液迸溅得到处都是。 黎谆谆一边画圈,一边从系统栏里翻找出了上次26说过的安乐丹,据说是可以让他在死前感受不到痛苦。 她手中攥着安乐丹,却根本没机会递交给南宫导,他在落地的同时,便已经被蔼风的剑捅成了筛子。 这一次,他咽气前用着嘶哑的嗓音低吼道:“黎谆谆——” “我在。”黎谆谆应了一声,趁着他还没有完全断气,顺手将安乐丹投掷进了他半张着的唇齿间。 安乐丹的药效大概能持续半个时辰,也就是说,接下来他半个时辰不管怎么死,基本上都感觉不到痛苦。 不过,黎谆谆愿意铁公鸡拔毛,完全是看在他之前背过她几次的份上,而并不是因为良心发现。 诚如她曾对26所言,她不恨南宫导。 在她眼里,修仙世界的南宫导只是系统赋予她的金手指,和游戏里帮助主角通关的npc没什么区别。 因此,她不会产生任何负罪感,更不会对自己进行道德层面的谴责。 如果人人都有良知的话,她就不会成为植物人躺在床上这么多年,更不会绑定系统出现在这个修仙世界。 黎谆谆在不知道第多少次画圈后,顺利逃到了房门口,当她挪开木栓,却无法打开房门时,终于确定了方才的猜想——房间被设下了结界。 不难猜测,这结界是谁设下的。大抵这修仙世界除了董谣,没人会时时刻刻惦记着怎么弄死她。 当然也可以理解,毕竟董谣被她坑成了穷光蛋不说,失去了花危这条舔狗不说,还在自己的天命之子张淮之面前丢尽了脸。 董谣想杀她属实正常。 黎谆谆踹了几下门,又用力拍打着房门,见屋外毫无回应,便放弃了这浪费体力的无用之举。 26提醒道:“蔼风从窗户进来的,有可能窗户那边没有结界。” 说是这样说,但屋子里就那一扇窗户,而蔼风就站在窗户底下。除非蔼风死了,又或者他清醒过来,不然她根本没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跳窗逃离。 南宫导被剑捅死又复活的第一百三十八次,在坠下来的瞬间,将手中高脚杯连带着红酒一起砸向蔼风。 他得到刹那间的喘息,反扑向蔼风,右手指间夹住西餐用的银叉子,试图狠狠刺进蔼风的脖颈中。 但他的手速还是比不得蔼风,在他手里的银叉子扎进脖颈之前,蔼风便已经挥舞长剑,一个劈斩,将南宫导的左臂斩了下来。 服用过安乐丹后,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能感受到失血过多的乏力感和眩晕。 南宫导知道这时候想要活命,指望不上别人,他只有杀掉眼前这个杀红眼的疯子。 但这里是修仙世界,他一个毫无修为的血肉之躯,面对修为远远高出自己的剑修,自然是毫无胜算。 他此时唯一的优势就是不会死,他可以无限次数的复活,直到蔼风体力耗尽,露出破绽。 南宫导开始留意起蔼风挥剑的招数和节奏,他尽可能记住每一剑的出招,每一次复活都竭尽全力反扑蔼风,逼着蔼风用不同的剑式回击。 而这期间,黎谆谆也没闲着,她一手不断地画圈,另一手则不断地捡起地上的残肢朝着蔼风扔去。 一是想要配合着南宫导消耗蔼风的体力,二是想尝试着将残肢扔出窗户,借此向外人求救。 她将胳膊抡得飞起,26看着这一幕,实在是觉得有些辣眼睛。 蔼风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黎谆谆的意图,他转变了招数,不再挥砍南宫导的四肢,而是改为削片。 黎谆谆只好改变策略,在识海中翻看起了有关蔼风走火入魔的剧情。 原文中黎殊被蔼风捅了十剑,当黎殊倒地,用着悲戚的神情流出一行泪水,低喃地唤着“师尊”,蔼风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终于清醒过来。 黎谆谆认为,以蔼风现在疯魔的程度,她要是靠上去,大概不会被捅十剑,而是被他削成萝卜花。 南宫导可以无限复活,她的命只有一条,要是死在这里,现代的她便也要一并归西。 她不能冒险,也不能一直束手待毙,沉思过后,她用着低哑的嗓音,悲恸喊道:“师尊,你看看我啊,我是黎殊啊师尊……” 听到‘黎殊’二字,蔼风手上的动作明显慢了一下。 南宫导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边回忆着蔼风的剑式,凭着本能躲过蔼风刺来的剑风,一边攥住手里的银叉子,手臂环住蔼风的肩颈,用力将叉子插.进了他的眼睛。 银叉子并不算锋利,叉子尖锐的部分为防止伤到客人,被磨得发钝。尽管如此,银叉子还是轻而易举穿透了蔼风的眼球。 同时南宫导半身悬空,双臂锁住蔼风的脖子,毫不犹豫地抬脚踹向蔼风的下身。 蔼风手中的青龙剑一抖,摔了出去,他半跪在地,一手捂着流血的眼睛,一手捂住□□,仰头嘶吼起来。 那叫喊声撕心裂肺,却又很快消散,他喘息困难,倏而浑身一震,似乎是想要将叩住他脖子的南宫导震飞出去。 但南宫导在求生欲的激发下,双臂死死扼住蔼风的脖颈,指甲扣进蔼风的血肉里,双腿缠绕在蔼风腰脊上,面上的表情略显狰狞阴戾。 黎谆谆看到这一幕,微微有些吃惊。 蔼风一个化神期修为的剑修,绝对不可能被一个凡人按在地上摩擦却毫无还手之力,南宫导方才到底是如何避过了蔼风挥起的青龙剑? 南宫导没有给她太多的思考时间,他锁在蔼风身上,嗓音略显吃力:“捡起那把剑,杀了他……” 黎谆谆回过神来,轻飘飘‘哦’了一声,从尸体堆里捡起那柄青龙剑。佩剑有灵,她想操控青龙剑杀了他的主人自是不易,在被青龙剑上的煞炁弹飞出去后,她蹙着眉从地上捡起了一把银叉子。 她身上的白衣染血,赤足踩着血泊走向蔼风,纤白的指尖攥紧了银叉子,毫不犹豫地插向他的脖子。 黎谆谆手速飞起,将银叉子也挥舞出了□□机关枪的气势,不出片刻,蔼风的脖子就变成了插糖葫芦的草靶子,一眼扫过去全是血窟窿。 “……你就这样把他杀了?”26的语气有些不可置信,“但蔼风是黎殊的师尊啊!” 黎谆谆额间渗出一层薄汗:“他是黎殊的亲爹也不成,你看不到他要杀我吗?” 26问她:“那你的任务怎么办?你要夺回属于黎殊的一切……师尊也算是其中一个。” 黎谆谆思索了一下:“这还不简单,等我拜入鹿鸣山,再重新找一个对我好的师尊就是了。” 26:“……”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在黑心黑肺的一对男女齐力之下,蔼风那只完好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不知是被他双臂勒到窒息而亡,还是被她划破了颈动脉,失血过多而亡。 总之蔼风倒在血泊里,失去了声息。 黎谆谆喘着粗气,想要坐下休息,扫了一眼遍地的血肉,撇了撇嘴,勉强站直身来,往床榻走去。 还未坐下,便听见26慌忙喊道:“小心——” 她以为蔼风又活过来了,下意识转过身去,视线还未落到蔼风身上,却被高大颀长的黑影笼罩住。 南宫导伸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动作利索干脆,甚至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掌心缓缓收缩,榨干她气管里的最后一丝空气。 她张开嘴想要发出命令,却连一个简单的字音都发不出来,她无措的双眸对上他沉下去的眸光,他脸上都是血。 黎谆谆听见他低沉嘶哑的嗓音,他勾起唇来,笑声骇人:“黎谆谆,我们试试看,你死了我到底会不会死。” 第30章 三十个前男友 张淮之谨记着上次所言的“非礼勿动”, 但在这一刻,他还是僭越了内心的约束,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黎谆谆一看便是娇生惯养宠大的女子, 从第一次见面, 他便清楚这一点。 爹娘离世后,亲戚霸占家中房屋,张淮之带着病重且年幼的张晓晓被赶出了家门。 他带着张晓晓四处飘零, 几经辗转来了鹿鸣山。在这之前,他也曾自力更生,给酒楼里当过砍柴工,当过跑堂, 当做杂役,他所见过的名门贵女, 大多是娇蛮难缠,或是端庄腼腆的大家闺秀。 而像是黎谆谆这般脾性活泼, 平易近人又心地善良的富贵之女, 少之又少。 她会给乞丐们分食自己的食物, 她不嫌弃衣衫褴褛的张晓晓, 将张晓晓抱在怀里, 还会拿出珍贵的丹药给张晓晓治病。 她双目澄澈又炽热,仿佛春日的蝶,夏日的雨,秋日的叶,冬日的赤阳, 不管她做什么,似乎都不会让人反感。 张淮之不知道‘喜欢’该是怎样的情绪。 但是当他听到黎谆谆恐高的缘由,当看到她站在剑身浑身紧绷, 微微发颤的样子,他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将她口中的意外拓展成各种各样的想象。 她怎么会从高楼上跌落下去,真的是意外吗,她是不是受人欺负了,那又是多高的楼才能给她造成心理阴影,让她恐高成这副样子…… 直到此时此刻,张淮之才意识到不管往后如何,不论他们的关系怎样,即便他们不成道侣,他仍是想要保护她,不愿看到她受伤,不愿看到她难过。 掌心相握之处,温暖而有力。 这应该是张淮之第一次主动与她肢体接触,黎谆谆挑起唇来,指尖从他的指缝间滑了进去,紧紧扣住了他的手。 她不是一个喜欢卖惨的人,恐高便恐高,阴影便阴影,就算克服不过去又能怎样。总之人生要继续,不是她脆弱了、她崩溃了,生活就会变好起来。 但在必要时候的示弱,会激发男人心底的保护欲。譬如现在,张淮之大抵是正在心疼她。 黎谆谆仍旧没有睁开眼,却感觉到风速变得缓和许多,大抵是张淮之放慢了御剑飞行的速度。 她毫不怀疑张淮之的话,天道象征着正义,连带化身亦是纯正善良的人。 可惜他们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黎谆谆正微微失神,耳边唰的一声风响,她听见高昂刺耳的低吼:“班十七,班十七——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减速?!” 她忘记了恐惧,下意识睁开了眼,只见视线齐平之处,划过一道似是飞机尾翼过处留下的白烟。 吼叫之人正是南宫导,不过她并未寻到他的身影,想来是御剑飞得太快,直直朝着山下俯冲了下去。 黎谆谆挑起眉来。 别再摔死了,毕竟今日班十七和张淮之都在场,若是当着他们的面栽断了脖子,摔掉了脑袋的,她怎么再复活他,让他出现在他们面前。 “方才飞过去的是我表哥吗?”她阖上眼,对着张淮之明知故问道。 “是。”张淮之道,“南宫大哥的剑似乎有些失控,你抓紧了我,我加速追上去。” 黎谆谆攥紧张淮之的手,却还是觉得没有安全感,她道:“你搂住我的腰,我怕我抓不紧掉下去。” 张淮之迟疑了一瞬,既忧心南宫导速度过快会摔死,又怕黎谆谆真的抓不稳掉下去,最后还是抿唇,低声应道“……好。” 话音落下,他将另一只垂下的手臂环在了她的腰腹上,他的动作很轻,只虚虚贴靠着她。 黎谆谆明显感觉到速度便快了,呼啸的风从耳边刮过,鼓动着她鬓间凌散的碎发,她身子微微向下倾斜着,轻微的失重感令她有些不适。 也就是眨眼的功夫,张淮之已是追上了单膝跪在长剑上,两手握住剑柄向前冲刺的南宫导。 “念口诀减速。”他将减速的口诀说了一遍,混着风声,含糊不清地传到南宫导的耳朵里。 南宫导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张淮之,只这一眼,视线却有些挪不开了。 黎谆谆站在剑的前端,而张淮之则站在她身后,她整个人将后背都倚靠在他胸膛前,仿佛要镶嵌进去一半,严丝合缝地嵌在他怀里。 这还不算完,张淮之竟然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另一只手环到她的腰间,掌心向内叩着贴在她小腹上。 若不是黎谆谆没有张开手臂,两人活脱脱就是站在泰坦尼克号船头上前后相拥,说着“yu jump i jump”的杰克和露丝。 南宫导皱着眉头,还没缓过神来,听到张淮之喊叫道:“看前面——” 他扭过头来,视线直直迎上一棵高大耸立在不远之前的落叶松上。 鹿鸣山灵气充沛,不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被赋予灵性。落叶松上的松针又长又尖,似是一支支针竖立,以这样快的速度俯冲,若是一头撞了上去,怕是要被松针扎掉一层皮。 张淮之又喊了一句什么,似乎是控制长剑拐弯的口诀,他没听清楚,眼看着要撞上落叶松,耳畔边倏忽蹦出一道模糊的声音来。 而后南宫导手一抬,便看见白芒乍现,那挡路的落叶松“轰隆”一声拦腰折断,重重向下砸去,扬起一片飞尘。 不管是那忽然跳跃到耳边听不清楚的声音,还是他下意识地抬手,感觉有一股莫名陌生的力量从掌心中涌出,直击高大的落叶松上。 仿佛是冥冥中身体本能的动作,他反应过来时,头脑一片空白,只注意到挡路的落叶松不见了,而向下俯冲的速度似乎也减慢了。 冷风扑面打来,南宫导的心脏仍在砰砰鼓动,他将紧握住剑柄的手缓缓松开,垂眸看向方才无意间抬起的那只掌心。 掌心中完全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微微被汗水浸湿,就好像方才从手掌中涌出的力量不过是他的错觉。 南宫导皱了皱眉,压下心底的异样,扭头看到了追上来的张淮之:“南宫大哥,你没事吧?” 他收回视线,冷淡地“嗯”了一声。 音落,不等张淮之继续询问那颗落叶松怎么倒了,便见南宫导忽然提速,只听见“嗖”的一声,连人带剑消失在了眼前。 鹿鸣山的外城建立在半山腰之上,从上到下若是御剑飞行不过片刻时间就到了。 南宫导比黎谆谆先到了山脚下,班十七手里拎着的黎望已经醒了过来,他不断挣扎扭动着被捆住的身躯,大着舌头怒吼道:“八十七,你放开脑子——” 班十七笑眯眯地看着黎望:“整日老子老子的喊着。”他撩起裙摆,将黎望扔在刚刚下过雨的泥地里:“堂堂魔界至尊,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图对一个……弱女子下毒手。” 他用手指戳着黎望的额头:“我看你是不配做个男人。” 黎望整个人都被按在泥泞的土地里,脏兮兮的泥水飞溅到他肿胀的脸颊上,他狠狠朝着班十七的身上啐了一口:“呸!就凭你不男不女,也有脸教训我——” 班十七侧身躲过他的口水,抬脚便踩在了他的脑袋上,将他往泥地里又压进去了几分,嗓音微微渗着寒意:“你要是弄脏了我的裙子,我就拔了你的舌头,剥了你的皮做条新裙子。” 黎望被班十七眼底的阴戾震得一怔,待回过神来,又开始叫骂起来,只是不敢再朝班十七吐口水了。 说话间,张淮之载着黎谆谆平稳落地。 黎谆谆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她脚下打了个晃,还没站稳脚步,便丢下怀中的蛊雕,惨白着一张脸冲了出去。 “谆谆,你怎么了?” 听到张淮之担忧的嗓音,黎谆谆捂着嘴,勉强回应一句:“我没事,你们别过来……” 她跑出去十几米远,避开了几人,扶着庆阴庙外灰蒙蒙的墙头,弯腰便吐了出来。 酸涩的液体从喉头涌出,她一手按在腹部,呕得眼泪都淌了出来。 黎谆谆有些缓不过劲来,正弓着身在喘,忽而脊背覆上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似是诱哄孩子睡觉般,轻轻拍动着。 她眼底溢着泪花,扭头看过去,见到是南宫导后,微微松了口气。 黎谆谆可不想让张淮之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模样,适当的示弱可以让男人心疼,但若是吐得满地秽物,只会引得人心里不适。 “张淮之没跟来吧?”她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眶,缓慢地蹲了下去。 南宫导从储物戒里掏出一包纸巾,那是他来之前在裤兜里带来的,他取了一张递给她:“你不是让他别过来。” 黎谆谆接过来,刚擦拭完嘴角,便见他也蹲了下来,手里托着一只沉甸甸的皮水袋,送到她唇边:“漱漱口。” 她瞥了他一眼:“从哪来的?” “给你买符纸朱砂的时候,顺带在外城里逛了逛。”他示意她张开嘴,将皮水袋微微倾斜,“你说要去好几日,便简单备了些生活用品。” 黎谆谆仰起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外城里卖的水自然不是普通的凉白开,这水纯净甘甜,入口便冲淡了她唇齿间的酸涩。 她漱了漱口,视线无意间撞上南宫导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眸光,挑起眉来:“你最近很喜欢盯着我看?”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看你难道看鬼吗?”说是这样说,南宫导还是收回了视线。 黎谆谆推开他手中的水袋,擦干净唇上的水渍:“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南宫导垂眸笑了一声:“我以前对你不好?” “……”黎谆谆想了想,诚实道,“还行吧。” 她随口一提想要什么,第二天就能收到他送来的那样礼物,不论价格如何昂贵,不论东西如何难买。 大学时他们不在一个学校里,她半夜发起高烧,一个电话打过去,不到半小时他就出现在她学校的女生宿舍楼下。 输液室里打点滴,他会因为她说手冷而用手掌心轻轻握住输液管。 她喝多了酒,半夜翻墙爬进他住的公寓里,哐哐砸开了他公寓的门,一进门就对他拳打脚踢,甚至吐了他一身,他照顾了她整整一夜,怕呕吐物堵住她的气管。 她一生气就喜欢一言不发地乱跑,而不管哪一次,他都能在她躲到各种偏僻的犄角旮旯里时,耐着性子找到她。 细细数来,南宫导跟她在一起的那三年里,除了不爱她,他尽职尽责的履行着男朋友的义务。 只是南宫导从不拒绝她的爱意,也从不接受她的爱,这让她渐渐变得患得患失。 直到那一天,她去找他的时候,碰巧看到一个女生在学校操场向他表白。 黎谆谆远远看着他们,那个女生长得很漂亮,站在他身边像是一对璧人。 她回忆起当年自己跟南宫导表白的时候,回忆起这三年里她对他倾尽爱意,他却从不回应,像是履行义务般满足她,和她亲吻,和她牵手拥抱。 她不知在原地怔愣了多久,久到那个女生被拒绝后离开,久到南宫导转身发现了她。 他问:“你怎么在这。” 黎谆谆垂着头沉默,半晌后,她小心翼翼地问:“你喜欢我吗?” 南宫导不说话,只看着她。 她心脏抽痛了一下,好似知道了答案。她迟疑着,试探着,轻声将分手说出口,而后便听见他干净利索地应了一声:“好。” 他没有挽留,更没有不舍,那三年的感情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当时黎谆谆觉得,南宫导怎么会这样无情,后来她摔成植物人,才知道他还可以更无情。 她用三年来爱他,又用了三年躺在病床上,数着漫长无尽的时间,靠着过去点点滴滴的回忆,一边在希望中期盼着他,一边在失望中淡忘了他。 如今那一切对她而言,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她不会再为南宫导而产生任何情绪波动,除了暂时的合作关系之外,他们再无任何瓜葛。 “走吧。”黎谆谆吸了口气,刚刚下过雨的空气中湿润又混合着泥土草地的气味,让她感觉舒服了许多。 两人一先一后往回走着,她走出没几步,似乎是想起什么:“我听张淮之说,你炸了一棵树?” 南宫导将皮水袋收了起来:“不知道,我没看清楚,一抬手那棵落叶松就倒了。” 说着,他抿了抿唇:“修仙界也不止这一样出行工具,既然恐高,以后便不要再逞强站在剑上。” “你还见过什么代步工具不用飞?”黎谆谆瞥了他一眼,“要不给我买一辆坦克来?” 两人说话间,已是走了回去,她一见到张淮之便收敛了许多,赶在张淮之前面开口:“淮之哥哥不用担心,我就是胃里不大舒服,喝了两口水好多了。” 她脸色不再像刚刚那般苍白,如今被风一吹,脸颊两侧微微泛红,看起来倒是正常了许多。 南宫导挑起眉梢,背后就叫他张淮之,当面便是一口一个“淮之哥哥”,这样的变脸速度,怕是只有黎谆谆能做到了。 被黎谆谆一耽搁,天色又暗了些,班十七带着几人和一只雕,从庆阴庙一路向东走,在夕阳落幕前,寻到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花海。 红霞漫漫,白云在苍穹上翻滚着,不断幻化着形状。漫山遍野都是无名的野花,夹杂在翠绿色的草丛间,清冷的风迎面拂来,吹起一地残碎的花瓣。 黎谆谆仿佛嗅到了自由的味道,那是一种独属于大自然的气息,宁静闲适,与世无争。 她一边向前走,一边弯腰拂过山坡上的野花,直至脚步一顿,指尖在一处红艳带刺的月季前停留。 这是山坡里独一枝的月季。 南宫导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身影,眸中显露出些许失神,一抬眼正好对上班十七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连忙垂下眸,有些心虚道:“怎么还没到,不是说庆阴庙往东三千米?” 班十七勾唇轻笑一声,一步一米往前走着:“急什么,还有一百米。” 他们一行人穿过漫山花丛,直到百米开外,看到一个光秃秃的山洞。 黎谆谆四处打量着,这片山坡上除了这一个山洞,便再无其他可以遮身之处:“妖怪住在山洞里?”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班十七嗤声道,“果然是亲表哥,亲表妹,性子都是一样急。” 明明不管是亲表哥还是亲表妹,这两个词都普通至极,可从班十七齿间吐出来,却隐隐蒙上一层旖旎暧昧之意。 黎谆谆直接忽略了他的打趣,驻足在山洞口:“就这么进去?” 这未免太过草率了,若此处是那妖怪设下的陷阱,他们进去岂不是正中下怀。 “怕什么?”班十七将手里拖了一路的黎望扔进了山洞里,“先用他试一试便知道了。” 黎望骂到半截的嗓音戛然而止,山洞内寂静地像是一潭死水,投入一颗石子却泛不起丝毫涟漪。 几人驻足间,远处花丛中影影绰绰走出几人来,黎谆谆回头一看,来人以魏离为首,身后跟着数十个鹿鸣山内城的白衣修士。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董谣和那两位曾经对南宫导冷嘲热讽的绿裙小姐妹。 董谣是天山的弟子,也不知她是为了那一千极品灵石和凝元灵草的犒赏而来,还是对张淮之念念不忘,为了他才来这里冒险。 如果是前者,黎谆谆还能敬董谣两分。若是后者,她只能说董谣是痴心妄想。 就算她之后拿到了张淮之的元神,就凭董谣当初抢过黎殊的未婚夫,董谣也休想得到张淮之。 魏离见到黎谆谆,还算客气,微微颔首以示打招呼,而后抬手让身后的白衣修士到山洞外的四周查探。 这山洞奇特,看起来像个蜗牛壳,背靠着山坡,也不知洞内的另外一端连接到何处去。 黎谆谆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魏离,他看起来还挺淡定,似乎并不惧怕这妖怪。 她回忆起妖怪给鹿鸣山掌门留下的那封书信,心底大概有了数——像是魏离这般亲近的首席弟子,便如同左膀右臂般的存在,该是对鹿鸣山掌门私下里干过的事情也多少清楚些。 鹿鸣山掌门既然派了魏离来,自然是对那妖怪知根知底,或是知道魏离有能力收拾了那妖怪,或是交给了魏离什么法器能对付那妖怪。 原文中对于张淮之如何救出掌门之女并未详写,只是一笔带过,因此黎谆谆不确定张淮之是只靠自己杀了妖怪,还是有魏离在暗中相助。 不过这似乎也并不重要,魏离奉鹿鸣山掌门之命前来灭口,黎谆谆接悬赏来救掌门之女,他们一个要命,一个要财,两者并不冲突。 失神之际,黎谆谆听到魏离简短而冷冽的嗓音:“进。” 话音落下,那数十个白衣修士跟随魏离身后,警惕着神色踏进了山洞。 既然魏离都带人进去了,黎谆谆便打消了先前的顾虑,跟着一块进了黑漆漆的山洞。 她进去的时候挽住了张淮之的手臂,本以为要走很长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路,谁知刚迈进去,再睁开眼的功夫,眼前的画面倏而变得明亮起来。 黎谆谆看着莫名出现的城池,揉了揉眼。 南宫导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嗓音凉凉:“别揉了,这里应该是幻境。” 她侧过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是幻境?” 他俯下身,唇畔靠近她的耳畔,低语道:“因为我也看过那本书。” 书里虽然没有详写救人的过程,南宫导却根据剧情描写中的一些细节,推断出张淮之曾进入过幻境内。 黎谆谆没来得及详问,迎面走来一个面善的老者,他手中拄着拐棍,温声道:“各位远客大驾光临,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废话少言。”魏离扫了一眼老者,“妖怪君怀在何处。” 老者笑着:“诸位来得不巧,君怀大人出门了。今日正是我们鹿灵城的召灵节,不如诸位先在此处歇歇脚,陪咱们玩一场游戏,等君怀大人回来。” 魏离眯起眼,朝着身侧的白衣修士微微扬首,白衣修士便上前两步,一把扼住老者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再不说实话,便拿你开刀!” 说着,白衣修士似是为了恐吓老者,抬起另一只掌来,掌心中凝聚出一团白光。 可光芒乍起的那一瞬,似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众人面前炸开。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待他们反应过来,原本提着老者的白衣修士,竟然在眼前融化成了一摊血肉模糊的烂泥。 黎谆谆愣了一下,还未看清楚那坨烂肉,便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 张淮之低声道:“别看。”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魏离和剩余的白衣修士们齐刷刷拔.出了佩剑,剑刃直指那笑吟吟的白面老者。 “鹿灵城有鹿灵城的规矩,咱们这里可不兴蛮力。”老者转过身,遥遥看向远方,“只是召灵节上一场助兴的游戏而已,诸位不必紧张。” 魏离盯着老者,不知过了多久,他掌心往回一抖,将剑刃收入剑鞘:“什么游戏。” “很简单的游戏。”老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他们往前走去,“等人到齐了,你们便知道了。” 董谣忍不住出声询问:“若是赢了游戏,便能见到君怀吗?” “待到召灵节结束。”老者温笑道,“你们总会见到君怀大人。” 地上那一滩血肉看着渗人,除班十七以外,众人皆是绕道而行。 黎望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班十七也不在意。很明显这个地方不能使用武力,若是催动体内修为,便会是地上那般血肉模糊的下场。 张淮之怕黎谆谆看到地上那摊血肉受到惊吓,一手牵着她,一手捂着她的眼,带着她绕远过了那处。 南宫导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刺眼,却什么都没说,只一言不发地跟在他们身后。 再忍一忍,再等一等,忍到他的生活里不再到处都是黎谆谆,等到他回归到自己正常的人生轨道中。 他便不会满眼满心都是她了。 众人在老者的带领下,走过热闹喧嚣的城池商铺,走过暮色中炊烟袅袅的村庄,停留在一片临海靠山的空地上。 空地上早已站了不少人,除了鹿灵城中的百姓们,剩下的大部分人都是接了悬赏闯进了山洞的鹿鸣山外城弟子。 一眼望去,皆是绿衣和蓝衣,约莫有百余人。 黎谆谆在这些人中,看到了两个眼熟的,便是在宝灵阁外排队时,为了三颗高阶灵石起争执的两人。 她下意识低下头,又很快反应过来,之前她欺骗两人时用的是南宫导的身体。 就算他们想要找她算账,那也应该去找南宫导才对。 黎谆谆往后看了一眼,本是想找南宫导,却后知后觉发现,蛊雕没有跟过来。 方才进山洞的时候,她分明看到蛊雕跟在她身后,倒是怪了。 没等她回过神来,黎谆谆听到老者扬声道:“欢迎诸位的莅临,咱们会替君怀大人好好招待各位。” 老者拍了拍手掌,海滩边的篝火忽然燃起,映着暮色照亮了海边的黄昏。 “游戏名叫捉迷藏,诸位小时候定是玩过这个游戏。”他道,“规则也简单,蒙眼数数抓人的叫鬼,你们抽签决定谁来当鬼。” “鬼蒙眼数一百个数,其他人则在这期间藏好自己。鬼需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找到至少三个人,如果时间到了却没有找到三人……” 老者停顿一下,笑呵呵道:“鬼就会自爆。” 这是字面意思上的爆炸,就如同方才他们在城门站着时,因催动灵力而融成一摊血肉的白衣修士。 话音落下,现场一片死寂。 魏离问:“被找到的人会怎样?” “跳舞。”老者指着篝火旁撑起的巨大蒸笼,温声道,“在蒸笼里跳舞,直到被蒸熟了为止。” 这般残忍的话,从老者口中说出却如同吃饭喝水般轻松简单。 不等他们再多问,老者已是让鹿灵城的百姓拿出上百支竹签来,放在竹筒里让他们抽签。 没人敢动,这哪里是什么游戏,分明是炼狱里的刑罚。抓不到人要死,被抓到也要死,左右都活不下来。 可他们又无法反抗,踏进山洞里,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他们一身修为也无处施展,但凡催动灵力就会爆炸成血浆。 老者淡声提醒道:“不抽签的话,大家都会死。” 音落,董谣第一个上前抽了签。 她来此之前做过一个预知梦,早已经将此处的一切都提前梦到。 她知道抽到哪根签子可以当鬼,知道这些人都会藏在哪里,也知道黎谆谆的藏身之地。 当黎谆谆被找到时,该是怎样的表情? 当黎谆谆被逼着在滚烫的蒸笼上跳舞,跳到活活蒸熟时,张淮之又该是怎样的表情? 董谣勾起唇角,又很快压了下去,她在竹签里选了一阵,从中取出一支竹签,交给了老者。 老者看了一眼竹签,又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董谣,宣布道:“这是鬼签,你来做鬼。” 第31章 三十一个前男友 董谣原本平静的面色, 在听到老者宣布她来做鬼后,一下变得‘惊慌’起来。 她的嗓音微微发颤,脚下晃了两步, 作出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模样:“这是鬼签, 你看清楚……真是鬼签?” 老者颔首, 怜惜地看着她:“可怜的孩子,愿鹿灵保佑你。” 说是这样说, 老者却丝毫没有要饶过她的意思,掌心抬了抬,便有人连桌子带香炉抬到了众人面前。 他颤颤巍巍拄着拐棍上前,指着香炉里的长香:“待鬼数完一百个数, 这支香便被会燃起。”说着,老者给了董谣一只石头做的鸟哨:“若是找到人, 便吹响哨子。” “那么,现在游戏开始。” 碧色的海浪之上盘旋着白色的鸟儿,老者带笑低沉的嗓音, 像是恶魔在耳边的低语, 每一个字都威慑人心。 众人本以为抽签的功夫还能缓和一下冲击,给他们留一些思考对策的时间。结果董谣第一个就抽到了鬼签,也不知他们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恼。 当老者用白练为董谣蒙住双眼,董谣带着微微哭腔的嗓音传来:“一,二, 三……” 她刻意拉长了语调,似乎是想帮众人争取到更多藏身的时间。 几乎是她开口的那一刹,原本聚在海岸沙滩边的众人, 似是树上被□□惊散的鸟儿,慌张着逃离了落脚之处。 黎谆谆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觉得董谣的演技实在有点差,抽签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平静,在竹筒里挑来挑去,听到自己抽到的是鬼签,便一下转变为了慌张的模样,连一个自然的情绪过渡都没有。 最起码怔愣片刻,脸上再多些恍惚和恐惧也好。 枪打出头鸟的道理,董谣不会不懂,既然董谣敢第一个站出来抽签,想必是她的预知梦又起了作用,来到此处前便已经在梦里预知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这样说来,董谣挑选竹签,大概就是为了抽到鬼签,做鬼抓人。 依着黎谆谆之前和董谣结下的梁子,她用胳膊肘子都能想到董谣做鬼是为了抓她——董谣该是在梦里梦到过她的藏身之处。 问题在于董谣的梦是预知梦,也就是说不管黎谆谆现在藏在哪里,可能都会刚巧应对了董谣梦里她的藏身之处。 若是这样便有些难办了。 黎谆谆失神的功夫,董谣已是数到了十,班十七和南宫导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张淮之拉住她:“谆谆,别怔了……” 她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张淮之。 董谣应该不止知道她的藏身之地,还清楚大部分人藏身在何处。 那么不出意外的话,董谣该是不会直奔她而去,而是先拉两个垫背的炮灰,待找出两个人的藏身地后,再将第三个人的名额留给她。 毕竟董谣要是直接找到她,那未免做的太过刻意明显,总不能让张淮之感觉出针对之意。 若是这样说来,黎谆谆现在倒是有两个法子保命:一是她跟张淮之藏在一起,若董谣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要么吹响哨子,将她和张淮之一起揪出来受死,要么当作没看见,放过张淮之也放过她。 当然这种情况下,也不排除董谣要揪出她来,放过张淮之。但以张淮之的性子,大概率会挡在她身前。 另一个法子便是她用先前备好的符纸,将南宫导变作她的模样,两人藏在一起,等董谣找过来时,她将南宫导推出去受死。 不过这种法子实施起来有难度,先不说那符纸在此地有没有效果,若是为此惹毛了南宫导,他回去断了她的医药费,她便是得不偿失了。 黎谆谆思考了一下,还是选了前者。 她反手握住张淮之的手,对着身侧的班十七和南宫导道:“你们看着藏,我跟淮之哥哥先走一步。” 这便是告诉他们,让他们有多远离多远,别跟着她和张淮之凑在一起藏。 班十七看着身影渐远的两人,笑眯眯问南宫导:“表哥啊,你猜猜你表妹会带着她的道侣藏在哪里?” 南宫导看都不看他,径直向前走去:“谁是你表哥。” 到董谣数到‘五十’时,黎谆谆和张淮之已是穿过树林,到了城池边缘的村庄里。 张淮之见她气喘疲惫的样子:“若不然便藏在村子里。” “太近了。”黎谆谆脸颊上泛着不均匀的红意,她叉腰大口喘着,感觉自己的肺要炸了,“……要去人多的地方。” 越是繁华喧闹之处,董谣想要寻找他们,便要多费一些功夫,但老者只给了鬼一炷香的时间,换算成现代的时间也就是三十分钟。 董谣便是在梦中预知到了所有人的藏身之处又如何,董谣不能催动灵力,找人也是要用两条腿来跑。 只要黎谆谆躲过了这三十分钟,董谣照样拿她没有办法。 既然如此,她的藏身之处首先就是要足够远,远到董谣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才能抵达她藏身的地方。 其次便是要在人多的地方,多到董谣找起她来也费劲吃力。 黎谆谆喘气的功夫,南宫导已是从她身旁疾跑了过去,他甚至没有跟他们打一声招呼,像是没看见他们似的,径直朝着城池的繁华区急奔而去。 张淮之看着南宫导远去的背影,迟疑道:“南宫大哥是不是心情不好?他最近看起来很奇怪。” 何止是奇怪,前两天一会不吃辣,一会吃辣,一会话中带刺,一会温言善语。 这两日便更古怪了,先是被魔界之人的剑捅伤却像是个没事人般,接着张淮之发现他总在盯着黎谆谆看,后面又注意到他明明御剑都控制不好速度,一抬手竟然炸了一颗长了百年的落叶松。 见张淮之看过来,黎谆谆觉得他的心比她还大,都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有心情关心南宫导的事情。 “我偷偷告诉你,他其实这里有问题。”黎谆谆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而后拉着张淮之继续狂奔,“一受刺激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所以千万不要招惹他,要离他远一点。” 她这个说辞根本经不起推敲,但比起她直接告诉张淮之他们曾互换过身体,或是南宫导不属于这个世界,说南宫导是神经病似乎更能让人信服。 张淮之倒是没再继续追问下去,时间紧迫,他们要尽快找到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黎谆谆一边跑,一边问26:“这个鬼地方应该有青楼楚馆吧?一共有几个……最远的青楼在哪里。” 26开启扫描模式,很快便找到了她要找的青楼:“有两处,两处都挨着。”它将鹿灵城的地形图投映到她识海中:“你要带张淮之去青楼?” 黎谆谆实在抽不出气来回应它,从那依山傍水的偏僻之处跑到城镇来,这一路狂奔不止,令她又想起了当年上学的时候被八百米跑支配的日子。 简直快要将她的肺给喘出来了。 她勉强匀出一口气来,看了一眼识海中的地形图,往那青楼的方向跑去。不知跑了多久,她看到了车马阗咽,热闹拥挤的街道小巷,看到沿街叫卖的摊贩,张灯结彩的高高城墙。 黎谆谆扶着青楼后院的墙壁,停住脚步,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那墙头:“翻,翻过去……”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你先到二楼招待客人的地方……”她又扫了一眼识海中的地形图:“藏到二楼甲字房等我。” 张淮之没走,用一种担忧的眼神看她:“从那空地到此处,大概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做鬼的女子该是早已经数到了一百,现在正在四处寻人。” “没那么快到这。”一盏茶大概是十分钟左右,以董谣数数的速度,一百下怎么也要三分钟。 也就是说,董谣已经出发了七分钟左右,但董谣在途中,要找到两个炮灰作为抓她的铺垫,至少要耽搁几分钟。 那么粗略一算,董谣现在应该刚刚跑到村庄那边,黎谆谆大概还有七、八分钟的富裕时间可以藏起来。 她没时间解释,丢下一句:“我去方便一下就来,你先上楼。”说罢,她脚下向上一跃,双手借力攀住墙头上的瓦片,足尖用力蹬着墙壁,纵身翻过了后院那面墙。 黎谆谆没等张淮之翻过来,一边从储物镯中掏出先前画好的符纸,一边瞅准了机会,避开院子里时而过往的青楼下人,从后门混进了青楼里。 白衣修士会自爆,那是因为他催动了灵力,而老者在他爆炸后,提醒他们——鹿灵城有鹿灵城的规矩,咱们这里可不兴蛮力。 就如老者所言,这里的一切应该都是有规律可寻,规矩也是一早就定好的规矩。 规矩规定他们这些修士不可以使用灵力,规矩也规定他们不可以动用蛮力,规矩应该还规定了他们不可以反抗这场游戏。 但黎谆谆身上没有灵力,她只有一沓子画好的符纸,符纸和朱砂上附着着微薄稀疏的灵力。 她不准备动用蛮力,也不准备反抗这场游戏,她只是要钻一钻游戏规则的漏洞。 黎谆谆随手将一张符纸扔出去,想尝试一下符纸在此处有没有效果。 若她猜错了,只要是有灵力的东西就不允许存在,大不了就是沾了灵力的符纸爆炸,反正她没有灵力,要炸也炸不到她身上去。 符纸轻飘飘落在拐角柜台上的花瓶一角上,黎谆谆念了一句咒语。 花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化着,从一个毫无生命的瓷器,变成了一个毫无生命的美貌女子——长得跟黎谆谆一模一样的女子。 黎谆谆等了一会,见那花瓶变作的女子并未炸裂。她走上前去,扛起没有生命的女子,随便找了一个无人的房间,将女子扔进了衣柜里。 她又用符纸贴了四五样物件,均变作她的模样,藏到青楼各个角落里混淆视听。 董谣是梦见了她的藏身之处,可谁知道董谣梦见的那个她,是真正的她,还是花瓶、香炉,板凳,簪子变成的她? 此时天色刚刚黑下来,还不是青楼楚馆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她从那没人的屋子里翻出来一件妓子的衣裙,换上轻纱衣裙,尽可能避开旁人,朝着二楼的甲字房走去。 刚走上去,黎谆谆就傻眼了。 她刚刚扫了一眼地形图,便说让张淮之到二楼甲字房等她,可为什么二楼的房间上挂着的牌子全是甲字房? 总共十几间房,张淮之进了哪一间? 黎谆谆正迟疑着,耳尖地听到一楼大堂里传来老鸨的娇笑声:“这是哪里来的女子,我们这里可不招待女子,你要是找小倌,可要去隔壁的勾栏院里。” 她往下瞄了一眼,不出意外在大堂入口看到了董谣。 董谣伸手亮出老者给她的那只鸟哨,老鸨笑声戛然而止:“原是来抓人了,快请进,快请进。” 鬼抓人的时间有限,董谣不在老鸨身上浪费功夫,径直走了进去。 黎谆谆也管不了张淮之在哪间房了,听着哪个屋子里没动静,一抬手推门走了进去。 她刚把门关上,抬起眼便对上了正坐在床榻边,随手翻着修炼秘籍的南宫导。 黎谆谆:“……” 她问:“你怎么在这?” “这话不该我问你吗?”南宫导挑起眉,“好像是我先到了这里。” 黎谆谆沉默一瞬:“你怎么进来的?” “从正门交了钱进来。”他掀起眼皮,当视线对上她身上穿着的轻纱薄裙时,手上翻书的动作一顿,“……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黎谆谆在心底骂了一声。 还能是干什么,当然是趁机勾搭张淮之了——生死攸关之际,她换上轻纱跟张淮之躲在一处空间狭小密闭的地方,对方的呼吸近在咫尺,为了躲避董谣的搜查,不得不凑近身躯,紧贴在一起。 人在提心吊胆受到惊吓时会心跳加速,而这时候如果正巧碰见一位异性,那就很容易错把惊吓而产生的心率过快,误当做心动的感觉*。 这便是著名的心理学现象,被称作吊桥效应。 黎谆谆本是想利用一下董谣做鬼抓人,趁机提升提升她跟张淮之的关系。结果搞错了房间牌子,她现在压根不知道张淮之在哪个甲字房里。 “别看了,董谣快来了。”她视线在房间内环绕,扫过衣柜,扫过床底,又打量了其他可以藏得下两个人的地方。 南宫导乜了她一眼,将修炼的秘籍收进黑色储物戒里,脱了鞋,翻身上了床榻。 黎谆谆愣住:“你就藏床上?” 南宫导伸手放下床头上层层叠叠的白色帷帐,语气淡淡:“她想抓的目标又不是我。” 就算是抓到他,大不了就再死一次,他之前被蜘蛛吃,被剑削成片,早就死出经验了。 黎谆谆看见他那副无所谓的模样,喉间一哽,竟是无法反驳他。 南宫导还没刚躺下,白纱帷帐忽然被掀开,紧接着榻上一沉,便看到她坐在了床榻上,甩开两只从楼下偷来的绣花鞋,翻身上了榻。 黎谆谆迈过他,躺了进去。 两人并排躺在被窝里,虽然都穿着衣裳,南宫导却觉得很奇怪。他扭过头看她:“……你干什么?” 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黎谆谆伸手将食指抵在了他唇上:“嘘。”她嗓音压得极低,往他身侧靠了靠,贴着他的耳廓轻声道:“董谣好像上楼了。” 南宫导毕竟多少有些修为,耳力比她强多了。他分辨出外面的脚步声不是女子的足音,踏步时微微发沉,应该是鹿灵城里的哪个客人。 他侧眸看着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的表情,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南宫导学着她的样子,压低嗓音,用着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问:“你不是跟张淮之在一起?” “走丢了。”错失了一个增进感情的好机会,她微微有些失落,语调都低了几度,“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南宫导道:“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的脸,盯得黎谆谆想忽略都做不到。 “我又不是书。”她抬手按在他的下颌上,将他的脸扳正回去,“别这么看着我,瘆得慌。” 南宫导喉结滚了一圈,阖上眼,轻声笑了起来:“黎谆谆,你是真不把我当个男人看。” “什么意思?”她问出口,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抿了抿唇,“你跟他们又不一样。” 他似是来了兴趣,问她:“哪里不一样?” 黎谆谆道:“当初谈了三年,我喝醉了送上门你都不碰。” 以至于她曾经一度以为南宫导是个gay。 南宫导听到这话,低低道:“我是人,不是个牲.口。”顿了顿:“那时候你还小。” 黎谆谆比他小上一岁,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十六岁多点,就算是到他俩分手的那一年,她也不过刚刚十九岁。 亲归亲,抱归抱,南宫导从未想过再进一步越雷池。毕竟他不喜欢黎谆谆,负不了责的事情他不会去做。 “我现在也还小。”她翻了个身,在两人之间留下足以填下半个人的空隙,“希望你继续做个人。” 南宫导看了她一眼。 黎谆谆背对着他,青丝如瀑散在玉枕上,那红纱之下的肌肤似雪似霜,细网所织的轻纱仿佛绽放在雪地里的玫瑰,烈焰般焚烧着。 他唇线紧绷成一条线,垂下的睫毛颤了颤,也侧过身去,背对着她的背,不敢再多看她了。 两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直至南宫导听到了房间外,楼梯上来自董瑶的脚步声。 好巧不巧,他们两人藏身的这间屋子就在楼梯旁左手边的第三间,若是董瑶挨个推门,这间房大概要首当其冲被推开。 黎谆谆也听到了声音。 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下来,董谣梦里的那个她,不是真正的她,而是她刚刚用符纸变出来的假人。 若不然董谣早就直接冲上二楼了,怎么会在楼下耽搁那么长时间。听董谣那踩得蹬蹬响的脚步声,大概是因为被她戏耍了一通,现在正恼火着。 黎谆谆翻过身来,也顾不上什么面不面子,一把攥住南宫导的手臂,低低的嗓音中带着些许哀求:“帮帮我……” * 正如黎谆谆所料,董谣直奔着预知梦里黎谆谆的藏身之处而去,却在衣柜里发现了一个毫无生气的假人。 她又气又恼,但冷静下来后,董谣便继续在青楼内搜查起来。 董谣还有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既然黎谆谆能将假人藏在这里,便也证明了黎谆谆现在就藏身在青楼里,还没走远。 她将整个大堂都翻了一遍,在东西南北四个角的房间里都发现了假人,眼看着时间越来越少,董谣不禁有些着急了。 她蹬蹬踩着楼梯上了二楼,一眼扫过去,二楼这一排约莫有十二三间房,她几乎想都没想,朝着左手边就近推开了其中一间。 屋子不大,能藏身的地方更是一目了然,房梁上,屏风后,床底下,衣柜里,董谣像是一阵风似的,将藏人之处扫了一遍。 这屋子里没有,董谣转身推开了左手第二间。这一次,她一抬头便在房梁上看到了张淮之,两人四目相对,气氛略有些尴尬。 董谣攥了攥手中的鸟哨,收回视线,将屋子里其他能藏身的地方都搜查了一遍。 倒是没想到,黎谆谆竟然没跟张淮之藏在一起,她方才数数的时候,分明听到黎谆谆说了一句什么——你们看着藏,我跟淮之哥哥先走一步。 董谣自然不会让张淮之去死,这正是她挽回自己形象的好机会,她临走前又看了一眼张淮之,而后不动声色将房门掩好,走了出去。 在董谣推开左手第三间房门的时候,南宫导倏而起身,褪下上半身的衣袍,在帷帐内压在了黎谆谆之上。 黎谆谆只怔了一下,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是要误导董谣,让董谣以为这房间里的人是青楼里的客人和妓子。 她本来说让南宫导帮帮她,是替她去死一死,却没想到他的脑回路竟是这般。 南宫导撕开了烈焰般火红的轻纱,他将被褥扔到一侧,微微俯下身,用着低不可闻的嗓音:“叫。” 黎谆谆又没有经验,哪里知道该怎么叫,她无措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我不会……” 黑白分明的眼眸,望着那大片雪白细腻的肤,南宫导轻吐出一口气,掌心攥住她的手臂抬高,薄唇贴在修长的颈上,蜿蜒而下。 第32章 三十二个前男友 董谣还未踏进房门时, 便听到屋子里若有若无传来的低吟,她推门的动作一顿,犹豫了起来。 屋里那动静她可太熟了, 她刚到天山时,在宗门大选上看到了蔼风。蔼风生得俊美,穿上白衣似是谪仙般,冷傲如雪中竹, 只一眼便让她认定, 她要拜入他师门下。 但蔼风不再收徒,任凭她在宗门大选上如何表现优异, 他都无动于衷。 董谣不甘心, 便趁夜潜入蔼风所居的天山凌峰上,想要向蔼风问个清楚,不巧的是正正好撞破了蔼风在拼命压制心魔。 当时她并不清楚她和黎殊长得相像, 蔼风本是可以勉强压制下心魔,一看到她,神色恍惚间, 那心魔一下冲破桎梏,占了上风。 而后蔼风就将她当做了黎殊。 那一日荒唐至极,凌峰之上响了一夜的啜泣声, 便如此时屋内般。 董谣所剩的时间不多了,而剩下这一排约莫还有十来个房间要按个推开排查。 若屋子里是鹿灵城的客人和妓, 那她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了? 但那酷似黎殊,名叫黎谆谆的女子一向是阴险狡诈,她怎知屋内不是黎谆谆演给她听的? 这些念头几乎在一瞬间闪过脑海,董谣还是推开了房门,拉出一条缝隙来。 房间内的格局简单, 雅致的圆窗半敞着,窗外晚霞微微暗淡,半边天被藏青的夜色裹挟,映得屋子里昏暗。 风打着转儿吹进窗棂,也不知是风卷的,还是床颤的,那层叠朦胧的白纱帷帐飘忽摇曳着。 屋内没有燃蜡烛,董谣勉强透过那白纱,看到一只纤细修长的小腿高高抬起,她看不真切,但那男人赤着脊背的轮廓,却隐隐显出。 她只扫了一眼,便将门缝拉回,一把关上了门。 很显然,屋子里的人不是黎谆谆,那就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了。 毕竟张淮之就藏在隔壁,黎谆谆那个女人恨不得寸步不离张淮之,怎么可能躲到隔壁房间去,跟旁的人偷愉。 这不合常理。 董谣看了一眼掌心里的鸟哨,哨子做得巧妙,外边有一面隔层,像是智能手表般,清晰映出那一支香还有多久燃完,便是为了提醒鬼剩余的时间。 董谣又推了两间房,见还是没有黎谆谆的踪影,便转身朝着楼下蹬蹬疾跑而去。 她来之前已经找到两个人,本是想第三个抓黎谆谆,现在看来时间似乎不够了,保险起见,她得在这附近再抓一个。 直到董谣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南宫导倏而顿住动作,一只手臂撑在玉枕旁,将头埋进了黎谆谆颈间。 他颈上凸起道道青筋,脊背渗出一层薄薄的汗,凝在皮肤上,缓慢向下淌落。体温亦是高的吓人,仿佛被火点着了似的。 黎谆谆一动也不敢动,只低低用着含糊不清的嗓音道:“董谣……她走了?” “嗯。” “那你能不能……” 她没能将“起来”两个字说出来,听到南宫导道:“等一等。” 他的嗓音磁性低哑,就在她耳窝边响起,像是酿了百年的红酒般醉人,听得她微微一缩颈子。 黎谆谆以为他是在担心董谣杀个回马枪,便提醒道:“董谣抓人的时间不多了,应该不会再浪费在找我上……” 没等到她说完,南宫导便忽而牵住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上。 感受到心脏砰砰跃动的声响,黎谆谆神色恍了一瞬,随即露出有些疑惑的目光——这是什么意思? 覆在她手腕上的掌心被汗浸湿,南宫导似乎是不想听她说话:“……等我缓缓。”从齿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浑重又炙热。 黎谆谆“哦”了一声,仰着头往上看着。 床帏还是那处床帏,白纱被风吹得轻轻摇曳,昏暗的房间,鼓动的心跳,好像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她安静地默数着他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不过短短一分钟,他的心脏就跳动了一百多下,黎谆谆真担心他会心率过快,昏厥过去。 “你在想什么?”刚刚不想听她说话的也是南宫导,现在她不说话了,他反而又忍不住想问她。 黎谆谆道:“数你的心跳。” 闻言,他低低笑了出声:“跳了多少下。” 她刚要说话,却又反应过来:“……你是不是缓过来了?” 见他不语,黎谆谆催促道:“缓过来就起开,我腿快断了。” 她学舞蹈的时候,压腿什么的都是基本功,或许是因为从小便练,时间久了便也麻木了。总之她也不能因为辛苦,因为疼,就放弃舞蹈不练了。 但这毕竟是黎殊的身体,而她也有八年多没接触过基本功了,乍一被抬起来压了这么久,胯骨仿佛被汽车轮胎碾过一遍。 南宫导放开黎谆谆,翻了个身,平躺在榻上:“救了你,连句谢谢都没有?” 黎谆谆拉过薄被盖到颈间,从善如流:“谢谢你救了我。” 他轻嗤一声:“敷衍。” “那你想怎么样?”她瞥了他一眼,“若不然我给你磕一个?” 南宫导不语,他听到黎谆谆道:“你要我任务赏金的三分之二,这些钱还不够换你救我一次吗?” “不够。”他挑眉,“今日欠我一次,以后还我。” 黎谆谆在心里骂了一句不要脸,面上却还是平静道:“你又想要多少钱。” 南宫导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觉得我贪图你的钱?” “……”她沉默一瞬,觉得这话听起来多少有些歧义。 不贪图钱那贪图什么?她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黎谆谆想了想,伸手从头上拔了三根头发,递了过去,“古有悟空拔毫毛,今有谆谆赠青丝。” 南宫导:“……” 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幽默?” “不要拉倒。”黎谆谆随手将三根头发一扔,转过身去,从储物镯里掏出一套崭新的衣裙。 还好那日在布坊里多买了两套。 她隔着薄被往他腿上踹了踹:“我换衣服。” 南宫导不动,他阖上眼:“你换。”话音还未落下,黎谆谆一脚将他踹下了床榻。 他‘哐当’一下裹着层层白纱帷帐滚了下去,摔得后背生疼。等他坐直了身子,还未来得及发怒,窗外忽然响起极其刺耳尖锐的哨声。 黎谆谆三两下套上衣裙:“时间到了。” 也不知游戏是这样结束了,还是刚刚开始。 她下榻换上自己的绣花鞋,正要起身,却被南宫导挡住了去路。 “你干什么?” 黎谆谆看着他凑近,身子微微往前倾斜,正当她以为他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他伸手从一侧拿过方才褪下的衣袍,语气淡淡道:“怕什么,我对你没兴趣。” 黎谆谆:“……” 被富强民主文明了全程的26在心底默默道:你放屁。 黎谆谆不愿意跟南宫导一块出去,她整理好衣裙:“你等会再出去,张淮之可能也在二楼。” 言外之意便是,她怕一块出去可能会被张淮之撞见。 南宫导面色不愉,盯着她走出房门,直到房门重新被关上,她的身影消失,他缓缓从喉间吐出一口气,坐回了榻上。 薄被上残留着黎谆谆的气息,仅仅是嗅到,心率便已是不受控制的飙升。 他将手缓缓放到心口上,感受着陌生的情绪侵.占心脏。悸动,雀跃,欢愉,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干巴巴的空虚。 像是吃了一口蜜饯,又咽了一口中药,甜蜜中裹着苦涩。 窗外的天色渐暗,整个屋子都被漆黑笼罩。南宫导起身要走,没迈出两步,倏忽顿住,转身在床榻上摸着黑寻找着什么。 他找了一阵,在被褥上寻到了黎谆谆丢下的三根青丝,捻在指腹搓了两下,放进了食指上的黑色储物戒里。 这里毕竟是青楼楚馆,将她的物什留在此处,说不上来的怪。 待南宫导走出青楼时,那哨声仍在鸣叫着,似乎是在指引着他们回去。 黎谆谆在楼下,张淮之却不在她身边,他挑眉:“在等张淮之?” 她轻轻“嗯”了一声,听见那哨声渐弱,她又摇头:“不等了,他可能回去找我了。” 黎谆谆往前走了两步,倏忽顿住脚步,转过头看他:“南宫导……” 南宫导:“嗯?” 她朝他伸出手去:“我跑不动了。” 虽然老者没有明说,但这哨声大概类似于和平精英游戏里的缩圈,他们要在哨声结束前,赶回那片偏僻荒远的海岸处。 黎谆谆跑过来已是耗尽了全身的力量,再让她跑回去,不如直接杀了她。 况且方才被折腾一通,她足下发软,动也不想动。 南宫导还没应声,黎谆谆已是自顾自地攀上了他的背,用双臂勾住他的肩颈,侧过头贴在他颈窝里:“腿疼,背我一段路好不好?” 南宫导:“……” 见他不动,黎谆谆忍不住催促:“快一点走啦,哨声都听不清楚了。” 她并不是命令的口气,倒像是在撒娇似的,从齿间轻吐出的呼吸喷洒在他耳边。南宫导抿了抿唇,被她磨得心烦,掌心托住她的小腿:“黎谆谆,我上辈子欠你的?” 他话音未落,足下已是疾步向前,黎谆谆趴在他肩上,微微阖上眼:“那可说不准。” 她摔成植物人,在病床上躺着一动也动不了的时候,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难道是她上辈子亏欠了南宫导很多,这辈子是来还债了? 现在想来,似乎一切都是因果循环,说不上谁是谁的债。若不然她怎么会绑定了26,将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南宫导召唤了来。 即便背上多了个人,南宫导仍然跑得很快,黎谆谆或许是有些疲惫,在他肩上颠着颠着就睡着了。 在追赶上哨声后,他放慢了脚步,微微侧过头去,黑白分明的眼眸打量着她。 她安静时候的模样,总是乖巧恬静,像是个精致的瓷娃娃。长而微卷的睫毛轻垂,她脸颊靠在他肩上,颊边的软肉挤得她唇瓣微微撅起。 南宫导视线不自知地落在她唇上,淡淡的红里透着盈动的水光,仿佛鲜嫩的蜜桃。 他喉结滚了两圈,颈上那一点淡色红痣便跟着动了动。 人生该是有多奇妙。 明明在两天前,南宫导还愤怒到想要杀死她,可不过短短两日,他对她的情绪便从恼怒,气愤,厌恶,转变为了心悸,欢愉……渴望。 当他意识到‘渴望’的心绪时,南宫导脚步倏而顿住,浑身紧绷着,皱紧了眉。 他怎么会渴望……黎谆谆? 黎谆谆睡得很浅,几乎是他停住脚步的那一瞬,她便迷迷糊糊问道:“到了?” 南宫导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遥遥可见的海岸:“快了。” 听闻这话,她缓缓睁开眼,松开搂住他脖子的手臂,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将她放下来。 之前南宫导在张淮之面前也背过黎谆谆,但这一次或许是出于心虚,黎谆谆不想让张淮之看到她和南宫导在一起。 可南宫导将她放下来后,她看着周围黑漆漆的一片,不免有些紧张。他们还要往前走数百米才能走出村落,抵达来时的海岸边。 谁知道这四下里会不会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黎谆谆总觉得游戏还没有结束。 她伸手攥住了南宫导的手臂,目光警惕地看向周围。南宫导侧过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那胆战心惊的模样,抬手拉下她握住他臂弯的手,掌心虚虚一攥,将她的手圈在了自己掌中。 黎谆谆怔了一下,看向他。 他没有看她,视线径直落在前方。 她握过不少人的手,但即便是张淮之的手掌,也没有南宫导手心里的温度高。 滚烫的像是一团火似的,大手一裹,极有安全感。 当初恋爱的时候,黎谆谆就喜欢牵他的手。特别是冬天,若是她穿得少,冻红了手,他便会牵着她的手放进他外套的兜里。 在看向他的那恍惚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和南宫导。 她胡搅蛮缠,说自己怕黑,硬要牵着他的手,叫他送她回宿舍去。他便也纵容她,一次次与她走在黑夜中,送她回去。 黎谆谆的视线灼灼,在黑夜中让人不容忽视,南宫导本想装作没看见,却被她盯得转过头去:“……我好看吗?” 黎谆谆回过神来,对上他的目光也不心虚:“好看呀,不好看我当初怎么会喜欢你。” 看着她眼睛里炯炯的光,南宫导感觉心跳好似漏了一拍,他缓缓垂下眸,似是漫不经心般问道:“现在就不喜欢了?” 她道:“怎么不喜欢……”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内心忐忑起来。 第33章 三十三个前男友 黎谆谆笑了一声, 将没说完的后半截说了出来:“长得好看的我都喜欢。” 南宫导:“……”还以为她要说什么。 他不知沉默多久,垂下眸去。 明明他应该松一口气才是, 可南宫导却感觉有些失望, 那一丝丝细微不易察觉的情绪刚一冒头,便被他压了下去。 没什么可渴望的,也没什么可失望的。 黎谆谆是黎谆谆, 他是他。他们本就该是两条平行线, 不过是出了些差错才让他们有了交集, 但这一时的交集,不代表他们会永远错下去。 两人向前走着,谁都没再开口说话,只有相扣的掌心里泛着滚烫的温度,让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 刚走出村落,看到海岸边的篝火,黎谆谆便像个花蝴蝶似的,松开南宫导的手,一溜烟跑没了影。 果然如她所料,张淮之在房间内没等到她,在哨声响起后又在青楼里找了一圈,见还是没有她,便急匆匆跑了回来。 在看到黎谆谆后,张淮之眸中的急切不掩于色:“谆谆,你去哪了?”没等她回答,他便又将她前后转了个方向:“……有没有受伤?” 黎谆谆摇头:“我没事。” 她正要随口编个谎,一抬眼看到了站在张淮之身侧的董谣。 黎谆谆这才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在她跑过来之前,张淮之正在跟董谣说话。 她视线对上董谣, 挑起唇笑了一下。 董谣真行啊,她不过就一会没守在张淮之身边,竟是让董谣见缝插针找到了接近张淮之的机会。 见黎谆谆看过来,董谣连忙解释:“姐姐别误会,淮之哥是在问我有没有见过你。” 单是那一句‘淮之哥’便已是茶味冲天,这解释倒不如不解释。 “我怎么会误会,让淮之哥哥担心是我的不是。” “只是姑娘那日尊称天山上的蔼风道君为师尊,想必你便是他门下最小的关门弟子?”黎谆谆微笑着,“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蔼风道君最小的弟子也有四五百岁了。” “淮之哥哥还不到弱冠之年,姑娘这般唤淮之哥哥,传出去让人听到了,怕是不妥吧?” 黎谆谆言两语,将董谣说的脸都绿了。 修仙界谁还看年龄,有人几千岁还生得少年模样,有人几百岁便已是鹤骨霜髯,她为显亲近,唤张淮之一句淮之哥怎么了? 董谣正想出口辩驳,却听见张淮之道:“谆谆说得是,若是论起辈分来,在下要唤您一声前辈。”顿了顿:“那日在庆阴庙与前辈有些误会,今日多谢前辈高抬贵手。” 那一声“您”和“前辈”成功让董谣沉下眸色,偏偏她还无法反驳一句。 董谣吸了口气,勉强扯出笑脸。 罢了,总归将先前的坏印象给抹去了,现在她对于张淮之可是恩人,管他什么前辈不前辈,不过是个称呼。 她垂下头,叹道:“我运气不好抽到鬼签,若是可以,我宁愿一个人也不抓,放过他们。” 黎谆谆点头,伸手拍了拍董谣的肩膀:“还是董姑娘心善,想必被董姑娘找到的那几人都是活够了,自己站出来吹响了鸟哨。” 董谣:“……” 她真想撕烂面前这女子的嘴。 董谣嘴角的笑维持不下去了,她怕自己再待下去,黎谆谆会将她的形象毁干净。 “你们先聊,我还有点事……” 见董谣落荒而逃,黎谆谆冷哼一声。 什么段位就敢在她面前展示茶艺? “谆谆,咱们之前对董姑娘有些误解。”张淮之感觉到她对董谣的敌意,解释道,“她说她上次在庆阴庙认错了人,误将我当做了她极少见面的远房亲戚。” 黎谆谆发现人太善良也不是什么好事,张淮之会因为她救过张晓晓而感激她,便也会因为董谣看见他的藏身之处却放过他而感恩董谣。 董谣便该是趁热打铁,在张淮之询问起有没有见过她时,趁机解释了上次在庆阴庙里发生的“误会”。 这样继续下去,董谣再在张淮之面前表现几次,大概就要成功洗白自己了。 黎谆谆才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一边牵住他的手,一边朝着篝火旁走去:“淮之哥哥,你大抵是没看出来,董姑娘对你有意。” “有意?”张淮之慢了半拍反应过来,薄唇微微翕动,“……你是说她喜欢我?” 黎谆谆只点了张淮之一句,便没再继续说下去。说多了倒让他觉得她是在拈酸吃醋,不免失了格局。 “淮之哥哥生得模样俊,又聪慧,招人喜欢不足为奇。”她笑着,嗓音轻软,“左右淮之哥哥是我的道侣,她们眼馋也只能看着。” 张淮之虽然心性善良单纯,却也不是傻子,她几句话说下来,他再一思考董谣独独放过他,却抓了另外人,便知道她所言不假。 他不禁生出歉意:“我不知董姑娘对我有意……”张淮之道:“谆谆,你莫要恼。从今往后,我必与她保持距离,再不会跟她来往走近。” 26赞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张淮之倒是听得进话。” 黎谆谆却是轻嗤一声:“他与董谣保持距离,不代表董谣会跟他保持距离。若董谣以今日相救之事作为筹码接近他,我还是会落入被动。” 它愣了一下:“那,那怎么办?” “这场游戏还没有结束。”她看向篝火旁升腾起来的热蒸汽,似是云烟般袅袅而上,勾了勾唇,“我要让张淮之长个记性。” 当刺耳悠长的哨声结束时,黎谆谆笑着看向张淮之:“我怎会恼,毕竟董姑娘救了你,我要谢她还来不及。” 尽管她这样说,张淮之还是表示,以后会跟董谣避嫌,保持距离。 黎谆谆没再继续多说,她缓缓看向远处。 明明海岸上的人之前有百余人,就算董谣抓了人,剩下的人也绝不会太少。可放眼望去,听到哨声被召回来的人竟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十人。 魏离挺直脊背,站在那人群中,遥遥望着老者,冷声问道:“剩下的人呢?” 老者笑了起来:“这话不该问我,要问他们为什么试图逃跑。” 闻言,魏离便也清楚了老者的意思——那些听到哨声却没有及时赶回来的人,全都因为违反游戏规则,死了。 尽管魏离并不在意那些人的死活,却生出些力不从心之感,来之前鹿鸣山掌门可没说过,这妖怪君怀竟是如此危险。 如今他们甚至都未曾见过君怀,来的人已是死了大半,而他们接下来还要任由鹿灵城的人摆布,无法反抗,无法挣扎,只能顺从地遵守游戏规则。 这场游戏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到底要死多少人才够? 没等魏离回过神来,老者拍了拍手,只看到个被捆绑住双手的青衣弟子,被鹿灵城内的人扔到了巨大的蒸笼里。 那蒸笼有丈高,十尺宽,与其说是一个蒸屉,倒不如说像是加高款的火葬炉。 蒸屉早已烧的滚热,那人刚站上去,便被烫地跳了起来,偏偏双手被捆住,只能凭借着两条腿来回倒腾,以此缓解疼痛之感。 那样子看起来,便如老者所言,像是在蒸屉上跳舞般。几人的惨叫声盘旋在海岸上,声声如同活剥之刑,凄厉痛苦。 蒸屉靠着篝火,而黎谆谆和张淮之刚好就站在篝火不远处,以此处的视角观看更为清晰震撼。 老者趁着他们观赏之际,命人又重新准备了竹签和一支香,温声道:“想必诸位还没有玩得尽兴,那便再来一轮吧。” 空气里飘荡着蒸熟的肉香,蒸笼里的惨叫声渐渐消失了,只余下老者话罢的回音响彻在夜空下。 张淮之想要捂住黎谆谆的眼睛,她却避了开,齿间低语般喃喃道:“当鬼找不到人要自爆,被鬼找到的人要活活蒸死……那到底是抽到鬼签好,还是抽不到鬼签好?” 这话本是说给张淮之听得,只是刚好班十七经过,笑眯眯多了句嘴:“若是足够强,当人当鬼又何妨。若是不够强,做人做鬼都要亡。” “天色已黑,再想抓人便是不易。像你们这样弱的人,最好还是祈祷自己抽不到鬼签。”班十七丢下这句话,便施施然离开了。 黎谆谆苍白着一张脸不言语,张淮之以为她在恐惧,轻声安慰:“莫怕,还有六十多人在,你定是不会抽到鬼签。” 她轻轻应了一声,却在识海中跟26对话:“看一眼哪根竹签是鬼签。” 26愣了愣:“你不会想当鬼去抓董谣吧?她可是女主,你要害她会遭反噬!” 黎谆谆正要说什么,却见身侧的张淮之映着火光,皱着眉,凝视她的脖颈。 她下意识问:“怎么了?” 张淮之迟疑着:“你脖子上有很多……”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措辞:“红斑。” 第34章 三十四个前男友 黎谆谆不明所以, 低下头:“什么红……”说着说着,她唇瓣一颤,嗓音戛然而止。 脑海像是个自动放映机, 将傍晚在白纱帷帐内发生的一切, 慢慢回放了一遍。 张淮之口中的红斑, 大抵是董谣推门前的那一刹,南宫导为了让她配合演戏, 在颈上吮出来的。 也不止是颈……那妓子穿的红纱太不结实, 一勾就破的不成样子。黎谆谆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胸口,篝火下皙白的脸庞映出一丝红来。 该死的南宫导, 也不提醒她一下,让她毫无所知地在张淮之面前出糗。 在张淮之的注视下, 黎谆谆面色如常地挠了两下脖子:“可能是过敏了, 我见董姑娘进了青楼,来不及去寻你, 匆忙藏在了树上。” 张淮之毫不怀疑她的话。 正是夏日, 树上多蚊虫,她又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不管是被蚊虫叮咬,还是被树枝刮一下, 细嫩的皮肤上都要留下印记。 两人说话间, 老者让人在香炉里燃了一支香:“诸位劳顿,先歇息片刻再继续游戏。”他温笑着提醒:“不要试图逃跑,在香燃尽前记得回到此处来。” 黎谆谆瞥了一眼那支短香。 眼前这老者才没有那么好心让他们歇息,大抵是为了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让他们沉溺恐惧中,让他们渐渐崩溃, 让他们试图挣扎反抗。 最后却发现,自己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不但毫无反抗之力,还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只看那刀俎什么时候要落下。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未知中等死。 黎谆谆要去找南宫导,还未想出用什么借口离开,便听张淮之道:“谆谆,你沿海走一走,我去去就来。” 她挑起眉来,看着他朝着村落的方向走去,不知道他这个“去去就来”到底是干什么去。 但既然张淮之不说,黎谆谆就不会去追问。海岸上稀稀落落的人都远离了篝火旁冒烟的蒸屉,她朝着张淮之相反的方向走去,直至走进一片漆黑无光的树林中,张望过四下无人,抬脚在地上画了个圈。 空气中被撕裂开的白圈下,映出南宫导微微怔愣的眸色,他平稳落地,看了一眼周遭,视线最终慢慢地落在黎谆谆身上。 他问:“你找我有事?” 南宫导的语气略显冷淡,黎谆谆却不在乎,她朝着他的方向走去,步步紧逼:“我脖子上的红印,你故意的?” 他一动未动,看着她:“不是。” 黎谆谆不信他的话,但现在再追究这个毫无意义。她停在他身前,仰着头看他:“再帮我个忙好不好。” 即便四下漆黑,南宫导仍是能迎着清冷月光看清她浅瞳里的光,他的语气便如面色一般毫无波澜:“不好。” “南宫……”她将‘导’字咽了回去,硬生生拐了个弯,两手牵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最后一次,求你了。” 黎谆谆倒是能屈能伸,需要他时是一副面孔,不需要他时又是一副面孔。说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也不为过。 南宫导忽然有些同情起张淮之。 她现在对他是如此,以后对张淮之也会是如此。 如今黎谆谆不过是用得上张淮之,觊觎张淮之的元神才装出纯良无害的模样,一口一个“淮之哥哥”叫着,仿佛满心满眼都是张淮之。 可张淮之将自己的元神给了她后,她还会不离不弃守在他身边,耐着性子装小白.兔吗? 南宫导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张淮之躲在青楼里的时候被董谣看到了,但董谣放过了他,还趁机解释了那日在庆阴庙外的举止是误会。” 黎谆谆道:“我会抽到鬼签,游戏开始后你带着张淮之跟董谣一起跑,便躲在她藏身地的不远处。” “在游戏结束前,我会找到董谣,但我不会吹响鸟哨,你要在最后几秒的关头站出来,吹响我手里的鸟哨,牺牲自己。” 黎谆谆这般无头无尾的话,南宫导却是一听就懂了。 董谣在青楼里找到了张淮之,却没有吹响鸟哨,放过了张淮之一马,两人因此事冰释前嫌,将在庆阴庙里的误会说开。 这让黎谆谆感受到了危机,她要赶在董谣彻底洗白自己前,扭转现在不利的局面。 而她转圜的方法便是要在张淮之面前演一出戏。她要做鬼,先抓到两个倒霉鬼充数,第三个名额则要留到最后。 黎谆谆会当着张淮之的面找到董谣,再当着张淮之的面放过董谣——这便是替张淮之还了董谣先前抓到他,却没有吹鸟哨的人情债。 但她想要的不止如此,她不光要张淮之为此深深感动,还要张淮之为此深深愧疚。 因此黎谆谆会在游戏结束前的最后时刻放过董谣,作为鬼,找不到第三个人她就会自爆。 这个时候张淮之便会开始焦虑,并且产生内疚之感,觉得黎谆谆是因为自己才放过董谣,深陷险境。 张淮之很可能会在游戏结束前冲出来,让自己变成被鬼抓住的第三个人。但黎谆谆要作出一副宁可自己自爆,也不让张淮之死的深情模样。 而在游戏结束的前几秒,便是南宫导出场的时候了。他要在两人面前抢走鸟哨,并吹响鸟哨,作为表哥站出来保全黎谆谆和张淮之,牺牲自己。 这时候张淮之内心的愧疚自责会被推到顶峰,可不管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南宫导会被人抓住,绑到蒸屉里活活蒸熟。 至此,张淮之欠董谣的人情还完了,欠黎谆谆的人情和性命债却是一辈子都还不完了。 倘若南宫导不是那个被牺牲蒸熟的角色,他或许要称赞一句她的果断聪慧,偏偏他又是那个要去替黎谆谆送死的倒霉鬼。 “你觉得我会答应?”他眸底尽是讥诮,嘴角勾起一抹笑,“黎谆谆,你当我是什么人?” 是一只百依百顺,随叫随到的宠物狗,还是一个没脑子,缺心眼的大怨种? 难道黎谆谆以为,他先前愿意帮她一把,便代表她在他心中有什么特殊的地位吗? 见他话中带刺,黎谆谆低声道:“我当你是一个值得托付性命的人。” 这是一场豪赌,每一步都不能有分毫的差池,特别是在游戏结束的最后几秒,假如南宫导没有按照约定出现,吹响鸟哨牺牲自己,黎谆谆就会自爆。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信任我?”南宫导冷声道,“不管你怎么说,我不会帮你——除非你命令我。” 如果她敢命令他做这种事,就算她现在不会自爆,她也别想活着完成任务,回到现代去。 和黎谆谆互换的那两日,他已是将她在这个世界的规律摸了清楚。 黎谆谆仅仅有在这个修仙世界命令他的权利,但不管他在这里怎么死,都影响不到他另一个世界的现实生活。 而她却只有一条命,她任务失败会死,任务途中意外身亡也会死,若是身在病床上的那具植物人躯壳断气,她仍旧会死。 两者相较,黎谆谆在南宫导面前并不占优势,若不然她也不会服软,用任务赏金的三分之二与他做交易。 “我不会让你白帮忙。”黎谆谆听出他语气生硬,轻声道,“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会在完成任务后,在三分之二的基础上再给你一千万。” 一千万刚好是对应着这一次救人任务完成后,鹿鸣山掌门给的赏金一千极品灵石。黎谆谆现在最需要的是颍川荀氏家的凝元灵草,那一千极品灵石给他便给他了。 黎谆谆再接再厉:“你想想,你现在领盒饭,以后我就不能在张淮之面前再召唤你了。也就是说,你能回现代清净很长一段时间,这样算起来,你帮我这个忙是不是很值?” “而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疼的,你上蒸屉前我会给你买一颗安乐丹,保管你死得毫无痛苦。” 尽管她说得卖力,南宫导却仍是冷着一张脸,用着面无表情的容色看她。 黎谆谆失望道:“还不够吗?” 要是有人愿意给她一千万,让她毫无痛苦地死一次,不,别说一次,死十次都行,总之又不是真死,还能复活过来。 南宫导挑眉:“你觉得我缺钱?” 他大可不必死这一次,集团里哪个单子不是上下几千万的大单。 他的嗓音没什么起伏,却让黎谆谆倏而想起傍晚在房间帷帐里时,他们两人的对话。 南宫导说,今日欠我一次,以后还我。 她问,你又想要多少钱。 他轻笑着问她,你觉得我贪图你的钱? 是了,南宫导不缺钱。 他名下随便一处房产,动辄便是几千万上亿,她许诺的这点小钱,他根本看不上眼。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黎谆谆眸中露出不解之色。假如南宫导不在乎钱,那他说出那句“以后还我”时,期盼着她用什么来还他的人情? 或者应该问,她身上除了钱,还有什么? 黎谆谆怔愣着,沉思着,片刻后,缓缓向前迈了一步。在他黑眸凝视下,她踮起脚,双臂勾住他的颈:“南宫导,你想要我吗?” “除了钱,我便只有……”她睫毛轻颤,轻咬住唇,没再继续说下去。 黎谆谆说话时,微微仰着头,唇瓣与他唇畔的间隙仅有半指,只要足下再稍稍抬起半寸,唇便会碰上他。 南宫导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后退一步,抬手推开她,用着冷淡讥诮的嗓音问她:你以为你是谁? 可他身子似乎僵住,黑眸凝在她近在咫尺的脸庞上,定定地望着她。 咸冷的海风忽而吹起高树,枝叶相触悉悉索索发出声响,她耳后碎发随风扬起,青丝勾在他颊边,微微作痒。 “再帮我一次……”纤细的指抵在他颈后,一寸寸轻轻摩.挲,不知她有意无意,唇齿间的呼吸喷洒在他唇上。 南宫导垂下睫,掩住眸底流淌着的妄念,哑声:“黎谆谆,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知……”未尽的语声被唇撞上,骨节匀称的大掌叩在她腰后,将她向前一按。 黎谆谆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主动,这般投入,她配合回应着他,唇.舌滚烫地纠缠,放任南宫导攫取齿间津液。 他们紧紧相拥,仿佛相恋中的爱人,又或是小别胜新婚的夫妻。 风声消失了,海岸边的嘈杂声也不见了,他们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存在,能被听见的也只有彼此乱了节奏,鼓动有力的心跳声。 黎谆谆被亲得浑身发麻,全靠他叩在腰后的手掌托稳身子,不知是不是出现幻觉,竟是隐约听到了张淮之的声音。 26忍不住提醒:“谆谆,张淮之往这边来了……”而且那一支短香燃了一半多了。 南宫导似乎也听到了张淮之在喊她的名字,他无视黎谆谆拍打他肩颈,让他停下来的举动,掌心微动,攥住了她的腰。 她手上没力气,推不开他,眼看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黎谆谆急得眼底氤氲起雾气,求饶般垂手去勾他的掌心。 南宫导终于松开了她。 他又迎着皎洁的月光望向她,她颊边薄晕,双目泛着飞雾,湿漉漉惹人怜。 一个吻换一条命。 值得吗? 南宫导不知道答案,却好像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做出了选择。 他一言不发,转身绕远从反方向离开了漆黑的树林。夜幕下的海风仍在吹,他好似听到张淮之的声音:“谆谆,你怎么到这来了?我刚去挖了些荆芥,涂在身上便能缓解过敏发作时的痒意……” 南宫导没有停留,孤寂的身影一顿,而后渐渐融进夜色里。 黎谆谆心脏仍在砰砰乱跳,倒不是因为亲吻时的激动,而是被张淮之吓出来的。 她轻吐出一口气,擦掉眼里的泪,看向张淮之手中刚刚挖出来新鲜的草药。原来他刚刚往村庄的方向去,是为了给她挖草药。 张淮之大概是两手徒手挖的草药,看着他手上的泥污和指腹上磨出的血色,黎谆谆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谢谢你。” 26听不出这句“谢谢”有几分真心,它觉得张淮之有点可怜,又觉得南宫导也有点可怜。 可当它看到黎谆谆为了活命,为了早点回家而不得不做出违背内心的决定时,它便可怜不起他们了。 系统局给黎谆谆分配的任务是如此,那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再配上它这个废柴的金手指系统,她不想死又有什么选择? 张淮之陪着黎谆谆走回海岸边,就着海水冲洗干净手掌和草药,一点点碾碎草药,涂在了她的颈上。 涂药的过程中,他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黎谆谆便直勾勾看着他,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低下头有些脸红。 她坐在海岸边,托着下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张淮之指腹蘸着草药汁,轻轻落在她颈上的红痕上。她吹了那么久的海风,颈间却不冰冷,反而温度滚烫,倒是他的手指有些凉。 他大抵是心无旁骛,一板一眼涂着药汁:“听班掌门说的。” 黎谆谆挑起眉梢,将班十七的名字在齿间轻声咀嚼了一遍。她都不用想,班十七这只老狐狸肯定是故意的。 张淮之涂好药,正要收回手,却被她拉住。她看着他指腹和掌心里细小的伤痕,垂眸道:“淮之哥哥,手疼吗?” “不疼,只是小伤。” 见他微微拢住手,黎谆谆从衣袖一角,撕下一片布料,动作轻柔地裹住他掌心里的伤痕:“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张淮之摇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不应该离开她身边,让她一个人去爬树。更不应该是个糊涂蛋,没有看出董谣放过他是因为对他有意,还在黎谆谆面前替董谣辩解。 他阿爹说过,跟哪个女子在一起便要好好待她,决不能让她受委屈。 黎谆谆没有接话,她微微俯首,在包扎好的手掌心,轻轻覆下一吻:“淮之哥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张淮之原本缓和的面色,倏而涨红起来,他无措地看着自己被布料妥善包扎好的手掌。明明她亲吻的是那层布料,可温度却像是渗透了那层布,缓缓淌进他掌心里。 草药一般都生长在杂乱之地,看起来默默无闻,便像是往日的张淮之般不起眼。为了给张晓晓治病,他冬日到处去挖救命的草药,磨得十指溃烂流脓,但他却从未在意过,更没有多余的布料去包扎伤口。 这是第一次,在他挖草药后,被人关心手指疼不疼,也是第一次好好包扎指间的伤痕。 张淮之一句话也憋不出,蓦地站起身,将掌心背到身后去:“谆,谆谆……我们赶快回去吧。” 黎谆谆点头,跟在他身侧走了回去。 许是有了先前的教训,那些人恐惧归恐惧,崩溃归崩溃,却都按时回了海岸边,没人敢再随处乱跑。 老者温厚地笑着:“既然诸位如此配合,那便改变一下游戏规则,让大家能尽早结束这场游戏。” 说着,他拿起竹筒,将第一轮董谣抽到的鬼签扔了进来:“现在竹筒里有两根鬼签,也就是说,会有两个鬼来抓人。” “蒙眼数数的时间缩短一半,抓人的时间也缩短一半。每个鬼至少抓到五人,若是大家都听懂了,便过来抽签罢。” 黎谆谆嘴角抽了一下,一抬眼便瞧到南宫导在看她。 这老头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若是要改规则方才怎么不说,难道她就白牺牲色相了? 黎谆谆敛住眉眼,垂眸沉思了起来。 天色已黑,抓住两个人都有些困难,更何况缩短了一半的时间,又多了一个鬼抓人,大大增添了游戏难度。 即便她有26帮忙,也很难在十五分钟内,在另一个鬼的干扰下,找到四个人并追上董谣他们,完成她原本的计划。 但倘若抽到鬼签的其中一人是班十七,倘若班十七愿意配合她,那计划还是可以按照原来的继续下去。 已是有人陆陆续续上去抽签了,她看了一眼班十七,让张淮之先去抽签。 班十七早就察觉到她在看他,双眸微微眯着,笑得像是狐狸:“找我有事?” “帮个忙。”她压低声音,言简意赅道,“你可以抽个鬼签吗?” 班十七勾起唇:“谆谆啊,我要是做鬼,这可就没活人了。” 若是旁人说这话,黎谆谆只会觉得此人狂妄自大且无礼,但说话的人是鬼界之王。 “抓够五人即可。”黎谆谆看了一眼他裙边绑着的酒葫芦,道,“等出去了,我给你酿美酒。” 班十七来了兴趣:“你还会酿酒?” 刘凯涛家里开酒庄,曾邀请过他们去酿酒地观看酿酒的过程。 黎谆谆知道刘凯涛是南宫导的发小,当时特意提前了解过如何酿造葡萄酒,又看人酿了大半天的酒,现在脑子里差不多还有点印象。 见她点头,他笑吟吟应下:“好,那我就帮这个忙。” 两人先后去抽签,26扫描过一遍,正要说哪两根是鬼签,却见班十七随手从竹筒里拿出两根签,递给黎谆谆一根,用着极低的声音笑道:“喏,鬼签。” 没等黎谆谆询问,26道:“没错,他拿的是鬼签。” “……”她看了一眼班十七,想问什么,又给憋了回去。 难道要问班十七,他怎么知道她也要抽鬼签吗? 果然是怪胎,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在意。黎谆谆也不知道黎殊跟班十七到底有什么渊源,但目前为止,班十七总给人一种极为纵容她的感觉。 “谢了。”黎谆谆拿过竹签,错开班十七给竹签的时间,等了一会才将手中的竹签递给老者。 老者看了一眼竹签,叫停了抽签的其他人:“两个鬼签已被抽中。”他指了指班十七,又看向黎谆谆:“这两人做鬼。” 黎谆谆为董谣做了个表演的示范。 她怔愣着看向老者,唇瓣翕动两下,又茫然地抬起眼,用着一种恍惚的神色望着张淮之。 张淮之也在看她,他紧皱着眉,低声唤了一句:“谆谆……” 黎谆谆飞快地低下头,仿佛要掩饰自己内心的绝望,她用着发颤的声音道:“我没事,淮之哥哥,我会活着……” 班十七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们两人:“你们小道侣就是有意思,玩个游戏,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老者:“……” 众人:“……” 黎谆谆见好就收,她从系统栏里兑换一颗安乐丹,走到南宫导身边,拉起他的手,语重心长道:“表哥,你要照顾好自己,也要替我保护好淮之哥哥啊。” 她趁着说话的功夫,将安乐丹塞到了他掌心里。南宫导没拒绝,黑眸炯炯看着她,半晌才缓缓道出一声:“好。” 老者亲手为黎谆谆和班十七覆上白练,待双眼被蒙住,她迫不及待数了起来:“一,二,三……” 一开始她还放缓声音,估摸着南宫导带张淮之走了,便开始加快语速。 五十个数,硬是让她半分钟不到给念完了。一数完,黎谆谆便伸手扯下了白练,见老者点上香,她拍了拍班十七:“多久能找到九个人?” 班十七笑着看她:“那要看你跑得快不快了。” “……”一听见还要跑,黎谆谆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他像是她腹中的蛔虫般,瞧出她眉眼中的苦恼,笑眯眯道:“跑不动啊?那我带着你?” 她没怎么犹豫便点头:“那就麻烦你了班掌门。” 班十七道:“叫掌门多生疏啊,我瞧你有眼缘,不如就收你为徒。你可以叫我十七,或者师尊,随你开心。” 黎谆谆从善如流,不问他为什么收徒,也不问他为什么帮她,开口唤了一声:“十七师尊。” 或许是觉得这拜师宴有些草率,班十七指着那一盏香炉里燃着的半炷香:“要不然……以天地此香为盟,歃血为誓?” “……”老者瞪着两人,手里拿着鸟哨,忍无可忍道,“香都燃着了一半,你们到底走不走?” 黎谆谆怕疼,她才不想咬自己的手指头,连忙接过鸟哨,道:“走,走。” “十七师尊,你怎么带我?”她看着班十七,本以为他可能会背着她,或是来个公主抱。 谁知班十七却在她眼皮底下,一抬手,揪住了她的后衣领子,像是提小鸡崽子般,卷着风没了踪影。 他的速度实在太快,甚至快出了残影,而黎谆谆压根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班十七已是从村庄的犄角旮旯里揪出了三个人。 鸟哨一响,盘旋在半空中,跟在他们身后的鸟儿如鹰隼般向下飞快俯冲,只听见一声鬼哭狼嚎的惨叫,那三人里竟是有两人活活被吓晕了过去。 正如班十七先前所言,若是足够强,当人当鬼又何妨。他亲身实践了这句话,并让黎谆谆感受到了强者给予的深深压迫感,以及令人惊恐的降维打击。 他如风如影,鬼魅一般精准出现在众人隐蔽的藏身之地,鸟哨响一声高过一声,她在心里数了大概有三十秒,他便已经连续找到了九人。 其中五人是班十七吹的哨,另外四个人则是在班十七找到后,由黎谆谆吹响鸟哨。 黎谆谆毫不怀疑,若是第一轮让班十七做鬼,在场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果然不愧是鬼界之王,这抓人的速度,难不成是平日里捉鬼魂下地府时练来的? 班十七抓完九人,时间还富裕下一大块来,他慢下脚步,笑着问她:“要继续吗?” “不用继续了。”黎谆谆掐指念了一句口诀,对着26道,“找一下董谣,会发光的那一位。” “发光?”它愣了愣,搜寻起来,果然如她所言,在一千米的范围内,有一个肩膀会发光的人。 没等26问出口疑惑,黎谆谆便解释道:“刚刚跟张淮之和董谣说话的时候拍了她肩膀一下,顺便贴了张符。” 那道追踪符是她来之前,在客栈里摸着张淮之画出来的,上面多少附着些灵力,贴在身上立刻变得隐形,画符者念出口诀后,符纸便会发光。 但那追踪符特殊,仅有画符者能看见光。26便藏在黎谆谆识海中,自然也能看到。 它将董谣的位置投放到她识海,黎谆谆估摸着时间,让班十七放下了她:“多谢十七师尊,剩下一个人我来找。” 她说要去自己找,班十七便也不妨碍她,溜达着慢悠悠往回走去。 游戏缩短时间到五十个数,董谣就算想跑也跑不了太远,恰在那村庄外,往前不远的苞米地里藏着。 黎谆谆掐着点,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开始装作慌张地向前跑去。 为了演得逼真,她强忍着两条腿的酸痛感,向前冲刺了一百米。直至跑得额间渗出薄汗,气喘不匀,这才叉着腰,停留在董谣藏身的不远处。 此时董谣正藏苞米地里,在听到黎谆谆喘气的声音后,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里。 同样藏在苞米地里的还有南宫导和张淮之,南宫导按照黎谆谆先前所言,带着张淮之跟在董谣身后跑。 在董谣藏身进苞米地后,他便拉扯着张淮之躲进了苞米地里的另一侧里。恰巧对着董谣的方向,甚至连董谣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黎谆谆瞪着眼看了一眼半人多高的玉米杆子和杂乱的叶子,还没钻进去,已经是感觉到浑身发痒了。 她硬着头皮钻了进去,黑漆漆的苞米地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董谣捂着嘴蹲在地上,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却在那脚步声消失后,下意识抬起了头。 而后她的视线便对上了黎谆谆的眼。 “……董姑娘?”黎谆谆压低了嗓音,似是有些惊讶,“怎么是你。” 鸟儿还盘旋在苞米地的上空,她握着手中的鸟哨,却没有吹响,只是轻声喃喃了一句:“我找到了四个人,还差一个……” 没等到董谣出声,她又继续道:“但你救过淮之哥哥,我不会伤害你。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千万要藏好了。” 说罢,黎谆谆转身就要离开。可她还未走出两步,只听见苞米丛中疾步跑来一人,迎着月光看去,正是张淮之。 他的脸色苍白,攥住她的手腕:“……还有多久?” 黎谆谆先是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飞着的鸟儿,将他按回了苞米地里:“你疯了?” 这是她与张淮之接触以来,说过的第一句重话。张淮之却一点都不生气,他掰开她的手,看到了鸟哨上显示的残香。 数数的时间缩短了,抓人的时间也被缩短了一半。香炉里点的是一炷短香,如今已是将要燃尽,只待那最后一点香灰坠落,黎谆谆就会自爆。 张淮之想要抢过鸟哨,黎谆谆却先一步握紧了鸟哨,朝着苞米地外跑去。 她的背影决绝又果断,从未有一刻这样坚定。张淮之知道,她是宁愿自爆,也不让他做被鬼抓住的第五个人。 他又急又慌,朝着她追去,可没追出多远,苞米地里便窜出一道黑影来,直直撞上了黎谆谆。 她被撞得身子一歪,手中的鸟哨也飞了出去,黑影拾起掉在地上的鸟哨,在香灰坠落的那一瞬间,吹响哨子。 这时候张淮之才看清楚,吹响鸟哨的人是南宫导。 游戏结束了,张淮之却还在原地怔愣着。他双眸失去焦距,视线不知落在何处,脑子里好似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南宫导成为被鬼抓住的第五个人,可吹响鸟哨的人不是黎谆谆,而是南宫导。 为什么……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没等到张淮之缓过神来,寂静无声的苞米地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表哥——” 黎谆谆不顾一切地朝着南宫导的方向跑去,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却又看起来那样遥远。她跌倒又爬起来,摔得一身泥泞,眼眶中溢出大颗大颗的泪水。 南宫导属实被这一声夸张的“表哥”给吓住了,他转过身,正好看到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哭到泛红的眼眸。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了一下,心微微抽痛。他忍不住想,她的眼泪是真的还是假的,当她看到他死在蒸屉上的那一刻,又会不会多少生出一丝难过。 黎谆谆撞进他怀里,带着哭腔的声调让人心疼:“南宫导,你傻不傻……为什么要吹哨子,为什么啊——” 南宫导在心里想,因为我是怨种。 黎谆谆见他愣神,抬手在他腰后掐了一把,示意他说点什么煽情一下。 南宫导疼得吸了一口气,他看到张淮之失魂落魄地从苞米地里走出来,不爽地将到了嘴边的台词转了个弯:“因为我喜欢你。” 第35章 三十五个前男友 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黎谆谆曾预想过他会说什么, 已是做好了接话的准备,却在南宫导说出那一句“因为我喜欢你”后,猝不及防地愣在了原地。 她很难想象这句话是从南宫导嘴里说出来的。八年前分手的那一天, 她双眸紧紧盯着他, 沉默了许久,才小心翼翼问出那句:“你喜欢我吗?” 南宫导不说话, 只看着她。 看得她心里透凉, 看得她浑身冰冷, 仿佛一桶彻骨寒凉的冰水迎头浇在了她脸上。 当时黎谆谆想,哪怕他只是一句欺骗,一句谎言,只是哄哄她也好。 真可惜啊。这句“我喜欢你”来的太晚, 晚到她现在听着已是毫无波澜。 黎谆谆只怔了一瞬, 很快回过神来,蹙着眉瞪他, 以表自己对南宫导胡乱篡改剧本的不满。 他像是没看见她凶狠的目光,抬起手来,用那修长皙白的手指轻轻覆在她哭红的眼尾, 一下一下拂去尚且温热的泪水。 她唇瓣颤了颤, 几乎是咬牙切齿,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不要太荒谬……” 每一个字都用足了力气, 却又怕被旁人听到,声音低得像是蚊子叫。 也不知怎地, 看见黎谆谆这副怒目切齿的模样,南宫导便觉得有意思极了,原本烦闷的心情也纾解不少。 他眼尾瞥了一下顿足在黎谆谆身后几步远的张淮之,擦泪的手指向她耳畔缓缓后移, 直至骨节匀称的手掌叩进她鬓发间青丝里。 南宫导俯身,在她唇角落下极轻的一吻,如蜻蜓点水,点到即止。 黎谆谆当场裂开了。 本来这场戏的重点应该是南宫导如何吹哨为他们牺牲,黎谆谆如何悲痛欲绝,继而引起张淮之内心的愧疚自责感。 现在莫名其妙变成了南宫导的专场,看他如何表演深情,又如何在临死之前将压抑于心多年的暗恋表达出来。 黎谆谆是要给张淮之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但南宫导却给了她一个惊心动魄的教训——永远不要太信任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狗男人。 直到盘旋在空中的鸟儿冲下来,南宫导被迫与她分开,他仍在用一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眸色凝望着她。 尤其是黎谆谆眼泪还在不停往下流,这一幕就看起来变了味,像是一对情深的爱人在面临生离死别。 问题她流眼泪是因为她在系统栏,用金币兑换了催泪丸,催泪效果大概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一时半刻这眼泪怕是止不住。 也就是说,黎谆谆还要再哭半个小时。 张淮之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也干涩发颤,嗓音低得像是深入尘埃:“对不起……谆谆,对不起……” 黎谆谆不知道现在要怎么才能将这场戏收尾,更不知道张淮之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秉承着多说多错的道理,她沉默起来,只是那眼泪肆意淌落,挡住她的视线,她又不得不伸手去擦眼泪。 游戏结束,刺耳的哨声又尖锐地响起,给他们指引着回去的路。 黎谆谆哭了一路,哭久了,她身体便开始本能地抽泣,肩膀一耸一耸,不停流出清涕。 张淮之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那是她的表哥,一路上护着她,照顾她,甚至于在心底偷偷喜欢着她的表哥。 南宫导本来不用死。 若不是因为他,要不是他告诉了她董谣救过他,她又怎会在那一炷香燃尽的最后时刻,选择放弃自己的性命。 这一切都是他惹出的过错,可事情变成现在这样,他却无法妥善收场。 吹响鸟哨,应该去死的人是他才对。 张淮之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紧绷,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加快速度越过她身边。他要向老者说明该死的人是他不是南宫导,假如不能换回南宫导,那他就跟他们硬拼。 不管是自爆也好,还是被杀死,都比他束手待毙,眼睁睁看着南宫导被蒸熟来得强。 还未走出几步,张淮之的手臂忽然被身后的人攥住,他脚下一顿,转头看过去,却迎着月光看到黎谆谆那张哭花的脸。 她刚刚摔过,身上沾着泥,原本白皙温软的面容看起来脏兮兮,鬓发凌乱散落在耳畔,双眸里噙着泪,仿佛星光般流淌在眼底。 “不要去……”黎谆谆眼眸通红,神色倔强又脆弱,“我只剩下你了。” 她啜泣着,埋头抿住了唇:“……晓晓还在等着你。” 张淮之没想到黎谆谆竟然看透了他的想法,他唇张了张:“我……” “你要好好活着。” 黎谆谆嗓音沙哑,向前撞进他怀里,晚风吹过少年失措苍白的脸庞,他僵在身侧的手臂,缓慢地抬起,轻轻落在她肩上:“……对不起。” 张淮之很少向人道歉,他阿爹说伤害一旦造成,再去说对不起,不管说多少遍都无法抹平痕迹,让一切恢复如初。 与其用嘴说对不起,倒不如努力去改变,尝试着挽回自己闯下的祸患。 可今日张淮之却说出了人生中最多的“对不起”,他才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 两人相拥在漆黑中,久久,久久。 当哨声消失,黎谆谆和张淮之走回海岸边时,她发现老者将蒸屉撤了,随之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是一个巨大黑色的铁板。 铁板下升起烈烈炙火,而方才被抓住的十人,陆陆续续被推上了铁板。 他们双手被绳索束缚,赤着双足,大多人都是慌张无措,浑身紧绷着的模样,只有南宫导神色悠悠,眉眼中竟还有一丝闲散的开怀。 他在看黎谆谆,黎谆谆用眼睛挖了他一眼。早知道便不应该给他安乐丹,看他还敢不敢编出什么“因为我喜欢你”这样的谎言,又是表白又是亲吻,在张淮之面前胡乱戏耍她一通。 老者不知何时走到铁板旁,笑吟吟道:“这两场的鬼都表现非常优异,那么现在就看看被抓住的人表现如何了。”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那铁板上的十人:“听说过民间游戏斗鸡吗?” 斗鸡也叫撞拐子,一条腿独立站着,另一条腿则盘成角状,用膝盖去撞别人。 老者简单介绍了一下游戏规则:“哨声响,将其他人都撞下去,最后留在铁板上的胜者可以活下来。”他又补充了一句:“输了的人,则要在脖子上坠着石头沉海。” 一听这话,张淮之死气沉沉的神色里重新注入一丝生机,他紧绷着的手臂轻颤,望着黎谆谆:“谆谆,南宫大哥还有机会……” 黎谆谆甚至在他眼底看出了微微湿润,她抿了抿唇,缓缓抬头看向南宫导。 南宫导也在看她。 她看不懂他眼底暗潮涌动的情绪,更不明白他今日当着张淮之的面,戏耍她的意义在何处。 张淮之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从始至终也没有跟她提过南宫导表白,亲吻她的事情。 甚至于张淮之至今仍沉浸在满心愧疚中,惨白着一张脸,恨不得替南宫导去死。 南宫导好像哪里变了,黎谆谆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变了,她只觉得他怪。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对于南宫导而言,他输了所谓的斗鸡游戏,服用安乐丹后,沉海死掉更为体面。但他要是非选择做那个游戏的胜利者活下来,她也不会去阻拦他。 左右安乐丹只有半个时辰的止痛效果,他活下来会比死了更难受,更痛苦。 随着老者吹响鸟哨,那铁板上的众人也纷纷绷紧身体,吃力地将一条腿架在膝盖上,另一只脚则站在铁板上摇摇颤颤。 他们的双手被捆住,不能用手扶着架起的腿保持平衡,再加上那铁板正在加热,原本漆黑的铁板边缘,已是微微泛起火红的颜色,加剧了他们内心的惶恐。 好巧不巧,铁板上有一个身着青衣的大块头,正是上次在宝灵阁外因为块高阶灵石打起来的其中一位。 那大块头盯着南宫导看了两眼,似乎是觉得眼熟,他为了赶在那铁板整个烧红之前赢得游戏,占着自己体形大的优势,架着腿便往看起来身形瘦弱的弟子身上撞去。 或许是因为内心积怨已久,他第一个撞下去的人,就是上次在他们打架时挥剑阻止的白衣修士。 班十七抓人比较随意,不像董谣怕得罪人,抓的都是鹿鸣山的外城弟子。班十七抓来的九人中,有个都是鹿鸣山内城的白衣修士。 鹿鸣山上一向是戒律分明,内城弟子永远比外城弟子高上一头,两边若是起了冲突,吃亏的也永远是外城弟子。 如今大家站在铁板上,也不分什么内外城了,总之都使不了灵力,便是谁底盘稳,谁蛮力大,谁体形壮就能占到便宜。 于是就出现了几个外城弟子联合起来挤兑内城白衣弟子的一幕——前个摔下铁板的全是白衣修士。 内城弟子为追求白衣飘飘,便以瘦弱为美,不想此时却在这上面栽了跟头。他们刚一摔下铁板,就有人上前按住他们,在他们脖子上绑了一圈沉甸甸的大石头,朝着海边拖去。 有人忍不住向魏离求救:“大师兄——” “救我,救命啊!” 哀嚎一声高过一声,魏离却无动于衷看着铁板上剩余的七人,理都不理他们的呼救。 随着陆陆续续传来的“扑通”几声,人连人带石头一起沉没在海浪中,浪花卷得沙土上的脚印都消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般。 铁板从外圈向内圈渐渐烧红,赤着的足下烫得让人站不稳脚。青衣的大块头多少有些头脑,他先报私仇,联合众人将白衣修士撞下去,而后便开始挑选看起来难缠的角色来撞。 那铁板越往后会越滚烫,他要在脚下被烫熟之前,将那体型壮,看着高大的弟子撞下去,等最后再对付那最弱的便是了。 于是南宫导就被忽略到了最后。 南宫导身形颀长,约有一米九二高,比大块头还要高出半头去,只是他体型看着匀称,又一幅斯文有礼的模样,瞧着不具备太大的攻击力和威胁力。 至少在大块头撞上去之前,大块头心里是这样想的。而后他便被一股强大的冲力掀翻在了铁板上,整个人像是八爪鱼似的迎面栽过去。 由于两只手被绳子束缚住,大块头没能用手着地,他半张脸贴在烧红的铁板上,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铁板上冒出阵阵白烟。 他一遍痛呼,一边像是毛毛虫般涌动上半身,挣扎着爬起身子,半跪在铁板上,试图用身上的布料隔绝灼人的铁板。 但这样做根本毫无作用,他被烫得浑身起泡,那一串串血泡又很快在高温的催熟下炸裂开,混着血水浸透布料。 大块头大五粗一个糙汉,竟是生生疼哭了,他抬起头看着南宫导停在他面前,忍不住求饶:“我家中还有妻儿,求你,求你放过我一马……” 南宫导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站在铁板上的脚底已是血肉模糊,但他服用了安乐丹,感觉不到太大痛苦。 “你自己下去……”他嗓音低哑,“还是我帮你?” 一整个铁板上的人,摔下去的其中五六个人都是被大块头撞下去,撞人的时候没想过别人家也有妻儿,求饶的时候倒是想到了。 大块头见南宫导软硬不吃,他沉下眸,也不管什么游戏不游戏规则了,用着拼死的力气忽而乍起,两只脚站在铁板上,朝着南宫导直直撞了过去。 他本是抱着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想法,但南宫导只是微微侧开身子,便轻松避开他的攻击。 大块头一时刹不住脚,竟是冲了下去,掉下了铁板。 由于破坏游戏规则,大块头没有被沉海,而是在摔下去的那一瞬间炸成红色烟花,残肢血块飞溅的到处都是。 南宫导赢了,他下意识看向黎谆谆,却看到她正在抱着张淮之哭。 这一刻,他知道了她的泪水是假的。她其实不希望他活着,他干干脆脆死去才能让张淮之永远对她愧疚。 湿润的液体落在脸上,他怔愣地抬手抹了一把。接着越来越多的液体迸溅下来,南宫导抬头往上看了一眼。 原来是下雨了。 雨幕倾盆而下,浇灭了海岸边的篝火,也浇灭了他脚下的铁板。 南宫导其实感觉不到脚疼,但他又确确实实真切的感受到了一丝丝抽丝剥茧的疼,不知从何处而起,渐渐朝着四肢百骸蔓延。 或许是为了演完这场戏,黎谆谆淋着雨朝着他跑来,她踏过一地蜿蜒的血水,踩上那仍有余温的铁板,紧紧拥住了他。 她沙哑的哭声混着嘈杂的雨声传来,他看向她哭得微微肿起的眼,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被松了绑,食指勾落了她眼尾的泪。 “哭得真丑。”他的嗓音磁性低哑,裹挟着言不尽的疲惫。 黎谆谆听出他语声间的倦意,扫了一眼他血淋淋的足下,贴在他颈旁,用着极轻的声音问:“你知道安乐丹只有半个时辰的效果吗?” 南宫导:“知道。” 黎谆谆问他:“这般程度的烫伤溃烂,很快就会感染流脓,你是准备发着高烧,活活疼死在这里?” 安乐丹只有止痛之效,但那严重的灼伤真真切切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伤害。现在他是感觉不到疼痛,躯体却已是强弩之末,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雨淋在他身上,打湿他苍白的面容,浇得铁板上满是血水。南宫导轻吐出一口气,嗓音渐渐弱了下去:“你……心疼我?” 没等她回应,他已是身子一软,体力不支地向前栽去。黎谆谆硬撑着接住他,张淮之急匆匆赶来,将南宫导背下了铁板。 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老者叫停了游戏,没再将这场无止境的杀戮游戏继续下去。他眉眼慈祥地笑着:“辛苦诸位了,还请诸位跟随侍者前去寝室休憩,届时老朽会让人送上晚膳,犒劳诸位。” 魏离定定站在原处:“妖……”他将后一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君怀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个问题显得苍白无力,游戏的主导者显然就是君怀,如今君怀不在场他们都如此被动,若是君怀来了,他们岂不是都要原地自爆。 魏离知道,君怀是在报复鹿鸣山上的人。 仅凭鹿鸣山掌门,还有大家族过往曾对君怀做过的事情,足以君怀将他们所有人千刀万剐千遍百遍。 可他不能一直坐以待毙,等着那刀挨到自己脖子上再去思考怎么活命。 老者对于魏离的提问,只是温和道:“待到今日召灵节结束,君怀大人自是会现身。” 召灵节结束……那也就是说,再等两个时辰,待到夜半更时,君怀就会出现? 魏离没再追问下去,淋着雨跟着引路的侍从穿过一片树林,到了一处入目朴素的矮房子前。 放眼望过去,此处有一排蘑菇屋,房间的数量正正好好对应着他们幸存下来的人数,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一人一间房,请诸位客人各自在房间内歇息,不要四处走动。” 众人被侍从“请”进了房间里,经历过那一场暗无硝烟的厮杀,大部分人都已是精疲力竭。 董谣在进房间前,忍不住去找张淮之说话:“淮之……”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将那个“哥”字硬生生咽了下去:“刚刚在苞米地里……” 没等她欲言又止地说完,张淮之将背后半是昏迷的南宫导往上掂了掂,神情冷淡道:“董前辈,你我之间还未熟络到这般亲昵称呼的地步,今日你放了我一次,谆谆也放过你一次,你我之间已是两不相欠。” 他想往前走,又倏忽顿住脚步:“我已和谆谆结为道侣,私下便该与女子避嫌,还望前辈体谅,往后与我保持些距离。” 董谣被说得哑口无言,她站在雨中,遥遥望着张淮之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黎谆谆不知何时走到了董谣身侧,她嘴角微微扬着:“董姑娘,这场游戏好玩吗?” 她突然出现,吓了董谣一激灵。董谣往后退了两步,回忆着方才发生的种种,看着她:“你……是故意的?” 从抽到鬼签,到好巧不巧就在游戏结束前找到苞米地里藏身的她,而且张淮之还藏身在她附近不远处,将黎谆谆跟她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但……南宫导为什么要豁出命去配合黎谆谆? 不知怎地,董谣忽而想起傍晚时,她在张淮之隔壁房间听见的动静,看见的画面。 难道那躲在帷帐里欢愉的两人,便是黎谆谆和南宫导? 董谣眉头蹙了再蹙,冷着眼看黎谆谆:“我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个下贱.货……” 一边勾着张淮之,一边跟自己表哥苟且,这般脚踏两只船的女子,亏得张淮之还待她如珍宝。 黎谆谆脸上没有一丝恼色:“你气急败坏的样子,看着甚是好笑。” 她推开其中一间房门,转身看着脸色煞白的董谣笑道:“有本事你便去淮之哥哥面前诋毁我,看他信你,还是信我。” 城府深便是城府深,有心机便是有心机,偏董谣好不够好,坏不够坏,还要给自己立着善良小白花的人设。 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指点点来增添自己的底气。 董谣想追上来,黎谆谆却一甩房门将董谣隔在了门外。这房门被施了咒术,进人后一关上门就拉不开了,董谣砰砰砸着房门,将拳头都捶出了血,屋子里却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这场雨来得突然,黎谆谆从头至尾淋得彻底,一进屋就打了个寒颤。 屋子里供有浴桶和热汤,地上铺着柔软的动物皮毛,墙壁上镶嵌了一排龙眼大小的夜明珠,将寝室内映得亮如白昼。 明明是温馨的氛围,她却莫名觉得阴森森的,黎谆谆从储物镯里取出干净的锦布擦了擦脸和头发,刚坐在椅子上,便见那房门“笃笃”被敲响,而后从外向内打开。 侍从来送饭了。 他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好在桌子上,却没有立刻离开,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问道:“姑娘怎么不去沐浴更衣,可是浴桶里的水温凉了?” 黎谆谆摇头。 侍从转身要走,脚步又顿住:“你是不是在担心你的意中人?” 她挑起眉,看着这多嘴的侍从:“他是我表哥,不是我的意中人。” 侍从道:“但他喜欢你,愿意为你去死。” 黎谆谆觉得这人不一般,说话措辞也小心了些:“这世间并不只有爱情,还有亲情,友情。爱情要讲缘分,还要讲究先来后到。” 侍从沉默了一瞬,问:“假如遇到的是孽缘该如何?” “人这一生不会只遇见一段缘,一份爱,既然你说是孽缘,那总会有了断的那一日。” 黎谆谆不习惯于跟人讲大道理,好在侍从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扫了一眼桌上丰盛的饭菜,一口都没动。屋子里没有能计算时间的物什,窗门紧紧闭着,只能隐约听到屋外淅淅沥沥,缠绵不绝的雨声。 黎谆谆穿着黏腻的衣裙有些难受,忍了忍,终究是忍不住褪下了湿哒哒的外裙,从储物镯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裙换上。 明明寝室外还是夏夜,她却冷得浑身打颤,恍若身置寒冬,从手指到足尖皆是冰凉发麻。 26在她连续打了六个喷嚏后,忍不住道:“谆谆,你是不是染了风寒?” 黎谆谆呼出一口气:“这屋子有古怪。”不止是屋子有古怪,那寝室内的每一样陈设都看起来诡异。 不过是淋了场雨,她及时擦干了身子,又换了衣裙,怎么可能会冻成这般模样。 就仿佛,有意引着她去喝口汤暖暖身子,到浴桶滚烫的汤水里泡一泡,又或是披上床榻边置放着的狐裘大氅,裹着被褥取暖。 黎谆谆这样一说,26也不禁打了个寒颤:“要不然,将南宫导召唤来?” 就算南宫导帮不上什么忙,屋子里多一个人说说话,也总比这样自己孤身一人干等着强。 黎谆谆没说话,却在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后,抬脚在地上画了个圈。 太冷了,再等一两个时辰,她怕是要活活在屋子里冻死。 南宫导被传送过来的时候,仍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他重重摔在地上,好在那地面铺着柔软的动物皮毛,没再让他伤上加伤。 便如黎谆谆先前所说,他双足溃烂得不成样子,足底血肉模糊且微微发黑,仿佛一块烧焦的糊肉。 黎谆谆抬脚在他腰上轻轻踢了一脚,见他没有动静,她垂眸思量起来——要不要直接给他个痛快,一刀攮死他。 但很快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毕竟此时身处在密闭空间中,若是想毁尸灭迹也不大方便。 黎谆谆在系统栏里翻找起来,一股脑兑换了几颗能缓和伤势的丹药,往南宫导嘴里放去。 但他薄唇抿得死紧,似乎咬紧了牙关,任由她如何掰他的下颌,都撬不开他的嘴。 26提议道:“你可以试一试嘴对嘴喂药,言情里都这样写。” 黎谆谆有些无语:“他是嘴上安门禁了?非得我嘴对嘴才能打开?” 说着,她蹲在他身旁,手指微微弯曲,在南宫导腰上挠了两下,他本能地皱起眉,蜷缩起身体。 黎谆谆便趁着他松懈的一瞬,抬手一把掐住他的双颊两侧,逼得他唇齿轻启,顺势将夹在指间的丹药扔进了他嘴里。 “这不就喂进去了。”屋子里的水,她不敢喂给他喝,为了帮他将丹药顺下去,她掌心贴在他颈上动了动。 顺着顺着,指腹不慎触到了他的喉结。黎谆谆动作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侧首,迎着夜明珠的光,看向他的颈。 她记得他颈上有一颗淡色红痣,不偏不倚就生在喉结旁。这颗痣生得性.感冷淡,她很久以前就想伸手摸摸看,但南宫导不让她碰他的颈,更不让她亲吻那颗生在喉结上的红痣。 黎谆谆手比脑子更快一步,轻轻按在了他的喉结上,那颗痣便跟着喉结滚了滚。 或许是因为感染所致的高烧,他的皮肤滚烫,暖的像是个大号的热水袋。 在察觉到这一点后,黎谆谆径直将自己冰块般的身体靠近了他,像是树袋熊般攀紧了他。 时间一点点流逝,她身体渐渐回暖,纤细的指仍是百无聊赖地贴着他颈上的红痣,跟着喉结的滚动微微摩.挲。 “怎么还不醒。”黎谆谆小声嘟囔了一句。 “醒了你想做什么?”磁性嘶哑的笑声低低传来。 “……”她慢了一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南宫导,指上的动作倏而顿住,微微仰起头来。 他黑漆漆的眸盯着她看,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来:“我好像跟你说过,不要碰那颗痣。” “哦。”黎谆谆时而会生出逆反心理,就比如此时。她仰头覆上了那颗淡色红痣,唇瓣微启,用唇舌轻轻描绘着喉结的形状,“碰了又怎样?” 第36章 三十六个前男友 黎谆谆很快撤开身子, 她含糊的嗓音变得清晰,讥诮地问道:“便是碰了又怎样?一颗痣难道是什么了不起的开关吗?” “……怎样?”南宫导躺在那地上铺着的动物皮毛上,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犹如喃喃般低语。 她的手还搭在那颗红痣旁,另一只手撑在地毯上, 侧卧在他身旁,视线不避不躲迎上他的眸。 南宫导扯开她叩在颈上的手,带着她顺势往下一按:“这具躯壳你不是也用过,你说会怎样?” 黎谆谆隔着被雨水浸透的布料,似是触到了什么。她晃了晃神, 倏而想起那日在布坊中互换了身体后, 她用南宫导的躯体感受到的异样。 她反应过来,想要收回手去。手背被他按住,听到他有些虚弱, 却饱含着讥讽的嗓音:“躲什么,不是说碰了又怎样吗?” 黎谆谆哪里知道他先前不让她碰那颗痣是这个意思。她一直以为他是孤傲冷漠, 自恃清高,便像是言情里的男主一般,瞧不上她才不让她碰。 他不松力道,她便也抽不开手。气氛一时间显得有些尴尬,或许是黎谆谆自知理亏, 她尽可能保持平静, 开口转移了话题:“你的脚……疼不疼?” 安乐丹止疼的药效只有半个时辰,也就是现代的一个小时。南宫导在铁板上呆了足有小半刻,脚底被高温烫得触目惊心,血糊糊的肉又焦又黑,微微显露出深褐的血色。 这样严重的烧伤, 要是得不到及时处理,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被活活疼死。 黎谆谆估算了一下,从他踏上铁板,到现在约莫也快要到半个时辰了。这丹药的止疼效果会逐渐减弱,直至彻底失效,他现在该是不能太好受。 见南宫导不语,她又问:“左右都是死,怎么不干脆些,也免得受这皮肉之苦。”说罢,她小声嘀咕了一句:“非要坏了我的计划。” 南宫导为人处世,狠辣决断。他不是那种为了跟她作对,便牺牲自我利益,让自己受罪的性格。 不管怎么想,他都应该输了那场斗鸡游戏,直接被人拖下去沉海。他会毫无痛苦的溺亡在海底,而后回到他的现实世界里,继续踏踏实实做他的集团总裁。 她则会因为南宫导‘死’在了张淮之面前,再也不会随便召唤他,让他出现在她身边。 黎谆谆认为,这对南宫导来说应该是件好事。这些天来,他一开始帮她是被逼无奈,后来帮她是出于合作的利益角度,如今终于有了机会能好好歇息一阵,再也不用日夜与她相对,他该是开怀才对。 南宫导仍是沉默不语,只是他桎梏她手背的力度减轻了些,黎谆谆便趁机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的手背冰凉,掌心却泛着滚烫的温度,大抵是那处残存下来的温度。 饶是黎谆谆脸皮不算薄,想起自己方才握住了什么,亦是忍不住颊边微微发烫。 沉默许久的南宫导倏而开口:“你怎知我不是在帮你?” 黎谆谆:“帮我?” “嗯。”他的嗓音又轻又低,显得有些飘忽沙哑,“在张淮之眼里,你我始终不过是表兄妹。我若是以表哥的身份站出来吹哨,他当时再是愧疚自责,事后恐怕也会渐渐淡忘。毕竟哥哥护着妹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若是我除了表哥的身份外,还有一个爱慕你已久却不敢说出口的暗恋者身份,他那份自责和愧疚就会延伸到你身上。” “张淮之或许会胡思乱想,觉得他害死了你的青梅竹马;觉得没准你也喜欢我却不自知;还可能会觉得我是因为喜欢你,而你又喜欢他,我才不得不站出来牺牲自己,成全你们。” 音落,南宫导总结道:“我没有破坏你的计划,而是在帮你完善漏洞。” 黎谆谆已是被他这一套“你我他”给绕晕了,她听着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又说不出来。 难不成南宫导半晌不说话,就是在思考怎么回应她? 黎谆谆挑起眉梢:“行,算你说得有道理。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不按照计划死在张淮之面前。” “凡事有度,过犹不及。”他淡淡道,“你放过董谣,我又吹响鸟哨牺牲,这个教训足够让张淮之往后与董谣划清界限。” “若是我真死在了张淮之面前,他会生出负罪感,往后你每一次亲近他,他都会想起我的死来,从而对你产生抗拒心理。” 闻言,黎谆谆凝视着南宫导,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开口:“你真是这样想的?没有掺杂任何私心?” 南宫导垂下眸,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 他当然不是这样想的。 表白和亲吻是因为想看她抓狂的样子,明明可以无痛安乐死,却选择在铁板上站到最后则是因为他不想让黎谆谆得逞。 她嘴上说的好听,只要他死在张淮之面前,他就不用再天天对着她,可以在现实世界里清净好长一段时间。 其实南宫导心里清楚,黎谆谆只是两利相衡取其重,她认为他跟张淮之比起来,还是张淮之对她的利用价值更大,便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掉他,去换取张淮之的愧疚。 而黎谆谆所谓的给他清净,也不过是嫌他像个电灯泡一样杵在两人之间,妨碍到她和张淮之进一步发展。 黎谆谆想要他死在张淮之面前,他便偏要活着。哪怕过后他亦是逃不过一死,但只要不死在张淮之眼前,他往后便还是可以光明正大横在她和张淮之之间。 南宫导已经很久没有被这般激起过逆反心理了,上一次叛逆好像还是因为南宫丞想要追黎谆谆,他厌恶南宫丞的作为,便接受了黎谆谆的表白。 算起来他这一辈总共就叛逆过两次,还都跟黎谆谆有关,简直是孽缘。 “嘶……”南宫导没有回应黎谆谆直击心灵的问题,他想要坐起身子,却浑身无力,或许是不慎牵动了伤口,他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叛逆总是要付出代价,这一次的代价尤为惨重。 就如黎谆谆所想,安乐丹的止疼效果已是在渐渐消失,他两条腿膝盖以下仿佛在油锅里滚了一遍,那种火辣辣的灼烧感就像是切完辣椒不小心揉了眼——要比这灼痛一千倍,一万倍。 房间内冷如冰窖,南宫导却高烧不止,浑身滚烫发热,他尝试两次发现坐不起来后,重新躺了回去。 黎谆谆便躺在他身侧,手臂撑着脑袋看着他折腾。或许是因为发烧,他的唇干裂开来,像是旱了几个月的田地,双眸不知遥遥望着何处,显得有些无神黯淡。 “要不要再来一颗安乐丹?”她温声道,“只需要十万现金。” 南宫导听到这话,却是垂眸笑了一声。 明明安乐丹只要一万金币,这个时候还不忘坐地起价,真不愧是黎谆谆啊。 “若我没记错,安乐丹短时间内不能服用超过两次。”他嗓音沙哑,“吃了也没用。” 黎谆谆自然清楚吃了没用,她被他拆穿了也不恼,轻声给他算了一笔账:“我刚刚给你喂了三颗丹药,一颗算你五万块钱,加上先前的五十二万,一共是六十七万,给你抹个零,便算你七十万好了。” 南宫导还是头一次见这样抹零的。 他想笑又笑不出来,视线扫过桌子上已经凉透却一下没动的饭菜,唇瓣微翕:“我想喝水。” 黎谆谆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桌子上,道:“这里的水不能喝。” 没准喝了死得更快,更惨。 26适时开口提醒:“一般言情里,在这种恶劣极端的情况下,女主都会用自己的唇舌去湿润男主的嘴。” 黎谆谆终于忍不住道:“你少看点言情行不行?” 南宫导就是立马死在这,她也不会用自己的嘴当水壶给他润唇。 在沉寂了一瞬后,他虚弱的嗓音倏而响起:“你摘下我食指上的储物戒,里头有水袋。” 黎谆谆这才想起来,南宫导之前在庆阴庙外还用水袋喂她喝过水。 她依言取下他的储物戒,用他的手打开了戒指。南宫导储物戒里装的东西,不似黎谆谆储物镯中又杂又乱什么都有,他将一切规整的简单明了,她一眼便看到了水袋。 除了水袋外,一旁还摆放着几袋糕点和熟食。黎谆谆挑眉:“你来之前买了吃的?” “嗯。”南宫导低声道,“我现在吃不下,你饿了便拿出来吃。” 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犹豫了一下,将水袋和那几袋糕点、熟食都拎了出来。 黎殊这具身子大抵是在千年前封印黎不辞时落了沉疴,跑几步要喘,又没什么力气,胃口不小,饿得却比常人要快。 事实上,黎谆谆早已饥肠辘辘,但她不敢碰屋子里的食物和水,便硬撑着,等时间一久也就饿到麻木不觉了。 如今还未拆开那裹着熟食的浅棕色油纸,便嗅到勾人的香味,引得她罢工的肠胃又开始重新工作,适时配合着‘咕噜咕噜’叫了两声。 黎谆谆多少还有点良心,她先将糕点和熟食放在一侧,打开皮水袋后,手臂从他颈后绕过,微微托起南宫导的头,就着自己的手给他喂了点水。 甘甜的水浸湿唇,南宫导抿了抿,只喝了两口就说不喝了。 她将他放平在地毯上,收好了水袋,盘着腿拆起了用油纸包裹整齐的熟食。 黎谆谆本以为这是南宫导买给他自己吃的,但当她拆开油纸,看到那烤的外酥里嫩,油滋滋的酥皮上洒满孜然葱花和辣椒的烤鸭时,神色怔了怔。 这道菜是他们先前暂住在鹿鸣山客栈里时曾点过的其中一道,做法也有辣和不辣两种。 他又吃不了辣,那他买的时候为什么让人放辣椒? “你……”黎谆谆看向他,“这些都是给我买的?” 南宫导低低“嗯”了一声。 她挑眉:“你往里下毒了?” “……”他被气笑了,身子一颤,牵扯到伤口撕心裂肺的疼,连呼吸都缓了缓。 虽然这是黎谆谆下意识地反应,但说出口便多了一层说笑的意思,他要真想让她死,她早就没命了。 她拿起被拆分好的酥皮鸭,咬了一口,赞叹道:“有点凉了,不过比在店里吃得还好吃。” 南宫导看着她满足的神色,扬了扬唇畔,缓缓吐出几个字:“那是你饿了。” 黎谆谆难得没有反驳他,她一边吃,一边道:“你以后要是爱上谁,那个人肯定会很幸福。” 这是她真心话。 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年,南宫导从来没喜欢过她,却事事做得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不爱况且如此,假若他喜欢上哪个女孩,那他一定会对那个人很好很好,比曾经对她要好百倍、千倍。 南宫导听到这话,只是扯了扯唇。 ‘爱’本就是一种累赘的情绪,它会让人忘记原本的自己,它会让人失去控制,被他人轻易左右,不再冷静,不再理智。 他的人生中不需要这种多余的东西。 这一辈子能左右他内心的,只有他自己。 黎谆谆吃东西很快,这是在末世练就的本领,吃完那一只酥皮鸭,她又拆开其他的油纸包,还有凉拌猪耳朵,香辣鸭翅膀等方便携带的熟食。 待她吃完,就着水袋喝了两口水,又捻了两块甜而不腻的梅花糕作为收尾。 全程南宫导都没再说一句话,他疼得几乎无法出声,烧得脑子里像是塞了团棉花,脑袋,喉咙隐隐剧痛,两只受伤的脚底更是火烧火燎扎人的疼。 这漫长等待死亡的过程,煎熬又难捱。 “黎谆谆……”南宫导艰难地开口,嗓音低得似是鹅毛飘在地上,轻不可闻。 黎谆谆吃饱喝足,用帕子擦了擦嘴,倚在他身侧,贴近了他唇畔:“你说,我在听。” 他睫毛颤了颤:“……给我,一个痛快。” 黎谆谆将手搭在他的鬓发间,勾起一缕发,轻声道:“见血了我不好收拾。” 她的声音温和又残忍。 这屋子里到处透着诡异,若是借助外力了结了他的性命,难免会见血。 “若不然,我可以用腰间衿带勒死你?”黎谆谆想了想,又出声否决,“但那死相太丑了,我见了要做噩梦。” “或者用枕头闷死你?但我也不知道多久能闷死一个人,万一我松开枕头,你还活着,那岂不是要再遭一次罪?” 见她越说越离谱,南宫导本就苍白的脸更显惨色,他忍痛打断她:“还,有没有……止疼药?”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吃力,黎谆谆在系统栏里翻了翻,摇头:“一吃安乐丹,什么止疼药都不管用。早就让你死,你偏要捱到现在活受罪。” “那……”南宫导倏而急促地咳了两声,他咳得干涩的唇瓣撕裂开,显出一丝殷红之色,“……给我跳支舞吧。” 黎谆谆不太能理解他的脑回路,明明方才还想着怎么了结要个痛快,现在又忽然想要看她跳舞。 “看什么跳舞,我不……” 没等她拒绝,听到他低不可闻的嘶哑声:“就……当作还我救你的人情。” 南宫导说的人情,便是他在董谣找来的时候,替她在屋子里打掩护,帮她躲过董谣的人情。 黎谆谆默了一瞬,站起身来。 她大学主修中国古典舞,对身体的柔韧度和协调性都有极高的考究要求,如今过去了八年多,她再没跳过舞,只余下学舞时留在脑海中的往昔记忆。 没有乐声,稀稀落落砸在窗边的雨音便成了她的伴奏,那些往日行云流水的动作变得生涩,却依旧蹁跹优雅。 她玉足轻点,抬腕敛眉,纤软的双臂随着飘动的衣袂扬起又落下,盈盈细腰柔若无骨,任水墨般的长发肆意流泻。 南宫导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眼前翩然的身影仿佛与多年前站在舞台上的那个她渐渐重合。他恍惚着想起她曾说过,她要做舞台上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让人移不开视线,入目四下无他人。 他想,她如今确实做到了。 他的视线贪恋地留在她的眉眼上,那肝肠寸断的疼痛似乎也变得不值一提了……只要再多看两眼,只两眼。 直到南宫导咽气的那一刻,他想,原来世间最好的止疼药是黎谆谆。 黎谆谆一共跳了三支舞,待她停下来的时候,南宫导的尸体还尚有余温,只是因为房间内寒冷,他的四肢变得微微僵硬。 她走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没了气息,刚要收回手去,视线却无意间瞥到了他被血浸透的薄唇。 “他这是……”黎谆谆手指碰了一下他的唇畔,便溢出一丝蜿蜒的鲜血来,“咬舌了?” 倒是死得没见血,死相也不渗人。若是稍不留意,她或许会以为他是高烧不退,活活烧死了。 尽管如此,她对着尸体还是有些发愁。 26忍不住感叹:“倒是个狠人,安乐丹止疼效果失效了,他就这么硬生生往下咬,也不嫌疼。” 说罢,它又忽而想起了先前南宫导一开始被召唤到蜘蛛窟里喂蜘蛛的时候,那个时候黎谆谆没有给他吃安乐丹,他便是自己硬抗了六百多次被蜘蛛吞食分尸。 何止是狠人,这简直是个狼灭——比狼人狠了不止一两点,还横。 黎谆谆抱着腿在他身边坐了一会,许是因为刚刚跳舞出了些薄汗,她一时间倒是没觉得太冷,只是感觉有些无聊。 她捡起地上还未关合的黑色储物戒,本是想将水袋装回去,却在南宫导的储物戒里,看到了三根被搓起来的头发。 迎着那夜光珠的光芒,黎谆谆细细打量了几眼,而后挑起眉,在地上画了个圈。 空气被撕裂开一个刺眼的洞,南宫导似乎做好了被她召唤的准备,没再像先前那般狼狈地摔出来,他足下稳稳落地,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 黎谆谆将指间攥着的三根青丝递过去:“请问,你储物戒里藏着的这三根……是我的头发吗?” 他短促地发出一声轻笑,拉开长椅,不疾不徐地坐了上去:“是不是又怎样。” 那言外之意,好像在说:难不成因为这三根头发,你就觉得我暗恋你吗。 黎谆谆发现,活着的南宫导果然不如死了的南宫导更让人相处愉快。 她将那三根头发,连带着皮水袋一起扔进了黑色储物戒里:“不怎么样,你去把地上的尸体收拾干净。” 南宫导挑眉看她:“收拾到哪里去?” “随你,藏在床底下也行。”黎谆谆有预感,他们在这间房里根本住不到第二晚,不是君怀杀了他们,便是他们抓住君怀。 她从储物镯里翻出生发水扔给他,提醒道:“别忘了把衣裳褪下来换上。” 这是南宫导第二次从死人身上扒衣服,特别是那个死人就是他自己。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做梦一般。 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南宫导很快就换好了衣袍,整理好了头发。只是脚底下的伤势有些难办,他象征性地撕下床侧的帷帐,在自己脚上裹了几圈,又在尸体上沾了沾血。 还未刚收拾好尸体,黎谆谆似是要跟他说些什么,却被屋外倏忽传来诡异的哭声震住,她蹙起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听到了。”南宫导本是准备走到浴桶旁洗洗手,刚一站定,却发现那浴桶里的清水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变得猩红浑浊,便像是血一样黏稠鲜红。 屋子里倏忽响起短促而锐利的一声低呼,他正要转过身子,便看到黎谆谆苍白的脸。 没等到他问出那句“怎么了”,南宫导发现屋子里的一切陈设摆件都变了。 床和桌椅柜子都是用人的骨头架拼装上的,床上的枕头变作骷髅,地上铺的是几十张人的头皮缝制,连带着乌黑长发的地毯,而照亮整间寝室的夜明珠,竟然是人的眼珠子。 再就是那桌子上摆放的饭菜,都是用人的内脏和各个肢体器官炒出来的荤菜,鲜血淋漓,看起来渗人极了。 尽管黎谆谆对这些东西已是有了免疫,也禁不住它们突然冒出来吓她。 她心跳乱了节奏,神色微微恍惚,还未反应过来,周身已是被淡淡的玉龙茶香包裹。 南宫导抱住了她,掌心在她后背轻轻拍了两下,似是安抚:“都是假的。” 只听见“吱呀”一声,原本紧紧闭合住的房门忽而自己打开,黎谆谆清晰地听到了来自各个房间内传出的尖叫。 她脊背发凉,心底慌了一瞬,又很快压了下去,嗓音微微发颤:“南宫导,你还欠我七十万。我要是死在这里,你记得把钱打我妈卡里,不许耍赖……” “有我在。”南宫导低声打断她,“不会让你死。” 第37章 三十七个前男友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 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原本被这诡异阴森一幕微微骇住的黎谆谆,在他怀里渐渐缓过神来。 她挺直了脊背,望着那忽而被阴风刮开的房门, 静下心去分辨那夹杂在尖叫中细微的声响:“这声音好像是……” 南宫导道:“鹿鸣。” 黎谆谆点头:“听着像是鹿鸣的声音。” 鹿鸣山, 鹿灵城,召灵节上响起的鹿鸣, 这其中难不成有什么关联? 她定下心神, 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往房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又倏而顿住。 黎谆谆转过头,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正当他不解时, 她缓缓朝他伸出手:“……牵着我。” 南宫导反应过来, 勾起唇:“你害怕?” “不牵拉倒。” 她作势要收回手去, 还未有动作,手便被他一把攥住:“牵。” 黎谆谆体寒,被他握住掌心的手冰凉, 南宫导手掌要比她大上一圈, 轻轻一攥,便将她整个小手都裹住了。 他先是虚虚握住她的手,而后修长白皙的指从她指缝间钻了过去,似是不经意间便叩住了十指。 “……”黎谆谆看向他们紧扣的十指,挑起眉梢,“你攥这么紧做什么?” 南宫导想得是,她在下山跟张淮之共乘一剑时,也是这般十指紧扣, 当时她怎么不嫌攥得紧。 但这话他总不会说出口,倒让她误会多想。 “我脚下受了伤,你在外人面前不得搀扶着些我。”他径直牵着她往外走,到了门口便将身子往她身上一斜,微微曲着一条腿,向外蹦去。 黎谆谆没反驳他,她撑着他走了出去。外边淅淅沥沥的小雨已是停了,但夜空仍是乌云滚滚,遮住了月光,便显得四处昏暗森冷。 蘑菇屋里跑出了不少人,他们看起来比黎谆谆狼狈多了。有人头发上满是黏稠的血;有人光着膀子冲出来,手臂上还挂着半截人皮制成的毯子;有人则是惨白着一张脸,扶着房门狂吐不止。 他们或多或少触碰了屋子里的东西,头发沾血的应该是用浴桶里的水洗了头,光膀子的可能是嫌衣裳被淋湿,披上了屋内准备好的毛毯,而呕吐不止的大概就是吃了侍从送的食物。 黎谆谆想起方才自己跟南宫导曾躺过头皮连带黑发缝制的地毯,抿了抿嘴,在人群中寻觅起了张淮之。 原本那两场捉迷藏游戏玩下来,加上逃跑和违反游戏规则自爆的人,再加上被鬼抓住或是蒸熟或是沉海的人,剩下的人便为数不多了。 如今再一看,跑出蘑菇屋的只有稀稀落落三十多人,剩下的不知道是被吓死了,还是不小心触犯规则自爆了。 黎谆谆很快就找到了张淮之,他几乎是一冲出房间便朝着她的房间跑了过来,在看到她搀扶着南宫导在门外站着时,张淮之微微松了口气。 “谆谆,别怕,我会保护你。”他先安抚了她的情绪,而后看向南宫导,“南宫大哥,你的脚……还是我背着你吧。” 南宫导半个身子都压在黎谆谆肩上,见张淮之过来,他轻飘飘开口:“不必了。” 黎谆谆被他压得气都喘不顺了,她正要推开他,却被他紧扣的指轻轻掐了一下。 她瞪着南宫导,他却丝毫不在意,脸上仿佛写明了几个大字——我不要张淮之背。 黎谆谆在心底骂了一句“麻烦精”,抬眸对上张淮之担忧的眼神,只好顺着南宫导的话道:“淮之哥哥,你不必太过担忧我表哥,他已经给自己上过药了。千年王八万年龟,他命还长着呢。” 南宫导:“……” 几人说话间,那尖叫和惨嚎的声音已是渐渐平息,大多数人都逃出了房间,站在蘑菇屋外大片的空地上。 那原本细微低低的鸣声越来越响,回荡在山谷之间,空灵凄厉,犹如声声哀鸣。细细听来,令人头皮发麻,浑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来。 随着贯耳之声不绝,一道冷漠清泠的嗓音凭空而起:“我便是你们要找的君怀,距离召灵节结束还有一盏茶的时间。你们要在召灵节结束前,于鹿灵城中找到我,打败我。” “若不然,此处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君怀的声音好似从四面八方被风吹来,令人无法辨认出他的方位。 黎谆谆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哭。 一盏茶差不多就是十分钟到十四分钟的样子。鹿灵城这样大,天色这样黑,他们又无法催动灵力,若是徒步去寻,这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更何况君怀还说,不止要找到他,更要打败他。他们在这里束手束脚,本就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若不能动用灵力,他们凭什么打败君怀? 黎谆谆被那陆陆续续传来的啜泣声扰得心烦,她视线在人群中寻了一会,落在董谣身上,搀扶着南宫导走了过去。 “董姑娘,你修仙的时间比我们长,该是见过不少大场面。不知董姑娘可有什么应对的想法?” 董谣脸色煞白,似是被屋子里恐怖的场景吓得不轻,直到黎谆谆话音落下,她都没缓过神来。 黎谆谆本是在试探董谣,毕竟董谣会做预知梦,谁知道董谣先前有没有梦到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但看到董谣那难看的脸色,她便大概猜了出来,怕是董谣进来此地前,只梦到了在鹿灵城里捉迷藏。 董谣慢了半拍,回过神来,看到眼前光明正大,亲密无间的黎谆谆和南宫导,原本惨白的脸色又添了一丝恼怒的红。 若不是黎谆谆使诈坏了她的好事,令张淮之在进屋前跟她说了那些撇清关系的话,或许她在房间里会美滋滋睡上一觉,预知到接下来会发生的危险。 偏偏张淮之就是说了那些话,再加上进屋前又被黎谆谆用话刺了一遍,董谣气愤难耐,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她心里乱成一团,慌乱无措之下,哪有心思能睡得着。 也正是因为如此,董谣不知道屋子里的陈设会变得那般恐怖渗人,也不知道他们要如何在一盏茶的时间里,完成这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不知道。”董谣嗓音略显生硬,透过黎谆谆肩上的空隙,看到站在不远处遥遥望着他们的张淮之。 张淮之竟是在黎谆谆面前如此与她避嫌,甚至连走过来与她说句话都不愿意了。 而致使这一切变成这般模样的罪魁祸首,却与她名义上的“表哥”,实际意义上的奸夫在一起勾肩搭背,十指紧扣。 董谣又气又恼,偏这生命攸关的紧要关头,她也没心思与黎谆谆勾心斗角了。 黎谆谆得到答案后,略一沉思,将目光转向了魏离。 在场的人无人见过君怀真正的模样,更不知道君怀和鹿鸣山掌门有什么过节,但魏离不一样,他是鹿鸣山掌门座下的首席弟子,更是鹿鸣山掌门的左膀右臂。 那阴暗见不得人的事情,魏离应该或多或少知道些。 只是就算她问了,魏离怕是也不会说,毕竟那些秘密要是被说出口,魏离就算活着离开这里,回到鹿鸣山上也必然会受罚。 或许受罚还是轻的,魏离可能会因此丢了性命,失去一切。 黎谆谆抬起手,从储物镯里掏出了一沓符纸,在其中翻找起来。 秉承着有备无患的想法,她来之前画了几十张符纸,那符修秘籍上看起来有用的符咒,她都画了一遍。 她记得其中似乎就有那种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如同醉酒般控制不住口吐真言的符咒。 时间紧迫,黎谆谆掌心中微微渗出一层薄汗,她慌忙之下,翻了两遍才找出那张真言符,正要去找魏离,却被南宫导拦住。 他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淡淡道:“要问就当众问。” 黎谆谆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若她私下去问,就算魏离被符纸所控,将那些秘密都说了出来。再退一步,他们命不该绝,利用那所谓的秘密找到了君怀,打败了君怀,活着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等出去以后,知道秘密的黎谆谆就会成为鹿鸣山掌门和魏离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必定会想尽方法将她赶尽杀绝,以此封口。 但要是当众询问,那便不一样了。除非鹿鸣山掌门将他们所有人都灭口,还必须是在同一时间一起灭口,不然若是有活口逃出去,见鹿鸣山掌门这般心狠手辣,很可能就报复性的将秘密宣扬了出去。 此处余下存活的人中,不止有鹿鸣山的弟子,还有其他宗门派来援助的诸多弟子。总之是要得罪魏离,不如将所有人都拖下水去。 黎谆谆点点头,将真言符给了南宫导:“这张符能让人口吐真言,你绕后趁他不注意将此符贴在他身上。” 听到那句“能让人口吐真言”,南宫导挑了挑眉,接过符纸,却没有立刻走。他将真言符收进衣袖里,道:“再给我一张,双重保险。” 她没有多想,又抽了一张真言符给他。 黎谆谆所画的真言符,用的符纸和朱砂虽是上好的,却吃亏在了她没有灵力,全凭着符纸和朱砂上附着的微弱灵力催动符咒。 是以这真言符在正常情况下,其实对魏离这般修为的修士根本不起作用,只要他发现符咒存在,稍一催动灵力,符咒便会破碎失效。 关键就在此处,如今的魏离就算发觉了真言符的存在,他也不敢催动灵力破符。 南宫导将符纸收好,抬着一条腿,蹦蹦跳跳离开了。 黎谆谆掐着时间,见他快要到魏离身后,转身走回到张淮之身边。她对着周围或是啜泣,或是干脆瘫软在地上一振不撅的人,扬声呵斥道:“你们都在做什么?就这般萎靡不振等死?” 她面色沉静,连语气都听不出起伏波澜,仿佛率兵在前,发号施令的将领。 张淮之似是被她这从未见过的一面震住,他怔怔望着她,听到她冷静的声音:“我来这里不是为了送死,那你们呢?你们想死在这里,连埋骨之处都没有吗?” 空气仿佛凝结住,不知是谁低声自嘲地笑道:“想活着又如何,这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不过是徒劳罢了。” “试都不试,你怎知是徒劳。”黎谆谆反驳他,她看了一眼南宫导的方向,继续拔高音调,“我们要找到君怀,首先要知道君怀长什么样子,其次便是君怀与鹿鸣山掌门有什么过节,怎么偏偏在此时劫走了掌门之女。” 说罢,她还要跟他们互动,问了一句:“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黎谆谆怕无人应答,用胳膊杵了杵身旁的张淮之,张淮之如梦初醒,恍然回过神来,配合道:“有道理。” 人们本就习惯于随波逐流,有一人应了,那些没有主意,慌了人心的弟子们便也陆陆续续应了起来:“这姑娘说得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总要去想想法子!” 接着便有人问道:“可我们也不知道君怀到底长什么样呀,更别提什么过节不过节了,掌门压根就没说过。” 黎谆谆道:“虽然我们不知道,但鹿鸣山掌门的首席弟子魏前辈,必定是清楚其中原委。” 几乎是这话音落下,南宫导出现在魏离身后,状似不经意地拍了一下魏离:“魏前辈,我表妹叫你呢。” 没等魏离反应过来,黎谆谆已是自然衔接上了南宫导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还请魏前辈为我等解惑,君怀到底是何方人物,与鹿鸣山掌门如何结怨?” 话音落下,魏离感觉自己的嘴好像不受控制了一般,下意识想要作答。他连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过短短一瞬之间,就察觉到了自己被人下了符咒。 或者说,早在南宫导掌心里的真言符拍在魏离肩上的那一刹,他便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两人的配合简直天衣无缝,没等到他作出反应,黎谆谆已是问出心中疑惑。 若是搁在平时,魏离根本不屑这般雕虫小技,他微微催动灵力便可破符。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身陷危难,不可动用灵力破符。偏偏南宫导的手像是旱在了他肩上,他动也动不得,想要伸手去揭下符咒也不现实。 魏离的脸色有些难看,这真言符威力并不大,却很恶心人。假若他不回答黎谆谆的问题,又不能破符,便会感受到钻心挠肝的痒意,并且这种感觉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重。 直到人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后嘴巴就会控制不住地吐出真言来。 若是疼痛便也罢了,偏是作痒,魏离最是怕痒了。黎谆谆在心里默数了三十秒,只见魏离眼睛溢出泪水来,脸颊憋得通红,终是熬不住松开了手。 他拍着大腿,仰头大笑,在众人灼灼的视线下,含着泪咬牙切齿地回答:“君怀曾是鹿鸣山的王,内城三大家族从人界搬迁至修仙界来,看中了鹿鸣山地大物博,灵力充沛,便想在鹿鸣山上修宗建派……” 鹿鸣山之所以叫鹿鸣山,乃是因为山上生灵大多为鹿蜀一族,而君怀则是鹿蜀一族的王。 当初以颍川荀氏为首,带着范阳卢氏和清河崔氏三大家族同上鹿鸣山,他们意图在鹿鸣山上修宗建派,却遭到鹿蜀王君怀的阻拦。 三大家族在人界有钱有势,不过是为了寻求长生不老之道,才将一部分家族嫡系血脉迁至修仙界,想要建修宗门,扬名立万。 谁知刚开始落户就遭到君怀的阻碍,三大家族起先还想与君怀议和,无论是钱财还是美人酒色都愿奉上。 但君怀根本不吃这一套,他将送来的东西齐齐还了回去,并警告他们,若是三天内不离开鹿鸣山,便会动用蛮力驱赶他们。 三大家族不论在何处都受人尊敬,到此处被一个生灵落了颜面,心中难免积怨。 颍川荀氏家族的幕僚便出了个馊主意,让三大家族先在明面上应下君怀的要求,并提出临行前想与君怀饮酒畅谈,了解一下附近还有哪个山头适合开辟宗门。 私下却让人花重金请来魔修,动用歪门邪道的术法,在邀约饮酒之处设下重重险阵。 君怀从化灵起便从未出过鹿鸣山,自不知人性险恶。他以为三大家族听了进去,愿意搬迁至其他地方,便同意赴约,顺带还认真研究了一夜,为他们寻找合适建立宗门之处。 结果一腔真情付诸东流,君怀被困在阵法之中,挣脱不开。三大家族又付给魔修一笔重金,让魔修在君怀身上下咒,将君怀剥骨抽筋,剔除鹿灵,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镇封在鹿鸣山上的禁地之中。 君怀莫名失踪,鹿蜀一族没了王,轻易被三大家族诓骗。他们许诺鹿蜀一族,只要它们同意他们在鹿鸣山上开辟宗门,他们愿倾尽财力和人脉,帮它们寻找失踪的王。 它们相信了他们,三大家族便就此搬迁至鹿鸣山。不出数年,鹿鸣山上的宗门便小有名气,但颍川荀氏家主的野心绝不止于此。 听闻鹿蜀一族身上的鹿角炼制成丹药,可以增进修为,鹿皮则佩之宜子孙,鹿血更是滋阴补阳,延年益寿的妙药,他们开始暗无声息地大肆捕杀山野中的鹿蜀。 直至鹿蜀一族,于鹿鸣山上灭绝踪迹。 颍川荀氏家主又将目光盯上了鹿鸣山上灵性十足的小动物,他们专门聘请狩猎人捕捉生灵,再由专人将它们驯服。 听话的生灵便驯化成灵宠售卖,不听话的生灵便宰杀食用,又或是将它们放在一起,逼着它们自相残杀,以此震慑其他灵宠。 而后三大家族再以‘人宠共处,同进同退’的宗门特色,吸引来一大批喜爱灵宠的修士。 三大家族做了太多阴暗龌龊见不得光的事情,他们需要从内部挑选出一个合格听话的傀儡掌门。 而如今的鹿鸣山掌门,便是颍川荀氏家族中,曾给三大家族出谋划策困住君怀的那个幕僚。 他得知颍川荀氏家主对他小女儿有意,连夜将小女儿送到荀氏家主的床榻上去。荀氏家主全了他的颜面,迎娶他的小女儿为妻,还推举他成了鹿鸣山的掌门人。 鹿鸣山便在三大家族和鹿鸣山掌门的齐力合作下,将宗门日益壮大,直至当年黎殊陨落后,已是发展成了五岳六洲第一宗门。 直到数百年前,君怀不知如何破除了那魔修设下的法阵,从阵法中逃了出去。 鹿鸣山掌门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找君怀的下落,无奈君怀藏得太深,他们根本无从下手。 当魏离难以自控,将隐匿了多年的真相吐露出来时,在场的三十多人都忘记了将死的恐惧,他们沉默着,脸上的神色各异,不知在想些什么。 早是在宝灵阁上,26转述了那封君怀留给鹿鸣山掌门的信时,黎谆谆便已是有所预料。 此时听到这些真相,她仿佛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鹿鸣山脚下连年不断的阴雨,鹿鸣山掌门和三大家族家主听闻掌门之女被劫走时的惊恐,以及鹿灵城,召灵节,还有那些扭曲人性的游戏规则和声声不绝的鹿鸣。 大抵鹿灵城就如同南宫导一开始所言,不过是个幻境,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又或许鹿蜀一族除了君怀,其余族人已是被三大家族赶尽杀绝了。所谓的召灵节便是以修士之血,召抚那些因人性贪婪而灭绝的鹿灵族人们。 至于那些游戏,黎谆谆想,捉迷藏的鬼可能对应着三大家族聘请的捕猎者,而那些只能躲躲藏藏的人们则是对应着被猎杀的鹿蜀族人。 还有违反游戏规则的人,对应着那些不被驯服就要被屠杀的生灵;被蒸屉蒸熟的人,对应着被宰杀后流动到市场上售卖的生灵;在铁板上苦苦挣扎的人,对应着被逼着自相残杀,以儆效尤的生灵。 鹿鸣山下的雨不是雨,而是那些生灵们临死前流淌下来的泪水。屋子里浴桶里的水也不是人血,那是生灵们被宰杀时蜿蜒一地的鲜血。 伴随着那凄厉空灵的鹿鸣声,君怀冷淡的嗓音再次传来:“你们的时间不多了。”他好似轻笑了一声:“从现在开始倒计时。五十,四十九……” 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仿佛山谷中的回音,黎谆谆心弦紧绷起来,掌心微微攥住。 她未曾见过君怀的模样,想必君怀也不会以真面目示人。 黎谆谆回想起从踏进此处,到现在以来发生过的一切。假如鹿灵城所有人都是君怀虚造出来,迎合召灵节的npc,那君怀可能就伪装藏匿在那些npc中。 她印象中与他们接触过最多的人是那位老者,其次便是刚刚在房间里,给她送饭的侍从。 26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可能是那个老者,他看起来不像个只会说台词的假人。” 黎谆谆却不这么认为。 就算老者不是npc,但她却觉得那个给她送饭的侍从更可疑。 侍从问她是不是在担心意中人。 可侍从怎么知道南宫导是不是她的意中人,还在之后的对话中,特意提到了南宫导喜欢她,愿意为她去死? 黎谆谆记得,南宫导吹响鸟哨,跟她表白的时候,那苞米地内外,除了张淮之和董谣两个人,便只有天上追逐着鬼的白色鸟儿看到了那一幕。 是鸟儿告诉了侍从,还是那侍从本就是鸟儿变幻,侍从又为何要多嘴询问那一句——你是不是在担心你的意中人? 君怀的倒数还在继续:“十,九,八……” 黎谆谆咬了咬牙,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南宫导,掏出一张火符朝着他疾奔而去。 她一把夺过魏离腰间的佩剑,将火符贴到剑刃上,望着盘旋在空中的鸟儿,递给南宫导:“能不能扔中?” 第38章 三十八个前男友 南宫导看着她,她眸中是掩不住的急色,连颊边都晕上一抹薄薄的红。 在这生死攸关之际,黎谆谆舍近求远,从张淮之身边跑到他这里来,将那能控制她命运走向的剑和火符交给了他。 这是不是代表着……比起张淮之,黎谆谆更愿意信任他? 黎谆谆见南宫导还在失神,往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南宫导!!” 他吸了口冷气,回过神来。顾不上腰间的刺痛,从她手里接过贴上火符的长剑,扬起手来,足下弓步,剑刃瞄着那白色鸟儿,猛地向上一掷。 伴随着“一”的尾音落下,那剑刃‘唰’的一下刺破空气,在空中形成一道抛物线。 黎谆谆心跳仿佛提到了嗓子眼,那鸟儿并不是一动不动地让他投掷,它一直在移动,她不确定他能不能将射中鸟儿,她只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柄剑,当看到剑刃穿透鸟儿的身体,她紧绷起一口气,掐诀催动了火符。 只听见一声巨响,刺目赤红的火光炸裂,像是朵蘑菇云般绽开。眼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化作耀眼的白芒,令他们下意识闭上了眼。 黎谆谆感觉自己像是电脑一般,重新启动了。她不但眼前一片空白,脑海中也白茫茫,紧接着便黑了屏。 待她重新有了意识的时候,听到耳边响起磁性低低的嗓音:“谆谆?” 好像是南宫导的声音。 黎谆谆吸了一口气进去,缓缓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那四下诡异的鹿灵城,而是回到了一开始踏进去的山洞里。四周漆黑,隐约能看到山洞纵横交错的岩壁。 她身侧便是南宫导,他身上淡淡的玉龙茶香萦绕在她周身,让她想忽视他都难。 黎谆谆感觉手边有些硌得慌,问他:“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南宫导道:“剑。” 她动作自然地接过剑,听见他低低的嗓音:“为什么舍近求远来找我?” 黎谆谆没反应过来:“什么?” 南宫导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找我,没找张淮之。” 这一次黎谆谆倒是听明白了,她不解地看向他:“找你和找他有什么区别?” 南宫导想,自然是有区别。 黎谆谆找了他,而没有找张淮之,说明在她心里,认为他比张淮之要靠得住,并且值得托付性命。 本质上,她还是更信任他。 他黑眸盯着她:“既然没有区别,你为何要舍近求远,跑到我身边来找我帮忙?” 南宫导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他从不屑于与人纠缠,向来都是快刀斩乱麻,不问过程,只看结果。 在他眼中,死缠烂打是一种非常浪费时间,且非常低龄幼稚的体现。 因此当年黎谆谆忽然跟他提及分手,他问也不问,便应允了她。 南宫导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追根究底,但即便浪费时间,即便低龄幼稚,他仍是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不是模棱两可的敷衍,而是一个确切的答案。 黎谆谆没有思考太久,一边在黑暗中悉悉索索往储物戒里装着剑,一边往外走着:“我记得你高中参加过校外一个标枪友谊赛,还得了标枪冠军。” 而且刚刚时间紧迫,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功夫去解释自己的行为。不管是张淮之还是班十七,都不能像是南宫导那般,在第一时间领会她的意思,并立刻去执行。 南宫导听到这个回答,心底隐隐有些失望,可还未来得及品味清楚,又很快被新的情绪遮掩过去。 “我记得那场比赛是我高一的时候参加的……”他似是不经意地笑道,“你从高一就开始关注我了?” 黎谆谆脚步一顿,望着前面洞口出处的光亮:“你从来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不需要我去特别关注,总有人会将你的事迹如数家珍般传到我耳朵里。” 何止是在学校里,就算是她躺在病床上那三年里,也时常能从探望她的朋友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据说,南宫导成绩优异,本硕连读了。 据说,学校里追求他的女生从教室门口排到食堂去,但他依旧单身。 据说,南宫导会在毕业后,接管他外祖父名下的集团公司。更有金融专家预测他将会在未来十年内,成为A市财富榜上身价百亿的年轻富豪。 他的人生仿佛开了挂,顺风顺水,前途光明。 而黎谆谆荒废了人生里最好的八年,她的青春是一片空白,再也跳不了的舞,再也触碰不到的梦想。 她唯一能为自己和家人做的一点事情,就是拼命地活下去,于绝境中创造奇迹,在荒芜中开出一朵花来。 没等南宫导再说话,黎谆谆已是加快速度走出了山洞。 鹿鸣山脚下还是那般模样,苍穹之上挂着明月,空气中飘荡着雨后微微湿润的泥土气息,她抬头望着漫天繁星,想必明日该是个大晴天。 身侧传来“呷呷”两声叫,黎谆谆闻声垂下眸去,在脚下看到了依偎上来的蛊雕。 大抵是因为君怀网织出来的幻境,只能让修士进入,而容不得灵宠,蛊雕被隔绝在幻境之外,等了她许久。 黎谆谆发现,她好像能听懂蛊雕在说什么。它刚刚的叫声,是在说:你终于出来了。 她的视线没能在蛊雕身上停留太久,很快就注意到了山洞外不远处,从漫山野花丛中蜿蜒出来的血泊。 身后的山洞陆陆续续走出人来,他们没了方才的狼狈不堪,只是面容布满疲惫和恍惚之色。 走出来的人皆是在幻境中幸存到最后的修士们,黎谆谆蹙起眉,朝着那血泊寻去。 不出意外,她在漫山遍野的花丛中,看到了先前毙命于幻境中的修士们。 黎谆谆一眼望去,野花丛中约莫有七、八十具尸体,尸体尚有余温,连蜿蜒到地上的血液都还温热。 怪异的是,这些人似乎都是被割喉而死,并不是以幻境中,被蒸熟、被沉海,以及爆体而亡的那些死法身亡。 黎谆谆视线在那些尸体上寻找,却未曾找到受伤的君怀。 也就是说,幻境中的鸟儿只是破除幻境的关键所在,但她其实并没有真正找到君怀——有可能君怀根本就不在幻境之中。 那她岂不是白白来此处,遭了那么多罪,到最后还没落到什么好处? 黎谆谆有些不甘,她迈过花丛上的尸体,想要进去寻找,却被身后而来的张淮之拉住:“谆谆,他们都已经死了……” 她愣了一下,回过头去,看到张淮之眸中的担忧,大概猜了出来,他可能是误会了。 张淮之以为她在难过,以为她不可置信这些鲜活生命的流逝,以为她想从死人堆里寻出一个尚有气息的活人来。 “我……”黎谆谆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便见整日跟在董谣身后,于宝灵阁内嘲讽过南宫导的两个女子停在她面前。 这两人是董谣的小姐妹,为首者便是在宝灵阁,抽签抽到一号上台去测验灵力的绿裙女子。 黎谆谆挑起眉梢,看着两人,不知她们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只见那绿裙女子煞白着一张脸,又从中透出一抹红来,眼眶里隐隐含着泪水,贝齿咬住唇瓣,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黎谆谆透过她们,在人群中看到了董谣,以为她们是董谣派过来找事的,冷声道:“有话就说。” 绿裙女子憋红着脸吞吞吐吐,身后陪同她来的蓝衣女子看不下去了,开口道:“我们是想来谢谢你,刚才要不是你,我们便要死在里头了。” 而后那绿裙女子迟疑着,缓缓道:“还想跟你道歉,之前在宝灵阁内我不该嘲讽你,对你口出恶言……” 黎谆谆诧异地看着她们,视线在两人身上打量着,又落在董谣惨白无色的脸上停了一会,半晌才道:“还有其他事吗?” 蓝衣女子摇头,绿裙女子却红着脸,有些羞怯道:“我,我叫王徽音,乃东衡王家嫡长女。你方才好生厉害,遇事冷静果决,比那男子们还要有魄力,我可不可以跟你……做朋友?” 王徽音扭捏的样子,不像是在自我介绍,倒仿佛是在对心慕已久的男子表白心意,听得黎谆谆一怔。 她问26:“东衡王家是显赫贵门?” 26在原书中检索一番,答道:“倒也不是,你可以将东衡王家理解为暴发户,王徽音的父亲走了狗屎运,在自家祖宅挖出了金矿,一夜暴富成了有钱人。” 原来是家里有矿,黎谆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一脸崇拜的王徽音:“我们当然……” 还未说完,便见那董谣大步而来,攥住王徽音的手臂:“徽音,你曾几次三番对黎姑娘无礼,如今道过歉便罢了,怎么还强求黎姑娘同意跟你做朋友。” 尽管董谣说得义正言辞,话语中的仓皇之意却让黎谆谆挑起了唇。 急了,董谣急了。 “董姑娘此言差矣,我岂是那般小心眼的人?”她嗓音又轻又软,似是秋风袭过,眸中带着两分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和徽音姑娘当然可以做朋友了。” 说罢,她又与王徽音交换了名字:“我叫黎谆谆,黎明的黎,谆是……” 没等到她想出来谆是哪个谆,便听见一道磁性低哑的嗓音:“谆谆诱导的谆。” 黎谆谆循声望过去,一抬头就对上南宫导的脸。他眉眼带笑,垂在肩后的鸦发尽数盘起,用一根枯木簪住,鬓前随意散落两绺青丝,这般打扮倒是多了几分稚嫩感,像个少年道士。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与王徽音又简单聊了两句,顺带欣赏了一番董谣的变脸秀——一会白,一会红,一会黑,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原文中,这王徽音作为董谣的好姐妹,财大气粗又没脑子,出钱出力被董谣当枪使,可帮了董谣不少忙。 没想到进了幻境,没抓到君怀,没找到掌门之女,却收获了一枚‘改邪归正’的小迷妹,倒是意外之喜。 黎谆谆很快就将注意力,从王徽音身上,重新转移到了那尸骨成堆的野花丛中。 这些人真的是因幻境而死吗?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黎谆谆一边攥住张淮之的手,一边引着他往花丛中走去:“别担心,我只是想寻找君怀留下的破绽。” 她一提起“君怀”,众人的表情各异,下意识寻着魏离的方向看去。魏离还在山洞口找他的剑,方才他的剑被南宫导抛出去刺穿那白色鸟儿后,便失踪不见了。 像是他这种修为高的修士,剑有剑灵,不管剑丢到哪里去,只要他神识一动,便能将那长剑召回来。 但不知为何,魏离感受不到他剑灵的气息,更召不回他的剑。 许是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来异样的目光,魏离寻剑的动作一顿,抬头迎上他们的视线。 魏离自然知道自己在幻境中是受人算计了,而且很显然,算计他的人便是那在宝灵阁测验灵根时,显现出五种灵根的黎谆谆。 他本来就因五灵根一事,对黎谆谆略有敌意。如今又被她算计一通,将那不能说出口的秘密统统泄露了出去。 魏离找剑,便是想在他们离开此地之前,将听到秘密的人尽数斩杀。 特别是那黎谆谆,他必定要让她付出惨痛代价。 他的目光阴冷,一眼望过去,将那些灼灼的视线纷纷压制住,骇得他们下意识避开魏离的眼,低下头去。 魏离又找起了自己的剑,却不知他的剑早在刚刚破阵的那一刹,便回到了南宫导手中。 而黎谆谆在山洞里跟南宫导说话间,顺手接过魏离的剑,收到了自己的储物戒里——便是那个存放着蔼风的青龙剑,安置黎望黑龙弯月剑的那枚储物戒中。 魏离的剑亦是一把难得的好剑,大概是剑灵在进入幻境中后遭受压制,陷入沉睡,破阵之时还未清醒过来,便被黎谆谆扔进了储物戒里。 青龙剑和黑龙弯月剑本就没能磋磨合来性格,储物戒中又乍然来了新剑,待剑灵复苏,醒来就被那两把煞炁重重的染血之剑镇住了。 剑灵感受到主人召唤,想要震碎储物戒,却被黑龙弯月剑的剑灵揍得鼻青脸肿。黑龙弯月剑到现在还记得,黎谆谆上次说过——你们要是炸了我的储物戒,我就放火烧了你们。 铸剑本就是要千锤百炼,经受烈火。黑龙弯月剑不惧怕世间一切火种,独独畏惧黎不辞的业火,它分明在黎谆谆身上察觉到了黎不辞的气息,又怎敢招惹她不快。 如今那剑灵被揍得不敢动弹,躺在那储物戒中装死,而那储物戒又被黎谆谆扔进了储物镯里。 照着魏离这样找下去,莫说是找上三天三夜,便是寻一辈子,怕是也找不到自己的剑。 这边魏离在山洞外寻着自己的剑,那边黎谆谆在野花丛中的尸体中,翻找着君怀留下的蛛丝马迹。 照理来说,她应该在张淮之面前装一装害怕。但比起装柔弱占一占他的便宜,她更想抓到君怀,找到掌门之女,拿到鹿鸣山掌门和颍川荀氏家主许诺的犒赏。 黎谆谆对于君怀和鹿鸣山掌门、内城三大家族之间的纠葛恩怨,并不感兴趣。他们谁对谁错更是与她无关,她来此冒险是为了凝元灵草,总不能空手而归。 她想,凭她在幻境内借着众人之势给魏离施压的样子,再凭她此时在尸骨堆里翻来翻去的模样,怕是要将先前给张淮之留下的好印象都给推翻。 但黎谆谆却不知,她身陷险境时展露出的果敢决断,那真实的一面不止是吸引了王徽音,也让张淮之心里生出些不同以往异样的情绪来。 他起先只将黎谆谆当作一个妹妹看待,就如同对张晓晓那般。不管是同意做她的道侣,又或是想要保护她,不过皆是出于感激。 张淮之想要回报黎谆谆的救命之恩,对她却并无男女之意。 然而这下山一趟,不过短短一夜间,张淮之发觉自己的心意似乎有些变了。 她不单单是一个脾性活泼,平易近人又心地善良的富贵之女。张淮之在幻境中,看到了多面的黎谆谆。 她会跑得气喘吁吁却不抱怨一句;她会攀墙爬树躲过追踪;她会在抽到鬼签时红着眼说她会活着;她会因为董谣放过他一次,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吹哨去抓董谣;她会哭得双眼肿起,却仍不忘安抚他的情绪。 黎谆谆独立,乐观,勇敢,坚强,这些美好的品质像金子般在闪闪发光,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怦然心动。 “你在找什么?”班十七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许是怕鲜血弄脏了他的裙子,他站在花丛外遥遥问道。 悦耳的嗓音让张淮之回过神来,黎谆谆顿住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班十七:“我想找找看,君怀有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班十七道:“那你觉不觉得,我们之中少了谁?” “少了谁……”她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黎望?” 一开始他们抵达此处时,黎谆谆停在洞外不敢进去,班十七随手将五花大绑的黎望扔了进去,让黎望来探路。 但黎望进了山洞后,便像是人间蒸发,从他们一行人跟着魏离踏进幻境,直到离开幻境,从头至尾都没见过黎望的身影。 假设黎望一进山洞,就入了幻境,那黎望不参加游戏,必定会因违反游戏规则爆体而亡。 要真是如此,那黎望也应该在这尸体堆里躺着,可黎谆谆一路翻遍尸体,根本没有看到黎望的身影。 难道说……黎谆谆倏而低头看向蛊雕:“你一直在山洞外面守着对吗?” 蛊雕‘呷呷’叫着:对。 她继续问:“这些人不是因为幻境而死,而是在离开幻境,走出山洞后,被人杀死了对吗?” 蛊雕拍了拍翅膀:你怎么知道? 黎谆谆从蛊雕口中得到证实,呼吸微窒。 原文中曾淡淡一笔,描述过有关上古鹿蜀一族的记载——鹿蜀乃瑞兽,尤擅织梦造境,夜间的鸣叫声能让万物沉睡安眠。 鹿鸣山也是由此得名。 只是鹿蜀一族虽有织梦造境的能力,却不能利用梦境杀人。因此君怀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们动过杀心,不过是利用织梦之术,让他们所有人一起陷入梦魇。 也就是说,在君怀幻境中以各种方式惨死的人,其实根本没有真正死去。 他们只是‘死’在了幻境中,而后如同做了一场噩梦般,从山洞中醒了过来。 但那些提前从梦魇中醒来的人,刚刚走出山洞,还未反应过来,便再次被人夺去了性命。 杀人夺命者,自然不可能是君怀了。他若是早有杀意,便没必要绕这么大一圈弯子,直接对他们下手就是了。 黎谆谆认为,那些杀手很可能是鹿鸣山掌门派来的人——如今整个鹿鸣山都闹得沸沸扬扬,知道掌门之女被妖怪掠走了,更是知道各个宗门弟子及贤者,前往鹿鸣山下伏妖去了。 便是在这个时候,那些前去降妖的人,死伤了大半,旁人定会理所当然地认定,这些人是被妖怪所杀。 说白了,鹿鸣山掌门便是栽赃嫁祸,想让君怀坐稳了杀人之名。 这样一来,就算君怀将鹿鸣山掌门和三大家族当初做出的龌龊事公之于众,也没有人会相信君怀的话,只会觉得他妖言惑众。 若真是如此,倒难怪鹿鸣山掌门和颍川荀氏家主愿以那般重金酬谢,不惜抛出凝元灵草作为诱饵,还特意添了一句“可越过大选,直接进入内城修炼”的诱人条件。 这分明是给那些外城弟子抛出鱼饵,引诱他们上钩去当送死鬼。 几乎是黎谆谆意识到这一点的下一瞬,原本寂静的夜空下,倏而响起弓箭之声。 她抬头望去,只见四面八方同时射来上百支长箭,箭镞在空气中飞速旋转着,如漫天雨点,直击命门。 黎谆谆避无可避,根本来不及反应。在那要命的关头上,她隐约听见了两道嗓音在同时唤她的名字。 一道近,一道远。 她分辨出,近的是张淮之,远的是南宫导。而后黎谆谆眼前一黑,身上一沉,被身侧的张淮之紧紧护在了怀里。 源源不断的灵力似是疯涨的藤蔓,乍然涌入她的四肢百骸,她感觉胸口生疼。 原本跟在脚下的蛊雕,忽而身形暴涨,从那灰脸野鸭子般的丑模样,化作山丘大小的凶猛鹰隼。 它仰天一啸,用那将近十尺长的坚.硬翅膀,一前一后护在了张淮之和黎谆谆周旁。 黎谆谆就此得到喘息的机会,她回过神来:“淮之哥哥,你没事……” 当她的视线对上那从后背而入,从身前而出,刺穿了张淮之心口的长箭时,她的嗓音戛然而止。:,,. 第39章 三十九个前男友 张淮之的脸庞骤然失去血色, 嘴角蜿蜒出一道棕褐色的污血来,将唇纹渗透,浸得黑红煞人。 “谆谆……”他一张口, 便溢出大口黑血来, 映得他面色更显惨白。 张淮之微微垂下的睫毛,轻颤了两下:“快, 快走……”话未说完,他便已是直直超前栽了过去。 黎谆谆大脑似是宕机了一瞬,她很快反应过来, 一手接住张淮之支撑不住向下沉的身子, 视线落在那蛊雕身上。 她之前猜测的果然不错,这野鸭模样的上古异兽乃黎不辞结契过的凶兽蛊雕。 此时此刻,黎谆谆没有时间再去思考她为什么可以结契蛊雕了, 她拔高了沙哑的嗓音,喝道:“蛊雕, 带我们走——” 蛊雕将十尺长的翅膀收回, 只抖落了两下,那上百支箭镞便从它羽毛间簌簌掉了下去。 它扭头用鸟喙轻轻叼住黎谆谆的衣领,将她和张淮之放稳在自己的肩背上, 翅膀在花丛中呼扇了两下,带起一地血腥和飞尘, 径直冲上苍穹。 黎谆谆临走前,目光无意间扫到那四处乱窜尖叫着躲避箭镞的王徽音, 扬起嗓音:“十七师尊, 帮我照顾我的朋友王徽音。” 她抱着张淮之,体内窜动着灵力,那声音内也被注入了几分灵力, 回荡在山野中。 意欲杀了他们的人,并未就此罢手,即便蛊雕带着黎谆谆飞离了这片野花丛,仍有杀手不死心地朝着天上射箭。 但蛊雕翅膀比玄铁还坚.硬,那些箭镞砸在它的羽毛上,仿佛挠痒痒般,一撞上翅膀就直直坠落了下去。 “去庆阴庙。”黎谆谆看了一眼张淮之的伤势,也顾不得自己恐高了,声音略显急促。 那些箭镞上大抵是淬了毒,他口中流出的血,心口溢出晕染在衣袍上的血,皆是棕褐发黑的颜色。 她必须立刻寻个地方给他解毒治伤,再这样颠簸下去,等毒入心肺,失血过多,就算张淮之有男主光环,亦是无济于事。 蛊雕是海陆空栖异兽,不论是在水里,还是在陆地,或是空中,它都游刃有余,且速度极快,无人能比。 那将近千米的路程,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它翅膀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小,直至平稳降落在庆阴庙外,身形也渐渐缩小,又变回了那其貌不扬的野鸭模样。 蛊雕强大的程度,与它结契的主人有关。像它之前与黎不辞结契时,它几乎是在六界之中横着走,是人是神都要敬它分,再惧它七分。 而如今与黎谆谆结契后,因主人没有灵力,蛊雕亦是实力大减,这些日子连变幻成原型都做不到,只能顶着一张鸭子脸。 方才若不是张淮之护住黎谆谆,与她有肢体接触,令她瞬时间灵力大涨,蛊雕便是想保护她也有心无力。 因此黎谆谆此时更是坚定了要拿到凝元灵草的决心,在没有得到张淮之的元神前,她需要用凝元灵草构造一个假的‘元神’,帮她存储住从张淮之那里得到的灵力。 从蛊雕身上下来后,黎谆谆有些浑身发软,她试图拖动张淮之,又怕加重他的伤势,忍痛从系统栏里兑换了一颗价值十万的大力丸。 服用大力丸后,她立刻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仿佛吃了炫迈一样根本停不下来。黎谆谆以公主抱的方式,将张淮之打横抱进了庆阴庙内。 庆阴庙不似上一次满是乞丐,或许是因为天晴了,他们便赶着到鹿鸣山脚下各个村庄里去讨钱了,庙内空无一人,又黑又暗。 黎谆谆将张淮之放下,让他身子微微倾斜着依靠在佛龛旁。 她将手指放在他颈上试了一下脉搏,见他气息越来越弱,也顾不上看价格了,一股脑从系统栏里兑换了十几颗丹药出来。 黎谆谆掐住他脸颊两侧的肉,想要将丹药喂进去,但张淮之的唇瓣像是蚌壳般紧紧闭着,任由她用手指去掰他的牙齿也毫无用处。 就算是挠他的腰,他亦是没有反应。 26弱弱提醒:“文中写过张淮之父母双亡后,他守灵了整整七日,实在扛不住睡了一会,却在昏睡时被亲戚下了药。等他醒来,那地契已是被按下了手印,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亲戚。” 张淮之兄妹就此被逐出了自己的家,四处漂泊流浪。也正是因此,他不管在何时,只要陷入沉睡,便会紧闭着牙关。 黎谆谆问:“所以你想说什么?” 26小声道:“或许你可以试试用嘴喂他……言情的套路虽然守旧,但不妨碍它管用。” 黎谆谆看着张淮之嘴角溢出的毒血,眉头拧着。让她用嘴喂,万一那毒血从她嘴里淌进了喉咙,那她岂不是要被毒死? 她想了想,在地上画了个圈。 黑漆漆的寺庙里略显森凉,半空中骤然撕开一个窟窿,在刺眼的白芒下,南宫导凭空落地。 他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双眸如钩般死死盯着她,看得她脊背发凉:“你就这么丢下我走了?” 黎谆谆总觉得他话音里满是怨气,她指着地上快要断气的张淮之:“张淮之中箭了,箭镞上有毒。” 南宫导闻言,瞥了一眼面色煞白,陷入昏迷中的张淮之,沉沉的神色稍作收敛:“你要救他?” 黎谆谆心中道:废话,不救他谁给她养元神,没有元神她怎么完成任务。 她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将掌心摊平,露出那十多颗丹药来:“我喂不进去,你帮我想想办法。” 南宫导看见那些丹药就来气。 一开始在蜘蛛窟里,黎谆谆明明可以买一颗安乐丹让他免于痛苦,可她不舍得花钱,就让他硬生生死了六百多次。 后来他又为她死了那么多次,而黎谆谆小气到连她自己挡剑将死,都不愿服用丹药减轻痛苦,还口口声声说着浪费,连一分一毫都要与他归算清楚。 如今面对张淮之受伤,她却变了副嘴脸,好似那些丹药不要钱般,竟是一口气买了十几颗。 真真是出手阔绰。 南宫导寒着脸,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嗓音凉凉:“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就没办法了……”黎谆谆叹了口气,一手叩着张淮之的下颌,微微俯下身子,作势要将唇贴上去。 还未碰上,便被南宫导拽着后衣领,一把拉开:“黎谆谆,你在干什么?” “喂药啊!”黎谆谆理所当然地看着他,伸手挥开他攥住衣领的手。 “喂药需要这样喂?”南宫导被气笑了。 “26说这样可能管用……其他各种法子我都试过了,就是喂不进去,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他皱着眉:“你确定都试了一遍?” 黎谆谆点头:“能试的都试了,你要知道言情里总会有一些降智的设定,譬如喂药一定要嘴对嘴才能喂进去。” 南宫导默了一瞬,将她手中的丹药接过来:“……我来。”他俯下身,挣扎着闭上眼,抿着唇,表情狰狞又痛苦。 但他到底是没能贴下去,他憋了一口气,重新扳正身体:“你先别急,你让我回去,我给你找个专业人士来。” 黎谆谆问:“谁?” 南宫导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自己的发小:“刘凯涛,他大学考的是护理学专业。”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地上的圈擦掉了。紧接着,黎谆谆在心底默数了大概秒,重新在地上画了个圈。 在刺眼的白色光圈下,南宫导拎着一个穿着白色T恤,头顶烫发烫的像鸟窝一样的青年落了地。 刘凯涛脸颊泛着酒后微醺的红,手里还拿着手机。当看到眼前古装的美人,他嘴巴微微张着,刚刚没说完的话一下卡在了喉咙里。 他记得方才南宫导好像跟他说了句什么,但他还没听清楚,而后眼前一晃,他就出现在了这个黑漆漆,阴森又凄凉破落的庙宇中。 “别愣着了,让他赶紧救人。”黎谆谆觉得,如果不是张淮之有主角光环罩着,一般人恐怕撑不到现在已经驾鹤西去了。 “救什么人?”刘凯涛还是一脸恍惚,他揉了揉眼,甚至以为自己是喝多了酒在做梦。 南宫导将他拖到了张淮之面前,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简单直白道:“没错,你现在在做梦。这个人因为受伤昏迷了,你需要将这些药给他服用下去,但这个人嘴巴紧闭,不配合你……” 刘凯涛没想到自己做个梦都要救人,天知道他当初报考这个专业,单纯只是因为护理学专业里的妹子多。 “k,我懂了。”他接过丹药,蹲下身子,捏住张淮之的鼻子,不过眨眼之间,那河蚌般紧闭的唇瓣,竟是一下张开了。 南宫导:“……” 黎谆谆:“……” “不是说,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吗?”南宫导似笑非笑看着她,低哑的语调多少有些咬牙切齿。 他竟然信了她的鬼话,还什么“言情里总会有一些降智的设定,譬如喂药一定要嘴对嘴才能喂进去”。亏得他给自己做了那么多心理建设,差点就亲了一个男人。 黎谆谆辩解道:“你不要恶意揣摩我,我方才一时着急,没想到还有这招。” “一时着急?”他轻笑一声,在齿间咀嚼着这几个字,眸色微沉,“黎谆谆,我替你挡剑死了一千多次,怎么不见你为我急过?” 她小声嘟囔着:“那你不是还能复活,张淮之又不能复活……” 眼看着南宫导又要恼,黎谆谆踮起脚,微微仰着头,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谢谢你替我挡剑。” 庆阴庙内没有烛火,昏沉无光的环境里,地上泛着阴冷的湿气。明明前一秒他心底的火已是压抑不住,似是喷涌出了丈高,转瞬之间却又骤然熄灭。 唇上似乎还留存着她的气息,他微微抿住唇,低声道:“谁要你这么谢我了。” 话音未落,寺庙里忽而亮了一瞬,黎谆谆和南宫导几乎同时警惕地看向冒白光的那一侧,只听见‘咔嚓’一声响,刘凯涛按下了手机的拍摄键。 “……”南宫导一把夺过手机,将面色红润,眸底透着一抹兴奋的刘凯涛按回了张淮之身边,“给他处理伤口,他中了箭伤。” 刘凯涛不满道:“我又不是医生,我学得是护理学专业……”再者说,既然是做梦,他为什么非要去救人。 他还没来得及问这位穿着古装的清冷系美人是谁,不过他好像听到南宫导叫她……黎谆谆? 黎谆谆不是南宫导的前女友吗?怎么会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出现在他的梦里? 而且南宫导为什么也穿着古装,打扮得像个道士般? 虽然梦本身就是毫无逻辑的,但这个梦也太逼真了,他头一次将所有人的脸都梦的这般高清,连那个受伤的路人甲都如此清晰。 没等刘凯涛抱怨完,南宫导已是冷声打断了他:“医者父母心,便是在梦里你也要有职业操守。此人伤势过重,你死马当活马医,看着处理就是了。” 说罢,他点开了刘凯涛的相册,骨节匀称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敲了两下,便看到了刚刚被刘凯涛拍下的照片。 照片上的两个人,同时看向镜头,他们神情略显紧绷,在后置摄像头死亡闪光灯下的皮肤,仍是无暇皙白,似是未经雕琢的璞玉。 她的双目炯炯有神,浅瞳在白光的折射下似是猫眼儿般剔透,青丝似是乌云托月,虚虚遮掩住半张小脸,面色微微发白,竟是莫名有一种破碎慵懒的美感。 而他身着沾染着血色的衣袍,鸦发用枯木簪在头顶,额间发丝凌散,在晦暗的光线下,黑色眼眸竟是折射出了隐隐血光。 两人像是毫不相关的两人,站在一起却又出乎意料的相配,仿佛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联想到‘天造地设’上去,几乎是在他意识到自己离奇的想法时,指腹飞快在屏幕上又点了两下,屏幕下方弹出一个框,上面红色写着“删除照片”四个字。 南宫导看着那多少有些刺眼的红字,悬在半空的指尖顿了一下。他忽然想起,自己手机里好像连一张黎谆谆的照片都没有。 不过是一张照片而已,他们又没做什么,就算是朋友间见面,偶尔也会拍个照留念一下吧? 就在他迟疑之际,黎谆谆走了过来:“删了吗?” 南宫导手指一颤,心虚般慌忙落在那手机侧面,将手机屏幕熄灭:“嗯。” 就在此时,刘凯涛已是褪下了张淮之的外袍,露出他胸口上血淋淋的伤口。 大抵是因为刚刚服用过那些丹药,又是解毒丹,又是止血丸,又是镇痛散,一股脑十几颗丹药服用下去,张淮之气息比先前平稳了不少。 “过来帮忙。”刘凯涛唤了一声。 黎谆谆应了声,蹲在他身侧:“要怎么做?” “有没有镊子,手术刀,纱布之类的东西?”刘凯涛多少还是有些职责道德在,他完全顾不上欣赏身侧女子的美貌,脸颊上的红晕也渐渐消退。 黎谆谆从系统栏里翻找了一遍,别说是镊子手术刀了,连纱布都没有。但她却在兑换栏里看到了一次性筷子的存在。 有用的东西没几样,没用的东西倒是一大堆。 她实在找不出刘凯涛要的东西,只好兑换了一双一次性筷子,并从储物镯里取出了自己干净的贴身衣物,以及那储物戒中的黑龙弯月剑。 黎谆谆问道:“这些能凑合用吗?” “……”刘凯涛嘴角抽了抽,刚想问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一转眼又想反正是在梦里,南宫导也说了死马当活马医,那他还顾忌那么多做什么。 全当是过过外科医生的瘾了。 刘凯涛看着那柄冒着黑炁的黑龙弯月剑,顿时眼睛亮了起来,没有任何一个青年能拒绝一把造型炫酷的长剑:“我试试。” 黎谆谆却没有递给他,本身这把剑是黎望的佩剑,上面又全是魔界的煞炁。万一他接过剑,承受不住煞炁,直接炸死了怎么办。 她可不会治疗箭伤。 黎谆谆抿了抿唇,莫名觉得唇瓣有些发干:“你说,我来做。” 刘凯涛虽然想碰一碰黑龙弯月剑,却又被她肃立的表情搞得不敢多说,只好规规矩矩道:“你将他身后的箭支砍短,留出一两寸便可以。” 黎谆谆依言照做,她怕自己砍的不准,还特意威胁了黑龙弯月剑一番:“按照他说得去做,要是你砍伤了我的道侣,你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黑龙弯月剑轻颤了两下,嗡鸣着似是在回应她。 南宫导不知何时坐到了高高的佛龛上去,他目露讥诮,嗓音淡淡:“你的道侣?在张淮之面前装一装便罢了,莫不是还演的入戏了?” “入不入戏,与你何干?”黎谆谆看也不看他,手起剑落,将那余出身后的长箭斩断,刚刚好留出两寸的间距。 南宫导听见这话,下意识想要反驳,可话到了嘴边,他竟是不知要说什么。 是了,黎谆谆入不入戏,与他何干? 从何时起,他的心绪开始由黎谆谆牵扯拉动,因她的言行举止而欢喜,而恼火? 明明就在两天前,他还厌她厌的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她直接掐死了事。 如今他却愿意为了她一个吻,答应她离谱的请求去白白送命。还可以因为她一个吻,瞬时间熄灭心中燃着的熊熊烈火。 南宫导低下眸,将那存放进储物戒里已经关机的手机拿了出来,指腹按着一侧。待到它开机,他飞快地输入密码,翻出那张存在相册里的照片,按下了删除键。 等他做完这一切,将手机重新关机,仿佛舒了一口气,心底却像是压了块巨石般沉甸甸,难以喘息。 往日南宫导被称作天才少年,他可以用半个小时,解答出学校教授需要花费一天一夜才能解出来的题目。可他这几日,用了两个一天一夜去思考自己的反常,仍是一点头绪都找不到。 他尽可能按捺下自己浮躁的情绪,眼眸微微垂着,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黎谆谆身上。 或许是夜色昏暗,她的脸看起来很是苍白,帮着刘凯涛拔出箭镞后,她用贴身衣物按在了张淮之的心口上,及时堵住了出血。 “血是黑血,他中毒了吗?”刘凯涛看到那雪白衣物上渗出的乌色来,将箭镞扔了出去。 不知怎地,黎谆谆感觉到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她按在他心口上的手臂在打颤,勉强从齿间吐出一个:“是。” 刘凯涛大抵是入戏了医生一职,又或者是电视剧看多了,他一脸严肃道:“就如同蛇毒一般,这毒血必须要吸出来才行。” 没等到两人应答,他拍拍胸脯:“医者仁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南宫导却轻飘飘开口:“没听到她说了,这是她的道侣,是她男朋友,你瞎掺和什么,让她自己去吸。” 黎谆谆耳边嗡嗡作响,她身子晃了一晃,气息有些不稳:“我,我……”她‘我’了两声,一句话未说完,倏而倒了下去,一头栽在了地上。 南宫导怔了一瞬,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是从佛龛上跃了下去,他扶起倒地的黎谆谆,将她抱到了草席上。 他又开机了刘凯涛的手机,将手电筒打开,照在她脸上:“黎谆谆,你怎么了?” 这次刘凯涛听清楚了,南宫导叫的便是‘黎谆谆’,是他前女友的名字。 “我就知道你小子对她念念不忘……”他打趣的话音未落,便被南宫导阴沉沉的脸色吓住。 刘凯涛还是头一次见南宫导这般失态,印象中他一直是形容得体,斯文矜贵的姿态,极少在面上显露出自己的喜怒哀乐。 而此时的南宫导,简直像个阴着脸来索命的恶鬼……救命!这究竟是什么可怕的噩梦,能不能让他立刻马上原地醒来? 黎谆谆已是有些意识不清,却还是可以听到南宫导在叫她,她睫毛颤着,挣扎着缓缓看向他:“毒……疼……” 她的唇瓣微微翕动,嗓音低如蚊子叫般,南宫导只能勉强听到一两个字。 他感觉她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衣袖上,缓慢地扯了扯。似是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南宫导托住她的掌心,看着她慢慢牵住他的尾指,放在了她右边锁骨下几寸的位置。 手电筒的光亮映在此处,在看到那被乌血浸开的衣襟时,他黑眸微沉。 原来张淮之虽然护住了她,但那箭镞的冲击力太大,不但刺穿了他的心口,还扎在了她右侧的胸口上。 许是伤口不深,黎谆谆又满心满眼都是张淮之的伤势,便也没注意到自己身上的伤口。 映着手电的光亮,刘凯涛也看到了黎谆谆衣襟前的乌血,他拍了拍胸脯:“医者眼中无男女,这事包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南宫导便从喉间短促而有力地吐出一个字来:“滚。”他打横抱起黎谆谆,带着她出了庙门。 第40章 四十个前男友 本以为翌日会是个大晴天,夜半时风却又卷着阴沉沉的乌云遮住了皎月,繁星也不见了,庙外漆黑黑一片,阴森又湿冷。 南宫导抱着意识不清的黎谆谆,倚靠在庙门外破破烂烂不成样子的窗户下。 手机屏幕向下,平放在石砖上,那手电向上的白光刺目,映得她面色更显惨白。 “谆谆……” 他轻唤了一声,听见她从唇缝里勉强哼出一个低不可闻的“嗯”来。 “别睡。”南宫导横抱着她,左臂绕过她肩后环住她的手臂,动作极轻地解开腰间衿带,将那沾染乌血的衣襟缓缓褪下。 黎谆谆锁骨下的伤口比不得张淮之胸口的伤势那般血淋淋,却也是有些渗人。被箭镞所扎伤的皮肤,受毒素侵袭,绽开似是蜘蛛网般的花纹。 “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张淮之?”南宫导皱着眉,眸底是阴沉沉山雨欲来的寒意。 黎谆谆分明最怕疼了。 她连化验抽血时都要别过头去,咬着牙忍耐。上一次用他的身体挡剑,临死前明明服用了安乐丹,却还是掉着眼泪喊疼。 怎么这一次,同样是被箭射伤,她却满心满眼都是张淮之,从始至终都未曾察觉到自己也受了伤? 黎谆谆被那毒素侵扰,她脑子里仿佛浆糊般无法思考,肠胃里更是翻江倒海,想呕呕不出来,这种让人煎熬痛苦的感觉,像极了食物中毒。 她无法分辨南宫导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眼底又泛出了泪意,湿漉漉的泪珠沾在睫毛上,跟着睫毛轻轻发颤。 南宫导到了嘴边的讥讽,在看到她眼尾的泪痕时,蓦地卡在了喉咙里。 他默了一瞬,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而后缓缓低下头去,对上那仿佛蛛网般的伤口。 那箭镞上不知是淬了什么毒,鲜红的血尽数被染成了乌色,仿佛墨鱼喷出的汁液。乌血入口,他感觉黎谆谆在发抖,不禁放缓了动作。 南宫导如此反复了多次,直至伤口溢出的血不再乌黑,开始慢慢渗出鲜红的血色。 但那伤口上的蛛网纹理却没有褪去,反而在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扩散开来,不过是转瞬之间,便已是蔓延至整个胸口。 “……谆谆?”他掌心贴在她颊边轻轻拍了拍,嗓音略显急促,“黎谆谆?” 黎谆谆方才还可以回应,现在却完全丧失了意识,她脑袋向一侧无力地倾斜,整个人都陷入了昏厥之中。 南宫导又唤了她两声,她仍是没有回应。 他将两指搭在她颈上试了试脉搏,见她气息越来越弱,寒下了脸。 黎谆谆方才从系统栏里兑换了那么多丹药,竟是一颗都没自己留下,尽数喂给了张淮之。 如今她昏迷了过去,他又不能操控她识海里的系统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毒侵蚀。 劈啪作响的雨水骤然落下,打在庆阴庙灰瓦堆砌的屋檐上,又似是雨帘般,沿着飞翘的檐角淌落。 南宫导沉着漆黑的眸,褪下身上宽大的衣袍搭在她身上,拇指在食指上轻轻一叩,打开了黑色储物戒。 他从中取出黎谆谆先前赠给他的修炼秘籍,迎着那手电的光亮,几乎是一目十行翻阅起了秘籍。 没有解毒的丹药,那他便只能寻求秘籍上的解毒之策。偌大的修仙界,总会有解毒的法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飞快翻动着秘籍的手指倏而顿住,南宫导视线定定落在那写着‘桃僵李代’的术法之上。 这术法便如它的名字般直白简单,他可以利用这术法将黎谆谆体内的毒引到自己身体里,替她承受此毒。 但凡事都要付出代价,这极限一换一的救命术法,会让施法人遭到反噬,将那原本轻微的毒素暴涨数十倍。 也就是说,他只要动用此术法,必定会死。 南宫导却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如黎谆谆所言,他就算死了也还可以复活。 既然可以复活,他的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 南宫导将桃僵李代的术法口诀记了下来,指尖轻抵在她眉心,薄唇微启,念起那繁复的口诀。 只见她眉心乍起一道金光,紧接着便有源源不断似是黑色瘴气般的烟雾,从眉心缓慢地涌出。 渗出的黑气尽数沿着他的指,没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中。他的嗓音越来越低,唇越来越白,面容渐渐灰败发乌。 钻心的疼痛挤入他的肺腑心口,像是有一只铁锤狠狠砸在了他的心脏上,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抵在她眉心的手指止不住颤抖。 即便那痛苦让人难以忍受,仿佛要将他生生撕扯开,他却没有移开手指,仍是用着低低的嗓音继续念着口诀。 直至她眉心不再渗出黑雾,南宫导微微向后仰着头,缓慢地伸出手掀起盖在她身上的袍子,乜了一眼她的伤口。 蜘蛛纹在消退,他强撑着将她衣襟拢好,又系好了她腰间的衿带,披上了他的衣袍。 那手电的灯光刺眼,南宫导便将手机拿到了手里。他的视线模糊,那手机屏幕上的每个字都带着重影,手指在屏幕上吃力地敲打着密码,不知输错了几次,才打开了手机,将那手电关了上。 待到做完这一切,南宫导几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毒素便像是一只只小蜘蛛爬进了骨髓里,沿着血液流动,迅速地孵化繁衍,而后疯狂地啃食着他的各个脏器。 他疼得额间渗出冷汗,大口大口喘息,肺部却又无法汲取到十分之一的空气。 这是桃僵李代的术法在反噬他。 在黎谆谆身体里微弱却足以致命的毒素,到了他体内后,疯狂窜涨着,直至那毒素翻了数十倍,将他身体各处都结满了黑色骇人的蛛网。 南宫导模糊的视线停留在手机屏幕上,他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低喃声:“……蛊雕?” 他记得黎谆谆带着张淮之离开那花丛时,便是如此唤了那只灰脸鸭子。 这应该是它的名字吧? 蛊雕原本因黎谆谆中毒而变得十分虚弱,此时毒素消散,它很快便恢复如初。 它听到有人在叫它,循着声音望去,在看到南宫导脸上的蛛纹时,它似乎明白是他救了黎谆谆。 蛊雕迈着鸭子步走了过去,跳到了黎谆谆怀里,望着南宫导‘呷呷’叫了两声。 它是在询问他,叫它做什么。 南宫导垂下的手指动了动,又喘了两声,勉强用着轻不可闻的哑声,叮嘱道:“保护……保护好她……” 蛊雕点点头,窝在她怀里不动了。 它的视线从他身上,转移到了那颗被拦腰斩断的姻缘树上。瓦砖上勾着残存的红色姻缘布条,潮湿的风吹过,长长的红布扬起。 那是被黎不辞亲手斩断的姻缘树。 遥遥记得,黎不辞听说庆阴庙算姻缘卦最是灵验,便乘着蛊雕来到庙里来卜卦,但他一连卜了三卦,卦卦皆是下下签。 坐在姻缘树下解卦的和尚说,他和黎殊有缘无分,命中更无姻缘红线。 黎不辞不信,他从签筒里径直拿出一根上上签,递给和尚解卦。 和尚却道,除非他逆转天道,身死魂消,否则他生生世世,与她永无结姻的可能。 黎不辞冷不丁笑了起来,他当着和尚的面,一剑斩断了姻缘树:“逆转天道算什么,身死魂消又如何?” 语气竟如此狂妄。 蛊雕不禁怀念起曾经的主人。 黎殊都回来了,黎不辞又何时才能归来? 它好似叹了口气,蹭了蹭新主人温暖的脖颈,又转头望了一眼南宫导。 他已经死了,死得悄无声息。 就如同那连绵不绝的细雨,来时骤然,去时却无声无息。 * 黎谆谆是被疼醒的,她蹙着眉,浑身似是散了架,从齿间哼出一声来:“啧……” 她昏睡了一夜,蛊雕便寸步不离守着她,待她睁开眼,迷茫的视线渐渐聚焦,抬头便看到了一张骇人的脸。 黎谆谆吓了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再看那张布满黑色蛛丝,连唇都透着乌青死气的熟悉面容,她伸手去摸了摸,唇瓣微微翕动:“南宫导……” 犹如低喃般的自语,在指尖触碰到那张冰冷僵硬的脸庞时,戛然而止。 他……死了? 一眼睁着,一眼闭着的蛊雕,察觉到黎谆谆醒来,它转过睡僵的脑袋,朝着她‘呷呷’叫了起来。 蛊雕虽是凶兽,却是一种极为懒惰的兽类,它最大的爱好除了吃人,便是睡觉。虽然守在黎谆谆身边守了一夜,也丝毫不耽误它的睡眠。 它一连叫了好几声,像是在诉说自己昨夜的辛勤和劳苦。 黎谆谆一句都没听进去,敷衍地拍了拍它的脑袋以示嘉奖,扶着陈旧的墙壁,从已经僵冷的尸体怀中爬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南宫导的外袍,锁骨下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黎谆谆解开衣襟,低着头看了一眼身前的伤势,皙白的皮肤周围渗着薄薄的血色,不再是乌黑一片,而是鲜红的颜色。 她将衣襟掩好,看向早已失去声息的南宫导。 昨夜他将她抱到庙外时,她便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只听见26在她识海里哭嚎着,不知道在叫什么。 后来她干脆失去了意识,陷入一片漆黑中,像是做了一场全麻手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此时看来,她身前的伤口显然是被他处理过了,大抵是听信了刘凯涛的话,将毒血都吸了出来。 然而黎谆谆陷入昏迷的时候,毒素已是侵进了她的各个脏器中,单是将毒血吸出来,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南宫导昨夜到底做了什么? 她现在除了觉得伤口有些作痛外,再没有昨日那般反胃,晕厥,无法喘息等中毒带来的不良反应了。 黎谆谆垂下眸,视线落在了他身侧半敞着的那本秘籍上。她弯腰拾起那本秘籍,一目三行扫了过去,当看到‘桃代李僵’这几个字时,目光一顿。 她似乎知道自己为什么无甚大碍,而南宫导却以这般骇人的模样死去了。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黎谆谆只被淬了毒的箭簇擦伤,便是煎熬不已,那他用了桃代李僵的术法,遭到反噬后,又是如何生生熬到了断气那一刻? 她攥住秘籍的指尖微微收紧,抿着唇,蓦地将秘籍合上。 黎谆谆记得她上次询问南宫导,为什么每个月给她弟弟打钱,供她在ICU里躺了八年。 他说,他本来就是一个慈善家。 她又问,为什么给她爸请律师,给她妈从国外请来专家会诊。 他说,她必须要搞清楚一点,他从来没喜欢过她,做这些事情只是因为他外祖父从小教育他,做人要有良心。 南宫导总是这样,一边做着一些模棱两可对她好的事情,让她误以为他喜欢她。一边又用冷淡的言语刺痛她,告诉她不要自作多情。 黎谆谆将他身上的个人物品摘下来收好,从庆阴庙荒废的院子里找了一把铁锨,在姻缘树旁边挖了个坑。 正当她要去拖南宫导的尸体时,刘凯涛从寺庙里走了出来,他似乎是酒醒了,脸颊边飞起的醺红已是褪去。 “导哥……”他的嗓音戛然而止,视线对上左手拿着铁锨,右手拖着南宫导一条腿的黎谆谆,忍不住瞪大了眼。 “你来得正好,过来帮把手。”她一个人拽着尸体费劲,又不想再浪费三十万去买大力丸。 “你,你……”刘凯涛牙齿都在打颤,“你把导哥……杀了?” 他就说,这果然是噩梦!! “你导哥没死。”黎谆谆本是想将尸体先埋了,再将南宫导召唤过来。见刘凯涛一脸惊悚的模样,她叹了口气,抬脚在地上画了个圈。 潮湿的空气中骤然多出一道刺眼的白窟窿,南宫导从中掉落,熟稔地翻滚落地。 “还难受吗?”他站稳之后,下意识看向黎谆谆。 她道:“胸口有点疼。” 南宫导昨夜死得早,他回到现代过了后半夜。先去酒店开了个总统套房,在浴缸里泡了个澡,打电话让人连夜请来了专业造型师,接了发,换了古装妆造。 等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给黎谆谆银行卡里转了一百万,并将转账记录截图,用打印机打印了出来。 他估摸着她快要召唤他了,将打印好的转账记录攥好,却足足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等到她的召唤。 没等南宫导再多说什么,目睹这一切的刘凯涛,两眼一翻,只听见哐当一声,竟是硬挺挺向后栽了过去。 南宫导往刘凯涛腿上踢了一脚,视线落在黎谆谆手里的铁锨,以及她另一只手里攥着的尸体上。 “你这是要……”他挑起眉梢,见她手指了指姻缘树边的大坑,一下明白过来。 黎谆谆要埋了他的尸体。 南宫导从她手里接过铁锨和尸体:“我来。”磁性低沉的嗓音中竟是隐隐带着些愉色。 黎谆谆疑惑地看着他:“你心情很好吗?” 他道:“这是你第一次安葬我的尸体。” 往日她通常都是直接贴个火符,一把火烧掉。要不然就让他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去安葬他留下的尸体。 黎谆谆:“……” 她竟不知道,这原来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昨天谢谢你。”黎谆谆跟着他走到姻缘树旁,将替他保管的个人物品都拿了出来,“这是你的储物戒,秘籍,还有手机。” 南宫导没说话,似是在等什么。 她却没了下文,撂下他的东西,放在半截姻缘树干上,转身就往庙里走去。 他将铁锨往湿润的泥地里一铲,两步追上了她,攥住她的手腕:“黎谆谆,你眼里就只有张淮之吗?” 方才还透着一丝欢愉的嗓音,此刻却像是结了冰,冷得渗人。 黎谆谆搞不懂他情绪的骤然变化,转过身看向他:“我就是去看看他伤势如何……” “那我呢?”南宫导黑眸盯着她,寒着一张脸,“你怎么不看看我?” 张淮之为她挡了箭,她拿出十几颗丹药喂给他,又是拔箭镞,又是拿出贴身衣物帮他止血,甚至连自己受伤中了毒都没注意到。 她差点就死了,他用一条命换她活着,可她只轻飘飘说了一句“谢谢”,便又急着去照顾张淮之了。 他的命在她眼中,便如此轻贱不值钱吗? 南宫导将攥了一路的转账记录扔给了她,他松开手,转身走到姻缘树旁,戴好储物戒,将秘籍和手机放回储物戒中。 “多给你转了三十万,够买我几天的清净吗?”他走至屋檐下,扶起吓晕过去的刘凯涛,嗓音冷淡,“你身边有张淮之和蛊雕相护,我在这留着也没意义,送我们走吧。” 说是这样说,南宫导视线却停留在她身上,薄唇抿成一条线,心中忐忑着,似是在等她挽留。 他来之前,单是接长发便用了两个多小时,再加上挑选古装,整理发型,足足折腾了大半夜。 本是做好了长期留在她身边保护她的准备,可她只一句话,一个动作,便轻易让他破了防。 南宫导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他不清楚自己怎么变得这般陌生,仿佛朝夕之间换成了另一个人。 可气话说出口后,他又想起自己折腾了一夜,劳心劳神,费时费力,最后她连看都没看一眼,便这么付诸东流。 两种不同的情绪在心中翻滚,说不出谁压过了谁。明明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说完便又后悔了。 南宫导向来言出必行,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想要反悔的感觉。 黎谆谆朝他走了过来:“你真要走?” 他敛住眉眼,似是不经意道:“你现在又不需要我了,我留在这做什么。” 黎谆谆垂下眸,沉思片刻,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她暂时应该是用不到他了,如今张淮之受了伤,正是她表现的好机会,南宫导在她身边待着着实碍事。 “那行,你回去好好休息。”黎谆谆像是上司慰问下属那般拍了拍他的手臂,抬脚擦掉了地上的圈。 南宫导脸色沉下去,他在她擦干净圈之前,掐住她的下颌:“你这是过河拆桥?你到底……” 没等他说完,地上的圈已是擦完了。 飞翘的屋檐下时而嘀嗒着雨水,掐在她下颌上的大掌消失不见,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黎谆谆看了一眼转账记录,走回到姻缘树前,将未填完的土填了进去,她问26:“你觉不觉得南宫导最近有点更年期的预兆?” 26昨晚上哭哑了嗓子,现在说话都嘶哑:“更年期?” 她总结了一下南宫导最近的症状:“暴躁易怒,反复无常,莫名其妙……” “那好像是有点。”它想了想,“他昨天救了你,等下次他再来的时候,你应该礼尚往来,提醒他去医院检查一下。” 黎谆谆倒是头一次知道‘礼尚往来’可以这样用,她将尸体埋好之后,便回了庆阴庙内。 不知是主角光环的作用,还是她昨日从系统栏里兑换的十几颗丹药生了效,张淮之伤口并未像她那般,结出大片黑色蛛网纹来,脸色除了有些苍白外,心率和气息都稳定下来。 只是那淬了毒的箭镞贯穿了他的身体,又是擦着心口穿了过去,虽然在渐渐恢复,却还是昏迷不醒着。 “昨夜下雨了?”黎谆谆问蛊雕。 蛊雕昏昏欲睡,扑扇着翅膀回应:下了半宿,那个男人非让我守着你,我好困。 她摸了摸它的翅膀,以示安抚。 想到南宫导临走之际,那面色阴沉的模样,黎谆谆决定最近若是没什么大事,便先不要召唤他了。 之前鹿鸣山脚下常年阴雨,大约是跟君怀有关系。昨夜明明星空疏朗,今日该是个晴天才对,半夜时分却又下起了雨。 这雨怕是与君怀有关。 黎谆谆坐在张淮之身旁,将下山以来发生的所有事都从头至尾捋了一遍,其中任何细节都不放过。 君怀在哪里,掌门之女又在何处,他到底留下了什么破绽? 她想了再想,倏而忆起那日他们徒步前去山洞时,曾路过一片无尽的野花丛。而她曾在漫山遍野的野花里,看到了独一枝的月季。 正值夏日,又时常阴雨,野山坡长满野花并不稀奇,可那月季是从哪里生长出来的? 黎谆谆正失神,庆阴庙外却倏忽传来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近,令她想忽略都难。 她下意识将手掌搭在了张淮之身上,蛊雕竖着脊背上的羽毛,警惕地看向庙外。 直至一个男子的身影逆光出现在庙门口,那颀长的黑影被曦光拉长,投映在她脚下。 黎谆谆听到那人含笑的嗓音:“黎殊师姐,你让师弟好找。”:,,. 第41章 四十一个前男友 听见那句‘黎殊师姐’以及‘师弟’,黎谆谆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来人便是26曾提及过的那位病娇小师弟萧弥。 萧弥并不似她想象中那般长相阴柔,逆着光,她隐约看清他那张满是少年感的脸庞。 他一身绯衣,眉目生得温柔,狭长的眼眸微微弯着,黑发用红绸带高高束起马尾。明明是纯良无害的外表,却裹藏着一颗极端病娇的心,这种极强的反差感,令她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师姐,许久不见。”萧弥一步步朝她走来,足底落在地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他笑着,“如今已是认不出师弟了吗?” 黎谆谆握住张淮之手臂的掌心紧了紧。 她之前期待着萧弥的到来,那是想要利用萧弥病态的占有欲,以及得不到就毁掉的心态,与张淮之生米煮成熟饭。 可现在张淮之受了重伤,正昏迷着,她若是被萧弥算计了,跟谁去煮成熟饭? “……黎殊?”黎谆谆犹如低喃般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视线不避不躲地迎上萧弥的眼,“你是蔼风道君座下的徒弟?” 萧弥脚步一顿,用着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师姐此言何意?”他的视线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搭在张淮之手臂的手,道:“听闻师姐与花危师兄退了婚,不知眼前这位郎君与师姐又是什么关系?” “你已是第三个将我认错的人。”黎谆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平静地笑了起来,“想必对你们而言,那个叫黎殊的女子十分重要。” “既然是如此重要的人,你们一个一个却认不出我与她的区别吗?” 她的嗓音中含着淡淡的讥诮,令萧弥眯起眼来,勾出一丝笑意:“哦?看来是在下冒犯,认错了人?” 他的视线隐隐停留在她眉心的那颗小痣上,而后眸光像是一条阴冷黏腻的蛇,爬过她的眉眼,越过她的口鼻,最后停留在她的浅瞳上。 萧弥凝视着她瞳孔上的纹理,看着看着,倏而笑了起来:“师姐怕是忘记了,我这双眼过目不忘。” 他所说的过目不忘,并非是张淮之那般能将翻阅过的秘籍记得一字不漏,而是他能记住一切曾用眼睛凝望过的东西。 这之中便包括了黎殊瞳孔的纹理。 黎谆谆总算明白26所说过的那句“不要小瞧了他,他病娇属性满点,小心引火烧身”是什么意思了。 萧弥这个人太危险,她不喜欢将一颗定时炸弹留在自己身边——即便他的存在,可以飞速推进她与张淮之的感情升温。 黎谆谆原本攥住张淮之手臂的手指渐渐下移,在握住他掌心的瞬间,灵力大肆涌入体内,蛊雕身形忽而暴涨。 她正要开口命令蛊雕杀了萧弥,却感觉到张淮之的指尖颤了颤。微翕的唇瓣蓦地顿住,她低下头看向张淮之,只见他纤长的睫羽抖了抖,缓慢地睁开了眼。 “淮之哥哥?” 黎谆谆握住他掌心的手微微用力,听见他嗓音沙哑着,轻轻应了一声:“谆谆……” 萧弥不太愉快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两人间的对视:“淮之……哥哥?师姐,他是你什么人?” 这一次,黎谆谆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是你师姐!还有,淮之哥哥是我的道侣!” 听到她锵锵有力,在旁人面前道出‘我的道侣’四个字,张淮之苍白的面色隐约透出一抹红来,他指尖触了触她的掌心:“这位是?” “又是天山来的人,误将我当做了他的师姐,对我纠缠不休……”黎谆谆仿佛有了撑腰的人,她话语间多少有些委屈的意思,小声道,“他们天山的人都好讨厌。” 张淮之扶着佛龛,勉强支撑起身体来,他看向萧弥:“阁下有什么便冲着我来,莫要纠缠我的……”他顿了顿:“我的道侣。” 这并不是张淮之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主动开口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是他第一次当着黎谆谆的面说出“道侣”二字。 黎谆谆唇角微微扬起,又很快压了下去。 她改变了主意,她决定在萧弥的利用价值被榨干之前,暂时不杀萧弥了。 萧弥这个人看似无害,内心却阴暗扭曲,既然认定了她是黎殊,那他看到她跟张淮之亲密无间,定是会引得嫉妒心出来作祟。 届时再加上董谣在背后推波助澜,萧弥怕是很快就要忍不住对她下媚毒,将她占为己有了。 张淮之虽然上身受了伤,腿脚却还利索,大不了届时她多主动些,不让他牵扯到伤口便是了。 黎谆谆看都不看萧弥一眼,将张淮之搀扶了起来。受了这样严重的伤势,又是贯穿伤,又是箭镞淬了剧毒,张淮之竟是在短短一夜之间恢复得这般好。 即便没有主角光环在,以他天道化身的身份,总归是与常人不同。 “淮之哥哥,昨晚上吓死我了。”黎谆谆扶着张淮之,径直从萧弥身侧走过,她用着一种微微的哭腔道,“下次不许你这样了……若是你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嗓音不大,眼睛里却写满了赤诚。这让张淮之不禁生出一种错觉——便仿佛,她对他已是情根深种,非卿不可。 张淮之昨日看到百支长箭破空而来,没有多想,下意识便护在了黎谆谆身前。那箭镞刺穿身体的那一刻,钻心彻骨的疼痛令他浑身失去力气。 昏厥前的瞬间,他不由庆幸,被射中的人是他,而不是黎谆谆。他吃惯了苦,皮糙肉厚都禁不住那无法忍受的绞痛,何况从小被捧在掌心里娇生惯养大的黎谆谆。 张淮之没说话,他垂眸望着比他矮上半头的黎谆谆,抬手轻轻覆在她的头顶。 细软微凉的发泛着乌黑的光泽,如绸缎般柔软丝滑,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很快便收回了手:“谆谆,你有没有受伤?” “受了些小伤,没什么大碍了。”她作势伸手去遮掩身前布料上的血窟窿,张淮之便循着她的动作,看到了她被血染红的衣襟。 他下意识按住了她的手腕:“你……” “我已经包扎过了,淮之哥哥不用担心。”黎谆谆搀扶他走出庙门后,脚步倏而一顿,转身朝着庙内看了一眼。 萧弥还在原处站着,他眼眸中含着笑看她,那笑意却森凉阴翳,映在少年精致清冷的脸上,显得扭曲诡异。 他分明一句话未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嫉妒的焰火犹如爬行的火蛇,越窜越高,直至将他的笑颜吞没,只剩下一片晦暗的灰烬。 原文中萧弥给黎殊下药,仅是因为黎殊与花危退婚后,跟随天山弟子来到鹿鸣山参加宗门大比时,多看了其他宗门的男弟子两眼。 他看在眼里,妒忌难耐,便从地下鬼市里重金买来了修仙界的禁.药神仙醉。 往日黎殊身居高位,受人尊崇,又与掌门之子花危从小便有婚约在身。他自知配不上她,只能隐忍隐忍再隐忍,将那些龌龊的心思都深埋在心底。 可后来黎殊因黎不辞名声尽毁,还在无妄之海被囚了整整三年,她为护苍生,自毁元神将黎不辞封印在天山。 萧弥一直在等黎殊,等到她历经万难重归天山,等到她修为尽废,与花危退婚,等到她为自证清白于蜘蛛窟内重伤毁容,他自认为他已经足够配得上黎殊了。 因此他忍不住向黎殊开口吐露了心声,只是黎殊却无法接受他的心意,她好言规劝,盼他有朝一日寻到真爱。 萧弥不以为意,他认为黎殊就是他的真爱,更是早已将她视作私有物品。 他无法容许任何异性靠近她身边半尺内,哪怕只是客套地说笑,哪怕只是黎殊的视线多在旁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在这种病态的心理驱使下,萧弥在宗门大比期间,将重金购来的神仙醉下在了黎殊身上——他要得到她,让她彻头彻尾成为他的女人。 神仙醉乃是从妖界瑶族传来的媚毒,无色无味,溶于水,化于气,但凡摄入指甲盖那样大的毒量,便足以让六界中人神志不清,只余下动物本能。 且此毒邪性,不论修为高低,一旦毒性发作,若不及时纾解,便要七窍流血,心脏炸裂而亡。 黎谆谆记得,这神仙醉好像还有传染性,中毒之人不管与谁接触,那人都会遭受蛊惑,心跳加速,出现幻觉,并觉得口干舌燥,恍若中了媚毒。 要不是这神仙醉价格极高,又是有价无市很难买到的东西,她才不会绕这么大圈子,留下萧弥这个祸患。 黎谆谆和萧弥视线相对,心思各异,只一瞬便各自移开了目光。 蛊雕从庆阴庙内走出来时,虽然收拢了巨大的翅膀,还是将本就破旧的庙门又撞出了一个大窟窿。 它能感知到主人的情绪变化,便像是她腹中蛔虫一般,她杀意敛住的那一刹,它便也收敛了攻击性。 蛊雕乖乖蹲下身子,又将十尺长的翅膀耷拉在地上,以便黎谆谆和张淮之两人攀爬到它背上去。 张淮之重伤昏厥前便注意到蛊雕变得巨大陌生,此时坐稳在它脊背上,才看清楚它到底有多大。 那破败的庆阴庙院子内,竟是容不下蛊雕绽开的双翅,它在地上轻轻呼扇了两下,被翅膀扫到的墙壁‘哗’地一声倒塌,便像是豆腐渣般碎了一地。 伴着尘土飞扬,蛊雕乘着两人飞上了半空。它飞得很稳很快,若不是扑面而来的冷风呼啸着打在脸上,黎谆谆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正处于高空之上。 她微微阖着眼,照例攥着张淮之的手。他便任由她紧握住他的掌心,直至蛊雕停在那片被血水冲刷了一夜的山坡野花丛中。 昨夜下了半宿的雨,黎谆谆扶着张淮之从蛊雕身上下来,湿润的风里裹着血腥的气息,迎面拂动她额前凌散的碎发。 花丛内外的尸体又多了不少,有昨日在君怀幻境中幸存到最后,却死于箭镞之下的修士们,还有意图对他们下毒手,却轻易被班十七反杀的杀手们。 黎谆谆猜测班十七应该已经带着王徽音离开了,便装模作样,扬着嗓子在山坡上喊了一声:“南宫导——” 她一连喊了两声,皆是无人回应。 “我表哥他们大抵是先走了。”黎谆谆面不改色地得出结论,牵着张淮之朝山坡的花丛深处走去,直至她寻到了记忆中那独一枝的月季。 “谆谆,昨日忽然现身的杀手……”张淮之嗓音低了些,轻声道,“你认为,是否与鹿鸣山的掌门有关?” 他沉思了一路,想遍了所有可能性——或许是君怀派来的杀手,或许是魔界派来的杀手。可他想了再想,最后还是觉得此事最大的嫌疑犯和受益者,似乎应该是鹿鸣山的掌门和那内城中的三大家族。 但这可怕的猜想,首先要建立在魏离于幻境中,所说的那些秘密都是事实的基础上。 而且此事如果真的跟鹿鸣山掌门有关,那所谓的救人悬赏与抓妖悬赏,不过是个引人去送死的诱饵罢了。 “淮之哥哥,此事是不是鹿鸣山掌门所为,问一问他被抓走的小女儿不就知道了?”黎谆谆说着,从储物镯中取出一道符来,‘啪’地一下贴在了那朵娇艳欲滴的月季上。 张淮之还未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月季已是在眼皮子底下,倏而化作一个身着黛色衣裙,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 女子便是那日在宝灵阁上露过一面的鹿鸣山掌门之女,她名唤南风,嫁人后便冠上夫姓,被人称作荀夫人。 此时荀夫人巴掌大的小脸上布满泪痕,眼尾泛着红意,似乎已经啜泣了很久。 她被君怀用障眼法变作月季,便藏在这漫山遍野的花丛中,看着那些从外城而来救她的修士们兴冲冲而来,看着他们深陷幻境无法自拔,又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幻境后,被她父亲私下豢养的死士所杀。 鲜血蜿蜒着灌溉这一片山坡上的野花,流淌到了她的脚下,她却无法阻拦这一切。 黎谆谆问道:“荀夫人,你就没什么想跟我们说的吗?” 荀夫人低埋着头,只是一言不发地哭着,她不知哭了多久,眼睛都肿成了核桃。许是淋了半宿的雨,她浑身都湿透了,发丝湿漉漉贴在颊边,身子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黎谆谆隐约记得,那日她和南宫导藏在宝灵阁后院的假山里,便听到荀夫人道了一句:“君怀,你要带我去哪……” 也就是说,荀夫人跟君怀认识,似乎还是老相识。再一结合魏离在幻境中提及过数百年前,君怀不知如何破除了那魔修设下的法阵,从阵法中逃了出去。 黎谆谆猜测,君怀能逃离阵法,约莫是与荀夫人有关。假设荀夫人并不知道她父亲和三大家族间龌龊的举动,无意间误闯阵法,并放出了君怀,而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照顾了受伤的君怀。 那么后面的事情似乎也变得理所当然了。 君怀大抵是喜欢上了荀夫人,可荀夫人的父亲和丈夫是他的灭族仇人,他无法说服自己因为小情小爱,放弃灭族的血海深仇。 他身体痊愈后便离开了荀夫人身边,从被设了阵法的鹿鸣山上逃到山脚下来。 一是可以休养生息,养精蓄锐,静待报仇的时机。二可以是调整心态,通过不见面的方式,绝断自己对于荀夫人的情意。 直至君怀认为时机已到,选在百年一次的宗门大比之际,趁着五岳六洲的大小宗门齐聚在鹿鸣山上,带走了毫无防备的荀夫人。 他送出挑衅的信件后,将荀夫人变作月季,藏在这花丛中。 君怀早已料到,鹿鸣山掌门会因为害怕他抖落出当年他们是如何残害他和鹿蜀一族,以及如何捕杀,驯养鹿鸣山上的灵兽。为了堵住他的嘴,让他变成众人眼中杀人害命的妖怪,便派出杀手杀害那些前来救人的无辜修士们。 他要荀夫人亲眼看清楚,她所信赖的父亲和丈夫到底是怎样残忍可怖的人。 便是因为如此,那时候在幻境中给黎谆谆送饭的侍从,才会在听到她说“爱情要讲缘分,还要讲究先来后到”后,问出那句——假如遇到的是孽缘该如何? 那侍从不论是君怀意识的化身,还是他本人,皆是可以通过那一句话,确定她方才的这些猜想,以及君怀喜欢荀夫人的事实。 黎谆谆不知道接下来君怀还要如何对鹿鸣山掌门及三大家族打击报复。她只知道君怀为了报复他们筹划了将近百年,那计划定然缜密仔细,她想在短时间内抓到君怀,无异于痴人说梦。 既然她不能通过抓君怀,获取到那凝元灵草。又何必在此继续浪费时间,倒不如带着荀夫人先回鹿鸣山上,先拿到鹿鸣山掌门允诺的一千极品灵石和万宝阁中的一样极品灵器,再计划下一步如何拿到凝元灵草。 俗话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左右凝元灵草就在内城颍川荀氏家族中,敌在明,她在暗,不管是偷是抢,她总能想办法得到一棵凝元灵草。 黎谆谆衡量过利弊后,决定先带着荀夫人回鹿鸣山外城去。 想来此时魏离已是回到鹿鸣山掌门身边复命了,不知当鹿鸣山掌门得知魏离被她算计,泄露了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时,会脸色如何,又作何反应? 怕是想要将她杀之而后快吧? 黎谆谆垂眸一笑,她轻轻握住张淮之的手,转头喊来了蛊雕。 * 便如黎谆谆所料,魏离后半夜便已是回了鹿鸣山上。但由于寻不到他的风吟剑,又被冷箭擦伤了手臂,他一路徒步而行,直到天蒙蒙亮时,才顶着一身风霜,狼狈不堪回到了宝灵阁复命。 刚一见到鹿鸣山掌门,还未言语,便先被颍川荀氏家主狠狠扇了一巴掌:“南风呢?你怎么没把南风带回来?” 魏离本就因冷箭擦伤而中了毒,若非是用修为压着,怕是不等上山便要晕厥过去。这一巴掌扇得魏离眼冒金星,身子晃了两下,‘哐当’一声栽在了地上。 鹿鸣山掌门到底是心疼自己的徒弟,他取出解药让人送进魏离口中,还不忘劝慰荀氏家主:“南风定是会平安无恙,贤婿莫要忘了,她如今可是那妖怪唯一的筹码。” 荀氏家主眼底猩红:“平安无恙?”他冷笑一声,俊美的容颜上显露出一丝狰狞来:“你敢保证他不会作践她?” 鹿鸣山掌门一下噤了声。 往日他们那般凌虐君怀,谁知君怀将荀夫人劫走后,到底会用什么样下三滥的招数折磨她? 但他心里清楚,荀氏家主并不是因为担心她女儿受辱才大发雷霆,不过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 魏离服用解药后,很快便清醒过来。他跪在地上,猛地磕了几个头,直至将额头磕出鲜血来:“弟子无能,在君怀设下的幻境中遭人算计,道出了君怀与师尊结仇的因由。” “……” 鹿鸣山掌门眸色一凝,那精瘦的脸庞似是抽搐了两下,见荀氏家主又一脚踹了上去,冷着脸问道:“是谁算计了你?君怀?” 魏离被踹翻在地,他心窝隐隐作痛,齿间渗出鲜红的铁锈味:“是黎谆谆,那个五灵根……” 听到黎谆谆的名字,鹿鸣山掌门脸色更沉,他正要说什么,却见守在宝灵阁外的白衣修士匆匆前来禀报:“宝灵阁外来了两位修士,其中一位自称是姓黎,他们救出了荀夫人,正在阁外候着。” 原本怒不堪言的荀氏家主,听闻此言,也顾不得责罚魏离了,他衣袂一挥,迈着大步朝宝灵阁外走去。 而鹿鸣山掌门却一动未动,他凝视着跪倒在地上的魏离,半晌,缓缓开口:“除了她以外,还有知道秘密的其他活口吗?” 魏离迟疑片刻,回道:“最后从幻境中出来的几十人,大多中箭而亡,仅有三四人逃走了,不过他们临走前亦是被箭射伤。” 他到底是给自己留了些余地,真假掺半,没敢将实情全部道出。 那几十人只有三四人活着是不错,但那三四人中出了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便是那不倦宗的宗主班十七。 班十七一边护着王徽音,一边在箭雨中自由穿梭,单凭一己之力,将隐匿在各个方位射箭的死士揪了出来,尽数斩杀。 只是那王徽音不大老实,非要去保护一个蓝衣女子,挣扎之间,以至于班十七被淬了毒的箭镞射中。而那王徽音和蓝衣女子也被冷箭所伤,虽然逃走了,不出意外该是活不成了。 除他们三人以外,还有一个叫董谣的女子也受伤逃了出去。 魏离在心中估算,那几个受伤的女子大抵是扛不住箭镞上的毒性,而那个班十七,他便不好说了。 他眼看着班十七犹如鬼魅般行走在箭雨中却毫发无损,再看班十七杀人的手法,才知那从未听说过的不倦宗宗主竟是如此可怖。 既然鹿鸣山掌门派出去的死士无一生还,魏离自然是要给自己留些转圜的余地了。 不管他是遭人算计还是如何,那些秘密总归是从他嘴里吐露出来的,若此事不能得到一个妥善的处理结果,他必定要因此丢了性命。 但要是事情还有挽救的余地,受罚归受罚,鹿鸣山掌门总不至于杀了他。 毕竟在这宗门大比上,鹿鸣山还要依靠他才能稳住五岳六洲第一宗门之名。 魏离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面上却一脸愧疚,他埋着身子,低声道:“弟子无能,愿以死谢罪。” 鹿鸣山掌门捻着下巴上的胡子,沉默许久,出声呵斥:“死什么死?待此事了结,我再罚你不迟。” 魏离听到这话,放下心来,他又重重叩了一个头:“师尊,那黎谆谆护送荀夫人来宝灵阁,分明是在挑衅您呀!不如趁现在,将她……”他仰起头来,将手掌作刀状,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鹿鸣山掌门冷哼一声:“你莫不是被那箭伤毒傻了?黎谆谆招摇过市,带着我女儿回来领赏,你让我现在杀了她,岂不是落人口实?” 魏离唇瓣翕动,忍不住问:“那要如何是好,总不能放任她握住咱们的把柄,万一她要是想以此威胁……” “我只说此时不杀她,却没说她能活过今夜。她既然送我女儿平安归来,那我便要设宴为她接风洗尘,让她扬名五岳六洲各个宗门。” 鹿鸣山掌门倏而笑了起来:“待到她领了悬赏,在接风宴上吃饱喝足,我再邀约宴上诸位到内城私泉去洗尘。届时夜黑风高,趁她在泉中沐浴之时,以君怀的名义将她杀了便是。”:,,. 第42章 四十二个前男友 荀氏家主赶到宝灵阁外时, 荀夫人仍在低声啜泣着。 当看到荀夫人一身狼狈,浑身湿漉漉的模样,他脚步一顿,眸底闪过一丝复杂不明的情绪, 而后又很快掩了过去。 荀氏家主丝毫不嫌弃荀夫人一身雨水和血腥味, 快步走上前, 将她拥进了怀里:“南风,为夫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他紧紧拥着她, 胸膛贴在她身前, 环住她的手臂不断用力, 仿佛要将她胸腔内的空气都挤压出来。 荀夫人猛地咳了几声:“夫, 夫君……”她带着哭腔的嗓音并没有让他放松力度,反而又添了两分力。 她已是喘息不过来, 却不敢挣扎,任由荀氏家主死死抱住她。 直至黎谆谆视线落在荀夫人憋红的脸颊上, 轻飘飘说了一句:“荀公子, 我将人救了回来, 那日在宝灵阁殿上你们允诺的酬劳可还算数?” 荀氏家主总算放开了手, 站直身体,不紧不慢地看向她:“自然作数。若在下没记错,掌门许诺下救回我夫人者, 赏一千极品灵石和万宝阁中的一样极品灵器。” 他目光缓缓扫过不知何时聚集到宝灵阁外, 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凑热闹的外城弟子们,倏而一笑:“除此之外,鹿鸣山宗门的大门随时向阁下敞开, 若阁下有意,可入宗门内城修行,届时在下会赠予阁下内城一座宅子。” 此言一落,围观的众人纷纷惊叹。 在鹿鸣山这个宗门,并不是单单修为够了金丹期便可以进入内城修行,除非通过严苛的比试考核,不然便只能留在外城继续做个外城弟子。 如今眼前这女子救出了荀夫人,不但得到直接进入内城修炼的机会,荀氏家主还允诺赠她一套内城的宅子。 要知道鹿鸣山内城的宅子寸土寸金,没有几千极品灵石根本落不了户,大多数内城弟子都是住在宗门统一安排的阁院中。 “羡慕死了,早知道救回荀夫人就能拿到这么多酬赏,我也去山下碰碰运气了。” “荀公子对荀夫人真好,两人都结亲千余年了,竟还是如此恩爱。” “这便是荀夫人命好,我要是能嫁给荀公子这般的郎君,做梦怕是都要笑醒!” …… 众人纷纷议论落进黎谆谆耳朵里,她似笑非笑地看向荀夫人。 荀夫人的命好吗? 荀氏家主越是努力在外人面前营造出他们夫妻感情很好的样子,越是证明他们之间并非如此。 他的举动实在太过刻意,刻意到让人感觉虚伪做作。 黎谆谆并不准备插手这夫妻两人之间的事情,对于内城的宅子更不感兴趣。想必此时荀氏家主与鹿鸣山掌门都已经见过魏离,从魏离口中得知了他是如何被她暗算。 恐怕他们想杀掉她灭口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好心地让她进内城修行,还送她什么宅子。 黎谆谆语气平静:“多谢荀公子好意,可惜我已入不倦宗,拜入班十七掌门门下。” 荀氏家主没听说过不倦宗,更没听说过不倦宗掌门班十七,他不过就是试探她一下,顺带在众人面前表现自己对荀夫人的深情。 见她拒绝,他从善如流道:“那在下便不强求了。”荀氏家主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还请阁下进去坐一坐。” 黎谆谆转手牵住张淮之,不卑不亢地拒绝道:“坐一坐便不必了,我与我的道侣在山下遭人暗算,均是受了箭伤,拿了悬赏便要回去处理伤势了。” 她特意加重了‘箭伤’二字,荀氏家主眸光沉下,视线在她和张淮之之间徘徊。 那箭镞上的毒名为黑寡妇,一滴黑寡妇要用上万只毒蜘蛛的毒液炼制而成,除非及时服用解药,不然就算是被箭擦伤皮肤表层,也会死得极惨。 就连炼虚期的魏离被冷箭擦伤,亦是扛不住黑寡妇的毒性。何况眼前这两个修为不明,身前衣袍都被乌血染黑,看起来受伤不轻的人? 就在荀氏家主沉默之际,宝灵阁的大门再次从内推开,鹿鸣山掌门匆匆而来,见到荀夫人后,眼眶似是泛红:“南风,我的乖女儿……” 他抖着手,仿佛激动极了,连身子都在发颤:“没事就好,回来就好!” 荀夫人低头不语,眼泪倒是不掉了,肩膀还是一耸一耸抽着。 鹿鸣山掌门像是后知后觉看到了黎谆谆般,他指着她,手指抖了两抖:“便是你救出了我女儿?后生可畏,真是后生可畏啊!” 他手一挥,便有人送来了一张一千极品灵石的灵票:“今夜酉时我会宴请五岳六洲各个宗门,于宝灵阁内为两位后辈英雄接风。用过膳后,再去内城私泉去洗尘,还望二位不要拒绝。” 鹿鸣山内城的私泉扬名六界,据说在私泉里泡上一泡,滋养经脉增进修为不说,还能延年益寿,使容颜常驻。 黎谆谆嘴角含笑,她没急着回答,视线在周围围观他们的人群中转了一圈,直至她看到了萧弥的绯衣,这才慢慢点头:“那便叨扰掌门您了。” 听到这话,鹿鸣山掌门微微舒了口气。 他便知道,黎谆谆既然将荀夫人送了回来,就证明她暂时没有想要当众揭穿他们,道出那些秘密的想法。 比起寻求正义,很显然她更想要那一千极品灵石及万宝阁中的一样极品灵器。 他最是喜欢这种有欲.望,好控制的人。 若非黎谆谆身世成谜,又长得跟黎殊一模一样,攥了他太多见不得光的秘密,他或许不会选择灭口,而是将她收为自己人。 鹿鸣山掌门温声道:“还有万宝阁的一样极品灵器,随时等候二位来挑选。” 黎谆谆收下灵票,点点头:“那便先告辞了。” 她在进外城前,便让蛊雕变回了原样。想必那魏离为了活命,多少会给自己留些余地,不会尽数将在山下看到的事情说出来。 此时蛊雕仍是灰扑扑的丑样子,跟在他们身后扭着鸭子步往前走。 黎谆谆知道鹿鸣山掌门怕她跑了,定是会派人暗中监视他们,她索性搀扶着张淮之回了先前的客栈中。 她之前一口气交了五六天的房费,是以那间房子还给他们留着。 上楼前,黎谆谆神秘兮兮到了柜台前,拿了一颗极品灵石交给掌柜:“给我安排些大补的膳食。” 掌柜问:“客官您是要补哪里?” “给我道侣补一补。”黎谆谆看了一眼扶着楼梯等她的张淮之,压低了嗓音,“就是那种补汤,要效果最好最猛的那种……你懂的。” 不出意外的话,鹿鸣山掌门该是准备在宴会前后对她动手。他邀请五岳六洲各个宗门参宴,不过是为了放松她的警惕心。 宴上人多眼杂,他大抵不会选在这时动手。而那所谓的宴后去内城私泉洗尘,便是对她下手最好的时机。 私泉相对宴会来说更为私密,且环境较为封闭,酒足饭饱后人本就容易懈怠,再往温热的泉水里一泡,血都逆着往脑袋上跑,不多时就会犯困。 便在这时,鹿鸣山掌门派出杀手来,以君怀名义,趁她不备将她一击毙命。 黎谆谆愿意冒险答应他的邀请,完全是看在萧弥的份上。她方才在人群中看到了萧弥的身影,以她今日对萧弥的诸多刺激,她相信萧弥早已按捺不住,怕是也会选择在她泡私泉的时候给她下毒。 鹿鸣山掌门和萧弥两方各怀鬼胎,掌门想除掉她,萧弥想占有她,两者若是在私泉内撞在一起,便是一出狗咬狗的好戏。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黎谆谆要借着萧弥手中的神仙醉,与张淮之生米煮成熟饭。 只是张淮之一看便没有经验,昨日又受了箭伤,身体定是亏损的厉害。 黎谆谆眨了眨眼:“除此之外,再去布坊买一套女子换洗的贴身衣物,等准备好了,午时左右让小二送到我房间里便是。” 掌柜意味深长地看向扶着腰,脸色微微苍白的张淮之,爽快点头:“没问题。” 黎谆谆交代完便走了回去,扶着张淮之慢慢往楼上走。 张淮之忍不住问她:“你跟掌柜说了什么?”他总觉得掌柜刚才看他的眼神有些怪。 黎谆谆面不改色道:“我让掌柜安排了些补身体的药膳,你受了箭伤,自然是要多吃些有营养的饭菜,伤口也能恢复的好。” 张淮之点点头,又问:“南宫大哥和班掌门仍是没有音信,他们不会……”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垂下的眸中满是担忧。 黎谆谆安慰他:“我表哥从小就命大,不管遇见什么危险都能化险为夷。十七师尊便更不用说了,他的实力有目共睹,连我们都能活下来,何况他呢。” 听她唤班十七为十七师尊,他迟疑道:“谆谆,你已是拜班掌门为师了?” “在幻境中,我们两人抽到鬼签,十七师尊大抵是觉得我们很有缘分,便将我收为徒弟了。” 两人说话之间,已是走到了房间门口。黎谆谆一推开门,便看到了屋子里地上横躺着的两个女子,以及脸上结满了黑色蛛网的班十七。 班十七正翘着二郎腿,倚靠在美人榻上品酒,见两人回来,他笑眯眯道:“怎么动作这么慢?” 黎谆谆早先已是在南宫导脸上看见过这般阴森可怖的蛛网,显然班十七脸上的蛛网要更多更密,幸而是大白天,若是夜里看见他,活人都要被吓死。 “十七师尊,你中毒了?”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王徽音,还有王徽音身侧的蓝衣女子,扶着张淮之进了屋。 王徽音和蓝衣女子身上都有乌血的痕迹,怕是也没能幸免,被箭镞射伤了。 但她们气息平稳,面色红润,不似中毒之兆,许是班十七用了什么法子,类似于南宫导翻阅到的桃僵李代,将她们身上的毒性都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 “尔尔小毒,何足挂齿。”班十七手臂倚靠在窗边,眯着眼睛笑道,“谆谆,莫要忘记答应为我酿的酒。” “自是忘不了。”酿酒太费时间,又不好掌握发酵的分寸,届时她直接让南宫导从刘凯涛家的酒庄里买两瓶拿来就是了。 张淮之刚一坐下,便开口询问:“班掌门可曾看到了南宫大哥?” “……南宫?”班十七似笑非笑地看向黎谆谆,见黎谆谆朝他眨眼,他会意道,“他受了些小伤,正在医馆里包扎。” 黎谆谆感觉张淮之还要继续追问下去,她连忙岔开话题:“淮之哥哥,鹿鸣山掌门真有那么好心为我们接风洗尘吗?” 张淮之沉默片刻:“怕是没那么简单。” 黎谆谆道:“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总不能当着五岳六洲各个宗门的面,光明正大对我们下手。” 音落,她从储物镯中取出符修秘籍,将空白的符纸和朱砂摊开在桌上便要画符。 黎谆谆先前对于鹿鸣山掌门和萧弥后续举动的推测,终究不过是她的分析和猜想,她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不能盲目相信直觉。 班十七斜睨着桌上的符修秘籍,轻笑一声:“这般入阶符修秘籍,不过稚童间的玩闹,丝毫没有杀伤力。” 说着,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本黑色封面的书册,隔空一掷,扔在了她面前:“你既喊我一声师尊,我总要教你些什么。” 黎谆谆怔了一下,拾起那本黑面书册翻阅了两页,看着看着,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若说她先前临摹的那本符修秘籍是小学水平,那她现在手里拿着的这本至少是研究生级别的符修秘籍。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本符修秘籍上教的是歪门邪道的禁术。譬如她现在翻开的这一页,上面画着的符咒下注释了一行小字:斗转星移,可将敌手灵力吸尽榨干,转为己用。 光是看着便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倘若黎殊身体内的元神未毁,黎谆谆再学会此符,这六界之中恐怕就没有她的对手了。 这还单单只是秘籍上的其中一个符咒,若是她将这一本秘籍上的符咒都记下来,再得到张淮之的元神,她便能在修仙界里横着走了。 黎谆谆道了声谢:“多谢十七师尊。”说罢,埋着头尝试着画起了黑本的符修秘籍。 她画的实在太过入神,竟是完全忘记了自己交代给掌柜的事情。直至小二敲响门,陆陆续续将三大盆牛鞭汤,羊肾黑豆汤,红枣莲子炖猪鞭送上桌子,又端来蒜爆牛鞭、糖酥牛宝、香辣腰花等数道大补的膳食。 张淮之闻见香味,随口问了一句:“这都是什么?” 黎谆谆看见那牛鞭汤里一整个没剁碎的牛鞭,脸一下就红了:“应该是补身体的药膳。” 小二刚走不久,便又折了回来,这次他是来送她吩咐的贴身衣物。 掌柜非常贴心,赤红色的鸳鸯肚兜都是镂空蕾丝边的,白色亵裤更是轻薄透气,将手掌垫在亵裤之下,连掌心中的纹理都看得一清二楚。 黎谆谆一把从小二手里抢过贴身衣物,在张淮之和班十七看清楚之前,扔进了储物镯里。 这一顿饭,黎谆谆硬是一口没碰,却态度殷勤地招呼着张淮之多用些‘药膳’。 期间,班十七用着一种暧.昧的眼神打量他们,嘴角的弧度从头至尾都没放下过。 黎不辞被封印前,曾找到班十七做交易,希望班十七能在他的元灵被唤醒前,保护好黎殊。 黎不辞要是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现在在干什么,怕是要在苏醒后,活刮了班十七和张淮之。 但班十七并不在乎,他只想看好戏。 客栈掌柜的确是用了些心思,那些补汤所用的原料不但新鲜,还有灵性——外城专有饲养牛羊猪等禽畜的地方,因鹿鸣山上灵力充沛,那些禽畜养久了亦是被赋予灵性。 张淮之刚喝下去补汤,便感觉到驱散了寒意,从头到脚都暖洋洋,伤口仿佛也没那么疼痛了。 直到一顿饭吃完,他鼻息间一凉,伸手去摸,竟是莫名淌下了一行鲜血。 张淮之连忙扬起头来,听到班十七开怀的笑声:“看来这补汤货真价实,一点假都没掺。” 他话语中的取笑,不禁再一次让黎谆谆红了脸。 她其实还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补汤这个馊主意,也是26在回来的路上给她出的。 26讲得头头是道:“看过没有,电影看过没有,咱们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于是它就念叨了一路猪怎么跑。 尽管黎谆谆面上平静,心底多少还是有些紧张,并且这种紧张的情绪,一直维持到了赴宴之前。 夏日天长,酉时前一刻天还亮着,那鹿鸣山掌门便已是迫不及待让人来接他们了。 巧的是,鹿鸣山掌门派来接他们的人正是魏离。他额间系了一条蓝色抹额,虽然抹额将额头上磕出来的伤口遮掩了大半,黎谆谆还是一眼就瞧出来那抹额下红了一大片。 “魏前辈,看到你平安无事,我真是太高兴了。”黎谆谆已是在屏风后换了身干净的衣裙,重新梳洗打扮过一番后,她丝毫不见今早灰头土脸,狼狈窘迫的模样。 魏离听出她话语中的讥诮,视线落在她身上招摇明艳的红裙上,皱着眉道:“想来黎姑娘并非金丹期以上的修为,怎可越阶换上红衣?” “这虽是你们鹿鸣山的地盘,她却是我班十七的徒儿。”班十七从房间内走出来,顶着一张骇人的黑蛛脸,眯起眼眸,“我徒儿想穿什么颜色便穿什么颜色,还轮不到你来说教。” 魏离一开始还没认出来人是谁,直到看清楚他面上密密麻麻的黑蛛网,又听他自称“班十七”,才知眼前这人便是那凭借一己之力,顶着箭雨,将藏身各处的死士尽数绞杀的怪胎。 他没想到班十七竟如此恐怖,中了那黑寡妇的毒,脸上纵横交错布满了黑蛛网,却还能神情自若,犹如常人般说话行走,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一般。 魏离瞳孔微扩,唇瓣翕动了两下,最终还是一句话都不敢反驳,低下头道:“时间不早了,还请黎姑娘赴宴。” 临行前,班十七给了黎谆谆一只铃铛指环,用着一种父亲看女儿的慈爱目光望着她。 “遇到危险晃一晃铃铛,便可以联系上我。”他说这话时,放柔了声音,贴在她耳侧轻不可闻。 黎谆谆道了声谢,看了一眼套在自己无名指上的铃铛指环,扶着张淮之跟随魏离去了宝灵阁赴宴。 宝灵阁还是那个宝灵阁,只是不似那日宝灵阁大选那般热闹,阁内只宴请了五岳六洲各个宗门的掌门极其身边的亲信弟子们。 荀夫人也在场,她和荀氏家主便坐在主位之上。如今梳洗打扮过,荀夫人妆容得体,举止端庄,与清晨时那个浑身脏污,哭得双眼浮肿,眼睑泛了一圈红的女子大相径庭。 黎谆谆在魏离的引领下入了座,她视线在宝灵阁内环绕一周,而后径直落在了坐在她斜对面的萧弥身上。 此时临近酉时,受邀而来的参宴者已是七七八八到了差不多。萧弥的目光灼热而阴鸷,从她一踏进宝灵阁开始,便黏在了她的脸上。 黎谆谆早已察觉到他的视线,此时两人视线相对,他弯起眸来,唇瓣微微扬起。 穿着红裙的黎谆谆似是一朵诱人致命的曼陀罗,她眸色懒淡,微挑的眼尾洇着淡淡的胭红,肌肤皙白近乎剔透。 水墨般的青丝如瀑散落在腰后,衬得那本就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更显纤弱,宝灵阁内的烛光轻轻摇曳,映得她身影一派朦胧。 萧弥不由看得痴了,他从未见过这般惹眼张扬的师姐。便仿佛是挂在苍穹上的明月,见过了她,旁的星星再夺目也容不进眼底了。 黎谆谆有意在萧弥面前与张淮之亲近,只看了萧弥一眼,便敛住眉目,收回了视线。 她从矮几上的果盘里,取了一颗蜜橘,纤细的指动了动,将蜜橘剥了皮,一瓣一瓣掰下来,喂到张淮之嘴边。 宝灵阁内,除了萧弥在看黎谆谆,还有不少人的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张淮之感受到旁人灼灼的视线,耳根微微泛红:“谆谆,我自己来。” 黎谆谆却不松手,她一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一手停在他唇边,指腹不知有意无意,轻轻蹭过他的唇畔:“淮之哥哥,你羞什么,你我本就道侣,道侣之间恩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倒让他不好意思推诿了。张淮之抿了抿唇,红着脸张开了嘴,橘子的果肉在齿间炸开,甜蜜酸涩的汁水从舌尖蔓延开来,他听见她轻柔的嗓音:“甜吗?” 他脸颊滚烫,手足无措地垂下眸,低低应了一声:“甜。” 黎谆谆听见这话,便又喂了他几瓣橘子,直到他吃完了那一颗橘子,她倏而伸出手去,食指微微曲着,在他唇侧迸溅出的橘子汁上慢慢一勾。 张淮之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是收回了手,将那勾来的一滴橘子汁放在唇瓣上一抿,弯起眸笑道:“真甜。” 黎谆谆其实并没有抿进去,她也不知道橘子是甜是酸,但在此时此刻橘子甜不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在凝视她的萧弥心态炸了。 萧弥紧握在手中的神仙醉在咯吱发颤,他嘴角的笑已经有些端不住了。 即便是黎殊与花危有婚约的那些年,她也从未做出过如此僭越身份的举动。 萧弥垂下眼,将握了一路的神仙醉拿了出来。他取开瓶塞,神仙醉微微倾斜,灌进了青瓷暖玉的酒壶中。 卖给他此物的妖人说,只需要一滴神仙醉,便可以让人为此发狂。 但一滴不够,还不够,他要让黎谆谆跪在地上求着他怜惜,他要黎谆谆失去理智,变作只剩余动物本能的牲畜。 萧弥嘴角勾着诡异的弧度,手指抖了抖神仙醉的瓶子,竟是将一整瓶都倒进了酒里。 第43章 四十三个前男友 宴会在鹿鸣山掌门到场后, 便算是正式开始了。他与荀氏家主、荀夫人并排坐在主位上,举起手中的酒觥,精瘦的脸上带笑:“今日在此设宴, 想必诸位也听说了缘由。” “小女昨日被妖怪劫走, 所幸黎姑娘仗义出手, 将小女毫发无损地救了回来。”鹿鸣山掌门忽而站了起来,立起手掌, 一脸郑重地指向了黎谆谆的方向, “这位黎姑娘,便是昨日在宝灵阁上测验出五灵根的奇人。” 此言落下,宝灵阁内一片喧哗。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黎谆谆身上, 有好奇的目光, 有疑惑的目光,有敬佩的目光, 更多的则是不动声色地打量。 她分明长着与黎殊同样的面孔,却与黎殊完全是两个极端性格的人。 黎谆谆穿红裙的模样张扬明媚,似是雪中燃烧的血玫瑰,又像是玛瑙河边的红枫叶。 黎殊穿白衣的模样内敛娴静, 仿佛冰山之巅的霜雪,又如同高高在上的清月。 唯一相同之处,大概就是她们二人皆是高邈出尘, 风华绝代的清泠美人。 顶着几十道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炙热目光,黎谆谆却依旧能面不改色:“掌门言重,奇人不敢当。” 她极有自知之明,对于鹿鸣山掌门过高的捧赞,并不放在心上。 原文中是张淮之杀了君怀,又救回荀夫人。但她却因凝元灵草横插一脚, 抢了本该属于他的光芒不说,还因与董谣的纠葛,以至于未能及时破阵,放走了君怀。 出了幻境后,若非是他舍命挡箭,她怕是要殒命当场,更别提能折回去解救荀夫人了。 至于所谓的五灵根,那纯属是沾了黎不辞的光。就算是黎殊先前元神未毁的时候,也不过是三灵根而已。 “黎姑娘过谦了!”鹿鸣山掌门朗声一笑,举起酒觥,“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我敬黎姑娘一杯。” 他说罢,便举杯将酒觥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黎谆谆知道鹿鸣山掌门是有意灌醉她,她笑吟吟地应下,一手抬起宽大的衣袖掩面,一手举起酒觥沾了沾唇。 她酒量倒是不算差,但喝多了酒,总归是耽误事。 不知是不是鹿鸣山掌门提前打了招呼,他敬过酒后,荀氏家主和其他两大家族的家主亦是先后举杯朝她敬酒。 而后便是各个宗门的掌门,先是五岳大宗门的掌门一一朝她敬酒,又是六洲各个小宗门的掌门举杯敬她。 期间张淮之想要帮她挡酒,却被她按住。一圈下来,黎谆谆再是抿酒,也喝下了小半杯酒水进肚。 那酒水度数不低,入口辛辣刺喉。她见时候差不多了,便寻了借口与张淮之到了宝灵阁后院透风。 张淮之看着她泛红的小脸,伸手在她颊边试了试:“谆谆,你的脸很烫。” “那是宝灵阁太热了。”黎谆谆笑了一声,动作自然地牵住那停在她脸颊上的大掌,脑袋一歪,将脸托进了他掌心中,“淮之哥哥,自打我进了宝灵阁后,他们便一直盯着看我……” 她眨了眨眼,浅瞳微微弯起,望着他问:“是不是因为我太好看了?” 掌心里托着的软肉温热又柔软,她的嗓音轻绵,拉长的语调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心跳仿佛不受控制般,渐渐加快速度,明明张淮之滴酒未沾,此刻却也像是染上了醉意,颊边飞上淡淡的薄晕。 他垂下的睫羽轻颤着:“是。” 黎谆谆倏而凑近了张淮之,她微微仰起头,似是想看清他睫下遮掩住的眸色。 张淮之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唇齿间喷洒出的气息萦绕淡淡酒意,浑身一下僵住了。 “谆谆……”他嗓音低颤着,一动也不敢动了,无措地对上她眸中炯炯的光。 黎谆谆伸手轻叩在他脸侧,指腹从脸颊摩挲,直至停在他的唇畔。食指轻轻压在他唇峰上,不紧不慢地向下一勾,将他下唇微微翻起:“淮之哥哥,你喜欢我吗?” 她压低了嗓音,让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喷洒出的气息如酒醉人,竟是令张淮之晃了神。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黎谆谆时的画面。 她身上披着蓑衣,手臂高高举着,指间握着翠绿的芭蕉叶。尽管雨水打湿了她的青丝,一绺一绺凌散贴在她纤白的颈上,她却丝毫不显狼狈,便仿佛山涧绿林的神女。 庆阴庙内弥漫着腐朽死亡的潮冷气息,黎谆谆一来,便将那寒潮驱赶了干净,连嘈杂的雨声都不吵人了,滴滴哒哒犹如玉盘之音。 张淮之只敢抬头看了一眼,连忙低下头。这般玉洁冰清的女子,他多看两眼都是一种亵渎。 当她向庙内的乞丐分发食物时,他腹中饥肠辘辘,却不敢出声引起她的注意。他们云泥之别,他命贱如泥,又怎敢与她出声搭话。 可张晓晓在半昏半醒中低低喃呢了一声‘哥哥,我饿’,他犹豫着,听见黎谆谆在乞丐狼吞虎咽的咀嚼声中,温声问道:“还有谁没分到饼子吗?” 张淮之说不清楚黎谆谆在他心里是怎样的存在。一开始将她当做妹妹,不过是因为他清楚自己配不上她,他在她一次次靠近中,努力抑着心中的情感,不断提醒自己他们间的差距。 只是有些情感越是试图压抑,越是疯狂滋长。他不得不承认,他看着她的眼神不再清白。 张淮之薄唇微翕,少年眉眼间的冷峭似是被融化,只余下些许无奈和温柔,他捉住她的手,将她从唇上移开:“嗯,喜欢。” 黎谆谆满意地笑了,她撞进他怀里,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腰,一遍遍道:“淮之哥哥,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张淮之双臂微微扬着,犹豫着,迟疑着,缓慢地将手掌落在了她的脑后,掌心轻轻拂过她柔软如绸的青丝。 在后来他神识归位,孤寂一人的无数光年里,他总是时而会想起那个虚伪狡诈的少女。她热烈地肆意地向他倾泄着爱意,满心满眼都是他,可她却从未爱过他的半分,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欺骗。 即便如此,他仍是沉沦于她。 银白月光如盐霜洒下,荷塘映出两人相拥的倒影。不知何处传来脚步声,惊得塘中红鲤鱼一摆尾,水面荡起层层涟漪。 黎谆谆隐约看到了荀氏家主的身影,她从张淮之怀里出来,拉着他躲进了假山中。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停在假山外不动了。荀氏家主顿住脚步,朝四周张望着,见四下无人,一把攥住荀夫人的手将她猛地甩开:“荀南风,你在宴上给谁摆着一张臭脸?” 荀夫人撞在假山上,脊背被尖锐的石头划伤,她浑身发颤却不敢反驳他一句,低埋着头,眼眸通红。 她向来懦弱惯了,在外风光无限,进了荀家的宅子,连个侍寝丫鬟都能骑到她头上去作威作福。 荀氏家主一看到她沉默不语的样子便更恼了,他大步上前,抬手扼住她的颈:“荀南风,你跟君怀认识对不对?” 他一句一个“荀南风”,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身份,荀夫人却红着眼忍不住想,她不姓荀,她叫南风。 她不说话,荀氏家主便更是疯癫,他扬起掌来,一下接一下狠狠落在她脸颊上。荀夫人听着响亮的耳光声,咬牙强忍着脸颊上的灼痛,眼泪却再也止不住簌簌淌落。 “你哭什么?你有什么脸哭?”荀氏家主红着眼,盯着她红肿的脸颊,倏而冷笑,“你嫁给我多少年了,一个子嗣未出,我没有休弃你,你便该磕头烧香,对我荀家感恩戴德!” 荀夫人仍是一言不发,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只会换来他变本加厉的拳脚相向。 荀氏家主一手攥住她的脖子,一手再次高高扬起,猛地一掌落下,扇得她鼻血横流,混合着清涕,一张脸再没有一处好地方。 他还不解气,握住拳砸在了她的小腹上:“荀南风,你竟敢背着我与君怀私通,你说,你到底有没有跟他睡过?!” 荀夫人抿着唇,微微蜷缩着身子,感受到他掌心越收越紧,连他咬牙切齿的嗓音都渐远模糊。 忽而池塘里响起石子投水的声音,‘扑通’一下,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突兀。 荀氏家主掌下一松,皱着眉冷喝道:“谁?” 无人应答,假山旁却窜出一只狸花猫来。他紧绷的神色缓缓松弛,松开桎梏,顺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我喝多了酒,下手失了分寸。你去梳洗一番,先行乘马车回内城,我自会跟他们说你身体不适。” 说罢,荀氏家主径直离开,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荀家侍卫本是远远跟着,见荀氏家主离开,他上前去扶起荀夫人:“属下这便去为夫人取冰肌膏。” 荀夫人摇了摇头,她挥开侍卫的手,一点点扶着假山站了起来:“我想在此静一静,你先退下。” 侍卫为难道:“可……” 荀夫人抬手擦拭着鼻间的血,嗓音虚虚:“我不走远,便在这处缓一缓,你若想守着,便离我远一些。” 侍卫迟疑着,终是退了下去,远远守着她。 荀夫人穿过假山,走向荷塘,她凝视着水面上浮动着的绿苔,往淤泥中探了一步,足底刚刚落下,手臂却被人一把攥住。 荀夫人以为荀氏家主回来了,她下意识闭上眼,伸手护住了头。可等了许久,荀夫人也没等到拳头落下,她缓缓睁开眼,转过头便看到了黎谆谆。 她的面色变了变,从煞白到尴红,她想要捂住自己肿胀的脸,却听见黎谆谆道:“你抬头看看月亮。” 荀夫人怔怔地抬起头,她看了一眼月亮,又不解地看向黎谆谆。 “人要抬起头才能看到月亮。”黎谆谆轻声道,“低着头时,便只能看见脚尖和淤泥。” 站在淤泥地里的荀夫人唇瓣颤了颤,她睁大眼睛,泪水控制不住溢了出来,呼吸似是变得急促,唇畔向下压着:“月亮如何,淤泥又如何,这世间总不会如我意,再美的景色入我眼底亦是晦涩。” 她肩膀一耸一耸,抽泣的声音悲恸难言。黎谆谆好似听懂了荀夫人的意思,侍卫方才提及过‘冰肌膏’,这说明荀夫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挨打了。 荀夫人挨打时低着头,一句话不反驳,不躲不避,任由他拳打脚踢。她说‘世间总不会如我意’,到底是荀夫人性格懦弱不敢忤逆,还是反抗了也无用,无人会置喙她的感受? 黎谆谆帮不了荀夫人,身为掌门之女,作为男人之间建权被牺牲的利益品,不是她嘴上一句振奋人心的“你要坚强,你要反抗”便能解决问题。 除非荀夫人不再是荀夫人。 黎谆谆忍不住想,君怀是否知道荀夫人被荀氏家主这般虐打欺辱? 这也是君怀计划中的一环吗? 原来即便是爱,亦是带着算计和不堪。 “如不如意又何妨,旁人可以忘记,但你要永远记得——在荀夫人之前,你先是南风。” 黎谆谆轻轻拥抱了荀夫人,她眼中溢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垂眸喃喃着:“南风,先是南风……” 这句话仿佛重新给她失去生息的躯壳里注入生气,她一遍一遍低喃,直到她缓缓抬起头来,望向黑夜长空上的明月。 荀夫人回过神来,从池塘边的淤泥中迈了出来,她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清涕:“谢谢你,我知道了。” 她往回走去,走出没多远,忽而顿住步:“荀氏家宅有一处禁地,那里囚着鹿蜀一族最后的族人。” 黎谆谆默了一瞬,缓声道:“抱歉,我或许没有能力帮到他们……” 那只假山外窜出去的猫是她用符纸变出来的。 她浪费时间去帮荀夫人,不过是因为张淮之看不下去想要站出去阻拦,而她不能放任他掺和进别人的夫妻感情中。 万一因为多管闲事,破坏了她今夜原本的计划,那便是得不偿失。 但在看到荀夫人意图迈进荷塘自尽时,黎谆谆知道这事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了。 最多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去开导荀夫人,费些口水,还能在张淮之面前继续加深她善良的人设,她也不亏。 可这并不代表她是个滥好人,愿意舍命潜进荀氏家宅中救出鹿蜀一族的族人。 黎谆谆拒绝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荀夫人道:“黎姑娘应该听说过荀家的凝元灵草,禁地之中,藏有最后十根凝元灵草,此物便是由鹿蜀一族鹿灵所制,已是将要绝迹于世。” 听到凝元灵草几个字,黎谆谆到嘴边的婉拒拐了个弯,正色道:“但既然夫人开了口,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荀夫人朝她笑了笑,不知从何处取了一张图纸给她:“我的前半生受父亲所控,被逼着嫁人后又成了荀家夫人,他们犯下的罪过我并不是毫无所知,却自欺欺人了数千年。” “我身后无枝可依,即便反抗也不过是蝼蚁撼树,无畏挣扎。本以为只要一直隐忍下去,总有熬出头的那一日,可我低头低久了,便忘了抬起头还能看到月亮。” 黎谆谆接过图纸,展开一看,竟是荀家老宅的布防图。她怔了一下,听到荀夫人道:“我此生做过最忤逆的事情便是救下君怀,但我从未后悔过。” 待她回过神来,荀夫人已是随着侍卫走远了。 黎谆谆仔细看了一遍,而后将图纸收好,走到张淮之身边:“淮之哥哥,我们也回去罢。” “谆谆。”张淮之忽而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疑惑地抬头看他,他双眸直视着她,“不论往后如何,我永远是你背后的依靠。谁都不可以欺负你。” 黎谆谆怔了怔,随即笑了起来。 见他那般严肃的模样,她以为他要说什么。原来是听到荀夫人那句“无枝可依”,忍不住生出感慨来。 她伸手勾住他的尾指,笑得粲然:“淮之哥哥,我不是荀夫人,没人可以欺负我。” 黎谆谆的字典里没有“隐忍”二字,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退一步海阔天空,而她通常都是退一步越想越气。 伤害过,得罪过她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只有他们和她一样痛苦,那才叫道歉。 黎谆谆和张淮之回到宝灵阁内的时候,萧弥已是在她的坐席上等候已久。 他坐在黎谆谆坐过软垫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摆弄着果盘里的蜜橘。 见两人牵着手回来,萧弥眸色一暗,看似纯良的脸庞上绽出一丝笑意:“黎姑娘。” 她挑起眉,明知故问道:“你来我座位上做什么?” “今日在庆阴庙多有得罪,怪我太思念我师姐。”萧弥敛住笑意,垂下眸,嗓音也降低了几分,“我师姐名叫黎殊,千年前为封印魔头黎不辞而陨落,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 “前段时间她回到天山,我因闭关错过了与她相见,待到出关时,她却是莫名失踪了。刚巧黎姑娘与我师姐眉眼相似,我今日看到黎姑娘,还以为是我师姐。” 萧弥倏而站起身来,微微俯身:“若有冒犯,还请黎姑娘不要见怪。” 黎谆谆视线在矮几上扫了一眼,在看到莫名多出来的青瓷暖玉酒壶时,眸底划过一丝了然。 他这般诚挚的解释与道歉,若非黎谆谆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怕是都要被他精湛的演技蒙骗过去了。 她沉默着未应声,萧弥起了身后,果然执起桌上的青瓷暖玉酒壶给她斟了一杯酒:“倘若黎姑娘不嫌弃,可否与我交个朋友?” 黎谆谆还是不说话。 萧弥转而看向张淮之,似笑非笑道:“莫不是你的道侣不让你跟男子交友攀谈?” 这一次,黎谆谆接过酒杯,将酒水一饮而尽,干脆利索道:“既然你来赔礼道歉,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酒我喝了,做朋友便不必了。” 萧弥凝视着她,半晌,笑了起来:“好。” 他端起酒壶走了回去,越过黎谆谆身侧时,身形微顿。他隐约嗅到了她身上散发着的体香,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气息,甜美而让人沉醉。 一想到过不了多久,待那神仙醉发挥了药效后,她会从现在高不可攀的矜贵模样,变成怎样毫无底线的下.贱样子,他便有些急不可耐了。 “谆谆……”萧弥一走,张淮之便下意识开口解释,“你想跟谁做朋友都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干涉。” 在他潜意识中,身为男子,即便是没有道侣,也要与其他女子保持距离,更何况他如今有道侣。 但黎谆谆却不需要如此,她本就是翱翔的鸟儿,他喜欢看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样子。 “淮之哥哥莫要多想,我就是不喜欢他。”黎谆谆安抚他一句,视线往主位上扫了一眼。 宴会将要结束,鹿鸣山掌门已是让人准备了马车。她拇指在食指上的铃铛指环上摸了摸,已是感觉到体内开始逐渐升温。 黎谆谆知道萧弥还在盯着她看,她便也不掩饰自己的异样,抬手扇了扇风,又用手背擦了擦额间的汗。 起初她还是在做戏,但演着演着,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这神仙醉的威力。 那酒觥极小,她虽然在萧弥面前作势将酒水一饮而尽,实则只是咽了一小口。 便是这微不足道的一小口,不过片刻,已是让她头昏脑涨,待到宴席散后,连上马车都是被张淮之搀扶上去。 鹿鸣山掌门宴请了五岳中的另外四大宗门掌门一同前去内城泡私泉,那些掌门加上张淮之都是男子,唯有黎谆谆一个女子同去。 从外城到内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那私泉便建在荀家老宅之中。黎谆谆浑身生汗,口干舌燥,她掀开车窗上的竹苓,迎着冷风才勉强好些。 便是如此,她从马车上起身时,那车厢上的软垫竟是浸湿了一小片。 好在夜色昏暗,张淮之也没看清楚。黎谆谆红着脸,慌忙扯着他下了马车,跟随鹿鸣山掌门到了所谓的私泉外。 “这个玉简你拿着。”她嗓音有些黏糊,低哑着语调,“若我有什么事情,便会通过玉简找你。” 张淮之明显察觉到她的异样,他接过玉简,低声道:“谆谆,你喝醉了……我去与鹿鸣山掌门说清楚,那私泉不泡也罢。” 黎谆谆攥住他的手,又忍耐不住倏而松开:“鹿鸣山是他的地盘,他背后插刀,你能耐他如何?”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淮之哥哥便在外边等我,我手中有荀家老宅的布防图,待我先将他们应付过去,稍候便出来找你。” 张淮之见她执拗,只好接过玉简:“你有事千万要记得叫我。” 荀家老宅单是占地面积便有十万平左右,那私泉从外看像是一座奢华辉煌的莲花宫殿,踏进去却别有洞天。 私泉是露天私泉,一共两个入口,侍女引领黎谆谆进了右边那一侧的入口。 莲花宫殿的私泉内似是幻境般梦幻,一抬头就能看到夜空上蓝绿色的极光,碧绿泉水中清晰映出宫殿金黄色的莲花倒影,氤氲雾气缥缈萦绕在周身,晃似仙境。 这泉水似是没有边界,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而莲花宫殿凭空耸立在水中,似是水中绽放的金莲。 黎谆谆褪下鞋袜,足尖微微弓起,触碰到那温凉碧透的泉水时,她身子颤了颤。 私泉确实不负传闻,那压抑不住的燥热,在她触碰到泉水的那一瞬,竟是被浇灭了七七八八。 但那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熄灭的火光很快又燃了起来。黎谆谆为了缓解燥意,直接穿着红裙跳进了泉水中。 她双臂把持着莲花宫殿边沿上的繁花冰面,身子微微向后仰着,呼吸轻轻吸入,却重重吐出。 那该死的萧弥什么时候才能来? 黎谆谆攥住宫殿边沿的冰面地砖,胸腔起伏不定,她阖上眼,又躁动不安地睁开眼,正当她忍耐不急时,萧弥的倒影落在了泉面上。 她佯装出惊骇的模样,朝着水中扑通了两下,转过身看向立在的莲花宫殿上的萧弥:“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萧弥笑了声,将食指轻轻抵在唇间:“嘘!师姐,你的小情人便在外面等着你,若是让他听见了你的喊叫声,冲进来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那可就不好了。” 他的嗓音低哑着,眸子似是无骨的蛇,黏在她颈上渐渐下滑:“师姐,你真是好生厉害,都过了小半个时辰了,你竟是还能保持清醒……” 萧弥走到宫殿边沿,缓缓蹲下身来,用两指勾起她的下巴:“神仙醉的滋味如何?” 他指腹贴着她的皮肤向下,划过她的喉咙,径直没入泉水:“师姐,你求求我,你求我,我便给你一个爽快。” 尽管黎谆谆本能厌恶萧弥的触碰,身体却因神仙醉的毒性而下意识迎合上去,她双眼迷离着,缓缓将手臂从水中抬起,搭在了他的后颈上。 便像是控制不住想要亲吻上去。 萧弥漆黑的眼底划过一丝得意,可他嘴角的笑还未来得及勾起,忽而听见背后传来‘唰’的一声空响。 他凭着本能躲了过去,一转头便看见宫殿内多了数十个黑衣人,他们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饱含杀气的眼睛来,手中架着短型弓.弩,唰唰飞出精巧的暗箭来。 萧弥身体不断向后空翻,吃力地躲避着他们的追杀,但他们却对他紧追不舍,仿佛与他有仇一般,步步紧逼。 他朝着水中瞥了一眼,黎谆谆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便是这一分神的功夫,那黑衣人寻到他的破绽,一箭射在了萧弥肩上。 萧弥捂着肩膀吃痛,许是被惹恼了,他拧着眉,从腰后拔出剑来。尽管受了伤,他发起疯来亦是骇人,身影如风般穿梭在黑衣人中,剑式杂乱无章,只下了死手与他们拼命。 数个来回之后,那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萧弥也没讨到好果子吃,身上中了数箭不说,腰上又被黑衣人用匕首砍伤。 黑衣人是冲着杀人灭口而来,不论箭上还是匕首上均是涂抹了剧毒,而萧弥亦不是善茬,他剑上有致命蝎毒。 到底是寡不敌众,在刺死七、八个黑衣人后,萧弥呕出一口血来,身子摇摇欲坠地晃了两下,终是扛不住倒了下去。 余下的两个黑衣人,为求稳妥,又用匕首在萧弥心口上捅了两刀。直至萧弥没了声息,他们便带着伤将同伙的尸体收拾干净,身形一晃,从暗道离开私泉回去复命了。 他们前脚一走,黎谆谆后脚便从泉水里冒出了头。她扶着莲花宫殿的边沿喘了两口气,看着已经断气的萧弥,扬起唇笑了一声。 萧弥刚一进来,黎谆谆便察觉到了私泉外有异动,想必这私泉中该是有什么暗道才是。 她装作亲近的模样,勾着他的脖子,不过是为了方便给萧弥贴上符纸。 那些黑衣人想杀的人是她,因此她将萧弥变作了她的模样——便是先前她在幻境中青楼里使用过的符咒。 如今萧弥代替她死了,活着的黑衣人回去复命,想必一直到鹿鸣山掌门与另外四位掌门泡完泉水之前,都不会再有人闯进私泉打扰她和张淮之的好事了。 正如萧弥所言,这神仙醉滋味确实不好受。黎谆谆几乎要丧失理智,她死死咬着唇,取出玉简:“淮之哥哥……” 她一连唤了他两遍,张淮之的嗓音很快从玉简那头传来:“谆谆,我在。” 黎谆谆带着一丝哭腔,用着含糊不清的嗓音,低声哀求道:“淮之哥哥,我被人下了药……你快来,我,我受不了了……” 第44章 四十四个前男友 张淮之便一直守在莲花宫殿外。 先前不管是萧弥还是那些意图对她下毒手的黑衣人,皆是通过私泉内的暗道进来。 他听到玉简那头传来隐隐带着哭腔的嗓音,怔了一下,几乎是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已是作出了反应。 张淮之径直推开莲花宫殿右侧的殿门,晚风裹挟着一丝凉意吹进了私泉,别有洞天的私泉内本是燃着淡淡的檀香,却依旧遮掩不住那浓重的血腥气息。 “谆谆……”他迈的步伐太大,疾步向前的动作牵扯到身前、背后的箭伤,隐隐撕裂的灼痛感令他皱起眉。 张淮之顾不得疼痛,他视线落到躺在宫殿与泉水交接边岸的红衣女子身上,在看清楚那张熟悉的脸,以及心口上汩汩流淌着的血色时,他脚步顿住,神情微微恍惚。 可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见碧绿色的泉水中传来黎谆谆嘶哑含糊的嗓音:“淮之哥哥……”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不慎飞跃出水面,落在岸边暴晒了片刻的鱼儿。 张淮之下意识循声望去,便看到了趴在莲花宫殿与泉水交接另一侧岸边的黎谆谆。 这莲花宫殿似是浮在海面上的岛屿,悬浮耸立在碧绿泉水中,白雾缭绕似云端袅袅。 黎谆谆浑身都被泉水打湿了,仿佛干枯血玫瑰的红纱裙湿漉漉贴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她纤细的手臂搭在宫殿冰面般的地砖上,歪着头,一侧脸贴在冰砖上,颊边飞着薄晕,一路蔓延至脖颈和耳后。 她唇瓣微翕,犹如喃喃般唤道:“淮之哥哥……” 隔着氤氲的白雾,张淮之看不清楚她的面色如何,直到走近了她,他才注意到她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云霞,半阖着的眼眸隐约闪着泪光,星星点点,莹莹璀璨。 “谆谆,这是怎么回事?” 他试图将黎谆谆从泉水中捞出来,她却紧紧用手扒着冰面地砖不松手:“难受,好难受……”说话间,她将脑袋转了方向,稍微向宫殿地砖的右侧移动了些,好通过砖面的寒凉散发面上的灼烫。 黎谆谆连呼出的气都烫人,在张淮之靠近后,原本扒住地砖的手微微一动,倏而勾住了他的脖子:“萧弥在酒里下了毒……鹿鸣山,掌门要杀我,我给萧弥贴了符……我中毒了……” 她舌头仿佛打了结,说话也颠倒四,让本就一头雾水的张淮之更是恍惚。 张淮之虽然见过萧弥两次,却并不清楚那在宴会结束前,赔罪斟酒想要跟黎谆谆‘交朋友’的少年叫做萧弥。 他听得迷迷糊糊,只听懂了那句‘我中毒了’。 黎谆谆完全是凭借着超强的意志力在强撑,尽管她说话颠倒四,脑子也像是一团浆糊般,她却必须要在煮饭前跟张淮之说清楚。 最起码要让张淮之知道,她是中了毒才这样反常,而并非是因为喝醉了酒。 神仙醉有传染性,黎谆谆勾着张淮之的后颈,唇齿间呼出的气息迎面喷洒在他脸上,酒水淡淡的味道混合着一种说不清的香味钻进他鼻息中。 张淮之好像在耳畔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面色越来越绯,好似忘记了呼吸,目光直勾勾落在她脸上。 白色水雾很大,即便是面对着面,视线仍是模糊,仿佛被热雾着上的玻璃,透着一层朦胧的水蒸气。黎谆谆仰着头,手臂微微用了些力道,张淮之听见‘哗’地一声水响,她半个身子从泉面跃出。 她美丽的面容越来越近,直至将要覆上他的唇。张淮之似是如梦初醒,双臂按住了黎谆谆的肩,将她又推回了泉水中。 他绷紧了唇线,嗓音艰难:“谆谆,我曾在秘籍中看到过这样的症状……” 黎谆谆一听这话,舒了口气。 神仙醉这种东西,本就是妖界之物,根本不存在于修仙界。因此她只能委婉地告诉张淮之她中了毒,却不好直接开口说她中的毒是神仙醉。 她想着只要解释了自己中毒,而后利用那神仙醉的传染性,顺水推舟下去也无需多言什么。 但若是张淮之知道神仙醉,那就更好了。这毒若是不解,便会七窍流血,心脏炸裂而亡,他再是性格含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黎谆谆正准备继续下去,却听见张淮之道:“这应该是走火入魔的前兆。看来给你下毒的人心思险恶,竟是想要用毒乱你心智,令你堕魔。” “谆谆,你跟我一起念清心诀,若是毒性不深,五遍就可以清心断欲。”说罢,他便盘坐起腿来,将清心诀一句一句念了出来。 黎谆谆:“……” 感觉到她一瞬间从心底腾起的杀意,26连忙劝道:“谆谆,你冷静一点!神仙醉并不存在于修仙界的记载中,这本就是妖界禁毒,你又没跟张淮之说清楚自己中了什么毒,他误会你是走火入魔也很正常……” 黎谆谆顿觉无力。 她觉得张淮之再念下去,她的脑袋会和心脏一起爆炸。早知道她在赴宴前就应该有意无意提一提这神仙醉,也省得他对此毫无所知,竟是能联想到走火入魔上。 若是放在平时,黎谆谆可能会觉得张淮之单纯有趣,有一种不经世事的愚钝感。 但现在她只想掐着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不管七二十一,直奔主题地坐上去。 黎谆谆这般想着,也将此付诸行动,但她两条手臂软得像是面条,甚至连爬上莲花宫殿岸边的冰砖都困难,更别提扑过去了。 “张淮之,你下来……”她眼底溢出泪水来,咬牙切齿道,“你下来!” 张淮之不敢睁眼看她。 事实上,他也没比她好受到哪里去。他盘腿坐下,不过是想掩饰身体的异样,怕被她察觉出来。 那清心诀念十遍,都抵不过黎谆谆带着哭音的一句“张淮之”,刚刚压下去的妄念竟是又腾地冒了出来,像是疯狂蔓延的藤蔓般盘踞了他的心。 张淮之不敢看她,更不敢下去。 他脑海中清晰地响着“黎谆谆”曾在客栈对他说过的话——我家中管教森严,即便结为道侣,到底还未拜堂成亲。请你恪守君子之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上一次在客栈里,张淮之看到她在睡梦中蹙眉,想要帮她移开压在身上的手臂,免得她梦魇。可她惊醒后,却向他道了一连串的‘君子之道’,还误会他别有意图。 他不是傻子,大概猜出了黎谆谆被下了什么性质的药。她现在不过是失去理智,被毒性控制才会做出这些举动。 若他此时趁人之危,那等她醒来后,他要如何去面对她? 以黎谆谆那爱恨分明的性子,恐怕她以后都不会再理他了。 张淮之在秘籍中见过,假若是什么让人失智的药物,只要压制下那毒性,硬抗过去便是了。 他挺直了脊背,即便额前和背后布满冷汗,仍是强撑着回应:“谆谆,再忍一忍……” 他明明喊的是她的名字,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其实是在警告自己。 张淮之,再忍一忍,忍一忍。 他们还没有成婚,她那么喜欢他,他不可以让她失望,不可以做出伤害她的事情。 黎谆谆哑着嗓子哭道:“张淮之,我忍不了了……” 张淮之倏而睁开了眼。 他眼底泛着微红,颈上布满青筋,眸光死死盯着她。正当她以为他改变主意的时候,他扬起手来,使了十分的力气猛地向额上一拍。 张淮之竟是生生将自己拍晕了过去。 “……”黎谆谆裂开了。 就如26所言,张淮之并不清楚她中的是要人命的神仙醉,若不然他绝不会拍晕自己,以为她只要硬抗过去便能解毒。 黎谆谆软着身子趴在冰砖上,她感觉自己的鼻子好像在冒血,却连擦鼻血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千算万算,算到了鹿鸣山掌门的杀心,算到了萧弥病态的占有欲,唯独没有算到南宫导曾用着她的身体警告过张淮之不许碰她。 更没想到,张淮之会为了南宫导那一句话,宁可拍晕了自己,也不动她一下。 黎谆谆觉得自己如果因为这事死了,大概到了阴曹地府都要被鬼差嘲笑。 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努力睁大眼,垂在冰砖上的手臂颤了颤,挣扎着用手指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画着圈。 她从未感觉到过时间这般漫长,只不过抬指画一个圈,却已是耗尽了她浑身的力气。 氤氲的雾气中被生生撕开一个口子,南宫导几乎是径直砸落在了地上。他左手拿着千万合同,右手拿着黑色签字笔,毫无防备被召唤了来,好巧不巧摔在了张淮之身上。 他皱着眉,用手掌撑地,站起了身来。隔着那雾蒙蒙的白烟,他一时间没看清楚自己压到的是谁,只闻到私泉内檀香混着血腥味道的浓郁气息。 黎谆谆向来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南宫导几乎想都不用想,定是她又惹是生非,被人追杀了。 许是一回生二回熟,南宫导甚至连黎谆谆的人还未找到,便慢条斯理解开衬衣上两颗钮扣,眼含讥诮:“谆谆,又要我怎么死?” 黎谆谆听到他懒淡的嗓音,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掌心微微收拢,虚握着拳在岸边的冰砖上轻轻敲击着。 一下,两下……直至南宫导循声看了过来。 他看到雾气中像是条死鱼般,将双臂无力搭在岸边的黎谆谆,挑起眉梢:“黎谆谆,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嗓子干哑,唇瓣翕动了两下,似乎是在说着什么,南宫导却一点都听不清楚她的声音。 他缓缓蹲了下去,抬手勾住她垂下的脸,耳畔凑近了些,听到她蚊子叫般的细声:“……帮我,解一下毒……谢谢……” 南宫导:“?” 他疑惑地看着她,在对上她意识游离的眸色后,似是恍然大悟。 他与她互换身体时,曾翻看过她识海里的那本书,因为描写繁复冗长,他只耐着性子看了在鹿鸣山宗门大比前后发生的事情。 其中有一段是黎殊的小师弟,那个叫萧弥的家伙因性格扭曲,嫉妒心作祟,对黎殊下了妖界瑶族所制的神仙醉。 据说神仙醉药性极烈,便是神仙喝了也要失去理智,犹如大醉一场,只一滴就可以让人为此发狂。 黎谆谆口中的毒,莫不是这个神仙醉? 南宫导随手褪下暗色的西装外套扔在了地上,松开她的下颌,起身迈步进了私泉中。 那私泉的水面到黎谆谆锁骨处,而他走进去后,泉水却只没到他腰线。他轻松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正准备将她抱上岸,却倏而顿住了动作。 黎谆谆自然耷垂下的手,贴着碧绿色的泉水向下,氤氲的雾气遮掩住了她的动作,南宫导却能清晰感受到她隔着黑色西装布料攥住了什么。 “黎谆谆……”他僵了僵,冷着嗓音道,“放手。” 黎谆谆对他的警告恍若未闻,她将脸颊贴在他胸膛上,左右蹭了蹭,毒性好似得到了些许纾解。 她埋着头贪婪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没闻到熟悉的玉龙茶香,却是嗅到了淡淡的烟草味。 “……你,抽烟了?”黎谆谆低声喃喃着,乌睫上挂着的泪光轻颤。 她不喜欢烟味,闻起来苦涩又呛人。 南宫导跟她在一起的那年里,从未碰过烟酒。后来分手后相隔了八年多,重新在蜘蛛窟相见时,她让他烤蜘蛛,他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黑色打火机。 她问他是不是抽烟,他说偶尔。 而后黎谆谆便告诉他——我不喜欢烟味,最近先戒了。 出了蜘蛛窟后,黎谆谆将此事遗忘到了脑后,但他再没有随身携带黑色打火机,想必是戒了烟。 也不知南宫导是不是最近遇见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竟是又开始抽烟了。 可明明是黎谆谆最不喜欢的烟味,此时那苦涩低醇的味道,却仿佛致命诱人的剧毒般引她上瘾。 她双目迷离着,微翕的唇瓣隔着薄薄一层的衬衣贴了上去,那撑起衬衣布料的其中一点隐没在唇齿间。 南宫导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原本打横将她抱起的手臂倏而放下一只,她整个人失去支撑摔进泉水中,唇却没有松开,拉扯得他身前一痛。 他一边挥开她在泉水下攥住他的小手,一边抬起另一手掐住她的双腮,迫使她张开了嘴。 黎谆谆眼底仍有泪痕,便如此绯红着脸颊,可怜兮兮望着他。 南宫导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他皱起的眉缓缓松开,重重吐出一口气:“你怎么不去找张淮之?他不是你道侣吗?” 此时此刻的黎谆谆早已经失去了神志,她听不懂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只能依稀看到他淡薄的唇瓣在张合。 南宫导注意到她直勾勾的目光,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天知道他在庆阴庙内一句话未说完,便被她擦掉圈,送回现代的那一瞬间有多愤怒。 明明就短短一天时间没有见到她,他却觉得像是一年那般漫长,至少先前他从未觉得,时间竟是流逝得这样慢。 哪怕是在蜘蛛窟被蜘蛛分尸啃食,哪怕是被走火入魔的蔼风削成片,哪怕是他在幻境中承受着双脚烧焦感染的痛苦,直至承受不住咬舌自尽。 又或是他将她身体里的毒,利用桃僵李代的术法转移到自己身上,被毒性十倍反噬而亡的时候。 南宫导以为只要见不到她,他就可以冷静下来,好好思考自己最近的反常。 可见不到她的时候,她仍是无时无刻出现在他眼前,她笑的样子,她哭的样子,她吃到喜欢的饭菜满足的样子,她舞步蹁跹的样子……就连她说过的话,亦是一遍遍浮现在他耳畔。 他试图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然而坐车的时候他在想她,坐电梯的时候也在想她,甚至就连他约见客户,与人签合同的时候还在走神想她。 南宫导以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只是单纯因为她这个人太没有良心,她做了太多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令人感到愤怒的事情。 他想,如果她再召唤他,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不管她如何哀求他,他都绝不会再心软帮她一次。 然而打脸来得太快,尽管南宫导并不想管她死活,身体却很诚实地作出了反应。 他将黎谆谆按在了泉水与金色莲花宫殿相接处的冰砖上,她脊背贴在那冰寒的砖面上,乍一寒,身子禁不住抖了抖。 “看清楚我是谁。”南宫导一只手在泉水下窸窸窣窣解着什么,一手叩在她的下颌上,逼着她抬起脸看他,“黎谆谆,我是谁?” 他明明知道她意识不清,明明知道是她召唤了他,可他还是刻意刁难似的问出了这句话。 黎谆谆眼底含着薄泪,她视线模糊不清,又隔着氤氲缭绕的雾气,她努力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脸,却无法分辨他话中的含义。 在南宫导于泉下抵上黎谆谆时,她下意识贴靠了上去,用了几分力道,微微磨蹭。 他脊背挺得笔直,被泉水打湿的衬衣贴在皮肤上,湿润的水雾朦胧了她的面容,他心脏跳得极快,额间不知何时凝出的汗水沿着下颌淌落。 南宫导早便见过黎谆谆穿红裙的样子,可在蜘蛛窟里的冷艳美人,此刻却变成了缠人的女妖,犹如山海经中的九尾狐般惑人心智。 他呼吸重了些,掌心托在她腰后,将她向上扯了扯:“黎谆谆,我是谁?” 黎谆谆泛红的眼直勾勾盯着他,身子不住挣扎,像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她不说话,南宫导便不动。 这可急坏了26,它试图在识海中唤醒黎谆谆,它怕两个人继续僵持下去,万一她真的七窍流血,心脏爆裂而亡,那它要怎么办? 虽然黎谆谆是26带过最难带的一届宿主,可也是她让它意识到自己不是个毫无用处的鸡肋系统。 这些日子的相处,早已经让26对她生出依赖,尽管她一肚子坏水又满嘴谎言,它仍是不想看着她死。 “谆谆,快说话呀——”26焦急道,“叫他的名字,南宫导,叫他南宫导。” 它便存在于黎谆谆识海中,虽然她此时听不懂它话中的含义,却低声喃喃着,将26刚刚说过的话重复道:“名字……南宫……” 她未能将那个名字完整地喊出,她又被拉回了泉水中,随着‘撕拉’一声响,黏在身上被水浸透的红裙四分五裂。 客栈掌柜准备的胭红色镂空蕾丝展现在空气中,南宫导低下头,绷紧的唇线印在了箭伤之下的蕾丝上。 不久后,温凉的泉水荡起一层层涟漪,水面上模糊着倒映出两道重叠的身影,水影晃动着,倏而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黎谆谆微微仰着头,疼痛迫使泪水顺着脸颊蜿蜒淌落,似是断了的银线般坠着。 还未反应过来的26被富强、民主、文明包围,它总算安下心来,看着四周围绕不绝的自由、平等、公正,微微舒了口气。 可很快26就又提起心脏来,它突然记起张淮之还躺在岸边上。而南宫导似乎一开始就没注意到张淮之的存在,假如中途张淮之忽然醒了过来,或者南宫导发现了岸边的张淮之…… 它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只能期盼着黎谆谆快些解毒。不然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发生,她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26看不见周围发生了什么,它通过外界不时传来的声音,以及系统自带的计时器计算着时间。 五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直至小半个时辰后,26终于重见光明。 此时的黎谆谆已是恢复了些意识,至少她的双眼不再如方才般迷离朦胧,仿佛蒙了一层雾。26慌忙开口提醒道:“谆谆,张淮之还在岸上,你快让南宫导离开……”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迟迟没有动作,直至南宫导俯下身,低哑着嗓音贴在她耳边问:“醒了吗?” 黎谆谆纤长的双臂顺势搂住南宫导的颈,身子与他胸膛贴合,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廓上:“……再来一次。”:,,. 第45章 四十五个前男友 碧绿澄澈的泉面浮现出丝丝缕缕殷红的血色, 又很快被荡起的水波冲散,不多时便淡化的看不见了。 从泉水到金黄的莲花宫殿地砖上,一次再一次, 直至黎谆谆筋疲力竭,那紧紧叩住肩颈的手掌微微一松, 垂了下去。 南宫导手臂撑在冰砖上,低埋着首, 额上的汗水缓缓凝成一滴,倏而坠落在黎谆谆颈间。 黎谆谆早已经清醒过来,只是神仙醉的毒性太强, 即便是意识完全清醒的情况下, 仍旧无法抵抗住那毒性侵蚀经脉的灼意。 她的血仿佛在燃烧,心脏针扎般的疼痛,像是稀释过后低浓度的硫酸泼在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又痒又疼。 只有贴靠在南宫导身上,才能让黎谆谆勉强觉得好受些。 “南宫导……”她的嗓子不知何时哑了。 “嗯?”他骨节分明的手掌上隐约凸起道道青筋, 望着她的黑眸微微黯着, “……还不够?” 黎谆谆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虚,她睫毛颤了颤, 唇畔一扬:“白练了这么多肌肉。”话语中的挑衅之意不掩于色。 南宫导两指叩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双眸与他对视:“黎谆谆,你想躺在这里被人抬出去?” 他拇指抵在她唇瓣上, 微微向下一拉,俯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你到底喝了多少神仙醉。” 黎谆谆仰头回应着他:“一小口。” “你脑子里的那本书放着是摆设吗?”即便是此时,南宫导仍不忘嘲讽她,“一滴神仙醉便能让人发狂,你却敢喝一口……” 他说着说着, 倏而一顿,像是想起来什么,缓缓眯起眼来:“你知道萧弥会给你下毒,也知道神仙醉,为什么要喝?” 黎谆谆觉得他的反射弧有些长,过去了这么久才想起关键来。只是她并不准备说实话,轻吐出一口气:“书是书,现实是现实,你不觉得剧情早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吗?” 南宫导却根本不信她的话。 他拇指在食指上的黑色储物戒上轻轻一叩,在她还未回过神前,将那上次在幻境中多讨要来的一张真言符贴在了她肩后。 他见过黎谆谆掐诀念咒的模样,学着她的模样掐了个诀。 黎谆谆反应过来,下意识想要去摘贴在肩后的真言符,却到底是慢了一步,被他一手攥住双腕,轻松地举过了头顶。 她一开始便因神仙醉而浑身无力,如今解了毒更是耗尽了浑身力气,他掌心几乎没用多大力道,便攥得她双臂动弹不得。 黎谆谆尝试着挣扎两下,便如同以卵击石,毫无作用。 南宫导低低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在笑她的自不量力:“为什么喝神仙醉?” 她刚从齿间吐出几个字:“不为什么……”那真言符起了效果,钻心的痒意沿着那符纸贴的位置开始蔓延。 便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挠她身上的痒痒肉,她脖子也痒,腰侧也痒,脚心也痒,浑身上下似乎没有地方不痒了。 黎谆谆捂着肚子发笑,一直笑到她眼泪流出来,她气恼着破罐子破摔道:“我想借着神仙醉跟张淮之增进感情……” 南宫导嘴角的笑意凝固了。 他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攥住她手腕的掌心微微收紧。 果然,她不管做什么都有目的。 他便知道,他便知道……南宫导仿佛听到了自己咬碎牙的声音,他缓缓吸进一口气,语气尽可能平静道:“那你为什么召唤我?” 有了第一次摆烂,便会有无数次摆烂。黎谆谆像条死鱼一动不动:“因为张淮之把自己打晕了。”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南宫导终于后知后觉地看向了那一开始摔下来压住的人。 在看清楚那人是张淮之的面容后,他内心深处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也无情幻灭了。 他以为她是中途改变了主意,却没想到他不过是她计划失败后,为了保命而不得不拉来临时救场的备胎。 南宫导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像是刘凯涛一般,被女人当做一个随叫随到的备胎舔狗。 “接下来你要怎么做?”他掌下桎梏的力度不断增添,像是要将她的双腕折断,嗓音低沉而森冷,“解了毒便不需要我了,趁我不注意将地上的圈擦了,再躺到张淮之身边去,假装是与他生米煮成了熟饭?” 黎谆谆禁不住喊了一声“疼”,他却丝毫没有松开她的意思。她又疼又恼,倏而仰起头,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下去,直至唇齿间弥漫开血腥气息,铁锈味充斥了整个口腔。 南宫导仍是不为所动,便好像被咬出血的手臂不是他的。 黎谆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生气,就算他是被临时拉来救场的人,可他又没有吃亏,不管是黎殊的躯壳,还是她本人都是第一次。 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搞不懂他。 黎谆谆咬了一嘴的血,腥甜的味道快要灌进她嗓子眼里,她连忙松开了嘴,呸呸吐了两下。 南宫导手臂上多了两排血淋淋的牙印,他却一眼也没看,只是攥住她手腕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他一阖上眼,脑海中全然是黎谆谆方才在泉水中主动的样子。原来在庆阴庙内,她着急将他赶走,不过是因为怕他留在这里,破坏她和张淮之的好事。 南宫导一想到张淮之要是没将自己拍晕,方才与黎谆谆在泉下解毒的人就是张淮之,他便窒闷难耐,好似无法呼吸。 他后悔了,他便不该帮她。 她的死活本就与他无关,就算她七窍流血也好,就算她心脏爆裂也好。 就在南宫导被气得发昏时,倏忽感觉唇上一软,他回过神来,便看到黎谆谆在撬他的唇齿。 他喉结一滚,几乎想也不想,松开她的手腕,伸手推开了黎谆谆:“滚。” 南宫导这一声低哑的冷喝声,却没有骇住她。她眼底泛着浅浅的泪意,被攥得通红的手腕从腋下绕过,垂在了南宫导满是抓痕的脊背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南宫导凝视着她,真言符没有让她发笑,证明她说的话不是谎言。原本冒了三丈高的怒火,在目光触碰到她眸底隐隐的泪水时,忽而熄灭。 他拧着眉,似是有些疲惫,从喉间低低发出冰冷的嗓音:“你还知道错了?” 黎谆谆心想,她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提前告知张淮之神仙醉的威力。 ……还有就是不该召唤来南宫导。 可她不敢将这话说出口,她一早就发现南宫导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 黎谆谆轻咬着唇,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的黑眸点头:“嗯。”她微微仰头,重新覆在他的唇上,并不冒进,只在唇瓣上慢慢辗转。 南宫导没再推开她,却也没有回应她。 他感觉到刚刚平息下来的心跳又乱了节奏,仿佛要从胸膛中跃出,鼓动有力。 尽管他不愿承认,可黎谆谆确实做到了用一言一行牵扯他的情绪。 只一句话便可以让他被气得崩溃,又轻飘飘一句‘我错了’就能叫他瞬间平复下来。 “我要留下。”南宫导掌心叩上她的后颈,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扯开。 他并没有用多大力气,却让她动弹不得,仰起头也够不到他的脸。 “留下就留下。”黎谆谆挣不开,索性便不动了,倚靠着他的手掌,将刚刚被他攥得通红的手腕伸到了他眼前,“没劲了,从储物镯里帮我找件衣裳。” 她不说还好,一说南宫导倏而想起了那鲜红色的镂空蕾丝。他眯起眼来,将随手甩在冰砖上的蕾丝勾起:“这也是为张淮之准备的?” 说话时,南宫导漆黑的眸便盯着她的脸,见她赖皮似的沉默不语,他视线向下,划过肩颈,径直落在了箭伤之下的肌肤上。 红裙撕扯碎了,蕾丝也被扔了出去,黎谆谆脊背贴着冰砖,迎上那打量的目光,她别过头去,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阖上了眼。 随便南宫导怎么看,总之她闭上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睛闭着闭着,竟是生出一丝困倦之意,正当黎谆谆意识游离时,身上一沉,睁开眼便看见甩在身上的新衣裳。 新衣裳亦是红裙,但并不是她见过的样式。她拾起红裙看了看,在衣领处发现了吊牌:“这是你从现代买的?”顿了顿,又道:“你什么时候给我买的?” “穿不穿?”他丝毫没有回答她的意思,甚至语气恶劣道,“不穿给我。” 黎谆谆挑起眉梢,将衣裳递给了他。 南宫导冷着脸:“……你不穿?” “没力气了……”她嗓音微微有些嘶哑,脸颊在他手臂上蹭了蹭,“南宫导,你帮我。” 这便是黎谆谆的可恶之处。 她满口谎言,狡诈虚伪,需要用到他时,总是不吝于撒娇服软。而待到他失去利用价值的那一刻,她便会翻脸不认人。 她甚至忘记了,她刚刚还在他手臂上咬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牙印。简直是典型的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可恶极了。 偏偏南宫导还吃这一套。 他从储物戒中取出玄色衣袍和假发套,三两下穿戴在了身上。而后提起黎谆谆,先将她抱到泉水里冲了冲,像是在摆弄一个提线木偶,毫无感**彩地套上了红裙。 “等张淮之醒了你要怎么做。”南宫导走到架子旁,拿起架子上的鹿皮长巾,走回到她身边,擦拭着她湿透的长发。 黎谆谆像是没有骨头架似的撞在他怀里,他也不推开她,长臂绕过她的肩背,搂着她,用指腹裹着长巾一寸寸擦着湿发。 她双腿无力,根本站不稳,整个人都埋在他胸膛前,将脸颊贴住他的心口:“他都昏过去了,我总不能让他做接盘侠。” 听见她如此顺畅道出“接盘侠”三个字,南宫导擦头发的动作一顿,两指掐住她脸颊上的软肉:“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性格这么顽劣? 黎谆谆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伸手虚虚圈住他的腰,低笑着道:“女人不坏,男人不爱。” 南宫导松开手,将鹿皮长巾盖在了她笑吟吟的脸上:“胡说八道。”他忍了忍,到底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你准备什么时候跟张淮之分手?” “为什么要……”黎谆谆掀开长巾,对上他冷冽割人的眸光,忽然噤声,将没说出口的‘分手’二字咽了回去。 “等我拿到元神。”她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歪着头道,“也快了……宗门大比还有三日就开始了,不出意外的话,君怀可能会在宗门大比时动手。” 南宫导问她:“君怀动不动手,与你和张淮之何干?” “到时你便知道了。”黎谆谆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许是神仙醉的余毒未尽,小手不安分地做着小动作。 南宫导一把捉住那滑进衣袍里的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想让张淮之看到我……”他倏而俯下身,在她耳朵边轻轻吐出那两个不文明的字音。 黎谆谆没想到他说话这么直白,她红着脸抽回手,低声喃喃:“一点定力都没有。” 南宫导扬起眸来:“你在这个世界的任务是什么?拿到张淮之的元神,还有什么?” “系统局发布的任务很模糊,只说让我夺回属于黎殊的一切,并且得到黎不辞的原谅。我翻看原文,猜测黎殊失去的一切应该就是指她的元神,她的灵宠,她的未婚夫以及师尊?” 黎谆谆穿了九个穿书世界做任务,这还是系统局第一次发派下来这么含糊不清的任务。她猜测这个世界或许有什么暗线任务需要完成,但目前为止,她还没发现任何隐藏的暗线。 如今她师尊有了,灵宠有了,未婚夫这个也简单……只差张淮之的元神,以及找寻到黎不辞,得到黎不辞的原谅了。 “……得到黎不辞的原谅?”南宫导在唇间轻轻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扯了扯唇,“你准备怎么得到他的原谅?”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黎殊可是亲手将黎不辞封印了上千年。在此之前,她还背叛黎不辞,向修仙界传信,让各个宗门在八月十五那日前来协助她封印失去业火的魔头。 这般深仇血海,黎谆谆准备怎么让黎不辞消气? 看着他脸上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黎谆谆闭上了嘴。好在刚刚在泉水里冲洗时,那贴在她背后的真言符已经掉了,若不然她要是说出自己原本的想法,怕是他又要摆出那张冻人的臭脸了。 也不知他最近是怎么了,总是莫名其妙地发火生气,好像个火药桶,稍微不注意便会炸开。 就在她思考托词之时,躺在冰砖上昏迷已久的张淮之动了动。 一直在时刻关注着张淮之的26顿时大叫起来:“谆谆,张淮之醒了!” 黎谆谆连忙从他怀里出来,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脚,扶着腰将地上的散碎的红裙布料,以及那掌柜准备的镂空蕾丝捡了起来,一把揣进了储物镯中。 她有些心虚地从系统栏里兑换了一瓶遮瑕粉,往脖颈的红痕上扑了扑,而后推搡着南宫导,小声道:“快出去,快出去!” 见黎谆谆慌张让他离开的模样,南宫导竟是莫名生出一种自己是在跟有夫之妇偷.腥的错觉。 他眯起眼,冷声警告道:“你要是敢偷偷擦掉地上的圈,我就去医院拔你氧气管。” “好,好,我不擦。”她推了他一把,匆匆忙忙走到了张淮之身边。 南宫导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再帮她最后一次,就这一次……便看在她是为了完成任务早日回家的份上。 南宫导前脚刚走,张淮之后脚就醒了过来。他乌黑的睫毛颤了颤,眼睛刚一睁开,便对上了黎谆谆的脸。 她便跪坐在他身侧,原本绯红的面颊被遮瑕粉一扑,反而衬出两分苍白之意来。 “淮之哥哥,你醒了……”黎谆谆试图扶起张淮之来,但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谆谆,你怎样了?”张淮之恍惚了一瞬,似是想起什么,蓦地坐直身子,双手扳在她的肩上,“……还难受吗?” 她的眼底仍残留着方才欢好的泪痕,此时落在张淮之眼里,便成了她硬抗下毒性,遭受了折磨时忍不住流下的泪。 “对不起谆谆,我没能保护好你。”张淮之满眼都是心疼和自责,说着说着,眼尾竟是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意。 黎谆谆摇头:“不怪你。” 要怪就怪她没计划好,她早就应该跟张淮之有意无意地透露些有关神仙醉的记载。 但事已至此,她再去责怪自己也没有用。 再过三日,便是宗门大比。黎谆谆记得原文中张淮之就是在宗门大比上初露锋芒,与魏离战了数千回合。 张淮之横跨两阶,打败已是炼虚期的魏离,而他自身的修为也在此战中得到升华,竟是从元婴期越过化神期、炼虚期,直接抵达了大乘期初期的修为。 大乘期再往上就是渡劫期,也就是说,张淮之的元神抵达这个境界时,便已经足够匹敌黎殊原本的元神了。 黎谆谆拿过来就可以用,省去了自己修炼费时费力的麻烦。 她觉得张淮之既然宁愿拍晕自己,也不舍得伤害她半分,以他现在对她的情意,再稍微下一剂猛药,便足以让张淮之心甘情愿地将元神拱手送她了。 黎谆谆看着张淮之内疚的面容,她倏而想起原文中黎殊被黎望囚在无妄之海中折磨得生不如死,浑身溃烂被魔炁腐蚀,顶着一脸烂蛆逃出魔界去找董谣,却被张淮之当做妖魔斩于剑下的剧情了。 虽然黎殊命大侥幸逃了出去,可由于伤势过重,又受煞炁侵蚀,她没能撑过那个寒夜,倒在了天亮之前。 黎殊相当于间接死在了张淮之手里。 当张淮之发现她一直在欺骗他,而她所有的亲近和爱慕都是为了得到他的元神时,他会像是黎殊临死前那般痛苦绝望吗? 黎谆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淮之哥哥,你愿意帮我报仇吗?” 张淮之几乎没有犹豫,他点头:“谁都不可以欺负你。” 黎谆谆笑了起来:“淮之哥哥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他低声道,“我不会欺负你,谆谆,我永远不会欺负你。” 她看着张淮之坚定的眸色,垂下睫,指腹在他颊边轻轻滑动:“我知道了……” 黎谆谆的尾音未落,那金黄的莲花宫殿忽而被推开了门,迎着白茫茫氤氲的雾气,南宫导冷硬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带进来一阵风,吹散了她身旁的白雾,在他视线落在黎谆谆贴覆在张淮之脸侧的手掌上时,脸色似是沉了沉。 他便知道,留在她和张淮之单独相处,她定是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南宫导一言不发,直勾勾盯着两人,眸底黑压压一片,仿佛无尽无底的深潭,要将两人吸进去溺死。 黎谆谆没想到他会突然闯进来,脸色变了变,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去,佯装出惊喜的模样:“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听十七师尊说你受了伤,去医馆包扎了……”她想要起身,脚下却晃了晃,那一处隐隐灼痛着,好像在伤口上撒了一把辣椒面,扯得生疼。 张淮之手疾眼快扶住了她,见她脸色微白,紧紧蹙着眉,他不由低声询问:“谆谆,你可是哪里不适?” 黎谆谆摇头:“我没事,淮之哥哥莫要忧心。” 分明是一句客套的话,落在南宫导眼中,便多了几分打情骂俏的含义。 他冷眼望着黎谆谆,后悔自己方才还是用力用轻了,便应该让她瘫在地上动弹不了,省得她还有力气去勾搭张淮之。 黎谆谆似乎察觉到了南宫导的视线,她强忍着不适往前走了几步:“表哥,你哪里受伤了吗?” 她朝他眨了眨眼,示意他配合一下她演戏,不要拆穿了她和班十七的谎言。 南宫导从喉间缓缓挤出一个“呵”字,他在她哀求的目光中,抬手掀起了衣袖,露出了手臂上血淋淋的牙印。 张淮之还以为南宫导受得是箭伤,可他手臂上血糊糊一片,分明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南宫导到底在幻境中帮过张淮之,尽管是看在黎谆谆的面子上,张淮之还是忍不住开口关心道:“南宫大哥,你手上这是怎么伤的?” 黎谆谆心脏仿佛跳到了喉咙里,她顿住了脚步,远远看着南宫导。 南宫导也在看着她。 他看清楚她眼底的哀求,勾着唇凉凉道:“被狗咬了。” 第46章 四十六个前男友 听闻这话, 黎谆谆提起来的心脏倏而放回了原位。只要他不拆她的台,她并不在意他说自己是被狗咬了,还是被驴踢了。 她尽可能让自己的走路姿势看起来正常, 慢慢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臂看了看:“表哥下次可要小心些,你看这咬的鲜血淋漓, 多吓人。” 南宫导默了一瞬,哂道:“表妹教训的是, 我下次一定小心。” 他不知有意无意,在齿间加重了‘下次’二字。原本黎谆谆也只是顺应着他的话随口关心一句, 可这话到了他嘴里,便多了一层暧.昧不清的意味。 还想有下次?他想得美! 黎谆谆不再理会他,从储物镯中掏出了荀夫人先前给她的荀家老宅布防图。 她简单解释了一下躺在莲花宫殿入口不远处,样貌与她一模一样却失去生命的那人是被黑衣人暗杀的萧弥。 只是黎谆谆省略了一些细节, 并随口捏造了些莫须有的事情——譬如萧弥思念师姐成心疾,竟是先给她酒中下毒, 再用术法将自己变成师姐的模样, 如同变态般暗中尾随了她, 忽然出现在私泉当中意图不轨。 巧恰此时, 鹿鸣山掌门派出杀手通过私泉内的暗道闯了进来,她惊吓之余潜进泉底藏身, 待她重新出来时, 萧弥已是被杀手误认是她毙命了。 她说得有模有样,张淮之对此深信不疑, 而南宫导却似笑非笑看着她。 黎谆谆不过是欺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罢了,那萧弥到底是自己变成了她的模样,还是被她暗算, 榨干了利用价值后,又借着鹿鸣山掌门的手将他除害了? 此时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好似萧弥的死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一般。 最可笑的是,尽管她说的话根本就经不起推敲,偏偏张淮之不去推敲,她说是什么便信什么。 黎谆谆解释完起因经过,便将荀夫人给的布防图展开,手指在那布防图上画圈的地方敲了敲:“此时鹿鸣山掌门他们定是以为我已经死了,或许会放松些警惕。刚巧这私泉就建在关押鹿蜀一族的禁地旁,我想现在去救鹿蜀一族应该就是最好的时机。” 张淮之望着她:“谆谆,你才清醒过来,身子正是虚弱时……”他有些犹豫,就如黎谆谆所言,现在的确是个救人的好机会,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先考虑黎谆谆的身体状况适不适合在此时去冒险。 黎谆谆道:“没关系,我只是身体有些无力,不妨碍救人。” 荀夫人说荀家禁地之中,藏有最后十根凝元灵草,此物便是由鹿蜀一族鹿灵所制,已是将要绝迹于世。 黎谆谆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借着救人之名,拿到藏在禁地中的凝元灵草罢了。 如今想要杀她的人太多,不说鹿鸣山掌门,便是魏离,天山掌门花悲,还有那不知所踪的黎望……她总要有些自保之力。 十根凝元灵草足够她造出一个假元神来,届时她从张淮之身上获取到的灵力,便不会再转瞬即逝,而是可以存储到假元神里,留着之后慢慢用。 黎谆谆只需要用这假元神撑到宗门大比之后,待她拿到张淮之修炼到大乘期的元神,便不用再为自己的性命安危,而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了。 见黎谆谆坚持,张淮之只好点头应允:“那我们现在便去。” 虽然她嘴上说着只是身体无力,但走起路来腿都在打颤。南宫导乜了她一眼,倏而上前走了一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自然,以至于黎谆谆和张淮之都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往日黎谆谆脚底磨出了泡,上山走路都是南宫导背着,张淮之看着也没什么感觉,只当是哥哥背着妹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自从南宫导在幻境中挺身而出,吹响鸟哨后,又当着张淮之的面向她表了白,他再去亲近黎谆谆,落在张淮之眼中便仿佛变了味道。 南宫导不再单纯是黎谆谆的表哥,他更是一个成年男子,是一个同样爱慕着黎谆谆的情敌。 在想到‘情敌’二字时,张淮之似乎一下理解了往日南宫导对他时不时的反常和苛刻——大抵就是南宫导将他当做了情敌。 便如同此时,他看到南宫导将黎谆谆打横抱着搂在怀里,心底便微微泛酸,喉咙发堵,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表哥,我可以自己走……”说是这样说,黎谆谆却丝毫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有人愿意做她的代步工具,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她何必非要勉强自己。 她在南宫导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正准备推诿两句就顺从了他,便听见张淮之道:“南宫大哥,你手上有伤……我来抱着谆谆便是。” 张淮之伸手来接,南宫导却没将她交出去,他视线落在张淮之心口的位置:“若说有伤,你身前背后的箭伤要比我严重……” “再者,黎谆谆是我表妹,我家中家教森严,你与我表妹未成婚之前,还是应该保持些距离,以免落人话柄,让人在背后乱嚼舌根子。” 黎谆谆听着南宫导大言不惭的话,心底一声冷笑——家教森严,保持距离?他明知她还需要利用张淮之获取灵力,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 她想着想着,忽而神情一顿,缓缓眯起眼来,用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看向南宫导。 张淮之先前为什么要拍晕自己? 若他真觉得她是走火入魔,便应该想办法帮她压制心魔,而不是将自己拍晕。 这是不是从侧面证明他其实知道她是中了媚毒,他是怕自己忍不住对她做出什么,以防万一便拍晕了自己? 张淮之何至于隐忍至此? 难不成是南宫导之前跟张淮之说过什么? 果然,下一瞬黎谆谆听见张淮之道:“这话谆谆同我说过,我自是会铭记于心,不会让谆谆落人口舌,受人非议。” 黎谆谆:“……” 她垂在南宫导身侧地手臂微微绷紧,两指不动声色地掐住他腰间的肉:“表哥,我说过这话吗?” 那‘表哥’二字,几乎是从她牙缝中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照理来说神仙醉有传染性,张淮之受到神仙醉的影响,再由她稍微主动些,此事便已是板上钉钉。 偏偏先前南宫导与她互换身体时,曾趁她不曾注意,用着她的身体,以她的口吻警告过张淮之。 她就说张淮之为什么要拍晕自己,白白让她遭了一次罪不说,末了没有与张淮之生米煮成熟饭,倒是便宜了南宫导。 面对黎谆谆隐忍的怒气,南宫导却显得异常平静,他面不改色道:“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说没说过。” “……”她手上止不住又用了些力,南宫导任由她掐着,除了皱了皱眉,甚至连要阻止她的意思都没有。 他语气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先不说过去的事了,如今时辰不早,你不是要去救鹿蜀一族的族人?” 黎谆谆深吸了一口气。 “淮之哥哥,上次我说得都是气话。”她气得不想理他,只能尽量挽回自己的损失,对着张淮之道,“道侣也好,夫妻也好,我已经认定了你,便是非你不可。” 黎谆谆从来不吝啬甜言蜜语,更是尤为擅长给男人画饼。不单是女子喜欢听海誓山盟,在暧.昧上头的时候,男子也一样昏头昏脑。 方才还心口窒闷的张淮之,听到此言,却是连呼吸都通顺了不少。 少年唇畔扬着清浅的笑意,也不跟南宫导争了,轻轻点头:“我知你心意。” 南宫导眸色一沉,抱着她朝莲花宫殿的殿门处走去,刚抬脚踢开了宫门,却被黎谆谆拦住:“从暗道里走……” 冷风从门缝里打着转吹了进来,吹散了缭绕在周身的白雾,黎谆谆话未说完,倏而低头打了个喷嚏。 南宫导垂眸看着她鬓间潮湿的乌发一缕缕垂在颈窝,那脸颊和鼻尖微微发红的样子,竟是有些楚楚可怜。 明明先前他便清楚黎谆谆接近张淮之的目的,可当他看到她对着张淮之做出亲密的举动,说出亲近的话语,他仍是会莫名存气。 他恨不得丢下她,再也不管她的死活,又清楚即便他真的这样做了,她也不会在乎。便如同上一次在庆阴庙内,他说要离开,她就毫不犹豫地擦了圈。 南宫导知道,这一趟黎谆谆召唤他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他现在于她而言,再一次失去了利用价值。 或许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在她眼中还不如一颗低阶灵石重要。若不是他拿捏着她的把柄,用她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身体威胁她,她怕是早就将地上的圈擦掉,送他回现代了。 想着想着,南宫导却是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来。 这般算起来,他还不如张淮之这个蠢蛋,最起码张淮之是毫无所知地被她利用,不过是受黎谆谆蒙骗才喜欢她。 而他清清楚楚知道她是怎样阴险狡诈,虚伪无情的女人,仍是一次次甘之若饴,踏进她设下的陷阱。 在黎谆谆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后,南宫导回过神来,将殿门敞开的那一丝缝隙关上,一手托住她的身体,另一手从雕花镂空的架子上,取了一块狐狸绒毛毯搭在了她身上。 她怔了一下,听见他冷淡的嗓音响起:“暗道在哪里?” 黎谆谆拿出布防图看了一眼,指着莲花宫殿立起的花瓣之一:“看位置应该在这附近。” 布防图显然是荀夫人自己手绘出来的,她将禁地附近的建筑物都巨细无比标注了出来,并且每一处何时会增添侍卫,何时会轮班更换侍卫,亦是一一进行标注。 他们可以通过暗道离开私泉,若是幸运的话,这个时间或许碰不见侍卫。 南宫导按照她所言,抬脚在花瓣上踢了两下,很快便找寻到了私泉内暗藏的地道。 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那金黄色的花瓣向内收缩而去,将黑漆漆的底下暗道现了出来。 暗道内不同于私泉之外的辉煌华丽,一迈步进去便能嗅到阴冷潮湿的腐味,像是烂在下水道里老鼠尸体发臭的味道。 张淮之紧跟在南宫导身后,低低道了一声:“谆谆,若是害怕就闭上眼。” 黎谆谆应了一声,抬首就对上南宫导黑漆漆的眸。即便是在阴暗的环境里,凑得近了,她亦是能看清楚他眸底的晦暗,那直勾勾的眼神让人惶恐。 她却不怎么怕他,脑袋轻轻倚在他的胸膛上,垂下的小手不知何时贴在了他的身前,尾指慢悠悠地勾起一缕鸦发,放在指尖把玩。 四下漆黑无光,近乎半步之外根本看不清楚眼前的路,南宫导足下却依旧稳当。只是心跳似乎不自觉地加了速,吐出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暗道中显得尤为浑重。 黎谆谆察觉到他心口砰砰有力的跃动,挑起眉来,顿时起了报复心。 越往前走,便越是什么都看不清,她摸着黑将手掌伸到他颈上,从锁骨中间微微凹陷的小窝一路向上,拂过喉结,划过下颌,指腹一寸寸游离到他唇畔上。 南宫导身体似是微微僵硬,显然是没想到她这么大胆子,明知道他身后就是张淮之,竟还敢如此待他。 四下实在是太黑,黑到她就在他怀里,他却也看不清楚她的脸庞,只隐约看到黑炯炯的眸光。 越是在这种相对密闭且黑暗的环境中,人体的各处感官便越是敏锐,他勉强腾出一只手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掌,而后便感觉到她另一只手朝着反方向而去。 黎谆谆隔着薄薄的布料攥住了南宫导,掌心倏而拢住。这近乎挑衅的举动,令他顿住了脚步。 他张口要警告她,薄唇微启,却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他皱了皱眉,听到身后传来张淮之的声音:“南宫大哥,你怎么停住了?” 张淮之撞上了他的后背,南宫导盯着黎谆谆黑暗中脸庞的轮廓看着,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却听到她轻软的嗓音:“淮之哥哥小心些,前面的路又黑又窄,不好走。” 她一边说着话,还不忘一边分出心来,指间用着不同的力道收拢,张开。 黎谆谆不怕南宫导说话,她一早就摸出一张噤声符来,趁他不备之时贴在了他身上。 那张符本是为萧弥准备,怕是萧弥顶着她的脸庞,在打斗过程中一开口便漏了馅。但鹿鸣山掌门派来的杀手来得太快,她没来得及给萧弥用上,现在用在南宫导身上也不算浪费。 黎谆谆便是有意报复他,让他胡乱用她的身体说话,坏了她精心准备了许久的计划。 如今便让他感受一下想说话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南宫导大抵察觉出了她的意图,腾出手来捉住她的手,她便换一只手继续迎上去攥住,在狐狸毛毯下胡作非为。 几次下来,他阖了阖眼,有些无奈地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不再理会她的干扰,迈步继续往前走去。 这条暗道总有走完的时候,只要她不嫌走出去后,让张淮之看到……她不怕丢人,他又有什么忍不了的? 想是这样想,接下来的路却显得尤为漫长艰难。 南宫导的步伐越来越慢,额间渗出薄薄的汗水来,唇齿间吐出的气息却滚滚发沉。偏偏他张开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仿佛一个哑巴。 直至他又停住了脚步,身体瞬地一僵,汗水凝成一大颗沿着下颌滴了下去。 黎谆谆掌下的玄袍布料莫名被浸透了,她倏而一下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 她动作顿了顿,缓缓收回手来,拇指在食指上捻了一下,黏腻的触感令她蹙起眉来。 黎谆谆知道南宫导这具躯壳定力差,却没想到方才在莲花宫殿内已是有过三次,竟是还能……她在心底骂了一声,嫌弃地甩了甩手,将识海中的系统栏调了出来,连价格也顾不上看了,找到一包湿纸巾便兑换了出来。 南宫导直勾勾看着她,喉头滚了一下,隐约听到湿纸巾包装纸发出来的哗啦声。 他嗅到空气中夹杂在腐朽气息中的一丝异味,耳尖滚烫地发红,却强装镇定地继续向前走去。 待到他们走出那片漆黑的暗道时,已是片刻之后。黎谆谆一出去便从他怀里挣扎了下去,却依旧没有要给他解开噤声符的意思。 南宫导此时已是恢复了正常心率,只是贴着身上的衣袍又黏又湿,这让他有些不适。 他折回暗道去,动作麻利地换了身干净的衣袍。待他重新出来,黎谆谆已是拿着布防图和张淮之走远了。 荀家老宅的禁地处在莲花宫殿的正南方,说是禁地,其实就是一处锁妖塔。 锁妖塔共有十八层,刚好对应着地府的十八层地狱,塔外未有一人看守,仰头望去塔内灯火通明。 “我听闻过这锁妖塔,此处镇压着鹿鸣山几千年来抓住的妖怪……”张淮之低声道,“传言每一层塔内都有数百邪祟妖魂,越往上塔层镇压的妖怪便越是厉害。” 黎谆谆点头:“难怪无人看守了。” 这般凶险之地,便是有人闯进来也要被邪祟妖魂撕咬毙命。 想不到荀氏家主竟是将凝元灵草和鹿蜀一族的族人安置在此地,那他需要凝元灵草时要怎么进去,难不成也要一层层闯上去? 黎谆谆盯着手中的布防图,蹙起眉沉思起来。 荀夫人应该从未进过锁妖塔,布防图上只标注了锁妖塔的位置,但塔内的情况却是一无所知。 既然荀夫人将布防图交到她手中,这便意味着荀夫人认为她有能力找到鹿蜀一族的族人所在……也就是说,一定还有更简单,可以直接抵达鹿蜀族人那一层的办法。 黎谆谆回忆起魏离曾在幻境中说过的话,想着想着,她忽而抬首:“阵法,这里或许布有阵法!” 便如同荀氏家主用来镇压君怀曾经所部署的阵法,这锁妖塔外怕是也有阵法。 不明所以的人直接闯进去便是死路一条,但荀氏家主来时,他便会通过移动阵眼,直接抵达鹿蜀一族族人被关押的地方。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南宫导从她手中夺过布防图,只看了两眼,便拿着布防图朝锁妖塔前巨大的貔貅石像走去。 辟邪所用的貔貅石像雕刻的栩栩余生,神似虎头的貔貅口中衔着一颗玉石珠子,碧绿色的珠子滚圆,他将手伸进了貔貅嘴里,握住玉石珠子向右移了三寸。 黎谆谆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景象已是发生了变幻。原本灯火通明的锁妖塔变得灰扑扑不起眼,只第九层亮着微弱的光芒,而塔外不知何时多了一架纸叠的云梯,像是电梯一般向上缓缓移动,直通九层。 她怔了一下,朝着南宫导看去。他却已经拿着布防图踩上云梯,不多时便升到了半空中。 黎谆谆上次在客栈中,便见识过南宫导破阵法结界的能力了,但他哪里有这样的好心,默不作声便将这阵法破了出来? 她狐疑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犹豫过后,还是跟了上去。 张淮之知道黎谆谆恐高,便站在她身后,将手臂伸直让她攥着:“不要往下看,等到了我会叫你。” 她依言闭上眼睛,云梯滚动地速度极快,不过呼吸之间,已是抵达了九层妖塔上。 张淮之唤了她一声,托住她的身子让她抓住妖塔上的窗户口,即便黎谆谆根本没往下看,腿脚还是忍不住打颤,死死抓住窗户的手臂也在发抖。 她不上不下卡在了窗户口,想用力也用不上,张淮之怕她掉下去,便伸手攥住了她的腿:“谆谆,踩着我肩膀上去。” 黎谆谆脑海中不断翻滚着她八年前从废钢厂高楼上被南宫丞推下去的那一幕,摔断的骨头扎破了她的内脏,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尽管只有短短一瞬,却足以让人铭记一生。 她本就浑身无力,又不敢往下看,别说是踩着张淮之的肩膀了,她站在云梯上都站不稳。 这九层妖塔足有十几米高,黎谆谆一想到脚下除了云梯外毫无防护,嗓子眼里便开始泛酸水,紧张地好似随时都会干呕出来。 正当她绷紧了全身,一言不发时,手臂忽而一紧,紧接着整个人便从锁妖塔的窗口外被提了进去。 黎谆谆落地的那一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趴在昏暗的锁妖塔内,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每一口呼出气息的尾音都带着颤音。 南宫导迎着月光看向她。 他仍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在看到她因畏高而紧张到浑身发抖的样子时,心脏似是被什么猛地攥住,又疼又涩。 他的思绪仿佛一下被拉扯回八年前。 南宫丞绑架了黎谆谆后,曾给南宫导打过勒索电话,他要求南宫导不准报警,准备好五千万的现金,按照他的要求投放在指定的地点。 但南宫导挂断电话后,转手就拨打了报警电话。 也正是因为他这个举动,刺激到了南宫丞,让南宫丞在走投无路之下,对黎谆谆生出极端的报复之心。 过去的八年中,南宫导也曾无数次思考过他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他知道南宫丞走投无路是为了钱,或许他没有拨通那个报警电话,南宫丞也不会对黎谆谆下死手。 但思考归思考,他始终没有后悔过——他一向不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 他总觉得,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只要他问心无愧,便没什么可后悔自责的。 然而此时此刻,南宫导看着月光下抖如糠筛的黎谆谆,他知道,他后悔了。 第47章 四十七个前男友 张淮之从窗户外匆匆忙忙翻进来时, 便看到南宫导蹲下身子,垂着眸,骨节修长的手掌轻轻拍在黎谆谆发颤的脊背上。 红裙的尺寸刚刚好,流畅的剪裁更衬得她身形纤瘦, 她微微发抖的背影笼罩在朦胧的月光下, 这般苍白, 美丽,似是纤弱的蝴蝶。 “谆谆……”张淮之下意识低声开口唤了一声。 黎谆谆慢慢转过头,将那隐隐含泪的双眸对上他的眼。她紧抿着唇瓣,面容惨白,额前青丝被云梯上的清风吹得凌散。 张淮之怔了一下。 她很少在他面前流露出脆弱的神情, 便是上一次在幻境中,南宫导吹响鸟哨被抓走后,她短暂崩溃了一瞬, 很快便又坚强起来。 张淮之心脏仿佛被揪了起来,他想给她擦拭眼尾的泪痕, 他想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可以他现在的身份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她自己平缓下情绪来。 “谆谆……”他又唤了一声, 似是挣扎着, “等这一切结束,我们……”成婚吧。 许久过后, 张淮之到底是将未能将那三个字说出口。 他想光明正大保护她,亲近她, 不但是她的道侣,也要如同他爹娘般拜堂成亲,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夫妻。 他会用余生去证明他曾说过的话——谆谆, 你以后可以抓住我的手,我不会再让你摔下去了。 可张淮之现在什么都没有,面对从小养尊处优,众星捧月长大的黎谆谆,他没有说出这句话的底气。 他无父无母,带着张晓晓四处漂泊,无安家落脚之处,甚至连下聘的礼钱都没有。即便他说出口,黎谆谆会毫不犹豫地应下,他却不舍得让她同他受罪。 “结束后,我们什么?”黎谆谆嗓子有些哑,她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看着张淮之的目光略显疑惑。 张淮之摇头:“没什么。” 南宫导似是看出了张淮之的心思,他面含讥诮地冷笑一声,站起身来。 等一切结束,张淮之便失去了利用价值,竟还妄想与她缔缘结姻,真真是可笑。 他看也不看张淮之,径直将视线移到了锁妖塔内。塔内昏暗,只他们所站的脚下亮着微弱的橘光,十步之外皆是漆黑一片,黑暗深处隐约传来呦呦泣声,低得像是婴儿在啼叫。 那渗人的哭声也吸引了黎谆谆的注意,她手脚并用扶着窗户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那是……鹿蜀一族的叫声?” 上次在幻境中,他们亦是在蘑菇屋里听到了这幽远空灵的呦呦声。 张淮之往前走去:“我去探一探。” 神奇的是,他脚下向前一步,那地板就像是声控灯般,被微弱温暖的橘光点亮。 直至远处的黑暗被点点光亮吞没,锁妖塔整个第九层内都亮了起来,黎谆谆终于看清楚了那婴儿啼哭般的来源。 张淮之身侧有一排圆形环绕的锁龙柱,巨大的石柱上雕刻着盘旋的黑龙,这般锁龙柱共有九根,仿佛围绕成了一处结界,四周隐隐浮动着魔界的黑炁,如同燃烧的烈焰将空气扭曲。 而九根锁龙柱的正中心,有一个正正方方的大铁笼子,里面便是被关押在此的鹿蜀族人。 黎谆谆一眼扫过去,大概在铁笼中看到了十多人,他们身无寸缕,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待产的孕妇,皆被黑色生锈的链条生生穿透肩胛骨,吊在铁笼上方动弹不得。 鲜红的鹿血浸透了链条,一滴滴沿着拇指粗的链条向下蜿蜒淌着,地上放着数个银盆,血液滴在盆中发出‘嘀嗒’的声响。 当他们看到有人来到时,第一反应便是绷紧身子,闭上哭泣的嘴巴,犹如受惊的动物将腿脚蜷缩在一起。 黎谆谆在进来前,本是单纯为了凝元灵草而来,并不准备多管闲事,但此刻看到这残忍的一幕,心底亦是微微撼动。 她垂下眸,抿唇道:“南宫导,这是魔修设下的锁灵结界,你能破吗?” 锁灵结界以血为食,需要上千条生魂为祭,哪怕是在魔界亦是禁术,荀氏家主竟将这种邪恶的术法用在鹿蜀一族身上。 鹿蜀本是祥瑞之兽,他们尤擅织梦造境,夜间的鸣叫声能让万物沉睡安眠。除此之外,他们毫无攻击之力,面对三大家族的残忍捕杀只能苟生逃命。 南宫导走到她身前,背对着锁龙柱前的张淮之,削痩白皙的手指在唇上轻点了一下,示意她解开噤声符。 这噤声符是班十七给的那本黑皮书上的符咒,符纸遇肤则融,想要解咒便需要灵力或是朱砂在贴符之处重新画一遍符咒。 黎谆谆取出朱砂,刚要用手指代替笔,手上顿了顿:“有没有水?”朱砂需要混着水才能在皮肤着色上去。 南宫导挑了挑眉,摇头。 黎谆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又看了一眼还未从震撼中缓过神来的张淮之,她忙不迭伸出食指,直愣愣戳进了南宫导嘴里。 他还未反应过来,她指腹已是撬开唇齿,倏而压在了舌上。也不知她是不是有意,伸出的食指便是方才在暗道中攥他的那只手。 南宫导沉着脸,下意识要将她的手挥开,却见她动作极快地将手指在他舌头上打了个转,蘸着他的唾液抹上了朱砂。 黎谆谆在他山雨欲来的阴冷目光中,轻飘飘来了一句:“我早就擦过了……怎么,你还嫌弃自己的东西?” 她的嗓音极低,只用着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轻语。 显然,黎谆谆就是故意的。 南宫导直勾勾看着她,她沾着朱砂的手指贴上他的颈,从喉结上的小痣到锁骨,他完全看不清楚她在勾画什么,却觉得湿润的触感有些微微作痒。 直到她移开手,他缓缓从喉间吐出一口气,总算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 南宫导背对着张淮之,他没有回头,而是问黎谆谆:“张淮之在看你吗?” 她不明所以,还是答道:“没有。” 几乎是黎谆谆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南宫导微微俯身,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覆在了她唇上。 黎谆谆未有防备,因此他轻易便撬开了她的唇齿,方才食指压过的舌掠过口腔内的每一寸。就在此时,张淮之转过了身,黎谆谆呼吸一窒,直接被吓得大脑宕机了。 南宫导好像后背长了眼,他倏而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便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般,不紧不慢地勾起了唇:“这锁灵结界,还真是有些难办。” 黎谆谆还张着嘴,她浑身僵硬着,落在张淮之眼中,却是以为她被锁龙柱中的那一幕吓到了。 “谆谆,你若是怕便转过身去。”张淮之叮咛了一句,看向南宫导,“南宫大哥,你有法子破了这结界?” 南宫导似乎心情不错,难得理会了张淮之一次:“结界不就是用来破的?” 黎谆谆总算回过神来,她合上了嘴,又重新张开了嘴,两三步走到窗户边,对着窗外一连吐了几遍口水。 目睹这一切的26小声道:“谆谆,你说你没事惹他干什么。” “还不是他先招惹我的?!”黎谆谆不敢再窗边停留太久,她收回头来,看起来有些恼火,“如此堂而皇之分走我三分之二的任务赏金,他不给我帮忙就罢了,还总是给我添乱!” 上次在幻境也是,明明他可以干脆利索地死掉,非要在吹响鸟哨后篡改剧本,当着张淮之的面表白心意。 她本以为他这举动就够恶劣了,却没想到他竟是在这之前就用着她的身体,对着张淮之乱说过话。 黎谆谆想要与张淮之生米煮成熟饭,不过是为了拿到凝元灵草后,能与他多些肢体接触,在最短的时间里存到更多的灵力。 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没能趁着这次机会与张淮之捅开那层窗户纸,又经过南宫导那一番‘家教森严’‘保持距离’的训诫后,她想跟张淮之再进一步便是难上加难。 而这一切都是拜南宫导所赐,黎谆谆光是想起来就有一股掐死他的冲动涌上心头。 “谆谆……”26想了再想,忍不住道,“你觉不觉得南宫导有点怪?”它怕她想歪了,说罢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说他更年期的意思……” 黎谆谆冷嗤道:“不是更年期是什么?” “就是……你没感觉到他好像在吃醋吗?”26犹豫着,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百般阻挠你和张淮之亲近,你一靠近张淮之,他便要冷着一张脸。” “还记得在庆阴庙里,他知道你要埋了他的尸体当时明明很开心,但你向他道谢后,说要去看看张淮之,他冷不丁一下就变了脸。” “还有刚刚在私泉内,南宫导得知你是因为张淮之晕过去了才召唤他来,他表现得很愤怒……假如他没有吃醋,那为什么要对你发脾气?” 26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最后做了总结:“你好好回忆一下,八年前你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对你发过脾气没有。” 黎谆谆神情微微凝滞了一瞬。 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年里,别说是对她发脾气,他连重话都没有对她说过。至少记忆中少年时期的南宫导很少情绪外泄,他总是喜怒不形于色,谈吐举止极有修养。 反倒是她,动辄便会在心底胡思乱想,忍不住去揣摩他一举一动间的含义,每天的情绪都会起伏不定。 如今却像是反了过来。 黎谆谆不再去揣摩他的心思和想法,也不在意他的情绪如何,甚至若不是26将这些提出来,她已经忘记了以前的他不是这般阴晴不定的性子。 而南宫导的情绪不再稳定,他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开始主动保护她,即便她没有下命令让他救她,他仍愿意以命换命。 他可以为了她一个吻去送死,也可以因为她一个吻,一句‘我错了’便轻易熄灭满腔怒火。 “你是说,他喜欢我?”黎谆谆挑起眉梢,她的嗓音没有感情,“可我不喜欢他。” 她召唤来南宫导帮她解毒,只是她不想因为神仙醉而丧命,至于解毒的人是谁,当时的她并不在意。 说句难听的话,那个紧要关头如果在她面前的人是花危,是蔼风,又或是萧弥,她一样会贴上去。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如果解毒的人不是南宫导,而是另外几人中的一个,她事后会将其杀了灭口,以免留下后患。 26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锁龙柱旁传来南宫导低沉的嗓音:“谆谆,那柄黑龙弯月剑借我一用。” 黎谆谆回过神,从储物镯里的储物戒中掏出黑龙弯月剑,走到他身边:“你拿得住?” 这可是黎望的剑,若非她这具躯壳与黎不辞有关系,她大抵也是拿不了黑龙弯月剑。 南宫导低低笑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黑龙弯月剑:“一把剑而已,如何拿不住?” 黑龙弯月剑听到这话,隐有不快之意,它嗡嗡作响,似是想要给他些教训,缠着黑布的剑柄在刹那间变得滚红发烫。 这一下的温度至少要达到八、九百度,如同烧红的铁烙般,触在掌心中定是能将他的手掌烫熟烧烂。 然而黑龙弯月剑牟足了劲,却见南宫导轻松握住了隐隐烧红的剑柄,似是毫无察觉般,举臂挥起剑刃来,将那黑雾般的煞炁扬了出去,径直劈向铁笼中装满鹿血的银盆。 被铁链吊在铁笼上的鹿蜀族人们下意识发出惊呼,然而剑气未曾伤到他们分毫,只是将那铁笼地上的数盆鹿血隔空打翻。 只听见陆续几下‘哐当’的脆响,银盆反扣在地,鲜红黏稠的鹿血迸溅了一地。 而原本平整的地面上,竟是忽而显出一条条诡异发光的龙纹,鲜血沿着纹理的凹槽蜿蜒向上,直至将整个龙图形填满。 那围绕在铁笼旁边的九根锁龙柱,红光乍现,不断有黑沉沉似是魂魄之物从锁龙柱石雕的眼睛里渗出。它们妖魔般漂浮在半空中,越聚越多,直至它们凝聚成一个巨大的黑龙头,朝着南宫导的方向喷出血色红焰。 他再次挥起剑来,一剑劈开了血焰,将那凝聚的妖魂劈得散了。张淮之护着黎谆谆向后退去,在将她护送到妖魂的攻击范围之外后,再次回到南宫导身后,一掌拍在南宫导肩上,另一手掐诀将灵力输送给他。 黎谆谆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儿,见他们势均力敌般,一时间分不出胜负来,她转过身在锁妖塔内来回走动着。 她没有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除了顺手救下鹿蜀族人,此时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拿到凝元灵草。 有了凝元灵草,黎谆谆才能有自保之力,在三日后的宗门大比护住自己——既然君怀有可能挑选在宗门大比报仇,那他报复的目标大概率不止是鹿鸣山掌门和三大家族,五岳六洲的其他宗门也可能会遭受迁怒。 她这种毫无灵力的小炮灰很容易被殃及到,若是为此丢了性命,那便是得不偿失。 黎谆谆认为,就算他们现在救出了鹿蜀族人,君怀或许还是会在宗门大比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去报复。 毕竟君怀根本不清楚鹿蜀一族还有幸存者,而现在不管是荀夫人,还是黎谆谆他们都找不到君怀的踪迹,也没办法将此事告知君怀。 她需要在锁妖塔内找到凝元灵草,做出一个假元神来,并在宗门大比之前与张淮之多多肢体接触,抓紧时间吸取灵力,提高修为。 至于南宫导这个碍事的家伙,她得找机会跟他说清楚。她不管他是更年期也好,还是吃醋喜欢她也好,若是他再从中作梗,那就休要怪她不客气了。 班十七那里歪门邪道的术法多得是,想让南宫导不死不活,吊着性命回不去现代也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黎谆谆明确目的后,也不管南宫导和张淮之如何斩妖了,她将锁妖塔第九层内翻了个底朝天,每一个犄角旮旯都不放过,终于在角落一个柜子旁壁画后的墙壁内发现了凝元灵草。 虽然荀氏家主藏的很隐蔽,却也逃不过黎谆谆的火眼金睛——她父亲的银行卡上交,总喜欢自己藏些私房钱,但不管藏在哪里,都能被她母亲‘无意间’翻找出来。 久而久之,黎谆谆耳熏目染,将男人藏东西的心思摸了个透彻,没想到却是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她将凝元灵草放进了储物镯中,一抬头却发现他们还在跟妖魔打斗,照这个阵势下去,怕是再过不了多久,便要惊动来荀家家主和鹿鸣山掌门了。 黎谆谆看着食指上班十七给的铃铛指环,犹豫着,摇手轻晃了两下。 几乎是在铃响后的下一瞬,窗外忽而刮起阵阵妖风,在阴沉沉冷冽的风声中,黎谆谆听到了班十七低低的笑声:“怎么了,我的乖徒儿?” “十七师尊,我这边遇到了些麻烦……”她抬头看了一眼满屋乱窜的黑色妖魂,一边闪躲着,一边道,“我们在荀家老宅的锁妖塔里,这里有一处锁灵结界,结界里的冤魂太多,难以应对。” 黎谆谆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两句,班十七温声笑着:“你抬起手来,将铃铛指环对准结界,道一声‘收’。” 她依言照做,便见那指环忽而金光大乍,光芒仿佛要将整个屋子吞噬掉,她下意识闭上了眼,待那金光消散之时,连同妖魂一并谴退了。 没想到南宫导和张淮之两人联手打了半天的妖魂,竟不如班十七随手给的一个指环来的有用。 看来她还是低估了班十七的实力。 “多谢师尊。” 黎谆谆道了声谢,听到班十七宠溺的嗓音:“时辰不早了,我让蛊雕去接你们回来?” 她应了一声:“好。” 黎谆谆刚与班十七结束通话,一转头就看见南宫导和张淮之背对着铁笼,齐齐看着她。 “你们看我干什么?”她疑惑道。 张淮之不好意思说出口,还是南宫导开口道:“他们没穿衣服。” 黎谆谆挑起眉,扫了一眼铁笼中男女们,她正要走过去,却被南宫导一把拉住:“你也不许看。” “……”若不是要保持人设,她才懒得理会他的阻拦。在他们两人的凝视下,黎谆谆到底是转过了身去,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们是来救你们的,你们先变回原形去。” 鹿蜀族人们目目相觑,他们脸上闪过犹豫,质疑,最终归于麻木的平静。无一人回应她,他们并不相信黎谆谆的说辞。 荀氏家主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先前已经上演过几次‘好心人’闯入锁妖塔相救的戏码,他们上当过两次后,意图逃跑者皆是被割断了脚筋,在他们眼前被折磨了上百年,硬是给活活疼死了。 “你们若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便继续在此处被吊着,将自己的尊严和性命都交给那个骗子定夺。”黎谆谆察觉到了他们的不信任,不准备再劝说,径直朝着锁妖塔的窗口走去。 还未走出几步,便听到背后传来一声低低的鹿鸣,那呦呦声带着一丝悲戚,令黎谆谆顿住脚步。 她转过身去,看到那些被吊在铁笼里的鹿蜀族人陆陆续续变作了鹿形。尽管他们并不完全信任她,可她的言语太过犀利,就如同她所言,他们早已没了尊严,就连生死都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荀氏家主为了保留住鹿蜀血脉,每隔数日便会逼迫他们苟.合。他撕碎他们的衣物,一遍遍告诉他们,他们不过是最下贱的动物,不配拥有尊严,不配拥有思想,只需要按照他的命令去做。 在那锁灵结界中,就连死都成为一种奢侈。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久而久之他们便也麻木了。 就算是假的,就算这一切都是骗人的,横竖不过就是一个死字。 失去了怨灵支撑的锁灵结界,那铁笼不再坚不可摧,南宫导一剑便劈开了铁笼,将那穿过鹿蜀族人肩胛骨的锁链斩断。 “跟我走,还是你们要自行离开?”窗外隐约传来‘呷呷’的叫声,黎谆谆知道是蛊雕到了,她看向那些受伤的鹿蜀们,“你们伤成这样,若是自行离开,怕是逃不远又要被抓回来。” 她冷静的样子落在为首的鹿蜀眼中,鹿蜀迟疑了一下,便迈着颤巍的步伐朝她走去,用那被割掉半截的鹿角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臂。 越来越多的鹿蜀走向黎谆谆,她将准备好的符咒贴在了他们身上,掐诀念咒后,鹿蜀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渐渐变小。 多亏了班十七给她的那本黑皮秘籍,若不然这数十鹿蜀族人,她便是想带也带不走。 黎谆谆将鹿蜀族人缩小后,捧在掌心里交给了南宫导:“帮我照顾好他们。” 说罢,她走向张淮之:“淮之哥哥,蛊雕已经到了,我恐怕不能自己下去……” 张淮之立刻会意,他点头:“谆谆,我背着你。” 南宫导:“……?” 黎谆谆叫他照顾鹿蜀一族的族人,让张淮之背她下去? 眼看着张淮之俯下身,作出要背她的姿势,南宫导一把攥住了黎谆谆的皓腕,他眸色有些冷:“我背你。” 黎谆谆长睫一扬,浅瞳直直对上了他的眸:“表哥,淮之哥哥是我的道侣。你明白道侣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什么?”他薄唇掀起一丝冷笑,“你们没有定亲结姻,便什么都不算。” “那我们定亲就是了。”黎谆谆眼不眨一下,明明双眸望着南宫导,却问张淮之:“淮之哥哥,你愿意娶我吗?” “……”张淮之怔了一下,他心头颤着,唇瓣微微翕动,从齿间吐出那灼热的三字:“我愿意。” 第48章 四十八个前男友 黎谆谆对于张淮之的回答毫不意外,她有意接近张淮之,自然会时刻留意他的情感变化。 从一开始在庆阴庙内与张淮之相识那日,她帮他穿蓑衣时假装无意的肢体触碰,他都要下意识躲避。 到后来他渐渐熟悉她,同意与她成为道侣后,她激动地亲吻他的脸颊;下山救人时她说她恐高,他便在御剑时主动向她伸出手;幻境内南宫导吹响鸟哨被抓走,她哭着抱住他,他亦是没有再推开她。 不知何时起,张淮之对她那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转变为了男女之间暗暗的情愫。 直至方才,张淮之在私泉内宁愿打晕自己也不愿伤害她时,黎谆谆确定下来,张淮之已经喜欢上了她。 既然张淮之喜欢她,却不敢碰触她的原因是他们未曾成亲。那她就跟他成亲好了,这样她服用凝元灵草后,便可以光明正大与他亲近了。 黎谆谆早就发现,在她与张淮之正常的肢体接触时,譬如牵手,譬如拥抱,涌入身体的灵力非常缓慢,且肢体接触结束后,那涌进的灵力会在眨眼间消散。 而在亲吻张淮之的脸颊时,那涌入四肢百骸的灵力如海浪波涛汹涌,即便是松开他后,那灵力却不似牵手拥抱般转瞬即逝,依旧能在体内留存片刻之久。 如今她已拿到凝元灵草,待她服用下凝元灵草,在身体里造出一个假元神来,那接下来不论是牵手拥抱还是亲吻,灵力都可以被凝聚在假元神中,不再消散。 此时距离宗门大比还有三日,她需要在三日内获取到更多的灵力。只有这样,她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提高修为,不必再提心吊胆,时时刻刻忧心自己一个不慎丢了性命。 黎谆谆的仇人实在不少,在这危机四伏的修仙界中,没有灵力,没有修为,便只能做那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既然更亲密的接触,能让她获得更多更多的灵力,她何不一步到位,免去什么牵手拥抱和接吻,直接同房共修? “表哥,你听到了吗?”黎谆谆将南宫导攥在手腕上的大掌挥了下去,面色不改道,“择日不如撞日,便明日拜堂成亲好了。” 南宫导寒着一张脸:“我不同意。” 没等到黎谆谆开口质问他凭什么不同意,他已是列举出了一大堆的道理:“先不说张淮之身无分文如何配得上你,自古姻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怎能不过问爹娘便私自定下姻缘?” 黎谆谆万万没想到南宫导会用古代封建包办婚姻的这一套来压她,她唇瓣翕了翕,似是被气笑了。 若不是张淮之还在她身边,她真想问问他怎么入戏这么深,她叫他一声表哥,他便将九年义务教育都抛在脑后,连脸皮都不要了。 先说张淮之身无分文,又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南宫导分明就是想借着这由头打压张淮之,让张淮之知难而退。 黎谆谆从储物镯里掏出了一千极品灵石的灵票,看也不看塞到了张淮之手里:“这是我们救回荀夫人,鹿鸣山掌门给的悬赏——人是我们一起救出来的,这一千极品灵石自然有淮之哥哥的一半。” “谆谆……我不能要这灵石……”张淮之话还未说完,便被黎谆谆凶巴巴打断,她瞪着眼睛,“你方才已经说了要娶我,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你要是出尔反尔不娶我了,我就从这锁妖塔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尽管这话偏激又胡搅蛮缠,对于张淮之而言却极为好用。他薄唇张了张,最终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攥着灵票对南宫导道:“南宫大哥,我会对谆谆负责,若负谆谆,我必遭五雷轰顶,身死道消,永无轮回。” 不论修仙界还是人界,最是重信誓言,张淮之开口发的是毒誓,单凭那一句五雷轰顶,便已是足够堵住南宫导的嘴。 但南宫导愿意闭嘴,并不是因为张淮之的毒誓有多狠,只是当他看到黎谆谆眼也不眨将那一千极品灵石拿给张淮之时,心头倏而一颤,仿佛被巨石砸中。 黎谆谆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她自己,一向都是抠抠搜搜,唯有面对张淮之的时候,不论哪一次她都出手阔绰。 这般明目张胆的偏爱,很难不让他认为——黎谆谆对于张淮之除了利用之外,还有其他的感情在。 当南宫导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呼吸微滞,心脏似是在隐隐抽痛。他无法理解自己此时此刻的失态,更不明白那心痛的感觉由何而来。 他便只能迎着月光落荒而逃。 黎谆谆看着南宫导仓皇离去的背影,26先前说过的话隐约又在耳畔响起——假如他没有吃醋,那为什么要对你发脾气? 她微微失神,掌心一沉,垂眸看去却是张淮之将一千极品灵石的灵票还给了她。 “谆谆,我定会娶你,但这灵票我不能要。荀夫人是你一人救回,我怎能厚颜无耻占下功劳?”张淮之伸手在她头顶柔软的青丝上摸了摸,“我知你是为了让南宫大哥安心,我会证明给他看的。” 黎谆谆也不客气,她便是知道张淮之不会要,才会将这一千极品灵石的灵票塞给他。 她上前一步,迎着霜白的月光抱住张淮之:“我相信你,淮之哥哥。” * 回到客栈后,黎谆谆便迫不及待将凝元灵草煎服下去,此物是荀氏家主用鹿蜀族人的鹿灵为引,辅佐以鹿血浇灌灵草,百年才能养成一根凝元灵草。 荀氏家主平日舍不得服用的凝元灵草,黎谆谆却一口气煮了九根,只余下两根凝元灵草以作备用。 那凝元灵草煮出来的水一股子中药味,她捏着鼻子喝了下去,不出片刻,便感觉到身体内翻天覆地的变化。 鹿鸣山本就是地杰人灵的风水宝地,以凝元灵草凝聚出一颗假元神后,就算黎谆谆不靠近张淮之时,四下亦是布满充沛的灵力。 流动的风,皎洁的月光下,地上的花花草草,每一寸空气中皆是灵力。 只是这大自然带来的灵力,到底是不如从张淮之身上汲取到的万分之一。 黎谆谆尝试在服用凝元灵草后触碰张淮之,即便只是单纯的握手,那涌入四肢百骸丝丝缕缕温暖的灵力,沿着她的脉络向上,无声滋润着她的五脏六腑,令她浑身轻盈如无物。 这种灵力凝聚在体内而不消散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好,她趁热打铁在后半夜按照秘籍修炼,竟是在短短半宿内,越过炼气期,直接进入了筑基期中期的修为。 要知道,常人想要修炼,从入门的炼气期到筑基期,至少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若是有些修仙天赋的修士,像是魏离这般的人物,从炼气期到筑基期也用了半年左右。 而她却只花费了两三个时辰,便达到了旁人服用各种洗髓伐骨的丹药,苦练苦修数年的境地。 到了筑基期的修为后,黎谆谆腰不疼了,腿不酸了,熬了一晚上去修炼,却依然精神抖擞,一点黑眼圈都没有,反而满面红光,肌肤水嫩滋润。 这更是坚定了黎谆谆要与张淮之圆房的决心——若是连握手获取到的灵力都可以让她变化如此之大,那再进一步亲密的肢体接触,定是会让她的修为得到更快速的提升。 天蒙蒙亮时,黎谆谆忍不住与张淮之商量起了婚期。 她认为越快越好,不如今日直接成亲拜堂,张淮之却觉得短短一日时间太过仓促,好说歹说她才勉强同意将日子推后了一天。 虽然在黎谆谆眼中,所谓的成亲拜堂不过是走个过场,她最终目的还是通过与张淮之圆房获取灵力。 但即便是走个过场,她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敷衍。至少红色嫁衣和凤冠霞帔要有,喜烛喜被,成亲的地方也要有。 总不能就在客栈里拜了堂。 天亮后,失踪了半夜的南宫导回了客栈。他又换了身衣裳,玄色纻丝直裰上浸着淡淡的酒气。 班十七瞧见他,眯起细长的眼眸,笑得开怀:“一夜未归,原是去喝酒了。”顿了顿,似是不经意般:“谆谆明日与她的道侣结为夫妻,届时那喜酒你便敞开了喝,我必将我珍藏多年的美酒拿出来与你共享。” 若是搁在往常,南宫导大抵是要回怼班十七几句,但他此时听见这话,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黎谆谆便又收了视线:“鹿蜀族人,已经安置好了。” 黎谆谆点点头没有言语。 “谆谆,我要出门一趟。”张淮之见南宫导回来了,他收拾好东西,看向她,“恐怕夜里要回来晚一些。” 自从服用了凝元灵草后,黎谆谆一分一秒都不想离开张淮之身边,但既然明日要成亲,今日自然有许多需要筹办的事宜。 “淮之哥哥,你是去看成婚用的新房吗?” 她从储物镯中掏出灵石来,张淮之却先一步道:“谆谆,住处我自会安排,你不必担忧,只要去街上逛一逛喜欢的金银首饰和嫁衣便是。” “鹿鸣山掌门居心叵测,你今日不可一人出门独行,若是上街也要带上南宫大哥或是班掌门。” 叮嘱过后,张淮之带上一个灰扑扑的包袱离开了客栈。 黎谆谆也不知他要去做什么,但见他不愿多说的样子,她便也没有追问。 目送张淮之离开后,黎谆谆一转头,便对上班十七笑吟吟的目光。她挑起眉梢:“十七师尊,你为何这般看我?” “你可知张淮之去了哪里?”班十七明明是在对黎谆谆说话,眸光却落在了南宫导身上,“听闻东衡山以地下擂台远近闻名。” 东衡山是五岳之一,也是修仙界最独特之地。此处除了修真家族、修真门派以外,更有不少人界来的富甲贵族。 一方有权,一方有钱,几千年来,两方相处融洽。像是黎殊便出身东衡黎家,乃是世族修真的大家族。 而王徽音虽然也出身东衡山,却是属于家中有矿的人界暴发户。 当人界来的富家子弟们开始修仙长命,有了大把时间后,便会觉得空虚——他们不似修仙界意图飞升成仙的修士,只为了延年益寿才会选择修行。 于他们而言,修炼到筑基期或金丹期,能活个几百上千年,便已是极好。 空虚无趣之下,人们总会习惯于寻找刺激,而地下擂台便是由此诞生。 东衡山的地下擂台是玩命的地方,贵族们追求的便是血腥、暴力,为了博人眼球,来参赛的选手都要先签下生死状,而一旦开始打擂,便是生死不计。 即便如此,去报名打擂的人还是数不胜数。原因无他,在地下擂台坚持到最后赢得擂台的人,便可以获得一笔十分丰厚可观的酬金。 酬金根据当天报名参赛的人数多少,与死伤的人数多少计算,若是在擂台上表现突出,得到观看比赛的贵族们青睐,那酬金便会翻上两番,一场擂台赢下几千极品灵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相对的,越是短时间来钱快,这风险系数便也越高。无数人被丰厚的酬金吸引而来,却不幸在此丧了性命,若是命大者也要落下终身残疾。 张淮之收拾东西,便是去了东衡山的地下擂台。尽管南宫导昨夜在锁妖塔上说的话难听,却也是事实,他现在就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 他不盼着自己逆天改命,成为修仙界的佼佼者。只盼能在成婚前赚些灵石来,买下一个院子安家,用自己赚的钱给黎谆谆买凤冠霞帔,金银首饰。 无论此行多么凶险,张淮之不能让黎谆谆跟了他受委屈。 班十七只不轻不重说了这一句,黎谆谆便明白过来张淮之去了何处,她蹙起眉想要追出去,又很快顿住了脚步。 就算张淮之带着箭伤去了地下擂台又如何?他是天道化身,又有主角光环笼罩,他不会死在擂台上,只会在绝境逢生,就如同原文中他越了两阶修为,打败炼虚期的魏离一般。 既然死不了,又能在无形之中提高张淮之的修为,还可以赚钱,她何必去阻拦。 张淮之的元神早些修炼到大乘期,她离完成任务回家就进上一步。 思及至此,黎谆谆转过身往回走去,她简单梳洗了一番,径直走到班十七身边:“十七师尊,我想去街上置办些成亲用的东西,你有空陪我一起去吗?” “乖徒儿,我恐怕没有时间陪你出门。”班十七倚在美人榻上,一手捧着野史话本子,一手慢悠悠摇着折扇,“你的朋友还没有醒,我总要在此守着些……” 说着,他扬眸看向南宫导,似笑非笑道:“你表哥不是闲着,让他陪你去就是了。” 黎谆谆知道班十七对于王徽音她们的死活根本不在意,不过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推脱给南宫导罢了。 她也知道南宫导正在闹脾气,他本就不同意她和张淮之的婚事,又怎么可能陪她出门上街去置办喜事所用的东西。 黎谆谆如今有了灵力,手中还攥着不少邪门歪道的符咒。她稍作打扮带个斗笠出门遮住面容,又有那顶着她面容的萧弥在私泉内,想必一时半会鹿鸣山掌门也找不到她身上来。 这样想着,她便朝着门外走去,可还未走出两步,手臂倏而从后被人攥住。 南宫导轻声道:“我陪你去。” 他的嗓音冷淡且没有起伏,甚至听起来有些别扭,黎谆谆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出一个:“哦。” 即便有南宫导跟着,黎谆谆出行前还是带上了白纱斗笠。 成亲说来简单,但要置办的东西着实不少,从婚嫁喜服到首饰珠宝,从胭脂水粉到妆奁盖头,再不提那些营造氛围的红喜字,大灯笼……七零八碎加在一起,竟是从早买到了晚上。 期间黎谆谆和南宫导零沟通,她买了东西就往他手臂上一挂,他便跟在她身后也一言不发。 直至傍晚她从布坊取完了喜服,临走前跟掌柜要了一条白绫绸帕,南宫导波澜不惊的面上总算有了起伏。 他捻着白帕的一角:“这帕子做什么用?” “你没看过古装电视剧吗?”黎谆谆道,“洞房花烛夜都要在床上铺一层白帕子,检验女子贞洁用……” “……贞洁?”南宫导在齿间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他看着她的眸光很淡,像是在打量着她,“你还有贞洁吗?” 不难听出他话语中的讥诮,可那冷漠的语气中分明裹挟着一丝酸涩,隐隐带出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来。 “就是因为没有,才更要买条白帕子。”黎谆谆也不生气,她轻描淡写道,“过会儿还要到宰鸡的地方再买些鸡血。” 南宫导:“……” 他阖上双眸,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黎谆谆,你喜欢张淮之吗?”没等她回答,他便又加了一句:“男女之间的喜欢。” 黎谆谆挑起眉:“喜不喜欢又何妨?” “倘若不喜欢,为什么要嫁给他。”南宫导试图说服她,“你没必要为了任务而委屈自己,我会帮你回家。” “你怎么帮我……”她淡淡道,“你能给我用不完的灵力,助我修行,还是可以给我一颗大乘期的元神?” 南宫导眸色低沉,薄唇掀起一丝冷笑:“今日你为了灵力委身于张淮之,明日便要为了得到黎不辞的原谅与他苟且,你的自尊心在何处,便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他试图用冰冷刺耳的话语刺激她的心。 “我作不作践自己,与你何干?”黎谆谆却是软硬不吃,她语气毫无波动,“南宫导,我若是有自尊心,早就死在了前九个世界里,哪轮得到你现在大义凛然在此说教我。” 方才还怒不可遏的南宫导,在听到她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后,顷刻偃旗息鼓。 他好像冷静了下来,却看起来并不平静。紧绷的唇线死死抿着,静默了半晌后,他敛住眉眼,睫毛低垂着:“黎谆谆……我要怎么做……怎么做,你才能不嫁给张淮之?” 他的声音很低,有些哑,唤她名字时,垂落的睫毛在微微轻颤。 傍晚时的夜色朦胧,街上灯火通明,喧嚣的人声不断,晚风拂过,吹起了她垂至颈间的白纱。 黎谆谆半边侧影藏在漆黑中,她隔着那薄薄一层白纱看着南宫导,车水马龙的喧嚣似乎与他无关,他迫切地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仿佛只要她说出口,不管什么事情,他都愿意去做。 这样的南宫导让人感觉陌生。 他应该是记忆中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矜贵公子爷,他应该是喜怒无色,从不将情绪泄露出来的薄情少年郎。 而不是此刻这个看起来精致,脆弱,仿佛低入尘埃,一碰就会碎掉的琉璃盏。 黎谆谆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眸,长睫一扬,看向了身侧人来人往的酒楼。 跑堂在外卖力的拉着客人,敲锣打鼓喊着什么,她听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这个酒楼在举办辣味王的比赛,彩头是一条金链子,你要是赢了,我可以考虑你刚刚说的话。” 辣味王,顾名思义就是在规定时间内吃下酒楼提供的各种不同品种的辣椒,谁能吃完所有辣椒,并坚持到最后就能赢得比赛。 南宫导的胃吃不了一点辣,至少上一次互换身体的时候,黎谆谆只用他的身体吃了小半碟辣子鸡丁便硬生生胃疼了半宿。 他也从来没在她面前碰过辣的食物。 黎谆谆本意是想让南宫导知难而退,可他却径直走进了酒楼里。 她在原地愣了一会,随即小跑着跟了上去:“南宫导,你的酒劲还没过吗?”黎谆谆一把拉扯住他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南宫导脚步一顿,垂眸看着她:“我很清醒。”说罢,他从她身旁绕过,利索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站在了酒楼的大堂中。 大堂设有数十张桌子,每张桌子上摆了一十多盘子辣椒,每一个盘子里约莫有五六根辣椒。粗略一算,若是想要赢得辣味王的比赛,大概要吃下一百多根红辣椒。 尽管辣椒都是红色的,但盘子里的辣椒辣味从左到右会依次递增,到了十五盘左右便是变态辣的程度。 参加活动的人不少,毕竟鹿鸣山上大多数人都喜欢吃辣,这一点早在黎谆谆入住客栈,点菜用膳时便有所察觉。 她劝过他一次,便不再多说。总之他坚持不下去就自然会放弃了。 待到参加活动的人齐全,掌柜笑呵呵将沙漏放在了最中间的桌子上:“锣声一响,辣味王的比赛就开始了,还请诸位重在参与,量力而为。” 话音落下,掌柜将沙漏倒了过来,随着一声清脆的锣响,参赛者执起筷子吃起了盘中的红辣椒。 酒楼里围观的人实在不少,里三层外三层就连楼梯上都是人。 黎谆谆听见有人嘀咕道:“这酒楼可黑了,每年都举办辣味王的比赛,但从来就没人赢过比赛,那彩头都要成传家宝了。不过是借着这次宗门大比期间人多揽客,专门欺骗那些外来客罢了。” “可不是,你瞅瞅,那报名参赛的没有一个鹿鸣山的人,都是些外头来的弟子。” 黎谆谆有些好奇,便插嘴多问了一句:“为什么没人赢过比赛?” 那说话的人瞥了她一眼:“那后五盘的辣椒可有来头,分别是魔鬼椒、蝎子椒、毒蛇椒、陀罗椒、龙息椒,一盘子里有五根辣椒,就算无辣不欢之人至多吃下两根就要辣吐了。” 光是听到这些辣椒的名字,便已是让人感觉到胃疼。黎谆谆看着南宫导面前空了三四盘的辣椒,问道:“要是全都吃下去会怎么样?” 那人一拍大腿,咧嘴道:“嘿!你这小姑娘真会说笑,这世上就没人能将最后五盘辣椒全都吃下去。” 掌柜并未限制参赛人喝不喝水,总之这辣椒是越喝水越觉得辣,那沙漏里的沙子还未流到三分之一时,便是已经有一半多的人弃赛了, 黎谆谆视线落在南宫导那张微微涨红的脸庞上,不知是被辣椒辣的,还是人群密集空气不太流动被热的,他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来,连鬓角都被打湿了。 此时他面前的桌子上,已是空了十几只盘子。酒楼掌柜丝毫不慌张,这桌上共有一十五只盘子,前一十只盘子里的辣椒都是开胃菜,重点还是在最后五盘上。 南宫导在吃到第一十一只盘子的时候,他眼底泛起红意,薄唇高高肿起,似是涂了层润唇霜,唇上透着淡淡的水光。 他的嘴唇早已完全麻木,唾液止不住沿着嘴角向外流淌,他只能一边吐着口水,一边夹着辣椒往嗓子眼里咽。 吃到最后几盘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嚼了,从喉咙到肠道每一处都火辣辣的灼烧着,仿佛他吞下去的不是辣椒,而是刚烧开的沸水。 此时参赛者除了南宫导,尽数弃赛,唯有他一人还在坚持。哪怕眼泪和鼻涕一起往下淌着,他用帕子擦干净了仍是在继续。 吃到最后一盘辣椒的时候,南宫导已经不是在流清涕了,他人中处挂着两行突兀的鲜血,眼白似是被染上红晕,红通通的吓人。 26看着这一幕略微揪心,它小声道:“谆谆,南宫导不会死在这里吧?” 黎谆谆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 当掌柜看到那最后一盘子里的仅剩的三根龙息辣椒,终于有些稳不住了。 倒不是怕南宫导赢得彩头,而是怕玩出人命,到时候酒楼可担不起这责任。 掌柜亲自端着水上前:“这位侠士,你快喝口水歇一歇,最后三根就不用吃了,辣味王的彩头我这便让人拿来……” 南宫导动作一顿,从掌柜手中接过水壶。 掌柜见状松了口气,可那口气还未吐出来,便见他将水壶里的冷水泼在了自己脸上,而后一把抓起盘子里剩下的三根龙息辣椒,直直咽了下去。 南宫导刚咽下去,伴随着酒楼里的喝彩和惊呼,他倏而扶着桌子呕出了一口浓血,正吐在白玉盘中,显得刺眼极了。 他下颌上尽是殷红黏稠的血,麻木的唇瓣张了张,发出嘶哑骇人的嗓音:“彩,彩头……” 掌柜已是被吓呆了,他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小一拿来了彩头,他才回过神来,慌张着将彩头递给了南宫导:“给,给!” 这简直是个疯子啊! 彩头不过是一条寻常戴在脖子上的金链子,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有必要为了一个彩头去拼命吗? 南宫导在众人灼灼的视线下,扶着桌子一步步朝着黎谆谆走去。尽管他此刻看起来狼狈极了,脸上又是血又是汗,却依旧遮不住他眸中的坚定。 他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挪步到了她的面前。南宫导弯着腰,勾了勾唇,将掌心中握着染血的金链子递向黎谆谆:“谆,谆谆……” “我赢了。”:,,. 第49章 四十九个前男友 黎谆谆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或许应该对他说些什么,但视线落在那条染血的金链子上,她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微微摇曳的烛火映在她的脸上,在她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心跳似乎慢了一拍,也只有那短短一瞬,黎谆谆低垂的睫毛颤了颤,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趋于平静。 堵满酒楼大堂的人们仿佛忘记了呼吸,他们秉着一口气凝望着楼梯间上的两人。 带着斗笠的女子身形纤瘦,站在楼梯上两阶,而那身着玄袍的男子立在平地上,手臂搭着楼梯的扶手,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微微仰着头在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只是眨眼之间,又似是过了整整一年。她往楼梯下走了一步,拿起他掌心中的金链子:“还能自己走吗?” 虽是这样问,黎谆谆却没有等他回答,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南宫导打横抱了起来。 有了灵力后,她即便不用大力丸也可以轻松将他抱起。 或许是这一幕看起来太怪异,众人的视线一直追逐他们离开酒楼,直到黎谆谆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他们仍在失神。 鹿鸣山不设宵禁,尽管天色已晚,街上仍是喧嚣热闹。 黎谆谆将他抱到了无人的巷子里,不知停在了谁家的院落后门处,她掌心一挥,那积满灰尘的石阶瞬时间变得一尘不染。 她将他放在了石阶上,脑袋后倚着爬满绿藤的院门。紧接着,她也坐在了他旁边。 黎谆谆掌心里仍握着那染血的金链子,似是有些发烫,她缓缓张开手,侧头看了一眼南宫导。 她以为这一路走过来,他差不多也该活活疼死了,但出乎意料的是,南宫导还活着。 “辣椒好吃吗。”黎谆谆见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从系统栏里兑换了一颗止痛的安乐丹,捏着他的双腮,将安乐丹喂了进去,“仗着自己能重生便为所欲为?” 她带着轻嘲的嗓音却并没有让他生气,南宫导垂下眸,望着她垂在身侧的手。 他慢慢地伸出手,小拇指搭在她的尾指上,似是无意,指节轻颤,带着不明意味的试探。 黎谆谆看了他一眼,又慢吞吞地别开了视线,没有抽开手。 盐霜似的月光洒了一地,石阶不远处的地面上不知是谁泼了水,微微凹陷的土地上积了一小汪清水。 “谆谆……”南宫导服用过安乐丹后,那难以忍受的灼痛渐渐减退,即便他的嗓音仍旧嘶哑,却能吐字清晰了。 黎谆谆以为他是想问她有没有改变心意,等了半晌,听见他慢慢道:“你过来,我将彩头给你带上……” 她没有拒绝,往他身边坐近了些,将掌心里染血的金链子递了过去。 链子的末端坠着一个小狗模样的吊坠,南宫导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唇齿微合,念了净身决的咒语。 金链子变得崭新,就如同方才干涸的血迹从未有过那般。她微微俯身,垂首靠近了他,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仍未消散,此时又染了血味,说不上来的苦涩。 南宫导又念了一遍净身决,他身上的血污和酒味都不见了。 他们靠得极近,那骨节修长的手掌缠着金链子叩在了她的颈上,他直起脊背,身体向她的方向倾斜着,侧过脸看向她的后颈。 唇齿间吐出的气息滚烫,喷洒在她耳畔上。尽管黎谆谆与南宫导做过比这更亲密的事情,此刻她却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忍不住催促:“……好了吗?” “嗯。”他将细长的金链子扣好,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眸光凝在她的颈上,看了许久许久。 南宫导倏而笑了起来:“真好看。”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吃辣椒吗?”黎谆谆轻吐出一口气,“我先前已经告诉过你,我与张淮之成亲是为了他的灵力。” 南宫导问她,他要怎么做,她才能不嫁张淮之。 黎谆谆明知道他不能吃辣,却说让他去赢彩头,便已是在回答他了——她不会改变心意,就如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身体本能去吃辣。 他不知道她的意思吗? 南宫导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南宫导习惯于将生活掌控在可控范围内,他人生的每一步都规划得详细精致,唯独黎谆谆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 她意外地因为南宫丞的缘故闯进他的生活,未曾留下太过痕迹又因为南宫丞突然地销声匿迹。 就在他已经将她淡忘的时候,黎谆谆便像是一颗重量级的原.子弹,精准打击下来,将他的生活炸得七零八碎,开出了一朵荒谬的蘑菇云。 一开始南宫导只想摆脱她的控制,他厌恶她一次次命令他,让他死到崩溃,死到麻木。他恨不得杀了她,只要她能彻底消失在他的人生中。 后来他与她互换过身体后,切身处地感受到了她的处境,他好像明白了她身不由己的难处,曾经无处可泄的愤恨,也随着她冲上来挡住的那一剑烟消云散。 至此为止,他还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冷静又平静的旁观者。 可自从进了君怀的幻境后,便好似有什么在悄无声息间改变了。他开始下意识地偏帮她,在董谣做鬼抓她的时候,几乎是出于本能帮她打了掩护。 面对她无理的请求时,只要她放软嗓音,他的心便也跟着软了下去。 即便她要他去死,即便他愤怒难耐,即便他清楚她只是想利用他,可当她搂住他的颈,问出那句“南宫导,你想要我吗”时,他却无法像先前那般冷静自持地拒绝她。 他看着她虚假的眼泪会失神,他面对她蹁跹的舞步会忘记疼痛,他会因为她一句‘见血了我不好收拾’而选择咬舌自尽。 他本以为出了幻境,他就会清醒些。但他似乎不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沦陷得更深了。 当看到张淮之为她挡箭,他忍不住庆幸的同时,又生出一丝丝飘忽不定的慌张——他害怕她会因此对张淮之心生好感。 只要她不动摇自己回家的决心,只要她不会喜欢张淮之,就算黎谆谆对他们同样都是利用也无所谓。 当看到黎谆谆中毒晕厥过去,他竟是无需她的命令,便已经开始心甘情愿地为她而死了。 即便他会因为与她的一张合照而犹豫不决,即便他会因为她埋葬他死去的尸体而开怀,即便他会因为她关心张淮之的箭伤而恼怒,此时的他却还可以自抑。 直至昨夜在私泉发生的一切,南宫导的人生彻底失控了。 他无法冷眼旁观她的生死,他做不到看着她与张淮之亲密无间。在他听到她要与张淮之成亲时,他好像吞了一千根银针,密密麻麻落在他心脏上,扎得他喘不过气来。 纵使无法喘息,南宫导还是按照她的意思,先将鹿蜀族人安置妥当。 他忍不住去买醉,可酒水浇不灭他心中的火,反而催发出了阵阵杀意。他想一剑杀了张淮之一了百了,却怕她回不去家会怨他。 南宫导在煎熬中反复折磨着自己,努力说服自己保持平静,哪怕是在她面前留存一点骄傲和自尊心。 可虚假的平静只维持到黎谆谆买来白色手帕的那一刻,什么骄傲,什么自尊心,尽数湮灭。 在蜘蛛窟被分尸的六百多次,在客栈被蔼风削成肉片的一千多次,在他脚底被铁板烧熟咬舌自尽的时候,在他遭受十倍蛛毒反噬的时候,都比不过这一瞬间的窒息和心痛。 南宫导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没有资格去谴责她,他也没办法再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他好像一个溺水的人,直到黎谆谆告诉他,他只要赢得辣味王的比赛,她便会重新考虑。 于是南宫导明知道她不会改变心意,却还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酒楼。 “我很清醒。”南宫导又重复了一遍他在酒楼里对她说的话,他指腹一寸寸摩挲着她颈上的细链,嗓音很低很轻。 月光折射在细链上,仿佛流淌着细碎的星光,他似是耗尽了浑身的力气,向她倾斜的身体慢慢倒下,压在了她肩上,沉重的身躯令她呼吸微微发滞。 “黎谆谆……”他犹如低喃,轻唤着她的名字,“你喜欢张淮之吗?” 这已经是南宫导第二遍问她这个问题。 黎谆谆撑着地面的手臂绷紧,她抿了抿唇:“不喜欢。” “那你……”喜欢我吗。 南宫导倏而顿住嗓音,只轻吐出两个字便戛然而止。 黎谆谆不喜欢他,她的眼睛里没有他,不论他如何死去,她都冷静自若地像是个局外人。 她已经不再是八年前那个对他毫无保留,有些天真,有些单纯,为爱冲锋陷阵的勇士了。 即便到了此时,南宫导还是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意。他无法接受他陷了进去,而她还站在局外冷眼旁观的这个事实。 黎谆谆侧过头:“……什么?” “我快死了。”南宫导转移了话题,他的眉眼柔和,声带却因那二十五盘辣椒变得嘶哑不堪,“谆谆……你还会召唤我,对么?” 黎谆谆不说话。 她不会召唤他,至少一直到她和张淮之成亲圆房之前,她不会再召唤他。 这也是她让他去吃辣椒的其中一个原因。 她想试探他的心意,看他是不是像26所言喜欢上了她,又到底有多喜欢她。 南宫导若是一口拒绝,或是中途放弃,他便没有理由,再继续阻拦她和张淮之的婚事。 但他要是答应了,还坚持了下来,那么多盘辣椒吃下来,他约莫会因此丧命。 南宫导死了便会回到现代,回到现代他就没办法再破坏她的计划——倘若他宁愿辣死自己也要坚持到最后,这便足以证明他喜欢她,就算回了现代他再气恼,也不至于去拔她氧气管。 “黎谆谆……”南宫导已是气若游丝,他搭在她尾指上的手指颤了颤,“若是有一日,我真的死了,你会不会……为我难过?” 这一次她回答得利索干脆:“你不会真的死。” 这个修仙世界于他而言是假的,就算他在此处死过千次万次,他在现代的身体仍是会毫发无伤。 “闭上眼。”她伸手绕过他的肩,微凉的掌心虚虚笼住他的眼眸,“这只是一场梦,醒来后,你还是你。” 南宫导想,就算这是一场梦,醒来后他也不再是他。 他湿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上,气息越来越弱,越来越轻,直至双眸沉重地缓缓阖上,他从唇间断断续续吐出最后几个字:“不,要……和他……” 南宫导终究是没能将他想说的话说完。 黎谆谆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问她有没有改变心意,或许他知道答案,已是没有勇气再问出口。 又或许他从一开始踏进酒楼的那一刻,便已经清楚她的算计和试探。 黎谆谆失神地看着微微下凹的地面积出的一汪清水,水中隐约倒映出半轮皎月,风吹过,水波也显得潋滟柔和。 原来清月也不是高不可攀。 它会坠到地上。 黎谆谆陪着失去声息的南宫导坐了许久许久,她重新收拾好了情绪,将南宫导手上的储物戒摘了下来。 她从储物镯里掏出一张化水符,贴在他身上,正准备抬指掐诀,却发觉他右手掌心里攥着一条白帕。 便是她从布坊里买的那条白绫帕子。 黎谆谆捻住那帕子的一角,想要从他掌中抽开,但他攥得死紧,不论她如何用力,却也抽不出半寸来。 她往他手背上狠狠拍了一下,有些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重新掐诀念咒,不过顷刻之间,地上便又多了一汪映月的积水。 黎谆谆从小巷离开,径直回了酒楼。她今日出门置办的东西都还放在酒楼里没有拿,不过是半个多时辰,酒楼里聚了一堂的客人已是散了大半。 掌柜看到她孤身一人回来,心都凉了半截,他苦着一张脸迎上去:“姑娘可是回来取行李的?”他张了张嘴:“不知与姑娘同行的那位公子哥……他怎么样了?” “哦,他呀……”黎谆谆接过成亲置办的东西,神色平静无澜。这让掌柜微微舒了口气,她既然这么平静,想必那位一口气吃了二十五盘的奇人应该没事。 她淡淡道:“死了。” 掌柜:“……” “姑娘啊!这可不兴说笑……”掌柜心脏仿佛骤停了,他眉尾颤了颤,试探着道,“您买了这些成亲用的物品,想来那位公子爷便是您的未婚夫了。您二位是吵架了?听我过来人一句劝,夫妻向来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过不去的茬,也不至于这般折腾……” 没等掌柜念叨完,黎谆谆便指着账台后面的酒架道:“来一小坛酒。”话音落下,小二识趣地将她手指的那坛酒搬了下来。 她问:“多少灵石?” 掌柜哪还敢跟她要钱,她看起来比那个吃辣椒给自己吃吐血的疯子还要可怕,连忙摆手:“不要钱,这坛女儿红送给您了,全当是赠给您和未婚夫的新婚贺礼……” 黎谆谆也不客气,道了声谢,拎着那上好的女儿红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她又经过了那条小巷。 黎谆谆头也不回,径直从那方走过,赶在布坊关门之前,重新买了一条白绫帕子。 从布坊离开的时候,她视线无意间瞥到挂在墙面上的红色喜服,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先前南宫导陪她试婚服的时候。 她买的婚服是成衣,穿在身上试了试觉得合身便付了钱,但由于不清楚张淮之穿衣的尺寸,布坊伙计便提议让南宫导帮忙试了一下。 他来到这个修仙世界后,大多都是穿玄袍,乍一换成扎眼的红色,倒还叫黎谆谆有些不适应。 鲜妍似火的直裰婚袍穿在他身上,将他冷峻的姿容衬得略显清艳,青丝如瀑随意披散肩后,她眸光仿佛黏在了他颈间那一颗小红痣上,只觉得他无端诱人。 她看得久了,便引来了他的注意,南宫导也看向她。两人视线相对的那一刻,他好似晃了晃神。 便像是,要成亲的人不是她和张淮之,而是他们一样。 黎谆谆收回目光,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客栈。她回到房间之时,王徽音已经醒了,一推开门便看到王徽音凑在班十七身旁,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兴致昂昂地看着他手里的野史话本子。 王徽音见她回来,连忙从美人榻上手忙脚乱滚了下来,拍拍手里的红色花生皮,红着脸道:“黎姑娘,谢谢你们救了我!” 说着,王徽音朝黎谆谆俯身鞠了一躬。 黎谆谆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床铺:“你的小姐妹走了?” “是,她醒来后说她要回东衡山,大抵是被吓到了……” 黎谆谆笑了一声,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被吓到了,你就不害怕?” 王徽音绞了绞手:“怕……但是我听说你要成亲了,就想厚着脸皮留下喝杯喜酒。” 见她动不动脸红的模样,黎谆谆便想起那日在宝灵阁上初见时,王徽音牵着一条小白狗,与那蓝衣小姐妹帮董谣撑腰,对着南宫导阴阳怪气却被他反过来嘲讽一顿的事情了。 她倒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跟王徽音做起朋友。不过这也完全是因为王徽音知错能改,又家里有矿,若非如此,她才不会让班十七在箭雨中救下王徽音。 黎谆谆将手里的女儿红拎了过去,递给班十七:“十七师尊,淮之哥哥回来过吗?” “回来过一趟,又出门了。他叫你先睡……”班十七打开酒坛子闻了闻,笑眯眯道,“还是有个乖徒儿好,走到哪都能被记挂着。” 说着,他神色一顿,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你表哥不回来了?” 黎谆谆点头,她不准备去睡觉,这漫漫长夜若是不用来修炼便是蹉跎时光。 她体内还存着不少灵力,坐下喝了口水,便拿出秘籍继续修炼起来。 这一修炼便是一整夜,王徽音也不打扰她,饿了就自己出去点菜吃,困了就在床铺上眯一会,醒过来就凑到班十七身边去看野史。 待到翌日天明之后,张淮之带着一身霜露寒风回了客栈。 黎谆谆一见到他,便扑了上去,她不时捏一捏他的脸颊,碰一碰他的耳垂,好似是想检查一下他的身体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虽然张淮之已经习惯了她的亲近,但到底当着班十七和王徽音的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她拉开:“谆谆,有人在……” 班十七耸肩:“我不是人。” 王徽音愣了一下,连忙道:“啊……我也不是人,你们继续!” 闻言,黎谆谆不客气地搂住他,踮着脚亲了亲他的眉眼,张淮之的脸好似更红了些。 她抱够了他,才想起来问他:“淮之哥哥,你去哪了?” 张淮之怕她担心,不敢告诉她实情,便只是道:“我想趁着成婚前,赚些灵石。” 说着,他从新买的储物戒中取出了一张灵票:“我一共得了一千六百块极品灵石,用五十块极品灵石在外城买了一处院子,又给了晓晓五百五十块极品灵石,这是剩下的一千极品灵石,给你收着。” 这一块极品灵石相当于现代的一万块钱,一千六百块极品灵石就是一千六百万。当初黎谆谆在天山用黎殊的灵宠,换了董谣三千极品灵石,硬是将董谣攒了几百年的老本都掏空了。 看来这东衡山的地下擂台,的确是个来钱快的地方,不过短短一天,张淮之便赚了董谣老本的一半来。 黎谆谆没多少良心,明知这是张淮之用命换来的灵票,推诿了两句便还是收进了储物镯里:“淮之哥哥,这灵石我替你攒着,若是你什么时候需要用了,就找我来要。” 张淮之只是笑着看她,他伸手在她细软的黑发上摸了摸,眸光温柔好似秋风,拂在面上和煦清暖。 古时昏礼都是在黄昏吉时拜堂成亲,修仙界本就不如人界成亲的礼仪繁琐,若是看对了眼,结为道侣共修却不拜堂的男女比比皆是。 张淮之带着黎谆谆去了他买下的院子。 好巧不巧,那院子后门便是黎谆谆昨夜与南宫导在小巷中短暂倚靠歇息过的地方。 院子是二进院,一间正屋,两排厢房,再有两间耳房,四处已是张贴过红喜字,房檐下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寝室内打扫得整洁干净,床榻上换成了鸳鸯戏水的新被褥。 这一切都是昨夜张淮之亲自布置,连窗户上喜鹊报喜的红窗花,也是他一剪子一剪子熬通宵剪出来的。 本该是仓促敷衍的昏礼,却在张淮之的认真对待下变得隆重起来,黎谆谆看得微微出神,直到厢房里颠颠跑出了张晓晓。 “嫂子!”张晓晓手里拿着两根糖葫芦,瘦巴巴的小脸上满是笑意,她扑上来抱住了黎谆谆,“我哥说你们要成亲了……那我是不是要做小姑姑了?” 见黎谆谆看过来,张淮之一下红了脸:“晓晓,你胡说什么呢!” 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的班十七和王徽音在院子里转了转,班十七笑吟吟道:“这院子坐南朝北,在墙檐下栽上一棵大榕树,夏日可乘凉,冬日可遮雪。再生上一双儿女,岂不快哉?” 黎谆谆指尖勾了勾张淮之的手心,倚在他肩上轻轻阖上了眼。 班十七说的那一幕仿佛幻境般出现在她脑海里,暖洋洋的院子里,夏日风簌簌吹起榕树叶,树上蛐蛐叫个不停,她躺在摇椅上小憩,细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落。 看起来惬意又舒适。 黎谆谆好似听到了有人在树旁舞剑,唰唰的剑风伴随着蝉鸣,一声声催人眠。 “师尊……” 剑声忽然止了,随着一声低喃,黎谆谆倏而睁开眼。那一切幻境消散不见,只余下耳畔传来张晓晓犹如银铃般的笑声。 她晃了晃神,抬眼看着天边的晚霞:“时候不早了,我们换上喜服成亲吧。” “南宫大哥……” 张淮之突然想起了南宫导,还未询问出口,便听见黎谆谆道:“我表哥有事来不了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十七师尊在,他便是高堂。” 他唇瓣翕了翕,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颔首:“好。” 张淮之父母双亡,身边亲人只剩下一个张晓晓。而黎谆谆父母不在身旁,便由班十七充作长辈,至于王徽音则是他们唯一的宾客。 昏礼还缺一个司仪,张晓晓自告奋勇:“我会,我见过李屠夫成亲!” 没等张淮之开口拒绝,黎谆谆已是笑着应允:“好,你来。”谁是司仪在她眼中并不重要,这场姻缘本就是假的。 见她应下,张淮之也只好作罢。 他们换上大红色的喜服,王徽音给黎谆谆盖上了红盖头,只听见张晓晓扯着嗓子装成大人:“一拜天地,敬苍天——” 黎谆谆躬下身子,听见这敬词却是觉得有些好笑。苍天大道是张淮之,黄泉土地是班十七,两人都在这,也不知他们是在拜谁。 “二拜高堂,敬父母——” 正屋的高堂上唯有班十七一人稳稳坐着,桌面上还摆着张淮之父母的灵牌。 “夫妻对拜,永同心——” 黎谆谆再次躬下身去。 她曾听闻,辜负真心的人死后要吞一千根针。可吞银针如何,滚油锅又能如何,只要她能回家,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这一次是班十七的嗓音,他声音含笑,却又带着意味不明的森凉:“送入洞房。”:,,. 第50章 五十个前男友 他话音未落, 黎谆谆已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迈开步,但还未走出两步,她腿上一沉, 竟是移不动脚了。 她抬手掀起红盖头的一角, 便在地上看到了煽动翅膀的蛊雕。这屋子对于体形庞大的蛊雕来说实在太小,它只能保持着灰脸鸭子的模样。 不过黎谆谆身体里有灵力,蛊雕便也强了起来, 即便用着灰脸鸭子的身体,它依旧力大无穷, 扁扁的鸭子嘴咬着她的裤腿不放开。 它黑峻峻的小眼睛里隐约含着泪水。 黎不辞在无妄之海囚了黎殊整整三年, 却不曾舍得强迫过她,她怎能和旁的男人成亲洞房? 黎谆谆道:“松开。” 蛊雕‘呷呷’叫着:你不能嫁人。 “我才是你现在的新主人。”她弯下腰捏起它的鸭子嘴,硬生生将它提了起来。 蛊雕被掐住了嘴,它发不出声音,便只能用那双黑黑的小圆眼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它愤恨地看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 黎谆谆好似通过它的眼神看到了南宫导。 都说物随其主, 若真是如此,那蛊雕应该是南宫导的灵宠,而不是她的。 黎谆谆拿了张定身符出来贴在蛊雕身上, 随手将蛊雕扔了出去,放下盖头,在张淮之的搀扶下继续走向婚房。 班十七、张晓晓和王徽音也跟着, 成亲仪式虽然简单, 却少不得闹洞房和合卺酒。 他们成亲本就没有宾客,王徽音一个腼腆的女子虽然平时大大咧咧,也不好意思在这时候闹什么洞房。 班十七作为此处唯一的长辈,给新婚的两人斟上了合卺酒。合卺酒, 顾名思义就是将一个匏瓜剖成两个瓢,酒水倒进瓢里,新娘和新郎各执一半的瓢,同时饮下。 桌上的龙凤烛燃着,火光在窗纸上隐隐跃动。黎谆谆坐在榻上,一手撩着垂下的红盖头,一手拿着酒瓢,微微仰头将瓢中甘醇的酒水一饮而尽。 匏瓜是张淮之买来的,店家说葫芦越大姻缘便越美满,班十七也实诚,竟是将剖开的瓢里斟满了酒。 那相当于一听啤酒的量,被她一口闷下去,辛辣的酒水沿着嗓子眼滑下,一路带着灼烧之意灌进了胃里。 张淮之没喝过酒,他第一口就被呛得直咳嗽,缓了缓,还是仰着头一口口灌了下去。 班十七‘啧啧’咂了两下嘴:“徒婿这酒量太差,平时还是要多练练。” 说罢,他一手推着王徽音,一手拽着张晓晓,笑眯眯道:“走咯,他们该挑盖头洞房了……你们饿不饿,我去炒两个下酒菜?” 床榻不远处的窗户半敞着,夏夜的温风吹进来,仿佛催发了张淮之的醉意,他面颊两侧泛着不均匀的薄晕,嗓音低哑着,轻声唤道:“谆谆……” 黎谆谆盖着盖头,看不清楚眼前人的面庞,只能透过盖头边角的穗穗,看到张淮之身上鲜妍赤红的喜服。 他在她面前站了许久,少年修长削痩的手掌握住喜秤,隐隐发颤:“我,我掀盖头了……” 黎谆谆早已迫不及待,却还是装作含羞带怯的模样,一边绞着手,一边轻轻应了一声:“嗯。” 挑起盖头一角的喜秤缓缓向上,左右摇曳着的烛火映在她清艳的面容上。她略微含着首,浅瞳慢慢抬起,朦胧的火光和张淮之的身影一同倒映在她眼眸中。 算上前日赴宴那一次,这是黎谆谆第二次在张淮之面前穿红裳。她的肌肤欺霜赛雪,莹白中微微透着些淡绯色,浓墨般的青丝坠在颈间,在晦暗的光线中显得旖旎惑人。 她不着珠翠华服,不染脂粉铅华,只浅浅描眉,在唇上抿了绛色口脂,便已是美得令他移不开眼。 张淮之怔怔地望着她,浑身僵硬,连唇齿间吐出的呼吸也浑重了几分。 他好似被定住了,一动也动不了。 黎谆谆等了半晌不见他下一步动作,挑了挑眉,抬手将遮住额的红盖头掀飞了出去。 若是照着张淮之这个进度继续下去,她恐怕等到天明也不能得偿所愿。 “淮之哥哥,你站着不累吗?”她从他手里拿走了喜秤,随手扔了出去,手掌落在他的腕上,又一点点向上,慢慢叩在他的臂弯处。 黎谆谆没用多大力气,便将他拉到了榻上。可即便是坐在榻上,张淮之仍是拘谨得很,他手臂不自然地垂在身前,大抵是回过了神,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她当着他的面,掀开喜庆的鸳鸯被褥,将方方正正白绫帕子铺在了大红色的床单上。 张淮之低声问:“谆谆,你这是……?” 黎谆谆没回答他,铺好了白绫帕子,她便伸手将张淮之压倒了过去。她手臂撑在榻上,掌心搭在他颈后,一双眼眸直勾勾看着他。 同样都是喝了满满一瓢的合卺酒,张淮之的脸却红得不成样子,从脸颊到脖颈分布着颜色不均的绯色,连耳尖都是红的。 反倒是黎谆谆面色如常,脸颊透出薄薄一层浅粉来,若不是呼吸染着淡淡的酒气,根本看不出来喝过酒。 “谆,谆谆……”张淮之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紧张地磕巴起来。 “那块白帕是用来……”黎谆谆将唇瓣贴近他的耳廓,湿热的呼吸打在他的颈间,他听见她的嗓音越来越低,几乎轻不可闻地解释着白帕的作用。 张淮之越听脸越红,寂静的床帏之间传来他怦然有力的心跳声,每一下都清晰可闻。 黎谆谆见他这反应,忍不住趴在他肩上,埋着头低低笑了起来。 张淮之虽然是天道的一丝神识所化,记忆和神力却尽数被封印,算起来他还不过弱冠之年。 而黎谆谆前世今生加在一起……那前九个世界里她拥有无数身份,顶替别人的身份和人生过活,期间到底过去了多少年,她竟是有些算不清楚了。 南宫导记忆里现实的八年,却连她在各个世界穿梭所经历三分之一的时间都不到。 她这算不算是老牛吃嫩草? 黎谆谆摸了摸张淮之发烫的耳朵,倚在他颈间的下颌微微仰起,启唇咬在了他耳垂上。 当黎谆谆触碰张淮之的时候,与亲吻南宫导的感觉完全不同,她在张淮之这里是主导者,不至于太投入,却还是会忍不住沉沦在源源不断的灵力中。 她有时候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来——她像是电影里的吸血鬼。 黎谆谆只浅啜了两下,便松开发烫的耳垂,转而亲吻张淮之的颈,下颌,一路沿着向上,直至停在他的唇上。 她不急着攻略城池,只贴在他的唇瓣上轻轻研磨,还不忘抽空在识海中询问26:“测测张淮之现在的修为有没有突破元婴期。” 26不禁汗颜。 黎谆谆怎么能做到一边和张淮之亲近,一边还觊觎人家的元神。 它探了探张淮之的修为,答道:“已是化神初期了。” 黎殊原本的元神是大乘期,只差一点挨过渡劫期的三道天雷,她便可以飞升成仙。 黎谆谆想要完成任务,便也需要一颗大乘期的元神弥补上黎殊损毁的那一颗。 但想要大乘期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一个修士要经历炼气期、筑基期、金丹期、元婴期、化神期、炼虚期,最后才能抵达大乘期。 每一个阶段又分初期,中期,后期,正常而言,普通修士想要从元婴期修炼到大乘期,约莫需要两三千年的时间。 像是较为有天赋的修士,譬如黎殊,魏离这种天赋异禀的人,至少也需要上千年的时间。 但张淮之不是普通修士,也不是天赋异禀的修士,他是这个修仙世界的创世神。即便他此时不过是凡夫俗胎,又被封印了记忆和神力,只要他想,突破修炼的境地直达大乘期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就譬如原文中的张淮之,就是在宗门大比上与魏离打斗时,修为得到升华,从元婴期越过化神期、炼虚期,直接突破至了大乘期初期的修为。 而现在因为黎谆谆的搅和,张淮之去东衡山参加了先前未曾参加过的地下擂台,在宗门大比之前就突破了元婴期,如今已是化神期初期的修为。 黎谆谆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这样算起来,她还是要等到张淮之参加宗门大比,赢过魏离后才能到大乘期的修为。 好在宗门大比就在明日,即便要等,她也不用等太久了。 黎谆谆一个失神思考的功夫,人便感觉天旋地转,紧接着她与张淮之的位置便调换了个方向。 或许是被褥上撒着花生、红枣、桂圆等寓意吉祥的干果,她□□果隔得后背隐隐作痛,但比起这个,那撬开她唇齿的舌更让人难以忽视。 张淮之的吻毫无技巧可言,比起南宫导的强势,他就像是山涧徐徐的晚风,偏就是这份青涩懵懂更令人动情,她配合着他,呼吸竟也是逐渐升温,变得紊乱而灼人。 他吻过她的唇,雪白的颈,细长的金链子在火光下隐隐流淌着光亮,大抵是沾染上了皮肤的温度,金链子不再冰冷。 直至宽厚的掌停在了腰间衿带上,黎谆谆听见张淮之沉下去的嗓音:“……可以吗?” 她双眸遥遥望着层叠的床帏,眸光闪烁,似是晃了晃神,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南宫导问她的话。 ——黎谆谆,你喜欢张淮之吗? ——男女之间的喜欢。 她是怎么回答他的来着? 喜不喜欢又何妨。 黎谆谆阖上眼,轻声应允:“嗯。” 她等待着张淮之进一步的动作,但她闭上眼后,他就没了动静。 她疑惑地睁开眼,便看到张淮之不知何时下了榻,他俯着身子,面色惨白地探出半身,大口大口呕着血。 地面蜿蜒出一个血泊,桌上的龙凤烛火映得血色发暗,看得黎谆谆一愣。待她回过神来,连忙坐起身来,顺手抄起了铺在床榻上的摆拍,递给了张淮之:“淮之哥哥,你怎么了?” 这一次,无需她伪装,嗓音已是染上急色。 张淮之用白帕捂住了嘴,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让她别着急,但黎谆谆怎么可能不急,他要是出了什么事,她的计划便要推翻重来。 她跳下床榻,道了一句:“我去找十七师尊。”说罢,她便脚步匆匆朝着屋外而去。 此时班十七正在厢房里喝酒,王徽音的酒量实在太差,三杯下去就醉倒了,而张晓晓身体弱,吃完饭菜就去睡觉了。 当黎谆谆踢开厢房的门,班十七怔了怔,随即挑起了眉梢:“你怎么来了……张淮之需要大补丸吗?” “张淮之吐血了……”她顾不得多言,拉着班十七便往婚房走。 不过是一个折返的功夫,张淮之已是倒在榻下晕了过去,但他嘴角的血色刺目,似乎仍在缓缓流淌着鲜血。 班十七让黎谆谆将他抱到榻上去,两指在他颈上摸了摸,而后在她急切的目光中,挑眉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压到他胸口了?” 黎谆谆怔了一下,上前解开了张淮之的喜服,当她看清楚他遍体鳞伤的身体时,抿了抿唇。 他是去东衡山的地下擂台赚到一千六百块极品灵石不错,相对的代价便是他身前背后一寸寸血肉模糊的鞭伤、箭伤,那血口子纵横交错,浑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但外伤并不是导致张淮之吐血的真正原因,他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回来后没时间休养调息,便急着去筹办和她成亲的事宜。 再加上方才喝了不少合卺酒,又被黎谆谆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压了压,那五脏六腑便承受不住崩裂出了血。 黎谆谆一边在系统栏里寻找养息的丹药,一边问班十七:“他会不会死?” “死不了。”班十七随手拿了一瓶药,掐着张淮之的嘴倒了进去,“好好睡上一宿,明日便又活蹦乱跳了。” 黎谆谆动作一顿,听见这话总算是微微舒了口气:“没事就好……”话音未落,她神色好似凝住,看着张淮之躺在床榻上惨白的面色,伸手往下摸了摸。 虽然张淮之晕了,但他方才情动,小张还醒着,那她是不是可以自己…… “乖徒儿,做人不能太禽.兽。”班十七似笑非笑看着她。 黎谆谆收回了手。 她还不是为了明日的宗门大比,以她现在体内留存的灵力,若君怀要在宗门大比上动手报仇,她想要做到自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其实黎谆谆清楚,以她现在和南宫导,张淮之,班十七的关系,就算她手无缚鸡之力,他们也会保护她。 但黎谆谆很不喜欢这种将生死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感觉,人心隔肚皮,万一对方背叛了她,那她便只有等死的份儿。 即便是身处劣势之时,她仍是希望自己能尽可能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早知道张淮之会吐血昏迷,黎谆谆昨日便该拦下他,不让他去东衡山的地下擂台。 然而此时说什么也晚了,她在床榻前站了一会,视线停留在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上,出门到井边打了一盆水,拿着干净的软布替张淮之擦拭起了伤口。 班十七对他们夫妻间的事情不感兴趣,正要离去,却被黎谆谆叫住:“十七师尊,留下陪我说说话?” 他脚步一顿,似是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走了回去:“说什么?” “你身上的粉裙子很好看……”黎谆谆给张淮之清理过伤口,拉过薄薄的夏被盖在了他身上,走到桌椅旁坐下,“只是看起来不太合身。” 班十七拿起腰间的酒葫芦,坐在她身旁:“这是给我夫人买的裙子,我穿确实不合身。” “……裙子都撑大了,她知道恐怕又要哭鼻子了。”或许是很久没有跟人提起过他夫人,他看起来有些怀念,眸底鲜少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态。 黎谆谆很少会对别人的事情有好奇心,因此即便她一早就察觉到班十七身上的蹊跷,却也从来没问过。 她托着下巴淡淡笑着:“看来师娘是个感性的人。”她拿起桌上用来喝合卺酒的瓢,往班十七面前推了推:“师娘现在在何处?” 班十七给她斟了一瓢酒,嗓音听不出喜怒来:“死了。” 黎谆谆捧着瓢喝了一小口:“以十七师尊的实力,想要救活一个人应该很简单。” 班十七酒葫芦里的酒是烈酒,她只抿了一口便被呛得喉咙辛辣。 “萱草山上有一种花妖,吸食天地精气为生,万年修得人形,化人后寿命仅有千载。”班十七垂下眼眸,“花妖无魂无魄,身死即湮灭,死后不入轮回。” “我与她相识那年,她刚刚化形,想不到千年转瞬即逝,连我也救不了她。” 于是那花妖怕他孤寂,便想在她临死前,为他留下子嗣。她本是胆小懦弱又喜欢掉眼泪,却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变得极为坚韧。 她孕吐的反应要比常人更厉害,或许是因为身体虚弱,她很快便憔悴得不成人形,眼眶凹陷,四肢浮肿,肚子又很大很大,像是要将她压垮。 她不在班十七面前掉眼泪,总是在无人时趴在被褥里偷偷啜泣。若是被他发现了,她便寻着借口折腾他,一会要南海的鲛纱,一会要北岛的雪莲,借此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在生产前,最后跟班十七要的一件东西是狸鲛所织造的杏粉长裙。狸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个来回便至少要两三个时辰。 她和他说,等她生完孩子,便要换上这杏粉长裙,跟他回到萱草山去放纸鸢。 但她没有机会穿上了。 等班十七带回狸鲛织造的长裙时,她已经咽了气。 产婆说,她是为了生下那个孩子,耗尽了体内最后的精气。 “她是为我而死。”班十七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他轻笑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掌搭在桌子上,叩了两下:“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啊……”他又迎着半敞的窗子,看向夜空中悬挂的月亮:“所以她死后,我便自宫了。” “……”黎谆谆静默一瞬。 尽管她早就看出班十七是个另类,但她还是低估了他疯癫起来的程度。 黎谆谆在虐文里常看到类似的剧情,什么女主难产死了,男主便对生下来的孩子冷眼以待,认为若不是孩子女主也不会死。 但班十七与众不同。 花妖就算不生那个孩子一样会死,他却将一切都怪罪在了自己身上。 她可以理解他换上了花妖想穿却未曾来得及穿上的杏粉长裙,然而他还自宫了……看来,班十七定是爱极了那花妖。 所以,黎殊跟那花妖有什么关系?班十七为什么要接近她? 他是鬼界之王,总不至于闲来无事跑到修仙界来,在五岳六洲中成立一个听都没听过的小门派,再特意孤身一人来参加宗门大比,又刚好出现在宝灵阁遇见她。 黎谆谆自然不会傻到将这些当做巧合。 只是她没再继续试探下去,不管班十七有什么目的,目前来看,他至少暂时不会伤害她。 “时候不早了,十七师尊早些回去休息。” 黎谆谆放下瓢,并不算委婉地下了逐客令。 班十七托着下巴笑了起来:“谆谆啊,我以为你会安慰我两句。”她这个试探完就丢的刻薄性子还真是……甚合他意。 黎谆谆从储物镯中掏出了秘籍:“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一句节哀顺变不会让悲恸的人感到好受些,反倒显得安慰的人虚伪。我相信,时间会模糊一切仇恨和爱意。” 就如同她一般,再多的爱,再多的恨,到最后都会被湮灭在时间的沟渠中,待到此时回想当初的自己,只觉得愚笨呆傻。 所有的爱恨嗔痴都会被忘记,哪怕是刻骨铭心的瞬间,放到十年后再去回忆,亦是朦胧不堪。 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班十七耸耸肩,站了起来:“能被时间模糊的从来不是爱恨,而是你的心。” 他丢下了一句似是而非,令她听不懂的话,便离开了婚房。 黎谆谆托着腮帮子翻了两页秘籍,不知是合卺酒还是班十七的烈酒,喝得她微微眩晕,视线亦是变得模糊起来。 她实在看不下去,索性便躺回到了榻上,一手握住张淮之的手掌,倚在他身旁,就着那汩汩温暖的灵力,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 黎谆谆又看到了那一幕。 夏日午后的风簌簌吹起榕树叶,蝉声不断,她躺在树荫下的摇椅上小憩,细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落。 那本是遥远的舞剑声竟是越发清晰,剑刃裹着风凌厉刺出,在空中嗡鸣作响。 忽而,那剑声止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落在地上,被烈日骄阳拉得很长,他离她越来越近,直至玄色的衣袂映入眼帘。 伴随着阵阵蝉鸣,他用着极低的嗓音,轻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师尊……” 她想睁开眼睛,却不管怎么用力都无法掀起眼皮,而后她感觉到湿热的呼吸喷洒在面上,那气息来自于舞剑的人。 即便她看不见他的脸,却也能感受到他此时离她很近,近到他再往前一小寸,便能贴上她的唇。 就当她以为他要亲下来的时候,他却倏忽向后撤开了身子,似是慌慌张张地退后了几步。 而后黎谆谆便睁开了眼。 她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的脸,玄衣少年皮肤温白如玉,他微微垂着首,瞳色一黑一红,一手执剑,另一手背到身后去,似是有些紧张。 黎谆谆一眼便认出了他。 原来是黎不辞。 所以她现在是在做梦?还梦到了黎殊记忆中与黎不辞曾经历过的事情? 她仔细地打量他精致立体的五官,他并不似传闻中那般看起来嗜杀,站在灿然的阳光下,反而有一种少年清隽的柔和感。 黎谆谆正在脑海中搜罗用来形容黎不辞容貌的词汇,那张脸却忽然变了。 她再去看他,他已是变成了南宫导的模样。人还是那个人,剑还是那把剑,唯独那张脸不再是他。 黎谆谆觉得这一幕煞是诡异,没等到她多想,她已是从梦中惊醒。 她睁开眼,屋外还是漆黑,但她听见了不知谁家的公鸡在打鸣。 黎谆谆睡不着了。 她坐起身来,对着昏暗的屋子怔了许久。张淮之还在榻上昏睡着,但面色已是好了很多。 她揉了揉眼,侧身下榻。 大抵再过不了半个时辰,便要天亮了,她趁着现在去收拾一下,等张淮之醒过来,一起去参加宗门大比,时间刚刚好。 这般想着,黎谆谆走到桌椅旁,将班十七给的黑皮秘籍摊开,映着摇曳昏暗的烛火,提前准备起了各种符咒。 她画着画着,略微走了一个神,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梦境中变了模样的黎不辞。 待她回过神来,视线对焦在那符纸上,却发现自己在无意间用朱砂画了一个圈。 黎谆谆怔了怔,没等她反应过来,空气中骤然被撕开了一个白洞。 南宫导便从那刺眼的白光中落地。 她唇瓣微翕,想起了床榻上的张淮之,忍不住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 黎谆谆下意识想往屋外逃,还未站起身来,便被南宫导按住了肩膀。 他视线在贴满红色喜字的婚房了转了一圈,掠过床榻上刺眼的红色喜被,掠过被褥里躺着赤着胸膛的张淮之,又掠过地上的一摊血以及血泊中被染红的白帕子。 最后缓缓停在了黎谆谆的唇上。 她唇上的绛色口脂花了,淡红的痕迹从脖颈一路向下,不知蜿蜒到了何处。 “黎谆谆……”南宫导按住她肩膀的手掌用了两分力,另一手叩在了她脑后,微微俯下身,“你跟他圆房了?” 第51章 五十一个前男友 或许是南宫导质问的口气太过理直气壮, 以至于黎谆谆在某一瞬间感觉到了些心虚,又很快平静下来。 她跟南宫导只是互相利用,就算他喜欢她, 也不过是他单方面的暗恋,若非要给他们的关系做个定义, 那便是长得还不错的前任。 前任约等于过去式,既然是过去式, 那她跟谁成亲, 跟谁圆房,这一切都跟南宫导没有关系, 她更没什么可心虚的。 想通这一点, 黎谆谆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她不再想逃跑,而是直直迎上了他冷冰冰的目光。 “你在质问我?”她哂道,“以什么身份……前男友吗?”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无声讥讽他的自作多情。南宫导却没有太大反应,他伸出修长的指叩住她的下颌,微微上抬:“黎谆谆,你想听什么答案?” 黎谆谆眸色淡淡,反问他:“那你呢?方才问我圆没圆房,你是想听到什么答案?” 或许他应该被她无所谓的态度激怒, 可南宫导此刻感受到最多的是窒闷,仿佛有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去, 令他无法呼吸。 其实这种感觉早在他看到黎谆谆从布坊买白帕子的那一刻便生了出来,但直到他在那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中咽气的时候,他仍抱着一丝微小的希望。 他希望她能有片刻的心软, 他希望她能改变主意。回到现代的南宫导已是无心再签什么合同,他一言不发地回到办公室里,盯着桌子上的手磨咖啡失神。 他等待着黎谆谆的召唤,从未有一刻这样迫切地想要见到她。然而他从白天等到黑夜,时间像是一个巨大的汗蒸房,一分一秒被拉得极为漫长,他越来越煎熬,越来越浮躁。 直至天又亮了。 南宫导知道了她的选择。 诚然就如黎谆谆所言,他根本没有身份去干涉她的生活,更没有资格质问她是不是跟张淮之圆了房。 纵使他什么都清楚,却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不断沉沦下陷的心。 他此时才知道,原来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这样痛苦。 南宫导别开视线,艰难地将目光从她颈上的红痕慢慢转移走,他松开桎梏她的手,背对那躺着张淮之的床榻,坐在了她身侧:“你找我有什么事。” 黎谆谆自然不会告诉他,她是在画符的时候不小心走了神,无意间在符纸上画出了一个圈。 她托着下巴,另一手在符纸上继续涂抹着,没有思考太久便轻声道:“上次忘记问你将鹿蜀一族的族人安置在了何处,我想见他们一面。” 黎谆谆本不想这么快亮出底牌,按照她先前的计划,她应该是在宗门大比后,等到张淮之修为达到了大乘期初期,等到君怀当众报完了仇,再让君怀知晓他的族人中还有幸存者。 黎谆谆要以幸存者的性命作为交易,利用君怀造梦之能,帮她网织出一个虚假的梦境。 她会在梦境中欺骗张淮之,令张淮之醒来后混淆梦境与现实,心甘情愿奉上他的元神。 但这个计划的前提是,她要与张淮之生米煮成熟饭,她要有足够的灵力在宗门大比当日自保。 如今因为张淮之吐血昏迷,她不得不重新更改计划,将那底牌提前亮出来了。 “鹿蜀族人被我安置在了城外郊东的坟地。” “……”黎谆谆画符的动作一顿,“你不会,将他们放在了谁的棺材里吧?” 她从锁妖塔离开之前,为了方便带走鹿蜀一族,便将那鹿蜀族人都变成了黑豆大小。她是怎么也没想到,南宫导会将他们送到坟地那种阴森诡异的地方去。 “没有。”他道,“我在树上发现几个鸟窝,就把他们放鸟窝里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鸟回来了怎么办。”万一再将他们当做虫子吃了,那岂不是白救了? 南宫导还是没忍住乜了她一眼:“我设了结界,鸟进不去,他们也出不来。” 黎谆谆:“……你还会设结界?” 他道:“嗯。” 她眼眸似是亮了亮,将黑皮秘籍翻到后十页上:“你看看这个阵法,会不会设?” 南宫导一扫而过:“会。” “那你可不可以帮我……” 没等到她说完,便听见他淡淡道:“不帮。” 南宫导拒绝的实在太干脆,以至于黎谆谆怔了一瞬。然后她挑起眉,侧过眸看他:“不帮?” “我什么身份?”他掀起唇冷笑了一声,“你何必询问我的意见,直接命令我便是了。” 黎谆谆没想到他还挺记仇。 她唇瓣翕动,似是想说什么,还未开口,便听到26提醒她:“谆谆,他这是在吃醋呢……你哄哄就好了,若真是命令他了,怕是又要惹恼他。” 说罢,它又补充了一句:“狗急了要跳墙,还是哄哄他吧。” 哄?她要怎么哄? 黎谆谆想了想,拍了拍他的手:“你看这是什么?” 南宫导闻言看了过去,便见她用左手比出一个‘C’,又用右手也比划出一个‘C’,而后将两个‘C’合在一起,比成了一个心。 他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见他毫无反应,黎谆谆挑了挑眉,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倏忽站起身来,走向婚房外间高高的书柜。 那书柜上摆放着黎谆谆先前送给张淮之的秘籍,还有些白纸和笔墨,或许是安置得有些仓促,他直接顺手放在了书柜的最顶层上。 她踮起脚,伸出手试图去拿最顶层上的秘籍,但那柜子顶要比她高出半米来,即便她伸长了手臂,也差一些拿不到秘籍。 黎谆谆站在原地象征性地跳了几下,而后便从书架上看到了一道颀长漆黑的影子,南宫导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要上前帮她一把的意思。直到她‘不小心’撞到书柜,那最顶层的秘籍哗啦啦掉了下来,他总算两步迈了过去,抬起手臂替她挡住了砸下来的厚重秘籍。 便是在此时,黎谆谆忽然转过了身。两人视线冷不丁对上,由身体构成的狭小空间内,连对方温热的呼吸都能清晰感受到。 “南宫导,你听过一个笑话没有?”她没等他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从前有一只小狗,它捡到一瓶喷雾,便看着瓶子上的字说:这是什么,哦,原来是失忆喷雾,喷一下试试。过了三秒,它看着手里的瓶子又说:这是什么?原来是失忆喷雾,哦,喷一下试试……” 黎谆谆的嗓音越来越低,倏而踮起脚来,凑近了他的脸,轻轻呼出一口气。 南宫导垂眸看她:“……你在干什么?” 她道:“喷失忆喷雾。” 南宫导:“……” 见他无动于衷,黎谆谆歪着头,对上他的黑眸:“笑话不好笑吗?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咂咂嘴:“看来,你还是没有长出幽默细胞。” 南宫导抵在书架上的臂弯缓缓向下,直至移到她的脸侧,他微微俯身,将那本就狭小的空间缩减得更是逼仄。 “你想要什么反应?”他与她之间靠得极近,仿佛只要再稍稍往前一寸,唇与唇便会贴碰上。 黎谆谆不知怎么气氛就忽然变得暧.昧起来,但她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哄他身上。 她要在宗门大比之前,赶到鹿蜀族人的藏身之处,将那幸存的十余人分成两批,一批鹿蜀族人恢复正常人的大小,另一批则要用阵法藏起来。 黎谆谆会给恢复正常的鹿蜀族人留一封信,并告诉他们君怀回来了——鹿蜀一族有他们独特的联络方式,就如同狼族会在夜间嚎叫回应同伴一般。 只要他们知道君怀还活着,而且就藏在鹿鸣山内,那么无需她费心,他们就会带着那封信,通过特殊的通讯信号找到君怀。 剩下一批鹿蜀族人,黎谆谆则要动用黑皮秘籍上的阵法,将他们的气息暂且隐匿起来。 以免君怀在看到她留下的书信,知道还有幸存者没被放回来后,动用那鹿蜀间独特的联系讯号寻找到剩下的族人。 黎谆谆要君怀清楚一点,倘若君怀想要找到剩下的鹿蜀族人,便要按照她信中所言去做。 否则就算她不会伤害鹿蜀族人,只要不解开阵法,君怀也休想寻找到他们的下落。 人在被逼到绝境时,便会不顾一切,歇斯底里。但倘若给君怀留下一丝生的希望,他就不至于非要走到鱼死网破,在宗门大比上与所有人同归于尽的地步。 黎谆谆对于君怀多少还是有些忌惮。 她不希望自己被卷进别人的复仇计划里,成为倒霉的炮灰。 等宗门大比过后张淮之修为突破了大乘期,等她借着君怀的手拿到张淮之的元神,等她离开鹿鸣山去往无妄之海继续下一个任务。 在这之后,君怀就是将整个修仙界都杀个干净也与她无关。 黎谆谆身后便是书柜,此时退无可退,索性就迎上了他直勾勾的目光:“我跟张淮之没有……” 她没能将‘圆房’二字吐出,南宫导却已是抬手扼住她的下颌,不太温柔地堵住了她未尽的语声。 他的吻一向强势,此时更沾染上强烈的侵略性,仿佛杀烧掠夺城池的暴君,攫取着她唇齿间的每一寸空隙。 黎谆谆完全招架不住南宫导的阵仗,她倒是不介意用一个吻来哄他,但问题是这里是她和张淮之的婚房。 寝室与外间的书架也只是相隔一扇屏风而已,若是张淮之现在醒了……她不敢继续想下去,下意识伸手去推南宫导,掌心抵在他胸膛前却绵软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离开了她的唇,却并没有如她所愿,停住动作。 南宫导吻过每一寸被张淮之亲吻过的肌肤,直至他留下的痕迹,覆盖过原本淡淡的浅痕。 黎谆谆白皙的小脸上被染得绯红,她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有些恼怒地看着他:“你满意了吗?” 她本是想着,既然南宫导是吃醋才不肯答应帮她,那她直接说清楚她和张淮之没有圆房,便可以略过各种误会的桥段,有效节省了沟通的时间。 可他愣是没让她有机会开口说完,她刚刚梳过的发髻乱了个彻底,青丝被薄汗打湿,凌散着贴在颈上。 衣裙也被扯得松松垮垮,衣襟敞出个口子,温白细腻的肌肤上似是印满了冬日雪地中绽放的梅花,一朵一朵压在枝头。 南宫导没说话,两指掐住她的下巴,微微抬高,在她唇上轻轻吐了一口气。 黎谆谆一边整理着衣裙,一边蹙着眉头问道:“你干什么?!” 他淡淡道:“喷失忆喷雾。” 黎谆谆:“……” “谆谆,你怎么不说话啊……”他勾了勾唇,“你的幽默细胞也不见了?” 她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半晌后,终于重新恢复了语言能力:“天快亮了,你陪我去坟地好不好?” 黎谆谆问的是他能不能陪她一起去坟地,实则是想看一看他还生不生气。若是不生气了,她也好继续得寸进尺,进一步提及设阵的事情。 她实在对阵法一窍不通,那秘籍上的字,一个个分开她都认识,放在一起就让人晕头转向,便如同数学试卷上的应用题,颇有催眠之效。 “怎么不叫你的淮之哥哥去?”南宫导不知何时将手掌搭在了她颈上,指尖缠着细长的金链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哦,我倒是忘了,他现在是你丈夫了……” 说着,他倏而凑近她的耳廓,似是喃喃般低语道:“你昨夜也是这般哄他的吗?” 黎谆谆抬手推开他:“南宫导……你酸不酸?”她似是失去耐心,径直走向屋外,掐诀解开了蛊雕身上的定身符。 她对着蛊雕道:“带我去东郊坟地。” 蛊雕被定了一晚上,黑峻峻的小眼里满是泪水,它扑扇着翅膀似是在表达自己的不满,但它到底是不能违背新主人的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原型。 这院子不大不小,刚好能盛下蛊雕的原身,或许是多少有些报复心理,蛊雕一挥翅膀,打裂了一片墙头。 它还想再来一翅膀,却听见黎谆谆轻飘飘道:“不如今天晚上回来就吃香辣鸡翅膀?” 蛊雕:“……”你才是鸡翅膀,你全家都是鸡翅膀。 它默默收回了翅膀,小心翼翼地搭在了地上。 黎谆谆踩着翅膀坐到蛊雕背上,正准备让蛊雕起飞,便感觉身后一沉,回头看过去,却是南宫导也跟了过来。 他坐在她身后,手臂一捞,将她锁进了怀里:“我便是酸了又如何?” 这还是头一次南宫导在她面前,隐晦地承认自己的爱意,但她却没有接他的话,阖上眼睛,往他胸口一靠:“走罢。” 蛊雕扬起翅膀,直冲云霄。 此时天边微微泛起一抹鱼肚白,那昼蓝与橘粉色相接,凉爽的风吹打在脸上,她听见南宫导问:“你喝酒了?” “哪有人成婚不喝酒?”黎谆谆轻声道,“你又抽烟了。” 她嗅到了他身上隐隐的烟草味。 比上一次在私泉中的烟味更浓了些,倒是并不难闻,混着淡淡的玉龙茶香,很是惑人。 微凉的风拂乱黎谆谆披散的青丝,南宫导下颌抵在她的肩颈上,双臂穿过她腋下,圈在了她腰间:“黎谆谆,睁眼。” 尽管南宫导曾背着黎谆谆从天山乘船到鹿鸣山,又将她从庆阴庙背上了鹿鸣山外城,他却没有跟她一起飞上过高空。 不论是御剑,还是乘雕。 南宫导将她抱得很紧,而蛊雕亦是飞得平稳,黎谆谆感觉不到太多失重感,便在呼啸的冷风中缓缓地,试探着睁开了一只眼。 他们在蛊雕背上,穿梭在缥缈的云雾中,她看不清云层下的风景,一抬眼却能遥遥望见黎明时分,漫天灿烂的朝霞。 那一片片橘红色渲染着万籁俱寂的人间,穿透云雾的曦光倒映在她眼眸中,她扬起的长睫轻轻颤动着。 “好看吗?”南宫导磁性的嗓音低低在耳畔响起,他看着她的眸光比朝霞温柔。 上一次与黎谆谆一起看朝霞,那还是九年前,她十八岁的生日。 他深夜驱车带她去了海边,在无人的海岸上,她肆意撒欢奔跑着,站在被海浪冲打着的礁石上,扬声大喊着:“南宫导,我喜欢你——” 朝霞升起的那一刻,黎谆谆许下了她十八岁生日的心愿,她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看着南宫导说:“再等两年,我一定会嫁给你。” 如今的黎谆谆早已经忘记了她十八岁那年许下的心愿,南宫导却倏而记了起来。 时隔八年,她终于嫁了人,只是嫁的人不是他。 或许这便是他的报应——当初黎谆谆喜欢他的时候,他对她无动于衷,而现在他便是将心肝掏给她看,她的视线都不会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钟。 这种不拒绝也不接受,若即若离的感觉,酸涩又苦楚。他只承受了几日便要崩溃,可她却承受过整整三年。 南宫导侧过头,在她耳垂上轻轻吻了一下:“对不起。” 黎谆谆不解道:“什么?” 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似乎她身上不幸的遭遇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若他没有答应她的表白,她就算是暗恋他,时间久了也会将他渐渐淡忘。直到她考上心仪的大学,遇见更多优秀的异性,实现了她站在舞台上闪闪放光的梦想。 她应该会遇见一个深爱她的男人,他们有着志同道合的兴趣,一起吃着辛辣可口的饭菜,一起去看她爱看的喜剧电影。 他们亲吻,拥抱,结婚,生一个她喜欢的漂亮女儿,度过愉快又甜蜜的一生。 是了,假如黎谆谆没遇到他,她的人生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如果能重来一次……如果能重来一次,南宫导还是自私的希望他们能够相遇。 南宫导沉默了许久,久到黎谆谆以为他不会回答她时,他轻声道:“所有的一切,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怪假的。”黎谆谆将脑袋微微后仰,望着他精致的下颌线,倏而笑了一声,“若是觉得对不起我,不如你学一学班十七?” 南宫导挑眉:“学他什么?” 黎谆谆道:“自宫。” “……”他默了一瞬,问她,“我自宫了,你便原谅我?” 这次轮到黎谆谆沉默了。 她就是开个玩笑,他怎么还当真了? 黎谆谆阖上眼,低声道:“我可没有葵花宝典给你练。” 两人说话间,蛊雕已是飞到了城外东郊的坟地里。说是坟地还是美化了它,不过就是乱葬岗罢了,不知腐烂了多久的尸骨卷着草席被随意扔在地上。 但这些尸骨并不是人的,而是灵宠的尸骨。 腐臭的腥味飘了很远,黎谆谆还未落地便嗅到了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蹙着眉,掩住鼻息:“你怎么找到这种地方来?” 南宫导自然不会告诉她,他买了两坛酒在这乱葬岗上喝了一宿的酒。 他本是想给自己找个葬身之处,了断了性命,离开这个令人烦躁的修仙世界,但他始终下不去决心——他要是真这么走了,岂不是便宜了张淮之。 于是南宫导自我煎熬了一整夜,最后还是在天亮后,回了客栈找她。 “想找自然能找到。”南宫导找到自己设下结界的地方,随手移了移阵眼,便将鸟窝掏了下来,“这里有五人,还有另外七、八个鹿蜀族人在另一棵树上。” 黎谆谆将提前写好的信纸取出来,在信纸背后用朱砂画上了符咒,只要打开信封,阅后信纸即焚,省得君怀动了什么坏心思,用这封信威胁她。 她昨夜与张淮之虽然没有圆房,却到底也算是亲近过,此时体内的灵力充沛,随手掐诀,便将那变成黑豆大小的五个鹿蜀族人恢复了原样。 黎谆谆将信封交给鹿蜀族人:“当年君怀是被囚住你们的坏人抓走,如今他已是逃了出来,你们务必要将此信在午时之前带给他,晚了可要出大事……” 南宫导倒是会分门别类,这五个鹿蜀族人全是女子,而另外一窝里的七、八个则是男子。 她们忍不住询问:“多谢恩人出手相救,不知我们其他的族人身在何处?” “他们啊……”黎谆谆还未编排好借口,便听见南宫导接替她的话说了下去,“他们很快便会与你们汇合,这鹿鸣山四处暗藏危机,你们一起离开太过惹眼。” 待打发走她们五人,黎谆谆瞥了南宫导一眼:“刚才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你总该消气了?” 说着,她将黑皮秘籍扔给他:“阵法在倒数第十页,便设在另外几个鹿蜀族人的窝旁,需得隐匿他们的气息,隔绝君怀与他们联系上的可能。” “我何时说我气了?”南宫导动也不动,“你还未说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没有身份,自然帮不了你。” 黎谆谆挑眉:“你想要什么关系?”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他将她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补充一句,“我们该做的都做了,你说是什么关系?” 南宫导见她不语,绕着圈子像是在提醒她:“你觉得,这般亲密的关系,你应该是我什么人?” 黎谆谆眨了眨眼:“主人。” “……”他咬牙切齿唤着她的名字,“黎谆谆?!” 南宫导忍了忍,握着黑皮秘籍的手掌紧了紧:“我……”他薄唇抿成一条线,低垂下眸:“我喜欢你,黎谆谆。” 他大抵是从来没跟人表白过,语气生涩又僵硬:“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第52章 五十二个前男友 黎谆谆掏了掏耳朵, 以为自己听错了。 尽管南宫导表面上看起来斯文有礼,骨子里却是个很轻傲的人。或许这本就是生于财阀家族子弟们的通病,有人说条条大路通罗马, 而他们从一出生就身在罗马,这便足以成为他们傲慢的资本。 他身上的坏毛病实在不少。 冷血,傲慢, 自以为是,看待任何问题都少几分人情,多几分掺杂着利益的理性考量。 譬如在庆阴庙中见到张淮之和张晓晓的第一面, 面对饱受病痛折磨, 将要濒死的张晓晓, 他嗓音淡淡道:“早点走了也好,省得受罪。” 作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他仿佛天生就没有怜悯之心,却又看起来衣冠齐楚,让人挑不出错处。 黎谆谆还记得很多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南宫导用餐时永远不会用餐厅里的餐具, 他有自己一套专门用餐的餐具。 听闻那餐具是他外祖父花了高价,请英国知名工匠手工打造, 全国仅有三套,价值昂贵不菲。 有一次餐厅里的服务员, 在收拾桌子时不小心将他的餐具弄掉在了地上。 当服务员一遍遍鞠躬道歉,要捡起餐具拿到后厨去消毒清洗时, 他只是不紧不慢地用桌上的帕子擦着手指,轻描淡写道:“没关系,扔了就是。” 后来黎谆谆才知道,那套餐具价值九十九万英镑。 连掉在地上的餐具, 他都不会捡起来再用。可现在南宫导却在明知她已经嫁人的情况下,将那隐晦在心底的爱意说出了口。 他想干什么?为爱做小三? 黎谆谆看着他,见他浑身紧绷僵硬的模样,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大二那年,她与他说分手的时候。 他们不在一个大学,她趁着当天没课,没打招呼就去找了南宫导,碰巧看到一个女生在学校操场向他表白。 黎谆谆站在远处,遥望着他们,那个女生漂亮明媚,站在他身边像是一对璧人。 她回忆起当年自己跟南宫导表白的时候,回忆起这三年里她对他倾尽爱意,他却从不回应,像是履行义务般满足她,和她亲吻,和她牵手拥抱。 南宫导既不拒绝她的爱意,也不接受她的爱意,这让黎谆谆变得患得患失,情绪也越来越敏.感。 她不知在原地怔愣了多久,久到那个女生被拒绝后离开,久到南宫导转身发现了她。 他问:“你怎么在这。” 黎谆谆垂着头沉默,半晌后,她小心翼翼地问:“你喜欢我吗?” 南宫导不说话,只看着她。 她心脏抽痛了一下,好似知道了答案。她迟疑着,试探着,轻声将分手说出口,而后便听见他干净利索地应了一声:“好。” 他没有挽留,更没有不舍,那三年的感情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当时的黎谆谆多么想听到南宫导说一句“我喜欢你”,哪怕是敷衍和欺骗,只要他愿意说,她便愿意相信他。 其实那天是南宫导的生日。 她本是想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喜,却莫名其妙跟他分了手。 如今黎谆谆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心境了,大抵是很崩溃,很无助,她强忍着眼泪出了他的学校,哭了一整夜,第二天直奔着理发店而去。 她为了下定决心忘掉他,剪掉了从小留到大的长发,换上了齐肩的短发。她还去了美容店打了一直想打却没有勇气打的耳洞。 黎谆谆最怕疼了,当耳钉□□过耳垂的那一瞬,她闭着眼回忆三年内里和南宫导的点点滴滴,便也不觉得耳朵疼了。 现在想想,那些幼稚的举动好笑又心酸。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许是太久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南宫导抿着唇,垂下的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嗓音微微低哑,“我可以等你。” “等什么?”黎谆谆尾音勾着笑,她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停在他身前,似是不经意般伸出手,捏住他的耳垂,“……等我变成寡妇?” 她手上没怎么用力,便成功让他垂下首,以一种俯首称臣的姿态面向她。 黎谆谆向前探过身子,唇瓣有意无意贴上他的耳畔:“南宫导,我喜欢听话的男人……”她轻启唇,轻轻含住他的耳垂,舌尖描绘着耳垂的形状。 他的呼吸仿佛一下变得浑重,原本就僵硬的身子此时更甚:“谆谆,这里是……”乱葬岗。 黎谆谆却在引诱他。 听闻他欲言又止的话音,她忍不住想,原来南宫导还知道这里是乱葬岗。 黎谆谆并不理会他,尖利的虎牙不紧不慢地拉扯着他的耳垂,直至南宫导有些耐不住时,耳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她牙齿的最尖端穿透了他的耳垂,硬生生给咬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眼。 倒是并不大,只比寻常耳洞要显眼些。 黎谆谆总算松开了嘴,侧过头去往地上吐了两口混着血腥味的唾液。 “疼吗?”她摸了摸他的脸,动作随意地像是在安抚一只小狗。 南宫导没去管还在淌血的耳朵,只是问她:“为什么咬我?” 黎谆谆这样告诉他:“做个印记,下辈子好找到你。” 她说得一本正经,其实就是方才忽然记起了自己为了他去打耳洞,而后耳朵化脓又疼又痒煎熬了好几天的事情。 她总不会是吃亏的性子。 南宫导并不相信她的话,但他也没有去追究,她尖牙利齿,上次还咬得他手臂哗哗流血,倒像是属狗一样。 他淡淡道:“你刚刚的话还没说完,你喜欢听话的男人,然后呢?” “若是你想复合……”黎谆谆挑唇笑道,“那便要看你的表现了。” 既然南宫导要跟她挑明心意,那她何必对他客气,当然要好好利用他的喜欢了。 与其逼急了他,让他变成一条乱咬人的疯狗,不如暂且收服他,让他做一只乖巧听话又护主的狼狗。 “好。”南宫导一看见她笑,便知道她又没有存什么好心思,但他却并没有犹豫,“我听你的话。” 只要她不一口拒绝他,便证明他还有机会,既然有机会,那他总要尝试一下。 黎谆谆不知从哪里拿了块手帕,轻轻擦拭着他耳畔上蜿蜒流淌到颈间的血迹:“先把阵法设了。”说着,她挑了挑眉:“不疼吗?” 当时她被耳钉枪扎那一下,一瞬间的疼痛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而方才她是一点点,硬生生咬穿了他的耳垂。 她的牙再尖,也比不了耳钉枪,他被咬的耳朵直流血,竟然面不改色,毫无反应。 黎谆谆倏而想起了非主流时期的伤痛文学,她顺口说出:“你是不是在想,爱上我需要多大的承受力,也许疼痛就是你最大的保护色?” “……”南宫导默了一瞬,他早已习惯她时不时从嘴里蹦出一句冷笑话。掌心叩在她颈后,俯下身贴上了她的耳廓:“你要不要试试疼不疼?” 黎谆谆推开他:“不用了,我不需要你烙什么印记找我,我会找到你。” 她催促道:“去设阵。” 尽管黎谆谆已经见识过南宫导在于破解阵法和结界上的实力,但当她看到他随意在黑皮秘籍上扫了一眼,不过短短片刻便将那繁复的阵法设好时,她还是感受到了世界参差不齐的差距。 学霸到哪里都是学霸,普通人需要挑灯苦读,日夜不休学习到的知识,而有些人只需要抽空随便看一看便能轻松超越。 “回去罢。”黎谆谆实在有些忍受不了此处腐臭的气味,她伸手招来蛊雕,与南宫导先后上了它的背上。 回去的路上,她后知后觉注意到他身上穿着的白衬衫与暗色马甲。难怪方才那几个鹿蜀族人一直盯着他看。 黎谆谆让蛊雕停在了院子外的小巷里,她从储物镯里找出他的储物戒,随手扔给他:“换衣裳。” 天蒙蒙发亮,街道上隐约能听到外城百姓走动和说话的声音,僻静的小巷内光线昏暗,她便抱着手臂倚在墙檐下看着他。 南宫导叩着储物戒的指腹微微发紧:“……就在这换?” 虽然这条小巷没什么人走动,但到底是天亮了,四处都没有遮蔽的物体,清晨时分凉飕飕的风吹打在脸上,有些发冷。 黎谆谆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南宫导抿了抿唇,削痩修长的手指搭在了臂弯处,用以固定白衬衫的黑色袖箍上。皮质袖箍细长,他指尖微动,三两下解开了袖箍上的皮扣。 而后便是衬衫的钮扣上,或许是担心有人会走进巷子,他动作略显仓促,目光时不时扫到黎谆谆身上去。 他的皮肤并不似张淮之那般消瘦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健康的白皙,仿佛透着微光的莹玉。 直至衬衫敞开,露出他胸膛上流畅的肌肉线条,呼吸时窄劲匀称的腰腹轻轻上下浮动着,看起来十分惑人。 黎谆谆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南宫导便已经披上了玄袍,动作飞快地整理好了衣裳。 他正准备将褪下来的衣物放进储物戒中,却见她慢悠悠走了过来,拿起黑色皮质的袖箍,缠绕在指间把玩着:“在张淮之面前,离我远一点……” 黎谆谆似是不经意地抬起手,将黑色袖箍戴到了他颈上,纤细的指微动,一点点扣紧袖箍的皮扣:“能做到吗?” 南宫导垂眸看着她。 她的脸凑得他极近,嘴角挑着浅浅的弧度,浅瞳中清晰映出他的人影。 他喉结滚动着,低低应了声:“嗯。” 黎谆谆得到满意的答复,将食指勾进袖箍里,贴着他颈上喉结旁的小红痣,缓缓向下一拉,便迫使他垂下了首。 她似是在奖励他的听话,在他唇上印下轻轻一吻,笑着:“记住我说的话。” 南宫导生出一种莫名怪异的感觉。 他说不上来,就好像……她是在训狗般? 最让人羞臊的是,他似乎并不反感她的举动。 待他回过神来,黎谆谆已是往小巷外走去,绕到前门便是张淮之买下的院子。 张淮之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推开门的时候,他正扶着堂屋婚房的门向外看着,大概是在找她,神情有些彷徨。 黎谆谆一路小跑过去,扑上去抱住了他:“淮之哥哥,你醒了!” 在看到她的那一瞬,张淮之浮躁不安的心仿佛落了地,他伸手圈住她的腰:“对不起,昨天吓到你了……”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黎谆谆松开他,她眼眸中似是浮动着愧疚之色,“你身上的伤……”她低下头,嗓音变得轻了:“都怪我不该这么急着成亲,若不然淮之哥哥也不会为了赚钱置办婚房而受伤了……” “不是的,不怪你谆谆,是我太不小心。”张淮之连忙摇头,“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在视线接触到从院门走进来的南宫导时,唇瓣翕动两下:“南宫大哥,你回来了?” “嗯。”南宫导抬起眼,微寒的目光冷不丁对上了张淮之,“错过了你们的昏礼,倒是我的不是。” 他一向擅长阴阳怪气,张淮之再是愚钝也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爽来。 但张淮之并不因此气恼。 他可以理解南宫导的想法,他之前要什么没什么,连吃饭的灵石都没有。假如张晓晓下嫁给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恐怕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何况南宫导对黎谆谆有意。 其实这一路走过来,张淮之发现南宫导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不过是外冷内热罢了。 “南宫大哥说笑了……”张淮之不善言辞,便只好转移话题,“你们饿不饿?厨房里的锅灶都是现成的,我去给你们做些早膳。” 黎谆谆拦住他:“今日好似有宗门大比,不如去内城凑凑热闹?”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今我们也入了不倦宗,宗门大比可是百年才有一次,最后的赢者便能让宗门获得五岳六洲第一宗门之称。” 千年前,黎殊还未陨落时,每一次宗门大比都是黎殊为天山赢得五岳六洲第一宗门称号。 后来黎殊封印黎不辞,销声匿迹了千年,期间的宗门大比,天山再没有夺过者第一宗门之称。 原文中,董谣替张淮之葬妹,而张淮之则在此次宗门大比上,作为天山的弟子,为天山重新赢回荣誉。 不过剧情早已经在董谣遇见张淮之前,就被黎谆谆搅合的劈了叉。现在张淮之不是天山弟子,跟鹿鸣山也没有关系,他跟黎谆谆结了亲,又身在不倦宗中。 “你觉得隐藏的任务线里,会不会有重新赢得宗门大比这一项?”黎谆谆突然想起了什么,问26,“系统局给我派发的任务为什么那么含糊不清,之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你有时间去跟系统局打听一下。” 系统局只说让她夺回属于黎殊的一切,可这个‘一切’未免泛指的太大、太广,若真是一件件捋下来,这宗门大比好像也跟黎殊有关。 保险起见,或许她也应该报名参加宗门大比。只要张淮之能坚持到最后,她想要赢,张淮之自然不会跟她抢。 26犹豫道:“其实我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况,若你不放心的话,最好还是参加宗门大比。有南宫导和张淮之在,你想要拿个第一也不是不可能。” 它先前绑定过的宿主们,派发的任务都是非常清晰明了,譬如攻略反派,好感值达到百分百,再譬如扮演恶毒人设,不崩剧情苟命到大结局。 虽然任务简单明了,却因为26这个特殊的金手指系统,导致宿主们还未完成任务就中道崩殂,一个个都死得非常惨。 而黎谆谆的任务卡下来时,它并没有想太多,只觉得她也活不了多久就会死。 如今细细想来,系统局派发给黎谆谆的任务根本就不正常。 当然也不排除系统局是故意为之,毕竟黎谆谆已经完成了九个世界的任务,且一路累积赢得高额的赏金,她要是再完成这个世界的任务,就可以带着高额赏金回到现代去。 但如果她任务失败了,不光会丢了性命,前期积攒的金币也会被自动充公系统局。 这样说起来,也难怪系统局会派发它这个鸡肋的金手指系统绑定黎谆谆,怕就是想给她增加任务难度,阻拦她顺利完成任务。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26显得有些沮丧。要不是它这个废物系统的存在,黎谆谆定是早就完成任务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胡思乱想什么?”黎谆谆察觉到它的情绪,笑了一声,“前任祭天,法力无边。” 虽然一句‘法力无边’让26多云转晴,它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眼底的泪:“谆谆……你的冷笑话真冷。” 黎谆谆笑而不语。 她一开始到处搜集冷笑话,只不过是因为看见南宫导总是板着一张脸不爱笑。少年的他面容冷峻,身形清瘦而挺拔,眉眼中写满了不符年龄的低沉。 她想逗他笑一笑,但他听到冷笑话向来是毫无反应,大抵还是她的冷笑话太冷了。 班十七和王徽音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明明班十七喝的酒比王徽音多多了,可王徽音却一身酒气,脸上也全是在桌子上趴着睡觉时压出的褶子。 “你们要去参加宗门大比吗?”王徽音看起来有些兴奋,“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自从进过君怀的幻境中,知晓了一些有关鹿鸣山的过往后,王徽音便不准备再挤破脑袋往鹿鸣山里钻了。 谁知那些事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她岂不是也成了鹿鸣山掌门的帮凶? “当然可以。”黎谆谆应允下来,她看向张淮之,“淮之哥哥,你受了伤,若是身体不适还是留在家中休养为好。” 说罢,她又笑着补充了一句:“你也不用担心我的安危,还有我表哥在。” 这话完全是欲擒故纵,今日谁都可以不去,唯独张淮之一定得去参加宗门大比。 若不然,他怎么才能提升修为,怎么才能将元神突破到大乘期去? 黎谆谆将分寸把握的极好,她只引导张淮之去参加宗门大比,却不会显露出自己的想法。 倘若黎谆谆只说前一句话,张淮之或许还会留在家中休息,但她又紧接着道了一句“还有我表哥在”,此言一出,不管张淮之身体适不适,他都一定要去了。 总不能明知道南宫导对她有意,还将自己的新婚妻子拱手送入狼口。 果不其然,张淮之道:“谆谆,我身子无碍。” 班十七看热闹不嫌事大,他环抱双臂,视线在南宫导和张淮之两人间徘徊着,笑吟吟道:“既然已经成亲了,怎么还这般生分,叫什么‘淮之哥哥’‘谆谆’的?” 他顿了顿,看向黎谆谆:“还不改口唤一声夫君?” 她几乎没怎么犹豫,绞了绞手,假装了一下羞涩,便痛快地喊出了口:“夫君。” 大抵是周旁的人太多了,张淮之红了红脸,抿着唇:“……夫人。” 此时此刻院子里的气氛和谐又温馨——如果忽略掉南宫导那张冷冰冰的死人脸。 他的嗓音比脸色更冷:“还走不走?” “走。”黎谆谆叫来了蛊雕。 她还没上去,南宫导已是自顾自地坐上了蛊雕背上。黎谆谆挑了挑眉:“表哥,你不是会御剑?” 他声音没有起伏:“不会。”顿了一下:“或者,你想让我炸了鹿鸣山?” 此言一出,黎谆谆便想起上次下山救人的时候。 南宫导御剑飞行却控制不住脚下的剑,差点撞上落叶松上尖利的松针,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在将将撞上前,那生长了上万年的落叶松蓦地轰然倒塌。 事后她询问起他来,南宫导只是说他也不清楚怎么回事,一抬手树就炸了。 按照他这个狂野派的御剑法子,若是再不小心炸了什么地方,也是说不准的。 黎谆谆没再多说,看向班十七:“十七师尊……” 她还未开口,班十七便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拉出王徽音作挡箭牌:“乖徒儿,小王也不会御剑,我已经答应带她了。” 那意思便是,他才不会插手南宫导和张淮之间的事情,让她自己解决眼下的麻烦。 黎谆谆只好转而看向张淮之。 张淮之倒是可以御剑,但他一想到南宫导和黎谆谆两人单独坐在蛊雕背上……黎谆谆本就恐高,若是她害怕了,说不准南宫导还要抱一抱她…… 或许他不该这样敏.感,那毕竟是她的表哥。只是心里清楚是一回事,真正去做的时候又是一回事。 张淮之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别扭,心里好似酸酸涩涩,有些窒闷。他迟疑了许久,缓缓道:“谆谆,我胸口有些闷,恐怕也御不了剑……” “那你们就一块坐蛊雕呗。”班十七笑眯眯道,“又不是坐不下。” 蛊雕‘呷呷’叫了两声,似是不满。 黎谆谆却忽略了它的抗议,她不准备在怎么去鹿鸣山内城上浪费太多时间。 她踩着蛊雕的翅膀上了它的后背,坐在了南宫导身后,而后张淮之也上了蛊雕的翅膀。 原本黎谆谆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劲,直到蛊雕挥起翅膀,俯冲上天后,南宫导和张淮之几乎是同时向她伸出了手,先后说道:“抓着我。” 她坐在两人之间,像是汉堡包里的肉饼。虽然前狼后虎,黎谆谆却显得很是淡定,她将两只手分开,一手向前抓住南宫导,一手向后攥住张淮之:“到了叫我。” 说罢,她便阖上了眼。 南宫导侧过头,斜睨着张淮之,掀起唇似是冷笑了一声,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张淮之依旧没什么反应。 但当他视线落在黎谆谆与南宫导相握的手上时,他内心还是禁不住起了些波澜。 她从不会避讳与他在南宫导面前亲近,甚至还因为他多次顶撞南宫导。 他应该对她很放心才是。 然而他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大度,他时常会想起南宫导吹响鸟哨后,向她表白的那一幕。 张淮之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很嫉妒南宫导。即便黎谆谆并不喜欢南宫导,即便两人时常会拌嘴闹别扭,他们两人之间却像是有一层旁人参不透的默契存在。 譬如那日在宝灵阁,南宫导察觉到危险,毫不犹豫替黎谆谆挡下黎望那一剑。 譬如那日在幻境中,在君怀倒计时最后的几秒里,黎谆谆会舍近求远跑到南宫导身边,将那贴了火符的剑扔给南宫导。 譬如不论在何时,只要黎谆谆遇到危险时,总能在她身边看到南宫导的身影。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一点点堆砌成了无形的高墙。他们出不来,张淮之也进不去。 他只能努力一点,再多努力一点,直到有一日他站得足够高了,或许便能越过高墙,触碰到她的内心深处。 …… 从外城到内城并不算远,蛊雕飞得又快,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它便停在了内城的城门外。 黎谆谆落地时,看着眼前人满为患,车马阗咽的城门口,缓缓扬起唇。 鹿鸣山掌门他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了,若是她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不知他们该会是怎样的表情。 更不知荀氏家主有没有察觉到锁妖塔内的锁灵结界被破了,鹿蜀族人的幸存者也都被一个不剩的救走了。 荀氏家主要知道她一口气吃了他九根凝元灵草,怕是要气疯吧? 光是想一想,便已是让人有些期待了。 黎谆谆嘴角的弧度还未落下,视线却无意间对上了一张略微熟悉的面庞。 城外人潮涌动,她的前未婚夫花危便立在几步之外的人群中,他也在看着她。 不过短短半月不见,花危却看起来憔悴极了。他面色苍白,脊背挺得笔直,白衣随风飘荡着,衬得他身形消瘦。 黎谆谆挑起眉梢,只听见花危唤了一声“黎黎”,而后大步走来,在南宫导和张淮之面前,将她紧紧拥进了怀中。 第53章 五十三个前男友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门, 花危将黎谆谆抱得很紧,他垂头埋在她的颈间门,牙齿咬破了紧绷的唇,似乎是想确定这是在做梦, 还是他真的看到了她。 半月多前, 他听人说黎谆谆被黎不辞劫走了。他想也不想便决定去救她, 却被他父亲花悲拦住。 花悲将他训斥一顿, 罚他在寝室面壁思过,又在寝室附近都设下了结界。 花危翻阅了寝室内所有有关结界的秘籍, 不分昼夜尝试了十几天, 终于破除那结界。 他一出门, 便听人道蔼风,萧弥他们都去了鹿鸣山, 好似是先前董谣传回信来, 说在鹿鸣山上发现了黎殊的踪迹。 花危连夜赶到了鹿鸣山,但他没找到黎殊,也没见到蔼风, 萧弥他们的踪影, 就连董谣都失联联系不上了。 他知道今日鹿鸣山内城会举办百年一次的宗门大比,便守在城门口, 一个一个确定着进城的女子中有无黎殊。 尽管花危知道自己这一举动无异于大海捞针,他还是抱着一丝丝的希望。 直至方才他看见从远处渐近的熟悉身影, 便再也控制不住这些日子对她的思念和内疚,乱了阵脚,失了礼法,不顾一切抱住了她。 “黎黎……”花危又低低唤了她一声。 黎谆谆一动未动,似是懒得挣扎。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 视线不知落在何处,眸色还未聚焦,便听见背后传来‘唰’的一声剑鸣。 南宫导上次在锁妖塔,借了黎望的黑龙弯月剑劈斩锁灵结界中的妖魂,后来没来得及还给黎谆谆,便被她三两句气走了。 黑龙弯月剑便一直扔在储物戒里存着,直到此时又派上了用场。 他手执隐隐渗着黑雾般煞炁的黑龙弯月剑,剑刃直指花危的面庞。剑气中带着魔炁,明明还未碰触到花危,花危却已是感觉到被烈火焚烧的灼痛感。 煞炁似是熊熊大火般,扭曲了花危面前的空气,但黑龙弯月剑很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黎谆谆的身体,她丝毫感觉不到烧灼。 只听见南宫导不带感情,不辨喜怒的冷淡嗓音:“松手。” 他唇齿间门轻轻吐出的两个字,却像是有千斤重,花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那种感觉无法形容,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窒息又恐惧。 上一次感受到这般强大的压迫感时,好像还是在黎不辞身上。 花危下意识松开了手,却并未来得及退后。而后便看到那身形颀长,面色冷鸷的玄衣男子将剑往前送了一步,高悬在她肩颈上的间门隙:“滚。” 即便南宫导的声音并不大,但他们这方的动静还是引来了不少人的注视。黎谆谆察觉到越来越多的视线投来,不紧不慢地伸出手去,纤细的两指搭在剑刃上:“表哥,他定是又认错了人,何必这么大火气?” 她指尖微微向下一压,南宫导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乜了一眼花危,缓缓收回了剑。 “你认错人了。”黎谆谆笑着对花危道,“我叫黎谆谆,已经成亲有了夫婿,不是你们天山的弟子黎殊。” 花危皱着眉,总算注意到了她身旁同样穿着大红色直裰袍的张淮之。 他们大抵是刚刚成了亲,两人身上的喜服都未来得及换下来。 张淮之见花危看过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忽然迎上来,口中亲昵地唤着“黎黎”的人根本与黎谆谆无关。 他还以为这人也是黎谆谆的表哥亲戚。 张淮之苍白的面色上浮现出一丝冷峻,他牵住黎谆谆的手,挡在她身前,隔开了花危:“阁下看起来衣冠楚楚,状似君子,却不懂得礼义廉耻的道理吗?” 他一向是温润的性子,极少与人争执,哪怕是南宫导待他冷嘲热讽时,他也依旧斯文有礼。 此时张淮之大抵是气急了,竟也学会了南宫导的阴阳怪气。 花危乃是天山掌门之子,何时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可偏偏他又无法反驳,就算眼前的女子真是黎殊,他已经跟她退了婚,也不该如此莽撞地冲上来,于众目睽睽之下对她搂搂抱抱。 他唇瓣微翕,似是想说什么,看到黎谆谆完全冷漠疏离的眼神后,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神情失落地垂着头,轻声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姑娘。” “你手中为何拿着魔剑?”花危似是想起了什么,倏而望向南宫导,言语犀利,“你是魔界中人?” “拿着魔剑便是魔界中人?”南宫导轻嗤一声,“那你顶着名门正派的君子皮,怎么没见你光明磊落,行事坦荡?” 若说张淮之是明褒暗贬,还给花危留了两分颜面,那南宫导说出口的话便是一点余地都不留,直戳人心了。 花危一时语塞,他回应不上来南宫导的讥讽,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听到黎谆谆温软的嗓音:“剑是捡来的,我表哥并非魔界之人,阁下不必忧心。” 她在花危面前言行有度,淡淡的疏离中又带着些客套:“若无旁的事,我们便先行一步。” 说罢,黎谆谆也不等花危回应,与南宫导和张淮之朝着城门走去。 直到他们走得远了,花危仍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他从黎谆谆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熟悉感,可她却说他认错了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没有认错人,她便是黎殊。倘若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那也只能说明她被他伤透了心,他又有何颜面再去打扰她如今的生活?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就此打住。可花危还是控制不住跟了上去,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也好。 城门口的人实在太多,那人潮拥挤,虽然有南宫导和张淮之在先后护着,黎谆谆还是难以避免地被人踩了几脚。 班十七和王徽音比他们走得晚,却先一步进了城,等黎谆谆进来时,两人已是在报名处等了许久。 一见到她,王徽音便走了过来,将刚刚在城内商铺里买来的金钗步摇递给了她:“谆谆,我瞧见这个好看,便买了一对……这个送给你。” 黎谆谆看了一眼王徽音头上簪满了的金首饰:“你喜欢金子?” 王徽音有些不好意思,她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步摇:“我爹说金子保值……” 鹿鸣山内城里卖的东西,要比外面贵上一倍,但架不住王徽音有钱,不过进来片刻的功夫,就花出去了十几块极品灵石——那可是寻常人家两年的生活费。 许是怕黎谆谆嫌弃金钗步摇俗气,王徽音凑过头去,小声道:“这步摇垂下的珠玉是空心的,店家说可以存放防身用的迷药,遇到危险时,扔出珠玉会爆开,一瞬间门便能放倒歹人,很是实用。” 黎谆谆没客气:“谢谢。” 王徽音见她没有拒绝,开心地迎上去,微微踮起脚,将金钗步摇斜插在她鬓发间门:“班掌门已经往里放了些药,但我不知道他都放了什么。” 黎谆谆闻言看向班十七,只听见他笑吟吟道:“钩吻,一枝蒿,牵机散……都是些防身的药粉,不值一提。” 没等到她开口问,26已是非常自觉在原文搜索起来:“这些都是鬼界黄泉中的剧毒之物,沾染上要命。” 黎谆谆并不意外,班十七的性子本就诡谲,出自鬼王之手的防身药,自然也是非同寻常。 她看了一眼设在宗门大比场地外的报名处,问道:“报名有什么要求?” “我刚刚问过,每个宗门至少要有四人报名,方可参加宗门大比。其中需要剑修两人,其余种类的修派中再出两人。”王徽音将报名处的要求复述了一遍。 她掰着手指,自来熟般:“我刚刚算了算,姐夫和谆谆表哥可以报名剑修,谆谆你可以报名符修,而后班掌门再凑个数随便报个什么修派……” 大抵是那一句“姐夫”惹得南宫导有些不快,他想都没想便拒绝:“我不参加。” 班十七也笑着道:“我便不凑数了,你们年轻人之间门的游戏,我跟着瞎掺和什么。” 百年一次的宗门大比,在班十七眼中却犹如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般,幼稚可笑。 “可你们不参加,人就不够了……”王徽音愣了愣,“他们要求一个门派最少要出四个人。” “怎么不够?”班十七眸中含笑,“让谆谆劝一劝她表哥,小王你也报名参加,正好四个人。” 王徽音低下头,似是有些羞愧:“我什么都不会……”当初在宝灵阁上,若非是有一只高阶灵兽撑场子,她恐怕连灵根测验都通不过去。 那日回荡在宝灵阁内的一句:“一号土灵根,灵力薄弱,可入丹修,符修。”到了此刻仍时不时会浮现在耳畔,令她面红耳热。 谁都知道丹修和符修是鹿鸣山里最没有发展前景的修仙派别,那两个派别里基本上都是混子,只要有只品阶不低的灵宠,砸钱就可以进。 班十七挑眉:“琴棋书画,你擅长哪一样?”她既然出身东衡山的贵族,富贵人家的大家闺秀应该从小就会学习琴棋书画。 王徽音红着脸,将脑袋埋得更低了:“琴,琴勉强会弹一些……” 班十七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古琴,往前送了送:“弹两声让我听听。” 此处没有桌椅,他便以手为桌,稳稳捧住那张古琴,示意王徽音过来试一试。 她道:“那我就献丑了。” 黎谆谆本以为这一句‘献丑了’是自谦,却不想王徽音是在阐述事实。几乎是王徽音将手指搭在琴弦上拨动的那一瞬,一阵刺耳且断断续续的琴音便流动了出来。 班十七手中的古琴乃是上古遗留下来的神器之一,据说是天道亲手打造的七弦琴,名唤“号钟”,由它弹奏出的琴音被奉为天籁。 到了王徽音手中,却成了魔音贯耳,不多时便引来周旁人的不满,忍不住有人上前:“你是哪个宗门的音修?不会弹琴便不要糟蹋琴了!” 王徽音连忙停手,看到周围四下投来的嫌弃之色,她唇瓣张了张,倏而垂下了手:“对不……” “不好听吗?”班十七打断她,看着那怒目圆瞪的修士,温声道,“我觉得很好听,你说呢?” 修士想要谴责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可视线对上班十七幽深的眼瞳,浑身一僵,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合:“好,好听……” 他轻轻笑了起来,拍了拍修士:“有眼光。”那修士再没能张开口多说一句话,便如此在王徽音面前,同手同脚地离开了。 王徽音看了一眼那远去的修士,又看了一眼班十七,咬着唇:“我还是不参加了……” “为什么不参加?”黎谆谆道,“这张琴是用来捉妖降魔,提升修为,而不是单纯拿来欣赏。倘若音修仅有观赏性,却无实用性,一点杀伤力都没有,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王徽音的表情略有松动,班十七将古琴递到她手里:“过会进了场地,我再教一教你怎么在琴音中注入灵力。” 她点点头,看向黎谆谆:“谆谆,就算我报名,那也还差一个……” 班十七每每在张淮之和南宫导的事情上,便会撒手不管,也不知是有意看好戏,还是觉得黎谆谆两相为难时非常有趣。 黎谆谆知道请不动班十七,便给王徽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将南宫导的名字报上去。 王徽音还算机灵,她抱着琴跑向报名处,三两下填好名字和门派,便取了几张入场的牌子回来。 宗门大比百年一次,五岳六洲的大宗小派都来参加,那参赛的场地占地面积极大,足有两个荀家老宅那么大。 比拼的场地悬浮在山壑之上,离地约莫有百尺高,共设有十个圆形擂台,擂台地面上雕刻着阴阳两仪的图案,而围栏则是用金子打造出来的龙身,遥遥望去,金灿灿很是震撼。 擂台几尺外用云层堆积出一个个座位来,由上至下,颇有大型体育场的味道。 黎谆谆走在登云梯上,越往上脸色越差。 也不知鹿鸣山的人有什么毛病,锁妖塔那么高便不提了,今日不过是比拼一场,也要将比赛的场地设得这样高。 她的双腿隐隐发软,却还是一言不发地坚持向上走着。张淮之就在她身侧,自然看出了她在勉强自己,他停下脚步:“谆谆,我背着你。” “你方才还在胸闷,身上又那么多伤,怎么能来背我?”她摇头,“我可以自己走。” 张淮之没想到他刚刚因私心不想让她和南宫导一起乘坐蛊雕,随口说出的借口,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抿了抿唇,迟疑了一瞬,转头看向了南宫导:“南宫大哥,能否劳烦你……”他嗓音低了些:“将谆谆背上去。” 张淮之知道南宫导不会拒绝。 事实上,南宫导也确实没有拒绝,他走到她身旁,微微俯下身子。 虽然黎谆谆是有意引导张淮之说出这句话,但她的难受却不是装出来的。她勾住他脖颈的手臂有些无力,走两步身子便要滑下去,南宫导便只好伸手托住她的腿。 她在他背上缓了好一会,总算压下那想要呕吐的感觉。 张淮之就跟在南宫导身旁,她也不好直接跟他对话,便将搂住他脖颈的手腾开一只,指尖在他颈上微微动着,一笔一划描出几个字:为什么不参加。 也不知南宫导是没认出她写的字,还是不想理会她,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向上走着。 黎谆谆又动起了手指:我想让你参加。 他还是不理她。 她眯起眼,伸手捏住了他被咬出一个耳洞的耳垂,似是在提醒他什么。 南宫导脚步停了停,他仍然没有说话,更没有回应她。但黎谆谆却感觉那托住膝盖下的手掌向上移了移。 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喜裙薄薄的布料,缓缓渗入皮肤。她一想到张淮之、班十七和王徽音都在身侧跟着,而南宫导却在不动声色做着小动作,耳尖便‘唰’的一下红了。 黎谆谆不敢再招惹他了。 她松开捏住他耳垂的手,侧着脸趴在他肩背上,阖上眼,又睁开眼。 南宫导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他跟张淮之不同,他早就清楚她的本性有多恶劣。 即便喜欢她,他骨子里仍是有自己的脾气在,再是如何驯养,他也绝不会是一只完全顺从她的忠犬。 男人真麻烦,黎谆谆忍不住这样想。 原本看不到尽头的云梯,也终有走到头的那一刻。南宫导一踏上悬浮空中的山岛,便将她放了下来,似是完全对她没有一分留恋。 黎谆谆站稳脚后,发现自己只要不往外探头看,站在这悬浮的比赛场地上,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前来引路的鹿鸣山弟子,看了一眼他们的入场牌子,道:“还请诸位先到抽签台上抽取比试的顺序,再按照牌子上写的位置落座。” 抽签需要本人到场,就算王徽音代替南宫导报了名,若他不自己去抽签,他们还是没有参赛的资格。 黎谆谆跟着他们走出没多远,倏而捂起了肚子,她‘哎呦’了一声,躬着腰:“我有些不舒服,你们先去抽签,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如厕的地方。” 张淮之道:“谆谆,我陪你去吧?” 她拒绝:“我自己去就行。” 说罢,不等张淮之回应,她便匆匆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悬在云雾中的山岛占地面积很大,除了比赛的擂台场地,还设有一处供参赛修士们中途休憩的宅院。 黎谆谆拿着入场的牌子进了宅院,她本是想画个圈召唤南宫导,还没来得及找个僻静的地方,迎面就撞见了荀氏家主和荀夫人。 他们身旁簇拥着众多白衣修士,荀氏家主不知在说什么,原本正笑着,在转过头看到黎谆谆时,那面上的笑容倏而便凝固住了。 他眼下的肌肉似是抽搐了两下,眸底显露出一丝惊诧和阴鸷,而后又很快压了下去,对着身旁的修士们道:“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们先走罢。” 待白衣修士们离开,荀氏家主看着站在身侧一动不动的荀夫人,牵起一边的嘴角:“夫人,你怎么不走呢?” 他明明在笑着,却更像是在皮笑肉不笑,那嘴角诡异的弧度,看起来多少有些骇人。 荀夫人还是没有走。 黎谆谆身边没有一个人,她怕自己走了,黎谆谆便会悄无声息消失在这后宅中。 “好,那你便也一起留着。”荀氏家主轻嗤一声,眯着眼看向黎谆谆,“借一步说话?” 黎谆谆挑起眉:“我要是不借呢?” 荀氏家主微笑着,只看了一眼不远处守着宅门的侍卫,侍卫便懂了他的意思,三两人上前驱散宅内的修士后,利索地关上了宅门。 此时宗门大比还未开始,这宅子稀稀落落本就没有多少人,此时被侍卫驱逐过后,更显冷清寂静。 荀氏家主向前走了两步,似是想逼退黎谆谆,可她却无动于衷,定定站在原地:“荀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你还活着。”荀氏家主勾着唇,毫不避讳地抬起手,掌心落在她后脑勺上,指腹轻轻摩挲,“……是你闯进了锁妖塔,对吗?” 黎谆谆蹙了蹙眉。 她不怎么抵触南宫导和张淮之的亲近,前者是因为她曾经与他谈过恋爱,虽然现在不喜欢他,但也不至于厌恶。 后者是因为她需要通过肢体接触,从张淮之身上获取到灵力,而且张淮之为人本分率真,极少做出僭越之举。 为了尽早完成任务,必要时委身一下,本就是你情我愿,也不算委屈。 可荀氏家主算什么东西? 家暴男,伪君子,还当着自己夫人的面,对她动手动脚。 “看在你这张漂亮脸蛋上,我便给你一次机会。”荀氏家主笑着,微曲的手指贴着她的脸颊轻轻拂过,“说出鹿蜀族人的下落,我饶你一命……”顿了顿,他含糊着嗓音低声道:“若你识趣,我可纳你为妾,保你不死。” 黎谆谆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 荀氏家主眸底闪过一丝轻蔑,似乎是觉得越美的女子越没有脑子,他微微颔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是真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家中妻妾,可有为你诞下子嗣者?” 尽管荀氏家主心中不耐,见黎谆谆一本正经询问的样子,还以为她是担心进了府后,会被有子嗣的妻妾欺辱,便低声道:“我并无子嗣。” 她扬着唇畔,示意他凑近些:“那我可就说了……” 荀夫人怕黎谆谆被欺骗,下意识想要打断她:“姑娘……”可话还未说出口,便看见黎谆谆倏而一个高抬腿,竟是使出了一招失传已久的断子绝孙脚,直中命门。 荀氏家主被踢得猝不及防,还未反应过来,已是感觉到一股冲到心尖的剧痛,他躬着腰,夹着腿,脖子上的青筋一道道如雷电显现。 “你,你——”他的面色狰狞发红,额间门渗出大颗的冷汗,嗓音像是被门夹了一下,尖利又歇斯底里,“给我拿下这个贱女人!” 守在宅门里的侍卫闻言,一股脑冲了上来。可他们还未碰到黎谆谆,便见她足底微动,紧接着空气被乍眼的白芒扭曲,有一道黑影自光圈中落地。 “南宫导……”他还未站稳,便听见黎谆谆轻轻软软的嗓音。她扑了上来,手臂圈在他腰上,一双浅瞳明明毫无泪痕,尾音中却带着一丝哭腔:“他占我便宜……” 南宫导皱眉:“谁?” “就是他。”黎谆谆指着蜷缩着身体,一脸痛苦的荀氏家主,“他摸了我的……”到了嘴边的话音一转:“臀。” 第54章 五十四个前男友 南宫导看了黎谆谆一眼, 又将视线落在了荀氏家主身上。他取出黑龙弯月剑, 问她:“哪个手摸的?” 黎谆谆道:“左手。”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渗着黑雾般煞炁的剑刃刺破空气,‘唰’的一声斩了下去。明明剑刃并未触碰到荀氏家主的肢体,却见荀氏家主的手掌从腕间齐齐斩断, 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鲜血像是喷涌出的泉水, 迸溅得四处都是。荀氏家主瞪大了双目,似乎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原本围住黎谆谆的几个荀家侍卫, 被这一幕吓得腿脚一软,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约莫他们是想要逃, 脚下踉踉跄跄,硬撑着一口气朝着宅门的方向跑去。 可还未跑出多远, 随着南宫导再一次抬起手中剑, 剑气落下的那一刹, 他们身前的土地被硬生生劈开一道深数尺的下陷。那泥土中升腾着淡淡的魔气, 黑压压一片, 仿佛屏障一般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黎谆谆看见这一幕, 挑起一侧细绒的眉。 南宫导何时这般厉害了? 虽然她是有意召唤来南宫导,让他收拾荀氏家主, 却也没想到他上来就会砍断荀氏家主的手掌。 如今闹出了血光,倒是不能如此罢了了。 “我好像记错了……”黎谆谆听见荀氏家主后知后觉传来的哀嚎,那声音凄厉无比,恍若肝肠寸断, 其中不乏夹杂着阴狠的咒骂,她眼不眨一下,“应该是另一只手。” 荀氏家主蜷缩在地上,一手抱住那断了手掌的手臂。他本来还在叫骂, 可看到那玄衣男子闲庭信步般逼近他,此时眸底却只剩下惊骇和恐惧,到了嘴边的咒骂也变了个模样:“我没有摸她,我没有……饶我一命,求你饶了我……” 鹿鸣山内城的三大家族与东衡山上的人界贵族并无两样,他们不善修炼,不过是通过丹药洗髓勉勉强强达到筑基期或是金丹期,寿命能延长至几百岁已是极好。 而荀氏家主因为时不时服用凝元灵草的缘故,他的修为要比寻常贵族强上许多,如今已是化神期的修为,寿命延至两千余岁。 但因为他的根基不稳,修为完全是靠药物堆砌,说是化神期,实则还不如筑基期的修士厉害。 面对南宫导时,荀氏家主也只有讨命求饶的份。他为了活命,竟是口不择言,看着面色苍白的荀夫人:“要不然你摸回来……她是我夫人,你摸回来行不行?” 荀夫人的脸好像更白了些。 南宫导一句废话都没有,像是没有听见荀氏家主的求饶,手起剑落,便看到荀氏家主那另外一只手也掉在了地上。 只是由于荀氏家主的挣扎,剑刃偏了两寸,多斩断了一些皮肉,切口处露出森白的骨头,看起来血肉模糊更是渗人。 这一下,荀氏家主几乎要疼到晕厥过去,他脸庞上到处渗着冷汗,细细密密分布在额头和鬓发间,地上的血蜿蜒至黎谆谆脚下,鲜红刺目的颜色,在她眼中却像是红色丙烯颜料。 从始至终,她眸色未变,面上的神情平静无澜,倒看起来比南宫导这个下手的刽子手还要可怕。 听着荀氏家主不断的惨叫,黎谆谆轻声道了一句:“聒噪。” 南宫导瞥了她一眼,蹲下身子,手掌掐住荀氏家主的下巴,拇指和食指微动,迫使荀氏家主张开了口。 他嘴巴合不上,便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滚着坠了下来,眸底满是绝望。 “很疼吗?”南宫导问了这么一句,却没等到荀氏家主作答,低声道,“下辈子投胎的时候,记得把脑子带出来。” 话音落下,剑光一闪,荀氏家主被迫仰起的头忽然剧烈晃动,他双目瞪得圆滚,口腔内灌着满满的血腥味,原本抵在齿间的舌头不知移动到了何处去。 南宫导合上了荀氏家主的嘴,另一手掐住脖子,血灌着半截舌头赌在了嗓子眼,他的表情越来越扭曲狰狞,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如此这般过了片刻,他竟是生生憋死了。 “你怎么把人杀了?”黎谆谆在储物镯里寻了寻,找出一张火符来,“再吓到了荀夫人。” 说是这样说,目睹全程的荀夫人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反倒是那几个荀家侍卫被当场吓尿了。 “不好意思,我表哥下手有些重。”她对着荀夫人表达了歉意,拿着火符贴在了荀氏家主的脑门上,“事已至此,还望夫人见谅。” 黎谆谆鬓间的金钗步摇随着动作轻晃着,她掐诀念咒,那火符蓦地一下烧了起来,很快就将荀氏家主整个人包裹其中。 蓝紫色的焰火越升越高,她向后退了一步,转头看向荀家侍卫:“按理来说,死人的嘴最严实,你们想给他陪葬吗?” 她并不担心荀夫人去告状,早在荀夫人将荀家老宅的布防图交给她的时候,荀夫人便已经背叛了荀氏家主和鹿鸣山掌门,与她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而这些荀家侍卫可就不好说了。 黎谆谆只问了这一句,便已是将他们吓得面色惨白,浑身发抖。 荀夫人抿着唇,轻声道:“黎姑娘,他们是无辜的。还请姑娘饶他们一命……” 黎谆谆笑了一声,从一沓子符纸中抽出了几张符纸:“不过是开个玩笑,不必紧张。” 她指尖轻轻一弹,那符纸便漂浮着飞到了几个荀家侍卫面前,他们哆嗦个不停,连求饶也不敢了,生怕南宫导也割了他们的舌头。 随着“啪”的一声,符纸径直落在了他们的头顶,黎谆谆掐了个诀,原本还抖如糠筛的几人身子一软,便一头栽进了那黑龙弯月剑劈出来的深坑中。 “此乃遗忘符,等他们睡醒了,便会忘记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黎谆谆正准备收起符纸,动作一顿,“荀夫人,你要来一张吗?” 荀夫人却摇头:“不必了,我想记住这一刻。”燃烧的火焰将荀氏家主吞噬,那高涨的烈焰倒映在她眸中,迸溅出的火星子隐隐跃动着。 她倏而走近那团火,一手提起裙摆,足尖向前一踢,将那方才滚落在地上的两只手掌踢进了火焰中。 一改往日的怯懦犹豫,动作优雅又干脆。 荀夫人不用再做荀夫人,当火焰熄灭的那一刻,她便会涅槃重生。 黎谆谆没在此处继续停留,她收起符纸,拉着南宫导朝着内宅深处走去。 他一言不发跟着她,直至她停住脚步。 黎谆谆问他:“为什么不参加宗门大比?” 南宫导收起剑来:“不想参加。” 他淡淡道:“他摸了你哪里?” “不是说了……”她正要将那个‘臀’字说出来,在迎上他黑沉沉的眸光后,嗓音一顿,“脸。” 南宫导斜睨着她:“你的臀长在脸上?” “不就夸张了一点。”黎谆谆丝毫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我又没让你剁他手。” “你带着王徽音送的步摇,珠玉坠里颗颗都是剧毒,他伤不了你分毫,你召我来不是希望我杀了他?”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他刚刚杀了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牲畜,如同鸡鸭没有什么区别。 黎谆谆唇畔扬起浅浅的弧度:“既然你这么了解我的心思,那怎么看不出我想让你参加宗门大比?”她走近了他,纤细的指搭在他下颌上:“不是答应了我要听话……” “你让我在张淮之面前远离你,我做到了。”南宫导垂眸看着她,“还要我如何听话?” 一双纤长的手臂慢慢搭在了他肩后,她环住他的颈,微微抬起下颌:“你又吃醋了?”黎谆谆视线轻垂,眸色落在他淡而薄的唇上:“我待张淮之只是逢场作戏。” 她的嗓音很轻,说话时灼热微潮的呼吸,似是一缕晚风拂在他鼻息间,温柔又具有迷惑性。 他喉结上下滚动着,那颗淡色的红痣生在皙白的颈上,越发显得妖冶蛊人。 “你对我……就不是逢场作戏了?” 黎谆谆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轻飘飘将问题又抛了回去:“你说呢……表哥?” “既都是假的,你唤张淮之便是夫君,我就是你表哥?”南宫导垂眸,微微俯首,薄唇贴在她唇瓣上压了压,“谆谆,你未免太偏心了。” “那你想听我唤你什么?”她睫毛轻颤了两下,面对他辗转的轻吻并未退后,“……夫君?” “你这般唤过张淮之。”言外之意便是,张淮之用过的称呼,他才不用。 “那——”黎谆谆轻笑,“老……”见他似是期待的目光,到了嘴边的“公”字忽而一转,她道:“狗。” 他黑眸盯着她不说话,唇舌轻轻撬开她闭合的齿关,不似往日的炽热,犹如溪水潺潺而流,浅而温柔。 纵使这个吻又轻又浅,黎谆谆却仍是被他亲得浑身发麻,那酥麻感似是从舌尖乍开,沿着四肢百骸不断累积,直至腾空了她的大脑,令她忘记换气,微微有些缺氧。 她忍不住推开他,脚下一个踉跄,心跳和呼吸同时急促起来。 “叫我什么?”他的手臂不知何时拦在了她腰后,磁性的嗓音略显低哑。 黎谆谆:“宝贝。” 南宫导轻声道:“不是这个。” “亲爱的?” 见他又要俯身,黎谆谆往后撤了撤身子:“老公,老公。”她嘴上是这样叫着,胳膊上却止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怎么也没想到,南宫导一路闷闷不乐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她唤张淮之的那一声“夫君”。 “现在你能参加宗门大比了吗?”黎谆谆看着他,“王徽音帮你报过名了,只要回去抽个签就行。” 她在南宫导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思。或者应该说,就算她掩饰自己的利用和算计,南宫导也能一眼看透她。 毕竟他这个集团董事长的位置也不是白坐的,他总要有些识人辨人的本事。 就如同黎谆谆方才所言,她对张淮之是逢场作戏。自然,她对于南宫导亦是如此。 怎么称呼他们,那不过都是一个代号,倘若她喊了“夫君”“老公”便能让他们开心,那她喊一千遍一万遍也无妨,左右不会少块肉。 或许南宫导也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冷静地,清醒地陷进了她的温柔陷阱中。 他没再拒绝,跟着黎谆谆一同往宅门外走。回去的路上,南宫导问她:“你怎么还没学会换气?” 黎谆谆也不知道他怎么能用闲聊的语气,问出这样略显嫌弃的话来,她瞥了他一眼:“你跟多少女人亲过嘴,才练出来现在的技术?” 南宫导道:“就你一个。” 她禁不住笑出声:“这话你说出口,自己信吗?” “有什么不信。”他挑眉,“我看起来像是个随便的人?” 黎谆谆提醒他:“南宫导,你大抵是忘了,我最开始召唤你的时候,你在蜘蛛窟里什么反应。” 因她用的是黎殊的身体,容貌与先前黎谆谆的时候大相径庭,南宫导一开始并没有认出她是谁来。 但他似乎将她当做了他先前的情债,死过几次后,尝试着说出那句:“我还记得你。” 黎谆谆觉得好笑,便应了声:“哦?” 见她回应,他继续安抚:“过去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们可以坐下心平气和谈一谈,或许我们还可以重归于好。” 她勾了勾唇:“我们还能重归于好?” 南宫导:“当然。” 黎谆谆:“好呀,那你先喂饱这些蜘蛛,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他沉默一瞬,用着近乎蛊惑的音线,轻声问:“宝贝,你真这么狠心?那我们之前的海誓山盟算什么?” 连“宝贝”都唤出口了,还口口声声说着什么“海誓山盟”,南宫导就算这八年里没再谈过恋爱,想必私底下也少不了女人。 黎谆谆耸了耸肩,勾唇:“我又不介意。”他便是一天换一个女朋友,也跟她无关。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他顿住脚步,有些不爽地伸手按住她扬起的嘴角,“我空降进集团里,自然少不得应酬和打点……” 南宫导不论是长相、身材还是学历,家世都是顶好的,又刚好是单身,那些集团里的元老看着他的眼神都极为狂热。 他们不时会通过各种方式,委婉地提起家中有刚好也单身的漂亮女儿,而后努力撮合他们相亲见面。 短短半年时间,南宫导便被至少塞了上百个女孩的联系方式和照片,他外祖父提出建议:他年龄也不小了,就算姻缘不成,多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南宫导明白外祖父的意思,即便厌烦,他也不能一上来就得罪集团里的元老们。 为了尽快融入集团,以最短的时间巩固自己的位置和话语权,他没有拒绝集团董事会,又或是生意伙伴介绍来的相亲。 南宫导也记不清楚自己参加了多少场相亲宴,大概流程都是吃饭见个面,而后陪聊一段时间——他特意为此创了个新手机号和新微信,将陪聊工作全权委托给了他的助理来做。 他本意是让助理稳住她们,保持住“短时间内不需要再见面,也不会被介绍人继续催促并推荐新的相亲对象”这样的平衡关系。 但助理却过度揣摩,以他的口吻与人暧昧,在他不知情时,已是给他惹下了一屁股的情债。 南宫导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在发现助理的行径后,他直接开除助理,并群发了解释和道歉的信息,注销了手机号和微信号。 即便如此,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仍是不乏有极端者做出威胁,恐吓等举动来。一开始在蜘蛛窟里,他还以为黎谆谆是其中一个,便想着先稳住她的情绪。 南宫导巨细无比地向她解释着其中的原委,但黎谆谆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敷衍,他皱起眉,伸手掐住她脸颊上的软肉:“黎谆谆,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了。”她拍开他的手,“你没跟别人亲过嘴,我知道了。” 黎谆谆催促道:“快点走啦,一会抽签都要结束了。” 南宫导眸色微沉。 原来她方才说得是真的,她并不介意他的过去里出现过多少女人,也不在乎他到底有没有亲过别人。 方才因为亲吻和她的妥协换来的愉悦,短暂存在了不久后,在这一瞬消失的无影无踪。 黎谆谆着急回去抽签,便不再避嫌,与南宫导一道回去。好在抽签还未结束,他们先后抽过签,做了登记后,按着入场牌子上的座位号寻了过去。 这入场牌子也有讲究,越是闻名五岳六洲的大宗门,座位便越是靠前并且宽敞舒适。 而小门小派的位置则略显偏僻狭小。 黎谆谆多少有些路痴,还好身边有南宫导跟着,没怎么绕弯路就找到了他们的座位。 张淮之,班十七和王徽音早已经落座,远远见他们二人一起回来,张淮之怔了怔:“谆谆,你们……” 黎谆谆亮出自己手中的两张抽签牌,弯着眼眸笑道:“我回去的路上碰见了表哥,劝了他几句,总算说动他抽了签。” 她看起来很开心,南宫导的表情却让人辨不出喜怒来。 张淮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班掌门方才给了我一把剑,说是新婚贺礼。”他拿出青锋剑,又取出自己的抽签牌号给黎谆谆看。 每个宗门都设有各类不同的修派,譬如剑修、医修、乐修、丹修,符修等,比试的场地上共有十个圆形擂台,便是供他们不同的修派比拼。 也就是说,他们刚刚抽签决定比试的场次,先是会按照剑修对剑修,医修对医修,乐修对乐修这般的方式来。 直到每个类别的修派都通过擂台上的比试,筛选出了一个最强者。 而后是赢得了剑修、医修、乐修、丹修,符修比试中最强者,他们会被聚在一起混战,直至战出唯一的赢家,便是这场宗门大比的胜者。 这样竞争方式,不管是对剑修,医修,乐修,丹修,还是符修而言,其实并不算完全公平,等到最后真正混战的时候,丹修和符修总是最吃亏的那一个。 在剑修打擂的比试中,张淮之抽到的签是三,名次靠前,这一点倒是与原文中相符。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他恐怕还会遇上魏离作对手。 黎谆谆看了一眼号牌,正准备穿过廊道,走过去落座。却被不知哪个宗门已经落座的弟子抬腿撞了一下,此人翘着腿,眼皮向上抬了抬:“走路不长眼睛吗?” 这廊道越往里越狭小,有些像是电影院的座位,原本黎谆谆已是踮起了脚,就怕碰到别人的腿,但她还未碰到这人,这人却抬腿撞了她。 撞到便也算了,他竟然还恶人先告状。 “不好意思……”她谦逊的语气让这人更显张狂,他微微扬起下巴来,听见她温声道,“我从小眼里就容不得脏东西。” 起初这白衣弟子还未反应过来黎谆谆的意思,直到周旁有人小声笑了起来,他才察觉到她是在骂他是脏东西。 他瞪着眼睛问她:“你什么意思?” “我看你不光瞎还聋。”南宫导冷着脸从她身后走出,抓住白衣弟子的双腿蓦地往上一扬,竟是将他整个人向后翻了过去,“腿要是没地方放就砍了。” 黎谆谆从南宫导掀出来的空隙间走了过去,她听见那弟子叫喊的声音,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表哥,过来坐。” 这便是让他不要再追究的意思。 南宫导松开手,走向黎谆谆身旁的座位。 那白衣弟子从座位上摔了下来,先后的座位上隐隐传来笑声,他涨红了脸,三两步追上去:“我是东衡山宗门内的剑修,你们又是什么不入流的门派?有本事我们在擂台上单挑!” 话音刚落,擂台上倏而鼓声作响,只听见鹿鸣山掌门蕴了灵力的雄厚嗓音:“岁月不拘,时节如流。又到了百年一次的宗门大比,欢迎诸位来到鹿鸣山参加比试,下面请各个修派抽到一至四签次的修士们到擂台前准备。” 从始至终未说话的张淮之站起身来,掌心中的青锋剑微微一侧,剑刃上的寒光折射到白衣弟子的脸上:“你抽到几?” 白衣弟子被他眉眼中的冷峻骇到,怔了一瞬,随即挺直了腰:“我抽到的是四。” “你不是要单挑?”张淮之道,“正巧,我是三。” 说罢,他提着剑径直从白衣弟子身旁走过。临行前黎谆谆还不忘给扬声张淮之打气:“淮之哥哥加油!你是最棒的!” 原本还有些气恼白衣弟子出言不逊的张淮之,听着她毫不避讳地加油声,禁不住红了脸。 待张淮之和那白衣弟子走后,王徽音凑了过来:“谆谆,你别搭理那个憨货,那个人是住我家隔壁的发小,叫向妥释……” “像坨屎?”黎谆谆挑起眉梢,“倒是人如其名……所以他找我事,是因为想要引起你的注意?” “不知道。”王徽音小声道,“向妥释希望我进东衡山内的宗门,跟他一起修炼,但我从小就想入五岳六洲第一宗门的鹿鸣山,便偷偷跑出了东衡山……” 后来的事情黎谆谆便也清楚了。 王徽音本是可以入鹿鸣山宗门做个闲散的丹修,但经历过生死后,她便也不执着一定要进鹿鸣山了。 如今她是以不倦宗弟子的身份报名了宗门大比。方才落座时王徽音无意间遇见了向妥释,跟他叙了两句旧,而后向妥释便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还与她起了几句争执。 大抵是因为她闹着要进五岳六洲第一宗门,一声不吭跑出东衡山,最后却没有进鹿鸣山宗门,反倒是进了这不入流的小门派。 王徽音实在懒得理他,见黎谆谆没有吃亏,刚刚便没有站出来多言。 “我替他说声对不起,他这个人就没有脑子。”她忍不住嘟囔,“都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也不知小时候怎么就跟他玩得好了。” 黎谆谆笑了一声,没说话。 她手中把玩着南宫导抽到的牌子,看着上面写着繁体的“六”字,似是想起了什么:“你上台不能用黎望的剑。” 黑龙弯月剑到底是魔剑,私底下用一用便是了,若是在修仙界光明正大用黎望的佩剑,怕是要招惹来麻烦。 黎谆谆在系统栏里翻了翻,兑换了一把相对便宜,并且实用性比较强的长剑:“喏,你拿去用。” 她执意要来参加宗门大比,主要还是为了让张淮之通过比试切磋,在险境中快速提升修为,尽早达到大乘期的修为。 至于南宫导,不过是来凑数的,她并不在意他上了擂台后是输是赢。 南宫导接过长剑掂了掂:“这剑叫什么?” 黎谆谆道:“没名字,便叫无名剑好了。” 她的态度看起来和这把剑的名字一样敷衍,南宫导掀起唇角轻笑一声:“黎谆谆,你认定了我会输?” 黎谆谆托着下巴,轻飘飘问道:“有张淮之在,难道你觉得你会赢?” 她方才抽签的时候顺口问了一句,这五岳六洲内大大小小的门派加起来,报名参加比试的剑修足有上千人。 便撇去这上千人不说,单是有张淮之一人在,南宫导就没机会成为剑修中的最强者。 即便是同门,最后每个修派只会筛选出一个最强者来。也就是说,假设张淮之和南宫导两个人都撑了下来,并坚持到了剑修比试的最后,那么他们两个人就会成为对手。 南宫导是学霸又如何,他怎么也不可能赢过作为天道化身的张淮之。 她轻蔑的态度令南宫导眸色微沉,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把玩着手中笨拙的无名剑:“我们打个赌?” 黎谆谆挑眉:“赌什么?” 南宫导微微俯下身子,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若是赢了,从此以后我便做你的狗,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你赢了呢?” “今天晚上和我睡。” 第55章 五十五个前男友 南宫导总是这样, 那些臊人的字词从他口中说出来便显得轻描淡写,仿佛他说得“睡”真的只是单纯的和衣而眠。 “这个赌注显得我很亏。”黎谆谆侧眸看着他, “倘若你输了, 你不但要做狗,还要放弃我系统栏里三分之二的赏金。” 他一口应下:“好。” 南宫导本就对她的赏金不感兴趣,先前在她提出分他一半赏金时, 他看着她那略微咬牙切齿的模样, 便知道在她眼里,不管他怎么折磨她, 都不如分走她的蛋糕来得更痛苦,更猛烈。 他记得外祖父曾跟他说过一句话——你想要什么, 什么就困住了你。 黎谆谆想要钱,那钱就是她的软肋, 他提出要三分之二的赏金,不过是精准拿捏了她的痛点而已。 南宫导本以为互换身体后, 他清楚了她的一切, 便掌握了主动权。 但似乎, 即便她不再利用系统的便利控制他, 她想要什么, 最后他还是会去做。 他如此清醒,他知道她的虚伪和恶劣, 他看得透她的心思和算计,而她只要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感情, 他便心甘情愿沦为她手中的刀。 因为他想要黎谆谆。 不止是人, 南宫导想得到她的心。 王徽音本是在一旁抱着琴受班十七指点,远远看到了上了擂台的张淮之和向妥释,她忍不住凑到黎谆谆身旁:“谆谆, 你看那里,比试要开始了!” 鼓声乍响,犹如两军对战前激昂的擂鼓,由远至近传来,震耳欲聋,似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气势磅礴。 场地上擂台两个并为一排,共有五排十个圆形擂台。第一排的两个擂台上,分别站着一双剑修,其中身着鲜妍红袍的张淮之显得极为乍眼。 或许是因为他前日在东衡山的地下擂台受了极重的伤,即便服用了班十七的药,休息过一宿后,他的脸色还是苍白。 黎谆谆看了张淮之一眼,问王徽音:“你发小什么修为?” 王徽音想了想:“好像是元婴期中期。” 黎谆谆扬起首,在场地里望了一会,果然看到了云层座位间门,抱着托板四下穿梭的少年们。 她伸出手招了招,便有眼尖的少年一阵小跑着过来,神情恭敬道:“姑娘要下注吗?” 这些少年都是出自鹿鸣山,既然是比试,总会拼出个胜负来。近千年的宗门大比都是在鹿鸣山举行,因此内城的三大家族嗅到商机,便以修士们的胜负来开盘坐庄。 “下。”黎谆谆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擂台上的张淮之,没有过多思考,“剑修擂台上的三号修士,他的赔率是多少?” 少年先是看向擂台,而后熟稔地翻着手中的报名册,在看到张淮之的名字和宗门时,道:“此剑修不知名,赔率是一赔十。” 一赔十,也就是说,黎谆谆买的时候花一块灵石,若张淮之赢了,她就能拿到十块灵石。 少年询问:“姑娘要下注多少灵石?” “一千极品灵石。”黎谆谆将先前张淮之交给她的灵票取出来,递给少年,“压三号赢。” 少年微微有些讶异。 倒不是因为这下注的金额过大,而是因为她毫不犹豫将如此巨额,眼也不眨一下压在一个无名小辈身上。 黎谆谆这一举动也引来了周围座位上的众人瞩目,前后排座位上的弟子们纷纷向她看来。 “这姑娘可真有钱,一出手便是一千极品灵石。” “有钱有什么用,那也是冤大头!四号剑修我刚刚才打听过,出身东衡山宗门,也算是名门大派了。而那三号剑修则是出自……出自什么倦宗,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个门派,怕就是来凑数的。” “照你这么说,那我应该压四号赢了?” “这还用问吗?你看看四号剑修着白衣,一看便是金丹期以上的修为。而那三号穿得是什么……喜服?” 说话的人禁不住小声笑道:“你再看那押注的女子,她身上也是喜服,两人一看就是夫妻,自然是心甘情愿做冤大头了。” 就连王徽音都禁不住劝道:“谆谆,向妥释这个人虽然性子又倔又臭,但他的剑还是很厉害的……你要不然压少一点?” 黎谆谆好似没听见身后弟子的讥笑,她拍了拍王徽音的手,示意她不必忧心,而后将灵票交给少年后,目光移向了擂台。 张淮之与向妥释立在擂台上,有鹿鸣山的裁判上前搜查过两人身上有无携带暗器后,手执鼓锤重重砸下。 随着三声鼓声落下,比试便算是正式开场。比试输赢的规则很简单,只要一方掉下擂台,或者对手主动开口认输,这便算是赢了。 向妥释将手中长刃缓缓出鞘,张淮之却动也不动,好似并未将向妥释放在眼中。 这几乎等同于羞辱的举动,成功激怒了向妥释,他足下一点,身影如箭雨般化作残影,举剑朝着张淮之攻去。 但那快到让人看不清楚身影的动作,落在张淮之眼里,便仿佛被拆解成了一招招慢动作的剑式,他身形一侧,轻松避过了向妥释劈来的剑气。 无人教过张淮之如何修炼,全凭着黎谆谆给他的那本修炼手册,短短数日便已是参透了彻底。 向妥释看到张淮之松弛的神情,心中惊诧之余,却是敛住了先前对他的轻视,掌心中的剑又握得紧了紧,又一次冲了上去。 他一开始就使出了五分力,如今稍有些泄劲,额间门渗出细密的汗水来。而张淮之仍是游刃有余,向妥释几次过招都被他毫不费力的避过。 向妥释喘了两声,冷笑着:“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只凭着四处躲避便想赢过我?”他顿了顿:“你就是如此赢了也不光彩。” 他以为张淮之是看透了他的弱点,想跟他打消耗战,而他最不擅长的便是持久战,他的剑只有爆发力却无长久对峙的能力。 但在张淮之的青锋剑出鞘后,向妥释才知,张淮之只是不屑与他出剑,有意借此辱他颜面,而并非打不过他。 剑刃出鞘,于暖阳下折射淡淡的青芒,寒入彻骨,正是适合张淮之主水灵根的性属。 他身形未动,抬剑劈下,只用了三分力道,那仿佛结了冰碴子般冷冽刺骨的剑气,竟是直接掀飞了向妥释的身体。 向妥释连躲避的反应时间门都没有,待他回过神来,已是重重跌下擂台,呈大字状摔了个狗吃屎,连手中的剑也不知飞到了何处去。 他怔愣着,被剑气所伤的身躯忍不住打着寒颤,睫毛似乎结了冰,被一层白霜所覆。 可向妥释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几乎不敢置信,这场他期待了已久的宗门大比,便是如此快而简短的结束了。 直至鼓声响起,裁判宣布了张淮之的胜利。他收起青锋剑,从擂台上跳了下去,对着向妥释伸出手:“既然你输了,还请你回去向我夫人道歉。” 向妥释怔愣着,半晌才反应过来,张淮之方才以不出剑的方式折辱他,原来是因为他对黎谆谆的无理。 他唇瓣颤了颤,却没有握住张淮之的手借力站起来,而是自己略显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你真是不倦宗的弟子?不倦宗到底是什么门派,你又是什么修为?” 张淮之没有回答向妥释的问题,只是淡淡道:“若你还是个男人,认赌服输,去向我夫人道歉。”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 另一个擂台的剑修也已经比出了胜负,两个擂台上赢了比试的剑修要再打一场,拼个输赢出来。 而此时此刻,坐在黎谆谆前后的弟子们,已是目瞪口呆,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明明前一瞬他们还叽叽喳喳说着四号修士如何如何有潜力,甚至还有人八卦黎谆谆这么有钱,那擂台上的三号剑修会不会是吃软饭的小白脸。 谁也没想到,那么有潜力又出身名门大派的向妥释,竟是被一个不入流的小宗门里根本没听说过名号的剑修一招打败了。 方才听信了旁人之言,押注了四号修士的弟子们丧着张脸,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而黎谆谆却托着下巴,眼眸弯弯,笑得像朵花。 王徽音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道:“谆谆,他,他……也太厉害了吧!” 黎谆谆并不谦虚地点点头:“嗯。” 方才押注的少年小跑着过来,将十张一千极品灵石的灵票拿了过来,颤着声道:“姑娘,这是您押注赢的灵石。” 一赔十,她下注了一千极品灵石,张淮之赢了,她便能得到一万极品灵石。一颗极品灵石可换现金一万块钱,一万极品灵石就是一个亿现金。 从古至今,便没有过赔钱的庄家。而黎谆谆却硬生生在庄家头上薅了一把羊毛,不过短短片刻的功夫,一千极品灵石就翻了十倍。 黎谆谆实在是不想笑,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做了九个世界的任务才赢得三亿赏金,而这么一会便到手一亿。只要这样一想,她就很难抑制住嘴角的弧度。 南宫导盯了她许久,他很少见到她这样由内而外开心的样子,看着看着,他便忍不住问:“张淮之赢了,你就这么高兴?” 大抵是因为赚到了钱,黎谆谆心情不错,连带着面对南宫导时也多了几分耐心:“赢钱了怎么会不高兴?” 他敛住眉眼,削痩白皙的手掌搭在无名剑上,指节轻叩着剑柄:“你若是压我,我也能让你赢钱。”停顿了一下,南宫导低声问:“若我和张淮之对上……你下注也会压他赢吗?” 黎谆谆侧过头看他,纤细的指抵在下颌上,微微歪着头。还未开口作答,便见他忽然起身,从她手中抽走他抽到的签:“快到我了。” 说罢,南宫导便逃似的离开了,步伐迈得极大,仿佛背后有豺狼虎豹在追他一般。 显然,他问出口就后悔了。 他明明知道她的答案,若不然她也不会与他打赌。可南宫导还是昏了头,在那一瞬下意识顺从着内心问了出来。 黎谆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指尖把玩着自己抽到的签牌,不紧不慢地挑起眉来。 南宫导大抵是搞错了一件事。 他们之间门的赌注,不管胜负如何,最后的赢家一定是她——赌注是围绕她而来,纵使她输了赌注,他也会只会越陷越深。 黎谆谆勾了勾唇,也站了起来,看着站在一旁的少年问道:“六号剑修赔率多少?” 少年翻看着手中的册子,视线扫过那同样是出自不倦宗的剑修,迟疑了一下:“一赔五。” 赔率是一早就被庄家定下的,越是不知名的修士,赔率便越高。譬如方才张淮之上擂台时,看到册子上不入流的门派,少年张口便答道一赔十。 至于为何赔率突然降到了一赔五,约莫是因为张淮之那一战,黎谆谆一千块极品灵石的下注,让庄家赔了个血亏。 “压一千极品灵石。”黎谆谆随手从灵票之中抽了一张,递到少年手中。 少年又是一怔:“您不问八号剑修的对手是谁吗?” 黎谆谆身后那群在她一开始压张淮之赢时叽叽喳喳的弟子们,此刻都探着头看她,似是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但她却什么都没说,只道了一句:“无所谓。”说罢,便往比试的场地下走去。 26忍不住问她:“谆谆,你就这么相信南宫导吗?他并非张淮之,你压他恐怕会输钱。” 她道:“输便输了,反正这一千极品灵石是从庄家手里赢来的钱。” 黎谆谆在心底盘算过,倘若南宫导赢了自然是最好,那她的一千极品灵石就能翻五倍变成五千极品灵石。 但要是输了也无妨——南宫导若是输了,便也同时输了他们两人间门的赌注,那她便不用再分给他三分之二的赏金了。 左右黎谆谆都不吃亏。 而且南宫导若是知道她压了他赢,即便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会开心的。 既然一举两得,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黎谆谆没有跟26解释太多,她看了一眼手中的八号签牌,加快了步伐。 符修的比试要比剑修轻松很多,方才她抽空瞥了一眼符修的擂台,完全不需要动武,她们只要在规定时间门内画出指定的符咒,而后比谁画的更快,画的更好。 她走下擂台的时候,刚好碰见向妥释。 他走路一瘸一拐,身上还不时打着哆嗦。黎谆谆本是想要忽略他,从他身侧走过时,却听见他微微僵冷的嗓音:“对不起,我不该踢你。” 她顿住脚步,转头看了向妥释一眼,没说话,便继续往前走去。 事实上,黎谆谆很不喜欢“对不起”这三个字。 当伤害已经造成,道歉有什么用? 她更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将遭受到的不公和委屈双倍奉还,让施害者最后比她还要痛苦。 符修比试的擂台在第五排,黎谆谆往擂台上看了一眼。她发现似乎不管符修在哪个门派中都不受人重视,就连比试时,也要排在最后。 且参加符修比试的修士并不算多,零零总总也就一百多人,仿佛大多宗门都默认,符修与医修、丹修、乐修一样,不过是来陪跑剑修参加比试。 因为不论哪一年,哪一次,但凡是宗门大比,最后获胜的永远是剑修。 这对于其他修派而言,并不算公平。特别是每个修派筛选出一个最强者,最后在擂台上混战,抉择出最终胜者的规定,多有偏颇剑修的倾向。 但即便是不公,只要无人去打破这个规则,大多数人便会选择随大流,保持沉默。 随着一声鼓响,黎谆谆回过神来,她听见穿着白袍的裁判唤了一声“八号”。 擂台未设台阶,基本上修士都是飞上去的,偏偏黎谆谆恐高,便提着裙子,用手臂撑着擂台的台面,抬腿跳了上去。 这动作实在不算优雅,裁判愣了愣,待另外一名修士也上台后,抱着手中的箱子走了过去:“请伸手抽取比试的题目。” 箱子里都是长条的牌子,比试的修士一人抽取随机的五张牌子,共抽取十张牌子。她们需要按照十张牌子上的要求,在最短时间门内画出指定符咒。 听起来并不算难,但符修秘籍上有成千上万种符咒,而这十张符咒则是从中随机抽取,并没有比试范围,与其说是在考验记忆力,倒不如说在考验符修的心态和反应能力。 黎谆谆伸手抽题时,抱着抽题箱子的裁判倏而微微颔首,似是在对人打招呼:“魏师兄。” 魏师兄? 她抽题的动作一顿,转过头去,果然看到了魏离。 魏离原本清冷矜贵的面容,在视线接触到黎谆谆的脸庞时,骤然变得僵硬。他似乎怔住了,瞳孔扩了扩,一瞬间门内眸底闪过无数种情绪。 怎么可能……黎谆谆不是死了吗?她明明死在了私泉内,鹿鸣山掌门亲自去确定过……是了,她的尸体都还在荀家老宅中停放着。 魏离唇齿翕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一张嘴却发现自己莫名失声了。 黎谆谆朝他笑了笑,那笑容明媚粲然,落在魏离眼中却极为扭曲骇人。 倘若她还活着,倘若让鹿鸣山掌门知道此事,倘若她在今日的宗门大比上说了什么……魏离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他仿佛被钉在原地,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令黎谆谆得到了些许愉悦感。 她挑了挑唇,又给魏离添了把火:“好巧啊魏前辈。有几日未见,前辈看起来削痩不少,待比试结束了,我再带着我夫君,我表哥,我师尊和师妹去探望前辈。” 这话听起来倒是没什么妨碍,但只有魏离自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所提到的那些人,皆是君怀幻境中的幸存者。 这些幸存者,曾亲耳听到他在幻境中,吐露出鹿鸣山掌门和三大家族如何与君怀结仇,如何残忍杀害鹿蜀一族,并将鹿鸣山占为己有。 先前出了幻境,鹿鸣山掌门询问过他,除了黎谆谆外,可还有其他的幸存者。他为活命,便撒了谎,只道是其他人都中了毒,唯有黎谆谆无碍。 他甚至都没敢提起黎谆谆身边的那个张淮之也进过幻境,就怕多一句嘴,命便要丢了。 魏离晃了晃神,待他回过神来,黎谆谆已是将脑袋转了过去,似乎并不准备再多说什么。 他心慌的厉害,明明她也没说什么,他却出了一脊背的冷汗。魏离在原地站了一会,不敢再停留,目光在场地上环绕了一周,迈开腿匆匆离去。 黎谆谆也没管他的去留,抽完五张题目,便交给了裁判。 待到另一人也抽完题目后,裁判宣布题目:“请二位修士分别画出火符、水符、静心符、定魂符,真言符,离神符……” 他一口气念完十张题目,而后挥手示意两人开始画符。 在这修仙界,不论是灵石、灵兽,又或是宝器、佩剑,皆是分为极品、上、中、下四阶,符咒亦是如此。 她们要在画得快的基础上,尽可能将符咒发挥出的效果达到极品最高阶。 符修比试的擂台上有桌椅,朱砂和符纸也是鹿鸣山提供的,黎谆谆托着下巴,另一手蘸着朱砂融水在符纸上飞快地画着。 在拿到凝元灵草前,她毫无自保之力。 与张淮之和南宫导一般,黎谆谆的画符亦是对着秘籍自学。空闲之余,她总会画些符咒,以备不时之需。 而且为求保险,每一种符咒,她都会画上好几张存在身边。 画的次数多了,黎谆谆已是熟稔到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特别是班十七给了她那本黑皮秘籍后,她画符的水平径直飞跃到了另一个新的高度。 黎谆谆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门,便画完了第九张符咒,平均下来一张仅需要一分钟左右。待她停住手时,那身旁的符修才画到第三张。 她便顺手将第十张符咒画到了一半,而后微微扬起下颌,抬眸眺望向擂台的第一排。 南宫导便站在擂台上。 他手中的剑并不似张淮之那柄青锋剑般趁手,但他的气势却仿佛自己手中拿了柄可以刺破苍穹的上古神剑。 黎谆谆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被站在他对面的对手吸引了目光——南宫导的对手竟然是花危。 黎谆谆依稀记得花危是元婴期后期的修为,而南宫导的修为……她倒是未曾注意过。 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两人,也不知南宫导是不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身朝着她的方向遥遥望来。 他的视线好似落在她脸上,又很快敛住,回过了身,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随着鼓声响起,南宫导挥起了手中剑。 他的剑式毫无章法,且速度极快,甚至快到连剑刃的残影都看不到,肉眼之下,只能瞧见一阵黑风吹了过去。 花危向来墨守成规,剑式也保守刻板,全然是按照师尊教诲,又或是秘籍中的剑式连招。 便是因此,他无法预判南宫导不遵常理的出招,那诡谲的剑式令他只能防守,而再无多余的还手之力。 并且即便是防守,花危仍是有些吃力。 黎谆谆本就离得远,再加上场地飘着淡淡的雾气,她只能隐约看到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纠打,仿佛雷电般忽而隐现,又不时传来剑刃相抵发出的刺耳嗡鸣声。 她本以为南宫导先前能轻松解决掉荀氏家主,不过是倚仗黑龙弯月剑的力量。 如今看来,她倒是小瞧了他。 黎谆谆低下头,将符纸上未勾画好的半张符咒继续画完,而后交给了裁判。 比试结果不出意外,她赢了那位因过于紧张而大脑空白,只画了五张符便停住手,直冒冷汗的符修。 她站起身来,怎么上了擂台便又怎么爬了下去。尽管这上下的动作并不优雅,但由她做来,却显得从容不迫,闲适悠然。 黎谆谆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朝着一排剑修的擂台方向走去。 南宫导和花危这一战还未结束。 花危与向妥释同样是元婴期的修为,但花危是天山掌门之子,自小便开始修行,那剑术亦是经过名师高人指点,一年又一年实打实苦练出来。 自然与向妥释那般半路出家,用丹药灵草堆出来的修为不同。 黎谆谆靠得近了,这才注意到花危脸上满是伤痕。也不知南宫导是不是有意,那剑气哪里都不劈,专门往花危脸上去。 那大小不一的血口子,纵横交错在花危冷玉似的面容上,将原本白皙清隽的面庞划得乱七八糟。 黎谆谆挑了挑眉,将视线转移到了南宫导身上。 或许是因为花危渐渐气虚,南宫导稍稍放慢了攻速,身形也不再像阵风般虚幻,已是能让人看清楚他的动作。 她特意看向南宫导的脸,本是想看看他有没有被花危伤到,却在无意间门对上他眼瞳的时候,倏而怔住。 他的眼……有一只变成了红色。 第56章 五十六个前男友 黎谆谆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驻足在擂台外几尺之地,她似乎是想要仔细看清楚他的眼,便微微扬起首。 但没等到她的目光凝聚, 大抵是南宫导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他手中沉甸甸的无名剑向上一挥,那剑气凝成的冲击力像是火龙喷出的焰, 将花危一下掀飞了四五米高。 几乎也就是在眨眼之间, 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花危, 带着满脸血淋淋的伤痕,似是断了线的风筝, 以极快的速度下坠, “砰”的一声摔出了擂台之外。 直至此时花危才知道, 方才他们两人过招上百剑式,打得难舍难分, 不过是南宫导一时兴起,解闷似的陪他玩了一场猫抓老鼠的游戏。 南宫导是猫, 而他是猫爪下被戏耍、玩弄的老鼠。什么时候结束这场游戏, 要被戏弄多久,全凭猫来做主。 尽管花危已经使出了全力来应对, 他仍不是面前这人的对手。 花危比剑先落地, 随着剑刃砸下‘叮咚’的响声,他趴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一双眼死死盯着擂台上的南宫导。 但南宫导并未看花危,肃肃的风鼓动他玄色的衣袂,他高高立在擂台上,眼眸低垂,鸦青色的长发散在空中肆意飞扬。 漆黑的眼底, 透出黎谆谆的模样。 他的眼向来深邃,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像是浩瀚星河,又不止于此。它仿佛天生深情缱绻,看什么都能勾出丝来。 黎谆谆在过去穿梭在九个世界里做任务的那些年里,她早已忘记了他的样貌,忘记了他音容,独独这双眼睛,在她过去辗转难眠的每一夜,一遍遍浮现在她脑海中。 便是他化成灰,她都不会忘记他的眼睛。 可就在此时,当她迎上他眸光的那一刹,黎谆谆好似感觉到一股说不上来的陌生。 而且莫名有一种……不寒而栗的冷意。 黎谆谆晃了晃神,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南宫导已是从擂台上跃了下来,他驻足在她面前:“你怎么过来了?” “压了你赢,总要过来验收一下成果。”她很快反应过来,像是什么都发生过那般,慢悠悠对上他的眼。 一双眼瞳都是漆黑,哪有什么红。 倒是南宫导眼尾被飞溅上一行断断续续的细小血珠,在他清冽冷白的脸庞上,显得极为夺目。 方才是她看错了? 黎谆谆微挑眉梢,不由想起昨夜里做的梦,那梦境中黎不辞的面容,在她惊醒之前,倏而变幻成了南宫导的样貌。 她先前以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抵是最近跟南宫导接触了太多,到了夜里才会梦到他——梦境本就是毫无逻辑且虚构的幻象,梦到谁都不稀奇。 可现在想来,这也是巧合吗? 难道南宫导和黎不辞之间有什么关联? 黎谆谆若有所思地看着南宫导,许是她打量的神色太过直白,他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你这是什么眼神?” 她敛住眉眼,伸手在他脸上掐了掐,扒拉开他的眼皮:“你刚刚在擂台上,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劲?”顿了顿:“譬如你短暂失去了记忆之类的。” “没有。”南宫导想也不想,抓住她乱摸的手,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她,“为什么这么问?” 黎谆谆默了一瞬,对26道:“测测他的修为。” 26很快便答道:“炼虚期中期。” “……”她再一次沉默起来。 张淮之是天道化身,即便他被封印神力与记忆,他终究是异于常人。他可以只凭一本修仙秘籍,一夜时间越过炼气期,筑基期,金丹期,直达元婴期。 而普通人想要修仙,纵使是天赋异禀的修士,从炼气期到元婴期也需要十年时间。 黎谆谆想要张淮之的元神,便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张淮之的修为增长。 至于南宫导,她从未放在心上过,只以为他在结界破阵上有些天赋,却没想到他的修为竟是增进的比张淮之还要快。 要知道,元婴期就是修仙界的分水岭,当修士的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后,越想往上升级就越难。 张淮之在成婚前跑到东衡山地下擂台,与人斗得死去活来,遍体鳞伤,才堪堪突破元婴期,到达了化神期初期的修为。 便是如此,已是极为不易——像是魏离那般天赋型的修士,从元婴期到化神期要经历数百年的历练磨难。 张淮之只在一日间便完成了蜕变,这是多少修士只可仰望而不可及的高度。 这样难以翻越的高山,却被南宫导轻轻松松越过了。至少黎谆谆从未见过南宫导修炼,而他却在短短半个月内,度过炼气期、筑基期、金丹期、元婴期、化神期,悄无声息地突破至了炼虚期。 这绝不是一个凡人能达到的高度。 黎谆谆向26确认道:“黎殊在蜘蛛窟被毁容重伤,被走火入魔的师尊捅伤,被病娇师弟下神仙醉……一直到黎殊代替董谣嫁给黎望,被黎望折磨得生不如死,死在张淮之剑下,黎不辞都没有出现过,对吗?” 26检索了一遍原文,点头:“是这样没错。按理来说,黎殊封印了黎不辞,那千年后封印已破,黎殊都回来了,黎不辞也该出现在六界之中才对。” 但从始至终,黎不辞一次也没有出现过,更没有露过面。 若非如此,原文里的黎望又怎会为了寻到黎不辞的下落,明知黎殊是黎不辞的心上人,却还失心疯般对着黎殊百般折磨。 “你说,有没有可能……”黎谆谆嗓音一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黎殊封印黎不辞后,那魔头的肉身被毁掉了。以至于封印破除后,黎不辞只能以魂魄的方式,寄居在旁人体内沉睡着。” 26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黎不辞的魂魄在南宫导身体里?” 黎谆谆垂眸道:“这只是一个推测。” “可……黎不辞为什么要寄居在南宫导身体里?”26不解地问,“南宫导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倘若黎不辞要寄居魂魄,不管是花危、蔼风、萧弥,还是黎望,明明黎不辞有更多的选择。” 是了,这也是黎谆谆觉得矛盾的地方。 黎不辞是天生魔种,拥有不死不灭的心魂。六界将他的心魂称作谛羲,据说是由天地之间的恶念、**所化。只要天地间还留存一人,只要那人还有七情六欲,他的谛羲便不会灭。 大抵这世上除了天道以外,没人能真正杀死他。 就算按照她的推测,有人将黎不辞的肉身毁掉了,待封印破除那一日,他想随便找一个身躯复活自己也是极易的事情。 黎不辞何必绕个弯子,潜伏在南宫导身体内久久不出? 而且原文中的黎不辞始终没有出现过……难道他是认准了南宫导,除了南宫导,便找不到其他寄居魂魄的躯壳了吗? 黎谆谆一时间想不到其中关键,只觉得不管怎么推测都是前后矛盾,索性便也不想了。 就算她渴望着早日回家,那任务总要一个一个来完成。待应付完今日的宗门大比,拿到张淮之元神后,她再去慢慢梳理接下来的事也不迟。 黎谆谆回过神来,南宫导却还在看她,那眼神直勾勾的,似乎是在等她回话。 他刚刚问她什么来着? 她想了想,慢了半拍回应:“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除了擅长破阵外,还擅剑术。” 南宫导漆黑的眸底闪过丝笑意,他视线总算从她脸上移开:“我便说了,我也能让你赢钱……”他垂下眸,似是不经意道:“你方才一直在看我吗?” “嗯。”黎谆谆毫不吝啬赞美,“你很厉害。” 此时受到夸奖的南宫导与方才赢得花危后,立在阴阳两仪擂台上居高临下的他判若两人。 他垂着首,指节叩在无名剑上,眉眼的轮廓柔和,微微抿着的薄唇向上挑着。似乎连山涧肃肃的风也温煦起来,轻轻拂动飘然的衣袂。 便像一只摇着尾巴等待着主人抚摸的大狗。 刚刚与黎谆谆生出的闷气,此刻都烟消云散了,南宫导摸着身后的剑:“我还有几场比试要打,你先回去等我。” 今年参加宗门大比的剑修,比往年还要多些,足有数千人。而其他的修派则还是如往常一般的数量,不论是医修、丹修、音修还是符修约莫都是百余人左右。 按照往年的惯例,其他几个修派的比试一般会比剑修早结束,结束后,那空闲出来的八个擂台就会供剩下报名的剑修们比试。 如此一来,便大大提高了宗门大比的效率和进度。 黎谆谆又回去参加了几场符修比试,大抵是因为先前苦修过班十七给的黑皮秘籍,箱子里抽取出来的题目大多易如反掌——也可能,出题人根本就没有将宗门大比上的符修比试当一回事。 期间那庄家谴派的少年,给她送过一次下注赢来的灵票。或许是怕她再下注,她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少年已是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黎谆谆也没为难他,她若是再下注,恐怕那开盘的庄家就要派人来请她了。 待到午时过后,医修和丹修已是抉出了胜负。而乐修和符修这一方也进入了决赛圈,黎谆谆一边画符,一边不时走走神,往那剑修的擂台上扫上一眼。 剑修已是淘汰了一大批人,因医修和丹修决出胜负,那空闲的擂台便让给了剑修们比试。 她微微抬头,便能扫到六个擂台上同时进行的剑修比试。越是留到最后的剑修,修为便是越高,他们打斗起来,根本让人看不清楚动作,只能听见‘唰唰’凌厉的剑声。 黎谆谆在擂台上看到了张淮之的身影,她在心底估算了一下,差不离打完这场,张淮之就要对上魏离了。 直至张淮之擂台上传来胜利的鼓声,她打起精神,连忙将手中的题目画完,交到了裁判手中。 场地内响彻着浑厚的嗓音:“请抽到六百三十一号的剑修前往五号擂台准备。” 黎谆谆记得魏离便是六百三十一号。 宗门大比的规则中有很多漏洞,譬如抽到签牌较前的剑修要与更多人打斗,而抽到靠后签牌的剑修则相对轻松些,只需要和先前赢得比试的剑修继续打。 一共参加剑修比试的人才千余人,张淮之抽到“三”,南宫导抽到“六”,而作为鹿鸣山掌门首席弟子的魏离抽到了“六百三十一”。 也就是说,张淮之在擂台上遇见魏离之前,便已经打过至少不下一十场比试,魏离此时却才是刚刚开始上场。 如此想来,抽签看似需要靠运气,但魏离到底是运气好,还是有人在背后暗箱操作了,便是显而易见了。 场地内的播报一直响了十遍,但魏离却迟迟不见人。直至身居高位之上,与内城两大家族家主,及五岳宗门的掌门坐在一起对弈品茶的鹿鸣山掌门有些耐不住了:“六百三十一号是谁?” 白衣弟子上前,翻开报名册看了一眼:“回掌门,六百三十一号是魏离师兄。” 鹿鸣山掌门自然知道六百三十一号是魏离,但他总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倒让人察觉出他们在抽签时背地里动了手脚。 “魏离?”他皱起眉,手中捻着黑子下棋的动作一顿,“晌午前不还见他来过一趟。” 白衣弟子不敢接话,倒是身旁与鹿鸣山掌门正在对弈的花悲,举杯呷了一口茶:“莫不是知道他的对手是不倦宗的弟子,一时紧张,躲到哪里平复心情去了罢。” 原本就僵冷的气氛,在花悲这一句似笑非笑的打趣后,更是一下跌到了冰点。 花悲到底是天山掌门,还不至于情商低到“无意间”给人火上浇油的地步。 他便是在不加掩饰地有意激怒鹿鸣山掌门,原因无他——鹿鸣山掌门上午也说过这般风凉话。 花悲并不知情花危破了结界,只身跑到鹿鸣山的事情,更不知花危也报名了宗门大比。 而场地下的修士们在比试之时,他们五岳宗门的掌门则聚在一起下棋对弈,品茗茶道——即便他们很在意比试最终的结果,但为了维持表面上的高邈出尘,他们从始至终一眼未看过场地中比试的弟子们。 便仿佛这只是一场友好的切磋比试,并不涉及任何名利。 直至花危上台被人打得吐血,天山弟子前来传禀,花悲才知花危参加了宗门大比,还被一个不知名小门派里的剑修打得毁了容。 鹿鸣山掌门便是在那时,捋着胡子笑了一声:“往年倒是没听说过什么不倦宗,看来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能者辈出啊!” 话语间的明褒暗贬,不掩于色。 说什么能者辈出,分明是嘲讽花悲身为天山掌门,其子却连一个不入流小门派的剑修都打不过。不但打不过,还被剑气划得脸都毁了容,真真是好笑极了。 听着周旁几人附和着的笑颜,花悲被气得胸闷,却只能隐忍下来,如今倒是让他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鹿鸣山掌门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他眼下的肌肉微微抽搐,拿出一块通信用的玉简来:“魏离,你去了何处,到你上场了……” 玉简那侧却毫无动静,死寂般的沉默。 他又一连唤了两遍,玉简依旧是没有反应,鹿鸣山掌门冷着脸看向白衣弟子:“去找。” 话音未落,便听见花悲不咸不淡道:“现在再去找,怕是来不及了。我记得若是连续播报十五遍不上台,视为弃赛?” 在座的五岳掌门谁都清楚,鹿鸣山内的剑修,也就魏离一个人拿得出手。若不是有魏离撑着,这千年来鹿鸣山也不可能连续卫冕五岳六洲第一宗门之称。 若魏离弃赛,那今年的五岳六洲第一宗门怕是就与鹿鸣山无缘了。 众掌门心底各怀鬼胎,他们巴不得魏离失踪,面上却一个比一个虚伪做作,对着鹿鸣山掌门劝道:“莫急莫急,魏离没道理弃赛,想必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住了,再等等看。” 鹿鸣山掌门无心再对弈,将黑子往棋奁里一扔,按在椅子把上的掌心微微收紧。 第十三遍播报响起,第十四遍播报响起。 “请抽到六百三十一号的剑修前往五号擂台准备。” 直至第十五遍播报声落,那五号擂台上依旧只有张淮之一人的身影。 “六百三十一号剑修弃赛,请抽到六百三十一号的剑修前往五号擂台准备。” 鹿鸣山掌门再也绷不住,倏而起身,大步离开了高台之上。 魏离去了哪里,那个孽畜竟然敢弃赛?! 此时同鹿鸣山掌门一样焦灼郁闷的人,还有黎谆谆。 她没想到这魏离胆子比米粒还小,她不过就是撞见了,随口打了个招呼,便将他吓到了弃赛逃跑。 魏离能在鹿鸣山立足,成为鹿鸣山掌门的左膀右臂,完全是倚仗他修仙上的天赋异禀,以及这上千年来,魏离在宗门大比上的出色表现。 当魏离选择保命弃赛的那一刻,他便失去了他在鹿鸣山的唯一价值。再加上他先前在君怀幻境中吐露出鹿鸣山掌门及三大家族犯下的罪证,他必定会被鹿鸣山掌门追杀。 但就算魏离不弃赛,就算他拿到了宗门大比的第一名。当鹿鸣山掌门发现黎谆谆还活着,又或是知晓了先前魏离欺骗过他,魏离一样是吃不了兜着走。 两者相较,魏离最终选择了前者。 他在赌,赌君怀不会放过鹿鸣山掌门及三大家族,赌君怀可以复仇成功,颠覆整个鹿鸣山。 想必此时此刻,魏离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逃出鹿鸣山避难去了。 “谆谆,这下怎么办?”26忍不住问道,“魏离跑了,那张淮之跟谁打……” 虽然魏离的人品有问题,但放眼整个修仙界,他的修为和剑术却是数一数一的强。 黎谆谆神色未动:“不是还有南宫导。” 魏离是炼虚期的修为,而南宫导现如今也已是达到炼虚期中期了。 “但魏离是实打实修炼出来的炼虚期,南宫导……”26犹豫了一下,“南宫导可能只是沾了黎不辞的光,谁也不能保证他一定就可以跟张淮之对战时,发挥出炼虚期的水平。” 魏离修炼了几千年才突破至炼虚期,南宫导只用了仅仅十几天。 假如按照黎谆谆之前的推测,南宫导是因为黎不辞的魂魄寄居在体内沉睡,所以修为才增进如此之快,那谁知道他接下来会不会突然掉链子。 相比起26的慌张,黎谆谆便显得淡然多了——南宫导想要赢那个赌注,比试时自然会拼尽全力。 但张淮之毕竟是天道化身,对上他时,仅仅是拼尽全力可不够,她要激起南宫导的狠劲来。 最好是能豁出性命与张淮之对打,这样张淮之才能更快地增进修为,突破至大乘期。 黎谆谆不紧不慢地从张淮之那处的擂台上收回视线,等着符修擂台上的裁判,宣布了符修比试的最终结果。 裁判一一展示了黎谆谆画出的十张符纸,扬声道:“八号符修黎谆谆胜。” 她听到结果也没有太大触动,从裁判手里拿到了最终决赛的号牌后,径直跳下擂台,朝着观赛席上走去。 班十七还在原位上坐着,王徽音坐在他身旁,抱着七弦琴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尽管王徽音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凑数报名参加比试的人,但她上台第一轮就被刷下来这个事实,还是令她着实难受。 班十七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张帕子来,扔给王徽音:“怎么你哭起来也似是泉水涌个不停?” 难得没见他脸上带笑,黎谆谆走近了他们后,禁不住打趣一句:“十七师尊,你这是怎么惹哭了徽音?” “可不是我惹得,要怪便怪那筹办比试的人有眼无珠,瞧不出小王的天赋来。”班十七看向她,并不意外地问道,“你赢了?” 黎谆谆点头,坐在两人身侧:“大多是我画过的符咒,皆是些基础的东西,算不得难。” 如今除了剑修以外,其他修派皆是抉择出了胜者,场地上的擂台皆空闲下来,被剑修们征用。 十个擂台一起比,自然进度快了不是一点半点。不过是半个时辰过去,又筛掉了两三百人。 这般不间断的比了大半天,张淮之总算趁着歇息的功夫,忙里偷闲寻了过来。 他见到她,第一句便是问:“谆谆,撞到你的那人,他有没有与你道歉?” 黎谆谆挑起眉:“是你叫他来道歉的?” 张淮之点头,他放下青锋剑,坐在她身侧,双手搭在膝盖上,缓缓舒了口气:“谆谆……” 他抿了抿唇,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她侧过头看向他:“淮之哥哥,你是想说,下一场你可能会对上我表哥吗?” 不是可能,张淮之下一场一定会对上南宫导。 从清晨到天边微微泛起温柔的晚霞,快要一天的时间里,张淮之对战了将近八十人,而南宫导也打了六七十场的比试。 便是前一刻,张淮之刚刚打完了他最后一场比试。此时整个场地都空荡了下来,擂台上只余下南宫导和鹿鸣山剑修在比试。 就算是黎谆谆这样的外行,也能瞧出那鹿鸣山的白衣剑修已是强弩之末,将要精疲力尽。 只消那白衣剑修露出些许破绽,便会一败涂地,被南宫导手中的剑气挑飞出去。 输与不输,不过是时间关系。 黎谆谆往他身侧坐进了些,脑袋微微一斜,便靠在了张淮之肩上:“淮之哥哥,你想赢吗?” 他垂眸看着她,抬手拨起她额间的碎发,轻轻别在她耳后:“待南宫大哥打赢了那人,我与他一人之间输赢已不重要。” 只要南宫导赢了,那剑修之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左右不管谁输谁赢,都可以代表不倦宗进入决赛圈的最终混战。 但说是这样说,张淮之还是有些私心。 他希望自己能赢。 黎谆谆原本倚在他肩上,听见这话,长睫一扬,抬眸看向张淮之:“即便是输赢不重要,我仍是盼望你能赢。” 大抵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张淮之怔了一下:“……真的?” “骗你做什么……”她微微仰起头,柔软的青丝贴蹭在他颈间,唇瓣在他的下颌上落下轻轻一吻,“我相信你可以赢,淮之哥哥。” 黎谆谆话音未落,26便拉起了紧急警报:“谆谆!你快停下!南宫导在看你们!” 它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黎谆谆停顿一下后,反而更过分了。 那游离在张淮之下颌上的唇瓣,往上靠了靠,压在了他的唇角。 她就是要让南宫导看到。 第57章 五十七个前男友 即便场地上的擂台空荡了下来, 可观众席位上的诸宗门弟子还在原位上坐着,等待着两位剑修最后一场的对决。 不少人的视线,从张淮之一上来就跟随在他身上, 可以说是万众瞩目。 黎谆谆不觉得羞, 但张淮之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灼热目光,他耳尖赤红, 滚烫的温度从脸颊向脖颈蔓延开来。 他心跳得极快, 叩在座位上的手掌轻轻颤着。尽管羞涩难耐,张淮之却贪恋着她温暖如春风般的气息,他不愿移开脑袋,浑身都微微紧绷着。 直至黎谆谆要垂首离开时,他那紧紧按在座位上的手掌倏而抬起, 压在了她颈后, 指尖穿过她丝丝缕缕柔软的乌发,掌心向上一托, 将印在唇角的一吻,摆正了位置。 便当着那各个宗门数万弟子的面, 便像是察觉到了南宫导的目光,张淮之第一次挣脱了内心重重束缚,在所有人面前宣示她的主权。 风拂乱了她的鬓发, 卷起她的青丝勾过他的下颌, 又很快散开, 似是什么都未发生过那样。 张淮之放开黎谆谆, 慌慌张张迈步离开,没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埋着头拾起座位上的青锋剑:“谆谆,我会尽全力……” 说罢, 他像阵风似的,从她身边刮走了。 黎谆谆从始至终没看过南宫导一眼,她目送张淮之的背影渐远,而后低下头,缓缓抬手覆上唇瓣,指腹从唇畔摩挲到唇珠,像是在回味他的气息般。 她不看,26也不敢看了。 它想起霸总语录里的那句话——女人,你是在玩火。 黎谆谆何止是玩火,她是在给自己掘坟墓!纵使南宫导喜欢她,纵使南宫导无法违背黎谆谆在这个世界的命令,但她的性命始终是捏在他手里。 她在现代的本体可还躺在医院里,医院再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也不会做慈善,免费倒贴让她住在价格高昂的ICU里。 若真是玩脱了,将南宫导惹急了,那不等黎谆谆完成任务,他只要断了她的医疗费,那残破的植物人身体在普通病房里又能支撑多久? 26欲言又止,想要劝黎谆谆,却也不知该从何开口。直至张淮之重登擂台,那震耳欲聋的鼓声犹如两军对战前的战鼓,鼓声似是暴雨前的惊雷,滚滚作响。 整个比试的场地都被清空,只余下南宫导与张淮之两人。 南宫导身着浓墨般的玄袍,立在阴阳两仪的黑仪中,风烈烈鼓动衣袂,擂台仿佛被无限放大,像是以天地为界对弈的一盘棋。 一眼望去,他与黑如同融在了一起。 张淮之跃上擂台,裁判还未宣布开始,南宫导已是拖着剑径直朝他走去。 剑刃划在阴阳两仪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嗡鸣声,似是哀嚎,似是悲啸,打击在心脏上,令人不寒而栗。 便是在这一刻,众人忘记了呼吸,只感觉到扑面而来气势汹汹的压迫感,如山塌,如海陷,甚至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离得远都能感觉到南宫导身上散发出的戾气,何况站在他对面的张淮之。 随着裁判挥手示意开始,张淮之抿了抿唇,攥紧了手中的青锋剑:“南宫大哥,我会全力以赴,也请你不要……”手下留情。 他话只说了半截,未尽的语声残留在风中,无名剑已是劈斩下来。 剑刃上沾染着血痕,似是斩破了空气,如龙吟虎啸,由上自下重重砸在地面上,只听见轰隆一声,那擂台竟是被他劈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张淮之没想到南宫导一开始就下这么狠的手,他躲避间略显仓皇,被无名剑刃涌出的剑气斩断衣袂一角,幸而反应快了一瞬,若不然那道深坑就是落在他身上了。 他还未站稳脚步,南宫导便犹如鬼魅般又缠了上来,那柄沉重的无名剑每每落下,擂台上就会传来一道巨响。 几次过后,擂台已是被劈得残破不堪。 即便如此,两人还是稳稳当当站在擂台的废墟上。 南宫导的爆发力极强,他步步紧逼张淮之,张淮之连喘息的功夫都没有,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如残风掠过,纠缠在一处让人看不清楚动作。 班十七饶有兴趣地看着黎谆谆:“你觉得谁会赢?” 这时候黎谆谆也在看他们,她托着下巴:“不知道,十七师尊以为呢?” 她倒不是敷衍班十七,而是真的不知道。 “南宫导的打法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每一招剑式都能天衣无缝连贯起来,很难被找出漏洞来。你再看他出剑的动作,不但爆发力强,且耐久。” 班十七又看向张淮之:“至于张淮之,他此时看似落了下风,却是在伺机而动,暗中蓄力。南宫导前一瞬的出招都会被他记下,再重复出招时,张淮之就可以轻松避过。” 他挑唇一笑:“这一战大抵要打上许久,不过张淮之本就负伤,照这个打法,他仍是不好赢。”说罢,他吐了口气:“还是年轻好啊,劲头足。” 黎谆谆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那擂台上的两人,仔细观察着张淮之的每一个动作。 她一开始还看不清楚他们的身影,而越往后,她的双目便越清明,她可以分清楚两团风中谁是谁,甚至慢慢看清了他们的动作。 便如班十七所言,张淮之的记忆超群,他可以在一夜之间翻看完字典那般厚的秘籍,并自行将其消化大半。 他记住了南宫导每一次出招的剑式,即便南宫导挥剑的动作极快,快到一晃就过去,他还是尽数记了下来。 待到张淮之将剑式记得差不多,便开始了反攻。他可以游刃有余做到攻防兼备,并利用南宫导的剑式,现学现卖去反击。 而南宫导似乎有用不完的灵力,他每一招出剑时都使出八、九分力,但下一次他还有力气继续反复如此,像个不知疲倦的机械人。 黎谆谆察觉到,他似是有意地,将剑气挥斩向张淮之身上的喜服,不多时那喜服便被剑刃勾的褴褛破烂,露出喜服里的白色亵衣。 她不由想起了花危脸上纵横交错的剑伤。 南宫导先前就喜欢管花危叫小白脸,那他为什么划伤花危的脸,原因似乎显而易见了。 还真是……幼稚。 这一场打斗,如同班十七所说的那样,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黎谆谆盯得眼睛都有些酸了,她伸手揉了揉眼,还未张开,忽然听到四周传来的惊呼。 黎谆谆以为是战出了胜负,连忙看了过去,却见张淮之体力不支倒在废墟中,被南宫导用手中那柄无名剑刺穿了肩膀。 黏稠的血沿着剑刃一滴滴凝聚,缓缓坠落,将他大红色的喜服浸染得越发鲜妍。 王徽音忍不住道:“谆谆,这只是比试而已,你表哥怎么下死手啊!” 黎谆谆没说话,她远远看着擂台上废墟间的两人。倘若张淮之没有在出幻境后,替她挡那一支毒箭,也没有去东衡山打什么地下擂台,今日赢了比试的人是谁还不好说。 虽然原文中的张淮之与魏离比试时也受了重伤,但现在剧情早已偏离,张淮之能在遍体鳞伤,严重透支的情况下,打赢八十多场擂台,一直支撑到现在已是极为不易。 纵使黎谆谆希望张淮之赢,想必张淮之此时已到极限,修为该突破的也突破的差不多了。便是继续再坚持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擂台下的裁判擂鼓示意暂停,询问张淮之:“三号剑修是否认输?” 张淮之身上包扎过的伤口尽数崩裂,血水浸透喜服,渲染开大片大片的血花。他疼得皱起眉,惨白着一张脸,唇瓣一翕动,便呕出一口黏稠的血来。 南宫导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玄袍被剑气划得破破烂烂,胸前背后,手臂腿足,大大小小的伤口叠在皮肤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那青锋剑属寒,被青锋剑刃所伤之处皆是渗着刺骨的寒气,仿佛要将人的血液凝结成冰,他的发丝上都结了一层霜。 裁判看到这一幕,不禁胆寒。 剑修比试是宗门大比上唯一见血的项目,往年也有过今日这般的情况,剑修最终的对决上,刚巧是同门的两位剑修赢到最后。 但这种情况处理起来也很简单,两人若是实力相当,便比上一比,点到为止,总之不论谁输谁赢,那剑修最强者都是出自同一师门。 倒还是第一次见这般不要命的打法,仿佛对面不是同门师兄弟,而是仇人一般。 “你若是说不出话来,便点头摇头。”裁判怕张淮之死在擂台上,道,“点头就是认同认输,摇头就是拒绝认输。” 说罢,裁判便紧紧盯着张淮之的脑袋。 不论是裁判,还是坐在观看席上的诸宗门弟子都认为张淮之会点头,毕竟再打下去便是两败俱伤。 接下来这场比试之后,还有一场剑修、医修、丹修、音修,符修最强者的混战,若是不能保存下来体力,即便赢了这一场,接下来的混战也要败给其他人。 但张淮之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合上鲜血直流的唇,在数万弟子的瞩目下,缓缓抬起了青锋剑,剑刃直指南宫导。 虽然张淮之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南宫导垂下睫,手中的剑又向内深了几分,他掌心中的剑柄微微一斜,剑刃便缠着血肉在张淮之肩头打了个转:“打不赢我,你凭什么娶黎谆谆?” 殷红的血瞬时间便洇开一大片,低沉的嗓音中每一个字都含着刺骨的寒意,犹如千斤重砸在心头。 张淮之只是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声带动了胸腔,便让他嘴角蜿蜒着溢出一缕血色。 他笑着笑着,倏而抬起掌心,猛地落在自己颈下,将扎进血肉里的剑刃震了出来。 不等众人反应,张淮之已是挥出了青锋剑,再一次迎上了南宫导。 这一次,两人都带上了杀意。 在青锋剑与无名剑同时刺出,直逼对方命门之时,黎谆谆看到南宫导眼瞳里隐隐显出的血色,再也坐不住了。 她亲张淮之是为了激怒南宫导,让他豁出性命与张淮之比试,助张淮之增进修为。 但他豁出性命是他豁出性命,黎谆谆可没准备让他取了张淮之性命。 张淮之又不似他一般可以复活,若真是被捅死了,她的元神怎么办? “南宫导——”黎谆谆腾地站起身,嗓音中添了十分灵力,整个场地内皆是回荡着她的吼声,“住手!!!” 这不是商量的口气,黎谆谆在命令南宫导。自从那日在布坊中互换过身体后,她便再也没有用过命令的口气,指使他去做任何事了。 以至于南宫导都忘记了,原来他在这个修仙世界里不可以违背黎谆谆的命令。 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袭来,他便如傀儡一般,四肢僵硬似是沉甸甸的石头,足下定定立在了原地。他手中的无名剑仍悬在半空中,血光凛冽折射在剑刃上,却再也前进不了半分。 而张淮之的剑,一寸不偏地贯穿了他的胸口。 青锋剑气如同冰凌,将沾染着他血液的每一寸骨肉覆上白霜,似是尖椎般侵入他的五脏六腑,又仿佛一把冰刃在生生割裂他的内脏。 但这肝肠寸断的剧痛,却比不上黎谆谆飞奔着从观看席上跑下来,径直冲向擂台上的张淮之时,那种心脏抽痛的三分之一。 她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黎谆谆的眼里只映出张淮之的模样。 她的仓皇失措不是因为他。 南宫导好像能动了,他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冰霜侵蚀他的肺腑,任由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仿佛只有如此,才能稍稍压制下那令人窒息的心痛。 往日的回忆忽如其来,他记起了他在蜘蛛窟被红蛛分食时,她的无动于衷;他记起来他在客栈里被走火入魔的蔼风砍掉四肢时,她的冷静自若;他记起他在君怀幻境里被铁板烫熟双脚求她给个痛快时,她的不为所动。 他还记起很多很多,他好像为她死了很多次,这个修仙界遍处都是他的尸体。但她从来没有流露出此时此刻,面对张淮之时这般慌张无措的神情。 这便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吗? 南宫导听到黎谆谆发颤的嗓音,他的眼底映入她苍白失色的脸庞,而后他挺直的脊背便微微佝偻着,慢慢地倒在了废墟里。 此时此刻,赌注的输赢已是不重要了。 或许也可以说,当黎谆谆命令他住手的那一刹,南宫导便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他阖上眼,期望自己就这样死去。 可随着废墟晃动的声音,她的气息渐渐近了。黎谆谆停在了他的身前,手指似是触了触他胸口上的青锋剑,而后嘶哑着嗓音喊道:“十七师尊,救救我表哥……” 班十七比他想象中来得还要快,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用手掰开他的唇齿,囫囵着倒进了他的嘴里。 南宫导没有死成。 他被几个裁判一起抬下了擂台。 这也意味着,张淮之胜了。 听着擂台上传来的鼓声,他厌烦地闭着眼睛,而后他又嗅到了黎谆谆的气息。 大抵是班十七正在为张淮之处理伤势,黎谆谆便抽空来看他了。 但南宫导不想理她。 黎谆谆也没有说话,从系统栏里兑换了一颗止痛的安乐丹,掐着他的下颌想要将丹药喂到他嘴里,他却别着一股劲不张口。 “你闹什么别扭……”她纤细的指叩在他唇上,从唇缝中试图找到撬口,“你若是杀了张淮之,我怎么回家?” 南宫导不说话。 她不知道他没有下死手,朝着张淮之命门挥下的那一剑不过是声东击西,只是想要趁着张淮之回击他时,悄然改变剑刃的轨道,用剑气将张淮之掀飞出去。 黎谆谆不相信他,她认为他会杀红眼,失去理智趁机除掉张淮之。既然不相信,纵使他解释了,她也仍然不会信他。 而且她本就希望张淮之赢,如今张淮之赢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重要? 黎谆谆掰不开他的齿关,掌心在他下颌上重重拍了一下,恼火道:“张嘴。” 南宫导违背不了她的命令,他动作略显僵硬地微微启唇,感觉那丹药被扔进了舌头上。而后她手动合上了他的嘴,另一手贴在他颈上,捋着他的喉结往下顺。 “不许自尽。”黎谆谆丢下这一句话,便又折回去看张淮之了。 方才擂台上两人打斗的动静实在太大,大到高台上对弈的诸位掌门,早已经没了心思下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下方的两人。 鹿鸣山掌门期间出去过一趟命人去寻魏离,再回来时,见所有掌门都目不转睛看着下方,他便也看了过去。 这一看,他就注意到了台上的张淮之。 张淮之曾跟着黎谆谆一起护送荀夫人回城,不论是参加接风宴会时,还是去私泉泡汤时,他都守在一旁。 但由于魏离先前撒了谎,鹿鸣山掌门并不知道张淮之也进过君怀幻境,是听到秘密的幸存者之一。 便是因此,那日泡私泉时,鹿鸣山掌门没有对他下毒手。本意是想等杀手杀了黎谆谆,栽赃嫁祸到君怀身上后,也好让张淮之做个见证人,出去传递一下黎谆谆的死因。 谁料黎谆谆是死在私泉上了,而张淮之却携同那锁妖塔内的鹿蜀族人一起消失了。 鹿鸣山掌门本来还在暗中寻他,想不到他竟是自投罗网,来报名参加了宗门大比。 原本就因为魏离弃赛失踪而不安的心情,在看到张淮之后,渐渐转为焦灼。 鹿鸣山掌门便凝着眉头,一直看到南宫导被青锋剑贯穿胸口,一直看到那本该躺在荀家老宅里的冰凉尸体,变成了活生生的女子,倏而出现在了擂台上。 他这才明白过来,他不但受魏离欺骗,更是被黎谆谆摆了一道——她根本就没有死,而死在荀家老宅私汤里的那人,不过是她的障眼法罢了。 内城两大家族的家主,在发现黎谆谆的存在时,几乎同时向鹿鸣山掌门看来。不止是他们,还有五岳宗门的各个掌门也在看他。 那日五岳宗门的各掌门也陪同着黎谆谆一起泡了私泉,他们是亲眼看到了黎谆谆尸体的证人。可明明已经死透了的人,却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不可谓是蹊跷诡异。 鹿鸣山掌门慌了一瞬,面上仍是强装镇定:“看来此事背后另有乾坤。”他只道了这么一句,并没有将黎谆谆喊上来问话的意思。 “此事稍后再议,如今天色不早,还须将宗门大比尽快比完,先决出胜负来。” 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扭头看向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荀夫人:“南风,你夫君去了何处,我找他有些话想问。” 荀夫人低下头:“女儿不知。” “不知不知,一问便是三不知!”鹿鸣山掌门强忍着怒火,“那是你夫君,你竟是连他去了何处都不知,天底下可有你这般为人妇的女子?” 他平时里在外人面前,极少斥责荀夫人,大抵是此时乱了阵脚,慌了心神,竟是也忘记伪装了。 话一说出口,感受到其他人望过来的目光,鹿鸣山掌门便有些悔了。 但他知道荀夫人向来性子软,即便他斥责错了,她也不会当众驳了他的颜面,必定还会顾忌着他长辈的身份,给他一个台阶下。 鹿鸣山掌门等着荀夫人说话,她慢腾腾地抬起头:“父亲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出嫁后,你日日将三纲五常挂在嘴边,道是夫为妻纲,出嫁从夫,我理当事事顺从夫君。” “我不过是听从了父亲的话,怎么现在反倒成了错?” 荀夫人直直抬着眼眸,迎上鹿鸣山掌门的眼睛,这是她往日从来不敢做的事情,如今做起来倒也从容不迫。 他怔愣了一瞬,大抵是没想到荀夫人不光不给台阶下,竟还当众顶撞她。 父女之间的气氛略显尴尬,见鹿鸣山掌门沉着脸,五岳掌门不知是谁先开口:“荀公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左右快要结束了,待到宗门大比后再寻他也不迟。” “没错没错!你们快看底下,那三号剑修也是厉害,伤成这般模样还强撑着上了擂台。” 话音落下,众人被吸引了目光,不约而同朝着张淮之看去。 各个修派的比试已是结束,如今只剩下剑修、医修、丹修、音修和符修比试中的最强者上擂台进行最后的混战。 符修胜者是黎谆谆,剑修胜者是张淮之,医修胜者出自天山,而丹修和音修胜者则出自鹿鸣山。 约莫是张淮之伤的太重,天山和鹿鸣山的几个修士看起来有些蠢蠢欲动。 往年的混战总是结束得很快,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混战已是结束,而胜利者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剑修。 今年的剑修受了重伤,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医修,丹修,音修也有了更多可以争夺胜利的希望。 裁判擂鼓后宣布比试规则:“医修、丹修和符修可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用擂台上摆放着的原材料自由发挥,制作出任意药粉、丹药或符咒。” “但需要注意,比试中禁止使用修仙界不允许出现的禁术,并禁止使用暗器……” “剑修和音修可在一炷香时间内,擦拭兵器,调整乐器,等待比试开始。比试开始后,不设任何形式攻守,在擂台上站到最后者即胜出。” 裁判口中的‘不设任何形式攻守’便是指,医修可以利用自己在一炷香内制作出的药粉攻击其他人;丹修可以服用自己现场制作出的丹药增进修为,在短时间内将法力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符修则是可以画出任意不含禁术的符咒,以备比试时使用。 当一炷香燃尽后,比试正式开始的那一刻,裁判不管他们是用药,用丹,用符,还是用剑,用琴,最后站在擂台上没有掉下去的那个人就是宗门大比的胜利者。 待裁判音落,掌心一挥,便有人在擂台的桌子上燃起了一支长香。 黎谆谆瞥了一眼桌上的符纸和朱砂,将视线慢慢移向倚在擂台一角上的张淮之。 以张淮之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继续参加混战。不出意外的话,待混战开始,鹿鸣山的丹修和音修会率先联手对付张淮之,在淘汰掉张淮之后,再逐一击破她和天山的医修。 也就是说,鹿鸣山的丹修会将自己在一炷香时间内炼制出来的丹药,直接给同门的音修服用。 这样音修的修为在短时间内增进,便可以利用琴音攻击重伤强撑的张淮之。 至于她和天山医修,他们不出自一个宗门,自然不会齐心协力。那么鹿鸣山的丹修和音修,与他们对上,便相当于是二对一,赢得宗门大比的概率也翻了一番。 黎谆谆敛住眉眼,以食指蘸着清水和朱砂,在符纸上勾画了起来。 她身边立着的人就是天山医修,大抵那女子也是清楚鹿鸣山丹修和音修的心思,忍不住凑近与她搭话:“那三号剑修是你夫君吗?” 裁判并没有说过不让修士们交流说话。 黎谆谆闻言,并未抬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天山医修压低了嗓音:“六号剑修是你的表哥?” 黎谆谆手上的动作一顿,挑了挑眉,侧过头看了过去:“你到底想说什么?” “实不相瞒,你与我一个同门师姐长得甚是相像。”天山医修道,“我那师姐有一个未婚夫……前未婚夫,他让我问的。” 她倒是也实诚,直接将花危卖了出来。 没等到黎谆谆重复一遍“你认错人了”,便听见那医修继续道:“千年前,每每宗门大比时都是黎殊师姐赢,后来她封印魔头陨落了,便换成了鹿鸣山的魏离赢。” “我自知人微力薄,但也想好好比上一场,重新夺回五岳六洲第一宗门之称。” “倘若姑娘不嫌弃,可否与我合作,我们二人先联手对付了鹿鸣山的音修和丹修,待淘汰了他们,我们再光明正大比上一场,决出个胜负来。” 尽管天山医修看起来诚恳,黎谆谆却只是笑了一声:“我凭什么相信你?” 这一句话将天山医修问得哑口无言。 她犹豫了一下:“你要是不信我,我可以发誓!”修仙界最看重誓言了。 “若发誓真那么管用,天底下得死多少男人。”黎谆谆继续画着符,“多谢你的好意,我只相信我自己。” 言外之意,便是婉拒了天山医修的提议。 26忍不住劝她:“其实跟天山医修联手也未尝不可,如今张淮之伤得那么重,他是保护不了你了,你总不能一对三……” 黎谆谆一言不发地埋着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在那一支长香燃尽之前,她已是画出了三十多张符咒。 而且基本上这些符咒都没有重复,足够她应对不同的危机。 她说,我只相信我自己。 黎谆谆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她不会将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交给别人。 随着三声鼓响,那擂台上的桌子被裁判撤掉,混战开始了。 黎谆谆早早便行至张淮之身旁,他身上的伤势比起南宫导也好不到哪里去,再加上先前的旧伤,他连站稳脚步都很难做到,只能倚靠在擂台边用金子打造的围栏上。 那身喜服被划得破烂,与其说是衣裳,倒不如说是红色的烂布条子挂在身上,白色亵衣被血晕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张淮之的脸色和唇色皆是煞白,甚至还隐隐透着些青,便像是个死人。 黎谆谆握住了他的手:“淮之哥哥,再坚持一下,我会保护好你。” 她音落,便紧接着对26问:“他什么修为了?” 它答道:“已是大乘期了。” 黎谆谆心跳似是加快了些,又很快归于平静。 既然是大乘期了,那等到宗门大比结束,她便可以想法子取走他的元神了。 第58章 五十八个前男友 黎谆谆长睫一扬, 望向那擂台上以腿为架,撑起琴来,眸色跃跃欲试的鹿鸣山音修。 鹿鸣山的音修与丹修皆是男子, 两人身着白衣,大抵修为也要在元婴期左右。 丹修将自己练出来的丹药尽数给了音修服用, 音修此时看起来红光满面,似乎被丹药滋润得经络通畅, 只等与擂台上的几人大战一场。 音修抬起指来, 指尖在琴弦上撩拨了一下, 似是在试琴音的音色如何。 黎谆谆挑了挑眉, 一手握住张淮之的掌心, 另一手从三十多张符纸中抽了一张出来, 往前一扔,那符咒便悬浮在空中, 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音修飞去。 即便此时张淮之伤得不轻, 可她触碰他时, 他身上仍会流泻出温暖的灵力。 那符咒被赋予了他的灵力后,便飞得极快,只听见‘唰’的一声,符纸已是飞到了音修面前。 音修下意识去躲避符咒, 待他侧过身去, 再抬首去看, 那符咒已是不见了踪影。 他在自己身上找了找,见什么都没有,而黎谆谆正在掐指念诀,不由冷笑一声:“雕虫小技,一张符纸想奈我何?” 可音修的笑容没有持续太久, 当下一瞬架在他腿上的琴变成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下来时,他终于知道那张消失的符咒去了哪里。 她竟是用符咒将他的琴变成了石头! 简直太无耻了!他可是音修啊! 见音修怒目圆睁瞪着她,黎谆谆淡淡道了一句:“花里胡哨。” 她早便说过,音修的琴应该用来斩妖除魔,提升修为,而不是单纯拿来欣赏。倘若音修仅有观赏性,却无实用性,一点杀伤力都没有,那便是本末倒置。 那音修磨磨蹭蹭,做出一副仙风道骨,准备高山流水一曲的模样,若是扔在实战中,谁会等他摆好架势再行开战? 活像是个开屏的花孔雀,华而不实。 黎谆谆紧接着甩出了第一张符咒,那符纸是冲着天山医修去的。医修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符咒定住了手脚,仿佛雕塑般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擂台上对于黎谆谆最有威胁的两个人,一个是音修,另一个便是医修。 音修没有琴就像是剑修没有剑,卸去了大半的威胁力,而那医修方才炼了不少药,黎谆谆不想陷入被动,便只能对其主动出手。 但这还不够。 音修大抵是被黎谆谆的举动惹恼了,他举起变成石头的琴,疾步朝她奔来,似是准备砸向她,与她同归于尽坠下擂台。 她避也不避,在音修还有几步冲过来时,一张符纸贴在擂台的围栏上,往张淮之的方向一侧步。便见那围栏忽然消失不见了,音修径直抱着石头冲了下去,脚下刹也刹不住车。 在音修跌下去后,黎谆谆在虚空中摸了两下,而后一张符纸甩过去,那擂台边缘用金子雕刻出来的龙神重新隐现出来。 天山医修看到这一幕,微微惊讶。 她多少对符咒有些了解,那化石符和定身符还都在符修修炼的范围内,但凭空将围栏变消失,又眨眼间将其变回来的符咒是怎么回事? 没等医修回过神来,便见那丹修也冲了过去。丹修虽然主修炼丹,平时里也要修炼些基础的法术,他一个男子若是拼灵力和蛮力,黎谆谆怕是也难以应对。 然而黎谆谆仍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她唰唰掏出四张符纸来,符咒悬在半空中,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化出残影,朝着丹修的双腿和一双手臂上黏去。 丹修想要避开,但不论他如何躲闪,那符咒就像是长了眼睛,跟随着他摆动的动作流窜。 他废了九牛一虎之力,也只是用法术撕碎了其中一张,而其他三张仍是黏在了他的一只手臂和两条腿上。 紧接着,丹修就发现自己被符咒黏住的两条腿失去了控制,它们开始莫名地抖动,发颤,甚至他已经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你对我的腿做了什么?”他忍不住喊叫,“比试中不允许出现禁术,你这是犯规!” 黎谆谆手臂搭在围栏金灿灿的龙头上,面对丹修的嚎叫,她只是挑起一边细绒的眉:“井底之蛙,是否你没见过的符咒,便皆是禁术?” 丹修冷声道:“那你倒是说,你这是什么符咒,名叫什么,出现在哪本符修秘籍中,又是谁教给你的?” “这是我自创的符咒,不过是定魂咒加傀儡咒,稍作修改便可以达到这般效果。”黎谆谆笑了一声,“禁术是修仙界禁用的邪恶符咒,而定魂符和傀儡符都是合规的符咒,比试规则中可没说过不能用自创符咒吧?” 宗门大比的规则中确实没有这一项。 不论是鹿鸣山的宗门还是五岳六洲其他的大小宗门里,符修都是一个没有任何发展前景的‘混子’修派。 剑修便相当于学科里的数语英,属于宗门中最被看重的修派;医修相当于化学、物理,乃是除了剑修以外最被宗门重视的修派;丹修和音修则相当于生物、历史这样的学科,虽然不是重中之重,却也是必不可少的修派。 唯有符修,便犹如音乐课、美术课或体育课一般,纵使这个修派存在,也不过是可有可无,存在感极低。 宗门按部就班的教给符修们如何画符,符修们便板板正正,死记硬背地学,大多数符修都并不了解符咒其中的奥义,只浅浅学了一层皮毛。 而黎谆谆正因为是自学,她学得较为随意,时常会在画符时多作尝试,举一反三。 不过由于她尝试的方法有问题,那些自创的符咒时而管用,时而失灵,并不好用。 直至班十七给了她那本黑皮的秘籍,她翻看时发现符咒中的图案,有时候会大量重合,便开始在其中寻找图案重合的规律。 渐渐地,黎谆谆便循着规律,摸索出了一套自创符咒的方法,并且自创符咒成功的概率,也随着她尝试的次数越来越高。 方才在一炷香内画出的三十多张符咒中,一大半皆是黎谆谆自创出来的符咒。因此天山医修和鹿鸣山丹修才会从未见过这般古怪新奇的符咒。 原本以为剑修重伤,他们便胜券在握的鹿鸣山丹修,此时听到黎谆谆轻描淡写的话语,心底禁不住慌了慌。 早知那音修如此靠不住,他便给自己留下两颗丹药了。如今倒好,他那一手两脚都失去控制,只剩下一只手能自由支配,根本派不上用场。 丹修感觉到自己的腿向前迈着,一条腿已是跨出了围栏,身子只能配合着手脚向外翻着:“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他整个人都悬在半空中,只用那只没有被贴上符咒的手臂,死死扒拉住围栏一角。 另一只不受控的手则高高扬起,一下一下落在自己叩住围栏的手背上,打得声音“啪啪”作响。 这一幕看起来诡异又好笑。 丹修被自己打的痛得要命,龇牙咧嘴的表情甚是狰狞:“你若有本事,便与我光明正大打上一场,何必用这阴谋诡计算计人?” 黎谆谆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你莫要忘记我是符修,我用符咒是天经地义,你却觉得这是阴谋诡计……”她停在围栏前,笑着道:“有没有人教过你,技不如人,便要甘拜下风,而不是逞口头之快?” 她嗓音轻飘飘的,又低又柔,面上也带着温和的笑。足底却不知何时,踩在了丹修那只紧扣在围栏上不愿松开的手掌上。 黎谆谆每吐出一个字,脚下便会用力半分,那丹修的脸色憋得通红,眼泪都从眼眶里溢出来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狠毒……” “这便叫狠毒?”她微微俯身,靠近那丹修,轻声道,“你知道上一个跟我如此叫嚣的人什么下场吗?” 丹修怔了一怔,听到她低低似喃呢的轻语:“他没了双手,舌头也断了,被火焰烧成了一捧灰烬……” 那低柔的嗓音原本如江南女子吴侬软语,却令丹修毛骨悚然,他忍不住怔愣失神,脊背上似是蹭的冒出了一层冷汗。 黎谆谆便趁着他失神的一刹那,脚下猛地一用力,狠狠跺了下去。那紧扣住围栏的手掌本能地微微张合,坠着他悬空的身体摔了下去。 没人听到她和丹修说了什么,只见丹修被她踩了一脚,便狼狈地摔了下去。 黎谆谆倚着围栏,对着那栽倒在地上,摔了一身泥的丹修笑了笑:“我说笑而已,怎么还当真了?” 她话语中不加掩饰的讥诮,令那丹修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黎谆谆没有陪他浪费太多时间,她收回视线,看了一眼自己手中还剩下不少的符纸,又抬眸瞥向天山医修。 “来罢,你不是要比一场?”她往围栏上一靠,神色淡淡道。 天山医修道:“你将我定住了,我要怎么比?” 黎谆谆敛住眉眼,轻笑一声:“装什么,你不是能动吗?” “……”天山医修默了一瞬,“你怎么知道我可以动。” 因她多少对符修有些了解,跟黎谆谆搭话时,视线不禁在那符纸上停留了片刻。 她记下自己能认出来的符咒,并针对性的炼制出了解咒的药物。早在黎谆谆甩出定身符之前,她已是服用了解咒的药。 假装被定住,不过是想放松黎谆谆的警惕心,待到黎谆谆铲除完敌手后,她再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趁其不备偷袭黎谆谆。 黎谆谆摆弄着手中的符纸,似是漫不经心道:“我画符的时候,你不是一直都在看吗。” 天山医修看似是来找她合作,但说话时,那眼睛不住往她手上瞥。即便是被她拒绝了合作的提议后,那医修炼药的空隙间,仍是时不时会看向她的手。 黎谆谆察觉到医修在看到她画一些自创符咒时,眉头会不自知地微微蹙起,似乎是不解的模样,那时她便知道这医修应该多少懂些符咒。 她话音落下,天山医修脸颊边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大抵是被戳穿了有些不好意思,头都埋了下去。 黎谆谆倒是利索:“来罢。” 见她态度干脆,天山医修也不迟疑了,将手中攥了许久的黄粉扬了出去。 山涧肃肃的风带着黄粉弥漫开来,黎谆谆不紧不慢地扔出手中的符咒,一张,两张……直至她扔出第十张符咒,风好像静止了。 黄粉如瀑布直直垂下,哗啦啦一声,洒了一擂台,却触碰不到黎谆谆分毫。 那数十道符咒落在地上,在她面前形成一道无形的防护盾,仿佛与世隔绝。 “该我了。”黎谆谆只道了这一句,便将食指和中指间夹住的一张符咒甩了出去。 符咒突破无形的护盾,如短巧的利刃般在空气中飞速旋转。医修为躲避符咒,只能紧绷着神经,不断挪动足下的动作,在擂台上随着符咒的攻击,而仓皇地翻转身体。 她越是躲,那符咒便越是紧追,黎谆谆不过是随手动了动手指,已是让天山的医修狼狈不堪。 医修是个识趣的人,她想起方才那鹿鸣山的音修和丹修的下场,在擂台上挣扎了片刻,便装作无意地绊住脚,整个人向前一趴,滚着身子往擂台下摔去。 一个连符咒都可以自创的符修,这般人物可不简单,就算她拼尽全力去比试,最后也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但即便是认输,她也不能做的太明显,不然宗门大比过后,天山掌门花悲定是要找她麻烦了。 天山医修掉下去后,擂台一下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黎谆谆和张淮之两人了。 黎谆谆转过身去,靠在他身边,脑袋轻轻倚在他肩上:“淮之哥哥,我厉不厉害?” 张淮之身负重伤,早已是有些意识不清,他本可以不用站到擂台上,但他不放心她一人,还是硬撑着陪着她站到了最后。 他没有力气说话,身上的喜服被鲜血渲染得刺目,冷峭的眉眼中显出一丝温柔。 张淮之微微垂下头,脸颊贴蹭在她柔软温热的青丝上,便像是在回应她。 好厉害。 他的谆谆,好厉害。 山涧的风仍簌簌吹着,远处的树叶哗啦哗啦作响。湛蓝色的夜空上布满繁星,月光盐霜般洒向人间,这一刻静谧又美好。 “三号剑修,你是否认输?”裁判的嗓音传来,“点头便是认同……” 话还未说完,张淮之已是轻轻颔首。 裁判怔了一下。 大抵是想起了方才张淮之被南宫导刺穿肩头,体力不支倒在废墟中,即便张口便呕出血来,仍没有点头认输的那一幕。 而现在,黎谆谆只是倚在他肩上,一句话未说,他便如此轻易认了输。 “百舸争流千帆竞,终有一日同风起。此次宗门大比的胜者为不倦宗八号符修,黎谆谆。” 随着裁判宣布今日比试的最终结果,十个擂台旁的红皮鼓同时擂响,那鼓声犹如千军万马奔策而过,气势磅礴,由近至远回荡在山涧中。 黎谆谆眸中没有欣喜,她双眸定定望着前方——鹿鸣山掌门从场地正前方的高台上飞了下来。 他开始修仙时,人以至中年,容貌便也定格在了突破金丹期,结出元婴的那一日。 若非是知道鹿鸣山掌门都做过什么,单看他衣决飘飘的模样,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高邈出尘之意。 “恭喜黎姑娘。”他话不多说,手一抬,示意弟子将那‘五岳六洲第一宗门’的牌匾抬了过来。 黎谆谆让人将张淮之送下了擂台,自己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是没看见那牌匾:“不知掌门因何恭喜我?” 她这一句不识趣的反问,令鹿鸣山掌门眸色沉下,面上却未表现出分毫:“你作为符修赢了宗门大比,这是往年从未有过的事情,自然要恭喜你。” 他与黎谆谆面对着面,视线并没有落在她身上,反而透过她肩颈间的空隙,似是看向了远方。 随着鹿鸣山掌门话音落下,空气中倏而响起细微的刺破声。数道淬了毒的银针不知从何处飞出,犹如细雨般密密麻麻朝着黎谆谆的背后扎去。 这一惊变不过在顷刻间,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 鹿鸣山掌门嘴角的肌肉微微抽搐,看着还在原地立着的黎谆谆,掀起唇角似是冷笑了一下,又很快将情绪掩藏。 他已经能想象到她被银针扎成刺猬时,每个毛孔都向外渗着黑血,倒在地上不断抽搐哀嚎,像个丑陋的怪物,直至化成一滩血水的模样了。 她怎么敢将他当做傻子般蒙骗,又挑衅般的出现在宗门大比上,如此正大光明的夺走了本该属于鹿鸣山的五岳六洲第一宗门之称? 莫不是以为大庭广众之下,他便不敢对她动手? 鹿鸣山掌门越想心中便越是隐隐颤栗,那是因兴奋而不由自主产生的情绪。他向后退了一步,贴心地给她留出了葬身之地。 但下一瞬,原本站在他面前的黎谆谆竟是凭空消失了。 数百根细长的银针径直朝着他砸来,鹿鸣山掌门连一瞬间的思考时间都没有,他凭着本能猛地一点足下,侧身躲避毒针的袭来。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避过暴雨般的毒针,不论是面上,颈上,还是四肢和胸膛,稀稀疏疏扎着几十根食指长的银针。 那针扎的疼痛感仅有短短一瞬,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而后便是如同坠入火海般难捱的灼烧感,他的皮肤开始渗血,被灼伤般凹凸不平。 鹿鸣山掌门此时也顾不得其他,他的手臂抖如糠筛,颤着伸向衣袖,匆忙着取出一瓶解药来。 可他的手抖个不停,他无法打开瓶塞。正当他陷入疼痛与绝望时,荀夫人朝他走了过来。 鹿鸣山掌门又寻到了一丝希望,他颤颤巍巍张开口,用着嘶哑的嗓音道:“南风,南风快,快给爹打开……” 荀夫人接过他手中的解药,却并没有照着他的命令打开那解药瓶子。她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笑:“爹,你也有今日啊?” 那轻快的语气,仿佛巴不得他立刻死去。 鹿鸣山掌门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荀夫人,眼睁睁看着她手臂一扬,将那救命的药瓶子扔下了擂台。 他又气又恼,恨不得掐死她。可他此刻更想要活命,毒针催发的药效比他想象中还要快,他已是站不稳了脚步,踉跄着脚步,勉强扶着围栏稳住身子。 看着那咕噜噜滚下擂台,摔得四分五裂的瓷瓶子,鹿鸣山掌门只能借力摔了下去,匍匐着身体,犹如牲畜一般向前爬去。 他不知爬了多久,终于触碰到了解药。 只是解药散落了一地,但鹿鸣山掌门此时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活命的念头,也顾不得地上的泥有多脏污,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混着黑血和泥将解药塞到了嘴里。 当他服用下解药的那一刻,鹿鸣山掌门听到一声空灵的呦呦声,传荡在山涧中,仿佛魔音一般灌入他耳中。 他视线隐隐模糊,用力眨了眨眼,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正稳稳站在擂台上。 这是……怎么回事? 鹿鸣山掌门怔了起来,他耷拉着的眼皮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映出对面黎谆谆的模样。 她没有凭空消失,他也没有中毒针,送牌匾的弟子就站在一侧。 黎谆谆像是看出了他的恍惚,她好心解释道:“别害怕,刚刚只是君怀编织的幻境。” 她如此轻描淡写地,当着各个宗门数万弟子的面吐露出了“君怀”的名字。 鹿鸣山掌门此时脊背上已是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他心脏跳得极快,连嗓音都禁不住发颤:“君怀在哪?” “我在这里。”清泠的男声响彻在比试场地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山谷中的回音,一遍遍荡着。 音落,君怀出现在了擂台上。 他并不止一个人出现,一手中提着两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另一手抱着一只黑匣子。 君怀生得年轻,看起来也不过是刚刚弱冠之年的模样,他着了一身黑袍,肃立的颜色与黑夜融合,便将他的面容衬出了几分冷意。 鹿鸣山掌门看见那两个妇人,顿时站不住了。她们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年迈体弱的老母亲。 “好你个黎谆谆!”他怒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山下的妖怪勾结?!” 黎谆谆瞥了他一眼:“谁是妖怪?”她低低冷笑了一声:“这次不是幻境了,你说话可要小心着些……” 她不欲掺和君怀的仇恨,从擂台上跃了下去。可还没刚跳下去,那鹿鸣山掌门竟是不管不顾他的妻子母亲,径直追了过来。 他这鹿鸣山掌门之位虽是受荀氏家主推举才当上,却也并非徒有其名,不过眨眼之间,他已是提着剑横在了黎谆谆颈上。 第59章 五十九个前男友 黎谆谆顿住脚步, 感受到架在自己颈上的冰冷剑刃,她缓缓垂眸,似是讥诮地笑了一声:“掌门呀, 你是不是太高估我了?” 鹿鸣山掌门应该去绑的人是荀夫人,而不是她。 看来他还是想要垂死挣扎一番,妄图倒打一耙, 诬陷她与‘妖怪’君怀同谋。 果不其然,鹿鸣山掌门一声冷喝:“你个妖怪,绑我女儿不说,还杀了那些前去营救我女儿的上百宗门弟子……” 他似是特意咬重了那‘上百宗门弟子’, 意图将五岳六洲其他宗门也拉进了浑水中。 当日下山去救荀夫人的数百人, 除了魏离, 剩下的幸存者都是不倦宗内的人,不论黎谆谆,南宫导, 张淮之,班十七还是王徽音, 他们在此次宗门大比中报名时填写的都是一个门派。 魏离既然跑了, 便说明他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他是去逃命了,又怎么会站出来证明鹿鸣山掌门说了谎。 只要将黎谆谆打成君怀的同谋,那不倦宗的众人也自然而然就成了黎谆谆和君怀的同伙, 就算他们道出那日在山下发生的一切,也没人会相信他们的话。 假话传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的,谁会知道那些前去救人的弟子是被鹿鸣山掌门所杀? 鹿鸣山掌门顿了顿,厉声道:“如今竟还勾结同谋,胁我妻母威逼!此心可诛, 其行可灭,来人啊!给我将他围住!” 他的嗓音浑厚,气势逼人,仿佛站在擂台上胁迫他妻母的君怀真是个劣迹斑斑,丧尽天良的妖怪。 黎谆谆听出了他的意思,他是准备弃妻弃母,牺牲她们的性命,保全自己和鹿鸣山的名声了。 倒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也难怪会给三大家族出那坏主意,让他们请来魔修设阵对付君怀,将其剥骨抽筋,剔除鹿灵,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镇封在鹿鸣山上的禁地之中。 随着鹿鸣山掌门的话音落下,原本坐在观看席上的鹿鸣山弟子陆续从云层堆砌的座位上飞了下来,将那站了君怀的擂台层层围住。 君怀面色不改,他放下手中的黑匣子,用足尖微微一挑,黑匣子被踢开盖子,从匣子里咕噜噜滚出了三个血淋淋的脑袋来。 他一手薅住鹿鸣山掌门夫人的头发,弯唇笑道:“南良德,怎么不跟你儿孙打个招呼?” 那三个人脑袋,分别来自鹿鸣山掌门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大儿子已是娶妻成家,孙儿便是他的孩子,小儿子和孙儿的年岁差不多,还是个稚童。 黎谆谆明显感觉到鹿鸣山掌门的动作僵了僵,他似是哽咽了一瞬,那抵在她颈上的剑刃便向内横了横。 剑刃如秋霜,可吹毛断发,那寒刃不过是贴蹭到她的皮肤,便割出一道细长的血口子来,细小的血珠子凝成大颗,蜿蜒着从伤口慢慢淌落。 密密的疼痛渐渐蔓延开来,黎谆谆抿紧了唇,忍住痛,并未动作,也丝毫没有要反抗的意思。 鹿鸣山掌门暂时还不会杀了她。 他并不清楚她手中还藏着几个鹿蜀族人,最多就是觉得她和君怀共同密谋算计了他,还不至于傻到用她来威胁君怀。 用剑抵着她,不过是想告诉旁人,她是君怀的同伙,她口中的话不可信。 因此即便再是愤怒难耐,他也不会直接杀了她,他还要从她这里拷问出鹿蜀族人的下落,更要从她这里审问出被灭口的人里还有没有其他幸存者,以免后患无穷。 鹿鸣山掌门手抖了没两下,便又重新稳住,将剑刃指向了君怀:“你个妖怪!杀我弟子上百,今日又残害我儿孙,我必将你千刀万剐,尚可解心头之恨!” “他杀你弟子,你便去找他报仇……”班十七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眯起眼来,嗓音微冷,“你绑我弟子作甚?” 鹿鸣山掌门被班十七奇怪的装扮吸引了一瞬的目光,紧接着便反应过来:“你是这同谋的师尊,还是不倦宗的掌门?” “什么同谋。”班十七轻笑一声,“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乖徒儿和他同谋了?” 鹿鸣山掌门毫不退让,将对准君怀的剑刃移向了他:“若非同谋,她怎会知晓我遭那妖怪设计,进了幻境之中?” “张口闭口就是妖怪,你跟他到底谁是妖怪?”班十七迎上那剑刃,抬手一握,便听见鹿鸣山掌门手中宝剑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而后剑身便如同摔裂的镜子,四分五裂的断成了一寸一寸,哗啦啦坠在了地上。 鹿鸣山掌门先是怔了一瞬,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玄铁打造的极品宝剑被班十七徒手捏碎了,眼下的肌肉隐隐抽搐着,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怒。 这不男不女的怪物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往日怎么没注意过有什么不倦宗? 鹿鸣山掌门不欲与班十七多做纠缠,单凭班十七可以用手捏碎他经过烈火千锤百炼,削铁如泥的极品玄铁剑,他便知十个自己加起来也不是班十七的对手。 “她是不是同谋,待我抓住妖怪,一审便知。”他语气似是缓和下来,但态度还是坚决,“今日宗门大比,五岳六洲大大小小的宗门弟子皆在此处为证,若她是清白,我自会还她清白……” 话音未落,鹿鸣山掌门面前就多了两个人。 他们一人着玄袍,一人穿红袍,明明两人容貌瑰丽,犹如琼枝玉树的贵胄士族,此刻的表情却森然冷冽,再配上那血迹斑驳的面容,便显得有些渗人。 “放开她。” 南宫导胸膛前的青锋剑还未拔出,此时带着剑站在黎谆谆面前,一说话嘴角就往外溢血,竟是有一种滑稽的诡谲感。 便像是刚下了地狱的索命恶鬼。 而张淮之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身上的衣袍褴褛,喜服被血侵染得深红,站直身子已是勉强,面色病态的苍白,活似中式恐怖片里的新郎。 “别碰我夫人。” 这两人方才在擂台上拼得你死我活,此刻倒是异常的和睦团结,颇有要与鹿鸣山掌门拼命的劲头。 鹿鸣山掌门哪想到黎谆谆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还难缠,他正要说什么,便听见女子愤愤不平的嗓音:“你这人怎么倒打一耙,君怀明明是鹿鸣山的守护者!” “若不是你们内城三大家族意图侵占此地,加害君怀与他的族人,将鹿鸣山上自由的灵物驯养成灵宠买卖交易,他怎么会绑走你女儿,胁你妻母,杀你儿孙?” 王徽音的嗓门又尖又厉,她大抵还是有些畏惧鹿鸣山掌门,尾音止不住轻颤:“君怀根本不是妖怪,那日下山去救你女儿,我也跟着一起去了……” “杀了那些弟子的人不是君怀,他只是用幻境困住了我们,真正杀人的凶手根本就是你!”她伸手指向鹿鸣山掌门,“你想栽赃嫁祸到君怀身上,好让君怀成为十恶不赦的罪人,如此这般后,他不论说什么都没人信了,你便可以掩盖你过去的罪行!” “善恶终有报,君怀不是妖怪,他是鹿蜀一族的王,谆谆也不是同谋,只有你是最坏的坏人!” 王徽音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明明心存胆怯,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她却还是站了出来,将自己听到,看到的事实都说了出口。 黎谆谆抿住唇,慢慢地垂下了眼眸。 大抵是因为她不曾对这里的任何人,抱有过任何期许和信任。从鹿鸣山掌门将剑刃架在她颈上的那一刻,她下意识便在思索是否需要自救,却未曾想过她身后还有班十七,南宫导,张淮之和王徽音这些人。 此刻见他们一个个站出来,她心底便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她在穿书后的第一个世界,系统绑定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请宿主不要信任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而后黎谆谆就想到了她被南宫丞绑架的那一日。 那是她和南宫导分手的第十天,都说胃是情绪器官,她以前吃嘛嘛香,胃口贼好,现在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硬生生给自己熬进了医院里,病了一场。 出院的时候,她收到一束鲜花,鲜花的卡片上用着南宫导的字迹,写下一行地址,并写着希望和她好好谈一谈。 黎谆谆在医院门口怔愣了许久,前思后想,深思熟虑,犹豫了整整半个小时,还是忍不住,十分没出息地给他拨了电话。 但她打了很多遍都是无人接听,便只好打了出租车前往卡片上的地址。 到了地方下了车,她才知道地址是A市废弃了许久的废钢厂。虽然是白天,黎谆谆往前走了走,见废钢厂外荒凉无人,便想要折返回去。 一回头,她便撞上了等候已久的南宫丞,他身后还跟着一帮衣着怪异的混混青年,十几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将她团团围住。 身在法治社会中长大的黎谆谆,从未想过有一天电视剧上的绑架情节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她更未曾想过卡片上的字迹是受人冒充。 当他们冲上来的那一瞬间,黎谆谆脑子宕机了,似乎是一片空白,而后紧接着便浮现闪过‘撕票’‘先奸后杀’等恐怖的字样。 她强装镇定,被按在地上时,还不忘与南宫丞周旋:“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好好说,一切都好商量。” “怎么,不认识我了?”南宫丞蹲下身,勾起她的下巴,“我们可是高中同学啊,论起辈分来,你还得随南宫导喊我一声哥。” 黎谆谆这才知道,原来南宫丞是南宫导同父异母,拥有血缘关系的哥哥。 她慌张过后,试图与南宫丞谈判。但南宫丞直接让人堵住了她的嘴,将她拖进了废钢厂内。 在被绑架了十个小时后,黎谆谆发现南宫丞并不准备对她怎么样,他似乎是只图钱,且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大。 直到傍晚的时候,南宫丞拨通南宫导的电话,在手机接通后,他点开了免提,那头传来冷淡磁性的嗓音:“谁?” 熟悉而简短的声音,只一个字,便已是让黎谆谆忍不住落下了泪。 她嘴被堵住,又封了胶带,咿咿呀呀发不出声音来。南宫丞撕开胶带,动作粗鲁,扯得她皮肤泛红,她却顾不得太多,勉强吐出嘴里的布条子,带着哭腔道:“是我……南宫导,救我……” 只这么一句,南宫丞便又将她的嘴封上了。 他慢悠悠地笑着:“你女朋友在我手里,不准报警,准备好五千万的现金,按照我的要求投放在指定地点……” 南宫丞交待完自己的要求后,又恶狠狠补上一句:“你要是识趣就乖乖按照我说的做,我绝不伤她,但你要是敢报警,她就死定了!” 南宫导似乎沉默了一瞬,很短很短,而后便听见他道:“好。” 或许是因为南宫导从来都是对黎谆谆有求必应,以至于黎谆谆听到这个“好”字时,便天真地以为她有救了。 有时候往往期望越大,失望便也越大。特别是当有了承诺后,期待承诺实现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极为难熬。 黎谆谆终究是没等来南宫导救她,他根本就没有准备五千万,他报警了。 其实她本来也不该期待的,毕竟那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可当她躺在病床上,明明拥有意识却无法苏醒,在无边无尽黑暗中游离了三年的时候,每每想起这件事,心脏便会阵阵绞痛。 大抵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黎谆谆失去了信任别人的能力。而在系统提示过她后,她更是将这句话铭记在了心里,时不时就要提醒自己一遍。 ——没有任何人和事值得期许,也没有人值得她真正相信。 黎谆谆心底的异样只短短存在了一刹那,很快便消散不见了。她听见鹿鸣山掌门隐隐发怒的嗓音:“休要在此血口喷人,我瞧你也是那妖怪的同伙!” “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守护者,什么鹿蜀族人,这个说胡话的女子是谁?” “也是不倦宗的弟子,晌午时还参加过音修的比试,那一手琴弹得惨不忍睹,令人发指。” “这个不倦宗从来都没听说过,他们说的话可信吗?” “你说可不可信,咱们宗门都建立数千年了,旁人说几句蛊惑人心的妖言,便要当真,那大家都去散播谣言好了!” 将擂台包围住的众鹿鸣山弟子,忍不住议论纷纷,但比起忽然冒出来赢了宗门大比的不倦宗,他们显然还是更信服鹿鸣山掌门人的话。 黎谆谆瞥了一眼虚虚架在她脖子上,断的只剩下一小截的剑身,她垂下视线去,指尖不动声色地勾出一张符咒来,啪的一下贴在了自己腿上。 今日复仇的主角原本应该是君怀,此刻却莫名将众人的焦点都聚集在了她的身上,绕来绕去说什么同谋不同谋,真是本末倒置。 若不是君怀筹谋这么久,定是要亲手报了仇才能罢了,她早就一张符咒贴在鹿鸣山掌门身上,挣脱桎梏了。 她口中念了一声咒语,众人只听见‘哐当’一声,便见那成为众矢之的黎谆谆,变成了一颗……沉甸甸的石头。 她重重砸在地上,正巧砸到了鹿鸣山掌门的脚背上。他被砸得猝不及防,方才还怒不可歇的面庞顿时涨红,明明疼痛难耐,却还是顾忌掌门颜面,硬生生将一声痛呼咽了回去。 “……” 显然班十七,南宫导和张淮之也是没有预料到她会如此,他们好似沉默了一瞬,而后便听见王徽音捂着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低笑。 鹿鸣山掌门又气又恼,却又拿变成石头的黎谆谆无可奈何,只能先作罢,红着一张脸瞪回君怀:“妖怪!你与你的同党,今日一个都休想离开!” “给我……”他话还未说完,荀夫人却不知何时从高台上奔了下来,远远便带着啜泣的嗓音打断了他,“君怀……住手!不要伤我母亲和祖母!” 她想要跳上擂台,却被鹿鸣山弟子拉住。君怀看向荀夫人,目光冰冷又陌生:“我那日带走你,将你藏到山脚下,你可看清楚了你父亲如何雇凶杀人?” 听闻此言,鹿鸣山掌门神色一凝。 荀夫人与君怀说话的口气,明显就是与君怀认识。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被君怀藏到了山脚下,亲眼目睹了死士们杀人的全过程。 荀夫人睫羽轻颤:“我……” “南风,你看看你死去的兄弟侄儿,你再看看你的母亲和祖母!”鹿鸣山掌门忍不住道,“他与同谋串通起来血口喷人,便是想毁了鹿鸣山宗门,你再哀求他也无用,我们怎能为了小情小爱,便向他这般残忍嗜血的妖怪妥协?” 没等荀夫人说话,一句“妥协”便似是已经将她的出路堵了干净。仿佛不管她接下来说什么,那都是为了救她母亲和祖母说出来的谎言和妥协。 他这是已经决定了要牺牲她们,只要能保全他自己和鹿鸣山宗门的名声。 原本荀夫人还在犹豫说与不说,此时见父亲这般绝情,她挺直了脊背,颤声道:“我看清了。” “方才那不倦宗的女弟子所言不假,当年三大家族为侵占鹿鸣山,便依照我父亲的提议将鹿蜀王君怀,囚在魔修所设的阵法中数千年。” “他们残害鹿蜀族人,将其鹿灵制成凝元灵草,以残暴的手段驯服鹿鸣山上的动物……” 荀夫人闭着眼,细数三大家族和父亲一同犯下的罪行。直至她说到她如何目睹父亲私下纂养的死士埋伏在山脚下,将那些无辜的修士们残害,鹿鸣山掌门终于忍不住上前,抬手扇了她一巴掌。 他这一掌刚好扇在荀夫人的鼻梁上,将她打得鼻血横流,脸颊也迅速高高肿起一片红印。 君怀眼眸微缩,攥着鹿鸣山掌门夫人头发的手掌一紧。 荀夫人抬手擦了擦人中处流淌下来的鲜血,她明明在哭,却哭出了渗人的笑声:“父亲,你的手劲比起荀严差远了。” 荀严是荀氏家主的大名,原本沉寂下去的空气中,再次因荀夫人的话激起了一层狂澜。 这一次,不止是鹿鸣山弟子,连五岳六洲其他宗门的掌门和弟子们也禁不住喧然。 旁人的话自是可以不信,但荀夫人作为鹿鸣山掌门之女,又是荀氏家主的夫人,她亲自出口佐证,将其中细节娓娓道来,这便由不得人不信了。 “妇人之仁!你以为你替他作伪证,他便会放过你母亲和祖母吗?” 鹿鸣山掌门试图力挽狂澜,怯懦惯了的荀夫人此时却毫不避让:“父亲口口声声说我作伪证,你可敢让他们进到荀家老宅,看一看锁妖塔里关押的都是什么妖怪?” 所谓的锁妖塔,那一层层中关押的根本不是什么凶兽,而是她父亲这些年为荀氏家主从鹿鸣山上捕杀来的奇珍异兽。 他们试图驯服异兽,若是驯服不了的兽类,便将其囚在锁妖塔内,用以繁殖或是饲养为食物,饮其血,啖其肉,便可延年益寿,提升修为。 那些异兽便如鹿蜀族人般,早已化作人形,而她父亲为了讨好大三家族的家主,时常会私下筹办一些宴会,逼迫化人的异兽们如同妓子般服侍他们。 荀夫人不是不知道,可她自己都活得窝囊抬不起头来,又如何能帮到她们。 便如同她上次对黎谆谆所说的话——我此生做过最忤逆的事情便是救下君怀,但我从未后悔过。 荀夫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救下的人是君怀,早在她坏了阵法,救出君怀,替他隐匿行踪时,她便已经料到会有今日。 鹿鸣山掌门哪里想到她会搬出锁妖塔来,他一时间语塞,竟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质问。 这短暂一瞬的沉默,落在众人眼中,便像是佐证了荀夫人方才所说的一切。 “君怀,我还了你清白,我全部说了出来……”荀夫人此时脸颊上布满泪痕,呼吸极重,“我求你……求你不要动我母亲和祖母,她们是无辜的……” 她自小跟着祖母一起长大,后来被接到了父亲这里,便被养在了母亲身边。 这两人对她而言是极重要的人。 君怀低着眸,似是笑了一声:“无辜?” “我的族人不无辜吗?”他问道,“你可知我的姊妹兄弟是如何死在了你父亲手里?你的兄弟侄儿至少还有尸首,可我的亲人,我的族人,全都被他扒皮抽骨,饮血啖肉,死无葬身之地!” 若非是黎谆谆那一封信和攥在她手中的幸存族人,君怀本是准备造个幻境出来,趁着这些人沉溺幻境无法反击时,将整个鹿鸣山沉海,与修仙界各个宗门的所有人同归于尽。 这是他们该遭受到的报应。 “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他们?”荀夫人瘫软着身子,跪坐在地上,她垂下的睫羽颤了颤,“以我的性命……换她们的性命,够不够?” 君怀怔了一瞬,还未反应过来她话语中的含义,便见她不知何时攥住了那碎了一地的剑片,神情决绝地割向了喉咙。 她的动作如此之快,像是在私下里演练过千遍万遍,即便君怀挥出暗器,想要拦下她自刎,却也是迟了一瞬。 鲜血喷涌如注,顷刻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是不准备活的。 那割在颈上的血口子又深又长,她雪白的衣裙绽开大朵大朵绚丽的血玫瑰,挺直的脊背微微软了下来,缓慢地朝着地上栽去。 可她并没有倒在地上,君怀接住了她。 “南风……”他下意识伸手捂住她喷血的颈,可不管他如何用力,那血就似是开了闸的洪水,沿着他的指缝不断向外渗着。 她听着他颤抖的嗓音,染血的细指轻轻叩在他的脸颊上,唇畔似是扬了扬。 她不能要求他放下血仇,便只能以命换命,希望他看在往日情分上,饶过她至亲至爱的人。 “不要……南风,不要……” 他倏而记起初见那时,她问他叫什么,他理也不理她。 后来她破坏了囚住他的阵法,将他救了出去,她日日照顾他,为他擦身,为他敷药,再没有问过他的名讳。 直至他养好了伤,离去那一日,他告诉她:“我叫君怀。” 她问:“君怀,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诗?” 他沉默了片刻:“……什么诗?”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她笑着道,“我叫南风,很高兴认识你。” 他以为她不过是随口一提,却不想如今竟一语成戳。 君怀浑身都在抖,他的黑袍上满是她温热的血,被风一吹,便也凉了。 她唇畔的笑被定格。 荀夫人终于做回了南风。 可君怀也永远失去了南风。 …… 大抵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已是超出了众人的认知范围,整个场地内犹如坟地般死寂。 面对南风的死,鹿鸣山掌门也只是怔了片刻。母亲年岁大了死了便死了,儿女没有了可以再生,妻子没了可以再找,什么都不如杀了君怀保住名声来得重要。 他举起手中残剑来,意图趁着君怀失神之时不轨。 手臂还未刚刚举起,便被班十七抬手按住了。班十七手下没用多大的力气,轻松捏碎了他的手骨,只听见鹿鸣山掌门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半截残剑坠了下去。 “想陪你女儿一起上路?”班十七嘴角挑着一抹微寒的笑,“别着急,再等一等。” “来人啊!抓住他们!”鹿鸣山掌门疼得眼泪直流,他拼着一口气厉声道,“你们一个个不过是妖言惑众,空口白牙便想辱没我鹿鸣山宗门,简直是可笑!” 即便到了此时,他仍在嘴硬。分明是觉得无凭无证,只要有一人不信,他便可以翻盘洗白自己和三大家族。 “你敢对着验心镜再说一遍吗?”变成石头的黎谆谆不知何时恢复了原样,南风的血蜿蜒到了她脚下,看着那刺目的颜色,她的呼吸微滞。 从始至终,她都不愿卷进君怀的复仇中,因此才绞尽脑汁藏起剩余的鹿蜀族人,便是不想被牵扯进来。 黎谆谆不畏惧死人,不畏惧鲜血,她可以面不改色算计旁人,那是因为这个修仙世界的一切,在她眼中不过都是一行文字,一个个纸片人。 她无法深入共情君怀的血仇,她无法理解南风隐忍不发,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他们因仇恨而对立,看着鹿鸣山掌门为保住名誉而舍弃亲人。 她甚至不愿意多言一句,将王徽音所说的那些真相公之于众。 但是当黎谆谆意识到南风从一开始就知道君怀的身份,却还是将他救了出来的那一刻,她便开始有些佩服起她了。 便好像,隐约中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 她的爱意隐秘而炙热,似是燎原的火,永远烧不尽,息不灭。 即便一眼望不到未来,看不清结局,她还是愿意鼓足勇气迈出了第一步。 大抵南风要比黎谆谆还要勇敢些——她赴的是必死之局。 当黎谆谆拿出验心镜的那一刻,便相当于在天山掌门花悲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尽管早在她用着本来的面容出现时,天山之人就在怀疑她的身份,但她只要不承认,他们便也拿她没法子。 这样做对她没有任何好处,黎谆谆只是想给死去的南风,一个再好些的结尾。 验心镜的镜面澄澈如湖泊,不染一丝纤尘,泛着淡淡的柔光。只一眼,天山弟子们便认出了此物。 “那验心镜不是被黎殊拿走了……她真是黎殊?” “外边传言黎殊被黎不辞劫走了,她怎么跑到什么不倦宗去了?” “我就说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难怪她能夺得宗门大比的魁首了。” “可她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们,还说自己叫什么黎谆谆?” …… 天山弟子们的议论声不算小,鹿鸣山掌门也是知晓验心镜的,他盯着黎谆谆,面目略显狰狞,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他的沉默,便像是证明了王徽音和南风所言的一切。 天山掌门花悲冷冷看了黎谆谆一眼,将视线转移到鹿鸣山掌门身上:“此事事关重大,看来要先捆起来,传禀到天官那处去了。” 天官便是天界与修仙界联络的仙官,平日修仙界的大小事宜都是各个宗门商议着来,若是惊动了天官,那定是五岳六洲无法商议定夺的大事。 尽管鹿鸣山掌门还想挣扎,被班十七拧着手臂,他动弹一下便要感受到刺骨之痛,不多时被便人用捆仙绳绑住了。 黎谆谆攥着验心镜,正准备去跟张淮之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隐藏身份,却见张淮之摇晃了两下,竟是撑不住一头栽了过去。 班十七一把提起张淮之的衣襟,摸了摸脉搏,没等她开口问,便道:“无妨,就是疲劳过度,睡一觉就好。” 她脚步一顿,转而看向了南宫导。 约莫是吃了安乐丹,他感觉不到疼痛了,此时他看起来倒是比张淮之的面色好些。 黎谆谆视线落在刺进他胸口的青锋剑上,上前要搀扶他,却被他侧身躲开。 “你准备一直插着这把剑?”她伸手攥住他微微紧绷的手臂,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扯着他往一旁走去。 南宫导不理她,像是决心了要做个哑巴。 “你气他刺了你一剑是不是?”黎谆谆停住脚步,她从系统栏里兑换了一把匕首,转身递到他面前,“你刺回来。” 此时她颈上的伤口已是微微凝住,像是流苏般垂下的鲜血干涸,黏在雪白的颈上,仿佛月季荆棘的根茎。 南宫导黑眸望着她,一言不发。 见他不接匕首,她捉住他的手,将刀柄塞到他掌心里。用自己的手掌裹着他的手和刃,腕下用了几分力,带着刀刃一寸寸刺向自己的胸口。 第60章 六十个前男友 他掌下没用一分力, 那闪着寒光的刀刃便被黎谆谆带着刺进了她的胸口。刀刃锋利,轻易便刺破单薄的夏衣,扎在血肉里发出微不可闻的钝响。 大抵是血渗了出来,丝丝缕缕缓慢地浸透亵衣, 沿着刀刃的边缘绽开血色的花。 南宫导眸中清晰映出她的面容。 她没现出什么痛苦的表情来, 但微微蹙起的眉, 轻轻发颤的手, 还是泄露了她此刻正在承受着的疼痛多么难熬。 他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 黎谆谆是个很怕疼的人。 她在护士抽血时, 都要别过头咬住唇, 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如今却能面不改色地,握住他的手, 一寸一寸将刀刃刺进自己的胸口。 在他们未曾见面的八年里, 在她孤身一人穿梭的九个世界里,黎谆谆都经历过什么? 南宫导不清楚,但他却知道,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是他。 倘若当年他没有答应她的表白, 倘若他们的人生从未有过交集,黎谆谆怎么会被南宫丞绑架, 怎么会摔成植物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虚幻的修仙世界。 她费尽心思, 不惜以命涉险, 在这个修仙世界向前走的每一步, 都不过是为了回家。 他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她? 他又凭什么怨她不信任他? 倘若世间真有因果循环,那现在他所承受的一切,便是他该遭的报应。 南宫导向后退了一步, 掌心里握着的匕首随着他后退的动作松了松,‘哐当’一声坠在了地上。 “我不会……”他垂下眸,嗓音极低,“不会再阻拦你和张淮之在一起了。” 南宫导以为她听见这话会松一口气,但她情绪也没有什么起伏,像是一潭死水,不论投进什么样的石头,都无法荡起一丝涟漪。 “还气吗?”虽然他扔了匕首,她的手却仍覆在他掌背上,纤细的指穿过他的指缝轻轻叩住。 南宫导以为自己不会解释,却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句:“我没想杀了他。” 黎谆谆低低“嗯”了一声。 他问:“你不信?” 她道:“信。” 大抵是她答得太快,神情又看起来太敷衍,南宫导凝着眉,半晌后,指着她手中的验心镜:“你对着镜子再说一遍。” 黎谆谆:“……” 他倒是现学现卖学得快。 “这镜子也不好用。”她将验心镜往衣袖里拢了拢,正色道,“你忘记了,你之前不管说什么,它都一直冒红光。” 早便有人说过,这验心镜只对天道和黎不辞两人不管用。 先前黎谆谆在蜘蛛窟里问他那些问题,当她看到验心镜冒红光时,还以为南宫导在对她撒谎。如今细想,怕是因为黎不辞魂魄寄居在他身上,这镜子才对他不管用。 若是这般说来,那岂不是南宫导刚被召唤到蜘蛛窟的那一日,他就被黎不辞的魂魄附体上了? 黎谆谆还没想好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南宫导,正在失神,却忽然被南宫导拉了一把。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令她脚下一晃,身体失去平衡向后摔了过去。 她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栽在了地上,好在手中的验心镜碎片被布裹着,才没有扎伤她的手。 黎谆谆正想问他犯什么神经,一抬头便倏而怔住了。 那自从进了君怀幻境中便失去踪影的黎望,此时便站在南宫导面前。 南宫导方才拽她的时候,将她扯得转了个方向,他此刻便侧身对着她,以至于黎谆谆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她只能看到黎望的手穿过了他的胸膛,狼爪一般指甲尖利的手掌里,多了一颗砰砰跳动却又显得血淋淋的心脏。 黎望本来想杀的人是她。 南宫导又救了她。 他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便已经失去了声息。那被掏出一个窟窿的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黎望皱着眉,神色嫌弃地将手里还热乎的心脏甩了出去。 带着血的心脏滚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黎谆谆的脚下。 她唇瓣微微张着,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看到那滚了一圈泥土的心脏,还在隐隐微弱的跃动着。 “这男人到底是你什么人?”黎望朝她走来,饶有兴趣地笑着,“上次替你挡剑,这次干脆为你死,你们两个不会私底下有一腿吧?” 黎谆谆心底有一瞬生出些烦躁来,她阖了阖眼,低声唤道:“蛊雕。” 为防止灵宠在比试时添乱,进了比试的场地后,蛊雕便变回灰脸鸭子模样,被统一寄管在了存放灵宠的地方。 她只轻轻一唤,蛊雕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倏而身形暴涨,硬生生用翅膀撑破了寄存它的金笼子,扑扇着翅膀朝她飞了过来。 原本黎谆谆这边的动静并不大,直到蛊雕化作原型,扬着宽长十尺的巨大翅膀,翱翔于空。展翅遮掩住夜空上清明的月光,犹如大片乌云下压,众人才后知后觉抬头,跟随着蛊雕飞去的方向望去。 蛊雕很快便落了下去,只见黎谆谆唇瓣微翕,众人也没听见她到底说了什么,那蛊雕便用尖利的鹰爪狠狠抓在了黎望身上。 它本就是泽更水的凶兽,那鹰爪是觅食所用,黎望被爪子紧紧包裹住,仿佛被巨大的蟒蛇蛇身卷住般,不但无法挣脱,甚至连肺腑里的空气都被挤压了出来,令他窒息。 “咳……”他猛烈的咳嗽着,忍不住怒吼道,“蛊雕……你,你在干什么?” 他只让蛊雕潜伏在黎谆谆身边,随时监视她的动向,以便他寻找义父黎不辞,却也没让它投敌背叛,听从她的命令啊! 蛊雕“呷呷”叫着,但黎望不是蛊雕的主人,不能与它心意相通,自然是听不懂它在叫唤什么了。 “放……放开我!”黎望挣扎着,费力扭动着动弹不得的身体,“你个吃里扒外的畜生!” 场地里的众人,不知是谁认出了蛊雕来,只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是蛊雕!是黎不辞来了——” 谁都知道蛊雕是黎不辞纂养的上古凶兽。 比试的场地内顿时乱作一团,众人如受惊的鸟兽四散逃跑,唯有黎谆谆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站了许久,沉默着,似是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而后缓缓蹲下身,将手中紧握的验心镜放在了地上,捧起南宫导滚脏了的心脏。 其实黎谆谆早就不恨他了。 再多的爱,再多的恨,皆会被湮灭在时间的沟渠中。直到那些美好的,不好的记忆全都被模糊,再记起来时,也只觉得像是恍然一场大梦。 她不恨他。 但也没办法原谅八年前的南宫导。 哪怕他一次次为她死去。 此时他的心还温热,只是不再跳动了。 黎谆谆想要物归原位,站起来时,那黏稠的血沿着指缝缓缓淌落下去,一滴,两滴,坠在她放在地上的验心镜上。 验心镜忽然乍起一道白光,从柔和到刺眼,从细碎的白光到笼罩整个场地,将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占满。 世间仿佛安静了。 那些弟子们逃跑时发出的喧嚣声,脚步声,推推搡搡的吵闹,一切都归于寂静,所有人都被验心镜散发出来的巨大白光吞噬了。 黎谆谆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到掌心里捧着的心脏再次跃动起来,那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鼓动有力。 大抵是周围太过安静,静到极致,便让人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虚空感。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刚刚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到掌心炙热的温度和跳跃。 黎谆谆尝试着睁开眼,一次,两次,直至耳畔重新传来细微的响声。她倏而睁开了双眸,四下的风声,说话声,再次清晰地涌入耳道,便有一种犹如濒死时被抢救回来的恍惚感。 她视线渐渐聚焦,却发现自己正踩在剑上向前飞行,冷风灌进耳中,轻轻拍打着凌散的青丝。 黎谆谆被惊得胸口微微起伏,呼吸略显浑重,她下意识想要询问识海中的26发生了什么,却察觉她识海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26的存在,也没有什么系统栏,甚至于,她根本无法支配这具身躯进行任何肢体动作。 可她明明存在于躯壳内。 “黎黎,你慢一些。” 就在黎谆谆惊疑时,身侧响起熟悉而温润的嗓音。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偏了偏,而后她便看见了衣决飘飘的花危。 花危本应该在比试擂台上被张淮之重创,但此刻他却一身白衣,眉眼清隽,立在剑身上笑吟吟看着她。 黎谆谆听到自己说:“师兄,你的剑术最近退步了。” 她的嗓音清泠,似是秋冬覆着皑皑白雪的溪流,清透而微凉。 黎谆谆恍惚了一瞬,随而便看到了自己伸出手掌来,靠在肩颈上,便有一只雪白皮毛的大耗子从肩头跳到了她掌心里。 那只大耗子看起来甚是眼熟。 正是背叛了黎殊,与董谣极为亲近的那只灵宠药药。黎谆谆来到这个修仙世界第一件事,就是用这只大耗子坑了董谣千极品灵石。 黎谆谆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直到剑停下,这具身体站稳在地上,她看着四下熟悉又略微陌生的环境,确定了自己内心的猜测。 这似乎是验心镜中的世界。 验心镜是昆仑山上的镜湖所化而成,本就是天道殿中之物。 只不过是被天道失手打碎后,镜子碎片才会散落到六界的各处去。 既然是天道殿中物,此物又能验证人是否说了谎话,那她是不是可以将验心镜,理解为一个巨大的监控摄像头。 正因为它实时监控着六界发生的一切,像个天眼般将世间所有事都记录下来,它才能知道人们是否说了实话。 黎谆谆隐约记得,似乎是南宫导心脏上的血滴在验心镜上后,验心镜才突然乍起白光,将场地里的所有人都吞噬掉。 不过就算是南宫导的血,他又不是这个修仙世界的人,既然能让验心镜有这般大的反应,大抵还是黎不辞的魂魄在作祟。 也就是说,黎谆谆现在身处的世界,很可能就是验心镜里承载过的……黎不辞的过去。 她正身处在千年前黎殊的身体里,窥探着黎不辞的人生。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作为黎殊身体的宿主,来到这个世界后她便尝试着调取黎殊和黎不辞的回忆,然而那块记忆像是被封存了似的,只有一片空缺。 她早便觉得古怪,现在有机会能一探究竟,自是再好不过了。 黎谆谆在黎殊身体里待着实在别扭,约莫是因为这是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她不过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处在黎殊身体里,虽然她能感觉到黎殊做了什么,却无法控制这具躯壳。 她适应了许久,勉强习惯了这种怪异的感觉,全当是自己躺平看了一场电影。 黎殊应该是在跟花危下山做任务,她一手按在剑鞘上,神情微微紧绷,而花危却像是在约会般,时不时便要偷看她一眼。 她隐隐听到什么动静,倏而拔出剑来,朝着远处劈去,剑气如无形的水鞭不动声色砍在地上,震得一旁的松树晃了晃。 花危迈步过去查看,却只是拎起一只受伤的野兔,他不禁失笑:“师祖只是说山下有异动,让我们前来探一探,黎黎你何必这般紧张?” 黎殊收起剑来:“师兄没感觉到吗?” 花危怔了一下:“什么?” “魔气。”她扬起眸来,视线远远落在了那被她剑气劈到摇晃的松树旁,“这里有很重的魔气。” 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花危不要走动。黎谆谆便感觉到黎殊迈着轻盈无声的脚步,以一种绝对小心的姿态,慢慢靠近了那颗松树。 果不其然,她在松树旁看到了一颗渗着淡淡黑炁的石头。 也不知为何,黎谆谆看见石头第一眼,便知道这颗石头就是黎不辞。 她两指叩住剑鞘,轻轻扒拉了一下石头,只一下,石头渗出的黑炁便忽然飞涨,将她和花危猛地弹飞了出去。 那一瞬间涌出的魔气,比整个魔界中人身上的魔气加起来还要强大,她跌在地上呕出一口血,脸色煞白地看向那石头的周围。 地面上的泥土焦黑,以石头为中心,周围十尺之内的草木皆已枯萎,便是一旁那颗松树也没能幸免。 花危捂着针扎一般刺痛的胸口,嘴角渗着血色:“这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魔种。”她不确定道,“仙史书上记载过的上古魔种。” 听闻此言,花危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得赶快回去禀报师祖。” 虽然谁都没有见过那所谓的上古魔种,但天界流传下来的仙史书上,却是实实在在记载过上古魔种的存在。 据说魔种一出,世间六界便会生灵涂炭,致使星辰昼夜颠倒,天地重归混沌初元。 ‘重归混沌’意味着世间不会再存在任何生命,整个六界都将不复存在,回到开天辟地的模糊之时。 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尽管黎殊和花危此时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势,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天山上去。 还未见到师祖,便被花悲撞了个正着。如今的花悲还不是天山掌门,师祖才是。 不过花悲与蔼风同为师祖座下之徒,师祖修为又已是渡劫期,再过不了多久便要经历渡劫期的道天雷,不论渡劫成功与否,那掌门之位总要传下来给他们其中一人。 花悲见两人面上带血,不由拦住他们:“你们俩怎么回事?”他瞪了一眼花危:“你不会欺负黎殊了吧?” 花危连忙解释:“爹你乱说什么话,我怎么会欺负黎黎……是我们下山去查看异动时,被魔气所伤。” “魔气?”花悲挑起眉梢,“你小子学艺不精,被魔气所伤还说的过去。黎殊如今刚刚突破了炼虚期,已是大乘期初期的修为,还有能伤得了她的魔气?” 说来也惭愧,花悲和蔼风都是同辈人,如今不过刚刚炼虚期的修为。而作为小辈的黎殊却天赋异禀,早早就突破了炼虚期,达到了大乘期初期的修为。 花悲本以为花危是在说笑,但见两人神色微肃,他不由追问:“到底是什么魔气,你们伤得厉不厉害?” “师叔莫急,我们伤得不重。”黎殊抿了抿唇,“那魔气有可能来自上古魔种。” 花悲怔了怔:“……上古魔种?” “我们前去禀报师祖,待回禀之后再细细与师叔详说。” 她刚要迈步,便又被花悲拦了下:“你们不能去。” 黎殊和花危几乎是同时出声:“为何不能去?” “你们难道不知道师祖正在渡劫期,道天雷随时会落下……”花悲嗓音冷了些,“若在此时将此事禀告师祖,师祖定要分神分心去处置那魔气。” “你们可知渡劫期的天雷意味着什么?若是挨得过就能飞升成仙,位列仙班得永生。若是挨不过便要灰飞湮灭,元神魂魄尽散!” 此时自是容不得一点差池。 花危忍不住道:“可那若真是上古魔种……” 花悲沉思片刻:“上禀天官就是,这种事情自然有天界来处理。”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就算我们现在禀了上去,待到天官收到消息赶下来,稍稍耽搁几个时辰,于我们而言就是几个月过去……”花危并不认可,“万一那真是上古魔种,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可耽搁得起?” 花悲沉默下来。 半晌后,他看向黎殊:“黎殊,你怎么想?” 这话表面上听起来似是在询问征求黎殊的意见,黎谆谆却觉得花悲更像是在甩锅。 不管黎殊是认同花悲,还是认同花危,只要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后续一旦出了什么问题,花悲便会说这是黎殊敲定的主意,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好在黎殊并未直接回答,她迟疑了一瞬,道:“师叔说得有理,师兄说得也有理,只是兹事体大,我一人也拿不好主意。” 花悲颔首:“那便先如此,你们回去好好休养调息一番,等考虑仔细了再做定夺。” 说是回去休养,黎殊人还未到自己房间,师祖便派人来喊她了。 她擦干净脸上的血渍,又仔细整理了衣裙,跟着传唤她的弟子去了师祖的占星殿中。 道是师祖,其实他还年轻,看起来也就十多岁的模样,身上比花危多了几分沉稳清冷感,又比花悲少几分沧桑磨砺感。 大抵是错觉,黎谆谆恍神之间,竟是觉得这师祖眉眼中与张淮之有一两分相像。 回过神来,再看又觉得不怎么像了。 师祖与黎殊一样,皆是天赋异禀的修炼者。或许也正是因此,比起花悲和蔼风两个徒弟,师祖更青睐于徒孙的黎殊。 师祖并未看向她,而是微微抬着首,眸光定格在他的星辰图上:“下山查看得如何?” 黎殊不知如何作答。 她自然也不希望师祖渡劫出现什么差池,但那魔气太厉害,若是搁置在山下不管不顾,谁也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师祖……”她迟疑着,“您可曾卜算过天相,何时会劈下渡劫的道天雷?” 他淡淡道:“问这个做什么。” 黎殊又沉默了。 “查探到什么,便如实道来。”师祖斜睨着她,“我不记得你是个瞻前顾后的人。” 黎殊只好将在山下看到的一切如实说了出来。 师祖闻言,问了她一句:“你怎么想?” 同样的话,花悲也问过一遍。但这话由师祖问来,便没有了那算计的意味,反而让人感觉他很看重黎殊的想法。 黎殊没有犹豫太久,答道:“不论是不是上古魔种,该是先禀告天官,而后作两手准备,传信给五岳六洲各个掌门前来商议,并尽快处决掉此物。” 师祖沉吟着:“将方才所言传令下去,便说是本座的意思。” “可师祖正在渡劫期。”她不掩眸中担忧,“若为此事分神,万一出了什么差池该如何?” “阿黎你要记着,不论何时,天下苍生始终大于私人情爱。”师祖笑了一声,挥手示意她退下,“生死自有天定,又何必杞人忧天?” 说是这样说,待黎殊退下后,师祖便亲笔写下了一封传位信。 黎谆谆觉得有些神奇,她明明身在黎殊体内,却可以自由顺畅的切换视角,看清楚了师祖在写什么。 信纸上一笔一划写明,他意欲将掌门之位传给黎殊。 是了,掌门之位并不是传给花悲和蔼风中的任何一人,师祖早就打算好了人选。 可假若师祖准备将天山掌门之位传给黎殊,那为何最后坐上掌门位置的人却是花悲? 事情似乎变得有意思起来。 黎谆谆拉回黎殊视角,发现黎殊回到房间就开始修炼,便直接切换到了花悲视角。 好巧不巧,她在花悲房中看到了在师祖身边伺候笔墨的弟子。 那弟子将传位信上的内容说了出来。 花悲原本和气的面庞,倏而沉了下来,看起来阴戾渗人。 他早便察觉到师祖偏向黎殊,但他以为即便师祖再偏心,也不会让黎殊一个女子身担任天山掌门之重任。 却不想,师祖已在暗中留好了传位信,不论渡劫成功与否,那天山掌门的位置都为黎殊留着。 旁的事情偏心便也罢了,这般重中之重的大事,师祖连商议都不商议,就如此仓促定下了人选,真真是没有将他和蔼风两个亲传弟子放在眼中。 亏他还为师祖着想,担心师祖为上古魔种之事分神,误了渡劫飞升的大事。 花悲越想便越恼,他沉下一口气,挥退了那伺候笔墨的弟子,攥紧的拳头蓦地砸在檀木桌上,竟是生生将檀木桌捶得四分五裂。 黎谆谆总觉得以花悲的性子,不会这般善了。接下来的两日,她将视角拉到花悲身上,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但花悲却并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日夜修炼,只清晨时迎着朝阳出去转一转,喂喂散养在山中的鸡鸭,便溜达着回了房间继续修炼。 若非说他有什么异样,那便是他一个剑修,却禀灯钻研起了阵法结界如何布防、破除,以及符修的画符秘籍。 而这期间黎殊以师祖名义通知过五岳六洲各个宗门,各宗门掌门人前往天山,一开始还算积极地商议如何处置此物,但在下山亲眼见过那染着魔气的石头后,他们便变了个态度。 一个个都说,这魔物出自天山,便应该天山来处置。若是天山也处置不了,那就等着上禀给天官,摆明了不愿意接手这烫手山芋。 师祖性傲,索性赶走了他们,独自一人在占星殿中摆阵结界,将那山下魔物转运到了他殿中。 他想要摧毁它。 这一次,不论黎殊,花悲,花危,还是蔼风他们都反对师祖的决定。 花悲甚至闯进了占星殿,长跪在殿中,涕流满面:“师尊不可如此,万一渡劫天雷在您摆阵时落下,该当如何?” 若非是黎谆谆先前看到花悲一拳锤烂了檀木桌,她大抵都要信了他的眼泪。 黎殊也跪着:“请师祖思慎行。” 师祖并不在意他们如何劝阻,他掀起眼皮,点了花悲和蔼风的名字:“雷劫一时半会劈不下来,你们两人留下助本座一臂之力……”嗓音微微顿住,似是乜了黎殊一眼:“阿黎,你和花危回去。” 黎殊知晓师祖会占星卜卦,但即便他说了雷劫暂时不会劈下,她仍是担忧他:“师祖,我也可以留下帮忙,我已经是大乘期的修为……”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师祖轻描淡写地打断:“回去。” 花悲在某一瞬间,眸底流露出了一丝不显的怨恨。师祖不让黎殊留下,分明是因为不想让她这个未来的天山掌门涉险。 可黎殊的命就是命,他和蔼风的命就不是命了? 黎殊和花危被驱赶出去,占星殿内只留下师祖,花悲和蔼风人。殿中高台上放置着那颗渗着黑炁的石头,以那高台为中心的几尺外用鸡血涂抹着稀奇古怪的符号,师祖又继续动手设起了阵法。 天黑之前,他将阵法设好,人各占了阵法的一角,待天上星宿各自隐现,几人便开始施法加力摧毁魔石。 尽管施法的过程漫长又无聊,黎谆谆还是眼也不眨地盯着花悲。 她有预感,花悲一定,一定会在施法过程中暗中搞鬼。 这场施法一直持续了十五个时辰,黑夜白了又黑,就在黎谆谆盯得眼睛都有些酸疼时,盘坐在阵法一角中闭眼施法的花悲,倏而睁开了眼。 他原本两掌心朝上,食指微微蜷起,拇指抵着中指和无名指。在他睁眼后,拇指的指甲却不动声色地在无名指指腹上轻轻划了一下。 指腹顿时溢出一道细微的血珠子来,他拇指的指甲抵在凝出的血珠上,没用多大力气,向上一弹,那血珠便落在了偏向蔼风那一侧的阵法中。 光芒柔和的阵法,顷刻间乍起黑雾般的尘,便趁着这视线模糊不堪的时候,花悲又挤了挤手指,撕下一片衣袖,用血在布料上画了一个符咒。 黎谆谆是看不懂那阵法如何,但她偏巧擅长画符,她只看了一眼,便认出那符咒是引雷符。 这般符咒一般是用在修士大乘期后期,做好了万全的渡劫准备后,用以在固定时间段内召引天雷。 花悲以黑雾作为掩护,轻飘飘将引雷符扔向师祖。几乎是一刹那的事情,占星殿被一道青紫色的雷电劈穿了屋顶,那雷电蜿蜒着,似是盘旋的巨龙,由上至下忽而作白,直直落在了师祖身上。 摧毁魔物的阵法,一旦开启,便不可中止。师祖避也不避,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施法,迎上那轰鸣而下的天雷。 一道雷,两道雷,道雷,天雷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那轰隆隆的巨响仿佛要将人的耳膜震碎,黎谆谆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遭受到了雷轰。 如果非要用语言形容渡劫,那她只能说,像是世界末日——山崩,地陷,海啸加起来的动静,也不过如此。 不知是不是因为花悲弹出去的那一滴血,黎谆谆再睁开眼时,发现蔼风已经晕厥了过去。 倒是花悲没有受到太大波及,只呕了几口血。 而师祖,意料之外的……劈焦了。 黎谆谆还以为师祖是个深藏不露很厉害的人物,但大抵是因为设阵施法耗费了他太多的灵力,他被劈得外酥里嫩。 只来得及向花悲留下一句遗言:“此魔物并非世间物,便是天官来了也无法摧毁,待其化作人形,你将他远远带走,好好教化,或有机会引他入正途。”紧接着,便咽了气。 黎谆谆也不知师祖占星卜卦之时,有没有卜过自己的命运如何。 若非他执意摧毁魔物,留下那封催人性命的传位信,花悲大抵也不会对他下毒手。 她看着没了声息的师祖,那花悲便瘫坐在地上,一直看了他许久许久。 真可笑啊。 掌门之位留给黎殊,师祖却要他带着那魔物隐居山林,远远避开修仙界。 凭什么,他凭什么?! 花悲止不住在哭,哭着哭着又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流下眼泪。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来,弯腰拾起地上被劈碎的引雷符,每一小块焦黑的布片,都被他塞进了嘴里,一口口咀嚼咽了下去。 他站起身,还未出门便看到了踉踉跄跄跑来的黎殊,她的面色煞白,在看到倒地的师祖后,仿佛更甚了些。 “师祖……”黎殊近乎失声。 “黎殊,你满意了吗?”花悲此时已是满面泪痕,他嗓音沙哑着,“他被你害死了。” 花悲扬起头来,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一字一顿道:“掌门遗言,天山掌门之位授于亲传弟子花悲。而那魔物并非世间物,不可摧毁,待其化作人形,命徒孙黎殊将其远远带走,收为弟子好好教化,引他步入正途。” 第61章 六十一个前男友 黎殊虽然是蔼风的亲传弟子, 但由于她天赋异禀,收入门下后, 不多时蔼风便是教无可教。 而后她便跟从师祖修炼学道。 因此, 与其说蔼风是她的师尊,倒不是说师祖是师尊更妥当。 师祖偏爱黎殊,黎殊亦尊重敬爱师祖。她无法接受师祖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这个事实, 直将自己关在寝室中三日三夜。 窗门与房门一同紧闭着, 屋外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尽管黎殊遭受了打击, 她还是谨记着师祖生前时常对她说的那句话——胸怀天下,兼济苍生。 她不能一直沉浸在悲欢嗔痴中。 所以第四日的清晨,天蒙蒙亮时, 黎殊推开了房门, 像是往常的每一日那般,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在薄薄晨雾中走到到占星殿。 占星殿的房顶被天雷劈得破烂不堪,殿内倒是被清扫干净了,地板上被劈出的焦黑痕迹还在。 黎殊看着高台上那颗黑漆漆的石头。 大抵是师祖设阵施法时, 发现此物不可摧毁, 便转而试图消除、压制它的魔气。 此时它看起来就像一块普通的石头,除了通体乌黑,魔气已是淡的几乎察觉不出了。 她便定定地站着,又整整站了三日。 按照天山的规矩, 师祖之棺会在天山祖祠中停灵七日, 今日便该下葬去了。 但花悲有命,不准她同行。 黎殊便只能在占星殿中,朝着师祖离去的方向跪下, 重重叩了三个头。 石头是在半月后化出了人形。 这期间黎殊未曾离开过占星殿一步,而黎谆谆则神游在天山各弟子中,时而切换到花危视角,时而切换到蔼风视角,时而切换到萧弥视角。 她想知道这些自诩深爱过黎殊的人,他们可曾为黎殊做过什么。 但似乎什么都没有。 他们没有人质疑所谓的师祖‘遗言’,花悲顺理成章继任了天山掌门。他下令在占星殿外布阵结界,将此地与世隔绝,以免天官来到之前,那魔物别生枝节。 无一人置喙这个命令,便好像无人记得黎殊还在占星殿内。他们只担心魔物作祟,却不想一想黎殊被一同隔离,万一魔物再伤人,那身处结界中的黎殊该如何逃生。 甚至于,天山内隐隐散播开谣言——那魔物是被黎殊招引来,因此师祖离世前才会留下遗言,让黎殊去教化魔物。 这谣言愈演愈烈,但身在占星殿与世隔绝的黎殊并不清楚。她看着那石头像是个蛋壳般,日渐增大,并慢慢由内而外渗出一道道裂痕,便知道这魔物要化出人形了。 大抵是因为黎殊认为师祖的死,与此魔物脱不开干系,即便石头真正化出人形那一刻,她仍带着抵触和厌恶的情绪。 虽然她神情冷漠,却并不妨碍那化形后,看起来三岁左右的模样,生得精雕玉琢的男娃娃用着好奇的目光打量她。 他的眼睛犹如玛瑙河,干净清澈,若非是黎殊亲眼看着他化形,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稚童就是那魔石所化。 而那魔石,又很可能是足以灭世的上古魔种。 “以后我就是你师父。”黎殊的嗓音不带感情,“你叫什么名字?” 他并没有理她,只是好奇地看了她两眼,便抬起白藕般的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着玩耍。 “你休要打什么歪门邪道的主意,既师祖将你交托于我,我便绝对不会放任你祸害苍生。” 她一字一顿从齿间吐出,像是在警告他不要耍什么花招。 而后黎殊就看到那坐在高台上的稚童,一个没坐稳,从台子上摇摇颤颤摔了下来,摔得眼泪横流,咿咿呀呀便哭了起来。 看着那张哭得挂满眼泪鼻涕的小脸,黎殊紧绷的神态瞬间垮下。 她以为他只是顶着一张稚童的脸,却不想他根本未被开化,连说话都不会说,甚至可能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原来他真就是一块什么都不懂的石头。 黎殊不想去哄他,但想起师祖遗言中的那句“好好教化”,便又缓缓吐出一口气,试探性地走向他:“别哭了……” 他不再渗出那强大骇人的魔气,也没有将她弹飞出去,她摸了摸他被摔疼的地方:“现在我就是你的师父,你要听我的话。” 尽管听不懂,他还是因为她轻缓的抚摸,止住了眼泪。 他刚刚化形,此时不着寸缕,每一寸皮肤都如同白玉般,透着淡淡莹润的光泽。 黎殊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套自己的白衣,在他身上随意裹了两下,也不管合不合身:“你没有名字,那我就给你起一个……”她顿了顿:“就叫不……辞。” “万死不辞的不辞。” 黎谆谆听着黎殊语声中的冷淡,总觉得比起万死不辞,她更想说的是“万死不足惜”。 这个名字充满了偏见和仇恨。 但不辞什么也不懂,他伸出双臂在空中摇晃,轻轻抱住了黎殊的手。 三岁的不辞,心智像个婴儿。只是他到底异于常人,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已是可以听懂了黎殊说话,并时而从齿间蹦豆子一般跳出几个字词。 不辞学会的第一个词,叫做“师父”。 黎殊又教他一遍遍念着“不辞”,他只听了十遍就能准确的发出字音,用着软糯的轻音学道:“不辞,不辞,师父,不辞……” 见他悟性极高,黎殊便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本《道德经》,一边念,一边对着他逐字逐句讲解着其中的含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黎谆谆不知道不辞有没有听懂,总之她听得昏昏欲睡,眼皮子越来越沉。 就在她快要睡过去之时,占星殿的结界忽然被打开了。 是天官来了。 天官身后还跟着多日未见的花悲等人,黎殊讲道的嗓音一顿,看了看不辞,便站起身来:“见过天官。” “此物化形多久了?”天官打量着已经化形的不辞,约莫是来的路上听花悲说过了有关魔石的事情,此时的神情看着微微肃冷。 黎殊道:“约莫三个时辰。” 天官沉吟片刻,拿出镇魔之尺:“还请诸位退后。” 黎殊不动:“师祖道此物不可摧毁,命我将其好好教化,引入正途。私以为此物不可小觑,倘若天官要驱魔,还请您备好十足把握,莫将师祖压下去的魔气再行引出。” 这话表面上听着是在为不辞说话,但黎谆谆却听出来,黎殊的意思是,天官要么不动不辞,要动就应该有十足把握将其消灭摧毁。 她本意还是希望天官能处决了掉不辞,只是怕天官道行不够,届时除不掉不辞,万一将其激怒,再引出了那被师祖压制住的魔气,岂不是舍本逐末。 天官颔首:“我明白你的忧虑,你尽管放心,这镇魔尺只是丈量他魔气之物。” 说罢,他将镇魔尺放在不辞三尺之外处,凝神望向镇魔尺上的刻度。 那镇魔尺约有半米长,有些像是超大号的体温计,尺中似是水银之物在靠近不辞后,径直飙升到了镇魔尺刻度的顶端。 天官忍不住皱起眉来。 从天地六界形成以后,他见过无数魔物,但即便是作恶多端的魔界凶兽,那镇魔尺至多也就是升高几寸。 天官何时也没见过能飙到镇魔尺刻度尽头的魔物——这到底是怎样可怖的魔物,身上的魔气竟如同无底深渊一般深不可测。 黎殊不禁追问:“怎么样?” “此魔物……”天官抿着唇,“以目前来看,确是难以摧毁,大抵……大抵便是上古魔种无误了。” 纵使天官一连用了两个“大抵”,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也令在场众人的心沉了沉。 看来就是上古魔种了。 花悲看了一眼裹着黎殊白衣的不辞,面上神情不变:“既是如此,那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他嗓音低了些:“黎殊,师祖将此重任交托于你,足以说明师祖对你的信任。你即日起带着此魔物远离五岳六洲,隐世而居,好好教化引导他,方可保六界苍生无恙。” 这一顶高帽子扣下来,黎殊自己的意愿是如何也不重要了。 当日便在天官的护送下,黎殊带着不辞离开了天山,前往那介于修仙界和人界之间的无妄城去。 据说无妄城人口稀少,三面临海,土地肥沃,像是人间世外桃源。 黎殊和不辞被天官安排在城内偏僻的北巷里,天官仔细在她的住处周围设下结界,以确保附近百姓的安全。 但对于黎殊而言,那结界从天山占星殿移到无妄城北巷,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将他们囚起来。 许是因为黎殊将师祖的死都归结在了自己身上,她带着那份愧疚和忏悔,便是被结界困住,亦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天官设完结界便离开了无妄城,回天界禀报此事去了。院子里一下子又只剩下了黎殊和不辞两人。 黎殊看着空荡破落的小院子,她迟疑了一下,卷起衣袖从储物戒中寻出耕地的工具,用篱笆框出一片菜地来,松了松土地,又撒下菜籽浇了水。 她已是大乘期,早就不需要进食。 至于不辞,她也不清楚他需不需要吃东西,但为了让他适应普通人的生活,她决定从微末之处开始改变。 除了菜地以外,黎殊还圈出了几片种植灵草的地界,除了练剑以外,她平日最喜欢的便是种植花草灵木。 因此她储物戒中存了不少稀奇珍贵的花草种子,那刚刚播种下去的油菜种子也是自此而来。 等黎殊将院子里的地翻了一遍,叉着腰擦了擦额间的汗,看着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的院落,又觉得地方还是太空旷了,便在墙檐下翻了翻土,种下了榕树的种子。 在此期间,不辞便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她,那一双孩童的眼睛又黑又亮,通透清明。直到她忙完了手里的活儿,听见他拍了两下手掌,嗓音清脆地喊着:“师父,师父……” 尾音里还勾着些软软的奶音。 黎殊本想再将堂屋里收拾一下,但不辞一直喊着师父,她便只能走过去问:“怎么了?” 见她停在自己面前,他忽然就不说话了,只眨着无辜的眼眸看她。 黎殊怔了怔,而后便看见了那裹在他身上,被淡黄色的液体浸湿了一片的白衣。 “……”她默了一瞬,脸上的表情复杂又无可奈何。 原来即便是魔种,小时候也会尿裤子。 黎殊将不辞从白衣中捞了出来,一手轻松地绕过他的腋下,提着他往水井的方向走去。 院子的水井是压水井,地面用青砖垒砌,外表像个长长的烟囱管,从中横伸出细长的铁管来,握着压手柄一下一下往下压着,水流便从铁管中的出水口流淌出来了。 黎殊将不辞放在水管的出水口,自己则握着压手柄压着水井,只听见“嘎吱”“嘎吱”的响声,那水流便沿着出水管迸溅了出来。 她也是第一次养孩子,完全没考虑到水温合不合适,利索地冲洗完不辞身上的秽物,便又从储物戒中取了件白衣出来。 黎殊最不缺的就是白衣,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警告不辞:“不可以尿在衣裳上,你要是想要方便,就,就……” 她就了半晌,指着院子里的茅房:“去那里面……”说到了一半,她又忽然停住。 不辞年龄还小,虽然他学东西很快,但要是站不稳一头栽进屎坑里怎么办。 “你再想方便就告诉我……”黎殊吸了口气,“我给你把尿。” 黎谆谆不知道黎殊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将这句话说出口,反正她的表情看着是挺崩溃的。 黎殊将崭新的白衣裹在不辞身上,取了那件脏污的白衣扔在水井下洗了洗。 她本是可以用法术,捏个净身决就能清理干净。但由于结界限制了她的灵力,再加上不辞就在一旁眨着眼睛看她,她硬是用手洗干净了衣裳。 是了,黎殊并不准备教不辞法术。她认为倘若不辞接触修仙的法术,便很可能会引得他体内的魔气作乱。 她不愿冒这个风险。 一个上古魔种,也不需要学会修仙界的法术,他只要在她的引导下成为一个心存善念的普通人便好。 等黎殊洗干净衣裳,又收拾完堂屋,天色已经是隐隐暗了下来。她一出门,便看到已经睡着的不辞。 这个院子不算太大,一间堂屋,一间厢房,一间厨房,还有一处随意用砖头垒起来的茅房。 她不能离不辞太远,至少要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因此她将厢房里的床架子搬到了堂屋里来,中间隔了大约半米的空隙,将两张床榻并排安置着。 黎殊将不辞放在靠墙的床榻上,自己则坐在靠外的床榻上打坐修炼。 她本是想等到不辞睡醒了再给他做些吃食,但他一觉睡了很久很久,直至黎殊察觉到不对劲,摸了摸他的额头,才发现他发烧了。 黎殊:“……” 她再次感觉到语塞。 黎殊发现不辞在打寒颤,便给他喂了些草药,但他服用下去过了半晌,还是在发颤。 她盯了他一会,似是在沉思什么。 黎谆谆清楚地感觉到了黎殊的内心活动,她在想——要是他能这样病死就好了。 即便不辞已经是她的徒弟,即便他不再是一颗冷冰冰渗着黑炁的石头,黎殊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想法。 他不该存在于天地间,他应该被摧毁。 黎殊是这样想的,便也这样做了。 他明明在发抖,她却将窗户和门都敞着,三更时分夜色微寒,那裹着霜寒的冷风便肃肃往屋子里灌着。 黎殊闭着眼睛继续打坐,可不知为何,她静不下心来,脑子里不断涌动着些不知所谓的,莫名其妙的想法。 她挣扎了片刻,还是睁开了眼。 再看向冻得瑟瑟发抖,凭着本能裹住白衣的不辞,黎殊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尽管她的内心仍在抵触着不辞,却起身将窗门关了上。 这一夜便如此仓促地对付了过去。 黎殊只小憩了半个时辰,天亮起来时,她下意识准备起身去练剑,一睁眼就看到了不辞。 他不在他的床榻上,却跑到了她的床上,并且她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 黎殊坐直了身子,拧着眉:“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我是你的师父,你要睡在那个床榻上。”她用手指着挨着窗户靠墙的床榻。 “师父。”不辞清脆地唤了她一声,摸着自己的肚子,“饿。” 这是黎殊从他口中,除了“师父”和“不辞”以外,听到的第一个新词。 而后她就察觉到,不辞似乎比昨日要长大了些,他的手臂和腿长了不少,就连脑袋上的绒毛也长成了柔软的黑短发。 倘若昨日看着像三岁的孩童,今日便看着像五六岁的小儿。 黎殊不好再拿着白衣裹在他身上糊弄了,只能拿出一件新的白衣,用剑刃将裙摆削成了一片片孩童大小的布料,再从屋子里翻出针线筐来,穿针引线缝制着衣裳。 她出身东衡黎家,家族世代修仙,吃穿用度都是精贵之物。黎家的女儿只需要会拿剑,从不学女红,哪里自己动手缝制过什么衣裳。 黎殊能以剑术击败五岳六洲的剑修们,次次在宗门大比上取得魁首,却使不惯手中针,扎得自己满手都是针眼,勉勉强强缝出了一身孩童的衣裳。 大抵是想起不辞昨日尿裤子的事情,她特意将裤子做成了开裆裤,以便不辞大小便。 缝完衣服,她又紧接着去菜园子看了一眼。因院子外被设下结界,即便是黎殊也不能进出,她想做饭只能就地取材。 她种的菜种子本就是修仙界之物,浇的水也是灵露,只一夜之间,那片菜地和种的花草都长了出来,翠绿翠绿的喜人。 黎殊弯着腰,在菜地里摘了几颗小油菜,收拾干净布满蛛网的厨房,就着原来主人剩下的干柴和米面,准备给不辞做一顿简单的早膳。 但就如同她不擅长女红一般,她同样不擅长做饭。早就在她进入天山之前,她便已经辟谷。 于是黎殊光是生火,便差点将厨房烧了。整个房间内都冒着滚滚黑烟,她顶着一张斑驳的黑脸,呛得弯腰直咳嗽。 不辞仍在眨着眼睛看她。 他似乎意识到她的窘迫,迈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小跑到她身边,趁着她弯腰咳嗽之际,伸手用自己的衣袖蹭了蹭她的脸。 似乎是在帮她擦脸上的灰。 黎殊向来性子冷清,对谁都是冷淡疏离,但此时面对着不辞释放出来的善意,却是微微一怔。 不辞……他真的是上古魔种吗? 她禁不住生出疑虑,又很快将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压制下去。 黎殊亲眼看着他化形,即便身上的魔气被师祖镇压消除了大半,但天官亲自拿镇魔尺测过,他体内仍是魔气深重,只是如今未曾显现出来罢了。 更何况,魔界中人一向是诡计多端,狡猾险恶。谁知不辞是不是有意在蒙蔽她。 黎殊将不辞推开,继续研究起如何煮饭。便如此,一顿早膳硬生生让她做成了晚膳。 她硬着头皮将做糊了的炒青菜,以及还夹生的米饭端上了桌子,布了两套碗筷,装模作样陪同着不辞吃了两口。 那味道比猪食大抵还要更差些,她根本咽不下去,只闻到味道就快要吐了。 但不辞吃得很香,不知是不是因为饿了许久,他胃口很大,将甑子里夹生的米饭和糊掉的青菜吃了个干净。 若非是黎殊自己尝过饭菜的味道,差点要以为自己的厨艺精湛,堪比酒楼掌勺了。 她放下碗筷,面不改色地夸赞了一句:“不错,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而后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似是想要拍一拍他的脑袋,却又倏忽顿住。 师祖在世时,每每当她练完了剑,又或是她赢得了什么比试,他便会如此拍一拍她的头顶,用着一种嘉许的目光望着她。 黎殊的手掌在半空中悬了片刻,有些不自然地收了回去。 吃过饭,她将碗筷洗净,又给不辞讲了讲《道德经》。直至天黑透了,她感觉到身上黏腻不适,便打了一桶水,等到不辞睡熟了,她才躲到厢房里去沐浴净身。 这结界比花悲设下的还要厉害许多,她身上的灵力仿佛被凝结住,即便是打坐修炼时,她亦是调息不动体内的灵力。 黎殊担心不辞一个人睡觉会出岔子,仓促地洗了个澡,又将换下来的衣裳洗干净晾上,在菜地里种了些麦子和红辣椒。 做完这些,她便匆忙地回了堂屋,见不辞还在睡着,她微微舒了口气,也躺在了床榻上。 忙了一整天,虽然什么都没干成,黎殊却觉得比练剑还累。 她哪里是在教徒弟,分明是在养儿子。 黎殊很快就累得睡了过去。 如今已是暮秋,屋子里并没有留存着什么被褥,她便只好和衣而眠。 大抵还是因为那结界的缘故,她无法调动灵力御寒,夜里总觉得有些冷,但睡到后半夜时,她感觉床榻上好似放了个暖炉子。 她下意识朝着热源贴去,昏昏沉沉之间只记得自己好像抱住了什么,软软的,温度灼热。 人在暖和的时候,总是会感觉到放松。黎殊一觉睡到了自然醒,眼睛还没睁开,便依靠着本能撑着手臂,准备坐起身来。 而后她又触到了那温软的物什。 几乎是一刹那,黎殊骤然苏醒,她朝着身侧看去,便看见自己榻上躺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年。 他如墨般浓郁的黑发及腰,凌散在榻上,皮肤皙白,盈透着玉泽的光润。修长的手臂揽在她腰上,同渊底般的眼眸显出一黑一红,漆黑的黑,炽焰的红。 但这似乎不是重点。 黎殊的手此时正按在他赤着的腰腹间,灼人的体温透过掌心和指腹缓缓渗入,她似是懵了一瞬,忙不迭收回了手,冷着脸拔出了剑。 她的嗓音跟她的神情一样冰凉:“你是谁?!” 锋利的剑刃直指他的颈,他看起来不解地歪着头,用一种小动物纯真的眼神看着她:“师父……” 他一动,那抵着颈的剑刃便向内陷了陷,在他还未发育成熟的喉结旁戳出了一个血红色的小点——便像是一颗小红痣。 “我是不辞。” 黎谆谆看到黎殊迟疑着移开了剑,她视线无意间扫到了那一点微红,倏而怔住。 黎不辞颈间喉咙旁的一点红,几乎与南宫导颈上那颗小红痣的位置分毫不差。 可南宫导还未来到这个修仙世界之前,他颈上便已经有了那颗小红痣。 这也是……巧合吗? 第62章 六十二个前男友 黎谆谆没有沉思太久。 不论南宫导和黎不辞之间到底有何关联, 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待她从此地离开之后,再将他召过来仔细研究便是了。 这般想着, 她又看向屋子里面面相觑的两人。 纵使黎殊移开了剑, 看着不辞的目光仍是警惕不善。 方才黎殊刚睡醒, 脑子还未转过弯来。如今仔细想一想,这院子左右都设下了结界, 旁人进不来, 他们也出不去,躺在榻上的少年若不是不辞, 又还能是谁。 她的视线在少年脸上打量了片刻, 想不到他竟是长得如此之快。一化形便是三岁稚童, 过了一夜就成了五六岁的模样,而今日直接长成了十三四岁的模样。 若是按照这个进度长下去,他岂不是过不了三四日,就要变成耋耄之年的白须老人了? 不辞唤了一声:“师父……” 黎殊回过神, 看着不辞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被身形撑破的白衣裳,不知想到了什么, 视线忽然下移, 落在了那片缝得歪歪扭扭的开裆裤上。 黎殊:“……” 早知道不辞长得这么快, 她昨日是绝对不会给他缝什么开裆裤的。 向来清冷的面庞上,难得浮现出淡淡的薄晕。她神情不自然地别开目光,从储物戒中又取了一套白衣出来,丢在他身上:“把你身上的……” 黎殊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他身上被撑得破烂的白布条子,抿了抿唇:“身上的衣裳褪下来,换上这套新的白衣。” “哦。”不辞乖乖应了一声, 接过她递来的白衣,便开始脱身上的烂布条。 黎殊怔了一下,大抵是没想到他会直接当着她的面褪衣裳,她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直至她走出房门,神色犹在恍惚着。 这样下去可不行,虽然不辞的心性还像是个懵懂的小孩子,可他的外表已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他现在还完全没有男女之别的概念,以至于他不觉得在她面前赤身有什么不对,更意识不到他不应该半夜一声不吭爬到她榻上来。 黎殊正沉思着,要如何教会不辞男女之间的避讳,便听见不辞在屋里又唤了一声:“师父。” 她回过神,问道:“穿好了吗?” 不辞低低的嗓音从屋内传来:“师父……不辞,不会穿。”他说话像挤牙膏般,两三个字一起往外蹦。 黎殊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犹豫了一瞬,朝着屋内走去。 不辞没有骗她。 他是真的不会穿。 黎殊昨日帮他穿过一次衣裳,他便学着黎殊的样子,像模像样往身上套去。 但是由于她今日给他的白衣没有开档,所以他找不准白衣上的各个窟窿应该哪一面朝下。 当黎殊看到那被他拧巴得乱七八糟的白衣,她默了一瞬,禁不住叹了口气。 “下来。”她将他从床榻上拽了下来,抖了抖那皱褶的白衣,目不斜视地教他穿着衣裳,“这个是袖子,左手伸进左袖子,右手伸进右袖子……” 总之院子里就他们两人,黎殊只教他如何穿了外袍,却没有教他穿亵衣——亵衣这般的贴身衣物太过私密,她不好将自己的拿给不辞穿。 裤子自然也是要穿的。 黎殊站在不辞身侧,让不辞抬起一条腿来,将他细削光滑的左腿套进了裤腿里:“你已经长大了,以后便要这样穿衣裳……” 她总要弯下腰,才能将不辞的腿套进去,但一弯腰,便会看到白绡衣袍下若隐若现的物什。 黎殊自出生以来,就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尴尬的时刻,她尽可能低下头,让自己的视线不接触到不辞。 时间似乎被拉得极慢,简直是度日如年——至少她是这样认为。 黎殊屏住呼吸,凝心静神,用着一张冷冰冰的面容意图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便如此度过了难捱的穿衣教学时间。 就在她以为自己终于解脱的时候,那一口气还未吐出来,又听到不辞道:“师父,把尿。” 黎殊:“……” 大抵尴尬到了极致,连吸进去的空气都是尴尬的。 她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不辞,你已经长大了,你要学会自己大小便。” 这是黎殊第二遍告诉他“你已经长大了”,不辞歪着头,一黑一红的眼瞳中写满了不解:“什么叫长大?” 黎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道:“就是长高了。” 不辞点头:“我长大了。” 她不欲在这上面纠缠太久,正准备拉着不辞去茅房解决,扯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她才发现他还赤着脚。 前两日不辞年龄小,不是在板凳上坐着,便是赤着脚丫在院子里摇摇晃晃的走,许是他年龄太小,她看着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现在不辞一长大,再光着满院子脚乱走,便觉得有些怪了。 黎殊扫了一眼他的脚,少年的脚踝精致纤细,尽管他的脚掌看着骨骼匀称,颇为秀气,若是穿她的鞋子还是小了。 她想了想,将储物镯里那双收了许久,还未来得及送给花危的踏云靴拿了出来。 黎殊和花危是同一天出生,刚巧花悲的父辈又与黎家家主是旧友,便趁着玩笑话将两个人的姻缘定了下来。 这双踏云靴乃是狸鲛织造,不论是材质还是做工都是极为珍贵之物,她本是准备等到生辰那日,送给花危作为诞辰礼。 如今想来,怕是也用不上了。 看着不辞脚底的尘色,黎殊先带他去了小解。待他解决完生理问题,她从压水井压了一桶水出来,招手示意他过来坐下。 不辞的脚掌清瘦有力,线条利索,但脚指甲却像是野兽的爪子般锋利,又长又尖。 她先教他如何清洗干净双脚,将他的脚掌放进水桶里时,他似是被清晨的井水冰得颤了颤。 黎殊问:“很凉吗?” 不辞看着她:“凉是什么?” 她想了想,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放进了水桶:“一年分为春夏秋冬,春寒夏炎,秋凉冬冷。现在正值秋日,气候微寒,你若是触摸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便如同此时,温度低的触感就叫做凉。” 黎殊又补充了一句:“反之,若是烈日炎炎,感觉到温度很高,口干舌燥,那就是热。” 不辞点点头:“不凉。” “现在我正在教你怎么洗脚,你要看仔细了。”黎殊松开他的手腕,纤细的指覆在他的脚背上,用着不轻不重的力度搓着白皙的皮肤,“拿手去搓,将皮肤表面的灰尘搓干净,再用清水去冲洗。” 不辞原本还在认真地看着,学着。直至她握住了他的足底,微微抬起,指尖还未刚刚搭在他足心上,他便下意识地往回抽了抽脚,蜷着脚趾,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黎殊怔了一下,才知道他怕痒。 她松开手:“你自己洗,洗好了叫我。” 不辞应了声,有模有样学着她,将本就白皙的双脚洗得干干净净。 黎殊进屋里拿了趟剪子,回来时他已经将洗脚水倒掉,又自己打了一桶井水,正弯着腰用修长削痩的手指撩拨桶里的清水。 此时金乌悬在头顶,木桶里映着阳光照耀下来的水波,清透的水面上浮动着碎金子一样的光影,明明灭灭,虚幻晃动着。 有那么一瞬,黎殊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恍惚。她又忍不住生出了那个想法——不辞真的是上古魔种吗? 她只短暂地怔了怔,很快就回过神。 “井水寒,莫要贪玩。”黎殊将他嬉水的手掌捞了出来,奇怪的是,他的手泡在井水里那么久,竟是一点都不发凉,掌心还滚烫滚烫的。 她握住他的手掌,四指垫在他掌心下,以拇指指腹固定住他的手背:“别动,我给你剪指甲。” 不辞的手指甲和脚指甲一样,明明手足是正常人的模样,指甲却好似豺狼虎豹的爪子,尖长勾人。 黎殊坐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神色仔细地修剪着他的每一根手指指甲,许是怕一下剪的太短他不适应,便给他贴着指甲的游离线往上留出了一小部分。 剪完了一双手,她又握住了他的足尖,小心翼翼将脚指甲也剪好,便从储物戒中取出了原本要送给花危的踏云靴。 不辞现在穿着还有些显大,双足在靴子里晃晃荡荡,但他的脚型应该是还要再长的,想必明后日穿着就刚好了。 “师父。”他摸着肚子,那异色的双瞳望着他,“不辞饿。” “我教你生火做饭。”黎殊这样说着,却不禁有些心虚。 在天山上,虽然花悲和蔼风才是师祖的亲传弟子,但因为她的剑术精湛,五岳六洲无人可敌,每每操练弟子时都是她亲自号令。 她能管教天山千余名剑修弟子,却控制不了灶火大小和饭菜的咸淡口味,恨不得将厨房都烧掉。 黎殊走到菜地里摘了些麦子、青菜和红辣椒,那是她前一天晚上种的,有灵露滋润只一夜时间就长成了熟作物。 她让不辞将麦子洗干净后,放在厨房门口的磨盘里研磨成粉。而后凭着记忆中的感觉,教着不辞怎么和面。 说是教,倒不如说是两个人一起摸索。 黎殊只见人这样做过,但她还是第一次上手操作,和面的手法还不如不辞。 她原本还准备放在盆里等着面团回暖,慢慢自然发酵。也不知是不是不辞的掌心太温暖,湿黏的面团边揉边发酵着,不多时就已经发酵出了形状。 黎殊觉得不辞在这方面还是很有天赋,她又指使着他将火生上,自己则将面团擀成薄薄的面皮,准备切成细长的面条煮面吃。 她想象中的煮面很简单,只要等水烧沸腾,将面条丢进去就是了。 但事实上,黎殊丢进去的面条都黏在了一起,连带着那点洗干净扔进去的青菜一起煮烂了。 她假装看不见快要烂成一锅粥的青菜面条,自顾自盛出两碗来,加了点香油,放了些盐,切碎了红辣椒点缀在碗里,便这样端上了餐桌。 一如昨日那般,黎殊无从下口,匆匆忙忙吃了两口,便撂下了筷子。而不辞倒是吃得很香,见她碗里还剩下不少面条,他问:“师父,不吃了?” 说罢,他又道了一句:“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黎殊:“……” 她实在难以下咽,却怕给他做一个浪费食物的负面榜样,只能又勉强自己吃了一小半。 或许是不辞瞧出了她的勉强,他拿过她的碗:“师父,不辞,替你吃。” 他吃得很快,却并不显得狼吞虎咽,反而举手投足中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 黎殊看着他仰头将碗里的面汤都喝了干净,顿时生出淡淡的惭愧——早知有今日,她便精进一下自己的厨艺了。 可这想法一冒出来,她又觉得很怪。早知有今日,她是绝不会让师祖冒险设阵摧毁不辞,便耐着性子等到天官来探查,她也不会成为不辞的师父。 “热。”不辞喝完面汤,伸手在嘴边呼扇着,“师父,不辞热。” 黎殊怔了一下,看到他微微泛红的面颊,反应过来他应该是想说‘辣’。她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不进食了,但还未辟谷之时,她是喜欢吃辣的。 所以昨夜她种麦子的时候,顺手种了些红辣椒,倒是没想到不辞吃不了辣。 黎殊递给他帕子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又教了他分辨热和辣的区别。 这顿饭吃完后,不过刚刚午时。黎殊将锅碗刷了干净,正准备教不辞识字,却见他踩着板凳,在遥望着院子墙檐的另一边。 无妄城北巷虽然偏僻,但也有百姓居住。黎殊本以为院子的隔壁没有住人,搬了板凳踩上去往那边一望,才知道隔壁院子里住着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小孩。 大抵是由于结界隔音的缘故,隔壁院子里孩童的嬉戏声,并未传到他们的院子里来。不过若是站在凳子上靠近墙头仔细听一听,还是能听见孩童说话的声音。 不辞眼眸眨也不眨,直直盯着那隔壁院子里围着土堆玩耍的姐弟两人:“师父,他们,是谁?” “邻居。”黎殊怕那两个孩子看到他的异瞳被吓到,轻攥着他的手臂,将他从板凳上扯了下来,“小孩子才玩土堆,你已经长大了,大人就要读书识字,辨别是非。” 不辞好似有些失落,却很快收敛起情绪:“嗯,不辞,是大人。” 黎殊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取来了自己的佩剑,握着霜勾剑的剑柄,以剑刃为笔墨,在院子里的地面上划着:“今天师父教你写你的名字……” 她三两笔写完了‘不辞’二字,又取来一根树枝,让不辞来写。不辞呆呆地看着,歪七八扭地画出了自己的名字。 黎殊怎么看那字,怎么觉得丑,便像是歪歪扭扭爬行的虫子。她蹲下身,从他身侧伸出手去,握住他攥着树枝的手掌:“这样写。” 她离他极近,说话时的呼吸堪堪喷洒在他耳侧,湿热的气息钻进耳洞里又酥又痒,令他禁不住侧过头,定定地看着她。 不辞想要靠她更近一些,他是这样想的,便也这样做了。 他倏而贴近她,将脸颊蹭上她柔软清香的鬓发间,猝不及防的动作让黎殊唇瓣微翕,忘记自己在说什么。 “你干什么?”她回过神来,往后一撤身子,拧着眉看他,“不辞,我是你师父。” 不辞点头:“师父。” 他眼瞳中毫无恶意,更没有世俗的情.欲,清透而炯炯有神。不辞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什么不妥,他只是想亲近她,犹如孩童亲近父母。 黎殊深吸了一口气:“不辞,不可以离师父这样近。你是男子,我是女子,男女有异,便要遵守世间礼法,不可对女子如此轻薄怠慢。” 不辞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大抵是没有听明白她话语中的含义。 看着他纯真无邪的无辜眸光,黎殊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乱,她松开手,站起身来:“你将这两个字写上百遍,需得练熟了。” “我去种些棉花,做两床被褥御寒。”说罢,黎殊便直直朝着菜地走去,“若是写完了,你便在院子里自己玩一会。” 不辞应了声,低下头继续写了起来。 黎殊种好棉花,又在菜地里多种了几种农作物,浇完了灵露,便进屋用自己的白衣改制被套去了。 而不辞按照她的命令,先在地上写了一百遍的‘不辞’,直至写得熟了,那字迹不再歪歪扭扭,他才放下树枝。 他想进屋找黎殊,又想起黎殊说,让他写完之后自己在院子里玩一会,便搬着板凳站在墙头向隔壁继续望着。 这一次,他站得时间有些久,久到隔壁的姐弟两人也发觉到了不辞的存在。 寡妇中午的时候出去做活儿了,只剩下姐弟两人在院子里玩耍。 姐姐穿着花布褂子,用红绳绑着两个辫子,瞧着有十岁左右的模样。而弟弟年龄稍小些,身上穿着黑布褂子,脸颊被风催得通红,人中上还挂着两条长短不一的鼻涕。 大抵是因为年龄小,又是在无妄城中长大,没见过什么妖怪魔修,姐弟两人看到不辞的异瞳,丝毫不觉得害怕,反而露出好奇的神色。 “你是新搬来的邻居?”姐姐盯着少年俊美的脸,竟是微微有些羞涩,“你长得真好看。” 无妄城的女子十四岁就要嫁人了,即便她才十岁出头,却比少年模样的不辞看起来成熟一些。 不辞听不懂什么叫好看,他没有说话,只看着姐弟两人。 “你叫什么名字?”她忍不住开口,“我叫王妮子。” 这次他回答了王妮子:“我叫不辞。” “不辞?”王妮子睁大了眼,疑惑道,“哪有人姓‘不’的?” 不辞歪了歪头:“师父,叫我不辞。” “师父?什么师父?”她想了许久,“反正我没见过有人姓不……百家姓里也没有这个姓氏,你爹姓什么?” 不辞问:“爹是什么?” “爹就是爹啊,每个人都有爹,还有娘。”她道,“我爹死了,你爹呢?” 王妮子这样一问,不辞就不说话了。 见他又沉默下来,只一双眼睛盯着她弟弟用水和出来的泥巴堆看,她不由道:“你也一个人在家?要不然你翻墙头过来,和我们一起堆土玩?” 不辞摇头:“师父说,小孩子,才玩土堆,不辞长大了。” “你看着是比我大一些。”花妮子问他,“那你可有婚配,已经成亲了吗?” “什么是成亲?” “成亲就是……就是一男一女拜过堂之后,两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解释,“我娘说长大了便要成亲的,还要在屋里生孩子。” 不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直至天黑之前,不辞才从板凳上下来。他又饿了,但是黎殊还没有从堂屋里出来,他就去菜地里摘了些蔬菜,学着她午时的样子,将蔬菜洗净切好,进厨房去做饭了。 等黎殊缝好了套被褥的罩子,不辞也做好了饭。晚饭还是青菜煮面条,但他煮的面是面,汤是汤,跟晌午时吃得那顿浆糊米粥般的面条完全不同。 黎殊看着已经做好的晚饭,亦是有些惊讶。她没想到不辞竟然这般聪慧,见她做过一遍就学会了如何和面,擀面,还将面条下得很有食欲。 不辞将碗筷都布好了,她洗了个手便坐下尝了尝他手擀出来的青菜面。小油菜和切碎的红辣椒卧在面条里,面汤里泛着淡淡的油花,咸淡适中,面条煮的韧度刚好,嚼着不塌不软,比起面馆里做的手擀面也不差。 “味道不错。”黎殊不吝夸赞,一边吸着面条,一边道,“以后我口述做饭的步骤,你来做。” 不辞虽然听不懂她的赞美,却知道她此时看起来是开心的,便也笑了起来:“好。” 黎殊吃了小半碗下去,喝面汤的时候注意到不辞还未动筷,神色一顿:“你怎么不吃?太辣了吗?” 不辞迎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师父,我姓什么?” “……”她大抵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默了一瞬,“你姓……” 黎殊刚想说他姓“不”,便听到不辞道:“花妮子说,百家姓里,没有‘不’。” 百家姓自然没有‘不’了,他的名字不过是她随口起的。 “……花妮子是谁?”她的关注点却禁不住偏了偏,看向院子墙头里的小板凳,“你又趴墙头了?” “邻居。”不辞言简意赅道:“师父,我姓什么?” 尽管不辞看起来心性单纯,比那七、八岁的孩子成熟不到哪里去,遇到什么问题却非常执拗,并且他瞧着就不好骗。 “你没有姓。”黎殊也懒得绕弯子了,直言道,“你没有爹娘,所以你没有姓。” 他问:“不辞,为什么,没有爹娘?” 这一句话,又给黎殊问沉默了。 她总不好告诉他,他是上古魔种,乃天地间的恶念、**所化,便是直接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黎殊想了又想,抿唇道:“既然我收你为徒,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便跟我姓黎。” “黎……”他念着这个姓氏,低声喃喃道,“黎不辞。” 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后,黎不辞就捧起面碗开始吃饭了。他倒是不傻,只在她碗里放了红辣椒,没再往自己碗里放了。 吃过晚饭,黎殊本以为黎不辞会就此消停下来,等她将棉花弹开塞到被褥里,正准备盖被子睡觉,就见黎不辞坐在了她床榻边,一双异色的眼眸幽幽望着她:“师父。” 她现在一听见他叫师父就头疼:“又怎么了?” “我长大了,我们睡在一间屋子里……”黎不辞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生孩子?” 第63章 六十三个前男友 黎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唇瓣微微张合着,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生……生什么孩子?” “长大了,住在一间屋子, 就是成亲了。”他道, “成亲要生孩子。” 她拧着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是隔壁的花妮子告诉你的?” 黎不辞没说话。 “我是你师父。”她特意将‘师父’二字咬得重了些, 大抵是想要训斥他, 但迎上他那双澄清不染纤尘的眼眸,那话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师父是如同父母般存在的人, 我们不会成亲, 也不会生孩子。”黎殊看着他,神色略显无奈, “只有情投意合的有情人,他们才会定亲, 成亲。” 黎不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父,什么叫有情人?” 她不欲多说,只一句含糊的话糊弄过去:“等你再长大些就明白了。”黎殊拍了拍被褥, 往他榻上放了一床:“去睡觉, 往后不准往我榻上钻了。” 黎不辞没应声,褪下踏云靴, 平躺在了靠窗靠墙的里榻上。黎殊便知道他不会盖被子, 伸过手去,仔细将每一处被角都掖好。 她正准备回自己榻上睡觉,一转身却被过堂风吹得打了个寒蝉。她看了一眼敞着小缝的窗户, 膝头跪在他的榻上,身子向上仰了仰,又抬手将窗户严丝合缝地关了上。 黎殊似是想起了什么, 告诫道:“以后少往那墙头上趴。” “为什么……”黎不辞睁着一双异色的眼瞳,低声道,“花妮子叫不辞,跟她,一起玩。” 黎殊一低头就对上了他的眼。 黎不辞看起来有些失落。 她抿了抿唇,收回跪在他榻上的膝,别过视线:“我们不可以出这个院子。”以防止他再追问为什么,她又添了一句:“你要是偷偷出去,师父就不要你了,再去收个听话的徒弟。” 这句话果然好使。 黎不辞不再多问了,他噤了声,不知过了多久,又小心翼翼道:“不辞听话。” 大抵是他的声音太轻太低,有那么短短一瞬,黎殊感觉到有些心酸。 尽管那酸涩的感觉很快便闪过,身在黎殊体内的黎谆谆还是捕捉到了。 她知道,黎殊已经开始心软了。 黎不辞明明应该是个恶毒狡诈,祸害苍生的上古魔种,可接触下来的这两日,他却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他乖巧又听话,说过一遍的话,只要他能听懂,下次便会记在心里,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了。 他心性单纯,虽然时常口出惊人,那双眼瞳却比她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干净清澈,他就像是一张未染墨尘的白纸,任由她在他的人生里写写画画。 莫说是黎殊,便是黎谆谆有时候也会怀疑,黎不辞到底是不是上古魔种。 善与恶之间的界定,又到底该是怎样的。 但即便如此,黎殊也还是无法完全接纳黎不辞的存在。她像是个矛盾体,每每她对黎不辞产生莫名的动摇时,便会想到她那因为摆阵而魂飞魄散的师祖。 她便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她仅仅是因为师祖的遗命才会对黎不辞好,她要做的只是将黎不辞好好教化,引入正道。 直到天界商议出来对策摧毁、消灭他。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脑子里太乱,黎殊这一夜没有睡好。 翌日她顶着眼下微微泛青的眼圈,略显疲惫地睁开了眼。有了前两日的教训,黎殊一睁眼便在自己榻上寻了寻,见她左右没有黎不辞的身影,这才安下心来。 但很快黎殊就发现,不但她的床榻上没有黎不辞的影子,他的床榻上也没有。 她慌忙起身,仓促地踏着云锦鞋,朝着屋外寻去:“不辞……” 直至黎殊推开门,疾步跑出去,在厨房门口看到了黎不辞忙碌的身影,她高高提起的心才落了回去。 黎殊走过去,似是叹了口气:“不辞,你怎么起这么早?” 她停在他身旁,这才注意到,黎不辞又长高了些。昨日他还与她并肩高,今日站在她身边,便已是高出了她半截多。 不止是身高,他的头发也更长了。原本及腰的黑发,如今垂到了臀间。 黎不辞回过头,眸中清晰映出她的模样:“师父,你醒了。”他走进厨房里,从灶台下扒了扒拉,扒出来两只烤得香喷喷的红薯:“给师父,热。” 他大抵是想说烫的。 黎殊接过烤红薯,被烫的在掌心里翻了个个,她神色微微惊诧:“你怎么会烤这个?” 说着,她的语气不由严肃起来:“你又趴墙头了?” “花妮子,昨天说的。”黎不辞指着菜地里结满的各类农作物,“地里有。” 地里自然有,那是黎殊昨日种棉花的时候,顺手种下的红薯。 她平日里就喜欢摆弄一些地里种的玩意儿,储物戒里收了不少各式各样的草木种子——这应该是除了练剑以外,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了。 黎殊有些尴尬地收回那严厉的表情,摸着手里滚热的烤红薯:“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等吃完了,我教你继续认字。” 她没下口之前便知道黎不辞烤出来的红薯是美味的,那金灿灿的颜色,捏在手里又烫又软,浓郁的香气止不住往鼻子里钻。 黎殊洗漱过后,将烤红薯掰开成两半,杏红色的瓤看着诱人。她吹了吹,就着滚滚冒出来热气咬了一口,红薯瓤入口即化,香糯的味道软绵又细腻,在舌尖上绽开一丝丝甜。 黎殊忍不住想,倘若黎不辞不是魔物,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以他的厨艺,应该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掌厨。 不,不止如此。他聪慧机敏,即便他不做厨子,只要他想去做什么,也必定能做成功。 黎不辞可以成为他任何想成为的人。 但可惜的是,他不是一个普通人。 他也注定过不上普通人的日子。若是不出意外的话,黎不辞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被毁灭,要么被囚.禁一辈子。 这样一想,齿间的烤红薯好像也没有那么香甜了。 黎殊吃完红薯,洗干净手上的黑灰,正准备教他识字,便见黎不辞垂在肩后如黑瀑般倾泄的长发,时不时便会梢到身前去,看着有些碍事。 她搬了两个小板凳,从储物戒中取出细齿木梳,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黎不辞坐在她身前的小板凳上,挺直了脊背。黎殊见他危襟正坐的模样,不由失笑:“不用坐得这样板正,你稍稍低些头,我教你怎么梳头束发。” 闻言,他微微垂下些头。 黎不辞的头发像是上好的缎绸,每一根发丝都乌黑柔软。她轻轻握了一把青丝,细齿木梳沿着他及臀的黑发向下,一下又一下。 于清晨缥缈的雾气中,曦光透过云层一束束挥洒下,在他头顶洒下浅浅的金光。发丝本应该没有温度,黎殊却觉得他的发带着淡淡的暖意。 她拿起一根簪子,将那长发挽起,三两下盘上他的头顶:“先将头发梳顺了,一手挽着发,将发簪别在此处……” 黎殊的嗓音一向清冷,落在黎不辞耳中,好像就变得温柔起来。 他听得失神,直到她松开手,道了一声:“好了。”心底便忽然涌上一股淡淡的空虚感。 黎不辞喜欢被她抚摸头发的感觉。 即便他根本不清楚‘喜欢’应该是怎样的情绪。 黎殊问他:“学会了吗?” 黎不辞摇头。 见他如此干脆地摇头,她怔了一下,大抵是觉得他如此聪敏,应该是一遍就能学会才是。 而后她又想到,他脑袋顶上又没有长眼睛,只凭着口述去想象怎么绾发,自然是学不会了。 黎殊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起身与她换个方向。在两人调转了位置后,她将细齿木梳递给黎不辞:“你先试着给我梳顺头发,等一下我再用自己的头发,给你演示一遍。” 她本意是想让他用她的头发练个手,但直到他上手握住她的一缕头发,灼热的手掌便托在她颈上,随着梳头发的动作,若有若无触碰着她的后颈时,黎殊忽然感觉有些怪。 这种怪异的感觉说不出口,就是觉得后颈上微微作痒,而那淡淡的痒意混着他滚烫的体温渗进那片皮肤里,向四周缓慢地扩散着。 按照黎不辞生长的速度,如今他应该算是普通人的十六、七岁。这个年龄在人界早已经定亲成婚,若是簪缨世家的子弟,怕是连孩子都有了。 但他仍是懵懵懂懂的样子,说话都不连贯,还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着。 从生理上来说,黎不辞是个成熟的少年,他的触碰便会让她感觉到别扭,不自然。 从心理上来说,黎不辞是个连‘热’‘辣’‘烫’这样的感官都分辨不清楚的孩子。依稀记得他前日还在尿裤子,而昨日衣裳都不会穿,还口口声声丝毫不害臊地喊着:“师父,把尿。” 黎殊无法将黎不辞当作一个十六七的少年来看,也无法将他当作一个心智不熟的孩童来看,这便造就了此时此刻的尴尬情绪。 她忍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向后伸手打断了黎不辞的动作:“差不多就可以,不用梳了。” 黎殊也给自己拿了一支簪子,及腰长发绕在簪子上:“看好了,就这么绾发。”她放慢了手上的动作,一步一步给他演示着如何用簪子绾发。 直至她绾好发,转身看向黎不辞:“学会了吗?” 这次他点了点头。 黎殊感觉自己好像松了口气。 大抵黎不辞真的是她生命中的意外,她往日从未像如今这般,在短短一日之内情绪变化多端——时而尴尬,时而窘迫,即便绷着一张冷脸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无措。 “来,我教你识字。”黎殊又拿出剑来,正准备从最简单的字词开始教他,却听见他道,“师父,你的名字,怎么写?” 她又是无可避免的怔了怔。 黎不辞为什么要问她的名字? 黎殊迟疑着,抑制住发散开来的思维,握住霜勾剑的手指紧了紧:“我叫黎殊,殊字取自‘江山虽道阻,意合不为殊’这首诗词。” 她在地面上写下‘黎殊’二字,黎不辞攥着树枝,一笔一划,极为郑重地书写着她的名字。 直至写完了,他看着那出自自己手下板正秀气的两个字,似乎是不满意,便重新写了一遍。 但写完之后,黎不辞还是觉得不满意,又写了一遍。便如此反复着,将那一片地上都写满了黎殊的名字。 昨日黎殊让黎不辞在地上练了一百遍他的名字,此时他又将她的名字写了不知多少遍,黎殊看着那院子里快要被写满名字的地面,心中微微异样:“可以了,不用写了。” 黎不辞停住了手,似是后知后觉地问道:“江山虽道阻,意合不为殊……是什么意思?” 黎殊嗓音淡淡:“纵使路途遥远,江山阻隔,但我们心念如一,永远不变。*” 彼时黎不辞听不懂她话语中的含义,只觉得她的名字很美很好听,却不知殊还有另一个含义——殊,即是死。 院子里的地面上写满了名字,黎殊不愿再去花费时间翻一遍土,就拿出了储物戒中的笔墨纸砚来。 她一开始教他在地上写字,不过是因为他看起来很羡慕隔壁院子里玩土堆的姐弟俩人,便想着,在地上写字也算是陪他玩土了。 黎殊将厢房里破旧的木桌子抬了出来,用井水冲洗了两遍,便将笔墨纸砚铺在了桌子上,在纸上教他写字。 黎不辞不会用毛笔,她就在一旁给他演示如何拿笔,如何研墨,这一教便从白日教到了傍晚。 他饿得快,天一黑便放下笔,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大抵是黎殊昨日那一句吓唬他的话起了作用,黎不辞在接下来的几日都很是听话,没再趴墙头,也没再半夜钻到她床榻上去。 约莫是过了三四天的样子,黎不辞正坐在桌子前练字,忽然听到墙头那边传来细微的声响,他转过头去看,便看见了扒着墙头朝他挥手的王妮子。 她长得不高,踩着板凳也越不过墙头,便骑在了她弟弟脖子上,这才勉勉强强够到了墙檐上。 王妮子还穿着那身带着补丁的花褂子,见他看过来,被风吹得通红的小脸上带着笑:“不辞,不辞……” 有那结界挡着,王妮子兴奋的声音变得像是蚊子叫般。黎不辞放下笔,走过去:“花妮子,你找我?” “我叫王妮子,不叫花妮子。”她忍不住纠正他,又很快被他院子里种的菜地和灵草吸引去了目光,“你家院子怎么什么都种啊?” 黎不辞没说话。 王妮子早已经习惯了他这个哑巴模样,她一只手死死扒着墙头,道:“今日是拜月节,你不出来玩吗?” 黎不辞问:“什么是拜月节?” “八月十五呀!”她道,“我娘去买月团了,今个夜里城中有花灯看,还有舞狮子的,放烟花的,耍杂技的……可热闹了!” 尽管王妮子所说的这些名词,黎不辞一个也听不懂,但看着她那手舞足蹈的激动模样,他就知道应该是很好玩的东西。 王妮子说得口干舌燥,而黎不辞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她舔了舔嘴唇,一脸期望:“不辞,你去不去玩?” 他几乎都没有思考,摇头:“师父不让我出去。” 王妮子正准备继续说点什么,却发现堂屋的门动了动,她没见过黎不辞的师父,但总觉得听起来很凶的样子,想必是跟学堂里的夫子差不多了。 她下意识的胆怯,连忙要将脑袋伸回去。黎不辞好像看出来王妮子要离开,他叫住她:“花妮子,我姓黎。” 王妮子愣了一下,听见他又语气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师父说,我跟她姓黎,我叫黎不辞。” 几日不见,黎不辞看起来更俊美了些。他身形颀长,及臀的黑发用簪子绾起,额前凌散着几缕青丝,肤白如雪,异色的眼瞳仍是黑的漆黑,红的炽烈。 此时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像是骄傲,像是炫耀的神情。 王妮子是看不懂的,但因为她失神了一刹,回去慢了,便被推开门的黎殊捉了个正着。 两人面面相觑,王妮子又愣了一下。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黎殊生得太好看了。 她想象不出来任何词语可以形容黎殊的美,只觉得那白衣飘飘的样子,比她见过的所有女子都好看,像是天上的神仙——尽管王妮子从未见过神仙。 就在王妮子失神的功夫,黎殊已是走到了黎不辞身边。两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不论是身形,容貌还是举止,皆是如此登对。 黎殊挑起眉,看着墙头那一侧呆愣住的王妮子:“这就是你说的花妮子?” 黎不辞点头。 王妮子总算回过神来:“我叫王妮子,不叫花妮子……”她说话的语气低了下来,似是有些畏惧黎殊。 大抵在不在意便是如此,王妮子纠正千百遍,黎不辞仍是自顾自喊着她‘花妮子’。而黎殊说过的话,只需要轻飘飘一遍,他便不会再犯了。 “王妮子,你找不辞有什么事?”黎殊可以阻拦黎不辞趴墙头,但她却没立场去教训王妮子,便只是轻声询问。 “今日八月十五了。”王妮子小声道,“我想喊不辞出去玩,夜里无妄城可热闹了,街边上都是花灯,还有月团和桂花酿可以吃喝。” 闻言,黎殊几乎下意识看向黎不辞。 他微微垂着头,纤长的睫毛颤着,投在鼻翼一侧的阴影淡淡,遮掩住了眸中的神色。 黎不辞想去。 她可以看出来。 但院子外设下了结界,他们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就算没有结界,黎殊也不会让他出去。 王妮子本期待着黎殊能松口,却听见自家大门传来开锁的声音,她忽然转过头,而后像是受惊的兔子般,扒着墙头的手一松,便摇摇晃晃摔了下去。 黎殊疑惑:“她怎么了?” 黎不辞道:“她娘买月团回来了。” “……”看来王妮子她娘也不准她趴墙头。 王妮子一离开,院子里好像就一下寂静了下来。 黎不辞一向是安静的性子,而黎殊也喜静,不爱说话。两人先后转身,往回走着,黎殊走到半截,却倏而道了一句:“月团和桂花酿那种东西,在家做就是了……花灯也没什么难的。” 她还是心软了。 黎不辞若是个闹腾的性子,不让他做什么他便要闹上一通,或许黎殊还能狠下心来,不去理会他的感受。 可他偏偏不言语,只是低着头,流露出些许失落的情绪。她看在眼里,便止不住觉得胸口微微酸涩。 黎殊想,便当做他听话的奖赏好了。 她说干就干,先从储物镯里取出保存完好的桂花,准备开始酿酒。 不过黎殊并不会酿酒,刚好她的储物戒里有现成的美酒——那是她父亲亲手酿的女儿红,说是等她与花危成亲那日再开封。 她心里清楚,出了这档子事,她与花危的婚约,大抵是要作废了。 即便婚约不作废,黎殊也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才能离开无妄城,从这囚人的结界中走出去。 黎殊将酒坛上的红布打开,扔进去往日晒干的桂花,再重新用红布封上,如此便当作是酿好了桂花酿。 八月十五吃月团,喝桂花酿的习俗不单是无妄城有,修仙界和人界亦是如此,便是讨个团圆美满的彩头。 黎殊将酒坛放好,又开始教黎不辞如何做月团——事实上,她也没做过月团。 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黎殊将麦子磨成面粉:“你想吃什么馅的月团?”她补充道:“有豆沙馅,枣泥馅,山楂馅,莲蓉馅……” 她一口气说了不少口味的月团,但说完才发现他们的食物材料有限,大部分馅料的原材料都没有。 黎殊翻了翻自己的储物戒,找了许久才翻出来些煮茶用的红枣,便决定凑合着用红枣和方才酿酒剩余的干桂花,做个枣泥桂花馅的月团。 “月团是圆形的。”她知道自己厨艺差,便口述给黎不辞听,“外边的饼皮裹着里面的馅料,像是饺子一样,包好了月团就要放在蒸屉里蒸上片刻……” 黎殊毕竟没见人做过月团,她说得含糊,黎不辞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什么是饺子?” “就像是八月十五吃月团般,这世间有很多佳节。饺子便是过年时候,和家人团聚在一起吃的一种食物。”她想了想,“等过年的时候,我包给你吃。” 黎不辞点点头,将月团包好后放在锅里蒸上,而后默不作声地看向她。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黎殊却明白他的心思,道:“我教你做花灯。” 花灯这种东西对于黎殊来说,便简单多了。她从厨房里捡出来一个废弃了许久的竹筐子,那霜勾剑将竹筐子一条条割断,便得到了很多条的竹篾。 黎殊将竹篾交叠穿插,围出了一个莲花形状,再取来厨房里的半截残烛固定在莲心内,左右糊上白纸,用衿带当做绳子绑在莲花瓣的两侧,另一端则拴在一根树枝上,如此就做好了一只花灯。 黎不辞在一旁有模有样学着她,他骨节修长的手指灵活,用竹篾做出来的花灯,自然也比她精致许多。 黎殊将蜡烛点燃,那花灯便亮了起来。 此时已是傍晚,他们听不清楚结界外的喧嚣和热闹,黎不辞提着手中的两只花灯,眸底却流露出一丝满足的笑。 黎殊看着他笑,便也不自知地勾起唇来。 他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即便这几日下来,黎不辞已经比她高出许多。 他的生长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没有如她想象中那般,飞速生长成耄耋之年的白鹤老童,容貌便定格在了十七、八岁的模样。 黎不辞安静地看着手中的花灯,忽明忽灭的烛火跃进他的眼眸,那细碎的光,映得他那只漆黑的瞳孔中也有了颜色。 黎殊趁着他挑花灯时,将蒸熟的月团揭了出来,盛在盘子里,提着酒坛放在了饭桌上。 条件有限,那月团做得粗糙,没有精美的花纹,没有油滑的酥皮,便是用白面团子包了些馅料,与其说是月团,倒不是说像蒸出来的大元宵。 她给黎不辞拿了一个月团,往碗里倒了小半碗的酒,干桂花被酒水浸透,沉浮在清透醇正的酒水里,飘出淡淡的酒香。 “只许抿两口,不可贪杯。”黎殊将酒碗推到了他面前。 黎不辞从未吃过月团,也没喝过酒,他俯下身,沿着酒碗的边沿轻嗅了两下。 他迟疑了一下,咬了一口月团,又捧着酒碗轻轻啜了一口。 只这一小口,黎不辞便被辛辣的女儿红呛住了,他胸腔微微起伏,低着头猛咳了一阵。 黎殊连忙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这酒烈,喝慢一点。”她顿了顿:“别喝了,小孩子不能多喝。” “……”黎不辞缓过劲儿,他慢慢抬起眸看向她,“不辞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说着,他便拿起酒碗来,仰头一口闷了下去:“不辞可以喝酒。” 黎殊:“……” 吃月团和喝桂花酿本就是八月十五的习俗,那桂花酿甜滋滋,虽然是酒水,却跟甜味的糖水差不多,小孩子也可以适当喝上一两杯。 今日现场酿桂花酒是来不及了,她便凑着女儿红,扔了些桂花进去,但说到底这不是低醇适口的桂花酿,而是较为烈性的女儿红。 黎殊只给他倒了小半碗,见他一口喝完了,她便将酒坛子往回收了收:“不许喝了。” 她不让他喝了,黎不辞便乖乖咬着月团吃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这月团的滋味也变得怪了,甜糯中带着丝涩意。 往日他胃口总是很大,今日他只吃了五块月团便觉得饱了。 黎殊吃了一块月团,将酒碗里的酒水饮尽,大抵是心中藏久了郁意,她喝完那半碗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她是不怕醉酒的。 黎家儿女从小开始喝酒,酒量极好。 但她到了天山后,便很少喝酒了。她恪守着门规,成为人人艳羡、尊崇的剑修,得师祖重视,受门中弟子们的爱戴。 不管谁见到她,总能夸上两句——她出身修仙名门世家,乃是族中嫡女,不但容貌有倾城之姿,剑术亦是登峰造极,拜师于五岳六洲第一宗门内,天赋异禀,不过千百年已是大乘期的修为。 听起来,黎殊拥有这么多,她应该是个无所忧、无所虑,连睡觉都要笑醒的人生赢家。 但也只有黎殊自己清楚,她从一出生就背负着无数枷锁。 父母族人的期望,师门上下的榜样,她本拥有可以活成任何人的本钱,最后却只活成了别人眼中东衡黎家的嫡女,天山宗门被寄以厚望的剑修。 殊即是死。 黎殊的一生,注定要为黎明苍生而生,为黎明苍生而亡。 这才是她姓名的真正含义。 黎殊一碗接一碗喝着,却不知她父亲酿的女儿红中还添了些旁的东西——本就是准备了给黎殊和花危新婚之夜喝的,那酒中自然要添些精壮阳气的灵草了。 “师父。”她喝着喝着,听到黎不辞低低的嗓音,“你流血了。” “……血?”黎殊怔了一下,感觉到鼻息间一凉,伸手抹了抹,便看到一手的血色。 她连忙放下酒碗,拿帕子擦了两下,但那殷红的血似是止不住般,越擦反而越多。 黎殊微微仰起头,那血便沿着鼻腔灌进了口中,铁锈味混着淡淡的酒气,呛得她咳了几声。 她正咳着,却感觉到背后覆上一只灼热的手掌,黎不辞学着她方才的模样,将掌心贴在她肩后,一下一下轻轻捋着。 血终于止住,黎殊顺过一口气,便将溢到嗓子眼里的血吐了出来,又用井水漱了漱口。 她原本不觉得醉意上头,这一番折腾后,被风一吹,倒是开始觉得头脑不清,有些犯迷糊了。 黎不辞又叫了她一声:“师父。” 她应道:“嗯?” 他仰着头,轻声道:“看天上。” 闻言,她微微扬起下颌。 一簇簇明亮的烟火升到夜空中,直冲云霄,似是流银般的月光,忽而迸溅出五彩斑斓的光,如星雨坠落,划过天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黎不辞侧过眼眸,看着黎殊。 绚丽的彩光将夜空映得通明,本是稍纵即逝的烟火,此时仿佛定格在她的眼眸中,随风轻轻颤动。 这一场无声的烟花。 黎殊在看坠于夜幕上的烟火,而黎不辞在目不转睛地看她。 似乎有什么在他心底暗暗滋生涌动着,黎不辞睫毛抖了抖,趁着酒劲儿,朝她身边靠了靠。 晚风吹动她鬓间凌散的青丝,梢在了他脸颊边,微微作痒。 他第一次,想要违背她的教诲,将那男女有别和世间礼法抛之脑后。 黎殊回过神时,便看到了快要贴到她身上的黎不辞。她脑子昏昏沉沉,一时间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扶着桌子踉跄着站起身来,感觉浑身燥热。 她应该去洗澡,但她却站不稳脚步,便只好往屋里走:“不辞,时辰不早了……睡觉。” 黎殊语声中带着些迟钝感,不似往日冷清的嗓音,反而听起来略显慵懒散漫。 她往前走了两步,不知是哪只脚没伸出去,竟是将自己绊住了,身子一晃,直直往下栽了过去。 黎不辞伸手捞住了她的腰。 不过短短数日,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他可以轻松地将她抱起,一步步随着盐霜般洒了一地的月光往屋里走去。 “不辞,不辞……”黎殊唤着他的名字,一声要比一声更低,她似乎是想让他将她放下,但他无视了她的轻语,径直进了堂屋。 黎不辞应该将她放下的。 可他停在她的床榻下,抱着那柔软而清香的身躯,却舍不得松手了。 他垂眸看着她泛着绯色的脸颊,清甜的酒气混着淡淡的血腥味,钻进他的鼻息间,令他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仿佛更灼了些。 黎不辞好像昏了头,他不受控制地缓缓俯下身去,微凉的薄唇落在她的眉眼上,渐渐向下,吻过她的睫,她的鼻梁,最后轻轻贴在了她的唇角。 这些动作似乎都是出自本能,他从未见过旁人如此,但面对黎殊时,他便极其自然地做了出来。 他不轻不重地覆在她唇瓣上,柔软的触感让他着迷,黎不辞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他将黎殊安置在了榻上,欺身靠了上去。 第64章 六十四个前男友 黎殊喝了不少女儿红。 她的酒量极好, 却因为那女儿红酿酒时添了几味补气血,壮阳气的灵草,整个人的意识都在游离的边缘打晃。 直至黎殊被按在榻上, 那微凉的唇舌撬开她的齿关时, 她像是忽然被惊醒,恍惚之间双眸中多了几分清明。 黎不辞的脸离她极近,她能感觉到从他鼻息间喷洒出来的温热气息,她垂下眼眸,便可以看到他浓密纤长的睫。 这样近的距离, 他的唇便贴在她的唇珠上轻轻磨蹭着, 黎殊唇齿间盛满他的呼吸,滚烫的, 清香的, 甚至在她舌上洇开淡淡的甜意。 大抵是月团里的桂花味。 她在失神,在呆怔,又或者说,在某一瞬间, 黎殊可耻地沉溺在他青涩的亲吻中。 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推开他,厉声训斥他,放几句狠话,或许应该再狠狠扇他一巴掌,让他为此长长记性。 可她的心脏在砰砰鼓动, 仿佛不可抑制地狂跳着,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感。比她站在宗门大比的擂台上,一剑挑翻对手时感受到的愉悦还要强烈。 明明她并未回应他的吻,唇舌却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一起,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旖旎起来。 但黎殊终究是黎殊。 那短短一瞬间的沉沦, 已是她循规蹈矩的人生中最大的离经叛道。 黎殊耗尽了身体里留存的最后一丝灵气,用力地伸手推开黎不辞,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他的脸颊被掌风扇的偏了偏。 他的胸腔似是在慢慢起伏,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轻轻转回了脸。 黎殊看着黎不辞,黎不辞也在看向她。 她的脸颊上原本就布满了不自然的薄晕,此时瞧着更甚了些,不知是被亲的,还是气恼的。 大抵是因为缺氧而产生的自然反应,向来冷清的眸中微微浸湿,盛着细碎的泪光,眸底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惊诧,气恼,懊悔……无数复杂的情绪交织着,汇聚成一种让黎不辞感到畏怯的目光。 但事实上,身在黎殊体内的黎谆谆能感受到,那些所有复杂的情绪,都不是冲着黎不辞生出,而是对着她自己来的。 黎谆谆可以共感黎殊的一切感官和情绪,她知道黎殊的心跳有多快,她知道黎殊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回应他,没有放任自己就这样沉沦下去。 便是因为黎殊自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在清醒过来后,她的反应才会如此激烈。 黎谆谆也是此刻也意识到,黎殊并不是表面上的那样性格清冷——尽管她衣柜里全是白衣,尽快她看起来不爱出头,不喜被人关注,更不爱笑。尽管她将自己明艳的面容,打扮得素淡,犹如清汤寡水般索然无味。 便如同花悲的表里不一,黎殊大抵也不过是戴上了一层众望所归的面具,以此遮掩着她内心的炽热。 没有人能真正看清楚黎殊伪装背后的真正模样,而黎不辞却猝不及防地,莽莽撞撞地,带着少年的赤诚,短暂闯进了她的心。 哪怕只有一瞬。 这也是不能被黎殊接受的。 “师父……”黎不辞轻轻唤了一声,嗓音那样低,似乎还有些委屈。 黎殊几乎控制不住要发怒,可当她的视线落在他同样泛着绯色,一侧脸颊微微肿起的面容上,那些到了嘴边的狠话,尽数忘了干净。 也是在这一刻,她敏锐地察觉到他们喝的女儿红或许有问题。 黎殊摇摇晃晃从榻上爬了起来,她瞪了他一眼:“呆在这别动。”说着,她迈着一步三颤的脚步向外走去。 直至出了门,那扑面而来的冷风打在了脸上,她身上的酒气被吹散了不少。 黎殊取出一块玉简来,也顾不得此时天色已晚,掌心在玉简上拍了两下:“爹,爹……你睡了吗?” 约莫过了小半刻,那头才传来含糊的男声:“小殊?” 大抵是酒意还未全然散去,黎殊语气微愠:“爹,你酿的女儿红里掺了什么?” “啊?”他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不是让你新婚之夜再拿出来,你现在便将女儿红开封了?”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追问道:“你跟谁一起喝的?你不会给小危带绿帽了吧?” 虽然天山师祖渡劫失败的事情传遍了修仙界,但黎殊接管黎不辞的消息暂时被封锁在了天山之内,显然她爹还不知情她被囚在无妄城的事。 只听这几句话,黎谆谆便察觉出来黎殊她爹是个不靠谱的……明明是修仙名门世家,上头却有个靠不住的爹,倒也难怪黎殊要替家族背负那么多了。 纵使这不过是黎谆谆的猜测,却也是事实。 黎家嫡系只出了黎殊她爹一个人,但偏偏她爹是个不上进,也糊不上墙的烂泥。 旁支黎家子女都在练剑时,她爹在酿酒斗蛐蛐儿;旁支黎家子女自立门户时,她爹在酿酒吟诗作对;旁支黎家子女扬名修仙界时,她爹在酿酒听人讲评书。 她爹为东衡黎家嫡系做出的唯一贡献,便是生出了一个天赋异禀又乖巧听话的女儿。 黎殊的名字不是他起的,从一出生测了灵根,她便被抱走寄养在黎家家主门下,教养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黎家家主一遍遍不断重复着,她是黎家嫡系的希望。大抵是有了她爹的前车之鉴,黎家家主对她的要求极为严格,可以说,黎殊根本没有童年。 但黎家家主是黎家家主,她爹是她爹。 她爹总会偷偷溜进她的院子里,给她讲评书,教她斗蛐蛐儿,酿酒给她喝,只是没多久就被黎家家主抓了个正着,几十鞭子甩在她爹身上,打得她爹再也不敢教坏她了。 也便是因此,造就了黎殊后来内外不符,又割裂的性格。 “没有!”黎殊不欲多言,只重重道了这么一句,便将通信中断了。 她倚在房门一侧,身子缓慢地向下滑动着,直至她坐在了地上,表情像是被打翻了的油盐酱醋,难以用言语形容。 那女儿红是她自己拿出来的,酒也是她给黎不辞倒的。他的心性还是个孩子,又没见过旁人亲热,显然黎不辞是因为酒水中掺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才会失常地做出那样的事。 明明黎不辞还没有解释一句,黎殊却已经在心里为他的行为找了很多借口。 她在门外冷静了许久,直至她又恢复了那个冷淡疏离的模样,这才走了回去。 当她推开门的时候,随着那吱呀一声轻响,黎殊看到了窝在她床榻上,已是睡熟的黎不辞。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既然他还能在犯了错后睡得着觉,便说明——他并非是有心与她亲吻,只是因为女儿红有问题,才失控做出了不合礼规的事情。 想必她那时也是如此,她不推开黎不辞并不是因为其他的任何原因,只单单是因为女儿红掺了东西。 他们都喝醉了,渴望着亲吻和更多的身体接触,不过是缘自身体的本能反应,就像是饿了要吃饭,喝了要喝水一样。 黎殊这样想着,反复在心底念了几遍,而后她便微微舒了口气,将他双脚上的踏云靴褪了下来,仔细给他掖好被褥。 黎不辞躺在她的榻上睡着了,她便只好凑合着睡在他的床榻上了。 原本喝了酒就容易犯困,黎殊一沾床,眼皮子便开始打架,没过多久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直至堂屋里传来均匀平缓的呼吸声,那本该熟睡的黎不辞,倏而睁开了眼眸。 他没有睡,不过是听到她的推门声,一时无措,便闭上了眼睛装睡。 脸颊上被落的手掌印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她用了十足的力道,那手指印落在他白皙的脸上,条条分明,犹如无数蚂蚁在啃噬那一片皮肤,又痒又疼,微微灼烫。 黎不辞恍惚地伸出手,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指腹拂过那红肿了一片的皮肤,一下一下摩挲着,仿佛感受到了她的体温。 黎殊的被褥里都是她的气味,极淡的清香,他将脸埋了进去,阖着眼,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黎谆谆将这一幕落在眼底,觉得有趣之余,竟是开始期待明日两人起榻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世上总有很多不宣于口的秘密,一旦捅破,便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样子了。 黎不辞的秘密,又能藏到什么时候去呢? …… 流银般的月光在时间的流淌下淡去,窗外的天色蒙蒙亮起时,黎殊被窗外压水井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吵醒了。 打水的人似乎动作很急,那压水井传来响声接连不断,她实在被吵得睡不下去,手臂撑在榻上,慢腾腾坐了起来。 黎殊穿好鞋子,推开门去,揉了揉眼,便看见了站在压水井旁的黎不辞。 他也看见了她,神色似是有些慌张,三两步迈到压水井前,意图遮掩着什么。 黎殊一眼便瞧出了他眉眼中的仓皇,她蹙了蹙眉,一时间倒是忘记了昨晚发生的尴尬,几步走过去:“不辞,你在干什么?” 她笃定他有事情瞒着她。 黎不辞现在的模样,便像是做了错事,被大人抓住的小孩子。 “师父……”他挡住她的去路,浑身紧绷着,似乎连脚尖都在用力。 “起开!”黎殊拽住黎不辞的手臂,用了些力道,却丝毫拽不动他,她神色不由凝重起来。 黎不辞到底是干了什么,才会如此畏惧被她瞧见? 见他死活不愿意移开步,黎殊索性直接从他身旁绕了过去。他似是还想要遮掩,却被她一声冷斥吓得不敢动了:“站着。” 在看到压水井的水桶里浸泡的床单之前,黎殊已经将所有最坏的结果都想了一遍,她甚至以为他昨夜趁她醉酒睡着之后,破了结界跑出去杀人了。 但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条被攥得褶皱,泡在井水里的裯布被单。 黎殊狐疑地看着那条被单,用两指捻住一角,提了起来:“这不是我榻上的被单吗?” “我,我……”黎不辞低着头,嗓音微微颤着,“尿床了……” 黎殊:“……” 她拎起被单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抖,方才面上严厉的表情尽数化为了尴尬。 “你怎么会……”黎殊没能将‘尿床’两个字说出口,尽管她根本没看他,却也知道他此刻该是红透了脸。 是了,在黎殊这几日的教导下,黎不辞早已经生出了羞耻心。 他不会再面不改色地语出惊人,也不会再当着她的面随意褪下衣裳,即便心性仍旧单纯,却多少有了些分寸感。 黎殊刚想将手中的被单扔回水桶里,视线无意间扫过被单,隐约嗅到一股特殊的气息。 那并不是尿液的味道。 虽然黎不辞说自己尿床了,可那被单上却没有淡黄色的痕迹。难不成,他是把……当作了尿床? 她强忍着尴尬,将被单转了个方向,果不其然,被单干干净净,除了多了一小片浑浊的雪色。 “不辞。”黎殊斟酌着措辞,清泠的面色憋得通红,“这不是尿床。这是一种……”她抿了抿唇,用着极低的声音:“正常的身体反应。” “你昨夜是不是……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即便每一句话都是从齿间挤出来的,她还是努力忍住羞耻感,尽可能正向引导黎不辞面对自己的成长。 明明两个人就面对面站着,却谁也不好意思抬头去看对方。黎不辞不敢说自己梦见了什么,便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黎殊正准备继续引导他,话到了嘴边,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他既然做了那种无法描述的梦,那梦里的女主角是谁? 从他化形之后,黎不辞见过的女子除了她便是王妮子,而王妮子才十来岁,他总不会是……梦见她了吧? 尴尬的情绪持续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黎殊看起来窘迫又无奈。 她自知这是正常的事情,可他若是梦见了她,便又显得不那么正常了。 特别是,昨日他们才因那坛女儿红亲近过。 黎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黎不辞了。她明明是他的师父,在修仙界内,师父便如同父母般的存在,乃是不可亵渎的长者。 昨夜发生的那一切,即便是情有可原,亦是大逆不道,有悖纲常伦理的荒唐事。 她或许应该跟黎不辞说清楚,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黎殊只要一对上黎不辞那双清澈的双眸,她便觉得她的思想太过龌龊,他根本不像是一个会借着酒劲,有意轻薄她的登徒子。 黎不辞明明那么乖巧听话。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昨日的事情当做一场梦,总之黎不辞不提,她便也当做不记得好了。 黎殊到底是个女子,不方便与黎不辞讲得太细,她将被单扔回来水桶里,只是隐晦地提点了他两句,而后便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本清心诀总集。 这本书是黎家家主送给她的。 原本是怕她修行太快,引得心魔出来,道是时常念一念这书册上的清心诀,便能清心静欲,以免走火入魔。 不过黎殊先前一直没用上,她的自制力强到连祖师都要赞叹一句,即便不念这清心诀,也无人可以乱了她的道心。 倒是没想到,珍藏了这么久,终是有一天从储物戒中拿了出来。 “洗完了被单,将这本书册在纸上誊抄一遍。”黎殊叮嘱过后,便径直离开了院中,一头钻进了厨房里。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到厨房里,但就是觉得在院子里待不下去,而回到堂屋,又难免会想起昨夜那丢脸的事。 大抵是为了遮掩自己的手足无措,黎殊简单洗漱过后,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昨晚上吃的月团还有剩余的,再简单煮个米粥,这一餐早饭就能凑合着对付过去了。 黎不辞抄书的速度很快,只半个时辰就抄完了那一册静心诀。他拿着誊抄好的清心诀,走进厨房里,便看到黎殊在对着灶炉发呆。 她走神走得很认真,以至于黎不辞停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没回过神来。 直至黎不辞轻唤了一声:“师父。”黎殊才后知后觉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她唇瓣微翕,下意识指着大铁锅道:“我正在煮粥,快要好……”当她视线停留在那毫无动静的灶炉下,不禁红了红脸。 黎殊竟是忘记点燃柴火了。 “我来罢。”黎不辞将抄好的清心诀递给黎殊,动作自然地伸出手,像是想要拉起坐在小板凳上的黎殊,却在手掌触碰到她手臂的前一瞬,被她仓皇躲开。 黎殊避过他后,看到他悬在半空中的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恍然间抬起头,便看到了他脸上微微受伤的表情。 “我……”她张了张嘴,听到黎不辞道,“师父煮了什么粥,要不要再添些红枣?” 他已经敛住了眉目间的神情,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竟也学会了转移话题。 黎殊感觉自己的心乱如麻,手中捻着清心诀纸张的手指不由紧了紧:“都行。” 说罢,她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厨房。 黎殊本以为两人间的尴尬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被淡忘。 但白天还好些,黎不辞在院子里抄书识字,她便在菜地里摆弄她的花草,两人各干各的事情,谁也不干涉谁。 一到夜里,黎殊和黎不辞都进了堂屋,她便感觉浑身各处都不对劲。坐在榻上会想起来他们两人亲吻的瞬间,躺平了又想起黎不辞曾睡在这张榻上,做着与她大逆不道的梦,在被单上留下独属于他的气息。 黎殊到底是没耐住开口:“不辞,往日你年岁小,我为了照顾你方便,这才将厢房的床榻搬了过来。如今你也长大了,我再搬回厢房去住……” 她话还未说完,便听见黎不辞低低的嗓音:“师父不要不辞了?” “不是……”黎殊怔了一下,她唇瓣翕了翕,“师父怎么会不要你,只是搬到厢房里睡觉罢了。” 黎不辞坐在榻上,背对着窗外的月光,脊背挺得那样直,落在地上的侧影却显出几分落寞孤寂。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看着黎不辞的身影,黎殊的心好似被针轻轻扎了一下,那微不足道的疼痛,却也令她忍不住恍惚。 她还是搬到了厢房里。 或许是黎不辞感受到了黎殊有意无意间表现出来的疏离,接下来的几日,他都没再靠近过她,只有吃饭的时候两人才会在一张桌子上碰面。 按理来说,黎殊应该感觉到称心才是,但她只觉得无比别扭,便仿佛他在与她冷战一般。 她知道自己应该找个机会与黎不辞说清楚,以免他落下心结。只是她仍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便一拖再拖,直到又过了几天,黎不辞已是可以将她教的东西倒背如流,她教无可教了。 他现在可以自己洗衣做饭,可以自己睡觉掖被,会耕地,会摘菜,还可以自己沐浴擦身,修剪指甲,将长发绾得整齐。 黎殊这个师父便如同摆设一般,失去了用处。 纵使如此,他们还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她犹豫了两日,到底是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柄未开刃的长剑,递到黎不辞手中:“从今日起,我教你习剑。” 虽然是习剑,黎殊却只是教给黎不辞一些浅显易懂的剑术,并没有让他修仙。 在院子里待了这么多日,黎殊总算寻到了一样自己擅长的事物。她先教他打基本功,蹲马步一蹲就是两个时辰,黎不辞一如往常,她让他做什么,他便乖乖去做,绝不会置喙一句。 他毕竟与常人不同,那即便是黎殊也习练了几个月才扎实的基本功,到了黎不辞这里便只用了三天。 黎殊短暂地讶异过后,便开始教他基础的剑式,譬如抽、带、提、格、击、刺,点等,他几乎是过目不忘,她教了一遍的剑式,他便能精准无误的记下来,并分毫不差地习练出来。 两人的关系似乎也因为练剑,被稍稍缓和了一些。她不再沉浸在那一日的尴尬中,他也对此避而不谈,他们默契地忘记了那个违背伦常的吻。 这般日复一复,黎殊好似找回了些做师父的感觉,而黎不辞再没有做过有失分寸的事情。 直至半月后的某一日,那紧闭了多日的院门,第一次被人敲响。 彼时黎殊和黎不辞师徒两人正在吃晚饭,天边暮色已迟,院子里沉重的铁门被敲得发出闷响,一声催一声。 黎殊放下筷子,有些警惕地站起身,犹豫着缓缓开口:“谁啊?” 门的另一端传来花危温柔的嗓音:“黎黎,是我。” 第65章 六十五个前男友 黎殊听到那熟悉的嗓音, 无法避免地怔了怔。 花危怎么会寻到此处来? 她迟疑了一瞬,朝着那从未靠近过的院门走去。结界设在院子外,黎殊停住脚步, 正准备打开大铁门,倏而想起了什么, 转过头看向黎不辞:“不辞,你先进屋去。” 黎不辞面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看了黎殊一眼, 而后放下筷子, 依言走进了堂屋里。 直到他将房门关上, 黎殊才收回视线,缓缓向内拉开了院子里的铁门。 花危便站在铁门外的三尺之外,他看起来比前些日子憔悴了不少,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下巴上还生出了胡茬。 “师兄,你怎么来了?”黎殊看到旧人, 心底难免触动, 她垂下眸,掩住了眸底的情绪, “我在这里过得还不错,你不用担心我。” 花危苦笑一声:“黎黎, 可我过得并不好。”没等她回应, 他便自顾自道:“这明明不是你的错, 外头的谣言却愈演愈烈, 世人都斥责你将上古魔种收为徒弟……我不明白师祖为何要留下这样的遗言,为何要让你独自面对那可怖的魔物……” 黎殊怔了一下。 若不是花危说出来,她还不知道外界已是传开了她成为黎不辞师父的事情。 只是传闻这东西, 本就是越传越离谱,待传遍了五岳六洲整个修仙界后,那原本的事实早已经被扭曲,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 见花危的神情愈发痛苦,黎殊不由出声打断他:“师兄,师祖既是留有遗命,便自然有他的道理。” “我徒弟叫黎不辞,他乖巧懂事,一点都不可怖,很让我省心。” 虽然是有意安抚下花危的情绪,她说得却也是事实。 黎殊一开始看待黎不辞时,也难免带着偏见、敌视的目光。但撇去黎不辞化形之前有强大不可灭的魔气以外,这些日子接触下来,他便如同一张白纸般干净单纯。 她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只需要正确引导黎不辞,假以时日,他便会成长为一个善良正直的好人。 黎殊的话,令花危眸色呆滞住。 她竟然……在为那个害得她身败名裂的上古魔种说话? “黎黎,他可是魔种,足以毁天灭地的上古魔种啊!”花危忍不住拔高了声调,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是不是给你下了什么蛊?” 眼看着他情绪激动起来,黎殊蹙起眉头:“师兄,你应该冷静一下。你与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我是什么性子,你该是比任何人都清楚,黎不辞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我怎么会被轻易蛊惑?” “天生魔种,他怎能是什么好人?黎黎,你竟还让他随了你的姓氏,你莫要忘记,是他害死了师祖……”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黎殊喝住:“花危!” 她的嗓音显得有些冷,听到那疏离的称呼,花危唇瓣翕动着,却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道了一句:“黎黎,你会后悔的。” 黎殊没有回应他,抬手将铁门拉了上:“如今我名声已坏,往后你还是少来找我,莫要牵连于你。”顿了顿,她又道:“若你想要退婚,便去东衡山找我父亲写一封退婚书。” “黎黎,我不是这个意思……”花危还想说什么,黎殊却已经转身走回了院子里。 她坐在饭桌上,再没了吃饭的胃口,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胸口微微窒闷。 其实早在黎殊领下花悲口中的遗命时,她就猜到了会有现在这一天。不论是修仙界还是人界,越是站得高的人,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坠下神坛后,越是容易被那些曾经崇敬过,爱戴过的‘信徒’们狠狠践踏。 修仙界敬重,尊崇的剑修翘楚者黎殊,也不过是那个存在于他们脑海之中,被幻想出来的她。 他们将她想象成一个完美的圣人,殊不知这世间即便是神仙,亦无完人。 黎殊心底压抑不住的难过,也并不是因为被世人误会诋毁,她只是想起了将她视为骄傲的黎家家主。 她到底还是辜负了他的心血。 黎殊一直从傍晚坐到了深夜,她仰望着夜空上悬挂着的月梢,缓缓吐出一口气,从饭桌前站了起来。 她正准备回房间去睡觉,视线却无意间扫到了桌上的饭菜。 黎不辞饭碗里的米饭还一口未动。 她怔了一下,想起自己在打开院门之前,曾让黎不辞进了堂屋。后来黎殊与花危不欢而散,她脑子里乱糟糟一片,竟也是忘记了叫黎不辞出来吃完晚饭。 他一向胃口很大,若是晚上没吃饭,也不知道能不能睡得着。 黎殊犹豫着,还是将饭菜放进锅里热了热,端着饭碗进了堂屋。 屋子里没有点蜡烛,漆黑一片,她只能迎着淡淡的月光,看见蜷缩在榻上的黑影。 黎不辞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被褥不知被堆到了何处,墙上的窗户也半敞着,时不时吹进一阵冷风来。 黎殊以为他已经睡了,脚步一顿,将手中的饭碗放在了桌上,走上前将被褥从墙角拾回来,铺展开搭在他身上,又将左膝跪在榻上,仰着身子将高高的窗户关了上。 她正准备离开,腿还没从榻上收回,便感觉腰间一沉。那蜷在榻上的黎不辞,倏而伸手抱住了她,他将脑袋埋在她的腹上,嗓音微微低哑:“师父……” “我知错了。”他似是在哽咽,肩膀轻不可见地耸动着,“我不该亲师父……我以后再也不会犯了,师父……别不要我……” 他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令黎殊怔住。 她何时说过不要他了? 难道他以为有人来找她,她便要将他丢下了吗? 黎殊缓缓垂下眸,看向伏在自己身前的黎不辞。他的黑发如瀑般散落,垂至他半跪在榻上的脚踝处,那张俊美清泠的脸庞此时正埋在她衣襟前,温热的泪水打湿那一片布料。 “不辞……”她的掌心慢慢地覆在黑绸般的发上,轻唤着他的名字,一字一声道,“师父不会不要你。” 黎殊怎么会不要他。 不论是因为师祖的遗命,是情势所迫,还是她身上肩负的责任,她总有继续陪伴他下去的理由。 她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嗓音是如此温柔。黎不辞仰起头来,用那双浸透泪水湿漉漉的眼眸望向她:“……真的?” “真的。”黎殊耐心地回应着他,她伸出纤细的指,握住他的脸颊,拇指指腹落在他眉眼上,轻柔地擦拭着泪水,“师父从不骗人。” 黎不辞的体温很高,不管是掌心,是胸膛,又或是他的眼泪。那灼人的泪水仿佛渗进她的指腹,在指间的纹理中慢慢地洇开,随而犹如烈烈火焰般一路燃烧至心口。 她的心再难如止水平静。 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黎殊已是敛去偏见,渐渐接纳了黎不辞的存在。 他在她眼中,不再只是花危口中十恶不赦,将会惹来灭世之灾的危险人物。 从化形之后,黎不辞就变得具体起来,他有了名字,他会哭会笑,懂得礼义廉耻,他会一声声唤着她“师父”。 黎不辞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只要他不去祸害苍生,黎殊便会一直守护在他身边,陪伴他,关爱他。 …… 花危第二天又来了。 这一次,黎殊没有给他开门,只是隔着铁门远远道了一声:“师兄,你不要再来了。” “黎黎,昨天是我的错。”他似是哀求,“我再也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了,那婚约我是绝不会去退的。” 听他提起婚约,黎殊不由提起一口气来,她看了看院子里正在练剑的黎不辞,嗓音压低了些:“那些事情往后再说,师兄请回罢。” “再等一等,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花危道,“往年都是我给你做长命面,今年做不了面,总要陪在你身边……” “我给你备好了生辰礼,只等你……”他怕她又不快,便将后半句的‘离开这里’咽了回去,转而道,“明日我拿给你看。” 黎殊叹了一声:“师兄,我不想连累你。你留在此地,传出去只会被人说闲话……” “黎黎,你不必多虑。我奉师尊之命,下山捉拿鸟妖鹉鹉,此物在天山下作祟行凶,逃窜到了无妄城,昨日已是被我捉住关押在了镇妖鼎中。”花危道,“旁人只会以为我是来捉妖的,我便是多停留上两日,也无人敢置喙。” 自然是不敢置喙了。 花危如今已经成了天山掌门之子,旁人讨好谄媚他还来不及,又怎会在背后乱嚼舌根子。 纵使如此,黎殊还是不想花危如此频繁地来往此处——先不说黎不辞因为花危的到来变得患得患失,极其没有安全感。对于黎不辞而言,他一化形便被带到了无妄城来,这个院子便是他认知中的全部天地。 倘若她一次次与外界的人来往,将那扇铁门打开。难保黎不辞不会好奇地靠近那扇铁门,也想偷偷地打开它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黎殊沉默了片刻:“师兄,你能在此时来探望我,我便已是心满意足。至于生辰礼,我今日看一眼便是,不必留到明日再跑一趟……”她放轻了嗓音:“来日方长,如今我不愿节外生枝,还请师兄见谅。” 大抵是那句‘来日方长’打动了花危,他默了一会,缓缓叹出一口气:“好。” 见他应下,黎殊先是扫了一眼正在榕树下练剑的黎不辞,而后将院子的铁门拉开一条半指宽的缝隙,探过头去。 只见花危手中躺着一条金色的链子,此物看起来平平无奇,既不像是什么珍贵的首饰,也不像是什么稀奇的法器。 这链子上甚至没有连个挂坠都没有,细长一条,看着就有些寒酸。 没等黎殊开口询问,花危便自顾自道:“此乃鬼界黄泉之物,名为拴魂链,挂在颈上,便是极凶极恶的厉鬼妖魔也无法挣脱束缚,只能乖乖任由摆布。” “……”尽管花危没有明说,黎殊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条拴魂链分明是为黎不辞准备的。 她眸底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躁意,抿了抿唇:“这是谁给你的?” “鬼王班十七。”花危没有隐瞒,他道,“途径萱草山抓妖时,无意间遇见了他与夫人同游泛舟,那鹉鹉惊扰了夫人,他便将此物赠予我,叫我一定要抓住鹉鹉。” 花危临行前,特意询问了班十七,此物是否什么魔物都可以拴住。 班十七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只管试试便知。” 那鹉鹉极为凶残,花危捉了它半个多月都未能将其降服,而用上了拴魂链后,它果然如班十七所言,动弹不得,被花危轻松捉进了镇妖鼎内。 花危攥住拴魂链,低声道:“我会将此物的存在上禀天官,倘若天官允诺,或许便可以还你自由……” “不可以!”黎殊几乎想也没想,她下意识开口拒绝,嗓音不自知的微微拔高。 也是她道出这声‘不可以’的同时,黎殊忍不住怔了怔,她唇瓣微翕着,而后在花危诧异的目光中,慢慢地抿住唇,绷直成了一道线。 倘若将拴魂链用在黎不辞身上,就算天界可以用此物控制住他,那他余生会在什么地方度过,他接下来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天地间容不下一个上古魔种,即便黎不辞如今并未祸害天下苍生。但对于修仙界所有人而言,他都是一个极为危险随时可能会发疯黑化的不确定因素。 黎殊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 她不应该与一个上古魔种共情。 就如同一开始黎殊察觉到那块黑漆漆的魔石,上禀给师祖时。师祖询问她,她是怎样想的。 她应该利索地,毫不犹豫地给出那个答案——不论是不是上古魔种,该是先禀告天官,而后作两手准备,传信给五岳六洲各个掌门前来商议,并尽快处决掉此物。 可黎殊说不出口了。 ‘处决’这两个字,对于黎不辞而言,实在太重了。 她宁可牺牲自己接下来的余生,便被困在这无妄城小小一方院子里,永永远远陪伴着黎不辞,直至耗尽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 “师兄,算我求你。”黎殊抬起头,“不要这样对他,他真的不是坏人……” 花危知道黎殊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但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她善良过了头。 他想要骂醒她,视线对上她布满哀求的眼眸,看着她那样小心翼翼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谴责便说不出口了。 花危沉默了许久,最后道了一句:“我会等你改变主意。”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 只留下黎殊一人在原地失神。 花危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便算是答应了黎殊的请求。 但黎殊还是觉得心慌。 原本属于他们师徒两人的平衡,被花危的到来就此打破了。 倘若不知道那拴魂链就算了,她既然知晓了,心底难免会胡思乱想。便犹如站在钢丝上摇摇颤颤向前走着,只要一低头,一错步,就会坠进万丈深崖中。 偏偏黎不辞正在榕树下看她,黎殊不想在他面前表露出什么异样,只好装出平静的模样,缓缓往回走着。 榕树在灵露的滋养下,前几日就已经长得高大葳蕤了。虽已是暮秋,晌午时分仍是暖洋洋的,靠在榕树下的躺椅上,依稀能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的蝉鸣。 黎殊坐在从厢房里扒拉出来的摇椅上,椅脚随着她的动作,前后微微摇曳着,嘎吱嘎吱,发出声响。 “师父……”黎不辞似是想要说什么,还未开口,便听见黎殊略显疲惫的嗓音,“不辞,我有些犯困,等我睡醒了……” 她身子往后一倚,阖着眼道:“天还早着,你继续练剑,将我昨日交给你的招式练上百遍。” 黎不辞轻轻应了一声,便在榕树旁继续练起了剑。 剑刃裹着风凌厉刺出,在空中嗡鸣作响。伴随着‘唰唰’挥舞出的剑声,那午后的阳光被榕树叶分割成细碎的光圈,温柔地洒在她的青丝上。 黎殊自然是睡不着的。 她只是一时间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黎不辞,便只好没出息的装睡了。 那剑声一下一下挥出,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止住了动作。 一道颀长的身影落在地上,被烈日骄阳拉得很长,黎不辞离她越来越近。 伴着阵阵蝉鸣,他用着极低的嗓音,轻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师父……” 黎殊没睁眼。 黎不辞脚步顿住,望着她美丽的面容微微出神。风簌簌吹过榕树叶,哗啦哗啦的声音传进耳中,他慢慢俯下身,直至连她呼吸出来的温热气息都清晰可闻。 尽管黎殊没有睁开眼,却也感觉到了他的靠近,也不知怎地,她忽然就觉得有些紧张。 心跳莫名加速起来,仿佛跳进了她的耳朵里,砰砰,砰砰,一下下鼓动有力。 从昨夜黎不辞抱着她掉眼泪,说着什么“我不该亲师父”时,她便意识到上一次黎不辞亲吻她,并不完全是因为那坛女儿红。 可黎殊不愿多想,更不想戳破两人之间朦胧的师徒关系。 感受到黎不辞近在咫尺的湿热呼吸,她垂在躺椅上的手臂微微绷紧,指甲不禁陷进掌心里。 正当黎殊以为他会再向前侵进一寸时,他却停住了动作,伸手轻轻撩起她凌散在额前的发丝,小心翼翼地别到了她耳后。 便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黎殊便已经抑制不住心跳,她知道自己装不下去了,只好往一侧动了动身子,佯装出将要苏醒的模样。 黎不辞果然往后退了两步,像是受到惊吓般,慌慌张张垂下头去,一手执剑,另一手背到身后。 黎殊睁开眼时,便看到他乖巧地立在榕树下,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般。 “练完了?”她坐直了身子,走向压水井旁,打了桶井水,“不辞,热不热?” 黎不辞点头,又摇头。 “那你继续再练一会儿。”黎殊提着水桶往厢房走去,“我去擦擦身。” 擦身不过也只是一个借口。 她逃似的进了厢房,将房门‘嘭’地关上。 黎不辞便看着那厢房的方向愣了许久,不知何时回过神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而后走向榕树,三两下攀到了树上。 他站在树枝上,看到了隔壁正在缝东西的王妮子,轻唤了一声:“花妮子。” 自从八月十八摔了一跤后,王妮子许久没再找过他了,此时听见黎不辞的声音,不由抬起头来,向上看去。 看到黎不辞的身影后,她将手里正在缝补的衣裳往针线筐里一扔,兴奋地招了招手:“不辞,你找我?” 她已经懒得纠正他自己叫王妮子,而不叫花妮子这件事了。 “长命面是什么?”黎不辞没有绕弯子,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还有生辰礼是什么意思……” “长命面是过生辰的人才会吃的一种很长很长的面条。”王妮子道,“生辰是一个人出生在世间的日子,每年都要过一次,很重要的……至于生辰礼,就是生辰当日送给人的礼物。” 黎不辞追问:“那自由呢?” “自由……我也不知什么叫自由……”王妮子为难道,“应该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但我娘出去做活儿时,将我和弟弟留在家里,我和小弟一起玩觉得开心,便也觉得自由。” 黎不辞似懂非懂:“自由就是开心?” 王妮子点头:“应该是这样。” 他思索了片刻,又问道:“花妮子,生辰礼一般都送什么?” 她掰着手指数道:“我今年生辰时,我娘给我扯布做了一身新衣裳,去年给我买了一根头花绳和糖葫芦……那生辰礼都是要出去买的,你师父不是不让你出去?” 黎不辞慢慢垂下了头。 王妮子瞧出他的失落,连忙道:“我娘也不让我自己一个人出门,还将院子东头的狗洞给堵了,但有时候我会偷偷跑出去,便从狗洞里钻出去就是了,大不了被逮到了挨顿揍。” “狗洞?” “是,我记得你家院子里也有狗洞,就在茅房东头。”王妮子压低了声音,“不过这几日你还是不要出去乱跑的好,我娘说外面有吃人的妖怪,已经吃了好几个人了!” 许是怕他不信,她又特意重复了一遍她娘的话:“那个妖怪长得像个鸟,喜欢吃心脏,便捉住人开膛破肚,挖出心肝来吃。” 黎不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王妮子的话。 …… 黎殊进了厢房便没再出来,连黎不辞喊她吃饭,她都说自己没胃口,三两句糊弄了过去。 他自己一个人吃饭,便觉得那平日里香喷喷的饭菜,变得平淡无味,如同嚼蜡般。 黎不辞吃过晚饭,也不想进房去睡觉,他坐在榕树下的躺椅上。那椅子摇呀摇,他仰起头便能看到夜空上的星辰,若是阖上眼,便能嗅到黎殊残留在空气中的浅香。 他好像懂得了什么叫做有情人。 他喜欢黎殊,很喜欢。 黎不辞在摇椅上躺到了夜半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倏而睁开眼,起身朝着茅房的方向走去。 果然,他在茅房的东头看见了王妮子说的狗洞,被石头和土堆挡住了一半,但拿手扒拉两下,那狗洞便显出来了。 黎不辞盯着那狗洞看了一会儿,抿着唇,似是迟疑着,趴在地上往狗洞外看了看。 夜里一片漆黑,他那只炽焰般的眼瞳却可以清晰看到夜间的一切。只是狗洞外头和院子里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同样的土地,同样的砖墙。 黎不辞顿觉无趣,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朝着菜地里走去。 他摘了些麦子,冲洗干净便放在石磨里磨成细粉,面粉放在盆中加温水一下下揉着,直至将黏稠不成型的面团揉得光滑,便将盆里的面团叩起来等待着自然发酵。 黎不辞准备明天早上给黎殊煮长寿面吃。 做完这一切,天色蒙蒙亮了起来。他在院子里来回走着,转了几个来回,还是转回了茅厕东头的狗洞旁。 黎不辞想给黎殊买个生辰礼。 他一会想起黎殊前些日子说过的话——你要是偷偷出去,师父就不要你了,再去收个听话的徒弟。 又一会想起王妮子今日说过的话——大不了被逮到了挨顿揍。 黎不辞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缓缓趴下身子,朝着狗洞外爬去。 王妮子说,生辰是一个人出生在世间的日子,每年都要过一次,很重要的。 既然是很重要的日子,那个跟黎殊说话的男人都有送她生辰礼,他也要送她生辰礼才是。 第66章 六十六个前男友 那狗洞对于王妮子这样年岁小的女娃来说, 钻出钻进刚刚好,但对于黎不辞如今的身形而言,便显得太小了。 他刚伸出去一个脑袋, 肩膀便被卡在了狗洞外。黎不辞只好用手去掰狗洞,他本是想要尝试着挤一挤能不能过去,但掌心按在狗洞边沿,没怎么用力, 那石砖堆砌出来的墙壁竟是犹如面团般, 一捏就变了形状。 只听见哗啦哗啦几声细微的声响,那狗洞边缘的石砖被他掰了下来, 石屑随之洒了一地。 黎不辞怔了怔,望着被自己破坏的墙壁,薄唇微微翕动了两下,回过神便往狗洞里继续钻了过去。 天官设下的结界便在院子外三尺之处,他钻出狗洞后,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石屑和泥土,有几分胆怯, 有几分新奇地朝着前方看去。 这条巷子寂静又僻远, 但巷子里很干净, 墙壁上的石砖缝里生长出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那蛐蛐声不绝, 比他在院子里听到的声音更清晰具体。 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公鸡打鸣的声音, 悠长而远, 半黑半青的天空上飘着一缕缕炊烟, 袅袅白雾中浸彻着一种宁静而美好的烟火气息。 黎不辞喜欢这种感觉。 他往回扭头,看了一眼铁门紧闭的院子,慢慢地向前走去。 天官用神力设下的结界, 于他而言便像是一层看不到,摸不见的空气,他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结界的存在,径直穿了过去。 黎不辞走出没多远,巷子里又走出了一道黑影,晨曦时分雾蒙蒙的光洒下,映在黑影脸上,正是本应该离开了无妄城的花危。 花危没有走,从昨日与黎殊说过话后,便一直蹲守在院子外。 他察觉出黎殊对于上古魔种态度上微妙的变化,纵使是因由师徒情谊,他也并不相信那上古魔种会像是黎殊口中所说的那样——什么乖巧,什么懂事。 于花危而言,黎不辞是一个生来便带着强大魔气的魔物,更是一个害死了师祖,毁了黎殊名声和一切的罪孽之源。 花危想要印证黎殊的话是错误的,她不过被上古魔种蛊惑人心的表象蒙蔽了。 黎不辞定然不会是好人,更不会心甘情愿的,被囚在这一方土地中度过余生。 果不其然,他才在院子外蹲守不到一日,这黎殊口中‘乖巧’的黎不辞就漏出了马脚,趁着黎殊还未醒来,从那狗洞往外钻了出来。 花危攥紧手掌心里的拴魂链,望着黎不辞离去的方向,缓缓抿住唇,而后疾步追了上去。 这一切皆被黎谆谆尽收眼底,她好像已经预测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眸色沉了沉,将视角调到了黎不辞身上。 无妄城位于人界和修仙界的罅隙间,此处人口稀少,三面临海,土地肥沃,像是人间世外桃源。百姓亦是自给自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权势压迫,无灾祸降身,人人友善和睦。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淡淡的海风咸,此时才不过是五更天,无妄城街道左右的商铺已是陆陆续续开了门。 黎不辞走在街上,看到周旁不时擦肩而过的百姓们,神情略显局促。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不甚自在地绷紧了腰背,手臂垂在身侧却不知安放在何处才好,视线飘忽着,只敢垂眸看着地面。 但事实上,注意到他的人并不多。即便是看向黎不辞的百姓,也仅仅是因为他生得容貌精致,他们觉得他俊美才会多看两眼,并没有其他恶意。 黎不辞仓促间,走进了一家首饰铺。 这是无妄城中唯一一家首饰铺,大抵是刚刚开门,商铺里的客人寥寥无几,只有小厮和掌柜,一个在外面清扫地面,一个在柜台里拨弄算盘。 见黎不辞走进来,掌柜放下算盘,热情地迎了上去:“客人想要看些……”在掌柜看清楚他异色的瞳孔时,嗓音戛然而止,又很快自然地衔接上:“客人想看些什么首饰?” 无妄城中的百姓一向善良、宽容。 别说黎不辞瞳孔只有一个是红色的,即便是双眼猩红的魔修来到无妄城,只要不兴风作浪,杀烧掠夺,城中百姓亦会热情地招待。 “我想……”黎不辞望向柜台中琳琅满目的首饰,那些首饰称不上多么华丽贵气,但每一样都看起来精致含蓄。 他一时看花了眼,也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黎殊平日不施脂粉,鬓发间除了一根簪子,便再无其他赘物。 她颈上,手腕上也没有首饰,只手上戴着一个储物戒,方便随时存储取物。 掌柜像是看出了他的为难,温声询问道:“小公子买了首饰,要送给谁?” 黎不辞道:“我师父,她今日生辰。” “既然是师父,那便是长辈了。”掌柜指了指柜台里的金首饰,介绍道,“年长者一般更喜欢黄金,小公子可以看一看柜子里有没有心仪的样式。” 黎不辞闻言看去,在黄金首饰这一厢的柜台前仔细挑选着,他看了又看,选了又选,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一个细长的黄金链子上。 链子尾端坠着一个小狗吊坠,小狗似乎在笑,吐着舌头的样子瞧着甚是乖巧可爱。 当掌柜将链子从柜台取出,黎谆谆凑近了看清楚这条链子的样式,不禁怔了怔。 这条黄金的细链子,竟是与南宫导那日在鹿鸣山酒楼里参加辣味王赢得比赛,拿到的彩头长得分毫不差。 同样细长的金链子,同样的小狗吊坠。 她听见黎不辞对掌柜道:“就要这个。” 掌柜拨了拨算盘,道:“共是十贯钱,客官也可以用灵石结账,灵石便是二十颗高阶灵石。” 因无妄城与人界、修仙界交界,城中的货币便是人界与修仙界的钱财都通用。 黎不辞从未出过门,自然不知道买东西还要钱,他怔愣着,用一种茫然的眼神看着掌柜:“钱是什么?” 若非这是在无妄城中,单是黎不辞这一句话,便足以掌柜让人将他打出去了。 “贯钱和灵石用来买卖交易……”掌柜耐着性子向黎不辞解释清楚,他脾性是极好的,此时竟还能笑得出来,“小公子,你是第一次独自出门吗?” 黎不辞点点头。 掌柜思索着,给他出主意:“唔,这样的话……你身上没有带银钱,又急着给师父买生辰礼,不如去外头找个活计,左右凑一凑。届时我少收你些,只要八贯钱即可。” 见他似懂非懂的样子,掌柜叫来小厮:“你带这小公子去找花楼里的杨娘子,那处来钱快些。” 黎谆谆听到什么‘花楼’和‘来钱快些’,几乎以为掌柜要拉良家少年下水,坑他去花楼做皮.肉生意了。 但小厮引着黎不辞到了花楼,她才知花楼就是个喝茶听曲的风雅地方,而杨娘子也不是青楼楚馆里那种搔首弄姿的红尘女子。 杨娘子抱着古琴,穿着似是名门贵族的大家闺秀,听小厮带了首饰铺掌柜的话,上下打量黎不辞两眼:“你会什么?” 他想了想,如实道:“我会洗衣做饭,写字作画,还会舞剑。” “那你舞剑让我瞧一瞧。”杨娘子微微抬首,示意黎不辞到花楼的高台上去。 黎不辞出门时没有带剑,便借了花楼一支玉笛以此为剑。 少年白衣墨发,手里拿着的分明是一支玉笛,却舞出了绵绵不绝的高邈之姿。 他雪袍翻飞,衣袂翩跹,颀长的身影在高台上如残风一缕,扫起霜尘满地。 杨娘子不由看得怔了。 直至黎不辞将玉笛还给杨娘子,她才慢了半拍,堪堪反应过来:“身法不错……小公子买金需要多少银钱?” 他答道:“八贯钱。” “八贯钱……半日时间差不多可赚到这些。” 如首饰铺的掌柜所言,杨娘子的花楼是无妄城来钱最快的地方了。但黎不辞听到她说‘半日时间’,还是不禁犹豫起来。 他趁着黎殊睡觉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若黎殊醒来发现他不在院子里……黎不辞抿着唇:“还能再快些吗?” 杨娘子听见这话,不禁笑了起来:“八贯钱不是小数目,小公子可仔细思量一番,等抉择好了再来找我。” 这便是委婉地回答了他——不能再快了。 幸而是无妄城里的百姓淳朴,若是放在其他的地方,黎不辞这样涉世未深的性子,又生得样貌极好,被卖了恐怕还要给人数钱。 他沉默了一会儿,朝着花楼外看了一眼,还是抿了抿唇:“半日就半日。” 杨娘子请人给黎不辞寻了一把剑,让他站在花楼高台上,随着琴音的流动舞剑揽客。 他平日一习剑就是一整日,也不觉得累,只是花楼里看他舞剑的人并不少,他不免有些拘谨,不多时便热出了一身汗。 黎不辞以为黎殊昨日那般躲着他,今日也不会主动去寻他。却不知在他答应杨娘子留在花楼舞剑换钱时,黎殊便已经起了榻,在堂屋门外徘徊了几圈,踌躇着推开了门。 “不辞……”她站在门口,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微微垂着首,心情似是有些忐忑,“你起了没有?我有话想跟你说……” 黎殊等着黎不辞回应她,但她等了许久,屋子里都没有回声。 她抬起头朝着床榻的方向看去,却见那榻上的床铺整整齐齐,丝毫没有睡过的痕迹。 黎殊怔了怔,视线在堂屋里扫了一圈,见没有黎不辞的身影,她转身朝着院子里走去。 “不辞!”她嗓音不禁拔高了些,“黎不辞!” 院子里亦无人回应她,黎殊进了厢房,进了厨房,又站在榕树下往枝叶中望着,但这些地方都没有他的身影。 倒是厨房外的石盆中叩着已经发酵好的面团,也不知黎不辞是什么时候揉好放在那里的。 “黎不辞……”黎殊一边唤着他的名字,一边走向茅房。 院子本就不大,除了堂屋和厢房,便只剩下一间厨房和茅房了。她还没走进茅房里,目光便定定地迎上了茅房外东头的大窟窿上。 那处原本该是个狗洞,被泥土和砖石堵住,黎殊便也一直没当回事。 如今狗洞增大了一圈不止,地面上满是灰色的石屑,只一眼她便知道,那狗洞是被黎不辞钻出来的。 黎殊想起了昨日花危来寻她时,所说的那些话。又不免记起她走回榕树下时,黎不辞欲言又止想要说话的模样。 那时候,黎不辞想说什么? 他为什么揉好了面团,又为什么从狗洞钻出去离开……是因为他听见了花危跟她说的话吗? 她脑子乱如麻团,一时间也理不清楚其中的关系,只是下意识地绕到铁门旁,匆匆打开了院门,疾步向外走去。 天官所设的结界便在院外三尺之处,黎殊走出去没几步远,倏而被结界弹了回去。 那结界犹如无形的玻璃罩,虽然看不见摸不到,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着。 黎殊不住左右张望,但这条偏远的巷子里根本没有黎不辞的身影。这一刻,她感觉到手脚发麻,心脏也随之加快了速度。 她从未如此慌张过。 哪怕是那日于天山之上,听到天雷一道道轰鸣劈下,闯进占星殿看到师祖失去声息,倒在地上的那一瞬,也没有此时此刻仓皇无措。 大抵是因为,黎殊不论做什么之前,都会将一切后果思虑清楚。所以师祖在摆阵前,她便已经预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而在黎殊所有最坏的设想中,却从来没有过,黎不辞会闯出结界,悄无声息地离开她这一项。 她以为至多就是她失去自由,名声狼藉,而后陪伴着黎不辞,在这小破院子里度过余生。 黎殊尽可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这结界一日日的加持下,她体内的灵力逐渐减退,犹如被封印了一般。 她无法催动灵力寻出结界的始末在何处,也不擅长破阵破结界,但既然黎不辞能从结界中离开,便说明这结界定然已被堪破。 黎殊只需要找到那结界的破口,而后就可以循着结界破洞处离开结界。 然而说来容易,她又看不见结界的形状,只能用手一寸寸去触摸,感受结界哪里破了口子出来。 黎殊从清晨寻到了晌午,终于找到了被黎不辞弄破的结界,她的身影像是一阵风般,朝着巷子外卷了出去。 与此同时,黎不辞已是从杨娘子手里拿到了先前答应好的八贯钱。 便如杨娘子所言,这八贯钱的确不是小数目。放在人界之中,八贯钱足以一家四口好吃好喝三五个月,但无妄城中的百姓并不看重钱财,买卖生意也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寻个乐子。 杨娘子欣赏他,便愿意掏腰包给他八贯钱,全了他给师父买生辰礼的心意。 黎不辞将八贯钱拿到手里,连看也不看,拎着钱袋子出了花楼,便直奔首饰铺而去。 此时正是晌午当头,街上的行人稀少,那首饰铺内外寂静无声,黎不辞竟也没察觉到异样,径直走了进去。 也就是在他走进去之后,才嗅到空气中一丝血腥气息。这种味道对于他来说,很是陌生,不似黎殊流鼻血时那种淡淡的铁锈味,而是一种浓重刺鼻的腥臭。 “有人吗?”他皱起眉,问了一声,朝着柜台走去。 掌柜和小厮不知去了哪里,黎不辞急着离开,便将八贯钱放在柜台上,自己取出了那坠着小狗的金链子。 他正准备走,却听见首饰铺的后院里传来细微的动静,那声音极低,像是在咀嚼什么。 黎不辞脚步一顿,他嗅到了血腥味的来源——便是在那闹出动静的首饰铺后院里。 他也不过是犹豫了短短一瞬,便穿过柜台,往那首饰铺的后院里走去。 黎殊时常告诉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论在何时何地,遇到需要帮助的人,都要伸出援手,切不可置身事外,冷血旁观。 她教过他很多做人的道理,一字一句,黎不辞皆铭记于心。 黎不辞五感极敏,他可以嗅到血腥的味道,也可以嗅到邪恶的气息。这种能力仿佛天生刻在他血液里,从他一踏进首饰铺的那一刻,便已经感应到了什么。 邪恶是一种恶臭的味道,混在血液中便显得更为明显。他一步步踏进后院,而后便看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血腥一幕。 掌柜和小厮都在后院里,不止是他们,还有几个穿着朴素的无妄城百姓。 他们的血很红,蜿蜒在地上像一条长长的溪流,血泊中还散落不知是肠子,还是什么的内脏,一滩血糊糊的黏在地上。 便如王妮子所说的那样,无妄城中真有个喜欢吃人心肝,剖人胸腔的妖怪。 那妖怪丝毫没察觉到黎不辞的存在,长着蝙蝠般黑漆漆的翅膀,体形犹如五六岁的孩童那样大。 它背对着黎不辞,正在用爪子搅动着掌柜的内脏,似乎是在寻找自己喜欢吃的部位。 更加神奇的是,掌柜已被剖开胸腔,竟还留着一口气,将要失去焦距的眼瞳好似对上了黎不辞的脸,他唇瓣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黎不辞看出来掌柜有话想跟他说,他几乎想都不想,抄起院子里的铁锨,三两步冲上去,猛地拍在了妖怪头上。 这一下拍得着实不轻,那妖怪手上的动作顿住,身体摇晃了两下,倏而转过身,将一张布满鲜血的青灰色鸟脸,对上了黎不辞。 黎不辞自然没认出来这妖怪是什么东西,黎谆谆却莫名想起了昨日花危与黎殊说过的话。 ——我奉师尊之命,下山捉拿鸟妖鹉鹉,此物在天山下作祟行凶,逃窜到了无妄城,昨日已是被我捉住关押在了镇妖鼎中。 ——途径萱草山抓妖时,无意间遇见了他与夫人同游泛舟,那鹉鹉惊扰了夫人,他便将此物赠予我,叫我一定要抓住鹉鹉。 鸟妖鹉鹉从天山一路逃窜至无妄城,途中惊扰班十七的夫人,班十七将拴魂链赠予花危,而后花危用拴魂链捉住了鹉鹉,将其关押在了镇妖鼎中。 花危挂念着黎殊,便将拴魂链从鹉鹉身上取下,准备将此物当做生辰礼转赠给黎殊,上禀天官拴魂链的存在,用拴魂链擒住黎不辞,还黎殊一个自由。 但因为黎殊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他心中不忿,便没有按照黎殊所言的那般离开无妄城,反而蹲守在院子结界外一日一夜,想要抓到黎不辞的马脚。 即使如此,那黎谆谆是不是可以猜测,此时此刻在首饰铺后院里剖人肺腑,食人心肝的妖怪,便是那只被花危抓进了镇妖鼎中的鸟妖鹉鹉。 只因花危将拴魂链取下,又全部心思都记挂在黎不辞身上,连镇妖鼎中的鹉鹉逃跑都不知,以至于酿下这般悲剧。 黎谆谆失神之际,黎不辞已是将妖怪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管黎不辞是不是上古魔种,他身上的魔气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妖怪再是凶残,在黎不辞手中便犹如蝼蚁般,伸伸手指头就可以将它轻松碾死。 但他没有下死手杀了妖怪,只是将它打得昏了过去,便匆忙地蹲下身子,贴近掌柜,意图帮他止血。 如今后院里除了黎不辞以外,已是没有活人了,而掌柜方才还在张着嘴喘气,不过眨眼之间的功夫,此时却失去了声息。 黎不辞不知掌柜到底是死是活,他对于生死也没有太多的概念,只是学着先前黎殊流鼻血时用帕子堵住的模样,用双手扒住被剖开的胸膛两侧,试图将流淌出来的肠子和内脏塞回去,拿衣袖堵住流血的地方。 鲜血沾染上他的白衣,浸透他的指缝,将他挂在手腕上的金链子都染红了。 可无论他怎么做,掌柜死了便是死了。 黎不辞在意识到掌柜失去生命体征后,神色微微怔愣。也就是此时,他背后不远处传来一声陌生的嗓音:“黎不辞。” 他回过神来,一转头,扒住掌柜胸腔的手掌上将力道也卸了卸。那黏糊糊的肠子,混着血肉模糊的脏器一股脑从身前涌了出来,不但将血液迸溅到了他雪白的衣袍上,还弄脏了他的踏云靴。 唤他名字的人是花危,但花危身旁却立着黎殊。她的脸色煞白,发丝凌乱地飞扬在脸颊边,一双眼眸微微泛着红意,死死抿住唇瓣。 浑身的血液仿佛从头顶灌到脚下,在这一刻冰凉彻骨。 当黎不辞的视线对上黎殊时,他慌了一瞬,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下意识垂下头。 “黎黎,我早就告诉过你,魔种便是魔种。”花危向前一步,挡住黎殊的目光,只轻飘飘一句话便将黎不辞定罪,“你怎么非要等他杀了人才能醒悟。” 黎不辞听不懂花危在说什么,他只是隐约感觉到气氛微妙,不由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师父……” “这些人……”黎殊的嗓音沙哑,似是隐忍着什么,连唇瓣都在发颤,“是你杀的?” 他怔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被误会,连忙摇头:“我没有杀人,师父,我在救他……” 花危打断黎不辞的解释,拔高音调:“黎黎,这是你亲眼所见,你竟还听信他狡辩不成?” 黎不辞被花危的言语激怒了,他学着花危的模样,用着刺耳的声音冷喝道:“我没有杀人!这些人是它……”他想要指向那被打晕的妖怪,一转头才发现,那妖怪不知何时趁他不注意逃走了。 妖怪跑了,只剩下一院子不会开口的死人。 黎不辞唇瓣微微翕着,却什么都说不出了。花危瞧见他这副模样,不禁冷笑:“你这魔物怎么不继续说了?这些人是谁杀的?” “不是我!人是那个长着翅膀的妖怪杀的!”面对花危的咄咄逼人,他显得有些烦躁,再趁着白皙面容上刺目的血色,倒真有几分像是地狱来的恶魔。 “黎黎。”花危不再听他辩驳,唤了一声黎殊的名字,摊开掌心,露出那攥了许久的拴魂链,“自古正邪不两立,你万不可一错再错。” “师父,我没有杀人,院子里真的有妖怪,我是在救他……”黎不辞委屈地眼眸中溢出泪水,他红着眼底,“你相信我,师父……” 两人的嗓音一先一后传入黎殊耳中,她神色恍惚着,便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场噩梦。 只要梦醒过来,她和黎不辞便还在那院子里喝着女儿红,吃着月团,抬头仰望着满天绚丽的烟火。 可当她视线对焦时,黎殊还站在首饰铺的后院里,入目便是刺眼的红。空气里飘荡的不是血腥味,而是鲜活生命逝去的腐朽气息。 她几乎无法呼吸,牙齿咬在唇上,那丝丝缕缕的铁锈味在口腔内蔓延开来。 花危又禁不住催促道:“黎黎!” 伴随着他话音落下,天边显出上千道白色身影,密密麻麻,遮住午后的阳光。 “魔种临世,六界苍生将岌岌可危!众弟子听令,摆阵!挽弓!” 只听见一声呵令,那白影交错,犹如乌云遮日,他们脚下踏着长剑,手中挽着长弓,无数闪着寒光的箭镞对准了院中孤立着的黎不辞。 御剑的白衣为首者乃是花悲,而他身后则着数千人的天山弟子。几乎想都不用想,他们是花危通知来的。 可黎殊循着魔气找来,也不过刚刚寻到这首饰铺的后院里,看到这残忍而渗人的血腥画面。 她缓缓扭过头,视线直勾勾落在花危身上:“你一直跟着他?” 黎殊极为聪敏,她的聪慧机敏不止体现在出色的修炼天赋上。她总可以轻易地看透人心,辨出是非。 花危没想到黎殊这么快就猜了出来,他神色不自然地别过头,低声道:“我守在你院子外没有离开,本是想等到今日同你说声诞辰快乐再走,却无意间撞到那魔物钻狗洞出来……” 他抿了抿嘴:“我怕那魔物闹出什么事来,便提前联系了我爹。” 花危撒谎了。 他留在院子外,本就是为了蹲守黎不辞,他笃定了黎不辞不是黎殊口中的好人。 他在发现黎不辞偷偷离开结界后,没有第一时间联系黎殊,没有第一时间阻止黎不辞。为得便是寻出黎不辞的破绽和马脚,以此说服黎殊,将那拴魂链戴在黎不辞身上。 黎殊深深望了花危一眼,却什么都没再说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由心底而生。 花悲都带着上千的天山弟子寻来了此处,说明此事已是上禀到了天官那处。如今天界还未派天官下凡,他们已是摆阵挽弓,只待万箭齐发。 若是等到天官到来,正巧看到黎不辞与天山弟子纠缠打斗,那他身上的罪名便再也洗不清了。 她还能怎么做? 她还有什么选择? “不辞……”黎殊垂下眼,她缓缓伸出手,接过花危手中的拴魂链,嗓音低的几乎让人听不清楚,“过来。” 黎不辞看向那条链子。 他昨日听到了花危所言的生辰,自然也听到了有关那拴魂链的一切。 只是他不明白,那拴魂链既然是黄泉之物,又是用来栓妖魔鬼怪的东西,黎殊为什么要拿它。 可纵使黎不辞不懂,他还是听话地走向了她。 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黎不辞已是从那三五岁的稚童模样,长得比黎殊还要高了。 他停在她身前。 黎殊慢慢抬起眸,纤细的指轻缓地落在他的脸颊上,她拨开他额前飞扬的青丝,冰凉的掌心下移,带着那条没有温度的拴魂链,停在了他的颈上。 黎不辞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反抗,没有挣扎,只是垂下眼眸,轻声道了一句:“师父,你不信我。”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那一刹,花危听到黎殊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要出声呵止黎殊,却还是晚了一步。 “我相信你。”黎殊当着上千天山弟子的面,却并不避讳与黎不辞亲近,她轻轻抚摸着他的黑发,“黎不辞,你等我。” “我会找到证据,还你清白。” 黎不辞是上古魔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物,没有人会相信他的清白。 世人皆斥责黎殊将上古魔种收为徒弟,他们说是黎殊害死了天山师祖,他们说是黎殊在包庇上古魔种。 黎殊应该趁此机会与黎不辞撇清关系,还自己一个清白。 但她没有。 黎殊不惧将那谣言坐实,不惜自毁前程,只求黎不辞一条生路。 花危还是看错了她。 黎殊从不会后悔。 只因那是黎不辞,冠之她姓,赐名不辞的黎不辞。 第67章 六十七个前男友 纵使花悲来之前便已让人上禀天官, 但此事非同小可,天官还要回天界回禀天帝,这样一折腾,怕是要耽搁十天半月。 原本花悲已经做好了拖住黎不辞, 与其大战个几天几夜的准备, 谁料黎不辞竟连反抗都未曾有过, 任由黎殊将那拴魂链戴在了他的颈上。 拴魂链乃是鬼界黄泉之物,此物在冥府甚是有名, 不论怎样凶穷极恶的妖魔鬼怪,只要戴上了拴魂链, 便会犹如傀儡般, 任由摆布。 立在剑身上的花悲与花危对视一眼,见花危缓缓点头,他抬起两指向下挥了挥, 便有几名白衣弟子御剑飞向院内,合力将黎不辞捆了起来。 尽管有那拴魂链的存在, 那几人在靠近黎不辞时,仍是显得战战兢兢, 仿佛浑身都紧紧绷着, 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撒腿逃跑。 但黎不辞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过,他被捆上锁妖绳, 半推半搡着推上剑身时, 忽而开口唤了一声:“师父。” 他扭过头,费力地微微转动着被捆住的双手,将挂在腕间的细金链子现了出来:“生辰快乐。”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黎殊的心脏被什么狠狠揪住,莫名的钝痛由心口朝着四周缓缓蔓延开, 她喉间涌上一抹酸涩:“不辞……” 原来他是为了给她买生辰礼,才从狗洞里钻出去,勘破结界,出现在这家首饰铺里。 黎殊嗓子里好像卡了一根鱼刺,每一次呼吸都针扎般的疼着,她难过的说不出话来,不知何时,眼底已是微微湿润。 她的双腿如同灌了水泥,一步步走到黎不辞身边,沉重到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颤抖的手指轻缓地贴在他灼热的掌心上,将挂在他的手腕上的细金链子取了下来。 便是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刹,蓄了许久的泪水再也止不住,蓦地从眼底滚落下来。 花危不由看的呆了呆。 黎殊不是个爱哭闹的性子,至少作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玩伴,花危就从来没见她掉过眼泪。 她从两岁的时候便开始拿剑,旁的娃娃走路都摔跤的年纪,黎殊却已经开始被黎家家主督促着练习基本功。 蹲马步一蹲就是几个时辰,顶着烈日炎炎,汗水不断从额间滴落,她的双腿亦是不住打着颤,连眼睫毛里都渗满了汗珠,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或许只要她哭上一哭,掉上两滴眼泪,黎家家主便会心软。但她从来不哭,她宁可坚持到中暑,宁可练得小腿浮肿青紫,几日几夜下不来床。 这般坚毅不屈的性子,也贯穿了黎殊接下来的人生。她的生活日复一日,练剑,修行,练剑,修行,明明寡淡而无趣,她却能无波无澜的坚持几百年。 似乎什么都无法引起黎殊的情绪波动,她天生本就薄凉,即便面对身为未婚夫的花危时,她亦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而现在,黎殊却为了那个上古魔种,落了眼泪。 “黎殊,他身无分文,若是不偷不抢,哪来的银钱给你买什么生辰礼?”花危既是错愕,又显得愤然不满,他忍不住开口,“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他是你徒弟没错,可他也是足以毁天灭地的上古魔种!” “难道他一人的性命,在你眼中还比不过黎明苍生吗?” 又是黎明苍生。 黎殊听见这话,不禁垂下眸,混着那银线般轻坠的泪水,抿着唇低低笑了一声。 从她记事起,黎家家主便一遍遍在她耳畔重复着,天赋异禀的修仙才能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她必须把握住机会,振兴黎家嫡系,为天下苍生做出贡献。 后来进了天山拜师后,师祖又时常训诫她,她应该胸怀天下,兼济苍生。 便是此时,黎殊还记得师祖殒身前说过的话——阿黎你要记着,不论何时,天下苍生始终大于私人情爱。 如今花危又用着这般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质问她黎不辞和天下苍生谁更重要。 就好像,六界要是少了她一人,太阳就不升起了,月亮就不轮换了,一切都要被覆灭了。 尽管黎殊先前不愿承认,但被囚在无妄城的小院子里,与黎不辞度过的那段时日,是她这一生中最放肆,最开怀的时候。 她不必再时刻肩负着天下苍生的重担。 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第一件事不是担忧何处又冒出了妖怪,不是去占星殿听师祖传业授道,也不是操心天山剑修们有没有学会她教的剑式。 她被困在结界中失去灵力,便不用再一刻不停的修炼习剑,没有人会来烦她,没有人会来扰她清净,不用时时刻刻板着一张脸,摆出大师姐应该有的高冷矜贵,勉强自己融入集体。 黎殊发现食物的味道是美味的,每日种种花草,躺在榕树下的摇椅上晃一晃,睁开眼只用思考早上吃什么和晚上吃什么,这样简单而平淡的生活才是她真正喜欢想要的。 可那到底只是一场短暂而不真切的梦。 如今梦醒了,便又有一个一个的人跳出来,告诉她,她应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她应该舍弃自我,舍弃小情小爱,为黎明苍生而奉献自己的一切。 黎殊真想回答花危一句比不上,但她又清楚——她能不畏惧旁人异样的眼光,能忽视外界的流言蜚语,毫不犹豫地站在黎不辞的身后与全世界对立,完全是因为她知道黎不辞是清白的。 倘若真有一日,黎不辞杀了人,堕了魔,她仍是会毫不犹豫地与他拔剑相向,拼个你死我活出来。 黎殊自是不愿与黎不辞走到那一步。 她沉默之际,黎不辞被人提到剑上,准备离开了。大抵他此时已是心灰意冷,可他还是不愿被她误会,轻声道:“我没有偷,没有抢……这条金链子一共八贯钱,是我去花楼里舞剑赚来的银子……” 没等他说完,白衣弟子们已是提着他飞离了院子,同着花悲渐远的身影消失了。 未尽的语声也被风吹散。 花危一路跟着黎不辞,但为了不引起黎不辞的注意,他并没有寸步不离紧跟着,像是黎不辞进了首饰铺和花楼时,他便在外头等着,也不知黎不辞在里面做什么。 此时听见黎不辞说的话,花危不禁怔了怔。 他像是在思考黎不辞话语中的真实性,还未回过神来,便见黎殊转身离开了首饰铺的后院,朝着前堂走了过去。 大抵是清楚自己今日的作为不够光彩,花危追了上去:“黎黎,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黎殊像是没听见花危的道歉,她径直走到了首饰铺的柜台前,一排一排的查看着,直至她看到了黎不辞留在那排摆放着金首饰柜台上的八贯钱。 她展开手中染血的金链子,另一只手拿起干干净净的八贯钱:“花危,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因为你觉得我被黎不辞蛊惑了对吗?” 花危抿了抿唇:“黎黎,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 黎殊却不愿听他多说,她打断他:“黎不辞说这条链子值八贯钱,但我从未教过他如何买卖,他也不知道世上还有银钱的存在。” “他从结界中离开后,该是直接进了这首饰铺,挑选了这条链子,而后被掌柜告知链子需要花银钱来买。因为他没有钱,掌柜便给他出了主意,叫他去花楼舞剑赚钱。” “倘若黎不辞所言不假,这八贯钱是他舞剑赚来。你仔细瞧瞧,这银钱上并没有血,但链子上却有血,说明黎不辞是先将八贯钱放在了柜台上,取了链子后,才进到首饰铺的后院里。” 见花危沉默,黎殊知道他是认可自己这样的说法,便继续说了下去:“但这八贯钱,被存放在柜台上,而并没有被掌柜收起来。” “这意味着,黎不辞进到首饰铺时,铺子里就没有人,只是因为他先前与掌柜说好了价钱,他又着急离开,索性直接将八贯钱放在柜台上,自己取了金链子便准备离开。” “临走前,他察觉到了后院传来的动静,往后走了过去,碰巧看到妖怪正在杀人,便与妖怪打斗起来。因此他身上沾了血……” 她顿了顿:“不,也可能是在他帮首饰铺掌柜止血时,不慎迸溅到了他身上,金链子就挂在他手腕上,因此也被沾上了血。” “你是不是又要质疑八贯钱来历的真假?”黎殊像是预判到了花危想要说的话,她微微拢手,攥住沉甸甸的八贯钱,“黎不辞说这是他从花楼舞剑赚来的银钱,你既然一路跟着他,应当看清楚了他离开了结界后,都去了何处。” “这八贯钱到底是赚来,还是偷来抢来的,只消你去花楼问一问便知晓。” 纵使花危不愿承认,但黎殊所言的一字一句皆是条理清晰,逻辑缜密,让他无法反驳。 “就算这八贯钱是他赚来的,他没偷没抢。可是黎黎,你怎能确定那后院里的人不是黎不辞动手杀害的?” 花危叹了一声:“无妄城夹在人界与修仙界之间,已是百余年没闹过妖怪了。怎么便这样巧合,黎不辞一来首饰铺,铺子里就死了人?” 黎殊闻言,攥着金链子的手指不禁紧了紧,她沉默了片刻,看向花危:“无妄城是很多年没闹过妖怪了,但师兄你还记得你为什么来无妄城吗?” “……”他怔了怔,眸色略显错愕,“你是说?” 花危慌忙将镇妖鼎取了出来,掌心抵在鼎上,感应着鼎内的妖气。几乎是他手掌搭上的那一瞬,他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浑身的血都朝着脚下灌去。 被关押在镇妖鼎中的鸟妖鹉鹉不见了! 他不由想起首饰铺后院里那些死相惨烈的无妄城百姓们,他们的胸膛皆被剖开,肠子和内脏散落了一地,蜿蜒的血泊将大地侵染得通红。 鹉鹉最喜欢吃人的心肝,因此它四处逃窜肆虐时,那些遭殃的无辜百姓们,都被它用尖利无比的鸟喙撕裂开了胸腔肺腑。 再一想黎不辞先前辩解时曾说过,杀人的妖怪长着翅膀……花危脸色有些白,他唇瓣仿佛失去血色,缓缓扭过头看向后院的方向。 原来那些人是被鹉鹉杀害,黎不辞竟真的没有说谎,他是在救人。 花危嗓音微微颤抖:“这些话,你方才为什么不说?” 黎殊垂下眸,却没有回答他。 先不说她此时说出来的话,有没有人相信。 那花悲本就因为师祖的事情对她多有偏见,倘若杀害无妄城百姓的妖怪真是鹉鹉,那鹉鹉是从花危手中逃了出去,这些人命便也会算到花危头上。 若此事没有惊动天官便也罢了,偏偏所有人都认为那些百姓是被黎不辞所害,已是上禀到了天官那处。 那是活生生的六七条性命,如此严重的过失,花危又怎么担责得起? 依着天规处置,花危怕是要当众承受天刑。纵使那天刑不会要了花危的性命,他的修为和声名却都会因此而毁尽。 已是身为天山掌门的花悲,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黎殊几乎都不用想,方才她要是将这些事情当众道出,花悲定会当场翻脸。先反驳她没有证据,只不过是无端猜疑,再说她受上古魔种蛊惑,为救黎不辞已是失了智。 三言两语下来,她不但不能洗清黎不辞身上的罪名,恐怕连自己也要被花悲一起捉起来。 若他们师徒二人都被关进了私牢里,谁还能寻找证据,证明黎不辞的清白? 便是因此,黎殊才更觉得悲哀痛心。 明明她清楚黎不辞是无辜清白的,却只能任由旁人颠倒黑白,亲手将拴魂链带到黎不辞的颈上。 “师兄。”黎殊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你愿意助我生擒鹉鹉,前去天官面前证明黎不辞的清白吗?” 花危到底是与花悲不同,即便他一开始就对黎不辞有偏见,也是希望能帮到黎殊,还她自由。 只不过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既然人不是黎不辞所害,而是他的过失导致,他又怎能在明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再眼睁睁看着天官去审判无罪的黎不辞。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眸中的表情复杂难言,似是在纠结什么。可他终是没有让黎殊失望,低低应了一声:“好。” 就在黎殊松下一口气时,却听见花危小心翼翼试探的嗓音:“但是黎黎,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黎殊问:“什么事?” “我们婚约定下也有数百年了……”他犹豫着,“找到鹉鹉后,我愿去天官面前澄清事实,还黎不辞一个清白。只是在这之前,你可否愿意……”他抿了抿唇,“与我全了婚约,拜堂成亲。” 她默了默:“师兄为何想在此时履行婚约?” “我知你待黎不辞只是师徒之情,可他看你的眼神却并不像是徒弟该有的模样。”花危道,“若你真是为了他好,便应当杜绝了他不该有的心思。” 这时黎殊才知道,原来方才花危是在纠结此事。 她应当像是刚刚那般滔滔不绝,条理清晰的辩驳。可偏偏在此事上,她无法反驳花危,她与黎不辞朝夕相处一月有余,他什么样的心思,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黎殊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师如父母长辈,修仙界中不是没有过师徒禁恋者,然而这是大逆不道,有悖纲常的荒唐事。 禁恋者的下场,往往比叛道堕魔者还要更加凄惨。单是她知道的那些例子,哪一个不是落得阴阳两隔,死无葬身之地。 “黎黎,你再仔细想一想,我不会逼迫你与我成亲。” 花危取出了寻魔盘,正准备转移话题,却听见黎殊干脆的声音:“你我自小定下婚约,成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三书六礼早已下过聘,只待抓到鹉鹉,在天山摆下喜宴拜了堂便是。” 明明黎殊答应的这样利索,可看着她眸中的冷淡,花危却生不出一丝欢喜之意,他缓缓垂下眸:“好。” …… 抓到鹉鹉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但黎殊却不得不耗费时间去捉它。他们两人口说无凭,总要有证据才能说服天官。 这期间,黎不辞被花悲关押进了天山的私牢里。那私牢已经荒废了多年,如今重新被用上,花悲特意挑选了几个心腹弟子前去看管黎不辞。 黎谆谆总觉得花悲会耍什么花样,便将视角切换到了他身上。 果不其然,前两日花悲还小心翼翼不敢过分折腾黎不辞,本是准备等到天官来了再行审问。 偏偏就在这时,花悲察觉到了黎殊和花危的异样,他命人去跟踪了两人,而后便得知了花危不慎放走鸟妖鹉鹉的事情。 他又惊又怒,恨不得将花危带回来狠狠鞭挞一顿,可事情到底已经变成了这样,他再怎么发怒也是无济于事,只能去尽力补救。 花悲没有沉思太久。 他自是不准备让花危去担责,眼前的黎不辞分明就是个最好的替罪羊。 谁在意黎不辞是不是清白无辜? 他可是上古魔种,只要黎不辞手中染上了血,那他便是罪该万死。 在黎不辞进到私牢里的第三天夜里,花悲悄然进到密室里,通过密音指挥着他的心腹弟子,将黎不辞带进了刑室。 刑具早已经生锈了,但这并不妨碍花悲私自动刑。 他浑浊的双眼缓缓眯起,透过那密室中的窗户,看到容色狼狈,却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的黎不辞。 “呵。”花悲掀起唇冷笑了一声,他视线一转,“李江,你将他双手双足,钉死在刑椅上。” 刑椅是一块长长的木板组成,犹如棺材板般长宽,上面扎着密密麻麻几寸长的钉子,钉子之间的缝隙中隐约显出干涸成褐色的血,想必是上一个受刑之人留下的血渍。 黎谆谆光是瞧着,便觉得头皮发麻。 得到命令的李江看着黎不辞异色的双瞳,双腿忍不住打颤,尽管黎不辞颈上带着拴魂链,身上又被锁妖绳紧紧捆着,他却也迟疑着,久久不敢动手。 “李江,若我没记错,你修为只差一点便能突破元婴期了,但拖了三年多也未能勘破?”花悲不紧不慢道,“我这里倒是存着些极品的丹药,想必你服用之后,很快就能元婴期了。” 这话一出,李江再不犹豫。 他伙同身旁的两名白衣弟子,一同将黎不辞按倒在刑椅上,先是褪下了黎不辞脚上的踏云靴,一手按住那白皙的脚背,另一手拿着铁锤对准脚踝处,重重砸了下去。 李江用出了浑身的力气,那一锤子下去,黎不辞禁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再硬的脚骨也扛不住铁锤如此捶打,更何况他身下躺着的刑椅布满铁钉。他的脚踝深深嵌进了数根铁钉中,一丝丝殷红的血沿着钉子生锈的边沿向下慢慢流淌着,直至浸透了刑椅铁钉间的每一处罅隙。 尽管李江按照花悲的命令这样做了,他的心跳还是突突猛烈的跳着,连呼吸都急促起来,神色似是不安。 直至李江发现黎不辞并没有反抗和挣扎,他才吐出一口气来,举起铁锤,又用力砸向黎不辞的另一只脚踝。 花悲适时提醒李江:“还有他的手。” 李江看着黎不辞身上的锁妖绳,不禁犯了难:“他的手被锁妖绳捆住了……” “捆住了又怎样?”他冷声道,“有那拴魂链在,他根本无法反抗你,你将那绳子解开了就是。” 花悲让李江动用私刑,本意就是为了激怒黎不辞。若是黎不辞不挣扎,那便照着死去折磨他,让他变成瞎子,聋子,再也无法配合黎殊,开口证实自己的清白。 若是黎不辞挣扎反抗了,那便更好了。 最好是将李江和刑室里的两个弟子都杀了,那黎不辞杀人的罪名便也坐实了,任由黎殊再怎么费力去寻找证据,也洗不清黎不辞身上的血债了。 李江犹豫着,不情不愿地上前解开了黎不辞身上的锁妖绳。他动作极为小心翼翼,神情也警惕着,掌心里紧紧攥着铁锤,仿佛只要黎不辞做出任何反击行为,他便会狠狠抡出那铁锤。 只是李江还是低估了黎不辞。 他可以将凶残至极的鹉鹉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便也可以像是碾死一只蝼蚁那般,轻松地致李江于死地。 黎不辞不过是不还手罢了。 他还记着黎殊的话。 黎殊说她相信他,她说让他等着她。 虽然黎不辞不明白,为什么她相信他,还要给他戴上拴魂链,任由他被这些陌生而可怖的人关在弥漫着腐朽气息,不见天日的牢房里。 可既然她这样说了,他便选择相信她。 他会等着她,等到她找到证据证明他的清白,等到她亲自接他出去。 原本还紧绷着神经的李江,在察觉黎不辞毫无还手之意后,渐渐将紧提起的心脏安置回了原位。 他给身旁的两个弟子打了个眼色,那两人便上来帮着他按住了黎不辞的双臂。 又是重重两锤砸下去,铁锤碾碎骨头的声音如此清晰。那铁钉穿透了他的掌心,好似刺破了他血肉里的筋脉,只听见‘噗嗤’一声,大片大片的血从刺穿掌心的伤口边沿涌出来,洇开在他的掌纹里,汇聚成一行行蜿蜒滴淌在刑椅上。 黎不辞额间渗出大颗的冷汗,他疼得肌肉都在抽搐,颈上的青筋道道突显,却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什么喊叫。 花悲倒是没想到黎不辞这样能忍,他眯着眼:“天气甚凉,你将煤炭点燃了,给他暖一暖唇齿。” 李江似是被花悲的话吓到了,他吞咽着唾液,小心翼翼道:“可是……” 花悲没等李江‘可是’完,冷着嗓音问道:“李江,你是在怜悯一个灭世魔种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江连忙否定,这顶高帽子实在太大,他自然是不敢认了,“我这便去做。” 私牢里见不到阳光,日夜阴寒,他们夜里也要守在私牢里看守黎不辞,便早早备了些炭火,准备等到夜里用。 却不想,竟是提前用上了。 李江将火盆和煤炭提了进来,点燃煤炭后,拿着挂在墙上的铁夹子扒拉了两下。 炭火燃起,不时在空气中发出噼啪的声响,没过多久,那煤炭便完全点燃了,乌黑的煤炭隐隐泛着红。 李江用铁夹子夹住煤炭,迟疑了一瞬,还是走向黎不辞,朝着身旁守着的两个弟子挥了挥手:“拿锁妖绳将他捆在刑椅上,你们扒开他的嘴皮。” 那两人听得也是一愣:“师兄,你要做什么?” “你说做什么?”李江抬起腿往其中一人身上踹了一脚,没好气道,“我也是听命行事,你们麻利些!” 一句‘听命行事’将这两人也唬住了,他们按照李江所言,将黎不辞的身体和刑椅捆在一起,犹豫着伸出手,一人一边扒开了黎不辞的唇。 看到这里,黎谆谆已是有些不忍心再继续看下去了。 大抵是有了先前的经验,李江夹着泛红的煤炭,没怎么纠结,径直按在了黎不辞的唇齿间。 昏暗的刑室中终于响起了含糊听不清的惨叫,那声音伴随着‘滋滋啦啦’的烧焦味,空中顿时隐约升起几缕白烟。 明明下此毒手的人是李江,他却不敢将视线停留在黎不辞脸上,他哆嗦着手臂,没敢停留太久,又夹起煤炭扔回了火盆里。 花悲透过那扇密室里的小窗,看了黎不辞许久,见他仍是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不由嗤笑了一声:“剩下的煤炭也不要浪费了,便倒在他身上罢。” “此人极其凶恶残忍,你们可要好好招呼他,让他为自己造下的杀孽赎罪。” 花悲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没有继续在密室中观察黎不辞受刑,只丢下一句似是而非的命令,便起身离开了密室。 也正是这句话,抚平了李江心中的罪恶感——黎不辞本就是上古魔种,又残害了无辜百姓的性命,不管用怎样的酷刑,那都是他罪有应得! 李江看着消散在空气中的淡淡白烟,咬了咬牙,用铁夹子夹起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煤炭,一块一块往黎不辞身上丢着。 那鲜红的颜色很快融化了黎不辞身上的白衣,与他的血肉粘黏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肉被烫熟的气息,又糊又焦。 黎不辞却再也喊叫不出声了,他的嘴唇血肉模糊,被煤炭烧得粘连在一起。别说是张嘴,只单单是身体发抖时不慎蠕动了唇瓣,便已是疼得撕心裂肺了。 很快,他就被那蔓延在身体各处,难以忍受的疼痛折磨得昏厥过去。 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李江厌恶地掩住鼻子,打开刑室的门,招呼着另外两名白衣弟子出去了。 至于那洒了黎不辞一身的滚烫煤炭,李江并不准备取下来,一个个夹下来总要浪费时间,便留在他身上也无妨。 待到那刑室里只剩下黎不辞一人,黎谆谆还是禁不住看了他一眼。 炭火还在燃着,烧得他皮肉不时发出‘滋滋’的响声,那通红的炭火光在漆黑无光的刑室内,明明灭灭。 一缕缕白烟袅袅升起,又渐渐消散。 黎不辞被钉在刑椅上一动不动,犹如死尸。他浑身似乎没有一块好肉了,鲜红的浓水沿着刑椅的罅隙慢慢淌落在地上。 滴答,滴答。 那声音仿佛被无限放大,于死寂无声的刑室内,愈来愈响,震耳发聩。 黎谆谆忽然觉得有些窒闷和烦躁。 她喉咙中涌动着酸涩的呼吸,可明明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窥探着黎不辞前半生的旁观者。 她并不是容易共情的性子,若不然她便不会为了完成任务,徘徊于南宫导和张淮之之间,看着他们为她付出一切却无动于衷。 黎谆谆也并未参与黎不辞的人生,她只是犹如看电影般,旁观着他和黎殊在院子里的点点滴滴,感受着来自与他们师徒二人身上的温情。 仅仅如此而已。 但不知为何,看到黎不辞被如此对待,她的心脏真真切切在抽痛着,像是被人狠狠用重石砸了一下。 这一夜似乎变得极为漫长。 黎不辞整整昏厥了一宿,待到翌日,花悲又来访了密室。 李江便提起一桶冷水泼在了黎不辞身上,将他硬生生激醒了。煤炭早已熄灭,但它在黎不辞身上留下了一处处凹凸不平的烧伤,他白皙的皮肤不再平滑,像是一张被攥皱的纸。 “烧些丹砂来,灌到他耳朵里。”花悲欣赏着他的杰作,半晌后,缓缓道,“那只红眼睛也碍眼的很,一并灌了罢。” 丹砂就是炼丹所用的一种材料,若是经过加热烧炼,便会变成人们熟知的水银。 此时的李江,面对花悲近乎残忍的命令,已是显得从容不迫了许多。他不再质疑追问什么,只按照命令让白衣弟子去寻丹砂了。 黎不辞到底不是普通人,这样严重的烧伤放在寻常人身上,早就挨不过去一命呜呼了。但他的身体似乎拥有超强的修复能力,一夜过去,身上的烧伤已是结出了淡淡的血痂。 他平日一顿饭不吃都要饿得饥肠辘辘,如今被关押在私牢里,前前后后却是有四日未曾进食了。 他的嘴唇又黏又干涩,口腔内灌满了浓重的铁锈味,似是被晒干的池塘,连一丝唾液都分泌不出了。 黎不辞此时却也顾不得吃不吃饭了,他的每一寸皮肤都灼痛着,像是要将他活生生撕裂扯烂。 可他疼也叫不出来,时间仿佛被拉得极为漫长,每一时,每一分对于黎不辞而言,都如同一个世纪般,煎熬又难耐。 黎不辞本以为他不会比此刻更痛苦了。 直至李江取来了烧沸的丹砂,将那滚烫如熔浆的液体灌进了他的耳中。水银没过他的耳道,沿着耳垂淌到颈上,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全然被刀割,被火灼般的剧痛吞没。 黎不辞生生疼出了眼泪,喉咙里隐约发出嘶哑的呜咽,从血糊糊的唇缝中发出的倒气声越发微弱。 师父,救救我。 他不由一遍遍在心头念着。 可他的痛苦并不会因为他的祈祷而结束,李江紧接着又将烧沸的水银倒进了他赤红色的眼瞳中。 黎不辞的身体抽搐着,眼瞳连带着眼周围的皮肤被水银烫得一片血红,钉在刑椅上的手足不住哆嗦着,他本能地弓起脊背,却并不能缓解半分他的疼痛。 他额间渗着大片血红的冷汗,浑身都像是被血水浸泡过一遍,脏污不堪。 黎不辞又疼晕了过去。 花悲看着黎不辞狼狈的模样,满意地笑了出来。天官也快要来了,凭着黎不辞现在这般又聋又瞎的样子,只要再割了他的舌头,他便再也无法自证清白。 听说黎殊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已是寻到了鹉鹉的踪迹。 届时花悲只需要赶在天官来之前,处理干净鹉鹉的存在,任凭黎殊说破了天,也休想拖花危下水,洗清黎不辞身上的污点。 花悲笑了笑,撂下了最后的命令:“李江,割了他的舌头,这几日好好看守着他。等天官来了,我便将提升修为的极品丹药拿给你。” 李江一听这话,顿时应道:“是,我这便去割。” 花悲走后,李江便取来了弯刃的匕首。黎不辞昏了过去,唇瓣又被煤炭烫得粘黏在一起,他索性用刀刃割开了那粘连起来的唇。 趁着鲜血直流之际,李江侧过刀刃撬开黎不辞紧闭的牙关,手起刀落,利索地割断了他的半截舌头。 做完这一切,李江哼着曲儿,将割下来的舌头随手扔进了火盆里,转身离开了刑室。 大抵是黎不辞伤得太重,这一次他足足昏厥了两天两夜。 待他再睁开眼时,那只炽焰般鲜红的眼瞳已是睁不开了,只能虚虚掀起另一只幸存的黑眸,神色迷茫地看着漆黑的刑室。 师父,他的师父……还没有来。 黎不辞又阖上了眼。 颈上的拴魂链冰凉,他好似想起了黎殊轻抚他脸颊的时候。她的动作温柔,指腹微凉却又残存着独属于她的气息,一下一下抚摸他的颊边。 紧接着,黎殊便将手掌落在了他颈上,用这条本应该栓妖魔的链子,束住了他的颈。 或许,此时承受的所有苦难,便是他沉溺于黎殊温柔的代价。 她说她相信他。 可她真的相信他吗? 她说让他等着她。 可他真的还能等到她吗? 第68章 六十八个前男友 接下来的几日, 花悲没有再出现在私牢的密室中。但李江为了讨好花悲,每日都变着花样, 在黎不辞身上添些新的伤口。 黎不辞已经完全没有人样了。 他如瀑般浓墨的青丝被李江用铁夹子, 硬生生的绞断。玉白的脸庞被刀子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纵横交错,宛若血蜈蚣在爬。 这还不够。 每当黎不辞身前的烫伤有恢复的预兆时, 李江就要用手指揭开血痂,一遍遍撕裂旧伤,看着凹凸不平的皮肤流出血脓, 生出蛆虫。 他的伤口已经开始发臭。 可黎不辞早已经疼到麻木了, 他便用那只漆黑的眼眸,遥遥望着昏暗无光的房梁。 黎不辞双耳都被灌了烧沸的丹砂,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像是与外界隔着一堵坚.硬的墙。 他的眼里失去光亮,目光近乎呆滞。 只有在李江靠近他,折磨他时, 他才会看向李江, 稍稍做出些反应。 当疼痛已经变成一种习惯, 黎不辞反而觉得无聊起来。他看着李江一张一合的唇瓣,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却依稀能通过口型, 辨认出李江在说什么。 “听说花危再过两日要成亲了……怎么在这个档口和她成亲?” 李江捏着鼻子, 神色厌恶地瞥了一眼黎不辞身前的蛆虫,别过头与身旁的师弟说着话:“虽然两人从小便定下婚约,可如今她名声都臭了,掌门也不拦一拦花危……” 花危…… 黎不辞用迟钝僵硬的脑子搜索起这个名字,顿了许久才慢慢想起来, 花危就是那个敲响铁门的不速之客。 那一日花危寻来时,黎殊让黎不辞进了屋,但黎不辞心中好奇来人是谁,便趴在堂屋的房门处偷听了一会儿。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低到黎不辞几乎听不清楚,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什么“魔种”“谣言”。 黎不辞讨厌极了花危这个人。 那日在首饰铺后院里,花危一直在冤枉他,不断用着难听刺耳的话羞辱他,还骂他是魔物。 黎殊曾告诉过黎不辞,魔便是坏人。 可他明明不是坏人。 李江又从墙壁上的刑具中取来了铁夹子,他大抵是想要折磨黎不辞,但看到黎不辞身上的血脓和蛆虫,他便隐隐有些犯恶心。 他撇了撇嘴,朝着一旁的白衣弟子招手:“你过来,用夹子将血痂都撕下来。” 这些日子都是李江动的手,另外两个弟子不过是帮忙打打下手,至多就是按住黎不辞,以免他乱挣扎。 此时李江开了口,那被叫住的白衣弟子,脸上不禁显出为难之色,他不敢违背李江的话,硬着头皮走到黎不辞身旁,只看了一眼黎不辞身上的伤口,便险些要吐出来了。 “你怕什么?”见白衣弟子唯唯诺诺的样子,李江不由嗤了一声,“这魔物脖子上戴着拴魂链,要不然你以为他都变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挣扎。” “拴魂链可是黄泉之物,便是冥府中最难缠的妖魔鬼怪被拴上了拴魂链,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李江将铁夹子扔给白衣弟子,不紧不慢道,“你放心动手,他绝不会反抗就是了。” 白衣弟子拿着铁夹子的手不住颤着,他神色略显勉强地绷住嘴,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拿着铁夹子夹住了黎不辞身前的一块血痂。 而后猛地一扯,便看到那块微微凸起,已经止住血的皮肤,再次渗出大片大片的血来。 黎不辞果然没有挣扎。 甚至连喊叫都没有,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如此对待。 尽管如此,白衣弟子还是胆战心惊,他尽可能移开自己的视线,听见李江走到一边去还在吐槽花危不顾天山的颜面,他应付似的道了一句:“师兄说得虽是不错,只是黎殊出身东衡黎家,又是嫡系的血脉。若是花危师兄在此时悔婚,黎家和天山的关系怕是要闹僵了。” 黎不辞本就在看着白衣弟子说话,他从白衣弟子口型中隐约辨出了“黎殊”一字,原本呆滞的目光渐渐回了神。 他死死盯着白衣弟子的嘴。 “师兄也不必忧心,黎殊就算嫁给了花危师兄,两人若是婚后不合,花危师兄也可以随时休了她……” 黎殊,嫁给花危? 黎不辞晃了晃神,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黎殊之前分明说过,只有情投意合的有情人,他们才会定亲,成亲。 黎殊与花危……情投意合吗? 那他算什么? 花危将他害成这样,黎殊口口声声说着相信他,要为他找到证据,证明他的清白……可他在这暗无天日的私牢里生不如死的时候,黎殊却要跟花危成亲了…… 白衣弟子的嘴巴还在张张合合说着什么,然而黎不辞的目光已是失去焦距,他再也看不清楚白衣弟子在说什么,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尾滚落下来,犹如断了线的珠子。 他炽焰般的红眸睁不开了,连着眼珠被烧沸的丹砂覆盖住;他的唇齿间空荡荡,唇瓣被割的只剩下半片,口腔内灌满了浓重的血腥味;他的耳朵里筑了一堵墙,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 他的手脚被铁钉贯穿,骨头被铁锤砸成齑粉,火辣辣疼着;他的胸腔血肉模糊,凹凸不平,布满了黏稠的脓水和爬行蠕动的蛆虫…… 纵使如此,黎不辞还活着。 因为他坚信,黎殊会来救他,他可以等到她。 但在这一刻,黎不辞才知道,他永远等不到黎殊了,她要和花危成亲了。 胸腔内的愤怒像是一把燎原的火,从他的心口朝着四肢百骸蔓延。黎不辞再也抑制不住多日承受的痛苦,他阖上眼,又睁开眼,只听见‘噗嗤’一声响,被铁钉贯穿的手足从刑椅上猛地拔了起来。 白衣弟子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已是被黎不辞攥住了脖子。他慢慢从刑椅上坐起,掐住脖子的手掌不断收紧,他一用力,那掌心上的窟窿便哗啦啦溢出黏稠的血。 可黎不辞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点点收拢五指。他听不见白衣弟子倒气的声音,但可以看到白衣弟子青紫涨红的脸庞。 李江和另外一名白衣弟子看着这一幕,已是吓得呆住了。他们下意识朝着刑室外跑去,身形刚动,便听见墙壁上传来重重一声巨响。 那白衣弟子还剩下一口气,被黎不辞随手丢了出去,砸在了墙面上,叮叮哐哐,撞倒了一墙的刑具。 倒是没死,但那撕心裂肺的咳声令李江脊背发毛,浑身都彻骨寒着。 李江朝着门口逃去,就在他将要迈出刑室大门的那一刹,他后衣领子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攥住,慢慢提了起来。 他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记了。 黎不辞提着李江,将他摔在了刑椅上。那密密麻麻的铁钉如钢针般刺进他的身体,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刺耳的痛呼。 “别杀我,别杀我……”李江浑身抽搐着,白衣上浸出一片淡黄色的液体,竟是在恐惧和疼痛之间,被吓得尿了裤子。 他明明捶碎了黎不辞的手骨和脚骨,黎不辞怎么还能站得起来,如此灵活地扭动手腕? 而且黎不辞脖子可是带了拴魂链,那拴魂链上附着着上古咒术,被戴上拴魂链的妖魔鬼怪便会失去魔气和攻击力,任由旁人宰割。 黎不辞被折磨了十几日都没有挣扎反抗过,为什么此时此刻却像是发了癫一般? 李江忍不住往黎不辞颈上的拴魂链上看去,黎不辞似是察觉到了李江的视线,他伸出被血染得通红的手掌,轻轻一拽,便将那拴魂链扯断了。 这般简单而轻易,便仿佛那条链子不是黄泉法器拴魂链,而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线头子。 黎不辞将拴魂链扔了出去,手掌覆在李江的腿上,向下一按,便听见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铁钉贯穿了李江的腿,那剧痛令他浑身抽搐,涕泪横流。可黎不辞并不准备这样简单了事,又顺手将李江的双手也按进了铁钉里。 直至李江被硬生生疼晕了过去,黎不辞才转过头,一步一步,踩着血脚印,朝着刑室外走去。 还有一个同伙的白衣弟子跑了。 但黎不辞并不准备去追,他要去找黎殊。 他走出去没多远,又折返了回去,用那一只黑眸在刑室里寻了片刻,找到了被随手扔在角落里的踏云靴。 那是黎殊送给黎不辞的鞋。 黎不辞擦了擦脚上的血,似乎是想将踏云靴穿上,可血却越擦越多,他只好将踏云靴夹在了臂弯中,宝贝一般的抱着,赤脚离开了。 黎谆谆看着黎不辞渐远的身影,又看了一眼刑室中苟延残喘的两人。 大抵是到了此时,黎不辞还心存希望。对着那将他折磨至此的李江,他也没有下死手,只怕黎殊知道了会生气。 黎不辞从未去过无妄城以外的地方,天山的私牢便建在山上的禁地中,他踏出了私牢,身后的地面上淌了一路的血。 看着四下陌生的荒郊野地,他眸中显出一丝迷茫。可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循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淡淡气息向前走去。 黎不辞的五感极为灵敏,但他现在眼睛瞎了一只,耳朵全聋了,舌头也没了,其他感官被封闭住,相对的嗅觉便会变得更为敏锐。 他可以闻到黎殊身上的气息。 黎不辞的步伐越走越慢,身体的疼痛令他喘气都困难,他的手脚都在淌血,可以清晰感受到身前腐烂的皮肉中,蛆虫在蠕动的感觉。 纵使如此,他还是拖着破烂不堪的身躯,一步步朝着黎殊的方向靠近。 黎不辞不知到底走了多久,他嗅到黎殊的气息近了,小心地避开人群,犹如什么阴暗的生物般躲在角落里,蜷缩着身体。 直至四下无人时,他才敢起身继续慢慢地向前走着。 而后他便寻到了黎殊的寝院外。 黎不辞倏而顿住脚步,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脏污不堪,令人作呕的身体。 尽管他还未踏进院子里,尽管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他却能感应到,黎殊就在院中。 越是靠得近了,他便越是胆怯起来。 黎不辞将踏云靴抱得紧了紧,迟疑着,弯下腰拍了拍脚上的血泥,撕下两片衣袖捆在脚上,小心翼翼地穿起了踏云靴。 他穿好鞋,在院子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往院子里走了进去。 黎不辞只走了两步,一抬眼就看到了半敞着的寝室中,那站在屋檐下与人说话的黎殊。 她身上穿着大红色的衣裙。 那是黎不辞未曾见过的模样,鲜妍似火的嫁衣逶迤拖地,纤腰□□被藏于大红色广绫袖衫下,身前霞帔上嵌着百颗南海明珠。 黎殊时常用簪子盘起的素发上,此时缀上了赤金累丝的凤凰步摇,她发如泼墨,便也衬得肌肤似雪,两颊胭脂淡淡洇开,唇瓣朱红。 这样的黎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她似是雪中燃烧的血玫瑰,又像是玛瑙河边的红枫叶。 比起素淡的白衣,她果然更适合这张扬明媚的红色。 黎殊正在和身侧的两个女子说话,黎不辞听不见任何声音。 看着她一张一合微微翕动的唇,他试图去分辨她在说什么,却在看到花危穿着同样绚丽的红袍,从黎殊的寝室中走了出来时,倏而晃了神。 尽管黎不辞厌恶花危,但也不得不承认,花危生得仪表堂堂。他脸庞似是玉雕雪刻,乌黑的发束在金冠中,眉眼温柔,犹如谪仙般高邈出尘。 花危走到黎殊身旁,牵起了她的手,他好像说了什么,她朝他笑了笑,转过身往屋子里走去。 那笑容好生刺眼,让黎不辞觉得如今的自己像个笑话一样可笑。 他再也忍不住,犹如受惊的野兽般,怔怔向后退了几步,而后逃似的狂奔离开了此处。 黎不辞拼命地跑着,他一路向前,任由被铁钉穿透的足底狠狠落在地上,血液渗透了踏云靴,鲜红的颜色洒了一路。 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有一道声音不断在他脑海中响彻,告诉他,他要逃离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黎不辞越跑越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他穿过树林,穿过溪流,直至他跑到了天山的尽头。 那是一片海。 湿润的空气带着些微微的咸意,汹涌的海浪一下下卷着风拍打在礁石上,他站住了脚步,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蓝,浑身的力气一下被抽干了。 黎不辞脸颊上已是布满泪痕。 那只漆黑的眼眸被泪水模糊,他浑身上下,也仅有这一只眼睛完好无损了。 他痛苦的,不甘的,缓缓弓下脊背,慢慢地倒在了地上。海浪仍在不停拍打着礁石,一个浪花冲打过来,卷着那道遍体鳞伤的残破身躯消失了。 黎不辞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和黎殊还在那个小院里,她蹲在他身前,用纤细的指编织着莲花灯。 他学着她的模样,一下下将竹篾编织成了莲花瓣的形状。她点燃了蜡烛,那星星点点的光亮映在他眼眸中,他满足地笑了起来。 风吹动了榕树叶,夜空中升起一簇簇绚丽的烟花,黎殊看着烟火,而黎不辞看着她。 时间仿佛被定格在了这一刻,他沉溺在温柔的梦中,再也不愿醒来。 便这般死去吧。 至少他还可以停留在最快乐的时候。 …… 五岳六洲传遍了黎不辞挣脱拴魂链,残忍杀害三名看守弟子,逃离天山的消息。 婚宴自是没有办成。 黎殊只来得及试了试嫁衣,不多时便听说了黎不辞出逃的事情。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到了私牢内,地上布满了血印,而刑室里的刑椅上和墙角下,各躺着两个失去呼吸的白衣弟子。 她认得躺在刑椅上的那人,他叫李江,乃是花悲座下的心腹弟子。 尽管黎殊不愿相信这一切是黎不辞所为,但当她触摸到尸体时,她感受到了黎不辞身上独有的魔气。 她浑身犹如坠入冰窖,从头凉到了脚。 几乎是黎殊赶到私牢的下一刻,花悲也赶了过来,他在私牢外‘发现’了第三名弟子被烧焦的尸首。 黎谆谆看着花悲夸张的低吼,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黎不辞并没有杀害刑室里的两人,只是出手打伤了他们。那被烧焦的弟子逃出私牢时还毫发无损,他慌张失措地跑去给花悲报信,道是黎不辞突然发疯伤了人。 花悲一开始对黎不辞动私刑,本就是为了激怒黎不辞。他还以为黎不辞再也不会反抗了,却不想黎不辞还是没坚持到最后,对私牢内看管他的弟子下了毒手。 花悲先是假惺惺安抚下那前来告信的白衣弟子,让其带他去刑室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花悲看到刑室里的两人还活着时,不由黑了脸。他们怎么能活着,若是都活着,那黎不辞岂不是手中还是没有沾上血?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略一思考,便决定亲自动手送这三名弟子离开人世。 但由于黎不辞只对其中两人动过手,那前去寻他报信的弟子却没有被黎不辞打伤,便只有那两人身上沾染了黎不辞的魔气。 花悲谨慎起见,便将第三人烧焦了扔在私牢外。毕竟是被火烧死了,这样就算死者身上没有魔气,也算是勉勉强强说得过去。 “黎殊!黎殊——”花悲一连怒吼了两声,那浑厚的声音中注入了一丝灵力,在整个私牢内响彻回荡着。 黎殊从刑室里走了出来。 她的步伐有些虚,身上逶迤拖地的嫁衣沾染上地上的血迹,未走出私牢,便听到花悲冰冷的嗓音:“这便是你口口声声所言的清白?” 黎殊抬起微微泛红的眼眸:“师叔,你怎能确定这几人是被黎不辞所杀?” 即便到了此时,她仍是对黎不辞,执拗地抱着一丝期望。 “孽障!孽障啊!”花悲伸手指着黎殊,手臂不住颤着,“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我顾念着父辈与黎家的交情,没有让花危与你退亲,为你们一人筹办婚事,你却为了一个上古魔种屡次顶撞于我?” 他嘴上说的好听,其实同意花危与黎殊成婚,不过是心里打着旁的主意。 师祖魂飞魄散之前,曾写下一封传位信。但不知道为何,花悲翻遍了整个占星殿,将每一处角落都细细搜查过无数次,却始终寻不到那封传位信的存在。 虽然他已经坐稳了天山掌门之位,黎殊的名声也因黎不辞被毁坏差不多了,但他一日寻不到那封传位信,便一日不得安心。 不管怎么说,那封信的存在,对于花悲而言始终是一个隐患。 既然花危提出想要与黎殊尽快完婚,花悲自然是没有阻拦他们的道理。 倘若黎殊嫁进他花家门,再为花危开枝散叶生下一双儿女。 便是往后那封传位信被流传了出去,黎殊已为花家妇,不管那封信是真是假,她为了顾忌花家颜面,也只会配合着他向外界宣布,那封信是伪造作假出来的。 就算黎殊不识趣,非要与他争个高低出来,他也可以以她的儿女作胁,逼迫她低头。 黎殊虽然不知情花悲的真实想法,却也知晓他是个趋利避害的小人,若非是有不得已的因由,他自是不会同意他们在此时履行婚约。 她不愿与他多费口舌,抬手摘下鬓发间的赤金累丝凤凰步摇,往花悲脚下一扔:“师叔不必发恼,这昏礼便就此作罢,我总会找到黎不辞,给天山,给师叔,给死去的弟子们一个交代。” 黎殊转身便走,气得花悲在身后又是一顿狂吼。 她走时潇洒,看似从容不迫,却不过是装给外人看的。直到离开众人的视线,黎殊强撑着的一口气吐出去,脚下一软,便慢慢瘫坐在了地上。 黎不辞,黎不辞……他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她,哪怕再等她半日,她已经捉到了逃窜的鸟妖鹉鹉,只待天官一来,花危便会与天官禀明一切真相。 可现在……黎殊呼吸微涩,她缓缓抬起手,抱在了脸颊上,指腹用力贴在湿透的睫上。 她胸口不断起伏,喉间发出低不可闻的哽咽声。泪水打湿了她的指缝,沿着罅隙慢慢渗出,飞快地坠下,落在泥土中便不见了。 没用了。 即便她证明了黎不辞的清白,有那私牢内外断气身亡的三名弟子在,他无论如何也洗不清楚自己身上的罪名了。 不出三日,黎不辞就会成为恶名远扬的大魔头,以这般方式遗臭万年。 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是为了东衡黎家,黎殊也不能继续和一个魔,瓜葛纠缠。 但尽管如此,黎殊还是想找到黎不辞,问一问他,那私牢里的三人到底是不是他所杀。 她用手臂撑起地面,勉强支撑着身体,慢慢站了起来。 手掌一握,霜勾剑显在掌心之中,黎殊手起剑落,斩断了逶迤拖地的嫁衣,沿着地上的血迹寻了过去。 …… 黎不辞在海里飘了整整一个多月。 他的周身飘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像是一个保护屏障般,护着他的身体不被海底的生物啃噬。 大抵是心之所向,黎不辞摇摇晃晃,随着逐浪飘到了无妄城的海岸边,被海边打鱼的渔民救了下来。 花悲还是小瞧了他。 黎不辞乃不死不灭之身,有心魂谛羲所护,即便他的身躯腐烂,遍体鳞伤,他依旧不会死。 他在谛羲的护养下,那些狰狞丑陋的疤痕渐渐淡去。失去的舌头重新长了回来,被铁钉穿透的手掌脚背褪去血色,神奇地补足了缺失的血肉。 而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他身前的烫伤和脸上一道道刀割出来蜿蜒的伤疤,已是恢复如初,再看不出那可怖渗人的痕迹。 除了那一身白衣还染着血,破破烂烂挂在身上以外,黎不辞又变回了原本俊美的模样。 当黎不辞睁开眼眸时,他恍惚了一瞬,紧接着便感受到了身体内涌现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那是被天山师祖摆阵,以性命所压制下的魔气。 他在渔民家中躺了一天一夜,而后趁着黎明前离开了海边,朝着无妄城中走去。 黎不辞凭着记忆中出现的道路,寻到了那熟悉而偏僻的小院里。他还未踏入院门,便嗅到了黎殊的气息。 果不其然,在他推开院门后,他看到了坐在院子里发怔的黎殊。 “师父。”黎不辞看着她身上又换了回去的白衣,低低唤了一声,朝着她走了过去。 黎殊听到他的嗓音,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已是不眠不休寻了他整整四十六天,可他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五岳六洲都不见他的身影。 她甚至闯进了魔界去。 但魔界也没有他。 黎殊猛地抬起头,她看着那张熟悉又有几分陌生了的脸庞,心中莫名一紧:“不辞……” 黎不辞听见她的声音,不禁笑了笑。 他们之间还是如此。 他唤她师父,她唤他不辞。 可终究是回不去了。 黎不辞走进了厨房里,他将叩在石盆里两个多月,已经腐烂的面团扔了出去,洗干净石盆,又用着厨房内剩余的面粉兑水和上了面。 等着面团发酵的时候,他用压水井压了些井水,那手柄微凉,每每向下压去,便会响起‘嘎吱’‘嘎吱’的响声。 黎殊听着这声音,不住晃了晃神。 在黎不辞学会做饭后,几乎每个清晨,她还未醒来时,院子里便会传来压水的声音。 起初她还觉得吵,但习惯了之后,黎殊便也好像听不见了。即便伴着那‘嘎吱’的压水声,她仍能阖着眼继续沉睡。 那段时间,不光是黎不辞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亦是黎殊最舒心,最自由的时候。 便如同王妮子说的那样,自由就是开心。 纵使黎殊被囚在这一方天地中,身边有黎不辞陪着,她便是余生都踏不出这小院,亦是觉得开怀自由。 厨房里又响起了火柴噼啪的声音,黎殊回过神来,她追进了厨房里,看到黎不辞正坐在炉灶前的小板凳上,弯着腰往灶下填着柴火。 也不知怎地,眼泪便蓦地坠了下来。 毫无预兆,猝不及防。 黎不辞添柴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眸看向了黎殊:“师父,你怎么哭了?” “你去了哪里?”她一出声,嗓音便带上了几分哽咽,“黎不辞,你去了哪里?!” “你为什么不等我?”黎殊近乎是失控地吼了出来,可她的声音却越来越无力,“你说话啊……黎不辞,为什么不等我……” 面对黎殊的质问,黎不辞并不恼怒。 他放下柴火,走向黎殊,不过三两步便顿住脚步,与她离着两尺的距离:“师父……”他只是低低地唤了她一声,而后伸出手去,轻轻擦拭着她脸颊上的泪水。 “你喜欢花危吗?”黎不辞轻声问,“他对你好不好?” 黎殊的身体好似僵了僵。 原来黎不辞知道。 她垂下眸,嗓音更低了:“姻缘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花危自小定下婚约,何谈喜欢与否。” 黎殊不欲在此事上多言,她抬手擦了擦眼泪,吸着鼻子:“黎不辞,你还没有回答我。” 黎不辞盯了她许久,却并未言语,转身掀开铁锅上的木盖,氤氲的雾气扑面而来。 他拿起擀好,切好的面条,动作熟稔地下进了烧沸的水中。湿热的水蒸气打在他身上,那温热湿润的感觉,令他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隐隐做痒。 即便黎不辞身上的伤已是痊愈,可李江对于他一日复一日的折磨,仿佛深深印在了他的身体上,让他遇到火,遇到滚烫的东西,便会下意识感觉到那早已愈合的皮肤阵阵灼痛。 就在他煮面条的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黎殊低哑的嗓音:“黎不辞,你是不是杀了人?那私牢中的三人……是你杀的吗?” 她难掩语声中的哽咽,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让黎不辞呼吸窒闷。 黎殊口口声声说着相信他,可无论哪一次,只要死了人,她便会第一个问他,人是不是被他杀了。 倘若她真的信他,又如何会这样问他。 倘若她真的信他,又怎么会任由他在私牢中承受那般生不如死的折磨。 黎殊明明说了让他等她。 他等了那么久,那么久,最后却等来她将要嫁人的消息。 她要嫁的那个人,还是害他成了聋子,瞎子,哑巴的罪魁祸首。 黎不辞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没有转过头去,只是用筷子搅拌着锅里的面条,一字一声道:“是呀,师父,是我杀的。” 他说完这句话,黎殊便再没有动静了。 黎不辞拿起碗,筷子挑着锅里煮熟的面条,将那长长的面夹进了碗里,犹如往日每一次那般,切了些红辣椒,放了些香油。 他端着碗转过身,正对上直指着他的霜勾剑。 黎殊眼底微微泛着红,她拿剑的手臂轻颤着,剑刃却对准了黎不辞的喉咙。 黎不辞不避不躲,迎了上去:“吃一口吧。” “黎不辞,我再问你一遍……”黎殊绷紧了脊背,她眼眸中盛满了星星点点的泪光,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如此用力,“你真的杀了他们?” “师父,这还重要吗?”黎不辞看着她,他问道,“你难不成还想让我跟你回去?” “若不是你杀的,我黎殊穷极一生,上碧落下黄泉,定会还你清白……” 没等她说完,便见黎不辞笑了起来。 “清白?”他笑着笑着,竟也流出了眼泪,“我不是上古魔种吗?师父,我一个魔物,需要什么清白?” “师父,我不想做你的徒弟了。” 黎不辞说罢,将面碗放在桌子上,与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黎殊怔了怔,提着剑追了上去。 她使出了全力,一把攥住了黎不辞的手臂:“你说清楚,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黎不辞脚步一顿,他沉默了许久,慢慢转过身。望着黎殊近乎崩溃的神色,他抬手叩在她的颈后,猝不及防地吻了下去。 她像是被他的动作吓住了,眼眸瞪得浑圆,泪水倏而坠落,掉在了唇齿的罅隙中。 于是这个吻就变得苦涩起来。 他的亲吻仍旧笨拙青涩,却不掩动作中的强势,强.硬地挤入她的唇齿间,攫取着她唇舌内的每一寸空隙。 当黎殊反应过来黎不辞在做什么,她猛地伸手推开了他,抬手便朝着他脸上扇去:“混账,我是你师父——” 她的手掌却没有落下,挥起的手腕轻而易举被黎不辞攥住,他深深望着她:“现在不是了。” 他甩开她的手,转过身径直向前走去。 黎殊还想追他,没走出两步,只见黎不辞一挥手,他们两人之间便显出一道漆黑的屏障来,犹如结界般将他们分隔开。 “你要去哪里?”黎殊感受那屏障散发出的强大魔气,垂下的双臂止不住颤着,“黎不辞,你还能去哪里……” 她话音未能落下,天边已是显出隐匿许久的天兵们。黎不辞逃出私牢后,不到半日的光景,那天官便率着数万天兵赶了过来。 仅仅对付黎不辞一人,天界却派来了上万人,足以说明天帝对于黎不辞的重视程度。 只是黎不辞出逃后,便如人间蒸发一样,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了。 天官知晓黎殊与黎不辞关系好,不论黎殊去了何处,都要紧紧跟着她。这般干耗了四十多天的时间,黎不辞到底还是现了身。 为捉捕到黎不辞,天边堆满了密密麻麻身着金丝软甲的天兵,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这阵仗看上去,倒是比那日在首饰铺的后院里还要隆重盛大。 “魔种黎不辞,你若乖乖就擒,随吾到天界上认罚,吾等可保你性命不绝。” 黎不辞抬眸乜了他们一眼,轻蔑地笑了一声,敛住眉眼,继续向前走去。 见他毫无悔改之意,天官抬手亮出了降魔塔,口中念了一句什么咒语,那降魔塔便乍起紫光,杀气犹如春雨般的数道长剑由天上落下,朝着黎不辞刺去。 他听到黎殊近乎破音的嘶吼:“黎不辞——” 黎不辞忽然便顿住了脚步,他望着前方的路,目光有些迷茫。 他要去何处? 他还能去何处? 天地之大,竟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黎不辞想起了隔壁院子里的王妮子,想起了首饰铺的掌管,想起了花楼里的杨娘子。 他没有去处,只有无妄城才能容得下他。 黎不辞慢慢抬起手,掌心中倏而升起一簇蓝紫色的火焰,那火焰犹如莲花般盛放着,越来越大。 他朝着火莲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团火焰便逐风飘荡了无妄城的上空中。天官手中降魔塔释放出的杀气尽数被火焰吞噬,这还不够,火莲花渐渐笼罩住了整个无妄城,而后在黎殊的低吼中犹如烟花般在天上炸开。 “住手!黎不辞,快停下!” 只听见‘嘭’地一声巨响,山崩地陷,狂风暴雨,海啸袭来,整个大地为之颤栗。 无妄城本就三面临海,几乎是转瞬间,汹涌的海水倒灌进了无妄城的地面,以势不可挡之势,颠覆吞没了无妄城。 雷声轰隆隆劈下,暴雨之中,黎不辞便静静立在海水漩涡之中,眼看着无妄城一点点被海水吞噬。 没人能阻止他。 黎不辞不再是黎殊的乖徒儿。 他耳边充斥着哭喊,悲嚎,黎不辞却不为所动。 无妄城中的百姓将会在痛苦中涅槃重生,得到永生,再不用生死轮回,尝离别之苦。 他也不用再自证清白,守着毫无盼头的念想,一遍遍被黎殊质问是否杀了人。 而黎不辞这样做的代价,便是与黎殊彻底决裂,生生世世,爱而不得。 第69章 六十九个前男友 几乎是在无妄城被海水淹没的那一刹, 刺眼的白光占住了黎谆谆的全部视线,她的灵魂好像在被什么拉扯,撕扯得生疼。 直至目光所及之处, 皆被白芒吞噬, 她不得不阖上了眼眸, 只能听闻耳畔倒灌的隐隐水声。 而后声音也消失了。 她好像陷进了一个死寂的世界,没有声音,没有时间, 甚至她感知不到自己是否还活着。 黎谆谆太熟悉这种感觉, 先前被卷进验心镜中, 亦是这样的寂静,犹如一潭泛不起波澜的死水。 直到她慢慢地睁开了双眸, 四下的风声, 说话声, 再次清晰地灌入耳中。 黎谆谆又回到了千年后的修仙界。 一切都像是原本的模样,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她站在鹿鸣山宗门大比上的场地内,手里捧着血淋淋已经冷透的心脏, 蛊雕翱翔在半空中,双爪紧紧握住黎望的身体。 四下是因为蛊雕的现身, 而惊声逃窜的弟子。 可似乎又有什么,在悄无声息间改变了。 黎谆谆神色怔着。 她被卷进了验心镜中, 在千年前的修仙界里待了整整三个月。原本并不具体, 只存在于原文中只言片语组成的黎殊和黎不辞, 好像一下变得立体鲜活起来。 黎殊不再仅仅是黎谆谆十个穿书世界中的其中一个宿主,她感受到了黎殊的动摇,黎殊的痛苦,黎殊的挣扎, 黎殊的无可奈何……那三个月中的每一个片段,一点一滴构造成了一个完整的黎殊。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三个月,她一直待在黎殊身体里的缘故,她有时候也会不禁恍惚,感觉黎殊好像是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 她们同样喜欢吃辣,她们同样酒量都不错,她们同样有着自己的理想抱负,她们同样性格坚韧,她们同样执拗不屈…… 只除了一点。 黎殊身上要肩负天下苍生,她从一出生就被黎家家主寄以厚望。她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师祖的教诲,宗门的未来,她做不到肆意人生,做不到敢爱敢恨,不管不顾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 黎不辞便是黎殊循规蹈矩的人生中,唯一一次的离经叛道。 而黎谆谆,她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善良并不是她的底线,没有人可以对她的人生指指点点。 最重要的是,她睚眦必报,从不会是闷声吃亏的性子。 黎谆谆回过神来,慢慢抬起眸,几乎没怎么寻找,视线便定在了被人群淹没的花悲。 她不是一个人进入了验心镜。 验心镜中释放出来的白光吞噬了所有人,先前还四下逃窜的弟子们,此时大多停住了脚步,似是恍惚,似是震惊地愣在了原地。 就连那被蛊雕握住,原本还疯狂嘶吼叫骂的黎望,现在也不出声了。 也就是说,五岳六洲在场的所有掌门、弟子,以及目光所及之人,都被卷进了验心镜里。 他们和她一样,以旁观者的身份窥探了黎不辞的前半生。 但看起来,这些名门正道的宗师弟子们,他们并没有准备去讨伐花悲的意思。便像是,将那些在验心镜里看到的一切,只当做了一场离奇的梦。 甚至就连花悲本人脸上也没有太多动容,黎谆谆几乎都不用费心去猜,花悲接下来会怎么为他自己开脱。 无非就是想说,他们看到的那些事情都是假的,是她为了洗白黎不辞身上的罪孽,伙同那拥有着织梦造境的君怀,所编织出的一场虚假梦境。 花悲便是笃定,黎谆谆拿不出证据,证明验心镜里看到的一切是真实存在过的事实。 她低低唤了一声:“蛊雕。”蛊雕便俯冲着朝她飞来,将黎望从半空中扔了下去。 黎望还未回过神来,被丢得猝不及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是直直摔在了地上,骨碌碌滚出了老远。 他摔得浑身生疼,有些狼狈地爬了起来,拧着眉头恶狠狠瞪向黎谆谆。 但这一次,黎望却没有再对她出手了。 在黎不辞与黎殊决裂后,黎不辞凭一己之力,逆天而为,复活无妄城中被海啸淹死的百姓。 无妄城中的百姓们复活后皆堕入魔道,再不入轮回六道,成了他所统治的子民。 魔界向来强者为尊,各处妖魔鬼怪闻风寻来,甘愿俯首跪地,奉黎不辞为魔尊。 自此无妄城更名为无妄之海,成为了人人惧怕,恶名远扬的魔都。 后来黎不辞四方作乱,至天下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天山掌门花悲联合五岳六洲的大小宗门,给黎殊施压,要求她自行清理门户。 黎殊心中挂念天下苍生大义,她没有推辞,孤身一人闯入无妄之海。 纵使黎殊是千万年不遇的修仙天才,遇到上古魔种的黎不辞亦是毫无胜算,已是大乘期的她与黎不辞只过了三招,便败在了他的业火之下。 至此,黎殊成了黎不辞的囚虏,被他囚在无妄之海整整三年。 也就是在这三年里,黎望被送到了黎不辞身边。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总之他有了意识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黎不辞——黎望被养在黎不辞的心魂中,除黎不辞以外,见不到任何人。 黎不辞用自己心魂滋养着他,每日都会抽出片刻时间与他说话,还给他起名为黎望。 日复一日,这一养便是三年。 而后黎不辞就被黎殊封印在了天山下,黎望也在这之前被剥离出心魂,再也没见过黎不辞了。 对于黎望而言,黎不辞就是他的一切。 或许是因为他被滋养在黎不辞的心魂中,他透过心魂感受到了黎不辞曾经的痛苦。 黎望痛恨着伤害黎不辞的所有人。 这个所有人中,伤害黎不辞最深的人,便是黎殊。 千年后,封印破除。听闻黎殊活着回到了天山,黎望抛下无妄城中的一切,疯一般的四处寻找着黎不辞的下落。 他思念着黎不辞,已经思念了一千年。 但黎不辞像是人间蒸发了,黎望寻遍了六界的每一个角落,他找不到黎不辞。 黎望痛苦崩溃之余,便将目光放在了黎殊身上。他想折磨黎殊,想杀了黎殊,不单单是为了引出黎不辞,他是恨极了黎殊。 然而那日复一日增添的恨意,却在黎望透过验心镜看到千年前的真相时,好似一下变得无力起来。 黎殊没有放弃黎不辞,她从来就没有放弃过黎不辞。 这些虚伪的名门正派最是看重名声,黎殊却愿意为了求黎不辞一条生路,不顾世人的眼光,背弃家族的使命重担,于天山千人之前道出那句“我相信你”。 纵使她一遍遍质问黎不辞是否杀了人,却也不过是心底抱着希望。只要他道出一句“没有”,她便会不惜豁出一切,为他寻了证据,证明他的清白。 若非要说黎殊做错了什么。 那大概就是她需要坚守的东西太多,她不能放弃的东西太多,而黎不辞却满心满眼只有黎殊。 自古正邪不两立,或许从一开始相遇那日,便早已经注定了他们形同陌路的结局。 即便黎望仍是讨厌黎殊,但他此时此刻却没有那么想要杀掉她了。 他忍不住看向她,似乎是想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而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抬了抬手,便见那蛊雕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挥展开巨大的翅膀,直直俯冲向人群中的花悲。 尖利的鹰爪狠狠抓在了花悲颈上,几乎只是眨眼之间,便握住他往回飞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甚至于众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看到庞大的黑影压低,感受到扑面而来呼啸的冷风,紧接着花悲就被蛊雕抓到了空中。 蛊雕爪子的握合力极强,它抓住黎望的身子,黎望都感觉像是被蟒蛇盘住胸口般无法喘息,更不要说它此刻抓的是花悲的脖子了。 花悲大抵也是没想到黎谆谆会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这般大剌剌的当着数万人的面,命令蛊雕对他下毒手。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令他面庞憋得通红,他的身体坠在半空中,更是加重了他脖子上的负担。 花悲试图挣扎,用双手攀上了蛊雕的腿,他拽得用力,注入了七、八分的灵力,蛊雕却皮糙肉厚,丝毫不为所动,还将爪子攥得更紧了些。 这一攥不要紧,他额上突显出道道青筋,眼珠子仿佛要爆出来似的,涨红色也渐渐转变为了青紫,像是从地里刚挖出来的紫薯般,瞧着多少有些渗人。 黎谆谆走回南宫导的尸体旁,将心脏安置回了他被掏出了一个窟窿的心口。 她不作命令,蛊雕便也不松爪。 不多时,被南宫导打得重伤吐血的花危,疾步跑出了人群中,气喘着定在了黎谆谆身前。 他的脸上纵横交错着一条条血口子,那是被南宫导划出来的。先前黎谆谆还觉得南宫导举止幼稚,可现在想来,大抵是他被黎不辞操控着做出的行为。 李江划烂了黎不辞的脸,黎不辞便将这笔账算在了花危头上——至于为什么千年前黎不辞不报此仇,想必还是顾忌着黎殊的情绪,才饶过了天山上的一众人。 “黎黎……”花危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自是不相信花悲背地里是如此丧尽天良的恶人,可偏偏那些关于他和黎殊的过往却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便是因此,花危也不敢确定了。 可不管怎么说,花悲是他父亲,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还未搞清楚事实之前,便妄下结论,对他父亲下此毒手。 “黎黎,你曾对我说过,万事皆有迹可循。倘若你认为你亲眼看到的一切都是事实,也请你拿出证据来,不然你这便是妄造杀孽!” 花危说得掷地有声,黎谆谆听到这些话,却是禁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你跟我要证据啊?” “你们逼我给黎不辞带上拴魂链的时候,可曾想过要证据?”她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一寸寸擦净指间沾染上的血,嘴角的笑意不掩讥诮,“还是说……人云亦云 ,信口雌黄,本就是你们天山一向的行事风格?” 那一句‘你们天山’像是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河线。明明她的语气那样轻描淡写,却犹如重重的巨石砸了下来,压得花危喘不过气。 他低声喃喃了一声,带着些哀求:“黎黎……” 黎谆谆擦干净指缝间的血,她随手将帕子一扔:“好啊,你要证据,那我就给你证据。” 她嗓音中注入了一丝灵力,没怎么用力,那声音便在偌大的鹿鸣山上回荡不绝,映入数万弟子的耳中。 纵使她的眸色看起来从容不迫,26还是不禁道:“谆谆,已是过去一千年了……就算有什么证据,也定是被花悲毁尽了,若不然他又怎会在事情败露后,显得如此淡定。” 便是撇去此事不言,它也不清楚黎谆谆为何一定要证明,那些透过验心镜看到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是想证明黎不辞无辜吗? 可先前黎谆谆从来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性子,但凡与她任务无关的事情,她便绝不会浪费时间去多加干涉。 这次她是怎么了? 像是瞧出了26的困惑,黎谆谆言简意赅道:“我要天山掌门之位。” 她早就察觉到系统局派发的任务线中隐藏着什么,只是她识海中缺失了黎殊和黎不辞过去的记忆,她便也一直无从探究。 此次进到验心镜里,黎谆谆亲自历经了那残缺记忆里的三个月,这才恍然醒悟,原来那隐藏的任务线,从她来到这个修仙世界的那一日便已经开启了。 犹记得一个多月前,她刚刚穿到黎殊身上时,为证明董谣私心弄坏了黎殊的储物戒,便进了蜘蛛窟前去取了验心镜出来。 黎谆谆在蜘蛛窟里待了整整一夜,直到翌日清晨,花危率人寻了过来。 而那些人中,便有花悲。 当时她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但如今想来,花悲对于黎殊的态度一直很玄妙。 他因师祖将天山掌门之位传给黎殊而不满,做出残害师祖性命,假传师祖遗命之事,又借着黎不辞毁掉了黎殊的名声。 花悲这样的人,他会因为得知她擅闯蜘蛛窟,被困在蜘蛛窟中整整一夜,而特意急匆匆的赶过来关心她的死活吗? 若不是那蜘蛛窟里有花悲在意的东西,以他的性子,大抵会装作不知情,而后‘不经意’的拖延一下救援时间。 最好等到她的死讯传来,将尸体从蜘蛛窟里抬出来,花悲再假惺惺悲恸一番,一挥手安葬了她,便就此罢了。 蜘蛛窟里除了大大小小的蜘蛛,便只有一面藏在黑蛛王巢穴里破碎的验心镜。 花悲总不能是为了那些蜘蛛赶来的,既是如此,那他也就只能是为了验心镜了。 他从蜘蛛窟,跟着黎谆谆到了董谣包扎伤口的医馆里,期间他还曾怀疑过她的身份,用那面验心镜对准她,问她是不是黎殊。 之后更是在她与董谣纠葛清楚后,待众人散去,他便迫不及待道了一句:“这验心镜算是天山之宝,既已用过了,还是该交由我保管。师侄女意下如何?” 彼时黎谆谆瞧着花悲那般咄咄逼人的模样,顾忌着敲诈董谣和花危的几千极品灵石还未拿到手,未免节外生枝,她便拒绝了花悲的请求。 于是当晚,花悲便潜入她的寝室中,意图害她性命,还派人追杀了她。 只不过一面碎掉的验心镜,花悲却愿意冒险,亲自出面来杀她。若是如此,黎谆谆还瞧不出什么异样来,那便是她痴傻了。 对于花悲而言,他行事滴水不漏,千年前便已经销毁了一切可以证明他罪名的证据,却只有一样东西,他迟迟未能销毁。 那就是师祖亲笔写下的传位信。 黎谆谆进入验心镜中,并没有一直盯着师祖的一举一动,因此她先前也不知情师祖将传位信藏在了哪里。 但出来后仔细一想,花悲为什么那么紧张验心镜,又为什么因为一面破碎的验心镜而追杀她? 想来花悲不是寻不到传位信,而是他寻到了却销毁不掉——若是她没有猜错,那封传位信便被师祖存封在了验心镜中。 验心镜乃昆仑山上的镜湖所化,本是天道殿中物,失手打碎后坠落六界。 其中一块碎镜子,便存在师祖的占星殿中。由于验心镜是天道之物,刀枪不入,水火不融,师祖为防天雷落下时,将传位信劈坏了,便将传位信保存在了验心镜中。 花悲搜寻了多年,在无意间察觉到那封传位信就在验心镜里后,他怕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意图销毁验心镜中的传位信。 只是他打不开师祖设下的镜中结界,也毁不掉坚.硬如石的验心镜,便只好给验心镜上又加设了一道结界,在山下搞出来一个什么蜘蛛窟用以守护这个秘密。 系统局发布任务,让黎谆谆夺回属于黎殊的一切。既然她知道花悲抢走了天山掌门之位,不管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她都要将掌门之位夺回来。 不论她的推测是真是假,她总归不是吃亏的性子。 黎谆谆朝着蛊雕招了招手,蛊雕便带着花悲落了地。她看着狼狈摔在地上的花悲,他捂着被鹰爪抓伤的颈,猛地咳嗽着,一张青紫的脸庞爆出道道青筋。 她好心的等到他缓过劲来,这才走回去捡起地上的验心镜,问他:“花悲掌门,这块镜子眼不眼熟?” 花悲此时因缺氧而耳晕目眩,他压根没听清楚黎谆谆在说什么,只是愤恨恼怒的目光接触到她手中的验心镜时,不由眸光一颤。 他的表情有些怪,但很快就被咳声压了下去,再看向他时,他的神情好像又恢复了自然。 花危跪蹲在花悲身旁,抬手拍着花悲的后背帮他顺气,直到他渐渐缓和下来,冷着眸凝视着黎谆谆:“黎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便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我依着师祖遗命,转达于你……你竟是大逆不道,对那上古魔种生出情意,这还不够,为洗清他身上的罪孽,不惜伙同鹿蜀一族编造梦境,栽赃污蔑于我……” 花悲情绪有些激动,他口中不断喷洒出飞溅的唾液,仿佛受了天大的蒙冤,说着说着,竟是呕出一口血来。 黎谆谆一直等到花悲骂完,她才举起手中的验心镜碎片,一字一声道:“诸位先前所见的一幕幕,皆是由这验心镜幻化而来。” “既然掌门之子口口声声叫我拿出证据来,证明那一切不假,那我便全了掌门之子的孝心。” 黎谆谆一手扶着验心镜的碎片,另一手放在齿间轻轻咬了一口,待指尖溢出血来,她注入一丝张淮之的灵力,抵在镜上画出了一道符咒。 几乎是她动作停住的那一刹,验心镜忽而乍起金光。便在那道刺眼的光芒之中,飘荡出一个一个字符,犹如浓墨般色彩如烟雾般上升到半空。 直至光芒淡去,那无数个字符便像是有生命般,飘飞在夜空中,排列成了一行行字句。 鹿鸣山上来自五岳六洲各个宗门的数万名弟子,不禁抬头向上望去。 夜空之上漂浮着的字迹,正是师祖亲笔写下的那封传位信。他的字迹气势恢宏而自成一派,每一笔都遒劲有力,传位信的尾端还盖着天山掌门特制的红印玺。 场地内一下变得死寂起来,莫说五岳另外三位掌门此刻的脸色如何,便是那花危看到漂浮在天际上的传位信,亦是禁不住怔怔失神。 这字迹确是师祖的字迹不错,而且天山每一位掌门的印玺都不同,掌门身死之时,那印玺也会化为齑粉,显然想要伪造传位信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假若这封信是真的……那岂不是说明,他们在验心镜中看到的那一幕幕,也都是真的? 花悲为掌门之位,在师祖摆阵之时抛下引雷符,害得师祖扛不住三道天雷魂飞魄散。 花悲为毁掉黎殊,假传师祖遗命,逼迫黎殊远离天山,被囚在无妄城的小院中。 花悲为保全花危,明知道黎不辞没有残害无妄城百姓,却私自动刑,意图激怒黎不辞造下杀孽。 花悲为彻底坐实黎不辞的杀人之罪,亲手残忍杀害三名亲传弟子,并栽赃嫁祸到黎不辞身上,逼得黎殊和黎不辞师徒二人反目成仇,逼得黎不辞走向绝路,将无妄城沉海。 这样歹毒残忍的手段,这样恶毒蛇蝎的心肠,便是这样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稳坐在天山掌门之位上千年。 而真正应该成为天山掌门的黎殊,却是名声尽毁,受世人辱骂指点。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惜一切代价,为拯救苍生而献身,将黎不辞封印在天山下整整千年。 时间仿佛被定格在这一刻。 就在众人呆滞之时,花悲却有些情绪失控地低吼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他掌心向地下狠狠一拍,那灵力便翻滚着从他掌中渗进土地中,犹如地下蜈蚣般,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朝着她破土而去。 黎谆谆正要喊蛊雕,唇还未张开,便感觉脚下一轻,后衣领子被紧紧攥住提了起来。 她挑了挑眉,一侧头就看到了悬在半空中,正伸手提着她的黎望。 他大抵是下意识的动作,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便伸手抓住了她,助她避开了花悲致命的攻击。 见黎谆谆似笑非笑看着他,黎望冷冽的脸庞上显出一丝难堪:“我不是在救你……只是接下来还用得着你,对,你还有利用价值!” 他越是欲盖弥彰的解释着,倒越是显得他此时此刻的模样可笑。 明明先前用剑刺杀她的也是黎望,出其不意掏她心脏的也是黎望,如今他却是因为验心镜中看到的过往,对她生出了怜悯之心。 只可惜黎谆谆向来是记仇的性子。 黎望在原文中可是为了给黎不辞出气,待黎殊嫁给他后,日夜不停以魔气侵蚀她的躯体,直至她被魔气伤得遍体鳞伤,浑身腐烂生蛆。 若不是黎望现在还有些利用价值,黎谆谆早就送他去见蔼风和萧弥了。 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她说出口便又是另一番模样:“谢谢。”她扬起唇畔,对他显露出温和的笑意。 黎望瞧见她这般客气有礼,又想起自己先入为主的所作所为,竟是莫名生出一丝羞意。 偏偏他是个性子极为傲娇的人,在无妄之海做魔尊久了,即便是做错了什么,也无人敢置喙他的举动,自然是学不会道歉和愧疚的。 他便冷嗤了一声,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都说了不是在救你。” 黎谆谆没再与黎望多言,她伸出两指放在唇间微微吹动。便听见哨声响起,蛊雕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再一次俯冲下来,用鹰爪按住了花悲的脖子。 只是这一次它没有再将他抓起来,鹰爪一前一后掐住他的后颈和脊背,压得花悲动弹不得,生生呕出大口大口的血来。 方才还能为花悲求情的花危,此时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果然便如黎殊曾经所言,万事有迹可循。 倘若不是花悲藏有私心,师祖不会死,黎殊不会毁掉名声,毁掉前途,落得一个元神尽毁,修为尽废的下场。 黎不辞更不会被逼到绝境,为见黎殊,在往后的数年里四处祸乱,以至五岳六洲生灵涂炭,满目疮痍。 就在花危失神之际,听到黎谆谆淡淡的嗓音:“师祖的传位信在此,我继位天山掌门,想必诸位天山弟子并无异议?” 她给天山弟子留下了回应的余地,但天山弟子又能说出什么,今日发生的一切早已经超出他们的预知范围。 “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我便以天山掌门的身份说上两句。”黎谆谆看了一眼面目狰狞的花悲,“花悲欺师灭祖,先弑师,后残害无辜弟子的性命,犯下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此事既发生在我天山之内,那便也该由我天山处置他的生死。” 话音落下,她看向五岳余下的三位掌门。 他们面面相觑,听出她话音之外的意思——她要私下处置花悲,不准备像是鹿鸣山掌门那般,上禀给天官处置。 这两者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毕竟单是弑师这一项罪名,便够花悲身死万次而不足惜。 即便是上禀到天官那里,花悲这斑斑劣迹,亦是逃不过一死。 但既然黎谆谆作为天山新任掌门开了口,便是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顾忌着她身后的黎不辞,他们自然也不会驳了她的颜面。 三位掌门先后点头附和:“黎掌门所言极是,天山内的事情自然还是天山自己解决最好不过了。” 这短短一日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先是鹿鸣山掌门与三大家族以残忍手段侵占鹿鸣山的地盘,残害鹿蜀一族族人。又有天山掌门花悲为一己私欲弑师,犯下诸多罪孽,逼得那原本引上正途的上古魔种彻底堕魔。 莫要说是鹿鸣山在场的掌门弟子们觉得疲惫,便是黎谆谆也觉得身心交瘁。 虽然验心镜中的时间过去了三个月,现实中的修仙世界却没有改变,仿佛只是过去了须臾片刻的时间。 她在窥探黎不辞的前半生时,生怕会错过两人间发生的什么细节,大多时候都是日夜不寐,便盯着两人琢磨。 出来之后,黎谆谆又与花悲周旋了一番,此时尘埃落定,她也生出些疲困劳感。 鹿鸣山宗门大比的场地中本就设有供比试弟子休憩的宅子,便准备先在鹿鸣山休息一夜。 至于花悲,有那蛊雕盯着,黎谆谆又给他身上加了一道定身的符纸,他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她转身要走,倏而想起南宫导的尸体还躺在地上,抿了抿唇,还未思量好怎么处置他的尸身,便看到班十七和王徽音朝她走来。 班十七手里拖着一个昏厥不醒的张淮之,犹如提小鸡崽子般拎着他的后衣领子。 而王徽音眼底含着泪,鼻尖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竟是微微泛着一抹红意。 她大抵是不知道怎么安慰失去表哥的黎谆谆,唇瓣张了张,最终还是合了上。 黎谆谆此时定是悲伤极了,她不管说什么,南宫导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她倒不如安静些,让黎谆谆独自一人静一静。 见他们迎面走来,黎谆谆正在思考要不要装一下悲恸的模样,却听见班十七道:“乖徒儿,我帮你葬了他,你先去休息吧。” 他那轻描淡写的口气,便仿佛在说帮她种花种草一样简单,听得王徽音目瞪口呆。 这一次南宫导是当众而死。按理来说,按照黎谆谆和南宫导的关系,她应该悲痛欲绝,在此哭上一哭才是。 但如今张淮之还未醒来,黎谆谆本就已是精疲力尽,见班十七这样说,她点点头,也懒得在他面前继续装了。 她转过身去,似是想起了什么,倏而顿住脚步:“十七师尊。” 黎谆谆只是唤了一声班十七,而后迟疑着,缓声问道:“你为什么要将拴魂链赠给花危?” 班十七是鬼王。 他爱极了他的夫人,甚至愿意在他夫人死后自宫,这样病态深情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任由鸟妖鹉鹉惊扰他的夫人? 就算退一万步讲,鹉鹉真的惊扰了他夫人。班十七想要随手捏死一个鸟妖,简直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他何必多此一举,放走了鹉鹉,又将黄泉内的宝物拴魂链赠予花危? 第70章 七十个前男友 这话问出口, 班十七面色不改,王徽音却听得怔了怔。 验心镜将他们所有人都卷了进去,她自然也是看到了千年前发生的一幕幕, 其中便包括花危与黎殊谈及那条拴魂链时, 提到的鬼界之王班十七。 当时王徽音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毕竟那所谓的鬼王并没有在验心镜中露过面。如今看来, 似乎并不是重名重姓那样简单了。 “班,班掌门……”王徽音眼底流露出一丝迷茫, 她自然是想不到, 那个与她对饮, 还会下厨炒上两个小菜,每天穿着粉裙子的班十七就是黄泉鬼界的王。 “嗯?”班十七掀起唇, 似是不经意地笑道, “那条链子呀, 黄泉之中多得很,又不是什么稀奇的法器,送便送了。” 看起来, 他对于黎谆谆知道他是鬼王这件事并不意外。 黎谆谆听出来班十七话语间的敷衍, 他显然并不准备多说什么。但也是因为他这般的反应, 更让她确定, 他接近她必然是有什么目的所在。 若不是因为拴魂链, 花危又怎么会找到黎殊, 意图将此物的存在上禀天官, 用拴魂链换取黎殊的自由。 若不是因为拴魂链, 黎殊怎会与花危起了争执,花危又为了证明黎不辞不是好人,而蹲守在无妄城小院外一日一夜, 不慎放走了镇妖鼎中的鸟妖鹉鹉。 便如同蝴蝶效应一般,似乎导致这最后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因由班十七赠给花危的那条拴魂链。 而此时班十七却用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道上一句“送便送了”。 虽然这倒也符合班十七一向诡谲,令人捉摸不透的作风,但黎谆谆就是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假设班十七携夫人出游,被鸟妖鹉鹉惊扰到是巧合,随身携带着拴魂链是巧合,撞见来抓妖怪的花危是巧合,将拴魂链送给花危也是巧合。 那接下来的事情呢。 花危用拴魂链捉住,关押进镇妖鼎中的鸟妖鹉鹉是怎么在花危毫不知情之时,从镇妖鼎内逃了出来? 鹉鹉又是如何这样巧合地,刚好去了黎不辞去过的首饰铺中作恶。刚好选择在黎不辞从花楼离开,前往首饰铺取生辰礼时,出现在首饰铺的后院里剖人胸腔,食人心肝? 再假设,这些巧合并不是真的巧合,而是早有预谋。 班十七就是有意将拴魂链送到花危手上,那鸟妖鹉鹉是被他从镇妖鼎中放出,也是被他引到了首饰铺杀人作恶。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引得黎不辞堕魔吗? 可他又为什么非要黎不辞成魔? 黎谆谆阖了阖眼。 这个世界的任务,完全是她接下众多任务中最含糊不清的一个。 她从一开始便身处在迷雾中,好不容易窥探到了千年前黎殊和黎不辞的记忆,本以为这一次已经透过验心镜看清楚了一切。 但现在她又感觉自己陷进了更大的谜团之中。这种感觉很糟糕,让她觉得不安又被动。 黎谆谆轻吐出一口气,又睁开了双眸,她看了一眼班十七,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此时此刻,她实在是太累了。 她转身朝着场地内设下的宅子中走去,隐约听到背后传来王徽音断断续续的嗓音:“你,你真是……鬼王?” 班十七笑道:“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只是不倦宗的掌门。” 不倦宗的掌门……他抛下黄泉鬼界的王不去做,反而创立了一个并不知名的小门小派,不辞辛苦大老远跑到鹿鸣山来参加宗门大比。 到了参加宗门大比的日子,他连报名比试的弟子人选都凑不齐,自己也不准备上场。 若不是有南宫导,张淮之和王徽音撑场,他们比试的场地都进不去。 便是如此,班十七还好意思说他只是不倦宗的掌门吗? 直至黎谆谆走得远了,两人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散了。 那座宅子还是先前黎谆谆来时的模样,进了门口向内不远,便能看到地上被火符焚烧的痕迹。 一朝一夕之间,于鹿鸣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荀氏家主毙命在此,被她烧得只剩下些白骨,而烧焦的白骨也被南风给收拾掉了。 黎谆谆并未绕过那片火烧的痕迹,径直踩了上去。这座宅子布置的错落有致,山山水水好不雅致,此时正是深夜,树上的蝉鸣不绝,她一人行走在此地也不觉得畏惧。 她走进宅子没多远,忽而顿住脚步:“你还要跟我到何处?” 周围的空气好像寂静了一瞬,而后黎谆谆便看到一道黑色残风般的影子现了出来,倏地立在了她身前。 正是黎望。 “你知道我跟着你……”黎望掀起唇,慢慢轻笑了一声,“既是知道,怎么还敢往这僻静之处来?” 言外之意,便是想问她——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按照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她应该说一句:“我为什么不敢?” 而后黎望便一把掐住她的下巴,眯起双眸来,用一种薄凉的目光打量她,步步紧逼,将她逼到假山处,伸手就是一个壁咚。 黎谆谆却懒得陪他玩什么‘女人,你好特别’的戏码,按照辈分来言,黎殊要是和黎不辞成了,黎望还要喊她一声义母。 她直言道:“我要去睡觉了,你有什么事情快点说。” 黎望听闻这话,唇边的笑意僵了僵。 她真是心大,他杀了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她竟不哭不闹,也不惧怕他。还用着一种略显敷衍和不耐烦的语气,仿佛在催促他有事快说,有屁快放。 “你倒是个有趣的女人。”他轻嗤了一声,“原先的帐,等我找到父亲再与你好好结算清楚。” 黎望顿了顿,直奔正题:“封印破除那日……你有没有见过我父亲?” 黎谆谆不由挑了挑眉。 有时候,黎望一口一个父亲的,那为了寻出黎不辞的下落,不惜一切代价的模样,如此执拗,如此病态,甚至令她怀疑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原文中对于黎望的描写也是寥寥几笔,黎谆谆并不清楚这个义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不管黎望对于黎不辞是怎样的情感,她都并不在意。 总之他们两人最终的目标相同——黎望想找到黎不辞,黎谆谆为了完成任务,也要找到黎不辞。 “我没见到黎不辞。”黎谆谆并不隐瞒黎望,她语气平淡道,“但我已经找寻到了他的踪迹。” 黎望的神色似乎一下变得痴狂起来,他朝她逼近,唇瓣止不住轻颤着:“他……我父亲在哪里?” “你还要再等几日,等我处理完了手头上的事情。”黎谆谆道,“明日我会带着花悲回到天山,你先回无妄之海,至多五六天,我会去无妄之海找你。” 宗门大比结束了,张淮之的元神亦是养到了大乘期。她要处理完花悲,拿到了张淮之的元神,再去思考黎不辞和南宫导之间的关系。 黎谆谆又没有三头六臂,黎望再是着急,她的任务总要一个一个完成。 虽然她没有欺骗黎望,但黎望看起来并不相信她,他眯起眸子,眸色微冷:“你当我是傻子?” “你无非就是怕我杀了你,想要拖延时间好筹备如何逃跑罢了。” 黎谆谆倏而笑了一声。 黎望正疑惑她笑什么,便见她抬手甩出一张符。她的动作极快,纵使他反应极快地避身躲了过去,那道符咒却像是狗皮膏药一般,冒着白金色的火焰,缠在他身旁左右,对他紧追不舍。 黎望伸手丢出黑色煞炁,似是想吞没那道符咒,但煞炁缠上符咒的瞬间,便被符上的火焰燃尽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攻击的缘故,那符咒上的火焰越来越大,火苗沾到他头发上,霎时间空气中便飘荡起了焦糊味。 他只能一边狼狈躲闪,用手拍打着着火的头发,一边发怒:“这是什么鬼东西?!” “你连我一道符都躲不过,又凭什么杀我。”黎谆谆向前走去,像是想起了什么,蓦地顿住脚步,“黎望,你巴巴跑到我跟前来杀我,还不是穷途末路,用尽一切办法都寻不到他。” “我既然说了有法子,便不会蒙骗你,你连千年都等了,就等不了这三五日?” 她接下来要利用君怀编织造梦之能,取张淮之元神。黎望一直缠在她身边总不是办法,若是坏了她的计划,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黎谆谆来到这个修仙世界后,耗费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便是为了取得张淮之的元神,她容不得一点差错。 她决定先礼后兵,这黎望若是软硬不吃,那就休怪她对他不客气了。 黎谆谆前半句略显狂妄的口气,令黎望感觉到无端的羞辱和愤怒。可那后半句话,又像是一盆凉水般迎头浇了下来。 即便黎望不愿意承认,偏偏事实就是如此。他用尽了一切办法,若非是实在没了主意,他也不至于跟在黎谆谆身旁,日夜盯着她,试图用她的性命引出黎不辞。 这样两败俱伤的招式,就算黎望寻到了黎不辞,恐怕两人也要因她的死而决裂。 黎望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神情却显得不太好看。就在黎谆谆以为他还要继续胡搅蛮缠时,他缓缓开口:“好,我便信你一次。若你胆敢欺骗我,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必定取你性命!” 她径直忽略了黎望放出的狠话。此话的杀伤力,对于黎谆谆而言,就犹如小学学生闹了矛盾后,咬牙切齿道了一句——放学了你给我等着。 她现在已经不是初来乍到,被花悲追杀到狼狈逃避在树上的那个黎谆谆了。 如今的黎谆谆得到了凝元灵草,她用凝元灵草造了一个假元神盛放从张淮之身上获取到的灵力,再加上她自创的符咒……若黎望真和她打起来,谁胜谁负也不好说。 倘若再等上几日,她拿到了张淮之的元神,拥有了大乘期的修为后,黎望更不会是她的对手。 见黎望应下,黎谆谆便准备离开了。 她还未走几步,就听见黎望低吼道:“你这个女人,你倒是把符收回去啊!” 她顿了顿足,唇瓣轻启,不知念了一句什么咒语,那道追着黎望烧的符纸顷刻间化为灰烬。 黎谆谆在宅院里随便选了一间屋子,随手掏出一张符纸,正要设下防护的屏障,一抬眸就看见黎望又追了过来。 她不禁垮了垮脸:“你还有什么事?” 黎谆谆毫不掩饰语声中的不耐烦。 “你瞪我干什么……”黎望瞥了她一眼,微微抬起下颌,似是不经意地问道,“那个替你死掉的男人是谁?” 黎谆谆看着他:“与你何干?” “怎么无关?”黎望嗤了一声,“你是我父亲喜欢的女人,岂能和其他男人瓜葛纠缠?” 她唇畔扬了扬,倒是被黎望给说笑了。 “你看看我身上穿的是什么?”黎谆谆指着身上的嫁衣,似是不欲与黎望继续纠缠,没等他看清楚,伸手就将房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她将手中的符咒贴在门上,听着门口黎望恼怒的吼叫声,又顺手加了一道噤声符。 整个房间内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黎谆谆一人。 她脊背倚着房门,缓缓下滑,双臂抵在膝盖上,掌心托着两腮,重重吐出了一口气。 屋子里漆黑一片,只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洇出流银般的月光。黎谆谆伸手摸了摸颈上细长的金链子,指腹一寸寸轻抚过链子上坠着的小狗。 26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忍不住问:“谆谆,你不舒服吗?” 黎谆谆默了默,慢慢摇头。 “你是不是想南宫导了?”它轻声道,“若是如同你猜测的那样,黎不辞的魂魄就寄居在南宫导身上,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南宫导愤怒时,其中一只眼瞳便会化作红色。”黎谆谆嗓音极低,“若是激怒他,令他情绪彻底失控、崩溃,或许就能引出黎不辞的魂魄……” 明明她说话时语气未有起伏,26却感觉出了她的迟疑:“你担心黎不辞占据了他的身体后,南宫导的魂魄会消失?” 黎谆谆收回手臂,脸颊贴在膝盖上:“我不知道……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应该不至于被黎不辞彻底侵占了身体……”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低不可闻。 便如同她话语间的不确定,黎谆谆也不知道这样做,南宫导的魂魄会不会消失。 与她取走张淮之的元神不同,张淮之本就是天道化身,是天道神识中的一缕魂魄。 纵使他被取了元神,结局也不外乎只有两种:要么便是他不能再修行,成了一个体弱的凡人;要么便是他身死道消,魂魄归位。 若是前者,黎谆谆会将张淮之交给她的一千极品灵石还给他,足以他带着张晓晓后半生衣食温饱,不愁吃喝。 若是后者,张淮之的魂魄归位,回到了天道身上,他也仍是好生生活着。 而南宫导……他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普通人,若是她复苏了上古魔种的黎不辞,那南宫导很可能会魂飞魄散。 可若是她不复苏黎不辞的魂魄,她便完不成让黎不辞原谅她的任务,黎不辞不亲口说出那一句“我原谅你了”,她便也永远回不去家。 纵使黎谆谆不能原谅南宫导曾经对她的伤害,她也未曾想过让他真的毙命。 便在这两端的纠结之中,黎谆谆不知不觉阖上眼眸,倚着房门便沉睡了过去。 她实在是太疲惫,这一觉睡到了翌日晌午,直至房间内被暖阳灌满,她才慢悠悠醒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黎谆谆昨夜又做了有关黎不辞的梦。 她醒来后,恍惚了好一阵,视线慢慢扫过陌生的房间,似乎是在确定自己此刻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里。 直至黎谆谆缓过神来,她揉了揉眼,伸手扶着房门想要站起来。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但她昨夜便在房门内,盘坐在地上,以一种别扭的姿势睡了一夜。以至于黎谆谆此时起身,两条腿好像失去了知觉,麻木中带着一抽一抽的疼痛。 黎谆谆缓了缓动作,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她起身起了一半,如今脚抽筋了,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痛苦极了。 也不知怎地,疼着疼着,她便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客栈里。南宫导在房间里沐浴,她在房间门口蹲着画符纸,等他洗完出来,她已是蹲到双脚发麻。 他将她抱到客栈里那扇窗下的美人榻上,蹲在她身前,抬起她的脚搭在自己膝盖上,手指贴在她小腿膝盖后的委中穴上轻轻揉按着。 没按多久,她便觉得脚不疼了。 黎谆谆缓缓垂眸。 此时此刻,她倒是还真有点想他了。 她在原地静静缓和了许久,直至双脚缓过劲来,这才揭开门上的两道符咒,走出门去。 班十七和王徽音正在门口等她,见她走出来,王徽音颠颠跑过去:“谆谆,你要回天山去吗?” 虽然王徽音也是为了凑热闹,想要进宗门大比的比试现场去观看,才以不倦宗弟子的名义报了名。 可经历过这些事情后,她一开始想要进入鹿鸣山宗门的心思早就淡了。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声名和前途,她如今更想随心所欲些。 黎谆谆此时不同往日,但不管她是不倦宗里不知名的符修,还是天山新一任的掌门,王徽音都始终将她当做朋友。 “嗯。”黎谆谆应了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总要去整治整治天山内的蛀虫。” 说是这样说,但不论是名门正派还是魔道中人,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趋利避害。 不过是各自为了各自的利益,一个暗着坏,一个明着坏罢了。 她并不在意天山内的弟子秉性是好是坏,她只是准备在天山取走张淮之的元神。 想到此处,黎谆谆不禁问道:“张……我夫君呢?” “张淮之啊。”班十七拉长了语调,“他早上醒了,知道你成了天山掌门,估摸着你要回天山去,回了趟家,去安顿他的小妹了。” 王徽音也道:“姐夫说让我们先走,他安顿好了晓晓,便会去天山找我们。” 听王徽音一口一句‘我们’,便知道王徽音和班十七准备与她一同去天山了。 黎谆谆点点头,两指轻抵在唇间,吹了一声哨。不多时,那蛊雕便抓着半死不活的花悲朝她飞了过来,巨大的翅膀遮住云日,却在靠近她时放缓了动作,似是怕伤到她。 26迟疑着,提醒了一声:“谆谆,你不给君怀留个信吗?” 毕竟君怀才是黎谆谆取走张淮之元神的关键。 黎谆谆攀上蛊雕的后背,微微阖上眼:“鹿蜀族人还在我手中,君怀想要找到族人,自会来天山寻我。” 往日她大多与南宫导或张淮之同坐,如今一个人坐在蛊雕背后,倒是有些不习惯。 她背后没了倚靠,便只好自己抓紧了蛊雕。蛊雕正要起飞,黎谆谆听到身侧传来王徽音犹豫的嗓音:“谆谆,你表哥埋在了鹿鸣山山下,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不去了。”她语气听不出起伏,“生死轮回,皆由天定,总不是我一介凡人能改变的。” “乖徒儿,生死由天,命由己。”见她神色淡漠,班十七掩唇笑了起来:“你只是还未遇到那个宁可逆天,也要拼死留住的人。” 黎谆谆默了一瞬,缓缓开口:“就像师母吗?” 班十七笑而不语,踩着剑带王徽音走了。 黎谆谆遥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至他们飞得瞧不见影了,她挑起眉梢,一拍蛊雕:“走。” 蛊雕可日行百万里,从鹿鸣山到天山也不过就是片刻的功夫。 昨日宗门大比结束后,参加比试的天山弟子便陆陆续续赶回了天山,将在鹿鸣山的所见所闻传了出去。 只待黎谆谆从蛊雕翅膀上走下来,便瞧见数千名白衣的天山弟子侯在天水阁外,一眼望去,竟是一时望不到尽头。 蛊雕爪子里还抓着昏迷不醒的花悲。 他们看了看花悲,又小心翼翼地看向黎谆谆,不知是谁起了头,高声呼唤道:“恭迎黎掌门归宗。” 一人起了头,便总会有人随波逐流的附和。花悲大势已去,黎谆谆背后又有黎不辞和整个无妄之海撑腰,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识趣的人自然不会往她的枪口上撞。 那呼声越来越大,竟是气势磅礴,震耳发聩,残音围绕在天山山头上久久不绝。 王徽音比黎谆谆先到此处,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是又慌又乱,不知所措看向了黎谆谆。 黎谆谆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她甚至蹙了蹙眉,看着众弟子的目光,似是隐隐不快。 他们未免降服的太快了些,她回到天山的本意便是想借着天山弟子做文章——她没有元神,又曾与魔种黎不辞纠缠不清,他们应该表现出抗拒的模样。 这样一来,待到张淮之来到天山,看到那些天山弟子对她不敬。她再利用君怀给张淮之织造梦境,让他看到天山弟子羞辱,欺凌她的模样。 以张淮之的性子,他必定不会让她受此欺辱。只需要梦境中的她装一装委屈可怜,卖一卖惨,不愁他不将元神双手奉上。 “千年前花危失责,放出镇妖鼎中的鸟妖鹉鹉害死数条无辜性命,即日起将花危逐出师门,此生再不可踏入天山半步,若违此令,见者可杀。” 黎谆谆扫了一眼天水阁外的上千弟子们,嗓音微冷:“你们也休要存着侥幸心理,与花悲勾结者,我一个不会放过。” 说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王徽音道:“徽音,你帮我筹办一个继任掌门的午宴,便设在明日,请天山内元婴期以上弟子参宴。” 王徽音连忙点头:“好,我这便着手去准备!” 黎谆谆一刻不停,遣散了天水阁外的众多弟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随着蛊雕将花悲带进了天山私牢中。 那私牢已是有千年时间未曾关押过人了。 上一次押进去的囚犯还是黎不辞。 蛊雕身形庞大,自是进不去那私牢了。黎谆谆往花悲身上贴了一道符咒,便见花悲整个人悬浮于半空中,跟在她身后飘进了私牢里。 私牢内不曾设有窗户,一踏入私牢,便嗅到一股腐朽糜烂的气息,像是干枯的血腥味,又像是发霉的潮湿气息。 黎谆谆径直走入了那间曾折磨过黎不辞的刑室,她指尖一挥,那漂浮着的花悲便随着她手指的方向,倏而落了下去。 他落下的位置,自然是黎不辞躺过的刑椅。花悲刚一摔下去,那密密麻麻的铁钉便将他脊背扎出了隐隐血迹,不多时血液便沿着他身上的白衣洇开。 花悲本是昏迷着,这一摔倒是给摔醒了。 他恍惚着睁开眼,感觉到背后传来的刺痛感,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刑室内昏暗无光,花悲怔愣之间,便看到了忽而靠近了他,那张被无限放大的清泠之容。 他被黎谆谆吓得心脏一颤,听见她温柔到过分的嗓音:“师叔,你瞧瞧这间屋子……熟悉吗?” 熟悉,又怎能会不熟悉。 千年前,花悲便是隔着密室的窗子,亲口下了一道道残忍可怖的命令。 见黎谆谆拿起铁锤靠近他,花悲忍不住想要扭动身体挣扎,可他身上贴着黎谆谆特制的定身符,浑身僵硬如石,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了。 他便只能恼怒地吼叫着:“孽障!你想干什么?!” “师叔,你别激动。”黎谆谆耐心地安抚着他,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一锤子敲在了花悲的腿骨上。 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那数根铁钉狠狠穿透了他的脚腕,尖利的钉子尖上侵染上了一丝血色,映在黎谆谆眼底,闪着微微凛冽的寒光。 她紧接着又敲下了第二锤。 “黎殊,黎殊……你到底想干什么……”花悲疼得浑身抽搐,眼尾竟是淌出了两行浊泪,他咬牙切齿道,“我是你师叔啊!你这个混账东西……” 黎谆谆像是没听见,摆正了他的手臂,温声道:“我数十个数便敲下去,师叔可要听仔细些。”她说罢,顿了顿:“一,二,三……” 那倒数中的每一声都犹如魔音贯耳,狠狠敲打在他心脏上。他浑身颤抖着,目光死死盯在她手中的铁锤上,似是紧提起了一口气:“黎殊,算我错了,是我错了……你住手,不要……” “六。”随着话音落下,黎谆谆提起铁锤往下砸去,仿佛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过要数十个数才锤下去。 铁锤敲打在他的手腕上,将他的腕骨敲击粉碎,生锈的长钉刺穿他的皮肉,止不住黏稠的血沿着贯穿处向外流淌着。 花悲竟是硬生生疼晕了过去。 黎谆谆瞧见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显出惨白之色,她却丝毫没有要住手的意思。 她从刑室隔壁翻出了火盆和煤炭来,丢了一张火符进去,那煤炭转瞬间便燃烧起来,不时传来一两声噼啪的声响。 黎谆谆在挂满刑具的墙侧转了一圈,挑起那铁夹子,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煤炭,朝着花悲苍白皲裂的嘴唇上按了下去。 她的动作干脆利索,眸中没有一丝怜悯之意。只见那已经昏厥过去的花悲,又生生疼醒,他身体剧烈抖动着,双眼瞪得却是比铜铃还大。 豆大的冷汗混着血往下淌着,黎谆谆听见他闷在喉咙里含糊不清的惨叫,轻声问:“你听说过一句俗语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手上又用了两分力,空气中升腾起淡淡的白烟,那气味像是一块烧糊的焦肉,难闻极了。 道歉有什么用处? 既然伤害已经造成了,他两片嘴唇一碰,道一句‘我错了’便可以逆转时光,回到过去挽回一切吗? 黎谆谆照着花悲让李江对黎不辞施下的酷刑,一一在他身上尝试了一遍。 待到她走出刑室时,花悲已是没了人样,活像是被剥了皮的羊肉,浑身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了。 中途花悲支撑不住要咽气,黎谆谆又给他贴了符咒,硬生生吊着他一口气。直到将那些刑罚都施展了一遍,她才撕下符咒,眼睁睁看着花悲断了气。 她的双手未曾沾染上一滴花悲的血,但离开私牢后,她还是回到天水阁内,反复将双手清洗了多遍。 直至双手被洗到微微泛红,黎谆谆才堪堪住手,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 她不将花悲交给天官处置,便是为了亲手送他上路。 若非是花悲存有私心,师祖不会死。 黎殊也不会名声尽毁,不会亲手将黎不辞封印在天山,不会有什么所谓的替身董谣。 更不会因为董谣的存在,让黎殊经历入蜘蛛窟毁容重伤,被移情别恋的未婚夫当众退婚羞辱,被走火入魔的蔼风刺穿胸口,被阴鸷病态的小师弟下媚毒失去清白,被算计替嫁给黎望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最后被深爱董谣的张淮之斩于剑下,结束她可悲而可笑的一生。 这一切都是拜花悲所赐,黎谆谆怎么会让他轻轻松松,简简单单的死去呢? 更不要提那些曾经伤害过黎殊的人,他们一个一个,谁都别想好过。 思及至此,黎谆谆不由想起了董谣。 也不知道董谣跑到了哪里去,自从上次离开君怀幻境遭到暗箭射杀后,董谣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失去了踪影。 想来董谣作为拥有好运buff,还会做预知梦的万人迷女主,定是不会这般轻易死去。 休要让她再碰到董谣,若不然…… 门外倏而传来低沉的脚步声,黎谆谆回过神,便看到了神色略显苍白颓然的君怀。 毕竟还有数个鹿蜀族人未能归去,她一早就猜到君怀会找过来,却是不想他这么快就从鹿鸣山上追了过来。 “黎小姐,宗门大比之上,我已经按照你信上所说的去做了。”君怀嗓音有些无力,他吐出一口气,“你还想要什么?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放过我鹿蜀余下的族人?” 他倒是直奔主题,不说一句废话。 “进来说。”黎谆谆朝着门外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将君怀叫进了屋子里,进屋前顺手在房门上贴了一道符咒。 她本就睡到半上午才醒来,回到天山后又在私牢内消磨了大半日,此时天色已是渐渐黑了下来,她取出寝室内的夜明珠摆在桌上,将昏暗的屋内映得亮如白昼。 “我想请你帮我织造一场梦。”黎谆谆也不拐弯抹角,她抬手给他斟了一杯茶,“我不会伤害你的族人,不过只有这一个要求……对你而言,造一场梦,应该不是难事吧?” 君怀问她:“什么梦?” “昨日的宗门大比之上,你应该藏在暗处看清了剑修比试。三号剑修,便是同样穿着喜服的那人,他叫张淮之,是我现在的夫君。” “他如今正在鹿鸣山上安置他的妹妹,差不多今天夜里便能赶到天山。我明日在天山上设了一场继任掌门的午宴,待他来到天山后,我会邀请他陪同我参宴。” “但我不会真的让他去参加午宴,只等他应下陪我参宴,夜里睡着之后,你便利用造梦之术在梦境中织造出一场午宴……” 她顿了顿:“我要午宴中的天山弟子用我和黎不辞的过去,用我元神尽毁,修为尽废之事折辱于我,他们说的话越难听越好,我的脸色越惨白越好。” “特别是我没有元神这件事,可以让天山弟子反复提及,直至我神情崩溃,逃离宴会现场,朝着断崖跑去意图自尽……” 君怀忍不住打断她:“黎小姐,恕我直言,你让我织造这般梦境,到底是为了什么?” 黎谆谆沉默起来,似是在思量有没有必要将此事告知君怀。不知过了多久,在君怀的注视下,她缓缓开口,轻声道:“我要张淮之的元神。” 空气仿佛一下凝固住,君怀不说话了,寝室内便寂静如坟,连彼此二人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便是在此时,黎谆谆贴在房门上的那道符咒倏而炸开。那声响虽然不大,在安静无声的房间内却显得极为突兀。 那是她为了防止有人靠近偷听他们说话,特意贴了一张类似于门铃一般的符咒,只要一有人靠近房门周围,符咒便会炸开提醒她。 黎谆谆蹙了蹙眉,起身朝着寝室外走去。 她推开房门,朝着天水阁左右看去,却在天水阁拐角的尽头,捕捉到一抹红色衣袂。 红色……天山弟子哪有什么人穿红衣? 想着想着,黎谆谆脑海中莫名浮现出张淮之身上的喜服。 门外偷听的那人,难不成是张淮之? 第71章 七十一个前男友 她在原地怔了许久, 久到寝室内的君怀也走了出来,他望着四下空荡荡的天水阁,缓声问道:“黎小姐, 怎么了?” 天水阁并不是黎殊原本的住处, 而是千年后那道封印破除以后,修为尽毁的黎殊回到天山,被花危暂时安排的住处。 黎殊曾经的寝室被董谣霸占了几百年时间,踏进去全然是董谣身上的熏香味, 黎谆谆觉得厌恶,回到天山后, 便继续住在了天水阁中。 既然她如今成了天山掌门, 天水阁内的其他弟子自然不方便与她再同住一处。趁着她在私牢里收拾花悲时,便急忙忙收拾好了东西, 搬到其他地方住去了。 “有人在偷听……”黎谆谆只是道了一句,便转身回了寝室。 大抵是因为在拐角处瞥到了一抹红影, 她心底多少有些不安, 却没有在君怀面前表现出来。 她还算冷静的沉思了片刻,低声道:“一切便按照我方才所说的进行……”她顿了顿:“你先藏到隔壁房间去, 等他夜里睡熟了, 我会走到墙侧,叩墙三声,你便以此为信号。” 君怀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没忍住问道:“张淮之不是你夫君吗?” 昨日宗门大比上发生的事情, 君怀皆看在眼中。 他看到张淮之强撑着破败不堪的身体,连打了几十场剑修比试。他看到张淮之与南宫导对战时,哪怕被南宫导打得重伤吐血,亦不愿认输时候的决心。 后来南宫导替她挡住了黎望的致命一击, 她甚至没有太多反应,只是怔了怔,很快就回过神来,眸中不显一丝悲恸。 如今她表哥为她死了,她又开始算计她夫君的元神……世上怎会有这般心肠冷硬的女子? 黎谆谆没有直接回答君怀的疑惑,而是将她在君怀幻境中,对那蘑菇屋里送饭侍从所说的话,又平静地复述了一遍:“人这一生不会只遇见一段缘,一份爱,倘若是孽缘,那总会有了断的那一日。” 便如同黎殊和黎不辞。 又如同君怀和南风。 君怀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 亦如黎谆谆先前在幻境中猜测的那般,他们捉迷藏游戏时,在天上跟随着鬼捉人的白鸟,正是君怀一缕神识所化。 他亲眼看到南宫导为了保护她,在一炷香燃尽的最后时刻夺过鸟哨,吹响了鸟哨。 他听到南宫导的告白,他看到南宫导为了活下来在烧红的铁板上默默承受痛苦。 于是,君怀又忍不住抽出一丝神识化作送饭的侍从,他迫切想知道,黎谆谆面对南宫导这样的心意,会不会动摇。 可他不管他怎么问,她都是冷静地回答他,告诉他,南宫导并不是她的意中人。 她还说,这世间并不只有爱情,还有亲情,友情。爱情要讲缘分,还要讲究先来后到。 彼时君怀还以为,黎谆谆是因为深爱着张淮之,才如此回答他。 现在看来,不管是南宫导还是张淮之,她何从爱过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 “君怀,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纵使黎谆谆没有看他,也知道他此时表情如何,“你和南风相爱又如何,若南风不以命换命,你会为了她,放过她无辜的母亲和祖母吗?” 不等他回答,她便又继续说道:“虽然我不会伤害你的族人,但不代表你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若你不能做到我所言之事,那便请回。” 尽管黎谆谆嘴上说的是‘请回’,倘若君怀敢道一句拒绝的话,她必定让他葬身在天山。 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人,怎能放任他活着离开? 君怀自然也是明白这一点。 他沉默了许久,缓缓垂下眸:“我知道了。” 这便算是应下黎谆谆,答应帮她给张淮之织梦造境了。 君怀转身要走,没走出几步远,便倏而顿住脚步:“黎小姐,你认识偷听的人?” 黎谆谆道:“可能是张淮之。” 君怀:“……” 他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想到方才她那句“一切便按照我方才所说的进行”,又将到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君怀藏到隔壁房间后,黎谆谆却没有留在寝室里等着张淮之回来,她并不确定偷听的人是不是张淮之,也不确定那人都听到了多少。 那张符咒贴在门内,一有人靠近房门周围就会炸开,假如真是张淮之听到了什么,他应该愤怒地推开门质问她,而不是落荒而逃。 但到底是不是张淮之,黎谆谆只要等上一等,看张淮之今晚上会不会回来天山便知晓了。 她到天水阁外寻了一处小厨房,炒了一盘辣螺蛳,煮了两碗阳春面,卧了个鸡蛋,撒点葱花香油,放在食盒中提了回去。 临走前,又顺手拿了一小坛酒。 回到天水阁寝室时,黎谆谆一推门,便看到了坐在桌子旁的颀长背影。 张淮之回来了。 但他身上穿的衣袍并不是喜服,而是参加宝灵阁选拔弟子前,她在布坊内给他买的柏青色成衣。 黎谆谆视线在他衣袍上停留了片刻,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唇畔扬着一抹笑,走了过去:“淮之哥哥……” 她的嗓音又轻又软,隐隐显出一丝雀跃:“你来得正好,我刚去厨房里煮了阳春面。” 黎谆谆将食盒和巴掌大的酒坛放在了桌上,微微弓着腰,伸出纤长的双臂,从身后搂住了他:“淮之哥哥,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房间?” 她的脸颊贴在他颈间,触碰到的瞬间,温暖的灵力涌入她的四肢百骸,稍稍纾解了她满身的疲惫之感。 她略显漫不经心的问话,却让张淮之脊背微微僵了僵。感受到他的异样,黎谆谆眸色沉了沉,正准备说些什么,便听到他道:“谆谆……你压到我伤口了。” “……”他略显无奈的语气,令她怔了怔,而后慌忙起身,“对不起淮之哥哥,我忘了你肩上有伤。” 张淮之肩颈上的确有伤,那伤口还是被南宫导用无名剑扎出来的。 也不止是肩上,他出了君怀幻境后替她挡了一支毒箭,紧接着去了东衡山地下擂台打擂,回来后昏厥了一夜,又随着黎谆谆去报名参加了宗门大比。 如今张淮之浑身遍布伤痕,箭伤,鞭伤,刀伤,剑伤,纵横交错在他胸前背后,若是褪下衣袍,怕是皮肤之上没有几块好地方了。 黎谆谆坐在他身旁,伸手便要去解他的衣襟。纵使他们两人已经成亲,却还未曾有过夫妻之实,她如此直接,倒是叫张淮之不禁红了脸,一把捉住她的手:“谆谆,你做什么?” “我看看你的伤口……” 她一只手被攥住,便伸出另一只手去扯他衣襟。张淮之不得不又握住了她另一只手,轻声道:“没什么大碍了,班掌门说养一养便会痊愈了。” “淮之哥哥,你很冷吗?”不知是不是在外面被冷风吹的,张淮之手掌有些凉,体温甚至比她的手还低。 她没再强求褪下他的衣袍,牵着他微凉的手,神色自若地放到了自己颈窝间:“晓晓安顿好了吗?” 温热的体温从颈间缓缓蔓延开,沾染到他的指腹间,仿佛洇进了他的皮肤,流淌进他的血液。 甚至于,张淮之可以感受到她皮肤下颈动脉的跳跃,犹如心脏的鼓动,一下一下,怦然有力。 见他微微怔愣,黎谆谆挑起眉:“……淮之哥哥?” 她感觉张淮之有些怪。 可他身上分明没有穿着那身喜服,更是如同往常一般对待她,丝毫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 倘若张淮之真的听到了什么,他不应该表现的如此淡定。震惊,恍惚,怒不可遏,这才应该是一个正常人知道自己被人玩弄了感情,利用了价值后,所表现出来的正常反应。 “嗯?”张淮之回过神,慢了半拍回应她,“晓晓安顿好了,我将她从鹿鸣山接走了……那一处总不是久留之地。” 是了,鹿鸣山本是鹿蜀一族的守护地,不过是被三大家族以不正当手段侵占,才渐渐发展为了如今的鹿鸣山宗门。 当年的真相已是公之于众,说到底君怀才是鹿鸣山的主人,他随时都有权利将住在鹿鸣山上的弟子们驱逐。 以防万一,张淮之还是带着张晓晓离开了鹿鸣山,用先前留给张晓晓的五百五十块极品灵石,在萱草山买了一处院子。 萱草山是张淮之和张晓晓的家乡,他们父母双亡后,亲戚霸占了父母留下的房产,将他们兄妹二人逐了出去。 本来张晓晓从小就体弱多病,后来没了住处,随着张淮之四处漂泊,流浪到了庆阴庙。 鹿鸣山脚下常年阴雨,那病便也越拖越重,到了黎谆谆前去庆阴庙的那一日,张晓晓已是病入膏肓。 若不是她花了三十万金币兑换了一颗还魂丹喂给张晓晓吃,张晓晓怕是熬不到翌日天明,便要一命呜呼了。 张淮之知道张晓晓的病有多严重,可他身无分文,能为张晓晓做的也只有抛下尊严和傲骨,没日没夜去做工或乞讨。 因此当黎谆谆在那个阴雨不绝的黑夜里,出现在庆阴庙的那一日。当他深夜冒雨出去采药,回来后知道张晓晓服用了黎谆谆给的丹药,将沉疴旧疾治好的那一瞬,他漆黑一片看不见未来的人生,似乎一下有了希望。 她对于张淮之而言,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救命恩人,又或是心仪的女子这样简单。 黎谆谆给他满目绝望的生命注入了一丝光亮,她帮他拾回了尊严,她替他付钱买了灵兽旺财,她给他修炼秘籍助他修行,她在君怀幻境中帮他还了董谣人情。 她不在意他的贫穷,不在意他的平凡,不顾南宫导阻拦,义无反顾嫁给了他。 张淮之想着想着,难免又走了神。 黎谆谆掀开食盒,将食盒中的两碗阳春面和一碟子辣螺蛳取出来,摆在了桌子上,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恍惚般,细声问道:“淮之哥哥,你将晓晓安顿到了何处去?” 那一声‘淮之哥哥’将张淮之唤回了神,他一低头就看到黎谆谆推过来的阳春面,热气腾腾的白雾扑面打来,随即便伸来一只皙白的手,将筷子摆放在了碗沿上。 “再不吃面条就坨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夹起阳春面里卧的荷包蛋咬了一口。 黎谆谆不怎么会做饭,刚好厨房里有晒干的面条,她便丢进锅里煮了。 张淮之看了一眼阳春面,执起筷子吃了起来,唇齿间含糊不清答了一句:“我送晓晓回萱草山了。” 黎谆谆对萱草山不甚了解,只是听班十七讲过他夫人是萱草山上的花妖,吸食天地精气为生,万年修得人形,化人后寿命仅有千载。 她捕捉到‘回’这个字,吃面的动作一顿:“你的家乡是萱草山?” “嗯。”张淮之轻轻应了一声,“萱草山很美。” “可惜我未曾去过萱草山,没有见过你的家乡是什么模样……”她惋惜地叹着,而后又忽然看向张淮之,“虽然我没去过,但以后总有机会随你去看看……不然你先给我讲一讲萱草山是什么样子?” 他咀嚼着唇间的面条,大抵是有些心不在焉,也没吃出阳春面的味道。 见黎谆谆问,他轻声道:“萱草山不似其他四岳,没有内外城之分,宗门建立在山下,占地面不大。四下皆是花花草草化出的灵元,它们拇指大小,犹如白胖的小娃娃,在半人高的绿草地里打滚晒太阳……” 张淮之的嗓音清泠,在黎谆谆面前总会放柔了语声,显出几分温情。 他讲得很细,细到她阖上眼睛便能想象出他所描述的画面。碧蓝的天空,翻滚着流动的白云,山坡上四季长春的绿草随风而动,花草间晒着光照的浅色灵元。 宁静闲适,肆意而自由。 黎谆谆喜欢这样的画面。 可她没有机会和张淮之一起去了。 “萱草山上有一片树林,叫作生命林。”张淮之道,“每当萱草山上有新生儿时,父母便会携同幼儿,前去那片树林里栽下一颗小树苗。” “树苗会在风吹雨打中成长为苍天大树,便如同那幼儿经历的一生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直至度过漫漫岁月,待到生老病死后,便将其埋葬在那颗生命树下。” 黎谆谆托着下颌,歪头看他:“淮之哥哥,你也有生命树吗?” 张淮之点头:“我的生命树在生命林的第二十六排,左数第十颗。” 听他说得这样详细,她不由怔了怔:“淮之哥哥……” “谆谆,你是我的妻。”他笑着,“按照萱草山的规矩,若我不在世了,怕是要劳烦你埋葬我。” “呸呸呸!”黎谆谆将筷子一推,“哪有人活着便安排自己后事的?” 张淮之敛住眉眼,温声哄她:“不过是谈起了萱草山,随口一提。” 他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怕惹她不快,便转移了话题:“我昨日昏了过去,一醒来便听说你成了天山掌门……谆谆,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见张淮之提起此事,黎谆谆也不准备隐瞒,她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其实我先前隐瞒了我的真实身份……我便是他们口中的黎殊师姐。” “但我并非有意欺瞒,千年前我为封印四方作乱的黎不辞,引爆元神,将其封印在天山下。直至不久前,那封印才破除,我回到天山后,发现董谣霸占了我的灵宠,还弄坏了我的储物戒。” “不止如此,董谣还倒打一耙,令我与从小定下婚约的未婚夫花危之间产生误会。我为自证清白,便去了蜘蛛窟取验心镜,谁料那验心镜中藏着我师祖曾经留下的传位信……” 黎谆谆将其中缘由,九分真中掺着一分假,一股脑道了出来。 直至她说得口干舌燥,拿着酒坛子倒了一碗酒出来,仰头喝了两口:“当时我并不知情传位信的存在,只因手中拿着验心镜,花悲心虚之下,便派人追杀我一路,我不得已之下逃出了天山,连夜乘船到了鹿鸣山。” 黎谆谆正准备着重提一提她是因为失去元神才逃得如此狼狈,还未开口,便听见张淮之问道:“那南宫大哥呢?” 她怔了怔:“什么?” 张淮之问:“他是你表哥吗?” “……”黎谆谆默了一瞬,嗓音轻了些,情绪似是一下低落起来,“南宫导死了……那魔界中人想杀我,他将我推开,但他却没躲过去……” 张淮之自然听王徽音说了此事,大抵是因为他昏厥之前,刚刚与南宫导打了一架,南宫导的死讯对于他来说,充满了虚幻的不真实感。 黎谆谆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却也追问不下去了。 王徽音说她悲伤到麻木失神,连埋葬南宫导的时候都没有勇气亲自去。 不管南宫导是不是她表哥,似乎此时此刻也都不重要了。 张淮之不愿见她悲伤,又转移了话题:“谆谆,我现在应该唤你什么?” 黎谆谆理所当然道:“自然还是叫谆谆,这是我的闺名。”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显露出迟疑的神色:“淮之哥哥,我如今已是天山掌门了,便在明日筹备了一个继任掌门的午宴……我有些害怕,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出席宴会?” 张淮之垂下眸:“好。” 他答应地如此轻易,如此干脆,甚至根本没有犹豫,倒让黎谆谆将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憋在了嗓子眼里。 她抿了抿唇,往酒碗里又倒了一碗酒:“淮之哥哥,这是厨房里的药酒。听说夜里睡觉前小啜两口,便有安眠滋养之效,你要不要尝一尝?” 黎谆谆将酒碗递到了张淮之嘴边,清澈的酒水中倒映出他俊美的脸庞,摇晃的水波在夜明珠的光照下,明明暗暗。 张淮之不擅长喝酒。 但他还是接过了她递来的酒,抿了几口下肚。 所谓的药酒不过是她随口胡诌出来的,不过这酒并不辣嗓子,尝起来醇馥幽郁,余韵无穷。 黎谆谆本是准备在酒水里下点助眠药,只是张淮之比她想象中来得还要更快些,她还没来得及往里下药,他已是坐在了她寝室中。 她问道:“好喝吗?” 张淮之说不出其中滋味,只觉得酒水有些呛人,舌上微微苦涩。 他便如实道:“没喝出来。” 黎谆谆接过他喝过的酒碗,抿了两口,正想说这酒味醇香。一抬头,见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她便起了些坏心思。 她又往嘴里灌了一小口酒,在张淮之的注视下,身子微微向前一靠,便堵上了他的唇。 他似乎是有些讶异,双眸中的瞳孔收紧,身体忽而僵直住。直至她轻而易举地撬开他的唇齿,那带着一丝辛辣滋味的酒水在他舌尖洇开,苦涩中又带着细微的酥麻,由着唇齿向大脑蔓延而去。 她的唇舌很软,那并不熟稔的动作由她做来,更引得他心跳加速,仿佛忘记了呼吸,便直愣愣地看着她。 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吻。 但上一次是在张淮之洞房夜醉酒后,昏昏沉沉之下被黎谆谆引导的吻。 而这一次,张淮之很清醒。 尽管这个吻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还是无可自抑的沦陷了进去。 她的气息萦绕在他的鼻息间,那清淡而若有若无的浅香,那湿热而若隐若现的呼吸,无一不让他沉溺。 直至黎谆谆向后撤去,他却不愿松开她了。他掌心压在她后颈上,一边加深这个吻,一边带着她往床榻走去。 他的吻不再如同往日那样温和,尽管仍然青涩懵懂,却好似染上一丝歇斯底里的伤痛,沉重而急促,仿佛想要证明着什么。 就在黎谆谆以为张淮之会做点什么的时候,他又忽然停住动作,手臂撑在她耳侧,将下颌埋进了她的颈间。 他不说话,也不继续。 黎谆谆便趁这时候,从系统栏里兑换了一颗米粒大小的安眠丹。有了方才亲吻的铺垫,他此时应该处于放松的状态,那她浑水摸鱼,将安眠丹以唇渡之,想必他也不会察觉到什么。 她正准备将安眠丹含到舌底,倏而听到张淮之低哑的嗓音:“谆谆……” “嗯?”她动作顿了顿,垂眸望向他。 张淮之问她:“你爱我吗?” 黎谆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从来都是一个性格含蓄的人,她但凡主动一点,他都要被闹得脸红心跳。 可此时,张淮之却在问她,你爱我吗。 ‘爱’这个字太沉重,时隔这么多年,黎谆谆早已经忘记了爱应该是什么感觉。 只是张淮之既然开口问了她,她总不好避而不答。就算是欺骗,只要他这一刻是愉悦开怀的,那便也足够了。 “爱。”黎谆谆伸手虚虚抱住了他,她并不迟疑,一字一声道,“张淮之,我爱你。” 第72章 七十二个前男友 她的语气如此坚定, 坚定到张淮之禁不住晃了晃神,轻垂下的睫毛颤了两下,浅声道:“谆谆, 我也……”他紧紧抿住唇,嗓音似是沙哑起来:“爱你。” 纵使他的语声那么低, 那么轻,那一字一字,却显得如此沉重。 “淮之哥哥,你怎么了?”黎谆谆默了一瞬, 掌心贴覆在他乌黑的发梢上,“你看起来不开心。” 张淮之缓缓摇头,他好似轻轻笑了起来:“我开心, 谆谆……我很开心。” “谆谆, 倘若没有你, 便不会有现在的我。”他像是在跟她说话,又如同喃喃自语, “遇见你,我此生已是无憾。” 黎谆谆能察觉到张淮之的异样,但她分辨不清楚他是因为喝醉了酒在说胡话,还是遇见了什么伤感的事情……总不能真是听到了她和君怀的对话? 她指尖攥住的安眠丹紧了紧,似是不经意地,将手掌贴在了他的衣袍上:“淮之哥哥,你的喜服呢?” 张淮之默了片刻:“南宫大哥……”他迟疑了一下:“他将喜服划破了。” 他不提及,黎谆谆一时间竟也没想起来。 南宫导和张淮之对上时, 用那柄无名剑将张淮之的喜服划得破破烂烂,像是烂布条子一般挂在身上,甚至连白色亵衣都一并绞的稀烂。 比试结束后, 张淮之体力不支晕厥过去,后面醒来了,便急匆匆去了萱草山安置张晓晓,他总不能穿着一身浸满血迹又褴褛破烂的喜服来来回回折腾。 这样说来,黎谆谆在天水阁拐角处看到的那抹红影,该不是张淮之了。 不管偷听他们说话的人是谁,只要不是张淮之,那便不妨碍她的计划——过了今夜,待张淮之睡熟后,她便会拿到他的元神。 偷听那人是想将此事宣扬出去也好,还是胆子小憋在心里也好,只要不耽误她今夜取元神,对于黎谆谆而言便不重要。 “那我再给你做一身。”黎谆谆摸了摸他的黑发,轻声道,“你现在是掌门之夫,自然要请天山最好的裁缝,量体裁衣,做一身合体华贵的喜服给你……” 她躺在床榻柔软的被褥上,他侧倚在她身前,两人贴的极近,连她说话时候胸腔的起伏都可以清晰感受到。 听闻她哄小孩子的语气,张淮之好似弯了弯唇:“好。”他的嗓音温柔而轻,像是怕语声大一点,便会从梦中惊醒般。 黎谆谆哄好了张淮之,她垂眸看了张淮之一眼,见他阖着眼,动作极快地将攥了许久的安眠丹压在了舌底。 只侧了侧身,柔软的唇瓣便印在他眉眼间,而后慢慢下移,吻过他的长睫,吻过他的鼻梁,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 张淮之依旧没有睁开眼,却凭着本能回应她的亲吻。温热的唇舌相融,她将米粒大小的安眠丹轻而易举推进了他的唇齿间。 这个吻微微苦涩,渗着几分朦胧的酒意,直至黎谆谆在他口腔内寻找,再不见安眠丹的存在,便不紧不慢地收了尾。 寝室内只有他们两人,如此寂静,静到可以听清楚对方的心跳声,静到可以听清楚唇齿相撞的摩挲声。 纵使她的亲吻一开始便带着目的性,可亲吻时不断飙升的心跳却做不得假。 这个吻由她开始,便也由她结束。 不知是不是安眠丹起了效果,张淮之回应她的动作渐渐迟缓,黎谆谆察觉到后,往一旁撤了撤身,躺了回去:“淮之哥哥……明日还要参加继位掌门的午宴,早些歇息……” 她的呼吸略显错乱,尾音里勾着的缠绵沙哑之意,让张淮之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手掌如往常每一次那样,抬起,落下,覆在她柔软而泛着淡淡泽光的青丝上,一寸寸抚过。 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沾染上了一丝贪婪,一丝不舍,指腹慢慢地摩挲:“嗯。” 黎谆谆不再说话,张淮之便也阖上了眼。 她的心跳从砰砰作鼓到平静缓和,而他的呼吸带着均匀的韵律,亦是渐渐轻缓下来。 黎谆谆硬是等了半个时辰,这才睁开双眸,打量了一眼睡熟的张淮之。 他五官精致绝伦宛若神造物,泼墨似的黑发散下,虚虚遮掩住半边侧颜。少年眉目中冷峭不再,只余下一种破碎的柔和感。 她往他怀里靠了靠,轻声唤道:“淮之哥哥……” 他们横躺在床榻上,连鞋袜都没有来得及褪下,便如此相拥着,和衣而眠。 张淮之没有回应她,他的呼吸依旧平缓。 黎谆谆又唤了两遍,见他毫无反应,她便放心地撑着手,坐起了身。 即便他已经睡熟,她还是轻手轻脚下了榻,按照和君怀的约定,走到墙壁那一侧,微微曲起食指,在墙上轻叩了三下。 君怀在墙壁另一侧回应了一下,便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推门进了黎谆谆的寝室。 “他睡着了?”君怀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见黎谆谆点头,他走到床榻边,手掌微抬,掌心里慢慢网罗出一条条浅蓝色发光的线圈。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嗓音:“若是张淮之睡得浅,织梦术可能会失败……” “我给他喂了安眠的药丹。”黎谆谆背对着床榻,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酒碗,她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你能看到梦境里发生的事情是吧?” “是。” “等梦境中的张淮之甘愿将元神送给我时,你便唤我一声。” 张淮之是天道神识中的一缕魂魄,他的元神自然也与常人不同。便如同26一开始告诉黎谆谆的那样——除非他心甘情愿,不然没人能抢走他的元神。 即便此时张淮之身处梦境中,只要他心甘情愿,她便可以取出他的元神来。 君怀闻言,只是看了一眼黎谆谆,却没再说什么劝阻她的话。 他掌心中织罗的梦境渐渐成型,就在他准备将织好的梦境投入张淮之的神识时,他动作忽然顿了顿。 可也不过是短短一瞬,君怀又若无其事般将掌心中的梦境握合住,垂下眸,在床榻边定定站了片刻,喊了一声正在抿酒的黎谆谆:“好了。” “……这么快?”她似是怔了一下,转过头看了一眼君怀,见他面不改色立在榻边,迟疑地放下酒碗,朝着床榻边走去。 张淮之仍阖着眼在熟睡。 黎谆谆站了一会儿,从储物镯里取出了朱砂,她执起张淮之垂在身侧的手,放在齿间轻轻一咬,便破出了一个细小的血口子。 她蘸着他的血,以朱砂为引,在他眉心一笔一划勾勒出结元印。她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直至她画下最后一笔,他眉心隐隐印出流动的金光。 “黎小姐……”身侧的君怀低声道,“纵使是孽缘……他如此真心待你,你却也没有半分不舍吗?” 黎谆谆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张淮之略显苍白的脸庞,手上的动作稍稍顿了一瞬。 她的心自然不是铁砣做的。 她虽然只是一直在利用张淮之,但这一路相处下来,张淮之对于她而言,到底是与花危、蔼风和萧弥他们不同。 犹记得南宫导曾经问过她——现在你不在乎他的生死,不代表以后你仍不在乎,如果有朝一日你喜欢上他,还忍心取走他的元神吗? 她是怎么回答南宫导的来着? “你玩过恋爱攻略的游戏吗?” “你或许会喜欢上游戏里一个虚拟的人物,但你愿意为了这个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吗?” 黎谆谆不愿意。 这个修仙世界于她而言,不过是她漫漫人生中的一场梦。 黎谆谆已经努力了这么久,在每一个弱肉强食、一无所有的穿书世界里苦苦挣扎,如此拼命卖力的活下去。 她想醒过来。 她要醒过来。 黎谆谆将手掌覆在了他的额心上,掌心微微拢着,握住那团散发出温暖的金光。 那是张淮之的元神。 当元神渐渐被剥离出他的神识之外,那道金光变得越来越滚烫,越来越灼人,由金色散发出海底的蓝,灯火的黄,草木的绿,土地的褐,那些绚丽的颜色一道一道隐现,犹如簇簇燃向天穹的烟火。 黎谆谆几乎有些承受不住元神的温度,像是握住一块燃烧的炭火那般,烫得她掌心的皮肤隐隐作痛。 但她依旧没有松手,便如此咬牙坚持着,直至那元神散发出璀璨的色彩慢慢减退,慢慢浅淡,而后化作一缕秋风般的气息,从她的指尖渗了进去。 气息流淌在她的四肢百骸,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浑身轻盈如无物,她能捕捉到风流动的方向,能听到来自天水阁外的花瓣坠地的声音,即使是在漆黑的夜里,她仍是双目清明,如视白昼。 黎谆谆才知道,拥有大乘期的元神是这样的感觉——便仿佛,心可容纳百川万物。 她将体内充沛的灵力运了一周,缓缓吐出一口气,如获新生般重新睁开了眼。 黎谆谆看向床榻上的张淮之,他的脸色惨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她迟疑着,一手撑着榻,将两指放在了他颈动脉上测了测。 在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时,她起身从储物镯里取出了张淮之曾经交给她的那张一千极品灵石的灵票。 张淮之还活着,只是失去元神后,他往后再不能修仙了。 有这一千极品灵石在,张淮之回到萱草山上,可以与张晓晓度过不愁吃喝的安稳一生。 他的年龄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添,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一道道成长的痕迹,直至他像是人界万千的凡人一般,生老病死。 这对于体会过大乘期修为的张淮之而言,或许有些残忍,却是黎谆谆能留给他最仁慈的结局了。 黎谆谆将灵票卷好,藏进了他微微合拢的掌心中。她转身要离开,没走出两步却倏而顿住脚步。 她感受到了夜空上的乌云,聆听到了忽而冷冽席卷黑夜的狂风,甚至于苍穹之上结出道道青紫色隐现的雷电。 黎谆谆蹙起眉,问26:“张淮之的元神不是大乘期初期?” 它听到这话,似乎也怔了怔。随而匆忙检测起来,在测出那融入她体内的元神并非大乘期初期,而是已经突破了大乘期后期,抵达渡劫期后,26急得破了音:“糟了,他现在正是渡劫期!” 按照原文中的剧情发展,张淮之参加过宗门大比,在与魏离生死一战后,他的修为连破两阶,从元婴期越过化神期、炼虚期,直接抵达了大乘期初期。 但剧情早在黎谆谆的破坏下走偏了原本的轨道,那原文中的张淮之并没有在宗门大比开始前,去东衡山参加地下擂台的比拼。 而如今的张淮之,却为了在成婚前赚些灵石,冒着生命危险,带着箭伤去了东衡山的地下擂台。 他从东衡山回来时,修为便已是从元婴期过渡到了化神期。再加上宗门大比出了乱子,魏离胆小跑路了,张淮之对上了可能被黎不辞魂魄附体的南宫导,两人为了夺那剑修的魁首,使出了浑身解数。 如此一来,张淮之本应该在宗门大比结束后突破至大乘期初期的修为,便也因为多出来的变数,径直越过大乘期初期,跃到了渡劫期来。 渡劫期便意味着,天劫的三道天雷随时随地会轰然落下。而黎谆谆若是能挨住三道天雷,便可以飞升成仙,若是挨不住三道天雷,便会如同师祖一般被劈得魂飞魄散。 她分明感受到屋顶上方的夜空中,结出的雷闪声越来越大,轰隆隆的气势像是策马奔腾的千军万马,磅礴浑厚。 知道天雷将要落下,黎谆谆此时也顾不得太多了,她对着君怀道:“你看好了张淮之,便待在这屋子里不要出去。” 说罢,她疾步匆匆向屋外跑去。 便几乎是黎谆谆奔走到房门的那一刹,在苍穹之上酝酿许久的雷电,犹如蜿蜒的蜈蚣般纵横整个天际。 只听见一声轰鸣的巨响,她下意识蹲下身,用双臂护住头顶。伴随着震碎耳膜的雷声,她感觉身后一沉,好似被人紧紧拥住,将那震耳发聩的天雷隔绝在外。 一道雷声,两道雷声,三道雷声,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时间。黎谆谆浑身麻木僵硬,轰隆隆的雷声震得心脏生疼,鼻息间隐隐传来皮肉被烧焦的气味。 天劫来得猝不及防,去时也如过眼云烟。 黎谆谆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她却睁开了眼。 当视线重新聚焦的那一刻,她看到了被天雷劈得焦黑的张淮之……那是本应该躺在榻上陷入沉睡的张淮之。 她眸色恍惚了一瞬,像是刚刚从梦中惊醒,喉间发出破碎嘶哑的嗓音:“淮之……张淮之……”黎谆谆的手还未碰到他,他身上焦黑的皮肤便像是脱落的树皮般,簌簌掉了下来。 他身上的柏青色外袍被天雷劈得破破烂烂,显露出袍内裹着的喜服。 便是在此时,黎谆谆才恍然发觉,原来张淮之根本就没有服下那安眠丹,更没有沉睡过去。 张淮之听到了她和君怀的对话。 像是他渡劫期的修为,即便不用靠近房门,只远远站在天水阁外,亦是可以将寝室内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张淮之明明听到了,却没有戳穿她,更没有质问她。他只是默默逃离了天水阁,孤身一人在外面坐了许久许久,而后取出黎谆谆曾买给他的柏青色成衣,裹在了那用针线缝补好的喜服外。 他回来了,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像是从未撞破她的算计。 他吃了她亲手煮的最后一碗面,喝了她亲手倒的最后一碗酒,明知道她的一举一止皆带有目的,却阖上眼任由她亲吻。 直至张淮之忍不住,用着低哑的嗓音,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了她一句:“你爱我吗?” 黎谆谆骗了他。 他也明知她是骗了他,却还是心甘情愿地配合着她的计划,假装睡了过去。 难怪君怀会在织罗好梦境后,看着床榻的方向顿了顿动作。难怪君怀会在她取出张淮之元神的那一刻,问出那句:“他如此真心待你,你却也没有半分不舍吗?” 黎谆谆呆呆地看着他。 她唇瓣止不住颤抖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劫最残忍的地方是它平等而无情,它不在意修仙者到底花费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的时间日夜不停的修炼,当它落下的那一刻,或是飞升成仙,或是灰飞湮灭。 生死便已有定数。 而它最仁慈的地方,却是它总是会给魂魄尽散的人留下短暂的一口气,便犹如回光返照一般,将一生记忆走马观灯的闪过眼前。 令身死者可以在咽气前,再睁眼看一眼不舍的人,再张口道一句最后的遗言。 张淮之生前的回忆,那些模糊不堪的画面,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仿佛一股脑涌进了视线里,最后缓缓定格在黎谆谆的面容上。 那是在出了君怀幻境,救出南风后,他陪着黎谆谆去了鹿鸣山掌门设下的洗尘宴。 中途他们二人离宴,在宝灵阁后院的池塘边。她撞进他怀里,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腰,一遍遍道:“淮之哥哥,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黎谆谆热烈地,肆意地向他倾泄着爱意,满心满眼都是他,可她却从未爱过他半分,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欺骗。 纵使如此,他仍是不舍得离开她。 张淮之犹豫着,迟疑着,缓慢地举起僵硬而焦黑的手臂,将透着血肉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脑后,掌心轻轻拂过她柔软如绸的青丝。 “谆谆……”他问,“你能再骗我一次吗?” 黎谆谆唇齿间的酒意全然变得苦涩,她好似有些喘不过气,喉咙被什么刺得生疼。 “淮之哥哥……”再出声时,嗓音竟是哽咽起来,她用力抿住唇,不敢看向他。 黎谆谆取他元神前,便想到了于张淮之而言最坏的结局——他会死,魂魄散去,神识归位。 但她从未想过,张淮之心甘情愿将元神拱手让之,以凡人血肉之躯,为她挡下三道天雷。 原来他说生命树,便是早已经预料到了此时。他知道他会失去什么,却仍是甘之若饴,受她蒙骗,被她利用。 张淮之等不到她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息,用着最后的余声,一字一字道:“谆谆……我也爱你。” 他说,也,我也爱你。 覆在她头顶的手臂垂落下去,如此无力地耷拉在地面上。 夜晚的风吹过,张淮之焦黑的躯壳竟也被吹散了,他化作一道浅白色的光,一如他生前那般温柔和煦,随风而去。 黎谆谆欺骗了张淮之那么久,她为了活着,为了回家,似乎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总是可以将谎言信口拈来,她骗他说自己不是黎殊,她骗他说她喜欢他,她骗他说南宫导是她表哥…… 她还骗他,会陪着他一起去萱草山。 可末了,在张淮之生命尽头之时,当他开口祈求她能不能再骗他一次时,她再也骗不出口了。 黎谆谆总以为这是一场梦,而他们所有人都是一个个纸片人,因此她从不会对他们付出多余的感情……但为什么,为什么纸片人死了,她却也会感受到痛苦和悲伤? 她怔怔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喜服。 那是张淮之留下最后的遗物。 被南宫导一剑剑划破的喜服,又被张淮之一针针缝补起来,犹如世间珍宝一般,穿戴在身上。 黎谆谆便这样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寝室内的君怀缓步走了过来。 君怀道:“张淮之是自愿的。”顿了顿,他又忍不住问道:“黎小姐……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 他准备将织罗好的梦境投入张淮之的梦境时,却发现梦境无法融进去神识内。 就在君怀以为其中出了什么纰漏,微微怔愣之时,他看到躺在床榻上呼吸平缓的张淮之睁开了眼。 张淮之也只是平静地看了君怀一眼,而后又阖上了眸。 便是在那一刻,君怀才意识到张淮之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谋划的一切。 纵使张淮之知道了真相,清楚黎谆谆对他只有利用和蒙骗,可张淮之并不愤怒,并不怨恨,他愿意将元神奉给她。 甚至不需要什么梦境,不需要太多理由,只要黎谆谆想要,他便愿意给她。 张淮之这一生,只欺骗了黎谆谆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君怀成全了张淮之的心意,却还是没想到,张淮之会以这种近乎惨烈的方式死在她面前。 黎谆谆好似回过了神,她低下头,将浸透血迹的喜服捧了起来。她没有回应君怀的问话,头也不回的朝着寝室外走去,那天雷的动静实在太大,大到班十七和王徽音都赶了过来,大到惊动了整个天山内城的弟子。 虽然张淮之将她护住,她身上的嫁衣也被天雷劈得隐隐作黑。 班十七看着略显狼狈的黎谆谆,他却也没有提及张淮之,只是低低道了一声:“度过天劫后,需得在三个时辰内,赶到天界录入仙籍,无仙籍者视为堕仙。” 堕仙会被天界问罪,不止是修为受损,还要承受天规惩戒。 “知道了。” 黎谆谆这样说着,却丝毫没有要往天界去的意思。她从天水阁步行到内城的布坊,天还未亮,她便敲响了布坊的门。 方才那天劫闹出的动静震得地动山摇,她没敲几下,布坊掌柜便来开了门,似乎是不满这么早便来敲门,一边开门,一边还不忘在嘴里嘟囔着:“敲什么敲,大半夜还让不让人……” 当掌柜打开门,视线对上黎谆谆时,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嘴唇蠕动了两下:“黎,黎掌门……” 如今天山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晓她成了新一任的天山掌门,原因倒也简单——黎谆谆吩咐弟子将断气之后的花悲,挂在了内城的城门口。 虽然花悲是死有余辜,但他的死相实在是太过可怖,一时间内、外城中与花悲有过牵扯的弟子们,皆是人人自危。 掌柜看到黎谆谆不禁胆寒,她却没有计较他方才的失礼,将手中攥着的喜服递给布坊掌柜:“用最好最贵的红布料,按着这身喜服的尺寸,做一身喜服。” 掌柜连连点头应下,一转身便将灯挑起,从布坊里挑选出最华贵的红绸布料:“黎掌门,您看看,这一匹布料如何?” 她轻轻颔首,似是想起什么,指着那缝缝补补的旧喜服道:“腰身再窄一些,袖口放一放,衣袍的长度稍稍短上一寸。” 成婚前一日,张淮之去了东衡山的地下擂台。他身上穿的喜服,还是南宫导替他试穿的,因此尺寸并不完全合身。 黎谆谆先前答应给张淮之再做一身喜服,原本只是哄他开心,便随口一提。 但此时她却认真地回忆着,在脑海中一点一滴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身形。 在她等待掌柜裁衣时,她不禁想起君怀方才问她的那句话——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 黎谆谆知道,她会。 她不会为了张淮之放弃回家。 但她确实也有些后悔了——为她先前一次次对张淮之的欺骗。 或许离别应该体面一些,或许应该相信张淮之对她的感情,即便她不利用君怀织梦造境,她开口要了,他也会将元神给她。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张淮之死了。 布坊掌柜加急为黎谆谆裁剪了喜服,按照她的要求,将腰身收窄,将袖口放一放,将衣袍的长度短上一寸。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便将喜服交到了她的手上。 “黎掌门,您看看哪里不满意吗?”他紧张地搓着手,胆怯到不敢抬头看她。 “多少灵石?” 布坊掌柜怔了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内城便数他家布坊生意最好,但往日花悲来他布坊内裁剪衣裳,他向来是分文不取。 “不,不用了……”掌柜摆着手,还未磕磕巴巴将话说完,便见黎谆谆拿了喜服,往柜台上扔下了十颗极品灵石。 十颗极品灵石,换算成现代的钱,便要是十万块钱了。她出手实在阔绰,看得掌柜又呆了呆,直至黎谆谆出门走远了,他才缓过神来,追出去道了一声:“黎掌门,给多了,您给多了……” 黎谆谆却没有回头,她揣着那一身破旧的喜服和刚刚做好的新喜服,走出内城后,两指抵在唇间吹响鸟哨。 不多时,蛊雕庞大的身影落在了天山的内城外。灵宠与主人结契,本就是主人强,灵宠强,主人弱,灵宠也弱。 蛊雕憋屈了多日,今日终于精神奕奕,挥展开的翅膀在空中猛地扇了几下,带着背后的黎谆谆直冲云霄。 呼啸的冷风打在脸上,吹散了她额前的青丝,她微微阖着眼,感受到胸口的窒闷,不由深吸了两口气。 蛊雕的速度比往日更快了些,从天山至萱草山,只用了片刻功夫。 黎谆谆踩着它翅膀落地时,脸色苍白,她胃里不断翻滚着,却没有过多停留,径直走向了张淮之口中的生命林。 那是一片森绿的林子,林子里种满了一排排耸入云霄的白杨树,树干的尽头隐没在白茫茫的晨雾间。风吹过,白杨树的叶子簌簌作响,清脆响亮的声音,仿佛抖落了夜的漆黑。 黎谆谆走进林中,风像是指引着方向,她几乎没怎么费力,便找到了第二十六排,左数第十颗白杨树。 那是张淮之的生命树。 它才生长了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比起周旁巍然高耸的白杨树,他的生命树显得那样渺小,却依旧挺拔苍劲。 黎谆谆找不到工具,便用手刨开了一个土坑,将那两身喜服埋在了他的生命树下。 她倚着他的生命树坐了一会,沾染着泥土的手掌轻轻覆在树干上:“张淮之,你毁了黎殊一生,我负了你一世……” “我以为我们扯平了。”黎谆谆埋头,笑了一声,却显得如此干涩,“既是各不相欠,便也算是扯平了吧?” 张淮之再也回应不了她,只有树林中簌簌的叶响,哗啦啦喧哗着,像是在诉说些什么。 她孤身一人,静默地在生命林中坐了许久,许久,直至26不忍地出声提醒她:“谆谆,班十七说超过三个时辰不去天界报备仙籍,便要被视为堕仙了……” 黎谆谆总算慢慢起身,她又看了一眼张淮之的生命树,沉默着,转身离开了林子。 她循着张晓晓的气息,找到了张淮之在萱草山买下的新院子。张晓晓虽然年龄小,但在外随着张淮之漂泊多年,即便离开张淮之身边,也可以照顾好自己的饮食起居。 张淮之怕张晓晓一个人留在萱草山不安全,便将駮兽旺财留在了张晓晓身边。 黎谆谆在院子周围贴下一道道符咒,以防有心人算计张晓晓,又从窗户里往张晓晓屋子里投了一张一千极品灵石的灵票。 做完这一切,她踩着蛊雕的翅膀上了它的后背,回头遥遥望了一眼晨曦时分的萱草山。 果然便如张淮之所言,山坡上四季长春的绿草被风拂动,如海面的波纹般一浪接一浪,花草间的小精灵翻滚着,追逐着穿破云层的一束束光。 那一片片橘红色渲染着万籁俱寂的人间,穿透云雾的曦光倒映在她眼眸中,她扬起的长睫轻轻颤动着。 蛊雕扬起翅膀,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那六界外净地的神殿里,沉睡千年的天道,缓缓睁开了如夜般漆黑的眼眸。 第73章 七十三个前男友 天界地处九重天上, 无日月回轮,四下琼香缭绕,瑞霭缤纷。 南天门外摆着五彩描金桌, 桌后端坐着一命紫衣仙官,手执金錾墨笔,他正在等待名册上将将度过天劫的一名修仙者,前来此地录入仙籍。 不多时, 便看到远处云层间翱翔而来的巨大鹰鸟。正当紫衣仙官疑惑时,见那巨鹰停在南天门外,从近十尺长的翅膀上走下一名穿着鲜妍嫁衣的女子。 “便是在此处录入仙籍?”她的脸色微微苍白, 却并未停缓, 径直走到了紫衣仙官身旁。 “是。”紫衣仙官应了一声, 视线不由频频望向她身后的异兽蛊雕, 手上翻着名册寻找到她的名字, “你叫黎殊?” 黎谆谆点头。 紫衣仙官道:“天界不同你们修仙界那般肆意, 此处仙官各有仙职, 你初来乍到, 自是要从微末做起……” 见他似是要长篇大论的模样, 她没有怎么犹豫便开口打断了他:“我的仙职是什么?” 紫衣仙官不由一怔。 天界的仙人大多分为两种:一种是天界的神仙和神仙成婚,而后生出来了小仙人。 犹如人界贵族的世袭制度一般,那些一出生就拥有仙身的子女,可以袭承父辈母辈的仙职之称。 一种便是黎谆谆这样, 本是凡人之身,经过万般磨砺苦修, 挨过数道天雷,飞升到天界的修士。 虽然后者比前者经受的磨难更多,但世袭仙职的神仙们, 他们往往更人尊崇,地位也远比修炼成仙的修士们更高。 便如紫衣仙官所言,黎谆谆这样的修士初来乍到,就只能在天界从微末做起。也正是因为初来乍到,往日来此报道的修士们神情拘谨,对着紫衣仙官亦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事。 他何时见过这般没礼貌,又看起来没所谓的修士,她似乎一点都不怕得罪他,更不在意自己会得到什么仙职。 当然,事实也是如此。 黎谆谆只是想要一颗大乘期可以匹敌黎殊原本的元神,以此完成系统局发布的任务,她并没想过自己会飞升成仙。 若不是班十七说,到时间不去录入仙籍会被视为堕仙,堕仙又要被天界追捕,惹来麻烦,她才不往天界跑这一趟。 那对于修仙界的修士而言梦寐以求的飞升,对黎谆谆来说却只是一个缠手的麻烦。 两人面面相觑,紫衣仙官终于还是回过神:“……仙娥。” 说得好听点叫仙娥,通俗易懂的解释便是丫鬟,端茶送水伺候人的丫鬟。 黎谆谆听见这话,差点禁不住笑出来。 修仙界的修士,历经万难,修炼几千上万年,还要遭受天劫雷劈,熬不过去魂飞魄散,熬过去才可以飞升成仙。 原来他们受尽磨难成仙后,便是为了来天界给其他仙人为奴为婢。 真真是可笑极了。 她还未说出话来,又听见紫衣仙官道:“灵宠是修仙界之物,不可带到九重天来。”顿了顿,又道:“你录入仙籍,进了九重天后,便不可私自随意下凡,不然便是触犯了天规。” 黎谆谆:“……” 她本来心情就糟糕透了,此时被紫衣仙官这般一规训,她更是心中郁躁。 她蹙着眉,问道:“倘若先神带着羊患来天界,你们也拦着不让进吗?” 先神便是指天道,乃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神,彼时天地混沌,鸿蒙初开,是天道创造了现在的六界万物。 人界的凡人们将天道称作老天爷,而其他五界之人则称天道为先神。 羊患则是天道纂养在六界外,净地神殿中的上古异兽——世间如今留存的上古异兽,仅有两头,一头是羊患,另一头便是蛊雕。 大抵是因为紫衣仙官认为黎谆谆不自量力,竟然拿自己一个卑微小仙的灵宠,与先神殿外的上古异兽羊患做比较,他看起来神色有些微愠:“你这小小仙娥,怎敢口出妄言,羊患是羊患,灵宠是灵宠,两者岂有什么可比性?” “有什么可比性?”黎谆谆挑起唇来,冷笑一声,她轻声唤道,“蛊雕。” 话音还未刚刚落下,便见那杵在南天门外的巨大鹰鸟,展着数十尺长的翅膀飞了过来。它的速度极快,快到紫衣仙官没有反应过来,它已是一翅膀扇飞了仙官身前的五彩描金桌。 桌子掀飞出去三尺高,又重重摔在云层上,檀木被拦腰折断,桌上的木板裂开道道缝隙。 黎谆谆总算知道为何这个世界里会有魔物存在,那天界条条框框的规矩,繁琐而复杂。身为高位者的神仙制定出一大堆规则,用以约束地位低微的小仙们,又是不让带灵宠进九重天,又是不可以随意下凡。 而面对更强的天道,他们却可以屡屡破例。竟大言不惭说什么羊患是羊患,灵宠是灵宠,没有可比性。 “你,你……你莫不是反了天了?!”紫衣仙官看得目瞪口呆,不由气结。 黎谆谆失去耐心,她本是准备来天界录个仙籍,便去无妄之海找黎望。 但紫衣仙官说踏进九重天就不让随意下凡了,那她还进什么九重天? 她踩着蛊雕的翅膀,正准备与蛊雕离开此处,却听见背后远远的传来一道略显熟悉的女声:“黎殊,好久不见。” 这声音气定神闲,还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意味,令黎谆谆动作一顿,缓缓转过头去。 说话的人是董谣。 自从出了君怀幻境,遭到暗箭射杀后,董谣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失去了踪影。 黎谆谆自然知道董谣不会那么轻易死掉,却也未曾想过董谣竟然会出现在天界。 她长睫一扬,视线落在董谣身上,将如今的董谣细细打量了一番。 董谣眉如翠羽,面如桃瓣,似是美玉莹光,头上簪着金丝八宝挂珠钗,耳着明月珰,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华贵的仙气。 见她看过来,董谣掩唇笑道:“怎么,不过数日未见,师姐便不认得我了?” 黎谆谆收回视线,淡淡道:“怎么不认得,化成灰也认得。” 董谣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又很快恢复如常。她看向紫衣仙官,嗓音柔和:“这是我出身同门的师姐,若有得罪,还请仙官多担待。” 紫衣仙官连忙躬身:“天孙侧妃折煞小仙了。”说罢,他又道了一句:“这都是误会,误会。” 天孙侧妃?那便是天帝孙子的侧妃了? 黎谆谆似笑非笑看向董谣:“我的好师妹,你怎么成了天孙侧妃?” 董谣微微抬起下颌:“说来话长……” 她打断董谣:“那就长话短说?” “……”大抵是顾忌着身旁的紫衣仙官,董谣咬牙忍了忍,依旧保持着微笑,“出了君怀幻境后,我被暗箭所伤,九死一生之际,凑巧碰到天孙下凡游历,便救下了我……” 黎谆谆缓缓挑起眉。 果然不愧是拥有好运buff叠加万人迷属性的女主,被人暗箭射杀,不但可以轻描淡写的转危为安,还能与下凡游历的天孙结成一段好姻缘。 而黎谆谆,纵使张淮之替她挡了一箭,那箭镞扎伤了她一寸皮肤,便毒发失去意识,若不是南宫导以命换命,她差点一命呜呼。 见董谣扬着下巴,不停炫耀着天孙待她有多么好,黎谆谆在蛊雕翅膀上定定站了片刻,似是在沉思什么,随而转过身,又走了下去。 她本是准备破罐子破摔,就此离开天界,到无妄之海去寻黎望。 什么堕仙不堕仙,待她引出南宫导身体里的黎不辞,天界便是派天兵天将来问罪于她,也要先过得了黎不辞那一关才行。 不过,既然黎谆谆在此处遇见了董谣,她便没有躲着避着董谣的道理。 纵使花悲才是促使黎殊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董谣又何其无辜? 只因不愿让自己陷入被动,董谣便主动攻略起了黎殊的身边人。 将花危,蔼风和萧弥这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霸占了黎殊的寝室,策反了黎殊的灵宠,弄坏了黎殊的储物戒还要倒打一耙装无辜。 逼着元神已毁,修为尽废的黎殊下蜘蛛窟去自证清白,被黑蛛王毁容重伤。 再不提董谣引出蔼风心魔,令蔼风走火入魔之下险些提剑杀了她,又故意传信将萧弥引到鹿鸣山上,意图下毒毁她清白。 花悲该死,花危该死,蔼风该死,萧弥该死,董谣也该死。 没道理他们都下地狱了,董谣还在天界快活度日,做什么天孙侧妃。 “刚才是我太冲动了。”黎谆谆摆出笑脸,走到紫衣仙官前赔罪,“还请仙官看在我师妹的份上,莫要与我计较。” 此言一出,董谣原本就扬起的头,挺得更高了。 黎殊在修仙界再能耐又如何? 即便她夺得宗门大比的魁首,即便她大仇得报手刃花悲做了天山掌门,最后还不是要靠欺骗张淮之得到的元神飞升成仙? 她如今可是成了天孙的侧妃,而黎殊只能在天界做一个小小的仙娥,端茶倒水的伺候别人。 纵使黎殊费尽心思成了仙,却依旧比她董谣低上一等。跟仙官起了争执,还要借着她的名才能摆平。 如此一想,董谣便觉得心中爽快极了。 她看向紫衣仙官:“我与师姐许久不见,劳烦仙官将我师姐的仙籍迁入天孙府邸,也好全了我和师姐的同门情谊。” 董谣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同门情谊’,也不过就是让黎谆谆换了个地方做仙娥。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更何况黎谆谆都搬出了天孙侧妃,而天孙侧妃也亲自开了口要人,紫衣仙官看在天孙的面子上,自然是打个哈哈便将此事圆了过去:“不妨事,大家往后都是同僚,还要请仙娥多关照。” 说罢,他走到被蛊雕一翅膀劈烂的桌子前,捡回了仙籍名册,手执金錾墨笔将黎谆谆的仙籍迁入了天孙府邸中。 便如此,黎谆谆成了天孙府邸的仙娥。 她一早就知道,董谣既然出现在南天门外,说明董谣上了天界后,一直在暗暗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董谣得知她飞升成仙后,迫不及待赶来此地寻她,便是为了将她要进天孙府邸中。 如同黎谆谆厌恶董谣一般,董谣也痛恨着她。若不是她横插一脚,董谣如今怕是已经跟张淮之“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再不提当初在天山上,黎谆谆用那只灵宠药药坑走了董谣三千极品灵石——那可是董谣几百年间在天山积攒的全部积蓄! 即便是到了现在,董谣仍在悔恨自己晚了一步赶到鹿鸣山,让黎谆谆抢了先机。 天孙再好,也比不得天道化身的张淮之。 夺夫之仇,董谣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光明正大报复的机会,董谣自然是要好好利用自己天孙侧妃的身份,让黎谆谆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这一路走来,师姐必定是辛苦极了。”董谣笑着道,“快随我去天孙府邸歇歇脚……”说着,她视线不经意扫向蛊雕:“仙官方才也说过了,灵宠带不进九重天内,还请师姐不要让仙官作难。” 多日不见,董谣在人前仍是那一副虚伪做作的模样,黎谆谆也不揭穿她,看了一眼蛊雕:“你去无妄之海。” 蛊雕挥舞着翅膀,不满的‘呷呷’叫了两声:你不要我了? 她忽略蛊雕的不满:“去给他传个信,省得他跑到天山去闹。”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指黎望了。 前两日黎谆谆许诺黎望,至多三五日就去无妄之海寻他,那时她未曾想到张淮之的元神已是到了渡劫期。 而她如今被天界绊住了脚,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等她收拾完董谣下界时,无妄之海怕是要过去几年时间了。 依着黎望的性子,定是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届时满世界追杀她,若是找麻烦找到天山去倒也不要紧,但要是找到萱草山上,对张晓晓不利,那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蛊雕虽然不情不愿,却也无法违背主人的意志,只好挥舞着翅膀俯冲下了天界。 直至蛊雕飞得远了,黎谆谆要跟着董谣离开时,那紫衣仙官禁不住问了一句:“不知仙娥这灵宠是什么品种?” 他分明听到了黎谆谆提及无妄之海。 这些年紫衣仙官录入的仙籍不少,但极少有修士能将灵宠带到天界来。毕竟灵宠是凡间之物,到不了南天门外,便要被天界浑然自成的仙障屏蔽在外。 而黎谆谆不光是骑着那巨鹰来到了南天门,那仙障对于它而言,也如无物一般,来去自如。 她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紫衣仙官一眼:“它叫蛊雕。” “……”他嘴唇张了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蛊雕,上古异兽之一的泽更水凶兽。 若是他没记错,这应该是魔种黎不辞的坐骑……蛊雕这般认了主的凶兽,怎么会甘愿听从一个小仙娥的命令? 紫衣仙官怔愣之时,黎谆谆已是随着董谣踏进了九重天内。 远处摇光隐隐浮动,五色祥云不绝,如浪滚千层,漠漠茫茫。 董谣身后跟着两个粉衣打扮的仙娥,她方才在紫衣仙官面前还对黎谆谆言笑晏晏,此时四下无人,她便扬头走在前面,仿佛将黎谆谆遗忘一般。 那高傲的模样,活像是一只孔雀。 直至踏入了天孙府邸,董谣更是连装都懒得装了,她走进寝院中,端坐在清紫檀圈椅上,捧着八仙桌上的青瓷描金茶杯呷了一口茶。 茶水还未入口,她便倏而变了脸,将精致雅贵的茶杯摔在了地上:“这茶怎么是冷的?” 不偏不巧,那茶杯就砸在了黎谆谆的脚下,摔裂崩碎的瓷片溅了一地,连带着茶水也泼在了黎谆谆的嫁衣上。 看着被浸湿的嫁衣,董谣便不急不缓地笑了起来:“哎呀,师姐莫要见怪,我这两日身子不舒服,喝不了冷茶……” 那两名随行的仙娥神色委屈,却也不敢多言什么,只是一个默默清理地上的茶杯碎片,另一个则上前准备重新给董谣斟一杯茶。 但还未摸到茶杯,便听见董谣冷笑道:“怎么就显着你了?”她用眼挖了那仙娥一下,手臂搭在八仙桌上,似是不经意道:“我师姐与我同出一师门,最是了解我的习性,如今又成了天孙府邸中的仙娥……” “这般说来,往后便由师姐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好了。”她手指头敲了敲桌面,“师姐,你给我斟一杯茶水可好?” 董谣勾着嘴角,话音中不免含着几分讥诮,她几乎不掩饰自己的恶劣,口中叫着师姐,却摆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态。 黎谆谆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董谣话语中的羞辱一般,她只是垂眸扫了一眼自己被茶水打湿的衣摆,然后竟也掀唇笑了起来:“好啊。” 她走到八仙桌前,将掌心贴在茶壶上,稍稍添了一丝法力,不多时便将那茶水烧得滚热沸腾起来。 董谣虽然察觉到了黎谆谆的举动,却并未当回事,她只当是黎谆谆从未伺候过别人,这才会连茶水要几分热都不知。 总之那茶水,董谣是不会喝的,她不过是想羞辱黎谆谆罢了。 待到黎谆谆将凉透的茶水温热,便提着茶壶往茶杯中慢慢倒了进去,氤氲的水雾气袅袅腾空,她握住茶杯向董谣敬去。 即便隔着微凉的茶杯,她指腹都能隐隐感觉到灼烫,她却面色不改,将茶杯稳稳当当端到了董谣面前:“天孙侧妃请喝。” 见黎谆谆还算识相的用了敬词,又一幅低三下四的模样,董谣心底升起说不出道不明的爽感。 她等这一日等了许久,只盼着能将黎谆谆踩在脚下,将那往日受过的气,受过的辱,一一讨回来。 董谣勾着唇,轻蔑地笑了一声,便伸手去接黎谆谆手中的茶杯。可还未触碰到那茶杯,黎谆谆却倏而松开了手,杯子里滚烫的茶水一股脑泼在了董谣的腿上,连着茶杯一起砸了下去。 也不知黎谆谆是有意无意,那茶杯不偏不倚砸在了董谣的膝盖骨上,只听见清脆一声响,茶杯裂成了两半,而董谣也后知后觉感觉到了那浸透衣裙布料,渗进皮肤里的滚烫之意。 伴随着膝盖骨隐隐传来的钝痛,董谣几乎是从那清紫檀圈椅上跳了下来。她忍不住抖落着双腿,试图平息双腿上滚热的湿意,另一只手则下意识捂住被茶杯砸中的膝盖骨,微微蜷着一条腿,略显滑稽地蹦跳着。 自从董谣随同天孙回了天界,她在外人面前便是一幅端庄贤淑的模样。纵使私底下不免刁难苛责府中仙娥,意图下一下马威,表面上亦是维持着优雅的姿态,何时在仙娥面前这般失态。 那两名仙娥想笑又不敢笑,一时之间,忍得好生辛苦。 “哎呀,师妹你没事吧?”黎谆谆面上惊慌不已,伸手去拍打董谣的衣裙,“你怎么到了天界之后,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连一杯茶都端不稳?” 她掌心用了十分力,拍得董谣尖叫不断:“别拍了,别拍了!” 原本就被热水烫得皮肤生疼,又让黎谆谆这一顿胡乱拍打,她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便如同黎谆谆所言,董谣虽然金手指开得很大,修为却只是马马虎虎,当初进蜘蛛窟的时候,董谣才不过是金丹期。 如今过了这么久,董谣修为倒是长进了些,但那是天孙赠给她的仙丹灵药堆砌出来的修为,若是与黎殊或张淮之的元神比起来,却是差得太远了。 黎谆谆看着又蹦又跳的董谣,眼眸一转,端起八仙桌上的茶壶,便往董谣身上泼了过去:“师妹,我帮你降降温……” 她嘴里说的是“降降温”,可那茶壶里的茶水分明是被她用法力催得滚烫的沸水。 董谣反应倒是快,尖叫着往一旁躲去。虽然黎谆谆没有得逞,但董谣那副一边抱着膝盖逃窜,一边掉着眼泪嘶吼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狼狈好笑。 大抵董谣是被黎谆谆吓得慌了神,连自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都忘记了。 直至两名仙娥上前阻止了这场闹剧,董谣才堪堪回过神来,连忙调息体内灵力,将那隐隐作痛的钝感压了下去。 她似是恼怒,似是怨怼地盯着黎谆谆:“黎殊,你这是什么意思?”董谣不禁开口提醒道:“你不会以为你到了天界,成了仙,便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吧?” “你当天界的规矩是个摆设?”董谣冷笑道,“我如今是天孙侧妃,唤你一声师姐,那是看在师尊的薄面上,你莫要不知好歹,竟还真将自己当个角儿了!” “不过只是个小小仙娥,你再敢以下犯上,我便让天孙剥了你的仙籍,将你打下诛仙台去!” 董谣一口一个天孙,倒像极了仗势欺人的恶犬。 黎谆谆内心毫无波澜,面上却认错极快,她低垂着头,唇瓣抿了再抿:“师妹,我不敢了,你莫要将此事告诉天孙……” 董谣微微扬起头:“你知错了?” 黎谆谆低声道:“知错,我自是知错了。” 董谣没有应声,用质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黎谆谆。这般长久以来,她们两人接触的次数并不算多,但董谣却能感觉到她并不似传闻中那般善良清高。 若非让董谣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她,那便应该是——狡诈,虚伪,一肚子坏水。 见董谣迟迟不语,黎谆谆又道了一句:“我成仙不易,本以为到了天界便可以住上瑶台银阙,身着鸿衣羽裳……” 她无奈地轻叹道:“没想到成了仙,却要为奴为婢伺候旁人,一时愤然,才做出了这般糊涂事……” 黎谆谆态度诚恳,一字一句,不禁让董谣身后的两名仙娥微微湿了眼眶。 是了,谁知道经历万难,遭受苦难,挨过天劫后,到了天界竟是比修仙界划分出来的三六五等还要严苛。 “师妹还有什么吩咐,你尽管差遣于我。”黎谆谆欲言又止道,“我定是会卖力好好做活儿,再不给你添乱……还请师妹网开一面,休要将我送到诛仙台去……” 董谣一听这话,才知道黎谆谆是怕了那诛仙台,顿时冷嗤一声:“天孙喜爱策马,你既然诚心悔过,便去将府邸马厩中的粪便清理干净。” 黎谆谆不做犹豫,直接应下:“是,我这便去。” “谆谆,她分明是故意在戏耍你,你怎么答应她了?!”藏在她神识中的26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黎谆谆不禁失笑:“你且瞧着看,到底是谁耍谁。” 她答应的倒是利索,但董谣却觉得她定是会偷奸耍滑,垂首思量一瞬:“你将马粪铲到木桶里,提到我寝院里来,给院子里的秋菊施一施肥。” 天界的花草树木,皆是浑然天成,吸取天地日月精华而生长,哪里需要用马粪来施什么肥,分明就是董谣在为方才的事情打击报复。 两名仙娥用同情的目光看向黎谆谆,却谁也不敢替她求情,其中一名仙娥受董谣之命,引着黎谆谆去了天孙府邸的马厩处。 府邸中自有养马的圉官,圉官见府中仙娥袅袅而来,正要打招呼,视线扫到黎谆谆身上,怔了一下:“这位是?” “今日入了仙籍的新人,亦是天孙侧妃在凡间的同门师姐。”仙娥叹了声,“侧妃让她来马厩铲些马粪,去给院子里秋菊施肥……” “荒谬!”圉官那张温和的面庞顿时垮了下来,忍不住道,“什么天孙侧妃,此事又未被天帝应允下来,若非明日是天帝诞辰,我万万是要到天帝那里告上天孙一状!” 圉官的仙职不高不低,但因为世代都是在天帝跟前养马,在天帝面前自然也能说上两句话。 天孙在鹿鸣山救下董谣后,两人在修仙界逗留温存了数日,只因天帝将要诞辰,天孙便带着董谣回了天界,还自说自话给她封了一个侧妃之名。 真要算起来,董谣也只比黎谆谆早来了天界一时半刻。 不过是刚刚被天孙带着认全了府邸中的人,又在天界四处转了一圈。碍着天孙的颜面,其他仙官对于还未被册封实名的天孙侧妃,亦是礼让有加。 一个有名无实的天孙侧妃,竟是有意打着天孙的名号,刁难苛责自己的同门师姐,这般恶劣的性子,怎么配得上天孙侧妃的身份? 圉官心中打定了主意要去告上一状。 大抵是怕黎谆谆夹在中间为难,他手指一动,马厩里的粪便就飞向了盛水的木桶中,直至装了小半桶,他道:“虽不知你们一人之间有什么恩怨,明日便是天帝诞辰,你多少再忍上一忍,待过了诞辰后,我必定前去劝诫天帝。” “谢谢。”黎谆谆提起木桶便要离开,刚刚转过身,听见圉官对仙娥道,“听闻六界外净地神殿中的先神醒来了,天帝叫天孙过去商量,差人给先神送了请帖。” 仙娥摇摇头:“送不送请帖也并无区别,往年哪一次送了请帖,先神都没有来过天界赴约。” “那是自然了,先神最喜清净,不爱瑶池仙宴这般人多嘈杂之处。”圉官道了这么一句,便回马厩给马儿添水喂粮去了。 黎谆谆听到“先神”的名号,脚步顿了顿,很快就敛住眉眼,像是什么都未听见那般,提着手中的粪桶往回走去。 她回到董谣寝院里时,好巧不巧,那被天帝喊去商议诞辰送贴之事的天孙回来了,正站在院门口,与董谣搂抱成一团,甜甜蜜蜜说着什么。 黎谆谆犹如未看到亲密的两人,径直走进了院子里,那木桶中的马粪隐隐散发出一股恶臭,便从两人身侧飘了过去。 天孙本是在与董谣咬耳朵,一闻到怪味,皱了皱眉,偏过头看向散发恶臭的来源:“你在做什么?” 黎谆谆如实答道:“侧妃让我铲来马粪给秋菊施肥。” “……”天孙沉默一瞬,明显感觉到怀里的董谣身体僵了僵,他心中有些不悦,“阿谣,这些秋菊明日要摆到瑶池上去,你怎么如此粗鄙,竟让人挑了马粪来施肥?” ‘粗鄙’一字像一根钢针一般,扎到董谣心尖上去,她自然不会真的让黎谆谆拿马粪施肥,不过是戏耍黎谆谆罢了……谁知道黎谆谆回来的这么不是时候。 不等董谣开口解释什么,便听见天孙道:“你将这马粪从哪来,挑回哪里去。” 这话是对着黎谆谆说的。 黎谆谆应了声,从董谣身侧离开时,手臂微微使了些力,晃得木桶中的马粪也摇了摇。 便如此,不经意地将木桶里的马粪晃了出来,连带着洒了董谣一裙摆。 董谣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天孙推了开。他一连向后撤了几步,捏着鼻子,眉头皱得足以夹死两只蚊虫:“阿谣,这是你从哪里找来的仙娥?!” “……”董谣愣了愣,待反应过来黎谆谆将马粪泼了自己一腿,她几乎要尖叫出声,却因为身旁的天孙而勉强压制下来。 她念着净身咒,将裙摆上的马粪清理了干净,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黎谆谆手中还提着马粪,董谣感觉自己浑身都透着一股淡淡的粪味。 “我,我……”董谣快要被气哭了,她又不敢在天孙面前放肆,只能带着几分气,瞪着黎谆谆,“你给我出去!” 黎谆谆‘哦’了一声,将粪桶往地上一扔,正准备离开,又听见董谣恼怒道:“站住!” “晟郎,你说明日瑶池仙宴上,先神也会来……是不是真的?”董谣往天孙的方向迈了一步,便见天孙也往后退了一步。 天孙对董谣是一见钟情,但所谓的一见钟情,也不过就是见色起意。 天孙终究是天孙,那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神仙,本就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他可以因为董谣受伤时弱不禁风的模样爱上她,也可以因为董谣此时周身散发着马粪臭味而厌弃她。 董谣察觉到天孙的嫌恶,眸中不禁显露出受伤的神色。她微微低下头,盈透的泪水一颗一颗坠下,似是断线的珠帘。 天孙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火,他敛住眉眼:“怎么哭起来了?”顿了顿,柔声道:“先神接了请帖,明日会出席仙宴,你今晚好好沐浴打扮一番,待到明日我自会带你参加仙宴。” 他强忍心中不适,抬手给董谣擦了擦眼泪。这才让董谣破涕为笑,她指着站定在门口的黎谆谆:“晟郎,她和先神可是熟人,明日也让她出席仙宴吧?” 天孙闻言怔了怔,随而看向黎谆谆:“熟人?” 黎谆谆面无表情道:“不熟。” 董谣却只是嗤了一声,随而扯着天孙道:“既然先神要来,明日仙宴上的仙娥怕是不够用的,便让她在瑶池里打打下手也好。” 天孙见董谣贴上来,又不禁想起了她裙摆上的马粪,连忙拨开她的手:“好,好,便依了你!” 第74章 七十四个前男友 天孙本是准备今夜歇在董谣房中, 大抵是因为那一桶马粪,他此时兴致全无,只觉得自己身上的纁袍都被那臭气沾染上了。 他憋着一口气,又哄了董谣几句, 便寻了借口匆匆离去, 那迈开大步, 急不可耐的模样像是在逃荒似的。 直至天孙走得远了,董谣抬手擦干净脸颊上的泪痕, 直勾勾看向黎谆谆:“黎殊, 你真是给脸不要脸……”或许是气急了, 她说话时脸庞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同样下三滥的招数,你在我身上使了两次,无非就是以为我不敢怎么样你对吧?” 黎谆谆往她身上泼滚烫的茶水便也罢了, 竟还当着天孙的面,将木桶里的马粪也往她身上泼。 当真是胆大包天, 不将她这个天孙侧妃放在眼里。 她早就应该猜到,黎谆谆怎么可能改了性, 便是如此性格恶劣的人, 连天道化身都敢蒙骗算计,又如何会畏惧什么诛仙台。 不过就是笃定了她这个天孙侧妃还没有站稳脚步,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依仗着天孙的名义狐假虎威罢了。 董谣是不能怎么了黎谆谆,但有人可以。 她可是一直在暗中观察着黎谆谆的一举一动——她知道黎谆谆如何在南宫导和张淮之身边周旋, 知道黎谆谆如何欺骗、算计张淮之的感情,知道黎谆谆亲近张淮之只是为了得到张淮之的元神,意图借着张淮之的元神飞升成仙。 张淮之死了,天道醒了。 董谣一想到天道接下请帖, 明日要来天界瑶池参加仙宴,她方才溢满胸腔的愤怒便稍稍平息了些。 天孙已是答应下来,让黎谆谆去瑶池仙宴上帮忙打下手,这样一来,天道和黎谆谆必然会在仙宴上重逢相遇。 天道会这样轻易放过一个虚伪狡诈,满口谎言,夺取了他化身元神的女人吗? 董谣冷哼一声,正准备开口放一句狠话,便听见黎谆谆道:“下三滥的招数,配下三滥的人,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她怔了怔,大抵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意识到黎谆谆在骂她下三滥时,黎谆谆已是走远了。 黎谆谆垂着眸走在路上,没走出几步,又倏而停住,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嫁衣上。 马厩里的圉官说天帝差人去六界外净地神殿,给天道送去了请帖。 那仙娥分明回了一句——不送请帖也并无区别,往年哪一次送了请帖,先神都没有来过天界赴约。 天道的存在凌驾于天界之上,他拥有不死不灭的永生之身,更是制定万物自然规则的先神。 六界传颂着有关他的各种传说,更是传出“一念生,一念死”这样的谚语。 意思便是——世间所存在的万物,生死存亡皆在天道一念之间。 人人畏惧天道,人人尊崇天道。 纵使是天界之上的天帝也要敬重天道,天帝送去的请帖,天道可以不收,但天帝不可以不送。 这一次天帝应该只是听闻天道醒来了,便按照礼规,与往常每一次那样,差人去送了请帖。 天帝或许以为天道会像是往常每一次那样拒收请帖,毕竟天界人人皆知,天道喜静。 然而天道接下了请帖。 大抵现在整个天界的所有神仙,仙官以及仙女和仙娥们都在暗暗激动着——他们从未见过天道,只听闻他的存在。 但黎谆谆却高兴不起来。 先前她不是没有思考过,若是她取走了张淮之元神,待他神识归位后,天道会不会与她计较过去的欺骗。 但她转念一想,天道活了不知多少万年,他的生命便如浩瀚宇宙,他一睁眼就可以看到六界万物的造化命运,他一闭眼就可以听到六界子民的祈愿祷求。 而张淮之短暂的一生,不过是他无垠生命中,一颗不怎么起眼的星辰。 至于黎谆谆,或许在天道眼中,怕是连一粒小小的尘埃都不如……他又怎么会为了一颗元神,专门来找她算账? 但想的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 既然天道之前从来不接请帖,从来不参加瑶池仙宴,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接下请帖? 他不是不喜欢喧哗吵闹,就喜欢一个人住在六界外净地神殿内沉睡吗? 她并不是一个自恋的人,却也很难不往自己身上想。而这一想,便有些收不住了。 黎谆谆抬手扯了扯身上的嫁衣,忽然就觉得憋得慌,她加快了脚步,似是准备往南天门的方向走。 26察觉到她想要逃离天界的意图,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谆谆,假如天道是为你而来,你就算下了天界,他只要想找到你,还是可以轻易找到你……” 黎谆谆略显急促的脚步倏而一顿。 她一开始来到天界只是想避免麻烦,录入仙籍后,便下凡去无妄之海寻黎望。 在得知录入仙籍,便要踏入九重天给人做什么仙娥,不允许随意下天界时,她便失去耐心,准备直接奔无妄之海去。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 等天界派人去无妄之海捉捕她时,她怕是已经完成任务回家去了。 可偏巧就在此时,董谣不知死活的出现在了她面前。 黎谆谆从来不是个大度的人,她见不得董谣过得太好,当即便改了主意,决定暂留在天界,等收拾完了董谣再去无妄之海。 她要让董谣在天孙府邸站不住脚,她要让董谣在天孙面前丑态百出,她要一步步将董谣从云端上踩下去,让董谣将黎殊曾经受过的苦难和折磨一一体会一遍。 但黎谆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忽然得知天道要来天界——她倒也不是害怕他会怎么报复她,只是觉得别扭,觉得怪异。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她还以为他们这一辈子都没机会再见了。 大抵是一时无措,黎谆谆下意识想要逃避。只是就如同26所言,倘若他是为她而来,她就算下了天界,逃到天涯海角去,他只要想找到她,还是可以轻而易举找到她。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若天道是为她而来,必定是有他的原因。 若天道不是为她而来,她又何必如此慌张失态,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逃下天界,倒让他知道了此事笑话她。 黎谆谆抬起双臂,将掌心放在脸颊上揉搓了两下,而后重重吐出一口气:“希望是我想多了。” 她那自己给自己打气的模样,让26瞧见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心疼。 黎谆谆是26带过的宿主中,执行力最强,心肠最硬,心眼最多,报复心最重的一个人。 不止如此,她也是26见过对自己最狠,回家执念最深的宿主。 她的生命力如此顽强,拼命地在绝境中创造奇迹,于荒芜中开出一朵花来。 黎谆谆看起来又如此无情,却也只有存在于她神识中的26清楚,她只是压抑下了她的全部感情,对于南宫导的,对于张淮之的。 她也会因为南宫导和黎不辞的魂魄而纠结至深夜,绞尽脑汁沉思着如何在保全南宫导的情况下,唤醒黎不辞的魂魄。 她也会因为张淮之的死而红了眼眶,捧起他生前珍重的喜服,履行自己的承诺,送他魂归故里,替他照看生命中最后的亲人。 26知道,黎谆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着,为了回家。它无法评判她行为的对错,便如同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 …… 黎谆谆在天孙府邸内转了一圈,又走了回去,途径马厩,看见圉官正坐在马厩外歇脚。 圉官穿着常服,手中摇着蒲扇,正跟不知是什么仙职的仙官下着象棋,瞧着倒是有几分退休老大爷在公园下棋的既视感。 她刚看向他,他便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手中的棋也不下了,朝她招了招手:“你来的正好,过来看看我这步棋走的如何?” 黎谆谆依言走了过去,往棋盘上扫了一眼,却道:“挺好。” 这简言意赅的两字,让下棋的两人怔了怔,而后圉官对面的男人拍腿笑了起来:“你这小仙娥,不会是看不懂棋局吧?” 圉官执黑,对面的男人执红,黑棋在棋盘上已是所剩不多,显然还是红棋占了上乘的优势。 黎谆谆抬眼看了一眼圉官对面的男人,未语,执起圉官黑色的马字往右侧一推,问圉官:“仙官大人可知道瑶池怎么走?” “你去瑶池做什么?”圉官一愣,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她又刁难你了?” “天孙侧妃让我去瑶池打打下手,明日不是天帝诞辰,说是仙宴上的仙娥不够用,便让天孙将我调遣去了瑶池。” 圉官皱了皱眉,他脸上分明写满了‘荒唐’二字,却没再多说,只是道:“出了天孙府邸往左拐两里地就是敬心殿,你先去敬心殿领一身仙娥的衣裙换上,出了门往右走,一直往前走便是瑶池了。” 说话间,黎谆谆已是替代圉官与那男人对弈了几步棋。她似乎没怎么思考,但每一步棋都落在了男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不过短短片刻时间,竟是将圉官必输的黑棋盘活了。 她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放下黑棋便告辞了:“叨扰二位仙官。” 黎谆谆来的突然,走时也潇洒,圉官看着棋盘,正准备接过手,却倏而怔了怔:“……我赢了?” 说是赢了,但其实还差一步,只要圉官再进一步黑棋,便要将红棋将死了。 偏偏黎谆谆留了这么一步,既没有当场给圉官对面的男人难堪,也算是回应了男人那句——你这小仙娥,不会是看不懂棋局吧? 大抵是觉得她心思灵巧,圉官对面的男人笑道:“这小仙娥倒是有意思,莫不是认出朕了?” “刚入仙籍的小仙娥,又没见过你,怎么能知道你是昊天大帝?” 天帝似是觉得圉官说得也有道理,颔首道:“再来一盘……”顿了顿,又道:“你给我讲讲,晟儿那侧妃是怎么回事。” 两人说话的功夫,黎谆谆早已经走出了天孙府邸,按照圉官所言,找出了敬心殿。 26疑惑道:“谆谆,你分明就要赢了,为何要留一步棋?” 她向敬心殿内的仙官领了一身仙娥的杏色纱裙,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圉官对面那个人是天帝,我赢他有什么好处?” “他是天帝?”26愣住,“你是怎么看出了他是天帝?你先前又没见过他,而且他穿着常服,身上也没穿戴什么贵重的佩饰……” “董谣身边两个仙娥,分明对董谣不满,却不敢说一句董谣不好。而圉官不但敢说董谣不好,还准备去劝诫天帝,向天帝告状。”她道,“一是说明他的仙职不低,二是说明他和天帝关系不错,能在天帝面前说上话。” “象棋规则是红棋先行,一般是上手执红,下手执黑,又或是长者执红,后辈执黑。那两人下棋,却是圉官执黑,这意味着他对面的人身份地位比他高。” 而且她状似无意的向圉官问路,圉官问她了一句“她又刁难你了”,她试探地提及董谣,圉官明明不满,却没再如先前那般出口谴责董谣,径直忽略了董谣,只告诉她去敬心殿和瑶池的路。 犹记得不久之前,圉官道了那一句——什么天孙侧妃,此事又未被天帝应允下来,若非明日是天帝诞辰,我万万是要到天帝那里告上天孙一状! 黎谆谆猜想圉官方才不提董谣,便是因为对面的人天帝,他不想在诞辰前给天帝添堵,因此忍下了不快。 反正不管那人到底是不是天帝,她的目的已是达到了——既问清楚了去瑶池的路,又在圉官面前黑了董谣一把,反复加深着他心中对于董谣的坏印象。 敬心殿便犹如人界皇宫里的敬事房一般,负责打理天界仙官和仙娥们的诸多事务。 但这里只管分发给她衣裙,却没有地方让她换下身上的嫁衣。她如今得罪死了董谣,别说是住处了,依着董谣的性子,怕是见到她就想将她扔下诛仙台,最好是死无葬身之地,才能平息董谣被泼了一身粪的愤怒。 黎谆谆总不能在外面就直接褪下嫁衣,更换上仙娥的衣裙。便凑合着,将仙娥的杏色衣裙套在了嫁衣外面,严丝合缝掩盖住了身上的嫁衣。 幸好天界不冷不热,若不然她里三层外三层这样裹着,怕是要裹出一身痱子来。 …… 九重天上无日月回轮,亦是不分昼夜黑白,但凌霄宝殿外的有一口巨大的磬钟,每两个时辰敲一次,磬声悠远浑厚,缈缈入耳。 瑶池仙境,烟翠联翩,仙雾缭绕的池中立着白鹤,远方似是山峦起伏,美得恍若一副山水墨画。 黎谆谆踏进瑶池时,正巧传来了磬钟空灵的响声,她足下一顿,看到瑶池里披帛飘飘,仙娥们打扮精致,手中提着花篮,纤细身影穿梭在浩渺烟波中。 董谣说是让她打下手,不过也只是因为天道要来,想看着她在仙宴上与天道重逢相遇后,如何难堪罢了。 左右瑶池里没有人认得她,黎谆谆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往角落里一蹲,便托着双腮发起了呆。 直至磬钟又响了两声,受邀参宴的各方神仙陆陆续续赶来,她总算起身,不好明目张胆的偷懒了。 虽然天界成仙的规矩与黎谆谆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但天上的神仙倒是和想象中相差不大。 他们风神迥异,不涴尘埃,着各色衣袍,端着正气凌然的形容之态。 或许也是因此,这些神仙们看起来高高在上,气质疏离冷淡,如巍峨之玉山,远不可攀。 瑶池两侧各摆着十几张玉案,这仙宴乃是天后操持,每一张玉案左右都伴着侍酒倒茶的仙娥。 这些仙娥容貌瑰丽,举止脱俗不凡,哪一个都比董谣瞧着端庄大方。也不知天孙在美人堆里长大,又是如何对着中了毒箭,伤口结满黑蛛丝网的董谣一见钟情。 黎谆谆本就是被天孙临时差遣到瑶池里来的仙娥,她杵在瑶池内显得十分多余,只好寻了管事的仙娥,要了一份摆弄瑶池内花草的活儿。 这摆秋菊的地方离设宴的玉案不近不远,但胜在不起眼,她只要蹲在秋菊前,与身旁几个仙娥一样,将秋菊摆放到该放的位置,便算是完成了任务。 黎谆谆背对着玉案,本以为能避过董谣,却不想那董谣不老老实实坐在天孙身旁,偏要过来在她面前刷一刷存在感。 “黎殊,你不去殿前帮忙,在这里蹲着做什么?” 听到董谣含着两分讥诮的笑声,黎谆谆扭过头瞥了她一眼。 董谣今日穿着甚是华贵,鬓发间点缀着金丝凤凰步摇,耳坠垂珠缨络,眉心着金色花钿,身披翠纱萦香披帛,端的是仪态万方。 身旁的仙娥瞧见董谣,皆是起身施了一礼。 黎谆谆也站了起来,不过却没有施礼,神色平淡道:“殿前用不着我。” 董谣上下打量着她,挑唇笑道:“黎殊,你怕了?”她轻嗤一声:“你还知道害怕?我以为这世上无人令你畏惧。” 黎谆谆抬眼看向她:“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都不怕,我怕什么?” “你!”董谣被噎得一哽,她脸颊上的肌肉似是抽搐了两下,神情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董谣往黎谆谆身前迈了一步,微微俯下身,手指攀上黎谆谆的衣襟,状似无意地轻拍了两下,像是在帮她整理仪容一般,压低了嗓音:“黎殊,你不是最会勾引男人了,你再去勾引先神,你瞧一瞧他还要不要你……” 她语声中隐隐带着发颤的笑意,有些阴郁,有些病态,仿佛期待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黎谆谆瞥了董谣一眼:“五十步笑百步,你勾引的男人可比我多,你怎么不去勾引先神……”她拉长了尾音:“你怕他闻到你身上的马粪味?” 见她又提起马粪,董谣像是被踩到了痛处,正要发怒,却听见远处响起仙官传禀的声音。 “恭迎先神圣驾——” “恭迎昊天大帝圣驾——” 黎谆谆听见‘先神’二字,心脏像是梗了一瞬,随而狂轰乱炸式的跳动起来,那心跳声几乎跃到了她耳畔,砰砰有力。 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慌的。 天界与人界不同,面对天帝,神仙百官可不跪。但因为先神临驾,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竟是屈膝跪了下去,用着气震山河的嗓声齐齐唤着:“恭迎先神圣驾——” 那声音响彻瑶池,充满了敬畏和恭肃,震得黎谆谆头皮发麻。 她身旁的仙娥也跪了下去,更不要提董谣了。整个瑶池内,似乎除了昊天大帝,便只有黎谆谆还巍然不动的站着。 但好像也没有人发现她站着,所有人都俯拜在地,谁也不敢抬眼亵渎先神之姿。 黎谆谆忍了忍,还是侧过头朝瑶池内望了过去。只见金光万道吐红霓,杳霭祥云起,那人立在浩渺烟波之间,白衣影影绰绰。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他步履轻缓优雅,似是未曾看到周围跪了一地的神仙,伴着缥缈凤翥鸾翔,及凌霄直上的白鹤,悠然踏上瑶台。 虽然是天帝的诞辰,天帝却立在瑶台下,将那主位让给了先神。 “众卿平身。”天帝见先神落座,便也随之落座在瑶台下的左侧第一排玉案前。 话音落下,跪拜在地的神仙和仙娥们先后起身,可即便到了此时,他们仍是不敢抬眼,往那瑶台上望去。 比起先神,他们的身份便显得如此渺小,如万千世界中的一粒尘埃。他们心中惶恐,只好眼观鼻鼻观心,端坐直了身子,连呼吸声都不禁放低了些。 黎谆谆瞧着他们这副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可笑。原来只要有人的地方,便像是金字塔一般,人人被分为三六九等,处处充斥着上层人对下层人的鄙夷轻视。 在人界有帝后百官,贫民百姓,以姓氏、嫡庶区分贵贱。 在修仙界有宗门家族,寒门弟子,以修为、衣着区分贵贱。 到了天界,更是天规为约束,将各路神仙,以出身、仙职区分高低。 世上哪有什么平等身,只有站得足够高,看得足够远,才能受人尊重。 她失神之际,听到天帝浑厚的嗓音:“承蒙先神厚爱,临驾天界,不胜感激。朕敬先神一杯酒,一愿抚绥万方,二愿**时邕……” 天后一早就安排好了专门给先神倒酒的仙子,天帝说罢致辞,往玉兰仙子那处一看,玉兰仙子竟是紧张地浑身哆嗦,连走路都同手同脚了。 他不动声色皱起眉,似是想起了什么,视线在瑶池内转了一圈,落在了垂着头的黎谆谆身上。 天帝倒是不客气,记起她先前在马厩旁落棋时的沉稳,朝着她唤了声:“秋菊旁的小仙娥,你过来给先神斟酒。” 秋菊旁可站了不止一个小仙娥,黎谆谆分明听到了天帝的话,却还是装聋作哑,假装往身侧的仙娥身上看去。 天帝才不管她愿不愿意,直言道:“莫要四处张望了,朕说的便是你,头上戴金钗步摇的小仙娥。” “……” 秋菊旁的小仙娥是不少,但头上戴着金钗步摇的却只有她一个——那还是王徽音在鹿鸣山内城给她卖的金钗步摇,说是流苏小珠子里藏着毒药,可以防身用。 黎谆谆沉默了一瞬,往天帝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微微向下压着,不甚情愿地走了过去。 从董谣身侧走过时,她隐约听到董谣从鼻子里发出的低低嗤笑。 她此时却没有心思搭理董谣了。 黎谆谆走得极慢,可走得再慢,便是龟速爬过去,路也终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刻。 她倒是走路不抖,也不哆嗦,天帝满意地笑了起来,直觉自己没有看错人。 他道:“上瑶台给先神斟酒。” 原本其他人是不敢往瑶台上张望的,但因为天帝亲自指命让黎谆谆上前斟酒,还是有不少好奇心旺盛的仙娥,悄然无声将视线落在了黎谆谆身上。 黎谆谆完全感受不到那些仙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因为她感觉到了瑶台上那位受六界尊崇的先神,正在看着她。 他的眸光并不灼热,反而略显冷淡,可即使隔着浩渺烟波,仙雾缭绕,她还是无法忽略他投来的视线。 黎谆谆便如此备受煎熬的,一步步走上瑶台,跪坐在了玉案旁。 她原本也不是这样拘谨的性子,大抵还是因为心虚,她头也不抬一下,纤细的指握住微微冰凉的玉壶,一手挽住垂下的衣袖,往他面前的酒杯里斟出酒水。 黎谆谆不是第一次给他倒酒。 她的动作流畅,仿佛与瑶台下玉案旁侍候其他神仙的小仙娥没什么两样。 但还是不免有区别。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正当黎谆谆准备将酒壶端正时,她颈后忽而传来猛地一刺,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痛,那疼痛来得猝不及防,以至于她握着酒壶的手也不禁抖了一抖。 这一抖不要紧,酒水从玉壶中洒了出来,泼在玉案上,沿着温润泛着淡淡光泽的玉案,淌到了他衣袂上。 黎谆谆:“……” 颈后的疼痛还在持续着,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先摸一摸后颈上扎了什么,还是应该先给他赔礼道歉,擦一擦玉案上的琼浆玉酿。 就在她呆怔住的这一瞬,自身前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来,撩起她颈间凌散的青丝,贴覆在了她的颈后上。 黎谆谆心跳仿佛骤停了。 她跪坐在玉案一侧,脊背挺得笔直,似是隐约听到了瑶台下的吸气声。 他的掌心微微温热,指腹贴着她颈后的皮肤,分明也没做什么,只是靠着她衣领的方向勾了一下,她便感觉浑身像是自燃了一般,烧得滚烫。 这举止看起来实在太过暧昧,天帝眸底显露出一丝惊诧,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坐在左侧第二排玉案前的天孙,小心翼翼出声问道:“听闻先神和这仙娥是熟人……不知传闻是真否?” 什么传闻,那是听董谣说的。 彼时天孙还以为董谣是在开玩笑,毕竟先神大多时间都在六界外净地神殿中沉睡,连天界都请不动先神,区区一个小仙娥又怎么可能认识先神。 可如今看来……好像还真是认识? 天孙话音落下,先神却未立刻回答他,他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便不该如此出言鲁莽,认不认识与他何干,先神的事情岂是他有资格过问的? 他求助似的看向天帝,天帝正准备开口给天孙打圆场,便听见瑶台上传来如碎玉般清泠的嗓音:“熟吗?” 这话是在问黎谆谆。 黎谆谆微微垂着首:“不熟。” “不熟。”他将她的话重复了一遍,清癯苍白的手指夹着一根银针从她颈后移开,浅声道,“不过是成过亲的关系。” 七十五个前男友 渎神者(二更合一)…… 那轻描淡写的语气, 便仿佛他说的不是成亲,而是吃饭, 喝水那样简单普通的事情。 瑶池内静得厉害, 瑶台下的诸多神仙皆是呆怔住,面上的高邈出尘不再,反而显露出微微失态。有的瞠目结舌, 有的搔首揉耳, 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先神和一个小仙娥……成过亲? 若先神已成婚,这般举世瞩目的事情,他们竟然从未听说过……而且倘若他们成过亲, 那小仙娥岂不是神后? 天帝先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看向黎谆谆的方向。他记得在马厩外遇见她时, 她身上好似穿着鲜妍的红嫁衣,当时他也没多想,只当是飞升成仙之前与人刚刚成过婚。 可如今看来,与她成婚的那人,怕就是先神了。 不,也不能说是先神。 先神这千年以来,一直沉睡在六界外净地的神殿中, 不久之前才醒来。 每每先神沉睡时, 皆会留存一丝神力降世为人, 护六界安宁。 大抵是因为算到魔头黎不辞会冲破封印,为防止黎不辞再次祸害苍生,这一次守护六界的不止是先神的一丝神力,还注入他神识中的一魄。 也就是说,此次降世为人的守护者,其实是先神本人的分.身。 但为了防止自己的化身过于强大, 扰乱了六界正常的秩序,先神将化身的记忆和神力一并封印。 在身死道消前,先神的化身在修仙界里,就是个正常投胎转世的普通人。 与黎谆谆成亲的应该是先神的化身,而后化身身死,先神便也醒了过来。 天帝直觉先神与黎谆谆之间应该发生过什么,他视线落在黎谆谆脸上,细细打量着她。 黎谆谆微微垂着眸,眉眼清绝,巴掌大的脸庞轮廓柔和又透着淡淡的霜冷。饶是天帝日日见到容貌倾然的仙子,却极少见过这般不涴尘埃,神韵脱俗的女子。 她面对先神,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并不惊讶她成过亲的亡夫便是先神,那平静的样子,仿佛一早就知道了先神化身的身份。 只听见寂静无声的瑶池内,传来银针落地的声音,银针坠在地上弹了两下,犹如琴音玉珠落,清脆而冷然。 瑶台下的神仙慢慢回过神,先后将目光移向那丢在雾霭云层间的银针上。 银针通体银白,约莫有半截指长,银针的尖端沾染上淡淡的血迹,那血珠被摔得迸溅出去,洇在云雾中。 天帝看了一眼银针,在心底揣摩了一番先神的心思,登时拍案而起:“来人!将敬心殿的管事仙官带来!” 他生得一副中年模样,平时看起来不怒自威,笑时看起来和蔼可亲,而此时真正发起怒来,却是让人心惊胆寒,浑身淋漓雨汗。 若是放在平日,谁会在意一个仙娥是不是被藏在衣领里的银针扎了,可偏偏这仙娥不是寻常人,与先神攀上了关系,那便是天帝也要礼让三分,将其重视起来。 不多时,便有人将敬心殿的仙官带了上来。仙官知晓殿上那位是先神,叩拜在地上,心中又惊又惧,说起话来都哆嗦:“小,小仙,叩见先神……” 高坐在瑶台上的先神却未语。 天帝越发笃定先神的心思,拧着眉冷声道:“你今日可曾给一位仙娥分发过衣裙?” 仙官一时之间竟是被这阵仗骇的说不出话来了,他想了再想,小心翼翼道:“好像是有过一个仙娥……” 敬心殿负责整个天界仙官和仙娥的诸多事宜,但因为今日是天帝诞辰,仙官和仙娥们都忙得不可开交,也只有黎谆谆一个女子去过敬心殿取仙娥的衣裙。 “好像?!”天帝肃声道,“你且抬头往瑶台上看一看,你所说的仙娥可是她?” 仙官哪里敢抬头张望,可天帝既然下了口谕,他也不敢违抗便是了。他跪拜在地上,便慢慢挪动着视线,将目光从瑶台下缓缓落在跪坐着的黎谆谆身上,又一点点移向她的脸庞。 他只看了一眼,便飞快低下头:“是,是这位仙娥。” 即便是在天界,也不免像是人界后宅那般,偶有善妒者私下作祟,明争暗斗。 但天帝这般身份,每日处理六界事务还忙不过来,怎会掺和进女人之间的情仇恩怨里。 何况还是为了一个刚入仙籍的小仙娥……仙官正在心中疑惑,听见那些往日高高在上的神仙们,你一嘴,我一嘴的说了起来。 “也没见先前有哪个仙娥领了衣裙被银针扎了,怕不是有人暗中针对……” “这九重天内,竟然有如此心术不正的人存在,还请天帝详查严惩,以正视听!” “若此事不究,难以服众,请天帝严查不怠!” …… 黎谆谆听着瑶台下他们义愤填膺的呼声,敛住眉眼,略显沉默。 明明先神也没说什么,只是将那根扎伤了她后颈的银针扔下瑶台,这些神仙们便开始揣摩起先神的心思,恨不得振臂高呼,势必要寻出一个罪魁祸首来,将其严惩。 倘若他没有说那一句“不过是成过亲的关系”,他们还会如此迫不及待为她讨个公道吗? 怕是先要问罪她,从天规里找出一条来,对上她失手洒了酒,冲撞先神的罪责,再将她驱逐出瑶池,关进天牢里等待责罚。 黎谆谆其实也不懂他为什么要帮她取出那根针,更不懂他为什么要当众说出他们成过亲。 他这暧昧的态度显然让天界的神仙都误会了,虽然算是间接帮了她,她却也觉得怪异。 便是感觉,沉甸甸的心里好像……更堵了? 感受到身旁投来的视线,黎谆谆抿住唇,装作毫无察觉地看向了瑶台下的董谣。 她几乎都不用去浪费脑细胞去想,那根针定然是董谣放进去的。 自从黎谆谆知晓先神会参加瑶池仙宴后,她便有些心神不宁,纵使她表面上表现出来的模样再平静,心底还是微微恍然。 但她素来对董谣警惕,倘若董谣是趁着来到瑶池秋菊旁,与她说话时将银针藏进了她身上,她必然会有察觉。 如此想来,可能董谣一早去过敬心殿,在她之前便将银针藏到了仙娥杏裙中——那身杏裙里头还穿着那身嫁衣,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她便也没有察觉到那根针的存在。 黎谆谆想到自己杏色外裙里裹着的嫁衣,便不由绷紧了脊背,将衣袖不动声色往回拢了拢。 她只是因为没有地方换衣裳,为了省事,这才直接将仙娥的外裙套在了嫁衣上。 方才他取针时,也不知有没有摸到藏在杏裙里的嫁衣……早知道今日会这般煎熬难耐,她还不如当个缩头乌龟,逃下天界去好了。 黎谆谆在心底叹了一声,目光聚在了董谣脸上。 董谣倒是长了一回脑子,若非是先神态度不明的那一句话,董谣今日或许便也奸计得逞了。 但偏偏他就是说了那样一句话,董谣猜错了先神的心思——董谣大抵以为他神识归位后,接下天界请帖,便是为了来天界教训她的。 董谣将先神想得太心胸狭隘,总觉得他会因为被她欺骗了感情,算计了元神,就要将那一笔笔债讨要回来。 而黎谆谆又将先神想得太过豁然开明,总觉得他生命无垠,而她不过是沧海一粟,他自然不会将她挂记于心。 这便导致了如今尴尬的场面——董谣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黎谆谆如坐针毡,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 怕是过了今日,往后黎谆谆便不止是在修仙界和魔界出了名,整个天界也要传颂开她的大名了。 她不过走了一瞬神的功夫,那跪在瑶池中的仙官已是将自己所知,所见一股脑道了出来:“昨日众仙人为筹办仙宴,忙得脚不沾地,敬心殿一整日也只来了三人……” “除了殿前这位仙娥,便是九天姑姑和……”仙官打了个磕巴,他视线往董谣身上落去,“和天孙新纳的侧妃。” 九天姑姑是天界掌管仙娥的神仙,这瑶池仙宴上的仙娥便是听她调遣,出入敬心殿再是正常不过了。 而那所谓的天孙侧妃…… 众仙不由朝着董谣看去。 董谣此时的脸色绝对算不上好看,她千算万算,怎么也没算到先神会对黎谆谆如此纵容。 先神是六界的主宰神,彼时天地混沌,鸿蒙初开,是他创造了现在的六界万物。 即便是在沉睡时,他的意识仍是清醒的。张淮之所经历的一切,他皆是亲有所感,他遭受到了黎谆谆的算计、欺骗,甚至于不可原谅的背叛。 先神无所不知。 他清楚黎谆谆所犯下的所有罪恶。 包括她是如何一边与张淮之亲吻,一边又与南宫导牵扯不清,包括她的谎言,她的虚伪,她的狡诈。 那是连天界高贵的神仙们都要匍匐在地,不敢用双眼亵渎的先神。 黎谆谆却如此卑劣地对待他。 她是罪不可赦的渎神者,她理当被绑在火柱上焚烧,理当被囚在水笼中沉湖,又或是千刀万剐,凌迟而死。 可先神却什么都没有做。 反而还在她被针扎了的时候,在万众瞩目之下,毫不避讳地与她亲近,将那创造了六界万物高贵圣洁的手掌,贴在了她卑贱的躯壳上。 董谣愤怒却又无处泄愤,她为了报复黎谆谆,将计划思虑的天衣无缝。 她想到黎谆谆可能会逃,倘若黎谆谆逃了,她便立刻上禀天孙,让天孙以勾结魔界的堕仙为名义将黎谆谆捉回来处决。 她也想过黎谆谆可能会忍下来,倘若黎谆谆听从了天孙调遣,便必定要先去敬心殿领一身仙娥的衣裙换上,再去瑶池仙宴上帮忙。 她便提前到了敬心殿,搬出同门师妹的身份,将黎谆谆在天界作为仙娥所需要用到的东西,亲自置办了一遍,又趁仙官不注意之时,将银针别入仙娥杏裙衣领内侧。 她还特意叮嘱仙官,不要让黎谆谆知道这些东西是她亲自挑选置办的。仙官只以为她是在关照黎谆谆,并没有往其他的方向去想,还不住夸赞她心思细腻,顾念旧情。 而后便是到了瑶池仙宴上,董谣寻到摆弄秋菊的黎谆谆,还特意用手拍了拍黎谆谆,确保黎谆谆穿上了藏着银针的杏裙。 她本意是想让黎谆谆到天孙身边伺候倒酒,待时机成熟时,她施展法术将那银针引出,扎得黎谆谆一个猝不及防,让黎谆谆当众失态出糗。 如此便能引得先神注意,令先神看到黎谆谆,记起张淮之过往所经历的一切。 但不知怎么黎谆谆入了天帝的眼,还让黎谆谆前去瑶台侍奉先神。 董谣只觉得有如神助,她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待到黎谆谆倒酒时,找准时机引出银针。 当琼浆玉液洒在玉案上的那一刹,她知道就算先神不惩治黎谆谆,天帝也会重重责罚于黎谆谆。 一切都按照她计划中的那样一步步进行了下去,但董谣万万没想到,先神不但不与黎谆谆计较先前的事情,还帮黎谆谆取出了银针,道出一句似是而非,引人遐想的话。 便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动作,便是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毁了她所有的计划,还将她自己牵扯了进去。 六界万物理当臣服于先神,他甚至不需要言语,便有数不尽的人去暗自揣摩他的想法,他的心思。 董谣知道自己这次要栽了。 她微微阖上眼,听到仙官继续说道:“天孙侧妃说她与这位仙娥在凡间时,乃是同门,她亲自为这位仙娥选了首饰佩玉……那一身仙娥的衣裙也是她选出来的。” “她还叫小仙不要声张,小仙只当是她们情谊深厚,并未想过衣裙里会藏着什么银针……” 董谣不用睁开眼,已是可以想象到她身旁的天孙是怎样的神情,更不要提瑶台上的黎谆谆……怕是已经开心坏了。 “什么天孙侧妃?”天帝冷声道,“朕怎么不知道晟儿纳了侧妃?” 天帝说这话时,视线正落在天孙身上。天孙瞧见天帝眸中的警告之意,顿时明白了天帝的意思,他眉头皱了再皱,似乎是不敢相信董谣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天孙对董谣还有余情。 可到底董谣得罪的不是别人,他便是想救她也是有心无力,他迟疑了一瞬,还是狠下心来:“孙儿糊涂,竟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人,被这心术不正的女人所骗!” 这一句话,已是给董谣判了死刑。 连天孙也放弃了董谣,这天界便无人再护着她了。 天帝训斥了天孙几句,紧接着便看向黎谆谆:“此女居心叵测,劣行斑斑。既然你们同出一门,依你所见,如何处置为好?” 这话的意思,便是将董谣的处置权交给了黎谆谆。 黎谆谆默了一瞬,道:“既是凡间物,便逐回凡间去吧。” 闻言,不但是天帝,就是那默不作声,已是认了天命的董谣,也不禁恍然看向了她。 黎谆谆真有这么好心,竟然只是让天帝将她逐出天界,却并不苛刻严惩? 董谣恍惚之间,那瑶台之上的先神拂袖而去,而黎谆谆垂眸似是思索了一瞬,也起身追了上去。 途径董谣身侧时,黎谆谆脚步一顿,似是轻飘飘看了董谣一眼,掌心落在董谣肩上轻轻一拍:“你要逃得远一点。” 说罢,黎谆谆便离开了瑶池,追着先神离去的身影疾步而去。 纵使她中途离场不合天规,瑶池内却无一人敢出言置喙,甚至天帝也是视若无睹般,只是按照黎谆谆的话,命天兵将董谣捉住,驱逐出了九重天。 黎谆谆只在董谣身旁停了停,再追出瑶池,那道颀长的身影却是不见了。 从始至终,她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 正当黎谆谆敛住眉眼,垂下眸时,身前却覆下一道淡淡的黑影。 这般悄无声息,在黎谆谆未曾察觉之时,便猝不及防出现在面前。 她似是怔了怔,缓缓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张清寂而淡漠的面容。 那张脸不算是陌生,但并不是张淮之的模样,反而和黎殊那被天劫劈死的师祖长得……很是相似。 却也不完全相似。 他与黎不辞一样是异瞳,一只眼眸漆黑幽邃,一只眼眸空寂发灰,瞳孔似是火山石的颜色。那双眼瞳仿佛可以看透世间万物,纯净到极致,冷漠到极致,只叫她感到彻骨的冰寒。 连天帝都不敢直视的双眼,却让黎谆谆盯了许久。 她似乎想从中辨认出一丝熟悉的神情,但什么也没有。 他不是张淮之。 尽管很早之前,黎谆谆便清楚,张淮之是张淮之,先神是先神,但真正亲眼看到的时候,不免还是生出些恍惚之意。 “找我?” 碎玉般清泠的嗓音自身前传来,她垂眸,大抵是想问的事情太多,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她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接下请帖,来天界参加仙宴;她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当众道出那般暧昧不清的话;她想知道他为什么和黎殊师祖长得如此相像。 但黎谆谆好像也没什么资格,没什么立场,去问出这些问题。 便是在她沉默之际,那长身玉立,容色清癯的先神,浅声道:“还是你更喜欢这张脸?” 音落,他的面容也化作了张淮之的模样。 两人仅仅间隔两三步之远。 少年睫毛乌黑浓密,眉眼冷峭,身形单薄。 一如庆阴庙初见那日。 黎谆谆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反而更觉得诡谲了。明明是张淮之的容颜,却不似少年那般赤诚热忱,他的唇畔没有清浅的笑,他看向她的眸光也并不温柔。 直至此时,她才真正意识到,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归位的神识不过是一缕缥缈的魂魄,张淮之被先神剥离出来的那一刻,便是一个单独的个体。 而他死了就是死了,融合进先神神识中的魂魄,不再是张淮之,也不再拥有独立的思想。 主宰着这具躯壳的人是先神。 他高高在上,俾睨众生,一言一行之间掌握着六界生死予夺的权利。 是以,黎谆谆心中的疑惑也就此湮灭了。 她不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天界,也不再想知道他为什么帮她。 黎谆谆道:“你刚刚问我什么?” “你更喜欢这张脸?” “不是这一句,是上一句。” “找我?” 黎谆谆道:“没有。” 说罢,她转身离去,径直朝着南天门的方向而去。 先神便顿足于原处,直至她身影隐没在瑞霭中,渐渐远了。 须臾过后,他缓慢轻柔地笑了起来。 从没有人敢如此怠慢先神。 偏偏她是黎谆谆。 胆大包天的黎谆谆。 …… 黎谆谆一路都没有回头,直至走到了南天门外,她不由放缓了脚步。 憋了许久的26实在忍不住了:“谆谆,你就这么给董谣放走了?”它顿了顿:“还有天道,他从六界外的净地神殿赶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就是为了见你一面吧?他看起来也没准备追究什么?” “而且你不觉得他跟黎殊师祖长得很像……难不成师祖也是天道抛到六界中的一丝魂魄?” “他刚刚干什么变成张淮之的模样,莫不是还对你余情未了,可若是余情未了,他不应该追上来吗?” 它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黎谆谆一个都不想回答,但还是选择性回答了26第一个问题:“我可没说放过董谣。” 董谣不是喜欢做黎殊的替身吗? 那她便让董谣过足了这个替身瘾。 她两指抵在唇上轻轻吹响鸟哨,也不过是短短片刻的功夫,蛊雕便展着巨大的翅膀出现在了视线之内。 这一次南天门外的紫衣仙官没敢拦黎谆谆。 他刚刚可是亲眼看到天兵扭送着天孙侧妃,将她丢出了九重天外。 听闻天兵道,天孙侧妃是得罪了一个头上戴着金钗步摇的仙娥,那仙娥与先神成过亲,连天帝都要对她礼让三分。 紫衣仙官思来想去,也只记得黎谆谆头顶上戴着金钗步摇。 “黎仙子好走。” 他识趣地改了称呼,一句不提先前苛刻的天规了。 规矩只用以约束弱者,而对于强者而言,规矩本就是用来打破的。 黎谆谆踩着蛊雕的翅膀上了它的背,它大抵是有些思念她了,将脑袋别过身后,羽毛蹭了蹭她,嘴里不断‘呷呷’叫着。 她摸了摸它漂亮的翎羽:“黎望还老实吗?” 蛊雕拍打着翅膀:他每天都在骂你。 虽然对于黎谆谆而言,在天界只过了不到两日的时间,凡间却是已经过去了快两年的时间。 便如蛊雕所言,黎望每天都在咒骂黎谆谆,恨不得率着魔军攻上天界,将她这个言而无信的女人活剐了。 蛊雕记着黎谆谆叮嘱的话,怕闹出乱子来,便去天山求助了班十七。 好在班十七能听懂它说话,看在黎谆谆的面子上,前去无妄之海设阵,将黎望囚在了一方土地中,压制了黎望将近两年时间。 黎望出也出不去,每天只能靠着咒骂黎谆谆和班十七艰难度日。 黎谆谆听到蛊雕这话,却是不禁笑了笑:“走,先去抓个人,再去无妄之海找黎望。” 她口中的‘抓个人’,自然便是指被天帝驱逐出天界的董谣了。 她当然没那么好心放过董谣,只是如花悲一般,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惩治董谣。 死可太容易了。 26本还是在疑惑天大地大,黎谆谆要去何处抓董谣,却不想她竟是故技重施,将当初在君怀幻境中捉迷藏游戏用出的招式,又用了一遍。 她在董谣后背上拍了一张追踪符。 明明凡间此时正是黑夜,那背后亮着光点的董谣却像是萤火虫似的,不管逃窜到哪里去,黎谆谆都可以轻而易举找到她。 这仍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 只不过主宰游戏的人不再是君怀,而是黎谆谆了。 七十六个前男友 南宫导找来了(三更合…… 董谣被天兵驱逐出九重天时, 并未挣扎哀求,她虽然理解不透黎谆谆为什么要放过她,那一句“你要逃得远一点”又是什么意思。 但她从小便懂得一个道理——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 董谣与黎殊眉眼间门相仿, 也算不得一个巧合。她的父亲是东衡黎家的庶子, 而母亲则是东衡山上有名的妓子,母亲生她时难产死了, 她便被父亲的正妻接回了黎家老宅中。 黎家是修仙世家, 但其实黎家嫡系早已没落。黎家家主只生下一个嫡长子,偏偏那嫡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只知道酿酒听曲儿。 董谣父亲便牟足了劲, 意图在黎家家主面前好好表现。就在黎家家主也心灰意冷,准备放弃嫡长子时, 嫡长子之妻却诞下了一个世间门罕见的三灵根女儿,取名黎殊。 便如此,黎家嫡系所有的希望都被寄托在了黎殊身上, 而黎殊也不负众望, 担起了整个黎家的重任。 黎殊是天赋异禀的修仙之才,听闻她从两岁开始拿剑, 五岁炼气,六岁筑基, 及笄之前已是将要突破金丹期。 更是在拜入天山师门后, 在天山师祖指点下修为突飞猛进,不过短短千年时间门,便一连突破元婴,化神, 炼虚,直直冲到了大乘期。 早在董谣还未出生之际,黎殊便已经是名震五岳六洲,被人奉为第一剑仙。 后来董谣就出生了。 她父亲是庶子,再加上她母亲妓子的身份,她在黎家的处境很尴尬,父亲甚至让她随从母姓,随口给她起了一个“谣”字。 她不能以小姐的身份在黎家生活,只能和黎家的奴婢同吃同住。 从董谣有印象起,便总有人时不时说她跟黎殊长得相像。而每每有人在父亲面前提及一次,她就会惨遭一顿毒打。 只因她生得像黎殊,却没有黎殊的修仙天赋,还出身如此卑贱,一点上不了台面。 她父亲打她,那些奴婢下人看在眼中,便也默默排挤着她,还总在背后悄悄骂她是野种,杂种。 一次两次,董谣便开始莫名憎恨起了从未见过面的黎殊。她认为是黎殊造成了她的不幸,还特意为此扎了一个小稻草人,每天都往上面扎针诅咒黎殊。 日子久了,那憎恨也似乎在一点点增添。 直至有一天,董谣的诅咒成真了。 黎殊为了证明一个上古魔种的清白,不惜毁掉自己的前途和名声,将宗门和家族置之不顾。 紧接着,便是黎家家主与黎殊决裂,黎殊被囚在无妄之海三年,黎殊为封印魔种引爆元神,修为尽废。 董谣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痛快——她终于不用再活在黎殊的阴影之下! 她欣喜若狂,她酣畅淋漓,她甚至在那一天多吃了一碗米饭,她以为自己的苦日子要熬到头了。 也是在那一天,董谣被她父亲赶出了黎家。 理由是她和黎殊眉眼相仿,放在宅子里让黎家家主看到了,总会觉得不痛快。 她求饶着,希望父亲改变主意。 可她父亲扔给她几颗中阶灵石,像是施舍一个乞丐似的,神情冷漠道:“要怪就怪你自己,谁让你长得像她。” 又是黎殊……又是黎殊! 董谣恨不得去死,可她又不甘心如此结束自己悲悯的一生,她只好带着那几颗中阶灵石,离开了东衡山。 大抵是心中憋着一口怨气,董谣直奔天山而去,她也想要拜师在天山门下,她也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比黎殊差。 她在宗门大选上看到了蔼风。蔼风生得俊美,穿上白衣似是谪仙般,冷傲如雪中竹,只一眼便让她认定,她要拜入他师门下。 但蔼风不再收徒,任凭她在宗门大选上如何表现优异,他都无动于衷。 董谣不甘心,便趁夜潜入蔼风所居的天山凌峰上,想要向蔼风问个清楚,不巧的是正正好撞破了蔼风在拼命压制心魔。 蔼风本是可以勉强压制下心魔,一看到她,神色恍惚间门,那心魔一下冲破桎梏,占了上风。 那一日荒唐至极,凌峰之上响了一夜的啜泣声。 后来,董谣才知道蔼风是黎殊的师尊,便是因为黎殊生出了不该有的心魔。 她思索了一夜,在蔼风醒来之前,穿好了衣裙,收拾干净了屋子里的一片狼藉。 董谣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向醒来后的蔼风提出,自己可以助他压制心魔。 蔼风沉默再三,到底还是将董谣收为了徒弟。 自入了天山师门后,她发现自己长得像黎殊,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蔼风清醒的时候大多对她很温柔,说话温声细语,手把手教她识字念书,教她舞剑弹琴。 花危时常会跑到凌峰上来看望她,给她买昂贵的首饰衣裙,稀奇的美味珍馐,还总是担心她的灵石不够用,一盒子一盒子的高阶灵石往她屋里送。 连沉默寡言的小师兄萧弥对她也是极好,给她炼制增添修为的丹药,带她放纸鸢,游龙舟,陪她上屋顶看星星。 即便董谣知道他们是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可她还是无比享受这种被宠溺的感觉。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突然有一天夜里,她开始做噩梦。 她梦见黎殊还活着,黎殊活着回到了天山。她身边待她好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全部奔向黎殊。 她又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这般的噩梦连续做了几日后,董谣发现自己的梦不是普通的梦,而是可以预知未来的梦。 她前几日梦里发生过的事情,总会在现实中再上演一遍。 这个认知让董谣又惊喜又难过,她知道距离黎殊回到天山还有十几年的时间门,便主动攻略起了黎殊的身边人。 她可以不计较往日因黎殊而遭受到的一切苦难,但人都是自私的,她在天山一日,那他们心里就不能再有黎殊的位置。 她霸占了黎殊的房间门,黎殊的灵宠,黎殊的师尊,黎殊的未婚夫,黎殊的小师弟,她睡着黎殊的床榻,穿戴着黎殊的衣裙首饰,摆弄着属于黎殊的储物戒。 即便是此时,董谣仍旧没有后悔过当初的所作所为,她认定了她不幸的一生都是因黎殊而起,而黎殊便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倘若一次不成,那便有两次,三次,只要董谣还活着,她总能找到机会再逆风翻盘,将黎殊拉下云端。 董谣默默将鬓发间门值钱的发饰摘了下来,她被天兵扔下了凡间门,也不知自己此时身在何处,便找到一处干净的溪水,跪在溪前,捧着掌中流银般熠熠的月光,打湿了面庞。 她需要冷静一下,想一想接下来她还可以去哪里……或许她可以先藏起来一段时间门避避风头,或许她也可以直奔无妄之海去寻黎望。 自从搭上天孙后,她一直在暗中观察着黎谆谆的举动,她知道黎谆谆与黎望之间门的约定。 都说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黎望被黎谆谆放了鸽子,一等就是两年,想必此时正是愤怒难耐,倘若她赶在黎谆谆下凡间门之前,提前找到黎望,说不准是一个联手除害掉黎谆谆的好机会。 董谣正在心中筹划着接下来的行动,失神之际,忽而察觉到有一道巨大的黑影遮挡住了皎洁的月光。她下意识抬起头,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迎面而来的蛊雕用锋利的爪子紧紧握住。 蛊雕是上古凶兽,它这一爪子下去,连黎望和花悲那般修为深厚的人都扛不住,更不要提董谣这样的花架子了。 她胸腔内的空气瞬时间门被榨干,强大的压迫力令她喷出一口鲜血,犹如巨石重重砸在胸口,五脏六腑皆要炸裂开。 董谣晃过神时,便听到蛊雕背上传来一道散漫而清浅的笑声:“我的好师妹,不是都告诉你了,让你逃得远一点吗?” 这娇懒的嗓音落到董谣耳朵里,便犹如恶鬼低语,她瞪圆了双目,脸颊的肌肉不断微微抽搐着。 果然,她早就该想到,这个女人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 可若是在天界瑶池内被天帝处置便也罢了,她都已经逃到了凡间门,她都已经开始思考接下来要怎么过活,偏偏就在她死里逃生,重燃起生的希望时,黎谆谆来了。 董谣不甘心,她拼命挣扎着,却越是挣扎越是难以呼吸,不知何时,她已是涕流满面。 她憋红了脸,唇色青紫,额上布满冷汗,费力地张开嘴,用着喉间门存着的最后空气,一字一字咒骂着黎谆谆:“你,不,得……” 没等她说完,黎谆谆便替董谣补全了最后两个字:“不得好死?” “我得不得好死,也不是你说了算。”黎谆谆阖着眼,感受到迎面扑来的寒风,掌心贴在蛊雕背上轻轻拍了拍,“你不如先操心一下自己的死活。” 蛊雕收到主人的指示,爪子猛地一握,那董谣便又喷出一口血,这次没撑住将脖子一歪,直接晕了过去。 黎谆谆抓到了人,一刻都不多停,让蛊雕掉头往无妄之海的方向飞去。 “谆谆,你要带董谣去魔界?”26一时间门倒是有些搞不清楚她想做什么了。 “不过是请董谣帮个小忙。” 黎谆谆嗓音平静无澜:“你帮我查一查,南宫导那边的世界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门。” 这个修仙世界和南宫导那边的世界,时间门走向还是略有不同。 当她将南宫导召唤来修仙界,现实时间门便会被定格在那一瞬,直至南宫导回归现实世界后,两个世界的时间门便会正常流逝,向前推进。 但因为黎谆谆最后一次见南宫导是在那日宗门大比结束后,南宫导前脚一死,她后脚就被卷进了验心镜中。 她先是在验心镜里待了三个月,出来后紧接着又莫名飞升成仙,在天界过了两日。 如此一来,黎谆谆也算不清楚南宫导那边的现实世界到底过去了多久,只好让26帮忙查了。 “三个多月。”26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它不禁咂舌,“时间门过得真快。” 时间门是过得很快。 黎谆谆摸着自己扁平的小腹,回忆起上一次在荀氏老宅私泉里,与南宫导共度的那一夜,缓缓沉思起来。 …… 无妄城位于人界与修仙界的罅隙交界处,自黎不辞与黎殊决裂那日,引得山崩地裂,狂风暴雨,海啸袭来,将无妄城吞没成了一座沉没海底的地下城。 自此更名为无妄之海,被奉为魔都。 黎谆谆想象中的无妄之海,应该四下泛着一片漆黑的死水,不时有黑色乌鸦盘旋在阴沉的乌云之间门,空气里满是腐朽腥臭的尸体味,海面波纹上漂浮着骷髅架子,只看一眼便会让人心惊胆寒,无法呼吸。 但事实上,无妄之海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海水碧透清澈,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雪白的鸥鸟舒展着翅膀,在万籁俱寂的黎明时分,一束束曦光穿透云层,映照在柔和的海面上,显得如此静谧宁和。 在海面的正中央,海水犹如瀑布般被从中斩开,像是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四面的海水,而那座无妄城便静静坐落在屏障之中。 蛊雕带着黎谆谆穿过屏障,径直飞向无妄城内的一处小院内。 那是花楼的后院,花楼如今还是杨娘子管着,唯一不同的就是杨娘子和其他无妄城百姓一样,年龄永远被定格在了一千年前的那一日。 他们不会衰老,不会长大,不会死亡,不用面临生死离别。若非说有什么不好,大抵就是他们被海水活活淹死,又被黎不辞逆天而行的复活,往后再不能生死轮回,便也失去了孕育后代的能力。 黎望就被班十七用阵法压制在了花楼后院里。 黎谆谆踩着蛊雕翅膀落地时,阵法之中的黎望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倏而睁开双眸,看向了她。 倘若眼神能杀人的话,想必黎望此时已是将黎谆谆千刀万剐了。 “你这个不守信用该死的女人!你竟然还有胆子来见我?!”黎望朝着她的方向疾步冲了过来,可没碰触到她半分,便被阵法猛地弹飞了出去。 “你进来,你有本事就进来!”黎望像是一头歇斯底里的困兽,即便跌在地上,仍是恶狠狠咒骂着,“我会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这个臭女人!” 黎谆谆也不说话,便垂眸望着他,直至他骂的痛快了,狰狞的面目也渐渐平复下来,她才缓缓开口:“在鹿鸣山被你掏了心脏的那个人,他叫南宫导。”她嗓声冷淡:“黎不辞的魂魄,可能便在他身体里沉睡着……” 黎望先是一怔,皱着眉看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黎谆谆道:“那日你在验心镜中的所见所知,皆是因为南宫导心脏上的血滴落进了验心镜中。” 黎望反驳道:“只凭这一点,并不足以证明你的想法就是对的。” “南宫导和张淮之比试时,有一只眼瞳变红了。他从未修炼过,但却在短短一个月内,突破至了大乘期的修为……”她继续道,“倘若这些还不够,那你不如亲自问问你的黑龙弯月剑。” 黎谆谆从储物镯中取出那柄黑龙弯月剑,将它扔在了阵法前的地上。 “好啊!原来竟是你将我的佩剑藏了起来!”黎望呆了呆,不由咬牙切齿,他出不去阵法,只能隔着两米远的距离瞪着她。 自那日在鹿鸣山宝灵阁弟子大选上,黎望向她出剑行刺后,他的黑龙弯月剑就丢了。 像是黑龙弯月剑这样的魔界名剑,剑内早有剑灵,除了主人或是比主人更强大的存在可以支配剑灵,拿得起它以外,其他人碰一碰都要被魔气反噬。 黎望看到黑龙弯月剑上陌生干涸的血迹,狰狞的表情略微一怔:“有人用过……我的剑?” 她道:“南宫导用过。” “……”黎望沉默起来,又很快回过神,隔着阵法的边沿处,唇瓣微微翕动着,似是在与黑龙弯月剑的剑灵对话。 终于,在黎望从剑灵口中得知黎谆谆没有说谎的那一刹,他相信了她的话。 可伴随而来的,却是更长的沉默。 因为黎望亲手掏了南宫导的心脏,就算黎不辞的魂魄曾寄居在南宫导身上,南宫导人都死了,那魂魄怕是也随之离开了。 黎谆谆像是看出了黎望的想法,她简言意赅道:“人没死,你若是信了我的话,那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便一字一句都听清楚了。” 说罢,她不等黎望回应,自顾自道:“我和南宫导之间门有一层羁绊,你可以理解为咒术,那无形中的咒术将我们两个人捆绑在一起,我可以随时随地将他召唤出来,并且他也可以无限次数的复活。” “我猜测黎不辞的魂魄寄居在南宫导躯壳里,而每当南宫导愤怒或情绪濒临崩溃时,他的眼瞳便会显现出异色来……” 黎望没忍住打断她:“所以你的意思是,他还能活过来,你准备让他活过来,然后激怒他?” 黎谆谆抿住唇,微微颔首:“只是激怒他还不够,我想请你帮我演一场戏。” “什么戏?” “你要与我拜堂成亲。”她面不改色道,“他如今修为莫测,又擅长破除法阵。我需要在婚房周围布下符咒,待筹备好成亲的一切事宜,我便将他召唤出来。” “他自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嫁给你,你只需要在他来砸场子的时候,配合我四下布置好的符咒,务必让人将他控制住,而后在他面前狠狠折磨我便是了。” 黎望这两年以来,从未有一日情绪波动起伏这么大过。他看着黎谆谆的眼神,有些怪异:“你要我,怎么……折磨你?” “你不是擅长用黑炁吗?”她道,“还有魔界地牢中的酷刑,随你便是。” 黎谆谆记得黎殊被逼着代替董谣嫁给黎望后,那遭受到欺骗的黎望,用煞炁腐蚀黎殊的躯壳,用酷刑鞭挞、炮烙,凌虐于她。 直至黎殊逃出无妄之海的那一日,已是浑身生疮,伤口处溢满蠕动的蛆虫。 黎望大抵是想歪了什么,又被黎谆谆这一句略显冷淡的嗓声拉了回来。他抿了抿嘴,神情微微不自然道:“你是要我假装折磨你,还是……” “不用假装。”黎谆谆缓缓侧过身,斜睨着蛊雕爪子里握着的董谣,“你不觉得我们长得有几分相似吗?” “……什么?”黎望一时间门还未反应过来她的意思,直至他看向昏厥过去的董谣,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你准备让她代替你受折磨?” “代替?”黎谆谆垂眸,低低笑了一声。 便是不提黎殊和董谣之间门的恩怨,光是她来到这个修仙世界后,董谣屡屡挑衅于她,在鹿鸣山客栈内提前逼出了蔼风心魔,差点一剑捅死她,又给萧弥送信道出她的位置,引着萧弥给她下媚毒。 明知张淮之与她结为道侣,却贼心不死,一次次试图接近张淮之身边,似是准备故技重施,将用在花危身上的那一套,再用在张淮之身上尝试一遍。 再就是先前在天界,迫不及待给她下马威,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清理马粪,还让天孙将她调到瑶池仙宴上,在她衣裙里做手脚想要害她当众出丑,被天帝责罚。 这一桩桩,一件件,黎谆谆可都给董谣记着呢。 既然董谣这么想将她取而代之,那她总要成全了董谣的心思,让董谣也真真切切感受一次作为‘黎殊’是什么感受。 “这是她该受的……”黎谆谆笑声一止,从齿间门轻轻吐出二字,“报应。” 她从不期待董谣向她悔过,道歉。 “对不起”这三个字应该是世上最可笑,最无力的道歉方式。 她也从来不觉得施暴者说一句对不起,又或是屈膝下跪掉两滴泪,便会真心悔过。 一句简简单单的道歉谁不能说? 一个普普通通的动作谁不会做? 她要董谣和黎殊一样痛苦,只有施暴者变成了受害者,切身处地感受到了身为受害者被加注的痛苦,那才算是真正的道歉。 黎望大抵是被黎谆谆的神情骇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那你让班十七将我放出来,我现在去置办成亲的事宜……三两日内应该就可以筹办好。” 黎谆谆挑起眉:“又不是真的嫁给你,屋子里贴几个喜字,换一身喜服不就行了?还需要置办什么?” 黎望又是一阵沉默:“……” 她并不理会黎望的默然,看着食指上班十七给的铃铛指环,摇手轻晃了两下。 这还是上一次从君怀幻境中离开后,救出了荀夫人南风,鹿鸣山掌门请她去参加洗尘宴时,班十七为了让她防身,送给她的指环。 指环上的铃铛只轻响了几下,那一端便传来了熟悉的嗓音:“乖徒儿,你回来了?” “嗯,我在无妄之海。”黎谆谆直奔主题,“十七师尊,黎望这个阵法的阵眼在哪里?” 班十七也不问她为什么要解开阵法,笑着道:“后院大门往前十步井口边上的青苔……”顿了顿:“你往青苔上撒一把土。” 黎谆谆闻言照做。 周围似乎也没什么变化,黎望以为阵法破了,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而后鼻梁直直撞上了无形的阵法屏障,只听见‘嘶’地一声,他脚下往后退了两步,弓着身子,一手捂在鼻梁骨上,疼得挤出一滴眼泪:“班十七,你耍我是不是?你真不是东西……” 指环那头传来班十七爽朗的笑声,直至他笑得够了,这才正色道:“乖徒儿,你往青苔上滴一滴血,那阵法自然便破了。” 黎谆谆问:“我的血?” 大抵是因为黎谆谆戳破了他鬼王身份的窗户纸,班十七便也不装了,他直言道:“黎不辞将他谛羲赠了你一半,只要找到阵眼,你的血可以解开世间门万般阵法。” “……” 她不禁默了默。 黎不辞的心魂又叫做谛羲,据说是由天地之间门的恶念、**所化。只要天地间门还留存一人,只要那人还有七情六欲,他的谛羲便不会灭。 当初黎不辞被花悲折磨成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便是因为有谛羲的存在,佑他性命,他才能在海上漂浮数月而不被啃食。 又是受谛羲滋养,饱受折磨煎熬的躯壳才能渐渐痊愈。 黎谆谆却是不知,原来黎不辞将自己的谛羲赠给了黎殊一半,难怪当初黎殊引爆元神封印黎不辞,千年后还能生还。 若是如此说来,她关于黎不辞的猜想倒是越来越趋于真相了——南宫导曾与她互换过身体,那岂不是也是因为谛羲的缘故? 黎谆谆划破手指,试探性地挤出了一滴血。 当殷红的色彩洇开在青苔上,果然就如班十七所言那样,环绕在花楼后院周围的透明色屏障忽而炸裂,像是碎了一地的玻璃,哗啦啦坠在地上,而后化作一缕寒风被吹散了。 黎望被囚在阵法中两年,总算得以解脱,他一边捂着淌血的鼻子,一边朝着黎谆谆疾步走来,抓住她的手,对着指环吼道:“班十七,你给老子等着!” 话音未落,那头已是中断了通话。 黎谆谆有些嫌弃地瞥了一眼他鼻息间门横流的鼻血,甩开他的手:“黎不辞住哪里。” “我父亲住哪里你不知道?”黎望瞪了她一眼,“你在无妄之海跟他住了三年,你装什么。” 她默了一瞬:“……那你住哪里?” 没等他回答,黎谆谆便直接道:“带路。” 黎望拾起地上的黑龙弯月剑,正准备带路,便听见她道:“剑给我。” 他恼怒道:“这是我的剑!” “我要剑自有用处。”说罢,她又补了一句,“你还想不想找到你父亲了?” 这么一说,黎望顿时沉默了下去。 他不情不愿将黑龙弯月剑递给了黎谆谆,26不由问道:“谆谆,你要他的剑做什么?” “卖钱啊。”黎望上次拿这柄剑捅死过她一次,她总不能平白便宜了他。 黎谆谆淡淡道:“我只是拿出来给他看看,证明我所言不假,又没说还给他。” 26:“……” 她像是没看到黎望的黑脸,毫不客气地将黑龙弯月剑又揣进了储物镯中的储物戒内。 在看到储物镯内并排的两指储物戒时,她动作顿了顿——其中一个是她买来装剑用的储物戒,另一个则是南宫导戴过的黑色储物戒。 他每次在这个修仙世界身亡之后,她都要顺手将他的储物戒捡起来,存放好,等到下一次他来时,再交还给他。 黎谆谆晃了一瞬的神,缓缓垂下眼眸。 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黎不辞,南宫导……她终究是要在这两人之间门,选择一个。 “你过会先去置办成婚用的东西,等一等……”她微微抬首,望着无妄之海上的晨时曦光,“等到黄昏落日的时候,再拜堂成亲。” 黎望神色狐疑地望着她。 此时不过卯时,而黄昏落日则要等到酉时,这中间门隔着将近六个时辰。 她刚刚还急着成婚,怎么现在又改变主意,非要拖到六个时辰后再拜堂了? “置办喜事所用之物,不用我亲自去。”黎望冷嗤一声,“既然就要成亲了,我总要好好与你相处相处,免得新娘子再跑了。” 他话语中丝毫不掩饰对她的不信任。 黎谆谆也不管他:“随你。” 黎望带着她出了花楼,途中碰见杨娘子,杨娘子朝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小望出来了?” “出来了……”黎望略显尴尬,他每每听见‘小望’两个字,都感觉她是在唤一条狗。 更不要提他被困在花楼后院的阵法里整整两年,几乎平均每天都要跟杨娘子见上五六面,而杨娘子便一口一个“小望”“小望”喊着。 他实在不欲在花楼久留,见杨娘子视线对上黎谆谆,他连忙扯着黎谆谆走了出去,没给她开口询问的机会。 蛊雕体形巨大,便直接抓住董谣飞向了无妄之海的王城内。 也是黎谆谆出了花楼,又沿着无妄城那条路往前走了几里地后才知道,原来无妄之海是分为两部分的。 一部分便是原本的无妄城,里面住着被黎不辞复活的无妄城百姓们。他们倒是和千年前没什么两样,即便因为黎不辞被淹死过一次,却还是保持着乐观平和的心态,一路上看到黎望都有热情打着招呼。 一部分便是走出无妄城后,距离无妄城足有百米远之处的荆棘王城。这里同样是深入海底之下,四面海水如瀑布般斩断,沙土中满是荆棘,王城里住着前来无妄之海投奔黎不辞的魔界中人。 在黎不辞的统治下,无妄城与盛开在荆棘之上的王城,两城内的子民相处极为和睦,对外统称为无妄之海。 黎谆谆踏进王城后,便开始见到一些穿着古怪,神色诡谲的魔界人。这里四处弥漫着煞炁,像是黑雾般萦绕在空气中,令她感觉微微不适。 她不由加快脚步,直至跟着黎望穿过萧条的大街小巷,抵达了荆棘之上的王宫。 无妄之海上的晨曦照不到荆棘王宫,殿外黑峻峻一片沉寂,崔嵬的宫殿如巨兽盘踞在黑暗中。 黎谆谆莫名感觉到寒意侵体,她抱了抱双臂,随着黎望走进他所暂住的寝殿。 黎望的寝殿亦是漆黑一片,他翻出两颗夜明珠摆放在桌子上,还没来得及说两句什么,便见黎谆谆非常不客气地坐在了桌旁,并将储物镯中的一摞摞秘籍搬了出来。 黎望问她:“你在干什么?” “进修,画符。” 说罢这一句,黎谆谆便不理会他了。 她不断翻看着一本黑皮秘籍,不时沾着朱砂在黄符上画着什么。 黎望一开始认为她是在耍花招,吩咐了手下人去筹办喜事所用之物,便坐在她身旁开始盯着她看。 但她便保持这一个坐姿,一画就是五个时辰。他盯她盯得眼睛都酸了,而她却还在符纸上勾勾画画。 他不理解她的举动,他先前可是听人说黎谆谆度过天劫,飞升成仙了。 既然已经成仙了,她又何必要如此刻苦……想着想着,黎望不禁皱起眉,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找我父亲?当初不是你封印了他吗?” “后悔了。”黎谆谆看着桌上铺满的符咒,停住手,头也不抬一下,“你去看看东西都布置好了没有,再将喜服拿来换上。”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王宫外轰隆隆传来巨响,那动静大的不由让她想到了孙悟空闹龙宫的画面。 黎望自然也听到了这动静,他正要往外走,却被黎谆谆拽了住:“别去了。” 他愣住:“什么?” “南宫导找来了。” 七十七个前男友 你怀了我的孩子(二更…… 黎谆谆话音落下的那一刹, 不但是黎望怔住,26也是呆住了。 南宫导怎么会来这个修仙世界? 黎谆谆分明没有召唤他……他就这么自己找了过来? 这怎么可能! “你怎么知道是他?”黎望率先回过神,他微微皱眉, “你不是说, 你们之间的羁绊,只能是你召唤他吗?” 她言简意赅道:“我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黎谆谆如今拥有了张淮之强大的元神, 又挨过三道天雷已是渡劫成仙, 她的五感似是被开发到了极致, 她可以听到, 看到,嗅到,感受到常人无法捕捉到的一切微末之感。 即便此时南宫导并未靠近王城, 只是闯入了无妄之海,她亦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黎谆谆并不准备跟黎望解释太多,因为她也不清楚南宫导是怎么自己找过来的。 她绑定了金手指系统,所以会出现在这个修仙世界中做任务。而南宫导则刚巧是金手指系统局分发下来, 给她的26号金手指。 26也曾说过,这个修仙世界不过是书中世界,她只在书中世界绑定26的期间里, 拥有召唤并操控南宫导的能力。 按理来说,只要黎谆谆不召唤南宫导,南宫导就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这个书中世界里。 但现在看来,似乎是哪里出了什么纰漏。 黎谆谆此时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南宫导到底怎么找到了这里来。 她一边走到桌前将桌上所画的符咒收起来,一边对着黎望道:“将董谣带进来, 取来两套嫁衣,再找几个仆人换身衣裳装一装宾客,另外在暗处布下伏兵……不必管南宫导如何, 你便按原本的计划行事,届时我会密音传耳告诉你怎么做。” 黎望瞥见她冷静自持的模样,舒展开眉头,好似也镇定了下来,走出寝殿便按照她的意思吩咐下去。 不多时,他又折返回来。 他身上已是换了喜服,一手提着昏迷不醒的董谣,另一手还抱着两身红嫁衣,往黎谆谆的方向一扔:“你确定南宫导只是大乘期吗?” 倒也不怪黎望这样问。 不过短短片刻的功夫,南宫导只身一人闯入无妄之海,手里拿着一把不知名的破剑,却已是快要劈翻了半个魔界。 这能是一个大乘期该有的修为? 黎谆谆来不及更换嫁衣,直接将黎望给的红嫁衣套在了仙娥杏裙之外,再算上先前杏裙中的喜服,里里外外已是叠了三层衣裙。 幸而她身形纤纤,裹上这么多层衣裙也不显臃肿。 黎谆谆套上嫁衣,垂眸望了一眼自己平整的小腹,眸光微动,并未迟疑太久,便将早已备好的符纸贴在了自己腰上。 她不光给自己贴了一张,也给董谣身上贴了一张,除此之外,又在董谣身上追加了一张傀儡符,一张化颜符。 待掐诀念咒后,几张符纸同时乍起金光,只见金光消退过后,董谣已是完全变幻成了她的模样。 这张符咒,黎谆谆一开始在君怀幻境中便使过一次。只不过上一次她是为了躲避作为鬼来抓她的董谣,便往幻境中的青楼内到处贴了化颜符,将那些花瓶,玉器幻化成她的模样,以此混淆视听。 而这一次,黎谆谆却是将化颜符贴在了董谣身上。当她给董谣穿上样式相同的嫁衣,若是不仔细观察眉眼间的细微差距,容貌几乎是分毫无差,将黎望看得都不禁怔愣。 她往寝殿外走去,在看到殿外屋檐上四处挑着的红灯笼,及窗上贴着的红双喜后,问道:“拜堂的宾客都到位了?伏兵埋了多少?” “只差你了……伏兵约有百人,皆是我心腹下属。”黎望引着黎谆谆往布置好的正堂走去,他似是警告,似是威胁地道了一句,“你最好保证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不然此处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黎谆谆似是恍若未闻,她踏进正堂,将早先准备好的符纸贴在堂内隐蔽之处,掌心在腹部轻轻一抚,平整的小腹便微微隆了起来。 黎望大抵是没看明白她的操作,只是疑惑地看着她。而26却反应过来,惊道:“谆谆,你要假装怀孕?” 她盖上红盖头,轻轻“嗯”了一声。 黎谆谆虽然以魂魄的形式,被卷入验心镜里,窥探了黎不辞人生的三个月。 但实际上,当她离开验心镜,回归本体的那一刻,镜子外面的时间并未流动,仍是停留在宗门大比的那一日。 宗门大比距离她和南宫导在私泉中的那一夜,也不过只有短短几日,她自然不可能有孕了。 而南宫导在现代的时间,却是实实在在度过了三个月。 他并不知道她在修仙世界都发生了什么,他不清楚她进过验心镜,他不清楚张淮之死了而天道醒了,他不清楚她去过天界……这段对于他而言完全空白的时间,还不是任由她随意编写? 南宫导向来心思深沉,她甚至不需要自己开口说什么,只需要稍加引导,让小腹看起来微微隆起,他便自然而然会往她怀孕的方向去想。 既然要激怒南宫导,那总要彻底一些,不然这一次复苏不了沉睡的黎不辞,那接下来再想唤醒黎不辞的魂魄,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26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它一直存在于黎谆谆的识海内,自然清楚她内心的迟疑和纠结。 黎不辞不同于常人,他既然是上古魔种,若是真如黎谆谆猜测的那样,他的魂魄便寄居在南宫导身体内。 那她复苏了黎不辞,南宫导的魂魄可能也会就此消弥,不复存在。 可她如果不这样做,谁也不知道黎不辞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她又要等上多久才能回家。 便这样漫无目的等下去,等过个几十年,黎谆谆的父母亲人已经老去,她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植物人身体也渐渐年衰。 就算几十年后黎不辞现身了,她回家又还有什么意义? 说到底,重要的不是黎谆谆在南宫导和黎不辞之间选择谁,而是她在自己和南宫导之间选择谁。 倘若她选择了南宫导,黎谆谆完不成系统局发布的任务,便也回不去家。 她已经因为南宫导错过了自己人生中最好的八年,她不想再因为他,错过自己剩余的人生。 这便是黎谆谆最终的选择。 她会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万次,毫不犹豫地拯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 南宫导比黎谆谆想象中来得还要更快些。 正堂内的礼官不过刚刚道了一句:“一拜先人,斟清酒,添红烛……”甚至嗓声未落,便见门外横飞进来一个黑衣魔修。 魔修猝不及防地重重砸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几米远,撞倒了高台上的龙凤喜烛,这才堪堪停住身子,嘴里呕出一片鲜血。 几乎是下一瞬间,南宫导的身影出现在正堂门口,围观拜堂的两排‘宾客’纷纷朝着门口的方向看去,而后便呆了呆。 今夜是个晴天,高高的门槛处却淌着一片蜿蜒的水泊。荡漾的殷红色深处映出男人挺拔颀长的身形,涟漪圈圈圆圆,模糊了他的面容,只让人无端感到刺骨的寒意。 他拖着手中剑走来,剑刃划在地面上碰撞出的摩擦声,尖锐扎耳,像是割在了每一人的心脏上,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别说是那些被黎望拉来充数的仆人了,便是黎望本人,此刻也被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肃杀之气骇到微微失神。 也是直到此时,黎望才真正相信了黎谆谆的话——黎不辞在南宫导身体里。 那是只要感受到便会觉得双腿发软,不由自主想要跪下臣服的压迫力,而黎望也只在黎不辞身上感受过这般的气场。 黎望失神之际,黎谆谆掀开了盖头一角,她还未看清楚南宫导的身影,他已是长身立在她面前,犹如沉重的山峦轰然坍塌,漆黑的影子冷冷压下。 她怔了怔,抬眸撞上了他邃黑的眼眸。 还是那双眼睛。 深邃,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像是浩瀚星河,又不止于此。它仿佛天生深情缱绻,看什么都能勾出丝来。 只是此时那缱绻化作彻骨的凉意,如此霜寒,如此冷冽。 南宫导凝望着那张令他朝思暮想,几近癫狂的面容,却并未有一丝重逢相见的喜色,他的目光掠过她的眉眼,落在她身上鲜妍似火的嫁衣上。 这是第几次见她穿嫁衣了? 黎谆谆嫁给张淮之是为了得到他的元神,那她现在嫁给黎望又是为什么? 若是他没记错,三个月之前,黎望还对她恨之入骨,屡次对她出手行刺,甚至在鹿鸣山宗门大比那一日偷袭谋杀她。 彼时他但凡反应慢上一瞬,被掏了心脏的人便不是他,而是黎谆谆了。 她倒真是大度,短短三个月,便能与死敌化敌为友,攀上姻亲。 南宫导似是想要说什么,却在视线无意间扫过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时,倏而怔住。 她身形纤细,特别是那细腰,盈盈不堪一握。便是穿着厚重的嫁衣,也不该如此突兀地隆出一片。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眸光沉了沉,拖着手中剑,又往前了一步。几乎难抑怒火,骨节修长的手指紧紧扣住她的下颌:“谆谆,你怀了我的孩子?” 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如此用力,指间的力度像是要将她捏碎。 她语气平静,似是在叙述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嗯,月份大了传出去不好听。” “所以?” “所以我给孩子找了个爹?” 黎谆谆拍开南宫导掐在下巴上的手,转过头,看向一脸凌乱的黎望:“……哦,这是可以说的吗?” 黎望:“…………” 鬼知道,黎望听见这句话的第一反应不是想起她方才施法让小腹隆起这件事,而是——南宫导他们俩竟然睡过! 他就说南宫导怎么心甘情愿替她一次次去死,如今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果然不简单! 可黎谆谆只去了天界两日,对于她而言,张淮之两日前还活着,那他们两人又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黎望一时间没转过弯来,他呆愣了许久,直至黎谆谆不得不用密音提醒他:你现在要表现得愤怒一点,先骂我两句,然后让伏兵出现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同时我会找寻机会念咒,令符纸缠住他无法反击,便趁着此时,用班十七上次捆你用的神仙绳绑住他。 她的密音传耳术用得还是不太熟练,那轻软的心声一字字飘到黎望耳朵里,引得黎望耳洞微微作痒,忍不住伸手揉了两下。 尽管黎望的动作略显突兀,但显然南宫导此时的视线全然在黎谆谆身上,并没有心思去注意他的举止。 黎望回过神,一边想着自己被囚在阵法中两年的煎熬,一边尝试着调整了一下表情,竟也一点点调动了情绪,神色渐渐变得恼火起来:“你怀孕了?!” “你怀了谁的孩子?奸夫就是他?”他拔高了音调,眉头紧皱着,“你这个贱蹄子,你将老子当成什么了!” 黎望一巴掌拍在高台上,那紫檀木的桌面竟是‘哐当’一声裂出一道缝隙,蜿蜒着隐没在尽头。 便是他掌落的那一刹,正堂内的‘宾客’一窝蜂逃了出去,埋伏在正堂左右的伏兵四下赶来。他们约莫有百人,身着黑衣,手中持着各色兵器,眉目中皆带着煞炁,眼下漆黑,连唇瓣都是黑紫色。 南宫导能一路畅通闯到这里来,除了他剑术精湛,修为深厚以外,也有黎谆谆故意让黎望放行的缘故。 此时这些伏兵都是黎望的心腹下属,他们个个赤臂露膀,肌肉精壮,里三层外三层将南宫导团团围住,颇有势必要与他战个你死我活的气势。 黎望也不多说,一挥手:“抓住他们!” 南宫导皱了皱眉,缓缓转过身,握紧手中剑,将黎谆谆护在身后:“你拿到张淮之的元神了?” 她看着他的后背,轻声道:“嗯。” 在无妄城的小院里,黎殊教黎不辞习剑的第一课,便是告诉他,永远不能把后背对着别人。 犹记得黎不辞问:“为什么不能?” 黎殊道:“再强的人,也有脆弱之处。后背上有诸多死穴,若是背对着外人,便相当于将死穴暴露给了那人,此乃习剑之大忌。”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纤细的指贴覆在他的脊背上,指出后背上的死穴有那些。 可纵使黎殊这样说,黎不辞还是一次又一次将后背对着她,分毫未有过一丝防备。 便如此时,对着她毫不设防的南宫导。 黎谆谆听见他微微低哑的嗓音:“跟在我身后,我带你走。” 音落,他扬起手中剑,剑刃流淌出的戾气斩破空气,隐隐显出嘶鸣声。几乎是剑落的一刹那,白刃沾染上丝丝血色,面前挡路的黑衣魔修们被剑气掀翻出半尺高。 黎谆谆毫不怀疑,按照南宫导这个打法,即便是在场的百个伏兵加上黎望通通一起上,也不是他一人的对手。 她看向站在一旁看戏的黎望,再次密音传耳:过来,掐我脖子。 黎望挑了挑眉,扫了一眼挡在她身前煞炁逼人的南宫导,回应她:他挡着呢,我怎么过去? 黎谆谆有时候真的觉得黎望不太聪明,她比了个手势,示意让他在伏兵的掩护下,绕后而来。 黎望若有所思点点头,趁着南宫导与他手下魔修厮杀之际,化作一阵黑色残风,不动声色卷到了她身后。 他掌心一握,黎谆谆身上便像是粘了吸铁石般,被他掌风吸了过去。但他还未刚刚握住她的脖子,她已是用着一种极其痛苦的声音,尖叫了一声:“南宫导——” 黎望:“……”她是真能演。 在南宫导回头的转瞬间,黎谆谆心中念动咒语,那藏在正堂隐秘之处的符纸四下乍光,像是结界一般连成一个杀阵。 纵使他擅长破阵,却也无法一面抵挡魔修,一面应对杀阵,再一面去照看黎谆谆。 三者相较,取其重。 南宫导没有第一时间去应对杀阵,也没有继续与魔修缠斗,他看向了黎谆谆。 也就是这一恍神的功夫,南宫导被杀阵中飞射.出的凌厉白光所刺伤,他下意识抬剑去挡了一下,黎望便抓住这个机会,猛地扬起手臂,抛出了神仙绳。 神仙绳也是冥府黄泉之物。 上一次黎望就被班十七用此物捆住,神仙绳一旦接触到人的躯壳,不论神鬼,碰触到便被会紧紧锁住。 黎望从君怀幻境中逃离之后,还专门跑了一趟冥府,找阎王才解开这该死的神仙绳。 当神仙绳落在南宫导身上时,便像是一条灵活的小蛇,扭动着绳索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在他的手臂和胸前,不过眨眼之间,已是将他紧紧束缚住。 只听见‘当’的一声,他手中剑刃落在了地上。 黎望见南宫导被捆住,下意识看了一眼黎谆谆。她面上看不出太大起伏,唯一显露出来的痛苦,还是装出来的。 她似是察觉到了黎望的目光,继续密音道:你先用绳子捆住我的手,拽着我的头发往寝殿里拖。同时叫□□打脚踢揍他一顿,找个机会在不经意间卸掉他的下颌,等打完了他,让人将他拖进寝殿。 黎望疑惑:为什么要捆你的手? 黎谆谆:他知道我擅符咒。 上一次鹿鸣山掌门狗急跳墙,将剑抵在她脖子上,她往自己身上贴了个符,直接变成了石头。 这一次纵使是演戏,也不能演得太假,最起码不能让南宫导起了疑心。 黎望还是不解:那又为什么要卸掉他的下巴? 黎谆谆言简意赅:他会咬舌自尽。 南宫导能主动找到她一次,便能主动找到她第二次,第三次。既然他现在不需要她的召唤就能来到这个修仙世界,无限复活的buff就成了他的外挂。 以他的性子,为了保护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完全做得出来咬舌自尽,开局重来这样的事情。 但假如南宫导死了,再重新复活找过来,她的计划就进行不下去了。 黎谆谆说罢,黎望却不禁用着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这女人真狠啊。 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最要命的是她心思缜密,又是捆手,又是卸下巴,连这般细枝末节都能考量到……这人真的是父亲口中那个细腻善良,明辨善恶的黎殊吗? 黎望思父情切,也只是停顿了一瞬,便按照黎谆谆所言,先是找了条绳子将她双手绞在背后,捆在一处,而后对着身旁心腹下属耳语一阵。 语毕,他斜睨着被神仙绳束住手脚,一头栽倒在地上的南宫导,笑得阴沉:“你今日是带不走她了,但你可以留下……亲眼看看她背叛老子的下场。” “黎望……”南宫导被神仙绳锁的喘不过气来,他抬起幽邃的黑眸,一字一字道,“放了她,有什么招数冲我来……” 黎望伸手拽住黎谆谆的头发,扯着她往前两步:“老子要是不放呢?” 他下手没有留力,黎谆谆被扯得头皮生疼,硬是挤出了两滴眼泪,七分真三分假道:“黎望,你与我成亲不过是想引出黎不辞来……我怀不怀孕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黎望冷声道,“你是我父亲的女人,竟怀了旁人的杂种,你背叛我父亲便等同背叛了我!” 他说这话时,倒是真情实感。 话音落下,黎望半拖半拽着黎谆谆往寝殿扯去,魔修们奉黎望之命毫不留情地朝着南宫导身上踢踹。 他走出没几步,听见南宫导略显吃力的嗓音:“黎望,你敢伤她……” “我必诛你魔界一族……” 那语声中竟是有一丝歇斯底里的狰狞。 黎望毫不怀疑,他要是真的杀了黎谆谆,南宫导便会拉着他整个无妄之海的魔界中人陪葬。 他脚步微微一顿,强压下心中不安:“让他给老子闭嘴!” 几乎是黎望说出这话的同一时间,南宫导毫不犹豫便要咬下舌头自尽。 好在黎望先前叮嘱过心腹,千万注意南宫导不要让他咬了舌,在他齿关重重闭合的一霎,心腹魔修手疾眼快掐住了他的下颌,只听见‘咔哒’一声,便卸掉了他的下巴。 不等南宫导反应过来,便又是雨淋般的拳头双脚落了下来。 而那边黎望已是拖着黎谆谆离开了正堂,将她拉拽到了寝殿中。 直至踏入寝殿,黎望正准备给她松绑,却见她自己挣了出来。 他怔了怔,才想起来她如今已是飞升成仙,这普通的绳子自然是捆不住她了。 想起方才自己粗鲁的举动,黎望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他正迟疑着要不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却见黎谆谆面不改色地揉了揉被拽得发麻的头顶,抬手擦干净眼尾处的泪痕:“我会藏在你寝殿里看着你们,你将董谣当作我便是。” 说罢,没等黎望反应过来,她掐了个决,竟是隐匿了自己的身影,不知了踪迹。 “……”他又是一阵沉默,视线刚刚落在昏厥不醒的董谣身上,便听见黎谆谆道,“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若是你不能彻底激怒南宫导,你便再也见不到你父亲了。” 这话虽然说得有些绝对了,但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倘若连这一次都激不出黎不辞来,那便是黎谆谆也束手无策了。 “你柜子上是什么?鹿血吗?” 此时黎谆谆已是隐了身,黎望只看见柜子高放的琉璃瓶子莫名飘了下来,他脸侧倏而红了起来,匆匆上前:“放回去!别乱碰我的东西!” “啧。”她从齿间发出一个轻音,将琉璃瓶子里的鹿血晃了两下,“若是南宫导迟迟没有崩溃,你便往董谣腰上抽两鞭子,再找个隐蔽的角度将鹿血洒在她腿上……”她顿了顿:“别洒多了。” “知道了!”黎望语气不爽,一把夺过鹿血,命令下属将打了半死的南宫导拖了过来。 他走向被扔在床榻上的董谣,攥着她的头发,将她拉扯到了寝殿外室。 刚巧这时南宫导也被黑衣魔修拖进了寝殿,黎望看了一眼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南宫导,挑了挑唇,轻蔑笑道:“你不是要诛老子全族吗?你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他话音落下,笑了两声,倏而又想起了什么,悻悻然合上了嘴。 要说南宫导是废物,他恐怕是连废物都不如了。若不是黎谆谆在背后暗算南宫导,南宫导再一剑劈翻了另一半的魔界也不是不可能。 单凭那无限次数的复活能力……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黎望还准备再说上两句话找补一下,便又听见黎谆谆的密音入耳:快点动手,反派死于话多。 78 七十八个前男友 黎不辞回来了(二更…… 黎望自有了意识以来, 便被黎不辞养在心魂之中,大多时候他都是一个人独处在黑暗中,唯有黎不辞与他对话的时候, 他才能看到一些画面, 听到一些声音。 久而久之,黎望每日都在期盼着黎不辞的到来。但在三年后的某一日,黎望醒来之后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陌生的花海之间,而从那日起,他便再也没有见过黎不辞。 黎望用了近百年的时间修成人形,费尽千辛万苦寻回了无妄之海, 率旧部魔界子民,继统了魔尊之位。 在他得知黎不辞是被黎殊亲手封印后, 他便恨上了这个女人,他恨不得手刃了她,他恨不得掏出她的心肝, 看一看她到底是怎样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可如今,他恨了近千年的女人却牵着他的鼻子走,还在一旁对他指手画脚,叫他做这做那。 偏偏黎望别无选择, 还只能听她的话。 他扯了扯一边嘴角, 似是讥讽, 盯着三尺之外被神仙绳捆到动弹不得的南宫导, 慢慢收回视线, 掌心猛地一拢, 攥住了董谣的头发。 黎谆谆本就擅长符咒,在得到张淮之元神之前,她便已经可以自创符咒, 更不要提她飞升成仙后,在符咒中注入了一丝仙力,那符咒除她之外,大抵是无人可破。 董谣眉眼之间本就有两三分与她相似,贴上那化颜符后,两人的模样几乎寻不出什么差异来,别说是隔着些距离的南宫导了,便是站在董谣身前的黎望,也会不由自主将董谣当成黎谆谆。 黎望本就厌恶黎谆谆,尽管上次经过验心镜后,他知道她对黎不辞并不是完全冷血,但不管她有多少苦衷,这也无法改变千年前她亲手封印黎不辞的事实。 再加上她提前便给他打过预防针,告诉他,若是这一次不能激怒南宫导,他便极可能再也见不到黎不辞了。 是以,黎望对董谣下手时,没有留一丝余地。 他一把拽下去,竟是将她的头发硬生生连根拔起,连着毛囊薅掉了一大把。 饶是董谣正昏迷着,也不由发出痛苦的低吟,她眉头紧紧锁着,瞬时间湿了眼睫,眼尾滑落一行清泪。 “你说她怎么这么不经打?”黎望掌心按在她的头顶,将她一侧脸颊狠狠压在地上,似笑非笑瞥了南宫导一眼,“这就晕过去了……”顿了顿:“你们彻夜缠绵时,她也是如此娇贵吗?” 说这话虽是有意激怒南宫导,但他却并不敢对视南宫导的双眼,那阴戾冷冽的视线犹如烧红的烙铁,只接触一下,便会被熔浆般滚烫的温度烧得遍体鳞伤。 黎望只是象征性地扫了一眼南宫导从额间蜿蜒淌下血淋淋的面容,便收回目光,微微抬起一只手掌,令一团漆黑如幽潭深渊的火焰慢慢腾起。 那火焰越长越大,在他掌心中,指腹间跳跃着,将微寒的空气烧得扭曲浮动。 这便是煞炁,带着至阴至寒刺骨的魔气,若是入侵了修仙之人的躯体中,便会像是断肠毒药一般,一点点侵蚀人体的五脏六腑,经络血脉。 黎望听到了来自三尺之外的嗓声,但被卸了下巴的南宫导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懂,只能隐约听出南宫导此刻的愤怒和焦灼。 他并不理会南宫导,将掌心中孕育出来的黑色煞炁拍进了她的心口里。几乎煞炁入体的下一刹,董谣因撕裂心肺的剧痛而恍然睁开了眼。 她神色迷茫中却又饱含着痛苦,眉头紧紧蹙着,喉间涌动的酸气顶了上来,令她下意识张口呕吐了出来。 但她吐出来的秽物并不是食物,而是浓稠的血块,混合着被血染红的黏白色薄膜,也不知到底是吐出了什么。 董谣胃部一阵阵收缩着,直至她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了,她又被一只大掌猛地攥住头发,连带着头皮被扯得紧绷刺痛,不得不仰起了头。 “黎殊,你也有今天?” 黎望冷冰冰的嗓音令董谣心脏一紧,她唇瓣张了张,似是想说什么,却怎么都张不开嘴,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不是……她不是黎殊! 紧接着一巴掌狠狠落了下来,扇得她脸颊一偏,不知是不是掌心挨到了她的鼻梁骨上,竟是打得她鼻骨一歪,殷红腥热的血便蜿蜒淌了下来。 稀薄的血液落进了她微微张合的唇瓣之间,董谣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她只觉得痛,浑身如刀割,如火灼般的刺痛。 她拼命地张着嘴,想要发出一点声音,可无论她如何用力,她的喉间都像是失声了一般,甚至于她根本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连挣扎都显得如此奢侈。 黎望一开始还有些束手束脚,一旦代入进去,他便不自知地添了几分狠戾,将这些年对于黎殊的仇恨完全倾注了进去。 他拽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一下一下往地上撞去,像是在让她叩头赎罪。 直至她的额上叩出了青紫色的痕迹,直至那青紫色的淤痕又化作了一片淤红色的血肉,直至血肉渐渐模糊,鲜血淋漓。 黎望好似疯魔,他甚至听不见了南宫导近乎狰狞的吼叫,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这样做的初衷是什么,他只是报复一般,将自己失去父亲的悲恸完完全全抒发了出来。 煞炁游走在董谣的身体内,犹如千万蚁虫在啃咬她的每一寸血肉,她白皙的皮肤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焦黄起来,像是失去了弹性,像是加速了衰老,令她的脸颊松弛下垂,看起来犹如枯木树皮。 董谣想要尖叫,也确实尖叫了出来,她带着哭腔的嗓音仿佛破锣般刺耳,更是刺激到了黎望心中极端邪恶的那一面。 黎望让人取来了魔界地牢中的刑具,他将火盆便丢在董谣脸侧不足一尺的地方,煤炭在空气中‘噼啪’发出细微的声响,那灼热的温度让董谣浑身发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的眼睛便直勾勾盯在烧得通红的火盆上,瞪得那样大。 他眸中带着隐隐兴奋的邪光,将铁烙放在火盆里细细烘烤,不时转动着把柄,让铁烙受热更加均匀。 对于董谣而言,此刻的每一瞬都如此煎熬难耐,她脸颊上松弛的肉抽搐着,拼劲全力调动嗓声,却只是低喃出了三个陌生的字:“南宫导……” 董谣惊恐地发现,她被人操控了。 这不是她的声音。 她想要说的也不是这个,她想告诉黎望她不是黎殊,她叫董谣。 可她唇瓣不断轻触,也不断喃呢出这个无端陌生的名字。 “南宫导……” “南宫导……” 一遍又一遍。 终于在董谣视线无意间接触到三尺之外那张略显熟悉的脸庞时,她恍然记起,南宫导是黎谆谆的情人。 那个本该死在鹿鸣山上,替黎谆谆挡下了黎望一记利爪掏心的南宫导。 可他却并没有死,他还活着。便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还用着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和神情,似是痛苦,似是崩溃地看着她。 连南宫导也认错了人吗? 她不是黎殊,她不是黎殊啊! 当黎望将烧红的铁烙按在她眉心时,她发出厉声惨叫,浑身抽搐着,却怎么也晕不过去。 烧焦的气息伴着淡淡的白烟升起,那气味缠着血味,像是烧糊的猪大肠。 董谣又忍不住呕吐出来。 便是在意识恍惚之间,董谣听到了黎谆谆的嗓声,一字一顿,轻柔却又残忍:这才是刚开始,你就撑不住了吗? 是了,这对于董谣而言难以忍受的酷刑,黎殊却日复一日,在黎望无止无尽的折磨下,硬生生承受了数月。 直至黎殊浑身溃烂,生疮长蛆,她像个怪物一样被黎望挂在王宫外示众,路过的魔修朝她扔着泥巴和石头,连地沟里阴暗的老鼠或是蜈蚣,恐怕都要比她更受欢迎一些。 而这一切的开端,皆是拜董谣所赐。 董谣善不够善,恶不够恶。她勾着花危,吊着蔼风和萧弥,又攻略着张淮之,戏耍着黎望,享受着他们身份带来的特权和宠溺。 最后为她行为买账的人,却是黎殊。 黎谆谆也只是将黎殊因董谣而承受痛苦的千分之一返还给了董谣,董谣便受不住了。 她坐在桌子上,轻晃着腿,见董谣的眸色中微微显露出惊恐,却又做不出分毫反抗或是回应的举动。 董谣顶着的这张脸是黎殊的面容,才不过短短片刻,那张美丽的脸庞已是变得丑陋可怖,被铁烙烧焦的血肉显出的红肉还在跳跃,泪水混着殷红的血打湿了她的鬓发,凌乱贴在颈上。 原来原文中描写的被魔气腐蚀便是这副模样。黎殊就是顶着这张脸,每日重复着被黎望折磨的命运,被挂在宫外受魔界子民唾弃,好不容易逃回去天山找到董谣,又被张淮之当做了妖魔挥剑斩下。 是了,顶着这张如此扭曲可怖的脸,如何不会被人当做妖魔? 黎殊是天之骄女,她的骄傲,她的尊严,一切被践踏在脚底。她用性命守护的苍生黎明,她曾引以为傲的正道名门,却一步步将她逼到深渊里。 黎谆谆盯着董谣的脸,牙关不自知时已是微微紧绷。待她听到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慢慢回过神来,却发现脸颊不知何时滚落了一行泪水,此时只余下一片冰凉。 她怔了怔,抬手用食指勾去泪痕,似是不解地看着指腹上的湿润。 ……怎么哭了? 这是,黎殊的眼泪吗? “糟了!”26忽而惊声道,“谆谆,南宫导在撞地……” 黎谆谆闻言,下意识转过头朝着黎望寝殿门口被神仙绳捆住的南宫导看去。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往他身上落过,此时看清了他的模样,呼吸骤然一停。 她让黎望吩咐下属打南宫导一顿,只是想趁这个机会卸掉他的下巴,以免他咬舌自尽,将演戏做得也逼真一些。 但黎望的下属动起手来,显然是一点分寸都未留。他脸上都是鲜血,一行行,一道道,染着污泥的血蜿蜒进了他的眼睫,将他的眼白都侵染的猩红。 而这也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南宫导下巴被卸掉了,他合不上嘴,咬不了舌头,便自虐一般的,一下又一下用倒在地上的脑袋狠狠砸向地面。 只听见“哐当”“哐当”的重响,越来越多的血液从他头侧溢出。 他竟是试图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黎谆谆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她从桌子上跳下去,先是往南宫导身上贴了张符咒,而后走到近乎癫狂失智的黎望身后,使出了七、八分的力道,在他肩膀上狠狠扭了一把。 黎望被掐得猝不及防,他身子一抖,往后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她略显急促的嗓声:按住南宫导! 他总算后知后觉注意到南宫导的动作了。 黎望两大步走上去,掌心扭住了南宫导的脖子,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喘了两声粗气:“你想死?我还没让你看到你肚子里的杂种,你怎么能死?” 说着,黎望一手提起气若游丝的南宫导,将他带到了董谣身边,一脚踹在了董谣的肚子上。 董谣已是疼得蜷缩成了一团,这一脚下了十足的力道,她嗓音中发出无力的哑声,又不受控制地喃呢出了那个名字:“南宫导……救,救我……” 血灌进了南宫导的眼瞳中,他脑袋沉得像是一座山峦倏而压下,染血的眼睫轻轻颤着,模糊的视线对上了地上那个朦胧的身影。 他拼尽全力想要睁开双眼,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眼前的人了,他只能听到她在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 黎望的脚踢在她的小腹上,一下要比一下重,直至她再也叫不出声了,蜿蜒的血色浸透她身上的嫁衣,慢慢滴淌在地上。 南宫导终是沉沉阖上了眼。 黎望脚上的动作一顿,皱紧了眉:“死了?” 他说得自然不是董谣,而是南宫导了。 黎望伸出两指,贴在南宫导的颈动脉上测了测,便如同他所言,南宫导已是失去了声息。 他定定地盯着南宫导,眼眸中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他已经按照黎谆谆说的话去做了,她让他成亲他便成亲,她让他泼鹿血他也泼了,如今都做到这种地步了,南宫导还没有被激怒吗? 那黎望还能怎么做? 他还要怎么做,才能见到黎不辞? 黎望缓缓松开手,将手中失去声息的南宫导扔了下去,他愤而转身,一脚踢翻了寝殿中的桌子,像是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黎殊!黎殊!你又骗老子!” “黎……”他齿间歇斯底里的字音还未吐出,却戛然而止。 邃黑的影子被寝殿外流银般的月光拉得极长,映在地上,映在血泊,也映在了黎望身后。 黎望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他足下变得极为沉重,一点点慢慢地转过了身子。 那本该已经断气的南宫导,那本该被神仙绳紧紧锁住的南宫导,此时却如巍峨玉山般,长身立在他面前。 蜿蜒在脸庞上的血色不见了,神仙绳也莫名松散落在了地上。 明明南宫导的脸还是那张脸,黎望却感觉到一种惊心动魄的压迫感直直逼来,他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移动着目光,最后将视线定在了那双本应该漆黑的眼瞳上。 一只幽邃的黑,一只炽焰的红,那是独属于黎不辞的异色双瞳。 黎不辞回来了。 在这一瞬间,黎望心头微颤,他不由自主地唤道:“父亲……” 可他语声未尽,便有一只骨节修长匀称的手掌,扼在了黎望的颈上。 黎望喉咙中的空气被挤出,那只手掌如此有力,如此灼热,似是沸腾滚烫的熔浆火焰,烙在颈上,便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他却感觉不到痛苦一般,毫不挣扎,用着近乎痴迷的目光望着那张神姿高彻的容色,唇瓣轻颤着:“父亲……我好想你……” 他的生命由黎不辞开始。 也理当由黎不辞结束。 黎望微微侧着头,将脑袋努力贴靠上他的手臂,似乎是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寝殿的地面上倏而升腾起红莲般的焰火,一朵又一朵,那被黎望声声切切唤作父亲的男人,甚至连一眼都未在黎望身上停留,便将黎望扔进了业火之中。 业火点燃了黎望的衣袍,火舌高涨,簇簇鲜妍的红肆无忌惮吞噬了他的头发,他的四肢,像是盛开在炼狱中的刀山火海。 直至此时,黎谆谆才确信了眼前人是黎不辞而不是南宫导——世上只有黎不辞才使得出红莲业火。 这是来自地狱的业火,充满人世间的**,邪恶,足以吞噬万物。 她并不急着现身,便守在一旁静静看着黎望被业火吞没。 董谣该死,黎望也不无辜。 两人前世无缘,今生倒是可以甜甜蜜蜜结伴下个地府。 但黎谆谆也没能藏匿太久,没等到业火烧死黎望,那道颀长的黑影便已是压在了她身前。 他没有去看地上蜷缩着陷入昏迷的董谣,而是站在了她面前,离着她三尺之外,顿住脚步。 黎谆谆掐了隐身的口诀,她能避过黎望,骗过南宫导,却瞒不过黎不辞的眼。 见他看向自己,她索性便也不藏了,唇瓣微翕,撤了身上的法术,显出身形。 “黎不辞。”黎谆谆望着他血红的眼瞳,轻声打了个招呼。 他不语,只是看着她。 “你应该能看出来,我不是你师父。”她开门见山,将自己身份道了出来,“我并不想夺舍你师父的身体,我只是来帮助她夺回属于她的一切。” “我杀了花悲替她报了仇,帮她夺回了天山掌门之位,一颗大乘期的元神,还有宗门大比的魁首,一只灵宠……”她一件一件细细数着。 “我最后一个任务便是找寻到你,替黎殊争取到你的原谅。”黎谆谆道,“我知道你或许怨恨她,但你既然愿意将谛羲分给她一半,护佑她的性命,足以证明你还爱她。” “只要你说出‘我原谅你了’这一句话,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完成任务后,我会离开这里,将你师父归还给你。” 黎谆谆这话也是一半真,一半假。 她并不清楚自己完成任务离开后,黎殊还会不会回来。 但她现在需要从黎不辞嘴里得到一句原谅,自然不可能实话实说,便大剌剌告诉黎不辞——我完成任务了,你师父也不一定回来。 面对那双异瞳时,黎谆谆不由自主放缓了语气,然而他仍是在沉默,垂下的睫羽掩住了眸中神色,令她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沉默的时间越长,她心慌的便也越厉害。 可她还是逼迫自己沉住了气,便直勾勾盯着他看,似是在等他一个答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黎谆谆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缓缓启声:“你如何得知……”停了一瞬:“你如何得知我在哪里。” 他的嗓声有些微哑,除此之外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在鹿鸣山宗门大比那一日,我便察觉到南宫导与人打斗,情绪激动时,眼瞳会不自知的变色……我又测了测他的修为,发现他短短一个月内修为已是突破到了大乘期,觉得蹊跷,便推测出你可能以魂魄的形式沉睡在他身体里。” 黎谆谆抿了抿唇,将自己先前有关黎不辞寄居在南宫导身体里的猜想道了出来,并解释了方才黎望折磨董谣的原因:“只有让南宫导愤怒,情绪崩溃,你才有可能在他体内复苏醒来。” 她以为他听到这些就算不感动,也不至于不快,毕竟她布置筹谋这些事情,皆是为了让黎不辞的魂魄苏醒过来。 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极为复杂,夹杂着让黎谆谆看不懂的神色。 他问:“怀孕是假的?” 黎谆谆:“假的。” 又是一阵诡谲的沉默过后,他低声问:“那南宫导呢?” “……什么?” 黎谆谆被问得怔住,随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她,她将他的魂魄唤醒了过来,那南宫导的魂魄怎么办。 她缓缓垂下首,视线似是无意地掠过他身后沾着的那张符咒。 那是黎谆谆发现南宫导用脑袋撞地时,抛下的一张符咒,也是她与黎望成亲之前,坐在寝殿里画了六个时辰研究出来的最后成果。 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符咒,它会网罗住南宫导的魂魄,让他不至于被黎不辞强大的魂魄所侵噬殆尽。 但这种事情,她自然不会说出来,让面前的黎不辞知晓。 黎谆谆敛住眉眼:“我更希望你活着。” 她说,她更希望黎不辞活着。 比起南宫导,她更希望黎不辞活着。 他得到这个答案,沉默了许久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扯动嘴角,带着些轻嘲笑道:“让你失望了。” 79 七十九个前男友 自作多情(二更合一)…… 黎谆谆怔住。 她甚至还未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感觉到身体一轻,紧接着四肢身体袭来了不可控的失重感,眩晕到让她有些想吐。 几乎是她眼睛一闭一睁的功夫,她已是从魔界的荆棘王宫里, 被丢到了无妄之海外水流湍急的海浪中, 湿咸的海水顷刻间淹没她的头顶, 她下意识挥动着四肢挣扎, 忍不住骂人。 这个沙币!她不善水性好不好! 他是准备淹死她吗? 那无妄之海下的无妄城和荆棘王城, 虽然是地下城, 落座于无妄海中,但城外四面皆是用无形的屏障隔开了海水,令四方海水如瀑布般飞流直下。 而黎谆谆此刻却身处在被隔绝在四方之外的海水中。 她完全没想过前一瞬自己还在荆棘王宫里与他说话,下一瞬便会猝不及防掉进海里。 咸冷的海水灌进她的鼻腔和耳朵里, 她被冷水呛了好几口,只短短一霎,在反应过来自己落水后,她连忙止住乱挥的手臂, 掐诀念咒让自己从海底慢慢浮了上去。 直至黎谆谆跃出碧波海面,呼吸到新鲜空气的那一刻,她忍不住捂着胸口猛地咳了一阵, 又捏着鼻子将灌进去的水擤了出来。 她为了站稳身子,掐诀凝聚了一团屏障, 像是个巨大的泡泡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与潮湿的海水隔绝开。 远处水光潋滟, 盐霜般的月光洒了下来,不时有白鸥低低掠过海面,这般静谧的夜色美景, 黎谆谆却无心观赏。 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裙浸透了海水,挂在她身上又湿又沉,她先褪下了最外面的嫁衣,而后褪下夹在里层的仙娥杏裙,最后是脱下了与张淮之成亲穿过的喜服。 修仙界如今正是暮秋时,黎谆谆刚在冷水里浸过片刻,此时她只着单薄的里衣,鬓间的青丝一绺一绺垂下,唇瓣微微发白,不禁打了个寒颤。 “谆谆,你怎么样?”26缓过神,连忙询问道,“要不要兑换一颗丹药……” “我没事。” 黎谆谆吸了吸鼻,盘坐在泡泡里,调息体内的仙力,将身上湿透的亵衣亵裤烘干后,从储物镯中取出了一套干净的衣裙换了上去。 “黎不辞他是怎么回事,刚刚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见她面色稍显红润了些,26不禁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让他苏醒了过来,他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说什么‘让你失望了’?” 最重要的是,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将黎谆谆丢进了无妄之海外屏障的海水中。 那动作干脆的,便像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一样。 黎谆谆沉默着,遥遥望着那犹如瀑布般被隔海劈开的无妄之海,微微有些失神。 他说,让你失望了。 而在这句话之前,她刚刚说过,我更希望你活着。 黎谆谆所说的‘你’,便是指黎不辞。 她说她更希望黎不辞活着。 他沉默过后,便说出了那一句“让你失望了”。 言外之意岂不是,现在活着的人……还是南宫导? 可假如活着的人是南宫导,主宰那具躯体的人也是南宫导,他怎么会化出黎不辞的异瞳,又怎么能使出黎不辞的红莲业火? 还是说,她从一开始就猜错了? 黎谆谆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唇瓣微翕着:“你说,有没有可能……”她抿了抿唇,嗓声极低:“南宫导,他就是黎不辞?” 26倏而呆住。 南宫导就是黎不辞? 可他明明不是这个修仙世界的人,而黎不辞也不过是一本书里虚构出来的纸片人。 一个活生生存在于现实中的人,与一个只存在于文字中寥寥数笔的纸片人,他们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即便26沉默着什么都没说,黎谆谆却也能猜到它此刻的想法。 便如它所想的那样,黎谆谆先前也从未将南宫导和黎不辞之间联系起来过——她最多就是想一想黎不辞附体在了他身上,却怎么也不敢想他们两个本就是同一个人。 尽管一开始南宫导假扮黎不辞的时候,她就感觉南宫导眉眼中与书籍中记载的黎不辞有些相像,但他们两人的性格南辕北辙,也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她先前还纳闷黎不辞的魂魄为什么要附体南宫导,毕竟对于黎不辞来说,这个修仙界里的人哪一个都比南宫导更适合附体。 因为想不通这一点,她便将其归为了巧合。 如今看来,好像也并不是巧合。 在现代的时候,不管黎谆谆如何努力,如何付出,南宫导从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她。 他眼里没有她,心里也没有她。 甚至于他可以漠视他们在一起三年的过往,在面对南宫丞勒索时,冷静自持,从容不迫报了警。 他不曾慌乱,不曾失措,没有想过他的这个举动会不会激怒南宫丞,更没有想过她会不会因此而受到侵害。 哪怕是陪南宫丞演一演戏,一边筹备现金,一边拖延时间让警方去救援,他都不愿意。 而到了这个修仙世界后,南宫导却莫名喜欢上了她。 他与她亲吻时不再心如止水,他渴望她的目光,渴望她的爱,渴望得到她的一切。 他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挡在她身前,他在她中毒将死的时候宁愿以身替之。 他会为了她一个吻心甘情愿赴死,也会为了她一句话去违背抵抗自己身体的本能,吃辣椒吃到吐血而死。 但假如南宫导就是黎不辞,这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他从一而终,喜欢的人都是黎殊。 纵使他失去黎不辞的记忆,千次百次,他也仍会爱上黎殊。 所以他不喜欢谈了三年恋爱的黎谆谆,却爱上了住在黎殊躯壳里的黎谆谆。 原来……这段时间,竟是她自作多情了吗? 黎谆谆垂下眸,坐在泡泡里在海面上飘荡了许久,她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眸底显现出一丝迷惘。 直至洒在海面上熠熠生辉的月光,渐渐被晨曦时分朦胧温柔的浅橘色替代。 冷风扑面打了过来,她恍然回过神,望着万籁俱寂的人间,许久许久。 黎谆谆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去,她敛住目光,将两指相叠轻抵在唇间,吹响了召唤蛊雕的哨声。 但她等了许久,蛊雕也未如先前那般挥展着翅膀来接她。 没良心的东西! 她在心底骂了一句,抬起纤细的指在泡泡上轻点了一下,而后便见那泡泡像是风火轮一般,在海面上飞速行驶起来,所过之处卷起大片海浪。 五岳六洲中的五岳皆临海,虽然黎谆谆已是成仙了,但她仍旧恐高,只好用飘的方式在海面上飘了整整小半天,飘到了天山去。 见她戳破泡泡屏障,上了天山的岸边,26不禁问道:“谆谆,你就这么走了?” 就算南宫导是黎不辞,他将她扔出去无妄之海,她却也可以再回去找他。 很明显,他是因为她为了找出黎不辞,假装怀孕与黎望联手欺骗他的事情而生气了。 更何况,她还将他当做黎不辞,说出那句“我更希望你活着”。 即便他们本质上是一个人,但那个时候黎谆谆并不知道这件事,她便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说出这样几近冷漠无情的话。 这对于南宫导而言,恐怕是一个很沉重的打击。 但按照往日南宫导的性子,她若是回去哄一哄他,说不准两三日他便又心软了。 就算是顾念着过往的情分上,他也不至于非要为难她,不让她完成任务回家去吧? 思及至此,26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谆谆,他可能在等着你回去找他……” 也不怪它这样想,毕竟黎谆谆一向是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的人。 她当初为了拿到张淮之的元神,可是什么事都干过——为了博得张淮之好感,她铁公鸡拔毛,不惜大放血兑换了还魂丹给张晓晓吃,又是买灵宠,又是管吃管住,结为道侣。 进了君怀幻境后,为了不让董谣再靠近张淮之,她还绞尽脑汁演过一出苦肉连环计。 后来为了增进与张淮之的感情,明知道小师弟萧弥送来的酒水有问题,还是喝了下去,意图借此将生米煮成熟饭。 拿到凝元灵草后,她又为了积攒灵力,以此在宗门大比上自保,便与张淮之结了姻亲。 而如今,黎谆谆的任务只差这一个——只要作为黎不辞的南宫导说出原谅她,她就可以得到圆满,回到她的世界去。 她没道理就这样放弃了。 以她百折不挠的精神,她应该想尽一切办法,重新接近他身边。不管是甜言蜜语还是以身相许,只要能让他消了气,帮她完成最后的任务,她便会去做。 26能想到的道理,南宫导自然也能想到。 气归气,恼归恼,他笃定了她要完成任务回家去,此刻怕就是在无妄之海等着黎谆谆回去找他呢。 “不去。”黎谆谆只从齿间吐出这两个字,便登上岸边,将丢在泡泡里的三套衣裙拖了出来。 她只捡起了和张淮之成亲穿过的喜服,掐了个决,将其烘干清理干净,收进了储物镯中,剩下的两套便就地扔在了礁石上。 收好了喜服,黎谆谆正要合上储物镯,却一眼瞥到了那枚黑色的储物戒。 那是南宫导的储物戒。 她视线停了一顿,伸手将黑色储物戒取了出来,往身后的海里一扔,转身便往天山上走去。 这动作利索而干脆,看得26一呆。 现在感到生气和愤怒的人,不应该是南宫导吗? 它怎么感觉,黎谆谆好像……也生气了? …… 黎谆谆去天界的那两日,凡间已是过去了整整两年之久,她走时匆忙,也没来得及交代天山后续之事。 班十七自是不爱管什么宗门,什么弟子的,便擅作了主张,让王徽音暂代天山掌门一职。 如今两人住在凌霄峰之上,黎谆谆便直奔着凌霄峰而去,一路上碰到不少陌生面孔,想来是王徽音将天山打理的还不错,又招收了些新弟子。 她见到王徽音的时候,王徽音正在弹那把班十七送的七弦古琴号钟。 纤长的指尖拨动着琴弦,琴声悠扬,潺潺铮铮,如山峦如清泉,清逸无拘。 黎谆谆不由顿住脚步,望向琴音的来处。 已是晚秋,凌霄峰上栽了数不尽的红枫树,风簌簌吹响红叶,清脆的响声连成一片,而王徽音和班十七正坐在枫树下。 她抚琴,他煮茶。 竟有一种隐世而居的神仙眷侣之感。 黎谆谆晃了个神,注意到班十七恢复了男子装扮。他不再着粉裙,换上肃黑的玄衣,青丝如瀑披散在身后,神色慵懒中带着些漫不经心,嘴角倒还是如往常那般勾着浅浅的笑。 “回来了?”班十七看见她,眸色未动,动作优雅而轻缓地斟着茶,“尝尝我煮的茶如何。” 王徽音也看向了她,勾着琴弦的手指一顿,倏而起身朝着黎谆谆跑了过去:“谆谆,你总算回来了……”嗓声中竟是含着几分哭腔。 也不怪王徽音看到黎谆谆这样激动。 她哪里当过什么掌门,原本修炼还是个刚起步的半吊子,突然就被赶鸭子上架,成了什么天山暂代的掌门。 那些天山弟子一开始还对她毕恭毕敬,在发现她是个连筑基期都没破的小菜鸟之后,天山便有些乱套了。 内外城的弟子拉帮结派,明明同出一个师门,却为秘境夺宝,又或是门内大比频频出手互殴,而王徽音作为暂代掌门却是有名无实,他们根本不听她的管教。 班十七又向来是个懒散的性子,王徽音尝试与他沟通,希望他能协助她一起打理天山。 他表示没问题,然后一抬手就要将不服管教的弟子直接烧死。 她惊道,怎么能直接烧死? 他便说,不烧死还可以拿剑刺死,坠崖摔死,用绳勒死,溺水淹死……那十八般死法听得王徽音目瞪口呆,只能叹,果然不愧是鬼界曾经的王。 一次过后,王徽音再也不敢找班十七帮忙打理天山了。 她便如此硬生生煎熬了两年,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黎谆谆回来,但天山弟子都说黎谆谆不会再回来了。 挨过天劫,飞升成仙之后,便是神仙了。 他们说,放着逍遥自在的神仙不做,再跑到修仙界做什么天山掌门,岂不是可笑? 见王徽音眼睫湿润,黎谆谆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天山内的弟子都拉帮结派的打架,不听我的话……”王徽音委屈道,“还有那魏离!就是鹿鸣山原来那个掌门的首席弟子,他以前定是帮三大家族做过不少坏事,他偷偷跑掉了,如今还成了鬼界新一任的鬼王。” 自黎谆谆飞升成仙后,于她而言在天界短短的两日,修仙界却发生了不少荒唐事。 鹿鸣山掌门及三大家族残害鹿蜀一族,侵占鹿鸣山之事,被上禀到了天官那里,天官赶到后,将一行涉事之人都押走了。 经审讯过后得知,还有一个漏网之鱼叫作魏离,便是鹿鸣山掌门的首席弟子,时常为三大家族处理些阴暗龌龊,见不得光的事情。 天官立即命人去捉魏离。 但魏离却先一步堕了魔。 堕魔后,魏离舍弃一身修为,入了鬼界。 受天界管辖的两界,仅有人界和修仙界,而鬼界并不在天官能插手的范围之内。 天官只能将此事上禀昊天大帝,而好巧不巧,刚好赶上天帝过诞辰,六界外沉睡千年的先神又醒了过来,天官便先将此事压了下来,准备等到诞辰之后再处理。 这一压不要紧,那魏离竟是在鬼界混得风生水起,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就成了鬼王身边的红人。 王徽音本以为至此已是足够荒唐,却不想又是半年之后,魏离得高人相助,手刃了鬼王,成了新一任的鬼王。 自从魏离成了鬼王之后,便不断派人来天山骚扰。而黎谆谆方才一路上看见的陌生面孔,与其说是天山新招来的弟子,倒不如说是魏离安插到天山的细作眼线。 王徽音念叨起这些事情时,显得很是苦恼,黎谆谆听着听着,便将视线落在了枫树下信手煮茶的班十七身上。 班十七似乎对鬼界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不在意自己的接班人被魏离杀了,也不在意魏离一个外人把持住鬼界之王的位置。 甚至魏离将触手伸到了天山,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作祟,他依旧无动于衷,便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真正触动到他的心。 黎谆谆收回视线,看了一眼尚早的天色,道:“徽音,你将内城弟子召来,我见一见,看他们是怎么个不服管教。” 待王徽音应声离去后,她走到枫树下,坐在了班十七对面的石墩上:“十七师尊,你怎么不喝酒,改喝茶了?” “小王说喝茶修身养性……”班十七将斟好的茶推到她面前,笑吟吟道,“我以为你会先问一问魏离的事情,又或者,我怎么不穿你师娘的粉裙了。” 黎谆谆接过茶杯,也笑了笑:“既然十七师尊提了,那便也说一说吧。” “你师娘的事情,再过段时间你便知道了。”他并不欲多提,只是解释了一句有关魏离和鬼界之事,“鬼界与魔界一样,强者为尊,胜者为王。” “每一任鬼王之间,本就没有血缘。优胜劣汰,乃自然法则。” 鬼界的规则便是如此简单——只要足够强,杀了现任的鬼王,就可以名正言顺成为新的鬼王。 班十七是鬼界之中,继任时间最久,且唯一一个活着退位的鬼王。 普天之下,六界内外,除天道和黎不辞外,他还没遇见过与他匹敌的对手。 最后还是班十七自己厌了鬼王的位置,将此位传给了鬼界中人后,便在六界销声匿迹了。 那人人贪恋的权利,对于班十七而言,便如同鸡肋,他纵使掌握着生死轮回的大权,却救不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黎谆谆并未过多在意魏离的事情,比起魏离怎么成了鬼王,她更好奇的是,班十七口中那句——你师娘的事情,再过段时间你便知道了。 他说出此话的时候,神情不住雀跃,似是兴奋,似是激动,又似是有些忐忑,总之说不出的怪异和复杂。 黎谆谆挑了挑眉,知道自己即便追问下去,班十七不想说的事情也不会说,便也作罢。 “十七师尊,我心中还有一疑惑,不知师尊可否为我作答?”她没有等他回答,自然而然说了下去,“你保护我,是因为黎不辞?” 班十七欣然颔首:“在你封印他之前,我和他就做过一个约定。” “我夫人当初耗尽了体内最后的精气,拼死诞下的却是死婴。”他扯了扯唇,“而黎不辞的心魂谛羲可滋养万物生灵,我便将死婴交托给了黎不辞,借着他的谛羲慢慢重聚魂魄。” “我欠了他一个大人情,黎不辞却也没什么想要的,只是希望我能在他目光不及之处,好好照看你。” 黎谆谆听得一愣。 班十七口中的死婴,莫不是……黎望? 可黎望昨天晚上就被南宫导丢进业火里烧了……她握住茶杯的手指不禁一紧,嘴角向下压了压:“黎望是你儿子?那你为什么不认他?” 想当初,在鹿鸣山宝灵阁内,那黎望在弟子大选上作乱,班十七下手可是毫不留情,将黎望揍得鼻青脸肿,完全看不出他是黎望的生父。 就在不久之前,班十七还将黎望囚在无妄之海整整两年,气得黎望整日破口大骂。 “儿子又如何,我喜欢的是我夫人,又不是他。”班十七扬眉,“他在我夫人肚子里的时候不安生,闹得她整日作呕,揍他也是该的。” 当初若不是他夫人执意想要留一个孩子,他是舍不得让她受那样的罪。 他拉下脸去找黎不辞帮忙滋养魂魄,还是看在他夫人的面子上。 班十七懒声道:“活着就行。” 黎谆谆:“……” 她总是不能理解班十七的思维。 但他下手狠到连自己都能一刀切,揍一揍黎望好像也挺合理。 等等,现在最重要的似乎也不是这个……即便班十七对于这个儿子的态度无所谓,只要儿子活着就行,可—— 黎望此时多半已经归西了吧? 班十七会不会为了报复杀子仇人,便将她也顺手噶了? 虽然她是成仙了,但要是真打起来了,她也不是班十七的对手啊。 黎谆谆将身子往后撤了撤,正思考着要不要找个借口开溜,便听见班十七含笑的嗓音:“乖徒儿,你怕什么?” “黎望死不了。”他神情惬意地呷了口茶,像是在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情,“只是修为废了而已。” 黎谆谆:“……” 班十七如何得知黎望出了什么事情,现在又是死是活? 难道班十七在无妄之海中也有眼线? 80 八十个前男友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男人…… 她沉默了片刻, 斟酌着该如何接话,却见王徽音一个人哭哭啼啼跑了回来:“谆谆,谆谆……” 王徽音鬓发上的金簪乱颤, 神色似是崩溃:“他们又打起来了……” 黎谆谆本来情绪就有些微妙。 也不知道是因为任务没完成, 还是因为推测出南宫导喜欢的不是她, 而是黎殊的躯壳被膈应的。 总之她心情就是有点糟。 见王徽音哭成这个模样,她心情就更糟了。 “谁打起来了?”黎谆谆蹙眉, “算了, 你带我去。” 王徽音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拉着黎谆谆下了凌霄峰。她口中的‘他们’便是指这两年在内城中对立严重的两大派别——剑修和医修。 早在花悲还是天山掌门的时候,宗门表面虽然看起来平静无澜,私底下却是暗潮涌动,特别是剑修与医修两个派别, 总是时不时发生一些摩擦。 但只要事情不闹大,花悲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任由他们去了。 剑修和医修结怨要从很久很久之前说起了。 起因是一个剑修小师弟不小心在练剑的时候,把医修小师妹培育了十几年的灵草拦腰削掉了一片。 小师妹又急又怒,便要小师弟赔她的灵草。众所周知, 剑修大多很穷, 毕竟剑身,剑鞘,剑柄,剑刃, 每一处都要经常花费灵石去养护, 加在一起也不是一笔小费用。 小师弟无奈之下,约定好每个月给小师妹分期支付十颗高阶灵石,直至付清赔偿那片灵草的价钱。 谁知两人接触下来, 一来二去两人看对了眼,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小师妹告白,却不想小师妹还有个同胞妹妹,俩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表白表错了人,误将小师妹的同胞妹妹当作了她,支支吾吾说了一句“我喜欢你”,刚巧同胞妹妹对他也有好感,两人便阴差阳错在一起了。 起初小师弟喜欢上的人的确是小师妹,但与小师妹的同胞妹妹在一起久了,两人感情突飞猛进,待到小师弟发现自己认错了人的时候,他已是分不清楚他到底喜欢谁了。 同胞妹妹得知此事,痛苦不堪,一时情绪激动,竟是跳崖摔成了半身不遂。 小师妹恨小师弟分不清楚她们姐妹,酿成苦果,大晚上放了一把火,将小师弟的住处给烧了。 那天晚上的风很大,剑修们的住处又是一间挨着一间,半个峰顶的剑修都遭了殃。 偏偏小师妹利用医修知识,将纵火做的滴水不漏,他们想去掌门那里告状,却寻不到证据。 于是有气不过的剑修,为了报复小师妹纵火之举,趁着夜黑风高,将医修院子里整个培育田的灵草都给连根拔起,削成了一段一段。 自此,剑修和医修之间的梁子算是结了下来。 当王徽音说完起因经过后,黎谆谆顿住脚步,忽然就有些不想去制裁这些不听话的小崽子了。 什么同胞妹妹,长得一模一样,还分不清楚他到底喜欢谁了。 他爱喜欢谁喜欢谁! 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为了一个男人跳崖是没事情做了吗? 一个男人倒下,就还有无数个男人站起来,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男人了。 纵使黎谆谆不想去了,可她面前不远处就是扭打在一起,已是头破血流的几十个剑修和医修,身边的王徽音也冲出去拦架了,她总不能装作看不见。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王徽音扯着嗓子喊破了喉咙,却也没有一个人理会她,还是撕打缠在一起。 黎谆谆挑起眉梢:“都聋了?” 她的嗓音不大不小,只是注入一丝仙力过后,整个山峰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原本扭打在一处的几十人,几乎同时停住了手,下意识朝着她的方向看来。 在看到黎谆谆的面容时,他们的表情可谓是丰富多彩,有人惊讶,有人恍惚,有人疑惑,有人慌乱……方才还喧嚣的山峰,仿佛一下子就寂静了下来。 她甚至不需要多说一句话,只要站在那里,便足以他们胆怯畏惧。 当初花悲的尸体可是挂在内城门外,足足挂了三个月,直至尸首都腐烂生蛆,面目全非了,也不知是谁潜入了天山,将尸首给偷走安葬了。 众人纷纷猜测是花危,那原本风光无限的掌门之子,却也被黎谆谆一声令下,驱逐出了天山,连回来都要偷偷摸摸,犹如过街老鼠。 如今他们想起来花悲的尸体,夜里都要做一场噩梦,更不要提那花悲是被黎谆谆亲手折磨死的。 “恭迎……掌,掌门……” 不知是谁硬着头皮唤了一声,而后便是更多的人跟着唤道:“恭迎掌门归来——” 黎谆谆瞥了一眼脸上挂着泪痕的王徽音,又看向浑身是血的修士们,冷笑道:“跪下。” 她的语声极低,偏就是如此不轻不重,已是将他们骇得不敢喘息,直憋着一口气,伴着‘扑通’‘扑通’的声音,一个个跪了下去。 不多时,地上已是跪了一片白衣弟子。 “谁给你们的胆子在天山内放肆?”黎谆谆视线扫过他们,那低气压逼得他们埋下头去,却是没一个人敢接话。 “传令下去,即日起,凡天山内私下斗殴者,罚五十刑鞭,群殴者罚一百刑鞭。”她冷声道,“屡教不改者,罚两百刑鞭逐出天山。” 天山内那个私牢,本就是用来惩戒门内犯错的弟子。所谓的刑鞭,乃刺藤编织所制,蘸着盐水打下去,一鞭更比一鞭疼,不出三十鞭就要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五十刑鞭下去,大抵要去半条命。 若是一百刑鞭,命大的人也要落下残废。 而黎谆谆所提到的屡教不改者打两百刑鞭,再逐出师门……等打完了两百刑鞭,逐出师门的便只剩下血淋淋的尸骨了。 她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出口,却是比王徽音喊破了嗓子来得更管用,不管是剑修还是医修,此时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她紧接着就要拿他们杀鸡儆猴。 但黎谆谆并没有立刻这样做,她立了规矩之后,便随手点了个医修:“你说说看,你们今日为何当众斗殴?” 她点的这个医修,便是上一次在宗门大比代表着天山参加最后混战的医修,曾与黎谆谆交过一次手。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医修看起来更敬重,畏惧黎谆谆,低声将方才的争执娓娓道来:“回禀黎掌门,今日是我等医修先来到了校场习练,他们剑修却道他们一早就派了人来占位置……” 说着,医修指着高桩子上的一把破剑:“他们所说的占位置,便是用一柄未开刃的破剑,扔在此地,这岂不是欺人太甚!” 宗门内不论是医修还是剑修,修炼所需要的基本功每日都要扎实习练。 天山内共设有三处供弟子们习练的校场,但因为只有此处离剑修和医修们的住处最近,再加上两个修派本就不合,总要时不时为此打上一架。 黎谆谆闻言,看向那校场之上的几十个梅花桩。那梅花桩又细又高,桩高约三丈有余,便是三层楼的高度,看着便觉得渗人。 “黎掌门,并非她说的这般……我们一开始是派了人在此守着,只是中途有事离开了片刻,便放了一柄剑在此处,但很快就回来了……” 有剑修不服气,忍不住反驳那医修,话音未落,已是被黎谆谆打断:“我让你说话了?” 她一眼扫过去,却是将剑修吓得闭了嘴。 黎谆谆又点了一个剑修让他重述,那剑修的说辞也是差不多,只是多道了一句:“这一招也是跟医修学的,上一次他们就是这样占的位置。” 当然,上一次他们也理所当然打了起来。 黎谆谆颔首:“既然你们习练心切,便一起站上去练吧。” 此言一出,不管是剑修还是医修,皆是愣住了。 她却不在意他们的想法,伸手指了指:“你们剑修和医修,男子对男子,女子对女子,两人一对,面对面站在同一个梅花桩上……”顿了顿:“不准使用灵力,先站上两个时辰好了,若是谁掉下来了,便记下来,而后找我领十刑鞭。” 那梅花桩站一只脚都费劲,更别提让两个人一起站在梅花桩上,若是不准使用灵力,还想保持住平衡,怕是只能抱住对方,或是互相协作了。 可偏偏黎谆谆让剑修的男子和医修的男子上去站,又让剑修的女子和医修的女子一起站,他们本就互相谁也看谁不顺眼,让他们互相抱在一起,还不如杀了他们! 正有人蠢蠢欲动提出不满,便听见黎谆谆冷笑道:“不愿意的人站出来,随我去私牢领一百刑鞭。” “……” 校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徽音,辛苦你在这里监督他们。”黎谆谆看向微微呆愣住的王徽音。 王徽音回过神来,含着泪水的两只眼里同时放出了光。 太牛了,黎谆谆简直太牛了! 轻描淡写之间,却是将规矩立了,矛盾也化解了。 想必经过今日以后,剑修和医修再也不会因为抢校场而打起来了……不,他们不管因为什么都不会再打起来了。 一百刑鞭,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徽音擦干净眼泪,连连点头:“好,我看着他们,绝不让他们偷懒!” 当黎谆谆离开时,梅花桩上已是投下一道道相拥的黑影。 他们不得不互相帮助,毕竟那梅花桩总共就巴掌大的地方,一人半只脚尖,在完全不使用灵力的情况下,若是一个人掉下去,另一个人也自然难逃摔下去的命运。 十刑鞭虽然不多,却也足够皮开肉绽,再加上是由黎谆谆亲自操刑,他们谁也不愿让自己成为杀鸡儆猴的鸡。 黎谆谆回去的路上,莫名感觉自己的心情似乎变好了一些。 果然世上的能量是守恒的。 当一个人的笑容消失,就会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 大抵也是因为那剑修小师弟和医修小师妹的恩怨情仇,她便也茅塞顿开,忽而想通了。 不管他到底是南宫导还是黎不辞,不管他喜欢黎殊还是喜欢她,这件事情值得她去苦恼,去烦闷,让自己陷入困惑中无法自拔吗? 就算南宫导从始至终喜欢的人都是黎殊,而她也不过是因为有幸披了一层黎殊的皮,这才让南宫导欲罢不能,情难自已。 只要南宫导愿意帮她完成任务,别说是将她当做黎殊,便是将她当做董谣,当做一只蚂蚁,一只蜘蛛,那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黎谆谆已经不喜欢南宫导了,她也没有吃亏,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又何必计较这些有的没的,自己跟自己闷气。 对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不应该是赶紧完成任务,然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吗? 黎谆谆敛住眉眼,回到凌霄峰后,从殿内取出纸笔来,铺展在石案上开始奋笔疾书。 26察觉到什么:“谆谆,你心情好了?” “你这话说的……我心情何时不好过?” 它也不揭穿她的嘴硬,只是看着她研墨书写的模样,不禁疑惑:“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不去找南宫导了吗?” “为什么是我去找他?”黎谆谆手中毛笔一顿,“我找他,便是我落了下风,自然是要让他来找我。” 26呆住了。 南宫导如今怕是正在气头上,要不然也不会一怒之下将她扔出了无妄之海……他怎么可能会主动来找她? 黎谆谆却没再多解释,只是埋头疾书着什么。 直至她停下笔,26才看清楚她在写什么——天山掌门招纳弟子启示:招收元婴期以上修为弟子,身量修长者优先,丰神俊朗者优先,四肢健硕者优先,朝气蓬勃者优先。 “谆谆,你要收徒弟?” 黎谆谆颔首:“我既然回了天山,也不能游手好闲。总要后继有人,招几个座下徒弟。” 81 八十一个前男友 南宫导的心有多硬(三…… 说是这样说, 但26看着告示上的招生要求——身量修长者优先,丰神俊朗者优先,四肢健硕者优先, 朝气蓬勃者优先——它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不像是在招徒弟,倒像是在找夫婿。 若是将这招生的告示贴出去,传到南宫导耳朵里……恐怕会火上浇油。 只不过就像是黎谆谆所言的那样, 她要是现在回去主动找了南宫导, 那她便落了下乘, 到时候还不知道他要怎么拿乔。 与其跑回去无妄之海受辱,还不如在天山做个威风的掌门,收几个徒弟, 先晾一晾南宫导。 黎谆谆又誊抄了几份告示, 于傍晚时召来天山弟子,将告示贴了出去。 班十七不知道去了何处, 倒是王徽音晚上回了凌霄峰。 过去这两年时间, 王徽音的修为没什么太大的长进, 勉勉强强突破到了金丹期初期, 却还是未曾辟谷,回来凌霄峰第一件事便是进了厨房做饭。 她一边烧锅,一边跟黎谆谆扬声说着话:“谆谆, 你是没瞧见他们抱在梅花桩上,面对面一张臭脸却又不敢松手的模样……等站够了时辰下来的时候, 他们走路都用手扶着腰!” 大抵是这两年受了不少窝囊气,王徽音谈及此事时, 脸上不加掩饰地写了‘我好爽’这几个字。 黎谆谆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附和了王徽音几句,像是想起了什么, 缓缓开口询问:“十七师尊,这两年都在做什么?” 王徽音本就是粗神经,听她如此问道,并未多想,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白日不醒,夜里不睡,闲来无事便抱着酒葫芦赏月饮酒,坐在树下抚琴唱曲儿,时而再看看野史话本子,日复一日也是无趣。” 黎谆谆点头:“他与你同住在凌霄峰?” “同住……”王徽音不知怎么,却是脸颊红了红,忙不迭摇头,“没有同住,班掌门只偶尔歇在凌霄峰殿内,大多时候都不见人。” 黎谆谆本是打算探一探班十七的事情,瞧见王徽音脸上的薄晕,不由挑起了眉:“徽音,你喜欢他?” 她问的直白,倒是让王徽音呆了呆,而后慢慢埋下了头,扯着唇:“……没有。” 黎谆谆觉得王徽音这个人最有意思的地方,便是不管她想什么,都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无须费心加以揣摩,一眼看过去便明了。 她的喜怒哀乐表述的也十分直接。 譬如她当初跟董谣是好朋友时,便掏心掏肺对董谣好,董谣在她面前有意无意说上黎谆谆两句坏话,她就被当了枪使,屡次对黎谆谆出言不逊。 但当她意识到黎谆谆并不像董谣所说的那般惹人厌,反而是个遇事冷静果断,比男子还要有魄力的姑娘时,她又能抛下面子,找到黎谆谆为先前的冒犯而道歉。 王徽音便如同一条直来直去的直线,简单易懂,相处起来也轻松。 而不像班十七,瞧着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却让人捉摸不透,只觉得深不可测。 “徽音。”黎谆谆唤了王徽音一声,待王徽音抬起头,她轻声道,“你喜欢上谁都没关系,没有人可以完全把控住自己的心。” “但不论何时,不要为了任何人而弄丢原本的自己。” 王徽音怔了许久,大抵是听懂了,又好像是没有听懂,却还是点了点头:“我……我记住了。” 黎谆谆不是个喜欢说教的人,只提醒了王徽音一句,便又将话题扯了回来:“两年不见,你没怎么变化,倒是十七师尊变化很大……不但不喝酒改喝茶了,还换下了那条粉裙子。” “只是近来才如此。”王徽音没听出她话语中的试探,自顾自道,“他最近怪得很,戒了酒,换回了男装,白日也不怎么睡了,一出门便是许久。” 黎谆谆从王徽音话语中,捕捉到了关键词‘近来’和‘最近’,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先前班十七说的那句——你师娘的事情,再过段时间你便知道了。 看来班十七的异样,或是与他死去的夫人有关系? 她沉默了一阵,正准备再从王徽音嘴里套些话出来,班十七却不知何时走到了厨房门口,他倚着房门似笑非笑:“乖徒儿,你要招徒弟了?” 黎谆谆已是飞升成仙,她的五官极其敏锐,连凌霄峰外风吹动湖泊的声音,皆是能听闻的一清二楚。 便是如此,班十七已是站到了厨房门口,她却毫无察觉,若不是他开口说了话,她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纵使黎谆谆知道班十七很强,却也没想到竟是强到了这种地步。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站到了门外,又有没有听到她对于王徽音的试探。但既然班十七没有说什么,她便也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地看向他:“十七师尊看到告示了?” 正在烧锅的王徽音怔了怔:“什么告示?” “便是招徒弟的告示。”黎谆谆道,“我暂时不准备回天界去,总要安顿好天山的一切,后继有人才能安下心。” 王徽音点头:“这倒也是……”她似是想起了什么,正准备问一问黎谆谆天界什么样子,一回神却发现锅烧干了,一股糊味飘了上来。 她连忙扔下劈柴,去掀了锅盖,舀了一瓢凉水倒了进去。只听见‘刺啦’一声,锅里腾起大片白烟,呛得她差点没咳过去。 班十七脸上的笑容一顿,走过去将王徽音拉开,手掌轻挥了一下,那呛人的白烟顷刻间便消散了。 “我……我的肉……”王徽音一边咳着,一边看着锅里糊掉的肉片,欲哭无泪道,“咳……都浪费了……” “快将锅底都烧穿了,还念着肉。”班十七瞥了她一眼,“不是教过你怎么控制火候?” 被训了一句的王徽音,委屈地低下了头。 她爹有钱,她从小到大没进过厨房,想吃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到了天山后,那些弟子知道她出身东衡王家,暗地里都笑话她,一个个说她是土地主家的女儿,别说琴棋书画或是修炼天赋了,连自食其力的能力都没有。 她便赌着一口气,学起了自己照顾自己。 凌霄峰上只有她和班十七两个人,她求着班十七教她炒菜做饭,教她弹琴作画,时不时心血来潮还要学一学剑术。 好在班十七闲来无事,大多时候对她都是有求必应,这一教便教了她两年。 虽说黎谆谆才是班十七的徒弟,但班十七和王徽音看起来却更像是真正的师徒。 班十七见王徽音似是想哭,叹了声气,扔给她一张帕子:“出去擦擦脸,我重新给你做。” 他此时无可奈何的模样落到黎谆谆眼里,她便好像知道了王徽音为何会喜欢上他。 班十七平日行事诡谲,但大多时候他对于黎谆谆和王徽音都是有求必应,两年之间的朝夕相处,再加上当初班十七对王徽音的救命之恩,王徽音又怎么会不喜欢他。 即便当初出了君怀幻境,班十七是受黎谆谆的嘱托才救下王徽音。 之后的两年也是因为天山无人寄托,他自己嫌麻烦不愿意接手,便将重任甩给了王徽音。而彼时的王徽音又菜又弱,他不得不守在她身边,以免天山出了什么大乱子。 但王徽音却并不知情这些事情,在她眼中,班十七就是她的救命恩人,脾气又好又爱笑,还耐着性子教会她如何自给自足。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们相遇的时间不对,终究是有缘无分。 黎谆谆陪着王徽音离开时,班十七挽起了衣袖,动作熟稔地刷起了锅。 “班掌门……”王徽音走出了厨房,又探进去半个脑袋,“我今日饿得很,多放点瘦肉。” 他轻嗤一声,哂道:“你哪天不饿?” “……” 王徽音默然,收回了头。 黎谆谆早已经不用进食,她在树下陪着王徽音说了一会儿话,便去凌霄峰的偏殿里收拾出一间房,趁夜住了进去。 她将收徒大典定在三日后,而这三日内则是要从报名的弟子中,筛选出符合要求的人选。 自然,筛选弟子这种小事无需她亲自去,她只需要在收徒大典那日,挑选出自己心仪弟子便可以了。 但为了快点见到南宫导,她准备这三日亲力亲为,将每一个符合她各种条件,并参加了弟子大选的修士们都好好‘深入’了解一下。 黎谆谆躺在榻上,在心底盘算着南宫导何时会出现,她本以为自己心思重,夜里大抵是要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谁料黎谆谆这一夜睡得极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了过去,像是打了麻药一般,沉沉睡到天亮。 翌日醒来时,她睡得脖子落了枕,眼睛还未睁开,已是感觉到了肩颈处的酸痛感。 黎谆谆捂着脖子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吸了口凉气:“嘶……” 她调动着体内的气息,掌心贴敷在颈上,不断释放出温暖的仙力试图抚平疼痛。 可怪异的是,她这样做不但没有缓解落枕带来的酸楚感,反而好像加重了些。 黎谆谆察觉到不对劲,捂着脖子下了榻。 虽然她睡眠质量一向不错,却也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沉过——特别是穿到穿书世界开始做任务以后,她即便是睡着了,也仍是保持着警惕心,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 她视线在偏殿里绕了半周,又转过身子,用目光绕了剩下的半周。 房门还如昨夜一般紧闭着,从里面用门栓栓死,而偏殿里的两扇窗户也好好关着。 一切如常,并未有什么异样之处。 可越是如此,黎谆谆越觉得蹊跷。 她垂眸在原地站了片刻,眸色一沉,从储物镯中掏出几张符纸,分别贴在了房门和窗户上,并在床榻下撒了微量的朱砂粉。 若是夜里再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潜进来,那符纸便会化成水雾印在地上,来人脚下踩过水雾,停在她床榻前,榻下的朱砂粉就会附着出脚印的形状。 做完这些,黎谆谆便捂着脖子出了偏殿。 她这一觉睡到晌午,王徽音都已经参加过今日的弟子大选,回到凌霄峰上来了。 见她从偏殿出来,王徽音放下手中的碗筷,道:“谆谆,你可做好心理准备……” 黎谆谆挑眉:“什么心理准备?” “我今日去看了一眼报名的男弟子,他们修为倒是都达标了,就是他们长得……”王徽音顿了顿,似是绞尽脑汁,半晌才从嘴里蹦出了一个词,“很有特色。” 黎谆谆没听懂她的意思,倚靠着枫树的班十七便挑了挑唇,言简意赅道:“就是丑。” “……有多丑?” 王徽音又开始绞尽脑汁的想,尽可能委婉道:“有的像倭瓜,有的像茄子,有的像土豆,有的像韭菜……” 黎谆谆沉默片刻,道:“来报名的弟子中,便没有一个长得像人吗?” 王徽音神色为难:“人无完人,其实忽略长相,他们在品性方面还是不错的。” 黎谆谆:“……” 并非是她以貌取人,只是她本来准备借着收徒的名义,逼南宫导过来找她。 若是三日后的收徒大典上,出现的徒弟都是歪瓜裂枣,连个像样的弟子都没有……莫说他会不会来找她了,怕是他知道此事要笑掉大牙。 见她再次沉默,王徽音连忙道:“不着急,还有两日时间……我再让人多写几份告示,往外传一传,五岳六洲的美人多了去,总不能一个来报名的都没有!” 王徽音本是想要安慰黎谆谆,却不想自己竟是一言成谶——在接下来的两日里,随着天山掌门招徒的告示越传越远,前来报名的弟子也越来越多。 王徽音也是借着这次才知道,原来五岳六洲的美人多……丑人更多! 而除了这件糟心事以外,黎谆谆也遇见了怪事。 她明明在偏殿内贴了符,又在床榻下洒了朱砂。 但在符咒分毫未损,朱砂分毫未动的情况下,她已是连续三夜睡死过去,一觉醒来后,不是脖子落枕,便是脸疼,胳膊疼,活像是撞了鬼似的。 本想着亲自参加的弟子大选,黎谆谆却一次没去成,就连收徒大典当日,若不是王徽音来拍门喊她,她都差点错过。 当黎谆谆亲眼看到王徽音口中长得像瓜果蔬菜的弟子们时,她才知道原来王徽音真的一点都没有夸张。 那大殿下站了两排弟子,有女有男,女修士长得还算端正,便是普通人的模样,而男修士一个个却像是被雷劈过,什么奇形怪状的模样都有。 黎谆谆沉默一阵,视线从男弟子之间掠过,硬着头皮,却是一个都选不出来。 这时候她要是再猜不出是南宫导背后搞了鬼,那她便是傻子了。 她张贴告示要收长得好看的弟子,他便偏不让她如意,怕是翻遍了整个修仙界,不知废了多少功夫,才将这些长得各有特色的男弟子搜罗全了。 再不提她一到夜里便莫名其妙沉睡,翌日醒来又是落枕,又是浑身酸痛,每次都错过弟子大选的事情了。 南宫导大抵以为她恼怒之下,便会耐不住回到无妄之海找他对峙。 黎谆谆也偏不让他如意。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从中选了两女两男,待收徒大典结束后,压下怒气回了凌霄峰。 到了凌霄峰还未站定,黎谆谆便见殿外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那是君怀。 他远远望着她,如墨的长发随风扬着:“好久不见,黎小姐。” 没等黎谆谆回应,君怀便又道:“黎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你答应放过我鹿蜀族人,如今已是过去了两年。” 这话多少是有些指责的意味在,黎谆谆却是恍若未闻。 彼时他们之间约定君怀帮她织梦造境,她得到张淮之元神后,便将剩余鹿蜀族人的下落告知君怀。 但君怀却擅自隐瞒下张淮之并未昏睡的事实,自以为是成全了张淮之的心意。 若真要是算起来,应是君怀先违约,他既然没有做到他答应她的事情,她又为什么一定要履行自己的承诺? 黎谆谆看了他一眼:“你说的不错,我记性是不太好。过去两年,我都忘了他们被藏在何处了。” 君怀一怔,不由皱起眉来,见她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他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你……” 他似是咬住了牙,为了得到鹿蜀族人的下落,却又不得不放缓语气:“你如愿得到了张淮之的元神,也已是飞升成仙。我鹿蜀族人与你无冤无仇,还望你高抬贵手,饶我族人一命。” 说罢,君怀添了一句:“若你愿意放过他们,我君怀欠你一次人情,来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黎谆谆对君怀口中的‘赴汤蹈火’并不感兴趣,就如君怀所说,她与鹿蜀一族无冤无仇。 若非君怀一上来口气那么冲,张口便是什么‘贵人多忘事’,她自然也不会有意刁难他。 “少说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黎谆谆道,“无需你赴汤蹈火,我如今正在收徒,你帮我寻几个长相清秀的男修士送来天山,我们便算是两不亏欠。” “……”君怀神情有些怪,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道,“不过是几个男修士,这不成问题,你何时要,我何时便可以着人送来。” 鹿鸣山上的宗门倒是被解散了,但还有不少无处可去的鹿鸣山弟子留在山上。 当初三大家族用‘灵宠’作为噱头,吸引各地的修士加入宗门,一日日将鹿鸣山宗门发展成了五岳六洲第一宗门。 纵使灵兽们是被逼着驯服成了灵宠,可它们与人结契后,相处过程中却早已对主人生出了感情。 它们有些不愿离开鹿鸣山,更不想离开主人身边,即便君怀是鹿鸣山的王,一时间也无法决断清楚,将鹿鸣山上的凡人修士都赶出去。 别说黎谆谆要几个长相清秀的男修士,便是要十几个,几十个,他也能给她送来。 黎谆谆见他答应的爽快,略一思索:“择日不如撞日,便今日吧。” “这么急?”君怀默了默,“那你直接去鹿鸣山选好了。” 黎谆谆摇头:“你将人选好了送过来,我便将阵法所在的位置,及破阵之法告诉你。” 蛊雕那个没良心的东西投奔南宫导了,她没了交通工具,本身又恐高,若是让她去鹿鸣山,也只能走水路了。 从天山到鹿鸣山,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而那困住鹿蜀一族剩余族人的阵法,乃是南宫导亲自设下,她并不会破阵。 不过班十七说她的血可以解开世间万般阵法,她只需要告诉君怀阵眼所在的位置,再给他一滴血便是。 既然她没必要亲自去一趟,又何必来回折腾自己。 “黎小姐,我族人已被困了两年,还望你谅解我此时的心情。”君怀看着她,半晌后,低声道,“说实话,经过鹿鸣山宗门一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再去相信别人。” “我怕我回去寻人的功夫,黎小姐便又回了天界……那下一次再见黎小姐,便不知道是何时了,纵使我等得了,我被困的族人却等不到那日。” “我知道,或许黎小姐也并不完全相信我。最好的方式便是你随我去鹿鸣山,你放我族人,我给你男修。” 君怀说出口的话虽然有些冒犯,姿态却放得极低,他垂下眸:“算我求你,黎小姐。” 见他如此卑微的模样,26有些不忍:“谆谆,其实君怀也挺可怜的,当初被鹿鸣山掌门害成那般模样,自然不会轻易再相信旁人了……要不然,你跟他去一趟鹿鸣山?” 黎谆谆不语,只是扫了一眼君怀,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她感觉君怀有点怪。 明明君怀不断提及他的族人,但他的关注点好像并不在于族人身上,而是在于她去不去鹿鸣山这件事上。 黎谆谆的第六感向来很准,若是往常,她恐怕想也不想就会拒绝君怀的请求。 而如今,她却只是沉默了一瞬,便颔首:“行,我跟你去一趟。” 黎谆谆向来是行动派,她说去鹿鸣山,当即便随着君怀去了鹿鸣山。 只不过她走的是水路。 君怀大抵是怕她中途反悔,便也陪着她走了水路。等到了鹿鸣山,天色略晚,云边泛起烧红的霞色,大片大片连在一起,绚丽烂漫。 黎谆谆无心赏景,直奔着乱葬岗而去。 于她而言不过是过去短短几日,那乱葬岗却大变了一番模样,满地腐烂的灵兽尸体已是清理干净,只剩下斑驳淡淡的血迹。 她一踏入乱葬岗,便察觉到了森森阴寒之气。其中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魔气,尽管掩藏的很好,她却也感觉了出来。 黎谆谆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找到当初南宫导设阵之地的阵眼,从指尖划出一滴血来,融入阵眼之中,四周顿时光芒大作。 几乎也是同时,霞光忽而被重叠的阴云遮住,黑雾般的大风迎面刮来,那遮掩住的魔气便也止不住溢了出来。 乱葬岗土地中干涸的血迹霎时鲜艳起来,消散的腐臭味勾着风蔓延开。 黑色狂风中站着一道黑影,那影子越来越近,直至立足在黎谆谆面前时,她终于看清楚了来人是谁。 正是王徽音口中堕了魔,坐上鬼王之位的魏离。 黎谆谆看见他,也并不意外。 她虽然在修仙界树敌不少,但敌人都死的差不多了。 若非要掰着手指头数一数,花悲死了,蔼风死了,萧弥死了,荀氏家主死了,董谣半死不活了,黎望修为被废了,那便只剩下花危和魏离二人了。 而花危被逐出天山后,也并未堕魔。既然在乱葬岗散发出了魔气,除了魏离又还能有谁? 魏离并非是一人独自前来,他知道她已成仙,待他站定后,他脚下的土地里不断向外渗着黑红色的影子,一点点凝聚成人的形状。 “黎殊。”魏离朝着她咧嘴笑道,“你当初害我不浅,怕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到我手里。” 他堕魔之后,不知又是修炼了什么邪术,他说话的时候,皮肤下涌动着似是虫子般蠕动的线状体,从额头涌到下巴,又从下巴蠕到脖子上。 黎谆谆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转而望向君怀:“若我没记错,魏离也害了你不少族人,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狂风鼓动他的衣袍,君怀却并不辩解,只是垂眸低声道:“南风还未投胎。” 是了,魏离如今成了鬼王。 他掌控着亡魂生死轮回的权利,君怀别无选择。 黎谆谆听懂了君怀的言外之意,笑了一声:“魏离,你费尽心思将我引来此处,有什么招数便使出来好了。” “我是在我师尊身上学了不少招数。”魏离仰头一笑,“你如今成仙了,说话倒是硬气了不少……” 他笑声戛然而止,食指无名指微微并拢,向前一抬,便见那凝聚出来的黑红色魂魄,在风中不断变化涌动,最终竟是显出了张晓晓的模样。 张晓晓长高了许多,身形却依旧瘦弱。她似是在睡梦中,额上布满冷汗,脸色苍白发青,数十个黑色的魂体缠绕在她身上,有缠住她脖子的,还有覆住她口鼻的。 虽然魂体并没有实体,若是这样下去,张晓晓可能会窒息死在梦里。 黎谆谆神色未变,嗓音倒是冷了几分:“魏离,这就是你的招数?你竟是连跟我比一比都不敢,只有本事对着一个小孩子动手?” “我为何要与你比?”魏离向她走去,一步一步,他的唇色发乌,脸上颈上的血管皆是黑紫色,皮肤下蠕动的虫子随着他的动作左右蠕动着,“黎殊,我只想让你死。” 他的嗓音中渗着一丝诡异的笑意,黎谆谆被他逼得不断向后退去,直至退无可退,她才发觉这乱葬岗建在一片断崖上。 她往后看一眼都觉得心慌无力,脚下似乎被钉住,再难向后退一步了。 “怎么不退了?”魏离笑了一声,掌心一抬,竟是以魔气化出一柄黑漆漆的长剑,剑上萦绕着涌动的黑雾,“你若不想让那小家伙死掉,便最好不要乱动。” 他握着手中剑指向她的下颌,缓缓向下,最终停在她的颈上,未有动作,那剑气已是划伤了她的皮肤,蜿蜒着流淌下一行血色。 魏离体内的魔气与黎望的魔气不同,他的魔气中沾染着亡魂的怨气,刀刃只割开一小道血口子,便已是让她感觉到犹如撕裂般的灼痛。 26察觉到魔气沿着那伤口侵入她的躯体,不由慌张道:“谆谆,你快画圈,若是南宫导在这里,定是能保全你和张晓晓!” 见她一动不动,它急得快要哭了:“这时候你就别跟他赌气了,只要你召唤他,他肯定会来救你……” 黎谆谆垂眸。 南宫导,他肯定会来救她吗? 她微微侧过头,眸光触到身后那片不见底的深崖,忽然就想起来在废钢厂被南宫丞推下去的那一瞬了。 直到她落地的前一秒,她仍抱着一丝希望,认定了南宫导不会放弃她。 黎谆谆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譬如此刻,她想的不再是南宫导会不会来救她,而是在斟酌要不要杀了魏离。 不管魏离修了什么歪门邪道的法术,她体内有黎不辞的谛羲,又有张淮之的元神,若是她还手,他不一定就是她的对手。 她也并非是因为顾忌张晓晓的死活,这才一退再退,被逼到断崖边上。 便是张晓晓死了,她让班十七送张晓晓去地府投胎转世,也不是什么难事。 黎谆谆只是猜测南宫导一直在关注她,因此即便知道君怀心怀叵测,她却还是来了鹿鸣山。 她便是想赌一赌,南宫导的心有多硬,又还能沉住多久的气。 她好似没听见26的哭喊,任由魏离手中剑划伤她的颈,刺伤她的胸口,一点点扎进血肉里。 直至那撕心裂肺的疼痛融入骨髓,亡魂的怨气与魔气在她胸腔内横冲直撞,逼得她呕出大口的血,她身形一晃,向后仰了过去。 一如八年前她摔下废钢厂的时候,失重感将她包裹住,黎谆谆明明睁着眼,却又什么都看不清楚,心脏被紧紧扼住,无法呼吸。 不同的是,她没有感觉到坠地那一刹,肋骨折断,刺进脏器的疼痛。 黎谆谆落进了熟悉的怀抱里。 她的鼻腔里涌入淡淡的玉龙茶香,混着鼓动耳膜的肃风,他磁性低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黎谆谆,你好样的!” 明明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82 八十二个前男友 徒弟能对师父做什么…… 四周鼓动耳膜的狂风似是止住了, 黎谆谆的视线重新聚焦,她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 他侧影藏在黑雾中,鸦青色的长发散在空中肆意飞扬,一双眼瞳红如炽焰, 黑似幽潭, 眼底是足以湮灭万物的清寂冷漠。 她偏了偏头, 伸手勾住他的后颈, 像是没听到他微寒的嗓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倚在肩上。 虽然黎谆谆用的是苦肉计, 但魏离手中以亡魂怨气化成的长剑,却是实实在在割破了她的皮肤,扎进了血肉里。 怨气混着魔气, 便如同致命毒药一般,沿着她的伤口蔓延至五脏六腑, 扯得她心口传来阵阵剧痛, 眨眼间又呕出了一口血。 那血从唇瓣流淌到下颌上,又没入她的颈间,颜色并不鲜红,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乌色, 看在南宫导眼里, 却觉得无比刺目。 好样的!黎谆谆真是好样的! 明明是她算计在先, 她却还闹了性子,跑回天山后一刻不歇,又是到处张贴告示收丰神俊朗,四肢健硕的徒弟,又是让君怀给她挑长相清秀的男修士。 这便也算了, 她为了逼出他来,竟还学会了用苦肉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察觉出了异样,还跟着君怀来了鹿鸣山上的乱葬岗。 见魏离现身,她不慌不忙也不知道逃。 当看到张晓晓被祟物缠身的模样,她又像是被拿捏住了软肋一般,便任由魏离将她逼到断崖上,被冥府亡魂怨气炼制成的亡冥之剑所伤。 他倒是不知道,黎谆谆何时将别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了。 依着她狠心冷情的模样,别说是一个张晓晓,便是十个张晓晓加在一起,她也不会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黎谆谆不过是算准了他在暗处盯着她,她不过是知道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南宫导抬起冷寂的眼眸,眸底深处藏着无处可泄的怒气,他骨骼匀称的手掌绕在她臀下,掌心撑着她软塌塌无力的身子。 另一手微微舒展,便见一朵红莲似的火舌在掌中慢慢盛开,周围的空气因业火而扭曲浮动,火焰明明暗暗,倏而窜高几丈。 火光的碎影倒坠在魏离眸中,那是只能黎不辞才可以使出的红莲业火,那是独属于黎不辞的异色血瞳。 魏离眸色中并未有太多的惊讶,便仿佛早已知晓黎不辞重现人世一般。 但即便他做好了对上黎不辞的准备,此时亲眼看到那传说中的上古魔种,他还是不禁感觉到浑身僵硬,心脏发颤。 他皮肤下不断涌动的蠕虫不动了,两条腿好像不受控制,下意识想要跪地叩首。 那是弱者面对强者时,完全出自身体本能的畏惧和臣服之心。 魏离强撑着,往后撤了两步,他双手掐出结印,只见地面上浮动出越来越多血黑色的影子。 那是死于非命的人们留下的怨气,他们死之前吐不出最后一口气,便连同尸体一起腐烂留存在了地下。 他们像是影子又不是影子,化作人形后,好似液体一般在流动着,一个接一个,不过眨眼之间地面上便多了上千个血人,朝着南宫导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黎谆谆睫毛长挂着泪,疼得喘气都困难,瞧见一拥而上犹如怪物般的血人,还不忘关心南宫导一句:“你……打得过吗?” 音未落,他掌心中的业火已是如流星坠地,只听见‘轰’的一声,业火从他脚下向外蔓延,顷刻间,断崖四下皆燃起赤红色的焰,似是妖魔张牙舞爪的舞动身躯。 一朵朵红莲肆意盛开在乱葬岗上,火光过处,寸草不留,更不要提那些以怨气化形冲过来的血人。 他们在火焰中挣扎,在火焰中融化,化作碎红的灰烬,连同窜涨的火舌一同消散在空气中。 数千个血人在业火中焚烧殆尽,甚至连靠近南宫导身侧的机会都没有,眨眼之间便灰飞湮灭。 魏离不禁吸了一口冷气。 这到底是怎样强大的魔气,才能做到一霎间撕裂他召唤出上千个怨气化作的血人? 要知道,亡者咽不下的最后一口气,在地下随着尸体埋藏腐烂几千年。怨气得不到净化,便会越来越重,直至比地狱里关押的恶鬼还要骇人可怖。 而魏离召唤出的数千个血人,皆是怨气深重的亡者生前的最后一口气,经过他两年里刻意的催化,他们不惧烈火焚烧,不惧寒冰侵蚀,便是天上的神仙来了也要避之不及,束手无策。 可面前这身形颀长,面容冷漠的男人,却只是抬了抬手,便将他两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魏离又气又恨,自知不敌南宫导,只好连连后撤,一边躲避着地面上足以焚烧融化万物的业火,一边卷着身影意图逃走。 可笑他方才竟然试图与上古魔种战一战,简直是昏了头脑,愚蠢至极! 到底是他大意了。 他应该听那人的话,见到异瞳的上古魔种便立刻想法子脱身,万不可恋战。 魏离心中懊悔,手上动作干脆利索,将那冥府黄泉中亡魂怨气所结的长剑,狠狠朝着黎谆谆刺去。 他正欲声东击西,趁其躲避亡冥之剑的功夫,便就此逃离脱身。 谁知那剑刃却在南宫导面前转了个弯,明明南宫导身形未动,只是指尖微动,那亡冥之剑却如同箭镞一般,掉过头‘唰’的一声追着他的方向刺了过来。 魏离避之不及,被直直射来的剑刃扎穿了大腿,惯性连带着身体一起向后掀飞,将他死死钉在了乱葬岗的弯脖子树上。 亡冥之剑贯穿了他的整条大腿,剑身四下散发出的黑色怨气沿着他的血肉向内蔓延。 他强忍着撕裂的剧痛意图将剑拔.出,却发现剑刃缠绕着丝丝魔气深入树干,即便他使出浑身力气也撼动不了那剑刃半寸。 眼看着南宫导踏步而来,魏离眼瞳猛地一缩,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咬着牙以血为钥开启了冥府之路,掌心握着短小利刃,朝着被亡冥之剑贯穿的大腿根齐齐斩去。 断崖之上寒风肃肃,魏离化作一阵黑雾在风中隐没,只留下歪脖子树上被剑刃钉住的一条完整的人腿。 黎谆谆疼得脸色惨白,看到魏离留下的那条腿,竟是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只听人说过壁虎断尾求生,想不到魏离为了活命,连自己的腿都不要了。 倒是个狠人。 只可惜那剑刃没有再偏一些,若是正中命门,也不知道魏离会不会舍得切断自己传宗接代的宝贝。 她这一声笑,在死寂的乱葬岗中显得极为突兀,南宫导低眸看向她:“好笑吗?” 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凉。 黎谆谆唇畔浅浅的弧度逐渐平缓,她不想对视他的眼睛,便埋下头将整张脸藏进了他的颈间,低喃般念着:“疼……” 苦肉计哪有不疼的。 南宫导眸光冷冷。 他理当对她冷言相对,他这几日从失望到愤怒又到失望又到愤怒,时不时还要自我怀疑一下,像是走投无路的困兽一般歇斯底里。 可黎谆谆呢。 她算计他,哄骗他,伤害他,到最后她拍拍屁股从无妄之海飘走了,回到天山便做起了自己的事情,仿佛将他忘在了脑后。 明明黎谆谆才应该是那个身陷被动的人,她却风平浪静,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而他失了分寸,乱了心神,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如此煎熬难耐,犹如油煎火燎。 南宫导越想越阴郁,他寒着一张脸:“下去。” 埋头在他颈间的黎谆谆却是恍若未闻,她手臂勾在他颈后,温热的呼吸吞吐在他的颈上,平缓宁静。 “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她依旧动也不动。 南宫导感受到她鼻息之间喷洒出的气息,十分有节奏的吸入呼出,他微微垂首,她抵在他颈上的脑袋也动了动,晃了两下向后一仰,那染着血的唇瓣便贴上了他的喉结。 浅乌色的血已经凉了。 但她的唇是热的,软的。 他浑身好似僵住,纵使脊背挺得笔直,却掩不住恍然加速,乱了节拍的心跳。 砰砰,砰砰。 如此有力。 南宫导便直着身子,不知在原地伫立多久。直至心跳渐缓,他微微抿住薄唇,视线扫过阖着双眸恍若昏睡的黎谆谆,轻吐出了一口气。 他托住她臀下的掌心紧了紧,不过是转瞬之间,他已是从鹿鸣山遍布红莲业火的乱葬岗,到了天山凌霄峰之上。 南宫导并不避人,便当着枫树下的王徽音和班十七两人,径直穿过长长的走廊,抱着黎谆谆进了偏殿。 王徽音呆住,她揉了揉眼,看一眼南宫导离去的方向,再揉一揉眼,嘴巴却是合不上了:“班掌门……刚刚那个人,他长得好像谆谆死去的表哥……” 班十七往枫树上一仰,手里把玩着茶杯,意味深长地笑道:“谁说不是呢。” “可,可南宫大哥,他都死了两年了……”王徽音被吓成了结巴,她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倏而想起什么,“他的眼睛……” “嗯。”班十七笑着接话,“他的眼睛是异瞳,还是一红一黑。” 王徽音出生的晚,从她记事开始,黎不辞便只是存在于传闻中的人物。 直至两年前,在鹿鸣山宗门大比那日被卷进了验心镜中,她才亲眼见了黎不辞的模样。 与传闻中的一样——天生异瞳,瞳色一黑一红,沉着夜色般漆黑的青丝及臀。 但验心镜中的黎不辞,并不显得诡谲可怖,也不似传闻中那般看起来嗜杀,站在灿然的煦光下,反而有一种少年清隽的柔和感。 倒是方才从凌霄峰走过去的南宫导,他身上的肃杀之感令人心生恐惧,更像是后来祸害四方,至六界生灵涂炭的魔头黎不辞。 凌霄峰上莫名吹来一阵寒风,激得王徽音打了个寒颤,她回过神来,看到地上一路蜿蜒的血色:“他,他是黎不辞?!” 她下意识起身,往偏殿的方向追了两步,被班十七扯住了衣袖:“你去做什么?” “谆谆受伤了……”王徽音脸色有些白,却还是硬着头皮看向偏殿,“我怕,怕他伤害谆谆……” “怕什么。”班十七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回来,似笑非笑道,“他们是师徒,徒弟能对师父做什么?” 不等王徽音说话,他便将她按回了石墩上:“练琴,练完这段去厨房帮我烧锅。” 她仍是不掩忧心之色,时不时抬首朝着偏殿望去,生怕他对黎谆谆做点什么,却不知南宫导压根没准备留下。 他将黎谆谆抱进偏殿,熟门熟路的寻到床榻,一手撑住她的腰,一手叩住她的膝下,就着殿内昏暗朦胧的夕光,将她放在了榻上。 她的伤口并不算深,但刺伤她皮肤血肉的剑刃乃亡冥之剑,那上面淬染着太多亡魂恶鬼积攒的怨气,侵入肺腑脏器中,若是留存的时间久了,便是仙体也承受不住。 南宫导俯下身,抬指揭开染血的衣襟,视线接触到被亡冥之剑刺伤的胸口。 那一片皮肤被剑刃扎穿,鲜红的血肉微微向外翻着,伤口周围萦绕着淡淡的黑雾,不知是魏离的魔气,还是剑刃上的怨气。 他眸色沉了沉,缓缓将手掌覆下,虚虚盖在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掌心过处,黑雾消弭,便连那血淋淋的伤口也慢慢愈合平复,直至完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肌肤光滑如初。 她颈上还有一道血口子,亦是被亡冥之剑割伤,伤口细长而微,此时已是凝住了血。 南宫导将衣襟合上,又抬手覆在她颈上,将游走在她体内的怨魔之气尽数拔了出来,再以谛羲之力将养她的伤口。 不多时,颈上那道细长的血口子也消失不见了。 与伤口一并消失的,还有那侵入脏器肺腑的剧痛,她微微蹙着的眉头舒展开,稍许苍白的脸色也添了些微不可察的红润。 南宫导正要收回手,眸光却不经意间扫过她颈上细长的金链子,在傍晚时分窗棂投进来的夕阳下,闪着细碎的流光。 他的手掌清癯而修长,余晖笼罩,在她颈侧落下淡淡灰影。指尖勾起流金般的细链子,温润的指腹摩挲两下,摸到了金链子末端坠着一个小狗模样的吊坠。 黎谆谆还将这条链子戴在颈上。 千年前是如此,千年后亦是如此。 好像一切都未曾变过。 南宫导眸光落在了她的眉眼上,细绒般的浅眉嵌着静谧的光,纤长的睫羽抖着盈盈的泪,他指腹压上去抹过泪液,兀自便笑了一下。 他遗失了千年的记忆复苏后,竟是自己跟自己吃起了醋味。 即便他明知道她是为了完成所谓的任务,为了回到所谓的家,才会说出那句:“我更希望你活着。” 黎不辞和他本就是同一个人。 她希望黎不辞活着,与希望他活着,又有什么不同? 不,还是有的。 若是没有不同,他便不会气到极致,怒到极致,忍不住亲手推开她,将她扔出了无妄之海。 更不会将自己关在无妄之海里,情绪反反复复,一度歇斯底里。 南宫导发现,黎谆谆不喜欢他,更不在意他。 哪怕一点喜欢,一点在意都没有。 她可以眼也不眨地欺骗他,可以置身事外犹如旁观者看着他痛苦,看着他崩溃,看着他在折磨中挣扎自尽。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边期待着她回来向他忏悔,一边又极度痛恨、厌恶着自己这般不争气的想法。 他明知道,纵使黎谆谆忏悔了,道歉了,那也不过是为了迷惑他罢了。 为了完成任务,她什么都做得出来。 可就算这样,就算他心里清楚一切,他也仍着盼着她,念着她,为了一点可怜的尊严强撑着,等她回来找他。 哪怕她只是一句欺骗,一句谎言,只是哄哄他也好。 但黎谆谆却没再回来。 明明她可以为了得到张淮之的元神,与张淮之亲吻,与张淮之成亲,甚至为了将生米煮成熟饭,不惜喝下萧弥送上的神仙醉。 到了他这里,她连一句讨好的话都不愿说,连一件虚伪的事都不愿做。 黎谆谆狡猾地看出了他的不舍。 她不用做什么,只站在断崖边,他已是控制不住胆战心惊。 他强撑着,强撑着,当她向崖后坠落,那纤薄的身影仿佛与八年前跌下废钢厂高楼的黎谆谆一下重叠。 八年前,南宫导曾随着警察赶去了废钢厂,他亲眼目睹了她摔下去的那一霎。 她没有看到他。 她便背对着他,隔着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户,在他眼前,像是被人扯烂了翅膀的蝴蝶,破碎地坠下。 只在一瞬间,她已是躺在了血泊里,蜿蜒的血迅速蔓延开,她的身体抽搐了两下,便好像没了动静。 自那日,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他创伤性失忆,他只记得南宫丞曾给他打过勒索电话,只记得黎谆谆被绑架摔成了植物人,却不记得分手后他还见过她一次。 直至南宫导千年前有关黎不辞的记忆全部复苏,直至黎谆谆站在断崖上向后摔去,他才恍然记起,原来她是在他眼前坠下高楼。 便是因此,南宫导才更加怫郁。 她因八年前那一日坠楼而落下心理阴影,自此再不敢站在高的地方。如今却为了演一出苦肉计逼他现身,不惜以身犯险往万丈深崖下摔。 黎谆谆明知道,只要她像是往常每一次那样,画圈召唤他,他便会出现保护她。 他不懂,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做,怎么做她才能喜欢上他。 哪怕她殚精竭虑的算计中,掺杂了一丝不舍,他便甘愿为此万死而不辞。 南宫导低下眸,松开了指腹间沾染上他体温的金链子,他站直了身子,定定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敛住眉眼,将被褥的四角掖好,正要离去,却被什么拉扯住。 南宫导侧身望去,他微微拢住的手掌被她冰凉的掌心握住,她两指勾缠他的食指,指腹搭在他指节的黑色储物戒上,轻喃着:“别走。” 83 八十三个前男友 你想怎么收拾我(二更…… 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可她的指紧紧缠着他的手,没有一丝罅隙,用着如此不舍, 如此缠绵不清的嗓声低语着“别走”两字。 南宫导脊背微微僵直, 他不敢将视线对上床榻上的黎谆谆, 他怕对上她的眼睛,便要溃不成军,再难忍住心中泄洪般的思念。 纵使到了现在,他还要强撑着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 拧巴着头, 等待黎谆谆再说点什么。 他站定在那处,既没有离开,也没有接话,便像是个直愣愣的木桩子。 黎谆谆另一只手也攀上了他的手臂, 她借着他的力慢慢坐了起来,长睫眨了眨, 眸光落在他左手食指的黑色储物戒上。 那是她前几日从无妄之海漂到天山,收起身上与张淮之成亲穿过的喜服时, 一时郁郁, 便顺手扔进了海里的那枚储物戒。 她指尖搭在他食指上,轻轻摩挲两下:“你捡回来了。” “……”南宫导下意识将食指往掌心里蜷了蜷, 像是想要掩盖什么, 他冷声, “它自己漂了回来。” 黎谆谆低声笑了起来。 这兀自的轻笑,更让他感觉无所遁形,便仿佛将自己赤淋淋的内心,暴露在了她面前。 他神情窘迫, 恼怒似的挥开她:“松开!” 他嘴上斥着,挥开她的动作却并未用力,便如同一个闹别扭的孩子,明明想要留下,却偏要口是心非,以此保护自己脆弱可怜的自尊心。 黎谆谆从来不听南宫导的话,这一次倒是乖巧,他说了一句“松开”,她便慢慢放开了手。 他身体好似僵了僵,而后心底莫名又升腾起一抹怒气——他叫她松开她便松开了,往日怎么不见她听过他一句? 他求她不要跟张淮之成亲,她不听。 他吃辣椒吃到吐血,临死前小心翼翼祈求着她再次召唤他,她不应。 他说他可以保护好她,他说他可以打赢张淮之,她不信。 便是这般一个刀枪不入,油盐不侵的人,怎么他说一句“松开”,她却松了手? 他求她听话她不听,他不想让她听话时她又偏偏听了话,她分明就是故意气他。 南宫导失了一瞬神,待回过神来,便只好强撑着面子,甩袖朝着偏殿的大门走去。 一步,两步,他走得那样慢。 直至他走到了房门,她也没有追过来。刚刚滚烫起来的心脏好似被泼了一桶冰水,瞬间门冷了下来。 南宫导曾以为失望是一种歇斯底里的感觉,应该是爱吃鱼却被鱼刺卡住,应该是精心栽培的花朵没有盛开便被人采撷。 后来亲自经历过,他才知道,原来失望的感觉像是第一口喝到了没气的可乐。 并没有多么痛彻心扉,也没有多么轰轰烈烈,但就是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南宫导在门口微微顿足,垂着眸正要离开,背后却倏而一沉,却是黎谆谆赤着脚追了上来,勾着他的颈,一下跳到了他后背上。 她圈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如瀑漆黑的青丝上,一声不语,便如此紧紧抱着他。 南宫导一动不动,任由她亲近,却再不敢拿乔说一句“下来”。 两人便如此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晚风吹来,黎谆谆掩着口鼻打了个喷嚏。 他伫立不动的身形总算动了动,向后撤了两步,退回到偏殿里,抬手将殿门关了上。 南宫导像是没有察觉到背后挂着的‘配饰’,他走回她的床榻,径直坐了下去。 黎谆谆也不下去,便如此将双腿攀在他腰上,脸颊从他垂散的青丝上慢慢移到他温暖的颈间门,轻语道:“带我去萱草山吧。” 他沉默了一阵,问道:“你是担心张晓晓,还是想去看张淮之。” “张晓晓。”她顿了顿,似是笑了,“顺带看看我夫君也行。” 南宫导被她带着玩味的语气惹恼,长臂一挥,抓着她的衣领子将她提了起来,没用多大力气,便像是拎鸡崽子般,将她从后拎到了身前:“你再说一遍?” “前夫,我是说前夫……”她连忙改口,悬在空中的两条腿乱倒腾了两下,还未反应过来,已是被他抱进了怀里。 他不说话,便这样紧紧搂着她,她贴在他身前,可以清晰听到他心脏鼓动的声音。 怦然有力,快而凌乱。 黎谆谆觉得心跳加速这件事情,好像可以被对方影响感染。 她口口声声说着不喜欢他,却并不反感他的触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会不禁恍然,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会下意识贴近。 他们之间门似乎还有很多误会需要解开,但纵使有误会隔阂,此时此刻,他们眼中心中,也尽是彼此。 南宫导并没有进一步对她做什么,只是抱了她许久,久到落日余晖被流银月光取代,久到她生出困倦之意,听到他轻声道:“不必担心张晓晓,她不会出事。” 早在他们从乱葬岗回来之前,他便抽出一丝法力,前去萱草山保护张晓晓了。 “嗯。”黎谆谆低低应了一声,嗓音勾着一丝娇缠,枕着他的肩头,睫毛抖着抖着,眼睛便慢慢阖了起来。 就在他以为她睡熟的时候,她又浅声吐了一口气:“南宫导……” “嗯?” 她问道:“你怎么找了过来?” 南宫导指尖缠上她凌散在颈上的一缕青丝,漫不经心把玩着,嗓音却更低了些:“你知道,我擅长破阵。”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黎谆谆听得似懂非懂,只以为他是想说他观察力敏锐,在现代世界里找到了与修仙界所关联的羁绊,便随着羁绊找到蛛丝马迹寻了过来。 她对此并不是太感兴趣,问了一句便没了后音。 南宫导等着她继续问下去,等着等着,却听到了她轻缓而柔的呼吸声。 她便依偎在他怀里睡了过去,毫无防备,眉眼安静,鬓云乱洒,青丝拢住半张面容,在光线晦暗的幔帐之间门,显出几分娇懒。 像是蔷薇树下打盹的猫儿。 南宫导盯着她的睡颜,舍不得移开视线,更舍不得放手。浅浅的月光透过窗,洒在层叠的幔帐上,将两人相偎的身影映了出来。 他一夜未眠,她一夜好梦。 待到黎谆谆醒来时,她已是躺在了榻上,而南宫导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望着空荡的寝室,微微恍惚了一瞬,慢慢坐起身子,换了身衣裳,稍作盥洗,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黎谆谆没去找南宫导,她伸个懒腰,迎着晨曦时分雾蒙蒙的光,往天水阁而去。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她昨日收了几个徒弟,两男两女,虽然是为了逼南宫导现身才收徒,却也不能收了徒弟便将人扔在那里不管了。 那些徒弟暂且被她安置在了天水阁,便如王徽音所言,男弟子们长得是特色了些,但他们品性不错,人也足够勤奋。 黎谆谆踏进天水阁时,那两男两女的弟子已是起身修炼,一人一个竹垫子,便坐在天水阁外的屋檐下,顶着山涧清晨的露水和阳光调息打坐。 她没有打扰他们,寻了遮阴处,坐在长廊下,微微阖着眼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约莫是晌午时,黎谆谆察觉到了天水阁外的动静,以为他们修炼完了便睁开了眼。 视线还未对焦上,她便看到了转瞬之间门立在她身前的南宫导。 人未至,他身上淡淡的玉龙茶香已是飘到了她鼻息间门。浅淡的气息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全感,她倚着长廊的雕花红柱子,玉指在长椅上轻拍了一下,下颌往后仰了仰,眸光便对上他的眼:“过来。” 南宫导依言坐了过去。 她不客气地缠了上去,抬指勾起他一缕垂下的青丝,埋头在他颈上嗅了嗅:“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他不知是从鼻腔里还是从喉咙里压出了一声笑,大抵是觉得她话语中的真诚并不多,他也不接话。 黎谆谆才不理他什么反应,缠着他一缕黑发,倚在他肩颈间门的小脸抬了抬,视线不经意扫过他耳垂上的一点微红。 那是她上次用虎牙咬出的耳洞。 她还以为南宫导回到现实世界后,这耳洞便会消失,却不想还在他耳垂上。 黎谆谆想摸一摸他的耳垂,这样想着,便也这样做了。她指尖倏而捻住他的耳垂,指腹下的温度不断朝着薄薄的耳垂一侧渗去。 他喉结滚了滚:“谆谆……”几乎是唤出她名字的同时,他握住了她乱捻的手指:“松手。” 黎谆谆便是如此。 他不想让她松手时,她偏偏松开了。 他真让她松手时,她又不松了。 她不松手,南宫导也拿她没办法,他只能用掌心攥住她作乱的手。 两人这般僵持着,黎谆谆盯着他看,那目光如此炙热,又不加掩饰地掠过他的眉眼鼻唇。 纵是他想要装作看不见也不行。 南宫导见不得她这般气焰嚣张的模样,便也看了回去。 可视线相触的那一瞬,他一下就后悔了。 看什么看,那弯眉下的眼眸含娇,似是郁郁秋水,潋滟缱绻,又好似春雪初融,盈盈灿灿,明澈却缠人,澄亮而炽烈。 只一眼,便再难从她眼中走出。 黎谆谆望着失神的南宫导,弯起眼眸,眉梢似有云雾笼罩,绒绒细眉流淌着午时的碎光,她慢慢扬起头,在他喉结旁的小红痣上吻了吻。 柔软的唇裹住淡色小痣,他身子僵了僵,清晰地感觉到她唇瓣浅浅吮过那一片皙白的皮肤:“黎谆谆……” 他嗓声微微哑了。 黎谆谆恍若未闻,并不应他。 长廊外的屋檐下隐约传来弟子们的说话声,他们收起座下的竹垫子,起身小声交谈着什么。 “听说没有,黎不辞现世了!” “可不是,鹿鸣山莫名就燃起了火,那火像是红莲一般,将半个鹿鸣山都给烧了!” “那该是红莲业火没错了,据说业火是人世间门的**,邪恶所化,乃地狱之火,可吞噬湮灭万物……” “千年前师尊封印了他,后来封印破除了,师尊回来了,那魔头自然也会回来了……只是不知他这次又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他总不会来天山寻仇吧?” “那也说不好,毕竟师尊封印了他千年,他心中怎能不怨?” “怨又如何,正邪不两立,如今师尊已是成仙,难不成还能怕他了!等他来天山,看师尊如何收拾了他!” 他们四人一边拎着竹垫子往长廊中走着,一边你一嘴我一嘴的小声嘟囔着,正说到激愤处,视线便直直撞上了那长廊尽头长椅上依偎的两人。 南宫导抬眸乜了他们一眼,掐着她的下巴,将她从颈间门拉了出来:“你想怎么收拾我?” 黎谆谆像是没有骨头架,懒散倚在他身上,偏了偏头,对上完全僵化的四个小徒弟。 “你们好。”她打了个招呼,唇畔扬着浅浅的笑意,不避也不躲,迎上几人的视线。 他们在看她,却也不是完全在看她。 主要的目光都聚集在南宫导脸上。 准确的说,是他的眼睛。 那双天生异瞳的眼睛,一瞳如幽潭深渊,一瞳如炽焰烈火。 那是独属于黎不辞的双色异瞳。 几乎是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们四人的脸色都齐刷刷变得惨白起来。甚至有个心理素质弱的男弟子已是被吓哭了,但即便是掉眼泪,他也不敢发出声音来。 那绷着嘴巴拼命止住哽咽声,又禁不住双腿发颤的模样,可怜极了。 可南宫导瞧见那弟子泪水滚滚的样子便觉得厌烦,他松开桎梏黎谆谆下颌的手掌,别过头去。 他转头的本意是怕吓死她刚收的几个徒弟。 而黎谆谆却像是并未察觉到他的想法似的,勾住他颈子的手,向自己的方向压了压,又将他移开的头转了过来。 “这是你们的师兄。”她笑着介绍,好似没有看见他们抖如糠筛的双腿,“叫师兄。” 这话一出,他们四人的脸色好像更白了。 怎么……跟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不是说他们师尊胸怀天下,兼济苍生,与魔头黎不辞正邪不两立吗? 要是他们没看错的话,他们师尊此时此刻正倚在那魔头身上,言行举止间门亲昵暧昧,两人不似师徒……倒像是结过亲的道侣。 纵使他们完全搞不懂眼前的状况,却还是战战兢兢地喊着:“师,师,师师……师兄好。” 他们本就结巴,再加上四人没有同时打招呼,长廊里便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师兄”一字。 大抵是看在黎谆谆的面子上,南宫导冷淡地应了声:“嗯。” 仅仅这一个字,已像是一块巨石砸进湖泊里,令几个年轻的弟子既是受宠若惊,又有些惶恐不安。 黎谆谆见他们敛声屏气,小心翼翼的样子,挑了挑眉:“去弱水阁备好纸符、朱砂等着,我教你们如何画符。” 这一声令他们如蒙大赦,几人争先恐后朝着弱水阁奔去,奈何双腿发软,他们走也走得不快,只能低埋着头,再不敢多看南宫导一眼。 待他们离去,黎谆谆也起了身:“我第一次给人上课,过来看看?” 南宫导想也不想:“不看。” 她知道他是怕吓坏了那几个徒弟,便也不为难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动作随意地像是在安抚一只小狗:“那你在这等着我。” 不等他应声,黎谆谆便朝着弱水阁的方向走去了。 几个弟子走得比她早,但没走出多远便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还未缓过神来,便见黎谆谆走了过来。 他们又连滚带爬站了起来,生怕让她看出什么端倪:“师尊。” 此时他们说话倒是利索了些,只是腿还在本能地哆嗦着,额间门也渗着细细冷汗,好似死里逃生后的模样。 “别怕,他不会吃了你们。”黎谆谆笑了声,从他们身侧走过,率先踏入了弱水阁中。 这几人怔愣了片刻,待反应过来,也先后追进了弱水阁里。 弱水阁本就是天山内城弟子学习理论知识的地方,阁内摆放着六排高高的书架,中间门空旷的地方则陈设着茶几般的矮书案。 四人陆续入座,黎谆谆从储物镯里翻出了浅蓝色的符修秘籍:“我擅符咒,想必诸位早有耳闻。”她随手翻了一页,将秘籍面向几人:“你们四个或是基础不同,先画个定身符出来让我看看。” 她并没有系统性的学习过如何符修,先前完全是被逼无奈,为了保命才不断练习画符。 因此黎谆谆并不清楚,这对于她而言最简单的定身符,放在符修中却是高阶难度的符咒。 可她吩咐了下去,几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取出朱砂和符纸,执笔蘸着朱砂化开水,便硬着头皮在符纸上画了起来。 他们画符的时候,黎谆谆也没闲着,端正身子,以血融入朱砂中,在符纸上勾画出了一张自创的符咒。 这自创的符咒极为复杂,她却也只用了片刻的时间门,便将符纸画好了。 待她收起符咒,起身去查看学案上几人所画的定身符时,那口口声声说着“不看”的南宫导,不知何时伫立在了弱水阁外。 他隐匿了自己的气息,隔着窗户看她。 黎谆谆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而其他几个弟子更没有注意窗外立着一个人。 她先拿起了两个女弟子所画的定身符,只看了一眼,便微微蹙起眉:“你们之前不就是符修吗?” “是,是……”两人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应道。 黎谆谆感觉到两人的紧张,放缓了语声:“定身符对你们来说,很难?” “这是高阶符咒。”其中一个女弟子攥紧了衣袖,鼓起勇气道,“高阶符咒画皮更画骨,若不得其形,符咒便是无效……” 黎谆谆不懂什么画皮画骨,她一开始对比着秘籍上的符咒临摹,画出来的符咒便是管用的。 什么高阶符咒,中阶符咒,不还都是人定出来的,若是光听这高阶符咒的名号便被骇住了,不敢动笔去画了,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你们当着我的面重新画一遍,照着它一笔一划的画,我倒要看看什么叫不得其形。” 她说罢,又看向两个男弟子画的定身符。 他们两人画出来的定身符比女弟子的符咒更离谱,别说是得不得其形,简直是惨不忍睹,每一条线都落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显然他们两人的基础更差一些。 黎谆谆挑了挑眉,坐在女弟子和男弟子之间门,对着两个男弟子道:“你们两个也重新画。” 男弟子怯怯应了一声,拿起笔蘸了蘸朱砂,便悬在了一张崭新的符纸上。 他本就紧张,黎谆谆在一旁看着,他就更紧张了,手中的笔抖啊抖,朱砂混着水滴落在黄色符纸上,晕开了一大片胭红。 她拧着眉,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你抖什么?” “我,我……” 他‘我’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黎谆谆索性直接攥住了男弟子的手,这下他倒是不抖了,却又禁不住心脏狂跳,好似大脑一片空白,犹如缺氧。 她是天山掌门,又是他的师尊,可除此之外,她还生得一副明艳的面容。 玉颊上的长睫乌密,明眸善睐,绛唇微朱,此时一双细眉似蹙非蹙,便让人不由自主分了神去看她。 “看我干什么?”黎谆谆轻斥了一声,“看案上的符纸。” 男弟子回神,涨红了脸颊,连忙低下了头。 她耐着性子,正准备手把手教他怎么画。弱水阁的房门却是被冷风吹开了,南宫导长身立在门口,他微微抬着下颌,目光如炬落在她与男弟子相握的手背上。 “我教你画。” 他缓步而来,对男弟子如是说道。 84 八十四个前男友 说你原谅我 话音落下, 别说是那男弟子,就连黎谆谆都愣了愣。 南宫导……他还会画符吗? 她一怔神的功夫,他已是从弱水阁殿外走了过来。他手掌叩住她纤细的手臂, 轻轻一提, 便将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黎谆谆站定脚步,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取而代之,坐在了她方才的位置上。 南宫导左侧是两个女弟子,右侧是两个男弟子, 伴随着他身上莫名的低气压,四人几乎是同时屏住呼吸, 心脏好像都不跳了。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他掀起唇角似是笑了一声, 异瞳盯着那刚刚被黎谆谆训斥了一句的男弟子身上,又重复了一遍:“我教你画。” 男弟子方才还涨红的脸色, 此刻倏而变得煞白, 他嘴唇轻轻蠕动着,浑身僵硬如石,半晌都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师, 师师……师兄, 不,不用……不用了……我, 我自己……” 他说着说着, 脸颊一凉,竟是滚滚落下一行眼泪,泪水飞快坠下,滴在了黄色纸符上晕开一片湿痕。 “你自己画?”南宫导替男弟子说完了隐没在哽咽声中的最后一个字, 正当男弟子慌忙着连连点头时,他却将手掌覆在了男弟子的手背上,微微拢住,“你手抖,还是我教你罢。” 他掌心的温度滚烫,便犹如熔浆般灼人。 男弟子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手腕以下的存在了,若是可以,只要能离南宫导远一些,他甚至可以将胳膊肘都砍下来。 “不,不抖,我,我不抖了……”男弟子哽咽不止,求救似的看向黎谆谆,“师尊,我,我自己画……” 见他面色惨白,浑身抖如糠筛的模样,黎谆谆觉得,她要是再旁观下去,这男弟子可能会被南宫导吓到尿裤子。 她叹了声气,俯下身拉住南宫导的手,将他的手掌从那男弟子手上扯开:“让你小师弟自己画,你过来帮我找本书。” 南宫导乜了一眼男弟子,任由黎谆谆将他拉了起来。 “你们就照着秘籍上的图案,放开了画,先画上十张练练手,有没有效果都无妨,重在尝试。” 她叮嘱一句,牵着南宫导要往弱水阁外走,没走两步,却发现他驻足在原地不动了。 黎谆谆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你不是要找书?”南宫导侧过眸,看向弱水阁中那数排高高的书架,“书在这里。” “……”黎谆谆不过是给两人一个台阶下,便随口胡诌了一个让他帮忙找书的借口,哪想到他还当真了。 她默了一瞬,伸手扯了扯他,发现扯不动后,便转过身改变了方向,朝着弱水阁内那几排高高的书架走去。 书架共有六排,设在弱水阁的殿侧,与弟子们所坐的矮书案之间门仅设有一扇屏风相隔。 黎谆谆绕过屏风,踏进两排高高的书架之间门,她松开牵着南宫导的手,压低了嗓音:“你不是说你不看吗?” “我不看怎么知道……”他低下眸,视线落在她垂下的手臂上,“你是这样教他们?” “怎样教?”她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在意识到他是因为她握住男弟子的手而吃味时,不由低低笑了一声。 黎谆谆偏了偏头,伸手捉住了他的手,纤细的指绕上他清癯修长的手掌:“我不是……也这样教过你吗?” 南宫导闻言,似是怔了一瞬:“……你,记起来了?” 黎谆谆本是一句打趣,听见他这样说,也不禁愣住了。 她疑惑:“记起什么了?” 她说她也这样教过他,那是她在验心镜中看到过黎殊教黎不辞写字,黎殊便是如此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写着。 不光是写字,黎不辞所学会的所有生活技能,说话,穿衣裳,洗脚,绾发,做饭,习剑……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黎殊亲自教出来的。 自从黎谆谆知道南宫导就是黎不辞后,她便认定他喜欢的不过是黎殊的身体,而并不是她,所以她才讥诮地说了一句——我不是也这样教过你吗? 可南宫导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记起来了?她应该记起什么? 黎谆谆直勾勾盯着南宫导,他沉默一阵,抿住薄唇:“你有没有想过,你和她之间门为何那么相似。” 纵使他没有说那个‘她’是谁,黎谆谆却下意识就想到了黎殊。 她慢慢蹙起眉:“你什么意思?” 黎谆谆和黎殊之间门是有很多相似之处。 她们同样喜欢吃辣,她们同样酒量都不错,她们同样有着自己的理想抱负,她们同样性格坚韧,她们同样执拗不屈。 但她们也完全不一样。 黎殊身上要肩负天下苍生,她从一出生就被黎家家主寄以厚望。 她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师祖的教诲,宗门的未来,她做不到肆意人生,做不到敢爱敢恨,不管不顾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 而黎谆谆,她从出生起便十分自由,她家庭氛围和睦,父母从不规训她的人生,任由她去尝试自己喜欢的事情。 她未经世事时,也曾纯真,善良,但善良并不是她的底线。 经过无数漫长岁月的洗礼,她也可以变得虚伪,狡诈,心肠冷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在黎谆谆心里,她个人安危永远大于天下苍生——单是这一点,黎殊恐怕就难以做到。 倘若谁告诉她,只要她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便可以挽救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她只会觉得与她这般说话的那个人脑子有病。 怎地别人的命是她,她的命就不是命了? 若是这个世间门离开她就要毁灭,那还不如趁早大家一起湮灭。 但是黎殊,她便愿意牺牲自己,换取黎明苍生的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尽管如此,黎谆谆并不觉得黎殊的举动愚蠢,反而会忍不住心生敬佩。 这世上总有逆光英雄的负重前行,才能换得百姓苍生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只是她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也做不到黎殊那般大爱无私。 正是因此,黎谆谆没办法将黎殊与自己关联起来,更不能理解南宫导说这句话时想表达什么。 大抵是因为看出她情绪不对,他默了默,没再继续说下去。 黎谆谆却直接问出了口:“你觉得我是黎殊?” 也不知怎地,说出这句话时,她前两日刚刚压下去的负面情绪便全都涌了出来。 好似是不甘,好似是憋屈,却又不止如此。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觉到胸腔不住起伏,喉头一窒,眼眶便有些酸了。 黎谆谆和黎殊一比,看起来就像是个笑话。 他们在一起的那年,那真真切切度过的年时光,她滚烫的心,她赤诚的爱,在南宫导眼里算是什么? 她是黎谆谆时,他便对她不理不睬,哪怕朝夕相处,日月相对,哪怕她亲吻他,拥抱他,他对她也从未有过一刻怦然心动,犹如神邸高高在上。 而当她披上了黎殊的壳子,他便开始转变了态度,纵使她什么都不做,只站在那里,他便心甘情愿为她万死不辞。 纵使她一次次算计他,伤害他,他也情难自已,卑微到了尘埃里。 南宫导口口声声叫着她黎谆谆,心里想着、念着的尽是黎殊,便是此时还反问她有没有觉得她和黎殊之间门相似。 那她毫无保留爱他的年算什么,躺在病床上成为植物人的八年又算什么? 她在南宫导眼里到底算什么。 “我把黎殊还给你。”黎谆谆一开口,嗓声竟是莫名哑了。 南宫导一怔,便见她慢慢抬起眼眸,平日里微微扬起的唇畔此时却向下压着:“你放我回家,我将你的黎殊还给你……” 她唇瓣紧紧抿着,绷直的唇线隐隐泛出一抹白,眼瞳中似有微光,碎金般闪烁摇曳。 “南宫导,我不想见到你了。”黎谆谆一字一顿道,“如果人生能重来,我希望我的人生里再没有你。” 她齿间门吐出的每一个都那么轻,可就是那么轻飘飘的字声,像是世上最尖锐最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狠狠扎在了他心脏上。 黎谆谆说罢,便朝着书架外走去。 她从他身旁擦肩而过,青丝梢进他如瀑的墨发之间门,停留十分短暂,便又分离。 可她还未踏出屏风,手臂一紧,足下再也前进不了一步。 南宫导攥住了她的手臂,他攥得如此用力,掌背上青筋虬结,好似生怕她这般离开了,他便真的见不到她了。 他低哑着嗓音:“黎谆谆,我喜欢的人是你。” 黎谆谆背对着他,他看不清楚她的神色,只见她沉默一瞬,脊背仿佛挺得更直了些:“你喜欢的是哪个我?” 她自嘲般笑了声:“这话可能说得有些晚了,若是八年前的黎谆谆听见,应该会激动的一夜不眠。” 而现在的黎谆谆,只觉得好笑。 就算他喜欢的人是她而不是黎殊,可他八年前不爱她,却在她心灰意冷,万念俱寂的八年后爱上她,这更衬得她真心付出的那年像个傻子。 “你若真是喜欢我,便放我回家吧。”她侧过头看他,“黎不辞,说你原谅我。” 她唤的不是南宫导,却是黎不辞。 南宫导沉默起来。 两人之间门就此僵持住,他不语,她也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黎谆谆甚至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垂下眸:“倘若,我是说倘若……” 南宫导轻声道:“你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世界是假的……” 他似是还未斟酌好应该如何开口,嗓音顿了顿,正要继续说下去,却听见弱水阁外的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那声音实在让人不容忽视,伴随着巨响,他们脚下的地面也晃了晃,犹如地震了般。 挡在书架前的屏风也随着晃动‘哐当’一声倒了下去,黎谆谆顾不得听南宫导说话了,她匆匆几步踏出弱水阁,抬首便看到了阴云密布的天空。 堆叠的云上立着一个个身穿金丝盔甲的天兵,他们手中握着红缨枪,又或是方天戟,辟地斧,峨眉刺,鸳鸯钺,雁翅刀,兵器各有不同,却气势浩瀚。 一眼扫去,只觉得金光乍现,耀眼夺目。 方才接连两声‘轰隆’巨响,来自乌云上伫立的雷公电母两人。 此时雷公左手执锲,右手拿锤,腰上悬挂白皮鼓。而电母两手执乾元镜,配合之下,雷光电闪,轰鸣声如千军万马,大有劈山裂石之势。 黎谆谆几乎都不用想,这些天界的仙人怕是冲着重新现世的黎不辞而来。 她也顾不得跟南宫导置气了,扭头盯着他:“你今天早上干什么去了?” 他道:“找魏离。” 黎谆谆不禁蹙眉:“你去了鬼界冥府?” “嗯。”南宫导眸中尽显遗憾,“没找到他。” “所以呢?” “所以我就把冥府烧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他说的不是毁掉了掌管着凡人生死轮回的冥府,而是吃饭喝水这般寻常简单的事情。 “……”黎谆谆沉默了一瞬,她吸了口气,又吐出一口气,“你将他们收拾了去,别毁了天山。” “好。”南宫导应了声,将她从弱水阁外推了进去,“不要乱走。”说罢,他出了弱水阁,顺手关好了门窗。 黎谆谆心里有些乱,她在殿门内站了片刻,不多时远处的雷声闪鸣便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交迭不绝的惨叫。 弱水阁内的四个弟子似是被外面的变动吓住了,她回过神来一抬首,便对上四双惊恐含泪的眼睛。 “看我干什么……”黎谆谆没心思安抚他们,拧着眉问,“十张符都画完了?” 她温声细语时便有些让人畏惧,而此时冷着脸的样子更是让他们四人胆战心惊,果然能和上古魔种依偎在一起的女子,也不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几人连连摇头,而后争先恐后埋下了头,拼命抑制住快要崩溃的心绪,哆嗦着继续画起了符。 黎谆谆也坐了下去,似是有些郁燥,一手托着头,一手执笔蘸着朱砂在纸符上勾勾画画着什么。 弱水阁外仍是不时传来震晃,她便如此视若无睹,连哀嚎声和惨叫声也被自动屏蔽在了耳外。 直至26小心翼翼道了一声:“谆谆,他先烧了鹿鸣山,后毁了鬼界冥府,如今又与天界的神仙斗了起来……”顿了顿,它声音更低了些:“他若是将六界搅得鸡犬不宁,天道会一直袖手旁观下去吗?” 说罢,26又急忙澄清:“我不是担心他,我是担心你的任务……” 黎谆谆的任务只差最后一点了,倘若南宫导在这时候惹上了天道,却是不知这一次两人谁胜谁负了。 她闻言,没有回应26。 黎谆谆手下动作一顿,似是迟疑了一瞬,从储物镯中取出了验心镜。 她指尖搭在验心镜上轻轻摩挲了两下,慢慢将那澄澈如湖泊,不染一丝纤尘的镜面对准了自己。 黎谆谆唇瓣微翕,缓缓道:“我是黎殊。” 随着她浅浅的语声落下,她视线紧紧盯着验心镜,然而时间门一点点流逝,片刻过去,那镜面仍是柔和清澈。 她又不死心地道了句:“黎谆谆是黎殊。” 镜内一片柔光。 验心镜可破除世间门一切谎言。 而正如南宫导所言。 她是黎殊。 难怪当初在天山,花悲察觉到她性格异变,将验心镜对准她,质问她是不是黎殊时,她亲口说出“我是黎殊”几个字,验心镜却毫无反应。 原来她真的是黎殊。 黎谆谆掌中攥住的验心镜从指尖滑了下去,‘当’的一声摔在地上。 85 八十五个前男友 换我爱而不得(二更合…… 在这一刹那, 杂乱的思绪几乎将黎谆谆湮没。 倘若她就是黎殊,那南宫导方才与她说的那句“倘若你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世界是假的”又是什么意思? 她是黎殊,这便意味着她现在所认为只存在于里的修仙世界, 并不是虚构出来的。 所以相应的,黎谆谆从小到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现代世界才是假的? 既然她和南宫导便是黎殊和黎不辞,他们为何会遗忘自己的过去,又为何会穿到另一个世界去? 她绑定在身上的系统局是怎么回事, 所谓的原文是怎么回事,她前面穿过的九个穿书世界又是怎么回事? 这一个个疑问像是紧密的蛛网,将她整个人一层层网罗包裹住, 她无法呼吸, 只觉得耳鸣目眩,胃里一阵阵翻涌泛酸。 黎谆谆听不见弱水阁外时而起伏的惨叫和巨响了,嗡嗡作响的耳鸣声放空了她的大脑, 她用力喘着大口的气,心脏跳得极快极快,仿佛要跃出胸腔。 倘若这些都是假的, 那她之前孤身一人穿梭在无数个陌生的世界, 拼尽全力在恶劣的生存环境里活下来, 费劲心思完成系统局发布的任务赚取赏金……那一切她为了早日回家所做过的努力都算什么? 倘若现代世界是假的,那在现代世界长大成人, 活了二十多年的黎谆谆又算是什么? 所以连她自己也是假的吗? 便像是南宫导觉醒了黎不辞的记忆后,就成了人人惧怕的上古魔种一般, 待到属于黎殊的记忆复苏后,黎谆谆也会被黎殊取而代之? 那属于黎谆谆的意识会怎样……渐渐消亡,直至完全被黎殊的意志取代? 黎谆谆越想便越觉得惊恐,她长久以来为之坚持的信念, 好像在这一刻崩塌了。 她从未有一刻这般畏怯过,她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颤抖着,心脏紧缩,一阵阵不断绞痛。 黎谆谆像是从指尖滚落到地面上的验心镜,倏而倒了下去,不住蜷缩起来。 “谆谆,谆谆……你怎么了……” 她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只有26焦急的嗓音断断续续传来,恐惧和疼痛迫使泪水顺着脸颊蜿蜒淌落,似是断了的银线般坠下。 原本埋着头画符的几人先后察觉到了黎谆谆的异样,他们愣了愣,连忙冲了过去,几人手忙脚乱想要扶起她,可她身体僵硬又在止不住轻颤,手还未触碰到她,她便蜷缩颤巍的更厉害了。 女弟子瞧见她这般模样,也急得掉了眼泪:“怎么办,师尊这是怎么了?” “别慌,别慌……”另一个女弟子出声安抚,像是想起了什么,“留一个人在此守着师尊,剩下的人去找那魔……” ‘魔头’二字未吐露出来,便又被咽了下去:“找……师兄来。” “是,是!” 两名男弟子应和了两声,也没时间门商议谁留下了,便将那急哭的女弟子留了下来。 剩下三人强忍着恐惧,哆嗦着打开弱水阁的殿门,犹如脱力般双脚打着颤往外跑去。 此时正是晌午之间门,本该晴朗的天空覆着大片如海浪般翻涌的乌云,而那乌云却也不是灰扑扑的颜色,远远望去只瞧见连绵的赤色,鲜妍似火,烧红了半边天。 身穿金丝软甲的天兵似是雨落,不断从云边坠下,他们身上的盔甲被烧成灰烬,血肉都翻露了出来,撕心裂肺的哀叫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气味。 诡异的是,他们本应该掉在天山,却吹来一阵混着浓重血腥气息的肃肃寒风,将那些身上燃着熊熊烈火,被烧得半死不活的天兵吹到了海里去。 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悠然悬在空中,如瀑的青丝肆意飘扬着,玄色衣袂迎风鼓动,火红色的灰烬衬着他如玉俊冷的面容,徒添一丝狂妄妖冶。 纵使这三个弟子对黎不辞千年前的事迹早有耳闻,亲眼所见这一幕时,也不禁被骇得呆住。 天兵大多是从修仙界飞升到天界去的修士,他们历经磨难,经受万年甚至更久的修行,成为修仙界的佼佼者,扛过三道天雷才飞升成仙。 还余少数本就是仙身的仙人,他们生来仙体,被人尊崇,遐迩闻名,受凡人万千香火。 便是这般千辛万苦,被修仙界视为修仙天才和榜样的前辈们,便是如此高邈出尘,众星捧月的仙人们,在他面前却如蝼蚁般,覆手之间门尽数湮灭。 三个弟子眼中倒坠着漫天火星,如焰火般绚丽的色彩令他们忘记呼吸,血色红莲绽放在云霞之间门,连空气都为之颤抖哀鸣。 南宫导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转过头看向他们,在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门,他们双膝好似软了软,便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强大的压迫力令他们喘不上气,好在那女弟子脑子还有一丝清明,她艰难地抬起头,却完全不敢对视他的眼睛,唇瓣颤着:“师尊,师尊出事了……” 女弟子勉强将一句话说全,话音落下,却迟迟不见回应,正当她疑惑时,便见身旁的两个男弟子瘫软下去,长长吐出一口气:“走了,他走了……” 她抬眼望去,果然那前一瞬还悬在空中的身影,此时已是不见了踪迹。 女弟子一口气没吐出来,身子也软了下去,回过神来,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与此同时,被留在弱水阁的女弟子还未反应过来,那弱水阁虚虚掩着的殿门便被狂风撞开,只听见‘哐当’一声响,那殿门掉下了半扇,摇摇欲坠晃荡着。 黑影如残风掠过,不过眨眼之间门,南宫导已是站在了黎谆谆面前。 她脸色几近惨白,身体蜷缩在地上,泪水打湿了鬓间门碎发,凌散粘黏在贴着地面的脸颊上,四肢好似在隐隐抽搐。 他神色倏而沉下,嗓音冰寒:“怎么回事。” 这句话是在问守在黎谆谆身边的女弟子。 直到此时,女弟子才意识到他的存在,她原本跪坐着,听见他的声音后,便手脚并用朝后退了几步:“师,师尊突然……突然就倒下了……” “出去。” 南宫导视线扫过地上的验心镜,薄唇启了启。 女弟子先是一愣,而后慢了半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出了弱水阁。 待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他蹲下身子,将地上的黎谆谆捞了起来。 便如他所想,她浑身冰冷,像是浸了一层霜雪。 南宫导将她抱在了怀里,掌心贴着她颤抖的脊背,一下一下,犹如诱哄孩童,轻声喃呢:“谆谆,我在……别怕……” “谆谆,我知道你是黎谆谆……” 他的嗓音如此温柔,便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掌下滚烫的温度隔着衣裙缓缓渗入她的四肢百骸,慢慢地,她的身体不再冰冷,抽搐的幅度也渐渐缓和下来。 他仍是不停唤着她的名字。 “黎谆谆,你是你,你只是你。”他拥着她,“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黎谆谆终于卸下了防备的姿势,僵硬蜷缩起来的身体舒展开,只是她埋在他颈间门,眼泪还在流着。 南宫导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南宫导……”她嗓音嘶哑,几乎低不可闻,“你是南宫导,还是黎不辞?” 他并不犹豫:“我是南宫导。” 她问:“那我呢?” “你是黎谆谆。”南宫导一手握住她的后颈,绒碎的青丝从指缝间门溢出,“黎殊和黎不辞已经是过去式了。” 是了,他们便犹如一张被墨色侵染过的白纸,岁月在纸上抒写下一笔一划的痕迹,而这痕迹只会越来越多,却再也回不到当初原本的模样。 南宫导可以是南宫导,也可以是黎不辞。 但黎谆谆只会是黎谆谆,她再也不会是黎殊了。 “我不想变回黎殊。”她嗓声带着低低啜泣,哽咽声也变得沙哑,“南宫导,我想回家……” 八年前的黎谆谆喜欢哭鼻子,大抵是极少受委屈,一吵架或一激动,便犹如泪失禁一般,眼泪控制不住滚了下来。 后来黎谆谆在病床上躺了三年,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的小脾气,一切都在无边黑暗中尽数湮灭。 黎谆谆绑定了金手指系统后,穿梭在无数个穿书世界中,她望着陌生的环境,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一开始也会忍不住掉眼泪。 可不管她怎么哭,也没人会帮她,更没人可怜她,又或是因为她掉眼泪而放过她。 这世上本就是弱肉强食,她软弱无能便要被人践踏在脚下,连同她的性命和自尊一起碾成齑粉。 黎谆谆不再哭了。 只有弱者才会掉眼泪,而强者只会让别人痛哭流涕。 大抵是如此,她积攒了九个世界的委屈和不甘全在今日爆发,泪水便如泄洪般再也止不住了。 这样的黎谆谆脆弱的像是片雪花,掉在地上会碎掉,捧在掌心会融化,让南宫导心脏止不住抽痛。 他轻声道:“我会想办法带你回家。” “可我的世界是假的……”她慢慢抬起头,噙满泪水的眼眸望着他,“连我也是假的。” 骨节修长的指节轻弯,抚过她眉眼上湿热的泪:“你不是假的。”他的指腹轻轻摩挲,动作如此轻柔:“这世界真真假假又如何,你想回去,我便会带你回去。” 黎谆谆终于不说话了。 一阵静默过后,她长睫颤了两下,抖落眼尾的泪水,抬手擦了擦眼:“那一日,我留了手……” 说着,她从一侧掏出了一张符纸:“这张符可以保住你的魂魄……我以为黎不辞和你是两个人,便想着先引出黎不辞,待到我完成任务,再用这张符咒重新引出你的魂魄来。” 她手上拿着的这张符咒是她刚刚进了弱水阁,等着几个弟子习画定身符时,顺手重新画的一张自创符咒。 黎谆谆想着,等教完了他们,再将此事与南宫导说清楚。 他生气的点无非在于她丝毫不在意他,他认为她算计他,欺骗他便也罢了,甚至为了完成任务回到她的世界里,不惜以他的性命为代价。 这样不必要的误会,总归是说清楚了才好,免得为此心生郁结,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南宫导看到那张符,神色微怔,似是顿了顿,慢了半拍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是曾沾过一张这样的符纸。 他覆在她脸颊上的手掌微微拢住,掐了掐她颊边的软肉:“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你便直接从无妄之海漂走了。”他嗓声中似有怨怼,隐隐还有一丝委屈的意味。 “我以为你喜欢黎殊。”黎谆谆倒是坦然,她吸了吸鼻子,“三年青春喂了狗,穿到这具躯壳中便被你爱上了……若是你你不生气吗?” 尽管她言辞之间门并不客气,甚至将他称作了“狗”,南宫导却一点也不恼怒,他掀起嘴角,眸中染笑:“谆谆,你吃醋了?” “我才没有吃醋,你怎么这么自恋?我只是气愤……” 她话音未落,他已是捧起她的脸颊亲了一口。一口还不够,薄唇吻过她的眉眼,她微凉的脸颊,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黎谆谆挥开他的脸,他便又凑了上来,好似上了瘾,压上她的唇珠,缓缓撬开了唇齿,吻得轻柔。 许是知道她不会换气,南宫导吻上片刻,便往后退了退,将两唇之间门留出了一条缝隙,供她呼吸。 她手掌攥成拳头,抵在胸前,推搡了他两下,却完全憾不动他半分。 “我若是你师父,你便是大逆不道……”她鼻息之间门萦绕着他的呼吸,滚烫的,湿热的,像是氤氲的雾气,渐渐将两人的呼吸交.融。 他似是轻声笑了一下:“谆谆,你怕是忘记了你在荀家老宅的私泉里……对我做过什么?” 他刻意拉长的语调,让黎谆谆脑海中莫名闪过了那一日发生的事情。 她脸颊腾起一抹薄晕,神色微愠:“我做什么了?”她额头往前撞了他一下:“明明是你自己主动倒贴的。” “是,我倒贴的。”南宫导拢住她额前的碎发,眉眼似是初融的春雪,轻而柔和,“谆谆……可不可以收回你今日的话?” 她怔了怔:“什么话?” “你说你不想见到我……”他低声,“还说如果人生能重来,你希望你的人生里再没有我。” 南宫导清清楚楚记得每一个字,如今说出口来,只觉得心口又被刺痛了一遍。 “……”黎谆谆默了默,却是不说话了。 她的人生已是如此,还能重来一次吗? 重来一次的她,又还是她吗? 见她不语,南宫导也沉默了下来。 气氛好似再次跌倒了冰点,但没有维持太久,便被弱水阁那扇摇摇欲坠,终于不堪重负砸下来的殿门打破了僵持。 殿门重重砸在地上,两人下意识望过去,却看到了四个不知何时立在了弱水阁外的弟子。 显然,人类的本质是八卦。 但比八卦更重要的是性命,他们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连忙齐刷刷跪了下去,埋着头道:“师尊,师,师兄……” 这一次说话好像利索了些,其中一个弟子指着殿外不远处的方向:“阁外有一只巨雕,好似是找师尊……”顿了顿:“也可能找师兄。” 黎谆谆靠在他肩上,小声问:“他们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外?” 他道:“亲你的时候。” “那你怎么不说?”她嗔了一句,推开他想要站起来,脚下打了个颤,便又摔回了他怀里。 南宫导攥着她的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她没再挣扎,只是问:“你将天兵收拾干净了吗?” “差不多了。” 黎谆谆又问:“天道会不会来找你?” 南宫导道:“或许。” 她蹙了蹙眉:“那你打得过他吗?” “不知道。”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她恼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握拳,往他身前锤了一下:“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 言外之意,他若是死在天道手里,她怎么回去。 南宫导任由她捶打着,半晌,抱着她从弱水阁走了出去:“不论我是生是死,我定会送你回去。” 他的嗓音不大,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却无端让人信服。 可黎谆谆莫名从中听出了一丝伤感。 她迟疑着,缓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寻来了此处?” “你的血。”南宫导直言道,“现代世界是一个阵法,设阵的人法力很强,强到足以支撑起一个世界运转自如。” “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去过寺庙,去过道观,找过神婆,找过大师……最后想起先前与你互换过身体的事情,便由此想到了你的血。” 他也只是试了一下,没想到竟然真的寻到了这个世界来。但紧接着,在他恢复黎不辞的记忆后,他尝试着寻回现代世界,却发现回不去了。 那个强大的阵法还在运转着,只是他一时间门找不到阵眼所在,便也无法勘破阵法,打开回去的路。 黎谆谆一听见‘强大’二字,不知怎地,莫名想到了两个人。 假如她和南宫导都是这个修仙世界的人,而现代世界不过是一个阵法,那设阵的人也必然是修仙世界的人。 而这个世界里,她印象中最强的人只有三个——一个是天道,一个是黎不辞,最后一个人便是班十七。 既然南宫导已经复苏了黎不辞的记忆,这件事情又不是他做的,那嫌疑目标便只剩下了天道和班十七这两个人。 倘若如此,设阵创造出一个现代世界的人,还有创造系统局绑定她的人,这两人又是不是同一个人? 黎谆谆抿着唇,犹豫了一瞬,看向南宫导:“我想试一试……”她顿住声:“黎不辞,你原谅我了吗?” 他怔了一下,反应过来。 她叫他黎不辞,便是想试一试,完成这最后一个任务之后,她能不能回到现代去。 南宫导垂下眸,异色眼瞳中闪过往日种种。 在他与黎殊决裂之前,尽管黎殊相信他,他也因此遭受到了花悲数日的折磨。 她亲手给他戴上了拴魂链,亲手将他推向花悲,又亲手掐灭了他心底的最后一丝希望。 当他看到她身着嫁衣,与花危谈笑之时,那一刻他只想就此湮灭,哪怕是魂飞魄散也好。 但他们之间门的孽缘,也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 后来他将无妄城沉了海,他逆天而行复活了无妄城的百姓,他创造了无妄之海,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 可他即便成了魔尊,却也不是无所不能。 譬如他为了见一面黎殊,只能四方作乱,引生灵涂炭,入目疮痍。 黎殊也确实是来了无妄之海,但那时候的她只想让他死。 她不惜伤害自己,将食之剧毒的山魈草研磨涂抹在肌肤上,待他亲近她时,便会悄无声息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她明明知道他对她有情,也明明知道他是不死不灭之身,那山魈草于他而言不值一提。 可她终究还是这样做了。 几年下来,他毫发无伤,而她却因山魈草毒入肺腑,石药无医。 他为救她,只能将心魂谛羲斩裂成两半,将一半融进她的识海。 而他也因此亏损了元神,每到八月十五那一日便会失去业火。 她知道了此事,便将此事偷偷传禀了出去,意图引五岳六洲的名门正派,前来助她将他封印。 五岳六洲的大小宗门派来数名外城弟子,已是变相拒绝了她的恳请,但她仍不死心,亲自在八月十五这一日对他出手。 黎殊再一次寒了他的心。 他们从无妄之海打到了天山之下,他从未这般绝望过,可纵使如此,他还是不忍伤害她。 直至天亮之前,黎殊为将他封印,引爆了自己的元神。 他记得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黎不辞,我一生无愧苍生,无愧家族,无愧师门,唯独愧对亏欠于你。若有来世,换我爱而不得,得而不守。” 至此,他再不挣扎。 往昔种种掠过眼前,开怀的,雀跃的,痛苦的,悲伤的,一切恍若隔世。 南宫导扫过她颈上细长的金链子,轻叹一声,缓缓开口:“黎殊,我原谅你了。” 一字一声,尽是憾然。 他爱她时,她不爱他。 她爱他时,他不爱她。 明明他们都毫无保留的爱过对方,却又从未相爱过。 86 八十六个前男友 你喜欢我还是张淮之…… 黎谆谆紧绷着神经, 在他话音落下后,等待着系统局的反应。 每当她完成一个穿书世界的任务时, 系统会发出滴滴的声音, 那声音像极了医院里心电监护仪,检测到病人生命体征消失时发出的警报声。 她每次听到都会觉得心慌,犹如窒息般令人心口憋闷。 可这一次, 黎谆谆却暗暗期待着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响起。 她等啊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都没有听到那刺耳的声音。 26好似有些慌了。 从它发现南宫导就是黎不辞时,便往系统局发过问题报告, 以往系统局都会在三日内给它答复,但这一次却迟迟没有回应。 如今走向越来越诡异, 黎谆谆成了黎殊, 而那所谓的现代世界, 竟然只是一个阵法。 它以为的假却是真,以为的真却是假, 这让26也不禁怀疑起了自己的真实性。 倘若黎谆谆的世界是假的,即便黎谆谆完成了所有任务, 夺回了属于黎殊的一切也回不去家, 那它又是因何而存在? 它在她识海中跳跃着, 白光似是微弱了些:“谆谆,我这就去找系统局问清楚……” 黎谆谆垂下眸,轻颤的长睫掩住了眸底的神色, 她说不出此时的情绪,大抵她应该失望,可比起失望, 她感觉到更多的好像是心慌。 她习惯将一切把握在自己手里,哪怕是身陷被动时,她也会努力争取到主动权。 而她现在仿佛孤坐在一叶小舟之中,漂泊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远处是一片看不清楚的厚厚迷雾,她找不到方向,更不知迷雾的另一端到底是什么。 人畏惧害怕的从来不是生死,而是未知。 便如同黎谆谆此时此刻的心情。 南宫导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焦虑,托在她膝下的掌心拢了拢:“谆谆,不要胡思乱想,相信我。” 她回过神来,将脸颊贴上他的胸膛:“南宫导,你为什么喜欢我?” 为什么会喜欢上现在的她。 她如此自私自利,如此心思缜密,如此睚眦必报,她将个人利益看得高于一切,一次又一次无底线的伤害他。 这样的黎谆谆,在他眼里应该糟糕透了。 南宫导垂眸笑了声:“爱不需要理由,如果你非要得到一个理由……”他顿了顿:“谆谆,我没有理由不爱你。” “你自尊自爱,心思细腻,善恶有度,又性格坚韧,遇到困难也不屈不挠,执行力很强……” 他还未说完,便被黎谆谆忍不住打断:“南宫导,你说的人是我吗?” 南宫导覆在她腰后的掌心向上托了托,垂首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是你。” 她的自私自利,在他眼中是自尊自爱。 她的心思缜密,在他眼中是心思细腻。 她的睚眦必报,在他眼中是善恶有度。 黎谆谆挑了挑眉,盯着他,半晌后叹了一句:“我才知道你是个恋爱脑。” 说是这样说,可她飘忽不定的心情好似落了下来,奇迹般被抚平了褶皱,再不觉得惶恐了。 她耳畔是南宫导清晰有力的心跳声,每一次鼓动都带得她脸颊的肌肤微微震起,浅淡的玉龙茶香将她包裹住,他的气息温暖而滚烫。 “南宫导……”她低声唤着他的名字,指尖绕在他垂散下的墨发上,“带我去无妄之海。” 他应了声,抱着她踩上了蛊雕的背。 蛊雕见到黎谆谆,忍不住扑扇了两下翅膀,嘴里不忘‘呷呷’叫着,将脑袋别到了身后,往她脸上蹭了蹭。 它表达着自己的思念,还没蹭两下,便被她一掌挥了开:“你早干什么去了?” 那日她被他丢出了无妄之海,她吹鸟哨召唤蛊雕,蛊雕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蛊雕又叫了起来:是他,他把我关了起来,我出不去…… 它的叫声中尽是委屈,黑峻峻的小眼睛瞪着南宫导。 黎谆谆怔了一下,也看向了他:“你把蛊雕关起来了?” 南宫导神色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含糊不清“嗯”了一声。 他虽然一气之下将她扔出了无妄之海,却没想过她会真的走,他以为她会为了完成任务而回来哄他。 谁想到她在海上漂了一夜,黎明时分竟是吹响鸟哨召唤了蛊雕。他不想让她走,又拉不下面子去见她,只好将蛊雕关了起来。 南宫导想着她恐高,而他关住了蛊雕,她就没办法走了,哪想到她会直接从无妄之海漂回了天山。 不但如此,她从天山靠岸时,还将她和张淮之成亲穿过的喜服收了起来,又将他的储物戒扔进了海里。 想起此事,南宫导便觉得有些恼,他抬脚踢在了蛊雕的后脑勺上:“你走不走?” 蛊雕被踢的脑袋晃了两下,鸟喙一张一合叫着:主人,他欺负我! 他掀唇冷笑一声:“蛊雕,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还敢当着他的面向黎谆谆告状,莫不是觉得他听不懂它说话? 蛊雕被他身上冷冽的气息吓了一跳,不情不愿地挥展起翅膀,冲上云霄。 南宫导本以为黎谆谆会说些什么,但她却没了声,他忍了忍,还是不由朝着她看去。 一垂眸,视线便正正巧巧对上了她的眼睛。 她并未像往常一般阖着眼,而是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又想别开视线,黎谆谆却伸手掐住了他的下颌。掌心用了些力,便将他的脸掰了回来:“躲什么?” “我没躲。”这般说着,那双异色眼瞳慢慢转了回来,眸光落在了她的脸上,“你去无妄之海做什么?” 他转移话题的样子生硬,黎谆谆笑了一声,并没有揭穿他:“我想尝试着,找回黎殊的记忆。” 便如同她在验心镜里看到的过去那般,她猜想她作为黎殊时,或许经历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这才会导致他们的魂魄离开了修仙世界,到了那犹如平行时空一般的现代世界重活一世。 倘若她能记起过去的事情,也许就能揭开这团迷雾,得到她想知道的真相。 南宫导挑眉:“你不怕了?” 明明黎谆谆方才在弱水阁时,从验心镜中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后,还那般惶恐畏惧,此时却又主动寻找起了自己遗失的记忆。 “怕。”她看着他,“所以我才要掌握主动权,总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说着,黎谆谆忽然偏了偏头:“南宫导,你还喜欢黎殊吗?” 他恢复了黎不辞的记忆,也记起了过往的一切,那他怎么能分辨出他现在喜欢的人到底是黎谆谆还是黎殊? 尽管她们是一个人,却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性子,便犹如双重人格一般。 至少在黎谆谆心里,她们并不一样。 南宫导被她问得默了一瞬。 纵使他记起了过去的事情,但黎不辞的一切对他而言都透着一股陌生,恍如隔世般模糊不清。 他还能感受到千年前黎不辞遗留下来的情绪,那种痛苦,那种不甘,那种绝望的心情,然而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黎不辞了。 据说人体细胞七年便会全部更换一次,虽然不知这种说辞是真是假,他却清楚一件事——八岁的南宫导、十八岁的南宫导和二十八岁的南宫导都不是一个性格,更何况是千年前的黎不辞。 他八岁喜欢的东西,十八岁不一定喜欢。他十八岁喜欢的事物,二十八岁不一定喜欢。 黎谆谆问他,还喜不喜欢千年前爱过的人。他当然不会否定他们的过去,但—— “喜欢黎殊的人是黎不辞。”南宫导道,“而我喜欢的人是你。” 黎谆谆听到这句话,便也放下了心。 她倒不是纠结南宫导到底喜欢谁,她只是想知道在他恢复记忆后,他的思想是被南宫导所控制,还是被黎不辞所主导。 倘若南宫导还是南宫导,黎不辞的那段记忆和过去对他并没有太大影响,那她便也可以安心去寻找黎殊的记忆了——便如黎谆谆先前所言,她不想再变回黎殊。 黎谆谆那口气还未刚落下去,却听见南宫导问:“那你呢?” 她愣了愣:“我怎么了?”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问道:“你喜欢我还是张淮之?” “……”黎谆谆扬起眉,不假思索道,“小孩子才做选择。” 南宫导眉骨微动,掀起唇角冷笑一声:“怎么?你还想全都要?” 他叩在她腰后的手掌一收,单手托住她的臀,腾出来的大掌则掐住她的双腮:“谆谆,做人不要太贪心……”他的嗓音越来越低,唇却越来越近。 直至他压上她的唇瓣,由唇峰不轻不重磨蹭,待到她腰背微微软下,便慢慢叩开唇齿,一点点夺去她的呼吸,攫取着她唇舌内的每一寸空隙。 不管是黎不辞还是南宫导,他们都一样吻得强势,她面对他时总是招架无力,只能任凭采撷。 大抵是被她话语间的揶揄惹恼了,他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直将她憋得脸颊绯红,胸腔喘不上气来,耳畔灌满了轻不可闻的水渍声。 那是唇齿相融发出的声响,酥麻感从舌尖炸裂,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不断升腾堆积到头顶,逼得她的心跳好似脱缰野马,再不受控制。 黎谆谆几乎要窒息,他总算向后撤了撤,却也没有撤出多远,不过半寸的距离,稍稍垂首便能再次堵上她的唇舌。 她胸口起起伏伏,呼吸仍是急促:“南宫导……”一出声,嗓音竟是哑了:“你再亲我,我咬断你舌头……” 黎谆谆好似是在放狠话,可那软绵绵缠着一丝沙哑的语声,听起来如此勾人,犹如轻声撒娇般。 特别是他们离得这样近,她齿间吐出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他面上,南宫导呼吸重了些,眼睫微微垂着,视线便正对着她的眸。 他用那双异色的眼瞳盯着她,她丝毫不惧他,却被他眼底深埋的欲色骇住:“南宫导,这是在天上……” 她这样提醒着他。 南宫导闻言,不禁轻笑了一声:“在地上便可以了?” “你!”黎谆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只好伸手挡在了自己唇上,用掌心面对着他,隔开两人的距离。 他唇角的笑意渐浓,在她白皙的掌心之中落下了一吻:“谆谆,你的脸很红。” 她默了默,别开视线:“什么脸红……我这是缺氧造成的正常反应。” 说罢,黎谆谆侧过头去,看向身旁:“到无妄之海了,你放我下去。” 眼看着蛊雕挥展着翅膀,下落停在了无妄城中,南宫导却重新将她搂抱好,笑着道:“不放。” 他抱着她落地,便如此光明正大行走在无妄城中,引得城中子民频频侧目看向他们。 看着看着,那些子民注意到那双异瞳,认出了来人是谁,陆陆续续跪了下去,俯身叩首高声呼道:“恭迎吾主——” 这几日南宫导的动作实在不小,莫说是修仙界为之动荡,便是鬼界冥府和天界也都接连遭了殃。 纵使无妄城中的百姓几乎不出去,那些消息也总会传进无妄之海。 但无妄城中的百姓到底与荆棘王城里的魔界中人不同,他们还是和千年前一样善良宽容,不管是怎样凶残的人,只要不在无妄城内兴风作浪,杀烧掠夺,城中百姓便会热情相待。 更何况,不论是千年前的黎不辞,又或是现在的南宫导,他们待无妄城中的百姓极好,百姓们对于他的敬重远远超过畏惧。 因此跪下的百姓叩拜过后,便好奇地看向了他怀里抱着的女子。 他们的目光并不带有恶意,而只是单纯的好奇。但饶是如此,黎谆谆还是被他们盯得耳根红了红,不禁攥着南宫导的胳膊:“你快点走!” 他嘴上应着,脚下依旧不慌不忙:“你要去哪?” “北巷的院子。”黎谆谆压低了嗓音,又催促了一声,“快点走——” 南宫导颔首:“好。” 他应是应了,从无妄城到北巷偏远的那处院子,却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换算成现代的时间便是半个小时。黎谆谆感觉乌龟或许都比他爬的快一些。 她想要自己下来走,他又不松手,两人便如此在无妄城中兜兜转转了一大圈,直至无妄城百姓都将她认了一遍,他才终于带着她抵达了目的地。 一踏进院子,黎谆谆便往他腰上使劲掐了一把,趁着他吃痛分神,从他怀里跳了下来:“南宫导,你故意的?” “什么故不故意……”他面不改色,转移了话题,“你想怎么尝试恢复记忆?” 黎谆谆瞪了他一眼,也懒得与他争执了,她看向熟悉又显得有几分陌生的院子——这便是当初黎殊和黎不辞被天官圈禁的院子。 她在院子里绕了两圈,进了厨房,进了厢房,又走进了堂屋里。 但黎谆谆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所记住的一切都是在验心镜中亲眼所见,而除此之外,她过去的记忆皆是一片空白。 “你当初是受了刺激才恢复记忆。”黎谆谆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若有所思道,“说不准这个办法对我也有用?” 她抿唇,转身看向南宫导:“你得想个办法刺激刺激我。” “怎么刺激?”他挑眉,“我也跟别人成亲去?” 黎谆谆:“……” 就算他跟别人成亲了,她也不至于被刺激到恢复记忆的地步吧? 她沉着眉,左思右想,一时间竟是想不到他能如何刺激到她。 黎谆谆默了片刻,缓缓道:“要不然试试?” 他问:“试什么?” “你找个人成亲……”她话音未落,他便黑着脸,两步上前,掌心掐住了她的下颌,“黎谆谆,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他用了两分力,黎谆谆被冲撞过来的惯性向后一带,脚下一个不稳,仰身跌向了堂屋里靠着窗户和墙壁的榻上。 屋子里很久没住过人了,黎望命人定时清扫过此处,榻上的被褥柔软干净,她脊背撞上被褥,缓冲了一下,却还是摔得隐隐作痛。 不过这还不是最要命的,黎谆谆回过神来,便发现南宫导也被她带上了榻。 明明前一瞬他还怒不可遏,此时却又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向了她,盯得她毛骨悚然:“你起来……” “谆谆。”南宫导唤了她一声,手臂撑在榻上,如石般沉重的身躯慢慢压了下,薄唇勾着一抹笑停在她耳畔,“这样够不够刺激?” 黎谆谆:“……” 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钻进耳洞,微微作痒,黎谆谆被他唇齿间带出的热气激得一颤,双肩不由向内耸了耸。 她有些气恼,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他神色一变,倏而撑着手臂坐了起来。 黎谆谆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愣了一瞬:“怎么了?” 南宫导站直了身子,一边向外走去,一边道:“张淮之……”他话音一顿:“天道来了。” 87 八十七个前男友 这一次你希望谁赢 黎谆谆闻言, 又是一怔。 她知道南宫导将六界搅得鸡犬不宁,先是火烧了半个鹿鸣山,后毁了鬼界冥府, 又与天界天兵斗了起来,令天界损失惨重。 作为创世主的天道,自然不会任由他胡作非为, 可天道未免来得太快了些——至少比她想象中快了太多。 也不知她从天界离开后, 天道有没有回到六界外净地的神殿, 若是天道还在天界待着,一直没有离开,倒也难怪来得这样快了。 黎谆谆回过神来, 南宫导已是走出了堂屋, 她撑着身子站起来, 快步追了出去:“我跟你一起去……” 他脚步一顿,转身看她:“你去做什么?” “他已经不是张淮之了。”南宫导嗓音未有起伏, 淡声道, “天道无情,你跟着我去, 保不准他会抓了你来胁迫我。” “就算他不抓你, 也有旁人在暗处盯着你。” 见黎谆谆沉默起来, 南宫导走回她身边, 轻轻拥住她:“谆谆, 我不惧天道,不惧鬼神, 不惧流言蜚语,不惧生死湮灭。唯独你……” “我害怕失去你。”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 每一个字却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令她心中微微窒闷。 黎谆谆清楚,南宫导如今腹背受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 若非是她明知君怀心怀叵测,还是去了鹿鸣山,面对魏离却毫不还手,使了一招苦肉计逼他现身,他也不会一怒之下火烧了鹿鸣山,更不会为了寻魏离毁了鬼界冥府。 冥府不毁,便不会闹到天界也插手的地步,也不至于让数万天兵追到天山来捕他。 到最后,他不得不出手与天兵相斗,又令天兵死伤无数,直至逼出了向来不插手六界事的天道。 便如同蝴蝶效应,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境地。 黎谆谆无法通过他的神色辨出他此时的心情,她更不知道对上创世主的天道,他又有几分胜算。 她抿住唇:“我等着你……”她垂下的睫毛颤了颤,嗓音低了些:“南宫导,你要活着回来。” “谆谆,这一次你希望谁赢?” 南宫导好似笑了一声,不等她回答,便用掌心捧住她的脸颊,俯首在她唇上轻轻贴了两下:“我会在此设下结界,隐匿你的气息,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此处。” 说罢,他松开桎梏,向后退了几步,指甲在指腹上一划,便有几滴殷红的鲜血漂浮到了半空中。 清癯修长的手指蘸着艳丽的血色,在空中勾画,他的动作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楚,只见那血红色乍起一道刺眼的光,如同烙印般融入空气,渐渐扩大,将整个院子都吞噬。 黎谆谆下意识闭上了眼,待到那夺目的光芒散去,她慢慢睁开双眸,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寂静到仿佛与世隔绝。 南宫导不见了,大抵是出去应对天道了,只留她一人在院子里怔怔伫立。 黎谆谆在原地站了一会,情绪似乎随着院中的清寂渐渐平和下来。 她走到那颗绿茵茵的榕树下,坐在了树下藤编的摇椅里,伴随着悠然的摇晃,她微微仰着头,视线落在葳蕤的枝叶上。 一簇压一簇的枝叶在晃动,细碎的阳光被分割成片片光影,落在她眉眼之间,映在她鬓间青丝上,暖洋洋又透着一股懒漫劲儿。 不知人间是几月,她时而能听到树上蝉声,声声催人,清脆响亮。 黎谆谆从半下午躺到了深夜,她自是睡不着了,即便心情平静下来,惦念着无妄之海外的南宫导,她也无法入眠。 时间过得久了,她心底又难免生出了几分杂乱的思绪。躺是躺不住了,她从摇椅上坐起身,恍然的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眸色微微涣散。 南宫导说会带她回家,可那世界分明是被人创造出来的一个阵法。 假如创造阵法的人是天道,那天道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阵法分崩离析,她还回得去吗? 难怪南宫导临走之前,问她——谆谆,这一次你希望谁赢。 天道败给南宫导,她便可能回不去家了。 但南宫导败给天道,她便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黎谆谆心底隐隐有些不安,她腾地一下从摇椅上站了起来,不住在院子里徘徊着。 直至她识海中再次传来26的声音:“谆谆,我联系上了系统局。系统局说之前程序出了错误,刚刚才维修好,现在就可以重新安排你回家的事情。” 黎谆谆脚步一顿:“……现在?” “对。”它的光团比往日微弱了些,连说话的嗓声都显得有气无力,“我正在发送你的位置坐标,系统局接收到后,便会送你回家了。” 闻言,她神色倏而凝住:“你已经发送了我的位置坐标?” 系统局早不坏,晚不坏,偏偏选在她回家的时候出了问题。 如今又特意选在天道来了,南宫导不在她身边的时候,联系上26说维修好了系统程序,要送她离开这里。 这般的巧合,真的是巧合吗? “正在传输中……”26说罢,好似反应过来什么,倏而顿住,“系统局……谆谆,你快跑!” 几乎是它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院子上方的空气骤然浮动,像是火烧般撕裂开一个口子,寂静的院中呼啸着涌入肃肃寒风,卷起一地飞尘。 黎谆谆被狂风吹得睁不开眼,她抬手挡了挡风沙,足下向后退了两步,运气调息站定了身子。 那口子很快又被什么法力填补了上,不过顷刻间,院内重归清净死寂。 黎谆谆睁开眼,便看到迎面走来一个全身包裹严实的黑衣人,看着身形像是个男子,头上戴着斗笠面纱,层叠的黑纱垂至颈间,掩住了他的面容。 他并未靠她太近,便驻足停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似是看了她一眼,慢慢抬起手掌。 黎谆谆盯着他,在他对她出手之前,唇瓣抿了抿,却是唤了一声:“十七师尊。” 黑衣人动作一顿,掀开掩住面容的黑纱,露出了那张熟悉的脸庞。他嘴角噙着一抹笑,幽潭般的黑眸对上黎谆谆的脸:“乖徒儿,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轻声道:“你腰上的酒葫芦印出来了。” 班十七垂眸望去,果然看到黑衣下微微透出的葫芦形状。他的酒葫芦巴掌大小,拴在身上栓习惯了,一时间也没有注意到,竟是忘了取下来。 但被认不认出来也无所谓了,他掩住自己的面容只是不愿多生事端。 “你是来杀我的?”黎谆谆看着他,“还是要用我威胁南宫导?” 班十七勾着嘴角:“早便说过你聪明。”他将头顶的斗笠摘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我需要你身上的谛羲,听闻谛羲可滋养万物生魂,或许能救我夫人。” 听他这样说,黎谆谆也不惊讶,只是忍不住问道,“你便是创造系统局的人?” “你又为何非要等到现在?”她道,“千年前黎不辞就将谛羲给了我一半,你那时候便可以动手,为什么费尽周折,等到现在才动手?” 说着,黎谆谆又想起了什么:“现代世界也是你创造出来的阵法?” 班十七笑着看她:“乖徒儿,你的问题有点多啊。” 说是这样说,他却耐着性子解释给了她听:“是,我是创造系统局的人。” “你问我为什么要等到现在,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不过我有时间慢慢讲给你听。”班十七唇畔微微扬着,“此事要从两千多年前说起了……” 那时候黎殊刚刚拜入天山。 她拜师在蔼风座下,但她天赋异禀,没过两年,蔼风便已是教无可教了。 于是黎殊被送到了师祖的占星殿中,师祖生性冷淡,对于座下两个亲传弟子花悲和蔼风皆是不苟言笑,疾言厉色 。 一开始师祖对待黎殊亦是如此,他要求她一日修炼九个时辰,除习练剑修日常的基本功外,还要抄写背诵剑修御剑的秘籍口诀,甚至要求她将出剑的每一招式都画在纸上。 这样高强度的习练,便是花悲和蔼风也要坚持不住。 但黎殊不惧辛苦,也从不偷懒耍滑。 师祖让她修炼九个时辰,她便修炼十个时辰;师祖让她抄写一本秘籍口诀,她便抄写背诵两本秘籍的口诀;师祖让她将出剑的招式画在纸上,她便将每一招式都画上三五遍。 这便罢了,黎殊甚至还能用剩下的两个时辰,浇浇花、种种草,研究一下灵草的生长趋势。 在她日复一日的坚持下,师祖渐渐接纳她的存在,并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他们两人不是师徒,却胜似师徒,整日形影不离,日夜相对。便也因此,在接下来将近一千年的时间里,师祖竟是铁树开花,对黎殊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 而黎殊对此毫无察觉。 师祖并不像蔼风那般,他喜欢归喜欢,但他从未表现出来过。那离经叛道,不为人知的爱意被珍藏起,深埋在无人知晓的心底。 可偏偏师祖是六界外净地神殿中沉睡的天道抛下去的一缕神识,师祖越是压抑自己的爱意,天道便也感受的越明显。 直到那爱意堆积成山,如山洪侵泄,将沉睡中的天道唤醒。 天道几千年便会抽出一丝神力或是神识,将其送到六界内外,封印记忆和神力,令其投胎转世成人,守护六界安危。 但他的化身天生缺情少爱,大多性格冷漠淡泊,至死时仍是孤寡一人。 天道这一次感受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情绪,他不免困扰,便亲自下了凡间。 他本是要见一见自己的化身,却不想自己与师祖长得一模一样,刚到天山就被黎殊认错了。 黎殊将要突破大乘期,修炼修的有些走火入魔,师祖准备带她去闭关静修,而她错将天道当作师祖,便询问他何时闭关。 天道自然不会带她去闭关了,他伸手要抹去她的记忆,手还未刚抬起,她却一口血喷了出来。 正巧此时远处走来天山弟子,黎殊不愿让旁人知晓自己走火入魔的事情,心里一着急,攥住他抬起的手,便拉着他往山下跑去。 她硬是拉着他跑了半个时辰,而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是任由她拉扯着,并未再下手抹除她的记忆。 天道陪她在山下瀑布底的石洞中闭关了半个月,他们面对面坐着,离得并不算近,他打量着她,清晰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体温。 他从不插手六界中的一切。 但在黎殊入魔越来越严重的时候,他出手拔除了她的心魔——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抬抬手指便能做到的事情。 半月后,天道回了净地神殿。 到了神殿,他才记起自己下凡的目的,于是他想了想,又折回了天山去。 师祖不知去了何处,天道刚一踏进占星殿,便再次迎上了黎殊。 今日是黎殊的生辰,黎家传信让她回东衡山,她感念师祖助她突破大乘期,便准备邀请师祖一起去东衡山作客。 天道默了默,鬼使神差应了她。 他陪她回了东衡山,见过黎家家主,见过她的爹娘,夜里用完晚宴,他同她出去散步。 他们坐在山坡上,她难得放纵了一回,喝了不知多少酒,脸上泛着淡淡的薄晕,躺在不知名的花草之间,仰望着漫天星辰,嘴里碎碎念念。 “师祖,你说人有没有下辈子?” 天道不语。 在他眼中,人只活一世。 当一个人身死道消,踏入轮回,那这个人转生后便再也不是原本的自己了。 黎殊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喃喃道:“若是有下辈子就好了,若是有下辈子,那我就……”她的嗓声越来越低,低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了。 可天道听见了。 她说,若有下辈子,那我就不想再做黎殊了。 他看着她,或许是怜悯,轻启薄唇:“你想做什么人?” “做什么人?”她笑了声,沉默许久,微微侧过头,用那双浅瞳望着他,“做一个普通人……” “不必背负使命,不必瞻前仰后,便自私一点,平凡一点……”她轻语道,“再任性一点便更好。” 他看着她的眼睛失了神。 黎殊却很快转回了头,草木间的萤火虫飞舞着,森森点点微弱的光亮萦绕在她身边,她伸手轻轻握了一下,似是拢住了一只萤火虫,又慢慢松开手,将其放飞了。 便在此时,夜空上闪过一道熠熠的光,她神色怔愣了一瞬,眸光追着转瞬即逝的流光,缓缓阖上了眼。 天道听到了她的祈愿。 他掌管的世界并不止眼前六界,但无论六界内外,他醒着的时候可以听到万千世人的祈愿和心声。 那些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又乱又杂,他听多了只觉得聒噪。 此时面对她的祈愿,他沉默了一会儿,似是不经意道:“你为什么对着天空许愿?” 黎殊睁开了眼:“凡间传言,若是对着流星祈愿,流星便会帮忙实现这个心愿。” “假的。”他道,“流星不会帮你实现心愿……”天道顿了顿:“但我可以帮你实现一个心愿。” 尽管他已经听到了她的祈愿,却还是问道:“你想要什么?” “那就……”黎殊笑了起来,“再要三个愿望。” “……”他默了一瞬,看到她细绒的浅眉连同眼眸一起微微弯着,竟是再次鬼使神差应了下来:“好。” 那一夜,天道陪着黎殊躺在山坡上看了一夜的繁星,直至她醉酒沉睡了过去,他也没有离去。 翌日晨曦时分,他回了净地神殿。 天道好像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他依旧避世而居在净地神殿中,他依旧孑然一身,与上古异兽羊患为伴,过着简单乏味的每一天。 可本该继续沉睡的他,莫名失眠了。 他睡不着,心情也七上八下。 这对他自然也没什么影响,只不过六界内外遭了殃。 他高兴时,烈日当空,人间大旱数年;他不快时,倾盆暴雨,人间洪水肆虐;他苦恼时,地动山摇,人间祸胎忽起。 都说天道无情,并非他无情,只是他一念一动,皆定世间万物的生死。 天道想再见一见黎殊,他取出神殿中昆仑山镜湖所化的镜子,只看了她两眼,便控制不住思念起了她。 他对于思念这种情绪感到陌生,却也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世间一切都将颠覆毁灭。 因此天道用了数月的时间,将自己的七情六欲从体内剥离出来。 那是一团绚丽的色彩,赤红如火,碧澈如海,金绚如霞,青翠如木,黝黑如土。 它承载着他所有的情感,带走了流淌在他胸腔的炽热,在他掌心里跳跃着,调皮地打碎了摆放在桌上的镜子。 黎殊的容颜随着镜子的破碎,也裂成了一道又一道。 天道本是准备剥离出七情六欲后,将其覆灭,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他毁不掉它。 毁不掉便也罢了。 他将它封印在一块石头里,安置在神殿中,便继续陷入沉睡。 豢养在神殿中的羊患却在他沉睡后,不慎将石头丢落到了人间去。 讲到这里,班十七不禁笑了起来:“那块石头就是黎不辞,他是天道的七情六欲所化,却被世人当做了上古魔种。” “为你创造了一个世界的人是天道。”他道,“天道许诺你三个心愿,你第一个心愿许在东衡山,你说你下辈子不想再做黎殊。” “你第二个心愿许在千年前,你将黎不辞封印那日,曾亲口祈愿‘若有来世,换我爱而不得,得而不守。’” “千年前我未曾来得及动手,你便引爆了元神,双双陨落在天山下。但黎不辞的谛羲护住了你的魂魄和躯壳,直到几十年前,天道从沉睡中醒来,他封住你和黎不辞的记忆,将你们的魂魄送到了他亲手所创的世界里,圆了你的两个心愿。” 班十七继续说了下去:“我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寻到漏洞找到你的世界,那时候你已经躺在病床上三年——托了谛羲的福,你坠楼却并未摔死,但也再难清醒过来。” “我需要一片完整的谛羲,我需要唤醒黎不辞的记忆,我需要黎不辞重新爱上你……便只能费尽周折,创造了你口中所谓的系统局。” “你性格过柔,难成大事。过去穿越九世所经历的那些,只不过是为了最后这一世所做的铺垫。” “你从系统中所看到的原文,那是现代的你灯尽油枯死在病床上后,回到此地本该经历的命运。我让你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帮你重新建立和黎不辞之间的羁绊。”班十七笑着看她,“乖徒儿,你帮我一次也是应该吧?” 88 八十八个前男友 我送你回家 班十七方才说过的话, 一股脑涌进黎谆谆的脑子里,她神色微微恍惚着,连他最后说了什么都没听清楚。 只记得班十七说, 她曾作为黎殊许下了两个心愿, 而其中一个心愿便是下辈子的她对他爱而不得,得而不守。 爱而不得,得而不守——爱上南宫导却得不到他的心、他的爱, 纵使他们在一起了, 她也守不住这份感情。 原来南宫导不爱她,竟是她自己的祈愿。 大抵是黎谆谆这两日接受到的信息量太多, 她怔愣了许久未能回神。 班十七也不急着动手, 给足了她慢慢反应的时间门, 他看向她的眸光似是怜悯,似是惋惜, 但一切的情感最终都在他眸底幽潭中湮灭。 “乖徒儿, 你不会太痛苦。”他走向她,又驻足在她面前, 掌心从她柔软的头发上划过, 慢慢落到她的脸颊, “虽然我取走谛羲你也不会死,但你体内只有半片谛羲, 而我需要一片完整的谛羲……” 班十七只说到此处, 黎谆谆垂下的长睫颤了颤, 似是扯了扯唇畔:“所以你得杀了我, 南宫导若是想救我,便只能将他剩下的半片谛羲给我。待到他死后,你再将另外半片也取走。” 他慢慢笑了起来, 神色温柔:“你说得不错。” “我控制不了黎不辞死后的归处,但你死后,我会亲自送你去冥府转生。” 他的指腹冰凉,似是寒霜般刺骨,覆在她脸颊上的手掌上移到了她的眉心:“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黎谆谆眸光似是闪了闪,她缓缓抬头看向漆黑无边的夜空,轻叹一声:“心愿啊,那便太多了……” 班十七似笑非笑看着她:“乖徒儿,你是准备拖延时间门,等他来救你吗?” 话音落下,他指节微曲,在她眉心上弹了一下。 她吃痛地皱起眉,眼睛合了合,再睁开时,却发现眼前竟是出现了无妄之海外面的景象。 清澈碧透的海水此时黑滚滚翻涌着,巨浪重重拍在礁石上,好似发出哀鸣,空气中弥漫着火焰燃烧过后呛人的黑色狼烟。 两道残影于苍穹之上纠缠,一黑一白,像是太极八卦上的阴阳两仪,即便黎谆谆已是仙身,却也完全看不清楚两人的动作。 那是肉眼无法捕捉的极速,只能听见冰火落于海水中发出的‘轰隆’巨响,裹挟着凛凛狂风,令天地为之颤动。 “如今是八月十四亥时三刻,再有一刻钟,便是八月十五。他将会失去业火,自身难保,怕是救不了你。” 班十七轻描淡写的嗓声传来,让黎谆谆身体僵了僵。 难怪他会选在此时来找她,原来就是算准了八月十五南宫导会失去业火。 “魏离……”她嗓音轻颤,“是你帮他坐稳了鬼王之位?” “是。”班十七并不掩藏,“他本就憎恨你,我助他一臂之力登上鬼王位,作为交易,他帮我胁迫君怀引你去鹿鸣山。” 他说得轻松,黎谆谆却知道这其中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她一早便清楚班十七接近她是别有目的,但也没想到他城府竟然这样深,将每一步不可控的因素都算计了进去。 如他所言,她以往性格过柔,从小被父母保护太好,总一幅未经世事的天真模样。 但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躺了三年后,她的性格渐渐发生了变化,那些天真的,那些无畏的,那些炽热的……一切美好的性格,被日复一日无边无际的黑暗消磨殆尽。 而便在此时,系统局犹如深渊里的一道光,救赎般出现在她面前。 她几乎没有思考,便同意绑定了所谓的金手指系统。那穿越过的每一个世界,皆是恰到好处磨炼了她的性子,让她变得越来越坚韧,越来越冷漠。 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她的共情力和同情心好似消失了,她可以为了完成任务,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 直至她变成了班十七想要的样子,他便抛给了她一个所谓的前男友金手指。 彼时的黎谆谆已经不再喜欢南宫导。 她可以冷眼旁观他被蜘蛛分食六百多次而面不改色,她可以看着他被蔼风用剑削成萝卜花上千次而毫无波澜。 纵使南宫导为她死上千次万次,她也不会因此心软或是感动。 而南宫导却在‘系统局’的羁绊下,不得不与她唇亡齿寒,生死相依。 他们从一开始相看两厌,互为利用,到交换过身体后,南宫导被天道压制住的七情六欲慢慢复苏,他便再一次陷在了她身上。 班十七不光算计了他们,还将天道也算计了进去。 她受原文影响,便无比痛恨董谣和伤害过黎殊的所有人,而她的任务刚好又是帮黎殊夺回一切,其中便包括了黎殊的元神。 以她的性格,她自然会以牙还牙,先董谣一步结识张淮之,一边恶心了董谣,一边筹谋着如何拿到张淮之的元神。 她心思一股脑扑在了张淮之身上,南宫导有了竞争对手,也难免会因此产生压迫感和醋意。 便如此将五分的爱意堆砌到了七分,又在她一次次的忽视和伤害中涨到了八分,九分,直至他黎不辞的记忆复苏,那爱意也变成了十分。 可他们之间门也因此产生了误会。 他怨她冷漠无情,为了完成任务宁愿欺他骗他,眼睁睁看着他痛苦,不惜以他的性命为代价。 她恼他的爱意虚假,千次万次爱上的人也只有黎殊,先前为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顶着黎殊的壳子。 南宫导等着她去哄他,黎谆谆逼着他来见她,两人便这般僵持不下。 幸而班十七早有所准备,他在她上了天界的两年,助魏离修炼邪功杀了鬼王继位,坐稳新任鬼王的位置。 他算准了时间门,让魏离以南风魂魄为要挟,命君怀引黎谆谆去鹿鸣山。 他又算准了黎谆谆的性子,她为了逼南宫导现身,即便察觉出了异样也会去鹿鸣山。 而面对魏离出剑时,她也未曾反抗,将一出苦肉计演了个彻底。 南宫导到底是现了身,只是见她被亡冥之剑所伤,他恼怒难耐之下,先是火烧了鹿鸣山,又追去鬼界冥府寻找魏离的下落。 班十七早有预料,事先就将魏离藏了起来,南宫导找寻不到魏离,便将一肚子火发泄在了冥府。 虽然冥府并不归天界管,但冥府掌管凡人生死轮回之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天界听闻此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天帝便派下天兵追他追到了天山,南宫导又再一次出手火烧天兵。 三界如此动荡,纵使天道从不插手凡间门事,这一次也不得不出手。 班十七心思实在过于缜密,他的计划天衣无缝,一环紧扣一环。 黎谆谆甚至不禁怀疑,他到底是在她坠楼躺了三年后才找到了现代世界,还是一开始她坠楼之前便已经到了她的世界。 当年她坠楼是否与班十七有关,他是怎么破了南宫导在此处设下的结界,难不成是上次在鹿鸣山,魏离用剑刺伤她时收集到了她的血,便等着今日破阵用? 班十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设局? 犹记得黎不辞化形之后没多久,便被天官囚在无妄城中。 那鸟妖鹉鹉怎么偏偏惊扰了班十七和他夫人,偏偏逃到了无妄城,又在被花危用拴魂链捉进了镇妖鼎后,神不知鬼不觉逃了出来,正正好好选在黎不辞进首饰铺的时候害了掌柜数人的性命? 怕是在那个时候,班十七已经在谋划着如何逼迫黎不辞堕魔,如何取走黎不辞体内的谛羲了吧? 黎谆谆越想便越觉得毛骨悚然。 难怪南宫导被黎望掏了心脏,班十七和王徽音将其埋葬后,王徽音问她要不要去看一眼南宫导的墓,她嫌麻烦便道了一句:“生死轮回,皆由天定,总不是我一介凡人能改变的。” 而班十七却笑着对她道——生死由天,命由己。你只是还未遇到那个宁可逆天,也要拼死留住的人。 她当初只料到了班十七对她意有所图,却没想到他为了复活他夫人,竟真是逆了天,拼了命,设下这么大的一盘棋。 纵使黎谆谆如今已是飞升成仙,也绝不是班十七的对手,她只能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转圜的余地。 “你拿到谛羲,便能复活她了吗?”她视线还盯在班十七令她看到的无妄之海外,垂下的手臂却在衣袖的遮掩下,朝着储物镯上抚去。 可指尖还未刚刚触碰到储物镯,班十七便捉住了她的手,他掌下没怎么用力,她的腕骨已是传来剧痛,像是被针扎一般刺刺疼着。 “乖徒儿,你便是将自己变成了石头,我也能将你重新变回来。”班十七嘴角勾着一抹没有温度的笑意,“你还有什么自救的法子,我帮你想想……” “你头发上簪着王徽音送给你的金钗步摇,步摇垂下的玉珠中藏着毒。不过很可惜,那些黄泉剧毒对我无用,我从小泡在毒汤里长大,早已是百毒不侵之体。” 他骨节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叩住她的手掌:“你还可以在地上画个圈,试试能不能将南宫导召唤过来。” “若不然你在心中祈愿,看看天道会不会听见你的心声?”班十七绕到她身后,手臂虚虚圈住了她,他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点了一下,她掌中便多了一柄锋利的匕首。 “不要白费力气了。”他温柔地看着她,“此处被南宫导设下结界,他怕有人伤害你,以血为契隐匿了你的气息。别说是天道,有那结界挡着,便是南宫导此时也察觉不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轻叹了一声,带着她的手臂,将那把匕首慢慢抵在了她的颈动脉上:“乖徒儿,我不知道谛羲能不能救她,但只要有一丝希望,我便会千次百次不遗余力去救她。” 班十七嗓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另一手覆在她眉心,黎谆谆下意识想要反抗,可浑身却像是被下了降头,动也动不了了。 “我记得你怕疼?”他轻喃了一声,音落,指尖便多了一颗丹药,他毫不费力将丹药推进了她唇齿间门,“吃了便感觉不到疼了。” 丹药入齿便化成了水,沿着她的喉间门顺了下去。 黎谆谆脊背紧绷着,她识海中断断续续响起26的哭声,那团白光便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至她再也听不清楚它的声音了。 随着班十七掌心再次贴近,像是有一根钢铁铸成的银丝从眉心间门扎了进去,那银丝游走在她的经脉血液中,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寒凉。 血液浑似结了冰,她从头冷到了脚。 头脑昏昏沉沉,犹如翻滚的海水淹没头顶,她无法喘息,无法思考,更不要提挣扎反抗,又或是如班十七所言去祈愿什么。 黎谆谆才知道,原来将嵌在身体里的东西剥离出来是这样痛苦。 她服用了班十七给的止疼药亦是如此难受,也不知那日她剥离元神时,张淮之该是如何忍受下来这般痛楚。 “就快好了。”班十七看到她额间门渗出的冷汗,那惨白的脸色仿佛死人,便安抚似的道了一声。 她说不出话,唇瓣干涩皲裂,像是被搁浅暴晒在烈阳下的游鱼,一点点失去气息,胸腔不断剧烈起伏,却汲取不到一丝空气。 终于在她眼前乍起刺眼的光芒时,班十七移开了抵在她眉心的手指,轻轻握住那片闪耀着五彩斑斓光团的谛羲。 那美丽的色彩犹如璀璨的宝石,散发出炽火的红,海底的蓝,灯火的黄,草木的绿,土地的褐,绚丽的颜色一道一道隐现,犹如簇簇燃向天穹的烟火,滚烫而灼人。 谛羲将他掌心灼伤,隐隐的焦糊味自手掌中传来,班十七却像是没有察觉到,唇畔扬了扬:“乖徒儿,我放出了十八层无间门地狱关押的恶鬼,想来它们此刻已经在人界大开杀戒了……” “你说,天道会赶来救你,还是去救他的天下苍生?” 话音落下,班十七牵着她的手掌,将那抵在她颈上的匕首向下压去。 锋利的刀片又薄又轻,轻而易举割开了她的皮肤,他的动作那样快,快到她根本没时间门反应,只觉得颈间门一凉,便涌出了大片温热的血。 鲜妍的红迸溅到了他的手上,班十七将她抱起,一步一步走向榕树下的摇椅。 死亡是一种极为无力的感觉,像是被抽空了浑身的力量,她的四肢变得绵软无力,纵使心中百般不甘,万般不舍,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她感觉不到多少疼痛,但恐惧给精神上带来的痛苦远远超过了身体疼痛,颈上的血还在不断向外溢着,她甚至连抬一抬手掌去捂住被割断的颈动脉都做不到。 班十七将她放在了摇椅上,殷红的血色沿着藤椅的罅隙一丝丝淌落,艳丽的颜色像是绽放的血玫瑰,一路攀着藤蔓盛开。 他掌心一握,将她体内那颗元神也取了出来,如此轻而易举,便令她的生命再无回转的余地。 元神被剥离后,黎谆谆瞳色渐渐涣散,她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了,却还是努力地睁大了眼,遥遥望着漆黑的夜空。 班十七不见了,阵法重新被撕裂开一个大口子,而那本应该缠斗在无妄之海上空的两人也不见了踪影。 她隐约看到无边无际翻滚的黑色海浪,而后在下一瞬,便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 黎谆谆好像又能动了。 她指尖颤了颤,掌心里被血染红的匕首便滚落了下去。 她从未见过南宫导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抱紧了她,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 而她什么都听不见,嗡嗡的耳鸣声占满了她的耳道,只能看见他的唇瓣一张一合。 他掉了眼泪。 她从未见他哭过。 他温热的手掌贴在她颈上,试图帮她止住血,可没有用,班十七算准了时间门,此时此刻,不多不少,时间门刚刚正好到了八月十五。 他失去业火的同时,也失去了救她的能力。 黎谆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满是鲜血的手掌颤抖着抬起,慢慢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她的手掌那样冰冷,冷到失去活人的温度。唇瓣轻轻颤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连一声告别都来不及说出口。 他的体温如此滚烫,气息一如往日那般让人安心,泪水怅然落下,坠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灼烫了她的皮肤。 黎谆谆以为自己应当不甘,应当不舍,可垂下的睫毛起起落落,嘴唇弯了弯,竟也就此释然了。 便如此也好。 她喝下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 班十七该是不会亏待了她,怎么也要给她寻个好人家。 而天道,天道还差她一个心愿。 黎谆谆说不出话来,便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愿——她希望南宫导能活着,自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们纠缠了一世又一世,既然不得善果,也已经两不相欠,便不要再见了。 黎谆谆阖上了眼。 可她却没能咽气。 便如班十七所料,他一定会救她。 南宫导握住她的手,贴在他的心脏上,她感受到他鼓动有力的心跳,那团绚丽的色彩从她指缝间门溢出。 那是他仅剩的谛羲。 失去的五感似乎渐渐回归,黎谆谆重新听到了声音,她感觉自己好像飘了起来,怔愣了一瞬,慢慢睁开了眼。 南宫导跪在藤椅前,抱着她的身体,而她的魂魄越升越高,离开了无妄城的小院,离开了无妄之海。 黎谆谆的意识渐渐昏沉,直至完全沉睡之前,朦胧间门听到他的低语。 南宫导说:“黎谆谆,我听到了。” 他听到了她的祈愿。 她向天道祈愿,她要他活着,自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毁了她的人生,两世皆是如此。 她不想再见到他也是应当。 “我送你回家。”南宫导将指上的储物戒褪了下来,轻轻戴到了她的无名指上,掌中的谛羲光芒大作,与她的魂魄一起飘离。 “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我再不相见……” 遥遥记得,他听说庆阴庙算姻缘卦最是灵验,便乘着蛊雕来到庙里来卜卦,但他一连卜了三卦,卦卦皆是下下签。 坐在姻缘树下解卦的和尚说,他和黎殊有缘无分,命中更无姻缘红线。 他不信,从签筒里径直拿出一根上上签,递给和尚解卦。 和尚却道,除非他逆转天道,身死魂消,否则他生生世世,与她永无结姻的可能。 他冷不丁笑了起来,当着和尚的面,一剑斩断了姻缘树:“逆转天道算什么,身死魂消又如何?” 可春风有信,花开有期,纵使他逆转天道,身死魂消,也再等不到与她重逢那日。 南宫导扯了扯唇,心跳越来越弱,越来越慢。晚风吹过,那具紧紧拥着她的躯壳便也随风散了。 天道毁不掉的七情六欲,六界无法湮灭的上古魔种,那强大到不死不灭之躯,原来只需要她一句‘再不相见’便可以轻易覆灭。 89 八十九个前男友 正文完结 A市的秋天还裹挟着夏日的炎热。 商务巴士内, 空调口吹出阵阵冷气,忽明忽暗的光影下,后排座位上倚着一个微微阖眼的年轻女子。 她五官精致, 肤色胜雪, 乌黑长发拢到耳后,肩上随意搭着浅白色披肩, 脸颊向一侧偏斜,懒懒倚靠着座位。 车身驶入隧道之中, 座位上散坐着零零星星的十多人,她们压抑着激动的心情, 小声的嘀咕着什么。 “我们真的要去游轮参加慈善晚宴吗?” “我还是第一次坐游轮!听说游轮上有不少舞蹈界的前辈, 我好紧张啊怎么办……” “你有什么可紧张的,今天晚宴上演出的主角可是谆谆姐, 咱们就是过去学习观摩, 是观摩懂不懂?” 听人提到黎谆谆, 一个刚刚进入华地民族歌舞团的杏眼姑娘转过头, 朝着车后排看了过去。 长长的隧道过后,暮霭时分昏暗的薄光重新映进巴士中, 那浅淡的余晖落在女子眉眼上,显出几分静谧温柔。 杏眼姑娘怔怔望了她片刻, 还未回过神来,被身旁的人用肩膀撞了撞:“哎, 是不是觉得谆谆姐美出天际?” “嗯……”她拉长了语调,点了点头,却并未附和什么。 美是自然美的,但学跳舞的女生几乎都是身材纤细,容貌清秀端庄的美人, 再加上舞者自身优雅的气质,一个个都像是白天鹅般美丽娴静。 纵使黎谆谆容貌出众,她们也无需将她捧得这样高吧? 许是瞧出了杏眼姑娘的气傲,身旁人笑了笑:“你以为谆谆姐就是个好看的花瓶吗?” 她伸出手指摆了摆:“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们谆谆姐二十一岁毕业于A市中央舞蹈学院,同年进入华地民族歌舞团,以一曲《望舒》参演获得中央民族21世纪舞蹈经典作品金奖。” “半年后,她受邀到比利时皇家歌舞院担任首席编舞。后来到加拿大进修年,在此期间展办了多场个人独舞晚会,回到A市便当选了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 “这还不算完,接下来两年多的时间里,谆谆姐在世界各地巡演成名作《望舒》,并编舞无数,现在耳熟能详的《菩萨蛮》《晚春》《忘机》《青川》都是谆谆姐亲自编的舞。” 说话的人耸肩撞了撞听得怔住的杏眼姑娘:“而且谆谆姐家境优渥,长得又好看,追她的男人要从A市排到法国去了。今天受邀去参加的游轮晚宴还是公益性质的慈善演出,出演费用会捐赠给贫困山区的儿童妇女,我们谆谆姐简直是仙女下凡,人美心善……” 她还在喋喋不休说着话,被冷气直吹的黎谆谆却蹙了蹙眉,抬手拢着披肩,睁开了眼。 膝上随意放着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两声,黎谆谆将手机屏翻了过来,纤细的指点了两下,看到屏幕上醒目的两条信息。 “宝贝,你隔壁刘阿姨有个外甥,说是名牌大学硕士毕业,现在从事金融行业,今年二十八了,身高一米八,我看过照片了,小伙子长得不错……” “姐,生日快乐!祝今晚演出顺利!还有,咱妈邀请了刘阿姨外甥晚上来家里作客,估计又要逼着你尬聊,你要是不愿意回来就去老宅里躲躲。” 最后一条信息下,还跟着一笔转账。 「微信转账?88888请收款」 黎谆谆手指在屏幕上敲了一下,收了转账,便又阖上了眼。 她有些晕车,而治晕车最好的法子就是睡觉。只要她睡得够沉,一闭眼一睁眼,再远的目的地也能到了。 伴随着一路上舞团里小姑娘们的叽叽喳喳,大约又过了十几分钟,巴士停了下来。 黎谆谆将披肩扯下来,扔在了座位上,她身着高定缎面连衣裙,脚踩细高跟,露出半截白皙流畅的小腿曲线。 杏眼姑娘一直盯着她,眼皮微微掀起又落下,直至她哒哒哒下了巴士,嘴角向下压了压:“既然谆谆姐这么优秀,怎么还是单身?” “单身不是很正常?”身旁人笑了一声,“越是优秀的女孩子,越是让男人忘却止步。再说谆谆姐这么厉害,我觉得也没人能配得上她。” 杏眼姑娘扯了扯唇:“听说谆谆姐都二十七了,这个年龄在我老家可不好找对象了,好男人早就被人定下,趁早结婚生子了。” “阿瑶,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女人又不是活不到十岁就夭折,怎么非得靠结婚生子才能证明自己活着的价值?”她翻了个白眼,“行了行了,快下去,进了轮船里少说话,免得让人看笑话。” 唤作阿谣的姑娘被刺了刺,眼底翻腾着郁色。谆谆姐,谆谆姐,华地民族歌舞团里的所有人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犹如国宝般受人珍重,倒衬得其他人都像是空气一般。 她双手压住挎在腰间的包上,指尖死死按着挎包上的丝巾,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 夕阳洒在港口上,淡淡的暮色沉在潋滟的海面上,随着船艇的熙来攘往,黎谆谆的身影隐没在余晖之间,踏上了游轮的甲板。 不多时,海岸传来一声轮船汽笛声,往来的人群不由加快了脚步,朝着游轮上小跑而去。 黎谆谆进了游轮后,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径直走向化妆室,更换上舞蹈裙后,便坐在椅子上等着晚宴的造型师来化妆。 她等待期间,顺手点开手机屏幕,又看到了她母亲发来的微信。 这次母亲发来了一张照片。 黎谆谆点开照片,网络缓存了两秒钟,便看到一个身着深色西装,容貌清隽的男人。 她指尖在屏幕上连叩了两下,返回到了聊天界面,正准备回复什么,便见那头紧接着又发来一句:你演出结束之后回家一趟,这小伙子叫南宫丞,他父亲是H&W集团董事长的前女婿。 H&W集团是A市最大的商业集团,但据她所知,董事长唯一的独女早些年就出车祸死了,而她母亲口中所谓的前女婿,只是个靠女人上位的花心渣男。 这件事当初闹得动静不小,一连小半个月占据了新闻头条板块。 听说这位前女婿是高中毕业,毕业后到A市知名会所当起了服务员。 恰巧那日董事长独女的好友过生日,酒过巡后,她和朋友们转场去了知名会所,谁知中途出门去卫生间,回去却因为醉酒走错了包厢,被人调戏。 刚好他在包厢里,挺身而出替她解了围,挨了顿揍,脑袋被酒瓶砸出了血不说,还因此丢了工作。 她陪他去医院包扎,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他便顺理成章追求起了董事长独女。 而这位董事长独女从小被呵护极好,不知人间险恶,竟为了一个男人和家里闹翻,还未婚先孕,与他同了居。 随后更是偷出了家里的户口本,悄无声息与他领了证。 可叹她是个恋爱脑,男人早在跟她领证前便已经出轨,甚至与情人偷腥有了孩子,便是私生子南宫丞。 她怀胎八月,在知晓他出轨和背叛之后,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破了羊水,早产出来一个死婴。 医生说她再也怀不了孩子,此次之后,她便得了严重的抑郁症。而他也越来越肆无忌惮,变本加厉,暴露出了顽劣本性,整日彻夜不归,跟情人厮混在一起。 她气他,恨他,怨他,却又舍不得离开他,便在煎熬中度过了八年。直至他再一次的夜不归宿,令她情绪彻底失控,在找他的路上出了车祸,当场身亡。 董事长独女身上有家族产业的股份,按照法律,遗产由父母、配偶、子女继承。 她没有子女,银行卡里还遗留下一笔巨款,足够他挥霍度日,安稳过完下半生。 黎谆谆同样出身豪门,却不知为何,她性子冷淡,从小到大本能地抵触男人,即便她家庭和睦,父亲和弟弟也性格温和,待她极好。 因此她无法共情恋爱脑的董事长独女,更鄙夷靠着女人吃软饭的小白脸。 并且虽然她对于私生子没有什么异样的看法,但南宫丞的父亲母亲都不是良善之辈,她很难相信他在这样的环境下,能长成一个拥有善良正直品性的人。 黎谆谆正想发消息回绝母亲,手机便弹出了语音通话的框框,她迟疑了一下,点了接通。 手机那头传来母亲的嗓音:“谆谆,我听你刘阿姨说,这个南宫丞跟你还是一个高中的同学呢!” “什么高中同学,没印象。”黎谆谆道,“妈,你没听过他父亲那些传闻吗?” “你也知道是传闻,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再说他父母是他父母,他是他。妈又不是逼着你们立刻去结婚,你们见个面认识认识,要是觉得不合适就当个朋友也好。” 从她过了二十五岁以后,她母亲便热衷于寻找各种优质相亲对象,催促她去多认识一些‘朋友’。 这两年下来,她微信列表里已经躺尸了无数位优质男。尽管她极少回应他们,他们却还是会时不时想要约她见面。 黎谆谆知道自己说不过母亲,正准备找个借口推辞挂断语音,便听见母亲道:“我已经邀请了南宫丞来家里做客,今天又是你二十七岁生日,小伙子担心你自己回家不安全,说等你演出结束开车去港口接你回来,你弟到时候也跟着一起去。” “宝贝,妈把你手机号给他了,你记得保持电话畅通。” 说罢,不等黎谆谆反应过来,语音通话便被切断了。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见造型师已经等在一旁了,便将手机叩在了桌子上:“不好意思,可以开始了。” 造型师是今日慈善晚宴举办者邀请来的知名化妆师,看起来十多岁,打扮干练。 “黎老师今晚要独舞成名作《望舒》,我来之前看过您这曲舞蹈,是非常温柔又有力量的一曲古典舞。我的建议是将眉形修一修,今天舞台上的灯光会比较重,所以妆造也要……” 造型师有条不紊说着自己的提议,黎谆谆微微颔首,拇指指腹搭在无名指的黑色宽戒上转了转。 这般小动作被造型师捕捉到,她看到黎谆谆无名指上的戒指,诧异道:“黎老师,我听说您是单身?” 戒指戴在无名指上便意味着已婚。 “是单身。”黎谆谆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无名指上的黑色戒指,“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出生时便握着这个戒指,我妈让我随身戴着保平安。” 说罢,她笑了声:“我想着,戴在无名指上能挡一挡桃花。” 造型师也没说信不信,这听起来是有些扯淡,她只听说过红楼梦里,衔着宝玉自娘胎里生出来的贾宝玉。 但黎谆谆既然这样说了,她就算不信,自然也不能说出口扫兴。 “听起来真是有趣。”造型师笑了笑,从化妆箱里取出了修眉刀,“黎老师稍微往这边斜斜身子,我给您修一修眉形。” 黎谆谆配合着转了转身。 造型师一手托住她的下巴,另一手拿着修眉刀抵在她的眉上,正躬着身小心翼翼修着眉,化妆室的门倏而被推开,华地民族舞蹈团的姑娘们一拥而入。 伴随着微微喧哗的说话声,迈进门的阿瑶看到了坐在化妆桌前的黎谆谆。 黎谆谆和妆造师侧对着她的方向,阿瑶看到了造型师手中的修眉刀,眸底的光亮闪了闪,鬼使神差一般走了过去。 越靠近她们,她便走得越快,握着挎包的手臂撑起一个弧度,猛地朝造型师的背后撞了过去。 这一撞不要紧,造型师被惯性冲撞的向前一倒,手中的修眉刀便如此沿着她跌倒的动作,在黎谆谆额上划出了一个血口子。 黎谆谆只觉得额上刺刺一疼,待她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一缕缕血色已是沿着血口子蜿蜒淌落。 她下意识拿手去按住伤口,那血却越流越多,甚至透过睫毛缝隙淌进了她眼睛里。 黎谆谆蹙着眉,用掌心压住眼睛揉了揉。造型师此时站定了身子,在看到她脸上和手上的血时,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黎老师,血,您流血了——” 话音未落,华地民族歌舞团的姑娘们陆陆续续朝着她跑来,她们同造型师一样惊慌——先不说那额上的血口子会不会留疤,今日晚宴的演出是黎谆谆独舞,如今脸上受了伤,这还怎么上场? “谆谆姐,我去找医疗用品……” “谆谆姐,你先用卫生纸擦擦眼……不是,谁带了湿纸巾?” 她们七嘴八舌的声音落在黎谆谆耳中,略显聒噪。她一边摆着手,一边接过递来的卫生纸,擦了擦被血染红的眼睛。 眼中的异物感令她睁不开眼,额上突突的刺痛感更让人难受。 见有人拿来了医疗箱,黎谆谆一手捂住半边脸,低声道:“我自己来,你们先出去。” 她的嗓音并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作为舞蹈界的前辈,她们自然不敢反驳她的话,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将化妆室空了出来。 待她们走后,黎谆谆又缓了缓,半晌才移开手,从医疗箱里翻出棉签和消毒用品,看向化妆镜里的自己。 额上的伤口并不算太长,但溢出来的血色却染红了她的半张脸,连同那一只眼瞳也被鲜血灌得通红。 也不知怎地,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莫名觉得有些眩晕,脑子也沉甸甸发热。 黎谆谆呼吸好似浑重了几分,她喘息急促,心脏越跳越快,不得不垂着头,微微弓着身子,趴在了化妆桌上试图平缓气息。 便在此时,无名指上的黑色宽戒倏而渗出一道道赤色的光,她手指颤了颤,有什么东西从戒指里骨碌碌滚落出来。 黎谆谆循着光看去,便看到了滚到化妆桌上的东西——一部手机,一条金链子,根头发。 “什么东西……”她低喃了一声,像是有什么在冥冥中指引她一般,指腹长按着开机键,打开了那部关机许久的手机。 手机开机后,提示她输入六位数字密码。 黎谆谆哪里知道这部手机的密码是什么,她指尖停在手机屏幕上,悬了许久,随后尝试着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她本就是胡乱试一试,谁料那手机竟然真的解了锁。 她打开手机联系人,通话记录扫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空白一片。 黎谆谆想了想,又打开了相册——我的相簿里只存着一张照片。 她手指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视线盯在那缩小的照片上,犹豫着,最终还是落了下去,将照片点了开。 照片上的两个人穿着古装,几乎同时看向镜头,他们神情略显紧绷,在后置摄像头死亡闪光灯下的皮肤,仍是无暇皙白,似是未经雕琢的璞玉。 她的双目炯炯有神,浅瞳在白光的折射下似是猫眼儿般剔透,青丝似是乌云托月,虚虚遮掩住半张小脸,面色微微发白,竟是莫名有一种破碎慵懒的美感。 而他身着沾染着血色的衣袍,鸦发用枯木簪在头顶,额间发丝凌散,在晦暗的光线下,黑色眼眸竟是折射出了隐隐血光。 两人像是毫不相关的两人,站在一起却又出乎意料的相配,仿佛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黎谆谆并没有见过照片上的两个人,看他们身后的背景,好像是在什么古庙里拍摄的照片。 可纵使从未见过他们,她却觉得照片上的两个人莫名熟悉,便仿佛,她应该认识了他们很久很久一样。 她盯着照片看了许久,视线又慢慢移向了另外两件从她戒指里滚落出来的东西。 一条细长的金项链,尾端坠着一只精巧的小狗吊坠,而项链上还缠着根乌黑的长发。 与那照片一样,黎谆谆看着这条项链也觉得无比熟悉。 她忍不住去思考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些东西,可她越是想,便越觉得痛苦。 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令人急促不安。 黎谆谆伸手攥住了自己的脑袋,额间青筋隐隐显出,她的眸光还死死盯在自己无名指的黑色戒指上。 那戒指上染了她的血,不知是她揉眼睛时染上的,还是在她捂伤口的时候染上的。 她痛苦地捂住了脸,掌心在脸颊上搓了两下,重重吐出一口气。 便在此时,化妆室的门重新被推开。 “黎老师,对不起……”造型师脸上满是愧疚,但除了愧疚之外,眼底还有些愤怒,“我去监控室调了监控,刚刚是舞团里一个小姑娘直愣愣过来撞了我,我去询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不是故意的,可我看监控她明明就是……” 她差点将‘故意的’这个字吐出来,勉强压下怒意,微微躬着腰走上前:“演出便快要开始了,这件事怪我,是我疏忽大意了。我先送您去医院包扎伤口,后续需要医美或是赔偿,我一定配合……” 没等她说完,黎谆谆便扶着化妆桌站了起来,脚下踉踉跄跄向外走去,一步,两步,她身子晃了一下,似是要跌倒,又勉强扶着椅子站稳了脚步。 金链子缠在她指尖,她恍惚之间听到造型师又尖叫了一声:“黎老师,您的眼睛……” 黎谆谆一点点转过头,看向了镜子。 镜子里的她,那只淌进了血的眼瞳,变得赤红起来,犹如炽焰般的颜色,鲜妍而刺目。 镜子里的样貌,恍若变成了另一人的模样。两张不同的脸在交替变幻着,一闪又一闪,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熟悉的脸庞,缺失的记忆如雪崩海啸般翻滚着挤入脑海。 南宫导,黎不辞,张淮之,天道,班十七,王徽音,董谣……那一切一切的过往,泄洪似的涌了进来。 黎谆谆定定伫立,不知过了多久,她缠着金链子的手指颤了颤,缓缓抬起手臂,指腹摩挲过那条金链子上的吊坠。 她记起来了。 这条吊坠是他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也是他豁出性命换回来的彩头。 那根头发是他们在君怀幻境中,董谣做鬼来抓她,她一时情急与南宫导一起躲在了床榻上,他在董谣推门而入时,帮她掩护了过去。 事后他问她怎么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她便拔了自己根头发,还道了一句:“古有悟空拔毫毛,今有谆谆赠青丝。” 黎谆谆记得这根头发被她扔掉了,但又被南宫导捡了回去。 还有那手机里的合照,那是他们从君怀幻境中出来后,张淮之替她挡了一只淬毒的箭镞,她乘着蛊雕将张淮之带到了庆阴庙里。 她给张淮之喂药死活喂不进去,26提醒她可以口对口喂药。她却怕自己不小心咽下张淮之嘴里的毒血,便将南宫导召唤到了庆阴庙,本是想让他来喂药,可南宫导也难以下嘴,就将他发小刘凯涛也拖下了水。 南宫导带着刘凯涛来了庆阴庙,而这手机里的合照便是刘凯涛用手机拍下的照片。 黎谆谆记得南宫导明明说他删除了这张照片。 她脑子里想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泪水便也莫名坠了下来。 南宫导死了。 他将他身体里最后的半片谛羲给了她,他找到了她回家的路,用尽最后的余力逆转时空,让她的人生重新开始。 她实现了她心心念念的梦想。 黎谆谆一帆风顺度过了她的前半生,她成了舞台上最亮的那颗星,让人移不开视线,入目四下无他人。 她也应当已经成为了他的骄傲。 而他,他口口声声说着再也不见,却是宁可灰飞湮灭也不让她的祈愿成真——她祈愿让他活下来,她祈愿他们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死了,这祈愿便也算不了数了。 他死了,他们便终有一日会相逢。 可他已经死了。 她该去哪里与他重逢? 上至碧落下黄泉,世上再没有南宫导,他再也看不到她是如何在舞台上发光发亮。 黎谆谆脸颊上的泪水越来越多,她紧紧握住掌心里的金链子,疾步从化妆室离去。 然而她一推开门,便撞上了阿瑶,便是刚刚推了造型师一把,又转口说自己不是故意的那个小姑娘。 黎谆谆顿住脚步,被血染红的眼眸定定望向阿瑶。 阿瑶,阿谣,董谣。 她似是被黎谆谆阴戾的眼神骇到了,脸色微微苍白:“谆谆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黎谆谆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臂:“没关系,我这个样子也不能独舞了,不如你代替我去演出?” 阿瑶怔了怔:“我,我……真的?” “真的。”黎谆谆拉着阿瑶进了化妆室,又谴退了造型师,“时间来不及了,你们先去演出的舞台后场等着,我将裙子换给她穿。” 说着,她将化妆室的门反锁起来,牵着阿瑶走向化妆桌。阿瑶本是还有些忐忑,在看到黎谆谆进更衣室换掉了演出的衣裙,将衣裙交给她时,她终于相信了黎谆谆的话。 “谢谢,谢谢谆谆姐。” 阿瑶拿了衣裙要进更衣室,却被黎谆谆按住:“就在这换。” 她怔住,下意识看向了化妆室内的摄像头:“谆谆姐,这有监控摄像……” 黎谆谆问:“你换不换?不换我叫别人来。” “换,我换!”阿瑶知道这是她出名的好机会,这次慈善晚宴上有不少舞蹈界的前辈,只要她有露脸的机会,她便一定可以一鸣惊人。 她连忙褪下衣裤,连带着内衣也一同解下,准备换上胸贴。 正当阿瑶换胸贴的时候,黎谆谆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修眉刀,她两步走到阿瑶身后,一手拽着阿瑶的头发,另一手拿着修眉刀在阿谣眉毛上划了下去。 “啊……” 只听见一声刺耳的惨叫,阿瑶疼得蜷住身体,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黎谆谆拽住阿瑶的马尾辫,低低笑了一声:“我也不是故意的,若不然你就让人调出来监控看一看……”说着,她往阿瑶身前扫了一眼:“你可以让筹办晚宴的人看监控,也可以让警察看监控,再不然就请个律师,去法院告我。” “只要你不要脸皮了,我的名声也无所谓。” 直到此时,阿瑶才知道,原来黎谆谆压根没准备让她上台。 黎谆谆叫她在监控摄像头之下换衣服,就是为了拿修眉刀划她的脸,而她要是告诉别人黎谆谆划了她的脸,就要拿出证据,可证据里的她赤着身…… 阿瑶忍不住痛哭,可黎谆谆却没心思听她鬼嚎,将衣裙往她身上一丢:“你该庆幸这里是法治社会。” 不然修眉刀划得就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脖子了。 黎谆谆将桌子上的手机收回储物戒中,拿起卫生纸擦了擦脸上的血,扭开化妆室的门,朝着甲板上走去。 途中遇见了造型师,没等造型师说话,她便道:“你不用赔我什么钱,我一场演出费是一百十万,你直接将这笔钱捐给慈善晚宴,届时会捐赠给贫困山区的儿童妇女。” 说罢,她径直离开,走到轮船的另一端甲板上,拿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她弟弟的手机号。 只响了两声,她弟弟便接通了:“喂,姐?” “让南宫丞现在来港口接我,你不用来了。”话音落下,她切断通话,将手机收了起来,遥遥望向了无边的海面。 轮船驶离了港口,远处灯塔上映亮着淡淡的光,打在漆黑的水面上,明明灭灭,摇摇曳曳。 黎谆谆要去找南宫导。 班十七说过,她的血可以破万般阵法。 可在离开之前,她要先将这个世界的事情了结完。 南宫丞大抵是着急攀上她家,一听见她这边主动让他来接,还是单独一个人去接她,他踩着油门便一路来了港口。 而他到的时候,游轮也正好靠了岸。 黎谆谆一下游轮便看见了南宫丞。 那张脸有些陌生,却也不算完全陌生。 后来的无数年间,她曾一次次在噩梦中惊醒,梦魇里便是这张可憎的脸庞,他将她从废钢厂高楼上推了下去,彻彻底底毁了她的人生。 即便是重来一世,当记忆复苏,黎谆谆还是难以忘怀那年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无法醒来的煎熬和痛苦。 她走向南宫丞,笑着道:“好久不见。” 南宫丞似是怔了一下,随即想起他们之前是高中同学的事情。 “好,好久不见……”他有些紧张,看到她额上的伤口,又道,“黎小姐,你的额头?” “没事,出了点小意外。”黎谆谆指着他身后的车,“你的车吗?” 南宫丞点点头,见她自行开门上了副驾驶,又是一怔。 待他反应过来,连忙绕到主驾驶的位置上了车:“黎小姐,你现在回家还是有别的安排?” 黎谆谆开口报了一个地址:“去这里。” “现在去?”南宫丞唇瓣微翕,在导航上搜了搜,“这里好像是废弃的钢厂?” “我喜欢去这里练舞。”她面不改色道,“昨天练舞不小心把家门钥匙忘在那里了。” 南宫丞想要讨好她,自然是对她百依百顺,别说是大半夜去废钢厂取钥匙,便是去坟地去火葬场,他也要舍命相陪。 他开车开得稳当,似乎是想在她面前展露出稳妥的一面,但黎谆谆上了车便不说话了,他想闲聊两句增进感情,她都不给他这个机会。 直至车停稳在废钢厂外,南宫丞还未说话,黎谆谆便坐直了身体:“天黑了,我自己一个人害怕,你陪我进去找钥匙吧?” 说着,她打开了车门,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两下,亮起手电筒,往漆黑的废钢厂里照了照:“幸好有你陪我来,不然我一个人都不敢往里走了。” 原本南宫丞还有些犹豫,听到黎谆谆这样说,顿时拿着手机打开手电筒,也跟了上去:“都是小事,我应该做的。” “哦?”她笑了一声,“怎么是你应该做的?” “其实……”南宫丞勾唇,“我高中的时候追过你,但你可能不记得了。” 他和别人打赌不出个月,就能让她乖乖跟他出去开房。 可她是学校里的校花,追她的男生犹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他追了她个月,她连正眼都没瞧过他一次。 黎谆谆一边往前走着,一边轻声道:“现在重新追我也不晚嘛。” “听我妈说,你现在是名牌大学硕士毕业,从事金融行业?”她一步步踩着台阶向上走,似是不经意道。 南宫丞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便知道自己跟她的婚事有戏,他自谦道:“阿姨过奖了,不过就是大学毕业之后出国留学了几年,要是比起你这几年的成就,那是比不了了。” 黎谆谆顿住了脚步,嘴角扬了扬:“我有这些成就,也是托你的福呀。” “什么?”南宫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的钥匙,好像在那里!”她并不解释,话锋一转,用手机灯光晃了一下脚下不远处的前方,“我有点恐高,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拿一下?” 她灯照的方向,正是废钢厂高楼的边沿死角,再往前一步便要掉下去。 南宫丞犹豫了一下,却也没有犹豫太久。 他急于在黎谆谆面前表现,只因他父亲将前妻留下的巨额遗产挥霍的所剩无几,A市的房价寸金寸土,他每个月要还房贷车贷,还要跟朋友出去寻欢作乐,那点微薄的工资根本不够他用。 南宫丞将手机交给黎谆谆:“你帮我照着点,我扶着墙过去拿。” 她接过他的手机,看着他小心翼翼朝着高楼的死角挪去。死寂漆黑的废钢厂中,连他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南宫丞按照她手电照的方向摸索着,但他从左到右摸了一遍,也没寻到她说的钥匙。 正当他疑惑时,却见黎谆谆走了过来。 她停在他身后两步之外,低声笑了笑:“南宫丞,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不等他应声,她便继续说了下去:“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曾经不相信这句话,直到我遇见了你——” 黎谆谆将他的手机放进了储物戒里,一脚踹在了他身后,在无边的黑暗中,只听到‘哐当’一声巨响,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回荡在空旷的废钢厂里。 那声音终将散去。 带离了她多年堆积在心底的恐惧。 带走了她无法释怀的过去。 她垂眸,将手指抵在唇齿间轻轻一咬,尖利的虎牙刺破她的指腹,溢出铁锈味的浓血。 黎谆谆抽出手来,任由指尖的血一滴滴淌落在地上,漆黑的废钢厂倏而乍起一道一道白光,那光芒吞噬了她眼前一切,从柔和到刺眼,从细碎的白光到笼罩整个废钢厂,将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占满。 世间仿佛陷入死寂。 她却并不觉得畏惧。 直至耳畔重新灌入声响,黎谆谆慢慢睁开了眼。 如她所愿,她回到了黎殊的世界。 黎谆谆不知道自己从这里走了多少年,或许是二十七年,又或许应当是更久。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在何处,指尖在储物戒上点了一下,从中取出一套南宫导穿过的玄色衣袍。 衣袍上还残存着他的气息,熟悉又令人安心。 黎谆谆套上他的衣袍,从山下走到山上,她才发现自己回到了天山。 天山内城一如往日那般热闹喧嚣,只是不同的是,内城弟子人人身着红衣,再没有原来入目一片白衣飘飘的模样。 她随手扯了一个内城弟子,问道:“现在修仙界怎么又流行穿红衣了?” 黎谆谆分明记得,先前修仙界流行穿白衣是因为天道下凡间的时候穿了白衣,于是上到天界,下到修仙界,人人效仿天道。 内城弟子瞥了她一眼:“自然是因为先神穿红衣了。” “……”她默了默,从内城离开,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将两指抵在唇上吹响了鸟哨。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熟悉的巨雕挥展着尽十尺长的翅膀落在了她面前。 黎谆谆此时用的是她自己的身体,蛊雕先是看着她的脸愣了好一会儿。待反应过来,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几乎是一头扎进了她怀里,那双黑峻峻的小眼睛湿润起来,嘴里不断‘呷呷’叫着。 它叫个不停,脑袋还顶在她怀里,压得她喘不上气。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我……”黎谆谆敷衍地拍了拍它,“带我去六界外的净地神殿。” 她体内张淮之的元神被班十七取走了,便是有南宫导的谛羲在,她此时也是手无缚鸡之力,一丁点修为都没有。 也不知班十七还在不在六界之中,她要抓紧时间赶到净地神殿去。 黎谆谆熟门熟路踩着蛊雕的翅膀上了它的后背,待她坐稳后,它便扬着翅膀冲上了苍穹,那飞行的速度快出残影,一时间让她还有些不适应。 但便是这样快的速度,蛊雕从天山飞到六界外的净地神殿,也用了将近半个时辰。 黎谆谆还未落地,便看到了神殿外,抬手逗弄羊患的天道。 他身上并未像天山弟子所言那般穿着红衣,依旧一身寡淡的白衣,像是早已经预料到了她的到来,看到她的时候也没有多么惊讶。 待黎谆谆看清楚他的脸,不由怔了怔。 他用的是张淮之的面容。 少年睫毛乌黑浓密,眉眼冷峭,身形单薄。 一如庆阴庙初见那日。 “你来了。”碎玉般清泠的嗓音自身前传来,天道看向她,“我以为你会在那里过完一辈子再来找他。” 黎谆谆从蛊雕翅膀上走了下来,她问他:“你为什么用这张脸?” 他闻言却是垂眸,兀自笑了一声:“我可以是张淮之,可以是你的师祖,也可以是天道。” 可唯独他不是南宫导,不是黎不辞。 真让人遗憾。 “我还有一个愿望,对吗?”黎谆谆没有接他的话,只是道,“我希望你把南宫导还给我。” 她临死前的祈愿,没等到天道替她实现,南宫导便身死道消,以余力逆转时光,送她回了现代,让她的人生重新开始。 她当日许下的祈愿并未实现,所以她还剩下一个心愿。 天道问:“你不是不想见他了?” 他以为她会辩解什么,可她什么都没说,只道了一句:“现在想见了。” 天道抬掌,掌中显出一片绚丽的色彩:“但他不想见你,怎么办?” “这是他的……谛羲?”黎谆谆怔住,伸手从他掌中捧了过来,“班十七呢?” “死了。”天道嗓音未有起伏,“他将无间地狱里的恶鬼放出,祸乱人世,致生灵涂炭,理当万死。” 她沉默起来。 这便是天道,一念生一念死的天道。 纵使强大如班十七,再多的阴谋诡计,再缜密的心思城府,在他眼里也如蝼蚁一般。 “南宫导为什么不想见我?”黎谆谆握了握那团温暖的光彩,“他何时才能化作人形?” “这你应该问他。”天道转身往神殿中走去,未走出多远,却被黎谆谆追上。 她伸手抱住了他,没怎么用力,他却有些走不动了。 “谢谢你。”黎谆谆轻声道,“不管你是谁,张淮之,师祖,天道……都谢谢你帮我完全心愿。” “如果没有你,便没有黎不辞,南宫导。” “我以后会好好对他。”她手臂紧了紧,“也替我向张淮之说一声对不起。” 天道垂眸看着她。 他的眸中没有情,没有欲,可他任由她搂抱着,做着如此亲密的举动。 她说谢谢。 她又说对不起。 “谆谆。”他唤了声她的名字,嗓声如此清泠空寂,“我再帮你一次。” 黎谆谆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只见他微微俯身,那薄凉的唇贴在她的唇角,如此轻,如此快。 她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是挥袖走了。 而她掌心中彩色的光团犹如疯了般,在空气中跳跃着,迸溅出绚丽缤纷的火星子。 黎谆谆怔愣之间,那团光却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变化成人形。 “黎谆谆——”她听见南宫导低沉的嗓音,其中难掩怒色。 她几乎是下意识转身要跑,可脚下还未踏出半步,便被一只手臂攥住了腰。 “你为什么不躲开?”他掐着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你到底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喜欢你……”她腰间作痒,说话时嗓声中也隐隐带上了两分哑意。 南宫导听到她毫不犹豫的作答,却还是不够满意,他又问出了一个千古流传下来的致命难题:“我和张淮之掉水里你先救谁?” 黎谆谆看向那张熟悉的脸庞:“先救你。” “我和你师祖掉水里,你先救谁?” “救你,先救你!” “那我和天道……” 没等他问完,黎谆谆便踮起脚覆上了他的唇,将他未尽的语声尽数堵住。 南宫导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从不正面回应他的爱意,而这一次,她却主动寻来了他的世界,亲口向天道祈愿——我希望你把南宫导还给我。 他看向她的浅瞳,她眼底清晰倒映出他的面容。 黎谆谆的眼里重新装进了他。 春风有信,花开有期。 纵使逆转天道,身死道消,他们终将重逢。 90 番外一 谆谆诱导 虽然黎谆谆主动亲了南宫导, 却也只是蜻蜓点水般,轻轻压了一下便很快松开。 南宫导异色双瞳盯着她的脸,看了她许久许久, 思念像是要从眼眸中溢出来,他攥住她细腰的手臂紧了紧,一颗微微浮躁的心便也奇迹的平静下来。 二十七年未见, 黎谆谆看起来和记忆中的她没什么两样, 她依旧美丽、纤细而坚韧, 但隐匿在她身上的尖刺好像被收敛起来,面对他时也多了几分豁然和坦荡。 他滚烫而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脸颊,指腹摩挲着那张朝思暮想却不得相见的脸庞,一寸一寸, 无声诉说着爱意。 他们四目相对,却又相顾无言——似乎想说的话太多, 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南宫导沉默许久,最终还是低声道了一句:“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彼时,他封存了她的记忆,让她忘记仇恨,忘记恐惧,重新开始她新的一生。 可尽管南宫导口口声声说着“再不相见”, 却还是难免留了私心,将自己的储物戒留给了她。 自此之后,南宫导陷入长眠。 他从不做梦, 便沉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任由漆黑吞噬他,淹没他, 仿佛一叶孤舟,漂泊在一成不变的幽潭死水之上。 他感受不到一切,或是风声,或是阳光,或是疼痛,他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自己还存在着——有时候他不禁怀疑,也许他的存在都是自己杜撰妄想出来的。 他对黎谆谆的思念化作一缕执念,支撑着他在黑暗死寂中沉睡了这么多年。 二十七年很长。 长到足以过完一个普通人的前半生。 长到足以让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女孩蜕变成长,踏进人生的分水岭。 他时不时会在短暂的清醒之间,幻想着再次见到她时,她应该是怎样的模样。 黎谆谆应该实现了她的梦想和追求,她拥有着和睦幸福的家庭,拥有着志同道合的好友,或许养了一双猫狗,或许已经结婚生女。 但无论如何,黎谆谆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她痛恨着他,一如将她推下废钢厂高楼的南宫丞那般可恨可憎。 南宫导不敢奢求再见到她,又忍不住心心念念期盼着有朝一日再与她重逢。 当那迫切惦念了二十七年的心愿得以实现,他竟然又开始畏惧胆怯,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 南宫导生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 “要是不想见你,我就不会回来找你了。”黎谆谆笑了一声,脸颊往一侧偏了偏,偎上他的心口,“总要见一见你,让你知道你的前女友现在有多厉害。” 听她这样说,他也跟着勾了勾唇:“有多厉害?” 黎谆谆想了想,借用了华地民族歌舞团里小姑娘的原话:“我现在可是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在世界各地巡演独舞,据说追我的男人从A市排到了法国……” “哦?”南宫导嘴角的笑意凝住,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她无名指上的黑色储物戒,攥在她腰间的掌心一拢,“追你的人那么多,里头就没有一个你喜欢的?” 纵使他的嗓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黎谆谆却从他的语声中感受到了一丝酸溜溜的意味。 “要说喜欢的——”她拉长了语调,“泽顺集团董事长的小孙子长得挺帅,皮肤又白,个子又高,那双眼皮……” “胡扯!”南宫导冷笑道,“他双眼皮是割的,个子高是因为他鞋底垫了几层增高鞋垫,皮肤白是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涂着粉底——你没看见他一笑脸上就簌簌掉粉吗?” “而且他私生活很乱,酗酒不说,肝肾也不好,他还有痔疮。” “……”她默了默,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有痔疮?” “跟他谈过一次合作,中途他痔疮裂了,我司机送他去的医院。”南宫导乜了她一眼,“黎谆谆,你什么眼光……我不比他强?” 最后几个字,俨然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黎谆谆本就是逗一逗他,却没想到他还当了真,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吃吃笑了起来:“若是这样说来,那还是你更强些——最起码你没有痔疮。” 闻言,南宫导总算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她是在打趣他。他捉住她带着黑色储物戒的手,眸色微愠:“为什么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虽然储物戒是他的,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便意味着已婚。 他还以为她跟那泽顺集团董事长的小孙子结婚了。 黎谆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挡桃花啊。”她伸手在他下颌线上蹭了两下:“难不成你以为我结过婚了还来找你?” 南宫导听见这话,心里总算舒坦了。 但也没舒坦太久,他便又品出了她后半句话中的另一层含义——她要是结婚之后再想起一切,便不会来找他了。 一时之间,他也说不出自己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失落。 那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只是叹息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黎谆谆,这次是你来找我的。”南宫导道,“我不会再放手了。” 他的语声并不高,却如此坚定。 黎谆谆任由他紧紧抱住,听着他胸腔内怦然有力的心跳声,眉眼间的笑意如此轻柔:“好。” 大抵是此时的氛围太好,南宫导便循着本能俯首想要亲吻她,可唇还未沾到她的唇瓣,那静静盘坐的羊患便倏而起身,用头顶弯绕的羊角顶在了他的后腰上。 他一时不察,被羊患顶了个正着,腰后沉甸甸,火辣辣的疼痛令他动作一顿,转头朝着背后看去。 羊患是天道纂养在净地神殿内的上古异兽,它长着一张羊脸,却没有嘴,不断扬起落下的羊头如同逐客一般。 他看着皮毛雪白的羊患,嗓音微寒:“这羊角留着也是无用,不如割下来做把梳子怎么样?” 饶是上古异兽的羊患也被他冰冷的眸色骇住,蹄子向后退了两步,腹部两侧发出‘咕咕’的声响。 黎谆谆自是听不懂羊患在叫什么,但此处是天道所居的净地神殿,素闻天道喜静,吵闹起来终归是不好。 她握住了他的手,扯了他两下,见他不动,便道:“若不然,你继续与它对峙,我再留下与天道叙叙旧也好……” 话音未落,南宫导身形一动,已是带着她走到了十米之外:“腰后面就是肾,万一顶坏了怎么办?” 他语气显然是有些委屈。 “……”黎谆谆默了一瞬,纤细的手指搭在他腰后轻轻揉着,“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 南宫导问:“什么?” “养肾有秘方,顶顶更健康。” 91 番外二 谆谆诱导 南宫导自然是没听说过这句话, 毕竟这不过是黎谆谆为了安抚他的情绪随口胡诌出来的冷笑话,但她搭在腰后的指尖不轻不重揉着,便也一点点将他的恼火揉散了。 她似乎变了不少。 又好像没怎么变化。 至少她的冷笑话, 还是一如既往的冷。 明明这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南宫导唇畔却微微扬着, 他侧过头看她,视线倏而落在她眉角的创口贴上, “……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她话音未落, 他已是停住脚步,抬起清癯修长的手, 慢慢揭开了她额上的创口贴。 眉刀割出来的伤口细长,黎谆谆简单处理过额上的伤口, 但血色还是干涸在了额角,丝丝血迹像是干枯的红玫瑰缠绕,沿着藤蔓绽出花来。 他不碰还好,一碰便泛起一簇簇火辣辣的疼痛。 黎谆谆吸了口气, 嗓声并不大, 却还是让他听见了。他掌心虚虚拢在她伤口上, 动作显出几分小心翼翼。 指腹沾碰之处,渗出淡淡的温暖, 似乎是他的体温, 缓缓洇进她微凉的肌肤里。 “好了。”随着他嗓音落下, 黎谆谆额上隐隐作痛的灼烧感也消失不见了。 南宫导两指叩住她的下颌, 扳正了她的脸庞, 左看看,右瞧瞧,见没有其他伤口了, 终于松开手:“怎么弄的?” 黎谆谆将经过简单说了两句,说着说着,倏而顿住:“南宫丞被我从废钢厂高楼上踹了下去,不知道死没死。” 她往日提起南宫丞时,语气总会不自觉地裹挟上几分冷硬,而如今却多了些从容和淡然,便像是提及到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若是旁人听见她这样轻描淡写说自己将一个人踹下高楼,大抵要觉得惊悚,但南宫导没有太大反应,似乎对她的做法早有预料。 “那个高度,死不了也要摔成残废。”他道,“废钢厂附近没有监控,但你和他去废钢厂的路上应该有不少摄像头……”顿了顿,他问道:“接下来,你想要回去,还是留在这里?” 黎谆谆要是回去,那南宫丞的事情,他便要好好思量一下该如何处理了。 “你怎么知道废钢厂有多高……”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抬眸打量着他,“你去过?” 南宫导沉默了片刻,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缓缓开口:“你坠楼那一天,我在现场。” “我目睹你坠楼的瞬间,由此引发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创伤性失忆……我忘了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南宫导的外公出于私心,将创伤性失忆的事情隐瞒下来,直至上一次在鹿鸣山断崖上,黎谆谆为了逼他现身跳崖时,他才恍然记起此事。 他只遗忘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这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影响。 可南宫导记起此事后,总会时不时去想,倘若他没有忘记那天的事,或许他会经常去陪一陪她,而不是将她一个人扔在病床上整整八年,除了出医药费以外,对她不闻不问。 或许他会每天活在愧疚之中,也如同黎谆谆一般反反复复从噩梦中惊醒,午夜梦回时都是南宫丞推她坠楼的那一幕。 他亏欠她了太多,他理当比她更痛苦,更煎熬,只有如此,他才配站在她面前,向她争取一个挽回的机会。 南宫导想说对不起,可这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又显得太过苍白。他微微垂首,像是被霜打过的草木,又仿佛做错了事情的孩童,任打任骂等待着大人的审判。 黎谆谆看着看着,见到南宫导那副凝重的模样,便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从她找来这个世界时,她便早已释然了过去的一切。 那些前世今生的是是非非,对对错错犹如一团乱麻,她无法置喙黎殊和黎不辞的过去,更无法评判她与南宫导之间的爱恨纠葛。 只是爱过便是爱过,恨过便是恨过,与其将自己困在过去的错误里痛苦不堪,倒不如坦然面对,把握好当下。 大抵是神殿外太过寂静,她这一声笑便显得有些突兀。 南宫导抬眸朝她看去,似是不解。 “我说过,我们扯平了。”黎谆谆贴在他腰后的手指用了两分力,“但你要是还觉得亏欠我,便用下半……” “下半什么?” 她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渐渐移下,眸中隐隐含笑:“下半辈子慢慢偿还好了。” 纤细的指无需多作撩拨,只是覆在腰后,不轻不重揉压两下,便有触电般的酥麻之感从指腹下贴着的布料向四周蔓延。 南宫导自是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他的心情也如过山车般,忽上忽下,被她扰得心跳作乱。 “怎么化形还能化出衣裳……”他听见她小声嘟囔了一句,那贴在腰后的小手便移到了身前来。 他身体微微僵硬,倏而捉住她的手,掌下死死按住:“谆谆,我们还没有成亲。” 黎谆谆挑了挑眉:“你想跟我成亲?” 当她还是黎殊时,便差点与花危成了亲。 后来她又以黎谆谆的身份,分别跟张淮之和黎望拜过堂,成过亲。 而那些曾与她成过亲的男子,更是无一人落得善终。 “万一我命中克夫,那你岂不是……” 没等她说完,南宫导已是开口:“你尽管克我,看你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守寡。” 他笃定的语气,让黎谆谆有些想笑。 “回无妄之海吧。”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成亲之前,先让我验验货?” “验什么……”他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嗓音戛然而止,随而哂笑起来,“谆谆,你是在质疑我?” “怎么能是我质疑你,明明是你方才自己说羊患顶了你的……” 音未落,黎谆谆只觉得眼前一花,视线再聚焦之时,他们已是从净地神殿到了无妄之海。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长了二十七年的榕树依旧未变过模样。 风簌簌吹过,榕树叶便哗啦啦响着。 黎谆谆未尽的语声被尽数吞没,混杂着流动在两人鼻息间温热的呼吸。一股酥酥麻麻的痒意,沿着相融的唇舌,向四肢百骸缓缓蔓延开来。 他骨节分明而白皙的手掌攥住她的手腕,指腹一寸寸掠过,穿过掌心细腻的纹理,将十指紧紧相扣。 黎谆谆被南宫导亲得毫无招架之力,她似是被抵在了榕树上,纤薄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玄色布料,甚至可以清晰感受到榕树树皮上的纹路。 他们相拥着,可即使已是抱在一起,南宫导还是觉得不够,他又向前逼近了一步,掌心架住了她不断下滑的腰身:“还验吗?” 他的嗓音磁性低哑,薄唇贴在她耳畔,唇齿间吞吐出的热气钻进耳洞,惹得她发软的身子猛地一个激灵。 92 番外三 谆谆诱导 黎谆谆打了个颤。 她眸光慢慢对上异色双瞳, 眸底似是暗潮涌动,隐约闪烁着熠熠不明的流光。 他眼眸微垂着,视线从她的眉眼渐渐下移, 好似停留在了她泛着嫣红的唇瓣上。 “谆谆……还验吗?” 黎谆谆听出了他嗓声中微哑的颤音。 她胸腔起伏着,唇齿间吐出的气息滚烫,长睫抖了抖,唇翕动, 正要说什么,便听见了吞咽唾液发出的细微声响。 她循声望去,看向他的颈。 南宫导颈上有一颗淡色红痣, 不偏不倚就生在喉结旁。这颗痣生得性.感冷淡, 衬在皙白的皮肤上,便显得有些勾人。 黎谆谆抿唇,仰了仰头, 轻易覆上了那颗淡色小痣。 唇是凉的,血是热的,南宫导感受到被唇瓣包裹住的湿热, 怔了一瞬,随而将扣住的手指攥得更紧了些。 他带着黎谆谆到了榕树下的摇椅上,椅脚微微摇曳着,嘎吱作响,傍晚的清风拂过, 榕树上葳蕤的叶子也一同哗啦啦响着。 这藤编的摇椅已经在树下放了千余年。 黎谆谆记起那一年初秋, 午后的风簌簌吹起榕树叶,蝉声不断,她躺在树荫下的摇椅上小憩。 剑刃裹着风凌厉刺出,在空中嗡鸣作响。伴随着‘唰唰’挥舞出的剑声, 那午后的阳光被榕树叶分割成细碎的光圈,温柔地洒在她的青丝上。 那剑声一下一下挥出,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止住了动作。 一道颀长的身影落在地上,被烈日骄阳拉得很长,他离她越来越近。 伴着阵阵蝉鸣,他用着极低的嗓音,轻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师父……” 她没睁眼。 他脚步顿住,望着她美丽的面容微微出神。风簌簌吹过榕树叶,哗啦哗啦的声音传进耳中,他慢慢俯下身,直至连她呼吸出来的温热气息都清晰可闻。 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湿热呼吸,她垂在躺椅上的手臂微微绷紧,指甲不禁陷进掌心里。 正当她以为他会再向前侵进一寸时,他却停住了动作,伸手轻轻撩起她凌散在额前的发丝,小心翼翼地别到了她耳后。 黎谆谆又记起了二十七年前的那个深夜。 班十七牵着她的手掌,将那抵在她颈上的匕首向下压去。 锋利的刀片又薄又轻,轻而易举割开了她的皮肤,他的动作那样快,快到她根本没时间反应,只觉得颈间一凉,便涌出了大片温热的血。 鲜妍的红迸溅到了他的手上,班十七将她抱起,一步一步走向榕树下的摇椅。 死亡是一种极为无力的感觉,像是被抽空了浑身的力量,她的四肢变得绵软无力,纵使心中百般不甘,万般不舍,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班十七将她放在了摇椅上,殷红的血色沿着藤椅的罅隙一丝丝淌落,艳丽的颜色像是绽放的血玫瑰,一路攀着藤蔓盛开。 她瞳色渐渐涣散,明明看不清楚眼前的事物了,却还是努力地睁大了眼,遥遥望着漆黑的夜空。 她隐约看到无边无际翻滚的黑色海浪,而后在下一瞬,便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 她从未见过南宫导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抱紧了她,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 而她什么都听不见,嗡嗡的耳鸣声占满了她的耳道,只能看见他的唇瓣一张一合。 他掉了眼泪。 她将满是鲜血的手掌颤抖着抬起,慢慢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她的手掌那样冰冷,冷到失去活人的温度。唇瓣轻轻颤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连一声告别都来不及说出口。 他的体温如此滚烫,气息一如往日那般让人安心,泪水怅然落下,坠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灼烫了她的皮肤。 或许便是那时,黎谆谆释然了一切。 她总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一个虚伪做作,精致利己,为了任务而不择手段,满口谎言的女人怎么可能值得被爱? 可执拗的她,倔强的她,浑身扎满尖刺的她,到底是遇见了一个毫无保留爱着她的人。 纵使她一身狼藉,满身尘埃,他也会千次万次,毫不犹豫地拯救她于这世间水火。 纵使她一而再,再而三欺骗他,只要她殚精竭虑的算计中,掺杂了一丝不舍,他便甘愿为此万死而不辞。 他的爱从来隐忍克制,永远包容宽宥,又像是燎原的熊熊烈火,烧不尽,息不灭。 黎谆谆想着想着,耳垂上倏而传来一阵刺痛,她回过神来,听见南宫导略有不满的嗓声:“……你在走神?” 齿关拉扯着如贝般温润的耳垂,青丝不知何时散落在藤椅上,她微微仰首,酥麻的痒意从耳廓向内一层层传递,仿佛堆积冲到了大脑。 “黎谆谆,你在想谁?”南宫导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攥住她小手的手掌游离到了她颈后,宽大的掌心没怎么用力,便轻易将她纤细的后颈握在了手中。 黎谆谆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得一颤:“想你——” 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却不依不饶问道:“我是谁?” “你是……南宫导……”黎谆谆低语般的嗓声断断续续,语声未落,又重新被吞没。 霞光烧红了半边天,那一片片橘红色渲染着万籁俱寂的人间,穿透云雾的夕光倒映在她眼眸中,她扬起的长睫轻轻颤动着。 黎谆谆记起了她的十八岁。 他深夜驱车带她去了海边,在无人的海岸上,她肆意撒欢奔跑着,站在被海浪冲打着的礁石上,扬声大喊着:“南宫导,我喜欢你——” 朝霞升起的那一刻,黎谆谆许下了她十八岁生日的心愿,她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看着南宫导说:“再等两年,我一定会嫁给你。” 翻涌的海浪一遍遍冲刷着黑色礁石,便如此刻,足以吞没一切声音,让他们眼中仅有彼此,在藤椅上绽开一朵朵鲜妍的花。 …… 晚霞褪去,日月更迭。 明月藏在云雾中,露出半个月梢来,晚风吹得榕树叶一簇簇哗啦作响,流银般的月光洒在地上的水泊里,隐隐绰绰映出相叠的影。 前一日刚刚下过雨,枝叶上的露水像是行动迟缓的蜗牛,沿着枝丫一点点向前流淌,直至汇聚成一大颗剔透的雨滴,便压着绿茵茵的榕叶坠了下去。 滴答,滴答,落进水泊里,细微的水声伴着摩挲在寂静的夜如此清晰。 …… 翌日,黎谆谆是被院子里嘎吱嘎吱的压水声吵醒。昨天夜半之时下起了绵绵细雨,她从院子里的藤椅被挪到了堂屋的榻上,劲风吹打着窗棂,同着南宫导一般扰的她不得安眠。 她撑起一条手臂,透过窗户看到了院子里颀长的背影。 窗外雨后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清新芳香,隐约泛着些青草味。 他立在青砖垒砌的压水井旁,握着压手柄一下一下往下压着,水流便从铁管中的出水口流淌出来了。 青瓦屋檐时不时稀稀落落滴着雨,清晨的风打在脸上有些微凉。黎谆谆扯了扯被褥裹在身上,赤着的双臂搭在窗棂上:“你在干什么?” 隔壁院子还住着人,她昨夜自是没好意思出声,但尽管如此,她一开口便也显出几分沙哑。 南宫导听见她的声音,手上的动作一顿,微微侧过身:“早上我去东巷菜市场买了一只鸽子,他们说枸杞鸽子汤可以补气血……” 说着话,他眸光便不自知地落向了榕树下的藤椅。 二十七年前,黎谆谆浑身血迹躺在藤椅上,脸上惨白,目光涣散如同将死之人。 后来大抵是有人清理过此处,无论是黎殊的尸首,是黎殊身上穿戴之物,还是藤椅上的血迹尽数被收拾了干净。 即便到了现在,南宫导仍旧清楚地记得她身上的血迹渗入藤椅的罅隙之间,滴滴答答向下淌落的模样。 而昨日,黎谆谆同样是倒在藤椅上,却是用初次鲜妍的血色绽放出了瑰丽的花。 从南宫导封住了她所有的记忆,逆转时空令她的人生重来那一日,他便做好了她彻底将他遗忘,将青春的懵懂和美好青涩赠予给旁人的心理准备。 优秀如她,耀眼如她。 便是如此,黎谆谆却用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挡住了所有桃花。 整整二十七年,她的身边定是不乏优秀的追求者,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他。 直至此时,南宫导才如此清晰确定的感受到,黎谆谆在意他。 即便她忘记了他,即便他们二十七年未曾相见,被压抑在心底的爱意却永远不会磨灭消亡。 他明明垂着眸,唇却微微扬着,那令世人恐惧胆怯的异色双瞳,含着淡淡浅笑。 黎谆谆也不知道他在欢喜什么,偏了偏头,视线从他俊美的脸庞上掠过,慢慢落在了压水井边肥美的鸽子上:“你会炖鸽子?” “会。”南宫导握住压水柄,又来回压了几下,待到水桶里的井水满了,便提着桶往厨房走去,“八岁以前都是我自己做饭。” 听他这样说,黎谆谆便想起了他那个不靠谱的恋爱脑母亲——即便重来一世,他母亲仍是没逃过渣男的荼毒,到底是为渣男又丢了一次性命。 她记得他母亲好像是在他八岁生日那年出了车祸,在那之后,他就被外祖父接回了家里住。便是因此,他不喜欢过生日,也很少谈论起自己的父母。 南宫导说八岁以前都是他自己做饭,是不是代表他母亲生前对他并不好? 黎谆谆想着想着,便又想起了他的腿。 上一次与他互换身体时,她用他的身体在布坊里换衣服,不慎看到了他腿上的伤疤。 大概有巴掌大小,两条腿上都有,看起来像是烫伤,红色的肉跟周围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从膝盖蜿蜒而上,略显狰狞。 黎谆谆跟南宫导在一起相恋的那三年里,她从未见过他穿短裤,即便是炎炎夏日,他仍是捂得结结实实,万年不变穿着长裤。 她也曾问过他原因,但他只是说自己习惯了穿长裤,她便没再追问。 后来黎谆谆虽然看到了伤疤,却因为她已经不喜欢他了,自然也是懒得询问。 如今想来,那伤疤怕不是跟他母亲有关系——据说他母亲产后抑郁很严重,动辄便会情绪崩溃。 这般想着,黎谆谆从床榻拾起衣袍,披在身上便赤着脚跑了出去。 昨夜刚刚下过雨,院子里的土地湿漉漉,她踏着地面蜿蜒的水泊,疾步奔进了厨房里。 南宫导正在烧锅,锅灶下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在眉眼间流淌着淡淡的暖意。 他还未反应过来,她已是跑进了厨房里,足下踩着地上的碎木渣,停在了他面前,喘了两声。 虽然她体内还有他的谛羲,但失去元神和修为后,她与人界的普通人并无区别。 “怎么不穿鞋?”南宫导看向她,视线落在她雪白纤细的双足上,微微皱眉。 没等她说话,他便走到她身前,长臂一揽,掌心贴覆着她的后腰,像是抱小孩一般将她托抱进了怀里。 他抱着她出了厨房,指尖微动,那矮小的木板凳便飞到了压水井旁。 大抵是那两步跑的,她心跳有些快,说话时便也带上了颤音:“你腿上的烫伤,是因为她吗?” 纵使黎谆谆没有指名道姓说出那个‘她’是谁,他也听懂了她的意思。 南宫导将她放在了木板凳上,握着压水柄打了桶井水,又用法术将冷水滚热,削痩白皙的手掌放在水里试了试温度,便蹲在她身前,用掌心包裹住了她精致的脚踝。 他的动作如此连贯,甚至连一瞬间的停顿或怔愣都没有,仿佛早已经将腿上的伤疤忘却。 南宫导沉默的时间太长,以至于黎谆谆以为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可就在她思量着要不要转移话题时,他却开了口:“她生我的时候长了妊娠纹,她说这一切都怪我,情绪一激动,就把烧开的沸水浇在了我腿上。” “但是浇完她又后悔了,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抱着我往医院里跑……”南宫导一手微拢,捧着温热的井水,撩拨到了她雪白的足上,“不知道这辈子没了我,她有没有好好对自己。” 黎谆谆默了默。 重活的这一世,他母亲还是死了。 即便没有南宫导,那个女人也没能过好自己的一生,她沉溺在自己编织出来的虚幻世界里,凭借着臆想给渣男笼罩上一层美好的滤镜。 她一次次幻想着浪子回头,一次次用可怜的自尊心去挽留那段不对等的爱情,甚至不断缅怀着过去,思念着渣男对她的好,明知自己深陷泥潭,却无法自救。 黎谆谆好像一下懂得了那时候的南宫导为什么不喜欢她。 他的原生家庭注定了他不会轻易相信爱情,而那时候的她又像极了他的母亲——单纯,天真,像是为爱冲锋陷阵的勇士,永远无畏向前。 可当爱意上头,她便忘记了应该如何珍惜爱护自己。 爱人先爱己,这样浅显通俗的道理,却是多少人究其一生无法做到的课题。 假如黎谆谆当年爱上的人不是南宫导,而是南宫丞,那她又会面临着怎样的人生?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见她失神,南宫导指尖在她脚心勾了一下。 黎谆谆怕痒,神色微恼地踢开他的手:“谁说我在胡思乱想了?” 他轻笑了一声,握住她的脚踝:“谛羲相连,我能感受到你的情绪。” “……”她默了一瞬,别过头,手臂撑在膝盖上,“南宫丞说他高中的时候追过我。” 他神色不变:“所以呢?”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黎谆谆挑起眉,“你知道这事?” “嗯。”南宫导淡淡应了一声,道,“我听到他跟别人打赌追你,正好你又给我写了情书。” 黎谆谆:“……” 她多少有些诧异:“所以你当初同意我的表白是因为南宫丞?” 她曾思考过当初南宫导答应她表白的原因,她想过可能是因为他想用她挡个桃花,又或者是因为她长得还算不错,闲着也是闲着,便谈个恋爱玩一玩。 黎谆谆甚至想过,他可能是个同性恋,所以对着她三年都丝毫没有感情。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南宫导是因为南宫丞才答应她的表白。 “我之前总在想,幸好我同意了你的表白。”他洗净她脚下沾染的泥泞,用丝绸一寸寸擦干,将她抱起往堂屋走去,“但后来我又想,即便我拒绝了你,你也不会跟南宫丞有什么牵扯。” “你不是她,更不会成为她。”南宫导道,“你是黎谆谆,天底下独一份的黎谆谆。” 93 番外四 谆谆诱导 黎谆谆窝在他怀里没说话, 但方才微微燥乱的情绪被奇迹般抚平。 就如同南宫导所言,就算他当初没有同意她的表白,她也不会跟南宫丞在一起。 说到底, 黎谆谆就是黎谆谆。 那些胡思乱想的假设从来都不成立。 因为命运便是如此, 她以为的行差踏错,她所纠结的人生岔路口, 早已经在冥冥中有所注定。 但偶尔命运也会出错。 就像动了七情的天道, 就像逆了天命的南宫导。又或是明知她的欺骗却甘之若饴的张淮之,还有那为了救心爱之人不惜豁出一切的班十七。 南宫导走到榻边, 俯身要将她放在榻上,黎谆谆却撒娇似的,双臂勾住了他的颈, 掌心相扣抵在他颈后, 怎么都不松手。 她这样一挣, 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的玄袍便朝着一侧滑去, 镶金丝的边沿衬着她的肌肤大片雪白,青丝犹如黑色绸缎凌散点缀在身前, 半遮半掩,隐约显出梅色。 他眼眸垂下,只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谆谆, 你需要休息。” “锅里还烧着开水, 我得回去添柴……”他磁性的嗓音微微沉下,黎谆谆却像是没听到似的, 搂着他亲了一口。 南宫导浑似僵住了。 “你喜欢小孩吗?”她脸颊贴在他颈上,轻颤的睫毛贴蹭着他的皮肤,痒意沿着皮肤钻了进去, 令他的血液越来越滚烫。 他白皙的颈上隐隐显出几条青筋,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一开口嗓音竟也哑了:“谆谆,这应该问你。” “问我?”黎谆谆偏了偏头,思考了没多久,“一般般吧。” “我喜欢女儿,不过我不想生孩子。怀孕的时候有孕反,生完孩子身材会走形,有可能大出血、羊水栓塞、子宫损伤、盆腔脏器脱垂……”她掰着手指数着,说到一半,又看向了南宫导,“虽然生孩子对我而言弊大于利,但两个人相爱,孕育子嗣自然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南宫导抱着她坐在了榻上,两指捻住衣襟,将滑下去的衣袍重新掩好:“所谓的顺理成章,不过是别人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诫你,在怎样的年龄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他们说得次数多了,你便也觉得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可是谆谆,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要做,必须要做的。”他轻声道,“那些规劝你的人,他们就将一生过得精彩幸福吗?” “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我们无需去复刻他们的人生,也无需他们理解我们的人生。” 黎谆谆本就是想到此处便问了一句,却不想他会如此认真地答复她。 “即便这不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她勾在他颈后的手指缠了缠,“你就不喜欢孩子?万一你哪天就突然想要孩子了?” 南宫导撩起她额前凌散的碎发:“我喜欢的人是你,纵使生了孩子也不过是爱屋及乌。孩子不是必需品,但我不能少了你。” “那你上次……”黎谆谆看着他,“上次知道我有孕,怎么那么大反应?” 她不提还好,一提起此事,他原本无澜的眸色顿时沉了沉:“我找了你整整三个月,好不容易寻过来,你却在挺着肚子跟黎望拜堂,我要是没反应便是死人了。” “往后你再敢欺骗我,我定然不会轻易饶过你了。”他分明放得是狠话,语声却温柔,像是秋日午后的风,温润和煦。 黎谆谆正想说些什么,腰后却被什么抵得微微作痛,她松开一条手臂,伸手摸去。 “……”南宫导捉住她的手,“谆谆,我去给你炖枸杞鸽子汤。” 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窘迫,黎谆谆微拢的掌心却并未移开。 她挑起眉:“我不想喝鸽子汤。” 黎谆谆眸色如此从容,齿间吐出每个字都轻飘飘含笑,她依偎在他肩上,指腹不轻不重按压着玄色布料:“大早上喝鸽子汤太油腻了。” “那你……”他喉结滚了滚,垂眸看她,“想吃什么?” 黎谆谆想了想,竟是松开了手,掰着手数道:“鲜肉小馄饨,加辣加醋,再来一颗水煮蛋,还有六个拇指煎包。” 南宫导:“……” 他足足沉寂了片刻,直至她仰头看向他:“你怎么不说话了?”顿了顿:“哦,我忘记了,这里没有拇指煎包,那就来碗馄饨和水煮蛋就……” 她话音未落,便被南宫导按住后颈,向上提了提。他唇轻易压下,也如方才那般在她唇珠上不轻不重摩挲着,唇舌撬开齿关,似是鱼儿摆尾搅动荷塘。 他并不急进,如秋风,似春水,不动声色将淡淡温热的气息沁进她的唇齿间。 黎谆谆想退又无处可退,避无可避便只能迎合他温柔缱绻的亲吻。 便是如此,她白玉似的脸庞染上一抹薄晕,由脸颊蔓延至颈间,连耳尖都泛着红。 心脏好像控制不住狂跳着,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如此清晰有力。 黎谆谆软在他怀里,下意识朝他贴近。 可就在这时候,南宫导却倏而松开了她,动作十分麻利地将她裹进了被褥里,像是卷饭团那般裹了一圈,随而便站起了身。 “一碗鲜肉小馄饨,一颗白水煮鸡蛋,还有六个拇指煎包……”他似是没事人一般,气不喘,脸不红,一口气将她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我记得没错吧?” “谆谆,你好好休息,我现在去给你做饭,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能好。” 说罢,南宫导转身就出了堂屋的门。 只留下榻上被卷成饭团的黎谆谆,她脸颊上飞着薄晕,即使被松开,气息却仍是不稳,胸腔起起落落,不知是被憋的,还是被气的。 她足足在榻上缓了一刻钟,心跳才渐渐平缓下来。 想起刚刚南宫导幼稚的报复行为,黎谆谆便嗤了一声,她慢悠悠爬起身,探出半个头,看向了窗外。 他正在厨房内外忙碌着,而那只被五花大绑的鸽子还躺在压水井旁,瞪着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不知在看什么。 黎谆谆盯着鸽子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莫名就想起了先前一直存在于她识海中的26。 假如系统局是假的,这一切都是班十七为了得到她的元神而设下的圈套,那26又算什么? 她从没有真正看清过它,它便像是一团白茫茫的光,却总是聒噪,动不动就掉眼泪,一激动便在她识海中上蹿下跳。 一十七年前,虽然是26暴露了她的位置,但她相信它并非有意,而在她将死之时,它似乎随同班十七的离开,也一同消散了。 26死了吗? 还是它本来就是地府里的鬼魂? 黎谆谆正想着,院子外传来了‘当当’的敲门声,那铁门被拍得作响,竟有几分像是寺庙里的钟声,悠远而浑厚。 即便没有去开门,她也感受到了门外蛊雕的气息。 昨日她是乘着蛊雕去了六界外的净地神殿,但回来时,却是南宫导直接带她瞬移到了无妄之海。 紧接着他们就折腾了一宿,黎谆谆便也将蛊雕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蛊雕的身体庞大,那一双翅膀若是展开足有十尺长,而他们所居的院子在偏远的巷子里,她一想到它此刻是紧缩着身子,用翅膀尖尖上的羽毛在拍门,便觉得愧疚又好笑。 黎谆谆忙不迭踏着鞋,小跑到院子门口,将挂着锁的铁门打开。 果不其然,蛊雕正侧着身子,将一双翅膀背到肩上,便是如此才勉勉强强挤进了这偏僻的巷子里。 院子内设有结界,蛊雕也不敢进去,怕自己庞大的体型,万一转个身就将院子给拆了。 它‘呷呷’叫了两声,似是委屈,似是不满:你喜新厌旧,把我丢在神殿外一夜。 黎谆谆伸手抚了抚蛊雕的羽毛,不做犹豫地道歉:“对不起,我下次一定将你走一步带一步。” 大抵是见她道歉的态度良好,蛊雕也不计较了,一边又叫了两声,一边低着头示意她往它翅膀里摸一摸。 黎谆谆伸手在蛊雕羽毛里一摸,便感觉到一片极为熟悉,极为温暖的气息。 她似是想起什么,手臂颤了一下,将掌心握拢,慢慢收了回来。 可即便被她握住,那片绚丽的光彩依旧从她指缝之间流淌了出来——那是张淮之的元神。 见黎谆谆怔住,蛊雕极其小心翼翼地抖了抖翅膀,将翅膀里另外两件物什一并抖落了出来。 一样是黎谆谆的储物镯。 一样是王徽音送给黎谆谆的金簪步摇。 这些都是一十七年黎谆谆将死之时,穿戴在身上的贴身之物。 94 番外五 谆谆诱导 蛊雕是从六界外的净地神殿归来, 这颗元神及蛊雕抖落下来的储物镯、金簪步摇,自然也是从神殿带回来的物什。 黎谆谆才回来这个世界不过短短两日,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太多——譬如26被班十七带去了何处, 又譬如她走之后, 黎殊的躯壳被安置在了哪里。 如今看来,那具躯体应该是被天道安置妥当了,若不然蛊雕也不会从天道那处, 带回来这三样东西。 只是除了那储物镯和金簪步摇是她身上穿戴之物,那颗曾被班十七夺去的元神却不是她的东西。 那是张淮之的元神, 并不属于她。 天道又为何要让蛊雕将此物一并送了过来? 黎谆谆握着手里滚烫的元神,神色微微怔愣,还未回过神来,身侧便出现了熟悉的气息。 南宫导俯身拾起地上的储物镯和金簪步摇, 修长削痩的手指在储物镯上轻抚了两下,拂去摔在地上沾染的灰尘。 他不紧不慢握住她皓白的细腕,将储物镯一点点套上她的手掌。 黎谆谆是舞者, 身形比起以往黎殊时还要纤细苗条, 只轻轻一攥, 便将储物镯轻松带了进去。 “馄饨包好了,沸水再滚上两圈就可以下锅煮了。”他这样说着, 像是没有看到她微微拢住握拳的手掌一般,一手拿着金簪步摇,一手牵着她回了院子。 黎谆谆看了他一眼, 他走在前面, 她便也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玄色衣袍将他身形勾得略显寂寥,明明脊背挺拔如松柏绿竹,却好似有些僵硬。 她倏而挣开他的手, 向前快走了两步,便在他转过身看她的那一刹,她迎面用双臂圈住了他的腰。 黎谆谆撞进他怀里,宽阔的胸膛滚热又让人安心,熟悉的气息中裹挟着晨风淡淡的凉意。 她轻声问:“你在害怕吗?” “……”他沉默着,薄唇微微抿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垂在身侧的手臂缓缓抬起,轻覆在了她的腰后,“嗯。” 仅仅是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却好似承载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往日在爱情中患得患失的人总是黎谆谆,如今却换成了南宫导。 不过一点风吹草动,他便忍不住惶恐失措。 当初张淮之明知她的欺骗,却心甘情愿将元神赠给她,甚至为她挡下三道天雷。 假如一开始黎谆谆爱上他,只是因为她作为黎殊将他封印时,对他亏欠而许下的一个心愿,那她会不会同样对张淮之如此? 纵使张淮之死了,天道却是不死不灭之身。 天道承载着张淮之的所有记忆和情绪,便将天道当作是张淮之又如何? 便如南宫导二十七年前对黎谆谆所言——我不惧天道,不惧鬼神,不惧流言蜚语,不惧生死湮灭。唯独你,我害怕失去你。 他越是在乎,便越是害怕失去她。 但即便如此,南宫导也不愿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什么,更不想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她身上,左右她的决定。 只不过黎谆谆向来心思细腻,一眼便看穿了他强装出来的平静。 “南宫导……”黎谆谆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握着元神的那条手臂慢慢松开,移到了他面前,“我先前执着于得到张淮之的元神,不过是想要完成任务早日回家,那种迫切的心情在一天天的等待中,渐渐化作一种执念。” “执念这种东西,或轻或重,若是在心里记挂久了,便像是走火入魔一般。” “大抵是死过一次,亲手报过了仇,那执念便也消散了。” “南宫导,我心中有你。你不必惶恐,不必不安,你此生不负于我,我必定不会负你。”她嗓音如此轻柔,像是在诱哄孩童,“至于这颗元神,我会还给他。” 坠楼后的黎谆谆极少与他说这些肉麻的话,便是往日说过,那也是哄骗他开心说的假话。 可这一次,她的语气这样认真,一字一声,像是承诺般郑重其事。 黎谆谆说,南宫导,我心中有你。 黎谆谆还说,你不必惶恐,不必不安,你此生不负于我,我必定不会负你。 南宫导看着她,那压在胸口堵得他无法喘息的巨石,好似一下消失不见了。 他敛住眸光,视线微垂,落在她掌心中绚丽的光团上:“你想去神殿?” 见她点头,他清癯修长的手掌抚过她的肩头,她身上松松垮垮不合身的玄袍,霎时间便变作了烈焰般瑰丽的红裙。 南宫导以指代梳,穿过她如瀑般倾散的青丝。她学的是古典舞,长发留至臀部,像是上好的缎绸,每一根发丝都乌黑柔软,透着淡淡的暖意和光泽。 指尖沾在颈后无意的碰触,令黎谆谆感觉到一丝痒意,痒意混着他滚烫的体温渗进那片皮肤里,向四周缓慢地扩散着。 不知怎么,她便想起了当初在验心镜中看到过的那一幕。 于清晨缥缈的雾气中,曦光透过云层一束束挥洒下,在头顶洒下浅浅的金光。 黎殊亦是在此地,如此教黎不辞梳头束发。 转眼过去千余年,似乎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黎谆谆曾以为,再多的爱,再多的恨,皆会被湮灭在时间的沟渠中。 直到那些美好的,不好的记忆全都被模糊,再记起来时,也只觉得像是恍然一场大梦。 可就如班十七所言,能被时间模糊的从来不是爱恨,而是她的心。 纵使时间足以沉淀万物,却也无法泯灭一颗炽热真挚的心。 南宫导用金钗步摇绾住青丝,而后向后退了两步,远远打量着她,直至确定她仪容整齐,便道了声:“好了。” “我送你去。”说罢,不等她同意或是拒绝,便握住了她的皓腕。 不过是眨眼之间,黎谆谆已是从无妄之海的小院里,又回到了六界外的净地神殿。 不比那栽着榕树,种着灵草的院子,净地神殿外寸草不生,地面干净整洁到像是碧透的湖泊,更是没有院子里声声催人的蝉鸣。 在一片死寂中,守在神殿外的羊患抬起脑袋,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又将头垂放了回去。 黎谆谆站定在原地,抬眸望着那崔嵬恢宏的神殿门。净地内并无日月交迭,此时苍穹之上浮着几缕纱縠般的云皋,却连一丝风意都感受不到。 见她迟疑,南宫导握了握她的手心:“要我陪你吗?” 闻言,黎谆谆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几个橘子。” 南宫导:“……” 他似是沉默了一瞬,慢慢扬起了唇,只是唇畔弧度极小,不知到底是笑了还是没笑,指腹却在她掌心里轻轻勾了一下:“我等着你回来。” 明明他说得是‘我等着你回来’,听到黎谆谆耳朵里,便莫名被打乱了顺序,怎么听怎么像是“你回来等着”。 她瞥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朝着神殿的方向走去。 除天界使者以外,极少有人到六界外的净地神殿打扰天道。即便是天界使者来了,也只能在神殿外等候,不敢靠近神殿半步。 一是怕扰了天道的清净。 另一个则是因为神殿外有羊患守着,此物乃是上古异兽,虽不像蛊雕一般是凶兽,却也让人心生敬畏。 如今黎谆谆踏进神殿,羊患只是抬了抬眼皮,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盯着她的背影渐远。 神殿内与她料想中的大相径庭。 黎谆谆以为会看到恢宏的宫殿,华贵精美的陈设,既然是神殿,自然应该以珍贵的玉石铺地,以稀有的鲛纱为幕帘,又或是崇阁巍峨,层楼高起。 但当黎谆谆踏进神殿,她却只看见一片飘渺的虚无。 天地都是圣洁的白色,远远望去,让人分不清边界。 这里没有风,没有云,她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甚至察觉不到除自己以外任何的存在。 黎谆谆唇瓣微翕,轻声唤道:“先神……” 音落,却无人回应她。 但她掌心中虚虚握住的元神越来越灼人,像是心脏一般砰砰跳着。 黎谆谆下意识松开了手,便见那团瑰丽的光芒飘浮了起来,它向前慢慢飘动着。她怔了怔,迈开步,跟着元神飘向的方向追了过去。 神殿很大,大到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便认准了它指引的方向一路跟去,不知走了多久,多久,它终于停了下来。 而黎谆谆也终于在神殿内,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景色。 那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山坡。 山坡上长春的绿草被风拂动,如海面的波纹般一浪接一浪,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在其中,开得绚丽灿烂。 一道白色的人影隐没在绿草之间,翻腾的云海随风而动,不断变换着形状。 他阖着眼,任由雪白的衣袍吹拂飘荡,哗啦啦的声音莫名让人心安。 黎谆谆放缓了脚步,像是怕惊扰到他。 她坐在了他身侧,朝着山坡下遥遥望去,又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那是一片片连绵的山脉,堆积着青色重影,峥嵘逶迤,如鬼斧神工的浮雕。 若隐若现的云雾缭绕,模糊了远山的轮廓,峦嶂之间似有神光,苍茫葱郁,山色空蒙。 黎谆谆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目光所及,仿佛将整个六界的山河都容下了,只觉得大气磅礴,令人震撼失语。 她知道站得高的人,自然看得也远。 可她却不知道,原来看得远了,那平日里觉得高不可攀的峭壁嶙峋,竟是这般渺小慎微。 若是连巍峨奇秀的大山都是如此微渺,那生活在山峦之间的人又该有多么微不足道? 便在黎谆谆怔愣之时,身侧传来清寂微凉的嗓音:“谆谆,这应该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95 番外六 谆谆诱导 听闻这话, 黎谆谆慢慢回过神。 她侧过头看他,便见他手臂撑在草地里,没过膝盖的翠色长草随风浪滚动, 雪白的衣袍便烈烈作响。 天道还用着张淮之的面容。 有那么短短一刹,黎谆谆好似从他脸上寻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少年眉眼总是浓郁清冽, 不染纤尘的眼眸里映出她的面容, 他弯着唇,好似在笑, 眸底却流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要去哪里?”她刚刚问出口,便很快反应过来, 他哪里都不会去。 天道要守护着各方世界,他又能去何处。清净无人的净地神殿便是他最好的去处, 只是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因为黎谆谆不会再来神殿找他。 而他也不会再步入凡尘。 她慢慢抬起手臂, 那颗飘浮在苍穹之上的元神,便如同乖巧的宠物般,朝着她掌心飞去:“我今天来这里, 是想将元神还给你。” 瑰丽的色彩一如初见时, 碧澈如海, 金绚如霞,青翠如木,黝黑如土, 四种不同色彩流淌在掌心中, 不断交织变幻,如绚烂的烟火。 黎谆谆将元神捧到了他面前。 他并未看向她手中的元神,眸光从始至终落在她身上:“我留着它无用。” 那是一种极为平静而清寂的嗓音,美妙的如同潺潺流水,偏偏又带着一丝亘古隽永的意味。 黎谆谆却没有收回手:“即便无用, 我也该物归原主。” “你不是从未将我当做过张淮之吗?”他好似轻笑了一声,“若如此,它的主是张淮之,张淮之已经将它送给了你。” “……” 黎谆谆一时语塞,竟有些辩不过他。 便如他所言,既然她认定张淮之已经死了,而天道只是天道,并不是过去那个张淮之了,那她为什么要跑这一趟,特意将元神送回了神殿来? 她还是有意无意之间,将他当做了张淮之吗? 黎谆谆看着那张熟悉又有几分陌生了的脸庞,许久许久,她慢慢叹了一声气:“我不知道。” “当我在天界听到先神要来参宴时,我心中惶恐不安,可除此之外,也多少有几分紧张和期许。” “我当时并不清楚自己在期许什么,大抵是希望我记忆中的淮之哥哥还活着。直至我亲眼在瑶池里看到了那些高高在上,不涴尘埃的神仙俯身跪在你的脚下,便是那时我就已经意识到,你不是他。” “你是一念生,一念死的先神。只需要高高坐在瑶台之上,不必言语,便连掌管三界杀生夺予的昊天大帝,都要暗暗揣摩你的心思。” “而我认识的那个淮之哥哥,他父母早亡,与幼妹相依为命。他前半生吃尽苦头,如浮萍漂泊不定,性子却比松柏磐石更为坚韧不拔。” 黎谆谆说话之时,似是在回忆着什么,神色略显恍惚。 可纵使是失神,他也在侧着身看着她。 他与黎不辞一样是异瞳,一只眼眸漆黑幽邃,一只眼眸空寂发灰,瞳孔似是火山石的颜色。 那双眼瞳仿佛可以看透世间万物,纯净到极致,冷漠到极致,可此时看向她的眼神中,却是流淌着浅浅的温度。 青山叠峦间的神光,仿佛笼罩在了她的脸庞上,净地神殿之中并无日月,而那细腻的光晕倒坠在他眼眸中,便好似看到了金乌。 “我知道你不是他。”黎谆谆扬起睫,语声混着风,便显得有些缥缈,“淮之哥哥重情重义,而先神眼里有大爱却无私情。” 班十七趁着天道与南宫导在无妄之海上纠缠时,利用26的定位和她的血,破开阵法寻到了她的踪迹。 他为拿到南宫导体内的另外一半谛羲,想法子羁绊住天道,便将黄泉冥府中关押的恶鬼放到了人界作乱。 犹记得班十七对她说—— “乖徒儿,我放出了十八层无间地狱关押的恶鬼,想来它们此刻已经在人界大开杀戒了……” “你说,天道会赶来救你,还是去救他的天下苍生?” 在班十七离开后,阵法重新被撕裂开一个大口子,而那本应该缠斗在无妄之海上空的两人也不见了踪影。 她将死之时,隐约看到无边无际翻滚的黑色海浪,而后在下一瞬,便被熟悉的气息包裹住。 来的人是南宫导。 至于天道,黎谆谆想,他应该是去拯救天下苍生去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说话又慢吞吞的,待话音落下,空气中便只剩下了肃肃风声。 天道凝视着她,久久未语。 半晌后,那清寂如雪山的嗓音中好似多了些情绪,他轻声问:“你怨我吗?” 她托着下巴,语气未有起伏:“我不怨你。” 黎谆谆自然不会怨恨他。 人人心中皆有一杆秤,站在秤左边的是她一人,而站在秤右边的却是数不尽无辜百姓的性命。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倘若他不是天道,而是张淮之,那杆秤或许便会毫无理由朝着她偏斜。 “我始终觉得,先神是先神,淮之哥哥是淮之哥哥。”黎谆谆嗓声一顿,扬起的睫毛抖落两下,视线落在身侧那张清冷的脸庞上,“可你为什么要用这张面容?” 他一开始见她时,明明用的不是这样脸庞,自从那日在天界见过一面后,他便将面容换成了这般。 天道并未回答她,反而问她:“谆谆,你想听什么答案?” 有不少人都唤黎谆谆为‘谆谆’,可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露出来,便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仿佛极尽克制,明确在两人泾渭分明的分界线之间,不曾僭越,却又跃跃欲试。 96 番外七 谆谆诱导 他在等着黎谆谆回答, 但她只是看着他,眸光里没有太多情绪,便如此沉默地看着他。 天道也在看她。 他眼底尽是清寂, 如圣洁不可攀的雪山, 似高空只可观的明月, 又好似压抑着什么。 半晌, 他色淡而薄的唇轻启:“因为我……”他撑在身侧的手抬起,似是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慢慢覆在她乌黑的青丝上, 弯起唇笑了起来:“我希望你记住我。” “谆谆,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道德高尚。”天道笑着,“我也有私欲。” 他说这话时, 像是在说笑一般。 黎谆谆不知道他口中所谓的私欲是什么,她似乎应该追问下去, 可她却什么都没问。 他抚过青丝的手掌有些凉, 便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清冷。修长的指勾起她鬓间门凌散的碎发, 轻轻别到耳后。 指尖不慎触到鬓上的金簪步摇, 那垂下的珠玉摇颤起来。淡淡的光流淌在珠玉上, 如此美丽,如此朦胧。 与珠玉一同颤动的,或许还有他的心。 可珠玉不会一直随风摇曳。 “回去罢。”久久之后,天道收回了手,“这颗元神,你若不想要,送人也好,毁了也罢,随你处置。” 他的态度明明随性, 却又不容置喙。 黎谆谆握住元神的手掌紧了紧。 这是张淮之的元神。 也是张淮之存在过这世间门唯一的证明。 她怎么可能向他所说的那样,将这颗元神随意处置掉? 而他分明是笃定她不忍心,才会这样说。 黎谆谆沉默了许久,到底是没有再提元神的事情。 便如天道所言,假如她没有将他当做张淮之,那又何必执着于将张淮之的元神还给他。 虽然黎谆谆不准备将元神还给他了,却也没有立即离开,她轻声道:“我心中有一困惑已久,可否请先神为我解惑?” 见天道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她便自顾自说了下去:“班十七说,我通过系统看到的那本书,那是现代的我灯尽油枯死在病床上后,回到此地本该经历的命运。” “按照他所言,那本书里所写的一切都是真的……”她顿了顿,“也就是说,现代的我经历了绑架坠楼,在病床上躺了三年之久,硬生生熬到灯尽油枯,才身死回到了这个世界。” “那么回到此处后,倘若我没有被人抹去记忆,还记得现代所发生的一切,我怎会如同书中所描写的黎殊那般,任由董谣、花危、蔼风、萧弥,黎望……” 黎谆谆嗓声戛然而止,抿了抿唇:“任由他们欺负,却丝毫未有还手之意?” “这不是我的性格,即便我没有经历过班十七杜撰出来的九个穿书世界,我也不是任人欺辱的性子。” “便退一步讲,我回来之后被人抹去了记忆,因此不记得现代发生过的事情了。我只记得自己是黎殊,那董谣的预知梦金手指是怎么来的?” “便是再退一步,那些好运的金手指都是班十七赋予给了董谣,若我没记错,那本书里的男主可是淮之哥哥。” “原书里写着,董谣如何救赎了淮之哥哥,他们相爱,相伴,直至淮之哥哥身上的封印破除,他恢复了神力和作为天道的记忆,可他还是爱着董谣。” 黎谆谆看着他:“可先神会爱上她吗?” 她铺垫了这么久,明明是想证明,那本存在于她识海中的原书自相矛盾,并非班十七口中所言“她回到此地本该经历的命运”。 因为张淮之或许会喜欢董谣,但天道绝不会爱董谣。 不止是董谣,天道本就没有七情六欲。 他的情.欲早已经剥离出来,便是那曾经被世人当做上古魔种的黎不辞。 可最后一句话问出口,看到天道眸底隐约的笑意,黎谆谆便感觉到自己的话似乎有些歧义——这般问他,便像是自己在与董谣争风吃醋一般。 她迟疑了一下,正想解释,他却先她一步开了口:“书中一切为班十七杜撰,你口中的预知梦是班十七所为,我不会爱董谣,张淮之也不会。” “为什么不会……” 黎谆谆几乎是脱口而出,刚刚说出口便又顿住。 既然天道说了那本书是班十七自己胡乱杜撰出来的虚假命运,她又何必追问下去,非要问一句为什么。 但话已经问出了口,她此时再慌忙的收回去,倒显得心虚一般。 这般想着,黎谆谆便压下那心底冒出的一两分不自然,语气尽可能平静无澜:“我是说,先神怎么会觉得淮之哥哥不会喜欢董谣?” 她自然知道天道不会爱董谣,但她就是想不通,他为何这般笃定,张淮之也不会爱董谣? 这一次,天道却没有向她解释。 他只是悠悠看了她半晌,轻笑了一声:“谆谆,窥探天机会折寿。” 黎谆谆:“……” 她分明问得是张淮之,怎么就成了窥探天机了? 她默了一瞬,知道他不愿多说,便也没再追问此事。可黎谆谆还有事情没问清楚,若是天道这样说,她倒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了。 黎谆谆迟疑着,还未开口,便听到他道:“班十七给王徽音留了一封信,你若是想找谁,或许在那封信里,你会找到答案。” 天道果然是天道,她还未开口,他便知道她心中所想。 她是准备问一问26的下落。 但也不止于此,黎谆谆还想知道,她为什么靠近张淮之便会汲取到灵力。 二十七年前,她一心想要完成任务早日回家,从未思考过这些看似合理,却又无端怪异的巧合。 为什么偏偏她触碰张淮之才会得到灵力? 倘若是因为她体内的半片谛羲,那为何她触碰南宫导时不会汲取到灵力? 可天道并未给她这个机会再询问下去,他默然看着她,脸上仿佛写上了“送客”两个字。 他越是不回应,她便越觉得蹊跷。 若是往日,黎谆谆大抵是要极尽所能,不得到自己想到的答案而不罢休,可她如今心里已经有了南宫导,便再也做不到无所顾忌。 她慢慢起身,于漫过膝盖的青草间门缓行,走了不远,又顿足朝着山坡下峥嵘逶迤的山脉望去。 肃肃的寒风好像止住了。 但黎谆谆还是觉得有些冷,那是自心底而生的孤寂。 她当初躺在病床上的那三年,日夜在沉睡中捱过,入目皆是漆黑一片,每一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煎火燎。 黎谆谆难以想象,天道每日孤身一人,面对着万千世界,该是如何在沉睡中度过这无边无际的漫漫长日。 她转过身去,似是想与他告别。 可卧在翻滚草浪之间门的天道已是不见了踪迹,而他躺过的地方毫无痕迹,便如同方才的所见所谈都是一场幻境。 黎谆谆怔了怔,回过神来,感觉到那止住的风又迎面扑来。 只是这一次,猎猎作响的风变得和煦温柔。它吹起她炽焰般火红的衣裙,衣袂缓缓鼓动着,哗啦啦作着响。 它拂过她的脸颊,她的青丝,她鬓发上的金簪步摇,它又撞进了她怀里,没有力度,没有温度,却让她察觉到了一丝懒洋洋的暖意。 那是黎谆谆熟悉的气息。 她曾在触碰张淮之的无数个瞬间门,在灵力涌入她四肢百骸时,感受到这样相似的暖意。 黎谆谆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风,可它是风,又怎会被她攥住。 不过短短一刹,她便回过神了。 黎谆谆掌心中握着的元神好似更加滚烫了几分,她恍惚之间门想起天道所言——谆谆,你想听什么答案? 她没有说话,他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天道说:“因为我——” “我希望你记住我。” 希望被记住的人是天道,还是张淮之? 他到底是谁? 黎谆谆低声喃喃着,轻唤了一声:“淮之哥哥……” 离去的风又跃动起来。 像是在回应她。 又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可黎谆谆已经知道了答案。 97 番外八 谆谆诱导 黎谆谆进神殿不过短短片刻, 可踏出殿门时,遥望着远处背对着她的南宫导,看着他来回踱步的模样, 她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并不大,只是在寂静无声的神殿外显得格外突兀。 南宫导自然听到了她的声音, 他身形一顿, 似是僵了僵, 而后恍若无事般转过身,慢慢看向她:“谆谆……” 黎谆谆低低应了一声,足下跃动着,朝他奔去,不过十多步,便撞进了他怀里。 “等急了?”她双臂圈在他颈上,压得他不得不俯下身, 低下头,迎上她的动作。 南宫导嗅到她鬓间淡淡的清香,踌躇不安的一颗心,好似一下归回了原位。 “没有。”他宽大滚烫的掌心叩在她腰后, 轻轻一托,便将她往怀里嵌进了几分。 沙哑的嗓音混着灼热的呼吸,被风吹进了她颈窝里, 微微作着痒。 音落, 南宫导便不说话了。 她等了许久, 见他沉默,不由侧过头:“你不问我和他说了什么?” 南宫导道:“我相信你。” 黎谆谆脑海中浮现出方才他踱步不安的样子,眼眸弯了弯,却并未戳穿他。 她任由他抱了片刻, 直至他心绪平静下来,松开了手,那轻轻踮起的脚尖便也落了下来。 “他不要元神。”黎谆谆张开手,将掌心中的元神露出来,“他说让我随意处置……我还没想好它的归处。” “他还说班十七给徽音留了一封信,我想先去一趟天山,见一见徽音。” 南宫导视线落在那团绚丽的光彩上,他看了许久许久,缓声道:“谆谆……”他薄唇轻抿:“你将它留下也无妨。” 他早就清楚,他最大的竞争对手不是天道,而是张淮之。 张淮之死在她面前,又是为她而死,她心底自会有一小块柔软的地方,被死去的张淮之占据。 那是南宫导无法取代的位置。 可同样的,除了那一块小小的地方,她心上余下的所有地方都是他,他取代不了张淮之,张淮之更取代不了他。 既然如此,他何必非要黎谆谆作难,便是留下张淮之的元神又如何? 南宫导话音落下,便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想去见王徽音?如今过去了二十七年,她或许早就不在天山了。” “我可以先带你去天山找她,若是她不在,便去东衡王家寻她。五岳六洲总共不过这么大,想来半日的时间也能寻到她了。” 说着,他便重新握住了她的手臂,正准备带她离开,却听见她轻轻软软的嗓音:“南宫导,你觉得我不愿留下它……只是因为担心你胡思乱想吗?” 南宫导动作一顿,似是怔了怔。 “我不留它,是因为它不属于我。”黎谆谆轻声道,“我不能继续心安理得的占有它。” 特别是在她知道那本书是班十七杜撰出来后,她只觉得惭愧不安。 董谣不是女主,张淮之更不是书中的男主,董谣身上所谓的预知梦和好运属性不过是班十七所为。 可她被前九个穿书世界误导,在穿到这个世界后,看到做作虚伪的董谣,经历过与书中走向一致的剧情,便理所当然将神识中看到的那本书当了真。 她不但当了真,还将这个修仙世界的所有人都当成了纸片人。因此她不在意他们的生死,可以做到面无表情地杀人分尸,可以做到面不改色地栽赃陷害。 但那本书里记载的并不是她的命运。 而是班十七精心设计过每一处细节后,犹如蝴蝶效应般,必然会导致发生的事情。 譬如突然做起了预知梦的董谣。 董谣同样也出身东衡黎家。 她早就痛恨黎殊,在从预知梦中得知那封印将要破除,黎殊不久之后便会回到天山后,她自然会为了捍卫自己得而不易的宠爱和特权,选择在黎殊回归之前攻略下黎殊的身边人。 再不提董谣私心弄坏了黎殊的储物戒,为了掩盖事实,便只能在黎殊回来后,故意激怒黎殊,令其失态扇了她一巴掌的事情。 班十七最厉害之处,便是他会算计人心。 他算准了所有人的心性,甚至精确到每个人遇见什么事情会有什么反应,又会做出怎么样的应对,将他们所有人串联起来,便如同一条条蛛丝,交罗密布。 黎谆谆在现代经历过绑架坠楼,又孤身在病床上躺了三年,再加上她为了醒来,绑定金手指系统后穿梭九世做任务,她的性格早已经变得自私利己,不近人情。 面对不利于她的处境,她自然是要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因此她将董谣一起拖进了蜘蛛窟,因此她敲诈了一笔巨款便逃去了鹿鸣山,赶在董谣之前找到了庆阴庙里的张淮之。 而后续的剧情发展,早已经跟她识海中的‘原文’对不上号了,当时的她却认为是因为自己的举动才导致剧情偏离原本的轨道。 这便也是班十七的高明之处。 即便剧情对不上号,黎谆谆也不会怀疑什么,一直将所谓的原书剧情当着真,便一条路走到了黑。 她偏执地认定张淮之有愧于黎殊,所以就算她欺骗了他的感情,算计着他的元神,那也是他罪有应得,也是他该遭的报应。 谁叫张淮之在原书中爱上了董谣,又将被黎望折磨得半死的黎殊当做妖魔,斩于剑下。 黎谆谆毫无负担地利用着张淮之,她热烈地肆意地向他倾泄着爱意,仿佛满心满眼都是他,可她却从未爱过他,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欺骗。 直至张淮之为她挡下天劫,临死之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了她一句:“你爱我吗?” 他问:“谆谆,你能再骗我一次吗?” 张淮之没等来她的回答,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息,用着最后的余声,一字一字道:“谆谆……我也爱你。” 覆在她头顶的手臂垂落下去,如此无力地耷拉在地面上。 夜晚的风吹过,张淮之焦黑的躯壳竟也被吹散了,他化作一道浅白色的光,一如他生前那般温柔和煦,随风而去。 黎谆谆终于感觉到了悲伤和窒息。 哪怕当时在她眼里,张淮之只是这场虚幻梦境里的一个纸片人。 她第一次向张淮之履行了她的诺言,为他重新做了一身合体的喜服,将他缝缝补补破旧不堪的旧喜服和新喜服一同埋在了萱草山的生命林里。 她倚在他的生命树之前,低声道:“张淮之,你毁了黎殊一生,我负了你一世……” “我以为我们扯平了。” “既是各不相欠,便也算是扯平了吧?” 如今黎谆谆记起过往,只觉得心底五味杂陈。 她以为的扯平了,她以为的各不相欠,也只是她以为而已。 张淮之从未愧对于她,是她欠他。 黎谆谆实在欠了他太多,可她不知道该如何还他这份情,更没有机会还了。 便是如此,她又怎么能将他的元神继续理所当然的留下? “我会安置好他的元神,相信我。”黎谆谆握住他的手,纤细的指穿过指缝,紧紧叩住他的掌心。 她的手有些凉,可贴覆上他的手掌后,便沾染了他皮肤下灼人的温度。 当十指相扣,虚虚贴住的两只掌心之间,好似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仿佛握住了一颗跳动的心脏,砰砰,砰砰跃着。 不知过了多久,黎谆谆听到他低哑的嗓音:“好。” 下一瞬,南宫导带着她离开了净地外的神殿。 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待黎谆谆回过神时,她已是和他站在了天山之上的凌霄峰中。 这曾是王徽音的住处。 犹记得上一次见到王徽音时,已是晚秋,凌霄峰上栽了数不尽的红枫树,风簌簌吹响红叶,清脆的响声连成一片,王徽音和班十七坐在枫树下。 她抚琴,他煮茶。 而这次来,凌霄峰上却一片荒芜。 树上的枫叶还绿着,枫树下落了一地泛黄的碎叶,大抵是去年秋天时的落叶。 黎谆谆走到枫树下,石桌上摆放着那柄古琴——那是班十七送给王徽音的七弦琴,名为号钟。 七弦琴上敷了一层薄薄的飞尘,像是落了霜,指尖抚过,染上一手尘埃。 琴旁放着茶具,茶壶里仍有半盏冷茶。 黎谆谆坐在石墩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勾着琴弦,琴声悠扬,潺潺铮铮,只是不成音调。 南宫导也走了过来,安静地坐在她身旁,清癯修长的手掌覆上茶具,那茶壶上的薄尘便不见了踪迹。 “徽音不在这里。”黎谆谆侧过头,看先他,“你觉得她去了哪里?” 五岳六洲这样大,可王徽音能去的地方好似屈指可数。 天山,东衡山,又或是—— 南宫导道:“萱草山。” 他两指捻住茶壶,将茶水倒在了石桌上:“那里是班十七和他夫人相识的地方。” 见他这般动作,黎谆谆挑起眉:“这里有阵法?” “不错。”他赞赏地看着她,勾起唇,“王徽音将信留在了此处。”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那石桌上便显现出了一道扎眼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这阵法并不好破,想必设阵之人并不是王徽音,而是班十七本人。 但倘若设阵的人是班十七,他又一早就给王徽音留了一封信,那是不是说明,班十七从一开始就已经料定了他会死? 是了,当他在无妄之海为了拖住天道,而放出十八层地狱之下的恶鬼祸乱人界时,他的结局便注定是死。 但纵使如此,只要有千万分之一救回夫人的可能性,班十七还是要逆天而为,试上一试吗? 白光消散过后,黎谆谆看到了孤零零躺在石桌上的一封信。 二十七年过去,信封已然泛黄,她迟疑着,缓缓伸手打开了它。 98 番外九 班十七番外 乖徒儿,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 我思来想去, 不知该怎么证明我曾经存在过。忆起你曾问起我与知渺的过往, 便讲一讲我和她罢。 我叫班十七,因为我前头还有班一,班二, 班三,班四, 班五……班十六。 也不止如此, 我后头还有几十个兄弟姐妹, 我们的名字潦草简单, 比起名字更像个代号。 我总共有五十九个同父异母的血亲,不过他们都死了, 唯有我活了下来。 便如我曾经与你所言,鬼界强者为尊, 胜者为王。 每一任鬼王之间,本就没有血缘。优胜劣汰,乃自然法则。 我父亲曾是老鬼王的部下, 因老鬼王强占了他的结发之妻,他怨而生恨,生出了夺位之意。 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只能将此想法按捺于心。直至他的发妻难忍愤懑痛苦, 在他面前自刎离世,他再也无法隐忍下去。 他开始了他的复仇计划,我和我血亲的兄弟姐妹也因此而诞生了。 发妻死后,他并未再续弦,却在后院中纳妾无数。我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个, 与其他妾室不同的是,她是自愿爬上了他的床榻,甘愿沦为他的生育工具。 我母亲曾是他发妻身边的婢女,她并不爱他,她爱的人是他的结发之妻。 她厌极了他,可她想为她心爱的女子报仇,便还是主动向他献了身。 她前前后后共为他孕育了五个子嗣,三男两女,我前面有一个姐姐,两个兄长,而我是她最小的儿子,与妹妹同胞而生。 自出生起,我们便被父亲喂了慢性毒药,那毒素微弱,日积月累却深入骨髓,再无法拔除。 我第一次毒发时,是在七岁。 在此之前,我已经见过我的兄长和姐姐毒发时的模样,他们平日里待我极好,除了偶尔会端着哥哥姐姐的架子,在我调皮时训上几句。 但在他们毒发时,我亲眼看到两个兄长蜷缩在地上,他们脸色惨白,额上满是细密的汗水,时而发抖,时而畏颤。 还有大我十岁的姐姐,她浑身抽搐着,大口大口吐着血,丝绸般的长发被汗水和血水打湿,粘黏着地上的泥,狼狈又痛苦。 而父亲就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精致的描金茶杯,神情自若地慢悠悠呷着茶。 直至他们经受不住折磨,像断了触角和躯干的昆虫,挣扎着朝他脚下爬去,一步一步,所过之处尽是触目的鲜血。 父亲欣赏够了,便不紧不慢放下翘起的腿,如君子般用双手抖一抖衣袍,站起身道一句:“关门。” 每当这时候,母亲就会将我和妹妹抱走。 即便我哭闹,母亲也不管不顾,若是将她惹得不快了,便一巴掌扇过来。 她力气那么大,一掌下去,我就感觉鼻梁好像歪了,鼻息一凉,血便蜿蜒着淌进了嘴里。 往往这时候,一向懵懵懂懂的妹妹也会被骇住,吓得眼泪直流。 我只好一边安慰着妹妹,一边流着泪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房间里不时会传来哭声,其中夹杂着我听不懂的怪音,而母亲听见屋子里传来的声音,便总要显露出几分厌恶之色。 往日我不懂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我体内的毒性也发作了。 我和两个兄长与姐姐一般,毒性发作时便疼得满地打滚,无论牙关如何紧紧咬着,却也难忍那钻入骨髓阵阵不断的剧痛。 便像是同时被人打断了十几条肋骨,又像是有人在拿菜刀一刀刀割着他身前的肉,而体内时而发热,时而畏寒,整个人都在炽焰和寒冰之间徘徊。 那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痛苦。 我想,千刀万剐凌迟之刑,也不过是如此了。 我想起先前兄长和姐姐爬到父亲面前求饶的样子,便也有样学样,艰难地爬到了他膝下,声声哀求。 他打量我许久,似是端详般,视线从上至下,半晌后才低语了一句:“这么早就发作了?” 我疼得听不清他的低喃,只看到兄长和姐姐跪在他面前,一下下将额头重重叩在地上,祈求父亲饶过我。 父亲凝视着我,不知看了多久,终是眯起眼来,似笑非笑道了一句:“关门。” 我好像看到姐姐挺直的脊背颤了颤。 母亲如先前每一次那般,在父亲道了一声“关门”后,便踏出了房门,只是这一次,她只抱走了妹妹,却将我留在了房间里。 彼时我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看见那房门关上后,屋子里便阴沉下来。 父亲抬手抖了抖衣摆,翘起腿来,又捧起了那杯茶:“他年龄还小,要是想救他……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他脸上含着笑,却不让人觉得慈祥,如同地狱里的恶鬼般,模样可怖。 我听不懂他话音中的含义。 但我两个兄长和姐姐一下便懂了,他们额上一片血肉模糊,那是方才为了给他求情而磕出的血痕。 他们并没有毒发,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惨白。两个兄长几乎同时看向姐姐,而姐姐眼底含着泪,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缓缓抬起颤抖的不成样子的双臂,搭在腰间衿带之上,一层一层褪下,如花凋零。 我又听见了那熟悉的哭声和怪叫。 他们做着我看不懂的动作,可即便我什么都不懂,也看出了姐姐的痛苦。 父亲仍旧端坐在椅上,像是在欣赏着一幅刚刚落地的画作。 见我意识模糊,倒在地上,他便如同一个慈父般,将我从地上捞起,也不管我身上的脏污,掌心一托,我就坐到了他膝上。 他一手圈着我,另一手掐在我下巴上,强逼着我瞪大眼睛,看着兄长和姐姐。 那一日明明是晌午之后,天上的阳光却照不进屋里,四下入目皆是一片晦暗。 父亲最后还是给了我解药。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毒发过,可那一日在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令我无法再如往常一般与兄长和姐姐相处。 他们避着我,我也不敢见他们。 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可能是在下意识恐惧那一日发生的事情,可能是畏惧毒发时的疼痛。 再见他们时,是在家宴上。 姐姐比以往削痩了许多,下巴好似更尖了些,眉眼也没了往日的光彩,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沉沉死气。 她看到我,先是露出了笑意,伸手想要摸一摸我,可被我躲了过去。 我躲避完全是出自本能,每次母亲向我伸手都是要打我。然而姐姐却将我的躲避当做了嫌弃,她怔了好久,笑意凝在嘴角,一点点慢慢垮了下去。 我感受到了她的悲伤,但姐姐没有给我机会解释,当天家宴结束后,姐姐便死了。 她死在黎明之前,死在后院那片站起来不过胸口高的湖泊里。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雪,她乌黑的头发被覆上了霜雪,连睫毛都透着一股寒气。 两位兄长哭得撕心裂肺,而父亲母亲便立在湖边,用着一种几近平静而冷漠的眼神,望着姐姐僵冷的尸体。 姐姐死后第三日,后院里不知怎么传起了谣言,他们说姐姐是想要爬老鬼王的床榻,却被老鬼王拒绝后,一恼之下跳了湖。 兄长与说闲话的人打了起来,我也带着妹妹冲上去,打了一身的伤回来。 我将那比我高了半个身子的男人打得断了十根肋骨,还咬掉了他的一只耳朵,若不是有人拦着,我恐怕要咬断他的脖子。 听说那人是父亲的客人,我以为父亲会怒不可遏地惩戒我,可父亲却笑眯眯地前来院子里探望我,还夸赞我身手矫捷。 后来谣言莫名销声匿迹了,只是那位被我咬掉耳朵的客人是老鬼王身边的摹客,当初老鬼王夺得鬼界王位,此人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气。 父亲为平息此人的怒气,主动向老鬼王提出,将姐姐的魂魄打入畜生道,永生永世,再不为人。 便如此,我姐姐再也做不了人了。 半年后,我再一次毒发,可我记得那一日在屋子里发生的一切,我宁死不愿再祈求那禽兽般的父亲。 我藏了起来,硬生生捱过了毒发。 父亲得知此事,他很高兴,便犹如上一次得知我打断了客人十根肋骨般那样兴奋。 他让厨房做了一大桌子饭菜给我,又难得和蔼的与我说话。 我恨他,即便那时候的我还不懂得恨是什么含义,我只是看到他笑,便想起了死去的姐姐。 自那日之后,他给我请了一个教习鬼界禁术的师父,让我与同父异母的哥哥弟弟一起习练。 我们习练禁术的范围很广,小到御五行之术,控金木水火土,或是医理、毒术,或是种植禁草,或是炼制丹药,或是阴阳符咒,大到逆转空间,扭曲时空……总之一切天地之间不容于世的禁术,我都学过。 父亲每隔半月便会来检查一次成果。 大抵是因为我表现出了异禀的天赋之能,他对我展现笑颜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因此,我招惹来了血亲兄弟的嫉恨。 他们时常捉弄我,将剧毒的蝎子蜈蚣扔进我的床榻之上,将荷塘里的淤泥烂草倒进我的饭菜里,将我的书桌上刻上侮辱贬低的字眼。 我不在意他们的做法,只拼命学着医理毒术,我要救自己,我要救我的兄长和妹妹。 师父很喜欢我,父亲也喜欢我。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总能找到解毒之法。可没等到那一日,我的两个兄长相继先后离世,他们一个毒发身亡,一个无法忍受毒发时候的痛苦自刎而亡。 这时候我才知道,只有像我一样硬生生熬过了一次毒发的子嗣,才有资格活下来继续学习禁术。 我只剩下我的妹妹和母亲了。 在兄长死后,父亲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经常将我随身带在左右,特别是出入冥府王宫,受邀参宴面见老鬼王时。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复仇计划。说真的,有时我也不禁怀疑,他到底是为了发妻报仇,还是借着她的名义满足自己的私欲。 和我一同出入王宫的人还有我同父异母的姊妹,她们有的跟我姐姐一样十七、八岁,有的刚刚及笄,皆是青春豆蔻的年纪。 便是在此时,我才知道,他逼迫姐姐与兄长苟合,不过是为了磋磨她冷傲的性子,令她俯首低眉,心甘情愿去勾引老鬼王。 我的所有兄弟姐妹都是为了他的复仇计划而存在,男嗣便作一把锋利的剑,女嗣便作一条甜蜜而致命的蛇。 无论是谁,只要能帮他除掉老鬼王,那便是一个合格的工具,趁手的棋子。 老鬼王一死,杀了他的人就可以成为新一任的鬼王,但我们都被父亲下毒操控着,说到底就算成了鬼王,也不过是一个连自己生死都无法控制的傀儡。 我并不想成为什么鬼王,我只想救我的妹妹和母亲——那时候我还以为母亲也是被逼无奈。 当我寻遍了所有医书古籍,也寻不见解药之时,我便知道我只能从父亲这里下手。 他手里有解药。 只要我能取得他的信任,从他手里偷到解药,我便可以救下自己和妹妹的命,便可以带着妹妹和母亲远离这是非之地,再也不用身不由己,活得狼狈不堪。 是以,我在表面上更加努力讨好他,他说东,我绝不往西,对他言听计从。 私底下,我也不忘继续钻研着解药之法,以身试毒,尝试着以毒攻毒,几乎每日都要服下三到五种毒药。 或许是被我这般态度取悦,父亲对我委以重任,又为我请了教习功法内力的师父。 师父说我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天纵奇才,如他所言,不过短短数年,鬼界已是无我敌手。 在我年满十四岁之前,我终于寻到父亲纰漏,趁他不备时从他书房密道里偷得了解药。 可解药只有一瓶。 我自然是先要给妹妹。 妹妹与我同胞而生,她将要及笄,记起姐姐的下场,我不能继续将她留在此地。 可惜我还是慢了一步。 妹妹毒发了,母亲在我赶回去之前,将她带到了父亲面前。 我从书房出来时,正好与母亲撞了个面对面。 母亲好似冷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转头便离开了。 我冲到了父亲房中,父亲仍旧如多年前记忆中那般,端坐在椅上,手中捧着一杯清茶。 阳光从我背后倾泄了一地,妹妹蜷缩在地上,浑身抽搐得不成样子,她从小体质弱,如今毒发,她便止不住呕着血。 我几乎想也不想,拿着解药喂到了她嘴里,可她喝了解药却并未停下呕血,反而抽搐得更厉害了。 父亲笑着看我:“十七,你的招数还是嫩了点。” 原来他早就看透了我。 “想救你妹妹吗?”他呷了一口茶,笑容不变,“她倒有几分姿色,只是可惜性子随你阿姐,也是自恃冷傲。” 我恍惚地看着他,脑海中浮现出我七年那年毒发之时,他对兄长姐姐说的话。 ——他年龄还小,要是想救他……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我已经记不清楚那一日在屋子里都看到了什么,只隐约记得姐姐声声哭泣,伴随着空气中浮动出的暧昧之音,如尖锐的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我眼前好像又再一次闪过姐姐被人从湖泊中捞出来的模样,她浑身是霜雪,面色惨白而铁青,唇瓣中透出一股死色。 以前的我总也想不通,那漫不过胸口的湖水,怎么就能淹死了姐姐。 可这一刻我看着倒在地上痛苦不堪的妹妹,我好像就突然懂了。 便在这时候,我又一次听见父亲如恶魔般的低语。 他说:“关门。” 99 番外十 班十七番外 仆人从屋里退了出去, 途径我和妹妹身旁时,他们脸上见不到一丝怜悯,像是已经麻木, 又好似根本不在意我和妹妹的死活。 班家的宅子那么大, 大到可以容得下父亲三十多房妾室,孕育五十多个子嗣后代。 班家的宅子又那么小, 小到容不下我的两位兄长和姐姐, 如今又要将我和妹妹逼到绝境。 她是我同胞的妹妹。 我和她一起落地嘤嘤啼哭,我们一起蹒跚学步, 我们一起玩闹一起长大,我们穿着颜色相同的衣袍和衣裙, 我们生得眉眼相仿。 父亲却道:“你帮她改改性子, 也算是尽了兄长之职。” 他口中所谓的‘改改性子’,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却是要我对妹妹行违背人伦纲常的苟且事。 我知道, 倘若我屈服于他,讨得他欢心, 他必然会交出这一次的解药,饶得妹妹一条活路。 可我这样做的代价,便是将妹妹逼得像多年前跳湖自尽的姐姐一样。 而我也会成为那站在湖边哭得撕心裂肺, 却再也无法挽回一切的兄长们。 因此我思来想去,还是没有这样做。 即便妹妹这一次拿到解药,可接下来还有无数次的发作, 我们体内的毒性根深蒂固,若是想要活命,便只能一次又一次任由父亲操纵。 直至妹妹再难忍受一次次的折磨,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下, 灯尽油枯。 她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乖徒儿,她和你一样怕疼,平日里被花草树叶割伤了手指都要泪眼汪汪,我怎么忍心见她这样死去。 我抱着她的手,慢慢伸向了她的脖子。 我扼住了她的颈,她几乎已经痛到意识模糊,却还是在窒息之前,用一种难以置信,悲伤极致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妹妹想活着。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还没有及笄,她连十四岁都不到。 我往日连大声呵斥妹妹都未曾有过,她又怎能想到,那般疼爱她的哥哥,会亲手杀了她。 妹妹嘴里的血沿着嘴角流到了颈上,一滴一滴,像是有千斤重,砸在了我的掌背上。 那样刺目的鲜血,渗进我的皮肤,蜿蜒至我的指缝间,滚烫的犹如熔浆。 她试图挣扎过,绷紧的身体却也只是抽搐了三两下,便很快没了动静。 妹妹死在我怀里。 她是死在我手里的第一个人。 父亲仍旧端坐在椅上,可他的表情似是震惊,似是恍然,最后又一点点归于近乎癫狂的喜悦。 他需要一把锋利淬毒的剑,这柄剑要足够轻,足够薄,足够快,足够毒,只有如此,才可以见血封喉,力压四方,威震鬼界。 而我是他亲手锻造出来最好的剑。 妹妹在她及笄那日下了葬。 父亲为了嘉奖于我的狠绝,亲自去老鬼王面前,请求给妹妹来世找个好人家。 我不知自己的抉择是对是错,自妹妹死后,我便变了个性子。 我本就寡言,从此更为沉默。 往日兄弟姐妹欺我,辱我,我总是置之不理。而后来,欺我者杀,辱我者杀,犯我者千刀万剐,死无葬身。 我救不了姐姐,救不了兄长,还害死了妹妹,我应当是个罪人。 我不再执着于寻找解药,也懒得应付父亲了,每日便昏昏沉沉躺在榻上昏睡不醒。 他不在意我肆意残害手足,更不在意我目中无人,性子孤寂冷傲,他只在意我用着是否趁手,是否听话。 父亲被我惹恼,为惩治我的消极惰怠,将我五花大绑,扔进了毒汤里泡着。 每一时,每一刻,我皆生不如死。 可我享受着这种饱受煎熬,备受折磨的感觉,像是在赎罪,仿佛只有我比妹妹更痛苦了,我才有颜面继续活下去。 是了,我其实并不想死。 这也是我为什么没有直接杀了父亲的原因。 我在毒汤里浸泡了三十一天,毒素透过皮肤无孔不入,一寸寸侵入肺腑,令我的内脏腐烂发臭。 我几近窒息,被毒汤折磨得日夜难眠,脏器被剧毒腐蚀的破烂不堪,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我没有死。 我拥有再生之力。 那破烂的内脏像是缝缝补补的衣袍,打满了补丁,可即便如此,我还是硬生生撑着一口气活了下来。 父亲一开始想要驯服我,后来见我死不低头便想要杀了我。 一把再锋利的剑,若是不为主人所用,那便是一把毫无用处的废剑。 可他将我当做一把剑,却不知我是一条狗。 我是一条疯狗,一条满身逆骨的恶犬。 直至三十一天后,他发现我还活着,惊奇过后决定再给我一次机会。 便是这一次机会,让父亲悔之终生。 他将我从毒汤里捞了出来,将养了两年之久,便准备送我去老鬼王身边,命我侍奉左右。 在临行之前,我不慎听到他与母亲的谈话,这才知道他一直以来的计划和目的。 我以为母亲青年丧子丧女,她不过是不善言辞,不过是外冷内热,不过是受到父亲压迫,其实心里和我一样悲痛欲绝,却无法反抗。 直到那一日母亲与他争执起来,将深藏在心底多年的真相爆发出来,我才知她根本不在意我们几个儿女的死活。 她在意的人是父亲死去的结发之妻。 而我们,不过是她强忍着恶心,与他结合创造出来的复仇工具。 也是在那一日,我才知我当初偷解药的计划,是母亲透露给父亲。 我毫无保留的信任,在母亲眼中可笑至极。 明明妹妹死在我手里,可母亲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那一刻,我同样压抑了多年的仇恨,忽然被怒火蹿腾到了头顶,似是烧不尽的野火,将我最后留存于世间的希望和人性吞噬。 比起活着,我更想让他们痛苦。 于是我也密谋出了一个报仇的计划。 父亲自小便有暗疾,他想要夺位却又有心无力,便只能生出我们这些夺位的工具,让我们为他厮杀,为他拼搏,踏着万千尸骨登上高位,为他搭建天梯。 他迫切地想要得到鬼王之位,又忌惮于鬼界的规矩,生怕自己还没有坐稳王位,便要被旁人割下头颅,取而代之。 因此他需要我们这些工具人,只要我们任何一人杀了鬼王,成为新一任鬼王,他便可以坐享其成——既不用日夜担心有人杀了他取而代之,还可以将大权握在自己手中,以解药为诱,逼着我们不得不听从于他。 我偏不让他如意,他造人的速度总没有我杀人的速度快。 在父亲送我离开的前一夜,我用了半个时辰,在府中与兄弟姐妹们玩了一场捉迷藏的游戏。 上至三十而立的哥哥们,下至襁褓中的婴孩,以及我数十个可怜的血亲姐妹们,我将他们的脑袋割下来,整整齐齐摆放在父亲的寝室中。 听着父亲韵律而急促的鼾声,看着躺在他身侧赤身凌乱的妾室,我握紧了手中的镰刀,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量才按捺下蠢蠢欲动的杀意。 我坐在他寝室之外,等着黎明升起。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我听见屋子里传来几近破音的尖叫声。 先前我也杀过他的子嗣,但那不过是九牛一毛,因此他也并不在意。 而这一次,我杀了他所有的子嗣。 那是他辛辛苦苦培育了几十年的儿女,可如今却成了一场空,他只剩下了我一个子嗣。 父亲推开门时,便看到了坐在石阶上,浑身是血的我。 他好像一下老了十岁,眼底尽是杀意,可他身边只剩下我一人了,他能奈我何? 他到底还是按照原计划,将我送去了老鬼王身边,而他也并未追究此事,只是后院里的三十多房妾室哭声连天,悲戚鸣人。 今日过后,只有我母亲一人在笑。 我头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却也不知道她在欢愉什么。终有一日,她会和妹妹,又或是那些兄弟姊妹一般,挣扎着死在我的手里。 我知道我已经扭曲了。 可扭曲又何妨,‘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并非是一句简单的俗语,它更是事实。 只有好人犯了一点过错,才会反反复复在心底被良知折磨。而坏人从不会反省自己,哪怕他们将天捅破了,也只会认为是别人做错了。 我亦是如此。 我并不愧疚,更从未动容。 妹妹死的时候,也带走了十四岁的我。 我来到了老鬼王身边,这才知道近来有不少不知死活的后辈,为了那王位前来刺杀老鬼王。 老鬼王痴迷于美色,又好酒贪财,他当初能夺得鬼王之位,并非依靠自身实力,而是靠着座下纂养的鸡鸣狗盗之辈,侥幸得之。 他被刺客吓得要死,只得增加王宫内的侍卫,父亲便趁此机会将我送到了老鬼王身边。 老鬼王也不是个傻子,他在我进王宫时便考察了我的功力,我自然在老鬼王面前藏了拙。 我可以是强者,但决不能强到无人可敌的地步,这会让老鬼王心生忌惮,甚至生出杀心。 我不但藏拙,还在老鬼王面前显露出了‘缺点’。每每有人供奉美酒佳肴,我都会直勾勾盯着,以至于不过半日,老鬼王便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并大方地送了我一坛美酒,邀我一同共餐。 那是我第一次喝酒。 辣嗓子又烧得胃疼,喝完头脑便昏昏沉沉,几欲作呕。 那一夜我难得睡了好觉,没有被噩梦惊醒,没有被旧事缠心,更不用在意是否怀揣仇恨,只闭上眼便沉沉睡了过去。 半年之后,王宫里又进了刺客。 这些刺客似是团伙作案,一波接着一波,老鬼王增添的侍卫根本派不上用场,王宫的地面躺了一地的死尸,被血染的通红。 便在这一日,我结识了老鬼王之女。 她叫董谣,便是你认识的那个董谣。 老鬼王的心狠手辣,比起我父亲来,也是有过之无不及。 他害怕子嗣生出异心夺位,便将妻妾诞下的男婴尽数处死,只余下身娇体弱的女儿养在膝下,伪装出一副父慈女孝的天伦之乐。 董谣被老鬼王推出来挡刀,身中数刀后,我见刺客将要对老鬼王下手,便不再隐藏实力,三两下将气焰嚣张的刺客们绞杀。 待老鬼王反应过来,惊魂未定之余,也对我起了杀心。 没等到他思虑好如何处置我,我便在他面前毒发,完全将自己的死穴展露在他身前。 我不怕他趁机杀我,我先前铺垫了许久,便是为了如今这一刻。 我要老鬼王起疑,他必然会疑虑我为何要藏拙,又为何会毒发。 他和我父亲一样,都想要得到一把趁手又可以保护自己的剑,他以为自己可以握住这把剑。 我捱过毒发,在他严苛的审问下,将父亲筹谋了几十年的计划和盘托出。 我不掩自己对父亲的恨意,跪在老鬼王膝下流着眼泪,一遍遍重复着自己如何憎恶父亲。 老鬼王好似信了我的话,又并未完全相信,直至他得知我亲手屠尽父亲的子嗣儿女,他终于相信我恨极了父亲。 他想要将我纳为己用,命董谣与我成婚。 对此,我只垂首道了一句:“此毒无解,只可纾缓毒性,我将命不久矣。” ‘此毒无解,只可纾缓毒性’便意味着,我对他毫无威胁力,只要老鬼王手里拿到缓解毒性的解药,我想活着便只能任由他操控。 这又像是一枚定心丸,更加安稳了老鬼王的心。毕竟一个身中剧毒的人,再是强大,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老鬼王见我有归顺之意,厉斥父亲枉为人父,还应允我,便严惩父亲一族,势必为我寻得解药。 他果然如他所说,下令将班家满门抄斩。 母亲狡诈,听到宅子里传来异动,从寝室暗道中逃离了班家,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跑着,哪怕衣裙脏了,鬓发散了,她亦是一直往前。 可她终究是停住了脚步。 因为我挡了她的去路。 母亲看着我的目光还是那样冷漠,便仿佛我不是她十月怀胎,踏进鬼门关诞下的子嗣一般。 她并非是无情无爱之人。 若不然她怎会为了心爱之人,宁可牺牲自己的一辈子,搭上自己的后代子嗣。 可她的情,她的爱,只为那一人。 而我们这些儿女,即便是她亲手抚育成人,身死之时,她依旧毫无动容。 我厌恶她冷漠的目光,便剜下她的双眼。 我又想起她将我偷取解药的计划告诉父亲之事,便割了她的舌头和双耳。 她痛苦地抽搐着,浑身是血,从喉咙里发出不成音调的哀嚎,狼狈得不成模样。 我为母亲选了三种死法。 或是沉湖,或是饮毒,或是白绫缠颈。 可惜她只有一条命,我便只好折了中。 我体谅她生我养我,特意提前请人给她打了口宽敞的棺椁。我将她放在棺椁里,封上盖,订上板,透过木板间的空隙看向她那张惊恐扭曲的脸,轻轻道了一声:“我会如你所愿,坐上鬼王之位,送你心爱的女子去畜生道,永生永世再不为人。” 而后,我一铲子一铲子,将母亲就地活埋了。 埋完了母亲,我又去见了父亲。 他看到我时,情绪激烈,眼珠子像是要瞪出来,却又不敢对我说一句重话。 我端坐在他曾高坐的椅子上,手里捧着那只精致的描金茶杯,笑着看他:“父亲年事已高,可惜祖父已经入土,又没有兄弟姐妹,便只好请来了祖母。” 父亲大抵是没有听懂,我呷着茶,命人将打扮得体的祖母送了上来:“父亲啊,要是想活命……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他震惊地看着我,双目中满是血丝,嘴唇蠕动了半晌,咬紧着牙关:“畜生!你这个畜生!” 我依旧笑着看他,面对他歇斯底里的怒吼,我只是放下茶杯,道了一句:“关门。” 100 番外十一 班十七番外 父亲到底是没有对祖母做什么。 他自知死期将至, 而我只一心想要他煎熬痛苦,便是他真做了什么,我也不会饶过他。 他如我当年亲手杀了妹妹那般, 亲手了结了祖母的性命,令我再难捉住他的把柄。 我觉得惋惜。 他应当赎罪, 用他那条卑贱的性命,为我死去的姐姐兄长和妹妹忏悔。 可我也知道, 坏人从不会愧疚自责。 父亲不会忏悔,只会后悔当初没有将我沉在毒汤里淹死。 我不想让他死的太简单。 我挖出了他的结发之妻,用他妻子的肋骨做了一把骨刀。骨刀难免有些钝,我便一刀一刀切断了父亲的命根子,又在他眼前, 一刀一刀将他活剐。 我让他活了三十一天, 在此期间, 我每日杀他一个妾室,将他的妾煨成补汤,佐以人参、黄芪、白术等滋补气血的药物,给他补一补亏空的身体。 父亲临死之前,已是疯疯癫癫。 他受得脱相,再没有往日威严的模样, 胸口以下的血肉被我割空了, 只剩下森白染血的骨架子。 我看到了他跳动微弱的心脏, 伸手摸了摸,竟然是热的,是红的。 他咽气的时候,浑浊的双眼流下了泪水。 我将父亲的尸骨分别埋在了五行之阵中,以宝器镇压, 令他魂飞魄散,再无投胎转世的机会。 伴随着父亲的离开,我再也寻不到了生存下去的意义。 即便我曾对母亲说过,我会坐上鬼王之位,将她心爱之人投入畜生道,其实也不过是吓一吓她。 我还以为我很想活着。 但失去了目标之后,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想活下去了。 老鬼王又一次提出让我迎娶他的女儿,甚至将董谣送到了我的榻上。 碰巧我将要毒发,见她主动的模样,我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嫁给我。 她含羞带怯地点头,说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于是我扭断了她的脖子。 可能是用的力气有点大,她的脑袋骨碌碌从榻上滚了下去,一路滚到了寝殿的门口。 我本想着圆了她的心愿,便让她陪着我一起入土安葬。但她没了脑袋,我又不会女红,怎么也不能用针线缝合好她的尸体。 我试了试便放弃了。 她的血染脏了我的床榻,我只好推门离开了寝室,到外边去寻一处干净的归处。 毒发时,我一边呕血,一边往前走着,所过之处,草木枯萎,花叶凋零。 犹记得妹妹曾经说过,鬼界之外的萱草山上空气纯净,树木郁郁青翠。 我便一路向萱草山走去。 托父亲的福,我在毒汤里泡了太久,浑身上下都遍布了烈性的剧毒。 毒发时,我浑身每个脏器都在烈烈作痛,好似有一团熊熊大火在我的肺腑里燃烧,我喘不上气来,几近窒息。 血液里时而冰寒,时而炽热,我不断呕血,额上颈上满是血红的汗水。 世上已无我在意之人,更无在意我的人。 我活也好,死也罢,好像都没有意义。 便如同我这个人的存在,从来都没有意义。 我不知走了多久多久,终于走到了萱草山上。妹妹所言甚是,这里青山玉翠,花草郁然,我很喜欢这里。 倘若能长眠此处,想必是极好的。 我不喜欢阳光,便寻了一处遮阴的地方。 那是一片森绿的林子,林子里种满了一排排耸入云霄的白杨树,树干的尽头隐没在白茫茫的晨雾间。 风吹过,白杨树的叶子簌簌作响,清脆响亮的声音,仿佛抖落了夜的漆黑。 此处被当地人称作生命林。 我已是强弩之末,一步步踏进林子里,不多时便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我压到了一只花妖。 它孤零零长在高耸入云的白杨树林中,不过巴掌大小,隐没在草地之间,一点也不起眼。 可它虽然不起眼,话却一点都不少。 “你是谁啊?你压到我的脖子了。” “你可不可以起来,我喘不过气了。” “我真的喘不过气了,你能不能挪一挪你的脑袋……” “你流血了……啊啊啊,都沾到我身上了,怎么办,怎么办……” 我从未接触过这般聒噪的花。 便是这般吵闹的人也极少有过。 若是放在平时,我必然会将它连根拔起,让它学会闭嘴。 可此时的我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听着它在我耳朵边碎碎念念。 我的血有毒,我想过不了多久,无需我亲自动手,它便会枯萎凋零了。 于是我便心安理得地躺在那里,等着它被毒血腐蚀。我闭着眼睛,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等到我昏了过去。 我醒来时,它已经不说话了。 我还以为它死了,可爬起身来,还未坐直身子,视线便落在了那只被压弯了腰的花妖上。 这是我第一次出鬼界,也是第一次瞧见这么平平无奇,甚至有点丑的花。 与其说是花,倒不如说是一根草,翠绿翠绿的叶子上,绽着一朵黑豆般的四叶花。 它并没有枯死,只是看起来有点蔫儿。 “你醒了?” 它又在跟我说话。 我凝视着它,感觉身体里好像有点不对劲。 往日每每毒发都要持续将近二十个时辰,而这一次,不过短短一夜,我便清醒了过来。 何况,我感觉不到毒素侵入脏器的灼烧感,疼痛的感官好像莫名消失了。 我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察觉到这只花妖不简单。 不止是因为身体的异样,更因为它沾染上我的血,却毫发无伤。 这花妖胆子似乎很小,我不过是看了它一会儿,它便抖了起来,两根抽新的绿叶慢慢合拢,将中间的四叶花包住。 我只思索了一瞬,便伸出手,握着它的根茎,将小花妖连根拔起。 我又听到它叫了起来:“救命,救命……别吃我,我马上就要修炼成人形了……” 我本来没准备吃它,可它这么一叫,我便起了吃它的心思。 既然小花妖能抗住我体内的毒血,便说明它或许可以纾解毒性,总之吃了也没有什么坏处,不如试试。 我将它身上的泥抖落了下去,连着叶子和丑丑的四片花一起往唇边送去。 正要入口,空中忽然炸开一团浓郁的雾气,遮挡住我的视线。我以为这是小花妖在耍花招,掌间便用了几分力,另一手随意一挥,白茫茫的雾气瞬间散去。 当雾气散尽,我手中握着的根茎莫名变成了一个女子。 小花妖说得果然不错。 它马上要修成人形。 或许是受到了惊吓,小花妖提前化成了人形,只是她的身子是人的身子,手臂却还是两根翠绿的叶子。 我掌心攥着她的小腿,眼睛盯着她片刻,眉头皱得发紧。 我不知道小花妖变成人之后,是否还有药效,但咬几口试试总是不亏的。 只是咬在哪里,如何下口,这成了一个问题。 我正思量着从何处下口,老鬼王派来的杀手从四面八方追了过来。 大抵是因为我扭断了董谣的脖子,老鬼王认定我要忤逆于他,便不准备再冒险留我。 看吧,能坐上鬼王之位的人便是不一样。若是我父亲有这般觉悟,他也不至于死无全尸,魂飞魄散。 我昨日刚刚毒发,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但这并不影响我动手杀人。 我暂且将小花妖放了下来,老鬼王派来了四五十人,他们皆是老鬼王这几年从各地招揽来的“贤才”,到底是比他养在王宫里的那些废物顶些用。 他们从四面将我包围,手里的刀剑兵器对着我,视线却不在我身上。 我循着他们的视线看去,才知他们是在看我身旁瑟瑟发抖的小花妖。 小花妖刚刚化形,身无寸缕,又并无男女之防,自然不懂得这些人为何盯着她看。 她只是觉得恐惧,便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我觉得有些不快。 他们明明是来杀我,目光却尽是聚集在一个女子身上,将本性展露无疑。 我最是厌恶好色的男人。 因此我褪下外袍,披在了小花妖身上,在她惊恐的目光下,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那些杀手终于回过神来,挥起手中的刀剑,向我命门劈来。 我嫌小花妖碍事,便将她扔出了重围,与他们缠斗起来。 这些人是杀手,自然不会讲什么武德,什么歪门邪道的招数都对我使了出来。 可那些歪门邪道的招数,也不外乎就是使一使暗器,下一下毒,毫无新意。 若非我昨日刚刚毒发,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但便是这样不凑巧,我体内的毒素还未完全褪去,如此一打斗,那残存的毒性便又重新席卷而来。 我每每出招,动用内力,那毒性便反噬的更厉害一些。这一场杀下来,几乎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被老鬼王花以重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聘请来的贤才,一个个都倒了下去。 满地都是尸体残骸,鲜血侵染在土地里,在空气中,沉沉的死气将我吞噬,才被压制下去的毒性再次遍布全身。 我便也倒在了尸骸之中。 我听说人之将死时,脑海中会走马观灯般闪过生前记忆,起初我并不相信,但此刻我确实看到了我的过去。 我本来昨日就该死了,父亲下的这毒只要三次毒发而不食解药,便会爆体而亡。 如今多活了一日,也算是赚到了。 我眼前闪过往日种种,想起了死在冬日黎明前的姐姐,想起了毒发而亡的兄长,想起了在我怀里断气的妹妹。 死亡对于我们而言是一种解脱,而我这么多年宁可苟且而活,也不愿一死百了,约莫是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 我总觉得姐姐是因我而死。 直到此时,我仍记得她当年伸手想要摸一摸我,可被我躲了过去后,眼底显露出的悲伤。 我静静等待着自己化成一摊血水。 与这遍地的尸骸一般,腐烂发臭。直至被萱草山上的樵夫发现,若是遇见了好心人,也能给我卷上一席铺盖,让我入土为安。 这已经是我能为自己想到最满意的结局。 但就在我阖眼之前,眼前不合时宜地闯进了一道纤细而跌跌撞撞的身影。 101 番外十二 班十七番外 想必你也猜到了, 来者是那小花妖。 那时候我觉得她真是蠢,明明可以趁乱逃命,却偏要跑回来找死。 我向父亲母亲报过仇后,便已无畏生死, 就是活着无妨, 死了也无妨。 但要是老天爷非要我活着, 将机会送上门来,我总不会视若无睹。 我张了张嘴, 咳出两口血:“你, 怎么回来了?” 我说话的声音很低, 低到她根本听不清楚。也正是因此,她不得不强忍着恐惧, 俯着身子趴在我面前,将耳朵凑近我的唇。 她离我离得那样近,近到我可以嗅到她凌散青丝间淡淡的花香,近到我可以感受到她颈下血管里流动的血声。 只要我一张嘴,便可以轻易咬断她的脖子。 我慢慢启唇,露出尖利的齿, 正准备趁她不备贴凑上去,却见她忽然起身, 将撑在地上的两只还未化形的叶子手臂收了回去。 她匆匆朝着生命林之外跑去, 奔跑的速度像是有豺狼虎豹在身后追杀她一般。 我以为她看出了我的杀意。 但不过片刻,小花妖又折返了回来。 她叶子形状的手里捧着不知从何处折来的蓬叶, 蓬叶里是她刚刚从溪边灌来的清水。 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时, 她已经将蓬叶里掬来的清水‘哗啦’一下倒在了我脸上。 小花妖一边泼水,一边焦急地问我:“你的根在哪里?” 我足足怔了半晌,才将她这令人摸不到头脑的问话消化了下去。 我差点忘记了她是花妖。 她以为我跟她一样是草木, 以为我是因为缺水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所以,小花妖在给我浇水。 毒血卡在喉咙里,我实在说不出话来,便只能看着她一趟一趟出入着生命林,用那比脸盆还大的蓬叶兜着溪水,一遍遍泼在我身上。 大部分水都浇在了我头发上,大概她以为那是我的根。 我忍不住后悔。 我一开始就应该将她直接吃掉。 直至小花妖将我浑身都浇透了,她才停住忙碌的脚步,气喘吁吁坐在了我身侧。 她身上的衣袍松松垮垮,本是我随手一披,如今她一坐下,衣袍便半敞了开。 虽然她的手臂还未化形,仍是两条翠绿叶子的模样,可她身体其他的部分已是人形。 小花妖毫不设防,一双纤细笔直的腿便面对着我,我一侧头,便将衣袍内的景色一览无遗。 我对她并不感兴趣,但看到她如此还是止不住心烦意燥。 还不如让我直接爆体而亡算了。 小花妖仍是那般聒噪的模样,见我还醒着,便俯下身子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趴着,两条绿叶压在我手臂上,翘着两条腿说着话。 “我叫知渺花,你是谁?” 我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知渺一族,本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灵花。 据说此花可解世间毒,吸食天地精气为生,万年修得人形,化人后寿命仅有千载。 我在翻阅古籍寻找解药时,曾看到过知渺花。但古籍中记载,知渺一族早已因为世人的过度采撷,而在数千年前灭绝。 我先前不确定她的身份,但现在从她口中确定了下来。 “你为什么想吃我?你是坏人吗?” 即便我动弹不得,听见这话,还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我是坏人吗? 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坏人,只是班家满门死在我手里而已。 犹记得父亲说我是畜生。 我在他们眼里连一个人都算不得。 我一直沉默着,小花妖也不在意,便自顾自说下去:“我不好吃的,你不要吃我好不好?” 我想,她真是笨到家了。 若真是怕被我吃了,她就应该跑得远远的,最好是跑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 这样我就会在此地安安静静的死去,而不是临死之前,还要被她如此精神折磨。 我实在不愿听她废话,索性阖上了眼。 再等一等,我便可以死了。 叫她非要挨着我,等我爆体而亡,便迸溅她一脸一身的血肉,最好是能将她吓死。 这样想着,我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 可不知为何,我昏死了过去,却并没有如料想中那般爆体而死。 我又重新睁开了眼。 虽然还是不能动弹,但我身体里拧成两股的冰寒和灼烧慢慢褪去,除了昏死前遗留下来的痛感,几乎察觉不到太多疼痛了。 伴随着眼皮抬起,我看到了躺在我身侧熟睡的小花妖。 她睡相不是太好,整个人有一半都搭在我身上,压得我胸口发闷。 裹在身上的衣袍也不知何时松散开,向两侧大剌剌地敞着,目光所及,便是挺拔高秀。 我从未见过这般不知羞耻的女子,拧着眉收回目光,又觉得自己思虑得太多。 不过是一只花妖而已。 我重新阖上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 我忍不住思索,我为什么没有死。 纵使我有再生之力,那毒性却早已深入骨髓,彻入肺腑,当爆体之时,我便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残块,如何还能醒来? 我想着想着,便又睁开了眼。 古籍中只记载服用知渺花可解世间万毒,但好像并不止如此,至少我先前毒发晕厥压倒在小花妖身上,醒来时也察觉不到体内的毒性了。 也就是说,即便不服下知渺花,仅仅是与之触碰,亦有解毒之效。 她睡觉时凌乱的睡姿,竟是无意间救了我的性命。 我见她睡得香甜,难得耳边安静了一会,便没有叫醒她,任由她压在我身上沉睡。 但小花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能睡,她这一觉睡到了翌日傍晚,整整睡了十几个时辰。 最后她还是被自己肚子咕噜噜的叫声闹醒,这才不情不愿睁开了眼。 小花妖见我醒来,她看起来很高兴。 我也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若非是我不能动弹,她早已经下了我的肚。 “你等着我,我再给你浇浇水!”她手忙脚乱爬了起来,拾起地上的蓬叶,便要往生命林外跑去。 几乎是她话音落下,我便出声阻止:“不必了。” 昨日毒血灌进了嗓子眼,将喉咙灼伤,如今一出声便像是破锣一般,难听又沙哑。 小花妖顿住脚步,转过头看着我的表情有些惊讶,似乎是讶异我并不是哑巴。 便在她呆愣的那一瞬间,我听见她腹部咕噜咕噜传来饥叫,她用两根还未化形的叶子手臂揉着肚子,慢慢低下头,神情渐渐转为迷茫。 先前她作为花型时,不用吃喝拉撒,只需要雨水滋润,每日吸一吸天地精华。 而现在小花妖已经修炼出了人形,便不能再靠着喝西北风过活了。 但显然小花妖根本不能理解自己是肚子饿了,她的思维还停留在她是知渺花的时候。 我并不准备提醒她。 便看着她手无足措的模样,心里嗤笑着她的蠢笨。 小花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倏而往前走去。我本是不想理她,可见她越走越远,还是喊住了她:“你要去哪里?” 她回答我:“我去喝点水。” 我不信她的话,便道:“我也想喝水,你带着我一起去。” 小花妖还算有点脑子,她迟疑着看我:“你得先答应我,你不能再吃我了。”顿了顿,她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不好吃。” 我自然应允了她。 坏人总不会将坏人两个字刻在脸上,因此就算我想吃了她解毒,我也没必要非让她知道。 小花妖除了能入药解毒之外,一点用处都没有,她走了回来,用软塌塌的两根叶子圈住我的脖子,险些将我勒死。 我几近窒息,连忙出声喝住她,她却还一脸迷茫看着我。 我又一遍在心底想,若非是我不能动弹,我定是要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小花妖在我的指导下,重新用叶子捆住我的手臂,将我向前拖行着。 她没有多少力气,一步步走得吃力,大抵真是饿坏了,走上两步,肚子便要应声叫一叫。 她身上披着的袍子,便随着她的动作在半空松松垮垮地摇曳,我眼不见为净,阖上眼却又怕她这副样子走出去被别人撞见,再生事端。 我喊住她,叫她从我腰间抽下鞓带。 小花妖虽然傻,好在听话,只是废话多了些,一边在我腰上摸索着解开鞓带,一边问:“这是什么?” “腰带。” “腰带是什么?” “……” 我不再跟她解释,只是等她解下了鞓带,耐着性子教她如何将鞓带固定在衣袍外。 她有样学样,总算是将半敞了两日的衣袍掩住了。 小花妖说是去喝水,果真是去溪边喝水。 她半个身子快要压进了溪水里,两条细长的叶子伸进水底,捧起没多少水,便一点点往嘴里沁着。 她越是往肚子里灌凉水,肠胃便越是发出咕噜噜的响声,那声音实在不小,且打阵响着,令人不容忽视。 她自己喝完水,又用那双未化形的细长叶子,掬着溪水,一点点喂到我嘴里。 我躺平在地上,喂进去的水不如洒在地上的多。 小花妖觉得喂得不方便,便毫不避讳地将我圈在了她怀里,用身体撑着我的后背,再重新掬水喂我。 自我有记忆起,除了姐姐妹妹和两位兄长,还没有人敢这般亲近过我。 鬼界的活人怕我,鬼界的死人也怕我。 我看着她,还是忍不住询问:“小花妖,你为什么回来?” “我叫知渺花,你可以叫我知渺。” 我不欲在名字上多作纠结,欣然改口:“知渺,你怕我吃了你,又为什么回来?” 我看出她胆子小,她既然胆子小,便更应该离我远一些。 毕竟我在她面前杀了那么多人。 她几乎想都没想,用那双不染尘埃的双眸望着我:“他们想吃我,你救了我,我想你应该是好人。” 我沉默起来。 没想到小花妖竟是将那些被老鬼王谴派来追杀我的人,当作了想要吃她的人。 其实她若不咋咋呼呼喊着别吃她,我一开始也不会想起来吃她,更不会将她与知渺一族联想到一起去。 而其他人根本不知道知渺一族还留有活口,自然也不会吃她。 更可笑的是,她说我应该是好人。 若是旁人这样说,我定会以为此人在嘲讽我,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小花妖。 她看起来并不会撒谎,眼眸中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 我越发觉得这眼前的小花妖是个傻子。 大抵是想给她一个教训,我盯着远处长在溪边有毒的野果子,告诉她:“喝水不能充饥,你肚子叫是因为饿了,你可以摘点果子吃。” 我动弹不得,便用目光示意她往远处看。 小花妖毫不怀疑,循着视线走了过去,从树丛里摘了几个果子,连洗都不洗,一口咬了下去。 这种野果子叫蜜蛇果,颜色鲜红,汁水甘甜,但此物剧毒,普通人沾上一口就要与世长辞。 她约莫是觉得好吃,一口气吃了五六个蜜蛇果,还捧了几只蜜蛇果拿给我吃。 我只说我不饿,她便也没有多想。 虽然知渺一族可解世间万毒,但她解毒归解毒,蜜蛇果解毒后的后遗症,也足够让她难受几日。 我叫她坐在我身旁,等着看她笑话。 等了不过片刻,小花妖便感觉到了不舒服,她捂着肚子,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我还未来得及嘲笑她,她便朝着我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屁。 我从未听见过这样响的屁声,好似一串鞭炮声,噼啪作响。府邸里的姐妹向来温婉恬静,虽不知私底下如何,至少她们从未在我面前显露过屁声。 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我嗅到一股不太让人舒服的味道,我才知道那并不是一串简单的屁。 小花妖窜稀了。 102 番外十三 班十七番外 虽然我本就动弹不得, 但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还是僵住了。 小花妖就坐在我身旁,她身上的衣袍承受了太多, 而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甚至还在扭头寻找着声响的来源。 倘若我还能使用法力, 我定会立刻使出净身咒, 并将她远远扔进溪水里。 此时此刻,我禁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初衷。 这样痴傻的花妖, 若是吃进肚子里,就算解了毒, 我恐怕也要被她的智商所影响。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小花妖一边问我, 一边慢慢站起身,掀起衣袍, “我怎么感觉有点粘……” 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暴击。 父亲将我泡进毒汤里, 每日经受剧毒侵体的折磨时,我都未曾这样痛苦。 我沉默了一瞬, 也只能沉默一瞬, 若是再久些, 我想我便会缺氧窒息。 “别掀了, 你往溪水里走。”我喝住她的动作,指挥她用手兜住衣袍, 一小步一小步往溪流里挪动。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我见四下无人,便叫她卸下鞓带, 解开衣袍,将身子浸在清凉的溪水中。 小花妖身上唯一的优点便是听话。 她按照我所言去做,只是她动作笨拙, 行动间多少有些愚钝之感,鞓带和衣袍撕扯了半晌才勉强褪了下来。 我收回视线,还未松下一口气,便见小花妖将褪下的衣袍往岸边一扔,好巧不巧抛在了我的腰上。 那衣袍之中带着沉甸甸的重量,一滴不剩砸在了我身上,触感温热而黏软。 我几乎是绷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小花妖!” 她神色迷茫地看着我:“啊?” 显然小花妖并不清楚那衣袍里裹着什么,砸在我身上又意味着什么。 而我只能在心底暗暗发誓,等我可以动弹了,我定要让她付出惨重的代价。 我强忍着怒火,让她过来将衣袍挪走,但还是晚了,我浸血的中衣已是被染上了淡淡的黄。 我几欲作呕,抬眸望向她时,眼底压抑不住的恼火却倏而熄灭,只余下几分怔愣。 小花妖不着寸缕,又逆着黑夜而立,沉夜般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前,银霜似的月光朦胧勾勒在山壑之上,散发出隐秘柔和的浅光。 我很快移开目光,视线又不由落在她垂拢在身侧的手臂上。 不过短短片刻之间,那两条翠绿的叶子已是被纤长白皙的手臂取而代之。 她竟是生长出了手臂。 从外形来看,若是小花妖不那么蠢笨,她便与人界及笄后的女子无异。 她见我看着她,便问:“你也想到水里泡一泡?” 说罢,不等我反应过来,她便学着傍晚时拖动我的模样,将手臂圈在我的一双手腕上,艰难地拖着我进了溪水。 小花妖的学习能力很强,我方才叫她解了衣袍,她便也有样学样,将我身上仅剩的中衣三两下褪了下来。 大抵是因为生出了手,她动作显然比一开始灵活了许多。但也因此,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身在溪流之中,且被她扒去了里衣。 小花妖又将手伸到了里裤上,被我急声喝住:“别动——” 她果然停住了手。 只是我的声音太戾,吓得她原本圈住我半个身子的手臂撒了开,我便直直摔进了溪流里,毫无防备地被溪水呛了两口。 我一辈子的耐心,似乎都在今日耗在了这只小花妖身上。 等小花妖将我重新捞起,我的脑袋便埋在小花妖身前,被胸脯压的喘不过气。 我实在难以忍受,出声质问:“你懂不懂什么叫男女之防?” 我想我大抵是被气疯了,才会想到与一只刚刚化形的花妖谈论什么男女之防。 她自然是不懂。 我只能让她先将我放回岸边,然后背对着她,等她在溪水里洗净身上的污垢,再告诉她男女间的相处之道。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为男,一种为女,你修炼化形过后便是女子,而我是男子。女子与男子不同……” 她打断我,好奇地问:“哪里不同?” 我被小花妖问得语塞。 男女便如阴阳五行,自然是不同,可具体哪里不同,我却是不能一一道出来。 我从未想过我也会有这样犯难的一天,便是让我再杀上几十个人,也比面对小花妖时轻松。 我憋了半晌,也只道出一句:“别管如何不同,总之就是不同。” 小花妖连连点头,不再追问,任由我继续说了下去:“因男女不同,两者相处之时,便不能肆无忌惮,需得仪容得体。” 说到此处,我顿了顿:“仪容得体,便是指你的言行举止,及穿戴的衣物配饰等等。女子大多着裙,戴金银首饰,将披散的长发绾成适龄的发髻……” 我一口气说了许久,见她神色懵懵懂懂,便知道她没有听懂,只好换了一种说辞:“你要穿好衣裳,不可以赤身敞怀,不可以对男子搂搂抱抱,举止轻浮。” “什么是举止轻浮?” “便是离得男子太近。” 这次小花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站起身便往那丢出去的袍子处走,没走两步又被我喝住:“那衣袍已经脏了,你回来。” 她走了回来,歪着头看我:“那我穿什么?” 我目光朝着我食指上戴着的储物戒看去:“从这里拿。” 小花妖便跪坐在了我身旁,执起我的手来,在我的引导下打开了储物戒。 她看着储物戒里堆积的各种古籍和毒草,一脸的新奇:“你是读书人?我娘亲说过,读书人都是负心汉。” 我倒是没想到这小东西还有娘亲。 我没有理会她的问话,让她从储物戒里取出了一套女裙,及一身干净的男袍。 那裙子本是准备送给我妹妹的及笄礼,可没等到我送出去,妹妹便毒发了。 小花妖与我妹妹体形相近,她取出衣裙,穿得手忙脚乱,又被衣襟前的衿带绕的乱七八糟。 “左边那根带子跟上面的带子绑在一起……” 我试图教她,但不过片刻,她还未学会如何穿裙子,我已经被她凌乱的动作绕花了眼。 小花妖最后自己摸索着,将衣裙斜斜垮垮套了上去,又贴心地拿着储物戒里取出来的干净黑袍穿在了我身上。 她的手不时会触碰到我身前的皮肤,十根手指纤细而柔软,沾染着淡淡的体温,抚平我衣袍上的褶皱。 在那一刻,我的心跳好似乱了一拍,越跳越快。 我以为是毒发过后的后遗症,调息吐气几次之后,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小花妖见我呼吸不均,脸色惨白,一手揽着我,一手掬了半捧水,喂到了我嘴里。 我喝进了嘴里,过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从何处捧来的水。 我难受的好似浑身都有蚂蚁在爬。 父亲临死前曾神志不清的咒骂我,他说我会遭报应,必定会受天谴。 我并不相信报应和天谴,若不然他早就该天打五雷轰,为何到最后还是我亲手了结他。 但此刻,我却不得不信了父亲的说辞。 这小花妖便是上天给我的报应。 我深深呼吸,又重重吐出,不知过了多久才将几近歇斯底里的心情平复下来。 我告诉自己,等我恢复过来,只要我能动了,我必定扭断她的脑袋。 小花妖给我喂过水后,便安静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将我方才的话听了进去,她没再挨着我身边坐下,而是抱着双膝,坐到了不远处的矮石头上。 萱草山的夜晚很美。 风吹动山坡上的草,如海浪般一阵阵翻涌,纯白色的碎野花点缀在草浪之间,萤火虫和草木化出的灵元穿梭在花草中。 月光也如流银,倾泄在溪流上,清透的水面上浮动着碎金子一样的光影,明明灭灭,潋滟起伏。 她纤瘦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廖。 我看了她半晌,没想到这痴傻的小花妖也会有心事。 想来也是,小花妖的族人大抵是早已经灭绝了,而她口中的娘亲也不知在何处,只剩下她一人在不见光的生命林里孤零零生长。 “小……知渺,你离我近些。”我又一次唤了她的名字。 我师父曾告诉我,不要去试图了解一个人叫什么名字。因为名字不仅仅是一个代号,喊得次数多了,名字就会被赋予灵魂。 我一直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但当我喊出“知渺”两个字时,从唇齿间发出的细微震动,好似一道诡谲的频率波动,朝着四肢百骸和心口慢慢颤去。 这微不足道的异动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我正在心里盘算着,倘若她离我近些,我需要几日才能恢复如常。 小花妖转过头,她神色似是不解:“你说男女之间不可以举止轻浮。” “举止轻浮就是和男子离得太近……”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是男子。” 我没想到我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着她认真的神色,我默了默,半晌才道了一句:“我和别的男子不一样。” 小花妖问:“哪里不一样?” 我面不改色道:“我救了你,我是好人。” 她好似思考了起来,不知思量了多久,缓缓点头:“你说得对。” 小花妖走了回来,坐到了我身边。 我本以为她身上会残存一些让人不愉快的气息,但当她靠近后,我却什么也没有闻见,只隐隐有些微不可闻的淡淡花香。 我需要与她多多接触,才能借着她天生自带的功效解毒。 “此处荒无人烟,说不准夜里会有豺狼山魈出没,你要挨着我睡,最好要挽着我的胳膊,免得被山魈捉走吃掉。” 小花妖胆子小,不出意外地信了我的话,她躺在了我身侧,几乎整个人都贴靠在我手臂旁。 从她唇齿间喷洒出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耳畔,像是不轻不重地挑起了我的神经线,令我浑身莫名紧绷起来。 我为了转移注意力,便试图与她闲聊:“你的族人去哪了?” “不知道。” “那你娘亲呢?” “不知道。” “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林子里?” “不知道。” 小花妖一问三不知,神色好似越发哀伤,令我有些问不下去了。 我不说话了,她便开始问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班十七。” “你的爹娘呢?” “死了。” “那你的族人……” “也死了。” 我正准备结束这个不太愉快的话题,小花妖却倏而伸出手,圈在我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我的手背:“班十七,你好可怜。” 她说,班十七,你好可怜。 我有些想笑,便也笑了出来。 小花妖不知道,我的爹娘死在我手里,我的族人也死在我手里。 而她这朵小花妖,也会在不久之后死在我手里。 我很想将真相吐露出来,可我也知道这个小花妖胆子小,若我说出了我的过往,怕是会将她吓跑。 我便只能笑着,笑她的愚昧无知,笑她的天真无邪。 可笑着笑着,那小花妖突然伸长了脖子,吧唧一口亲在了我的脸上,我便笑不出来了。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怔愣了许久许久,哑声开口:“你为什么亲我?” 103 番外十四 班十七番外 小花妖如此猝不及防地亲了我, 面对我近似质问的语气,她却眨着无辜的眼:“我不开心的时候,娘亲便会这样安慰我。” “……”我默了一瞬, 跟随着她落下的话音, 微微抽搐着脸上的肌肉, “不许再亲我的脸,不然我就吃了你。” 我没有与她讲太多的道理,只是冷声警告着她。 大抵是警告起了作用, 小花妖被吓得一个激灵,圈在我腰上的手臂也下意识收了回去,紧贴着我手臂的身子不住往后撤着。 她的胆子真的很小,而且没有脑子。 她甚至没有想一想, 我现在都动弹不得, 要如何吃了她。 小花妖一走, 我便感觉到有些冷。 我从小被父亲喂毒,为了寻找解药不断尝试以毒攻毒, 后来又被父亲扔到毒汤里泡过三十一天, 我早已异于常人。 我浑身冷的像是一块矗立万年的冰山, 便是盛夏午后的烈日照在身上,我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可在小花妖靠近我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明明没有多么滚烫灼人, 却可以一点点渗入我的身体, 将那微不足道的温暖洇进我的四肢百骸。 虽然我并不想承认, 可我渴望着她的温度。 我从头到脚都是冷的,唯有那被她亲吻过的脸颊仍散发着淡淡的温度,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似的。 “知渺……”我轻声唤着她, 她却翻过了身,用单薄的后背对着我。 看着她微微抖动的背影,我这才意识到,小花妖好像被我吓哭了。 我知道她胆子小,却也没想过她的胆子这样小。 这一刻,我感觉到一丝无措。 我往日不是没有过无措的时候,只是我没想到,我会对血亲以外的陌生人生出这样的情绪。 即便这种情绪稍纵即逝,快到来不及捕捉,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还是忍不住怔愣。 我看着她时不时起伏的双肩,隐约听到她憋在喉咙里的哽咽声,心底莫名烦躁:“你转过来。” 我发誓我的声音不大,但小花妖却浑身抖如糠筛,好似受到了多大的惊吓一般。 我只好放低了声音,轻声哄她:“你别害怕,我不会真的吃了你……” “那你为什么……”她慢慢转过身,眼底含着委屈的泪,“为什么说要吃了我?” 父亲后院里的妾室也时常哭哭啼啼,她们为了争宠,隔三差五就要在父亲面前哭上一场。 我那时候看到只觉得厌烦。 但看到知渺眼里含着的泪,我却失了一霎的神。 她长着一张杏仁脸,容貌清秀——在我眼里,也只能算作清秀。 我的兄弟姐妹生得玉骨瑰姿,我从小见惯了美人坯子,就算比起我父亲莺莺燕燕的妾室们,她也像是一根草扔进了湖泊,即便飘在湖面上都不会引人注意。 便是如此,我却对着她失了神。 她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好似两颗荔枝猫眼,瞳色浅浅,眼眸如倒坠繁星的溪流,闪烁着碎银般的泪光。 我不说话,她便用一双眼瞪着我。 直至我回过神来,见她还在盯着我,便莫名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你娘有没有告诉过你,每个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方言,我说的‘吃’在我家乡便是……”我顿了顿:“便是喜欢的意思。”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真的?” “真的。”我只想让她止住眼泪,最好再离我近些,便面不改色道,“我是说,不许再亲我的脸,不然我就会喜欢你。” “你喜欢我?”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掐头去尾听到了这番话,但看到她一转身,温暖的身体便离我近在咫尺,我沉默过后,还是屈服了。 “嗯,喜欢你。” 知渺破涕为笑,方才还流泪的眼睛,此时弯成了一道月亮:“你是除了我娘亲以外,第一个喜欢我的人。”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她便靠回了我身旁,将纤细柔软的手臂搭到了我的胸口上,又在我脸上轻啄了一下。 我早就知道,凡事有一便有一有三。 可她亲我的时候,我还是无法心平气和。 我一向是个识时务的人,哪怕父亲害死我的姐姐兄长,我都可以伪装出乖巧的模样,一边低三下气讨好父亲,一边暗中寻着解药。 甚至于在得知父亲母亲的计划时,我可以按捺不动,在老鬼王面前蛰伏半年之久。 而此时,我明明是为了安抚下她的情绪才任由她放肆,心跳却不可遏制的狂跳着,好似有千军万马在我心口扬尘奔腾。 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只好阖上眼装睡,但装着装着,竟也真的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上一次睡得这样沉,还是因为醉了酒。 我总是提心吊胆的活着,每一时每一刻都紧绷着神经。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并不防备她。 这一觉睡到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睁开眼,身旁却没了知渺的身影。 我仍是动弹不得,但与她紧挨着一宿,体内的毒性好似又减弱了些,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 我下意识追寻着她的身影,可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空荡。 我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她去了何处,想她是不是被山上的豺狼虎豹叼走了,想她会不会半夜睡觉打滚落到了水里被冲走了。 想着想着,我便意识到,我竟然在担心她。 知渺对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相处了两三日的陌生人。我对着朝夕相处十几载的骨肉血亲尚且可以下毒手,却对着一只本应该下肚的小花妖生出了牵挂。 这并不合理,可它还是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就在我失神之际,远处传来声响。 是知渺。 她用衣裙兜着一袋子果子,赤着足,踏在翻滚的草浪中,迎着金灿灿的曦光,在万籁俱寂的晨曦之下,向我奔跑而来。 就在我失神之际,知渺已经停在了我面前,气喘吁吁叉着腰,将裙子里兜住的果子哗啦啦倒在了草地里。 她弯着眼眸:“班十七,吃果子。” 我时常听到旁人唤我的名字,可没有一次,如此刻听到这个名字从她齿间吐出时这样恍神。 我怔了一瞬,回过神,看到地上散落的果子,皆是被人咬了一小口的模样,不由疑惑道:“这果子都是你咬的?” “嗯!”知渺伸手拿了一只果子,指着上面的牙印,“昨日吃了溪边的果子后,我觉得肚子疼,我想那果子应该有毒。我刚刚去摘果子,也不知道哪个有毒,哪个没毒,便都咬了一口。” 她将果子拿到我嘴边:“这些是没毒的果子,你可以放心吃!” 她微微蜷曲的手指抵在我的唇畔,看着她煞白含笑的小脸,我沉默起来。 我还以为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可她也懂得有毒没毒。 明明懂得,她却丝毫不怀疑我昨日让她吃毒果子的用心,更不曾怪我。 甚至于,她还怕我也吃到毒果子,将采摘到的果子都咬了一遍,以身试毒。 我从未见过这样痴傻的女子。 若我能动弹,我定要将她手里的果子打飞出去,再问一问她,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蠢笨。 可我不能动,所以我也只是想了想,便张开了嘴,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咀嚼着酸涩的果子。 我一边吃一边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难吃的果子。 我一边吃一边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傻而不自知的女子。 但世上就是有这样难吃的果子。 等喂我吃完了一颗果子,知渺用手背擦了擦我嘴角迸溅出来的汁液。 她的手有些凉,似是清晨草叶上抽出的新露,染着一丝寒意。 纵使如此,我还是从她手上感受到了温度。 那是我穷极一生不曾有过的温暖。 我看着知渺将一兜子果子吃了个干净,明明是青涩酸苦的果子,她却吃得一脸满足。 我心里笑她没见过世面,想着等我能动了,便带她去酒楼里好好吃上一顿珍馐美食。 想着想着,便也忘了我接近她的初衷。 等知渺吃完了果子,我又听见了咕噜噜的声音,但这次声音并不是从她腹中传来。 即便我动弹不得,我的五感还在,我听见了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穿过草丛的野兽,觅食准备进攻时迈出的步伐。 附近竟然真的有野兽,大抵是被林子里的血腥气味招惹来的。 我虽然有再生之能,却不是不死之身。 若是野兽咬断了我的气嗓,我仍是会一命呜呼。我倒是不怕死,只是丧命在牲畜口中,传出去有些不好听。 “知渺。”我唤了她一声,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溪流,“这里有危险,你趴在地上,往溪水里慢慢爬,进了水底便不要冒头了。” 我本可以不管她的死活。 但我吃了她的果子。 知渺一向听话,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看着她在翻滚的草浪中隐没身形,直至溪水响起轻轻的‘扑通’一声。 知渺是喜光喜水的花妖,即便化形,她在水底待上半刻也无妨。 野兽的听觉嗅觉十分灵敏,在察觉到我这里有异动时,它加快了飞扑的步伐,直直扑上了我。 我算过,我活着的几率大概是三分之一。一般野兽都会直接咬断猎物的喉咙,但它若是一口没咬断,又或者咬在我身体的别处,便会被我体内的毒血毒死。 我听见兽吼声,看着它庞大的躯体扑向我,看着它张开血盆大口精准地咬了下来,又将自己的存活率降低到了五分之一。 活到我这个份上,生死好像也无所谓了。 我阖上眼,胸口被野兽的爪子压得发闷。 我早已做好了断气的准备,可我等了许久,却并未感觉到疼痛。 而身前死沉的重量好似又增添了几分,我隐约嗅到了知渺身上的气息,倏而睁开眼。 果然是知渺。 她挡在了我身前,替我挡住了足以致命的利齿。 野兽咬断了她半边肩颈,血肉模糊的手臂几乎摇摇欲坠,鲜妍的血色迅速在衣裙上蔓延,而后又一滴滴淌落在我的眉上。 即便如此,她仍死死将我护住,明明纤细的身子像是石砖垒作的城墙,坚不可摧。 看着知渺惨白的脸色,我如坠冰窖,浑身结满了霜。 我曾无数次身陷杀戮,比之残忍千倍百倍的画面在我眼中也不过尔尔,可她不过是被野兽咬了一口,我便慌得不知所措。 伴着刺破空气的箭镞声,野兽被穿透脖子,径直栽了过去。 而知渺也随之倒下,摔在了我身上。 原是附近的猎户听到兽吼声,便循声追了来,搭弓射箭将我们救了下来。 我疯了似的喊着她的名字,可她一声也不应。 猎户淌过溪水跑了过来,见知渺伤得严重,神色之间有些迟疑。 我求他救救知渺。 这是我第一次求人,上一次是在七岁毒发那年。 猎户到底是心软了,他喊来了家里人帮忙将我和知渺抬回了村子里。 直至村郎中给知渺处理包扎好了伤口,见她呼吸平稳地睡了过去,我才终于冷静下来。 猎户将她安置妥当后,不由询问:“你是她夫君吗?” “不是。”我心不在焉地答道,“我是她兄长。” 猎户好像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也越发真诚:“你们生得郎才女貌,我还以为是夫妻。” 他又闲聊似的问了我几句话,我编出一个瘫痪的身世,有一搭没一搭答着,心思却都在知渺身上。 接下来的几日,知渺都在昏睡中度过,猎户不怎么来了,反倒是他的儿子总往房里跑,端茶送水无微不至,那点小心思昭然可见。 第五日晨曦时,知渺醒了过来。 她醒来时显得有些惶恐不安,但在看到我后,又很快平静下来。 “班十七……”她撑着一只手,从榻上爬了下来,慌慌张张跑向了我。 我看着她扑向我,却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听话?” 我用着近乎严厉斥责的语气,她也不怕,一只手臂圈住我,眼眸弯成了月:“你还活着。” 她不掩雀跃的神情,听得我心口一窒。 知渺一族化形后,寿命千载,花妖无魂无魄,身死即湮灭,死后不入轮回。 倘若她真死了,我便是想救她也有心无力。 可她却丝毫不惧,醒来后第一句话竟是,班十七,你还活着。 我紧绷着一张脸,知渺也不在意,便依偎在我身旁,像是老鬼王纂养在王宫里的一只白猫。 她浑身都是软的,香的。 猎户儿子如往常那般推门来换药,见知渺醒来,他怔了怔,而后显露出笑意:“你醒了?饿不饿?” 猎户家里没有妇人,只有父子一人。 萱草山隶属于修仙界的五岳之一,此处男女之间的避讳虽比不得人界多,但知渺伤在肩上,他一个成年男子给她换药仍是僭越之举。 他不顾男女之防,不过是因为心悦于她,准备等她醒来便向我提亲。 我先前忧虑知渺的伤势,便并未与他计较,默许了他换药的举动。 而如今知渺醒了过来,我再见他端着换药的箱子进来,只觉得厌烦。 知渺确实饿了,他放下药箱,匆匆去了厨房给她盛粥。 她看着他送到面前的粥碗,却不敢喝,眼巴巴看向了我,像是在寻求我的帮助。 感受到知渺的戒备心,我心情多少好了些,便轻声哄她:“他爹救了我们,你饿了几日,多少吃点东西。” 这种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见知渺行动不便,自顾自坐在了她身旁,勺子舀了些粥,放在嘴边吹凉,一口口喂进了她嘴里。 知渺从一开始的防备,到知道他爹是救命恩人后,便自来熟一般与他所谈甚欢,也不过用了短短片刻。 她吃光了他喂的粥,还夸赞粥好吃,又问能不能再吃一碗。 两人靠得那样近,知渺几乎要贴到他身上,闹得他耳根通红。 见他慌张走出房门,我一口气哽在喉中,上不去也下不来。 知渺靠过来:“班十七,你饿不饿?” 我望着窗外,一动未动,直至听见了什么声响,我便看向了她:“过来。” 她不明所以地往我的方向又靠近了几分。 我攥住她的腰往前一拉,吻上了她的唇。 房门处伫立着一个呆怔的身影,他手里的粥碗‘哐当’一声落地,而知渺瞪着一双眼,似是迷茫,似是无措地看着我。 猎户儿子以为我是瘫痪,知渺倒是见过我杀人,可之后我便被剧毒反噬,再也没在她面前动弹过。 见他脸上的错愕,憋在嗓子里的气总算吐了出去。 也不枉我花费四天时间,忍受油煎火燎,强行以禁术冲开被剧毒侵蚀的经络之苦。 转瞬之间,我带着知渺离开了猎户的家。 即便已经离开,我亦是没有松开她,直将她亲得双眼泪意朦胧,脸颊被薄晕飞腾,这才给了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她捂着被咬疼的唇瓣,含泪问我:“你为什么咬我的嘴?” 我捧着她的脸,指腹不住摩挲她鲜妍的唇。 我一开始只想吃了她。 可没想到我竟是一语成懴,应了那一句随口的敷衍——不许再亲我的脸,不然我就会喜欢你。 我没有回答她,反而问:“你喜欢他?” “喜欢谁?” “喂你喝粥的人。” 知渺还没来得及回应,我已是道了一句:“不许喜欢他!” 这话说出口,我好似松了口气。 我不懂爱是什么,喜欢是什么,只是在她身上,我找寻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我要保护她,直至她寿终正寝。 我又忍不住问了一遍:“为什么不听话?” 若猎户并未听到兽吼,或是没有及时赶到,她那日便死了。 “我喜欢你。”知渺揉着唇畔,“和喜欢娘亲一样喜欢你。” 我听她前半句时,心跳好似失了常。而听到后半句,狂跳不已的心脏又哐当落地。 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我真的喜欢上了这只小花妖。 即便她还不懂男女之间的喜欢是什么,但我并不担心,我有的是时间让她喜欢上我。 我拉着她往回走,等走到猎户家时,知渺一脚踏在血泊里,被院子里倒下的两具尸体吓得惊叫。 粥碗摔碎在地上,而猎户和他的儿子也在地上,他们已经断了气,但尸体还热着。 看起来是老鬼王干的。 知渺又掉了眼泪,她跑到猎户之子身旁,伸手摇晃着他,可他再也无法回应她了。 我见她哭得伤心,便答应她会帮这父子一人转世投胎一门好人家,算是答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但这世上除了六界外净地神殿中的天道,唯有鬼王才可干涉冥府中的轮回转世。 我只好将老鬼王取而代之。 乖徒儿,你聪慧至极,想必已经猜到我是借着老鬼王之手除掉了他们父子。 我容不得觊觎知渺之人,更何况他上药时曾窥见她的身体。 只是这件事,知渺永远不会知道了。 遇见知渺之前,在这世上我只爱我自己。 遇见知渺之后,她便成了我心上的首位。 千载的时间实在太短,倘若可以让知渺活下来,我愿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可我终究是救不活她了。 写到此处,我还是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我一生杀人无数,从不记挂于心,只是愧对妹妹小十八,我掐死了上辈子的她,又为了搏知渺一线生机,亲手杀了这辈子的她。 我已无来世,也不能再对你亲口道歉,但小十八,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怨恨哥哥。 我没办法忘记那个将野果子全部咬了一遍的小花妖,纵使再来千遍百遍,知渺仍是我宁可逆天,也要拼死留住的人。 只叹我不是黎不辞,更不是一念生一念死的天道,从此碧落黄泉,世上再无知渺和班十七。 104 番外十五 谆谆诱导 班十七留下的书信足有十张,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和知渺的过去。 黎谆谆视线盯在信纸的最后几行字,久久不能回神。 天道说班十七给王徽音留了一封信,而这封信一开头便写道“乖徒儿”, 显然这封信其实是他留给她的。 而他又在信的结尾留了这样两句道歉的话, 他说他亲手杀了这辈子的小十八。 黎谆谆便记起了二十七年前在无妄之海,班十七杀她之前,曾对她喃喃过一句——我记得你怕疼? 他说过这话, 便取出一颗安乐丹, 喂到了她嘴里。 原来她曾是班十七的同胞妹妹。 难怪她的系统栏里最多的是止痛药,丹药之中兑换价格最便宜的也是止痛药。 黎谆谆攥着信纸的手紧了紧, 她说不出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像一下打翻了油盐酱醋, 心绪复杂难言。 平心而论,除去班十七算计过她之外, 他待她几乎是有求必应,不管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 可她过去的人生被他搅得乱作一团, 就算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又何其无辜? 班十七已经死了,他放出恶鬼祸乱人界,上至天界下至鬼界,六界皆不得安宁,到最后作茧自缚死在了天道手里。 如班十七所言,倘若可以让知渺活下来, 他愿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他这样说,也这样做到了。 黎谆谆恨他也好, 怨他也好,这世上已无班十七。 她轻吐一口气,将信纸翻了过去。 果然信的背面还有几行小字:26是我从地府里抓来的苦力,他们都是孤魂野鬼,生前死不瞑目,死后不入轮回。我篡改他们的记忆,施以禁术让他们先后进入你的识海。你去冥府找找,他应该还在奈何桥游荡。 黎谆谆又在信纸中翻找了几遍,信上再没有其他的叮嘱,班十七一句也没有提及王徽音。 王徽音的心意掩藏的实在算不得好,以班十七的城府,不会看不出她喜欢他。 可他心里已经有了知渺,便再也装不下旁人了。 黎谆谆叹了声,将指尖握出温度的信纸叠好后,侧过头看向了南宫导。 她想说什么,却又止住,身子朝他偏斜过去,倚在了他肩上。 南宫导垂眸看向她手里紧攥的信:“谆谆,你在难过?” “我养过一对相思鸟,冬天忘记收进屋子,夜里冻死了一只。另一只好不容易缓过来,却不吃不喝,撑了没多久也死了。”她低语着,“我当初不理解它,就像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殉情。” “直到我躺在病床上,听探望我的人无意间说出我妈吞药自尽被抢救回来的事情,我一下就懂了那种感觉。” “死亡这两个字太沉重,它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当亲近之人离世,原本脆弱的精神世界也会随之轰塌。” “这会让人一下失去方向,要么被逼着坚强地向前走,要么被痛苦地留在过去。班十七不贪恋权势,不贪慕美色,他在遇到知渺的那一年找寻到了活着的意义,又在失去知渺的那一年失去他的一切。” “我其实并不恨班十七,人与人之间本就是如此,当立场和利益不相冲时,便可以是亲人爱人或朋友,可一旦起了冲突,再好的感情也能反目成仇。” “我在想,倘若天道没有允我三个心愿,我也救不回你,我会不会如同班十七那样,宁可逆天也要拼死留住你。” 黎谆谆仰头看着他:“我知道这个假设没有意义,因为我不是班十七,除你之外,我还有父母弟弟,朋友亲人,家里养着猫狗。” “但假如我有救你的机会,我一定会拼尽全力,一而再再而三,不留余力地尝试。” “这样一想,我便忍不住庆幸。幸好你曾是黎不辞,幸好你有不死之身……” 她睫毛轻颤,嗓音不知不觉中渐渐沙哑。 南宫导看着她,宽厚温暖的手掌托住她的后颈,指腹不住摩挲着她的皮肤:“谆谆,我助你修行吧。” 他已是不死之身,可她还不是。 班十七的立场是知渺,而南宫导的立场是黎谆谆,他不会共情班十七的过去,只是被信中情绪感染,一想到她有一天也会离去,他便有些无措。 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是第二个班十七。 “如何修行?”黎谆谆嗅着他身上淡淡温热的气息,情绪好似也稳定下来,“修行几千年,历经磨难,挨过天劫,到了天界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仙婢。” “谁说修行是为了成仙。”南宫导微微俯身,薄唇印在她的唇珠上,“我只想你寿比天齐。” 他说话便说话,唇却不轻不重压在她的唇上,时而起,时而落,似是研磨般,不多时呼吸便浑重了些。 她从唇缝之间哼出了他的名字:“南宫导,你做什么……” “修行多苦难,不如走一走捷径。”他咬着她的唇瓣,低哑的嗓声含糊不清,“我给你当炉鼎好不好?” “……” 她没来得及反驳的语声被吞没。 风卷着枫叶簌簌响着,微微泛黄的信纸从她指尖散落,与地上的残叶一同吹远了。 黎谆谆在他怀里软了下去,肌肤与晚风相触,渗着一丝凉意,又很快被他的体温晕上灼热的温度。 正当她下意识弓身迎合时,天上却不合时宜飘起了小雨。被夕阳染红的半边天盖上滚滚乌云,细雨透过枫叶间隙洋洋洒洒飘落,打在她身上,风也冷了几分。 这一吹,她打了个寒颤,南宫导便也停下了动作。 无妄之海几年不下一次雨。 昨日下了半夜的雨,今日来了天山又飘起了细雨,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梅雨天。 他抬手将黑袍披在她身上,眼眸朝着天边瞥了一眼,嘴角似是勾着冷笑:“原来是有人心情不好。” 不等她反应过来,南宫导已是转移了话题:“我带你去奈何桥?”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衣襟拢上,整理着她凌乱的红裙。 黎谆谆气喘不匀,眯起眼睛看他:“不当我炉鼎了?” “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 他笑了一声,抱着她去了鬼界。 转瞬之间,他们已是来到了冥府,飘散的小雨不见,唯余四下阴寒冰冷的庞大宫殿。 入目皆是晦暗的气息,左右飘过如行人般匆匆的魂魄,他们身前有引魂开路的鱼灯,看起来和活着的人没什么区别。 黎谆谆被地府里的阴气冻得打哆嗦,只好往他怀里又贴近了两分:“奈何桥在哪?” “此处便是。” 闻言,她往四下仔细看去,这才注意到南宫导正站在灰扑扑的桥畔上。 桥下不时响起黄泉流淌的水声,而他站在桥上后,那些来去匆匆的鬼魂便下意识避开了他,宁可绕远也不靠近他半分。 “鬼都怕你。”黎谆谆嘟囔一声,看着因躲避他而拥挤到桥面一侧去的鬼魂,一眼望去,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 况且,她未曾见过26真正的模样。 南宫导嗤道:“何必找他,他见到我自然会来。” 黎谆谆正想说他自恋,却见桥畔上果真有一只阿飘在小心翼翼打量着他们。 他被其他鬼魂排挤在外,生得五官清秀,身上的长衫破旧,望着她的眼眸微微泛红。 她试探地唤了声:“26?” 他听见她的声音,像是听到主人呼唤的小狗,如风般飘荡到了她面前。 “谆谆……”快到南宫导身前时,他忙止住步,似乎有些畏惧,“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班十七的阴谋。” 黎谆谆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子,见他眼中含泪,便好像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存在于她识海内爱哭鼻子的26。 “我不怪你。”她放轻嗓音,“我来此送一送你。” 信上说他生前死不瞑目,死后不入轮回,她离开此处二十七年,26便在地府飘了二十七年。 “可鬼差说我投不了胎。”他眼圈里打转的泪水随着话音落了下来。 他已经在奈何桥上排了二十七年的队,但不管他怎么排,等待他的永远是拒绝。 “鬼差说了不算。”南宫导乜了26一眼,“你随我来,我看谁不让你投胎。” 他迈步向前走着,所过之处,鬼魂退避三尺。就连那地府里的鬼差,看见他迎面走来,也骇得脸色惨白:“黎,黎……” 多年前,南宫导为了寻魏离,硬是火烧了地府,将鬼界搅得地动山摇。 南宫导指着26:“他能不能投胎?” “他是野鬼,他不能……”鬼差话还没说完,只见他一个眼神扫来,到了嘴边的话硬是咽了回去,“他可以投胎!” 音落,南宫导坐在了鬼差身边,抱着黎谆谆翻起了桌上的投胎簿,他一边翻,一边询问她的意见:“这户人家怎么样?” 她叫来26:“你来挑。” 26原本微微躬着身,飘到黎谆谆身旁,便挺直了腰,他仔细选了选:“这家就可以。” “那就这家。”南宫导将投胎簿扔给鬼差,冷淡的异色双眸一抬,“盛碗汤,送他去投胎。” 往日雷厉风行的鬼差,在南宫导面前愣是不敢说一个“不”字,匆忙让孟婆盛了汤,递到26手里:“喝完汤,过了桥往右走。” 26捧着碗的手心颤着,看着黎谆谆又掉了泪:“谆谆,我走了。” 她笑着:“去吧。” 黎谆谆目送他离去,勾着南宫导的手问道:“你说魏离去了哪里?” “死了。”他淡声,“班十七不会让他活着。” 她挑起眉:“你怎么这么肯定?” “现在的鬼王是黎望。”南宫导勾唇冷笑,“你以为班十七为什么留信,不过是打打感情牌,怕我找黎望算账。” “……”黎谆谆默了默,朝着奈何桥后的宫殿望去,果然在一处殿门外看到了黎望的身影。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显然黎望没有在看她,而是在看南宫导。 黎谆谆扯了扯他:“走吧,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这便是让他放过黎望的意思了。 “去哪?” “萱草山,去看一看张淮之。” “……”南宫导默了一瞬,“好。” 他瞬移的速度很快,眨眼间便到了生命林外。 还是那一片耸入云霄的白杨树,黎谆谆被他放了下来,她盯着哗啦啦作响的杨叶微微失神。 她取出张淮之的元神,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第二十六排,左数第十颗。 那是张淮之的生命树。 越是靠近,她掌心里的元神便越是滚烫灼人,直至她停在他的树前,像是来见一个老朋友那般道:“好久不见。” “我来物归原主了。”黎谆谆蹲了下去,循着记忆里的位置挖开了曾经埋下两套喜服的地方。 那两套喜服,一套是张淮之与她成亲时所穿的喜服,另一套是他死后,她去铺子里重新做了一套合体的新喜服。 明明黎谆谆将两套喜服埋在他的树下。 可她挖了不知多深,却迟迟不见喜服的踪迹,便好似凭空消失了那般,令她不由愣了愣。 南宫导走了过来:“怎么了?” 黎谆谆回过神,视线扫过自己身上的红裙,恍然间,忽然想起她重回这个世界时,在天山遇见的那一个个身穿红衣的弟子们。 先前修仙界流行穿白衣是因为天道下凡时穿了白衣,于是上到天界,下到修仙界,人人效仿天道。 她抓住一个弟子询问他们为何穿上红衣。 当时那弟子说——自然是因为先神穿红衣了。 可黎谆谆去神殿见天道时,他身上穿的仍是白衣,哪有什么红衣。 她对着生命树下空荡荡的土地怔了片刻,垂下的睫毛抖了抖,将手中的元神埋了进去:“没什么。” 埋过元神,黎谆谆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南宫导,我们走吧。” “去哪里?” “我饿了。”她牵住他的手,“回去吃鲜肉小馄饨。” 南宫导问:“吃完馄饨呢?” “修炼。”黎谆谆道,“试试我的炉鼎好不好用。” “那得先回一趟现代。” “现在回去干什么?” “结扎。” 105 番外十六 天道番外 1. 天道注意到班十七, 是在黎不辞封印破除前的十几年。 他屡次攻击异世界,意图以禁术破坏阵眼,天道便找到了他的住处。 班十七喝醉了。 桌子上摆着他费心撰写的一摞话本子,天道翻了翻他写的东西, 在话本里看见了黎殊的名字。 他是鬼王, 自然能通过生死簿看到一些人的命运。但话本上有关黎殊的命运, 皆是他一手杜撰。 班十七要利用她, 难怪数次破坏异世的阵眼。 天道准备除害他, 盯着黎殊的名字看了一会, 又改变了主意。 他在话本上加了几笔,班十七的脑子里和纸上莫名多出了一个名字——张淮之。 于是话本便有了男主。 生于草芥,渊渟岳峙,再拥有一颗强大的元神。 天道看着手中的纸, 满意地笑了笑。 2. 世人皆知, 天道会抽出一丝神力守护世间。 各个世界都有他神力所化的化身。 但这一次, 他决定亲自下凡。 只是要费些力气, 先陷入沉睡,再抽出本我, 封印神力和记忆, 这样便不会因他七情六欲牵动天地各界。 班十七给她和黎不辞制造的羁绊太深,他为了方便横插一脚, 只好亲自给他们之间也制造了羁绊。 她元神尽毁, 已是凡人躯,触碰到他便能得到灵力。 这应该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3. 张淮之死后, 天道醒了过来。 黎谆谆飞升去了天界。 他在神殿外来回踱步,等了许久,终于等来天界送来的请帖。 往日他总觉得天帝麻烦, 动不动就要办瑶池仙宴,这一次却觉得请帖送得太晚。 真好,又可以见她了。 4. 在无妄之海,天道与南宫导打得昼夜颠倒时,班十七往人界放出了地狱关押的恶鬼。 他翻手之间,捻灭数千妖魂。 可惜不能将南宫导一块碾死。 天道比南宫导迟了一步,赶到时,刚好听见黎谆谆的祈愿——她希望南宫导能活着,自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这是个好愿望,他让南宫导也听了听。 然后南宫导就自尽了。 装什么装,明知道自己死不了,还玩苦肉计。 5. 天道下凡时很低调,但六界之中无处不是人,总有人能将他认出来。 神魔遇他皆叩首,况且区区凡人。 黎谆谆离开后,天道趁夜去了萱草山,在二十六排第十颗树下翻出了两套喜服。 他掸干净喜服上的泥,换上那套新裁剪的喜服,果然合身了不少。 刚走出生命林,又被人认了出来。 来捕蝉的凡人哗啦跪了一地,他们不敢看他,俯身叩首皆是本能驱使。 可他们不看他,怎么知道他穿了喜服。 天道走近他们:“起来罢。” 他们战战兢兢起身,恭送先神几字已是说出了口,他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直至有人壮着胆子,用眼尾瞄了一眼长身玉立的天道,瞥见那抹鲜妍的红,他方才满意离去。 自此上至天界,下至凡间,人人效仿天道身着红衣。 6. 天道不想做天道了。 都说天道无情,并非他无情,只是他一念一动,皆定世间万物的生死。 他不可以有七情六欲。 只用二十年换了一场黄粱美梦,到底最后是醒了。 那就再见她一次吧。 天道脱下喜服,换上白衣在神殿外等着她,亲手将黎不辞的谛羲交还给她,他不敢再多看她一眼,转身便要离去。 可她追上来,伸手抱住了他,明明没怎么用力,他却走不动了。 “谢谢你。”黎谆谆轻声道,“不管你是谁,张淮之,师祖,天道……都谢谢你帮我完成心愿。” “如果没有你,便没有黎不辞,南宫导。” “我以后会好好对他。”她手臂紧了紧,“也替我向张淮之说一声对不起。” 天道垂眸看着她。 他的眸中没有情,没有欲,可他任由她搂抱着,做着如此亲密的举动。 她说谢谢。 她又说对不起。 她不知道,他如何克制才没有将她拥入怀中。 他是杀不死南宫导,但想要阻止他们在一起,只要他一抬手,便可以抹除她与黎不辞,南宫导所有过往的记忆。 只要他想,他便可以将她占为己有。 那短短一霎,天道清寂的眼底闪过无数念想,可最后,他还是屈服于她。 他最后一次吻上她的唇,随后拂袖离去。 7. 天道还是想见她。 是以他将张淮之的元神及旧物,通过蛊雕送还给了她。 她果然不要。 又可以见她一面了。 8. 她来了神殿。 张淮之有个心愿,他想和她一起坐在萱草山上,看一场日落。 天道替他了却了这个心愿。 他幻化出了萱草山的山坡,手臂撑在草地里,没过膝盖的翠色长草随风浪滚动,雪白的衣袍烈烈作响。 她坐在他身旁,问他:“我始终觉得,先神是先神,淮之哥哥是淮之哥哥。” “可你为什么要用这张面容?” 他道:“因为我希望你记住我。” 答案真是这样吗? 不。 他想说,因为我喜欢你。 天道没能告诉她,这世上的巧合有很多,唯独他爱她这件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