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1. 听玉僧(一) 月贞熬到二十岁才出阁,与别的姑娘不同,那些姑娘对男女姻缘的憧憬,多半是对日后几十年日子的展望。月贞却没想到那么远。 她的好奇心来于不留神翻到的一本杂书,上头关于“云.雨.之.欢”的描述,让她满头雾水,却面红心跳。 出阁前两天,她嫂子遮遮掩掩关照了她好些话,愈发将她说得蒙头蒙脑。 她嫂子说:“姑娘,新姑爷要是解你衣裳,你可千万别害怕,也别叫嚷,给人听见要笑话你呢。一并连哥哥嫂嫂都要笑话,说咱们家老的不济事,我当嫂子的也不中用。姑娘临出阁,什么也不教给你。” 月贞想着这话,睃一圈眼前这间红烛暗照的屋子,撇了撇嘴。 她嫂子那番话讲得含含糊糊,到底也没教得明白。其中还算讲得透彻的一句便是: “到时候你只管睡下去,疼是会疼一点,但不要紧,就跟穿新鞋一样,起初有点磨脚,穿惯了只怕你还脱不下来呢。” 说这话时,她嫂子把眼婉媚一转,赧态尽显。月贞此刻回想起来,垂眼将裙下一双大脚看了看。 她未缠足,常年做鞋费料子。嫂子抠搜,进门后不常给她做鞋穿。她脚长得快,穿着几年前的旧鞋,时时觉得挤脚。 新娘子的衣冠鞋袜都是夫家送来的,那双凤穿牡丹的绣鞋穿着难得的合脚。鞋尖还落着点粉红的鞭炮纸屑,月贞抬起来弹了弹,起身打量这间喜房。 卧房偌大,两个丫头在外间伺候,隔着片“囍”纹猩猩毡门帘子,里外皆是悄无声息,倒是隔墙之外隐有笙乐。 月贞将窗户底下油光光的暗红宝榻摸了摸,不知什么木料,雕花繁脞,漆得滑手,迎着窗纱外的朦胧月亮,像一条夜里的红河。 她耐心地等着新郎官,心如暗涌,有些隐秘的浪花在月光里澎湃着。他要是来了,是先与她说话,还是先解她的衣裳呢? 忽闻“咯吱”一声,外间门开了,月贞一颗心险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一手捂在心口坐回床上去,歪着脑袋望盯紧门帘子细窄的缝隙。 紧着“咣当”一声巨响,她疑心是她的心在狂跳,却听见丫头叫嚷起来,“大爷?大爷?大爷!哎呀流血了!来人呐、来人呐!” 月贞吓得由床上蹦起来,匆匆掀开帘子一看,外间早乱作一团,丫头婆子小厮好几个圈在地上,合力搀着一个人起来。 这屋子霎时喧声一片: “快去先告诉太太一声!” “先请大夫要紧呀!” “大爷、大爷您醒醒!哎唷我的老天爷!” 哭嚷声顷刻将这寂静的屋子里里外外闹了个通透,月贞打着帘子怔在卧房门口,眼睁睁瞧着她那据说玉树临风的新婚丈夫给人抬着朝卧房里过来。 她贴着罩屏一让,混乱中瞥见,新郎官并不如传说中的好相貌,分明长得肥头大耳面目狰狞! 不知是媒人哄了她嫂子,还是嫂子哄了她。总之当初传到她耳朵里的话是——李家大爷,貌比潘安,才比子建。 当下惊鸿一瞥,她这新婚丈夫的貌显然与潘安南辕北辙。至于才,无从验证了,因为次日一早,这李家大爷便呜呼哀哉,魂飞了望乡台。 原来新婚之喜,大爷应酬宾客吃多了酒,晕晕乎乎往洞房里来。进门一个不留神绊着门槛,沉重的身子往前一栽,脑门正磕在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子角上,淌了满地的血。 月贞好奇与期待的一场云.雨之梦,才做了个起头,就无情破碎了。 外间血迹未干,李家当家太太便在人堆里掩着帕子涕泗纵横地埋怨: “我早就说,那桌子要换张圆的,你们不听我的,耽误到这会还不换!就是没换,也不该迎门摆着!如今可好了,我的儿,我可怜的儿呐!天煞了我吧!把我的老命收了去,把我儿的魂放回来,我给他抵命,拿我的命给他抵啊!” 那张髹红的雕花木床挂着银红纱帐,底下人头攒动,围着一堆红衫锦绣的管家仆妇。 昨日之喜,今犹不及,大家都不曾换衣裳,连月贞也还穿着新娘子的衣裙,抹着红红的脸蛋,一双杏眼在人群外不知所措地扇动着。 出了这样大的事,谁还有功夫顾她?纷纷赶着宽慰太太,“太太哭是哭,还是先赶着将大爷的衣裳换了,叫人预备着装椁是正事。” 只听“咻咻”两下,太太狠狠吸了吸鼻管子,哭声减弱了些,“要紧要紧,快,现打是来不及了,先去棺材铺里拣一口好料子来。衣裳倒不必换,我儿才做的新郎官,连新娘子的边都没挨着就去了,可不得叫他穿着这身衣裳去,在那边做个妻妾齐全的人!” 太太给一众背影簇拥着,月贞也瞧不见什么面容,只是她最尾忽然又高亢起来的哭声,倒是一下提点了月贞。 哪有死了丈夫不哭的妻? 当下月贞醒过神来,窄窄的身子朝前一挣,钗裙拼得叮当响,乱着拨开人群,一把扑跪在床前,将那大公子的尸首连捶带打,一面哭嚷起来,“我的夫呀!” 哭了这一声,往后便无词嚷下去了。到底她不认得他,连句话都不曾说过。抬眼一撇,昨夜果然没看错,这大公子长得实在一言难尽! 月贞非但不哀,反倒生出一丝庆幸,亏得是死了,否则叫她余生几十年对着这一张肿得白面馍馍似的面孔,还怎样快活? 大约是这悲喜交替过于大起大落,真格逼出了她涟涟眼泪。哭不了他,就哭自己吧。 月贞握着软拳朝他浑圆的肚子咚咚砸下去,“我可怜的夫啊!你就这么撇下我去了!叫我往后日子怎么过呀?我才到了你们家,连个照面也未曾同你打,你就走了,你就走了!我的天王菩萨,叫我哪里说理去,叫我哪里喊冤去?!” 这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嚷,可谓悲兮痛兮,刹那将周遭一群人唬得没了声息。 月贞又大哭了几回才察觉气氛微妙,尴尬地朝床尾抬眼,脸上脂粉已糊成了泥浆,红白难分。 床尾坐着太太,四十来岁的年纪,泪水将一张脸劈得泾渭分明,挺翘的山根两侧,一对含泪的圆眼有着隔岸观火的冷静。 到底是当家夫人,比旁人从容几分,只懵了须臾,便握着帕子将眼眶的余泪一搵,招呼两个丫头,“快将新大奶奶搀到别处去歇着,叫人陪着,好生伺候,别叫她伤心过了头。” 立时便有两个丫头上前搀扶,左右开弓,夹着月贞一路出门去。路上风景如何月贞也未细看,心上冷不丁挂起桩别的事来—— 道是为何月贞耽误到二十岁才出阁?原来早年有和尚掐算过,说是月贞命中克夫,因此空长了一副好相貌却无人敢娶。 不知怎的,去年冬天,八竿子打不着的李家却忽然请媒人上门说亲。这李家是钱塘县出了名的富户,她们章家不过开了间面果铺子,日子过得入不敷出。 媒人又将李家大爷夸得天花乱坠,章家哥哥嫂嫂一合计,这岂不是天降美事?与老母匆匆一商议,当即便应了下来。 月贞这会想,李家这样的人家娶媳妇,岂有不合八字的?不嫌她家世平平倒罢了,怎么连她克夫的命格也不嫌? 要紧是,这才刚进门,丈夫就归西,岂不坐实了她的克夫命?现下这一大家子只乱糟糟忙着操办大公子的后事,一时还想不起她来。等日后忙完了,恐怕要找她秋后算账。 如此一想,月贞便有些坐立难安。也顾不上身边来来去去的是些什么人,叫她吃她便吃,叫她睡她便睡,提心吊胆任人摆布了几日。 回头一瞧,灵堂已设,白幡已挂,阖家喜庆的红海转瞬成了白。 时下四月,春景犹沃,钱塘连下了几日雨,各处细雾花荫,轻烟草色。月贞想着李家的丧事这就治起来了,只等几日忙过,只怕就要来拿她开罪。 她心下惶然,一面想着应对的法子,一面行到一处花墙底下,听见外头丧锣哀鼓,哭声震天。 月亮门前正路过一个穿麻戴孝的丫头,她忙上前拉住,“姐姐,今日就有亲友上门吊唁了?” 那丫头捧着个案盘漠然点头,“晨起就开了门迎客了,奶奶就没听见动静?” 月贞头上扎着孝巾,一条白布垂在脸畔,衬得人肤如凝月。她蹙着额,发着蒙摇头,“并没有人来告诉我呀,我还等着到大爷灵前哭他去呢。” “是太太不叫请奶奶到前头去的,怕奶奶伤心。太太说奶奶是新娘子,这会乱糟糟的还不好见人,等奶奶将息好了再叫奶奶到灵前去。” 这倒很是体贴,月贞听后,稍稍放心。她心内有些开朗了,便往月亮门外走一走,散散一连憋恐几日的骨头。 四顾且行,见一路花木步障,山石繁叠。想这李家富贵,大概不会为难她一个穷丫头,不觉大松了口气,嘻嘻笑出声来。 不防假山后头踅出个人影,月贞没瞧见,迎面撞了个满怀。也不知撞在人哪里,硬邦邦的磕得她脑门一痛,咬着牙“嘶”了一声。 那人退了一步,合十行礼,“阿弥陀佛,请恕戒僧无礼。” 月贞捂着脑门,见面前立着位僧人,里头穿着青灰广袖常服,肩上斜披着靛青色袈裟,胸前有个银打的如意带扣。 月贞脑门正是磕在他这带扣上头,痛得她心里发恨,眼也懒得抬,朝路旁的芍药丛一瞥,恶语轻向,“你这和尚真是的,大白天的不看路,没瞧见前头有人?” 她这恨也不单是为疼的,还为当年那杀千刀的老和尚给她算的那一卦,平白耽误了她几年青春。如今好容易嫁了人,咣当一下,又成了个寡妇,保不定就是那老秃子背地里咒的她! 从此她便与天下和尚暗结仇怨。 那僧人嗓音也稍稍转冷,又合十道:“戒僧失礼。” “我说你这和尚,赔礼也没个诚意,转来转去就这两句话。你撞了我,噢,你倒还恼起来了?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个心胸豁达嚜,我看不见得,面上慈悲为怀,底下小肚鸡肠,我都替菩萨亏心,座下这些徒徒孙孙,哪里有个出家人德行……” 说着,月贞眼珠子朝右边一拨,斜挑过来。 这一瞧,好不得了!和尚高高的个头,皎如玉树,与雪等色。留白得恰到好处的面庞上有一双浓斜的长眉,底下嵌着两只深陷的眼睛,被满园荒烟巧妙地笼着。 他清冽的目光也落来她身上,点起两圈轻薄的涟漪,将平未平。 2. 听玉僧(二) 新雨洗芙蓉,正是菡萏初香,红粉缥缈。霁雾渐渐散开,露出园曲浓苔。 和尚的目光在初开的雨雾中显山露水,恰便似这暖绒绒的四月天,叫人心里生出一种隔靴搔痒的不痛快。 而这不痛快里,又无故使人抱上一线难耐的期待。 月贞仰着脸,刹那忘了身处何地。像在《西厢记》风月情浓的普救寺,又似在《牡丹亭》的春梦梅树下。 那都是她浅显见识里,情与爱最美的发源地。 她自顾着晕头转向,那年轻僧人却“吭”地咳了一声,将嗓音复转得和软客气,“戒僧从假山后头走出来,没留神瞧见前路有人,怪戒僧眼力不好,万望女菩萨宽恕。” 倏地从一届俗女给人捧成了女菩萨,月贞更有些志得意满。前愁旧恨一并了结了,暂忘了从前那老秃子说她的不是。 她飘飘然半搦腰肢,眼睛掩在脸畔垂着的孝巾后头,羞赧地望他一眼,“是我出言不逊,小师父请别怪罪。” 和尚面带笑意,眼目空空地合十,“不敢不敢。” 月贞嘴里敷衍着“客气客气”,一双眼只顾不安分地往他脸上溜。 和尚莞尔一笑,向前摆出一只袖,“借过。” 月贞方才应过神,这小径湫窄,她挡了人家的去路。她忙往边上让一步,将嗓子提一提,笑得娇中带媚,“小师父请。” “多谢女菩萨。” 和尚稍稍点头,擦身去了。月贞在后头驻足半晌,眼看着他挺括的背影朝林荫里渐行渐远。切碎的阳光落满他宽大的袈裟,成了无数钗光珠翠扣住他的肩臂。 富贵荣华在挽留他,他却从容不回身。 这世上,有两种男人够不着,一是龙椅上坐的天子,二是莲座下跪的戒僧。前者欲念滔天,后者豁达无求,都不是女人能轻易辖制的。 月贞撞见了第二种,背地里撇嘴摇头,满是呜呼哀哉的惋惜。这样好看的男人竟然做了和尚,真是暴殄天物! 倘或她那英年早逝的丈夫生得这幅皮囊,她恐怕是割肚剜肠也不舍他死了。 这一阵外院传来的隐约悲痛哭声,恰当地为月贞这点惋惜锦上添花,谱成了一段莫名缠绵的惆怅。 一回身,竟有两只吊梢眼迎面映来,唬得月贞倒跌一步,连拍胸口,“我的珠嫂子,你走路也不出个声!跟个鬼似的,兀突突飘到人后头,好端端的人也给你吓出病来!” 这珠嫂子是连日来伺候月贞的年轻媳妇,李宅一位管事的老婆。 珠嫂子尖尖的脸配着一双吊梢眼,一脸刻薄相。为人却和善,拉着月贞直哎唷,“我的奶奶,我寻了您大半日了,您倒跑这里来逛,急得我都要去告诉太太了!” 月贞满不在乎,“急什么?我不在屋里,总是出来走走嚜,难不成还会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怕你想不开呀!”珠嫂子嗔怪一声,转而拉着月贞的手拍了拍,“前几日你在屋里只是哭,又不大与人说话。伺候的人都提着心,只怕大爷去了,你做奶奶的心里不好过,出什么岔子。” 这一向月贞为表哀思,不得不做出个痛心疾首的样子,一日里帕子也要哭湿个二三条,哄得底下人揪心提神,只怕新娘子跟着寻短见。 当下珠嫂子着眼细窥,见她面上不似前几日惨白,有了些气色,心下落下块石头,点头笑着,“好好,晓得出来走走散闷就是好的。要我说,你与大爷话也没说上一句,不至于伤心到那份上。” 月贞登时有些发窘心虚,忙将话锋一转,扭头瞭望那和尚的背影,“嗳,珠嫂子,那和尚是请来做法事的吧?不在前院待着,怎么往咱们家后宅跑?也没个人拦他。” “怎么,你竟不知道他?” “谁呀?” 珠嫂子朝那轮隐约的背影眺望过去,扇了扇眼,“他是右边宅里的二公子李鹤年呐,出家有个法名,叫了疾。往这后头来,一准是往太太房里去请安。你出阁前,媒人就没告诉你?” 李家的境况媒人倒是讲过,不过当时月贞听她嫂子转述时,只被她未来丈夫“貌比潘安才比子建”这话蒙了心,落后的事一个字没听进去,只顾着暗里春心萌动发花痴。 珠嫂子提着臂膀撞她一下,“右边府上的二老爷与咱们家大老爷是亲兄弟,早年分了家。偌大个园子中间砌了堵院墙,分成了两处宅子,那和尚就是那边的鹤二爷,四岁的时候得了个怪病,请了多少大夫也瞧不好。后头那府上去了个老和尚,说是要化他出家,才能度化病劫。凭他母亲如何舍不得,最后吊着口气要死了,实在没法子,放他给那和尚抱了去,这才好了。” 闻言,月贞咂舌惊叹,“还有这种怪事情?” “可不是?可见神佛的事情不好说。他如今在南屏山底下的一间寺庙修行,那庙叫小慈悲寺,有二十几个弟子,他是住持。” 月贞掩着袖咯咯发笑,“这样年轻就做住持?能服众?” “那庙是他们那头捐钱建的,能不服嚜?”珠嫂子笑盈盈感叹,“那头有钱,老爷在朝廷里做官,底下做着钱庄的买卖。别说咱们钱塘县,整个杭州府的大钱庄十家有七家都是那府上的产业。” 听得月贞如痴如醉,想起她嫂子从前说的话。这李家分了家,那头是当官的,还做着钱庄的生意。这头无人做官,做的是茶叶买卖。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这钱塘县,右边李家排第一富,这边李家就排第二。 两人并行往屋里回去,月贞难捺好奇,挨着珠嫂子低声问:“我不大明白,你们家这样的家世,怎的不说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反要我这样一个野丫头?我家虽然祖上也读书,可到这会,就剩那间面果子铺与几间破屋子,虽不至于吃不起饭,也是勉强糊口。况且我没爹,母亲身子骨不好,哥哥也没甚大出息,就不怕辱没了你们家的门楣?” 珠嫂子摇摇头,同样疑惑,“我也不晓得,这门亲事是太太拿定的。我们底下人都说,大爷不是太太生的,因此太太不肯在大爷的婚姻上头费心,随便拣一个。” 月贞听了有些不悦,暗睐她一眼。她也自知讲错话,忙横过眼来讪笑,“我真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你可别多心,咱们处了这几日,你看我是那狗眼看人低的人?” 月贞勉强一笑,“你看你,我也不是那多心的人呐。” 两女慢条条地踅入月亮门,渐渐日影正中,彻底拨开轻烟。阳光落在身后,照着花墙上绿绒绒的厚苔,造出生机勃勃的繁荣。 这繁荣是假象,月贞心里有数。李家大公子虽然是前一位太太生的,也是嫡出的长子。即便是庶出,这样的人家也没道理要聘她一个穷丫头为妻。 她左右想不明白,夜里辗转难眠。便起身掌灯,却无事可做,只好挪到榻上发呆。 纱窗外,月亮弯得似一只半阖的眼睛,目光冷淡而平静。 那眼一眨,冷淡里添了丝庸俗的生气,朝月贞扫了扫。 月贞把脸垂下去,心虚地接受着这对眼睛的扫荡。 晨起屋里去了个丫头,说是太太叫她,有话对她说。到这屋里,对着这位和颜悦色的太太。蓦地想起那日痛彻心扉的哭声,将一位母亲痛失长子的心境表达的淋漓尽致。 但这位太太是继母填房,与继子能有这么深厚的母子情?月贞不由大胆猜测,恐怕太太同她一样,都是在装样子走场面。 “月贞。” 倏地惊得人惶恐,月贞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摆,忙在榻侧福身,“太太,您吩咐。” 大家规矩月贞出阁前跟着嫂子学了些,不过嫂子也不曾与富贵人家打过交道,学得不像个奶奶,倒像个端茶递水的小丫头。 可巧有个丫头端茶进来,用木案盘托着,月贞忙上前将上头的汝窑茶碗接过来,低着腰捧给太太,“太太请吃茶。” 太太人称琴太太,四十上下的年纪,一张小圆脸搭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显出一点与年纪不相宜的纯真。年轻时候大约是个美人,又有一张小嘴巴,因为治丧,只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开合起来像泡在水里的西洋粉珠子在活动。 这琴太太呷了一口茶,帕子蘸蘸两边唇角,“月贞,你这几日还住得惯不惯?” 月贞将裙底两只脚并拢,规规矩矩地站着福身,“惯的,劳太太惦记。” 琴太太将她从头望到尾,又从尾望到头,慈爱地笑了笑,“大爷兀突突地没了,上上下下乱得很,一时顾不到你。你有什么不惯的,就对珠嫂讲。她侍奉你还尽心?” “媳妇没什么不惯的,珠嫂子也很好。” 琴太太点点头,张了嘴待要对月贞说什么,门上的太阳光却倏然暗了暗,走进来一个人。 琴太太把目光投过去,微笑起来,“鹤年,快来坐,见见你新大嫂子。” 进来的果然是昨日那和尚,今日像是要开坛做法事,换了件大红袈裟,里头是蜜合色大袖袍。他立掌向罩屏内走来,向月贞客气地行了个礼,“女施主好。” 月贞不觉弯上唇角,立时又机敏地敛了那笑,暗瞥琴太太一眼,淡淡福身还礼,“小师父好。” 亏得琴太太没留心她,目光仍在了疾身上,叫丫头搬了根圆杌凳在榻底下,指他坐,“你这孩子,什么女施主女菩萨的,张嘴总是这些称呼。未必出了家,父母亲人一概都不认了?你母亲昨日还同我抱怨,说你回家来也不陪着她说话,只关在房里念经做功课。” 了疾听后,慢慢点了两下头,笑着改了称呼,“姨妈,大嫂。” 月贞对过榻侧站着,看见他点头时将下嘴唇咬了下,笑得无羁而腼腆。嘴唇给他咬出一抹妃色,印在白白的皮肤里,显出别样精神。 她正看得走神,琴太太回过头向她引荐,“他母亲同我是亲姊妹。我们姊妹嫁了他父亲大伯兄弟俩,亲上作的亲,内内外外的一家人。你也不要叫他小师父,他是堂兄弟,你们一辈爷儿们里,属他年纪最小,叫他鹤年就是了。” 月贞半垂着脸瞅了疾一眼,两片丹唇磨了磨,用低得没人听见的声音喊了声:“鹤年。” 琴太太也使丫头搬来根杌凳叫她坐,“坐下说话,老站着脚也站酸了,我从不叫媳妇立这样的规矩。” 说着,圆眼滚到月贞裙底下,瞧见一双大脚便别开了眼,又转向了疾,“什么时辰开坛做法事?趁你大嫂在这里,你说给我们听。” 了疾将手搭在膝上,两厢点头,“我算了时辰,今日子时开坛,落后五日都是晨起卯时做法事。庙里十五个僧侣下晌就到,还要请姨妈腾屋子安置他们。开坛后,属蛇属虎的人忌在灵前侍奉。得一位属羊的,子时出生的人在灵前烧纸。” “家里属羊的倒有,只是子时整出生的,这倒难了……”琴太太一面嘀咕,倏地将眼落在月贞身上,“月贞,我记得你的八字是子时生的?” 闻言,了疾也将目光倏然落到月贞脸上,眼色有些含混而沉重的机锋。 难得他肯如此郑重地瞧月贞一眼,叫月贞冷不丁想起故事里那些才子佳人的相逢,比方那日的风如何暖,日如何晴。 反正书里那些有情人的相遇,总是有些特殊。 3. 听玉僧(三) 月贞一厢情愿的觉得,了疾的目光大约就是这点“特殊”,好像在暗示日后将有绵延缱绻的故事。 她不由得心生一丝窃喜与得意,忙把腰肢提起来,点头应,“回太太,我正是整整的子时生的。” 琴太太笑着握一握她的手,“你新媳妇,还没规规矩矩见过家人,原本不该叫你到灵前去会那些亲戚朋友的。这会也顾不上了。他是你的丈夫,你去替他守一守,好不好?” 这哪有不好的,月贞当即应下。 琴太太登时笑得前仰后合,直向了疾赞月贞,“哎唷外头背地里都议论我,说我拣你这大嫂做儿媳妇,是因为你大哥不是我亲生的,我偏心,不肯费心周旋他的婚事。还当我不知道?那些眼皮子短的人哪里晓得我的苦心。月贞家中虽然不富裕,可我们这样的人家,又不缺银子使,娶个大富大贵的做什么?第一等要紧,是人善心纯。” 说到此节,月贞面皮一红,垂下脸去。了疾暗暗将两人睇一眼,维持着谦卑有礼的微笑。 渐渐,琴太太的笑颜有了些微收敛,“都说月贞命硬克夫,哪里晓得聘她进门,正是为她这八字。去年有个道士到家来说下的,你大哥的命宫刚硬易折,倒要寻摸个更硬的压一压他才好。” 了疾因问:“姨妈什么时候请的道士?” “去年夏天你大哥身上不好,吃了几副药不见效,我就想着别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原本要到庙里寻你做场法事的,谁知赶上你在静修。恰好有人荐了个老道,我想神佛都是一样的,就请了他们来。做了两天,你大哥果然就好了。” 说着便眼眶红了,泪迷瞳孔。 她拈着帕子搵一下,抽搭了两下鼻翼,“只可惜你大哥没福,没等到月贞。月贞才进门,两个人还没谋面,他就去了。我早就吩咐那些下人将那张桌子收了,他们偏生偷懒俄延,等这阵子忙完,家里这些下人也该教训教训!” 那条天水碧的帕子在她手上折了折,小方块中间落下沉甸甸的一片泪渍。月贞垂着脸斜暗暗斜窥,心里忍不住赞赏她收放自如的悲喜。 到底是有经历的女人,样子装得比旁人要像些。要不是月贞偶然撞见过她从容得发冷的眼,险些也要给她骗过去。 月贞忙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心下答谢她不计较她命硬克夫之事。这太太尽管有些虚情假意,却未曾为难过她,她是知道好歹的。 她也顺应时势地抽抽鼻腔,“太太千万节哀。” 琴太太迎头接了帕子,倏地欠身将她搂在怀里,拍打着她的背哭嚷,“我的儿,你也可怜,才进门就没了丈夫呐!” 月贞扑在她软乎乎的胸口,不甘落后,应声而哭,“太太保重自己要紧。您放心,大爷虽然去了,从此就是我做媳妇的代大爷在太太跟前尽孝!” 两个女人抱作一团,简直大恸撼天。 了疾静眼旁观,泄露一点没奈何的晦涩笑意,阖上了眼,立掌在胸前,默了句“阿弥陀佛”。 哭过一阵,琴太太松开月贞,忙把自己与她的脸都揩拭一番,“好好的,咱们又哭起来,瞧鹤年还在这里呢。” 了疾忙合十作揖,“不妨碍。” 他一发声,月贞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唯恐方才哭得丑态尽显。她忙将眼泪搵干,云鬓轻扶,低着脸只听他们说话。 琴太太这厢也揩了把脸,叫丫头端了一瓯新鲜果子上来,里头盛满姹紫嫣红的李子与荔枝,水滴滴的娇艳。 月贞家里虽不至于吃不起饭,可荔枝这列精贵鲜果吃得少。好容易买上一回,嫂子也是藏着掖着给她的孩子吃。她瞥那碟子一眼,将两腔唾沫咽了咽,不敢唐突去拿,怕惹人笑话。 那一眼正好给了疾瞧见,他搁下菩提珠,拣了两颗荔枝,一颗递给月贞,“今年荔枝出得晚,恐怕不够甜。大嫂别嫌酸,尝个新鲜。” 又亲自剥了一颗,递给琴太太,“姨妈请吃。” 琴太太咬上一口便皱眉,“是不如往年的甜。” 沉默了会,琴太太像是钻研着在想什么,末了胳膊搭在炕桌上一笑,“真是老了,你瞧我这记性,叫月贞来,原是要说个什么的,这会又忘了。算了,改天再说,月贞,你明日到灵前去,来吊唁的亲友也不要你招呼,你只管在灵前烧纸侍奉,忙过这一阵再拜两边府上的长辈亲戚。鹤年,你去瞧瞧你大伯,他晨起还哼哼着念叨你呢。趁这会亲友还没登门,我先歇一歇。” 月贞与了疾便起身行礼,琴太太也立起身来,向卧房那张十样锦的门帘子隐去了。 屋子全套的家私涂着油光光的黑漆,唯独那片门帘子跳着一抹娇艳的颜色,粉得陈旧,像坟前炮仗的红粉纸屑,在经久的风霜里褪了色,衬得阳光也鬼魅。 月贞心里蓦地打个冷颤,同了疾一并退出屋去。 到廊庑底下,澄明的晨曦正爬到门上,一条宽廊犹似铺了条长长的金红毯子。地砖上好像忽然间长出些绒毛,月贞脚下轻飘飘,身上暖洋洋。 场院里陆续进来些回话的管家婆子小厮,统统身穿素缟,腰间扎着麻孝。一律不准底下仆妇装黛,个个脸上皆是惨淡的灰白。外头灵堂又忙开了,他们向两人匆匆见了礼,赶着进屋去回话。 场院那端,正对着两扇髹黑的院门。门板上油油地返照着太阳光,刺人的眼。月贞笑着抬袖挡一挡,提着裙跨出去。 她的笑声引得了疾睐目,察觉他在看着自己,她有点不好意思。 哪有刚死了丈夫就眉开眼笑的?她便忙收了笑颜,吭吭整了整嗓子,把一点好天气带来的好心情抑低下去,“你的俗名叫李鹤年?” 因为方才哭过一场,嗓子沙沙低低的。了疾还记得她那些痛悲之词,仿佛一首挽歌没唱完便戛然而止,转哼了恬淡的调子。有些微妙的别扭。他瞥她一眼,轻轻点头。 月贞又问:“你与先夫是堂兄弟,你叫他大哥,那你年纪是比他小多少呢?” “小五岁。”他顿了顿,又补一句,“我十九。” “那你还比我小一岁。”月贞迎面笑着,“你们那边府上兄弟几个?” 月贞一行与他说话,一行眼观六面。脚下是一条鹅暖石铺的小径,浓阴密匝,遍地碎金。草木里夹着土腥味与微弱的蝉鸣,没有风,和软的春色发着闷。 头上的枝叶一动不动,月贞仰头望着,要不是叶罅里有太阳光闪过去,她以为这些草木都是死的。 有轻微的“嗑嗑”声在响,她斜挑着眼看了疾。他则目投前路,眼睛里空无尘埃,垂着的手里捻着一串黑黝黝的持珠。 拨一颗,就“磕”地响一下,那声音像有人在嗑瓜子,僻静里挑起一丝凡尘的生机。 他没留神要回她的话,斜睨她一眼,见她目光还在等待着,便笑了下,“我们那头也是兄弟两个,我头上还有位兄长。” 她慢悠悠踱着步子,把手上的绢子闲散地甩着,“我们这头的人,除了太太,我都还不曾见过。这阵子忙,他们也不得空来见我。” 了疾淡淡点头,默然不语。 月贞疑心他态度冷淡,然而斜眼窥他,发现他面上始终带着薄薄的一点微笑。她猜他只是不大爱说话,修行的人,一贯好静。 可月贞是个散漫性子,她的美是潺湲的,止不住,静不得。大概是小门小户,父亲早逝,母亲不中用,再多唠叨,也不能完全拘束住她。 哥哥更不大懂管束姑娘。也极有可能是懒得费神管她,放任她有些像个野孩子。 她把绣鞋轻轻抬起来踢路上零散的石子,还嫌静得慌,又垫着脚抬手去折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扯了两下,扯得一棵树哗啦啦响,那声音陡地将一条死气沉沉的林荫小径劈开,也劈开了这大悲大白的世界。 闹起来,她高兴,又顽皮地扯了几下枝叶。了疾眼睛晃了晃,再将她郑重地打量了两眼,抹平了心里那点别扭,眼底总算投射着一点欣赏的意味。 他稍稍抬手,将那片树叶折给了她,“大嫂死了丈夫,却并没有一点悲痛的样子。” 说得月贞脸色一窘,举起那片树叶将脸挡着,怕他是兴师问罪,怪她不是个贤德妇人。 然而她在树叶后头偷偷瞟他,他又是风轻云淡的,并没有任何责备的神色。 她适才掣下那片叶,扭头拿眼将前后的路照了照,见没人才放心,往他身边挨过去,“这话你说起来我才敢对你讲。你叫我怎样伤心呢,我真是一点不认得他。我也是给说媒的人哄骗了,她们说你大哥如何如何好。那天你大哥受伤躺在床上,我偷着瞧了瞧,肥得那样……” 她把嘴撇着,心里满是看不上。但她的心思转得快,顷刻又恐对死人不敬,忙摇摇手,“算了算了,他死都死了,我也不好嘴上再糟践他。你们出家人常说的那句话,要积点阴德。” 了疾噙着一点笑,眼底又变得空荡荡,不存任何喜与悲的心事,“大哥从前的确算得上一表人才,是这几年才发的福。话虽然这样讲,但有时候发起来的,未必是福。” 月贞没听懂他平淡语调里的深意,只慨叹道:“你们男人就是这点好,不像我们女人,省一口吃的省得像是吃不起,其实是为怕发胖。” “你们男人”四个字如同尘埃,在了疾心里微渺地弹动几下。他自以为早已超脱男女,男人女人一向在他眼里都是人,可怜可恨又可悲的人。 然而此刻,他想到了男女在身体上的不同来。实在不该这样联想。 他向前路望望,一条路劈成了两条,分向两头。要分道扬镳了,他还有话未讲,嗓子忽然有些喑喑的低沉,“大嫂属羊,子时出生?” 月贞眉攒疑惑,“怎的?” 他将一边唇角轻轻提了提,像个神秘叵测的提醒,“您这八字可不怎么好。” 月贞只当是在讽她,蓦然又想起与老秃子的旧仇。这些出家人就爱给人批八字,故弄玄虚,自显高明! 她横他一眼,“最讨厌你们这些道士和尚,空口白牙的,张嘴就说人家不好。八字就一定是准的?要都是准的,那些人也不必争名逐利了,掐个八字打一卦,是好是歹,只在家里等着就是了,还费力钻营什么?” 言讫,那素白的裙边一扬,转向了另一条路上。了疾在后头望她两眼的时间,风便吹散了他喉间一缕叹息,他也转背向另一条路上去了。 不一时,袈裟忽然给人在后头掣了下,回头一瞧,月贞拉着他的衣裳,低着脸却又不甘服软地剔他一眼,“鹤年,我不认得回屋的路,你领我回去行不行?” 了疾攒眉问:“伺候你的人呢?” “你说珠嫂子?她帮着灵前传送东西去了,不得空。” 了疾折身在前带路。他个高腿长,行如疾风,叫人跟不上。走了几步,没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才回头瞥一眼,“快跟上。” 月贞忽然笑了,捉裙向他侧立的影跑起来,一双大脚在裙底踏得平稳而轻盈。 4. 听玉僧(四) 时下城里不缠足的姑娘难得一见了,就是小门户里,为能给姑娘寻个好夫家,也时兴给姑娘们缠足。 姑娘们也喜欢,虽然是因为男人喜欢。男女关系往往就是这样奇怪的相辅相成,相生相克。了疾从来跳出红尘,只在岸上泠然旁观。 今番因为大堂兄的死,使他一个出家之人不得已又跳回家来。细细检算,竟有一年没见过他大伯。听说他腿脚逐日不便,阖家到庙里进香祈福之列,他是一贯不去的。 大老爷独住一处,这屋子没有场院,院门进来就是抱合的游廊,中间圈着一方天井。天井内设一口大缸,用来接四面檐上的雨水。 四片屋檐围得太紧,一束光落在缸内,里头的鲤鱼弹了弹了尾,扬起几滴微弱的水花。水光折进对面正屋里的墙上,几点金齑,在黯沉的屋子里格外醒目。 脚下一律没有门槛,了疾刚进屋,便有个小厮推着根四轮木椅打卧房里出来。怪道铲平了门槛,他大伯如今走不得了,全靠这辆四轮椅活动。 了疾感到一阵久违的悲哀,迎到右首罩屏内合十,“给大伯请安。” 大老爷是个干瘦的老头子,发鬓花白,满脸沟壑。其实不到六十的年纪,却显出七八十的老态。 他痴呆呆的眼慢吞吞地将了疾从脚照上去,空张着嘴,发着“嗯嗯”的傻兮兮的呆笑。整张嘴里,只剩左边牙龈上还剩一颗牙齿挂着,像个黑魆魆的无底洞前遮了一丛无济于事的荒草。 小厮将了疾请到梳背椅上,叫丫头看了茶,“老爷去年就不会讲话了,人也越来越犯糊涂,今天倒像是认出了鹤二爷,还晓得笑。” 了疾斜着眼看四轮倚上的老头,心内有一阵哀悯不能言说,只得勉强一笑,“也好……否则听见大哥没了,大伯还不知怎样伤心。” 那小厮又接了丫头端来的果碟子进来,摆在小几上,陪着说话,“正是鹤二爷说的这话。老爷最疼我们大爷的,偏大爷又走他前头去了。亏得如今不晓得事,说了他也是傻笑。” 这会快赶上开午饭,人也差不多饿了。小厮见了疾只吃茶,便将果碟子捧到他眼皮底下,“鹤二爷拣块果子吃,这是从新大奶奶娘家带回来的。” 了疾从不食杂,听见这话,倒是很给脸面拣了一块,“你们新大奶奶娘家是做的什么勾当?” “就是卖面果子的。他们章家有几间祖屋,当中正好有间向着街面上。她哥哥读书不成,就学了这手艺,开了面果子铺。” 自幼出家的缘故,了疾没有富贵人家的高眼,看待众生一向平等,“不容易。他们家都有些什么人口?” 小厮笑答:“当爹的死了十几年,现剩个病殃殃的老母,一个哥哥,一个嫂嫂,两个小侄子。贞大奶奶在家呆了这些年,哥哥嫂嫂嘴上不说,心里早烦了。” 了疾低着眼看汝窑盅内的茶汤,轻盈单薄的草青色,有些像月贞跑在路上的样子,看似活泼闹腾,却使人感到心旷神怡的恬静。 这样简简单单的姑娘,进门便守寡,又是到这样他们这样的人家,他的佛性忍不住为她揪起一点心。 “一会二爷是回家用饭还是在咱们这边用饭?” 那小厮蓦地问,了疾拉回神来应,“噢,下晌庙里的十几个徒弟过来,我要接引他们,只好就在这头用饭。” “那小的叫厨房备好斋,送去太太屋里,您在那屋里陪着用。” 了疾道了句“多谢”,又将眼落在四轮倚上。大老爷一双空洞的眼痴痴地望进虚空里,微张着嘴发笑,淌了满襟黏糊糊的唾沫。 小厮掏出帕子去替他揩,他嗓子里益发拼着力笑,只笑出“嗯嗯”的含混的声音。 “大伯。”了疾喊了他,又无话可说,在梳背椅上睇着住他,像一位佛陀,目中的悲悯始终带着一点淡远的距离。 他那双半阖的眼彻底一扇,立起身来,“我先告辞了,请费心照看大老爷。” 小厮将他送到廊庑底下,他由右首廊下绕出去,斜筛下来一条光,绝望地扣着他的身,欲留留不住,他一径出了院门。 下晌小慈悲寺的众僧到齐,次日天不亮月贞要到灵前去,因此早早就歇在屋里同珠嫂子闲话: “嗳,我问你桩事,太太怎的不同老爷在一个屋里住?上晌鹤二爷去给太太请安,我听见太太说叫他去老爷屋里给老爷请安。怎么你们大家里,夫妻俩不住在一处的?连老爷我都还没见过呢。” 珠嫂子搁下绣绷,谨慎地把贴在窗纱上瞟了眼外头,“见与不见都不要紧,老爷犯糊涂了,就是去见,你们也说不上话。” “犯什么糊涂?” “老爷头几年腿脚就不好了,后来慢慢的路也走不动。一病拖着一病,去年又哑了,脑子也彻底不省事。大夫说受不得吵闹,太太当着家,常来常往的人回话,怕吵嚷着老爷,就将老爷腾到僻静些的屋子里去了。” 月贞因问:“老爷跟前都是谁侍奉呢?” “一个小厮,几个丫头。”珠嫂子摇头叹息,“倒是有好几房小妾,可她们到底年轻,嫌老爷病了邋遢,不愿去侍奉。太太也懒得管她们,随她们在家里闲着。” 月贞脑子里渐渐活动起来,犹犹豫豫似乎有话要说。忽然听见一声金锣响,远远的,振得人神魂一抖。 珠嫂子瞥着窗纱道:“大约是和尚们在试家伙,子时就要开坛,明日卯时你就要到灵前去烧纸,今晚可得早些歇着。” 窗外业已黄昏,太阳迸发出热烈的余影,是金红色的光,撒了遍地。地上仿佛烧起来,却烧来几分凉意。 次日天不亮,便有两个婆子来请月贞到灵前侍奉。月贞换上崭新的麻孝,跟着往外头去。婆子在前打着灯笼引路,一面嘱咐,“贞大奶奶,这会还不许哭,等一会日出东方,见光了你再哭。” 丧事也经过几遭,还没听过这个说法。月贞因问:“这是什么讲究,也是鹤二爷说下的?” “噢,这倒不是,是咱们乡下的老说法。不见光哭死人,哭声就是把人的魂魄挽住了,叫他不能安宁。迎着日出哭最好,他的魂魄跟着引魂的阴差去,不能驻足,哭声就是送他了。” 这却为难了月贞,哪有那样巧的眼泪,迎着日头说来就来,“我前几日夜里分明听见有人哭灵的。” 婆子笑道:“唷,那可不一样,咱们是下人,哭一哭没要紧。您是大爷的妻室,您哭他,他自然舍不得跟阴差走了嚜。” 月贞虽不信这些说法,也只得照办。没要紧,反正是将就死人。 遐暨灵堂,厅门大开,灵前左右各烧着两排新换的白烛,微弱的火苗子被风吹得打偏,然而风一停,立时高涨,窜成了一根根火炷。 换班的下人先到灵前磕头,无声无息的退出去,让月贞进门。 前头躺着口偌大的棺材,上了黑漆,烛光在上头跃动,像是乱糟糟的诡异的舞蹈。静得真可怕,月贞忙扭头,伺候纸腊的两个丫头就立在身侧,却是吐息无声的,不过好歹是活着的人。 她扭回来,棺材前头竖着灵牌,红漆描的名字。那名字她听得少,称呼他一贯是“大爷”,“李家大爷”,因此她默念起来感到陌生。却是一记鲜艳的烙印,永远刻在她的命运里。 她对着那名字捉裙跪在蒲团上,接了丫头递来的纸钱,心里怀着一丝虔诚烧过一回纸。 留神扭头瞧厅外的日出,天没亮,一轮月光光地悬在场院对面的廊檐上,映着黑的瓦,是一整片黑幕。下人们穿着素白的衣裳在底下长廊来往,七七八八的人,却是静悄悄的。 这是死人的地界,月贞忽然感觉到死亡的荒寂。 这会才见一班和尚打对过大门进了场院来,领头的正是了疾,身披大红袈裟,手捧木鱼,原来将将卯时。了疾领着一班和尚到厅门前,自己先进门,跪在领一个蒲团上,这是他为人亲者的礼节。 月贞起身接了丫头递来的纸钱,转而递给他。他烧完起身,向月贞合十作揖,“大嫂请节哀。” 月贞心里是没有哀的,只有一点被周遭沉寂烘托出的惶然。此刻他低垂的嗓子打破这种吊诡的沉寂,使她不由得大松了口气,“你们这就要开场了么?” “他们拜过就开场。” 说着,他向厅外招招手。和尚们一个一个地进来合十祭拜。他让到一边,与月贞并立一处。 和尚们身上带着浓浓的檀香,厅内也点着香,熏得周遭阗满古朴腐旧的气息。月贞是新人,有些不适应,安定不下来,眼珠子低着转一转,又转到了疾身上。 没法子,眼前这些人里,她与他算是最熟的。她只能同他说话,“我刚还想哭来着,可这会太阳还没出来,他们不许我哭。一会太阳出来,我只怕我又哭不出来了。” 了疾也不知她哪来这么些话讲,看她有些怯怯的,只得耐心宽慰,“实在哭不出来就算了。这是乡下的规矩,其实没什么道理。” “他们说算是送你大哥。” 了疾弯起一点笑,“人死如灯灭,送不送他,他看不见也听不着。” 月贞两眼在他身上滚一圈,有些诧异,“这可不像你们出家人说的话。他要是看不见听不着,你还来做什么法事?” 最后个和尚进来拜过,了疾也要出去了。他擦身而过,嗓音泠然,“做法事不一定就是为超度死人,也为超度活人。” 月贞迎着他的背影望出去,场院当中搁着的个新的鎏金大火盆,由了疾敲着木鱼领头,和尚们绕着火盆慢悠悠打转。嘴唇翕动,唱着嗡嗡的经文。月贞尽管听不懂,也不妨碍她的眼睛跟着了疾打转。 汹汹的火光点亮了晦暗的黎明,跳跃在了疾的平静的面庞上。或许是出家人的关系,看淡了生死,不像家里别的人,装也要装出悲痛的模样来。他不用装,大家也不会怪罪他,只觉得是他出家人悲喜不露于色。出家人就是有这点好处。 然而他最大的好处,在月贞看来,还是长得好看。似乎在他淡如绮月的目光里,沉默着不同于人的良知与智慧。 月贞对好看的东西总能轻生好感。在家时听见卖花的老婆子吆喝,她偶然也要拿两个铜板去买一支来戴。 她嫂子总说她:“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姑娘不当家不知道柴米金贵,只晓得乱花钱。” 话虽如此讲,可她嫂子自己也站不住脚,常也买些绢花来戴。月贞不爱同她吵嘴,便笑嘻嘻地说:“我打扮得好看些,给说媒的人瞧见,自然也给我说个好看的相公嚜。” 她嫂子搭口啐道:“男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本来你这八字就难嫁,还挑三拣四嫌这个嫌那个的。” 月贞咕哝着驳她,“过日子,看都看不顺眼,还说别的?” 嫂子笑她,“你有人要就阿弥陀佛了。等着吧,迟早等成个老姑娘。” 终于叫她等来了李家,却被骗了,大公子长得也不好。不过算是嫁出来了,从此家是再回不去的。她哥哥嫂子好容易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出来,一定不肯再接手回去。 思量着,边上有个丫头轻轻扯她的衣袖,“贞大奶奶,太阳冒头了,该哭了。” 月贞朝天上眺望,天际将将翻了一线红光,也不知什么时辰。她“呜哇”一嗓子,回身跪在蒲团上。 难得回想回想家里逼窘的境况,果然有些催人眼泪。 她这一嗓子嚎出来,连了疾也一惊。他将半阖的眼炯炯睁开,正转到厅前,看见月贞瘦瘦弱弱地跪在那里,肩膀一抖一抖地抽动,哭得比上回在他姨妈屋里情真意切许多。 他心里有些发紧,手上的木鱼也敲得紧了些,替她在心里诵祷了一段别的经文。 5. 听玉僧(五) 这一念间,晴日半出,暖云初生,灵堂的沉寂渐渐被来客打破。诵经声,唱喏声,摩肩接踵地迎来送往,阖家递嬗忙碌起来。 宾客吊唁后,男女分开,挪至灵堂两面的耳房内歇息。男客是两宅里的男人坐陪;女眷则由琴太太同了疾的母亲并两位奶奶招呼。 琴太太先到了,客还零星。她不急着进耳房,由个老妈妈搀扶着,跨进灵堂来。底下丫头忙搬来根杌凳搁在火盆前,先紧着她烧了回纸。 月贞跪在旁边,挪转膝盖请安。琴太太噙着点泪花,低手拈帕蘸蘸她满面的泪渍,“吃过早饭没有?” “赶着到灵前来,还没吃过。” 琴太太些微板住脸,“这些老妈妈婆子们,鬼摧的似的。急什么,卯时到这里来就是了,怎么早饭也不叫你先吃?还捱不捱得住?” 月贞点头回,“捱得住。” 琴太太朝厅外望一眼,“这会在做法事,你暂且离不得。再捱一阵,一会晌午回房去吃好的,啊。” 说着叫跟前服侍的冯妈传话给厨房,刺参鲍肚,总之不能亏待月贞。 天花乱坠的好东西,月贞听得两眼发昏,哈喇子险些淌出来,趁跪着,便磕头谢过。 琴太太又再嘱咐两句,给冯妈搀起来,欲往旁边耳房招呼女客。退到门外,回身看月贞,她跪向灵前,又哭起来,肩头一耸一耸的,眼泪落不完,哀恸得时宜事宜。 那冯妈低声向琴太太笑道:“咱们这新大奶奶真是的,哪里来的这些眼泪?” “管她哪里来的。”琴太太微笑着睇住月贞的背影,“晓得装样子就好,难得是装得像。不跟现在的年轻姑娘,心里想什么都挂在脸上,白叫人看笑话。” 其实月贞也是年轻姑娘,不过二十岁。但跟十四.五的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比,年纪算很大了。 但琴太太喜欢这样小门户的姑娘。门当户对的媳妇,娘家势力也大,轻易做不到她的主,人家有靠山。月贞好,娘家不可靠,落到她手上来,往后就只能听她的。 冯妈忙点头说是。 背后忽然来客,吆喝了一声:“哎唷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大公子怎的好端端的就没了?太太请节哀!” 琴太太一回身的功夫,脸上已重挂悲愁,“就前头成亲那天,吃多了酒,迷迷糊糊地碰在桌子角上。真是天要煞我,叫我从此不知怎么活!” 廊底下走来两个锦缎素裹的夫人,疾步来拉她的手,安慰来安慰去,总是那些话。 月贞跪在厅里侧耳听觑,一行人轰轰烈烈地进了耳房去了。渐渐又添了新动静,两边耳房里都像是开了牌局,唰啦啦,唰啦啦……翻了一局又一局。 笑语寒暄,热闹非凡,丧礼成了个沸反盈天的集会。月贞错乱得简直不知作何情绪,该悲还是该喜?还是接着悲吧,总不会给人挑出什么错。 慢慢将眼睛哭肿了,有婆子搀她起来,悄么说:“奶奶去吃午饭吧,今日可以歇着了,明早再到灵堂来。” 众僧也收了神通,由了疾领着,到预备好的厅上用饭。这是规矩,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法师吃饭,因为他们受了十诫,是不吃晚饭的。一日统共两顿饭,给耽搁了那还了得? 月贞不晓得庙里的规矩,把跪麻的膝盖搓了搓,趁乱碾上去,追上了疾,“鹤年,我不认得回房的路,你引我一程好不好?” 一班和尚随之止步,纷纷合十行礼喊“女菩萨”。 月贞敷衍地回了个礼,扇扇衣袖,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只顾水汪汪地将了疾望着,“珠嫂子又给派到厨房去帮忙去了,没跟着我来。” 那两笼湿哒哒粘成簇的睫毛呼扇呼扇地眨着,叫人不忍心拒绝。 出家人最是与人方便,了疾随手叫住个小厮引众僧去饭厅,将手里的木鱼交给个和尚,“你们先去用饭,不必等我。” 那僧立掌应了声“是”,带着众人随小厮去。 一班人走远了,在那的曲折花砖路上。和尚们青灰的袍子曳摆着,一个个黑影排列着,像一绳上牵着的犯人在苦行。 了疾领着月贞朝另一条路上去。仍旧是他在前头走,月贞捉裙在后头小跑着跟。日影正中,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却带着笑。 无端端的,她说:“你们家的亲友好多,亏得办丧事,不叫我到跟前认人,否则这个那个的,把人脑子也绕晕了。” 了疾回首瞥她一眼。她早晒出了一额细汗,浸得皮肤泛着粉,眼圈还是红红的,瞳孔给一上午的眼泪洗得澄明清亮。 了疾一贯不多话,却忽然答非所问,轻声劝她,“大嫂,你也该把这宅子里的路记一记。从此这是你的家了,哪有家门也不认得的?” 其实月贞认得路,不过是寻个借口。但这话还是犹如一记榔捶往她脑子里敲了下。她来了这里几日便乱了几日,大家不得空过问她,她也自慌自乱了几日,没有空闲想后事。 原来在这乱糟糟发昏的功夫,命运就一锤定音了——她死了丈夫,那个“发胀的馍馍”没来得及为她打算以后,她像个没吃饱饭的人,娘家回不去,还得在这条路上独个朝前走。 她娘家一直没来人,才办过喜事的人家不能来吊唁,怕彼此冲撞。她也不得回门,统统给丧事绊住了脚。 她是一个人卷在这红白漩涡里,倏然感到些孤独惶然。她朝前紧追两步,将了疾背上的袈裟揪住一点,“你是常在那边宅子里住,还是常在庙里住?” 了疾朝背后抬了下手,把袈裟一弹,将她的手振下去,“出家之人,自然是离家而居。大嫂怎的问这个?” 月贞又要抬手去扯他的袈裟,又想起自己如今是个正儿八经的寡妇了。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了疾虽然是个和尚,可也是个男人。 路上来来往往的家丁仆妇,恐怕惹人非议。她把手收回去,握在袖里,在他后头轻轻叹息,“我在这里,除了太太,就只与你多少算是个熟人。我想你在家多住些时日,我好放心些。” 了疾回首瞥她一眼,转了回去,“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亲朋师友,夫妻兄弟,都有散场的一天。” 说得月贞悲从中来,四下里看看,已走进密匝浓荫处来,周遭没了人。 她鬼鬼祟祟地壮了壮胆,又掣住他的衣裳一点,“昨日太太还讲,你母亲记挂你,你就不常回家来陪陪她?庙里有什么好的,吃的白菜豆腐,睡的硬炕薄褥,哪里比家里?” 了疾向背后抬手,再度将她的手弹下去,“红尘痴缠,六根不净,还如何修行?” 他手里的菩提珠子打得月贞手背一痛,却不死心,再去揪住他一点袈裟。 然而又没话好讲了。他们不过说过几句话,论亲戚,这头还有亲兄弟妯娌,比他更近,她求不着他。 片刻的寂静里,浓荫里的蝉声一浪一浪地翻涌出来,叫得天昏地暗。 了疾却不再弹她的手了,回身睇她一眼,有些语重心长,“大嫂,天道机缘,即来则安。你不要怕。” 月贞被说中了心事,反倒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在后头亦步亦趋,逞强装样子,“嗨,我倒不怕别的,谁还欺负我不成?只是这家里我谁也不认得,前些日子只在房里不见人,还不觉得。今天到这里来,猛地一看你们家好多亲戚,非富即贵的。我一个穷丫头,怕往后与他们说不到一处去,丢你们的脸面。” 了疾放缓了脚步,一颗一颗地拨动着菩提珠,“阡陌万千,并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一条路。你过你的,他们过他们的。” 月贞上前走在他身边,重拾了一点信心,“你们这些做和尚的总把事情说得简单。” “简单点好。” 月贞斜上去睇他一眼,太阳光刺眼得紧,衬得他的侧脸温和而肃穆。但他的温和淡得仿佛没有热度的,隔着敬而远之的距离。 了疾将她送到月亮门外便驻足。门内有几间空屋子,原本是用来招待逢年过节来的女客的。因为大爷死在屋子里,月贞暂且搬到这里来。 按琴太太的意思,等忙过后事,将那屋子重新装潢过,再叫月贞搬回去住。 月亮门里头静悄悄的,处处蝉嘶鸟啼,珠嫂子还在厨房帮忙没回来。月贞捉裙上了两个石蹬,回首招呼,“你要不进屋吃杯茶?” 了疾立掌在门下,朝有礼地微笑,“多谢大嫂,我不进去了。大嫂回去洗把脸歇一会,好用午饭。” 话音甫落,月贞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她臊得红了脸,低头把那不争气的肚皮望一望,“我其实不怎么饿,我一向抗饿的。大概是哭得太久的缘故。可见哭丧也是个力气活。” 正说话,却听窸窸窣窣的,有两个丫头担着一个五层大食盒过来,喊了声“鹤二爷”,又对月贞福身行礼,说是给她送午饭来。 月贞忙道谢,贴着洞门让一让,听见了疾清润的嗓音喊她:“大嫂,快进去吃饭吧。” 月贞饿得很了,不再与之纠缠,“耽误你吃饭了。” 他嘴里说不妨碍,然而终归是耽误了。大富人家,哪里会缺一顿斋饭吃。可他们出家人不非时食。 因为送月贞,了疾错过午饭,便饿了这一天。夜里回到那边府里去,掌上灯,手摄心念做晚课,反省这一天的修行—— 大体上是没有什么有损心德之事。除了做法事时开了个小差,单独为月贞诵祷了一段经文。 他闭着眼想,不妨事,出家人怜悯众生,月贞也不过是众生的一员。 6. 听玉僧(六) 夜来微雨,小楼细灯。弦月退隐一半,比南屏山的月亮更怕羞些。 了疾自从出家,偶然回家来,也从原来富丽的居室里搬了出来,拣了间僻静的屋子住。屋外头就是隔开两宅的院墙,因为近,仍然能听见那头客来客往的寒暄嬉笑。 这些人爱凑热闹,谁家不论是办红事白事,他们一请便来。有的不用请,也趁着热闹上门打秋风,无非是借口凑在一处玩玩耍耍。不见得有几个人是真心来为死者凭吊。 所以,月贞的那点扭捏作态并不算什么,多的是人比她惺惺作态。了疾捻动菩提珠,静作如是观。 倏闻“笃笃”的叩门声,起身去开,是他母亲进来。身后跟着个丫头,提着个三层髹漆大食盒,搁在案上便退到外头去等。 了疾立掌行了个礼,“这么晚,母亲怎么过来了?外头还下着雨。” 他母亲人称霜太太,是琴太太的亲姐姐。眉目与琴太太有几分像,也是一双圆眼,却有个尖尖的下巴。可以看出来,年轻时比琴太太美艳几分。 但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往日的荣光叠着如今的富贵,长成了一身肥肉。尖下巴底下又长了层下巴,眼尾也压出几条皱纹。 姊妹俩在家时是清清楚楚的姐姐妹妹,嫁到李家,琴太太虽是后头来的填房,嫁的却是大老爷,按理该是大太太。但外头又怕霜太太心里头不舒服,因此不叫什么大太太二太太的,只叫琴太太与霜太太。 霜太太因为胖,气度上看着也和软,却软得带几分无能的怨气。琴太太身上则更多一些精明干练的劲头。姊妹俩倘或放在一处比,霜太太更像个华而不实的圆肚梅瓶摆在那里。 她亲自将食盒里的几样清粥小菜端出来,微微躬着腰,贤良慈爱,“我听见说你在那边做完法事没赶上吃午饭,回来我叫厨房里煮了稀饭,都是素斋,你吃些。” 了疾在背后阖上门,将案上几只精致碟子扫一眼,笑着拖出根梅花凳请她坐,“我不饿,母亲费心。” 霜太太上睇他一眼,蛾眉稍敛着埋怨,“人是铁饭是钢,哪有不饿的?未必你真修成了个神仙?那是哄人的话,还不是为那些个没道理的清规戒律。” 说着,转而一笑,也拽出根杌凳来拉了疾坐下,“你悄悄吃,不给人晓得不就是了?” 她递上牙箸,了疾却合十闭上了眼。 劝他不听,霜太太有些怄气,眼泪一眨就滚下来,说话仍旧轻声细语,“真是养个儿子养成了个白眼狼。还不如你渠大哥,就算你姨妈不是他亲娘,他活着的时候,还晓得听她的话。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却不肯听我一句话。” 一提到刚没了的大爷,了疾便掀开眼皮,一桩慧目澄明地将她看着。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不过好在他不是多事的人。霜太太脸色霎时有些不自然,闭口不言了,走去将窗户底下的罗汉床摸了摸。 屋里一应装饰陈列十分简朴。不见任何金银玉器,只得一张古朴八仙桌,墙下立着架多宝阁,满载佛经。 这张罗汉榻也不见纹饰,髹黑的,铺了层褥垫。来客便搬来炕桌当榻使,休息便铺上被子当床睡。了疾跟前也要不要人侍奉,那褥子还是听见他回来,霜太太使人新换的。 她仍然觉得薄,坐在炕上掉眼泪,“没道理出家出家,是连家都不要了。你回来住在这里,离我的屋子又远。为娘的想瞧瞧儿子,还要绕得老远的路。” 了疾将几个碟子装回食盒里,去倒了盅茶端到榻上,“母亲倘或想我,就常到庙里去走走。佛前烧烧香,听听经,心里又清静,对腿脚也好。” 霜太太一听这话,面色彻底冷透,白得木讷脆弱,“你的意思,叫我常去受受熏陶,也学得你,万事不管诸事不问的?真是没良心,你父亲时时不在家,我都撒手不管了,这么大个家岂不翻了天?亏得有你哥哥帮着打理钱庄上的事,你和你父亲,只晓得在外头做你们的逍遥菩萨。” 了疾默然不语,只是笑了笑。 霜太太自己怨一阵,心又一软,下巴朝桌儿上一递,“饭不吃就罢了,这褥子可不行,太单薄了。夜里又下雨,还是冷的。一会叫丫头送一床来,你一定要铺上。听娘的话,好不好?” 这就算和好了,母子俩谁还跟谁计较不成?了疾答应下来,送她到廊下,嘱咐丫头撑好伞。丫头提着灯笼打着伞,两人双双步入细雨中。 雨有些打偏,霜太太抬着胳膊像在拭泪,因为长得胖,又活动起来,伞遮不住她,一条手臂露在外头,沾得微凉。 了疾望一会,及至她彻底没入黑暗。他折身进屋,阖上了门,阴雨尘寰被他行容冷漠地关在外头。 这雨到进三更才停,灵堂那头的动静也渐渐萎靡。天晚了,宾客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就留宿在两边宅子里。 月贞现住的这几间屋子是招待女眷用的,她住了正屋,便有女客住了东西两边的厢房。丫头引着,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吵得月贞不能睡,恰逢口渴,正好起来瀹壶茶吃。 珠嫂子的针线篮子还搁在炕桌底下,月贞没趣地在里头翻了翻,各色的线梭子,还有条绣了一半的帕子。 月贞不大通针线上的活计,她娘身子不好,累不得,不得空教她。她在家时一半帮着哥哥炸些果子,余下一半就翻她哥哥的旁学杂书,鬼怪志异。 在诸如《西厢》之类的杂记戏文上,她零星了解一点男女之情。原来世间男男女女,会结合成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新世界。 总算轮到她,却是另一番惊心动魄。 “你还没睡?” 是珠嫂子打帘子进来,她原本是在西厢当值,今日客多,腾到月贞房里来与月贞一道睡。见月贞在瀹茶,她去接了手,只在紫砂壶内放了点陈皮和菊花。 月贞支颐着下巴在榻上调侃,“唷,你们家做的茶叶买卖,连一点茶也不舍得给我吃?” 珠嫂扭头嗔她一眼,“这会吃茶,只怕要下半夜才能睡得着了。多的是茶叶,你要吃,等过了这段日子管够。你明早还要到灵前去呢。” “外头闹哄哄的,想睡也睡不着。是些什么人?” 珠嫂子端着茶壶过来,摆上盅在对榻陪坐,“是乡下来的亲戚,都姓李,论起来都是一个祖宗。他们赶不及回去,就在两边宅子里住下。” 闲着也是闲着,月贞便打听,“乡下离得远不远?” “说远也不远,就在钱塘县西边,过去一趟大半日功夫。那里有一间祖宅,还有田地。是老太爷派到钱塘做了官,才带着一房人口搬到钱塘县上来的。如今祖宅里有些下人照看着,还有许多族中的亲戚在那里。” 大家里讲究个同根同源,一个村一个庄,牵牵连连的多半都是亲戚。章家虽然穷,倒一直都是住在县上,人丁也单薄,从没有那么些亲戚。 月贞想到那乡下,只浮想到一种土气的热闹。眯着眼,有些神往。 吃了半盅花茶,她又问:“怎么没听见说鹤二爷的爹?今日来一堆人,仿佛也不见他。” 乡下太远,珠嫂子可以大大方方地议论,不怕给人听见。但说起隔壁府里的事,因为离得太近,难免要压下嗓子,“二老爷在京里有官职,在那头十几年了,家里的钱庄生意在京里也办开了,哪里走得开?是常年不回来的,有时候逢年过节回来一趟。” “那钱塘这么大个家,就撂下不管了?” “管是管的,派个管事的来来回回跑。”说着,珠嫂子将眉眼亲提,挂上一点瞧热闹的笑,“况且二老爷在京里十几年,难道是老实的?人家在京里早另置了府宅,娶了好几房姨娘。” 月贞听后,将嘴一瘪,嗤之以鼻,“他在京里倒过得逍遥,留个正头太太在这里守活寡。” 珠嫂不由得笑话她,“唷,你还知道守活寡?”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那你说说,这守活寡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月贞在她调侃的目光里,埋头钻研着,“还不就是汉子不在家,女人独自守在家里头?” 她抬起头来,向窗纱外瞥一眼。引客的丫头递嬗提着灯笼朝月亮门出去了。几间屋子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东西面的窗灯陆续吹灭,整个小院又恢复了往前的宁静。 她托着腮感慨,“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好吃好喝的,汉子在不在家有什么要紧。” 珠嫂子噗嗤笑了声,“我看你还是不懂。你出阁时,你母亲嫂嫂没与你说过?也是,你跟大爷到底还没做成实实在在的夫妻,你还不晓得其中的滋味。” 这般一说,月贞隐隐有些明白了。但珠嫂子同她嫂嫂一个样,讲话讲得含含糊糊的不清晰,最是讨厌。 月贞咬一下唇,把眼瞟回来,笑着问她:“实实在在的夫妻是什么滋味?” 珠嫂子紧着就抬手打了月贞一下,两只吊梢眼快要翻到天上去,“问这个,要不要脸?” “怎的不能问?你们这些人最烦,又要教人家,又不说明白,只叫人猜。两个人到底怎么做实实在在的夫妻?我嫂嫂说过,有一点疼。倒怪了,既然疼,怎么没听见她夜里骂我哥?她最厉害的个人,平日连我娘也要看她些脸色。” 珠嫂子死活不肯说,剜她一眼,红着面皮去将她自己的被子铺在靠墙的罗汉床上。 月贞一双好奇的眼在她背后慢慢转动着,她自己猜测着,想起她嫂子说“解衣裳”的事,也渐渐红了脸。两个人做实在夫妻,那滋味应该是好的,否则这些人说起来,怎的都面红耳赤? 但倘或真是好的,她们又怎么遮遮掩掩不坦白? 她带着这个疑惑入睡,次日天不亮又跪到灵前。一忙活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着经营她的眼泪。 扶灵下葬那日有一场大哭,可真是令月贞作难。一连哭过了四月光阴,思尽平生伤心事,眼睛早哭干了。到这日,是死活再哭不出来。 好在下人们滔天的哭声将她团团围住,又都穿着素服,街上瞧热闹的路人分辨不出哪位是李家大奶奶,不曾盯着她挑错。 前头又有了疾领着和尚们诵经,她混在呜咽的人群里,掩着面跟着哼,也算是在哭。 这一路是往乡下去,出了城,人烟稀疏,路上只剩些周围村庄里务农的人。和尚们停了诵经,拿着法器在前头走。了疾是李家的子弟,霜太太心疼他,要他到马车上坐。琴太太也要月贞上车。 可巧几辆马车上除了两宅人口,又搭了些一道回乡下的亲戚,只剩一辆车还空着。要调动座又嫌麻烦,琴太太便说,“月贞,你去与鹤年坐一辆车。” 月贞心里咯噔跳一下,在车前低着脸暗自四窥,发现大家并没有什么异样神色。 大约了疾是个和尚,月贞新寡,又是这样乱糟糟的时候,谁也不会往歪了想。只得她自己有点心虚。 她点头应下,给丫头搀着往后头去。打帘子钻进车内,发现除了了疾,还有个乡下亲戚家的小男娃子坐在里头,怪道大家都不觉得什么。 那男娃子大概八.九岁,坐在对着帘子的一方。了疾与月贞分坐左右两边,出城后都是山路,坎坎坷坷的,颠得两个人背后的窗帘子一跳一跳的,跃进来几块活泼的阳光。 月贞静不住,想说话,瞅了眼了疾,扭头问那男娃,“你是谁家的?” 那男娃也不大认得月贞,咋咋呼呼讲不清楚,只高高地提着嗓门喊:“我爹是李忠。” 月贞听也没听过这号名。了疾在对过把袈裟整了整,笑着解说,“按辈分,他父亲是咱们的叔公,他是咱们的小叔叔。” 月贞将那男娃瞅一眼。他洋洋地坐着,屁股被颠下来,又往里头扭一扭,两只脚悬着,将座下的围板敲得咚咚直响。他问月贞,“你是谁?” 哥嫂也有两个儿子,与他一般大,成日闹得月贞头疼。她对这年纪的男娃子有着本能的厌嫌。听见他辈分大,心下更不服,淡淡答道:“我是大奶奶。” 那男娃调高了嗓门道:“噢,你就是我娘说的那个新进门的寡妇!” 月贞剜他一眼,把脸正正地对着了疾,暗悔自己不该去招这些烦嫌人的小孩子。了疾瞧出她不耐烦,偏那孩子没眼力见,还在那“寡妇寡妇”地嚷个不停,两只脚把底下的木围板敲得更紧了些。 了疾瞧出她不高兴,从大袖里掏出条包好的绢子,打开来递给那男娃,“吃点梅子,甜得很。” 男娃眼睛一亮,一把抢了去,果然不再吵嚷。 7. 听玉僧(七) 金乌随路朝西远,五月初暑,未及正午,天就热得很了。好在山野长风,在几片靛青的帘子间穿梭,拂得人心里痒丝丝的舒服。 那男娃三两下吃完了衣梅,又朝了疾要。了疾说没有了,他瘪着脸,眼朝下一滚,滚到了疾腿边搁着的木鱼上头。 他又笑了,将木鱼拿在手里,学个和尚样子,闭着眼敲。这回连了疾也淡淡蹙额,嗓音有些冷,“小孩子敲不得这个,快放下。” 男娃不听,攥紧木鱼问:“凭什么你敲得我敲不得?我偏要敲!”说着便狠命地敲起来。 了疾耐心劝说:“敲了这个就娶不着媳妇。你长大了,也不要娶媳妇么?” 那男娃哪里懂娶媳妇的好处,当即便大义凛然地表示,“我才不要娶媳妇,我就要这个!” 这声音了疾做法事的时候敲得平缓空悠,还有几分好听。给这孩子催命似的敲出来,莫如在给耳朵上刑。 月贞听得一阵心烦气恼,伸手去夺,“叫你不要敲了!” 男娃机敏,掣着胳膊一让,月贞扑了个空,赶上马车一颠,险些由座上跌下来。 了疾眼疾手快,欠身托住她的胳膊扶了一把,捏着了她臂上一点软肉。 那点肉竟像是活的,在他手上软绵绵地一跳,跳得人忽然心乱如麻。吓得他忙收了手。 月贞没抢着,男娃益发得了意,将木鱼敲得更紧蹙,心惊肉跳的。了疾倏地将一双黑漆漆的结冰的眼转向他,他害怕起来,手上声音渐渐松缓了。 马车恰好停了,太阳晒得火辣辣的,只恐抬棺的两班人扛不住,要稍歇一会。马车里的主子客人们坐了一上午,颠散了骨头,也受不住。 要紧是,霜太太晓得和尚们的规矩,错过时辰又是一日没饭吃。她心疼儿子,是她下的令。 这是条岔路繁多的官道,杭州府富庶之乡,又是浙江布政司衙门的驻地,好些南来北往的客商旅人,或入钱塘,或向仁和,李家的祖地正是在钱塘县与仁和县的交界,路上颇为热闹。 路边开设了个大茶棚,砌了灶,好几个掌柜伙计跑着腿,为过往旅人供给些简便的茶水饭食。 大家纷纷下车打尖,那男娃的母亲也在马车外头喊他。他趁势将木鱼塞还给了疾,吐了吐舌头,掀开车帘子跳下车。 月贞一双恨眼追着他下去,扭回来,对着了疾把嘴一噘,抱怨道:“小孩子最是讨厌,说又说不听,打又不好打。我哥哥嫂嫂底下也有两个男孩子,跟这孩子一模一样,讨人嫌得很。” 事情一过去,了疾眼里的冰也融了,仍是那副澹然有礼的模样。对着她满脸的怨气,倒笑了笑,“你是姑妈,还怕侄子?” 月贞翻着眼皮咕哝,“那是两个小霸王,仗着我娘疼他们,在家里闹得无法无天的。我嫂子又护着他们,他们一哭,就不问青红皂白,只说是我打的。我要分辨,偏她当着面骂孩子不懂事,背地里却说:‘姑娘这样大的年纪,还跟孩子计较。也是孩子气,姑娘不嫁人,总也长不大。’倒又扯到我没人要的话上头去。” 在家这些年,月贞是受了不少气的,但平日里连对她娘也甚少抱怨。 抱怨也没用,她娘虽是长辈,却常年病恹恹的。在家做不了什么活计,自省是个拖累,只看她哥嫂过日子,哪里还有能力替月贞做主?月贞说过两回,她娘反来说她的不是,她也逐渐不说了。 今番对着了疾,倒有一筐抱怨。大概因为他话虽然少,可总宽慰人能宽慰到点子上。 他说了句玩笑话:“谁说没人要?如今不是给我们李家要来了?” 月贞一听,立时感到几分熟稔的亲昵。便笑起来,脸上泛着晶莹的细汗,肩后的那块帘子给风掠起来,太阳光倏隐倏现,照亮她粉绒绒的腮畔,像个饱满的蜜桃。 她默一阵,忽然皱着鼻子说:“他敲木鱼一点也不好听,还是你……” 后头的话还未及说出来,就见琴太太跟前的丫头挑起帘子,淡淡的口吻,“大奶奶,太太叫你下来用点东西。” 月贞正要答应,丫头却将眼一转,对了疾换上了一副敬重笑颜,“鹤二爷,霜太太也叫您呢。” 这些下人称月贞不用“您”,一贯用“你”,月贞晓得是瞧她家穷,骨子里不够重她。她自己倒觉得不要紧,这些人除了这一点,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并没有太为难她的地方。 她给人一搀下马车,便将面上春水轻挹的颜色收敛了。当着人,还是那副哀哀戚戚的情态。 茶棚外头坐的坐,蹲的蹲,扬长一路的人。除了李家的仆众,散客也被撵到路上来吃茶用点心,里头给他们李家包下,主子客人坐在里头。 照旧是男人一边女人一边。琴太太与霜太太是分开的两张八仙桌,各自陪着族中几位辈分大的女眷。丫头搀着月贞坐到琴太太那一桌去,因她是新寡,对她格外照应。 她稍稍向桌上众人见了礼,也不认得,叫她喊什么便喊什么,喊完规规矩矩地在琴太太边上坐着,一言不发。 里头有个五十来岁的婆子夸她:“都说我们贞大奶奶是小门户出来的姑娘,我看不比那些千金小姐差,又懂规矩,又重情义。” 月贞知道,治丧的这段日子,这些人虽然没与她过多交集,但都拿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些好凑热闹的人闲得发慌,希望挑出个错来去议论。 亏得她该哭时哭,装得个好模样。 琴太太微笑着把几个女人睃一眼,“所以我才拣的月贞呀。那些千金小姐,随媒人吹得跟朵花似的,咱们还不知道,早叫家里头娇惯坏了。就单说月贞重情义这点,这些日子,眼睛见天哭得红红的。我儿没了,虽然还有个儿子女儿嚜,可他们不懂事。也就是月贞还懂我这份伤心。” 几个人女人搭着她的话把月贞夸了几句,却不是为夸月贞,是为夸琴太太眼光好,心肠好。 月贞置身事外,随她们褒贬。四下一瞧,大爷的棺椁停在茶棚外头,给烈日晒着。说是为他下葬,其实是个迫于无奈的幌子,许多人不过是借他来蹭吃蹭喝打秋风。 又有个妇人问月贞:“赶上这椿事,贞大奶奶还不曾回门?” 琴太太叹道:“哪里回得去呢?章家也不得来。等回家去,再打发管家小厮们带着礼陪月贞回去一趟。” 那妇人听见回门礼,知道他们家的厉害,就不为月贞,单为外头瞧着好看,礼也不会轻。她那双精明市侩的眼珠子在月贞身上滚一滚,羡慕里又透着一点瞧不起。是觉得月贞不配。 掌柜伙计们避在灶后,由李家的下人们侍奉。借了他们的水,茶叶点心都是家里带来的。 霜太太尤其细致,使人带着个大食盒,是给了疾预备的斋饭。 了疾在那桌上,拣了几碟子斋菜,叫给外头徒僧们送去,陪着霜太太在那隔壁桌上吃,正好与月贞背对着背。 风穿堂而过,长条凳底下,他的袈裟擦着月贞的裙摆,仿佛两个孩子在纠缠玩闹。了疾没察觉,月贞虽然察觉到,却任凭它们擦在一处,有一线悄然的愉悦。 听见霜太太说:“你想着他们做什么?就剩这两样,你如何吃?” 了疾的嗓音如常淡薄,“这两样就够了,出家人不在吃穿上头。” 月贞悄么扭头看一眼,那桌上跟他们桌上一样,摆满精致点心。什么花下藕、带骨鲍螺、炸鹌鹑、糟乳鸽…… 了疾一点不动,只吃他的稀饭、炒芥菜并清炖山药。 霜太太脸色不高兴,自己也搁下箸儿,向桌上的女人抱怨,“我这儿子哪里都好,就是脾气犟。” 有人安慰两句,扭头劝了疾,“如今出家人也有不守老规矩的。上回我到你们庙子后头的大慈悲寺上香,看到他们也吃晚饭。他们还是那样大的寺庙呢。也就是鹤年,还守着这些古板旧律,苦了自己不说,还惹得你母亲心疼。” 只听见了疾淡笑了两声,没有一句话。 月贞也不能大啖大嚼,一是有孝在身,还得装出食不下咽的样子;二是当着一桌子的长辈,她得守规矩。人家想起来给她夹什么,她才小口小口地吃什么。 叵奈桌上这些女眷都是来蹭吃蹭喝的,说起来是一家人,到底家业悬殊。他们凑热闹好容易吃几顿好的,哪里还记得她? 歇了小半个时辰,月贞半点没吃饱,捧着个饥肠辘辘的肚子登舆。同车的那男娃要睡午觉,挤到他娘那辆马车上去了,这头只得月贞与了疾。 两个还是对坐,月贞倏地有些尴尬,想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脸偏着,将窗帘子挑开一条缝,看路上翠微茫茫,白云渺渺。 忽然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月贞脸上一红,更有些发窘了,“店家的水不干净,吃了他们的水瀹的茶,胃里不大爽利。” 话音甫落,又恐了疾误会她是闹肚子,忙又添补一句,“像是有些胀气。” 了疾靠车壁上瞅她一眼,发了慈悲,摊开霜太太包给他的帕子递给她,“和长辈们同席,大约没吃好?将就吃些,到了老宅里有席。” 那帕子里是两个鲍螺,碎了些渣,阳光从他肩头落在他的掌心,鲍螺也浮起甜丝丝的奶香味。 “大嫂,吃吧。”了疾喊了声。 月贞看着那两只鲍螺,稍作矜持,没去接,“霜太太心疼你,给你包的。” 了疾将手抬一抬,“僧人受了戒,过了午时不进食。你吃了,也不算浪掷食物。” 月贞杏眼一挑,“你们还有这个规矩?” 了疾那只手仍摊着,摊得累了,两个胳膊肘便撑在膝上,塌着背,稍稍向前欠身,“你从前没到庙里去吃过斋?庙里给香客预备晚饭,僧人们都是不吃的。” 月贞将信将疑,“才刚还听见他们说连大慈悲寺的和尚也吃晚饭的。” “不一样,他们是杭州府的大寺,香客繁多,时常忙得顾不上吃饭。有时候也要懂得变通。” 月贞将挑帘子的手收下来,搦正了身,噘嘴道:“我们家卖面果子的,饭点前后生意最好,谁还得空在庙里吃饭?都是进了香就回。”说着,将那两个鲍螺瞟一眼,“你真不吃?我看你也只是用些清粥小菜,晚饭不吃,扛得住饿?” 他稍稍一笑,“习惯了。” “谢谢你。”月贞拣了一个,迫不及待地咬进嘴里。鲍螺入口即化,融成了她脸上一抹甜的笑,“听说你四岁出的家?” 还有个鲍螺在了疾掌心里托着,托在她面前。他掣了膝上另一只手,拿起他的念珠。十八颗黑檀木珠子嵌着颗红珊瑚主珠,衬得那点红格外耀眼。 他缓缓拨着,“四岁时得了个怪病,医治不好,师父来度我出家才好的。” “我听珠嫂子讲过。”月贞细嚼慢咽,口齿含混,“是什么病?” “倘或知道是什么病,倒不难治了。”他垂下眼去,平缓的语调添了丝怅然,“那时候烧得浑身滚烫,听得见周遭乱哄哄的人在喊我,却醒不过来。” 说到此节,他面色有些凄淡,玩笑似的睇月贞一眼,“梦里好像给个女鬼扯着,要拉我到阴司地狱里去。” 月贞听他说得吓人,却不大信,把眼珠子朝上滚一滚,“你做了和尚,再不用怕什么女鬼了。” 了疾从来不怕,只是有愧。但这个秘密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只能终身在佛前为自己忏悔,为他人恕罪。 他抬起头来,把手朝月贞递一递,口吻像个温柔的命令,“还有一个,也吃了。” “嘴里的还没吃完呢。”因此月贞就油然而生一种撒娇的叛逆。 可她撒了慌,口里的其实早咽完了。她只不过怕拿了那一个鲍螺,他的手会收回去,人也将端正起身板,贴着车壁。 俯着眼看,他的眉目果然更比高高在上的时候还要好看。她不过想多看两眼。 8. 听玉僧(八) 这条山路那么长,经过多少绿油油的稻谷田坑,多少古松老树,遥惊燕歌莺啼。 遗憾月贞未能多看了疾片刻,那男娃又回到这马车上来了。仍旧吵吵闹闹地坐在当中,眼珠子向两边滚动,仿佛是为盯谁的梢。 山野里的蝉声一汪一汪地撕扯,像要扒了树的皮。前头有匹快马迎奔而来,到队伍前头,有个小厮打马下来。他撩着衣摆,与琴太太这头的管家说了两句,又赶去后头辆马车上禀报霜太太: “回霜太太,晁爷爷使小的来回话。老宅子里头屋子席面都预备好了,只等太太奶奶小姐们到。祠堂那头也都收拾妥当了。” 晁爷爷是乡下的总管,既管着李家的田产,也管着老宅。李家与乡下亲戚们的事情,都由这晁大管家从中调停。实在调停不了的,再到钱塘县禀报两府。 丫头挑起帘子,霜太太半副尊驾嵌在里头,马车停住,颠了一路的肉总算风平浪静。她问:“告诉琴太太了么?” 小厮哈腰道:“跟那头的管家说过了。” 大老爷二老爷虽然在钱塘分了家,但回到乡下,仍是一家人。琴太太轮辈是大太太,按理该先回她才是。可二老爷在京里有官职,比大老爷强些,因此小厮先亲自来回霜太太。 霜太太不由得暗暗高兴。二老爷久居北京,常年不回杭州来,有个丈夫却守着活寡。他恐怕早将她这中年色衰的太太遗忘了。只有在这些场面上,她还能沾他的光,强过她妹子琴太太,受人格外的敬重与优待。 她微笑着点头,“晓得了,你亲自到琴太太车前告诉一声,她恐怕有话问你。” 那小厮跑到琴太太跟前又回了一遍,琴太太只问:“新大奶奶的屋子安置在哪里?” 小厮答:“按您的吩咐,安置在东南角,清静。” 东南角好,僻静,离叔伯兄弟们的屋子大老远。月贞是新寡,又年轻,长得还算出挑,可别大爷还没入土,就闹出什么笑话。 帘子放下来,跟前那冯妈说:“前头打发人先回乡下传话,我仿佛听见霜太太吩咐,鹤二爷的屋子也安置在东南角。” 琴太太打着柄月白纨扇,不以为意,“他是出家人,不要紧。况且他又是那个清清淡淡的性子,做和尚做得比那些得道高僧还守规矩。否则谁敢叫他跟月贞同舆?” 冯妈点头附和,“新大奶奶刚进门,不能给那些人带坏了。” 琴太太瞟她一眼,把一双圆眼阖上,靠着车壁怡然打扇。 车轮子复滚起来,她清瘦的身子跌跌宕宕,脑袋在脖子上左歪一下,右歪一下。叫人不禁怀疑,她那细软的脖子是如何撑住了这圆圆的脸盘子,以及一笼乌云似的髻发。 下晌才到地方,这厢坊叫雨关厢。油光光的石板路不算宽,头上屋檐搭着屋檐,把路遮得更窄了些。 豁然来了这样轰烈的队伍,引来不少街坊瞧热闹。有些年长些的婆子媳妇是这里带去钱塘的,认得这些人,拉着寒暄两句。队伍朝前走了,便依依不舍地撒开手赶上来。 李家的老宅在厢里的主街,拐弯的路口立着座牌坊。月贞将帘子挑开条缝,看见牌坊上所刻“惠及桑梓”四字。底下围着一堆人,几个穿黑缎直身,戴靖忠冠的老者立在人前。 一行人下车,由琴太太霜太太领着几位小爷上前拜见。了疾也在里头,月贞歪着脑袋在人堆里寻到他迥不犹人的影,适才把脑袋安心地与众女眷垂将下去。 前头“太爷叔公”的一阵称呼后,月贞跟着人往两扇漆黑的大门往里进。 也分不清谁是谁,反正进门没几步,就听见一把老嗓子“吭吭”咳两声,吩咐道:“晁管家,先安置太太奶奶小姐们回房暂作歇息,席面摆出来,再请她们用饭。” 这些老头子都是李家的近亲,虽不住在这宅子里,但因李家爷公辈没了人,若遇大事,他们说话还是很有分量。 晁老管家一招手,便有几个婆子来引路。珠嫂子不知几时站到月贞身边,将她搀着,耳语道:“饿了吧?再捱捱,晚些就开席。” 两个后头还跟着三个拿行礼的小丫头,一道随那婆子去。走到处洞门底下,月贞回头望,见了疾与众爷们跟着几位老者直直往前头的洞门去了。 珠嫂子说:“爷儿们要先去见过祖宗。” 月贞扭回头来,跟着到东南角的一处房子里。但见花墙浓苔,翠荫密盖,洞门底下进去,有两间屋子。前头又一洞门,进去又是两间屋子。 前头带路的婆子一行领着月贞进屋,一行解说:“贞大奶奶就住这里,这里静。外头来往客多,吵得很。前头那两间屋子是鹤二爷住的,正好他也怕吵闹,你们叔嫂在这里做个伴。” 月贞正跨门槛,悬着脚,扭头将中间那堵花墙望一眼。金乌正挂在上头,照得瓦上金黄一片。 那婆子引着将屋子里外转一圈,算是交差了事:“倘或还缺个什么,奶奶使人吩咐一声。” 这是客套话,祖宅的人与钱塘的人各成一派,况且月贞又是新进门的,家世也不好,未见得真重她。但她说完话,还站在罩屏前不走。月贞只道她还有话说,却见珠嫂子在包袱皮里掏一掏,掏出半吊钱来塞在她手里,这才笑呵呵地福身走了。 掏的自然是月贞的月份钱,每月十五两银子。吃穿都在官中,这些钱多半是留着赏人或外头开支用。 月贞到此刻还有些不大习惯,憋着一点气坐到榻上去,“怎么老宅里这些人也是这样?分内的事情也要赏钱。” 珠嫂子赶丫头进卧房归置带来的细软,陪月贞坐在榻上,悄声道:“这些人每月领个死钱,难得逢年过节太太们回来一趟才能得个额外的赏。你不给,分内的事也给你办不好。” “两位太太跟前他们也是这样?” “那他们还不敢。” 月贞不高兴归不高兴,也不能多抱怨什么。人人都如此,她新来的,更不该有话说。 正发闷,听见隔壁有动静,却比她这里热闹得多。想也是小厮领着了疾过来。月贞微微挂起唇角,跑到屋外,扒着洞门露着个脑袋看,果然是个家丁引着了疾进了第一道洞门。 那家丁眉开眼笑的,像是引着招财进宝的佛爷,“鹤二爷,还是您从前的屋子,清静。新做了一条卍纹锦被,您进屋看看好不好。” 了疾点了点头,“有劳,你去吧,不耽误你的事。” 那家丁笑盈盈转背去了。月贞不服气,趁人没了影,洞门里钻出来,后脚跟着了疾进了他的屋子,“你给他赏钱了么?” 了疾站在罩屏底下回身,略微须臾才领会她的意思,笑着把头摇了下。 月贞将双手背着,贴着门板,低着脸哼了声,“不公道,怎么我做大奶奶的要给,你做二爷的不用给?” 了疾待要答,偏珠嫂子也进门来,偏着脸笑月贞,“鹤二爷是霜太太的心肝儿子,这些人办好了这里,到霜太太跟前去回话,太太一高兴,能少得了他们的好处?” 话音一落,便来拉月贞的手腕,“回屋去换衣裳吧,瞎跑什么,一会要开席了。” 月贞轻轻旋踵,见了疾点了炷香供奉长案上的佛像,搁下他的木鱼念珠,走到罩屏里头去了。她积黏着目光,到底将珠嫂子的手挣开,走去扒着卍纹镂空罩屏,“鹤年,我瞧瞧你的屋子好不好?” 了疾将一只袖摆出来,“大嫂请。” 珠嫂子在门首,欲待劝说,又怕说了反倒显得她多心,只得招呼着去了,“你瞧过就回屋里来,一会就要开席的。” 月贞应声走进罩屏里头,见榻上铺的鹅黄软缎裀辱,前头有一张髹黑的红木桌子配着几根梅花凳,摆着几样茶器。墙角有只瀹茶的炉子,卧房的门帘子是靛青色,没有纹饰,但料子看得出是上好的。 了疾解了袈裟,将炉子搬出来,熟稔地寻了火引点炭瀹茶,“大嫂请榻上坐。” 月贞却不坐,一步一步跟在他背后踩他的影子。嗅见隐隐檀香,不知是他身上的香,还是罩屏外那炷香。 她歪着脑袋瞅他,“你跟前也不要个丫头伺候?” 了疾回眼轻笑,“出家人,行走起坐皆是修行,不必人伺候。” 临眺苍茫,隐映残霞。起了风,蝉声渐渐消沉下去,花墙上的爬墙虎簌簌地振着叶,密叶底下仿佛有无数的爬虫在活动。 月贞跪在榻上扒着窗户看,起了一声鸡皮疙瘩。她将两条胳膊搓一搓,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太阳落山后,这里比钱塘冷些。” 恰逢了疾瀹好茶来搁在炕桌上,“吃杯热茶。雨关厢不大,四面环山绕水,入夜就会有些凉。大嫂该多添件衣裳才是。” 月贞刚换的衣裳,一件白绫纱长襟,银双色百迭裙,乌髻里簪着一朵小小的素白绢花,也不能浓妆艳抹,过来时只在唇上涂了层淡粉的胭脂。 呷口茶,那胭脂便抿上一点在天青色的盅口,像落在湖水里的红粉。她转着眼珠子问:“缁大爷与霖二爷住在那里?” 缁大爷是了疾一母同胞的亲大哥。霖二爷则是这边大老爷与琴太太生的,都是月贞的叔伯兄弟。 这两人皆已成婚,只是热孝其间,夫妻不能同房。规矩是这样,但关起门来,谁晓得他们夫妻的事。只是到了乡下,当着好些族中尊长,好歹要装个样子,都分了屋子睡。 两位奶奶的屋子就在他们这前头不远,月贞还不及去走动。 了疾回说:“缁大哥和霖二哥还有惠妹妹的屋子都挨着两位太太的屋子,有事好商议。” “你们这老宅子真大,方才我跟着婆子过来,弯弯绕绕的,一路好多屋子。” 了疾静静坐在榻上听她抱怨,剩一件黑莨纱大袖袍,透着层白锻里子,黑白交锋着岑寂在他身上,如同是被他驯服的魑魅魍魉。 9. 听玉僧(九) 老宅了疾也有许多年没回来过了,在月贞的抱怨里,他仿佛看见它本来的面目,是一只蛰伏在黄昏里的孤鬼,只等天黑,才睁开它幽深凄丽的眼,古怪地笑着。 他捻着一百零八颗的菩提珠,月贞在他问什么,连问了两遍,他才想起来答:“这宅子建了百年了,从前一家大族都住在这里,后来渐渐开枝散叶,屋子空了许多下来。大嫂夜里不要乱跑,当心许多野猫野狗吓到你。” 月贞微微哼了声,“我会怕这些?” 了疾睐她一眼,执壶添茶,劝道:“乡下规矩大,还是不要乱走的好。” 沥沥的水声里,茶烟扑面。月贞隔着袅袅的水雾睇着他笑一阵。了疾只看着渐满的茶盅,心无旁骛。 月贞便看得益发大胆些,像是有意要他留意到自己在看他,倏地叹了声,“也不知道大爷下葬后,咱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了疾搁下紫砂壶,端起目光,“大嫂想家了?” 他以为她是急着回章家,月贞却把嘴角向下一撇,“才不想。只怕是我嫂子在想我的回门礼。我不过是在这里有些住不惯。好容易才住惯了府里,又到乡下来。等在这里住惯了,又要回去。” “大概在这里一个月。一来是为大爷,二来是这头田庄上的账也要对一对。” 月贞抠着扇面上的纱眼,瞟了瞟他,“你也等着一道回去?” 了疾待要答,恰遇婆子来请吃饭。那婆子先在了疾屋外的庭轩里喊了声,“鹤二爷,开席了,请到正厅用饭。”又走到中间的洞门喊里头的月贞,“贞大奶奶,开席了!” 不想月贞却是打了疾的屋里走出来,那婆子回身一望,脸上诧异一下,“唷,贞大奶奶在这里。” 月贞正点头,了疾由门内跨出来道:“大嫂在这里问我些乡下的事情。” 那婆子恍然一笑,“贞大奶奶才刚到咱们李家,又是头一回跟着回乡下来,鹤二爷住得近,多费点心,还省了我们底下人的麻烦。” 谁都知道鹤二爷是可靠的,凭谁也动摇不了他的一颗佛心。只是这新大奶奶品行如何却不清楚。单看外头,又年轻,相貌又出挑,能不能守得住,总叫人有些不放心。 月贞扶着门框站在门首,兀突突给这婆子瞧贼似的扫量这几眼,浑身的不自在。 转眼五日大爷下葬,月贞又成了台上的旦角,万众目光皆汇来她身上。 大爷的穴自然是点在李家的陵地里,挖了一丈深的坑,二十几个小厮吭哧吭哧吊着麻绳往坑里放棺椁。了疾领着众僧围在边上诵经;琴太太霜太太,缁大爷霖二爷,并他们的两位奶奶与三小姐皆在低头拭泪;亲戚们围在后头,个个悲恸满面。 人群并成一片黑压压的呜咽,在白闪闪的太阳底下,造成这悲情的一幕。谁都清楚自己是在作戏,但都把眼盯着别人,挑剔着别人是不是在装样子。 照规矩,月贞是未亡人,得比旁人更伤心才是。她暗把众人睃一眼,一马当先窜到最前头的和尚堆里,跪在坑前拿拳头直锤地,“我的夫呀!你怎么就撇下我去了!我无依无靠,连个孩儿也没有,你也忍心!” 她这一声仿佛江上的号子,招得一众下人合声痛哭,里头仍数她的哭声最为凄厉,“不如你也带了我去,我们虽不能同生,但求个同死,在阴司里做对恩爱夫妻才好呀!” 真真是太阳底下说鬼事,无稽之谈。月贞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觉得好笑。嗡嗡的哭声如浪潮,推着她朝前汹涌,停不下来。 一连哭了这些日子,大家都有些力疲,渐渐的,哭声弱下去,趁势把月贞褒扬一番,“贞大奶奶待大爷这一片痴心,真是难得。” “还是琴太太会挑媳妇。这样的人家还图她什么?就图她这份情。” “可怜大爷,这样的媳妇却不能长久。” 话说到此节,又该哭起来应势。一堆人将月贞望着,只等着她再起一声鼓励。 然而月贞早已词竭,无话可喊了。她灵机一动,便把两膝端直,旋即身子一歪,朝黄土里栽下去。 “唷!贞大奶奶怎的了?” “像是昏过去了!” 人堆里惊起呼声,琴太太在后头瞧见,也不知真假,顾不得哭了,忙朝下人喊起来:“都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贞大奶奶搀起来!” 一时间有些乱起来,珠嫂子并两个婆子应声上去,左右搀起月贞,连声唤她唤不醒,扭头回,“贞大奶奶悲痛太过,昏过去了!” 琴太太跺跺脚,“先送贞大奶奶回家去,请个大夫瞧瞧!” 月贞素日里看着瘦瘦的,这会骨头软作一滩,两个婆子搀得吃力。了疾恰在边上,便将法器交给底下的和尚,打横将月贞抱起来往马车上去。 正和了霜太太疼儿子的心,虽未至正午,日头也毒,她哪里舍得了疾在这大毒日底下站个把时辰。便趁势上前嘱咐,“正好,都出来了,家里也没个做主的人。你带着你嫂子回去,先给她请个大夫瞧瞧。你不要走开,守着她,晓不晓得?” 甫上车,了疾将月贞搁在座上,托着她的脑袋靠着车壁。不想月贞眼皮一掀,两个瞳孔顷刻照得澄亮。 珠嫂子正急得拈帕给她揩汗,手一顿,待要喊,月贞忙捂了她的嘴,“嘘、给外头小厮听见。” 珠嫂子明白过来,咬着牙恨得打她一下,“你没晕呀?吓得人!” “方才是有些中了暑气,这会好了。”月贞将腰搦一搦,端坐起来窃窃发笑,“不装病只怕混不过去。上上下下的人都瞧着我呢,我哪来那么多词哭他?” 语毕,两只眼伶俐地转到了疾脸上,笑盈盈地冲他扇一扇,“鹤年,谢谢你。” 了疾面上的一点急色已褪,有些没奈何地摇首笑着。出家人不打诳语,却为了月贞,不得不将这个谎圆下去,归家便请了个大夫来瞧。 人已然醒了,大夫自然说不要紧,正好怪在炎天暑热上头,随意拟了张药方,叫暂且卧床歇着。月贞乐得自在,靠在床上问了疾:“他们几时回来?” 了疾坐在榻上看那张药方,见都是些清热解毒的药,放心递给珠嫂子,“都是些无益无害的药,吃点也不妨事,按方使小厮配药吧。” 待珠嫂子出去,他走到床前,将月贞的脸色观了观,又坐回去,“下葬后,还要将渠大哥的灵位请到宗祠里去,大约黄昏时候才能回来。你放心歇着。” “好不好劳烦你将窗户推开,透透气。” 蝉咏莺闹,唤得金乌跃扶桑。洞门旁有棵老杨树,浓影密匝,密叶沙沙。 月贞瘦腰一动,抻了个懒腰,浑身松快地向了疾挤挤眼,“哎唷,真是懒得,到了你们家,头一回偷个闲。话说在前头,我真不是不敬你大哥,实在是撑不住了。” 因为做法事,了疾披着大红袈裟,此刻也解下来,单穿里头的白纱袍,倒了盅温茶给她,“大嫂真的不要紧?” “装的嚜,我没那样娇贵。”月贞打床头托了根杌凳请他坐,“倒是连累你,陪着我一起撒谎。你们出家人是不说谎的,是不是犯了你的忌讳?” 她明媚欢畅的嗓音合着树上雀儿叽叽喳喳的调子,显得返璞归真,那么谎话也成了另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 按理了疾是该忌讳的,但他把持珠捻在手上,从容地落在床前,“事从权宜,佛主能谅解。” 窗户倏地“咯吱”扇动两下,引了疾侧目。原来是风与花缴缠,由窗户里扑簌进来,落得炕桌上几片红粉玉屑。 10. 听玉僧(十) 月贞欹在枕上,窥着了疾的侧脸,鼻如玉山,眼似碧海,真可惜是个和尚。 此情此景,正应了《牡丹亭》里的一句词: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心里一阵微动,咬咬下唇,斗胆往枕上撑一撑。“哎唷”一声,又唤了了疾的目光回转,“我好像真有些不舒服。你摸摸看,我额上是不是有些发烫?” “嗯?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了疾一手拂袖,一手抬起来,用手背轻探她的额头,“没有的事。” 月贞把头稍稍低着,额心死死贴在他手背上。明明说谎,但没关系,反正他自己也讲,佛主能原谅。 他的手背有些微凉,给火辣辣的日头降了温。可月贞心窍转得尤其快,额上的温度下去了,心上又灼热起来,陡地想起在陵地那头给他抱着的事。 她真是后悔,当时有些做贼心虚,没留心他的怀抱是什么滋味,只记得他的臂弯托着她,坚实又牢靠。又轻飘飘的,仿佛有一缕檀香将她萦绕着托到云上。 云端未待片刻,了疾将手一掣,月贞脑袋陡地朝前一栽,把梦跌醒。 她醒过神,手撑在铺上,“真有点不爽利,好像在山上吹了风,有些受凉了。” 了疾蹙额看她的脸色,红扑扑的,神采奕奕,哪有半点受凉的样子。他笑笑,“大约是您心里想着装病要装得像,果然就有些不舒服起来。歇一会就好了。” “还有这个说法?”月贞泄气地欹回枕上,要怨他怨不着,两眼一斜一斜地扫他的脸。 了疾只当她是怪他不当回事,便没奈何地改了口,“大嫂要是歇一会还觉着不爽快,再请大夫回来瞧瞧。” 月贞心下更不痛快了,两眼一翻,牵着被子睡倒下去,“得了得了,好得很!一点不爽快也没有!” 赶上珠嫂子在库房里配了药,打帘子进来,回身挂上门帘子通风。把一片阳光折进来,跟着一阵喁喁抱怨,“好好的人,偏要吃药,真是自讨苦吃。我看你吃了还吃不吃得下饭。” 提起吃饭,月贞忙爬起来赶了疾,“真是要命,险些耽误你吃午饭。你快去,一会午时就过了。” 了疾嘴里说不妨碍,架不住月贞推他,只得先去了。 珠嫂子搬了个炉子来在卧房里煎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月贞说话。月贞仿佛心情很好,盈盈笑着,珠嫂子拧着眉有些鄙薄地嗔她,“瞧你那出息,偷个懒,至于高兴得这样?” 高兴是高兴,却不是为偷懒。月贞也不知道到底在傻乐什么,将被子罩住脸,在里头瓮声瓮气地嗤她,“你不懂。” “我不懂?你倒说说看。” “说了你也不明白。” 月贞自己难说出个所以然,也不能说。横竖天青云淡,她感觉一无所知的命运里,不都是不好的事,偶然也能不经意间撞上一点期许。 下晌益发暑热难耐,骄阳在天,人去楼空的老宅子岑寂得紧。阖家都跟去了,只有伶仃几个下人看家。整座大宅子被晒成个金灿灿的坟冢,显得荒凉。 了疾在隔壁做功课,木鱼敲得“笃笃哒哒”,月贞伴着这动静睡了个午觉,醒来听见有人在外间说话。 问是谁来了,原来是三小姐惠歌。惠歌是琴太太亲生的小女,霖二爷的胞妹。年芳十三,娇嫩得似三阳春里的花苞,一掐就死,哪里经得住整日暴晒。琴太太心疼她,打发她先回家来。 她在屋里歇一会,坐不住,过来寻月贞说话。其实与月贞也没什么话讲,叵奈说得上话的人都跟着往宗祠去了,无人相伴,只好一屁股坐在月贞床上,“大嫂子,你好些了么?” 月贞爬坐起来,叫珠嫂子端了果碟子摆在床头小几上,请她吃,“我好了,谢你来瞧我。你吃这个桃子,井里镇过的,爽口得很。” 那桃子是乡下自家果园里摘的,个头大,颜色好。月贞瞧着是好东西,惠歌却是常见的,瘪着嘴摇头,“嫂子吃吧,我才刚回来吃过饭了。” “你一个人回来的?” “他们请灵往宗祠里去了,我坐船头晕,娘叫我先回来。” 月贞歪着眼,“宗祠在哪里,怎的还要坐船?” “在小清河对面,大嫂子没去过,不晓得。过几日去一趟就知道了。”惠歌把鞋底在地砖上百无聊赖地蹭着,嫌跟她说话没意思,倒是对着那双绣嫩绿牡丹的白绸鞋笑了笑。 月贞跟着朝床下瞟一眼,正撞上她的眼洋洋地抬起来,“嫂子怎的不缠脚?” 话是问,却有些瞧不上的意思。月贞倒没觉得什么,偎着被子道:“我不比你,我在家是要做事的人。缠一双小脚,娇娇弱弱的路也走不稳,还怎样担水劈柴?” “嫂子在家还要做这些事?” “不做怎样呢?我娘家可不像你们家,养这么些下人。” 惠歌油然而生一种得意,连下巴颏也平添几分骄傲,“嫂子是能干的人,不像我们,闲得什么也不会。嫂子进门时,你们家送来的那些面果子我尝了尝,滋味不错。家里做的吃烦了。” 未必是真心爱吃,月贞清楚,不过是图新鲜。她客气道:“你若爱吃,等回了钱塘,我叫我哥哥嫂嫂再送些来,不值几个钱。” 闻言,惠歌想起丫头们常说的那些话,说章家搭上了他们家,少不得往后要常上门打秋风。他们李家虽然有钱,打秋风的亲戚也多,但多半是同姓同宗的亲戚,外姓的少。 大宗人家,对外姓有着本能的排斥。她只笑笑没接话。听见隔壁木鱼声停了,便起身告辞,“嫂子歇着,我去寻鹤二哥哥说话。” 月贞嘴里说着“慢去”,在她背后把眼皮翻一翻,掀了被子送她到外间。落后折坐在榻上,珠嫂子端上茶来,朝门外瞅一眼,“三小姐性子傲得很,两宅里独生的女儿,谁都宠着她。” “定了人家没有?” “没有,说亲的人多,琴太太瞧不上。”珠嫂子抓了把瓜子闲磕着,偏着脑袋呸呸地吐着壳,“太太是想将她嫁给官宦人家。咱们左边不比他们右面,二老爷身上就有官职,咱们说到底是做买卖的,银子再多,也不比人家当官的体面。” “那照这样子,官做得小的,太太想必还瞧不上。” “自然了,太太早就有主意,就京里头大理寺卿于家,与二老爷认得,能说得上话。他们家有位公子,十五了,年纪也相当。不过人家是京官,想结亲的人多,光是京里那些官宦人家就是一抓一大把。看咱们家,无非是看重点钱,” 事不关己,月贞显得满大无所谓,只有一句没一句地搭闲腔。 倏地有一缕笑意穿墙而来,这倒是关她的事了。她捉裙走到那面墙上,躬着腰贴耳听觑,是惠歌在了疾屋里笑。 兄妹俩不知说些什么,惠歌咯咯咭咭地笑着,这声音忽然刺了下月贞的耳蜗。原来了疾待家里这些人都是一样贴体照顾,甚至还会说笑话哩。 她章月贞并不是什么“例外”。 她没由来的一点失落,形同西斜的日影,仍旧金光璀璨地照着,只是微微向下栽去了。 11. 不醒时(一) 烈日烹花,隔岸尤香。大爷的灵位被供入宗祠,算是落叶归根,魂安故土。 大爷无后,牌位原该由月贞亲自抱进宗祠的,却因那日月贞“悲痛昏厥”,又不好错了时辰。便改由族中一个年幼后生将牌位请进了祠堂。 改也不是随意改的,琴太太与几位尊长的意思,横竖大爷无后,月贞寡妇家,往后也要有个依靠,不如在族中过继一个儿子,由月贞抚养成人。 那孩子叫李元宝,不过四岁,是族内的一门穷亲戚。家中原是兄弟四个,他亲娘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没落地,正愁难养活。听见这消息,岂有不高兴的? 虽然儿子给了人,但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是亲戚,往后就不叫他们爹娘了,还有个不照拂的?他爹娘一合计,当即应下来,这日晨起便抱着元宝到宅内磕头。 琴太太起个大早,盘在炕桌上吃早饭,眼往地上睨一眼,叫丫头搀起来,“这孩子进了我们家,你们只管放心,霖哥的儿子有什么,也不会缺他什么,只当我的亲孙子养,贞大奶奶也要拿他当亲儿子疼。吃过早饭没有?” 那两口子嘻嘻一笑,扯着衣角不说话。琴太太吩咐摆饭,自己漱口下榻,“你们吃,一会跟着往宗祠里去,今日就叫贞大奶奶认下这孩子。” 大家都知道的消息,唯独月贞与了疾因那日耽搁在家没听见议论,后头两日忙着为治丧之事答谢亲友,也忙忘了。 越暨宗祠里来,月贞立在琴太太身边,还对着上头三排黑黝黝的牌位发懵,正猜那些名字都是谁,却听琴太太一声吩咐,“月贞,去将大爷的牌子请下来。” “啊?噢,是。”月贞在众目睽睽下捉裙上前,在最底下一堆牌子里总算认出了大爷的名讳。她把牌位抱下来,多此一举地用帕子搽了搽。 一回身,面前端来一根太师椅,琴太太朝椅上指了指,“你坐下。” 月贞不知所然地坐在椅上,前头是一堆活人瞧着,背后是一堆死人盯着。那些黑眼睛仿如柄柄刀尖,统统将她架着,使她动弹不得。 她倏然有些不安,不由得胳膊收拢,将大爷的牌位抱得紧了些。 这时候元宝给他亲爹抱上前来,穿着小小一件黑莨纱直身,里头大红的袴子露着。 他爹将他放在月贞裙下,将他圆圆的脑袋欢天喜地摁到地上,咚地磕了个响头,“快喊父亲母亲,快喊呐!从此这是你娘,那是你爹。快喊呐!” 元宝抬起脸来,眼中写满与月贞同样的惶恐,架不住周遭一阵嬉嬉笑笑的催促,他怯懦地喊了声,“父亲,母亲。” 众人都笑了,唯有月贞与元宝大眼对大眼,两个人都是无尽的不知所措。元宝还小,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扬起嗓子,“呜嗷”一声嚎啕大哭。 月贞就没那么幸运了,她业已过了哭的时候,这时候该笑。却懵得笑不出来。 边上个婆子塞了两吊红纸包的钱在她怀里,搡了搡她的肩,“大爷大奶奶给红包,往后瓜瓞绵绵,子孙昌茂。” 月贞杏眼上斜,睇她一眼,两点钱像烫手的山芋,慌得她忙递出去。 宗祠内又是一阵喧笑,争相唱喏:“好了好了,大爷大奶奶有后了。” “恭喜琴太太,日后多孙多福。” 琴太太回身与众人颔首道谢,写不尽的慈眉善目。大家的面上的喜与悲在这段日子里简直变幻多端,又恰到好处。 唯独月贞,她有些累了。昏头昏脑嫁了人,昏头昏脑成了个寡妇,如今又是昏头昏脑给人做了娘。 她在这片欢声笑语里挤出个勉强的笑,将大爷的牌子一再勒紧。 这条细胳膊却像是勒了疾脖子上,他感到微弱的窒息—— 或许月贞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了疾很清楚。这意味着她还没来得及绽放的日子就要开始枯萎,也意味着一个少女的一生在此刻便有了定局。 从此再没有任何意外的可能,她会与寂寞终生抱拥,日复一日地到老到死。 譬如琴太太与他母亲,譬如李家许多的女人。 他不忍再看下去,为他暗中一点额外的惋惜与刺痛。也就从喧嚣中抽身出去了。 堂外残阳如火。 金红的火光横落在正厅一条长供桌上。供桌香炉果品齐备,侍奉着墙面一排祖宗画像,画上的男人们分膝而坐,身穿各色补服,眼睛没有生气地向下睨着。 它们是那些牌位的魂,吐着腐朽的呼吸。 厅内挂上好些白绢灯,悬在梁上,照着底下五六张圆案。晁老管家提着衣摆穿梭厅上,指着仆妇们铺席。 不一时玉鲙珍馔递嬗铺陈,家人亲戚相继而来,地转上斜长的残阳被一只只缎履云舄踩碎。晁老管家并两房太太先将几位尊长引到上席,后才是众人按辈分落座。 丧事落幕,厅堂满座,跟着忙活多日的亲友这会都在这里,争相寒暄两位太太并李家众人。说起晨起在宗祠里过继认亲的事,个个还笑逐颜开: “琴太太想得真是周到,贞大奶奶这样年轻,往后也要有个指望。如今两全其美,既全了大爷的身后事,也照拂了贞大奶奶。” “贞大奶奶几辈子修来的福,进了李家的门,万事都给她安置得妥妥帖帖的,不要她操一点心。” 议论的虽是月贞,可都不往月贞那头瞧,只把眼睛盯在琴太太身上。 又有人道:“元宝那孩子也有福,进了李家的门,日后读书入仕都有本钱,保不齐能像二老爷,在京里谋个大官当当。就算学问作不好,再不济也能学着做大买卖,一辈子穷不了。” 说到二老爷,霜太太来了精神,摇着扇搭腔,“做官也不好,常年在任上不得归家,撇下一家子人。” 话说得真,抱怨也是真,只是炫耀的成分居多。众媳妇作了难,这话不知该如何接腔。若说二老爷不顾家,岂不是戳中了霜太太的心肺管子?若说二老爷有他的忙,又成了向着男人家说话。这是她们女人家的密会,不能够向着男人说话。 有个媳妇还算机敏,稍稍斟酌,还是说二老爷的好处。他们是一家子,说好处总是错不了。 便笑嘻嘻道:“这是您霜太太的大福,二老爷常年在京,必定是朝廷里事忙,不器重他,哪有那么些事情烦他?” 其实大家心里雪亮,二老爷是给几房小妾栓在北京,才懒得山高水远地来回跑。 琴太太是最知道内情的,扭头将她姐姐瞟一眼,抿着唇暗地里笑那媳妇。真是伶俐讨乖的一张嘴,她这姐姐哪里经得住奉承。 果然,就见霜太太笑得浑身的肉跌跌宕宕,眼睛没了缝。那媳妇趁势说起她有个兄弟如何如何能说会算,又认得字,从前也自己做个什么小买卖。 霜太太纨扇一挥,菩萨似的发慈悲,“回头叫你兄弟跟着我们缁宣到钱塘去,我们有家铺子正缺个账房。” 这媳妇简直不知该如何谢,要不是当着人在这里,当即便要磕几个响头。 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月贞是与缁大爷的媳妇巧兰、霖二爷的媳妇芸娘、三小姐惠歌、并几位亲戚家的女孩们一席。 离上席有些远,在角落里,小辈们只敢低声细语,形成一片微弱而庞然的嗡嗡声,像残羹剩饭上头盘旋着一群苍蝇。 惠歌因问月贞:“大嫂子,元宝呢?怎的不见?” 月贞这时还不惯平白添了个儿子在膝下,抻着脑袋在人堆里找找,没找见,倒是瞧见了疾进了厅,一径朝上席走去。 他换了身黑纱袍,仍透着白里子,脖子上挂着长长一串菩提珠,冷白的皮肤在各色锦衣荣冠里格外扎眼。月贞想不瞧见也难。 瞧见了,不免想起他那副和善笑颜,对着谁都摆得出来。这不,又是那副笑脸在人堆里合十行礼,却与人群显得疏离。 月贞心里有点气,不知是为今番过继子嗣的事,还是为了疾待她与人一样。总之语调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总是跟着他爹娘到哪里去了吧。” 惠歌掩着扇笑,眉眼在扇面上头弯得天真,“大嫂子,从此大哥是他的爹,你是他的娘,他还哪里有旁的爹娘啊?” 巧大奶奶与芸二奶奶相继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月贞。她朝她们望过去,发现她们的脸都扭在旁边席上,又不是在笑她。 是她多心,不知怎的,平白多个儿子,也多添了副心肠,这一晌总是多思多虑的,有些焦躁,又理不出个头绪。 不醒时(二) 月贞不搭惠歌的话,惠歌也不甚在意,转而与亲戚家的女孩子嗡嗡唧唧说起来。嗓子仍旧是压低的,唯有上席的尊长能放声说话。 倏地“吭吭”两声,月贞抻着脑袋望一眼,是二老太爷在咳嗽。 二老太爷瘦得似条干笋,满鬓银霜,胡子花白,戴着一顶黑纱四方平定巾,看着通身的学问,实则只是个秀才,是老太爷的堂弟。 他老人家开口讲话必然先要“吭吭”咳嗽两声,而后才将调子扬长拖开,“渠哥没了,大老爷如今又是那副身子,琴太太,外头的买卖,我看就交给霖哥去操持。霖哥也大了,从前与他大哥帮手,生意上的事情多少拿得定。” 治完丧,这才是正经的压轴戏。号召这么些人聚在一处,哪里能只有悲?还得有喜,大喜。 琴太太拈着帕子,不痛不痒地谦逊了几句,“就怕霖哥年轻,丢了他父亲的脸面。” 眼下左边李宅里,大老爷瘫痪糊涂,大爷刚下葬。除了她亲儿子霖桥,还有谁可担起家业?但由尊长说出来,显得名正言顺。 “哎,话不是这样讲,谁不是年轻过来的?” 三叔公掐着须尾,另一只手在席上摇一摇,“想当年你们大老爷在外头跑买卖,比霖哥如今还年轻,又好玩好耍。大家都说他不顶事,我却看他好。你瞧瞧如今,就是京城也知道你们‘龙井李家’。爷们家,越年轻越是要历练。” 提起大老爷,琴太太捏着帕子搵搵两眼,“这趟回来,大老爷原该一齐来的,只是几位长辈也晓得的,他那腿脚走不得了,也经不起颠簸。只好叫霖哥代他父亲敬太爷叔公一杯。” 说着,向下席喊了声:“霖哥,你来。” 但见席上拔起来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身形清瘦,些微佝偻着背,两只眼落着一点奄奄一息的光。月贞不论何时撞见他都是副没精打采邋邋遢遢的样子,像得了什么疯症瘟病。 今番却是出奇的精神。 他提着壶偎去二老太爷与三叔公身后,替他们筛酒,嬉嬉笑笑恭维着,“二老太爷,三叔公,这回大哥的后事,全赖您二老做主张罗。晚辈敬二老一杯。” 两个老头端起酒盅,拈着须嘱咐了他两句。从此就算名正言顺地叫他担起左边李宅的担子。 众席的人也没闲着,面上自顾自说自己的话,实则暗地里都竖起耳朵听。往后混银子打秋风该奉承巴结谁,心下都有了主意。 旁边席上几位女眷借故过来,到这席上来敬芸二奶奶芸娘的酒,“芸二奶奶,这回霖二爷担起这么重的担子,你也要辛苦囖。” 芸娘长着张嫩娃娃脸,其实比月贞还略长几岁。那一汪秋波总是微微漾着,如同珠玉沉水,有着将平未平的一点清澜。 她一贯不爱拔尖出头,人多时候更不爱说话。因此月贞也没与她说过多少话。 难得见她笑一回,也只是将嘴角半扬,眼皮微垂,像是不敢放肆笑的样子,“辛苦不着我,上头还有婆婆大嫂子,我不过是在家做个闲人,笨手笨脚的,想帮忙也帮不好。” 话说到此,人家只好举着杯向月贞说两句:“贞大奶奶,你也辛苦得很,如今又添了个儿子,操不完的心。” 月贞提着白斝,勉强应付,“不苦,不苦。我才进门,有许多不懂,还要向芸二奶奶学。” 谈锋又转回芸娘身上,人家乐得高兴,反正月贞是个寡妇,娘家又穷,往后是拿着死钱过日子,还不够她娘家人混的。 继而仍对芸娘说好话。说了一箩筐,更不能落下巧兰。 巧兰不一般,了疾出家为僧,右边李家拢共就她这么个媳妇,日后霜太太归西,阖家自然都落到她与缁大爷两口头上。 人家自然更奉承得好听,“论辛苦,还是咱们巧兰最操劳。这边好歹是两位奶奶帮着琴太太。那边就只您一位奶奶,霜太太是享福的人,家里大大小小的锁事可不是您一个人操心?” 巧兰立起身来,满面风光,“我不过是瞎忙活,瞎忙活。” 大家说她谦逊。她倒不是谦逊,多半是实话。霜太太自己不大管事,却极会挑剔,仿佛多年媳妇熬成婆,要把从前受的老太太的“指点”都传到她头上来。 可见治媳妇的手段,虽非血亲,也能遗传。 各有各的苦衷不能言表,月贞此刻的苦,还是在吃饭上头。 到宗祠里拜见祖宗,认下个儿子,忙活一天,正饿呢。可吃饭吃不好,给这些人围着,生怕有人说她大爷刚入土,她胃口又好起来了,可见前头的伤心是装的。 比及散席,月贞只吃了个半饱也不及,回首一望,了疾还陪在上席,伴着他母亲。 残阳灺尽了,梁上的白绢灯显得亮起来,将古朴繁荣的厅堂照成了一个斑驳陆离的世界。 月贞远远看着了疾宽罩黑莨纱的背影伫立在一张张悲愁窃喜的面孔间,显得很有些不合时宜。他分明不是那队伍里的人,怪道出家。 月贞觉得自己也不算这世界里的人,混在巧兰与芸娘中间送亲戚,像个孤魂野鬼。黄昏将她的影子吊得老长,是个吊死鬼。 珠嫂子听了她这关于影子的论调直又好气又好笑,吊梢眼斜着嗔她,“还没听说这宅子里闹鬼,哪里来的鬼?八成是你心里有鬼。” “我可没说这宅子有鬼,我是说奇怪,白天如何热都好,太阳一落山,这宅子就有些凉。”月贞把嘴一噘,“我才是最不信鬼神的。” “雨关厢环山绕水的,夜里不凉才怪,没什么稀奇。” 月贞一抬眼,瞧见芸娘在前头,因为不想搭腔,便刻意将步子放得缓慢。芸娘身边跟着个妈妈,她自己陪嫁带来的人。她也不与妈妈说话,自己前头半步,身条窄瘦,行若摆柳。 “这两口瘦到一处去了。”月贞在后头望着,想起霖桥也是那样瘦,干柴似的,她便笑,“怎的霖二爷瞧着身子骨不大好?他是有什么病吧?” 珠嫂子翻了个眼皮,“什么病?寻花觅柳的病!常泡在行院里头,就是好身子也叫人掏得剩个空馕子了。” 月贞睐她一眼,欲问她什么是“空馕子”,又怕她非但不讲,还要笑话着臊她。她便不问了,假装明白地点点头。 前头芸娘折身进院,珠嫂子赶着吃饭,因此拽着月贞疾步。 进屋珠嫂子赶着给她瀹茶,月贞不好耽误她吃饭,便说:“我自家来,你去吃饭。瞧瞧厨房里有没有什么面果点心,替我带些回来,我席上没吃饱,夜里一定要饿的。” “吃席就是这点不好,当着人吃不饱。”珠嫂子答应着,掌上灯出去。 月贞独自瀹了盅茶在榻上坐,把耳朵偷么竖起来,听隔壁的动静。风悄月寂,了疾还没回来,一定是给霜太太拉着说话去了。 虽然他在隔壁的时候多半也没什么动静,但好歹能听见他的脚步声,木鱼声,咚咚的,踩得稳妥安定。 她将嘴角轻撇,呷了口茶。茶汤顺着喉管流到胃里,把里头那点中看不中吃的精致食物清洗一空,不等完全入夜,业已饿了。 那头厅上还剩主席未散。老人家吃饭慢,吃两口茶佐一口酒,一席能用半晌。别的该散的散光了,霖桥跟着琴太太回房商议外头的事,只得霜太太领着两个儿子陪在这里。 二老太爷欹在椅背上,刚搁下酒盅,晁老管家便在身后亲自添酒。他略微点头示意,注酒声一停,眼便斜到了疾身上,道: “鹤年,你父亲常年在京,钱庄上的生意只得你哥哥缁宣在操持,哪里忙得过来?你十九了,也要为家里这些人想想。出家人在何处不是修行?也该回家来帮衬帮衬。” 了疾心知是他母亲的意思,将她娘瞟一眼,笑回:“既已出家,就不便再问家事,只好有劳诸位长辈多费心。” 三叔公搭着边腔,“我们虽是同宗长辈,却到底不是一个家门的人,哪里好过问你们家里的买卖,不过是劝你两句。你这个孩子,当初是为生病才出的家,病好了,就仍该回家来。” 了疾泠然道:“既结佛缘,当断尘缘。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闻言,霜太太“噗嗤”一声,当即捂着帕子哭出来,“二老太爷,三叔公,您二位听听,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偏他做了和尚,心肠硬的很,父母家业皆抛舍不管了。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敢劳您二位的神来劝他。瞧瞧他,劝也劝不动,真是樽石佛冷菩萨。” 二老太爷与三叔公不过受霜太太之托劝了疾几句,也不抱什么希望,知道他是铁了心的人,只好跟着唉声叹气。 缁大爷赶着下席来在霜太太身边宽慰几句,揿着霜太太的肩,睨向了疾,“鹤年,你不愿意还俗归家就罢了,只是不该常居庙里。出家人常说的话,心里向佛,不拘在哪里修行。别的事情我不要你过问,你只搬回家来住着,常陪着母亲。你说呢?” 了疾更索性将两眼阖上,充耳不闻,任人劝说,全不能入他的心。 不醒时(三) 银河清浅,星斗斑斓,月亮发散着银灰的光,与白绢灯笼散出的光冷成一片。 为治丧答谢乡亲,李家还在主街搭了个戏台子,请了一班昆山腔小戏在那里唱。厢坊不大,在老宅子里也似有丝丝缕缕的苏笛腔调,随风入堂。 二老太爷坐不住了,要回家歇息。霜太太叫晁老管家知会了琴太太一声,两个领着儿子将几位尊长送出宅去。 霜太太不死心,仍想劝劝了疾,拉着他归到自己房内,打发了丫头婆子,一搦腰扭在他榻上淌眼抹泪。 了疾吹了灯笼,跟到对过坐着,却不说话。霜太太哭一阵,觉得无趣,便搵干了眼泪,把二老爷搬出来,“你父亲刚来信,一是问丧事,二就是问你的事情。你父亲跟我的意思是一样的,也要你还俗归家。你不听我的话,难道连他的话也不听?” 月霜染在了疾的眼,显得态度漠然,“我早已出家,母亲不该再为我的事挂心。” 霜太太接而道:“你父亲信上说得明明白白,要你回家来,认真读两年书,跟着科考。到京里去,在他跟前,也谋个官当。我知道你不爱做生意,难道做官还不合你的意?” 听声音又要哭起来。 “母亲。”了疾叹着喊了声,顿了顿,又说:“母亲,我出家修行,并不单是为我,您是清楚的。” 说得霜太太脸色微变,一滴泪珠挂腮上,像银釭上凝固的蜡珠。她把泪渍慢条条地蘸干,声音渐渐委顿下去,“我知道你是为我,是我带累的你。” 却在一个转瞬间,底气又提上来,“你不知道,你父亲在京的那个四姨娘生了个儿子,这话我连你大哥都没说,只告诉你。正月里的事情,你父亲还叫这头预备着,说等明年那孩子足岁,要带回来拜见祖宗。” 了疾额心暗结,有些不耐烦,“回来就回来吧,您是正头太太,他们妨碍不了您什么。” 话虽如此,可正头太太又如何,她的丈夫还是给人瓜分了,连个骨头也没给她留下,只留给她无尽的空虚和家业。这是前车之鉴。 家业如今也未必能全盘保住,霜太太心里如临大敌。她急道:“你说得简单,本来好好的,随他在北京如何,留下这些东西,终归都是你和你大哥的。现在好了,又生个讨债鬼出来,还得来分你们一杯羹!” 了疾淡泊地拨动持珠,“我是出家人,钱财不过身外物,母亲不必替我舍不得。” 怄得霜太太一口气提上来,又是澜澜眼泪,“你这话是人说的么?是人说的么?!我是为谁,还不是为你们!我花得了几个钱?” 她的确花不了几个钱,再奢靡也是有数的。可自己的东西,再不稀罕,要拱手让人,怎么也舍不得。 她扑在炕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单为这事情实在犯不着,一把年纪的人了,就为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不过是逮着一个哭的由头,她知道了疾理解她的苦。缁宣虽然也是她的儿子,但他终归是男人,在男人的阵营里。了疾则有不同,他是尘外人,不在任何一个阵营。 了疾却也无可奈何,只等她哭得舒心了些,还是硬了硬心肠,微笑着问:“那你们商议着给贞大嫂子过继子嗣的事,又是为谁呢?” 霜太太把哭湿的帕子折一折,说得想当然,“自然是为她好,她一个寡妇家,无儿无女的,百年之后如何?总不能靠你霖二哥儿子,侄子哪有儿子靠得住?” “你们要真是为她好,就送她回家去。她和大哥虽然行了礼,到底没有夫妻之实,何必将她套死在李家。” 闻言,霜太太顾不上眼泪了,肉圆的脸一挤,拉出个富贵繁荣的笑脸,“干我什么事?是你姨妈的意思,我不过帮着说两句话。你姨妈才舍不得放她,她要留她做个活字招牌。” “什么招牌?” 霜太太避而不答,神秘兮兮地笑着。余泪给蜡炬熏干了,又露出那双有些软弱与哀怨的眼,“况且就是放了她回去,她家里肯要?原本就是八字不好砸在手里的。好容易嫁到我们这宗人家,她哥哥嫂嫂想好处还想不及呢。退一万步讲,就是接她回去,又叫她嫁谁呢?就是不嫌她二嫁,谁又嫌自己命长?新婚之夜,还没挨着身,就把丈夫克死了。” 了疾只得默默立起身来。 霜太太见他要走,忙一把拽住,“方才说的事,你仔细想想。就是你不争不抢,也当是为了娘。你父亲早把我忘了,你要是丢下这些家私不要,岂不是白分给人?我怎的咽得下这口气!” 她那股气喘在腹内十几年,早酿成了怨念。她把两只眼睛向上可怜兮兮地扇动着,里头关着阴魂。 然而了疾还是佛心不动,漠然抽出手走了。她的漫长枯寂的夜又来了,无声地将人分尸。 夜是不同的,屋里孤灯难明,屋外却是一轮圆月,地上清辉亮堂堂的,连灯笼也不必点。霜太太怨归怨,还是心疼儿子,硬叫了疾提了个食盒回去。 了疾待要寻个下人给他吃,一路没撞见人,走回院里来,恰听见窸窸窣窣地翻腾声。 悄然走到中间那扇洞门后头看,原来是月贞与珠嫂子两个打着灯笼在里头小院翻墙根,大概是丢了东西。 墙根下蕙草丛生,珠嫂子一面躬着腰翻,一面咕哝,“是滚到这里来了?” 月贞也躬着腰,提着灯笼扒草缝,“就是啊。我才刚握在手里正要咬,不想哪里跳出来只野猫,吓得我将馍馍一丢,瞧着是丢到这里的。” “大约是给猫儿叼去吃了。”珠嫂子弯得腰酸,抻起来捶一捶,“算了吧,就找到了还能吃?屋里有新鲜果子,你将就着吃那个吧,睡一觉起来,明早吃早饭。” 偏月贞饿的时候是吃鲜果胃里便泛酸,只想馍馍面果子白饭吃。这会厨房锁上了,要吃的就得惊动人,又怕底下人抱怨。 她那一脸苦相,比黄莲还苦。珠嫂子稍稍扬着声道:“那就吩咐人做吃的来,抱怨就叫他抱怨去,横竖住不了多少日子咱们就要回钱塘了。” 正有些拿不定主意,倏闻洞门外两声咳嗽,月贞回身举起灯笼,照见是了疾站在那里,将手里的食盒提一提,“大嫂,来,有饭吃。” 月贞大气一喘,笑着向月亮拜了拜,“阿弥陀佛,真是我的活菩萨!” 旋即笑嘻嘻地将灯笼塞给珠嫂子,吩咐她自己铺床先睡,跳着脚蹦到洞门外头去了。 屋里灯影昏昏,了疾将食盒搁在四方桌上,一一摆出些精致素斋,另点了盏灯摆在当中,请月贞坐,“都是些素食,大嫂吃不吃得惯?” 那些素食做得格外精巧,一样酿豆腐活做成了东坡肉的样子。月贞哪还管它素不素的,挽起袖口,先扒了口稀饭。抬眼对了疾一笑,“霜太太给你预备你的吧?霜太太真是疼你疼得紧。” “大嫂席上没吃饱?” 月贞连着大啖大嚼几回,胃里的痉挛觉得好了些,得空搁下碗,改得细嚼慢咽,“那席上哪里吃得饱?你大哥才刚入土没几天,我就在那里吃吃喝喝的,你们家那帮子亲戚的唾沫星子还不得淹死我?况且一会这个媳妇来说话,那个媳妇来说话的,一桌子菜早就冷了。真是白糟蹋粮食。” 案上的珍珠元子汤还冒着热滚滚的烟,了疾拨弄着持珠,望着她微笑,像一尊慈目的佛,在香火鼎盛的高堂上,四海青烟笼着他。 望得月贞不好意思,抿到唇角有颗饭粒子。她暗暗红着脸,探出一截伶俐的舌尖,咻地将饭粒子卷进嘴里。 不醒时(四) 二更已半,厢坊的戏台子散场,敲了几声金锣,明日请早。 月浓入窗白,了疾朝窗外瞅一眼,起身到罩屏外供了一炷香,“大嫂,快吃了饭回去歇息,天不早了。” 月贞益发细口细口地捱延,端着饭碗,眼睛跟着他溜出去。罩屏的镂空雕花将他的侧影切碎,一并连月贞对他先前那点不满也粉碎了。 他与别人也说笑,对旁人也和善,又怎么样呢?他只给她饭吃,这总能算一点“特殊”吧。 她自己替他开脱,自己宽宥了他。笑吟吟地问:“今天在宗祠,你怎的先走了?” 了疾将香插在炉内,摘下颈上挂的佛珠,神色有些肃穆地走进来,答非所问,“过继了子嗣,你在李家就不能再脱身了。按理说,你与大哥还完全礼成,原本还有退步抽身的余地。这会想走也晚了。” “我走哪里去?” “回家。” 月贞舀了碗珍珠元子汤,噘着嘴朝碗口吹气,不以为意的态度,“就是没过继子嗣我也回不去。哪有嫁出去的女儿,又往回接的道理?” 了疾听出她话里藏着淡淡心酸,眼定在她身上片刻,“大嫂,你到底懂不懂守寡是什么意思?” “怎么不懂?不就是一个人守着块牌位过一辈子?有什么难的。你不也是一个人守着几尊石像过一辈子?” 了疾在榻上打坐,撩开眼皮笑了笑,“不一样,我心中有佛,你心内空空。人的心一空,什么也守不住。” 炕桌原本有盏青灯,一并给他挪到了饭桌上。有片月光渗进窗,落满他的肩背。月贞看他像一块千年不倒的磐石稳在那里,她则是石头底下的一簇野苔,悄无声息地朝嶙峋怪石上爬去。 “你怎知我心内空空呢?”她忙把汤喝一口,烫得龇牙咧嘴地挪到对榻,托着腮歪着眼睇他,“要不我也跟着你修行吧?心里也修一尊佛住进来,不就不空了?” 了疾看她的眼睛在月光里轻轻荡了荡,须臾就静止了。他端回脸去,肩背挺得笔直,“傻话。” 月贞应时应景傻兮兮地笑两声,走去将她的碗端到炕桌上来,把汤匙搅得叮当作响,“我问你,‘空馕子’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空馕子?” “珠嫂子讲,霖二爷在行院里给人掏空了身子,现如今是个空馕子。我不大明白,也不好细问别人,她们要笑话我。” 了疾神色有一丁点难堪,瞟她一眼,她在对面似笑非笑,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模作样。他“吭”地咳一声,“就是中看不中用的意思。” 月贞把上半副身子欠到炕桌上,“用什么?怎么用?” “吭、”他又不自在地咳着,“不该问的别问。” 他阖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月光里颤了两下。反正他看不见,月贞更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瞧,笑得几分鬼祟。 她未必那么笨,这些人说话遮遮掩掩的态度,她也猜了个八.九分。中看不中用嚜,一定是床上的事。霖桥虽然与芸娘不大亲近,却常到行院里去逛,可见男人转来转去,都是在女人的钗裙边打转,把魂儿丢在女人窝里了。 但了疾不同,他的魂镇在佛堂,不在女人堆里。 “你瞧这些元子做得真像珍珠。”月贞心里愈发欢喜,送两颗元子在嘴里,甜得弯了眼,“还有陷哩。你要不要吃?” 了疾一瞥眼,恰对上她举过来的汤匙,流着甜沙。“你自家吃。”他说完便把眼转回去,又阖上了。 耳畔,蛙蛩细细,嬉声潺潺。 懒云轻堆,日阴稍转,已近六月。一连几日霜太太给了疾预备的宵夜都吃尽了,霜太太只当他是佛心松动,还俗指日可待,高兴得要不得。 不想这日晨起,陡然听见了疾要与和尚们先回钱塘,急得她跳将起来。 跟前婆子忙去搀她,两副臃肿的身子一齐捉裙往屋外赶。路上婆子说:“我听见鹤二爷吩咐车马,上去问他,他才说丧事办完了,要赶回庙里去。我叫他等着一道回钱塘,他哪里肯听?太太别急,这会大约还在门上。” 二人暨至大门,远远看见了疾与一班和尚在假山前说话。霜太太人还未奔至,先一声哭嚷出来,“你就急着撇下我,几天也等不得?!” 了疾一回首,霜太太花团锦绣的身躯已奔到跟前,攥着他的肩又捶又搡,“这里再几天就回去的,你急什么?我生养你一场,你就在我跟前待不住!” 恰逢琴太太领着两个媳妇并小姐要到街上听戏,走到门上来,听见她姐姐哭骂,知道原委,也远远帮着责怪了疾几句: “鹤年,就是要回庙里去,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的,过两天咱们都要回钱塘去,你等着一道走。你一年到头拢共在你母亲跟前几天?好容易多待些时候,非要惹你母亲淌眼抹泪不自在。” 了疾听见,侧身向几人行礼,在地上几个斜长的影子里认出月贞的。她跟在琴太太身后,站定了也有些不安分,鬓上一支珍珠流苏步摇晃荡未止。 他分辨了两句,“时近初一了,庙里要开仓舍药施粥,我得先行一步。请母亲与姨妈恕罪。” 别人都不问,只月贞将立在琴太太后头的身子稍稍偏出来,因问:“眼下又不是什么佛诞节日,怎的要布药施粥?” 芸娘瞟她一眼,抬扇挡着附耳解说:“咱们鹤二爷菩萨心肠,每月初一都要在小慈悲寺布药施粥。” 霜太太紧跟着哭哭啼啼地埋怨,“有这善心,不如在你娘跟前散一散。人说女大不中留,想不到儿大也不中留。你心里尽是些没要紧的人,只把你老娘抛闪在脑后!我还有多少年活头,你在我跟前,叫我多看两眼就能要你的命不成?” 身边婆子两头在劝,琴太太也挪了两步,挽着她劝,“姐姐别哭了,鹤年是个孝顺孩子。鹤年,庙里又不是没别人,你交代他们几句,月月都办的事,他们未必还办不好?又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多留几天,阖家一道回去,别招你母亲伤心。” 霜太太也不知是不是怄气的缘故,脸捂在帕子里,胳膊弹动两下,将琴太太的手弹了下去,呜呜咽咽地还哭不停。 月贞是晚辈不好说什么,尴尬地四面瞅瞅,瞧见芸娘往霜太太身上瞟了一眼,唇角一动,泄出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她定神一瞧,那笑又不见了。大太阳底下,芸娘还是那荏弱规矩的模样,不太尖的瓜子脸,显得几分楚楚可怜。 月贞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这时芸娘也搭腔劝两句,“鹤年,你叫他们先回去,什么事交代给他们。” 月贞暗想,芸娘也开了口,她不开口,显得她不近人情,或者心里有鬼似的。便也说:“鹤年,多留两天不好么?” 那语调可怜巴巴小心翼翼,了疾不由睇她一眼,霜太太还在一边哭。他抿抿唇,转头吩咐套车的小厮送众僧先回钱塘。 霜太太一听,把泪一揩,登时见了笑脸。趁这会好得很,又吩咐人去叫了缁宣巧兰两口子来,大家一齐到街上听戏。 不醒时(五) 暖烟晴阳,清溪成碧,太太奶奶们穿戴素净,香肩并香肩,玉腕挽玉腕,行过小桥头,到这处四路交汇的街口。 街口宽敞,有个半丈楼台,往日作集会之用,今番戏台子就搭在上头,街坊在底下簇拥着看。难得有趣,乡里得空的人都汇集到此。 照理说月贞等人在服孝,不得请戏宴饮。可这几日的戏是为答谢乡里亲友,自家人是为谢客,倒不妨碍。 二老太爷是厢长,一早便吩咐晁老管家在戏台底下设矮屏,放案椅,琴太太与霜太太两个最前头一案,身后奶奶小姐陪坐。女眷后头是李家的爷儿们,爷儿们再后头才是站着的街坊四邻。 巧兰芸娘各带一位妈妈两个丫头,月贞跟前零落,只得个珠嫂子。 琴太太向后瞟一眼,见珠嫂子鞍前马后伺候茶水点心,便道:“月贞这孩子老实,这些日子屋里就只有一个下人伺候,她也不开口说。我是为治丧的事情忙忘了,你们也不提醒我。” 那冯妈笑道:“贞大奶奶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 琴太太望着月贞笑,“月贞,等过两日回钱塘,再派两个丫头伺候你。” 月贞最爱看戏,台子上演的是《金线池》,听得正在兴头上,暗中给珠嫂子踢了一脚,才惊回神来回琴太太的话:“谢太太费心。” 琴太太满意地点点头,摇着扇看戏,冯妈递上一盅胡桃茶,她呷一口,情态悠闲。伺候的四五个丫头在她身前席地而坐,笑嘻嘻地望着戏台子。 还是霜太太跟前阵仗大,不单是婆子丫头警觉伺候,身后还有个巧兰,不得功夫看戏,全神贯注地盯着霜太太的后脑勺,只恐错过她哪句吩咐。 霜太太说一句:“这胡桃茶淡了。” 巧兰立时躬腰端上盅杏仁茶。她身量比一般的女人高,骨架子大,起身便挡住大片人。 霜太太接过茶去,向后瞟一眼,“你好好坐着,起来坐下的,挡了后头的人。” 巧兰坐回椅上扭头看,是她丈夫缁宣坐在那里,穿着烟灰色软绸圆领袍,戴着一方网巾,面容与了疾有几分像,只是下颌角比了疾略硬朗些。 他那双清冷的眼睛并不朝戏台上望,而是稍微倾斜。巧兰循着他的目光朝旁边瞧过去,果然是芸娘坐在那里,小立领上头露着半截白皙的脖子。 巧兰遮着扇,“吭”地咳了一声,缁宣敛了目光,未及怎样,倒是霜太太又发话了:“咳来咳去的,吵着人听戏。” 这巧兰原是仁和县县令家的小姐,官宦人家出身,别的不去说它,在外头总不至于失体面。可无论如何,霜太太总有刺挑。 霜太太年轻时候是给老太太挑剔过来的,老了,觉得理所应当挑剔儿媳妇。不像琴太太,进门没一年老太太就过了世,没受过婆婆几多刁难。 巧兰将一双小脚缩回裙里,腰端得直了些,一动不动地坐着。倏听周遭轰然一笑,她便也将面皮轻扯,尴尬地陪着笑,一双凤眼扯得长长的。 月贞偶然扫见她,脸上的笑也不禁僵了僵。那笑还未搁平,跟前倏地钻出来个身形臃肿的妇人,背着太阳光,笑吟吟的脸晃花了月贞的眼。 妇人福了个身,“贞大奶奶纳福。” 定神一看,妇人挺着个大肚子,怀里还抱着个幼童。月贞忙把脚缩着让她。她搁下幼童,揿着他的脑袋直摁到地上,“快给你母亲磕头。” 原来是月贞白捡的那儿子元宝。过几日回钱塘,元宝就该跟着一道回去的,因此这些日子住在家里,最后伴他亲生爹娘一段。 月贞讪得不知如何,只得将元宝搀起来,对妇人笑笑,“您身子不便宜,就别客气了。” 那妇人连说了几声不妨事,抱起元宝又往两位太太跟前请安去了。 忽然多出个儿子,月贞仍旧不适应,尴尬出一额细汗。掏掏袖口,却没带帕子。向珠嫂子要,谁知珠嫂子的帕子揩了几上洒的茶水,脏得不能用。 月贞暗里睃一眼,趁人没留意,正要掣着袖子揩。椅背倏地动了动,胁下一看,有人递了方手帕上来。 接来翻翻,帕子上无纹无饬,干干净净的月魄色。月贞扭头,了疾就坐在身后,微微仰着下巴朝向戏台上,眼中却是空的,他的手仍拨捻着持珠,仿佛没有任何事发生。 月贞要谢他的话也只得咽回肚子里,折了那方手帕,揣进袖内。他仍旧坐在这里没回钱塘,不知是早晨在门上那些七嘴八舌的话里,哪一句留住了他? 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吧?她把腰稍稍抻起来,一分志得意满袭入心间。 “贞大嫂子,你热不热?” 以为是芸娘搭讪,不想调目,却是巧兰。她躬着腰在芸娘的椅背后头,将将把芸娘罩了个完全。 月贞欠身朝前头哨探,怪道了,霜太太在打瞌睡。大概是为留了疾眼皮哭得沉了,给太阳一晒,更觉疲倦。也大有可能她的日子空闲太多,瞌睡习惯了。 总之巧兰总算捡着个空松懈下来,又得留心着缁宣乱斜的目光。 “是有些热。”月贞没用那方手帕,讪笑着将纨扇摇得急了两下,垂着下巴颏将衣裳瞥一眼,“我穿的黑色料子,不禁晒。” 这身黑莨纱长襟是晨起琴太太特意叫人送去月贞穿的,穿上还将月贞叫到屋里瞧了瞧。十分满意,便赞月贞,“你穿黑的好看,你皮肤白,衬得起。不像那些个小姑娘,花花绿绿的,花俏得很了反倒不好看。” 殊不知月贞也爱花花绿绿的秾艳,只是热孝不好穿,只能凭之任之。 巧兰将下巴老远地递出去,倡议道:“咱们到那边井里打点水洗把脸,瞧你这一脸的汗。” 她挡在这里再久也是无济于事,不过提醒提醒缁宣。他心里一定有数了,再挡下去,只怕他回头要发脾气。 月贞跟着她的下巴颏望过去,街角搭着个小木盖头棚子,底下罩着口井。芸娘就坐在边上,月贞也问她一句:“芸二奶奶,你去不去?” 芸娘荏荏弱弱地缩着肩,拿扇掩住口鼻,微笑着摇头。 两个也不劝她,起身朝人堆外头走。走到棚子里,巧兰总算能放声说话了,神色一松弛,便还如平常,有些看不起月贞,“贞大嫂,这些日子你跟前就得一个人伺候?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是领着三个丫头过来的,还剩个妈妈留在那头哨探霜太太的瞌睡。 月贞不想劳累珠嫂子,自己一个人过来,无所谓地一笑,“我在家做惯了,也不要什么人伺候。况且这家里也不要我做什么活计,既不洗衣烧饭,也不要我帮着做买卖上的事,闲得无事忙,还要多少人伺候?” 巧兰坐在阑干上,吩咐丫头打水。边上正好闲放着只木桶,也不知是谁家的,她皱着额心嘱咐,“把那桶先涮一涮。” 言讫,喊月贞坐,笑道:“你在家还帮着做买卖?” “我是姑娘家,自然不要我在柜台上,就是厨房里帮哥哥炸面果子。” 巧兰仿佛嗅到一缕油腥味,鼻子皱一皱,“厨房里烟熏火燎的,你也受得了。” 月贞倒是不以为意,“受不了也得受呀,小本买卖,请不起伙计。” “你们家的面果子炸得好。” 巧兰没话找话,赞颂这一句。月贞进门时没什么嫁妆,除了二十两银子,她哥哥嫂嫂搭了十担面果子充门面。用红布罩在担子上招摇过市,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绫罗料子。 担到左边李家,琴太太给各房里散一散,都有份。巧兰嫌油重,赏了下人吃。她大小是官家小姐,是看不上月贞这等平民丫头的。 叵奈上有婆婆压着,中间丈夫也不向着,她没人说话。从前还肯憋着恨假惺惺与芸娘说两句,如今月贞来了,可以拣选,宁可选月贞。 月贞哪里晓得她这些迂回心事,心里还奇,怎么忽然与她搭上话了?知道她娘家是县尊老爷,不喜欢也得陪笑脸,“不值钱的,巧大奶奶喜欢吃,等回钱塘去,我叫我哥哥再送来。” 巧兰只好说:“那这厢就先谢过大嫂了。” 恰好丫头打了水上来,巧兰把手帕递过去,让丫头沾湿了水,在腮畔颈项轻轻蘸蘸。她上了脂粉,淡画蛾眉,轻抹朱唇,格外用心。死的不是她的丈夫,是丈夫的堂兄,对她倒没那么苛刻。 月贞则不同,她不敢涂脂抹粉,只搽了点珍珠膏子,早给汗洗没了。她弯着腰在桶前,索性将袖管子挽起来,掬了捧水洗脸。 水光远远地折到戏台子底下,折落到了疾阖着的眼皮上。猝然有一点光芒在闪烁,惹得他睁开眼,转过头,就瞧见月贞弯在井前,脸上挂满晶莹水珠。 她露着两截雪白纤细的手臂,整个人流水似的,潺湲地淌着。素白的裙摆静不住,被风撩动着向后扬。连五官也静不得,时时刻刻把眉眼弯着,水洗得格外澄明的目光一会落在井里,一会落到木棚顶上,一会又到巧兰身上。 终于,遥遥地落来他身上。 他陡地给灼热的太阳烫了一下,不知是烫在哪里,叫他骤然间心慌意乱,坐立不安。 他忙收回眼,把斜伸出去的靴半收回袍内,端端正正地坐好,手上的持珠拨得快了些。那一点针扎似的滚烫才得以消散了,成了一场幻觉。 恰是此刻,琴太太压着嗓子叱了珠嫂子一声,“你是怎么伺候的?奶奶在那头洗脸,你还在这里好端端看戏,我看你眼里是没主子!” 珠嫂子正磕着瓜子傻乐呢,闻言忙丢下瓜子,往街角过去。到月贞跟前,二话不说,先背着街面将她两截袖管子放下来。 月贞还抻着脑袋朝那头望,“你看你的戏,用不着管我。” 才刚分明看到了疾也朝她望过来的,这会又阖上眼念他的经了。她手上还滴着水珠,恨不得弹到他脸上去,叫他再睁开眼,留意到她。 珠嫂子把她胳膊一扯,脚一跺,“你几时过来的,也不喊我一声,害我给太太骂了两句。我的姑奶奶,你到哪里去要晓得讲一声啊,这厢里你又不熟,走迷了怎么好?” “迷不了,我跟巧大奶奶一道的。拢共就这几条街,什么猪脑子才能走迷了。” 月贞只顾着傻笑,全然不把珠嫂子的话放在耳朵里。巧兰也在阑干上笑,却是笑话的笑—— 真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简直没分寸廉耻,光天化日,把袖子撸起来,露出光森森的皮肉,给谁瞧? 不醒时(六) 午晌散戏,阖家回老宅内吃午饭。琴太太稍稍思虑,还是将月贞叫到屋里,说是叫月贞陪着用饭。 屋里静悄悄的,只得蝉声聒耳。太阳晒得人头昏脑胀,月贞正犯困,只见琴太太从卧房里换了件藕粉色的绡纱对襟长衫出来。叫月贞想起钱塘家里她屋里挂的那片门帘子。 她在老宅里住的屋子也是一样,全套髹黑的家私,掉了点漆便新上一层,掉了点漆便新上一层,不知多少年头,仍然泛着油锃锃的黑光。 其实上黑漆是大老爷的喜好,嫁给他许多年,他的喜好竟然也成了她的,分不清了。 她挥挥帕子,打发屋里的人,“冯妈,你们也自去吃饭。” 冯妈招呼着丫头将饭摆在炕桌上,领着丫头们退到廊庑底下听吩咐,一并连珠嫂子也侯在那里。 月贞上前搀着琴太太落到榻上,琴太太把腿儿盘上去,缩在榻上一团,五官圆而小巧,乍一看,更显出一种突兀的年轻。 她朝对过一指,“你也坐下吃,在我这里一道吃了,省得回房还要另摆饭。” 琴太太吃饭一贯只叫三小姐惠歌陪的,连霖桥也甚少得此殊荣。芸二奶奶更不必说,琴太太一向待她淡淡的。月贞是头一回,坐在对榻,难免心里有些惴惴的,端起碗不知如何下箸。 倒是琴太太体贴地往她碗里夹了块烧鹅,睇她一眼,慈目笑道:“你这孩子,想是在家里被哥哥嫂嫂拘束惯了,吃个饭也吃得小心翼翼的。自己家里,不必如此,我虽是你的婆婆,往后你只当我是你的亲娘。” 话是客气,月贞嘴上说“谢谢太太”,心里哪敢当真。琴太太捧着碗,樱桃小口细细嚼,圆圆的眼窥着月贞,又笑了笑,“听说你母亲身子不好,也不得精神管你?” 月贞忙说:“太太是知道的,我娘常年吃药,倒不能怪她。” “是不好怪她,只是你嫂嫂不好,也是女人家,许多事你哥哥不好出头的,还要她出头。譬如早上看戏,你在井前洗脸,妇人家,就不该把袖管子撩起来。你从前在家做事只图便宜,家里没外人,不留心也没什么。今天是什么境况?那么多人围在那里,又有多少男人?袖管子撩起来,给那些人瞧见,心里邪念一起,大爷又没了,他们逮着空子欺负你如何是好?” 原来是为这回事,月贞看来是小事,她在家劈柴担水,灶上和面洗碗,都是挽着袖子。 可琴太太不这么看,官贵之家,格外重体面,“我不是怪罪你,月贞,你到了咱们家,不要你做那些琐碎的事情,还大喇喇地挽着袖口打着赤脚做什么?你瞧见的,只有底下做粗活的婆子才这样子,你尊贵的奶奶,这样要给人家笑话。人家倒不是笑话你,是笑话我们李家。” 说到此节,怕月贞不明白,又打比方,“各处有各处的规矩,就连你们小户人家,也不叫姑娘到铺子里上柜台招呼客人,也不轻易在生人面前露脸,是不是?何况我们这宗人家。” 果然,月贞把碗搁下认了个错,“我下回一定留心。” “嗳,这就对了。”琴太太又往她碗里添了块蒸熏鱼,“乡下人多眼杂,你寡妇家,不要给人家挑错讲是非,回头传回钱塘,你娘哥哥嫂子都不好做人。” 月贞认真点着下巴颏,一顿饭吃得没滋味。落后吃完饭出来,月贞在廊庑底下等着,琴太太又将珠嫂子叫进屋内,冯妈也招呼着丫头进去收拾碗碟。 珠嫂子微微躬着腰,只看见琴太太的半截裙坠在榻围子上,咕噜咕噜漱着口,往白瓷痰盂内吐了口水,嗓子洗出一股威势,“派你伺候贞大奶奶,是瞧你媳妇家,比没经事的丫头们懂得多,好时刻提点着她。你倒好,瞧她是小门户里出来的,没使唤过下人,不好与你争嘴,你就放着她不管,只顾自己耍乐,是不是啊?” “就是砍杀了我也不敢看轻了贞大奶奶!”珠嫂子偷么将两只吊梢眼朝上一提,探见琴太太板着面孔,两只眼冷冷的摄在茶碗上头。 慌得她一把跪下,“原是巧大奶奶领着大奶奶到井那边去,我见巧大奶奶跟前跟着人,连我也去,怕太太们有话传奶奶没人听,我才没跟了去。” “寻这种说辞,简直该打。” 话音甫落,冯妈两步上来,“啪啪”掴了珠嫂子两巴掌,叱道:“有不是就有不是,下回改就是了,怎的推脱这不是?” 琴太太“哼”了声,慢悠悠笑着呷了口茶,“我不是容不得错的人,只要肯改。话又说回来,不知错怎知改错?你现下明白了?” 珠嫂子忙磕头,“明白了。” “下去吧,大热的天,伺候大奶奶回屋睡会午觉。” 这厢退出屋去,月贞立时迎将上来。方才的话她听见了,不敢放声,拉着珠嫂子绕出廊去才敢说话:“我听见太太打你了?” 珠嫂子捂着脸嗔她一眼,“瞧见了吧,你还不留神些,打的可是我!我的奶奶,你别瞧太太平日待你和善,她治家可严着呢。你看芸二奶奶何曾敢放肆来着?” 月贞忙赔不是,“我今日是热昏了头,一时竟没顾上,带累了你。”紧跟着噘嘴抱怨,“为这点小事,何至于呢?不过两条胳膊,有什么稀奇的,给人瞧见就瞧见了,难道他们都是不长胳膊的?” “哎唷你可别说这种话了,你做姑娘时也在外头掀胳膊来着?” 月贞瘪瘪嘴,“那倒是没有。好了,我下回留神,保管再不叫你跟着挨打受骂。” 两人走回房中,路过了疾门前,月贞竟将要留神行止的话抛在脑后。待要上前敲门,给珠嫂子一把拽住,拉着她往洞门里头进去,“你上那屋做什么?” “我瞧瞧鹤年跟着回来没有。” 珠嫂子怄得险些没跳起来,“我的奶奶!你可安分些吧,常到个男子汉屋里做什么?他是小叔叔,你是大嫂子,也不说避讳着些!” “可他是个和尚呀,不要紧的。倘或要紧,也不会叫他跟我住在一处挨着了嚜。” “你不常往他屋里走动就不要紧,你常走动,给人瞧见,不要紧也变了要紧!他是和尚不错,也是个男人呀。我就不明白了,又没个正经事,你常去寻他做什么?” 这算问着了月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若为那几顿夜宵,她大可提回屋里来吃。倘或是为别的,不过是那点飘飘渺渺没缘由的窃喜。 她默了阵,把那堵墙盯了须臾,一扭头坐到榻上。暗忖珠嫂子这话不错,此刻人家不多想,保不齐日后也不想。要说行得正坐得端,连她自己也有些心虚。 该夜,月贞便没往那屋里去,了疾也没来请。不知他提了饭回来没有,反正那头是静悄悄的,连那只鼓乐似的木鱼也沉默得紧。 大概是木鱼哑然,没了神佛庇佑,月贞发了个诡梦。梦里是个雾昏烟暗夜,莺啼得花残月缺,有个女人拖着凄厉的调子喊:“淫.妇,淫.妇……” 那声音不知在喊谁,月贞行尸走肉般跟着去,无端端又走到街角那口井前。似有空空的回音,是从井里喊出来的。月贞弯腰一瞧,井底落着一轮凄冷的月亮,以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女人仰着面,皮肤给井水泡得白森森的,一张檀口含朱,向月贞咧开唇角笑了笑。 不醒时(七) 隔日起来,闻西风树响,沥沥雨声,推开窗户瞧,粉残翠调,蓦地有些冷。 月贞洗漱完,坐在镜前摸自己的脸,额上腮上红痒一片,“像是起了癣,夜里就觉得痒得很。” 珠嫂子正替她梳头发,由身后歪出个脑袋,扳过她的脸瞧,“抓得红一块白一块的。一会你去给太太请安,我去找管家婆子要些药来,搽搽就好了。” 松云挽就,乌云堆髻,月贞换了身蟹壳青的斜襟长衫,待往琴太太屋里请安。珠嫂子衣带还没替她系好,她却听见花墙那头有开门声,掩在簌簌的雨敲叶声里。 那声音仿佛某种召唤,月贞的心刹那提起来,“我自己系。”她慌着搡开珠嫂子的手,掀了门帘子赶着外头去。 珠嫂子追到外间来,“你这会又急了!” 月贞头也不回,匆忙栓好衣带,把鬓鬟摸了摸,捉裙出门,“要迟了,昨天芸娘就比我先到,回回她先到,不知太太要如何想我呢!” “我的姑奶奶,伞!” 路过了疾门前,果然碰上了疾也开门出来。月贞赶着出来就是为撞见他,却又怕他瞧见自己发癣的脸,匀了些脂粉也盖不住那两片红斑。 了疾也去向霜太太请安,走下门前石蹬,见月贞话也不说,忙遮着扇低头走了。烟楼隐隐,风冷柳暗,她连把伞也不撑,片刻沾湿裙摆,带了些泥点子在上头。 “大嫂。”了疾撑着把黄绸伞在后头,想一想,还是赶上前两步,将伞向她那头偏了偏,“下着雨,怎么连伞也不打?” 谁知月贞听见他的脚步声,将扇面挡在脸畔,扭眼睇他一下,走得愈发快,身子掠出伞外,“不妨事,雨小得很。” 淡淡云翳遮住了日出东方,天仍旧是昏昧不清。暗蓝的烟波里,远处浮游着几点黄灯,是下人们打着灯笼走过去。 谁都在留神自己的衣裙鞋袜,没人留心到黯淡小径上,了疾把伞完全递了出去,只罩月贞。月贞回头一瞧,他整个人淋着雨,把他脸色洗得发白,神色如烟雨澹然。 月贞只好退后一步,笑眼弯着斜他,“走得急,就没带伞,怕去晚了太太怪罪。” 他的手也后挪一点,也罩住他自己半副肩,“姨妈不是爱唠叨的人。” 月贞想起为她撸袖子,琴太太的那堆话,撇了撇嘴,在扇子那面低着声,“不犯错自然不唠叨。” “可见大嫂是犯了什么错了?” “才没有。”月贞当着琴太太认错得好,心里却有些不服,总觉得罪不至此,小题大做,“我又不是故意的,下回我留神。” 了疾只当她是说错了什么话,反剪着那只手,笑了笑,“大家人口多,人多就嘴杂。有时候不是你的错,闲话传来传去,就传成了你的错。你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大家都说她有错,连她自己也觉得的确是有些不妥当。只有他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仿佛是获得一种温柔而坚定的支持,月贞心上一阵雀跃,向上溜他一眼,目光荧荧,像薄雾里没来得及退散的月光,“你昨夜怎的不念经?” 他说:“昨夜去为二老太爷诵经,回来得暗,恐怕吵着人睡觉。” 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话不算说谎。只是稍作了一点隐瞒。一是为怕吵着人睡觉,二是为昨日戏楼台底下的那一眼灼烧。他想了又想,并没有哪本经书为这陌生的感觉解惑。 他只好自己参悟。然而参了半宿,终未能参透。 月贞想告诉他,因为没听见他诵经,她夜里发了个噩梦。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怪不到他头上去,纵然两者间好像有着兜兜转转的干系,却说不清。 她只好临了改口,“听你念了这两月的经,听惯了,昨夜觉得静得很,反倒不好睡。” 了疾在她半步后头,歪着脸看她一眼,一语不发。过了会,他笑了声,“这个天还打扇子?” 他留意到她的扇子,她愈发将脸遮得严实了些,“我脸上发癣了,拿扇子挡一挡。” “我瞧瞧。” 月贞不肯,脸盖得益发紧,生怕他来抢扇子似的,“丑得很!” “我还以为大嫂是不拘小节的人。” 或许说得准,可那是对着不相干的人。月贞苦于不知如何表述,剜他一眼,一溜烟跑进了琴太太院里。 了疾在后头驻足一瞬,一径朝前头霜太太屋里去。进门见缁宣也在椅上坐着。霜太太盘着腿儿在榻上吃茶。 她早起习惯吃现瀹的胡桃茶,又嫌丫头们的手不干净,只要巧兰瀹的。 巧兰天不亮就到屋里来,霜太太还没起,只能轻手轻脚在榻上剥胡桃。手剥得酸了,此刻还在跟前端着个点心碟子伺候着,微微含胸躬腰,浑身酸麻得找不见自己的胳膊腿。 霜太太拣起快酥饼,瞧见了疾进屋,又丢下,“鹤年,快来,有事情正要找你商议。” 巧兰让了一步,仍旧举着碟子,双手有些发颤。了疾暗里察觉,走过去,接了那碟子搁在炕桌上,向她合十作揖,“巧大嫂,烦你端根凳子来。” 霜太太瞥了那碟子一眼,倒没说什么,叫巧兰把杌凳放在她膝下,要了疾近近地坐着,“你贞大嫂子过继了元宝做儿子,过两日就要带回钱塘去的。你姨妈的意思,嫌元宝的名字太俗,给她做了孙子,名字要改一个,要你给取。” 了疾点头应下,“等我回去拟定名字再告诉姨妈。” 霜太太便吩咐巧兰,“你到姨妈那边去,按这话回她。” 巧兰如蒙大赦,福身而去。霜太太望着她的背影咕噜了几句,“一叫她去她就慌得跑急马似的,恨不得插了翅膀飞离我这里。都不爱在我跟前待,我晓得我老了,唠唠叨叨惹你们厌嫌。” 后头这句多半是在点着了疾,了疾没搭腔。倒是缁宣起身给她添茶,笑道:“母亲这是什么话,儿孙们都争着服侍您,只怕您嫌吵闹。” 虽然知道这是安慰的话,霜太太也止不住笑笑,过问了孙子两句。缁宣只管糊弄着,他也不大清楚儿子的状况,一向不要做爹的操心,都是奶母带着。 霜太太又说起旁的事:“缁宣,你小叔公家的嫂子有个兄弟,我答应她带她这兄弟回钱塘,给他在钱庄谋个账房当当。说是能写会算,读过几年书,你届时看着安插,不要得罪了亲戚。你小叔公心眼小,肠子多,不要叫他有话说。她今日领着她兄弟过来,你去招呼招呼。” 缁宣领命去了,霜太太不舍得了疾,留他说话。唠叨来唠叨去,又说回二老爷在京里刚生的那个儿子上头,不免又是一泓断肠泪。 她到底是老了,不像年轻的时候,有力气争强好胜。而今除了怨与泪,连恨都像有些力不从心似的,更拿不出多少精神来应付这些事情。 只能寄希望在儿子身上,她唯一拥有的金银财富,希望他们能替她全力保住。 酸泪不尽,苦雨不停,反而愈下愈大。大家都避在房内不出来,老宅在烟雨中益发荒凉岑寂。 月贞与芸娘给绊在琴太太屋里,陪着说话。未几片刻,巧兰也到这屋里来回话。 琴太太听后,对月贞笑说:“宗亲里头三.四岁的男孩子也多,我为什么单拣了元宝?你别瞧那孩子呆头呆脑,其实数他最聪慧。那日请渠哥的牌位到宗祠,我问那堆孩子,一会坐船过河,掉到河里怎么办呀?七嘴八舌的,有说游上岸的,有说爬上船的,就只元宝说:‘那就在河里洗个澡,反正天热得很。’你听听,这有没有些大智若愚的豁达?” 先是巧兰“噗嗤”乐出来,榻上虽然也是长辈,但只是姨妈,不是婆婆,她得已放肆许多。 芸娘抿着唇颔首,斯斯文文地笑。月贞也只好跟着笑,心里却没什么趣味。 巧兰留意到她裙上的泥点子,捂着绢子别有意思道:“姨妈还别说,元宝那孩子跟贞大嫂子倒真有些像,都是不拘小节的性子,大大方方的。” 月贞循着她的眼垂首,有些不好意思,把脚往椅子底下缩一缩。又望她的裙,真是相形见绌,人家来时雨下得大,裙子上却干干净净。 坐了会,晁老管家领着账房先生来清算上半年的账,琴太太因问:“二老爷那头的账给霜太太送过去了么?” 晁老管家恭敬地颔首,“才刚都去理清楚了。” 琴太太放下腿来,将厚厚的帐本子翻一翻,乜笑了一下,“姐姐那脑子倒转得快。” “噢,鹤二爷在那屋里,他帮着核对,也就个把时辰就对清楚了。” 琴太太又似笑非笑地将目光落到账本子上,叫账房先生细说几月的佃租收成,趁着还没走,要将田地里的账目核对清楚。 几个媳妇不好打搅,避到那头罩屏内的小厅里坐着。这下雨天,哪里都不好走动,巧兰只怕回房去霜太太叫她,因此不俄延着不想回去。反正回去缁大爷也不在屋里,他一向在外头忙。 月贞与芸娘没听见琴太太吩咐,也不敢走。三个人围着一张圆案坐着,闲得发慌,便拿了副牌抹着玩。月贞不会,闹了几句笑话。 闲坐,抹牌,这就是富贵奶奶们的日子。像在个闷罐子里寻趣味,在无崖苦海中绷着笑脸。 不醒时(八) 老宅子下雨便有些潮,冯妈叫丫头笼了两盆炭在墙角烧,炭火与篆香,熏得屋子里满阗沉闷。 那头琴太太并晁老管家账房先生三个嘁嘁地说话,一面拨弄算盘珠子。笃笃哒哒的,这倒是最响得透亮的声音。 月贞久坐不住,腰酸,起身推开两扇窗,回首一笑,“你们不冷吧?” 巧芸二人均是摇首。檐外雨丝紧密,杭州城的梅雨季到了。 巧兰坐在那里也比别人高出半个头。因为骨架子大,显得略微有些壮,因此她时常躬着背。她理着手上的牌抱怨,“最烦下雨天,哪里都走不得。二饼。贞大嫂,该你了。” 晴天也不见得能走远,各家有各家的事,串门子也是闲坐着。没有可议论的新闻,各家媳妇又将旧闻翻出来说一遍,从前说过的话,恨不得都忘了,只想听新鲜。 月贞捏着一把牌过来,左右为难,到底抽出一张。芸娘抬眼一瞧,“咦”了声,“大嫂子,你的脸怎的了?” “发了癣,也不知哪里惹的,痒得很。珠嫂子给我找婆子配药去了。” 这事虽小,也算新鲜。巧兰抑着嗓子惊呼一声,“别是昨日用那井里的水洗脸招的吧。” 月贞坐下来观她的脸,“你也洗了,怎么好好的?” “我带着脂粉,不过是沾湿了帕子蘸一蘸,你一把水一把水地往脸上浇,能比?”巧兰两边睃一眼,搭近了脑袋,“听说那口井有些不干净。” 她这鬼鬼祟祟的语气,绝不是一般的“不干净”。她是听过些风言风语的,不免添油加醋,说得更玄妙几分,“听说那口井淹死过一个女人,是我们二老爷在北京的一房小妾。那时二老爷刚到北京一年,先娶的她,按规矩送回钱塘来见霜太太。” 说到此节,她将眼锋一转,有意无意落到芸娘身上,“谁知那女人在家里与个家丁生出些首尾,两个人拉拉扯扯的给人瞧见了。霜太太还没追究,她怕给老爷知道,先跳了井。捞起来时,脸皮都泡烂了。” 月贞立时觉得脸愈发痒了些,想到夜里做的那个梦,恰好一阵风吹进来,她与芸娘两个皆是浑身发冷。 芸娘是与巧兰同年嫁过来的,可芸娘性子岑静些,不爱打听是非,也是头回听说。 难得的,她攥紧了牌,低着眼笑了笑,“谣言吧,那口井既然死过人,怎的还在那里打水吃?” “厢里只得那口公井,不在那里打水就得绕到小清河去担水吃,逼得没法子。贞大嫂,你昨日弯着腰在井前,在里头看见什么没有?” 经她一问,月贞简直怀疑那梦不是梦!她吓一跳,把牌摁在案上,“我与她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我看见她?可是没道理的事。” 芸娘暗里瞅巧兰一眼,微微勾上唇角,“是呀,就是有鬼,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干我们什么事,犯不着怕。” 巧兰笑道:“也不见得是有仇才寻来,或许她要寻个与她处境一样的女人去顶她的罪,才放她超生,也未可知。只不过错寻了贞大嫂,所以贞大嫂脸上只犯了癣,并没有别的不适。” 说话间,她的眼风又溜到芸娘身上去。 错寻了人,那对的人该是谁?芸娘脸上微红,只顾将牌看着,“三万。” 月贞心下想起梦里那女人喊着“淫.妇”,不知在喊谁。横竖不是她!她把腰板挺得直直的,“我最不信这些鬼啊神的。” “你不信也不行。”巧兰高高地笑睨她,“那年她刚死,鹤二爷就得了怪病,昏了好几天醒不过来,梦呓嚷着有个女人要拿他的命。多少大夫都治不好,不是那老师父来化他出家,他恐怕命也保不住。这难道是假的?阖家上下都晓得的事情。” 恰值那头算完了账,琴太太吩咐摆午饭,因下雨,叫她们在这屋里一齐用饭。几人又挪到那头去。冯妈上前问:“叫不叫三姑娘过来吃?” 琴太太向窗外望一眼,“湿漉漉的,路上滑,不好叫她了。” 可见琴太太“体贴”人的方式也各有不同,到底也分个内外亲疏,但也是人之常情。 饭毕雨停,云翳渐散。月贞心里记挂着那口井的事,回房搽了些药膏子,睡在床上问珠嫂子。珠嫂子倒是听见底下人议论,说法与巧兰一样,玄妙得很。 她是不信邪的,只觉那梦做得怪,想去向了疾打听,又顾忌着脸上没好,不能给他看见,因此耽搁住没问。 耽搁两日,阖家启程回钱塘。还是那些车马,不载亲戚,宽裕许多。了疾陪着霜太太一辆马车,琴太太与惠歌共乘,巧兰芸娘皆是夫妻对坐。独月贞领着白捡来的儿子,心烦意乱大眼瞪大眼地在马车内颠簸。 元宝因别爹娘,哭得眼圈红红的,现下还兜着一泡眼泪,偷偷抬眼瞄月贞,有些怕她似的,一只手抠着座上的褥垫。 半晌无话,月贞掀着帘子朝窗外一撇,语调轻盈高傲,“你怎的不喊我?” 元宝怯生生地抽两下鼻子,“喊什么?” “喊娘呀。我从今往后就是你娘了。” 元宝一听这话,嘴一瘪,泪一滚。不知他爹娘在家对他说了些什么,再不像头回见面似的嚎啕大哭,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 抽得月贞心软了,想那么小个孩子,也不是他非要认她做娘的。算起来,两个都有些冤枉。她便有些不甘愿地朝他张开臂,“你过来,我抱着你,路上颠,仔细给你颠下来。” 元宝穿着件新裁的圆领袍,果然像个官贵人家的小公子。他在座上挪动着屁股,袍子扭得乱糟糟,总算挪到月贞身边,仰头将她望着,“你往后做我娘,那我自己的娘呢?我是不是再见不着他们了?” 月贞扯扯他的衣袍,抬胳膊将他搂着,“一门子亲戚,见是见得着的。” 这话不过是哄孩子,琴太太的意思,既然过继过来,就是他们左边李家的子孙,给了他亲爹娘一笔银子,往后还是少见为好,免得拉拉扯扯的不干净。 月贞不忍告诉他,到了别人家,从前的家就不再是家了。她自己就是吃了这个亏。但她依然笑着,在一掠一掠的太阳里,维持着与生俱来的天真。 归家到门上,两宅的人各自分散。两扇朱红大门当中隔着数丈院墙,月贞领着元宝先下马车,在人堆里眺望,总算也望见了疾跳下车来。 了疾不日就要回庙里去了,这一眼像是分别,月贞蓦地有些眷恋难舍,不由得把元宝的手攥得紧了些。 她牵着这只小手,名副其实地成了对孤儿寡母。总觉得从少女到寡妇这当中,欠缺了一段故事,一大半的光阴。 那光阴凝聚成一块漆黑的牌位,供奉在屋里。月贞没两日便搬回大爷先前的屋子里住了。 与她新婚之夜大不一样,那张磕死她丈夫的八仙桌被抬了出去,整间屋子换了格局。暗红的家私统统变成了一水的黑,只得多宝阁上陈列的瓷器古玩有零星青白的颜色,连那片猩猩毡门帘子也换成蟹壳青。 月贞吩咐新添给她的小丫头,“方才过来时看见园里的黄月季开得好,一会去折两支回来插瓶。” 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大爷的牌位倒变得熟悉了。她走上去上了香,牌子上刻的名字成了她的印章,她笑着摸了摸。 珠嫂子走进门来喊她,“东西叫丫头收拾,你快些,今早要领着元宝去拜见老爷。鹤二爷已经过来了,在老爷屋里等着呢。” 月贞一霎又惊又喜,回来钱塘两日了,他竟还没回庙里去。她背着身在长长的供桌前笑了,回首又匆匆敛了那抹笑,“他来做什么?” “太太不是要给元宝改名字嚜,他是出家人,起的名字压得住。他拟了几个字来,要你拣,拣定了好去给老爷磕头。” “元宝呢?” “元宝给奶妈先带去了,就等你呢。快着些,阖家都在等你。” 月贞进卧房里掠云整鬓一番,与珠嫂一并往大老爷屋里去。甫进门内,听见正屋里在说说笑笑,隔着一片天井,数惠歌的声音最清亮,“爹,你今日可好些了么?还认得女儿不认得?” 冯妈代答:“怎么能不认得三姑娘呢?咱们老爷好的时候是最疼三姑娘的。” 恰好月贞进屋,看见惠歌脸上微微一笑,不见几分高兴。都是哄人的话,大老爷最疼的是渠大爷,谁都晓得。 大老爷的四轮倚给推在上首,与琴太太隔案并坐。他还是那样子,比先前又瘦了些,张着黑洞洞的嘴,一颗牙滑稽地挂在上龈,哈喇子淌了满襟。月贞看着有些反胃,忙把眼稍稍转开。 下首椅上坐着霖桥与芸娘两口,这面是了疾与惠歌。 了疾率先起身朝月贞合十,掏出个信封,交给琴太太,“姨妈,几个名字都拟定在这里,请您和大嫂拣选。我看‘元’字不必改,后一个字改了就好。” “月贞,你来看看。”琴太太喊月贞上前,两个人拆了信封瞧字。 分是“孝”“琅”“崇”三个字,用楷书规规整整地写着,落笔铿锵有力,收笔利落干净,显然写得很有些郑重。 琴太太心胸雪亮,有了主意,偏要问月贞:“你是他母亲,你瞧哪个好,咱们就定哪个。” 月贞捏着笺,不大能拿定,竟回身问了疾:“鹤年,你是佛门中人,你说哪个好?” 了疾眼露一点诧异,仍然接过笺,指在“崇”字上头,语调温柔而缓慢地解说给她听:“《东京赋》上头说:进明德而崇业,涤饕餮之贪欲。拟这个字,是想他修身明志而兴业。” 月贞睇他一眼,心内冒出一点吊诡的浮想,仿佛他们两个初初为人父母,正商议着给孩儿择定名字。她读的正经书不多,愿意听从他的。 也恰合了琴太太的意,便定下“元崇”为名。 不醒时(九) 择定了名字,落后琴太太吩咐陈阿嫂将元崇领进屋来。陈阿嫂是新买来的奶母,三十出头的年纪,元崇四岁,也不要她喂奶了,只要她照顾饮食起居。 元崇换了身黑纱红里子的圆领袍,圆圆的脑袋扎着幅巾,听奶母的话先向大老爷与琴太太磕头,喊“祖父祖母”。 大老爷还是“嗯嗯嗯”地傻笑,又淌了一地的唾沫。琴太太瞥他一眼,两弯月眉间藏不住的一种厌嫌,欠身将他膝上红纸包的五十两银子递给奶母。 接着又跪众人,跪到霖桥跟前,他打着哈欠递上两个红包,笑说:“往后给你哥哥做个伴,他比你大两个月,你们在一处读书认字,不可打架。” 说着拔座起来,等不得月贞道谢,先向琴太太拱手,“母亲,我约了人谈一宗买卖,这会得先走。” 琴太太不大肯信,在他身上扫两眼,“哪里的买卖?” “就是往南京去的那批茶叶,今日同人家签契。” 霖桥做买卖不差,脑子也精明,只是有些好耍没正行。琴太太呷了口茶,叹道:“生意上的事我不管你。只是你有没有正经事,都一头扎在什么张家院李家院里头。谈买卖就罢了,没有买卖也是在行院里头鬼混。如今你正经当了家,也要给儿子侄子做出个样子来。” 霖桥嘿嘿一笑,又打了个拱手,腰板弯得愈发低,“儿子晓得,今天真是有正经事,耽误不得。下晌儿子办完事就回家来。” 琴太太且嗔且笑,许他去了。人没了影,她扭头教训起芸娘,“芸娘,你也该管管他,谁家奶奶跟你似的,家里头万事不管诸事不问就罢了,自己的丈夫也不说两句。我瞧他比上年冬天又瘦了些。” 芸娘也不分辨,只起身领了个,“是。” 过场走完,琴太太似乎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多坐,起身道:“月贞,你领着崇哥与鹤年到那边宅里拜礼。” 月贞才刚应下,琴太太已先一步走出屋去,众人紧随其后。月贞偷么回首,大老爷还在椅上傻笑,哼哼唧唧地不知是不是在留人。 横竖他这大老爷是个废人,在家并没有半点威信,儿女妻妾,都不再拿他当回事。他是比雨关厢的老宅还陈旧的时代,曾经的辉煌犹如他黑洞似的嘴,他被光阴蚕食成了一具没死的肉尸。 这厢随同了疾往右面宅子里去,进门便是风香零落,石树天然。绕过前院洞门,里头是崎岖园林,各房皆掩在这绿荫密盖的园子里。 元崇起得太早,被摆弄了一上午,这会瞌睡得迈不开步子。月贞要弯腰抱他,却给了疾先抱了起来,“大嫂,我来。”他掂在怀里笑了笑,“这孩子有些沉,你可抱不动。” “你小瞧我,我在家连水都担得。”月贞不服气,追上来半步。 提起章家,了疾因问:“什么日子回门?” “十三回门。太太许我在家住两日,陪我娘说说话。” “礼都预备好了么?” “太太叫底下预备了。” 两个人说着家常,在密幄翠荫里穿梭。斑驳的光落下来,月贞好玩地伸手去接,几个指端被照得粉嫩透亮,暖融融的。她把手握紧了揿在胸口,感到有一片温暖窜入心肺。 她只怕他是十三后才回庙里去,她先走了,反而是自己先白白错失了几日光阴。便问:“你什么日子回庙里去。” 了疾回首睨她,略略放慢步子,“我后日就走。” 月贞渐渐落后两步,望着身前禅袍乱舞,在密匝无垠的翠荫里,抓也抓不住。倏然急得她赶了两步,“这么快?霜太太也舍得放你?” “庙里还有事。十五寺里香客多,弟子们年轻,只怕忙不过来。崇儿睡着了。” 他喊着“崇儿”,将元崇的后脑勺抚了抚,示意她低声。元崇肉嘟嘟的小脸伏在他肩上,睡梦里舒服地咂了咂嘴。月贞在后头瞧着,心内刹那膨得软绵绵的。 她嗤笑了一声,“你也才十九岁呢,还说人家年轻。” “我是说他们入佛门晚。” 月贞知道,不过是寻个由头嗔嗲一句。她踩在他的影子里,盯着他的脚后跟。盯得太紧,他的脚也就一步一步踩进了她心里。 不知道这是不是书里记载的男欢女爱,但她的心的确前所未有地胀满起来。 路上撞见几个下人行礼,说霜太太正在屋里等着呢。月贞愈发将步子放缓,希望这条曲折的花砖路走不完。 了疾以为她是走得累了,并不催促,一再放缓了脚步将就她。他抱着她的孩儿,其实也不是她的,是命运强硬地塞给她的。 这世上到处是无可奈何的人,他大概是可怜这孩子,也可怜她,一副泠然的嗓子不由得化得如水温柔,“大嫂,你在家里要是遇见什么为难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打发人往小慈悲寺给我传个话。” 月贞心一跳,想笑不能笑地抿着唇。在脑子搜寻一圈,总算又寻到椿正经事与他搭话,“我们大老爷是为什么病成那样子?听说头前几年还是好好的。” 不想了疾正了正色,斜睨她一眼,“往后你在家里只顾好自己,不与你相干的事别去探听。” “一家人,这与我也不相干?” 了疾给她噎了一句,只好说:“人年纪大了就要生病,平常的事。大伯已经快六十的人了。” “琴太太还不到四十,他们年纪差得蛮多。” “姨妈是后头填房嫁来的。” 日头毒辣起来了,影子变了方向,了疾绕到她另一边走着,将她笼在自己的斜影里头。 未几踅至霜太太房里,还在廊庑底下,就见巧兰急不可耐地迎将出来,俨然是在霜太太眼皮子底下立久了,逮着个空子钻。 到门上瞧见了疾抱着元崇,心眼一动,想着机灵地讨个霜太太的好,便打趣,“鹤年抱着这孩子,就跟当爹的似的,不像个和尚!” 谁知一扭头,霜太太在榻上板着面孔,眉头紧皱,斜吊着眼瞅她一下,哪里都是嫌弃,“你不会讲话就不要讲!这种玩笑也开得?叔叔嫂嫂,传出去成什么体统?” 巧兰不得趣,立时垂下脑袋,颤巍巍地走到榻侧立着。 月贞暗睇了疾一眼,他脸色也有些冷淡,不知是为叔叔嫂嫂的玩笑,还是为拿他出家人打这种趣。 他将元崇放到地上,走近罩屏内问:“缁大哥呢?” 巧兰待要答,瞥见霜太太的脸,又将微张的嘴紧闭起来。仍是霜太太答:“他领着你那嫂子的娘家兄弟去福远桥头钱庄安.插去了,说话就回来。” 说着,她问了名字的事,欠身向罩屏外头拍拍手,“崇哥,崇哥,过来,到姨奶奶这里来。” 元崇刚睡醒,还有些迷糊地贴在月贞身边。月贞拉着他上前,叫他磕头。霜太太一高兴,赏了几个红包。巧兰也封了两个红包,一个包十两银子。 日近正午,蝉声汹汹,几人说了回话,霜太太虽有些瞧不上月贞,该有的礼一样不缺,吩咐妈妈张罗席面,留月贞母子在这头用饭。 恰好缁宣回来,抹着汗进屋,将泥金扇搁在几上要凉茶吃。见元崇在膝下磕头,抱起来掂了掂,“去与你哥哥玩耍好不好?” 说着叫丫头传了儿子奶母来,领着元崇出去园中耍子。 霜太太问他:“那蒋文兴安插好了?” “好了。”缁宣迟尽半盅茶,细细回话:“将他放在福远桥头钱庄里做个账房,暂且只在柜台后头打算盘,现银和票子一概不要他过手。我使人在外院收拾出一间……” 霜太太扬扬纨扇,截住他的话,“他的住处我与你姨妈商议了,叫他住那边宅子里。霖哥的儿子与元崇同岁,两个正是年幼好耍的时候,学什么也正经学不好,不必正经请先生。你姨妈的意思,这蒋文兴不是念过几年书?就叫他住在那头,得空教你两个侄儿认几个字。” 缁宣把双手在膝上蜷了一下,点头笑应,“正好,正好。” 这两个“正好”似乎隐藏着些不能给人知道的打算,巧兰暗中睇他一眼,乜兮兮笑了下。谁也没察觉。 太阳底下藏的龌龊心事太多,说也说不尽。单说那嫂子家的兄弟蒋文兴搬到左边宅里那日,适逢一场阴雨。 这蒋文兴虽是外亲,却十分有眼力,为渠大爷麻期,只穿一件黛蓝直身,扎着黑儒巾,既尊礼,又得体,斯斯文文跟在缁宣后头进来这边宅里。 缁宣身后跟着小厮撑着伞,他略等一步,向文兴招手,“文兄弟,这边特意给你收拾出了一间上房,往后吃喝都在这宅里。只是要你得空时教两个侄子认得些字。也不必你怎样费心,他们年纪小,不过是玩。” 蒋文兴生得相貌堂堂,一双婑媠眼如烟如雾,在雨幕里扩散出一缕阴鸷的柔美。 也有个小厮给他撑伞,他在那伞下,高高的骨头略缩着,抱着个包袱皮笑着颔首,“缁大哥放心,我打算好了,下晌铺子里回来就带着两个侄儿,也算尽我的一份心。也不好叫两边太太白照拂不是?” 缁宣还在等他,待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文兄弟不要客气,都是一家子亲戚。铺子里你先学着,等上了手,我自然另有打算。银钱上的事情,终归是自家人放心些。” 蒋文兴将这话在心内嚼了嚼,忙打拱陪笑,“多谢缁大哥,多谢缁大哥。” 包袱皮眼瞧要掉下去,给他撑伞的小厮一手接住,“小的替文四爷拿着。” 说是说一家子亲戚,可这关系也绕得太远,终归不牢靠。蒋文兴跟来钱塘时还有几分担忧,不过几日,差事也谋定了,爷们小厮又都这样客气照拂。叫他有些受宠若惊,一再谢缁宣。 缁宣还是那句话,“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许多事我还要请你文兄弟帮忙哩。” 蒋文兴只当是说铺子里的事,不觉提起股大展宏图的精神气来。一路谈谈笑笑,往琴太太屋里去,阴翳的细雨中,萦绕一缕年轻人的壮志豪情。 不醒时(十) 这时节总是晴一阵阴一阵的,屋子又闷又潮。还有得熬,梅雨要到七月才能罢了。 月贞嫌有些憋闷,叫把门窗都敞开,放得一缕风进来,吹这朱楼愁寂。 元崇多半时候是陈阿嫂带着,月贞不必怎样操心。大爷下葬,亲友皆散,一个金谷罗帷富贵家蓦地岑寂下来。如今尚在热孝中,有许多忌讳,月贞这里去不得,那里不便走动。梅雨有终日,她的寡居日子只不过将将开场。 因为发闲,竟也跟着珠嫂子学起做活计来。正做一条手帕,珠嫂子在对榻细细指点,“你这线都走歪了,没发现?” “这花样子就是歪的呀。” “哪里,你这片叶子都歪成个鸡蛋了,圆滚滚的,是柳叶?” 月贞举起绣绷一瞧,果然是歪了。她搦动着腰不好意思地吐出一截舌,笑了笑,“我拆了重做好了。” 给珠嫂子摁住,“算了,拆来拆去的倒费了好料子,这条帕子你自己留着用好了。” 月贞粗活做惯了,骤然捏起针线做细致活,哪里都不对。她埋头想了想,“那我换月白的线,索性就绣成个月亮,你再教我绣个云纹,浮在这月亮底下。” “这倒蛮好。” 这房里的芳妈捉裙进来,弹着裙朝罩屏内瞟一眼,见月贞并珠嫂子在榻上说说笑笑,心里大有些不是滋味。 芳妈是琴太太新派过来伺候的。按琴太太的话,是嫌珠嫂子年轻,到底不如老妈子懂事知理。譬如上回在雨关厢,要不是珠嫂子偷懒疏忽,月贞也不至于当众将袖子撸起来出丑。 月贞新嫁来的媳妇不懂事,凡事还得要个老妈子在跟前提点。 可芳妈近五十的年纪,月贞与她说不到一处,敬是敬她,只是不如同珠嫂子亲近。芳妈只当月贞不是真心敬她,背地里常与人抱怨月贞是小门户的野丫头,教养不好。 当着面,也是时时板着脸,故意要做出些威势来,“大奶奶,蒋先生搬过来了,太太叫您领着崇哥去见见。” 珠嫂子听见她的声音,忙从榻上起身,走到一边去。月贞也敛了那抹靘好笑容,点头答应,“我就去。珠嫂子,你去把崇儿喊来。” 芳妈眼斜到珠嫂子身上去,“你顺道告诉陈阿嫂,我晨起听见崇哥咳了两声,去库里要些梨干,午饭钝个燕窝梨汤给他吃。” 各自忙开,月贞自往卧房里换衣裳。未几芳妈打帘子进来,见月贞拣了件檀色的长襟衫子,忙说不好,“这颜色素是素,却过分鲜亮了。叫人家瞧见,说咱们家大爷才没了,奶奶就花枝招展地打扮着,有的是闲话。” 月贞素日就格外留心,想不到芳妈比她还谨慎,只好另换了件苍青的。 芳妈这才说好,在妆台上倒了一点头油在手心,生生给月贞把一头云鬟乌髻抹得一丝不苟,“见外客,又是个男人,要格外留神些,这才不丢太太的体面。” “妈妈说得是。”月贞嘴上这样讲,一扭头便撇嘴。 陈阿嫂也跟着过去,以免琴太太过问元崇的饮食起居。月贞也渐渐瞧出来,琴太太未必是真关心,不过是行驶她当家太太的使命。有人过问总比没有好。 天地如罗网,又在院外撞见了疾。他手里握着一根禅杖。在雨关厢时,月贞只在他房里见过,从未见他握在手里。显然他这是整理好行装,要辞将回寺了。 他另一只手握着持珠,嫌累赘,没有打伞。月贞趁陈阿嫂还领着元崇在后头,忙迎将上去,将伞举得高高的罩在他头顶,“鹤年,你到这边来做什么?” 了疾回首瞥一眼,“噢,今日要回寺里去了,来向姨妈辞行。蒋家的表哥到了,在里头等着,大嫂快进去吧。” 为这催促,月贞暗暗有些不高兴了,低下脸,另一只手绞着伞柄底下坠的流苏穗子,“你这一去,几时再回家来?” 了疾也低着眼看她,“有事情就回来,无事一向是在寺里修行。” 她的脸虽然小,却在两边有柔和的棱角,显得荏弱里又透着些坚韧。面皮给雨水一润,白得惨然,配着苍青的衣襟,愈发有些寡淡清丽。 他蓦然觉得伞外雨丝缠绵,一丝纠葛着一丝,密密麻麻的理不清。为着莫名而陌生的情绪,他别开了眼,“还下着雨,大嫂快进去吧。” 月贞却攥着流苏穗子低声问:“什么叫有事情?” 雨砸密叶,簌簌的声音淹过了她的声音,了疾没听清,“什么?” “我是讲……”月贞颤着胆子,咬牙再问:“什么样的事情你才会回来?” 了疾默然片刻,笑了笑,“要紧事吧。有要紧事我就回来。” 月贞还想刨根究底问问什么算要紧事,不待问出口,陈阿嫂就牵着元崇走来了。她忙握起了疾挂着持珠的手,把伞塞在他手里,不露痕迹地退了一步。 “鹤二叔!”元崇老远就在喊,丢开陈阿嫂跑上前来,抱住了疾的腿,仰起一张肉嘟嘟的小脸,“您往哪里去?” 了疾趁势把伞递回给月贞,扶着禅杖一臂将元崇抱起来,“二叔回庙里去。” 月贞顺理成章地走回那一步,将伞举在叔侄俩头顶,向元崇瘪着嘴道:“崇儿,鹤二叔要走了,你还不快放他去。” 元崇非但不放,反一把攥紧了疾的袈裟,“回庙里去做什么?在家不好?” “二叔是出家人,”说着,了疾将月贞看一眼,她正抿着嘴偷笑。他又将目光转回元崇脸上,“出家人自然不该在家里,该在庙里,在菩萨座下修行。” “修行是什么?” “就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①。” “不明白。”元崇拨浪鼓似的摇脑袋。 了疾笑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②。明不明白?” “还是不明白。” 了疾睐向月贞一眼,“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③,懂不懂?” 元崇只是摇头,了疾将他放下,掐了下他的脸,“跟你母亲进去吧。” 月贞翻了个眼皮,带着一点气,牵起元崇转背就走。了疾伫立着禅杖,在细雨里回望。看到月贞的裙角被雨沾湿,拘束地扬进了半尺高的门槛内。 他想到头一回在园子里撞见她,记得她身上一种原始的,纯粹的美。如叶如草,如万法自然。而今不知不觉地,她似乎内敛了许多野性。 其实也算是好事情,深宅大院里存活,性子太张扬最容易吃亏。但他悲悯的心仍愿她不被俗世雕刻,愿她能始终保持天然的脉络。 细雨点点芭蕉上,轻烟屡屡绕薄林,有些茫茫的凉意。月贞牵着元崇进院,廊底下有两个小丫头低着脖子坐活计,见了她只略略点头。 纱窗内有说笑声,月贞在廊庑底下收了伞,朝里头歪着打探一眼,见缁宣同位相公背身坐在椅上,对面坐着芸娘。 琴太太正也瞧见她,欠身招呼:“崇哥,进来拜见你表叔。” 说蒋文兴是表叔,其实论不上,不过是门曲折外亲,叫得远了恐生疏,加个“表”字显得亲,也是给人家面子。 月贞领着元崇进去,琴太太指着那蒋文兴笑道:“这是雨关厢小叔公家的嫂舅兄弟,如今在霜姨妈家的钱庄里做事。本来是住在右边宅里的,我想他读书人有学问,岫哥和崇哥两个不大不小的,要请先生也还早,上学也坐不住,不如请你文兄弟住到咱们这边来,顺道教他们认几个字。他在钱塘也有个依靠,咱们家两个哥也能长进些。” 那蒋文兴拔座起来作揖,“多谢太太照拂。” “哎,算什么照拂,家里空屋子原本就多,不过是添副碗箸的事情。还要劳烦你对你两个侄子用些心。” “请太太放心,贞大嫂子也放心。” 月贞笑着打量他一眼,这人相貌也生得好,个头与了疾一般高,却不同了疾。了疾坐立怡然,云淡风轻。而这蒋文兴时时将肩背略微佝着,有些拘束。那双眼好看得夺目,眼角有些长,过分婑媠,反有些邪相。 怎么撞见个男人就拿他同了疾比较?月贞心觉好笑,便笑着让元崇行礼,旋裙坐到芸娘身边去。 芸娘的儿子岫哥也在屋里,琴太太趁势叫奶母进来问:“岫哥现今一日睡几回?早起吃些什么?” “如今天长,睡得暗些,都是近二更天才睡下,三更醒来吃过一回稀饭又睡。次日卯时起,今早上吃的是火腿煨鹌鹑,一碗牛乳并半个椒盐馅饼。” 琴太太没听出什么纰漏,呷了口茶,眼落到芸娘脸上,硬是鸡蛋里挑了根骨头,“今早起就下雨,还给他穿那纱袍子。” 芸娘把身子端正,略微颔首,“要给他添衣裳,他小孩子家,总是吵嚷热。” “都是做母亲的,我也带过霖桥惠歌,小孩子的话哪里轻易信得?”说着,搁下茶盅向月贞笑笑,“崇哥今早穿得就妥当,等雨停了他说热,再给他脱减里头的衣裳。” 月贞把脚收回裙里,讪着点头,“是。” 她心知琴太太倒不是有心夸她,阖家谁都知道她不会带孩儿,做奶奶也做得还不够妥当。都是陈阿嫂张罗,她不过是做个应景的母亲。琴太太分明是故意借她损着芸娘。 这倒怪了,往常琴太太虽然不大理会芸娘,也不至于当着人如此教训她。 正疑惑,缁宣在对过笑了笑,“如今的孩子皮实了,随他们去折腾,只要不弄出病来,姨妈就该宽宽心。这边宅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您费心操劳,哪里得精神休养呢?我瞧姨妈比去年瘦了些。” 芸娘抬眉睇他一眼,眼皮又如落纱般轻盈地垂回去,道谢的意思,却暗绕着一丝隐秘的情愫。月贞瞥见,有些云里雾里绕不清楚。 说女人瘦了,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情。琴太太是一张小圆脸,更经不起胖。 她笑着把腮抚一抚,嗔去一眼,“我哪里比你母亲,家里有巧兰帮衬,外头有你这孩子撑着。你霖兄弟你是知道的,这么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玩不够。你做兄长的,要管着他。” “霖兄弟不过是好耍一些,正经事上头从不耽误,还有哪里不好?姨妈有大福。不像我母亲,成日给鹤兄弟怄得直掉泪。” 提到了疾,月贞便向敞开的两扇槛窗中望出去。外头仍然微雨茫茫,了疾手握禅杖的背影似乎在雨中杳杳远去了,她听到禅杖上的扣环发出阵阵铃铛,每一下都掷地有声,是敲在她心里。 她此刻就觉得有些想念他了。 为这莫名相思,月贞一连琢磨三五日,到底也没能琢磨明白。到底是不是爱?她从未爱过什么人,无从佐证。 到十三这日回门,她便决心回章家去将她哥哥那些书再细翻一翻,横竖上头才子佳人的故事多,大概能替她解惑。 回章家要带上元崇,去给外祖母瞧瞧。礼品备了十来担,叫小厮挑着。跟去的人除了个小管事的,还有芳妈珠嫂子两个。 午晌元崇还在园子里玩耍,月贞去寻他,寻到外头小书斋里,见蒋文兴正在屋里教导两个小的写字。孩子们倒听话,伏在案上扭扭曲曲画了满纸墨,还算坐得住。 月贞笑吟吟摇着柄苏绣扇走进去,“文四爷,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我这会要带崇儿出门去。” 蒋文兴迎面抬起头,眼前一亮。月贞今日回门,穿戴稍稍郑重些,是一件莺色对襟,芳绿的裙,虚笼笼的髻上并簪两根竹节翡翠细簪子,尽管不算怎样鲜亮,比往日一水的黑灰颜色到底清透些。 略施黛粉,薄匀胭脂,扶门进来,有些山妒蛾眉柳妒腰的风情。蒋文兴怔了一下,绕案出来打拱,“贞大嫂子这会就走?” 晨起在外院见小厮们装箱收拾,问知道是贞大奶奶回门。蒋文兴机敏活泛,转头将元崇由椅子上抱下来,“听说大嫂子要回娘家小住几日,我们崇哥正好可以偷个懒了,好几日不用学字。” 元崇噘嘴反驳,“我才没有偷懒。” 蒋文兴对月贞笑笑,“是,崇哥听话,也好学,是大嫂子教导有方。” 月贞障扇直笑,“我不会教导,是他奶母带得好,也是文四爷肯费心。” 说话便牵着元崇出去,蒋文兴送到廊外,在那里站了会,撞见个小厮打廊下绕过来。 那小厮素日只在外头伺候,这些外院里看门传东西的小厮惯常吃酒赌钱,男人聚在一处,不管得体不得体,什么都张口就来。 小厮一面放袖管子,一面笑挨到蒋文兴身边,跟着朝路上望过去,趣道:“文四爷,再望眼珠子可就收不回来囖。” 蒋文兴在家排行第四,这些人给体面,称呼他“文四爷”,其实也只拿他当个打秋风的远亲,平日混在一起,什么玩笑都说得。 他回过神来,“吭吭”咳嗽两声,瞥小厮一眼,“胡说什么。” “小的这胡话可说到文四爷心里去了,不然,你急什么呢?”小厮嘿嘿笑着,把袖子使力弹一弹,“我们这大奶奶说是大奶奶,可大爷死的正是时候,还是个黄花姑娘呢。” “这谁不知道。”蒋文兴转背进门。 那小厮还不足惜,在门上够着脑袋喊,“嗳,那这黄花闺女的妙处你知不知道?”说完便满面霪色地笑着走开。 蒋文兴在屋里,又走到窗前,朝小径上月贞渺渺的背影望过去,那阙背影清丽多姿,青春曼妙,正是春闺绣帘里的寂寞娇。 和风牵动游丝落絮,街市车水马龙,喧嚷阗咽。穿过富贵宽敞的几条大街,折入湫窄拥挤的市井陋巷,一队人停在章家铺子前头。 章家哥嫂早迎在门上,连左右邻舍都来凑热闹。小管事的朝前头盖红布的担子里连抓了几把前,呼啦啦朝人堆里撒去。 人头登时低了一层,纷纷俯着腰在地上捡钱。直呼着“奶奶万福”“奶奶洪福”一类的吉祥话。 章家嫂子稍稍够着腰朝后头一望,见还有十来挑红布盖着的担子,顿觉有体面,把手抱在腹前,端得是得意洋洋。 紧着小管事的抱出只公鸡,代大爷躬着腰在轿前请月贞。月贞牵着元崇下轿,瞧见满地匍匐的人,心里既是鄙薄,又是好笑。 但她旋即想到自己从前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份,便有些悲从中来,疾步走进铺子。 她嫂子叫王白凤,出身也贫寒,见着这么几挑担子,高兴得要不得,忙在后头笑着追,“姑娘慢些,瞧我们姑娘想家想得这样子。” 铺子最里挂着张粗布帘子,掀过去就是章家小院,正屋厢房都在里头。白凤抢在前头,将一行人引到正屋里,只瀹了盅茶给月贞,“姑娘这次回来,千万要多住两天,娘念叨着你呢。” 月贞搭着话问:“娘呢?” 白凤道:“娘为迎姑娘,天不亮就起来,给风吹着了,又喊头疼。这会实在支撑不住,在屋里睡着嚜。姑娘瞧瞧去?” 芳妈等人又拥着月贞往西厢房里去。见过亲家太太,芳妈就要带着一干人回去,嘴上客气道:“我们这些人挤在这里,恐怕亲家太太家里不便宜,还是先回去,过两日来接大奶奶。” 白凤好容易有个亲家奶奶的架子,端起来便搁不下去,懒怠怠地将一干人送到铺面,客套两句,立时折身回来。 在院里睃见那些东西,朝他丈夫永善使了个眼色,意思叫他清点清点。自己进西厢陪着说话。 月贞正在里头叫元崇磕头喊外祖母,白凤一进去,就扯他起来打量几番,撇着嘴抱怨,“我说姑娘,既然是过继儿子,怎的不过继个激灵些的?你往后只能靠儿子,偏给你过继个呆头呆脑的。我看那琴太太是没安好心,专挑个笨的给你,大爷又没了,往后谁还和他们二房争?” 这里头暗藏的用意月贞也有些揣测,可不高兴白凤当着元崇说出来。她一把将元崇拉到怀里来,翻白凤一眼,“我们崇儿聪明着呢,嫂子不要乱说好不好。” “我乱说?姑娘,如今也就娘家人肯跟你说实话,你们李家那些人,上上下下的,谁肯跟你掏心窝子说话,只欺你是个寡妇!” “我做了寡妇,也不知道是谁害的……” 月贞咕噜着,把她娘也瞥一眼。她娘还是那样子,病恹恹的,满面苦黄的气色,听见她与嫂子有些争嘴的迹象,唯恐避之不及,把身子朝墙那头翻过去。 嫁给谁并不由月贞自己做主,她心里并不是没有一点怨。但怨又怎么样呢,谁不是背着一点冤屈活在世上。因此她这点怨尤也显得也有些底气不足,细声细语的。 西厢还是老样子,两张掉漆的架子床,是月贞与老太太睡的。因为隔壁是厨房,日日炸面果子,油烟大,床架子上有些油腻,日积月累,搽不干净。 月贞夜里仍然睡在这里,东厢砌了堵墙,改为里外两间,里头是哥哥嫂嫂的卧房,外头是两个侄子住,元崇与他们挤在一处睡。 元崇睡不惯,早早地摸到西厢帐前喊月贞:“母亲,我要吃牛乳。” 李家的小少爷们晨起都要吃一碗热热的牛乳,章家没有,月贞只得拿钱请他哥哥去街上买。永善就着那钱买了三大碗,给他两个儿子也吃。 白凤睡起来瞧见,直报怨永善,“你家闲钱多,天不亮就去买这些吃。” 永善呵呵挽着她进屋,“是妹妹给的钱。” 白凤立时换了副笑脸,向桐油纸窗户外头望对过西厢。月影西坠,天未大亮,那头点了灯,窗上嵌着月贞的影,正在梳头。 她望着望着,又渐美中不足,“你这妹子是发了财了,却不知道照拂娘家。昨天李家抬来的那些东西,不过十几匹料子,满破也才值个五十两银子。下剩那些点心糕子有什么用?咱们家就是做点心的,还缺这点吃的?” 永善在床上歪着翻闲书,添一下指头蘸起一页,“五十两你还不足?做一年的买卖也就挣这些钱呐。” “要换别家,就是不给这些礼我也没话说。可他们李家是什么身份?打发这点子东西,也不嫌丢他们自家的脸面。姑娘到底是脸皮薄,又没有丈夫依靠,敢去争什么?改明日我倒要去瞧瞧,他们是怎么欺负咱们姑娘的。” 听语气是要为月贞讨公道,其实不过是要登门打秋风。先去探探月贞在李家的底,好开口借钱。 话音甫落,西厢门开,月贞整云掠鬓地往这屋里过来。又换了身衣裳,白凤迎上前摸了摸袖口,是上好的罗。她将那截袖子托在手里抚着,“姑娘这料子好。” 月贞笑笑,“是苏州货。”行到床前问永善:“哥哥,你那些书收到哪里去了?我闲坐着,想寻两本来看。” 妹子过来,永善不好再歪在床上,忙爬起来,朝墙角一指,“收在那箱笼里了,你翻翻看。我到外头开门上柜去,你们姑嫂两个说话。” 纸窗初暑,借着一点陈旧的黄光,月贞蹲在墙角翻箱笼。白凤不认得字,也帮不上她,只在窗户底下的凳上坐着,一面和她搭腔,“姑娘,你在李家吃穿都好?昨日来的那些人,都是服侍你的?” “嗯?啊,还有个小丫头留家看屋子。”月贞将那些书捡起来一本本翻阅,迫切地想在里头寻个答案。 这本没有,那本不像,她丢下又另拣。拣起一本《牡丹亭》,随手一翻,正好翻到一句: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 从前也看过这两句,不知是何道理,此刻重读,方觉茅塞顿开。“似醉如呆”恰便是月贞近日思绪。她捧着书傻呆呆地一笑。 白凤在后头喊她:“姑娘,发什么怔呀?我问你话呢。” “什么?” “我问你元崇是不是你自家带?” “噢,有奶母,没跟来。” 听见这话,白凤心头冒起酸来,有些不服,“姑娘昨日还埋怨我们把你配给李家,你瞧瞧,要不是进了李家,你哪辈子才过得上这样的日子?虽说大爷没了,可要我说,嫁个穷汉,纵然他活成个千年王八,于你又有什么好处?日子还不是苦不完。在李家守寡,总好过贫贱夫妻没饭吃。姑娘还该谢我呢。” 月贞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坐到窗下捧着书细看,与从前所看全不是一种滋味。 白凤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阵,末了几个指头在八仙桌上敲一敲,“姑娘还看这些没要紧的书,听见我说话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嫂子只管说你的。” “我说老娘的身子今日好些了,明日十五,咱们正好上大慈悲寺去上香。一是为老娘求个身体康健,二是为姑娘还愿。姑娘不知道,还以为我做嫂子的放着你不管。你何曾晓得我的苦心,从前为姑娘八字难,不知在菩萨跟前求了多少回,如今幸得菩萨成全,趁姑娘回来,也该去还愿。” 月贞旁的一概没听清,只听见到大慈悲寺去,立马想到了疾的小慈悲寺就在大慈悲寺附近。喜得她忙搁下书,“去呀!该去的,香火钱马轿钱都由我来出!” 正中白凤胸怀,晓得月贞有钱,正要借月贞的钱到菩萨面前敬她自家的孝心。 她这一片孝心简直难收拾,使着月贞的钱又是扯黄布又是打香油,还预备着到庙里请灯供奉,连她两个儿子的份都算在里头。 月贞心思全不在这上头,也不与她计较,说下来三两银子,痛痛快快都掏出来。白凤忍不住问她每月的月例几何,月贞方有些醒悟,笑呵呵含混过去。 次日东天未白,便有佛音绕山。南屏山坐落于西湖南岸,洇水绕雾,恍如蓬莱。一条宽阔山路直通大慈悲寺,向左有条岔路,则通小慈悲寺。 大慈悲寺阵仗大,又缝十五,天不亮便有香客陆续前来。小慈悲寺借它的光,香火也算鼎盛。 小慈悲寺的开寺禅师正是了疾的师傅,那老和尚原是大慈悲寺里有些辈分的和尚,因与大慈悲寺众人不对脾性,离寺出来,在附近建了几间庙宇,独自修行。 后头收了疾为徒,霜太太不肯儿子受委屈,替儿子讲排场,出钱修建了佛塔殿堂,如今也似模似样。 老和尚前两年云游修行去了,寺里由了疾做了主持,日日天不亮便领着一班弟子做早课。这日因是十五,为迎香客,早课愈发早些。 初见红日,早课已散,弟子来问:“师父,几时开寺门?这会山门前已有香客在等候了。” 了疾抚着禅杖起身,走出大殿往饭堂去,“早饭齐备了么?” “齐备了,是一样鲜菇豆腐干,一样香芋煨白菜,一样蒸素鸡。” 了疾亲自看过,吩咐火头僧,“再蒸些馍馍,到咱们小慈悲寺进香的香客多是市井贫民,雇不起车轿,一路走来,必然腹肌,要叫他们吃饱饭。” 弟子有些不乐意,“师父,咱们不比大慈悲寺,香客多是富商官宦。咱们的香油原就没几个钱,初一十五还有许多来蹭饭吃的,半炷香不烧,只是白吃白喝。” “何必计较。”了疾淡泊一笑,领着弟子朝山门下去。 开门都是小和尚们的事情,但小慈悲寺的山门一向是由了疾亲自开阖。他师父曾说:“趁这朝开暮阖间,你站在门上看一看,尘寰是什么。” 山门正对辽阔西湖,他幼年所见,尘寰不过如雾如烟。对他师父说,他师父哈哈一笑,“就没看见别的?” “回师父,没有。” 他师父摸着他光秃秃的脑袋笑得更欢了,“傻小子,你离了悟还远得很呐。” 了疾不服,“惠能的菩提偈上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最尾一句呢,你怎么不说?”他师父牵起他道:“有一天所见非雾非烟,那才是你真正的修行之路。” 山门开阖经年,了疾所见的仍是西湖上的烟雾缭绕。今朝却略有不同,山门“吱呀”拉开,烟雾迷阵里,有张桃花醉脸在纷繁人堆里笑盈盈地转过来。 月贞原是想尽所能为穿得鲜亮些,可终是热孝,再鲜亮也鲜亮不到哪里去。什么水色牙白的,届时淹在花红柳绿的人堆里,反而不显。 她琢磨了半宿,晨起便另辟蹊径。拣了件素面黑纱长襟,露着半截雪白罗裙,坠细长的白珍珠珥珰,髻上斜插一支湖绿翡翠簪。 在斑斓的人群里,了疾果然一眼就望见了她。她背着双手,得意地咬着下唇憋着笑,把脸稍稍垂下去。 旋即有个小娃娃抢先朝前一跳,跳到身前一把抱住了疾的腿,“鹤二叔!” ———————— ①《金刚经》。 ②同上。 ③《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