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从蒙童开始》 第1章 大梦方觉晓 大周。 天佑元年。 江宁府治下宥阳县,坐落着一处名为溪隐村的小村落。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 凉风习习,夜色迷离,朦胧月光映照着清澈的小河,轻纱般的薄雾缭绕。 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溪隐村,一间小院内却是人声犬吠大作,十分嘈杂。 卫晨的意识恍恍惚惚,在无尽的黑暗里浮沉,直到身体上传来的不适感将他唤醒。 虚脱感自骨髓中透出,浑身都发冷无力,四肢更是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这种感觉足以让人绝望。 但卫晨却很高兴,因为在漫长的无意识状态后,他终于第一次有了“感觉”这种东西。 不管这感觉是痛苦还是欢愉,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卫晨是个孤儿,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保了研,毕业之后留校,在学校图书馆担任一名光荣的图书管理员。 工作稳定,工资足以养活自己,每日整理完书架,还能自由取阅馆中藏书,日子过得可以说是相当的悠闲惬意。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打乱了卫晨原本平静的生活。 大火席卷了占地数万平米的图书馆,无数珍贵的典籍顷刻间化为灰烬,熊熊烈火下,身在馆中的卫晨也难以幸免,最终与数以百万计的藏书一起葬身火海。 自此,他的意识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无知无觉。 而现在,卫晨终于有了知觉,甚至还能听见外界模糊的声音,虽然仍是浑身无力,睁不开眼睛,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直到…… “卫辰?那是谁!” 意识逐渐清醒过来的卫晨心中陡然一惊,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脑海中莫名多出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这份以“卫辰”为名的记忆并不长,大概只有六七年的样子,虽然琐碎,但是却十分完整,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的人生。 卫晨吃力地想要睁开眼看看周围的情况,可薄薄的眼皮如有千钧,卫晨用尽全力也不过勉强让眼皮动了那么一两下。 “醒了,醒了!爹爹,阿娘,辰哥哥醒了!” 一道略显稚嫩的童音响起,语气中充满了惊喜。 而后传来一片走路扯凳子的杂声,卫晨又听见一男一女兴奋的声音。 “好啊好啊,能动弹就好了,这么多汤药灌下去,总算是见着起色了!” “唉,这娃娃真是命苦啊,爹娘走得早,如今自己又染了风邪,为了治病抓药,家里留下的那十几亩上好水田也全给搭进去了,才十岁就无依无靠,以后可怎么活呀!” “说这些干什么,明昭大哥对我恩重如山,如今他人不在了,我就是舍了我自己这条贱命,也一定要保住他唯一的香火!” 卫晨听着夫妇两人的对话,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真的,穿越了?这是明清,还是唐宋?不会是魏晋南北朝吧?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回想起过去看过的一些打发时间的穿越小说,卫晨的心情越发混乱。 如果真的越过千年的时间,回到过去的世界,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又该如何生活下去? 纷乱的思绪不断消耗着卫晨本就不多的一点精力,很快,他就又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睡之中。 ……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卫晨再一次醒了过来,这一次,他总算是有了睁开眼皮的力气。 张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不停摇曳着的昏黄灯光,还有一股子微微刺鼻的烟气。 “真的是油灯。” 看到这带着明显时代气息的事物,卫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转动双眼,巡视着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 房间很小,大约只有五六个平方,房间里的摆设更是简单,仅有一桌一床一凳,桌上点着黑乎乎的油灯,连如此狭小的房间也无法完全照亮。 尽管看不清屋子的全貌,但卫晨还是能看到自己身侧用黄土夯筑而成的粗糙墙壁,墙壁表面还有因岁月沉淀下来的黑色。 “看来,果真是穿越了。” 看清自己所处的地方,卫晨苦笑着,终于确认了这个他不想承认的事实。 穿越这种事,如果是在小说故事里发生,说不定会很有趣,但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就只能说是祸福难料了。 别的不说,古代这个医疗条件就十分堪忧。前身的遭遇可还摆在那呢,一次小小的伤寒就无情地夺走了他的生命。 卫晨虽是穿越而来,但还是肉体凡胎,他可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光环护体,连疾病也得给他三分薄面。 “不管怎么说,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回不去了,还是先了解一下自己的处境吧……” 卫晨长舒出一口气,努力整理好心情,开始细细搜索之前自己得到的那份记忆,想要从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如今是大周朝天佑元年,一个卫晨前世从没有听说过的朝代。 当今天子名为赵真,十三岁即位,如今在位已经三十四年。 前年冬天,赵真突然重病,太医院众医官束手无策,满朝文武都做好了皇帝驾崩、举国哀悼的准备。 然而待到来年春暖花开,赵真的病却神奇地好转了过来,连见多识广的太医都找不到原因,最终也只能归功于天子贤德,苍天庇佑。 死里逃生的赵真为了感谢上天的降福和保佑,遂改年号为天佑,今年正是改年号后的第一年,是为天佑元年。 而卫晨占据的这具十岁幼童的身躯,本名卫辰,是一个读了三年蒙学,连三字经都背不利索的苦逼学童。 去年冬天,卫辰失足落水,差点送了小命。 虽然有幸被路过的好心人救了上来,但卫辰年纪小身子骨弱,又在冷水里泡得太久,一回家就生了一场大病,这一病就到了今天。 卫辰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缠绵病榻这段日子里,若无隔壁张氏夫妇悉心照料,并为他延医问诊,恐怕卫辰就是死在屋子里也无人知晓。 其实卫辰生病之前,家里的条件并不差,这都要得益于卫辰父亲生前替他攒下的家业。 卫辰之父名为卫明昭,自幼聪慧,二十二岁那年,过了院试,成了一名每月领取廪米的廪生。 所谓廪生,就是从通过县试、府试、院试三重考试的秀才中挑选一部分尤为优秀者,让他们享受国家奉养,从而能够专心进学。 卫明昭一无背景,二无人脉,能获得这样的待遇,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在一众生员中脱颖而出,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在科举一道的天资之高。 考中秀才后,卫明昭没有丝毫懈怠,反而更加用功,勤学苦读,每日五更闻鸡鸣即起,到了夜半三更还在挑灯夜读。 在师长和同窗眼中,卫明昭就是那一届宥阳县所有生员之中,最有希望乡试高中的人才。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抵达省城参加乡试的卫明昭,在乡试前夜,不知怎的,竟突发恶疾。 病来如山倒。 卫明昭高烧不止,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但他不甘心就这样错过三年一度的乡试,坚持要拖着病体参加考试。 在同窗好友的帮助下,卫明昭勉强进了考场,却发现自己连笔都握不住。 逼仄的考舍之中,卫明昭举目无依,既焦心又无奈,急得口干舌燥,眼冒金星,最终急火攻心,一声无力的轻呜之后,就失去了意识,倒在考舍之中。 乡试第一场结束之后,前来收卷的小吏发现卫明昭时,卫明昭已然没有了气息。 卫明昭去世的消息很快传到溪隐村,在家中等待丈夫高中归来的卫辰之母宋颖骤闻噩耗,当场吐血三升,不久后就因为伤心过度撒手人寰。 原本幸福美满,欣欣向荣的小家庭,几乎就在一夜之间便破碎殆尽,只留下了懵懂无知的小卫辰,这一年,他还不满三岁。 所幸卫明昭离世之前还给卫辰留下了十几亩上好的水田,让卫辰能有所依靠,不至于刚降世没多久追随爹娘去了阴曹地府。 宋颖临终前,将卫辰托付给了邻居张氏夫妇,家里那十几亩地也交给了张氏夫妇耕种,大概就是卫辰抚养费的意思了。 张明是外来户,刚来在溪隐村没少受其他村人挤兑欺侮,全靠卫明昭帮忙出头,张明才能在溪隐村站稳脚跟,再加上卫明昭本就对张明有着救命之恩,因此张明对卫家可以说是感恩戴德。 爱屋及乌之下,张明对待卫明昭唯一的骨血卫辰宛如亲生,不仅遵照宋颖的遗言把卫辰平平安安地养大,还一直对卫辰强调,卫辰父母留下的那十几亩地他只是代为耕种,等到卫辰成年之后,他一定原样奉还。 如此人品,也不枉卫明昭夫妇将自己的幼子托付给他了。 只不过,之前卫晨依稀了听到张氏夫妇的对话,似乎为了给卫辰请郎中治病,他们不得已之下还是把那些地都给卖了。 “这么说来,我现在岂不是一穷二白?” 卫晨想到这里,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自己这穿越的待遇也太悲催了吧,没爹没娘也就算了,现在连爹娘留下的立身之本也没了! 第2章 卫如意 卫晨倒也没有失意太久,他天生就是个乐天派,很快从悲惨的现实遭遇中缓过劲来,在心里不断安慰着自己。 “宅院田亩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至少我卫晨现在还活着,这就足够了……哦不对,以后,我该叫自己卫辰了。” 卫辰定了定神,努力克服着时空交错的荒唐感,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从床榻上艰难起身。 这时,房门吱呦一声被推开,一声男人的惊呼随之传来。 “哎呀,孩儿他娘,快来看,辰哥儿醒了!” 卫辰抬头望去,看见一个男人正满脸惊喜地站在门前,男人三十来岁年纪,身高七尺上下,浓眉大眼、方脸刚劲,只不过男人脸上看起来有些沧桑,应当是常年劳作的缘故。 不一会儿,门外又传来了动静,一个女子闻声赶来,卫辰定睛一瞧,只见这女子荆钗布裙,却仍难掩其清丽容貌,气质更是远胜寻常那些粗笨农妇。 卫辰已然接受了前身的记忆,自然认得这二人,他们正是对前身有着养育之恩的张氏夫妇,前身重病不起的这段日子里,就是靠张氏夫妇在照料。 男人名叫张明,并不是宥阳本地人,而是从北方逃难而来。 到溪隐村时,张明干粮用尽,已经三日水米未进,差点就要饿死了,恰好卫明昭从县学归家,在村口发现了昏倒的张明,将他带回家施以粥水,悉心照料,如此张明才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张明自此在溪隐村定居,靠着自己一把子力气,给村中大户当雇农,任劳任怨,几年下来,倒也攒下了几亩薄田。 至于他的妻子卫如意,世代居于溪隐村,耕读传家,其父卫安也和卫明昭一样,是一位读书人,虽未考过院试,但好歹也是过了县试府试,算是个预备秀才。 卫安三十六岁那年,染上重病,自此开始家道中落。 卫如意的姐姐卫恕意当时不过二八年华,正是一个女子最青春美丽的时候,却只能被迫卖身给了一位官老爷做偏房,以此换来钱财为父亲治病。 可惜卫安到底还是病死了,卫如意及笄之后,也由同族长辈做主,许配给了当时尚未娶妻的张明。 张明是外来户,还是雇户出身,家中只有区区几亩薄田,若不是卫如意家道中落,张明是断然娶不到这么一位识文断字的美娇娘的。 因此成亲之后,张明对卫如意格外疼惜,夫妻俩琴瑟和谐,日子虽过得苦了点儿,倒也有滋有味。 仅仅一年过后,卫如意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张旭,今年刚满七岁。 回忆着卫如意家里的悲惨经历,再想起自己前身的遭遇,卫辰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 古代这疾病也太可怕了,动不动就是家破人亡的,卫如意家、自己家,无不是被病魔所摧毁,连养尊处优的皇帝也是靠运气好才躲过一劫。 自己以后一定得好好锻炼身体才是,什么广播体操、八段锦、五禽戏之类的,都得慢慢给这具孱弱的身体操练上。 卫辰正想着,站在门口的卫如意开口道:“辰哥儿,你的病刚好,不能随意走动,就在床上歇息吧,先把药喝了。” 卫如意说着就走到卫辰床前,递过一只药碗,舀一勺褐色的汤药,先在嘴边吹几下,再小心地搁到卫辰嘴边。 卫辰瞟了眼这碗看起来不太好喝的汤药,心知这定是张明和卫如意夫妇俩费尽心思才给自己弄来的,尽管卫辰心里有些抗拒,但还是听话地把头凑了过去,皱着眉头轻啜了一口。 令卫辰惊讶的是,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苦涩,反倒有些苦中带甜。 见卫辰的眉头舒缓下来,一旁的张明高兴道:“我知道辰哥儿你从小就不爱吃药,就买了些杏花蜜掺进去,大夫说有助于你康复的。” 卫辰鼻头微微发酸,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卫如意连忙对张明道:“好了,今天的药也喝过了,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辰哥现在需要的是休息。” “哦,对对对,辰哥你先休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 张明被妻子轻轻扯了一下衣角,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扯开嘴角露出几颗大黄牙对着卫辰憨笑道别后,就吹灭了油灯,转身带上了门。 屋内一片漆黑,卫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久久无法平静。 他不是在为自己眼前的衣食发愁,虽然这看起来确实是个大问题,但有张明和卫如意夫妇在,至少不会让自己活活饿死。 他也不是在为自己日后的命运发愁,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能恢复健康,命运就一定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睡不着觉的原因,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对张氏夫妇的关怀,一点都不排斥,甚至还有些渴望和兴奋。 是因为记忆的融合?还是自己前世太过孤独的缘故? 卫辰难以分辨。 但前世的经历让他明白,努力和奋斗可以换来成功和地位、金钱和美女,却换不来真挚的感情,那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卫辰决定敞开心扉,努力去接受这份上天的馈赠,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 …… 一夜在胡思乱想中度过,不知不觉天光大亮,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觅食,也把床上的卫辰吵醒了。 醒来之后,卫辰觉得自己精神好了很多,身上的痛苦也减少了大半。 他毕竟只有十岁,年轻就是本钱,恢复的活力比那些垂垂老矣的老叟强了千倍万倍。 卫辰披上衣服,伸展开手脚,缓缓将脚挪至床下,脚尖点地,穿上了鞋子。 扶着墙勉强走了几步,卫辰终于得以一窥这间房间的全貌,他这时才发现,房间的西墙角落里,居然还摆放着一个书橱。 当然,说是书橱也很勉强,就是一个杨木架子搭在墙上,上面稀稀拉拉地摆着几十册书。 卫辰想起来了,这些都是卫明昭留下的藏书。 这就是有个秀才父亲的好处了,虽然卫明昭已经去世多年,但他生前读过的书却都留下了。 卫辰随意取了一本来,扫了一眼封面,是《论语注疏》,也就是四书五经中《论语》的注释讲解,扉页上写着卫明昭三字。 卫辰打开书本,书页用的是白口白棉纸,字体类似于卫辰前世的宋体,当然,是繁体字。 卫辰前世学的就是古代文献学,阅读过大量用繁体字写就的古籍,对简繁体字的转换早已是驾轻就熟。 这本《论语注疏》纸墨讲究,刻印精良,而且书上还有卫明昭留下的加圈断句,因此卫辰读起来非常轻松。 遇到不理解的内容,还可以看书页上卫明昭留下的注释,与卫辰前世的记忆结合起来,两相比对,即可迎刃而解。 通读一遍之后,卫辰心血来潮,尝试默背了一下,令卫辰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直接把这本《论语注疏》的第一卷给背了下来! 完成这一壮举的卫辰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按照前身的记忆,自己明明资质愚钝,连最简单的《三字经》都还没背会,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卫辰有些不敢相信,连忙翻到第二卷继续看了下去,每看完一卷,就尝试着默背,背完再与原文对照,核对有无错漏之处。 一个上午过后,卫辰合上书本,看着已经被自己背得七七八八的《论语注疏》,陷入了沉思。 重生一世,我竟成了背书的天才? 第3章 张松之能 《三国演义》中记载了这么一段故事,益州刘璋派手下臣子张松出使许都,遇到了曹操手下以聪明著称的杨修。 杨修向来恃才傲物,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见张松身材短小、其貌不扬,第一印象就不好,心里很是看不起他。 于是,杨修取出曹操亲自撰写的兵书《孟德新书》给张松瞧,想要以此夸耀自家主公的武功,顺便对张松奚落一番。 哪知张松看完却是不屑一顾道:“此书吾蜀中三尺小儿童,亦能暗诵,何为《新书》?此是战国时无名氏所作,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止好瞒足下耳!” 杨修当然不信自家雄才大略的主公是个文抄公,当场出言驳斥。 张松却道:“公如不信,吾试诵之。” 于是张松当场将十三卷的《孟德新书》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竟然没有一个字出错。 杨修大惊,这才知道张松有过目成诵之能,从此对张松刮目相看。 卫辰前世识字没多久就开始读三国,一百二十回的《三国演义》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对杨修和张松的这段故事自然是记忆深刻。 只是卫辰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如今居然也有了“张松之能”,甚至还犹有过之! 演义小说中的人物可能经过了一定的艺术夸张,与人物的真实形象有一定的出入,可卫辰的本事却是实打实的。 《论语注疏》共二十卷,分为两册,全书二十多万字,一个上午的功夫,寻常人要粗略看一遍恐怕都未必来得及,卫辰却能一字不落地看完,而且立即就背得烂熟于心。 这种本事,说是特异功能也不为过了。 “难道是因为两世记忆的融合?还是穿越时空对我的意识和思维产生了什么未知的影响?” 卫辰百思不得其解,最终也只能把原因归结到穿越上,毕竟穿越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玄乎的了,再附带一些其它的“赠品”似乎也说得过去。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过目成诵的本事,对卫辰来说肯定是一件大好事,至少对卫辰日后踏足科举之路是很有帮助的。 “辰哥哥。” 熟悉的童音在房门外响起,打断了卫辰的思绪,平和的笑意随即出现在他脸上。 “是阿旭吧,有什么事,快进来说吧!” 张旭应声开门,手上还捧了个食盘,上面摆了一口砂锅,还没开盖,羊肉的香味就已经冒了出来。 张旭七岁,身高只有半个大人那么高,力气还远没有长成,食盘上的砂锅加上里面的食物看着得有几斤,张旭捧在手里摇摇晃晃,连带着脸上都在使劲。 卫辰连忙接过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食盘,问道:“怎么是你送饭来,姑母和姑丈呢?” 溪隐村人多以卫为姓,百年前同出一源,细论起辈分来,卫如意和卫辰父亲卫明昭算是同辈,因此卫辰称呼她为姑母,称呼张明为姑丈。 见那食盘被卫辰稳稳地放到了桌上,张旭心神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吐出小舌头喘着气说道:“阿爹一大早就下地干活去了,阿娘进县城去了。” “那这饭是谁做的?” 卫辰指着桌上的砂锅问道。 “阿娘临走前就做好焖在锅里的,我刚刚又给生火热了热。” 张旭不在意地说道,仿佛一个人看家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一般。 卫辰暗自咋舌,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果然一点不错,再想想自己前世,十几岁都还一次没进过厨房,卫辰心里不禁一阵惭愧。 张旭喘匀气,就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三两下把凌乱的桌面收拾干净,然后打开砂锅锅盖,把木勺放进锅中,转过头来扶着卫辰坐下吃饭。 卫辰坐在桌前,低头看着眼前热腾腾冒着香气的羊肉粥,鼻头莫名有些发酸。 此时农家的习惯都是一日两餐,早一顿,晚一顿,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每日都是勉强填饱肚子。 张家也只是中下农户之家,自然不会例外。 但卫辰自从恢复意识以来,每日都是三顿,顿顿有鸡蛋,还有煨得烂熟的羊肉、浓浓的小米粥。 难怪张家只有区区几亩地,张明这个壮劳力却每日天不亮就要下田,很晚才一身疲惫地回家,八成又是在村里的大户那里做帮工。 而卫如意赶路进县城,估计也是为了去县城里的杂货铺子卖她连夜打好的草席…… “怎么了,辰哥哥,快点吃啊,冷了就不好了。” 张旭看卫辰坐着不动,小声催促道。 卫辰摇摇头,放下心事,转头看向小板凳上正襟危坐的张旭,见他正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不禁莞尔一笑道: “阿旭,过来一起吃吧,我一顿也吃不了那么多。” 张旭年纪小,本来就嘴馋,又许久没碰过荤腥了,热粥的时候就已经被羊肉的香气勾起了肚里的馋虫,只是记得母亲临走时的嘱咐才没有偷吃。 如今卫辰开口相邀,张旭哪里还忍得住,当即又去拿来一个木勺,直起身子站在桌前,和卫辰你一勺我一勺地分食起来。 吃过饭,张旭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一脸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然后就自觉地收拾起了碗筷。 卫辰帮着一起收拾完,便整了整衣衫,徐步踏出门去。 他如今身子渐渐恢复,已经不需要人搀扶,也可以自行出门散步。 既然下了锻炼身体的决心,卫辰自然不会偷懒,必须尽快恢复健康,逐渐充盈体力才行。 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村中的土路上,卫辰暗自琢磨着发家致富的门路,好让张明和卫如意不至于那么辛苦。 尽管已经发现了自己在背书上的天赋,但这并不能让张家的生活条件有什么改善。 而且,供养一个读书人很有可能还会让张家一家三口过得更加窘迫。 因此,卫辰必须找到一种快速来钱的方法,既是为了报答张家的恩情,让张家的生活过得好一点,也是为了卫辰自己能安心读书,参加科举。 作为一个有着研究生学历的现代人,想在古代搞点发明出来赚钱对卫辰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以卫辰现在的情况,连最基本的起始资金都拿不出来,这反倒成了最大的问题。 不知不觉间,卫辰已经走到了村外的小溪旁,这条小溪名为荆溪,正是溪隐村得名的由来。 溪边空气清新,大大有助于思考,卫辰在岸边孑然伫立,任由饱含水意的微风扑面而来,聆听着耳畔哗哗的流水声,顿感心情舒畅,忍不住开怀大笑了几声。 笑声随风而去,飘入了正在溪边浣衣的村妇耳中,她们纷纷好奇地将目光投向卫辰。 “这是秀才公家的娃娃?不是听说他病得很重么,怎么出来了?” “应当是大好了,就是瘦脱了形,啧,原来多壮实的一个后生啊,现在风一吹就会倒。” “他没事跑到这溪边来吹风做甚?” “该不会身上的病好了,脑子又给魇着了吧?” “可惜啊,秀才公只留下这么一根独苗,如今眼看也是废喽……” 此时的读书人都很受人尊敬,尤其卫明昭还是溪隐村几十年来第一个有希望中举的读书人,在村中的地位更是超然。 也正因如此,卫明昭死在考舍中的凄惨遭遇传开后,令许多村民们都为之唏嘘。 如今卫辰又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在村民们眼中,卫明昭这一脉怕是要自此彻底没落下去了。 妇人们的低声议论传到卫辰耳中,卫辰的脚步只是微微一滞,旋即又轻快起来,继续朝着张家的方向快步离去。 第4章 知否知否 “辰哥哥,你回来啦!” 张家门前,张旭正趴在一颗大树下拿细柳枝逗弄着蟋蟀,看到卫辰回来,连忙丢掉手里的东西迎了上来。 卫辰柔声问道:“阿旭,你阿爹阿娘回来了没?” “没有。” 张旭摇摇头,神情有些落寞。 卫辰宠溺地拍了拍张旭的脑袋,问道:“阿旭,你知道你阿爹阿娘每日起早贪黑是干什么去了吗?” 张旭抬起头,认真道:“我知道,阿爹阿娘他们是干活赚钱去了。” 卫辰又笑着问:“那阿旭想不想自己也能赚钱?” 张旭忙不迭地点头:“想,当然想!要是阿旭也能赚钱,阿爹阿娘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卫辰一拍大腿:“好!阿旭,过几天你哥就带你一起去赚钱!” “真哒?” 张旭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卫辰,小脸上写满了严肃:“辰哥哥,你是读书人,读书人要说话算话的,你可不能诓我!” 卫辰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乐了,哈哈一笑道:“放心吧,阿旭,我决不会诓你。” 说完,卫辰拉着张旭的小手一起进了里屋,兄弟俩在书桌前相对而坐,一个举起书本翻看,一个捧着半截残墨玩得不亦乐乎。 一晃过去了十几日。 这些天卫辰一面将养身体,一面将书橱上的藏书全读了一遍。 这些藏书多是名家经典,也有一些浅显的发蒙书籍,按照书册厚薄、字体大小、装帧方式的不同,一册书约莫几万字到十几万字不等。 卫辰几乎是以一天两三册的速度,将它们全部背了下来,并且烂熟于胸。 这样的背书速度,无论是放在古代还是现代,恐怕都要被人称一声神童。 这天,张明和卫如意夫妇二人和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出门去了,只留下卫辰和张旭两个半大小子看家。 到了傍晚,天色见黑之时,卫辰和张旭的肚子都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张旭的父母张明和卫如意才终于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家。 卫如意背后的箩筐里放了几个鸡蛋,还有半截用荷叶包着的羊腿。 一进门,卫如意放下箩筐还没坐上一会儿,就又拿起箩筐里的东西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卫如意手脚十分麻利,晚饭准备得很快,羊腿肉被切下来熬粥,骨头剔出来熬汤,羊肉粥给卫辰养身体用,羊骨汤给张旭解馋。 晚饭做好之后,卫如意把碗筷一摆,进屋叫了卫辰出来,四人围坐在桌旁,这顿饭倒也吃得热闹。 卫辰拿起筷子和木勺,低头吃着自己的病号餐。 还是羊肉粥,这些天都是如此,花样从来不变,卫辰虽然有些腻味,却也没有怨言,因为他知道张氏夫妇的辛苦,更知道这些食物来得有多么不易。 张明和卫如意吃得比卫辰简单多了,就是一人一碗稠乎乎的白粥,偶尔会是蛋花粥。 只不过,今天却是有些不一样,张明和卫如意面前居然也各自摆了一小碟羊肉和一碗羊骨汤,张旭碗里的羊肉更多,都要和卫辰差不多了。 卫辰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惊讶,今天的晚饭怎么这么丰盛? 这些天看张明和卫如意喝白粥,自己却顿顿有肉吃,卫辰心里一直都很不是滋味,想着多少分出一些肉去,让他们也能尝尝肉味。 谁知,今天想开口都没有了机会。 卫辰不由大感好奇,问卫如意:“姑母,咱们家今天是有什么大喜事么?” 张明放下手里的海碗,爽朗笑道:“嘿嘿,辰哥儿也看出来了,到底是读书人,心明眼亮!” 卫如意瞪了丈夫一眼,扭头笑着回答卫辰的问题:“辰哥猜的不错,是我今天我进县城遇到贵人了!” “贵人?” “就是盛家大老爷,盛维!” 卫如意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在宥阳县城中的经历,卫辰静静听着,这才知道,原来这盛家,是宥阳有数的富商之家,家中有店铺十余家,工场好几处,雇工近千人,家财何止万贯。 盛家家主盛维还有个两榜进士出身的堂弟,名叫盛纮,现任扬州通判,官居正六品。 而卫如意的姐姐卫恕意,正是这位盛纮盛老爷的偏房。 卫如意今日去县城里相熟的杂货铺子卖草席时,恰好遇见了来店里查账的盛维,她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这间杂货铺子,也是盛家名下的产业之一。 当初盛纮纳下卫恕意这个偏房,正是由盛维从中撮合,又出钱又出地,因此盛维与卫如意算是有过几面之缘,倒也记得自己这位便宜“亲家”。 今日在自家铺子里遇见,盛维也没有故意拿乔装不认识,而是叫住卫如意,和她寒暄客套了几句。 听闻卫如意家里境况不好,盛维想起其姊卫恕意为自家堂弟生下的那个可爱小侄女,顿时就动了恻隐之心,当即大笔一挥,命人从账上支出十两纹银送给卫如意。 可别嫌这十两银子少,须知此时一石精米也不过四五百文钱(大周制:一两银子约合一千文钱),普通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吃穿用度不会超过二两银子。 盛维送来的这十两银子,对于现在的卫如意来说,不啻于雪中送炭。 想当初,姐姐卫恕意嫁与盛家那位官老爷做妾,卫家到手也不过五十两银子而已,如今平白又得十两,卫如意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其实平日里卫如意向来不太愿意和盛家这门贵亲有太多牵扯,她深知自家与盛家之间的鸿沟,自己贸贸然贴上去也只是徒惹人嫌,说不定人家当面对你亲热,转头就会骂你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不过事到如今,卫如意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自从变卖了卫辰父母留下的那十几亩上好水田后,张家收入骤减,还要供养卫辰这个“病号”,早已是不堪重负。 尽管张明和卫如意每日起早贪黑地干活,也只是勉强让家里不至于入不敷出罢了,这些天为了银子的事,卫如意和张明夫妻俩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因此,面对盛维递来的援手,卫如意只是略有犹疑,终究还是没有推辞。 收下银子后,卫如意对盛维千恩万谢,没口子地称赞盛家大老爷宅心仁厚。 盛维被卫如意的好话夸得通体舒泰,十分大气地告诉卫如意,日后若是再遇到难处,大可向盛家求助,他盛大老爷定不会袖手旁观云云。 “盛维,卫恕意,还有盛纮,听起来真是亲切啊……” 饭桌上,卫辰听着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名从卫如意口中蹦出,脸上并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只是心底略有些感慨。 穿越之初,卫辰就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叫做宥阳县,卫如意的姐姐叫做卫恕意,当时卫辰心里就隐隐有了一些猜测,只是不敢确定。 如今,听完卫如意这一番讲述,卫辰心中疑惑尽解。 “果然,这里就是知否的世界。” 第5章 我的学长,进士及第! 太阳东升,橘色的光芒一点一点照亮天空,公鸡的打鸣声此起彼伏,充满生机。 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上,卫辰背着一个大大的书箱,跟在卫如意身后,慢悠悠地晃荡着。 今天是卫辰离家求学的日子。 昨日卫如意带回家里的,不止有那令人欣喜的十两银子,还有卫辰进入盛氏义学读书的资格。 对于读书这件事,卫辰向来是不抵触的,他前世研究生一毕业就留校进入图书馆工作,完全就是出于对书籍的热爱。 何况现在卫辰还穿越到了古代,尽管是有些奇奇怪怪的知否世界,但这个世界照样秉持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准则。 虽然天下有三百六十行,但在大周朝想要不被人欺负,想要出人头地,做一番事业,就只有一条出路。 那就是当官,当文官,还得是进士出身的文官! 当然,当官这种事对于现在仅仅十岁的卫辰来说还太过遥远了,用功读书,考取生员(也就是秀才),才是最合乎实际的。 以往卫辰看史书看电视剧的时候,觉得古代秀才甚至举人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唯有考取进士才算是个人物。 可真正到这古代的底层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卫辰才明白了什么叫做等级森严,尊卑分明,也明白了想要成为一名秀才有多难。 读书,就是改变寒门子弟命运唯一的机会。 成为生员,见县令可以不拜,免徭役刑法,可四方游学不受路引限制,就连自家的门槛都可以比普通人家高上三分。 只要有了功名在身,就有别于普通的庶民,即使是最低级的秀才功名,那也是一道旁人求也求不到的护身符,宗老不敢难你,乡绅不敢难你,衙役也不敢难你。 否则,就算是坐拥万金,也不过是掌权者圈养的猪羊罢了。 因此,卫辰自穿越之初,就打定了主意要读书进学,参加科举。 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能耐,起点就比普通人高出太多,只要能耐得住寒窗苦读的寂寞,就算科举的淘汰率再高,考个秀才总是不难的。 若是得遇名师指点,举人进士应该也不在话下。 “说不定,十年之后,我能给溪隐村挣座状元牌坊回来,到时文官下轿,武官下马,那是何等的荣耀……” 卫辰一路美滋滋地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完了十几里的路程,宥阳县城已经近在眼前。 乘着日头还不毒辣,百姓们都赶着进城,城门口巡检,官兵盘查行人,大半的百姓都只能堵在城门口。 在卫辰眼中,城墙越来越高,官道也越来越拥堵,卫如意放慢脚步,拉住了卫辰的手。 排队进了城门洞后,两人来到县城城内。 宥阳县城不算大,但却十分繁华,宽而光滑的石板路上行人如织,叫卖声、吆喝声、笑骂声混在一起,嘈嘈切切,不绝于耳。 道路左边则是鳞次栉比的小楼,白墙黑瓦,有两层的,也有三层的。 小楼的一层开着各式店面,门面上挂着五花八门的招牌和幌子。 有的很文雅,如用篆体刻就的“松鹤斋”、草书写成的“酒旗风”等,也有的很直白,如“王妈妈泥面具风药铺”、“李家功夫针铺”等。 有点小店干脆不写店名,直接在旗子上画出售卖的东西,比如剪刀、铁锅之类,一目了然,十分好认。 道路右侧是看不到尽头的清澈河水,河上舟舫首尾相连,每隔十几丈远的地方,便有一座拱形石桥供行人过往。 河道两侧遍栽柳树,翠绿如绸的垂柳下,时不时就有撑篙的船娘穿着鲜艳的衣裳从眼前划船而过。 “好一派盛世华年之景!” 宥阳县城的繁华,刷新了卫辰对于古代社会贫瘠的印象,令他忍不住开口赞叹。 不过想想也是,宥阳位处江南水乡,堪称大周最精华的膏腴之地,经济民生自是不会差的,若是换了西北边地,恐怕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一进城,卫如意就带着卫辰来到盛家名下的杂货铺,把自己昨日打好的草席卖掉后,又购置了芹菜、莲子、红豆、枣、桂圆、干瘦肉条六样东西。 这是替卫辰置备的拜师六礼。 凡学生与老师初次见面之时,必先奉赠礼物以示敬意,也就是束脩。 芹菜寓意勤奋好学,莲子寓意苦心教育,红豆寓意宏图大展,枣寓意早日高中,桂圆寓意启窍生智。 干瘦肉条算是硬货,用来表达弟子对于老师的感恩。 卫如意对卫辰上学的事非常上心,将拜师六礼每样用红绳系好,放在自带小抽屉的礼盒之内,看起来十分精美。 看到卫如意珍而重之整理拜师礼的样子,卫辰心底不禁暗叹,这时代的人对于知识和老师的尊重,果然远非后世可比啊。 一大一小两人离了杂货铺,顺着大街一路到了位于城南的盛氏义学。 卫如意把礼盒交给卫辰,还不忘叮嘱:“辰哥儿,这盛氏义学可与你以前在的社学不同,这里的先生是一位秀才相公,进了学堂,定要尊重师长,友爱同学……” 卫辰听得既无奈又好笑,自己前世读了十几年的书,这点道理还不懂吗?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卫如意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耐着心思听完了卫如意的叮嘱,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 卫如意看在眼里,自是十分欣慰,心想:辰哥病了一场,倒是懂事许多。 眼看天色不早,卫如意终于不再絮叨,与卫辰依依惜别之后,放卫辰独自进了盛氏义学。 卫辰背着书箱走到门口,一抬头,就看见一座大大的牌坊耸立在那里。 中门两层上匾书“进士”二字,右边竖刻小楷“景平五年丁丑会试”,左边竖刻“中式三甲六十九名盛纮立”。 盛氏义学的前身便是盛氏族学,主要供盛氏子弟读书进学,后来有了盛维的资助,才开始面向全宥阳招收贫寒学子,并且免费提供食宿,也就是现在的义学。 盛纮年幼时一直养在老家,盛氏族学便是他的发蒙之地,十五岁时,盛纮才在嫡母的安排下拜入名家大儒门下,之后更是一举考中了进士。 当时的宥阳县令按照规制,在盛氏义学大门口为修建了这座进士牌坊,以此激励后来者,这样的牌坊,不止这里有一座,盛家祖宅所居的乡里还有一座。 “看来红狼学长在宥阳老家还是很有名望的嘛!” 卫辰仰头望着面前高大的进士牌坊出神,心中对即将到来的学校生活又多了几分向往。 第6章 我的老师,宰相根苗! 直行数十步,就是盛氏义学了。义学平日里不过五六十人,占地只有二亩,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过了大门,中央是讲堂,左右辟有两斋,左斋是供奉至圣先师的祠堂,右斋则为塾师和坐馆休息之处,后面是号舍、厨房,茅房,标准的前堂后室格局。 卫辰进来时,讲堂上已经有二十几个大小孩子,在背着手大声温书。 这些少年有大有小,大的看起来有十五六岁,小的却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背的书也不一样,有背三百千千的,也有背《论语》、《孟子》的,书声琅琅,十分悦耳。 看到先生还没来,卫辰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到了最后一排,找了张空书桌坐下,然后打开书箱,随手展开一本书读了起来。 正在努力用功,卫辰忽然感到自己身边一阵脚步骚动,紧接着就有一股劲风朝自己袭来,卫辰下意识地往后一躲,这才勉强避过了一个大耳刮子。 摸了摸被扫到的鼻尖,卫辰又惊又怒地站起身,便看到一个身着锦衣的胖子站在自己面前,仍然保持着扇巴掌的姿势。 卫辰的脸霎时间阴沉下来,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那胖子十五六岁的样子,比卫辰高了半个头,身子更是足有两个卫辰那么粗,他满脸挑衅地笑道:“小子,让开,这是小爷我的位置。” 胖子身后,还有三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帮腔:“哪来的乡下人,竟敢占桂少爷的位置,识趣的赶紧让开,不然有你好看的!” 这三人摩拳擦掌地围了上来,一副要给胖子助拳的架势。 四周的读书声为之一静,堂中众人纷纷将目光投来,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头,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卫辰说话。 这些人大部分是家无余财的贫寒学子,得了盛家的恩惠才能在此读书,谁也不想因为惹事被逐出义学。 “唉,盛长桂又在欺负新人,这都第几回了!” “那又怎样,人家可是盛家嫡系,在这盛氏义学里,连孙先生都得给他三分薄面,何况一个新来的乡下人?” 盛长桂? 还是盛家嫡系? 记忆里盛家大房和二房好像没有这个人,难道是盛家三房的子弟? 正当卫辰揣摩胖子的身份,同时思索如何脱身之时,却听得一声低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孙先生来了!” 盛长桂身后原本气势汹汹的三人听到声音,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哧溜一声缩回了自己座位上。 卫辰顿时压力大减,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虽然这声音的主人替自己解了围,不过卫辰听着却总觉得这声音中的威严有点中气不足的感觉,隐约还透着些轻浮。 看盛长桂几人的表现就能看出来,那几个跟班确实是被震慑住了,但盛长桂本人还是浑不在意地站在原地,明显一点都不害怕。 “这就是先生?怎么感觉有点不太靠谱啊?” 卫辰带着疑惑转头望去,只见来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圆领襕衫,头上发髻散乱,满身酒气,站得歪歪斜斜,还不住地打着呵欠。 卫辰看着这人眼周泛着的青黑之气,一脸懵逼。 什么情况,这先生怎么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而且长得还这么獐头鼠目的,看着不像好人呐! 不对! 卫辰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电光。 秀才,姓孙,还和盛家关系亲近,这人不会是那位十二岁就考中秀才的宥阳神童、宰相根苗—— 孙志高……吧? 完了完了,越看越像怎么办! 刹那间,卫辰如同遭受五雷轰顶,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一入学就遇到孙志高这样的顶级名师,卫辰真的很感动,感动到只想赶紧拔腿就跑! 这学,不上也罢! 孙志高哪里知道卫辰心中的想法,懒洋洋地问那胖子:“盛长桂,你来说说,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盛长桂嬉皮笑脸地回答:“先生,没什么,我们几个在和新来的同学闹着玩呢!” “嗯,没事就好。” 孙志高点点头,示意盛长桂坐回自己座位,竟真就这么相信了他的说辞。 跟盛长桂说完话,孙志高转头瞥了神思不属的卫辰一眼:“你就是新入学的蒙童?” 见卫辰傻愣愣地站在那里不搭话,孙志高重重地咳了两声,提高声调又问道:“你就是新入学的蒙童?” 卫辰这才如梦初醒,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道:“学生卫辰,荆溪乡溪隐村人士,七岁发蒙于溪隐社学,今日新入义学,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孙志高冷笑一声:“先生?不敢当,我还没收受你的拜师礼呢!” “啧,这是想找茬啊!” 卫辰听出孙志高语气中的不满,心里咯噔一声,暗叹自己真是流年不利,自从进了这学堂,就没遇着一件顺心的事。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正不是发愁怎么退学么,孙志高看自己不顺眼岂不是正中下怀? 一念及此,卫辰干脆也就不把卫如意提前准备好的拜师六礼拿出来了,就这么傻乎乎地盯着孙志高,实则内心暗自期待着孙志高的怒火。 在卫辰想来,要是孙志高看自己不顺眼,直接把自己逐出义学,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孙志高看卫辰这副傻了吧唧的模样,脸上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穷也就算了,脑子还不好使!若不是我要防着盛维那老匹夫借此机会克扣我的用度,哼! “咳咳,卫辰是吧,岳父大人和我打过招呼了,我已知你家贫,拜师礼就不必了,等你日后学有所成,再补上也不迟。” 孙志高的语气依旧冷淡,并没有因为卫辰走的是盛维的关系而有丝毫缓和,显然他这位岳父大人的面子在他那里也没有那么值钱。 他板着脸继续说道:“而今你既入义学,就好好读经,功课不可怠慢,一个月后我要考你课业,若是不合格,轻则训斥,重则逐出义学,你可记住了?” 见孙志高并没有真的计较拜师礼的事情,卫辰心里没有半分庆幸,而是暗暗叫苦。 还得一个月? 能不能干脆一点,现在就给我办退学手续? 学生才疏学浅,实在是高攀不起您这样的顶级名师啊! 不过卫辰也只是暗自吐槽一下,并没有真的把心里话说出来。 孙志高刚刚一番话,倒提醒了卫辰,这个入学资格是卫如意舍下脸皮替自己求来的,自己要是就这么回家去了,又该怎么和她交代呢? 想起入学前卫如意对自己的期许和嘱托,卫辰心里一阵纠结。 要不然,就先呆一个月? 反正除了这里,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这孙志高好歹也是个秀才,总该有些真材实料吧? 第7章 坐馆童生 此时讲堂里的学子还没有到齐,孙志高却毫不在乎,直接就要开始讲课:“今日教《增广昔时贤文》,有书的自己拿出来看,没书的与同学合看一本。” 底下的学子闻言面面相觑,纷纷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昨日的《大学》才学了半卷,先生还说今日他要当堂考校的,怎么又开始学《增广贤文》了?” “唉,怕不是宿醉未醒,连自己说过的话都给忘了。” “坏了,我只带了《大学》,《增广贤文》还放在号舍的书箱里,也不知道现在回号舍取还来不来得及。” “算了,别折腾了,过来与我合看一本吧。” 堂中的学子们一边互相吐着苦水,一边无奈地移动座位,与相熟的同学合看书本。 卫辰刚进义学,还没来的及去号舍安置行李,书箱就在手边,里面就有一本卫明昭留下的《增广贤文》,倒是少了一番折腾。 他拿出书本时,恰好听到周围人对孙志高的低声议论,嘴角忍不住抽动了几下。 这孙先生,还真是没让自己失望,连自己说过的话都能忘记,怕不是喝酒喝傻了吧…… 这时,孙志高开始上课了。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 “昔时贤文,诲汝谆谆。” “集韵增文,多见多闻。” “集韵增文,多见多闻。” …… 孙志高的教书方式非常套路,整堂课上,基本就是他读一句,然后让学生摇头晃脑地跟上一句。 有时学生遇到疑惑之处向他提问,他也不做答,甚至还要训斥提问的学生。 临到最末了,孙志高才粗略地讲了一遍文章大意,仍旧是照本宣科,听得底下的学子都是昏昏欲睡。 教了不到半个时辰课,孙志高随便布置了下功课,然后就一溜烟闪人了。 孙志高一走,讲堂里的气氛顿时就不一样了,方才还昏昏欲睡的学子们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 盛长桂拍着桌子大叫:“来来来,我们来做四人功课!” 他那三个跟班立马笑嘻嘻地凑了过去,掏出马吊牌来,在桌上堆满铜钱,就开始打起马吊来。 卫辰在旁边看得瞪大了眼睛:“讲堂里打马吊,这也行?” 隔壁一个学子笑着道:“孤陋寡闻了吧,不仅他们打,孙先生也打。你猜孙先生这么着急是去干什么了,还不是和人约好了打马吊?” 说着那学子神秘兮兮地凑到卫辰耳边,低声道:“听说,孙先生白日躲在屋子里打马吊,晚上就与青楼妓子们挑灯夜战呢!” “呵呵。”卫辰闻言哂笑几声,瞥了眼正玩得起劲的盛长桂等人,叹口气道:“先生无心教书,学子也无心读书,这盛氏义学还是读书的地方吗?” 卫辰这话直接把整个义学都给覆盖进去了,那学子听到卫辰的话,登时不满道:“欸,可别一棍子打倒一片,这里的人大多还是有求学之心的,盛长桂那样的纨绔子弟只是少数,而且这盛氏义学的先生也没你想得那么不堪……” 卫辰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对这学子的辩解并不怎么相信,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孙志高这样的老师,学生们又岂能学好? 将桌上的书本收拾好装进书箱,卫辰就准备离开这乌烟瘴气的讲堂,到后面的号舍里清净清净,顺便安置好行李。 正要起身之时,却见门口处一名背着戒尺的青衫文士大步而来。 只见这人身材高大,脸色有几分青白,一身青衫洗得几乎褪了色,上面不起眼处还打了一两个补丁。 对方虽打扮贫寒,穿戴却是一丝不苟,长衫上一处褶皱没有,加上其刻板严肃的面容,令人顿生敬畏之心。 “石先生来了!” 先前和卫辰说话的那个学子低声道了一句,声音中抑制不住的兴奋。 随着那位石先生的脚步传来,讲堂里的嘈杂声越来越小,所有学子都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唯有盛长桂等人打马吊打得忘我,还在大声笑骂着。 石先生走进讲堂扫了一眼,略一顿足,默默取下背着的戒尺拿在手里,随后径直朝着盛长桂走去,经过每个学子面前时,每个学子都是提心吊胆。 连两世为人的卫辰都感受到了这种紧张的氛围,好似回到了前世的小学课堂上一般,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那三个跟盛长桂一起吆五喝六的跟班,瞥见石先生朝自己走来,脸色立马变得煞白,不停地给盛长桂使着眼色。 沉浸于马吊之乐的盛长桂得到跟班的提醒,满脸不耐烦地回头看去,却恰好对上石先生那阴沉如渊的眸子,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再无半分打马吊的兴致。 “石阎王!” 盛长桂在心底暗骂一声,赶紧扭过头去,咽了口唾沫,假装若无其事地和跟班聊天:“额……,那个,听说衣锦坊里刚来了个昆曲班子,那青衣长得可俊了,也不知是男是女。” 跟班立即会意,搭话道:“这有什么关系,男女不都一样嘛!走走走,咱们喝茶听曲去,看桂少爷能不能把这青衣弄到手。”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走走走!” 盛长桂和三个跟班看似谈笑风生,实则头也敢不回,就这么灰溜溜出了讲堂。 讲堂中众学子望见他们几个狼狈的背影,皆是心中暗笑。 卫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禁好奇地问隔壁那学子:“为何这盛长桂不惧孙先生,独独对这位石先生畏之如虎?” 那学子撇撇嘴道:“孙先生和盛长桂是多年的牌友,在他面前哪里立得起什么威信?石先生虽只是个坐馆童生,但向来持身甚正,一身读书人的风骨,有时连孙先生的面子都不卖,盛长桂这厮欺软怕硬得紧,自然不敢惹他。” 经这学子一番解释,卫辰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盛氏义学共有两位先生,一位塾师,一位坐馆。 孙志高功名虽高,却不管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动不动就旷工,只要不来讲堂捣乱,学子们就谢天谢地。 义学里实际的教学工作,基本都是由坐馆的石先生完成的。 这位石先生虽然只是个童生,比不得孙志高的秀才功名,但他只是差了点运气,学问并不差,尤其擅长教书育人。 听那学子把石先生夸得人间少有,卫辰也不禁好奇起来,这石先生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学子们对他这么信服。 赶走盛长桂等人后,石先生轻敲戒尺,示意众人肃静,随后开始讲课。 石先生的讲课方式与孙志高大相径庭,在他的课堂上,刚入学的学子一律坐在左侧,面北而坐,而有一定根基的学子一律坐在右侧,面南而坐。 石先生先坐北面南,教新生《蒙童训》、《幼学琼林》,此时有基础的学子们就背对着石先生自行温书。 半个时辰之后,石先生开讲《孟子》,新生们转过身去面壁温书,另一半学子则转过身来,听石先生讲课。 “这是根据学生进度不同,分级教学啊!” 置身于石先生的课堂之上,卫辰忍不住暗自感叹,有石先生这样的人在,看来这盛氏义学倒也并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第8章 学堂一日 课堂上,卫辰闻着书卷上淡淡的墨香味,听着耳边琅琅的读书声,不由自主地就生出了好好读书的念头。 卫辰已将卫明昭藏书尽数背过,自觉有些基础,分座的时候,就没坐到新生那一组去,而是坐在了右侧。 趁着石先生教新生读《蒙童训》的时候,卫辰从桌上抽出一本书来,这就是石先生马上要教的《孟子》。 这本《孟子》并非卫明昭藏书,而是义学免费提供的课本,原先就摆在桌上,学生读完用完,还需放回原位。 课文里早有句读,生僻字注了切韵,旁边还有简略的释义,应该是卫辰的某位学长所留,字体端正秀气,一看就是个讲究人。 书页翻过,纸张脆响,卫辰自动忽略周围的杂音,无比专注地开始默读起来。 《孟子》七篇全文将近四万字,待到石先生开始讲《孟子》时,卫辰勉强认认真真地读完了一遍。 石先生讲的是《孟子》七篇中第一篇前半部,也就是《孟子梁惠王上》。 这一篇其实卫辰并不陌生,里面有一章“寡人之于国也”就是前世课本中的内容。 尽管这部分已经学过,也知道文章表达的大概意思,但卫辰担心前世的理解与此世可能有所不同,因此还是听得十分认真。 果然,石先生虽讲《孟子》,实则并不全是讲《孟子》原文的内容,时不时就要旁征博引一番,所讲的东西卫辰竟有七成都听不懂。 看周围同窗们时不时点头称是的模样,卫辰心知他们定是听懂了,一时间危机感大起。 “就算我有过目不忘的能耐,但基础还是太薄弱,想要追上这些同窗,恐怕还得多费些心思才是!” 卫辰索性提笔蘸墨,将石先生所讲的内容中听不懂的悉数记下,留着课后再慢慢揣摩。 石先生讲课间隙扫了一眼,见卫辰一人在奋笔疾书,微微颔首,旋即默默将语速放慢了两三分。 上午的早学很快过去,石先生合上书卷,让学子们自行理书,也就是把上午讲的内容再复习一遍。 卫辰见石先生要走,连忙起身,拎起那个装着拜师六礼的精美礼盒上前:“石先生,这是学生的束脩。” 先前孙志高在时,卫辰故意不把束脩拿出来,就是打心底里不想认这个老师,不过这位石先生看起来倒是个良师,卫辰当然不能失了拜师的礼数。 石先生淡淡扫了那礼盒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卫辰忙道:“学生卫辰。” 石先生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收下礼盒之后就径自转身离开了。 卫辰留在原地,挠了挠头,暗道:这石先生也太高冷了些吧? 过了一会儿,悠然的钟声响起,午食的时间到了。 盛氏义学每月朔望各休息一日,其余二十八天都要上课,每日分为早学、午学、晚学。 早学之后,学生就下课吃午饭,吃完就要回来读书。 卫辰趁着这个时间,赶紧跑到自己的号舍里放下书箱和行李。 号舍是长长的通铺,家不在宥阳县城的学子都住在这里,卫辰前世在孤儿院住的就是大通铺,对此倒并不怎么排斥,甚至还隐隐有些怀念。 到食堂的时候,饭已经没了,但卫辰还是分到两个大肉包子,一个馒头,以及一碟酱菜,有荤有素,比寻常人家吃得还要好。 盛氏义学有盛维盛老爷资助,雇了专门的斋夫和膳夫作为杂役,为学子们煮饭,伙食着实不错。 吃完午饭,卫辰回到讲堂,讲堂里已经有不少学子在,三三两两地聚着说些闲话。 卫辰看得出来,这些学子中分出了不少圈子,有与盛家沾亲带故的,还有盛家的家生子,剩下最多的就是从宥阳附近几个乡闻名而来的贫寒学子。 卫辰暂时没有融入圈子的打算,他来书院,是来读书的,至于朋友,只要待人以真诚,日后总能慢慢交到。 午课石先生已经布置过了,就是复习上午讲过的内容,卫辰索性将石先生上午所教的课文全部通背一遍。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背书也是有助于理解的,这一贯是卫辰的强项。 背完《孟子》后,卫辰又将《孟子集注》拿出来,翻到里面关于梁惠王上的内容,对照着边理解边背。 二者都背得滚瓜烂熟之后,卫辰再将上午记下的讲义拿出来看了一遍,这时候看讲义的感觉就和上午完全不一样了,融合贯通得非常之快。 天色渐黑,卫辰吃过晚饭,休息了一阵,感觉精力充沛,便伸了个懒腰,挑灯再战。 晚课卫辰没再背书,而是开始练字。前世卫辰虽也会写毛笔字,但也就刚刚入门而已,前世还能勉强当个特长,放到这个时代就成了弱项。 于是卫辰直接从杂役那里讨来一大沓稻草纸,准备练字。 这稻草纸工艺简单,纸质粗糙,寻常村里人家都能自制,一般是百姓用来当草纸的,但对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来说,倒是练字的好材料。 至于更好的竹纸,最便宜的也要二十文一刀,即便盛氏义学不差钱,也不会随便给学子练字浪费。 卫辰拿起桌上的半截残墨,在旧砚台上添了少许水,开始缓缓研磨,待墨化开,便提起笔来,蘸墨临帖。 卫辰练的是馆阁体,虽缺少放达之气,略显拘谨,但点画周详,结构平实,用作考试字体再合适不过了。 一笔一划临了一个时辰的帖,卫辰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长进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把笔搁进了笔洗里。 一抬头,却见石先生步入讲堂,扫了一眼,朗声道:“再过半个月,学政大人将至义学,整饬学风,大家从今日起,不可懈怠,需得加紧功课才是。” 石先生此言一出,学子们尽是一片哗然。 学政,也就是提督学政,又称提学、督学,总揽一省文教,本就有观学风之责,到治下书院巡视也属寻常。 可盛氏义学在江南省一众书院学堂中向来籍籍无名,历任学政更是一次都没有来过,谁能想到,这次学政大人居然要亲临盛氏义学! 而且,学政大人来了,县尊能不陪同么? 科举考试的前三关县试、府试和院试,其中县试和院试的考官分别便是知县和学政,可以说一言便可决定学子的命运。 如今这两位居然要到义学来观风了,学子们怎么不激动、不忐忑? 卫辰眼中也是难掩兴奋之色,学政观风义学,必定会考校学子们的学业,到时候,自己若是能适当表现一二,便是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 第9章 初露头角 石先生宣布完学政要来的消息,又在讲堂里转了几圈,检查桌椅、笔砚、墨锭、书籍等物是否摆放整齐, 有三名学子桌上杂乱,当即就受了训斥,外加一顿戒尺。 卫辰在旁边看着也是暗暗心惊,这石先生还真是严格啊! 不多时,石先生走到卫辰面前,扫了眼卫辰桌上写得满满登登的十几张稻草纸,淡淡道:“书法之道非一日之功,唯有静心苦练,否则将来县试时,县尊只看你这字,就算文章作得再好,也是不取!” 先生教诲,卫辰自是恭敬受着,忙俯首道:“是,先生,学生受教了。” 石先生道:“你运笔执笔给我看看。” “是。”卫辰应了一声,取过笔来,不蘸墨汁,浮空写了几个字。 石先生摇头道:“不对,腕要平,管要直,执笔还需再高三分。” 说着,石先生干脆亲自给卫辰示范了一下,卫辰照着石先生教的方法提笔拿笔,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 石先生对卫辰的聪慧很是满意,抚须颔首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有求学向道之心,何时起步都不算迟。从今日起,你每日至少需练十帖,不可有一日懈怠。”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还有。”石先生瞥了眼卫辰桌上那一大叠劣质的稻草纸,淡淡道:“这稻草纸容易走墨晕染,不宜练字,以后你每月可去杂役处领一刀竹纸,若是杂役问起,就说记在我石楷的名下。” 卫辰闻言自然是喜不自胜,毕竟有更好竹纸,谁还愿意用这种粗糙的草纸呢?于是忙躬身谢过。 石先生走出讲堂后,之前还正襟危坐的学子们一个个都不淡定了。 在他们的印象里,石先生一直以严苛示人,不假辞色,除了讲课以外向来惜字如金,何时这么和颜悦色和一名学子说过话? “这卫辰不过是个新生,到底有何特异之处,竟能令石先生都对他青眼有加?” “难不成,是他向石先生奉上了束脩的缘故?” “对啊,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好像我还从没见过有人向石先生奉上束脩的,我们入学时都是把束脩交给孙先生的。” “束脩本是古礼,没多少值钱的东西,但其中意义却是非凡,圣人说过,自行束脩以上,吾尝无诲焉。收下拜师礼,便有了师徒的名分,想必石先生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卫辰另眼相看。” “照这么说来,咱们这义学之中,岂不是只有这卫辰一人算是石先生的弟子?” “早知如此,我当初也把束脩给石先生好了,孙先生哪里比得上石先生!” “咱们当初进义学的时候,哪知道孙先生这么不堪,还当孙先生是秀才相公,学问定是高过石先生这个童生的,自然都是拜孙先生为师了!” “唉,失策,失策啊!” 卫辰听到学子们的议论,这才知道古人对于这师徒名分有多么看重。 心中也是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早知道孙志高是什么德行,所以拜了石先生为师。 否则的话,自己以后见了孙志高这个草包,岂不是还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老师?真是想想都令人作呕! 次日早学。 讲堂上,沙沙的翻纸声响成一片,不少学子都在抓耳挠腮,对着课本背诵,卫辰也拿出《孟子》大声读了起来。 昨天石先生退堂时说过,今天早学要默书,内容就是昨天他教过的。 孙先生每次上完课都会说下次考校之类的话,可从没人放在心上,因为孙先生说的话向来不作数,今日更是连义学都没来,八成又在哪个妓子身上睡过头了。 但石先生说了早学要默书,那就必定是要默书,因此谁也不敢懈怠。 不久,石先生步入讲堂,一进门拿戒尺一拍道:“现在将书本都收上来,开始默书!” 众学子只能苦着脸把课本尽数上交,回到座位上,蒙童默写《幼学琼林》,老生默写《孟子》。 卫辰昨天是跟着老生一起听课的,也是默《孟子》。 卫辰铺开一张新鲜到手的竹纸,一角拿了块鹅卵石镇住,磨好墨,便捡起老爹留下的羊毫笔,蘸墨点了点,在纸上运笔。 整部《孟子》的内容卫辰早已烂熟于心,石先生只要求默写七篇中的第一篇,对卫辰来说完全就是小菜一碟。 相比背诵文章,倒是写字费的功夫更多一些,尽管昨天练了一晚上,卫辰的书法还是不怎么样,卫辰也只能努力把字写得工整一些。 把笔丢进笔洗之后,卫辰顾盼左右,发现周围的学子们都还在愁眉苦脸地默书,自己竟然是第一个写完的。 卫辰微微一笑,将墨迹吹干,当下卷起纸大步走向坐在讲桌后的石先生。 石先生疑惑地看了卫辰一眼:“默完了?” “是,先生。”卫辰恭敬地递上卷子,“请先生阅卷。” 石先生板着脸,摊开卷子置于讲桌之上,提起一支朱笔,仔细阅起卷来。 半晌之后,石先生放下朱笔,定睛瞧着卫辰,淡淡道:“不错,《孟子梁惠王上》三千余字,无一谬误。” 卫辰拱手道:“回禀先生,学生不才,昨日已将《孟子》七篇尽数背下了。” 其实卫辰不止背下了《孟子》全文,连字数更多的《孟子集注》也一并背了下来,并且早上还温习了一遍。 谁料石先生听到卫辰的话,脸蓦地一沉,将戒尺重重搁在讲桌上:“你可知,为师生平最恨投机取巧、大言不惭之辈!《孟子》艰深,一日能背一篇已属不易,何况是七篇?你以为你是何人,一日就背下整本《孟子》?” 卫辰看到石先生眼中的失望愤怒之色,不禁暗自苦笑:明明我已经很低调了啊,要是我说我连《孟子集注》都背下来了,不知道石先生反应又会何等激烈。 卫辰当下拱手道:“学生所言无半句虚言,请先生试之。” “当然要试!”石先生冷哼一声,提起戒尺道:“既然你敢放此大言,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背!你错一处,便吃我一记打!” 讲堂里正在默书的学子们全都抬起头来,盯着讲桌这边,想看卫辰会挨石先生几下戒尺。 自从知道卫辰误打误撞成为石先生在义学的唯一弟子之后,这些学子们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如今有机会看卫辰挨训,自然不能错过。 卫辰成竹在胸,对近在眼前的戒尺丝毫不惧,老神在在地背过双手,摇头晃脑道:“庄暴见孟子,曰……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先生,第一篇背完了。” 石先生轻咳了一声道:“这第一篇算你过关了,继续背第二篇,若有一字错了,照打不误。”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 卫辰越背越是顺畅,竟真就这么把《孟子》全文尽数背了下来。 “好了,不用背了。” 石先生合上书本,面色古怪,起身在卫辰面前踱步,来回走了几圈,仔细打量了卫辰一番,似是要将卫辰看透一般。 良久之后,才悠悠一叹道:“回去备一份趁手的卷子,以待半月后学政大人莅临时考校。” 卫辰闻言暗自握拳:“成了!” 盛氏义学如今的头等大事,便是半月后学政大人的的到来,到时学政大人定会考校义学中学子们的学业。 能得到一省文宗考校指点,这种机会可以说可遇而不可求,义学中的学子自然都是摩拳擦掌,争先恐后。 可学子们足有五六十人,学政不可能一个一个考校过去,只能由先生们提前选几个品学兼优的代表出来,作为盛氏义学的门面,到时觐见学政大人。 孙志高不管事,这遴选之权自然就落到了石先生手里,石先生既然开口让卫辰准备卷子,那就证明他心中已经分配给了卫辰一个觐见学政大人的珍贵名额。 卫辰自信,学政莅临义学之日,就是他一鸣惊人之时! 第10章 学政莅临 半个月后。 天光大亮,盛氏义学大门齐开,街坊们忙着清扫街道,义学的杂役则在端水擦拭门面。 义学里,五十六名学子一个不落,全都端坐在讲堂上,连盛长桂这等逃学成性的人今天也如小兔儿一般温顺,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着。 孙志高和石楷两位先生陪在一位富态的中年男子身边,指挥着扫洒的杂役。 这中年男子,正是盛氏义学背后的金主,如今宥阳盛家的主事人,盛维。 漫长的等待过后,满头大汗的坊长跑进讲堂对孙志高道:“快,快,学政大人快进城了,你们赶紧准备!” 一贯惫懒的孙志高此时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整了整头上的四方平定巾,捋了捋身上的文士衫。 石楷和盛维二人也没比孙志高好多少,他们一个是令学子敬畏不已的严厉师长,一个是宥阳有数的富商,此时竟都紧张不已,不住地低头查看自己衣裳上有无褶皱。 众人走到义学大门前,按照事先定好的位序迎候,孙志高身负秀才功名,站在最前列,石楷是童生,盛维更只是商籍,二人只能屈居孙志高之后。 孙志高回头瞥见自家岳父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禁暗自得意:到底是商贾之流,上不得台面,学政大人莅临这种大场面,还是要靠我孙志高撑着! 就在这时,砰!砰!砰!一连九声清脆的锣声传来,宥阳城南顿时就鸡飞狗跳起来。 封建社会,尊卑等级分明,鸣锣开道,也有高低之分,七品县官敲七下,五品知府敲九下,省抚一级的官员敲十一下。 提督学政与知府平级,鸣锣开道时,便是九声锣响。 前导的是写着“提督江南学政”、“回避”、“肃静”的衔牌,后面跟着几十名手扣腰刀的皂衣衙役,此外还有师爷、长随、仆役不知多少,伴在两顶青罩软轿左右。 卫辰心知,这两顶软轿中坐着的,定是江南学政王文清以及相陪的宥阳知县冯敬了。 软轿到义学大门口停下,宥阳知县冯敬先行下轿,走到另一顶软轿前掀开轿帘,恭敬道:“学政大人,盛氏义学到了。” 义学门口的众人纷纷低头噤声,大气都不敢喘。 不多时,一位四十多岁的官员迈步出轿。 卫辰低着头偷眼望去,看见这人官袍胸前处绣着的白鹇补子,便知这位定是江南学政王文清无疑。 这位学政大人看起来平易近人,官威甚至不如旁边的冯知县重,气质倒更像是一位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王学政和冯知县边走边聊,孙志高、石楷、盛维、以及本县的缙绅,战战兢兢地跟在两位朝廷命官身后,一并入了义学。 一阵寒暄过后,王学政和冯知县在讲堂中安座下来,一旁的盛维连忙安排人端茶送水。 王学政一派慈祥长者风度,捻着胡须问道:“哪一位是义学塾师?” 孙志高连忙站出来道:“回学政大人,晚生孙志高便是。” 石楷虽然也很想和学政大人交谈,可他在盛氏义学中更多的只是一个助教的角色,此时却是没有资格站出来回话。 王学政一听见孙志高这个名字,神色便淡了几分:“孙志高……,本官听过你的名字,听闻你天资非凡,十二岁便考过了院试,中了秀才,号称宥阳神童。” 王学政的话听起来像是夸赞,其实半点夸赞的意思也无。 说孙志高十二岁中了秀才,实际上就是在问他:为什么十几年过去了,本省学政都换了好几茬,你这个神童到现在还是个秀才? 听明白王学政话中未尽之意,饶是孙志高脸皮厚如城墙,此时也不由地露出尴尬之色,心里气恼对方揭自家的短处,却又不敢反驳回去。 对方可是江南学政,总揽一省文教,一句话就可以夺去自己的秀才功名,自己和他顶嘴,岂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屎么? 见孙志高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好不精彩,堂下的卫辰不禁暗自发笑,心道总算有人能治的住这个不学无术的孙秀才了。 眼见孙志高羞得只想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了,王学政身旁坐着的冯知县笑着出来打圆场道:“本官倒是听说孙茂才教导学生十分严苛,这义学中的学子不乏出类拔萃之辈。” 说完,冯知县淡淡地瞥了孙志高一眼,他之所以帮孙志高解围,并不是对孙志高有什么好感,事实上,他也对此人十分不屑。 但此时学政大人当面,盛氏义学代表的是宥阳县的脸面,冯知县作为宥阳知县,却是不能让本县颜面扫地。 “哦?”王学政闻言轻笑一声,没再继续纠缠孙志高的问题,而是问起了学子们的学业:“你们之中,有谁读过四书?” 听到王学政这句话,孙志高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而堂下候着的卫辰则当即精神一振,与另一名义学中的学子代表上前一步答道:“回学政大人的话,晚生读过一些。” “读过一些?”王学政闻言莞尔:“本官未中进士之前,也只是读过一些四书罢了。” 当下指着卫辰身边的学子问道:“你四书读到哪里了?” 被点到的学子名为陈俊,平日课业在盛氏义学中数一数二,不过此时听到王学政问话,他不知为何却是有些怯场,嗫嚅着答道:“晚生……,晚生读完了《论语》,正勤攻《孟子》、《大学》。” 王学政见陈俊畏畏缩缩的模样,不禁眉头微皱,问道:“你既读了《论语》,那我问你,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何解?” “晚生……,晚生……” 陈俊攥紧的手心满是汗水,张目结舌,口不能言,看得旁边的卫辰都暗自为他着急。 卫辰入义学半月,对自己这些同窗也有了一些了解,知道这陈俊是义学中少有的读书种子,王学政出的这道题根本难不倒他。 可陈俊或许是从未见过王学政这样的大人物,此刻居然临场紧张,十成功力连一成都用不出来。 王学政等了半晌,也没了耐心,见陈俊还是答不出个所以然,转头笑问冯知县:“这就是你说的出类拔萃之才?” 冯知县自觉没脸,尴尬地陪着笑,转头狠狠瞪了陈俊一眼。 陈俊本就已经紧张至极,此时被冯知县一瞪,更是吓得两腿发软,脸色泛白,眼看就有晕倒的迹象。 卫辰暗道不妙,要是陈俊真在学政大人面前晕过去了,那盛氏义学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冯知县瞧见陈俊摇摇欲坠的模样,也是暗自后悔,连忙朝着一旁的孙志高使眼色。 孙志高还没搞清楚状况,傻不拉几地和冯知县大眼瞪小眼,气得冯知县差点当场骂娘。 还是旁边的石楷和盛维领会了冯知县的意思,招呼几个学子把陈俊扶了下去休息,冯知县这才松了一口气。 经过这一段不那么愉快的插曲,原本兴致勃勃考校学子的王学政心情大坏,看向剩下的卫辰时,眼神也变得冷淡起来。 冯知县自己也对盛氏义学没了信心,为了避免再丢人,就向王学政提议道:“学政大人,时候也不早了,要不还是先用茶饭吧?” 王学政笑着道:“早闻宥阳鱼米之乡,河鲜养人,倒是正好尝一尝。” 二人一拍即合,皆是起身离席,一旁的下属们也动了起来,为上官开路掀帘。 卫辰见状,心中暗暗发急,自己为这次学政莅临辛苦准备了半个月,难道就这么泡汤了? “二位大人请留步!” 第11章 一鸣惊人 说话的不是卫辰,而是盛维。 他将盛氏族学改为盛氏义学,面向全宥阳招收学子,还免费供应贫寒学子食宿,每年真金白银地往义学里砸,自有他的深远考量。 甚至此次王学政能够到盛氏义学来,也有盛维在暗中使劲。 盛维撒出去足足一百两银子,才喂饱了王学政身边的一位师爷,让他在王学政耳边吹了吹风。 盛维心知,要是今日任由学政大人就这么走了,盛氏义学的名声就彻底砸了,他的百般筹谋也都成了白费功夫。 因此盛维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请王学政和冯知县留步。 只不过,盛维此刻的心情太过急切,仓促之间举止难免有些失度,单说这阻拦两位上官的动作,就十分冒失,尤其他还只是个商贾,那就更加不该了。 若是遇上个刻薄蛮横的上官,指不定就要当场治他的罪。 冯知县转过头来,看向盛维时,脸色大为不快。 这个盛维,平日里也算知情识趣,出手颇为豪爽,今日怎的这般不知进退! 冯知县正要开口斥退盛维之时,却见又有一人上前,正是义学中的坐馆童生,石楷。 石楷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义学之中并非没有弟子可以造就,请学政大人再试之!” 王学政侧过身打量了石楷一眼,见他未戴四方平定巾,便知他没有功名在身,当下问道:“你是何人?” 石楷道:“晚生石楷,三年前侥幸过了府试,现在义学中忝列坐馆之职。” 王学政闻言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因为石楷只是个童生而小觑于他,而是温言道:“每临大事有静气,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你身为坐馆,当仔细教导学生这个道理。” 石楷知道王学政是在说方才陈俊临场胆怯之事,登时一脸羞愧,陈俊是他选出来的代表,出了这种事,他也是难辞其咎。 石楷一咬牙,上前一步,朗声道:“学政大人在上,晚生恳请大人再试最后一人。” 王学政笑了笑,不置可否。 石楷当下心中一喜,知道王学政这是默许了,连忙对身后的卫辰道:“卫辰,你四书背得不错,何不让学政大人考一考?” 背四书? 听石楷这么说,在场众人都是暗自摇头。 四书五经中,五经可以选修,但四书却是必修课,但凡有志科考之人,哪个不是将四书背得滚瓜烂熟? 如今石楷居然让学政大人考校学子背四书,岂不可笑? 不过也有人顺着石楷的目光看去,看见一个年幼的蒙童站了出来,正是方才与陈俊并列的卫辰。 看到卫辰的年纪后,众人倒是有些理解石楷了。 寻常这个年纪,能读三百千千之类已是不错,若能背四书这等经书,确实颇为难得。 卫辰见石楷向自己点头,当即振奋精神,向前迈出一大步,朝着王学政深深施了一礼道:“学生卫辰,请学政大人出题考校!” 王学政先前就已经见过卫辰,但当时他的注意力都放在考校陈俊上,对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蒙童并没有太过在意。 此时重新定睛打量了卫辰一番,这才发现这蒙童行止从容,少年老成,单论气度竟比先前的陈俊强出不止一筹。 王学政不禁眼前一亮,赞道:“小小年纪,就有这等端重气度!” 听到王学政这句赞叹,盛维、石楷都是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连先前一心要走的冯知县也打量起卫辰来。 王学政微笑着问道:“方才你先生说你学了四书,都背得如何了?” 卫辰答道:“回学政大人,学生于《孟子》用功最久,可以说倒背如流。” 卫辰话音未落,就听见人群中的孙志高一声冷笑:“倒背如流?你倒是倒背一个给我看看?” 孙志高自从听说卫辰将束脩交给了石楷,心中就对卫辰颇为不满,觉得卫辰是在故意下他脸面,因此一直不待见卫辰。 平日里也就算了,此时见卫辰在王学政面前露脸出风头,孙志高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由自主地就出言讥讽了一句。 在场其余众人听到孙志高说出这话来,都有些发愣,不知道孙志高到底是何用意。 你们不是一家的么,怎么还拆起台来了? 盛维闻声望去,见说话的是自己的好女婿,更是气得差点心肌梗塞,恨不得走过去狠狠抽孙志高一个大嘴巴子。 如今是什么局面? 卫辰代表的盛氏义学,与盛氏义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孙志高身为义学塾师、盛家的女婿,居然当众拆自己人的台,简直就是愚蠢到了极点! 不过盛维也知道自己这个女婿是什么德行,他只在乎自己,恐怕压根没把盛家的荣辱放在心上。 此时盛维也只能寄希望于卫辰能争气些,在学政大人面前应对得体了。 卫辰面色古井无波,回头一拱手,高声道:“多谢孙先生提点!”接着又面朝王学政,恭声问道:“敢问学政大人,学生可以倒背《孟子》了吗?” 王学政见到卫辰这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也不由地愣了愣,旋即哈哈一笑,摆了摆手道:“开始吧!” “尔乎有无亦则,尔乎有无而然,也甚其此若,居之人圣近……” 卫辰双手负后,迈着读书人背书时的矩步缓缓开口,吐字清晰,没有丝毫滞塞停顿之处。 “也征相不国敌,也下伐上,者征。矣之有则,此於善彼……” 当卫辰一字不错地背完一篇《孟子尽心下》时,在场之人都听得张大了嘴巴,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小子,真的是在倒背《孟子》啊! 孙志高犹自不信,当下找来一本《孟子》,与卫辰所背的一字一字地对照,结果却是全对。 “……乎国吾利以有将亦,来而里千远不叟:曰王。王惠梁见子孟。” 最后一个字落下,满堂皆静,众人都满脸震撼地盯着卫辰,有心之人则悄悄去看王学政的脸色,屏息等待着他的评价。 王学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少年人,可有趁手的卷子在身边,拿来与本官一观。” 石楷和盛维闻言俱是大喜,知道学政大人已经认可了卫辰的才学,这是要对卫辰进行更深一步的考校了。 第12章 诗以咏志 王学政向卫辰讨要卷子,并不是说要看卫辰以前考试的试卷,而是要看卫辰的诗文。 大周士子通常都会预备这样一份卷子,选取自己最满意、水平最高的诗文誊录在上面,随时备师长查阅考校。 有时候,就是这么一份薄薄的卷子,就可以成为一名士子平步青云的晋身之阶。 卫辰学习四书才不过半月,虽然已经将四书全都倒背如流,但也只能算是粗通经义,想要靠这点儿学识作出一篇像样的时文来,却是有些难了。 而且卫辰早有耳闻,本省学政王文清乃是庶吉士出身,在翰林院三年期满之后,散馆出任御史,后由天子钦点为江南道学政。 这等人物,称一句学贯古今、文章华国都不为过,眼界必然不是一般的高,卫辰的时文想要得到他的青睐,无疑是难上加难。 既然时文不可取,卫辰干脆就舍弃了这条路,一心专攻律诗。 反正卫辰现在才十岁,年纪这么小,不会写时文也是情有可原。 虽然眼下八股文是科考主流,乡试、会试都不考试帖诗,但县试、府试、院试这些考试偶尔还是会考的。 这次学政考校并不是正式考试,因此卫辰也不用严格按照试帖诗的要求来写,只需作一首短小精悍的小诗展示自己的才情即可。 那么,选什么诗好呢? 卫辰当即就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阵。 首先,文字要平实隽永,不需要太多用典,否则就是班门弄斧了。 其次,要符合自己贫寒学子的身份,主题要乐观向上,不能怨天尤人,满腹牢骚。 确定了这两点之后,可选的范围就缩小很多了。 …… 讲堂内,王学政翻开卫辰递上来的卷子,粗略扫了一眼。 卷子用的是上好的竹纸,上面有一首七言诗,还有两行七言对子,这是卫辰觉得只有一首诗太过单薄,拿来填充卷面的。 王学政见那两行对子虽不甚出彩,但合辙押韵,对仗也算工整,当下点了点头,又看向卷子最中间的那首七言诗。 “竹石?” 王学政看见诗题,便知这应是一首咏物诗,不过咏竹之诗他见得多了,这咏竹石之诗,他却是第一次见到。 王学政不由来了几分兴趣,定睛继续看了下去。 不多时,王学政读完全诗,闭上眼细细品味了一番,忽然睁开眼睛,一拍大腿,崩出一句:“好!” 身旁的冯知县见王学政这般欣喜,顿生好奇之心,当下也凑了过去,只见那卷子上用方正小楷写着: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王学政转头笑眯眯地问冯知县:“谭台兄,听闻你师承诗坛大家山农先生,素来颇有诗名,不知你觉得此诗如何?” 冯知县将卷子交还给王学政,意犹未尽地啧啧两声,这才道:“此诗简易明快,言近旨远,实乃难得的佳作!” 王学政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吩咐手下将卫辰的卷子传阅众人。 众人见王学政和冯知县都称赞卫辰的诗,早就心痒难耐,想要一睹此诗真容,纷纷凑了上去。 这些人里,有衙门的书吏,有宥阳本地的缙绅,还有两位上官的师爷幕僚们,自然不乏识货之人,看到这首《竹石》,一个个都是频频点头。 “好一个咬定青山不放松,这开头一个咬字,一字千钧,真是将劲竹的刚毅刻画得淋漓尽致!” “着墨于竹,兼及于石,竹劲石坚,风骨绰然!” “任你风吹雨打,我只傲然独立,此真君子之风也!” 听闻这些文人对卫辰的诗作交口称赞,众人再看向卫辰时,眼神已是充满了震惊与羡慕。 本朝文风极盛,能写出这首诗水平的人不仅有,而且不少,但年仅十岁,就能有这般惊艳的才情,却是闻所未闻! 王学政面带微笑注视着卫辰,眼中满是激赏之色,他看重的,并不是卫辰诗中的言辞有多么灿烂,而是借其诗观其志,从中看到了卫辰身为读书人的风骨! 见众人还在讨论不休,王学政轻咳了一声,示意众人肃静,这才悠悠开口道:“卫辰,你文才俱佳,本官很是欣慰,决定对你奖赏一番,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 卫辰闻言心中一凛,明白这是王学政对于自己的又一次考验。 若是王学政直接奖励卫辰,那么没什么好说的,长者赐,不敢辞,自然是他给什么卫辰就收下什么。 但是如今王学政要卫辰自己提要求,这分寸可就不好拿捏了。 若是要求多了,王学政会觉得卫辰贪心,先前苦心营造的好印象毁去大半。 若是什么都不要,看似清高,实则愚蠢至极,扫了学政的面子不说,旁人还会觉得你虚伪,甚至是胆怯。 一时间,众人都竖起了耳朵,想听听卫辰打算向王学政要些什么赏赐。 这可是一句话可能改变一生命运的机会,卫辰丝毫不敢轻忽,定了定神,思索片刻,这才开口道:“回禀学政大人,学生想好了。” “哦?说来听听。” 卫辰沉声道:“学生想求学政大人为盛氏义学留下一副墨宝,望学政大人成全。” “聪明!” 石楷几乎忍不住拍手赞叹。 仅凭一首得到学政大人赏识的《竹石》,今日过后,卫辰便会名扬江南,这对卫辰而言,已经是足够了。 因此卫辰与其为自己求赏赐,不如把赏赐给盛氏义学。 这样既能显示卫辰对义学的感恩之心,在学政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又能让盛维欠下一个人情。 既全了名声,又落了实惠,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听完卫辰的要求,王学政笑着说道:“这有何难?取纸笔来。” 当即就有两名贴身长随取来纸笔,王学政提笔蘸墨,挥毫立就。 众人定睛瞧去,原来是“崇贤育英”四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雄伟遒劲。 盛维欢天喜地上前拜谢:“谢学政大人赐下墨宝!” 被王学政允许起身后,盛维将这幅字珍而重之地收下,又转头吩咐下人:“将此四字刻成石匾,筑于义学之内,以供后来者瞻仰。” 听到盛维的话,王学政满意地点头微笑:“忠义之乡,自有锦绣之才,你兴办义学,收容孤寒,不使贤良之才遗落乡野,殊为难得。” 说罢又转头看向冯知县:“谭台兄,这教化之功,也有你这个宥阳知县一份啊!” “学政大人谬赞了。” 冯知县身子前倾,连道不敢,余光瞥见一旁春风满面的盛维,心中也不由暗自感叹。 这盛维运气真是够好,义学中出了卫辰这样的人才,又得了学政大人亲口褒赞,日后自己这个知县恐怕也不能慢待他了。 第13章 害群之马 眼见王学政考校学子也考校得差不多了,冯知县便提醒道:“学政大人,再等下去,席面可就要凉了。” “哦?正好本官也觉腹中空空,却是不能辜负谭台兄一番美意。”王学政笑着起身,众人都是躬身相送。 王学政的脚步一顿,伸手向后面一招道:“卫辰小友,你也一并入席吧。” “是!” 听到王学政邀请卫辰一同赴宴,宥阳的乡老缙绅们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一旁的孙志高更是眼红不已,想他堂堂秀才相公,都没有享受过这种殊荣,卫辰一个黄毛小屁孩,又有什么资格受学政大人这般抬举? 石楷瞥见孙志高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禁暗自冷笑,同时也深觉心怀舒畅。 他自幼家贫,两次院试不第之后,便无力再考,只能以教书为生。 可石楷只是童生,好些社学都看不起他,将他拒之门外。还是盛维赏识石楷的才学,延请他到盛氏义学当了个坐馆,让石楷不至于衣食无着。 即便如此,石楷依然要屈居孙志高之下,只能充当一个助教的角色,时不时还要受孙志高冷嘲热讽。 石楷嘴上不说,实则内心早就憋着一股不平之气,他将全副心思都寄托在了学生身上,对学生严格要求,悉心教导,就是希望学生之中有人能出人头地,为他这个先生扬眉吐气。 只是,石楷没有想到,最后替他完成心愿的,竟然是一个入学才半个月的十岁蒙童。 石楷不由地回想起初见卫辰之时,看见卫辰在课堂上奋笔疾书记录笔记、收受卫辰奉上的拜师六礼、指点他书法、教授他经义…… 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有如走马灯般闪过,好像就是昨日刚刚发生的一样,令石楷唏嘘不已。 …… 宥阳县衙。 宴席上,一番虚情假意的推让之后,还是由王学政坐了上座,冯知县坐在主座,卫辰则坐在了靠门的陪坐。 尊者面门,卑者背门,既方便照应宾客,又严守尊卑上下的礼数。 桌上摆着八盘荤素冷拼,每个座位前还各摆着一份名贵水果,一份糕点小吃。 冯知县手轻轻一挥,便有侍女传菜,山珍海味,各色荤素应有尽有,令人食欲大开。 王学政瞥了一眼卫辰,见他始终仪表端庄,目不斜视,视眼前的珍馐佳肴如无物,不禁又是一阵暗自赞叹。 酒足饭饱之后,宴席散去,王学政勉励了卫辰几句,留下一张名帖,便与冯知县一同打道回府了。 卫辰昂首走出县衙大门,朝着盛氏义学的方向回返。 两位上官都在,卫辰在宴席上不免也灌了几盅黄汤下去,身上带着几分酒意,人也有些晕乎乎的。 回到义学,卫辰推开大门,一见里面的情景,顿时吓了一跳,酒意全无。 只见五十多名同窗,全都站在讲堂门口,眼巴巴地盯着卫辰,见卫辰回来了,大家呼啦一声全都围拢了过来。 卫辰还在人群中看到了陈俊,他脸上带着羞愧的神色,低着头扭扭捏捏地不敢直视卫辰。 卫辰问道:“各位同窗,这是做什么?” 陈俊走上前,脸上还有几分不自然,向卫辰施礼道:“卫辰,今日是我不争气,丢了师长同窗的脸,全靠你挺身而出,替义学挽回了颜面,你功莫大焉,请受我一拜。” 卫辰连忙将他扶起,微笑道:“陈兄,这是哪里的话,你我同为义学学子,维护义学声名本来就是分内的事,说什么功劳不功劳的。” 这时,人群中另一名学子高声喊道:“卫辰,今天你为我们义学在学政大人面前争了光,以后你就是我们自己人了!” “说得对!”一众学子纷纷附和。 卫辰哈哈一笑,向四方作了个团揖道:“能得诸位同窗接纳,这是我的荣幸,卫辰在此谢过了。” 众人闻言都是轰然叫好,簇拥着卫辰朝讲堂里走去,唯有盛长桂冷哼一声,独自一人悻悻然地离开了讲堂。 盛长桂决定去找他的牌友孙志高,打几圈马吊,解一解胸中的闷气,顺便商量一下怎么整治卫辰。 一进塾师休息的右斋,盛长桂就看见孙志高正在收拾行李,当下吃了一惊,上前问道:“堂姐夫,你要走了?” 孙志高喟然长叹道:“今日见到学政大人,我深有感触,决定辞去塾师之职,专心向学,以备来年乡试。长桂啊,姐夫我以后恐怕是不能再教导你了。” 盛长桂闻言一脸懵逼。 什么情况? 孙志高这不是撞坏脑子了吧,好好的怎能就突然要用起功来了,说好的一起当米虫呢,每天打打马吊,逛逛青楼,这样的日子不香么? 孙志高见盛长桂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瞥了眼门口,见四下无人,便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忿忿道:“实话和你说吧,是盛维那老匹夫狗眼不识金镶玉,把我给辞了!” “怎么会这样?” 盛长桂听了大惊失色,孙志高怎么说也是盛家的女婿,盛维辞退谁也不该辞退他呀! 孙志高有气无力道:“还不是因为我先前在学政大人面前拆了卫辰那小子的台?” 盛长桂瞪大了眼睛:“就因为这个?” “哼,盛维那老匹夫,得了学政一幅字,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居然敢说我平日里玩忽职守,持身不正,继续在义学里教书只会误人子弟,带坏义学的风气。他还说,他还说……” “还说了什么?”盛长桂忙问道。 孙志高咽了口唾沫,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讪讪道:“他还说,要是我不肯自行离去,他就去省城请学政大人裁断。” 盛长桂闻言恍然大悟,盛维这是拿住孙志高的七寸了! 孙志高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秀才功名,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一个人,那就是本省的学政。 如今盛维在学政大人面前混了个脸熟,便是攀上了这条门路,孙志高自然要畏惧三分。 不然的话,万一盛维到学政大人那里告了孙志高的黑状,学政震怒之下,孙志高的秀才功名可就不保了! 平日里,孙志高仗着功名在身,对盛维这个岳父向来是没有几分敬意,此时言语中却隐隐流露出畏惧之意,自己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道:“算啦,我堂堂秀才相公,教这些蒙童本来就是大材小用,还不如舍了这个麻烦,落个清净也好。” 盛长桂听完孙志高的遭遇,心里早已是七上八下。 盛氏义学里,除了孙志高,他盛长桂好像就是义学里最大的一匹害群之马了,盛维为了整顿义学学风,连孙志高这个女婿都清退出去了,那他这个侄子…… 盛长桂脸上表情不断变幻,终于还是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 “那个,堂姐夫,要不我还是和你一起走吧……” 第14章 回家 孙志高辞馆,盛长桂也转去了邻县的学堂,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盛氏义学。 孙志高走后,盛维立马就扶正了兢兢业业的石楷,义学风气顿时焕然一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与此同时,随着王学政一行人回到省城,他在盛氏义学考校学子的经历也逐渐传扬了开来。 一次宴会上,王学政当众吟诵《竹石》,并在同僚面前称赞此诗的作者卫辰是“翰林之才”。 消息传出,《竹石》立即就被省城士子争相传抄,卫辰也得了个“十岁能诗”的神童之名。 卫辰火了,连带着盛氏义学也出了一回风头,宥阳附近几个县的寒家子弟不少都慕名前来求学。 对于这些人,盛维来者不拒,为了容纳越来越多的学子,他还买下了义学周围的土地,将义学又扩建了一倍。 冯知县将此事上报江宁府,知府沈度看到呈报,称赞盛维是“立己立人,达己达人”的儒商,当即下达公文让冯知县大开方便之门,全力协助盛维兴办义学。 没过多久,就连远在扬州为官的盛纮都听说了这件事,来信盛赞堂兄的义学办得好,大长宥阳盛家的脸面,他在扬州也是与有荣焉。 信中,盛纮还仔细询问了卫辰的情况,并表示下次自己回宥阳老家时,有机会一定要见一见这个学政大人钦点的神童。 卫辰还不知道,他的名声已经传到扬州,入了红狼学长耳中。 他这段时间闭门不出,不理外界的纷纷扰扰,在义学里潜心苦读,如此一晃就是一个多月,就连向来严厉的石楷都认为卫辰的学问大有长进,已经可以开始学习制艺了。 …… 这日午后,义学里燥热得一丝凉风也无。 众学子索性丢了读书人的体面,一起躲在后院的大榕树下读书,卫辰也脱下了长袖长褂的学子衫,直接穿起了绔衣绔裤。 卫辰读了会儿书,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拿起一旁的大碗,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大口。 放下茶碗,旁边立即就有人帮忙满上,然后捧着书本过来请教。 如今的卫辰,学问日益精进,在这盛氏义学中名列前茅,仅次于陈俊这些十五六岁的大龄学子。 而且卫辰平易近人,耐心极好,年纪小的蒙童们,遇到课业上的疑惑,都喜欢向他请教。 卫辰解答完几个同窗的问题,又继续拿起书本,正要继续用功,这时,外面有人喊道:“卫辰!” 卫辰起身看去,原来是盛维,盛维满脸笑意道:“小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家姑丈优免杂役的文书下来了。” 卫辰闻言,不由地大喜。 一个月前,王学政莅临义学,他得到王学政赏识,被邀请一同赴宴,宴上闲谈时,王学政问起卫辰家世,卫辰自然是如实相告。 得知卫辰父母双亡,由邻居张家夫妇抚养成人后,王学政嗟叹不已,并称赞张家夫妇为义士。 同席的冯知县见了,当即拍板,免去张明三年的杂泛徭役,以示对张家夫妇的褒扬。 如今一个月过去,宥阳县衙开具的正式文书总算是下来了。 卫辰从盛维手里接过文书收下,感谢道:“有劳盛老爷了。” 盛维听到盛老爷这个称呼却是皱起了眉头,摆摆手道:“小友,你是读书人,我一个商贾哪当得起你这声老爷?论年纪,我比令尊稍长几岁,小友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叫我一声伯父吧!” 盛维都这样说了,卫辰也就不矫情了,当即叫了一声:“伯父。” 盛维听了眉开眼笑,很是高兴地应了一声:“欸,贤侄!” 之后又笑呵呵地夸了卫辰一阵,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盛维走后,卫辰将那份优免徭役的文书收进怀里放好,径直去讲堂里找先生石楷告了假,得到允许后,便到号舍里收拾起了行李。 离家一个多月,卫辰早就想家了,只不过一直等着县衙的这份文书,如今,总算是可以回家了。 打点好行装后,卫辰走出了义学。 此时时候尚早,街上的百姓见了卫辰,不由地议论了起来。 “这不是学政大人钦点的神童吗,听说他还会作诗呢!” “小小年纪,就能得到学政大人的赏识,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唉,看到他,我就想起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真是越想越气,回家就揍他一顿去!” 一路上,路人纷纷和卫辰打招呼,卫辰也是礼貌地一一回礼。 经过杂货铺子时,卫辰顺路置办了些东西,然后便出了县城。 之后还有十几里山路,卫辰背着大包小包,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快到家时,已经是傍晚。 进了溪隐村,一路上不少同乡族亲和他打招呼:“阿辰从学堂回来啦!” 小村庄闭塞,村中许多人连十几里外的县城都没去过,估计卫辰被王学政赏识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 乡亲们还不知道,面前这个腼腆的大男孩,已经是诗名传到省城的神童了。 卫辰来到家里的小院子前,就看见张旭正在喂蚕,一手捧着簸箕,一手从里面掏出桑叶来喂。他回身将簸箕放下时,正好看见了卫辰。 张旭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后,这才蹦着迎了上来:“辰哥哥!” 里屋的张明和卫如意,听到动静也都出屋查看。 三人围着卫辰,都是又惊又喜。 张旭看见卫辰背着的大包小包,当下自告奋勇想要帮着拿,一上手才发现,自己根本拎不动。 张旭喘着粗气好奇地问道:“辰哥哥,你背的什么这么重?” 卫如意和张明闻言也凑上来查看,只见卫辰包里都是整块整块的猪油,还有一堆碎木炭,以及一根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细管。 卫如意大吃一惊:“辰哥儿,我给你的银子,你不会全用来买这些了吧!” 张明也有些不明所以:“这么多猪油,咱们得多久才能吃完呐!” 卫辰摇头道:“姑母,姑丈,这猪油可不是用来吃的,这是咱们赚钱的宝贝!” 说罢问一旁的张旭道:“阿旭,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要带你一起赚钱么?” 张旭一脸兴奋,大声回答:“记得!” “阿旭真聪明!” 卫辰宠溺地摸了摸张旭的小脑袋,拉着他迈步进了厨房。 张明和卫如意面面相觑,二人都是暗自奇怪,辰哥儿这是要鼓捣什么? 第15章 宝贝 可能很多人都猜到了,卫辰要做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皂化反应。 前世十本穿越小说里,有一半都做过肥皂,可以说是一点都不稀奇。 只不过,肥皂,并不是卫辰这次的目标。 之所以不做肥皂,是因为这个时代人们的清洁用品,其实并不像后人想象的那么匮乏。 关于大周清洁用品的现状,卫辰早在县城的杂货铺子打听清楚了。 最原始的“洗衣粉”,是家家户户都有的草木灰。 古人很早就发现了草木灰的清洁功效,《礼传》记载:“冠带垢,和灰清漱;衣裳垢,和灰清澣。” 简而言之,就是衣服脏了,就在清水里加入草木灰,就可以把衣服洗干净。 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清洁手段逐渐被淘汰,如今民间流传最广的,是另一种纯天然植物洗涤剂——皂角。 皂角,也就是皂荚,是皂荚树所结的果实,将皂荚捣碎加入清水中,就可以直接用来洗衣服了。 皂荚树在大周分布广泛,几乎是随处可见,溪隐村就长着不少皂荚树,一棵树能摘下几十斤皂荚。 皂荚取用方便,去污能力也还不错,但它有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气味太过于浓烈,对于追求香气的大周权贵实在不怎么友好。 大周的权贵人家使用的,是另一种更加高级的洗涤用品——“胰子”。 “胰子”去污能力远超皂角,还有滋润肌肤的功效,而且加入了各种香料,中和了猪胰子本身的异味,这一点也是原始的皂角所不能比的。 卫辰打听过,大周的“胰子”制作工艺已经很成熟。 首先是将猪胰腺洗干净,去掉脂肪后研磨成粉,然后再加入砂糖、碱(草木灰或者其它天然矿物)、熔融的猪油,以及各种香料,做成汤圆大小,这就是“胰子”的最终成品了。 知道“胰子”具体的制作工艺后,卫辰也是吃了一惊。 里面加了熔融的猪油和碱,这不就是皂化反应的两种主要原料么? 大周的劳动人民或许还不知道皂化反应这个名词,却已经切切实实地将它运用在了生产生活之中! 而且猪胰子里还含有丰富的酶,在它的催化下,皂化反应将会发生得更加充分,这“胰子”的效果,说不定比卫辰用土办法做出来的肥皂还要更好。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卫辰算是明白了,自己靠造肥皂在大周发家致富恐怕是没戏了。 比价格,肥皂永远都不可能比皂角更便宜,人家不要钱随便采,这怎么比? 比效果,土法做出来的肥皂也不会比现在大周的“胰子”更有效,除非卫辰能大规模地搞工业制取,但这显然是痴人说梦。 不过,卫辰怎么说也是985大学的高材生,虽然是文科生,但知识底蕴在那里,又怎么会被这点小小的困难打倒呢? 卫辰清楚的记得,皂化反应除了能生成脂肪酸盐(肥皂的主要成分)之外,还会生成另外一样副产物。 这东西,比肥皂价值更高,也更为有用,只不过被那些穿越前辈有意无意地给忽略了。 而卫辰的目标,就是把它捣鼓出来。 前面的步骤没什么好说的,和制作肥皂完全一样。 卫辰先让张旭从灶下挖了一簸箕草木灰,把草木灰过筛,加水至没过草木灰,煮沸,然后静置一段时间。 待到鸡蛋放入能浮起时,时机就差不多了,这时候草木灰水里的上层清液就是卫辰需要的碱液了。 这碱液有一定的腐蚀性,容易灼伤皮肤,所以卫辰没让张旭这个小屁孩碰,而是自己亲手小心地用瓷碗把上层清液撇了出来。 接着卫辰和张旭合力架起一口大锅,把卫辰从宥阳买来的猪油全部加入锅中烧热。 最后一点点地把碱液倒入锅中,期间不断搅拌大约两三个时辰,让两者充分发生反应,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这段时间里,卫辰也没闲着,和小张旭一起出门去溪边捡了一大盆细砂卵石,张旭在那开心地洗石子,卫辰则在洗他带回来的碎木炭。 把这些东西通通用清水洗上好几遍之后,卫辰找到一个干净的空坛子,用铁锥砸个小洞,把那根半尺长的细管插了进去。 在坛底铺上棉布,布上码一层最细的碳,再铺一层布,布上码一层小块的碳。 之后就是布——细砂——布——小卵石——布——大卵石,如此细细码了五层,一个简易的过滤器就算完成了。 卫辰满意地笑了笑,提着过滤坛回到厨房,此时,锅中的皂化反应已经进行得差不多,最上层的油黄色皂质已经开始凝固了。 卫辰赶紧将最上面的纯净皂质用碗撇了出来,这一部分凝固之后,就是肥皂了。 张明和卫如意看着卫辰忙前忙后折腾了半天,早就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这时看到卫辰做出了东西,他们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辰哥儿,你到底在捣鼓什么呢?” 卫辰微笑着指着一盆软趴趴的肥皂道:“这叫肥皂,可以洗衣可以沐浴,比皂角好用多了。” “真有这么好用?” 卫如意和张明都是将信将疑。 张旭小孩子心性,更是早就按耐不住了,起身就去里屋拿来自己早晨换下来的脏衣服,用木盆接了点儿水,抓了把肥皂进去,然后开始洗衣服。 只见张旭轻轻一搓,边上就冒出了许多白色泡泡,再搓几下,衣服上的污渍便不见了。 张旭高兴地拎起湿衣服乱甩,旁边的张明也是目瞪口呆:“这东西,跟大户人家用的胰子一样好用啊!” “就是一身猪油味!” 卫如意蹲到木盆旁闻了闻,不禁微微皱眉。 卫辰尴尬地咳了咳,猪油做出来的肥皂,没有经过除臭处理,闻起来就是会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猪油味。 要掩盖这种味道,必须加入大量的香料,可那样的话,肥皂的制作成本也会随之提高许多,这也是卫辰不做肥皂的原因之一。 做完肥皂,锅中还剩下一些浑浊的皂质和最底层的碱性废液。 事实上,这废液一点都不废,里面藏着卫辰真正需要的宝贝。 卫辰将淡黄色的废液舀出,倒入早已准备好的过滤坛中。 不多时,坛底的细管就有涓涓细流缓缓流出,这时的废液经过过滤,已经变得澄清透明。 卫辰看着不断流出的清澈液体,仿佛看到了一座闪着耀眼金光的金山,目光里满是兴奋和激动。 终于,把这甘油给做出来了! 接下来,只要再经过简单的蒸馏提纯,那他的发财大计就有着落了! 第16章 礼物 甘油,学名丙三醇,是一种极为重要的化工原料,用途之广几乎涵盖了大部分化工领域。 包括食品加工、制药、化妆品制造、工业机械润滑、有机合成等等等等。 它还有一个重要的用途,那就是用作制造硝化甘油……,这东西威力太大,卫辰暂时还不敢乱碰。 甘油的应用范围很广,而卫辰能想到的最实用、最赚钱的方法,就是将它作为一种食品添加剂,准确一点说,是果酒添加剂。 大周开国以来,为补国用不足,沿用了前朝时的旧规,将各路酒坊收归官营,要么直接是官酿,要么是承包出去,公开招标。 不仅是酒,盐和铁也都是官营,甚至茶、矾、香药这些东西,官府也都要过一手。 若有人想从官府口中抢食,轻者刺配,重者直接就是掉脑袋了。 酒类官营制度中,管制最严的,就是酿酒的主要原料:酒曲。 除了官府在册的正店酒楼可以自行酿酒,其余所有脚店都必须到正店或者官营酒坊购买酒曲,再行售卖。 但是,由此却产生了一个漏洞。 粮食酒的酿造确实非酒曲不可,可果酒却不是。即便不用酒曲,一样可以通过自然发酵酿出酒来。 事实上,大周朝廷确实不禁止民间用果品酿酒,各地也有许多私人果酒作坊。 只不过,这种方法酿出来的果酒度数很低,又苦又涩,难以入口。 苦涩,甚至已经成为了时下大周果酒的标签。 正因如此,果酒的价格极为低廉,只有穷得喝不起米酒的酒客才会买来解解馋。 卫辰却是知道,果酒之所以苦涩,是因为水果之中有一种叫做单宁的物质,发酵后无法分解,残存在酒液之中。 这单宁,就是导致果酒苦涩的罪魁祸首。 而去除单宁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用甘油。 甘油的一项重要用途,就是用作甜味剂。只需要添加不到百分之一的甘油,就可以分解果酒中的甘宁,有效地去除苦涩,还能大大提高果酒的品质和口感。 卫辰相信,添加了甘油之后,外观鲜亮、酸甜可口的果酒必将成为大周最受欢迎的酒品。 …… 这两日,卫辰一直在家里忙活甘油的事,偶尔空下来才会读书、习帖,张明和卫如意夫妇俩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在他们看来,卫辰身为读书人,努力进学,继承先父遗志,好好科考才是正事,这一天到晚在厨房里猫着,弄得浑身都是猪油味,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 他们有心劝卫辰几句,可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卫辰不是他们亲生儿子,而是恩人之后,他们心底对卫辰除了爱护外,还多了一份敬意。 如此过去两日,到了卫辰准备启程回义学这天,相送之时,看着卫辰手里提的甘油,卫如意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咬了咬牙道: “辰哥儿,你既已入了义学,自当以学业功名为重,日后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我们夫妻俩也算对明昭大哥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可你如今……,可你如今,一门心思放在那些奇淫巧技上,在家几日,连书本都没翻开过,这怎么能行呢!” 张明也劝道:“是啊,辰哥儿,读书才是正途,你可不要学我,大字不识一个,到死也只能给人卖死力气。” 卫辰看见卫如意和张明苦口婆心的模样,先是愣了愣,随即只能苦笑。 自己想方设法赚钱,一方面是为了自己以后可以不为银子操心,专心科举,另一方面就是为了让张家三人可以不用再为生活奔波,过得舒服一些。 没想到自己这一番苦心,在卫如意和张明看来,却成了不务正业…… 不过,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卫辰倒是也能理解卫如意和张明。 对卫辰而言,科举或者搞发明赚钱都只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更好的手段而已,两者并不冲突。 但卫如意和张明是土生土长的大周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深深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他们不理解卫辰的所作所为也很正常。 卫辰看卫如意和张明眼中满是殷切的模样,也只能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换上一副笑脸道: “姑母,姑丈,你们有所不知,这甘油是我送给盛伯父的礼物,他帮我进入义学读书,这等大恩,我自觉无以为报,只能做出这点儿小玩意儿送给他。” 盛维对张家恩惠甚重,张明对他也很是感激,一听说这是送给盛维的礼物,张明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盛老爷要的东西,那就不妨事了,辰哥儿你怎么不早说,害我和你姑母担心了许久!” 卫如意却不似张明这么好哄,没有立即相信卫辰的解释,而是将信将疑道:“盛老爷家大业大,要什么没有,要你这东西做甚?” 卫辰晃了晃坛子里的甘油,打了个哈哈:“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嘛,这点甘油虽少,却也是我熬了两天才熬出来的,心意总是在的,想必盛老爷见了定会喜欢。” 见卫如意还要再问,卫辰赶紧打断道:“卫姨,姨丈,我出来前只和先生告了三日假,日落之前不回义学报道,先生可是要罚我的,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说罢,卫辰也不待卫如意和张明反应,提起装着甘油的坛子,道了声再会,就头也不回地开溜了。 卫如意抬头看了眼东方刚刚升起的日头,一脸疑惑地问张明:“十几里路而已,有这么急吗?” 张明挠挠头,憨笑了几声:“辰哥儿办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就别多问了。我就问你,那优免徭役的文书,你去托人办,能办得下来吗?” 卫如意闻言哑然。 这事还要说回卫辰刚回家那天,卫辰一回家,就给夫妻俩看了县衙下发的优免徭役的文书,听卫辰念完文书里的内容后,二人都是惊喜交加。 当初张明之所以逃难到溪隐村,就是因为他父亲得罪了当地里正,里正含恨在心,给张父摊派了个千里迢迢向京中解银的差事,去时押解的银钱不到一两,交付时却要五十两。 最后张家家产抵尽,张明父母也双双被催债的债主逼死,只剩下张明孤身一人离家逃难。 如今张明虽在溪隐村定居了下来,还娶了卫如意为妻,可自从卫明昭死后,他们在这溪隐村里便再无依靠,万一又碰见从前那种恶毒里正,说不定还会重演一次上一代的惨剧。 若真有那么一天,张旭还能不能如他父亲一般好运,有卫明昭这样古道热肠的好人庇护于他? 张明和卫如意不敢想。 十几年来,这种朝不保夕的仓惶始终缠绕在夫妻二人身上,令他们寝食难安。 因此,当卫辰告诉他们可以免除张明三年杂泛徭役时,夫妻俩都是喜极而泣,高兴了整整一晚上,连睡觉也是抱着那份文书一起睡的。 此时,听张明提起此事,回想起几日前的场景,卫如意脸上不禁也多了几分笑意。 她望着远处田野间渐行渐远的卫辰,久久无言,忽的长叹一声。 “说得对,辰哥儿日渐成人了,咱们也该慢慢撒手了。” 第17章 暴利 别看宥阳盛家如今发达兴旺,盛维盛老爷人人称羡,其实他当年也是苦出身的。 老爹承袭家业却作出宠妾灭妻的闹剧,临死前败光了家产,只留下盛维和母亲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盛维靠着略有些头脑以及肯吃苦的劲头,在宥阳打拼了二十余年,才挣下如今这份偌大的家业。 虽然在藏龙卧虎的江宁府还排不上号,但至少在宥阳,盛家已然是数一数二的豪富之家了。 这两天,盛老爷可以说得上是意气风发。 几年来在盛氏义学上的不断投资终于收获了回报,得了学政大人的赐字不说,还为他博了个“儒商”的美名。 由此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盛家的产业终于能走出宥阳县,在江宁府里占有一席之地,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那么一小块地方,但也足以让盛维振奋不已。 盛维心知肚明,如今这大好形势,固然有自己数年苦心筹划的功劳,却也离不开卫辰这个神来之笔。 若无卫辰在学政大人面前力挽狂澜,又哪有盛氏义学今日的风光? 因此,当盛维听下人来报,说是卫辰上门拜访时,盛维当即亲自出门迎接,将卫辰请到堂上说话。 宾主各自安座后,盛维看见卫辰手里还提着东西,登时板起脸不悦道:“贤侄,怎的乱用银子,到伯父家里来,还买这么多东西!” “初次登门,总不好空手来。”卫辰赧然一笑,打开自己带来的两个木盒,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伯父也别忙着拒绝,先看看是什么再说。” 盛维扫了眼木盒里的东西,见是两个貌不惊人的酒坛,不禁狐疑道:“这是……” 卫辰微微一笑,也不多说,手一拍,打开了酒坛上的封口,顿时,丝丝带着甜味的酒香弥散开来。 一旁随侍的盛家下人闻见这酒香,便知这是何物,不由对卫辰的做派暗自鄙夷。 神神秘秘的还以为是什么好酒呢,原来是最不值钱的果子酒!亏得还是个读书人,来见我家老爷就带这种东西,一点礼数都不懂! 盛维见卫辰带果酒上门,却是没有丝毫不高兴,他早就知道卫辰出身贫寒,家无余财,能带礼物上门拜访就是一份心意,至于这礼物价值几何,盛维并不在乎。 盛维当即哈哈一笑道:“既是贤侄一番心意,老夫也就却之不恭了。来人呐,取酒盏来,我要与贤侄共饮此酒!” 不多时,下人取来两个精致的白瓷酒盏,恭敬地摆在盛维和卫辰面前,然后抱起酒坛,将酒盏分别斟满。 随着深红色的酒倒入盏中,盛维的眼神逐渐凝重起来。 这酒……,好像和他平日所见的果酒不太一样啊? 不似寻常果酒那样混浊,反而清澈鲜亮,在盏中好似一块荡着波纹的琥珀,韵味悠长,美得令人心醉。 盛维却是不知道,这两坛酒,一坛桃子酒,一坛杨梅酒,都不是普通的果酒,而是经过了甘油的勾兑。 卫辰瞧见盛维的神色变化,微微一笑,却也没有解释。 他端起酒盏,做了请的手势。 盛维也不推脱,与卫辰一同端起酒盏,不过他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先将酒盏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确认没有什么异味之后,才小小抿了一口。 酒液入喉不过片刻,盛维双目猛然一亮,见鬼似地盯着卫辰:“这酒,是果酒?” 卫辰不答,笑着反问道:“伯父,您老觉得,此酒如何?” 盛维又喝了一大口,细细品味了一番,这才评价道:“不苦不涩,酸甜可口。” 只是盛维想不明白,这酒到底是怎么酿出来的,居然会不苦也不涩! 要知道,就算是此时果酒中公认的珍品——岭南的荔枝酒,也难免会有一丝酸涩。 而卫辰给他喝的,明明是宥阳最常见最便宜的杨梅酒,可这杨梅酒非但不苦不涩,还保留了杨梅特有的果香味。 而且,除了杨梅的酸甜,还能品出一丝暖甜之气,让酒的口感更上了一层,说是上等好酒也不为过了。 卫辰笑着问道:“伯父,您猜这酒,价值几何?” 盛维闻言沉吟了起来。 他经商多年,对各类商货的价格了如指掌,酒类自然也不例外。 按照如今的行情,最便宜的是果酒,一般是两三文钱一斤。 再是麦酒,十几文一斤。 最好的当然是米酒,差些的二三十文,好的几百文到几千文不等。 当然,那些享誉天下的名酒不在此列,它们的价格没有定数,上不封顶。 果酒中,荔枝酒算是一个异类,由于荔枝的珍贵,酒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斤荔枝酒,可以卖到三百文一斤,远超普通果酒。 可即便是荔枝酒,在盛维看来,口感也比卫辰这杨梅酒稍差一丝。 沉吟良久之后,盛维缓缓开口道:“依老夫看,这酒少说也需三百文一斤。” 盛维也是多方考量,方才给出这个价格,主要的参照对象就是岭南荔枝酒。 卫辰这酒比荔枝酒口感稍好,但原料更为廉价,这么综合一下的话,两者售价应当是在伯仲之间,因此盛维报出了三百文一斤的价格。 “三百文?!” 听到盛维的报价,卫辰也是吓了一跳,同时在心里飞速计算了起来。 十斤猪油,可以出八两甘油,八两甘油,可以勾兑出八十斤果酒。 八十斤果酒,如果按照三百文一斤的售价,便是两万四千文钱,也就是二十四两银子。 十斤猪油价格五百文钱,八十斤果酒从市集上买来也只需二百四十文钱,二者加起来也不过七百四十文。 这售价和成本相比,直接翻了三十多倍,简直就是暴利中的暴利啊! 盛维见卫辰楞在原地许久不说话,顿生疑惑,又问道:“贤侄啊,你还没告诉我,这酒是从何处买来的呢?” 卫辰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兴奋之情,答道:“伯父,若是我说,这酒不是买来的,是我自己酿出来的呢?” “当真?” “千真万确。” “贤侄!” 盛维瞪大了眼睛,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卫辰的手。 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盛维又岂能看不出这果酒中蕴藏的巨大商机? 如果卫辰真的掌握了此酒酿造之法,那他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人形聚宝盆啊! 想到这一点,盛维再也不能继续淡定下去了,紧紧抓着卫辰的手,一脸诚挚地说道:“贤侄,此酒价值千金啊,且听老夫与你细细分说!” 卫辰看着盛维那几乎要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禁一阵肉麻,连忙陪笑道:“伯父莫急,小子此来,正是为了与你商量此事。” 第18章 官商 盛维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了,尴尬一笑,坐回了座位上。短暂的平复心绪后,盛维迅速恢复了宥阳豪商应有的气度。 他屏退左右,郑重问道:“不知贤侄有何高见?老夫洗耳恭听。” 卫辰道:“很简单,开办一家果酒作坊,专门生产果酒,这对伯父来说应该不难吧?” “不难。”盛维不假思索道,“不过依老夫看来,从无到有繁琐耗时,不如直接买下一家现成的果酒作坊,省却许多麻烦,贤侄以为如何?” “这些事,伯父自己看着办就行。”卫辰不以为意得摆了摆手,又道:“这作坊有了,生产出果酒销往何处,伯父可有门路?” 盛维自信道:“贤侄放心,我盛家商行遍布江南,实力雄厚,与各家酒楼客栈都来往甚密,只要酒坊产出的果酒与你我今日所饮一般无二,便是有再多老夫也卖得出去。” 卫辰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盛家在宥阳商界的确是执牛耳者,但放到江宁府,影响力就有些不够看了,何况是整个江南?盛维这简直就是吹牛不打草稿啊! 卫辰心知,盛维这是在向自己炫耀实力,好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占据主动。 不过在卫辰看来,这恰恰是盛维心虚的明证,若是盛维真有他表现出来得那么自信,又何必故意夸大自家的实力呢? 果然,见卫辰不说话,盛维有些按捺不住了,问道:“贤侄,说了这么多,你还没说这份子怎么分呢?” 卫辰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悠悠道:“盛家四成,我四成,剩下的是我姑母和姑丈的。” “什么?”盛维再好的涵养,此时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老夫出钱出力还要负责销路,就只占四成份子?这也就罢了,那卫如意和张明,又凭什么平白占去二成?” 卫辰微微一笑道:“凭我能让三文钱的果酒脱胎焕骨,身价百倍,且普天之下,独我一家,小子以为,这就值六成份子。至于姑母和姑丈那份,那是从我这六成里分出去的。” 盛维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又开口道:“若是老夫不愿呢?” 卫辰见盛维神色,便知他已有所意动,只是觉得卫辰占的份子太多,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不愿意就这么轻易答应下来。 卫辰忽然道:“敢问伯父,为何不遗余力,兴办义学?” 卫辰这话题一下跳得太远,盛维一时也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回答道:“自然是为了收容孤寒,有教无类,以补官学所不及。” 卫辰正色道:“伯父,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你又何必故意作此官样文章?还请伯父实言相告。” 盛维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证明他此刻内心并不平静。 见盛维不肯说,卫辰也没再逼问,而是继续道:“伯父可知,那日学政大人问我要何赏赐时,我为何不要,而是将赏赐给了义学?” 盛维神色变了又变,咬着牙道:“此事,是老夫承了你的情,果酒作坊算你三成,张家夫妇一成,不能再多了!” 盛维说这话时,一脸肉痛的样子,卫辰却是不接他的话茬,不置可否笑了笑,又道:“敢问伯父,为何将令爱许配给孙志高?” “卫辰!” 听到卫辰这句话,盛维脸色霎时间阴沉下来,眼中凛冽的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卫辰只当没看见盛维难看的表情,自顾自继续说道:“小子斗胆猜想,大概是孙志高当初十二岁便中了秀才,伯父觉得他前途无量,日后必将和扬州的盛大人一样,成为庇护盛家的又一棵参天大树吧?” “只可惜,少时了了,大未必佳,孙志高到底还是让伯父失望了。” 卫辰说到这,话锋陡然一转,目光直视盛维,问道:“伯父以为,我比孙志高如何?” 盛维愣了愣,语气缓和道:“你也想做我的女婿?我还有个小女儿,倒是与你年纪相仿……” “咳咳,伯父说笑了。” 卫辰尴尬地咳了几声,连忙打住盛维的话头,继续说道:“小子不才,今年不过十岁,便已得学政大人赏识,只消学政大人在江南一日,我过县、府、院三关便是易如反掌,秀才功名可以说是手到擒来。” 盛维暗自点头,心道卫辰这话倒是说得不错。 那日王学政考校卫辰之时,盛维就看出他有收徒之意,最后之所以不了了之,盛维猜测,大概是因为王学政是院试主考官,而卫辰很可能不久之后就参加院试,王学政只能被迫避嫌。 可即便没有师徒之名,王学政对卫辰的赏识提携之意也已经溢于言表,江南省官场中人都是心中有数。 科举前三关中,县试、府试、院试都是不糊名的,县试主考是知县,府试主考是知府,院试主考就是学政。 院试自不必多说,卫辰几乎是稳过,那么知县和知府会不会冒着得罪学政的风险,在前两轮考试中把卫辰黜落呢? 答案十有八九是不会。 只要王学政在江南省一日,卫辰的秀才功名就是预订好的,说是手到擒来也不为过。 至此,盛维总算明白卫辰七拐八绕的到底是要说什么了。 盛维办义学、嫁女儿、巴结堂弟,种种行为,说到底都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为自己搭建政治上的保护伞。 而如今的卫辰,就有不输当年孙志高的潜力。 卫辰是在问,盛维敢不敢在他身上提前下注,赌他不会重蹈孙志高的覆辙! 至于果酒作坊的份子,既是注码,也是人情,盛维如今退一步,日后便会得到更为丰厚的回报! 盛维死死盯着卫辰的眼睛,想要看清这具小小的身体里是不是住着一个老妖怪的灵魂。 区区十岁的稚子,就能洞明世事到这种地步,这是何等的妖孽? 卫辰面带微笑,施施然地对上盛维的目光,眼中满是青涩与纯真。 二人对视良久,终究还是盛维先败下阵来,颓然一叹道:“罢了罢了,就依你说的办吧。” 卫辰闻言也是松了一口气。 别看他刚刚一副气定神闲,指点江山的模样,实则一直提着一颗心,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在盛维面前露了怯。 盛维这种经年的老狐狸,城府之深远不是卫辰能比的,若不是念着先前义学那一份人情,就算卫辰手握甘油配方,上面还有王学政罩着,盛维也决不会那么好说话。 “说到底,还是自身太弱,底气不足啊!” 卫辰暗自感叹,越发坚定了考取功名的信念。 果酒作坊的事商量完毕,卫辰也就不再多留,时候不早了,他今日还要回义学报到,当下起身告辞。 刚走了几步,却听身后盛维忽然开口道:“贤侄,先前老夫说小女之事,可不是在开玩笑……” 卫辰身形微微一滞,旋即赶忙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出门去了。 盛维端坐堂上,望着卫辰的背影,嘴角含笑,喃喃道:“少年人,终究还是少年人呐……” 第19章 惜别 果酒作坊的事有盛维盯着,卫辰就不用再操心了。 卫辰主业依旧是读书人,在经商之事上不可能亲力亲为,必须找到合适的人来代他经营。 卫如意和张明虽与卫辰亲近,但他们毕竟只是农家出身,眼界不高,掌控不住这么大的生意。 想来想去,认识的人中,也就盛维最靠谱。 这么多年来,盛维虽然一直打着盛纮的旗号,却从来都没有给盛纮惹过什么祸,仅此一点,就十分难得。 在大周,官就是商,商就是官,官商勾结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但要是做得过分了,照样得挨御史的弹劾,因此丢官弃爵也是寻常。 卫辰可不想入朝为官之后,还要整日为那些狗屁倒灶的烂事烦心。 因此,省心省事的盛维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出了盛家,卫辰又拐去集市一趟,提上一筐新上市的瓜果,一方上好酱肉,这才回到了盛氏义学,将礼物交给了石楷。 即便收下了卫辰的东西,石楷依然不假辞色,照例要考校卫辰这几日在家的功课,几句盘问下来,石楷就看出了卫辰这几日并未用功。 当下板起脸教训道:“忧心家事是人之常情,但需知治学才是立身之本。县试迫在眉睫,岂可有一日懈怠?” 见卫辰低着头,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石楷叹了口气道:“生逢太平盛世,于你我这样的贫寒子弟而言,要想有立身之地,唯一的出路就是科举。 卫辰,你天资聪颖,风华正茂,更当珍惜光阴,奋发读书,莫要如为师一般蹉跎半生,方知懊悔啊!” 说到这里,石楷似是心有感触,言语中竟有些哽咽。 卫辰愧疚不已,石先生不是轻易动情之人,如今居然为了自己落泪,自己这罪过可真是太大了! 连忙道:“先生莫要动怒,学生都记下了,以后绝不再犯!” 石楷眼眶微红,举起手拍了拍卫辰的肩膀:“好孩子,不用自责,为师只是有感而发罢了,不关你的事。” 卫辰不解道:“那先生你这是……” 石楷自嘲一笑,说道:“说来可笑,为师读了几十年书,到头来连乡试贡院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 府试时,取过第二名又如何,还不是个落魄的老童生? 过年过节饿着肚子,还要觍着脸到盛老爷家求写个对子,混口饭吃,读书人的风骨在我身上是丧尽了。” 卫辰心头轻轻一跳,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好端端的,石先生突然说起这些干什么? 似是看出了卫辰心中的疑惑,石楷摆了摆手,正色道:“为师已经决定,辞去塾师之职,以后,恐怕不能再教导你了。” 卫辰不由地大惊失色:“先生,可是学生有哪里做得不对?” 石楷摇了摇头,喟然长叹道:“你很好,是为师的原因,为师已经决定再赴一次八月的院试,无论考中与否,此生再无遗憾。” 自从那日学政来过之后,石楷死寂已久的心就重新焕发了生机,权衡挣扎一个多月,至今才下定了决心。 “先生,我不愿你走。” 卫辰很想这么说,但转念一想,石先生心中始终的痛处,不就是两次在院试折戟沉沙,至今也只是个童生么? 如今石先生终于下定决心直面这块伤疤,自己身为学生,又怎么能阻拦老师弥补遗憾呢? 一念及此,卫辰顿时熄了出言挽留的念头,当下恭恭敬敬朝石楷躬身一礼道:“学生知道,这是先生平生夙愿,学生不会阻拦。学生祝先生此去院试,独占鳌头!” 石楷先是一愣,而后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好,好!没想到,为师在义学两年,教授学生无数,你却是我最懂我心意的弟子。 卫辰,你能得王学政赏识,可见你并非池中之物,为师学业浅薄,引你入门尚可,至于经师和业师却是不敢当了。日后的路,还是要靠你自己去走了。” 卫辰连忙道:“先生千万不要这么说,学生能得你教谕,实在是三生有幸。” 石楷笑道:“临别之际,为师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本《大学章句》,你拿去读吧。” 说着,石楷打开包裹,从中取出一本书交给卫辰。 石楷这一番赠书,有传道之意,卫辰不敢轻忽,当即接过书来,郑重行了一礼。 见卫辰眼中满是不舍,石楷板起脸道:“好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男子汉大丈夫,莫要作此女儿态。卫辰,还记不记得,为师教你的神童诗?” 石楷口中的神童诗,是发蒙时蒙通常读之书,语言通俗易懂,读起来令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恨不得立刻就要考中进士,步入朝堂。 卫辰早就将这首诗背得滚瓜烂熟,此时听石楷提起,当下挺起胸膛,大声念道: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 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 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 “好,背得一字不差。”石楷点头,感慨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多少读书人毕生的追求啊! 当初来义学为坐馆时,为师自以为此生进学无望,但又不甘心,总想着教出几个成器的学生。 卫辰,你若是能中举人,甚至能中进士,也算不辜负为师一番期望了!” “是,学生记下了。” 卫辰听了石楷这番情真意切的寄语,恨不得立即头悬梁,锥刺股,从此发奋读书,以报先生恩情。 “好了,你去吧!” 石楷背过身,语带哽咽。 …… 晚学时,石楷在讲堂上宣布了自己要走的消息。 学子们一开始不理解,但听过石楷的解释后,都明白了先生的心意,纷纷向先生表达了自己诚挚的祝福。 石楷给学子们认认真真地上完最后一课,还给每个人各自布置好了之后半个月的课业。 最后,学子们都向石楷郑重行礼告别,所有人都是依依惜别。 第20章 制艺,难! 石楷心念义学学子,离开义学前,还特地找到盛维,向他推荐了一位接替自己的塾师人选。 此人名为林延,江宁人,是石楷的知交好友,当初曾和石楷一同参加府试,石楷屈居第二,而林延就是案首。 与石楷不同,林延顺利通过了院试,成为生员,之后更是因为学行俱佳,被选为贡监,而后进入国子监求学。 卫辰的父亲卫明昭曾经是县学廪生,已经是生员中的佼佼者,而贡监更是只有廪生才有资格参与选拔,堪称是优中选优,选出来的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作为贡监,从学历上来说,林延就足可以碾压举人以下的一切。 林延从国子监肄业后,曾经外放任县学教授,专注教导生员,后来因为看不惯官场龌龊,辞官不干。 盛维得到石楷推荐此人,大喜过望,又从石楷口中得知林延正赋闲在家,当即连果酒作坊的事都暂且放下了,备下厚礼亲自上门延请。 有石楷的关系,再加上如今的盛氏义学在江宁府也颇有声名,林延对这份塾师的工作还是很感兴趣的,不过他也提出了两点要求,必须盛维全部答应下来,他才会去宥阳。 这第一点,就是林延担任塾师之后,盛氏义学的管理全都由他一人负责,盛维不得插手。 第二点,则是要盛维在义学中建一藏书阁,收罗经史子集,方便学子借阅。 盛维深知,如林延这样的明师,要么去县学府学当教授,要么去大书院里当讲郎,几乎不可能来盛氏义学这样的小庙里栖身。 而如果真的能够请到林延当塾师,那对盛氏义学来说,就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机会。 因此,即便林延表现得霸道了点,盛维还是尽数应允了他的要求。 得到盛维的保证后,林延欣然前往宥阳,到盛氏义学任塾师,盛维还给他找了两个助手,都是过了府试的童生。 林延一上任,就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如今的盛氏义学经过几次扩张,已经有一百二十多名学子,七八岁到十五六岁都有。 有的才刚开始认字,有的已经在研习经义了,彼此间课业差距很大,非常不利于开展教学。 于是林延就按照国子监的规制,将盛氏义学的学子们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等,每月依照考试成绩排名,优秀者升补,不足者降等。 最终分下来,外舍生七十余人,内舍生四十余人,上舍生最少,仅仅七人,卫辰也在其中。 外舍和内舍主要由两名坐馆童生代为教授,林延只是每三日讲一次课。 林延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了上舍这七名学子身上。 他们都是义学最杰出的学子,林延给他们定下的目标就是进学,中秀才。 林延给上舍生讲的第一堂课,就是科举考试中最重要的制艺之道。 所谓制艺,就是令后人闻风丧胆的八股文,也叫时文。 大周朝开科取士,判、诏、诰、时务策论这些都是旁枝末节,唯有八股文才是最重要的录取依据。 对此,林延也丝毫没有讳言:“虽说读书为学求的是大道,不用拘泥于举业,可哪个读书人又能真的看得开?说到底,咱们读书人做制艺文,就是为了中试!” 林延这番话说得十分投入,声韵激昂,听得堂下的卫辰等学子都是暗自振奋。 林延扫了一眼学子们,郑重道:“这制艺第一步,便是破题。破题往往只需两三句话,看似简单,实则最难。你的立意深浅、才学多寡、笔力高下,只破题这几句,考官便可一览无余了。” 卫辰在下面听得连连点头,心想自己前世的议论文写法,不也大多是开篇先点明题目么,这两者倒是颇有共通之处。 难怪古人说,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你做什么,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不过,随着林延的继续讲述,很快卫辰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对这八股文深恶痛绝。 首先,破题之中,人和物都不可以写出原名。 如文王、周公、孔子这些,都要称为“圣”,孟子为“亚圣”,诸子则称为“贤”,其余草木花鸟器物之类,也全部要用“物”来代替。 仅此一项,卫辰就已经觉得麻烦之极了。 可破题的忌讳还远远不止这些。 比如“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这道题,读题时必须先记起这句话出现在《孟子》哪一篇、哪一句,然后结合上下文,理解这一句的意思。 最操蛋的是,你可以结合上下文理解题目的意思,破题时却绝不能牵连到上下文的文字! 如果提到题目上句,那就叫“连上”,如果提到题目下句,那就叫“侵下”。 考官阅卷时,一看到你破题连上侵下,后面的文章也不用再看了,直接就是黜落了事。 讲完连上犯下后,林延又讲了漏题、骂题,等等破题时的忌讳,这一讲就是一个多时辰。 卫辰在下面听得暗自咋舌。 要知道,这破题只是写八股文的第一步而已,仅仅一个破题,就已经有这么多的忌讳,可想而知,要做出一篇合格的八股文,是有多么不容易了。 讲完注意事项,林延又开始讲解题方法。 “破题之法甚多,若以文法论,共有六种,分为明破、暗破、顺破、逆破、正破、反破;若以视角论,则亦可分为破意、破句、破字三种。其中区别奥妙,且听为师细细讲来……” 林延慷慨激昂地说了一个多时辰,忽然发现下面的学子们虽然一个个都在聚精会神地专心听讲,但脸上却都写满了迷茫,明显就是听不太懂的样子。 林延不由暗骂自己真是糊涂,居然忘了这些学子才刚接触制艺之道,学力尚浅,自己讲得太多,他们也未必消化得了。 当下也就停住不讲:“这破题之法,为师今日就先讲到这里。” 听到林延这么说,底下学子们都是松了一口气。 可紧接着,又听林延继续说道:“这里有三道历年会试的制艺题,你们拿回去,好好体会范文中是如何破题的,自己再依次按照破题六法,各自破一遍。” 底下的学子们都被这林先生的心狠手辣给震撼住了,一个个掰着指头算了起来。 三道题,每一道都要从六个不同的角度破一遍,那岂不就是十八道破题? 我的天爷啊! 同窗们哀鸿遍野,卫辰也忍不住暗自感叹:果然,呆在快班当优等生是要付出代价的,至少这家庭作业量就是别人的几倍还要多…… 第21章 背题库?我看行! 晚学时,七名上舍生坐在上舍专属的小讲堂里挑灯夜战,研究着白天林延布置的三道制艺题。 卫辰摊开一大张纸,规规矩矩地抄下题目和范文中的破题,又在题目旁默下了题目出处的前后句,以及程朱的注释。 第一道题出自二十年前的会试,题目是“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 范文作者名叫何绍,是那一年会试五经魁之一,曾经的翰林院侍讲学士。 何绍破题只用了两句话:“论古之圣人,除天下之大害,成天下之大功。” 卫辰将这范文的破题反复读了几遍,揣摩其中的精妙之处,接着就开始憋自己的破题。 一个时辰之后,卫辰找到林延,苦着脸道:“先生,这范文中的破题实在是尽善尽美,学生自觉怎么写也超不过它,竟然不知该如何动笔了。” 林延听到卫辰的问题,脸色古怪之极,似是在憋着笑:“痴儿,若你能写出比这范文更好的破题,此时便已是进士了!” 卫辰闻言恍然,是啊,这范文是当年会试五经魁之一何绍的文章,自己要是随便写个破题就比何绍强,岂不是立马就能考个进士回来? 看着卫辰捂着脸尴尬不已的模样,林延忍俊不禁道:“这制艺之道急切不来,破题与诗赋一般,既靠自己的悟性,也靠平日的积累。你在上舍中年纪最小,悟性却最高,只需循序渐进,终会有所成就。” 卫辰试探着问道:“先生,难道就没有什么速成的办法?” 林延闻言却是板起了脸,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走捷径投机取巧的人。 当下便要训斥卫辰几句,告诉他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可转念一想,别人说十遍,不如自己经历一遍,只有让卫辰切身体会过痛苦,他才会知道原来捷径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林延主意既定,便熄了训斥卫辰的心思,淡淡道:“速成的方法,自然是有的,你且随我来。” 说完,林延领着卫辰出了讲堂,来到义学新建的藏书阁门口。 所谓书院三大事,一为讲学,二为供祀,三为藏书。 林延之所以让盛维在义学中修建藏书阁,就是为了将盛氏义学从草台班子慢慢走向正轨,逐渐积攒自己的底蕴。 一开始,盛维只是碍于林延的要求才勉强修藏书阁,并不十分情愿花这份冤枉钱,后来明白了林延的良苦用心后,盛维这才开始尽心尽力地购书藏书,甚至还远赴省城花重金搜集古籍善本。 到如今,义学藏书阁中的藏书已经小有规模,虽然比不上那些有着千百年历史积淀的大书院,但也颇为可观了。 林延将卫辰领到藏书阁内,指着一面墙上的书柜道:“为师以前读过的书大半都在这里,如果你真要寻什么速成之法,那也简单,只需将这些书都读透一遍,我保你最少也是个秀才!” 卫辰看到那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柜,也是暗自佩服,林先生果然不愧是贡监出身,真是博览群书啊! 林延见了卫辰的惊讶,心里十分满意,心想自己对卫辰这番敲打还是颇有效果的,想必他看到这么多书,肯定就会知难而退,放弃走捷径的想法了。 正当林延准备趁热打铁,好好教育卫辰读书必须脚踏实地时,却忽然听见卫辰一脸天真地发问:“先生,我若是将这些书全都背下来,就能中秀才了吗?” 林延的脸顿时就僵住了,心中飕地窜起一股无名火:这小子,也忒不知好歹了,白费为师一番苦心! 林延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从书柜上抽出一本书来,递给卫辰。 卫辰接过随手翻开一页,顿时瞪大了眼睛。 倒不是这书里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容,而是这里面所用的全是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非得瞪大眼睛才能看清。 卫辰用手比了一下书的厚度,少说也有两百页,而且随便一页,都有上千字,就这一册书,怕就不止二十万字了。 林延冷声道:“这是《四书大题小题文府》,所有时文里的大题、小题范文都在这里,一共五十册!” 林延刻意咬重了“五十册”这三个字,几乎都要咬牙切齿了。 果然,如林延希望的一般,卫辰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林延暗自冷笑:这下知道厉害了吧,这么多字,就算是不眠不休地背,熬到少年白头,照样背不下来! 这《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就相当于后世高考的题库,如果科举是开卷考试的话,四书五经这些典籍不一定有人带,但这文府肯定是人手一本。 林延曾听说过,有些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就专门靠背文府在科举考试时蒙混过关。 可这也是撞大运的事,许多老童生背了一辈子文府,也就能背下几册而已,而且还是记住了后面忘了前面,记住了前面又忘了后面,一直背到老死,也背不完整本文府。 林延不知道的是,卫辰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已经开始试着背手中这册书了。 其实卫辰背之前压根没有多想,这对他而言完全就是习惯性的动作,拿到什么书就背一背,反正也不费什么力气。 这一背,卫辰就发现问题了。 自己看书背书的速度,竟然又比之前快了三分! 难道是因为书的内容更简单了? 卫辰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这么一个解释。 同样一个人,读网络小说的速度,肯定比研究专业论文的速度快得多。 卫辰以前背的最多的就是四书,其次是程朱的四书注解,现在背的文府中则多是八股文章,前两者明显比后者更为更为诘屈聱牙。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卫辰看书和背书的速度才会又一次加快。 他大概估算了一下,如果按照现在的速度来背的话,恐怕要一个多月才能把这《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全册背下来。 一念及此,卫辰不由叹了口气。 一个多月的话,还真是有些难度啊…… 不过,背一背也无妨。 卫辰倒不是真想靠蒙题猜题到考场上蒙混过关,而是打算细细品读这文府,揣摩名家破题、承题、起讲之道。 就如同后世学习时用的题海战术,目的是从中吸取教训,找出规律,从而掌握解题的方法和思路。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和普通人一样,背书对卫辰来说,只是一种辅助学习的方法罢了,只不过这种方法在卫辰这里特别简单,也特别容易出效果,这就是普通人所达不到的了。 打定主意之后,卫辰当下就从书柜上取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的前几册,准备带回去先看着,等看完了再回来取后面几册。 卫辰抱着书本,朝林延躬身一礼:“谢先生指点,这书学生就先带回去看了。” 林延木木地点了点头,待卫辰出了藏书阁,他还定定地站在原地,脑子有点发懵。 “这小子,到底懂没懂为师的用意啊?” 第22章 新同窗们 出了藏书阁,卫辰才发现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忙将怀中的书册盖在长衫下,冒着雨回到了号舍。 由于义学的“扩招”和“分班”,卫辰如今已经搬到了上舍之中,也换了一批舍友。 这些人里,只有陈俊原本就是义学学子,其余五人都是新来的。 他们并不全是贫寒学子,而是听说林延来盛氏义学任教,从江宁府各地慕名而来求学的。 卫辰也就白天上课时和这些新同窗见过一面,彼此间还没有通过姓名,并不十分熟悉。 见卫辰回到号舍,陈俊带着众人上前,卫辰放下怀里的书册,上前笑着与众人见礼:“在下荆溪卫辰,见过诸君。” 这几人来义学之前,便已听说过卫辰的名号,此时都不敢轻慢,一并还礼道:“幸会幸会。” “在下上元陆轻舟。” “在下上元贺今朝。” “在下江宁陶大志。” “在下江浦谢宣。” “在下高淳杜嘉。” 陆陆续续,众人都通过了姓名,在陈俊的介绍下,卫辰也知道了几位新同窗的来历和背景。 陆轻舟和贺今朝是旧相识,他们都来自上元县的弘乐书院,那是当地有名的大书院。 林延来盛氏义学之前,就曾受邀去弘乐书院讲学半月。 期间,陆轻舟和贺今朝都被林延浩瀚广博的才学所折服,干脆就追随林延一起来到了盛氏义学就读。 这两人,也是如今义学中公认成绩最好的两人,熟读四书五经,两年前就开始学习制艺,单论基础的话,连陈俊都远远不如他们,更别说卫辰了。 陶大志是省城人,算是商贾子弟,老爹在城门边开了家澡堂子,生意十分兴隆。 陶父与盛维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听说盛维义学办得不错,就托关系把儿子送来了。 至于谢宣和杜嘉,都是邻县的贫寒子弟,来盛氏义学就单纯只因为这里不收学费,而且食宿全包。 事实上,义学一百多名学子,大半都和谢宣和杜嘉一样,陆轻舟、贺今朝、陶大志这样的反倒是少数。 几人相互见礼过后,都各自退下,回到自己的位置休息,卫辰也捧起从藏书阁中拿回来的文府看了起来。 贺今朝早就听说了卫辰神童的名号,对卫辰这个人十分好奇,见卫辰在那看书,当下就摇头晃脑地走到卫辰一旁,假装找什么东西,不时探过头瞄一眼卫辰手里的书。 卫辰全神贯注看书,并没有察觉他的动作。当然,就算发现了他也不会说什么。自己又不是在看什么禁书,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贺今朝探头探脑了好一阵子,脸上露出讥笑之意,返回相交甚笃的陆轻舟身边,低声道:“陆兄,你猜那神童在看什么?” 陆轻舟正在做白天林延布置下来的功课,瞥了一眼贺今朝道:“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贺今朝笑着道:“那神童在看《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呢!” “什么?居然还有人看这书?” 陆轻舟闻言也来了兴趣,搁下笔往卫辰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和贺今朝的床位离卫辰较远,一时也看不真切卫辰到底在看什么书,不过既然贺今朝说卫辰是在看文府,应该是不会错了。 陆轻舟讶然道:“这文府可是几十册的书,当年书院讲郎也叫我看过,我看了几篇就丢了,实在是头大。这等书,也就那些老童生才会下功夫钻研,指望瞎猫碰到死耗子。” “谁说不是呢。” 贺今朝嘿嘿笑道:“今日晚学时,我就一直盯着那卫辰,过去一个时辰,他居然一道破题都没写出来,就这还敢妄称神童?现在还看起文府来了,真是蠢得出奇!” 陆轻舟皱眉道:“不管怎么说,这卫辰都是学政大人看重的人才,不应该这么蠢笨才是啊。” 贺今朝哈哈一笑:“学政大人的眼光自是不会错的,可陆兄你忘啦,学政大人欣赏的是此人的诗才啊! 此人或许有些才情,可那又如何,科举又不考诗赋!他对时文一窍不通,日后说不定连县试都过不去!” 陆轻舟和贺今朝从上元的弘乐书院来到宥阳,除了确实仰慕林延这个明师之外,也有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意思在。 上元县和江宁县一样,都是省城的一部分,相比之下,宥阳则要偏远许多。 他们到了盛氏义学,自然而然就有一种城里人下乡的优越感,对盛氏义学大多数学子都不怎么看得上。 偏偏这些人里竟然出了一个受到学政大人赞誉的神童,压在二人头上,陆轻舟和贺今朝自然不甚服气,一到义学就对卫辰格外关注,想要试试这神童的成色如何。 此时卫辰疑似名不副实,陆轻舟和贺今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也对卫辰这个“神童”的名号愈发不屑。 陆轻舟城府颇深,听到贺今朝的话,心里虽然也很赞同,却没有和贺今朝一样,把对卫辰的敌意写在脸上。 他缓缓开口道:“贺兄慎言,大家既为同窗,自当携手进学才是,何必在背后妄加议论?这卫辰是否有真才实学,待到下一次月课之时,自有分晓。” 贺今朝笑着摇摇头,盯着陆轻舟道:“陆兄还说我?你这是迫不及待要月课排名上压卫辰一头了吧?” 陆轻舟没有回答,而是埋头继续做自己的课业。 贺今朝还想再追问,却听旁边一声大喝传来。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贺今朝和陆轻舟闻言望去,只见是隔壁床位的陶大志在对自己这边怒目而视。 贺今朝想上前争辩几句,却被陆轻舟按住了,陆轻舟低声道:“你我都是读书人,何必与这痴肥如猪的商贾之子置气?” 贺今朝一想也是,当下抖了抖衣裳,狠狠地瞪了陶大志一眼,而后趾高气昂地回了自己床位。 他从床底下抽出一个木盆,出门到后厨打热水,准备烫个脚再上床睡觉。 当贺今朝端着满满一盆热水走进号舍时,就听见陶大志冷冷的声音传来:“诸位同窗,时候不早了,我灭灯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吹气声,号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欸,等等,我还……” 贺今朝慌乱间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正好撞上一大坨不知是谁乱堆乱放的杂物,当即连人带盆摔了个人仰马翻。 哗啦一声,滚烫的热水溅了贺今朝一身,裸露在外的双手上当场就烫出好几个大水泡。 贺今朝捂着手疼得龇牙咧嘴,眼睛里的怒火都快喷出来了。 “陶大志!” 第23章 古代也要月考 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卫辰白天上课、做题,晚上还要背书,只愁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 时间如流水一般,转眼便过了一个月,卫辰终于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尽数背完,又理解吸收林延每日讲课的内容,自觉腹中有了点墨水,制艺也算小有所成了。 终于,到了月课这天,一大早,七名上舍学子就已经到了小讲堂内,一个个都是正襟危坐。 林延到义学之后,定下规矩,每月一考,作为划分三舍学子的依据。 今日便是月考之日,作为第一批被选入上舍的学子,这七人都有着自己的骄傲,大家都不想被淘汰到内舍或者更低一级的外舍去,因此谁也不敢怠慢。 卫辰坐在考场上,不禁回想起前世高三时,每周一小考、每月一大考的苦逼日子,没想到穿越之后还要再体验一遍,这滋味,真是酸爽啊! 他前一夜正好背到文府最后一册,想着毕其功于一役,于是背书背到很晚才睡,休息得不是很好,等待先生发卷的时候,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呵欠。 不远处的贺今朝见了,偷偷讥笑道:“考试前还在临阵磨枪,今日也不知道能不能提起笔来。” 旁边的陆轻舟闻言也往卫辰那里看了一眼,见卫辰果然一脸困顿的样子,心中也是暗喜,信心顿时大增。 “看来这回月课第一,非我陆轻舟莫属了!” 这时,林延轻拍戒尺,开始分发试题,小讲堂顿时肃静下来。 按照林延定下的规矩,上舍月课考试时间两个半时辰,不考其它,只考时文,一共三道题。 每人领到了五张两开的黄色毛边纸,作为稿纸来用。 至于真正誊写的,则是三张八开的红线竖道表纸,每开十二行,一竖行二十四字。 这是乡试专用的答题纸,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盛维花了大价钱才托人从省城采购来。 听说殿试用的答题纸更考究,是用四层宣纸裱成。不过这只是义学的一次月考而已,用不着那么好的纸,只需要让学子们提前感受到大考的氛围即可。 卫辰拿到卷子,扫了一眼题目。 第一题:“庄暴见孟子曰”。 第二题:“一介不以与人”。 第三题:“申之以孝悌之义”。 看清楚题目的那一刹那,卫辰直接就愣住了。 这三道题居然全部出自卫辰刚背完的《大题小题文府》! 卫辰甚至还能记起它们出自文府的哪一册、哪一页、哪一行! 卫辰心中暗自苦笑,林先生这也太偷懒了吧,一道原创题都不出? 这下好了,闭卷考直接变成开卷考了! 不过卫辰心里也明白,这怪不到林延头上,毕竟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月考而已,从题库里选题本来就很正常。 估计林延怎么都想不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卫辰居然就把近千万字的题库全给背下来了。 可这样一来,林延是省事了,却把难题抛到了卫辰这一边。 “抄还是不抄,这是个问题。” 一时间,卫辰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中,迟迟不能下笔。 …… 午饭时,从考场上出来的上舍学子们还在讨论早上的考试,有人侃侃而谈自己的解题思路,有人则坐在一旁面露苦色,连饭也没心思吃。 卫辰打开自己的食盒,发现今日的饭食还真是挺不错,有荤有素,还有一个大鸡腿。 伙食更为丰盛,这也算是上舍学子的福利之一了。 正当卫辰准备大快朵颐之时,贺今朝和陆轻舟来到卫辰桌前。 陆轻舟笑着问道:“卫兄,这一次考试考得如何,有无把握?” 贺今朝也问:“卫兄,你第一道大题是如何破题的?” 卫辰听了贺今朝的问题眉头一皱,考完试对答案什么的,最烦人了。 当下随口敷衍了一句:“还不错。” 接着就闷头吃起饭来。 贺今朝还想追问,却听见一旁的陶大志大咧咧道:“贺兄,你别厚此薄彼,只问卫兄考得如何呀,倒是来问问我啊?” 贺今朝一听到陶大志的声音,脸顿时就耷拉得老长,冷声道:“有你什么事?你上个月故意吹熄灯火捉弄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陶大志一脸委屈道:“贺兄,我那日真没注意,而且我事后不是与你道过歉了吗,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耿耿于怀?实在不行,我请你去我家澡堂子泡澡,不用付钱,想泡多久泡多久,怎么样?” “谁稀得去你家的破澡堂泡澡!” 贺今朝看着陶大志那张无辜的胖脸,越看越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再纠缠卫辰了,转身拂袖而去。 陆轻舟向二人告了声罪,也一起跟了出去。 待贺陆二人都走了,陶大志这才转头看向卫辰,面色凝重地说道:“卫兄,这两人在背后偷偷说你坏话,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小心些。” 卫辰愣了愣,略有些意外地抬起头,随即朝陶大志抱拳道:“多谢陶兄提醒。” 陶大志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低头专心对付起了面前的烤猪蹄。 下午放榜,义学的坐馆童生拿着榜纸,将外舍、内舍、上舍三张榜单分别贴在了讲堂外的墙壁上。 众学子都是心情忐忑,一下子涌到了榜前。 与外舍内舍榜前的人头攒动不同,上舍这里一共只有七个人,倒显得颇为宽敞。 贺今朝早早候在了这里,张榜之后,也是他第一个上前看榜。 “我才排第四名?” 贺今朝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置信。 陆轻舟文章写得一向比贺今朝强,贺今朝对此也是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次自己多半还是要屈居陆轻舟之下。 可即便如此,贺今朝自认也该排在上舍第二,怎么会莫名其妙就被挤到第四去了呢? 贺今朝带着疑惑,抬头望向榜上前三名。 高居榜首的是卫辰,第二名陶大志,第三名陆轻舟…… 贺今朝看完,心底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榜单该不会是排反了吧? 卫辰第一也就算了,怎么连陶大志那个猪一样的家伙都能排在陆轻舟和自己前面? 这时,陆轻舟也来看榜了。 看到自己名次时,陆轻舟来时的信心瞬间碎了一地。 他可是自信要考上舍第一的,结果第一没抢到也就算了,连第二都没有? 贺今朝凑过来,忿忿不平道:“之前那卫辰的时文还写得不堪入目,这才一个月,就脱胎换骨了?我可不信! 还有那陶大志,平日里不是吃就是睡,我就从未见过他用功,居然也能考到第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陆兄,此事必有蹊跷啊!” 陆轻舟深吸口气,平复了下心情,回过头来强笑道:“贺兄,稍安勿躁,等卷子出来了,看过他们的卷子再说。若是真有什么问题,咱们再向林先生检举不迟!” 第24章 你作弊! 张榜后不久,林延将月考卷子分发下来,让学子们按照卷子上的批注先自行修改一遍,他晚些时候再来讲卷。 卫辰拿起自己的卷子,但见好几处写得好的地方,都用朱笔画了个圈,左上角用朱笔写了个第一。 卫辰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听见旁边有人说:“卫兄,可否借你这榜首的卷子,给同窗们观摩品鉴一番?” 话虽是客气话,语气却极为生硬,听得卫辰直皱眉头。 卫辰侧头看去,原来是贺今朝正站在自己桌边。 贺今朝压根没有给卫辰拒绝的机会,动作飞快,直接将卷子从卫辰桌上抽走,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其余同窗也都对月课第一名的卷子十分好奇,当下都围到了贺今朝身边。 第一道大题“庄暴见孟子曰”,卫辰写的破题是“乐无古今,惟同民者古今为能好也。” 陈俊看到这里当即拍案叫绝:“这破题破得真是好啊!” 陶大志看完也赞叹道:“此文有魏晋余韵,少有八股虚词,实乃佳文!” 贺今朝抱着审视的目光将卫辰的文章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最后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卫辰这文章,确实写得比自己好了数筹。 贺今朝脸色难看,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仅仅一个月而已,对于制艺之道简直就是微不足道,可为什么偏偏卫辰就能一日千里,进步如飞? 这时,贺今朝听到旁边的陆轻舟貌不经意地说道:“我记得卫兄这段时间好像一直在捧着《四书大题小题文府》看吧……” 贺今朝闻言顿时眼前一亮,兴奋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了,这文章不是卫辰自己写的,定是卫辰踩了狗屎运,蒙中了题!” 陆轻舟面露羡慕之色:“卫兄的运道真是好啊,我没记错的话,文府中足有几万道题目,卫兄居然能从中连蒙三题,这难度,简直不亚于大海捞针啊!” 贺今朝摇摇头,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陆兄,你还是太单纯了,不知道人心险恶呀!除非卫辰昨晚踩了全府的狗屎,否则怎么可能连蒙三道题?” 陆轻舟倒吸一口凉气:“嘶——,贺兄的意思是?” 贺今朝语气笃定:“唯一的可能,就是卫辰夹带小抄,作弊了!” “啊?”陆轻舟吃了一惊,瞥了眼一旁坐着的卫辰,“贺兄,这无凭无据的事,可不能瞎说啊!” “有什么不能说的!”贺今朝斜眼看向卫辰,冷笑道,“有些人为了一次月课,连这种龌龊事情都干得出来,自己不要脸,咱们又何必再给他留面子!” 听贺今朝说得如此笃定,一旁的谢宣和杜嘉也起了疑心,毕竟卫辰一个月前的水平有多差大家都心知肚明,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进步,任谁都会心生怀疑。 “胡说,卫辰没有作弊!” 这时,一旁的陈俊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道:“考试时我就坐在卫辰旁边,卫辰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可以作证,卫辰没有作弊!” 贺今朝不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考了倒数第一的废物,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你还是好好担心一下,下次月课之后,自己会不会被上舍除名吧!” 陈俊这次月考位列上舍七人之末,本就心情极差,听到贺今朝当众揭自己短处,登时脸涨的通红。 可他向来不善言辞,搜长刮肚好一会才想出话来回击贺今朝,正想开口时,却听耳边另一人说道:“陈兄没资格说话,那我这个月课第二总有资格说话了吧?” 陈俊回头一看,原来是陶大志在为自己说话,当即向陶大志报以一个感激的眼神。 陶大志点点头,示意陈俊暂且退下,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贺今朝,语气颇为玩味:“我没记错的话,这次月课,贺兄也只是第四吧?该不会是卫兄拿了第一,你心里嫉妒,所以故意在此栽赃陷害吧?” 贺今朝被陶大志道破心事,顿时恼羞成怒道:“第二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这个第二来得也未必干净!说不定,就是你和卫辰沆瀣一气,在考场上串通起来作弊!” “好了好了,大家都消消气,诸位都是同窗,何必伤了和气!” 眼看两人剑拨弩张,马上就要吵起来,在旁边看了半天戏的陆轻舟终于站出来当起了和事佬。 他看向卫辰,言辞恳切道,“卫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卫辰摇了摇头,并没有解释。 贺今朝见状当即大喜,指着卫辰道:“你们看,他心虚了吧,肯定是作弊!” 陆轻舟还在装模作样:“卫兄,那五十册文府应该都还在你那儿吧,何不拿出来,与卷子对照一番,以证自己清白?” 卫辰抬起头,目光扫了他一眼,而后淡淡道:“清者自清,不必多言。” 贺今朝见卫辰不肯拿出文府,越发笃定卫辰是做贼虚,气焰更加嚣张:“那文府是义学藏书阁所有,又不是你卫辰一个人的私产,赶紧拿出来!” 卫辰面无表情道:“贺兄说得不错,这文府确是归藏书阁所有。不过藏书阁自有规制,书籍何时借,何时还,都有记录在册。眼下离我预定的归还之期还有三日,贺兄要借文府,请三日后再去藏书阁寻此书吧!” “你!” 贺今朝被卫辰噎得说不出话来,气急败坏道:“事到如今,还在嘴硬!嘴硬也没用,我们找林先生去,我记得他那还有一套文府,到时候,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贺今朝说话时,陆轻舟一直在留意着卫辰的神色,见卫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慌乱之色,不由地心中大定,给贺今朝使了一个眼色。 贺今朝会意地点了点头,当下就拿着卫辰的卷子出了讲堂,去后面林延住处找林延去了。 其余学子见状也一并跟上,只有陈俊和陶大志两人落在后面。 陈俊急忙拉起卫辰就要往外走:“卫兄,咱们也赶紧跟上啊,贺今朝肯定会在林先生面前搬弄是非,让林先生先入为主地怀疑你,到时候你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见陈俊急得额头上满是细汗,陶大志笑着拍了陈俊的肩膀:“陈兄莫急,你仔细看看卫兄,他可一点都不着急。” 陈俊闻言回头一看,果然见卫辰一脸的气定神闲,没有半点慌张失措的模样。 陈俊讶然道:“卫兄,你这是……” 卫辰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站起身:“些许跳梁小丑罢了,不足为虑。二位兄台,咱们也一道走吧,看他们如何把这戏唱下去!” 第25章 学生问心无愧 “你是说,卫辰夹带小抄在考场上舞弊?” 义学右斋之中,林延望着以贺今朝为首的学子们,一脸惊讶。 这次月课的三道题就是林延出的,别人不知道这些题目出自哪里,林延自己还不知道吗? 这三道题都是文府中的原题,如果卫辰恰好做了这方面的小抄,还真有可能蒙中了。 一念及此,林延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背文府蒙题猜题是很多老童生都在做的事,许多人借此侥幸蒙混过关,通过了县试、府试。 这种剿袭前人文章的行径自然是被士林所唾弃的,许多有识之士都呼吁朝廷发文禁止,然而实际实施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一是人心不足。 只要有考试这回事,作弊就难以根除,历朝历代以来,科考舞弊都是屡禁不止。 更何况科考只规定不许夹带,又没说不许默书,这本就是规定的灰色地带,自然有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要钻空子。 二则是监管困难。 林延就曾听说过,以往有人蒙中了当年的乡试考题,直接把前人文章搬到了自己卷子上,一个字也没改。 主考官还是号称博览群书的翰林出身,居然也没有看出来,就这么稀里糊涂把他取为了举人。 这是科考的现状,林延也无力改变,但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做这种事。 在林延看来,这等行径就是歪门邪道,就算被取中,与小人何异? 当然,如果卫辰仅仅是蒙题猜题,顶多算是投机取巧,林延也就是好生训诫一番,将他引回正路。 但要是再加上考场夹带的话,那可就是实实在在的舞弊了,性质极其恶劣,林延必定会严肃处理,甚至将卫辰逐出义学,以正视听。 不过,在此之前,林延得先弄明白贺今朝所言是否属实,否则平白冤枉了卫辰,那就是他这个做先生的过失了。 林延看向贺今朝,开口问道:“你说卫辰夹带舞弊,可有人亲眼看见?” “这个……,倒是没有。” 贺今朝讷讷地回答了一句,而后提高声调道:“不过卫辰以前的时文写得如何,先生您心里应该有数,就算不是上舍最差,那也是排在末尾的。可这一次月课,卫辰居然力压一众同窗,一跃成为了榜首,这变化之大,先生难道就不觉得可疑吗?” “这……” 林延沉吟道:“会不会是恰好押中了题?为师这次出的题确实都是出自文府,若是卫辰恰好背过这几题,似乎也说得过去。” “先生明鉴!” 贺今朝上前一步道:“在弘乐书院时,弟子也见不少同窗曾背过文府,但十次考试,却连一次押中题的也没有,凭什么他卫辰就有这么好的运气,能一口气押中三道题?” 林延思忖片刻,并没有急着下结论,他目光扫了眼众人,没见到卫辰的身影,当下问道:“卫辰人呢?” 陆轻舟恭敬答道:“应该还在讲堂。” 贺今朝见状愈发得意:“怕是做贼心虚,不敢来见先生。” 贺今朝话音未落,屋外就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贺今朝,背后诋毁同窗,这就是你的为人处事之道吗?” 说话者正是缓缓而来的卫辰,陈俊和陶大志也跟在他身边,三人一起进了右斋,朝着林延躬身一礼。 看到卫辰如此镇定从容,陆轻舟的脸色当即变了变,默不作声地退到了贺今朝身后。 贺今朝见卫辰来了,冷哼一声,上前道:“你来了正好!如今先生就在这里,你若是问心无愧,那就拿出文府来,和你的卷子对照!” 卫辰朝林延一躬身:“学生问心无愧,请先生明断。” “放心,此事为师定会查个清楚。”林延点点头,捻须道:“将卫辰的卷子拿来。” 卫辰看向贺今朝,他的卷子早就被贺今朝抢走了,现在还捏在贺今朝手里呢。 贺今朝瞪了卫辰一眼,一副等会要你好看的架势,而后一脸得意地将卫辰的卷子递给了林延。 卫辰暗自冷笑,并没有理会他。 林延当下就从书柜上取下一套《四书大题小题文府》,开始翻找起自己选为考题的那三道题来。 贺今朝紧张地在一旁张望,陆轻舟也暗自捏紧了拳头,唯有卫辰老神在在地背负着双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不多时,林延合上厚重的文府,宣布了结果:“为师已经看过了,卫辰做的这三篇文章,与文府中的程文无一吻合。” “什么?这不可能!” 贺今朝瞪大了眼睛,先是不信,而后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明白了!定是卫辰将别人的文章改头换面了,想要以此掩人耳目!先生,你再仔细看看吧!” 贺今朝眼巴巴地望着林延,指望林延能给自己主持公道,岂料林延闻言却是面露不悦,冷声道:“为师已经说过了,这文章与文府上前人的程文不同,贺今朝,你这是在质疑为师的眼光吗?” “学生不敢。” 被林延冷眼一横,贺今朝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当下不敢再说。 “好了,如今真相已经大白,卫兄这榜首实至名归!” 陆轻舟笑呵呵地站出来,朝卫辰拱了拱手道:“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卫兄前不久才刚开始学习制艺,如今文章却已写得如此老辣,真是进境神速!卫兄实乃天纵奇才,难怪如此受学政大人赏识,日后中了状元,还要多多提携我们这些昔日同窗才是啊!” 卫辰瞥了陆轻舟一眼,淡淡道:“陆兄谬赞了,义学中能人辈出,更有如陆兄这般的大才,我此次能得榜首,也只是侥幸罢了。” 陆轻舟假装听不出卫辰话里的讥讽之意,只是微笑以对。 贺今朝听了陆轻舟的话,却是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叫道:“先生,卫辰才十岁,接触制艺之道更是没有多久,写出的文章笔法却是如同经年老儒一般,这怎么可能?定是卫辰提前知晓了月课考题,私下请了别人代笔!” “够了,越说越不像话!考题只有为师一人知晓,你的意思是为师提前泄题给了卫辰?” 林延袖子一拂,满面怒容。 被林延这一声大喝,贺今朝仿佛吃了一记闷棍,失神地站在原地。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第26章 真的吗?我不信! 看着贺今朝失魂落魄,喃喃自语的模样,卫辰心中却无半分怜悯。 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卫辰对林延拱了拱手道:“先生息怒,贺兄不过是一心向学,想探究学生写文章的法门罢了,这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学生现在就可以教给他。” “哦,有什么诀窍?” 林延眉毛微微一挑。 一众上舍学子闻言都是来了兴趣,如果卫辰没有作弊就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取得这么大的进步,那他的学习方法绝对值得借鉴。 难得卫辰不藏私,愿意和大家一起分享,当然要好好听一听了。 陆轻舟也悄悄凑近了些,竖起耳朵仔细听卫辰要说些什么。 “无他,正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只需将《四书大题小题文府》背到滚瓜烂熟,那么遇到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噗嗤!” 陶大志忍不住笑出声来,乐不可支道:“卫兄说得没错啊,文府中既有历朝历代的试题,又有前辈们的范文可供参考,无论考官将考题如何变化,总脱不了文府的范围,只要将这文府背熟了,日后遇到什么考题还不都是信手拈来?” 陶大志只当卫辰是在故意奚落贺今朝,因而笑得十分开心,而一众同窗们却是大失所望。 大家当然明白陶大志言之有理,可明白是一件事,真正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把整套文府全背下来? 开什么玩笑! 真要这么简单的话,这世上又哪来的这么多老童生? 这些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可能没有多好的天资,但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背书的毅力。 可就算从蒙童时期开始背,一直背到老死,也没听说过有谁能把文府全套都给背下来。 最多也就是勉强背下那么一册两册的,还要祈祷考官就从自己背过的部分里出题,蒙中的机会可以说小之又小。 一切全凭运气,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正比。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多研究研究未来考官的喜好呢! 陆轻舟皱眉道:“卫兄,你若是不愿讲就算了,何必拿同窗们开涮呢?那文府少说也有千万字,岂是人力所能背得下来的?” 同窗们都对陆轻舟的话表示赞同,一套文府,厚厚的几十册书,令人望而生畏,从头到尾看一遍都费劲,何况是背下来呢? 卫辰认真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陶大志看见卫辰认真的表情,好像不是在开玩笑,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很不靠谱的念头。 他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卫兄,该不会,你真把文府给背下来了吧?” 卫辰语气平淡道:“陶兄不信,大可出题考我。” “我来!” 陶大志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的贺今朝却仿佛突然回了魂一般,满眼怨毒地盯着卫辰道:“无知竖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师长面前口出狂言,我倒要看看你背不背得下来!” 说着,贺今朝就走到林延身边,从几十册文府中随便抽出一册来。 林延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并没有阻止贺今朝,只是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贺今朝也感觉到了师长对自己态度的冷淡,但他既然不愿低头向卫辰服软认错,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了。 贺今朝翻开文府,咬着牙念出一句:“学而不思则罔。” 他死死地盯着卫辰的嘴唇,生怕他道出文章。 其余学子的目光也都汇聚到了卫辰身上,有人想看卫辰当众出丑,有人却在期待着亲眼见证奇迹的诞生。 卫辰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思索之中。 看到卫辰的反应,贺今朝心底顿生喜意,自己果然是赌对了! 他不会背! 既然卫辰不会背文府,那他所说的什么“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之类的话就都是在混淆视听,故意误导大家。 如此说来,他文章水平提升的理由也就不成立了。 说不定自己说他舞弊也没有冤枉他,只是他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隐蔽手段,瞒过了包括林延在内的所有人。 不过,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来圆,这个下贱的田舍子弟终究还是在自己面前露了馅! 贺今朝越捋越觉得逻辑通顺,越想越是兴奋,他大义凛然地盯着卫辰,只等卫辰答不出来,就在众人面前揭穿这个小人弄虚作假的真面目。 可惜,贺今朝自我脑补得太过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卫辰脸上一闪而逝的讥讽之色。 待到众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卫辰终于缓缓开口道:“惟学而不求诸心,则昏而无得于己……” 卫辰目光注视着贺今朝,嘴里一字一字徐徐吐出。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卫辰分外清晰的声音在众人耳边不停回荡。 贺今朝愣了一会儿,强作镇定道:“这次算你运气好,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蒙对几题!” 他将手中的文府随意翻到一页,又问道:“夫民今而得反之也。” 卫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大贤谅邹民抱怨之心,见邹民之自取也……” 卫辰一边背,贺今朝一边一字一字地比对着,生怕错过了抓住卫辰错处的机会。 可结果,卫辰愣是没有一字背错。 接下来,贺今朝又抽了十题,卫辰一连背了十篇文章,都是一字不差。 在场众人从一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最后全变成了心悦诚服。 贺今朝的题目全是从五十册文府中随机抽取的,完全没有规律,卫辰全都会背,这就证明他是真的背下了全套的文府。 这样一来,有关卫辰是否作弊的问题也就无需讨论了。 以他的水平,立马去参加县试都够了,又何必在一次月课中作弊呢? 贺今朝额头已经被汗水打湿,他双眼通红,机械地翻着书,嘴里喃喃道:“最后一题,最后一题……” 陆轻舟拉了一下他,低声道:“别问了,贺兄,给自己留一点颜面吧。” “少在这假惺惺的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事就把我推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坐享其成!” 贺今朝将书奋力朝陆轻舟一砸,用上元县土话破口大骂起来:“***,*****!********!!!” 陆轻舟吓了一跳,连忙躲开贺今朝砸过来的书本,一边狼狈地整理着衣衫,一边在嘴里大叫:“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贺今朝发泄了一阵,陡然间跪倒在地上,颓然垂泪道:“寒窗苦读八年,却连一个稚子都比不过,日后还有什么希望进学?不能进学,那我读书还有何用?这书不读也罢!” 众人都明白贺今朝这回在先生面前诬陷同窗,坏了义学的规矩,罪名非小。 虽然心底对贺今朝的所作所为十分不屑,可此时见他真情流露,大家同为学子,也不由地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陈俊跪下向林延求情道:“先生,贺兄也只是一时行差踏错,求先生宽恕他,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林延长叹一声:“他已无心向学,便是我有心宽恕,恐怕他此生也进学无望了。” 林延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哭得脸上满是眼泪鼻涕的贺今朝毫无征兆地站起身,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这么大步跑出了右斋,一转眼就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先生,他这是……” “罢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由他去吧……” 第27章 拨开云雾见青天 一众学子告辞离开,卫辰却被林延叫住,单独留了下来。 “坐下吧。” 林延端坐在大案后,沉声道。 卫辰乖乖地坐下,偌大的右斋中便只有他们师生二人。 林延扫了卫辰一眼,淡淡道:“今日之事是由贺今朝挑起,陆轻舟或许也有一份,这两人固然有罪,可你明明胸有成竹,却故意引而不发,也不是什么好人!” 卫辰连忙起身告罪:“先生明鉴,那贺今朝处处针对学生,学生也只是想对他小惩大诫一番,并不是真的想将他逼走。” 林延端详着卫辰的表情,看得卫辰心里直发虚,只能勉强提振精神,直面林延慑人的目光。 许久过后,林延终于将视线从卫辰脸上移开,轻叹道:“你这人内心隐藏太深,又聪明绝顶,让人忠奸难辨,将来可能成为治世之能臣,也可能成为乱国之奸贼啊。我教导你,也不知是对是错,或许我林延在后人口中,会被称为某某大奸臣的老师,遗臭万年也未可知。” 卫辰笑嘻嘻道:“先生放心,学生必定发奋进取,不让先生蒙羞,定要使先生成为后人口中的治世能臣之师才是!” 对于卫辰的话,林延并没有反驳,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已经释怀。 他接着开口道:“以前我教导你们上舍七人,都是按照教导生员的方法,一视同仁,不过现在看来,你的天资并不是生员或者举人能限制的,为师应当以教导进士的方法来教导你了。” 卫辰闻言心中大喜,当即肃容向林延躬身一礼,郑重道:“请先生教我。” 林延点点头,沉声道:“科举首重八股,但八股本身也只是格式而已,无非就是六段八个排偶句组成。首句破题,两句承题,而后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仅此而已。你既已熟背文府,这些格式已经难不倒你了。” “可单单学会格式,就能让考官在上千份考卷中,眼前一亮,赞不绝口,继而点中你卫辰的名字吗?” 林延中气十足道:“不可能!你想脱颖而出,就得写出类拔萃、让考官拍案叫绝的文章!” 卫辰一边点头,一边轻声问道:“那要如何写出这样的文章呢?” “理、辞、气三者俱足,便是好文章!” 林延沉声道,“只有这样的文章,才会让阅卷阅得头昏脑胀的考官们眼前一亮,如饮琼浆,停下来细细品味。只要你文章中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考官又怎么会忍心不取你呢?” 卫辰竖起耳朵听着,心下暗自叹服。 这位林先生虽然只是贡监,论功名还不如举人,但那只是因为他无心做官,没有参加会试而已。 若论起学问和见识,林延绝对超过了大部分举人,甚至可以媲美进士。 这样一位饱学之士,即将向卫辰传授自己几十年苦心求索的宝贵经验,卫辰岂敢怠慢? 当下恭声问道:“请问先生,如何达到理辞气俱足?” 只听林延缓缓道:“欲理之明必溯源六经,而切乎宋、元诸儒之说;欲辞之当必贴合题义,而取于三代、两汉之书;欲气之昌必以义理洒濯其心,而沉潜反复于周、秦、盛汉、唐、宋大家之古文。” 说完,林延长舒一口气,看着卫辰道:“现在明白你接下来该做什么了吗?” “学生明白了。” 卫辰点头,轻声道:“学生当先遍览诸子百家、历代古文,以此夯实基础,待腹中有物,才能做好文章。” “不错,孺子可教。” 林延颔首道:“学识为本,八股为体,若是为了应试只读文府,体会不到经义之妙,永远都写不出理真法老、花团锦簇的文章!” 说到这,林延大概是被触动了心绪,又提高嗓门,满脸愤慨道:“现在的学子,以为只要背上几篇高头讲章、前科程文,便可以照猫画虎,去应考碰碰运气。这种人,就算教他中了第,那也是朝廷和百姓的晦气!” 他说着冷笑道:“而且这些投机之徒,也只可能骗得了一地考官,却不可能过会试这一关。遍览金榜之上,翰林院中,又有哪个是靠投机取巧高中的?哪个不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 卫辰闻言暗自羞愧。 自从靠着过目不忘的天赋一个月背下文府后,卫辰就有些沾沾自喜,觉得八股文在自己面前再没什么秘密可言,自己已经彻底掌握了八股文的写法,即便科举考试难关再多,也挡不住自己了。 可此时听了林延的讲述,卫辰才终于恍然大悟,对自己有了更深刻更清醒的认识。 卫辰现在的文章,从内核到架构再到笔法,都是模仿文府中的前人程文,亦步亦趋,全无自己的思想和风格。 林延所说“理辞气”三道中,卫辰也只有“理”之一道还算勉强过得去,这是他将程朱注释研习得小有所成,算得上切乎宋儒之说。 而另外的“辞”、“气”两道,卫辰却还远远没有学到家,言辞空洞,笔下全是陈词滥调,这就是卫辰只专注研究文府中的时文的缘故,在辞气方面全无根底。 换到后世,卫辰就相当于从没看过经典名著,只是把语文课本背下来了,然后模仿以前的满分作分在写应试作文。 靠这种文章,就算侥幸能中秀才或是举人,也断然是过不了会试这一关的。 按照林延的说法,会试取中的每份卷子,都要经过两位大学士以及三位尚书的手,这些人都是博闻强记的饱学大儒,又岂能误点一篇通篇空洞无物的文章? 看着卫辰一言不发、若有所思的模样,林延在旁边也是暗自点头。 即便他对卫辰的态度有些复杂,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卫辰是他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 过目不忘什么的就不用多说了,最难得的是卫辰一点就通,而且还能时刻自查自省,有这种品质的人,就算人生中艰难险阻不断,最终也绝不会被埋没,必定能冒头出尖。 “咳咳!” 林延清了清嗓子,将卫辰从沉思中惊醒:“卫辰,为师所说,你都记下了吗?” 卫辰躬身道:“学生都记下了。敢问先生,学生欲得辞气二道,当以何文章为先?” 林延道:“你可先读《八大家文钞》,博采唐宋,以取其气,次读两汉诗赋,先秦诸子,以取其辞。” 卫辰闻言暗自点头,林延给他定下的这个读书顺序基本就是按照朝代往后倒,相比起先秦三代文章的诘屈聱牙,唐宋文章读起来琅琅上口,更容易上手,也算是先易后难了。 林延从书橱中拿了厚厚一叠唐宋八大家文钞递给卫辰:“你今日回去,先将这文钞读三日,再将经义温习两日,五日后再来为师这里,为师替你解惑,并考察你的学问。” 卫辰郑重地接过书,躬身道:“学生谨遵师命。” 第28章 琥珀酒 受过林延的指点,卫辰终于明白了自己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 为了方便翻找书籍,卫辰干脆搬到了义学的藏书阁中。 藏书阁的杂役听从林延的吩咐,在阁中专门为卫辰辟出一个干净的小房间,同时照顾卫辰的三餐起居。 这些天,卫辰困了就在书堆旁睡下,醒了就抱着书继续读,除了隔几天找林延请教一次外,几乎就是足不出户。 藏书阁中的杂役送饭时,看见卫辰天天捧着书看得无比专注,好似中邪了一般,心里担心卫辰读书读傻了,特意向林延报告,请他来看了卫辰一眼。 哪知林延见了卫辰求学若渴,手不释卷的模样,非但没有阻止,还欣慰地大笑起来:“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而后便径自转身离去了。 只留下听得一头雾水的杂役。 三月不知肉味? 林先生是说别忘了给饭菜里加肉? 可他给卫辰准备的饭菜从来都是有荤有素,非常丰盛的啊? 杂役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出于谨慎,和后厨的斋夫说了一声,给卫辰的伙食又提高了一个档次。 就这样,卫辰在藏书阁吃得好,住的好,每日读书的生活过得十分充实,快乐地当起了古代的宅男。 就在卫辰忙着在藏书阁中吸收养分时,盛家大老爷盛维却早已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了。 盛维收购了一家果酒作坊后,就开始收购鲜果酿造果酒,然后按照卫辰教的法子将甘油按比例加入果酒之中,调制成全新的果酒。 因新酒色泽暗红透亮,形如琥珀,盛维将之命名为“琥珀酒”。 盛维将琥珀酒的样品送往宥阳的各大酒楼,得到一致好评,各大酒楼管事纷纷向盛维打探此酒的来历。 眼看琥珀酒大受欢迎,盛维欣喜之余,却又陷入了新的苦恼之中。 因为卫辰走之前,并没有将制取甘油的方法教给他,他手里一共只有卫辰给他的八两甘油,调配出八十斤琥珀酒送给各大酒楼品尝之后,就一滴也不剩了! 一面是雪片般飞来的订单,一面是压根生产不出来新酒的窘境,盛维简直就是心急如焚,他修身养性的功夫再好,此时也终于坐不住了。 他跑到盛氏义学,想找卫辰讨教甘油制法,结果还没见到卫辰,就在林延这里碰了壁。 林延一见盛维来找卫辰时急匆匆的模样,就知道定是和商贾之事有关。 林延明白,卫辰现在这种物我两忘的学习状态十分难得,不想他被盛维打扰,当即板着脸拦下了盛维,告诉他卫辰正在藏书阁闭关潜修,这段时间不适合见客。 就这样,盛维这个盛氏义学的创建者,被林延义正言辞地拦在了义学门外。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盛维哭笑不得,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偏偏又没法发作。 谁让他当初邀请林延来义学当塾师的时候承诺过,义学里的事务他一概不插手,全凭林延做主呢? 没办法,盛维只好走起了曲线救国的道路,派人去溪隐村把卫如意和张明接来。 卫如意和张明夫妇俩到了宥阳县城,听盛维说明前因后果,这才明白了甘油的妙用。 二人都不禁感慨:“原来辰哥儿做出来的东西这么有用!” 盛维又问他们知不知道甘油的配方,夫妇俩自然是摇头说不知。 他们只知道卫辰是拿猪油做的这东西,具体步骤却是一问三不知。 或许张旭是知道的,他一直跟着卫辰呆在厨房,看到了卫辰制作甘油的整个过程。 不过,就算是知道甘油配方,卫如意和张明也不会说给盛维听。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甘油的用途,从盛维的急切中也可以看出这东西的价值,自然不会轻易说出口。 在古代人的观念中,秘方这东西价值千金,是可以传承百代的宝贝,即便用生命来守护也是值得的。 虽然张家夫妇都是乡野村夫,没什么见识,但他们也知道,哪怕盛维曾经有恩于张家,也抵不过这么一张秘方的价值。 更何况,这秘方是卫辰的,并不属于张家,有关它的一切必须由卫辰来定夺。 眼见张家夫妇守口如瓶,什么都不愿意透露,盛维也是无可奈何,只好退而求其次,请卫如意去盛氏义学,将卫辰给唤出来。 在盛维看来,林延能拦自己,总不能拦着卫辰的家人不让他们见面吧? 果然,卫如意表明身份后,畅通无阻地进入了义学,见到了卫辰。 卫辰终于从疯魔般的读书状态中抽离出来,沐浴到了藏书阁外的阳光。 听卫如意讲明情况,卫辰心里就有了数,当下向林延告了假,与卫如意一起去到了盛家, 一见到卫辰,盛维就紧紧握住了卫辰的手,眼神之中充满了怨念。 “贤侄,你读书读得不知日月,可把老夫给害苦了,你再不从那藏书阁里出来,我只能让人一把火把藏书阁给点了!” 卫辰揶揄道:“那藏书阁可是伯父费尽心血才建起来的,就这么烧了,伯父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 盛维不以为然道:“只要这果酒生意做起来了,再建十个藏书阁也不在话下!” “哦?” 卫辰闻言也正了正颜色,盛维这话虽然是在开玩笑,可由此也能看出他对果酒生意的看好和热衷。 看来这加了甘油的果酒是真的很受欢迎啊! 卫辰也没有绕弯子,开门见山道:“伯父,事到如今,我就把话挑明了说,这甘油的秘方我只会教给我信任之人,说白了,也就是我姑母和姑丈。” “只教给信任之人?” 盛维立刻就听出了卫辰的言外之意,那就是说他盛大老爷还不在其中呗! 不过盛维对此也是早有心理准备,并没有太过惊讶。 如今的卫辰和自己之间权势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卫辰所能倚仗的,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学政青睐之外,也就是手里的秘方罢了,把秘方攥得紧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或许等到卫辰读书有成,中了举做了官之后,他才会放心地将手中的配方交给自己吧。 只是这一天,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 万一卫辰十年二十年都考不中,自己要不要…… 盛维连忙打断了自己邪恶的想法,看向面前翘首以待的卫辰,叹口气道:“只要能不耽误新酒的上市,一切都按照你说的办!” 见盛维答应得如此爽快,卫辰心里也有些意外,心想这位盛老爷还真是心明眼亮之人,明白自己此刻的难处,自己选他当合作伙伴还真是选对了。 当下拱了拱手:“多谢伯父体谅。” 第29章 托付 邬泉酒坊,位于宥阳县城外的邬泉村,本是村中富户李重的产业。 这几年年景好,粮丰酒贱,作为米酒廉价替代品的果酒自然销路不畅。李重眼见果酒积压在仓库里,销售不出去,索性动了出兑的念头。 盛维打听到邬泉酒坊出兑的消息,亲自到邬泉村和李重谈判。 这一谈才知道,李重除了想卖酒坊,还想把酒坊中积压的几百缸果酒一起打包卖出去。 这些果酒与市面上卖的一样,品质低劣,卖不上价钱,销售十分惨淡,所以李重几乎就是半卖半送,只求尽快把这包袱甩出去。 盛维家大业大,当然看不上这些不值钱的果酒,但有了这酿好的几百缸果酒,却是可以省却盛维许多功夫,因此,盛维对这些存酒来者不拒,全盘接收了下来。 最终双方协定,酒坊加上几百缸存酒,李重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全部出兑给了盛维。 之后就是繁琐的交接以及过户程序,盛维在这方面经验丰富,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当盛维引着卫辰和张家夫妇来到邬泉酒坊时,这家酒坊已经在县衙登记造册,正式姓盛了。 进了酒坊,卫辰四处转了转。 这邬泉酒坊临河而居,而且毗邻官道,水陆交通都十分便利。 酒坊后院外就有一泓甘泉,也就是“邬泉”,据酒坊的酿酒师傅说,这邬泉水甘甜清冽,非常适合酿造果酒。 酒坊内各种酿酒器具齐全,果酒存量也十分充足,只要甘油到位,立即就能开工生产琥珀酒。 对于盛维选的这个地方,卫辰还是很满意的。 他指了指酒坊后院,对盛维道:“伯父,这前院归你,用来酿酒调配,后院就归我姑母姑丈了,若无他们的允许,谁也不准踏足后院半步。” 说到这,卫辰语气稍缓,认真道:“伯父,不是小侄信不过你,实在是这甘油配方事关重大,一旦被那宵小之徒知晓,泄露传扬出去,咱们这独门生意也就没得做了。” 宵小之徒? 你骂谁呢! 盛维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明白了,老夫自会约束手下。” “多谢伯父体谅。” 卫辰朝盛维拱了拱手,而后做了个请的手势:“既如此,那就请伯父去前院稍候片刻,小侄要在这儿同家人说些私密话。” 在卫辰的催促下,盛维只得带着一众盛家的管事和仆从离开了后院。 可即便是出了院门,盛维还是一步三回头,眼中满是不舍之意。 “伯父慢走!” 卫辰朝门外的盛维微笑着挥了挥手,而后贴心地带上了院门,将对方的视线无情地阻隔在院门外。 “这小狐狸!” 门外传来盛老爷不满的嘟囔声,具体内容听不大清,但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好话,卫辰施施然地转过身,全当什么也没听见。 空旷的后院里,卫如意面露忧色:“辰哥儿,这酒坊毕竟是盛老爷的产业,你把他赶出去是不是不太妥当?” 卫辰笑着回答道:“姑母不用担心,盛伯父与我是忘年交,他气量大得很,没这么容易生气。况且,这酒坊也不全是他的,里面还有我的一份。” 接着,卫辰就将自己与盛维合伙做生意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并告诉张家夫妇,自己有意传授他们甘油的制取之法,让他们做自己在酒坊的代言人。 卫辰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张明和卫如意消化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张明咽了口唾沫,问道:“辰哥儿你是说,这酒坊里也有我们两成份子?” 见卫辰点头,张明和卫如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深的震惊之色。 他们跟着卫辰一路进了酒坊,亲眼见到了这酒坊的规模有多大,这样一个大酒坊,恐怕没个几百两银子根本拿不下来。 可卫辰居然说,他们也是酒坊的东家之一,而且还占了其中两成份子。 那可是将近百两银子啊! 一百两银子,在张明和卫如意眼里,几乎就已经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了。 而今,这么一笔横财从天而降,轻飘飘地砸到了他们头上,他们又怎能不震惊、不担忧、不惶恐? 卫如意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辰哥儿,无功不受禄,我们什么也没做,怎么能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呢?这份子,我们不能要。” 张明也道:“是啊,辰哥儿,我们不能占这个便宜,你还是自己留着攒钱娶媳妇用吧!” “无功不受禄?” 卫辰笑着摇了摇头,面向张家夫妇,诚恳道:“姑母、姑丈,若无你们多年的照看,卫辰恐怕早就死去多年了,连尸骨都未必寻得到。你们对我有再造之恩,这难道还不算功吗?” “这是两码事。”卫如意解释道:“我们抚养你长大,是为了报答你父亲当年的恩情。”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姑母姑丈为了我省吃俭用,每日起早贪黑,受尽了辛苦。” 卫辰一脸理所当然道:“在我心里,你们就是我卫辰的至亲之人。有好处,当然要紧着自家人。” 这么多年来,卫如意和张明一直都是把卫辰当做亲生儿子来养的,卫辰的吃穿用度比起张旭分毫不差,甚至还犹有过之。 想当初,卫辰生病在床的时候,每日都有新鲜的鸡蛋吃,还能喝上一碗浓稠的羊肉小米粥,这可是连张旭都没有的待遇。 也正因如此,卫辰的身体才能恢复得这么快,没多久就活蹦乱跳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卫辰都不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别人对自己的好,他都会铭记在心。 听到卫辰这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张家夫妻俩都是感慨万分,卫如意更是取出帕子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心中欣慰不已。 卫辰说自己把他们当成至亲之人,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夫妻俩刚开始抚养卫辰时,固然是因为受恩人所托,可这么多年下来,彼此间积累的感情早已深厚无比。 虽然卫辰和他们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可他们之间的感情却比那些血浓于水的关系更为真挚。 见二人态度有所松动,卫辰赶紧趁热打铁道:“姑母,姑丈,你们也知道,我日后要读书进学,分不出心思在这酒坊上,而且身为读书人却醉心商贾之事,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只有你们和阿旭,除此之外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了。姑母、姑丈,你们就当帮我一回吧,好不好?” 张明心中已有动摇,可还是有些迟疑道:“我们从没有接触过这些东西,万一做不好,坏了你的事……” “肯定能做好!” 卫辰斩钉截铁道,“姑母足智多谋,堪称女中诸葛,姑丈孔武有力,可比张飞再世。一个女诸葛,一个猛张飞,只要你们夫唱妇随,戮力同心,哪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们?” “辰哥儿这话说得不错,你姑丈我别的不行,这膀子力气还是不缺的。” 张明被卫辰夸得有些飘飘然,得意地撸起袖子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 卫如意却是伸出手指,用力戳了卫辰额头一下,瞪着他道:“你啊你啊,净会捡好听的说。也真奇了怪了,你父亲明明是个方正儒雅之人,你这油嘴滑舌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卫辰笑呵呵道:“哪里学来的不重要,有用就行。瞧,姑母和姑丈这不就被我给说服了吗?” 第30章 省城江宁 说服了卫如意和张明之后,卫辰就开始着手教他们甘油的制法。 事实上,提取甘油的步骤并不困难,一是皂化反应,二是过滤杂质,三是蒸馏提纯。 在卫辰的耐心指导下,卫如意和张明只用了两天就学会了。 之后他们就开始自己上手,经历几次失败后手法逐渐熟练,很快就做出了第一批达到使用标准的甘油。 盛维大喜过望,当即就指挥人手用这第一批甘油兑了一批样酒出来,分装小坛,安排得力手下给省城的大户、食铺、酒楼一一送去推销。 盛维浸淫商场几十年,又岂会不懂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个道理? 之前在宥阳的试水只是小打小闹,他真正瞄准的目标,是江南省最大的酒品消费市场,也就是省城江宁。 盛维在省城最繁华的街道上租下一处店面,在店门口摆下长案,将琥珀酒用小杯分装,免费送给过路的行人品尝。 周人哪里喝过这种不苦不涩、又酸又甜、卖相还特别好的新式果酒?这一品尝过后,当即就被琥珀酒的口感给征服了。 就这样,在盛维的折腾下,琥珀酒还未正式上市,就已经在省城大火。 全江宁都传遍了,宥阳盛家得了一种新酒配方,甘甜可口,形如琥珀,不日就将问世。 各处订酒的富户家仆以及酒楼管事蜂拥而来,差点没把盛家商行的门槛踏平了。 只是短短几天,盛维接到的琥珀酒订单就有八千斤之巨,可想而知,琥珀酒是何等的抢手。 经过盛维这一番预热宣传,一时之间,盛家商行在江宁府商界可谓是风光无两,无数人对琥珀酒翘首以盼。 七月十八,也就是盛维定下的新酒正式上市之日,卫辰也受邀一起前往省城。 伫立在省城外,抬头看见高大的城楼雄伟耸立,卫辰不由地心底肃然。 江宁作为曾经的都会之地、靡丽之乡,有江南贡院,甲第连云,也有六朝烟水、秦淮风月。 江宁城的繁华,当属东南之冠,而钟鼓楼附近的繁华,又是江宁城之冠。 大周每座像样的城市中都会设有钟鼓楼,让城中百姓每天都能清晰地听到晨钟暮鼓,要拥有这个功能,钟鼓楼自然要建在城市的中央位置,江宁城也不例外。 卫辰进了城后,一路直至钟鼓楼下,一个青石铺就的宏伟广场映入眼中。 广场上聚集了众多文人雅士、四方游客,都是专门来瞻仰巍峨壮观的钟鼓楼的。 而广场尽头,则是数条六七丈宽的繁华街道,由此通往江宁城的四面八方。 盛家商行所在的宝泰街,就是其中最繁华的大街之一。 街上熙熙攘攘,车马行人摩肩擦踵,各色显眼夺目的标牌广告林林总总,除了数不胜数的茶馆酒楼外,还有金银店、南货店、药店、澡堂子、丝绸行、车马行、粮谷油行……,数不胜数。 卫辰被来往如梭的行人挤得东倒西歪,耳边尽是喧腾如沸的叫卖吆喝声。这体验,真和逛后世那些繁华的商业街没什么两样。 兜兜转转了半天,卫辰才找到挂着“盛家商行”的店面,结果发现这里人流的密集程度比大街上更甚数倍,店门口人头攒动,卫辰想挤都挤不进去。 卫辰跟旁边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今天琥珀酒上市,盛维还特地搞了新酒特卖活动,上市头一天一律半价。 消息一出,前来买酒的顾客顿时就把盛家商行堵了个水泄不通,今天整条宝泰街的交通拥堵多半也与此有关。 了解完情况后,卫辰不禁在心里暗自赞叹,盛维真是做生意的奇才。 他这趟来,就是为了看一看琥珀酒的销售情况,现在一看商行门口这么火爆的情形,心里总算是踏实了,也没必要再进去体验一下被挤成人肉馅饼的感觉了。 而且盛维大概已经在店里忙得团团转了,估计也没功夫接待卫辰,卫辰也就不去打扰他了。 卫辰思索片刻,在街旁随便找了个茶馆,进去找人问明前往提学道衙门的道路,而后便转身离开了宝泰街。 如今卫辰能攀得上的最大的官,就是提学道衙门的王文清王学政。 卫辰能勉强以平等的姿态和盛维合作,也多是狐假虎威,借了这位学政大人的威名。 这位学政与卫辰虽没有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谊,卫辰好不容易来一趟省城,于情于理都应该上门拜访一下。 卫辰一路摸索着来到提学道衙门,正欲上前,就被门子拦住了。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提学衙门虽然比不上宰相的尊荣,但门子也是拽得很,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俯视着卫辰:“这里是提学道衙门,你一个小孩子乱闯什么?” 卫辰将名帖交出,不卑不亢道:“我乃宥阳卫辰,烦请通报一声。” 门子接过名帖,扫了眼抬头的印戳,当即面色大变,谄媚笑道:“原来是学政大人的弟子,小官人稍等,小的这就进去通报。” 卫辰淡淡地点点头,门子连约定成俗的门包也没要,干脆利落地拿着名帖就入内通禀了。 不一会儿,门子回返,引着卫辰跨过门槛,过了一道照壁,而后到了一处偏厅。 “在此候着,不可胡乱走动。” 门子说完,就径自离开了,卫辰只得坐在椅子上干等。 所幸没过多久就有丫鬟仆役进来,为卫辰奉上茶点。 提学道衙门出品,自然是上等的好茶,比平时卫辰喝的用来提神的茶沫子强了不知多少。 卫辰拿起茶细细品味,只觉浑身一阵舒坦。 又过了不知多久,门再度打开,进来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文士:“抱歉抱歉,东翁正忙于院试,无暇来此,鄙人姓沈,是东翁的幕客,有什么话与我说也是一样。” 卫辰打眼一看,觉得来人有些眼熟,仔细回忆后才想起来,这位正是那日陪着王学政一起去到盛氏义学的师爷之一,还曾品评过自己的诗句。 卫辰心知这位沈先生定是王学政心腹之人,不敢怠慢,当下站起身行礼道:“原来是沈先生,幸会幸会。” 沈先生见卫辰等了这般许久,脸上却无半分愠色,不由地暗自点头。 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沉稳气度,难得难得,不愧是东翁赏识的人才。 他笑着开口道:“那日在盛氏义学,小友大放异彩,我仍是记忆犹新啊,真是英雄出少年!恐怕下次见面,我就要称呼你为老友啦,哈哈哈哈!” 沈先生所说的“小友”、“老友”,并不是指年龄,而是指功名,秀才称呼童生为小友,而秀才之间则互称老友。 若是卫辰考中了秀才,便是遇到一个皓首白发的老童生,照样可以施施然地唤对方一声小友。 沈先生自己就有秀才功名,说要与卫辰以老友相称,其实是表达一种期望,祝愿卫辰早日考中秀才。 卫辰谦虚道:“岂敢岂敢,先生常伴学政左右,又是前辈高人,末学后进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要向先生请教呢。” “小友之才我早已知晓,不必过谦。”沈先生捋须微笑,开门见山道:“不知小友此来省城,所为何事啊?” 第31章 盛大老爷的心病 卫辰认真道:“义学一别数月,学生一直很挂念学政大人,只恨平日不能时时聆听教诲,今日既来了省城,无论如何也要来一趟提学道衙门,问学政大人安好。” 沈先生满脸都是笑意:“你倒是有心了,你放心吧,我会将你这番话转述给东翁的。”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期间有一名书吏进来通报,在沈先生耳边低语了几句,沈先生皱着眉点了点头,而后书吏便退下了。 卫辰见状,心知沈先生定是有公务在身,恐怕是无暇招待自己了。 既然王学政不在,自己的心意也带到了,那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当下,卫辰就起身向沈先生告辞。 沈先生倒也没有挽留,不过临别前向卫辰透露了一句:“东翁在江南任期已至,明年六月,就要调回京师,升任大理寺卿。” 直到从提学道衙门出来,卫辰还在思索着沈先生提供的这则消息。 王文清要调任,也就意味着他不会主持明年八月的院试,这对卫辰来说,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就是王文清此次调职,并非贬官,而是升官,而且还是去中枢任大理寺卿这样的要职。这说明王文清很受朝堂诸公看重,日后前途广大。 既然王文清不会担任下次院试的主考官,卫辰也就没了避嫌的必要,日后可以毫不避讳地以老师称呼王文清,双方之间的关系自此也会更加紧密。 简而言之,卫辰的这座官场上靠山非但没有倒,而且还越发壮大了,日后卫辰入朝为官时,能够获得更多的助力。 当然,坏处也是有的,而且就近在眼前。 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王文清这次虽然是升调入京,但毕竟人已经不在江南,他的面子在江南省肯定就没那么好使了。 江南省学政换了新人,卫辰的秀才功名自然不再像先前那么稳妥了。 沈先生提前告诉卫辰王文清要调走,用意很清楚,就是希望卫辰能早作准备,不要到时候再惊慌失措。 不过,卫辰本来也没有靠走关系中试的念头,听到这消息只是略有惊讶,心里倒并没有多少担心。 如今在林延的悉心教导下,卫辰的学业可谓是一日千里,而此时距离明年二月的县试还有将近半年。 这么长的准备时间,即便没有王文清在背后撑腰,他也有着足够的信心在考场上凭借自己的实力通过考试。 卫辰从提学道衙门所在的学道街回到宝泰街时,已经将近黄昏时分,也到了各大商行店面收档之时。 盛家商行门口的人潮渐渐散去,卫辰也终于见到了商行内的盛维。 商行内,几名盛家的管事被晾在一边,盛维坐在柜台后,亲自上手算帐,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拨着算盘,早已是笑得合不拢嘴。 饶是盛维久经商场,见惯了大场面,也是被这琥珀酒的火爆给吓了一跳。 仅仅开售一个时辰,就售出十缸琥珀酒,要知道,这一缸酒可足有四五百斤呐! 照这样下去,店里提前备下的琥珀酒肯定是不够用了,盛维只得赶紧派人去邬泉酒坊调货,同时采用限购的方式控制销量,这才算稳住了局势。 即便如此,到了晚间收档时一算,这一天下来也卖出去八千多斤琥珀酒,这已经是邬泉酒坊四分之一的存货了。 盛维既欢喜于琥珀酒的畅销,又担心酒坊那边产量供应不上,心里真是又喜又急,五味杂陈。 见卫辰来了,盛维连忙放下手里的账本,上前诉苦道:“贤侄啊,你可算是来了,咱们的琥珀酒在省城卖得供不应求,就是因为甘油的生产跟不上,你得知会你姑母和姑丈一声,让他们多招些人手,加紧生产甘油呐!” 卫辰不紧不慢道:“伯父莫急,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慢些出货,也能吊一吊那些酒客的胃口嘛!” 盛维闻言脸顿时一黑。 他当然知道卫辰说得有理。 一种新出现的事物,在初期必须保持一定的神秘性与高贵性,这样才能调动顾客的胃口,如果一下子蜂拥而上,那样只会风光一阵,却是难以持久。 所以盛维在开业时,才秉持了限量供应的方针,使得琥珀酒被抢购一空,据说外面已经炒到了五百文一斤,而且还有价无市。 盛维之所以催着卫辰加紧甘油的生产,其实还是眼馋卫辰这独门绝技,想要以甘油工坊人手不足的理由往酒坊后院的甘油工坊里安插自己的人。 说白了,还是盛维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他劳心劳力开拓出琥珀酒的市场,好不容易把琥珀酒的名号打了出去,这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大好局面。 可万一卫辰哪天反悔了,找了别家合作,那他盛维不就是替别人做嫁衣,白忙活一场? 这核心技术一天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盛维就一天睡不着觉啊! 可偏偏卫辰这小狐狸把手里的秘方捏的死死的,卫如意和张明这夫妻俩也有样学样,一个个比猴还精。 盛维也想过各种方法派人刺探甘油的制法,可卫如意和张明却是把后院看得密不透风,而且一发现有人偷偷摸摸想进去,他们就干脆停工不干。 盛维投鼠忌器,也只能无奈作罢。 想到无数白花花的银子正从手指缝里溜走,盛维也顾不得什么一家之主的体面了,当即一把扯住卫辰的胳膊,威胁道:“你若是不依老夫,老夫今日就不撒手了!” “伯父何必如此啊!” 卫辰哭笑不得,可看着盛维一脸的执拗,也只好让了一步:“这样吧,我让我姑丈去牙行买几个签下死契的下人,让他们在后院帮着做些体力活,这样也能加快甘油的生产,伯父以为如何?” 盛维眼珠子转了转,笑着拍起了胸脯:“去什么牙行,我盛家大院里有的就是忠心的家生子,不比外面的人可靠得多?贤侄尽管去挑便是!” “真比外面的人可靠得多?” 卫辰深深看了盛维一眼,眼中满是玩味之色。 盛维老脸一红,正要解释两句,却听卫辰淡淡道:“也罢,就依伯父所言吧,改日我会让我姑母去盛家挑几个得力的人手帮忙。 不过有言在先,这些人既然进了后院做帮工,就要一切听我姑母姑丈吩咐,但凡他们有丝毫逾矩,咱们的生意也就做到头了,到时候,可别怪小侄不讲情面。” 盛维闻言大喜,当即点头道:“贤侄放心,我盛家的下人向来最守规矩,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如此自然最好。” 第32章 置产 卫辰当然不会看不出盛维的用意,正相反,他非常清楚盛维在想什么。 不过,卫辰对此并不在意。 在他的规划中,盛维就是他选定的生意上的代理人,甘油配方早晚都是要交给盛维的,只不过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这既是卫辰通过科考获得地位和实力的过程,也是卫辰和盛维通过合作不断建立信任的过程。 卫辰默许盛维往甘油工坊里安插人手,就是为了让盛维安心,这样他才能毫无顾忌地经营琥珀酒生意。 当然,这些盛家的家生子即便进了工坊,一开始也就是做些打杂的活,卫辰会嘱咐卫如意和张明,不让他们接触到最核心工艺。 不过,每隔段时间,可以有意无意地泄露一些关键之处出来,给盛维一些甜头尝尝。 或许经年累月之下,盛家能通过安插的人手窥见甘油制法的一鳞半爪,最终拼凑还原出完整的步骤。 但到了那时,卫辰早已安然度过了自己最弱小无力的阶段,有了与盛家平等对话的资格,想必盛维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没错,卫辰已经决定了,要做一名生意场上的渣男,非得吊得盛维欲仙欲死才罢休。 可别怪卫辰这样做过分,他也是为了盛维好,免得盛大老爷面对甘油配方的诱惑把持不住,误入歧途,大家闹得不欢而散。 看现在这样多好,盛大老爷得偿所愿,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卫辰也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面带微笑。 你一声贤侄,我一声伯父,情真意切,其乐融融,岂不美哉? 为了回报卫辰的让步,盛维大手一挥,命管事从柜上取来二百两纹银交给卫辰,并言明这不算分红,而是他这个伯父赠予好大侄的一点心意。 卫辰当即拜谢,而后欣然笑纳。 省城这边,琥珀酒生意刚刚起步,盛维半刻也离不开,卫辰也要回宥阳向林延报道,继续发奋学习,为即将到来的县试做准备。 于是盛维遣人到秦淮河边,替卫辰租了艘小船,码头上,伯侄俩依依惜别。 卫辰坐船回到宥阳县城外的渡口后,并没有直接回义学,而是先去了城外不远处的邬泉酒坊。 到了酒坊,卫辰找到卫如意和张明,向他们交代了自己的安排,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在盛家的人进了工坊后,一点点地用小甜头吊着他们,让他们欲罢不能。 张明长得五大三粗,看起来就是个直肠子,适合做那个粗心大意泄密的人。 而卫如意谨慎持重,心细如发,卫辰就决定让她来掌握秘密逐渐泄露的节奏。 夫妻俩对于卫辰的安排毫无异议,他们来酒坊之前就已经商量好了,酒坊的事全都由卫辰做主,他们只需要从旁协助就好。 眼看卫如意和张明领悟了自己的意思,卫辰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提起了此来的另一桩事情。 “姑母,姑丈,要不咱们索性在城里买个住处吧!” “辰哥儿你这是要在县城里置房产?”卫如意和张明都是一脸惊讶。 卫辰点点头道:“姑母,姑丈,你们如今都在酒坊做事,偶尔才能回家一趟,只留阿旭一个人在家,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不如在城里买个住处,把阿旭接来一起住。 再说了,我要读书考取功名,如此就重在交游,城里名师大儒众多,与他们交游往来,学问才能长进得快,寄宿义学实在诸多不便,总归要自己有个住处才好。” 原本卫如意和张明还在犹豫,可听到对卫辰读书有好处,夫妻俩顿时就动摇了。 张明笑呵呵道:“辰哥儿说得对,买了房,咱们以后也算城里人了!” 卫如意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多说,算是默许了。 于是卫辰与他们夫妻一起进了宥阳县城,找到一家房牙,也就是后世的房产中介。 问清楚卫辰他们三人的来意,牙子拿了一张简易的县城地图来摊在桌上,向三人介绍道:“咱宥阳县城有句话,城北住官人,城西住贵人,城南住公差,城东住穷人,不知几位属意哪一种呢?” 卫辰想都没想就道:“城北吧。” “城北好啊!” 牙子面露喜色,当即抖擞精神,指着地图上一处眉飞色舞道:“这里原来是一位举人老爷的住处,三进的院子,庭院、门市、二层小楼都是应有尽有!” 牙子说得唾沫横飞,张明和卫如意却是越听越心凉,这么好的院子,得多少银子才能买下来啊? 一旁的卫如意频频向卫辰使眼色,张明也扯了扯卫辰的衣角,低声道:“咱们家拢共四口人,住不了这么大的屋子,要不看看城东的吧,我看城东也挺好。” 卫辰想了想,觉得张明说得也有道理。 虽然自己现在怀揣二百两银子,买下一处三进的宅子并不困难,但院子太大太空旷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住得舒畅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对牙子道:“那就看看城东吧。” 那牙子听见卫辰说要看城东,心底难免有些失望,不过倒也没因此就狗眼看人低,很快脸上就恢复了职业性的笑容。 他拿着手里的簿子翻了翻,热情不减道:“城东也挺好的,刚好有几间适合你们的,我这就带你们去看看。” 几人一路攀谈着到了目的地,也看了几处房子,卫辰都不大满意。 那牙子也看出来了,张明和卫如意都不是拿主意的人,只有眼前这个十来岁的少年,才是真正主事的。 他又引着三人到了一处,指着门前问道:“小官人觉得此处如何?” 卫辰抬头看了眼面前这栋白墙灰瓦的建筑,没说满意,也没说不行,笑了笑道:“看看再说吧。” “好嘞,我带您几位进去瞧瞧!” 牙子应了一声,带三人走进大门。 进了门就是照壁,过了照壁就是前院,前院挨着外面的巷子修了一个倒座,左右是前厢,修了走廊,中间还有一簇翠竹。 过了前院院门,是一个长方形的天井,后面就是后院。 后院正西有一厅两房,正北一座小楼,小楼前面还种着好几处盆栽,正南则是厨房,看起来颇为简陋。 卫如意和张明心里对这房子颇为满意,不过也没表现出来,只是不停给卫辰使着眼色。 别再挑了,就这了! 卫辰还没说话,卫如意就等不及了,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这屋子不是坐北朝南,这点倒是不美。” 卫辰心里一乐,姑母这是要开始砍价了呀! 牙子偷看了卫辰一眼,赔笑道:“这位娘子,这外面的小巷是南北向的,屋门只能这么开,要是南北开,那门就要打在别人家的墙壁上了。” 卫如意挑剔完,张明也出来帮腔了:“那外面的小巷也太窄了吧,还没我的肩膀宽,不好不好。” 牙子瞅了眼虎背熊腰的张明,无奈苦笑,只好看向卫辰。 卫辰笑呵呵地给牙子介绍:“这位是我姑母,这位是我姑丈,我只是个晚辈,一切听凭二位长辈做主。” 就这样,卫如意和张明唱白脸,卫辰唱红脸,狠狠砍价了一通,最终定下章程,以五十两银子买下这宅子,另给牙子一两作为中介费。 次日,一手房契,一手给钱,卫辰正式晋身为宥阳县的有房一族。 第33章 渐入佳境 次日,卫辰找盛家在酒坊的管事讨要了几个人手,去溪隐村接张旭,顺便把小院里的家当打包送来。 而后卫如意和张明找来坊甲,左右邻居,以及衙门中的书吏见证,和房牙子当众立下了房契。 巷子里的左邻右舍听说新搬来的邻居是个小神童,都乐呵呵地过来帮忙搬家,顺带说些吉利话,讨个好彩头。 卫辰在卫如意的指点下,依着规矩一一谢过这些热情的邻居,并言明过几日就在巷子里摆下流水席,请大家好好吃一顿。 送走客人后,卫辰回到院子里。 天井里,张明一家三口正围坐在榕树下的石桌旁纳凉。 卫如意和张明忙前忙后忙了一日,都有些累了,不过搬入新家的喜悦之情却是丝毫未减。 卫如意掰着手指头数着要买什么要添什么,如家具、布料、锅碗、烛台、床帐等等。 张明在旁边记着,准备一会儿就出去采购。 最兴奋的是张旭,他躺在藤椅上,手脚却不安分,跟个皮猴似的东摸摸西看看,嘴里还叽叽喳喳地和卫辰聊着天。 听卫辰说要把里院的小楼一层给他住,张旭更是高兴得直打滚,扯着卫辰的胳膊说着自己对小窝的未来规划。 卫辰静静听着张旭的唠叨,偶尔轻声附和几句,心中却是感慨良多。 来到这个世界也快小半年了,终于能够让一家人有了一处像样的安身之所,再也不用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对此卫辰心里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张旭的声音越说越疲,不久就在藤椅上睡起觉来,卫辰也闭上了眼睛,聆听着耳畔沙沙的风声,心底无比宁静。 …… 清晨,东方露出鱼肚白,沉寂的市坊再度热闹起来,随处可见挑着扁担叫卖的小商小贩。 街道上,福源书坊的钱老板端起手里的茶碗漱了漱口,打着呵欠,指挥伙计一块一块地抽着门板,准备开始营业。 这时,店门口走来一个少年,头戴方巾,穿着浆洗干净的衣裳,双目炯炯有神,浑身透着勃勃的朝气。 钱老板看清来人,忙放下茶碗,热情地笑道:“卫公子,这么早,又是来买纸临帖的?” 卫辰笑了笑:“是啊,上次买的纸都用完了。” “公子真是勤学啊!”钱老板赞叹了一声,又问道:“还是两面一开的大呈文纸?” “是。” 钱老板点点头,吩咐一声伙计,伙计当即拿起纸刀,对这一大叠纸裁下,发出擦地一声脆响,然后利落地用纸带扎好。 大呈文一刀三百文钱,算是比较贵的一种纸张了,读书人专门用它来写卷子。 卫辰付了银子,抱着三刀大呈文纸转个弯进了巷子,再走了几十步,到了家门前。 进门后,正好遇见卫如意端着一盆水从屋门走出来:“辰哥儿,又去买纸啦!赶紧来吃早饭吧,我煮了热粥,还有包子。” “好,知道了。” 卫辰笑着应了一声,一路过了前院,走到自己住的小楼。 上了楼,推开窗户,入目尽是白墙黛瓦,远远还能看见宥阳河上舟船开过。 巷口外的喧哗被马鞍墙挡去大半,闹中取静,恰到好处,正适合读书。 不一会儿,卫如意就把早点端来了,卫辰吃了两个肉包子,一碗热粥,就翻开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放在案头,大声朗读了起来。 朗朗读书声,有如金石回响,响彻了整座二层小楼。 没过多久,楼下就传来卫如意的喝骂声:“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在睡?给我起来!听听你辰哥哥,一大早就在楼上用功了!” 张旭不情不愿地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一边穿衣裳,一边苦着脸道:“我后悔了,和辰哥哥做邻居一点也不好玩,我要回溪隐村!” 楼上的卫辰听到张旭的哀嚎声,不禁莞尔一笑。 张旭这小子古灵精怪,却是对读书之事半点兴趣也无,日后怕是无缘进学了。 不过对这些,卫辰也不会强求,张旭现在年纪小,心性未定,等到他展现出对于某一方面的兴趣,卫辰自然会出手帮他。 卫辰稍稍停顿,喝一口淡茶润了润喉咙,便又拿起手中的八大家文钞,起声再读。 他如今在四书五经和程朱注释上已经小有所成,眼下就是要涉猎八大家文钞,以增辞气。 以卫辰的能力,自然早就把文章内容熟记在心,不过八大家之所以能被称作八大家,自有其过人之处,其文章中的奥秘可不是简简单单背下来就能领悟的。 例如韩愈之文,如大江大河,气势磅礴,苏轼之文,如万斛泉源,滔滔汩汩,这样的文章清韵不匮,声调铿锵,真是越读越有味道。 卫辰也是再三品读,才逐渐品出了其中真味。 读完一篇《赤壁赋》,卫辰只觉念头通达,身心舒畅,脑海中灵感源源不绝,顿时就有了下笔的冲动。 当即取来一张大呈文纸铺开,用镇纸押住,而后磨墨提笔,在卷子上唰唰写了起来。 偶尔停下片刻,斟酌字句,就喝一口淡茶,伴着唇齿间的茶香细细思索。 文章写完,茶水还有半壶,卫辰举起卷子欣赏起来,越看越是满意。 这篇文章辞气兼具,颇有古风,堪称他入学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 陡然间,卫辰觉得鼻尖一凉,忙看向窗外。 “原来是下雨了。” 雨水凌乱地从屋檐上滴落,打在乌黑的瓦片上,滴答滴答,清脆悦耳。 卫辰将卷子拢在怀里,而后合上窗户,下楼拿起雨具,和卫如意知会了一声,便独自出了门,沿着河边缓缓而行。 到了义学,卫辰把这几天写的十几篇文章拿给林延看。 林延一篇篇看完,捋着短须,缓缓点头道:“不错,一篇胜过一篇,尤其是最后一篇,颇有唐宋大家之风。” 卫辰道:“学生今日读东坡先生的《赤壁赋》,恰好读到那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故而有感而发,写下此篇。” 林延听了,微笑点头:“东坡先生文风妙而多变,等闲模仿不来,你这文章虽远远不如,但也算得了他一点真味了。” 林延这么说,卫辰顿时受宠若惊,忙自谦道:“东坡先生天纵之才,学生哪敢与他相比,这一篇也只是偶有所感罢了,算不得数的。” “不骄不躁,很好。” 林延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之色,继续道:“你将唐宋八大家的文章研习到这个境地,已经很是不错,接下来,可以开始读文选了。” 文选,也就是《昭明文选》,由南朝梁武帝之子昭明太子组织文人共同编撰,选录了先秦至南朝近千年间百余位名家之作。 若卫辰将这文选也读懂读透,博采众家所长融于一炉,而后独树一帜,那他在制艺之道上才真的算是有所大成。 第34章 光阴如梭 读书的日子是平淡的,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些乏味。 所幸卫辰懂得合理安排学习和休息的时间,闲来无事就带着张旭外出游玩,下棋钓鱼,抑或是听戏赏景,休息的日子也算有个调剂。 夏去秋来,秋去冬至,倥偬之间,便已是卫辰来到大周的第二个年头。 大半年来,卫辰不仅读完了八大家文钞和昭明文选,还遍览了义学藏经阁中的藏书,阅读量之丰富,远超义学中任何学子,连林延都自愧不如。 林延每五日教导卫辰一次,无论冬寒夏暑、刮风下雨,卫辰从没有缺席过一次。 这期间,卫辰写了多少篇时文,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只知道叠在房间角落的旧稿足有一人高。 到如今,卫辰师法先秦三代,博采唐宋,自觉文章大进,虽然还达不到独树一帜的大家境界,但也称得上是登堂入室了。 至于练字的字帖,更是不计其数。 若不是去年年底琥珀酒的分红到账,恐怕光是这笔墨纸张的花费,都能让卫辰直接破产。 不过,这些投入也是很有成效,眼下卫辰的馆阁体写得端庄整丽,已与去年不可同日而语。 二月春风料峭,卫辰坐在小楼上,定定地望着窗外。 准备了近一年,终于要迎来第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卫辰心中充满了期待。 这是漫漫科举路的第一步,自己一定要走好。 …… 今天,是县试报名的日子。 中午,盛氏义学的学子们在林延的带领下出发,到达了县衙前。 林延的身后一共只有十几名学子,都是宥阳本地人,外地的学子都得回到原籍参与县试。 陆轻舟回了上元县,陶大志也回了江宁,上舍七人中只有陈俊与卫辰同在宥阳参与县试。 宥阳县衙里的公差比平日多了不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防不懂规矩的学子乱跑。 宥阳地处江南,文教兴盛,宥阳县也是大周少有的科举强县,每年县试都会有上千名读书人同场角逐,争个你死我活。 而县试录取人数,一般是从几十到一百不等,录取率仅有不到十分之一而已。 今日县试报名,上千人挤在县衙前,队伍排成了一条长龙,卫辰来得晚了,只能排在后面,看着半天不挪动一下的队伍,无奈叹气。 正当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时,身后队伍突然一阵骚动。 “前面的让开去路!” 人群很听话地分开左右,让出一条五尺宽的道路。 卫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绿色袍服,板着个脸的官员,带着一名身穿白衫,俊秀不凡的年轻人,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原本十分安静的人群,顿时传来一阵阵低声议论,显然是对这种搞特殊插队的行为十分不忿。 不过也有人是懂行的,哂笑着对那些不忿的学子道:“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王尧臣!” 学子们纷纷侧目,不少人都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王尧臣,原来是他!” “听说他十岁去白鹿洞书院求学,师从三十年前的状元罗秉坤,一学就是五年,看样子是学成下山了!” “看他这架势,怕不是冲着小三元来的!” …… 听明白事情的缘由,陈俊悄声对卫辰道:“卫兄,此人怕是你此次县试的劲敌呀!” 卫辰嘴角泛笑:“孰强孰弱,得考过才知道!” 陈俊察觉到卫辰言语里的锋芒,不由地愣了一下,他还是很了解卫辰的,若非必要,卫辰可是很少会主动出风头的。 看到陈俊眼中的疑惑,卫辰笑着解释道:“陈兄,做人要低调,做官也要低调,唯独这科举一事,是绝对低调不得的,考得越好名声越大,前途也就越光明! 因此无论是谁来,这县试的榜首我都要与他争一争!” “原来如此。” 陈俊挠了挠头,腼腆笑道:“我只求能不落榜就行,这榜首之争却是与我无关了。” 说话间,卫辰忽然感觉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看,却是一名衙门里的小吏。 “是卫辰卫小官人吧,请随我来。” 确认过卫辰的身份后,这小吏就领着卫辰出了队伍,和前面的王尧臣一样,开始了插队之旅。 卫辰心底有些好笑:刚刚还气别人呢,这下倒是轮到我自己了。 不出所料,身后又传来一片忿忿的议论声。 “娘的,又有一个插队的,照这么下去,咱们还不排到猴年马月去!” “得了吧,人家和你我不同,他可是咱们宥阳县的神童卫辰,十岁就受了学政大人赏识!” “《竹石》听过吧?就是他写的!” “原来是他啊,我说怎么年纪这么小就来赴县试呢!” “这小子长得倒是不赖,比王尧臣那小白脸还耐看几分。” “长得好有什么用?学政大人都没收他做弟子,能跟人家正正经经的状元高徒比吗?” “说得也是,神童嘛,不稀奇,咱们宥阳又不是没出过!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哄笑一片。 某位孙姓神童的事迹在这宥阳一带那可是人尽皆知,要是卫辰这个新任神通也重蹈前辈的覆辙,那可就有乐子可看了。 卫辰听到这些人的议论,忍不住回头狠狠地瞪一眼,眼神凶厉无比。 那几人没想到一个少年的眼神也能这般骇人,都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 卫辰看着那几人噤若寒蝉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加快步伐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自从得了宥阳神童这个名号,卫辰就已经习惯了人们把自己和前辈孙志高相提并论。 可今天是什么日子? 县试报名的日子,卫辰踏足科举之路的第一步! 这时候提起孙志高这蠢货? 真他娘的晦气! …… 卫辰被带进县衙礼房后,等了片刻,就有礼房书吏上前。 书吏询问了卫辰三代中是否有人从事娼、优、皂、隶、以及贱民之列,是否为丁忧期间,是否是在户籍所在地报考…… 诸如此类,一共问了十几项,全部一一记录在案后,又用一张纸写了卫辰的相貌特征:“身短、圆脸、面白、无须、容貌甚佳。” 书吏将纸贴在考牌后面,就让卫辰在考牌正面按手印。 县试报名需要联名担保,便是由同县的五个同时参加考试的考生互相担保。 如果其中一个人的身份造假,其他四个人都会受到牵连,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还有一种选择,就是请一位廪生做保,这样便可免去意外的风险。 原本卫辰是和陈俊还有其他几个义学学子商量好互保的,不过既然自己被提前叫了进来,想必县衙也会另有安排。 果然,没一会儿,那领着卫辰进来的小吏去而复返,笑容满面道:“卫小官人,县尊大人已经替你找好廪生做保了,请随我来。” 卫辰心下恍然,这定是王学政的影响力在起作用。 眼下才二月,王文清要到六月才离任,怎么说卫辰也是王文清看好的人才,冯知县在县试时适当给予照拂,就可以博得王文清的好感,可以说是惠而不费。 第35章 柏兰 那小吏领着卫辰穿仪门,过大堂,一路到了二堂。 堂上早已坐了三人,坐在正中上座的,便是本县县尊,冯敬,左手边是县丞,右手边则是县学教谕。 堂下也站着三人。 一位年纪稍大,还穿着襕衫,应当是县学廪生,另一位则是先前见过的状元高徒,王尧臣。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相貌堂堂、身材瘦削的少年,和王尧臣并列,大概也和王尧臣一样,是受冯知县看好的学子。 卫辰恭恭敬敬地给三位上官行礼,然后与王尧臣和那少年站到了一起。 冯知县笑眯眯道:“今日把你们几位青年俊彦叫来,一是请元用为你们作保,二也是让你们相互结识一下。几位都是人中龙凤,来日必为我大周栋梁,日后可要好生亲近一番。” 县尊发话,几人不敢不从,当下先序了齿。 廪生二十二岁,王尧臣十五岁,另一位少年也是十五岁,仅比卫辰大了四岁而已。 廪生拱拱手,自报名号道:“在下吴衍,表字元用,见过三位。” 王尧臣也道:“学兄有礼,在下王尧臣,草字伯庸,见过学兄学弟。” 那相貌堂堂的少年也躬身施礼:“在下盛长柏,草字则诚,见过学兄学弟。” 少年对着几人爽朗一笑,卫辰却是如遭电击,呆呆地看着他,几乎愣在了当场。 柏兰? 他也是今年县试? 尽管卫辰心中有着诸多惊讶与疑惑,但毕竟不过几位上官在此,却是不好失礼,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像前面几人一样礼数周全地作了自我介绍。 “在下卫辰,师长尚未赐下表字,见过三位学兄。” 几人互相见礼后,吴衍便在三名考生的考牌背后签字用印,正式成为了三位学弟的保人。 忙完这些,冯知县告诉三人:“本月十五乃是黄道吉日,本官奉命于该日举行县试。” 然后又对三位参加县试的少年勉励一番,嘱咐他们潜心读书,切不可大意云云。 见县尊说到结语了,众人也都识趣地起身告退,冯知县捻须点头,只把廪生吴衍留了下来说话。 至此,卫辰的县试报名之旅也算正式结束了。 其实按照衙门办事必收钱的原则,县试报名是要交一百文常例钱的,不过这三位考生都是县尊眼中的潜力股,当然一切费用全免。 卫辰和其余几人走出县衙,王尧臣语气淡淡道:“我已定好了客栈,就不与诸位多说了,先走一步。” 说罢,就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 这么傲气? 卫辰不由撇撇嘴,倒也没过多在意。 王尧臣走后,就只剩下了卫辰和盛长柏二人。 盛长柏端详着卫辰,嘴角含笑,缓缓吟诵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早听父亲与大伯说,卫姨娘同宗中出了位人杰,十岁写出一首《竹石》,引得江南学子争相传抄。今日一见,果然俊逸灵动,非同凡响啊!” 卫辰笑道:“盛兄这么说真是羞煞我了,你自幼习经,家学渊源,方才县尊都在夸赞你的才学,这才是真正的少年英杰!” 二人互相吹捧一番,都是相视而笑,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盛长柏在扬州时,就听说过卫辰的名号。 某日,盛纮给儿子上课时,突然拿出一首《竹石》,让盛长柏诵读品味。 盛长柏读完,当即拍案叫绝:此诗信笔挥洒,铿锵有力,君子之气跃然纸上! 盛长柏只觉诗中之意与自己志向甚为相合,对这首《竹石》爱不释手,当即就问盛纮,这诗是何人所做。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这诗的作者竟不是什么诗坛大家,也不是什么饱学鸿儒,而是一位比自己还小几岁的蒙童,而且这蒙童还和盛家颇有些渊源。 自那日起,盛长柏就对卫辰这个名字产生了深深的好奇。 这次盛长柏回老家宥阳,除了参加县试这件头等大事之外,另一件必须做的事,就是拜会卫辰,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神童的庐山真面目。 今日在县衙,盛长柏终于得偿所愿,与卫辰相见,深觉此子果然不凡,盛长柏登时就有了结交之意。 而另一边,卫辰看着盛长柏,也是两眼发直。 盛长柏想结识卫辰,卫辰又何尝不想结识盛长柏呢? 这可是日后两度入阁的宰辅之才! 卫辰不是一个处心积虑设计谋划的人,但当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也绝对不会放过。 更何况盛长柏品行端正,为人仗义,是真正的君子,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卫辰求之不得。 卫辰当即热情相邀道:“盛兄,相逢便是有缘,此去寒舍不远,可否赏脸吃顿便饭?” 盛长柏自然不会拒绝,大方地应下了。 “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结伴回到卫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卫如意正在厨房里做饭,见卫辰回来,她忙放下手中的活,笑道:“辰哥儿回来了?咦,旁边这位公子是?” “姑母,这是扬州盛通判家的二公子。” 卫如意惊讶道:“原来是柏哥儿,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盛长柏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晚辈盛长柏,见过姨母。” “哎呦,这如何使得!” 卫如意受宠若惊,连忙把盛长柏扶了起来,莞尔一笑道:“既然来了,今日晚饭就在家里吃吧,奴家多准备些饭菜。” “多谢了。” 盛长柏显然是那种拘束的性子,见到卫如意对他笑,一时涨红了脸。 卫辰看出了他的尴尬,便拉着他一起往小楼二层走去。 二层的阁楼是卫辰的卧室兼书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卫如意每日都会进来打扫,房间内外都是一尘不染。 不过,在盛长柏这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眼中,卫辰这小楼不免就有些寒酸了。 盛长柏皱眉道:“想不到贤弟家中如此清贫,我家世虽然比贤弟好了不少,可学问却是差了许多,实在是惭愧。” 卫辰听盛长柏说自己家中清贫,差点没笑出了声。 看来盛维这老狐狸把自己和他合伙做生意的事捂得够严实的呀,估计只告诉了盛纮,连盛长柏这个亲侄子都不知道。 卫辰穷? 穷个屁! 去年年底酒坊分红一万二千两银子,现在还在后院地下埋着呢! 只要卫辰想,分分钟就能换一套三进的大宅院。 只不过卫辰和张家人都很享受这小院中的烟火气,住久了也有感情,不愿意搬离,所以才一直住在了这里。 卫辰笑呵呵地招呼盛长柏坐下,从房间角落里扒拉出一坛酒来。 盛长柏眉头微皱,婉言劝道:“贤弟,你年纪尚小,饮酒伤身呐!” “兄长,这是果酒,没什么酒劲,喝几杯不妨事的。” 卫辰说着,就拍开酒坛上的封口,霎时间,整个阁楼都飘满了清甜的酒香。 盛长柏嗅见酒香,顿时眼前一亮。 “甜而不腻,醇香四溢,这是琥珀酒!” 第36章 好兄弟,一被子! “正是琥珀酒。” 卫辰微微一笑,取来两个精致的白瓷酒盏,将坛中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倒入,一杯留给自己,一杯推到了盛长柏面前。 盛长柏喉结不自觉地耸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端起酒盏,浅浅啜了一口,闭上眼,任由酒液在口腔中回转,细细品味一番。 “真是好酒啊!” 而后,盛长柏又略有些遗憾道:“此酒性温,甘甜清冽,最合文人雅士之用,奈何产量太少,向来都是有价无市,我也是难得尝到啊!” 卫辰好奇道:“兄长大伯家不就是开琥珀酒坊的么,兄长怎么会喝不到?” 盛长柏叹口气道:“大伯每月倒会派人送来二十坛琥珀酒,不过这琥珀酒珍贵,江南士绅更是以饮用此酒为风韵雅事,父亲自己也是舍不得喝,大半都拿去送礼做人情了。” “那兄长来小弟这里可是来对了,我这别的没有,唯有这琥珀酒却是管够!” 卫辰问道:“兄长可知,这琥珀酒为何与普通果酒不同?” 盛长柏答道:“听大伯说,是有一极为难得的辅料,名为甘油,有此物,便可使果酒脱胎换骨,身价百倍。” “没错。”卫辰哈哈笑道:“兄长可知,这甘油正是出自小弟之手?” “什么?!” 见盛长柏一脸惊奇的模样,卫辰就笑着把自己如何以甘油秘方入股与盛维合伙做生意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 盛长柏听完恍然大悟,拍掌叫好道:“佩服佩服,贤弟巧思,愚兄自愧不如。” 佩服我? 卫辰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在他的印象里,大周的读书人们向来都是看不起商贾之事的,这也是为什么卫辰非要费尽心思找盛维这么一个代理人的原因。 所以一听到有读书人说佩服自己,而且说这话的还是盛长柏,卫辰的第一反应就是惊讶。 “我有什么好佩服的?” “贤弟何须妄自菲薄?” 盛长柏拍着维卫辰的肩膀,满脸激动道:“我等读书人入朝为官,不就是为了造福一方么?如今你还没做官,就已经实实在在地造福了宥阳县的万千果农,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这就是圣人所说的仁爱之道啊!” “呃……,好像也有些道理。” 卫辰这个汗啊,怎么感觉有种前世粉丝追星的赶脚,这都哪跟哪啊。 不过经过与盛长柏这一番交谈,卫辰也算明白了,盛长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方正却不古板,志向高远的同时又懂得脚踏实地,比那些只会空谈误国的腐儒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种人,就该着他入阁为相,宰执天下! 二人坐在阁楼聊了没多久,卫如意就来喊他们吃饭。 卫辰和盛长柏下了阁楼,与张家一家三口围坐一桌。 盛长柏家教甚严,十岁起就不与女眷同席吃饭,不过见卫辰他们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也没有扭捏,直接坐到了卫辰身边,只当客随主便了。 卫如意手艺不错,又特地去集市买了肉和鱼回来,精心炮制了一大桌饭菜,吃得卫辰差点没把舌头都给吞下去。 盛长柏吃饭时虽没有多说什么,但从他的食量来看,他对这顿饭还是相当满意的。 用完晚饭,卫如意收拾好碗筷,就和张明一起带着张旭先去休息。 天时正冷,外面还下着冻雨,卫辰和盛长柏结伴回到自己的阁楼中,在屋角烧起炭火,房间里顿时温暖如春。 “兄长,我特地请姑母温了一坛琥珀酒,今夜你我可以痛饮一番了!” 卫辰举杯相邀,盛长柏欣然应诺,与卫辰一起开怀畅饮,借着酒兴,二人谈天说地,纵论古今。 室外云散月出,树影摇曳,室内烛火通红,暖意盎然。 不只卫辰,盛长柏也已微有醺意,他忽然拍案而起,义愤填膺道:“贤弟可知,我大周心腹之患何在?” 卫辰愣了愣,问道:“兄长可是在说燕云十六州?” “正是,若不夺回燕云十六州,我朝日后定然后患无穷!” 盛长柏激动道:“依我说,朝廷就应当尽起大军,北伐契丹,复我边陲。若要出兵北伐,我盛长柏甘愿投笔从戎,做先锋帐下一小卒!” “……” 卫辰默不作声。 盛长柏奇怪地望着他:“难道贤弟不希望我大周收回失地,金瓯复全么?” “我当然也恨不得明天就灭掉契丹。” 卫辰摇摇头,冷静分析道:“但我认为,此时却并不是北伐的良机。” 盛长柏不解道:“贤弟何出此言?” “十年前,朝廷推行新政失败,朝廷的财政、军备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愈加恶化,这是其一。” 卫辰条理清晰道:“当今天子年老多病,承嗣无着,朝野上下只想请天子尽快立储,恐怕分不出心思来考虑北伐之事,这是其二。 至于其三,朝廷前年才平息南蛮之乱,兵疲马乏,西北还有党项人虎视眈眈……,现在已经不是国初之时了,朝廷不敢在外有强敌、内患未平的情况下妄开国战的。” 虽然深感沮丧,但盛长柏也不得不承认,卫辰说得有道理,他颓然饮下一口甘甜的琥珀酒,却只觉满口苦涩。 “难道此生都无望了么?” “当然不是!” 卫辰摇头,目光坚定道:“当政无能,国家抱憾,正是我辈知耻后勇、奋发图强之时。 总有一日,我定要让大周提兵百万,收复燕云,荡平河套,踏破贺兰山缺!” “说得好!” 盛长柏正是少年意气之时,卫辰这话正对了他的脾性,他看向卫辰的眼神充满了敬佩与欣赏。 当下站起身双手举起酒盏,敬向卫辰:“贤弟志向高远,豪气干云,不愧是我大周男儿!我能得贤弟为友,此生无憾也!” 卫辰哈哈一笑,豪爽地与他对饮而尽,放下酒盏,二人相视一笑。 果酒虽淡,亦能醉人,一股豪气自盛长柏胸中喷薄而出,只觉得今夜结识的少年,真是当世英豪。 饮酒直到酒尽方散,当夜,盛长柏并没有回盛家老宅,而是留宿在了卫辰家,与卫辰抵足而眠。 二人一番畅谈,不知楼外斗转星移,直到雄鸡三唱,东方既白。 第37章 万里长征第一步 二月十五。 晴。 宜赴考。 卫如意知道卫辰县试,临考前几天,专程请教了住在巷子里的老秀才,按照老秀才的经验,提前给卫辰备了一考篮的东西。 譬如装卷子的卷袋、盛文房四宝的竹盒、还有臂搁、镇纸、铜字格等小物件,以及一个可以对折的小板凳,方便在考场外时坐着候场。 应考前一天晚上,除了卫辰自己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张家一家三口都是一宿没睡。 卫如意半夜就起来蒸了发糕、蒸饼,配上切成小块的蒸腊肠和千里脯装进食盒里。 张旭也不赖床了,听见梆子声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上楼把卫辰摇醒,催着他赶紧起床洗漱。 张明花重金雇了辆牛车,亲自赶车送卫辰去县学,确保卫辰能在五更之前入场。 卫辰洗漱完毕,用了早饭,就提着考篮登上了张明的牛车。 车子一路颠簸,转过巷口,朝着县学而去。 卫辰挑开车帘,只见大街上已是车马辚辚,每辆车前都挑着一盏灯笼,星星点点,橘红色的灯火在街道上汇成一线,蜿蜒如一条长龙。 到县学时,门口的广场上已经围了许多人。 卫辰从牛车上跳下,放眼望去,考棚前一片熙熙攘攘,都是来赴考的考生,最多的就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有如卫辰这般稚气未脱的孩童。 卫辰甚至看见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站在冷风里候场,心中不由地生出一阵酸楚。 县学大门口,四个皂吏如同门神分列两侧,目光中带着审视和淡漠。 对他们来说,县试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每年都会举行一场县试,每次都会上榜近百名学子,实在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宥阳县三条腿的蛤蟆不多,两条腿的读书人遍地都是。 别看眼下这近千学子个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又有几个能连过县府院三试,取得秀才功名? 至于举人、进士? 那就更不用提了。 这些见惯了大场面的皂吏扫视着乌泱泱的人群,眼神中没有一丝波动,并不打算提前放他们进入考场。 卫辰在广场上摸索一阵子,终于找到了早早来此候场的盛长柏和陈俊。 见二人都是神情严峻,卫辰也颇有些感慨,当下同二人见过礼,淡淡笑道:“盛兄,陈兄,你们来得可真够早的。” 陈俊苦笑道:“准备这么久,就看这一场了,早些候场,心里也能多些底气。” 他是三人中学问最差的,如果不能考过县试,接下来便是万事皆休。 卫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陈兄,你也不要太紧张,你底子扎实,应付县试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盛长柏点点头道:“还是贤弟心宽,科举乃是人生大事,贤弟却能如此举重若轻,临考时何愁写不出好文章?” 其实盛长柏心里也并不轻松,他出身书香门第,父母亲朋都对他寄予厚望,若是连县试都过不了,传出去实在是有辱门庭。 而今县试在即,他心中的紧张感并不比陈俊少,只是不像陈俊一样把情绪都写在脸上罢了。 因此,看到卫辰面对县试时能够这般云淡风轻,他才会发自肺腑地钦佩。 卫辰看向不远处黑压压的考棚,目光悠远,洒然一笑道:“兄长谬赞了,我只是不愿自乱阵脚罢了。” 一众考生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守门的皂吏才打开县学大门。 四名皂吏一脸凶相,呼喝着检查考生们携带的考篮,陈俊甚至还被勒令脱掉外袍供皂吏检查。 陈俊遵照命令将外衫脱下,任由皂吏的狗爪在他身上随意乱摸,气得浑身发抖。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皂吏只当没听见陈俊的喃喃自语,一脸的木然冷漠,好像谁欠了他钱似的,继续上下其手。 轮到检查卫辰和盛长柏时,那几个皂吏却只是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下竹篮,随后便闪身放行。 卫辰这几位受县尊大人看好的学子容貌,皂吏们早就记在了心里,哪会上去自讨没趣。 卫辰顺利进入县学,环视一周,见院子里的临时考棚是用砖石搭建,还用厚茅草封了顶,顿时松了一口气。 至少遮风挡雨是没什么问题了。 卫辰心里暗自庆幸,还好自己出生在富甲天下的江南,要是那些边远州县,那可就太惨了。 听说那里连最起码的桌椅都没有,考生们还得扛条板凳翻山越岭去县城考试,有时找块门板或者摞两块砖就当考桌了,其中的辛酸实在是难以言喻。 待考生们全部过了搜检,此次县试主考冯知县就隆重出场了。 只见冯知县头戴二梁朝冠,身穿青缘赤罗裳,腰系银革带,带上挂着琉璃玉佩,下罩齿罗蔽膝,脚踏黑面白底官靴,颇为威严地站在石阶上。 一时间全场肃静,所有人翘首以待,欢迎县尊大人发表考前重要讲话。 额……,讲话内容嘛,当然基本都是废话,无非就是先宣讲一下圣人之道,再赞颂一下远在京城的皇帝,然后宣布考场纪律等等。 卫辰听得昏昏欲睡,只把最有用的考试时间和场次记在了心里。 待县尊大人啰嗦完,五房书吏开始唱名,叫到谁就上前验明正身,而后发下一张试卷纸,卷子钤印上写着考舍位置以及座次。 作为县尊大人青睐之人,卫辰自然不用等太久,大概七八个考生进去后,就轮到他了。 负责分发卷子的书吏朝卫辰友善地笑了笑,便给了他一张试卷纸:“进去考试吧。” 卫辰分到的是“玄二癸酉”,癸酉在以天干地支排成的六十进制里排第十,二癸酉就是六十加十,也就是玄字第七十号考房。 卫辰带着考篮找到自己的考房,发现这里靠近县学侧堂,开有一处角门,时而会有清风拂过。 “这地方倒是不错,若是破题遇阻,还有清风拂来以助心境。” 卫辰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走进考房,环顾一周,发现除了一张可以拆卸的几案和一方小凳之外,别无他物。 卫辰将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笔墨纸砚都摆在几案上,而后就开始闭目养神。 距离开考还有一段时间,用这段时间小憩一番,有助于凝神静气。 这是林延教导卫辰的考试技巧,只不过只有早早进入考房的考生才能用得上。 那些来得晚的考生,有的甚至连屁股都没有坐热,考题就发下来了,自然免不了手忙脚乱一顿忙活,心态不好直接晕厥过去的也不是没有先例。 等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考生终于全部进场完毕,县学大门关闭,堂上击云板声大作,试场一片肃静。 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第一步,县试,正式开始了。 第38章 县试难乎? “你就是卫辰?” 闭目养神已久的卫辰闻声睁开眼睛,只见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年轻小吏正站在面前盯着自己。 “学生便是卫辰。” “嗯,这是考题,写完放到号舍右面的小几上,等我来取。” 小吏将手中攥着的考题放下,便继续去发题了。 卫辰缓缓展开考题,只见第一道时文的题目是:“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这时候,试题已经分发到大部分考生手里,原本鸦雀无声的考场中,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倒抽冷气声。 “一上来就是截搭题!” 许多考生面色煞白,如丧考妣,拿卷子的手抖得好像在筛糠一般。 所谓截搭题,就是将经书中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句子各提取一半,组成了一个全新的题目,这种题目就叫做截搭题,也叫小题。 即便没做过八股文的人也能看出来,小题由于割裂经文,牛头不对马嘴,往往题意难明,破题格外艰难,写出的文章一不小心就离题万里。 因而朝廷颁布法令:“正考必出大题,预考可出小题。” 也就是说,乡试及以上的考试必须出形式与文意完整的大题,乡试以下的考试则可以出截搭的小题。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作为题库的四书五经一共就那么点字,全国各地的各级考试都要从中出题,这么多年下来,哪一句没有用过? 因此底下县试、府试这些初级考试的考官们只能变着法子搞创新,弄出一堆变态的截搭题来,把考生们折磨得欲仙欲死。 眼下冯知县出的这道题,便是一道截搭题,而且是变态的“书”、“经”混搭,前半句出自《大学》,后半句出自《诗经》。 如此变态的题目,难怪考生们一看到就哀鸿遍野,甚至有人生出立马弃考回家的念头。 但也有几个例外的。 比如坐在天字第七号考房的王尧臣,他只是微微沉吟片刻便面露微笑,开始提笔在稿纸上奋笔疾书,显然是已经成功破题了。 坐在地字第十六号考房的盛长柏,经过一番苦思冥想,也开始面色凝重地提笔书写。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还有几个年纪大些的考生也陆续解题完毕,开始构思文章。 不过,论起轻松自如的程度,谁都比不上坐在玄字第七十号的卫辰,即便是王尧臣也要比他差一线。 他早已熟背文府,熟悉各种截搭题的套路,考前做模拟题时,更是将经书中的句子截上、截下、承上、冒下、隔章搭、无情搭………,自行折腾出许多小题来。 冯知县这题在旁人看来天马行空,在卫辰看来却是平平无奇,卫辰自己给自己出的模拟题可比这变态多了! 卫辰一看到题目,立马就在心中定位了上句和下句各自的出处,然后只是略一思索,就提起笔来。 “夫人不如鸟,则真可耻矣;耻之,耻之,莫若师文王。” 霎时间,两句原本毫无关联的句子,就被卫辰连缀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这种截搭题看起来很不讲道理,其实最考验考生临机应变的能力,这也是大多数考生畏之如虎的原因。 许多读书人在学完四书五经和相关著作之后,就把全部精力放到八股文上,不看三通四史,不知秦皇汉武,脑袋如同榆木般僵硬,让他们去随机应变,简直不啻于痴人说梦。 而卫辰之所以应对轻松,就是因为他的脑袋没有僵化,不会拘泥。 一方面他阅读了藏书阁中浩如烟海的诸子百家、经史子集,从历代大家的智慧和心得中汲取养分,茁壮成长。 另一方面,他还有前世的记忆和阅历,有着举一反三的丰富联想能力,头脑灵活、心思通明,比那些百无一用的书呆子强了不知多少倍。 这就是卫辰与大周其他读书人最大的不同之处! 顺利破题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 承题起讲,题比中比,最后成篇大束,不到半个时辰,一篇洋洋洒洒、花团锦簇的文章就落到了稿纸之上。 写完之后,卫辰又从头默读了一遍,确定全文音调和谐、朗朗上口,且没有任何犯讳之处,这才一笔一划地往答题卷上誊写。 字是读书人的门面,许多读书人文章写得很好,但就是因为字迹潦草被考官直接黜落。 卫辰初入义学时就注意到了自己书法上的缺陷,一直勤练不缀,如今一手馆阁体写得可谓是端庄秀丽,一丝不苟。 待到整篇文章誊写完毕,卫辰这才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这时,堂上击鼓三声,这是中场休息的提示,考生们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吃东西喝水,或者呼唤公差,领他们去茅厕解决生理问题。 卫辰也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于是从考篮中拿出食盒,挑了几块糕点和肉脯,就着水吃了起来。 旁边考舍的考生闻见香味,不由地都是心里大骂:这么早就开吃,真把考场当作饭馆了是吧! 有人强压馋虫,捂着鼻子继续考试,有人则是受不了刺激,干脆也拿出吃食,一起吃了起来。 卫辰隔壁有个考生,因为怕考试时尿急,吃饭时不敢喝水,又吃得太急,顿时就噎着了。 几个皂吏见势不妙,连忙上前捶胸揉背,总算把卡在考生喉咙里的异物弄了出来,否则恐怕当场就要出人命。 卫辰在考舍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知道外头的热闹,吃干抹净后,就开始作最后一道题,一首五言八韵的试帖诗。 这试帖诗在考试成绩中占的比重并不大,考官主要还是看第一道时文题,甚至只看破题第一句,要是破题破得狗屁不通,后面也不用看了,直接把卷子扔掉了事。 所以第一道时文题最重要,后面的试帖诗就有些次要了。 不过次要归次要,卫辰好歹也有个十岁能诗的神童之名,这试帖诗要是作得太差,传出去可就是打王学政的脸了。 好在卫辰本就才思敏捷,又研习过藏书阁中《韵诗》、《对类》等书,如今应付寻常的文人唱和已不成问题,临场作一首应制的试帖诗还是不难的。 低头一看,题目是“阴阴夏木啭黄鹂”,卫辰立马就知道这一句是出自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诗》。 卫辰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诗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的意境,转瞬间胸中便已成诗。 这次,他干脆连草稿也不打了,直接在答题卷上唰唰写下十六句诗句。 长夏千章木,浓阴百啭鹂; 双襟黄似绣,一带绿成帷; 叶暗伫踪久,枝高送响迟; 舌尖风剪剪,身外雨丝丝; 坐宛遮云母,歌能斗雪儿; 好音难自閟,炎景不曾知; 杨柳三义路,樱桃四月时; 幽情烦鼓吹,写出画中诗。 卫辰一气呵成地写完,搁下笔又检查了一遍,再一看时间,才刚刚酉时一刻,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多时辰。 即便提前交卷,也不能立刻离开,必须等到考试时间结束统一退场。 反正也出不去,卫辰索性也就不提前交卷惹人恨了,闲来无事,卫辰就闭上眼在考房里继续小憩起来。 不一会儿,玄字七十号考房内就传出均匀的鼾声。 隔壁考房里的考生正在满头大汗地奋笔疾书,听到这声音,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 吃了就睡,这到底是考场还是你家啊? 第39章 案首如探囊取物? 卫辰睡了不知多久,终于被一阵云板声惊醒。 考试时间正式结束。 书吏挨个考房收好卷子,交了卷的考生们则走出考房,在龙门前排成五十人一排,人满了即可放行。 卫辰提着考篮挨到龙门前,与一众考生一起等了一会儿,待到龙门一开,众人都是急不可耐地出了考场。 “终于考完一场。” 卫辰随着滚滚人流走出考场,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 县试第一场为正场,也是最重要的一场,考得好的就直接录取,获得参加四月府试的资格。 第一场没取中的,则还要参加后面的第二第三场,甚至是第四第五场。 要是考了这么多场还是没取中,那对不起,就只能等明年再战了。 卫辰对自己能否被取中毫不担心,唯一的悬念,就是后天放榜时,自己到底会排在第几位了。 卫辰走了几步,恰好瞥见了那位状元高徒王尧臣。 他正被簇拥在人群中央,高声念诵着自己的文章。 他念一句,旁边众人就夸赞一句。 “王兄出身名门,又得状元公倾囊相授,真可谓是厚积薄发,一鸣惊人!” “王兄这学问,在这宥阳城中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王兄如此大才,得县试案首真如探囊取物一般!” 听着众人的吹捧,王尧臣满面红光,意气风发。 卫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不多时,盛长柏和陈俊赶了上来。 盛长柏问起卫辰试帖诗作得如何,卫辰便将自己所作的诗念了一遍。 “妙极妙极!” 盛长柏听完,连连拊掌称赞。 而后突然轻叹一口气道:“闻得贤弟的大作,方知何为天外有人,人外有人,贤弟天纵之才,我不如也。贤弟,依我看来,此次县试案首,已是你囊中之物了!” 听到盛长柏的话,陈俊好奇道:“那王尧臣呢,听说他可是状元高徒,冲着小三元来的,卫兄能胜过他吗?” “王尧臣?” 盛长柏笑着摇了摇头:“我在扬州时,就听说过此人的名号,此人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深得状元公真传,但他少年得志,向来自命不凡,写的文章也是锋芒毕露,视天下英杰如无物。 这等恃才傲物之人,若是落在旁人手里也就罢了,可本县县尊乃是堂堂两榜进士出身,座师更是鼎鼎大名的山农先生,又岂会惯着他?此次县试案首,怕是与他无缘了。” “那可说不准。” 陈俊有些不服气。 即便盛长柏说得十分笃定,但陈俊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认为王尧臣是卫辰案首之位的最大争夺者。 陈俊是个认死理的人,觉得王尧臣偌大的名声,肯定不会是个水货,卫辰面对他应该多加小心才是。 盛长柏也不与他争辩,只是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待到放榜之时,自有分晓。” “可是……” 陈俊还想再争辩几句,这时,卫辰笑着出来打圆场道:“好了,陈兄,考都考完了,有什么好争的?咱们还是赶紧找家馆子,填饱肚子才是正事!”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饿了。” 陈俊止住话头,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考了一天的试,期间也只吃了些小点心,勉强果腹而已,此时他早已是饥肠辘辘了,反正案首归谁也不会归他,与其争论来争论去,还不如找个地方去大吃一顿呢! 卫辰和盛长柏见状,都是相视一笑。 于是三人托同窗给家里带了个信,说不回家吃饭了,而后就近找了家还不错的饭馆海撮了一顿,好好抚慰了一下自己被考试折磨了一整天的小心灵。 …… 距离县试结束已经过去两天。 前一天卫辰去盛家访友,被盛长柏热情留宿,说是要礼尚往来,卫辰只好在盛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才回家。 走到巷子口,卫辰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往日这里可从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这人声鼎沸的样子着实吓了卫辰一跳。 穿过人群,快步走进院子内,卫辰看到一个身着衙役皂服的公差坐在上首,张明站在他身旁。 “辰哥儿,你可算回来了!” 张明一看到卫辰,喜悦之情顿时溢于言表,兴奋地上前道:“这位公爷带来了喜报,辰哥儿你被县尊大老爷点为本次县试的案首了!”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当卫辰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仍不免一阵悸动。 县试案首! 这除了是一项值得夸耀的荣誉之外,还有着实实在在的好处。 按照惯例,县试案首一般都能够稳中秀才,这对卫辰来说,绝对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衙门前来报喜的公差冲卫辰拱了拱手,脸上陪着笑说道:“这位便是卫辰卫小官人吧,恭喜了!” 卫辰见状,连忙从身上掏出些散碎银子递给那公差,嘴上道了句辛苦。 公差等的就是这个,见卫辰如此上道,当即乐开了花,接过银子放到钱袋里,笑道:“卫案首好好准备准备,午后是要去县学里答谢县尊大老爷的。” 卫辰拱拱手道:“多谢了!” “卫案首不必多礼。” 送信报喜的公差满意地离开了卫家,挤开围观的街坊邻居翻身上马,朝县衙方向复命去了。 待公差走后,躲在帘子后的卫如意和张旭都走了出来。 卫如意一把攥住了卫辰的手,激动道:“辰哥儿得了案首,我怕不是在做梦吧!” 张旭看见卫辰脸上略微有些扭曲的表情,摇着卫如意的手臂道:“娘,你都把辰哥哥捏疼了!” “欸,瞧我这脑子,一时高兴过头了,没事吧辰哥儿。” 卫如意连忙松开手,尴尬地笑了笑。她虽是女子,但常年操持家务,手劲可比卫辰这个十来岁的少年大多了。 卫辰揉了揉手掌,笑吟吟道:“没事,已经不疼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卫如意看着卫辰,眼中满是欣慰,忽然,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拍了一记自己脑袋。 “辰哥儿,一会儿你去答谢县尊时,可不能穿这件衣裳,我上个月给你订做了几套绸缎衣裳,就是等你得了功名用的,现在你被县尊大人点了案首,这功名是没跑了,不如今日就换上吧!” 卫辰瞅瞅身上的布衣,不在意道:“不用了吧,我穿这身穿惯了,挺舒服的。” “那怎么行!” 卫如意眉毛一竖,拔高声调道:“你是县试案首,学问是最好的,衣着自然也要体面,不然不只你面上无光,县尊大人也要丢脸,你这案首可是他钦点的!” 卫辰仔细想了想,觉得卫如意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当下也没再扭捏,点点头道:“那便依姑母所言。” “这才对嘛!饭做好了,赶紧吃饭吧!” 张明和卫如意都是心情大好。 这些年,为了把卫辰拉扯大,还要供他读书,他们夫妻俩吃了不少苦头,但在这一刻,他们却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今辰哥儿得了案首,想必明昭大哥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吧…… 第40章 工具人卫辰 用过午饭,换上崭新的湖蓝色直缀,卫辰便出了家门,往县学而去。 县学,就是先前卫辰县试时的考场。所谓读书进学,这个进学指的就是县学,只有取得秀才功名,成为生员,才有资格进县学读书。 冯知县之所以要在县学接见此次县试中榜的学子,大概也是想激励他们继续努力,在府试、院试中再创佳绩,为宥阳县争一口气。 其实冯知县心里也有数,这些学子中最终能拿到秀才功名的人只是一小部分,但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的。 卫辰一路进到县学,才发现正堂的院子里已经站了几十名学子,应该都是县试中榜之人。 卫辰四下搜寻,只看见了陈俊,却并没有看到盛长柏。 卫辰心中十分疑惑,以盛长柏的学识,怎么都不该过不了县试吧? 难道是来晚了? 正在卫辰为盛长柏担心时,只见盛长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嘴里还大口喘着粗气。 盛长柏耷拉着脑袋,幽幽说道:“贤弟,你倒是来得比我快了一步,愚兄要是睡将过去,误了答谢县尊之时,回去可真要被家父罚跪祠堂了!” 卫辰闻言哑然失笑,昨晚明明就是盛长柏拉着他不让他走,非要和他秉烛夜谈。 二人从诸子百家聊到诗词歌赋,又从天文地理聊到兵法农学,聊到兴起时还要来几杯琥珀酒助兴,就这样一直聊到了天亮,卫辰才打着呵欠告辞离开。 盛长柏大概是在卫辰走后睡了一个回笼觉,这才差点误了答谢县尊的时辰。 看着盛长柏气喘吁吁的模样,卫辰心底不禁一阵好笑。 柏兰这狼狈的样子,可不是那么好见到的,恐怕日后都很难再见了。 只恨此世没有照相机,不然卫辰非得留影纪念不可。 刚想出言调戏盛长柏两句,却听县学中的一名教授朗声道:“都到齐了吗?” 一名衙役恭敬地朝那教授一礼道:“回禀大人,上榜学子皆已在此。” 教授点点头:“去请县尊吧!” 衙役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没过多久,身着便服的宥阳知县冯敬便迈着四方步来到了院内。 他扫了一眼众人,沉声道:“尔等皆是本次县试上榜学子,当谨记圣人教诲,尊师重道,刻苦求学,竭力准备接下来的府试……” 冯知县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串官话,劝学的效果有没有还不好说,但催眠的效果却是十分显著。 卫辰本来就一宿没睡,只是一直强打着精神,被冯知县这一通催眠,整个人更是昏昏欲睡。 “卫辰、王尧臣,你们随本县来。” 恍惚间,卫辰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直到盛长柏用力拍打他的肩膀,卫辰才反应过来,这是冯知县在叫自己! “学生……,学生遵命!” 卫辰猛然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顾不得去看盛长柏那“你也有今天”的小眼神,挪着碎步就随冯知县走进了县学正堂。 进了正堂,冯知县轻咳了一声,看向卫辰道:“你的文章本县看过了,破题巧妙,立意高深,文章更是老辣得体,一针见血,此文不得案首,天理难容!” 卫辰不知道冯知县这般夸耀自己是什么意思,只是谦逊地束手而立,聆听冯知县的教诲。 冯知县见状赞许地点点头,目光移向一旁站着的王尧臣,问道:“此番我取了你作第二名,你心里可有不服?” 王尧臣连道不敢,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分明就是貌恭而心不服。 冯知县摇摇头,将卫辰和王尧臣的两份卷子并排摆在桌上,一起翻开。 “其实单就文采而言,你们二人并没有多大差距,但从这两篇文章之中,我分明看到一个不谙世事、恃才傲物的青年天才,以及另一个同样才华横溢,却严以律己、不骄不躁的栋梁之材! 前者需要的是一盆冷水,而后者,即便我不给他这个案首,他将来也必然会金榜题名,一飞冲天,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伯庸,你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取不得案首了吗?” 王尧臣听完冯知县这一番话,如梦初醒,浑身冷汗涔涔,当即跪下拜谢道:“县尊苦心,学生全明白了,谢县尊栽培之恩!” “孺子可教也。” 冯知县将王尧臣扶起,而后抚着颔下三缕长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状元公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这个王尧臣要是能磨去身上的桀骜之气,日后倒不失为一个可造之材。 一旁的卫辰看到这一幕,同样是目瞪口呆,他现在才知道,自己这个案首来得是何等侥幸。 若非冯知县有意磨砺王尧臣的心性,这案首恐怕不会这么轻易落到自己头上。 半柱香后,卫辰和王尧臣随着冯知县缓步走出正堂,院中的学子们纷纷向他们投来羡慕的目光。 第一第二的待遇就是好,还能得到县尊的单独教诲。 卫辰心中却是不由地苦笑:“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只不过是个工具人而已……” 可他也没办法指责什么,毕竟人家都把案首之位让给自己了,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 哎,罢了罢了,怎么说这也是我参加科举后得到的第一个案首,尽管这个案首来得和我想象的有很大的不同,但纪念意义还是很重大的。 卫辰也只能在心中暗自警醒自己,定要戒骄戒躁,潜心冶学,莫要得了一个县试案首就把尾巴翘上了天。 别的不说,就说那王尧臣,经此一遭,日后定是卫辰府试院试的劲敌。 还有盛长柏,他也是这次县试的第三名,虽然他一直自谦说不如卫辰,但卫辰心里明白,他的学问并不在自己之下。 冯知县是宥阳的大忙人,身上公务繁多,他并未对一众学子多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 冯知县一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卫辰身上。 “恭祝卫案首,我宥阳必定又出一进士耳!” “什么进士,我看卫兄分明就有状元之才!” “那是那是,说不定卫案首就来个连中三元呢?” “这话说得在理……” 众人对卫辰赞誉不绝,其中有不少都是当日在考场外夸耀王尧臣的,如今王尧臣名列卫辰之下,屈居第二,他们又纷纷倒向了卫辰。 院子里,案首卫辰被众星捧月,而第二的王尧臣却倍受冷落,站在一边,无人理会。 不过王尧臣此时心境大变,见到这一幕也只是叹了口气,感慨自己先前的不成熟,而后便甩甩袖子,径自走出了县学。 卫辰也不想在这听这群人聒噪,礼节性地拱拱手,而后找到盛长柏陈俊二人,和他们一起赶紧逃离了这里。 第41章 世家子的优势 走出县学,盛长柏笑呵呵地上来道贺:“贤弟,荣膺鹗荐,可喜可贺啊!” 卫辰淡淡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盛长柏微微一笑:“我也只是听闻罗公与颜公相交甚笃,又见那王尧臣趾高气昂,不似罗公弟子,所以心里隐隐有所猜测,觉得罗公会借此机会压一压自家学生。” 卫辰点点头:“这种事,身为老师不太好做,反倒是冯知县这个外人做来更有效果,罗公也真是用心良苦了。” 一旁的陈俊见卫辰和盛长柏在那打哑迷,顿时一脑袋的问号,忙上前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卫辰朝盛长柏扬了扬下巴,让他自己解释给陈俊听。 盛长柏哈哈一笑,这才道:“陈兄,你可知道,王尧臣的老师是三十年前的状元公,守溪先生罗秉坤? 陈俊点点头:“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县尊老师是号称诗画双绝的山农先生颜希仁,你知不知道?” “似乎也略有耳闻。” “那你可知,颜希仁与罗秉坤并称阎罗,乃是时文界的泰山北斗,并且二人惺惺相惜,相交甚笃?” “这个……,没听说过,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盛长柏呵呵笑道:“不怪陈兄,毕竟这二人声名最盛之时,乃是三十年前,那时你还没有降世,自然不会知道。” “原来如此。” 陈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后又似想到了什么,问道:“三十年前,盛兄不也还没出生么,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盛长柏被问得微微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一旁的卫辰叹了口气,帮他回答道:“盛家家学渊源,三代中便有两位进士,兄长交游广阔,见识广博,自然不是你我这等寒家子弟能比的。” 卫辰说这话时心里也是感慨万千,虽然他常常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挂在嘴边,但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寒门子弟在起点上就被世家子弟拉开了一大截。 这种差距不是靠财富的增加能弥补的,而是几世积累下来的底蕴。 明明大周进士的录取率如此之低,像海家这样的书香门第、科举世家,却能够一代代进士扎堆,甚至还能达成“一门五翰林”这样逆天的成就,这就是底蕴的力量。 所谓家学渊源,真的不是一句空话而已。 比如盛长柏,他爹盛纮是扬州通判,消息面自然远比卫辰和陈俊广阔,只需稍加打探,就可以知道许多人眼中的秘辛。 谈到这个话题,出身各不相同的三人之间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陈俊低着头不说话,盛长柏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卫辰展颜一笑,拍了拍陈俊的肩膀道:“所谓清流世家、书香门第,也不过是祖上出了几个进士罢了,咱们若是能鱼跃龙门,金榜题名,那时自己便是世家,何须仰仗祖宗余荫?说不定,日后我见了陈兄你,还要恭称一声陈家老祖呢!” “卫兄说笑了。” 陈俊闻言赧然,他性格外柔内刚,本也不是个自怨自艾之人,经卫辰这么一开导,心情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心中更坚定了奋发向上的信念。 卫辰又看向盛长柏,朝他挑了挑眉毛道:“兄长,马上就是府试了,里头有什么道道,你这个世家子弟可得与我们说个清楚,不准藏私啊!” 听到卫辰的话,盛长柏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脸上不由地露出欣喜的笑容,拱了拱手道:“蒙贤弟不弃,愚兄自当竭尽所能!” “太好了!”卫辰笑着拍手道:“有兄长在,咱们也相当于半个世家子了,以后在这科考路上再也不会当哑巴聋子了。” …… 卫辰被冯知县点为案首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一时间,卫辰成了宥阳城百姓最热衷谈论的名字。 不过,宥阳百姓对于卫辰的热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消散殆尽了。 今年是大比之年,三月十五的殿试结束后,不知有多少士子会名登金榜,鱼跃龙门,相比起进士的尊荣,区区县试案首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不过卫辰的心态倒是很好,眼下离府试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他还巴不得赶紧从大众的视线里消失,没有人打扰,自己也好专心准备府试。 两日后,盛长柏传来消息,说是最近江宁一带水贼猖獗,去江宁的水路怕是不好走了,要是临近府试考期再前往,恐怕会耽误考试。 于是几人一商量,决定提前启程,走陆路前往江宁城。 江宁城。 达官显贵云集的华盖坊中。 一处深宅大院,正门口高悬“盛府”二字,其上还有一块探花府第的牌匾。 这里是当年盛老太公分家留给二房的宅邸,因为盛长柏的祖父完成了从商贾到读书人的转变,在迎娶侯府小姐前,老太公就把二儿子的宅子置在了江宁城内。 盛家常年住在京城,后来盛纮外放为官后更是四海为家,因而江宁城这宅子空置多年,只留下十几个忠心老仆看守。 这次盛长柏回江宁府试,正好把这闲置许久的宅子用上了。 三人一路乘马车到了盛宅,宅门口早候着十几个老仆,一个人老头样的管事上前下跪行礼。 “小的们恭迎二少爷回府!” 然后后面一排仆妇杂役都齐齐下跪磕头,呼喊声也很整齐。 卫辰和陈俊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阵仗,二人四目相视,都面露惊奇之色。 盛长柏却早已是见怪不怪了,挥挥手让众人都站起来,然后点了那个领头的管事,让他引着三人入府。 那管事看见盛长柏十分激动,一直磕磕巴巴地说个不停:“许多年没见着二少爷了,老奴心里真是高兴呀!” 卫辰听了一箩筐的恭维话,只觉得耳朵都被吵得嗡嗡响,好在到了正堂之后,盛长柏就遣退了一干人等,这才得以消停。 安顿好住处后,盛长柏带卫辰和陈俊来到书房,从柜子上拿出十张卷子,递到二人面前。 “这些都是我让人搜集来的本府沈府台的程墨。” 盛长柏沉声道:“沈府台是景平二年的进士,未中举人前,承业于安阳九子中的赵子虞,其文颇得骈文之精髓,文辞偏向骈俪多变。 府试之时,若是咱们能师法六朝,在铺陈辞藻上有所侧重,写一手漂亮的四六骈文出来,名次定不会低。” 卫辰和陈俊闻言心中一凛,明白这是盛长柏在与他们分享珍贵的考情信息,当下脸上都露出极为认真的神色,忙接过卷子仔细观看。 第42章 通风报信 清晨。 天未明。 屋檐外,雨水倾泻而下,水滴打在石阶上,四溅横飞,偶尔还有几声春雷隆隆响动。 书房里静谧无声,三个少年各自坐在案几上,悬腕提笔,奋笔疾书,正是在盛府中备战府试的卫辰三人。 三人互相较着劲,相同的时间里,比赛谁写的文章更多。 一个上午过去,胜负分晓。 卫辰轻松写完了四篇文章,盛长柏将将写了三篇,陈俊紧赶慢赶也只写了两篇。 卫辰得意地看向盛长柏和陈俊,二人相视一笑,都是无奈摇头。 说到底,这只是他们为枯燥的学习找的一点小乐趣罢了,并没有谁当真。 不多时,一名盛府的仆人进来送饭,三人也就停下了笔,准备用午饭。 盛府上的伙食,并没有卫辰想象中簪缨世家那种三汤五割,只是平平常常的家常小菜而已,盛长柏身为盛府少爷,吃得也是与自己一样。 卫辰猜想,这可能是盛长柏为了照顾自己和陈俊,同时营造一种平和自如的氛围。 由此也可以看出,盛长柏与卫辰相交的真诚,没有世家子弟那种自视甚高的臭毛病。 卫辰端起碗,吸溜了一口浓稠的蛋花汤,而后又倒了半碗进饭里,搅拌了一下,就着菜吃。 吃完一大碗米饭,卫辰满足地砸吧砸吧嘴,长长地打了一个饱嗝。 “卫兄,有辱斯文啊!” 陈俊鄙夷地看了卫辰一眼。 卫辰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肚子,摇头晃脑道:“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事实证明,看人吃饭真的能促进食欲。 见卫辰吃得如此香甜,盛长柏和陈俊也都心痒难耐,忍不住有样学样,把蛋花汤倒进碗里,拌着菜吃了起来。 一碗米饭下肚,二人都是不自觉地打了个饱嗝。 “嗝————” 嗝声嘹亮,后知后觉的盛长柏和陈俊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散着尴尬的气息。 卫辰哈哈大笑。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这时,屋外有人敲门,传来管事的声音:“二少爷,江宁府衙邱师爷求见。” 盛长柏听了立即将筷子放下,叫来女使以水拭面,而后披衣出门,迎到院门口。 “久仰邱先生大名,长柏招待不周,让先生久等了,还望先生莫怪。” 盛长柏与那邱师爷寒暄了一阵,便将他请进了正堂。 入座之后,邱师爷看左右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小友,东翁让我来知会你一声,今年府试怕是与往年有所不同。” 闻言,盛长柏心头微微一跳,屏风后站着的卫辰和陈俊也都是屏息静气。 盛长柏起身,一面给邱先生沏茶,一面问道:“可是有什么风声?” 邱师爷点点头道:“小友你也知道,大三关中,乡试最难,小三关中,府试最难。沈府台身为一府之尊,方方面面都得顾虑周全。 这江宁府又不同别处,府中藏龙卧虎,名门世家众多,各家都去找沈府台请托,沈府台答应也不是,回绝也不是,毕竟府试取中的就那五十个名额,僧多粥少啊!” 盛长柏闻言点了点头,他身为官宦子弟,自然知道这小三关里的猫腻,连乡试会试那么严格的考试照样有人作弊,何况是不糊名的府试呢? 只要身在官场,互相之间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师生、同年、同乡、好友、故交,一层罩着一层,谁也逃不脱。 主考官也是人,自然难以免俗。 比如眼前这个邱师爷,就是江宁府通判邵光的幕僚,而邵光又是盛纮的同年…… 盛长柏心知肚明,自家父亲恐怕早就给冯知县和沈知府打过招呼,让他们在录取时对自己稍加照拂。 这几乎就是官场里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只不过这江宁府情况特殊,豪门望族扎堆,一个个都盯着那五十个名额,身为主考官的沈知府也很难办,照顾了这个,照顾不了那个,怎么都要落下埋怨。 盛长柏问道:“邱先生,沈府台可有什么对策?” 邱师爷叹口气道:“府台大人决定在府试之后,要出题名录。” “题名录?” 盛长柏讶然道:“那不是乡试和会试才有的吗?” 邱师爷呷了口茶水,沉声道:“题名录上,中试童生们的文章一览无遗,那些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即便过了府试,只要文章一经刊出,必然遭人非议,连带着家门清誉也要蒙羞。” 邱师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盛长柏自然不会不明白。 “府台大人是用这种方法来变相拒绝那些请托的名门望族!” 邱师爷点点头:“府台大人就是这个意思,总之到时候是否取中,还是要看文章成色。” 盛长柏诚恳地拱拱手:“多谢先生告知。” 邱师爷摆摆手:“我也是受东翁所托,谈什么谢字!” 盛长柏将邱师爷礼送出门后,回到堂内,将卫辰和陈俊唤出,细细和他们说了邱师爷的话。 卫辰听完,若有所思道:“我看那邱师爷来此,未必只是善意地传递消息而已,说不定还有沈府台的授意,借着这些人情关系向各大世家发出警告。” 盛长柏赞同地点点头:“沈府台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要么等题名录出来了大家一起丢脸,要么就谁的面子也不卖,所有人公平考试。” “世家最看重的就是家门清誉,沈府台这是捏着他们三寸了!”陈俊赞叹道:“这位沈府台还真是手段过人呐,这么轻易就解决了一桩难题!” 盛长柏摇摇头道:“沈府台这也是无奈之举,江宁世家盘根错节,他扛不住世家的压力,只能用这种同归于尽的办法来逼世家就范。” “总而言之,这次府试时大概是要务求公平了。” 卫辰看向盛长柏,促狭笑道:“这对我和陈兄来说是件好事,对兄长你可就大大不利了,你可也是世家子中的一份子啊!” 盛长柏瞪了卫辰一眼,没好气道:“我盛家也就在宥阳有几分名望,放到江宁府哪还算得上什么世家?那些豪门望族吃肉,恐怕我盛家连汤也喝不到一口。如今凭真才实学去府试,那才真正的于我有利!” “兄长这般自信?” “那是自然!” 第43章 深藏不露的小胖子 三月二十八。 府试报名之日。 卫辰和盛长柏还有陈俊一并来到府衙前报名。 衙门还未开衙,眼前已是一派热闹景象。 府前街上的茶馆、食铺里都坐满了从各县云集而来的考生,他们都在谈笑聊天,议论着县试时的趣闻。 不少食铺为了招揽生意,将棚子搭在了街上,使得本就不宽的府前街越发拥挤了起来。 “怎么这么多人?” 陈俊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吃惊道:“这怕不是快要有三千人了吧?” “怕是有了。” 盛长柏点点头道:“江宁十县,各县县试时录取一百到二百人不等,还有历届过了县试却卡在府试的士子,林林总总,全荟聚于此了。” 见到这一幕,卫辰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府试是小三关中最难的一关了。 县试考生人数虽然也不少,但没有门槛限制,能写个名字就能参加考试,拿宥阳县来说,近千考生中,真正能言辞通顺的考生,估计也就五六百而已。 可府试就不一样了,考生基数大,又是都是过了县试这一关的,水平总不会太差。 偏偏府试一共只有五十个名额,还要本届考生与往届考生一起厮杀,这不杀个头破血流才怪呢! 这时,只听衙门里一阵梆子响,府衙大门洞开。 霎时间,外面等候的几千读书人一起起身,朝着府衙拥了过来。 一名又黑又瘦、头发花白的考生挤到了门前,却被守门的皂吏推开。 皂吏呼喝道:“不要挤,不要挤,一个一个县来,先是江宁县,再是上元县!” “是。” 这年老考生匆忙行了一礼,颤巍巍地走到一旁。 不远处,排在宥阳县考生队列中的卫辰看见那年老考生萧索的背影,不禁叹了一口气:“我有些想不明白,这些考生一辈子皓首穷经,图的究竟是什么,四五十岁还来考,即便中了也不过是个童生罢了。” “卫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童生的好处可多着呢!” 陈俊居住的村中就有这么一位老童生,五十四岁才考过府试,因此他对此最有发言权。 陈俊指着那年老考生道:“别看这人这么老,但只要考上童生,将来化为一抔黄土时,也可在碑上刻下【待赠登仕郎】五字,但若是连童生都不是,便只能写下【处士】二字。有了童生之名,也算是对自己读的一辈子书有个交代,子孙也有些颜面,好歹算是读书人家了。” 卫辰和盛长柏闻言都是恍然:“原来是为了身后之名。” “还不止呢!” 陈俊继续道:“取中童生,便可以去社学坐馆,也可以去殷实人家,做个蒙师,一年十两酬金不成问题。若会吟诗写字什么的,去大户人家当个清客,日子过得也是清闲。” 卫辰拊掌笑道:“陈兄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即便将来我取不中,也能凭借腹中些许诗才,去大户家里当个清客,倒也清闲。” 卫辰说完,三人都是哈哈大笑。 盛长柏和陈俊当然知道卫辰是在开玩笑,卫辰乃是堂堂县试案首,府试是稳过的,只是名次不定而已,哪有不取之忧? 三人顺着队伍进了府衙,之后的流程与县试报名时相差无几,先在吏房中写一遍履历,再开具考引,最后贴上记录着考生外貌特征的浮票。 只不过这次卫辰的浮票上写的终于不再是身短了,而是身材适中,想来是卫辰这几个月长高了些许的缘故。 取完考引之后,书吏得知卫辰是县试案首、盛长柏是县试第三,又在他们的考牌上加盖了一个“堂”字,意为提坐堂号。 所谓提坐堂号,就是考场设于大堂,坐在主考官眼皮子底下考试,让考生作弊的难度直线上升。 不过也有好处。 提坐堂号的考生更容易得到主考官的关注,还可以得到主考官当堂面试,被取中的几率更大。 提坐堂号是县试前十才有的待遇,陈俊县试时只排在五十多名,却是无缘享受了。 不过陈俊也并不气馁,他这段时间和卫辰盛长柏这两个学霸在一起复习,从中收获良多,自信府试定能取得佳绩,能不能提坐堂号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走完流程,三人出了府衙,正欲回家继续苦读,却听陈俊忽然道:“卫兄,快看,那不是陶大志么!” 卫辰抬头望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个身材横向发展的小胖墩,不是陶大志又是谁? 卫辰当即笑着行礼道:“陶兄,别来无恙啊!” “哈哈,卫兄、陈兄,又见面了,我就知道,以你们的才学,区区县试肯定难不倒你们!” 陶大志咧着嘴迎了上来,一双眯缝着的小眼睛炯炯有神,给人一丝精明的感觉,不过那丝精明在他笑起来之后,就变成了一脸憨厚。 几人各自见礼,寒暄一番,卫辰也将盛长柏介绍给了陶大志认识。 盛长柏倒也没有因为陶大志出身商贾之家而轻视于他,恭恭敬敬地见了个礼。 陶大志对这位平易近人的公子哥也是颇有好感,笑着拱拱手后,就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这段时间在江宁的经历。 卫辰这才知道,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胖子居然取了江宁县试第三名。 江宁县和上元县附于江宁城郭内,是江宁府最为繁华的两县,也是江南文华荟萃之地,历年来各种神童层出不穷,堪称县试竞争最为激烈的地方。 而陶大志却能从中脱颖而出,取得县试第三,这等才学,放到寻常小县去,恐怕案首也是手到擒来。 说起来,当初义学月课时,陶大志也常常都是月课第二,连正规书院出身的陆轻舟和贺今朝都比不过他。 一念及此,卫辰看向陶大志的眼神越发玩味了。 这小胖子,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听说卫辰三人来江宁之后一直闭门苦读,还没出去逛过,陶大志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当即就要拉着三人去城里闲逛,好好领略一下江南首城江宁的风貌。 “陶兄,你不会是要请我们去你家的澡堂子泡澡吧!” 陈俊苦笑着摇头道:“还有十几日就是府试了,哪里还有闲工夫外出游玩,你可不要害我啊!” “陈兄误会了。” 陶大志摆摆手道:“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可不是什么秦楼楚馆、园林楼阁,而是与这次府试大大有关!” “与府试有关?” 听到陶大志的话,卫辰和盛长柏脸上都是闪过一丝讶然。 陈俊迫不及待道:“到底是什么地方,陶兄,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陶大志嘿嘿笑着,并不回答,只是神秘兮兮道:“等到了地方,你们就知道了,放心,肯定不会让你们失望就是了!” 第44章 禅房说梦 每年临近府试、乡试,江宁城就有三大产业热闹非凡。 一是客栈。 二是青楼。 三是寺庙。 而陶大志带卫辰三人去的,正是城东的一座大寺,栖霞寺。 据陶大志所说,这是前朝状元叶疏桐赴乡试前借住的地方。 据说叶疏桐在寺中过夜时,曾经做了一个怪梦,梦见有一头狗跳到案上,朝他狂吠不停,案下还有一束竹子。 叶疏桐睡醒后,找到寺中方丈,请教这梦到底是有何征兆。 方丈听完梦的内容,立马笑着给叶疏桐行礼,恭喜叶疏桐要中状元。 叶疏桐又惊又喜,忙问方丈:“我连乡试还没过,又谈何状元呢? 方丈哈哈笑道:“状元公,你仔细想想,狗就是犬,伏在几案上,案作两脚,合起来可不就是个状字吗?” 叶疏桐听了大喜,又问方丈:“那案下一束竹子是什么意思?” 方丈道:“那是你取得状元的捷径,要你自己去猜。” 叶疏桐还要追问,方丈却摆摆手,笑而不语。 叶疏桐冥思苦想了一夜,终于明白过来,竹一束,那便是一个“策”字,这是老天爷在提醒他要专研策问呐! 后来,叶疏桐果真如方丈所言,顺利通过了乡试,来年更是在殿试时一举夺魁,中了状元。 叶疏桐的这则故事传开后,不少来江宁赴府试、乡试的读书人,都会在考前来到这栖霞寺住上一宿,期待会有神人托梦,指点自己中状元的方法。 如今府试将临,各县读书人涌入江宁,其中不少都慕名来到栖霞寺,导致栖霞寺僧房爆满,一房难求。 虽然寺中客房紧张,但陶大志是江宁的地头蛇,这种事情自然难不倒他,他早早就买通寺内僧人,为自己预留下了禅房。 不过之前没想到会遇见卫辰等人,禅房只有一间,四人也只能挤一挤了。 卫辰很无奈,陶大志所说的故事听起来有鼻子有眼,可在卫辰看来,不过就是寺内僧人为了揽客杜撰的故事罢了,哪有什么可信度? 可是看着陶大志和陈俊都是深信不疑的样子,连盛长柏都劝卫辰住下,卫辰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答应和三人在这寺庙的禅房里睡上一晚。 次日,天光大亮。 四人相继醒来,津津有味地交流着咋晚各自做过的梦。 陈俊先道:“我昨夜梦见我在墙上种白菜,不知有何深意。” 陶大志当即面露忧色道:“墙上种菜,如何能活,陈兄这岂不是白费劲?此梦凶险啊!” “非也非也。” 盛长柏摇头道:“墙上种菜,我看陈兄这是要高中了!” 陶大志一拍脑袋:“对啊,墙在高处,可不就是高中嘛!” 卫辰抱拳道:“恭喜陈兄,做得如此吉梦,府试已然不在话下了!” 卫辰说完,盛长柏和陶大志也一并恭喜陈俊。 陈俊挠了挠头,嘿嘿直乐。 接着,三人又问陶大志做了什么梦。 陶大志愣了半晌,忽然红了脸,支支吾吾不肯说。 在三人的逼问下,他这才慢吞吞地说出了自己所做的梦。 “我梦见……,我梦见我和我表妹躺在一张床上。” 陶大志说完,其余三人都是面色古怪地盯着他,直盯得陶大志心头发毛,三人才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陶兄,你这不是神人托梦,是春梦了无痕啊!”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看呐,这位表妹八成就是陶兄魂牵梦萦的心上人吧?” 陶大志涨红了脸:“我与婉妹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而且我们俩虽然躺在一张床上,却是背对着背的,并未逾礼!” “背对着背?” 盛长柏闻言若有所思,忽然眼前一亮道:“我明白了,这梦是预示陶兄该翻身了!” 陶大志微微一怔:“我陶家世代从商,我若要翻身,岂不是翻身成了士族?” “这么说来,陶兄做的也是个吉梦啊!” 卫辰和陈俊连声道贺,不过都是挤眉弄眼,面带笑意,陶大志臊得不行,赶紧转移话题道:“盛兄做的又是什么梦?” 盛长柏回忆道:“我梦见我穿着青衫长袍,圆领直袖,腰间别着一柄学子剑,骑着一头青花色的大骡子……” 卫辰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只好打断道:“兄长,请直接说重点!” “急什么急,我这不是正要说么?” 盛长柏瞪了卫辰一眼道,继续说道:“当时我走在一条小路上,路两旁长着许多大树,一直行了许久,我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当下回头一看!” “回头看见什么?” 陈俊和陶大志都好奇地凑近了过来,想听盛长柏的下文。 卫辰却是翻了个白眼,无奈道:“兄长,你说到现在全是废话啊,赶紧为我们揭晓谜底吧!” 盛长柏微微一笑,轻咳了一声,这才缓缓道:“当时我回头一看,便见卫贤弟提着六颗血淋淋的人头站在我身后,好不骇人,你们说这梦怪不怪?” 陈俊和陶大志面面相觑,点点头道:“盛兄这梦确实古怪!” 陶大志好奇地问卫辰:“卫兄,你平日里是不是对待盛兄太过粗暴了,怎的在梦里也这么凶残?” 卫辰挠了挠头,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我平时对柏兰挺好的呀,为什么在他心里,居然会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杀人狂魔? 我有那么可怕……,吗? 卫辰忙问盛长柏:“兄长,你之前替陈兄和陶兄都解了梦,那你自己这个梦,你应该也能解吧?” 盛长柏摆了摆手,正色道:“渡人不渡己,医者不自医。” 卫辰无奈,只好看向陶大志和陈俊:“二位,你们怎么看?” 陶大志砸吧了下嘴,问道:“盛兄,那人头可看得清面容?” 盛长柏摇了摇头道:“血污满面,看不真切。” 陈俊略一沉吟,又问:“敢问盛兄,在你的梦中,卫兄作何装束?” 盛长柏还是摇了摇头:“记不清了。” 卫辰无语道:“兄长,你前面不相干的那些事物记得清清楚楚,后面最重要的东西怎么就都记不得了呢?” 盛长柏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三人也都是无可奈何,只好把这事暂时搁下。 陶大志和陈俊转而问起卫辰:“卫兄,昨夜你也在禅房睡了一夜,可做了什么梦?” 卫辰看了二人一眼,叹气道:“二位,你们昨夜都睡死了过去,打了一夜的鼾,陈兄上半夜,陶兄下半夜,此起彼伏,我哪有那闲心去做梦啊!” 陶大志一脸不好意思道:“卫兄,是我的过错,我好意拉着你来,没料到遇到这事,令你一夜未眠。” 陈俊也道:“卫兄,你应该弄醒我们的。” 卫辰心里暗道,谁知道你们有没有起床气,万一把你们弄醒了,迷迷糊糊一脚把我给踹飞了,那我该找谁说理去! 嘴上却是说道:“非是不能,而是不忍啊!” 陶大志和陈俊听了都是一阵感动,异口同声道:“卫兄真是厚道人啊!” 第45章 府尊沈度 四月十二日。 凌晨。 江宁府学宫方向已是人声鼎沸。 如果目能夜视,就会看秦淮河北岸密密匝匝地挤满了轿子、马车,甚至是驴车、牛车,就连河道中也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江宁府下属十个县,除了城内的江宁和上元外,还有当涂、句容、六合、江浦、高淳、宥阳、繁昌、铜陵八个县。 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考生,人数是宥阳县试的三倍还要多,为了同一个目的荟聚于此,那便是—— 府试! 黎明前的黑暗中,三千余考生熙熙攘攘地挤在考场前,以县为单位,等待着府试的点名入场,广场上各种呼喊声此起彼伏。 “江浦县的考生有没有,来我这里!” “平山书院的来这边,到考场西面来!” “宥阳县的考生,到牛头灯笼这里来!” …… 宥阳县的牛头灯笼用长竹竿挑着,在黑夜中十分显眼。 卫辰和盛长柏还有陈俊找了一会儿,就看见半空中的牛头,当下提着考篮挤了过去。 宥阳县的教谕是宥阳县考生的领队,此时正在考生队伍里维持秩序,见卫辰三人来了,当即道:“卫辰、盛长柏,你们二人提坐堂号,可去考场西北角单独等候。” “啊,还要再挤?” 卫辰和盛长柏踮起脚望了望黑压压的人群,无奈地对视一眼,叹口气继续往西北角挤了过去。 挤了一大段路,卫辰忽然感觉自己的左脚一阵凉飕飕,低头一看,鞋子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卫辰不由一阵无语,这也太倒霉了吧! 好不容易穿过人海挤到了地方,早有一群人提着灯笼站在了这里,这些都是各县县试的前十,卫辰在里面看到了好几张熟脸,陶大志,王尧臣,还有宥阳县的几个同年。 卫辰一见到陶大志,第一句话就是:“还有没有多余的鞋?” 待听明白卫辰的意思,陶大志理解地笑了笑:“卫兄也被踩掉鞋了?” 旁边的考生们闻言都是深有同感,凑上来七嘴八舌道: “我方才也是。” “我的帽子都被挤掉了!” “我的笔也被踩断了!” 令卫辰有些意外的是,在他眼里向来颇为高冷的王尧臣竟然也附和了一句:“我的砚台也摔碎了。” 卫辰诧异地看了王尧臣一眼,没有多想,问众人道:“那你们是怎么办的?” 王尧臣撇撇嘴:“现买的。” 卫辰吃了一惊:“这里还有货郎?” 陶大志笑道:“卫兄有所不知,每年府试都有这么多人,被挤掉的鞋子帽子、摔坏的笔墨纸砚不知道多少,偏偏考场又规定衣冠不整不得入内,差役看到有利可图,便提前购进一批货物,高价贩卖给考生。” “原来如此。” 卫辰恍然大悟,这还真是处处都有商机啊! 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穿着号服、挑着担子的货郎经过,陶大志招了招手将他叫住。 卫辰借着灯笼一看,果然担子里食品文具、鞋子帽子应有尽有,再一问,一双布鞋竟然要一两银子! 这价格比外面卖的足足翻了几十倍不止啊! 不过就算对方卖得再贵,卫辰也不得不买,否则就进不了考场了。 于是卫辰只好乖乖挨宰,掏出银子买了一双布鞋,套在了脚上。 这时,梆子声大作,龙门缓缓打开,考生排成五十人一队等待搜查入场。 卫辰经历过县试时的搜检,觉得也没有那么严格,但到了府试,才见识了这搜检的厉害。 考生们一个个站在龙门前,解衣脱鞋,连发髻也要打散掉,然后把考篮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接受搜查。 前面有一名考生,待差役搜到自己时,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差役发觉不对,一看这考生双腿夹得很紧,当下踹了一脚骂道:“腿张开!” 那考生颤抖着张开腿,差役伸手往他裤裆里一掏,竟掏出一叠纸来。 差役将纸甩在地上,骂道:“你这老夯货,夹带都夹带到谷道里去了!来人,扒了他的裤子,拉他去见府尊!” 两名差役领命上前,扒那考生的裤子,那考生一面努力挣扎着,一面嘶喊道:“不可如此,有辱斯文啊!” 差役骂道:“啰嗦什么,给我扒!” 那名考生被带走时,卫辰才看清他的面容,竟然是先前报名时见到的那名头发花白的老儒生。 老儒生挣脱开束缚伏在地上,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诸位差大爷,行行好吧,求你们饶了我这一次,老朽十七岁过县试,府试却来来回回考了几十次。老朽只求取个童生啊!” 差役冷声道:“取了你,别人怎么办?求我也没用,有什么话,到府尊面前去说吧!” 话音落下,两名差役就一左一右将涕泗纵横的那老儒生架走,一旁围观的考生都是议论纷纷,卫辰见状也是唏嘘不已。 搜检过后,卫辰和盛长柏随着人流进了考场,经过核对身份等一系列程序后,卫辰拿到了写着自己座位号的卷子,上面还加盖了一个“堂”字印戳。 卫辰招呼盛长柏,二人直接往公堂上走去,那里便是他们的考场了。 到了堂上,便见知府沈度坐在高背椅上,目光扫向堂下,卫辰和盛长柏当即低头朝他作了一揖。 沈知府目光在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并没有什么表示,很快又看向了其他考生。 待沈知府的视线移开,卫辰和盛长柏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按照座位号分别入座。 待到考生入场结束,沈知府照本宣科地训了话,无非就是遵守考场纪律之类的车轱辘话。 不过常规的训话结束后,沈知府又补充了一句:“本官共出了九套题,保证你们每个人拿到的题目和前后左右之人各不相同。所以诸位,请专心答自己的卷子,不要交头接耳,更不要左顾右盼,因为即便你偷看成功了,也没半点用处!” 沈知府话音未落,堂下考生已是一片哗然。 这也做得太绝了,一次考试出九套题,这是把作弊的路子都给堵死了! 嘈杂声刚起,便听守卫考场的兵丁齐声低喝。 “肃静!” 沈知府声音转冷道:“从现在开始,但凡有一点违纪,立刻逐出考场!” 考生们瞬间鸦雀无声。 “现在发考题,考试开始!” 第46章 堂上何人喧哗? “梆——” 一声清脆的梆子响,府衙的书吏开始发题。 卫辰恭敬地从对方手中接过用红绳系绑成筒的考题,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启开试卷,但见上面写着两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还有两道五言八韵诗。 卫辰首先看向最上首的第一道四书题。 众所周知,科举有三重,重八股、重首场、重首题。 所以,第一场的第一道题尤为重要。 府试三千考生,首场三千卷子,九千时文,考官哪里有耐心一篇一篇看完? 很多考官都是只看第一题,对你的文章有一个大概的印象,要是第一题写不好,直接就把卷子丢了,后面写得再花团锦簇也是白搭。 卫辰凝神看向第一道题的题目,只见试题卷上写着: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这段话出自《论语?微子篇》,是周公对他的儿子伯禽的训诫之言。 意思是说故旧朋友如果没有大错,就不要抛弃他们,不要对一个人求全责备。 卫辰见了这道题,顿时瞪大了眼睛,这首题居然是一道堂堂正正的大题,比截搭的小题简单得多。 这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这一题他前不久才刚刚做过! 这一个多月来,卫辰、盛长柏、陈俊几乎闭门不出,一直在用题海战术进行考前突击训练。 三人写完文章,先是自评,再是互评,找出各自的不足之处。 对于卫辰写的那篇文章,盛长柏和陈俊一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这篇文章不仅立意高深,而且理气十足,颇有韩潮苏海之势。 卫辰并没有因为二人的夸赞就自矜自傲,而是将自己的文章反复琢磨了几遍,结合沈知府偏好四六骈文的特点,在用词和对仗上更加吹毛求疵,将文章又润色了一遍。 这篇最后的成文,牢牢地刻在了卫辰的脑海里,就算再过几十年,他也不会忘记! 卫辰不由地仰天而叹,自己考试前倒霉到被人踩丢了鞋,考试时又幸运到蒙中了原题,运气这玩意儿,还真是虚无缥缈,让人捉摸不透啊…… 感慨过后,卫辰不再磨蹭,当即磨墨提笔,不假思索地开始动笔。 先是言简意赅地破题: “轻弃故旧,于义俭矣。” 再然后,便是一大段的骈俪句,洋洋洒洒,气势磅礴。 几百字的文章,卫辰运笔写下来,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滞塞之处。 半柱香后,就在考场上大部分考生还在思考如何破题时,卫辰已经将这首场最重要的首题给写完了! 写完第一题,卫辰定了定神,平复了下心情。 单靠这首题的文采,自己府试录取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 不过接下来还有四道题,也不能随便,虽然这几题没有首题重要,但如果两个人首题文章的水平在伯仲之间时,后面这几题就成了决定名次先后的关键。 第二道题,不出意外,是一道截搭题。 “皆雅言也叶公” 卫辰初一看还真有些摸不着头脑,略一思索,才在前四个字后面加了个点,变成“皆雅言也,叶公”。 前者是《论语?述而》第十五篇最后四个字,后者是第十六篇开头两个字。 题目做到这儿,卫辰也不由地暗叹一声:“这沈知府还真是个天才!”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一道截搭题,但这六个字从文章顺序上来说,分明又是连着的,不信你就去翻翻书,看看是不是? 这时候又没有标点符号,还真没法说人家一句不是。 寻常截搭题被人诟病,往往是因为题目生拼硬凑,即便出题人自己的标准答案也是牵强附会,答题者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可沈知府出的这道截搭题却不同。 只需弄明白前后两句各自的出处,再结合朱子的注释,就可以用“圣人之德”这四个字联系起来,一下子就变成了明白正大的平正之题。 说实在的,这还是第一次,卫辰做截搭题时,心里有种做大题时的踏实感。 卫辰一边开始提笔破题,一边在心底暗自赞叹:能把截搭题出得这般堂堂正正,让人破起来心服口服,这沈知府在经义上的造诣之高,比起那传说中的“阎罗”二人,恐怕也差不了多少了! 破题无误之后,下面的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便如行云流水,写得卫辰酣畅淋漓,大呼过瘾。 这时,云板声响起,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卫辰只是专注于文章之中,没有在意。 到了午时,又一声云板响起,几名书吏开始下来收首题的答卷。 这也算是提坐堂号的考生享受的福利之一,只要在午时之前写完首题上交给主考官,就可以让主考官有充足的时间提前阅卷。 否则的话,就只能等统一交卷,到时候主考官要在两天内看完九千篇文章,看到你的文章时会有仔细?多认真? 考生也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这时,卫辰的第二道题写得也差不多了,见书吏来收卷,就将首题的答题卷交了上去,自己则继续琢磨下一道五经题和最后的五言八韵诗。 公堂之上,沈度端坐在高背椅上,拿起书吏收上来的卷子,一篇一篇地看了起来。 沈度看到满意的文章,就在卷子上头画一个圈,这差不多就算取中,代表通过府试的概率很大了。 如果卷子上画了一个竖,那就代表暂时搁置待定。 要是画了一个叉,那这个考生就惨了,这是直接淘汰的意思,按照科举重首题的原则,这考生后面几题写得再好也是白费劲了。 沈度一连看了几十张卷子,不由地大摇其头,除了五六张卷子尚可,剩下的大多难入他的法眼。 堂下的考生抬头偷眼望去,只见府台大人阅卷如飞,又见几十份卷子中,九成以上都被打回,一个个心中都是胆战心惊。 其实府试从三千人中录取五十人,这个概率完全是正常的。 只是考生亲眼看着一份份卷子被黜落,心中产生的绝望实在是难以言表。 谁知道那被黜落的卷子里,有没有自己的? 堂下考生煎熬般的心理,沈度自然不会知晓,或者说,他知道了也不会在乎。 沈度喝了口龙井茶,又拿起下一张盖着堂字小戳的卷子,入目一行字:“轻弃故旧,于义俭矣。” 沈度看到这点了点头:“破题破得好,小巧精致。” 再看下文,竟是他最喜欢的四六骈文。 沈度精神一振,直起身子,将座下的椅子拉近了一点,他一面用手指叩着桌案,一面一字一句地在心里默读文章。 忽然,堂下正埋头写文的考生们听见一阵放声大笑,纷纷诧异地抬起头,心想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府试考场喧哗? 这一看众人才知道,发出笑声的不是别人,正是本次府试的主考官,江宁知府,沈度。 只见沈度捧着一张卷子拍案而起,朗声笑道:“阅此嘉文,岂能无酒?来人,快上酒来!” 第47章 为何求举业? 不多时,就有小吏端上一觞美酒,沈度将酒一饮而尽,笑着对身旁的汤师爷挥了挥手。 “你也取过秀才,算得精通文字,这一篇文章你拿去看看。” “是,东翁。” 汤师爷从沈度手中接过文章,仔细阅读起来,读完之后赞道:“真是好文章啊!直抒胸臆,格律严谨,读之如饮甘醴!” 沈度笑着问道:“那你以为这篇文章可取第几?” 汤师爷面露犹疑之色:“这我不敢说。” 见汤师爷不说,沈度倒也没有强求,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既不敢说,那去请卢教谕过来。” 不久,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走了过来,这人便是江宁府学的卢教谕,进士出身,饱读诗书。 论博学二字,江宁府一众官员中,还没有能超过这位老教谕的。 沈度从案上的卷子中捡出两篇给卢教谕看,卢教谕将之细细对比品读一番。 他指着第一篇道:“此文奇绝险峻,读来令人惊心动魄,可谓诡道也!” 又指着第二篇道:“此文书理纯密,音调纯熟,四平八稳,可谓正道也!” 说罢看向沈度,问道:“老朽以为,这两位考生的才学都足以取为案首,只是二人各有所长,难分轩侄,还是要请府台大人决断。” 沈度笑而不语,又抽出一份卷子。 “请卢老再看这一篇。” 卢教谕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又看了起来。 半晌后,他抬起头,双眼发亮,拍腿叫绝道:“此文格律严整,文辞清丽,读之如读庾信之哀江南,如此好文,不取第一也难!” 沈度站起身来问道:“卢老,你是本府名儒,向来饱读诗书,眼界远超常人,你仔细瞧瞧,可能瞧出这第三篇文章是从哪篇程文上剿袭来的?” 卢教谕笑着道:“府台大人多虑了,本朝和前朝的时文,老夫看过不下数万篇,其中绝无此文。” 听了这句话,沈度心中疑虑尽去。 对于点谁为案首,沈度心中其实早有计较,只不过他生性谨慎,生怕这文章是剿袭而来,到时候刊在题名录上被人指出,那他沈府台可就贻笑天下了。 因此,他必须找来浸淫经书数十年的老儒卢教谕,合上这最后一道保险。 如今有了卢教谕的保证,沈度也终于放下了心。 送走卢教谕,沈度重新坐回了案前,他翻过卷子,看着背面考生名字那栏的“卫辰”二字,自言自语道:“若是此子真有才学,我当……” 说到这里,沈度忽然顿了顿,哑然失笑:“罢了,倒是本府太过心急了,且看他后几篇文章写得如何吧。” 堂下的卫辰对此丝毫不知,他此时已经写完了第二道题,吹干墨汁后,又仔细检查了几遍,确认遣词造句无误,韵脚流畅后,这才一笔一划地用馆阁体誊写在卷子上。 这一篇写完,剩下的五经题和五言八韵诗也是一气呵成,而此时,大部分考生还在埋头做题。 卫辰想也不想,将卷子一卷,拿在手上,直上公堂而去。 知府沈度端坐在案后,左右还站着大小官员及书吏二十余人。 卫辰前面已有数人交卷,此时,其中一人正在受沈度当堂面试。 此人乃是江浦县案首周煜,他在江浦县一直都是倍受吹捧的少年英杰,这回府试他也是自信之极,觉着自己定能连中两元,甚至夺得本省的小三元。 周煜将卷子奉上,矜持地笑了笑,见府台大人的目光果然在自己的卷子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心中洋洋自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 谁知下一刻,他的卷子便被打了回来。 周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张大嘴巴问道:“府台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沈度头也没抬,淡淡道:“不取。” “可我是县试案首啊!” 周案首又惊又怒:“按照惯例,县试案首是必过府试的啊!” 沈度不为所动,只是冷声道:“看批语。” 周煜低头一看,只见卷子上用一行绚丽的行书写着:“请秦轩徵来,本官一并录取。” 周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 原来他的第一道大题,正是剿袭自本朝至平年间会元秦轩徵! 这位周案首天生记忆力好,腹中程文足有上千篇。 县试时,他有一篇文章便是剿袭而来,只是江浦知县和学官都没有看出来,以至于至今无人察觉。 所以周煜才故技重施,想继续利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在府试蒙混过关。 谁料竟被沈度一眼看破。 周煜垂下头,红着脸将试卷塞进怀里,朝府台大人行了个礼,而后匆匆离开了。 看到这一幕,在后面排队的卫辰暗自庆幸。 还好自己当初没有倚仗记忆力惊人一味死背文府,不然估计也是落得和这周案首一样的下场。 轮到卫辰时,卫辰双手捧卷将卷子奉上,一旁的书吏接过卷子,铺在了沈度案上。 “单是你这一手端正清丽的馆阁体,就足以中秀才了!” 沈度扫了一眼卷子,笑着道:“本府只问你一句,为何而求举业?” 卫辰朗声道:“学生所以求举业者,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听卫辰这么说,堂上的一众官员脸上都露出赞许的神色。 时下学子大多爱用张子厚的横渠四句作为自己的志向,看似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实则目空一切、大而无当。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样伟大的志向,别说是普通的学子了,就是那些能够青史留名的英雄豪杰,又有几人能尽数做到? 而卫辰这志向,听起来没有横渠四句那么气势恢宏,但发自内心,脚踏实地,更容易得到在场一众官员的青睐。 学而优则仕,读书人的目标本来就是为了做官,实在没有什么可讳言的。 沈度心底赞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拿起卫辰的卷子看了起来,看完欣然点头,而后拿起朱笔,在卫辰的几张卷子上都画了几个圈。 “卫辰,你的文章,本府已是取了,名次待发案后再定。” 卫辰双手一举,长揖道:“谢府台大人!” 沈度笑着挥了挥手:“退下吧!” 卫辰面朝沈度后退几步,而后缓缓转身,昂首挺胸,大步离开。 要下台阶时,卫辰朝下一望,只见百名考生正垂头伏案,苦苦答题。 卫辰大袖一拂,心中豪气顿生。 与他们相比,我已是童生了! 公堂之上,沈度望着卫辰渐渐远去的背影,忽发感慨:“可惜啊,年纪尚小,文字还欠火候。若有朝一日,他文风大成,独树一帜,必能成就一代文宗,届时,恐怕天下读书人都会争相传抄他的文章!” 在场众人听到沈度的话都是大吃一惊。 一代文宗? 府台大人这评价未免也有些太高了吧! 第48章 发案之日 出了府学,卫辰估摸着盛长柏和陈俊他们还要再答一会儿,也就没有多等,只身回到了盛府。 一进跨院,卫辰就径自上了阁楼,倒头就睡。 科举考试既是脑力劳动,又是体力劳动,尤其像卫辰这种对文章吹毛求疵的,一场考试就会对身心造成极大的负担。 不知睡了多久,卫辰疲惫的身心终于舒缓了许多,做了一个香甜的美梦。 忽然,他觉得脚心一阵痒痒,不由地笑出声道:“好痒,好痒!” 这一笑,卫辰便醒了过来,一看,原来是陈俊在用一根鹅毛挠自己的脚心。 陈俊朝一旁的盛长柏笑道:“学会了吧,下回就这样叫他起来。” 盛长柏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实比我的法子强,又快又好。” 见二人有说有笑,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卫辰不由地恼火道:“扰人清梦,真可耻也!” 陈俊这家伙,明明是个闷葫芦的性子,自从来了府城,却变得越来越开朗,现在好了,竟开始捉弄起自己来了。 还有盛长柏,原本多正直的一个君子呀,如今居然也变成了这样。 一定是被陶大志给带坏了! “卫兄,这都日下三竿了!” 陈俊见卫辰还想赖床,哗地一下拉开窗帘,和煦的阳光顿时洒满了屋内,照得卫辰微微眯起了眼睛。 “原来都已经这么晚啦。” 盛长柏笑呵呵地说道:“今日便要发案,考生们都早早看榜去了,也就贤弟你,能这般泰然高卧了。” 陈俊也道:“是啊,卫兄,我们都听说了,你被府台当堂录取了。你也太不够意思了,这次要你做东,请我们去酒楼里大吃一顿!” “请请请,一定请!” 卫辰笑着应允,而后穿上鞋,披衣起身,和二人一起到了前院,等待报录人的到来。 只有那些心里没底的考生才会去府学前看榜,卫辰三人蒙中了府试第一道大题,个个都是胸有成竹,因此老神在在地呆在了家里。 过了一阵,盛家的老管事大叫着跑了进来:“报录的来了!报录的来了!” 卫辰三人精神一振,一并迎到了门口去,只听远远吹唢呐的声音滴答滴答响起,而且越凑越近。 老管事笑容满面,问一旁的女使:“打赏的钱都备下了吗,可不能少了,丢了我们盛家的体面!” “备下了。” 那容貌颇为俏丽的女使低头道:“昨日去倾销店,用整锭的银子换了铜钱,备下好几万钱呢!” “几万钱算什么?” 老管事笑吟吟道:“等咱们二少爷中了秀才举人,备个几十万钱都不够!” 说话间,老管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那吹唢呐的声音怎么还越来越远了呢? 不会是走错了地方吧? 老管事一个激灵,当下唤来一名家丁,吩咐道:“你出去看看!” 那家丁连忙跑出去探问,一会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道:“我问过了,是巷子另一头的吕家,他家四少爷取了府试第三十六,报录人是往他家去的。” 众人听了都是气沮,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老管事偷眼去看盛长柏,心里忐忑不安。 卫辰出言宽慰道:“无妨,报录人来得越晚,取中的位次越高。” 盛长柏也笑着道:“贤弟说得是,多等一时,便多添一分的喜气。” 老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附和道:“二位少爷说得是,三十六名算什么,咱们这府里三位少爷都是能中案首的料!” 众人哈哈大笑。 又过了一阵,外面突然有人问道:“请问陈俊陈公子,盛长柏盛公子,还有卫辰卫公子是住在这里吗?” 门口迎候的家丁大声道:“是啊,你是来报录的?” “是啊,可让我一通好找,整个府城都绕了半圈,这才到了地头!” 那人气喘吁吁地说完,当即招呼身后的几人:“弟兄们,别喘气了,吹打起来!” 外面顿时响起了唢呐高亢嘹亮的声音,然后就是一连三声中气十足的呼喊。 “捷报——贵府老爷陈讳俊,蒙江宁知府沈,取为天佑二年江宁府试第九名!” “捷报——贵府老爷盛讳长柏,蒙江宁知府沈,取为天佑二年江宁府试第二名!” “捷报——贵府老爷卫讳辰,蒙江宁知府沈,取为天佑二年江宁府试第一名!” “我的天呐!” 一时间,盛家众人都楞在了原地,而后便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轰动。 街头巷口路过的百姓听见报喜声,已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都是羡慕不已,不少人都挤到了盛家门前拱手道贺。 “恭喜啊!” “恭喜恭喜!” 老管事反应过来,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一边指挥家丁去点鞭炮,一边亲自捧着一簸箕铜钱在门口抛撒。 “同喜同喜,来来来,大家一起沾沾喜气!” 啪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巷子里的孩童们都捂住了耳朵,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 院子里洋溢着喜庆的氛围,老管事将几万铜钱都打赏了出去,几名报录人拿了最大份,兴高采烈地进屋讨酒喝。 接着左右街坊邻居纷纷前来拜访,手里还捎着东西,有的带钱,有的带物。 这坊间住的都是江宁城的达官贵人,所带的贺礼也都十分珍贵,有玉石字画,上等纸砚,还有人参鹿茸等。 宾客不断上门道贺,盛家自然不能怠慢,好在家里帮闲的丫鬟女使不缺,还提前去酒楼请来了两个厨子,总算是没有乱了方寸。 又过了一会儿,老管事喊道:“二少爷,宥阳县衙的白师爷来了!” 卫辰、盛长柏、陈俊闻言迎了出来,三人作揖行礼完,盛长柏道:“白师爷光临寒舍,不甚荣幸,里面请,喝一杯薄酒。” 白师爷回了礼,笑呵呵道:“这回府试,咱们宥阳包揽前三名。老夫此来,就是代传县尊之意,贺你们为我宥阳士子争光!” 说着,白师爷手一伸,一旁的衙役就给卫辰、盛长柏还有陈俊一人奉上一封红布绸包。 “这是县尊赏你们的花红银,以资励学之用。” 银子不多,却代表了一种荣耀,三人谢过之后,都是恭敬收下。 盛长柏将白师爷请进屋子里说话,用了一杯水酒后,卫辰好奇地问道:“白师爷,敢问此次府试第三是县中哪一位年兄?” 白师爷答道:“是王尧臣。” 卫辰心道,果然是他! 说来这位状元高徒也是悲催,下山之时意气风发,剑指小三元,结果县试就被卫辰压了一头。 这次府试更惨,不仅案首之位又一次被卫辰夺走,还被盛长柏后来居上,最后居然只排在了第三位。 虽然也算是三鼎甲之一,可王尧臣心里,只怕是已经快要郁闷死了吧…… 第49章 宴饮之时 两日后。 江宁府衙前,五十名士子汇聚于此,一个个都是神采飞扬。 他们当然有骄傲的本钱,因为他们都是从三千余名考生中脱颖而出的人杰,这一届府试新科录取的童生。 今日,沈知府将在府衙设宴,款待这些新科童生,众人都是换上了新衣,早早来到府衙前等候。 等得无聊时,其中几人不免就扯起了闲话,以此打发时间。 “这回府试宥阳可是出了大风头,前十里就有四个是宥阳籍,前三更是直接被宥阳学子包揽了!咱们其余八县的县尊教谕恐怕是颜面无光喽!” “听说那卫辰就是去年写出《竹石》一诗的宥阳神童,想不到他这么小的年纪就来参加府试,还夺了案首,我等真是汗颜呐!” “唉……,这案首若是让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这样闻名府内的才子取中,我是没有二话的,怎么偏偏让个黄口孺子抢走了呢!” “这位年兄,话可不能这样说。王尧臣就是宥阳人,但卫辰县试时依然是宥阳案首,如今卫辰更是又取了府试案首,足可证明其才学不凡。难道年兄是质疑冯知县和沈府台的眼光吗?” “这个……,咳咳,我也不过是说笑罢了,兄台何必当真?话说,咱们这案首怎么还没到呢?” …… 府衙不远处的一间茶馆内,卫辰正与盛长柏和陈俊在此喝茶。 盛长柏喝了一口热茶,看一眼外面的天色道:“贤弟,时候不早了,我们赶紧走吧,别让同案们久等了。” 陈俊道:“让他们等一会儿也无妨,你们两个一个是案首,一个是二魁,我虽然不才,也算是前十,我们不到,他们哪里能入府衙?” 卫辰笑着对盛长柏解释道:“兄长,我年纪太小,有些时候,摆谱也是必须的,否则,怕是镇不住场面呐!” 盛长柏看了看卫辰,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啊你啊,一肚子的歪门邪道,一点不像个读书人!” 三人喝了半晌的茶,眼见时候确实是差不多了,这才施施然地起身,朝着府衙前走去。 此时,一众新科童生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府衙里的书吏见了卫辰这位案首到来,这才大开中门,奏响雅乐,十几名身穿红衣的衙役分列两旁,肃然而立。 “府台大人有令,请士子入衙赴宴!” 这一刻,众士子没有一个人举步向前。 先前的等待已经让他们明白,这场宴会,他们并不是主角。 卫辰此时全无在茶馆时的自负狂傲,他面容肃然,恭敬地朝着四面的同案行了一个团揖,朗声道:“诸位,在下先行一步!” 众人无论情愿不情愿,都是一并拱手回礼,齐声道:“卫兄,先请!” 然后人群如分浪般退向两旁,给卫辰留出一条道路来。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十一岁的少年,穿着藏青色的直缀,缓缓登阶,步入府衙中门。 卫辰身后,盛长柏和王尧臣一左一右,相继跟上。 其余士子们按序排作三列,跟着他们徐徐而入。 踏入府衙的那一刻,几乎所有人都是心潮澎湃。 对在场的大部分童生来说,可能这辈子也只能赴一次这样的宴会,这是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就算终老之前也可以和子孙后代提起。 至于更高规格的琼林宴、鹿鸣宴或是簪花宴,许多人根本就连想都不敢想。 府衙在规制上比县衙高了两个档次,建筑的广大与精美都不是县衙能比的。 众士子进了中门,从正路直入二门,便进到府前大院,也就是府衙办事机构的所在地。 穿过府前大院,便可见到与正门一模一样的仪门。 进了仪门是大堂,过了大堂是二堂,这里才是知府大人设宴的地方。 这时,礼乐停下,一旁的赞礼官站出来高声道:“今科案首卫辰,率新晋士子,拜见府台大人!” 当下,卫辰领着身后的士子们一并行参拜之礼。 礼毕,众人站起身来,高坐在堂上的沈度微笑着与士子们说了一番刻苦勤学、用心举业的话。 士子们屏气凝神,在阶下聆听教诲。 最后,似乎沈度也觉得自己讲得有些太久了,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有什么话咱们宴席上再说也不迟,开宴吧!” 说罢,就有礼乐声响起,众人随着沈度一并入内赴宴。 按照古礼,这等大比之后的宴席都是一人一席,一人一案,依照严格的长幼尊卑顺序入座。 卫辰虽然年幼,却是本次府试的案首,因此位次就在知府沈度的边上。 至于其余几十名士子,则遥遥与沈度隔开,最后面的席位离沈度足有数十米,想与府台大人说句话都难。 卫辰之下,还有九个席位离沈度最近,那是本次府试前十的位置。 第二位盛长柏,第三位王尧臣,这些卫辰早已知晓。 只不过他没想到,陶大志居然也在前十之列,而且还是第六,比蒙中了题的陈俊位次还要高。 至于第四第五,分别叫做翁定帆、唐鹤年,这二人都出身名门,才名远播,卫辰也略有耳闻。 事实上,在府试发案之前,这二人与王尧臣才是案首之位最热门的争夺者,只不过谁也没想到,最后竟是卫辰横空出世,抢走了江宁府案首。 翁唐二人与王尧臣早就相识,又是座次相邻,宴席开始后,自然而然就聊到了一起。 他们知道王尧臣与卫辰都是宥阳人,便向王尧臣打探起了卫辰的情况。 “你们问卫辰的文章如何?” 听到二人的问题,王尧臣沉吟了一会儿,他现在比二月县试时沉稳多了,神态不卑不亢,说话也很有分寸。 他缓缓道:“县试之时,我与卫辰不相伯仲,谁为案首尚在两可之间。我本以为府试时能一雪前耻,可到头来还是输了。” 翁定帆忙问道:“可是那卫辰运气太好?” “不是。”王尧臣摇了摇头,认真道:“是他的文章又有进益,而且进益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我,这一点我心服口服。” “啊?” 翁唐二人闻言都是讶然。 要知道,王尧臣是什么人? 世家出身,名师高徒,向来都是眼高于顶! 似乎除了他的老师罗秉坤,他还从没有服气过任何人。 如今居然对卫辰心服口服? 简直不可思议! 王尧臣看见两人惊讶的神情,洒然一笑道:“不如就是不如,或许院试之时,我还是比不过卫辰,可即便给他得了个小三元,那又如何? 三年后的乡试,才是真正的大比,届时我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翁唐二人闻言愕然,旋即肃然起敬道:“伯庸,真坦荡君子也!” 第50章 鱼与熊掌 卫辰坐在竹席上,面前案几上摆着一大盘白水煮羊肉,还有被切好的数块羊肺。 至于酒水,则只有一壶玄酒。 什么是玄酒? 玄酒,就是一种很玄妙的酒,饮之可千杯不醉。 简而言之,就是清水。 邬泉酒坊的琥珀酒在江宁卖得很火,也被文人骚客视为文雅之物,可惜却上不了这次席面。 因为这场宴席方方面面都是承袭古礼,仿照春秋时的乡饮酒礼而来。 虽然省略了不少繁琐的礼节,但这古礼中的玄酒却是一点没省,给每名士子一人上了一壶。 不少养尊处优的士子见状脸色都有些难看,心里腹诽:这府台大人也太抠门了! 卫辰倒是无所谓,他出身贫寒,有肉吃就不错了,至于好酒,家里有的是,也没必要在这儿喝。 这等宴会,本来就不是为了喝酒吃饭,而是为了彰显风光与体面。 这一点,卫辰心里还是很拎得清的。 卫辰正慢条斯理地吃着白水煮羊肉,忽然听到一道浑厚威严的声音传来。 “诸位,雅宴怎可不赋雅诗,请各自即兴赋诗一首,以增意趣!” 说话的,当然是江宁知府沈度。 卫辰离沈度最近,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领教到沈府台的大嗓门,简直就是震耳欲聋。 看来这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至少得练就一项狮吼功的技能。 堂下众人听了沈府台的要求,个个都是面面相觑,心里老大不情愿。 府试时才刚刚考了两首试帖诗,现在宴饮又来这一出,还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就你先来吧!” 沈度随意点了一人。 此人正是府试第五唐鹤年。 唐鹤年沉吟了一会儿,吟出一首诗来,诗词说不上多好,但也算是中正平和,应时应制。 卫辰听了心里也是颇为佩服,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作出这样一首诗,不愧是江宁府有名的少年英杰,这江宁府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接下来一个个士子都被沈度点名站起,各自临场作诗,或吟诵风物,或抒发志向,不一而足。 轮到卫辰时,沈度笑着道:“卫辰,你早有诗名在外,又是本府案首,才学远超同侪,我只给你七息时间,速速做出诗来!” 卫辰暗自叫苦。 七息成诗? 这比曹子建七步成诗还要离谱啊! 不过卫辰也讨了个便宜,方才其他士子作诗时,他已经做好了被点到的准备,趁机提前打好了腹稿,此时总算没有手忙脚乱。 卫辰站起身来,不假思索地开口道: “李杜诗篇万口传。” 沈度点了点头,淡淡道:“不错。” 卫辰又道:“至今已觉不新鲜。” 在场众士子听到这儿,都是变了颜色,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卫辰关系相近的盛长柏等人则是为卫辰捏了一把汗,心想卫辰这胆子也太大了,连诗仙诗圣都不放在眼里,这可怎么圆回来啊! 沈度品味了一下,目光中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揶揄道:“你这诗口气太大,怕是不好收尾啊。” 卫辰神态颐然,一手举杯,一手负后,继续吟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话音落下。 满座皆惊。 连沈度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位府台大人将官服下摆一拂,霍然起身,从案上举起杯来,口中崩出三个字: “作得好!” 这一声,犹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顷刻间,堂内众人都为卫辰这首诗喝起了采,陈俊和陶大志将手掌都拍得通红。 沈度将酒杯遥遥对着卫辰道,眼中欣赏之色丝毫不加掩饰:“真惊世之才,本府敬你一杯!” 沈度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卫辰这诗作得实在是太好了! 别人作诗要么咏物要么言志,卫辰却是在点评众人所作之诗,格局上就高出不止一筹。 而且他这诗相当于是将在场一众士子全夸了一遍,让这些士子认为诗中的“才人”就是自己。 简而言之,就是“格局”加“情商”。 此时此刻,在沈度眼里,诗作本身的精彩已经是其次了,卫辰展露出来的智慧与气度才是最令沈度欣赏的。 “谢府台大人。” 卫辰一手托杯,一手掩袖,然后将杯中的玄酒一饮而尽。 众人见卫辰出了这么大的风头,还是如此淡定,不由地都是佩服万分。 之后,众人继续赋诗,可任谁作出再好的诗篇,比起卫辰这一首《论诗》都是黯然失色。 盛长柏笑着道:“贤弟,你这是一诗镇场了呀!今日之后,宴席上的事定会传遍江南文坛,贤弟,你又要出名了!” …… 傍晚,宴席散去,众人尽兴而归。 告辞后的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驻足回望,只见远处灯火下,沈府台拉着卫辰,似乎在叮嘱什么。 三人见到这一幕,无不心生艳羡。 “此人之才,吾不如也!” 王尧臣忽然发出一声感慨。 翁定帆和唐鹤年都有些不解,先前王尧臣还豪言要在乡试上胜过卫辰,怎么现在又自愧不如了呢? 王尧臣叹口气道:“以往我只知此人少年老成,城府深沉,今日方见其锐气逼人啊!” …… 另一头,被沈度单独留下来说话的卫辰也追上了盛长柏等人。 盛长柏好奇地问道:“贤弟,府台大人留你说了些什么?” 卫辰一五一十道:“府台大人告诉我,若是我日后能不问举业,专心学问,不出十年,又是一个山农先生。” 陈俊有些惊喜:“山农先生乃是世间名儒,府台大人居然拿你和他作比较?” 盛长柏却是皱起了眉头:“不问举业,那岂不是不能科举,不能做官了?” 卫辰叹口气道:“府台大人说,若我分心科举之事,汲汲于名利,日后恐怕不能安下心来做学问,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盛长柏和陈俊齐声问道。 卫辰笑道:“我就说,学生以为,做学问并不一定要归隐山野,做官一样是做学问,一样能从中领悟到大道至理。” “说得好!”陈俊拍腿道:“经世致用,义利并举,这才是我辈读书人应有的风范!” 盛长柏面露忧色,问道:“你这般回答,恐怕未必合沈府台的心意,府台大人没有怪罪于你吧?” “当然没有。”卫辰哈哈笑道:“府台大人非但没有怪罪我,还大力赞赏了我,并且为我引荐了一位可以教我经世致用之道的老师。” “哦,老师?” “那人是谁?” 面对二位好友的追问,卫辰嘴角绽开笑容,缓缓吐出几个字来。 “青藤先生,庄钧!” 第51章 青藤先生 五月未至酷暑,阳光正好。 远山郁郁青青,山间小溪折而向东,注入一处小湖。 水汽蒸腾,稻花飘香,一名少年沿溪缓缓而行,来到湖畔的一处小院。 少年上前叩门,恭声问道:“请问,青藤先生在家么?” 院中,清癯老者做完一套道家呼吸打坐的养生功夫,披上了儒袍。 一名老仆端上清茶给他漱口,而后又奉上一盏新沏好的阳羡雪芽。 老者躺在藤椅上,悠闲地晒着日头,他听见外头的叫门声,头也不回,只是给老仆使了一个眼色。 而后便从旁拿起一卷书,眯着眼睛看了起来。 老仆会意,出去打开院门,对着那叩门的少年道:“我家老爷不在,请回吧。” 卫辰站在门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都透过门缝看见院里有个老头坐在那儿看书了,这仆人不是睁眼说瞎话么! 不过卫辰也知道,眼前这老仆不过是奉命行事,因此没有把气撒在他身上,而是恭敬地拱了拱手道: “晚生卫辰,是府台大人叫我来拜见青藤先生的。” “哪位府台?” “自然是本府沈府台。” 院内的老者听着外面二人的问答,忽然心念一动。 是沈度这小子叫他来的? 是了,府试已毕,定是他找到了良才美质,给老夫送上门来了! 老者放下手中书卷,伸了个懒腰,缓缓起身,朝外头喊道:“阿福,有客上门,把人拦在外头做甚,还不赶紧上茶?” “是,老爷。” 老仆阿福应了一声,当下让开身子,将卫辰请进院内,自己则告了声罪,转身准备茶点去了。 卫辰步入院内,望见到那气质恬淡的儒袍老者,心道这应该就是正主了,当下行礼道:“学生卫辰,拜见青藤先生。” 老者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手指着一旁的矮脚小凳道:“坐。” “谢先生。” 来之前,卫辰便已向盛长柏、陶大志等人打听得这位青藤先生的生平。 青藤先生,姓庄名钧,字子和,江西吉安府人士。 他的名字可能有人并不知晓,但要说到山农先生颜希仁,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这颜希仁,正是庄钧门下弟子之一。 庄钧少有侠气,擅剑术,好急人之所急。 其师徐平璋战死于河湟,庄钧千里迢迢,翻山越岭,疾行数月,只为收拢老师尸骨,时人称为青藤义侠。 十九岁时,庄钧考中进士,授为翰林编修,可谓是少年得志,前程一片光明。 可他却偏偏辞官不做,以一白身南下投入勇毅侯徐平旌帐下,期间屡出奇谋,帮助勇毅侯平定了广西之乱。 之后庄钧随军转战天下,西击党项、北御契丹,立下赫赫战功。 永安年间,勇毅侯因手握重兵,为朝中小人所忌,弹劾奏章无数,勇毅侯只得自乞骸骨,回江宁做一闲散侯爷,颐养天年。 而庄钧也离开了军队,回到家乡潜心修学,十年间,学问大成。 经史九流、百家之说自不必多说,就连军略、卜筮、算法、地志、山经、本草、律吕这些杂学他也无一不精,涉猎之广博,天下无出其右。 之后庄钧讲学天下,景从者无数,门人遍布海内。 其中,有颜希仁这样的当世大儒,也有沈度这样的能臣干吏。 只不过,庄钧只为他们讲学解惑,却从没承认过他们是自己的弟子。 五十二岁时,庄钧受时任首辅范旸之邀,在东京给参加会试的七百举子讲学,盛况空前,轰动京师,连当朝官员也纷纷向他请业。 至此,青藤先生名动天下。 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庄钧的一生,那大概就是传奇了。 而今沈度给卫辰引荐的,就是这么一位奇人老师。 卫辰了解完这位老先生的事迹,心下也是钦佩不已,顿生拜师之念。 在卫辰的求学之路上,如果说石楷是卫辰的蒙师,林延是卫辰的经师,那么这位青藤先生就是卫辰心目中最合适的业师。 打探到庄钧的住处后,卫辰本想带着盛长柏他们一同前来,可盛长柏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陈俊和陶大志更是自认庸才,怕入不得青藤先生的法眼,总之一个个都是推脱不来。 没奈何,卫辰只好孤身前来。 进门坐下后,卫辰打量着面前这位名动天下的青藤先生,心中感觉还是蛮奇妙的。 对方虽然闲云野鹤,远离朝堂,但他在士林间的声望,即便是江南巡抚都不敢轻忽。 没想到,今日居然能与这样一位大名士坐在农家院子里的小板凳上聊天。 卫辰看庄钧的同时,庄钧也在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他颇通相面之术,见卫辰目如点漆,湛然有光,便知此子必是极为聪颖之人。 庄钧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老夫一生四海为家,无牵无挂,从未有过收徒之心,只不过沈度那小子自作主张,非要替老夫寻个关门弟子养老送终,老夫寄人篱下,也只能由他去了。” 卫辰心头一跳。 不想收徒? 那我岂不是白来一趟? 您老人家这是逗我玩呢! “不过——” 正当卫辰腹诽不已的时候,只听庄钧话锋突转,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相逢即是有缘,你既然来了,便也是缘分。反正老夫闲来无事,考校考校你也无妨。” 卫辰暗松一口气,当下恭声道:“请先生出题。” 庄钧沉吟片刻,拿起一旁的书卷,随手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内容问道:“完璧归赵,这故事确实是有趣,你对蔺相如是如何看的?” 卫辰朗声道:“若是科举制艺之时,学生自然是在文章中盛赞蔺相如智勇双全,不畏强权,维护国家之尊严,令人敬仰。” “制艺之时才这么写?” 庄钧听出卫辰话中未尽之意,饶有兴趣地问道:“这么说,你心里其实并不是这么想的喽?” 卫辰偷眼瞧见庄钧神色,当下大着胆子说道:“学生以为,蔺相如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亡命之徒,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自己加官晋爵,于国于民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继续说下去。” 庄钧坐在藤椅上,神色依旧淡然,不过挺直的上半身却是悄然前倾了几分。 第52章 颠覆 卫辰侃侃而谈道:“先从完璧归赵说起,那时秦国假意用十五座城池,诈取赵国的和氏璧。 显然赵国那边也很清楚,秦国根本不可能让出十五座城池。 但即便如此,赵王还是让蔺相如携璧使秦,这证明赵国显然是畏惧秦国的。 既然害怕秦国,就应该果断交出和氏璧,不给秦国开战的口实,自己专心加强边防便是。 而蔺相如是如何做的? 蔺相如初次与秦王交锋时,指出秦国想要诈取和氏璧,秦王被逼无奈,已经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 而蔺相如却偷偷派人将璧送回了赵国,使得原本占据道义的赵国背上了失信的名声,给了秦国开战的借口。 结果秦国便有理由兴兵攻打赵国,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两万余人,赵王也不得不在渑池向秦王求饶,还被秦王折辱。 这一笔笔帐,都可以算在蔺相如头上。” 庄钧听完卫辰这一番话,不置可否,又继续发问道:“可如果秦王斋戒受璧之后仍然不给城呢,那蔺相如提前送璧回国,岂不就是有先见之明?” 卫辰淡淡一笑:“蔺相如可以对秦王说: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然大王以一璧故而失信于天下,何其哀哉?臣请就死于此,以昭大王之无德耶!” “这是用信义来逼迫秦王?” 庄钧失笑道:“春秋无义战,战国无君子,彼时诸侯国背信弃义已是常事,秦王如何会因此就范?” 卫辰淡淡笑道:“信义在国家利益面前,或许不值一提,可眼下与之相比较的,只是一块没有任何实际价值的玉壁而已。 要是因为一块玉壁使得秦王失信于天下,诸侯再也不相信秦王的承诺,贤才再也不愿意为秦王效力,孰轻孰重,秦王心里又会如何衡量?” “信义有价,这说法真是有趣!” 庄钧轻捋长须,笑道:“若是当真依照你的法子,或许秦王最终还是不会给城,但应当会主动归还玉壁。蔺相如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带玉壁回国,也就用不着耍弄那些小聪明了。” 卫辰点点头道:“说到底,秦王向赵国讨要和氏璧,不过是对赵国的一次试探罢了,看现任赵王是贪恋财货、目光短浅之辈,还是胸有大略、图谋天下之人。 玉壁的得到与否,并不重要。 蔺相如的所作所为,虽然为自己挣下了偌大的名声,却让秦国摸清了赵国的底细,暴露了赵国上层既不敢得罪秦国,又不想损失财货的怯懦之心。 从国家层面上来说,赵国输得彻头彻尾。” 庄钧听到这儿微微点头,心里对卫辰所说颇为赞同。 如果说刚刚卫辰对于蔺相如这个人物的评价只是让庄钧眼前一亮的话,那他对于赵国和秦国之间关系的分析,简直就是让庄钧刮目相看了。 庄钧熟读史书,自然知道完璧归赵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需要联系前后时间的影响来看。 赵惠文王的父亲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赵武灵王,他推行胡服骑射,使得赵国国力猛增,甚至一度能与秦国争锋。 而赵惠文王作为赵武灵王的继承者,自然而然就在秦国眼里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彼时秦国正在与楚国开战,为了避免使秦国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秦国就必须知道赵惠文王治下赵国的国力究竟如何,会不会趁机攻打秦国。 恰好这时,赵国得到和氏璧的消息传来,秦王便想出了这么一个“以城换璧”的计策。 所谓的以城换璧,不过是个说辞罢了,秦王真正的意图,是要试探赵国对于秦国的态度。 蔺相如在秦国朝堂上一番唇枪舌尖,看似在秦王面前不落下风,实则暴露了赵国国力弱小的本质,以及赵国上层对于秦国的畏惧之心。 而蔺相如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过是秦王试探赵国的一颗棋子罢了。 事实上,庄钧年轻时也曾经以为蔺相如是个成功的政治家外交家,直到随勇毅侯南征北战数年,阅历逐渐丰富,他才对这个人物有了更深的见解。 而如今卫辰小小年纪,却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自然令庄钧的内心震动不已。 庄钧拍着卫辰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好,就冲你方才这番精彩的颠覆,就有资格做我的弟子了!沈度那小子才学一般般,眼光倒是不错,把你送来了我这里。” “先生过誉了,能聆听先生的教诲,是学生的荣幸。” 卫辰陪着笑,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肩膀,心想这老先生年纪虽大,手劲倒是不小,听说他少年时曾是个剑客,看来这传闻一点不假啊! 这时,庄钧已经从藤椅上站起身,他整了整衣袍,面色郑重道:“你既要我学艺,事先便需言明,是要学应试之道,还是致用之道?” 卫辰也正了正颜色,肃然道:“敢问先生,何为应试之道,何为致用之道?” 庄钧笑道:“应试之道,自然是专为科举而讲,当然也会说训诂、经义。 至于致用之道,那范围可就广了,上可为帝王之师,下可为百里之宰,出则为将,入则为相。 当然,其它天文地理、卜筮堪舆、阴阳药理、农桑百工,这些杂学,老夫也是略知一二。” 卫辰听了暗自咋舌,您老人家这学问也太多太杂了! 他想了想,开口道:“请先生先教我应试之道,后再教致用之道。” 庄钧问道:“这是为何?” 卫辰认真道:“求学自然是以致用为本,但凡事都有轻重缓急,眼下学生第一要务是通过院试,成为生员,所以想请先生先教我应试之道。” “说得有些道理,不是好高骛远之人。” 庄钧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目光在卫辰身上停留片刻,淡淡道:“老夫看你体虚气弱,是不是生过什么大病?” 卫辰回答道:“学生前年失足落水,因而受了风寒,现在已经将养得差不多了。” “病根未除。” 庄钧摇了摇头道:“老夫这里有一套道家导引术,习之可以温养内脏,调理身体,倒是可以传授于你。” 卫辰闻言一惊,当下问道:“是那种可以长生不老,举霞飞升的导引术么?” “想什么呢!” 庄钧一翻白眼,果断赏了卫辰一个暴栗,没好气道:“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习练老夫这套导引术顶多就是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罢了。” 卫辰有些失望,但很快也就释然了,这虽然是古代,但也是现实世界,导引术能有庄钧口中那种功效已经非常难得了。 当下没有丝毫犹豫,深深一揖道:“请先生教我。” 第53章 完璧归赵论 落霞岭。 位于南下江南的要道之上,从这里经二百里水路,便是江宁城。 此时,落霞岭山下的驿站外,迎来了一支上百人的车队。 车队一到驿站大门,就有无数人在外等候,这些人的目标,正是这支车队的主人,江南省新任提督学政,海象乾。 海象乾,字子廓,是景平二年榜眼,他的父亲海守德、堂弟海象晋,大伯海守仁、祖父海绍言,都曾入翰林院任职,因此海家得了个“一门五翰林”的美名。 海象乾此次下江南,正是要接替已任满三年,左迁大理寺卿的王文清,担任新的提督学政,并主持八月的院试。 一下马车,海象乾就吩咐亲随拿来巾帕,将官服上几处不起眼的灰尘拂拭干净。 他出身清流世家,平日里对仪表十分重视,尤其他马上就要出任一省学政,为人师表,更加不能在行止上有所疏忽。 整理好仪表后,海象乾没有理会驿站外拥挤的人群,而是径直走入驿站给他准备好的上好厢房,并召来提前来此打前站的师爷。 师爷禀告道:“东翁,前任学政半个月前,已去东京赴任了,属下已将提学道衙门内一应公文尽数封存,只待东翁抵达,再作处置。” “很好。” 海象乾点了点头,对师爷办事的得力十分满意,正想再嘱咐几句时,忽然一阵喧哗隐隐约约从屋外传来。 海象乾当即皱起了眉头:“将本驿驿丞召来,问问他,外头何事喧哗?” “是。” 师爷领命出去。 不一会儿,驿丞就到了,他陪着笑脸解释道:“学政大人莅临小驿,本地的生员士子都闻讯而来,想要拜见学政大人。” 海象乾摆了摆手:“就说本官车马劳顿,已是乏了,今日不见任何人。” 驿丞小心翼翼道:“不少生员都是千里迢迢从江宁赶来的,大人要不要先看看帖子?” 海象乾脸一沉:“本官的话,你没听清楚么?” “大人息怒,小的这就出去驱散众人。” 驿丞见学政动怒,一时间也是慌了神,连声告罪之后,就狼狈地退了出去。 待驿丞走后,一旁的师爷笑道:“东翁还未到江宁,就有人提前想来钻营,这江南学风,似乎也不怎么样啊?” 一般而言,每任学政履新之时,都要立即进行提考,除了考察参与院试的童生之外,也要考察那些县学府学中的生员,以免有滥竽充数之人。 因此,这些生员才会听到消息,提前来拜见新任学政,其目的自然是不言而喻。 海象乾为官十余年,历来以清正自居,看到外面蝇营狗苟的生员,心中怒气难平,冷哼一声道:“朝廷三令五申,不准人情请托,这江南士子竟不知刑罚之可畏,可见这歪风邪气由来已久。 本官此来,就是要刹一刹这股不正之风! 传令下去,自此地到江宁,本官一路上谁也不见,若是再有生员到驿站拦路投帖,一律以行贿论处!” “是。” 师爷恭敬应了一声,当下就出门吩咐驿卒传令去了。 海象乾作为学政,有资格剥夺生员功名,对这些生员来说,可以说是握有生杀大权。 因此他的话传出去后,驿站外堵门的生员一下子就走了个精光。 听到门外清净了,海象乾的怒气也减了几分,闭上眼睛小憩了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两名书吏各自抱着一叠厚厚的书卷进屋,将书卷放在了海象乾面前的案上。 “学政大人,这些都是江南道书坊里畅销的书籍,不少都是本地书院弟子或者生员所作。” 海象乾睁开眼,起身走到案前,随意捡了一本书翻看了起来,看了几页觉得不错,点点头道:“看来江南还是有才子的。 当下在一张纸上记下作者的姓名。 这是海象乾的习惯,每到一地任官,都要看当地的书籍来了解地方风土人情,这次担任江南学政,就专门挑了本地士子的文章来看。 海象乾一口气取了好几本书翻看,记下了几个才子的名字,也发现了好些有名无实之辈。 待动手拿起下一本,海象乾打眼一看,竟是江宁府试题名录,不由地有些讶然。 从来只听说乡试、会试有题名录,想不到一个小小的江宁府试,居然也出了题名录? 这江宁知府到底是无知,还是自大? 怀着好奇的心情,海象乾拿起这本江宁府试题名录看了起来。 可翻到第一页,他就皱起了眉头:“这等不知所云的骈文,居然也能取作府试第一?素来听闻江南之地文风浮华,想不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海象乾当下就想弃书不看,但转念一想,四六骈文中也未必没有佳作,既然此人能被取为府试第一,文章应该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于是耐着性子将文章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看了数行后,海象乾脸色逐渐转缓,虽然他不喜欢这种浮华的文风,但文章中的真知灼见他还是认可的,能看出文章作者并非没有才学。 看完大半本题名录,海象乾便在纸上记录下了卫辰、盛长柏、王尧臣等人的名字。 心中也是不禁感慨,江南不愧是文华荟萃之地,仅仅一个江宁府,就汇聚了这么多的人才。 一直翻到题名录最后一篇,海象乾只看了一半,便忍不住起身赞道:“此人真大才,吾当举之!” 旋即海象乾想起自己还未履职,知道自己有些失言,索性这屋子里的都是他亲信之人,也不会外传,当下笑了笑又重新坐回案前。 海象乾如此反常的举动,自然引起了一旁师爷的注意,师爷征得海象乾同意后,便从案上拿起那本题名录看了起来。 但见篇题写着“完璧归赵论”五个大字,看样子应该是一篇不受格式所限的散文。 时下的散文,要么是台阁体,要么是一味模仿汉唐的复古之风,拘泥于方圆之间,因而鲜少见到佳作,有的散文文采甚至还比不上应试的八股文。 不过这篇散文既然能得到海象乾的赞赏,自然应该是不同寻常。 看到文章开头:“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 师爷不禁眼前一亮:“先声夺人,见前人所未见,道前人所未道。” 当下打起精神,继续看了下去。 一字一句看完,师爷不由地再度感慨道:“先论情,后析理,丝丝入扣,发人深省。这篇完璧归赵论玄思独造,翻新出奇,可为一家之言矣!” 海象乾点头赞许道:“整部题名录,也就此文值得一看,其余文章虽也有可取之处,终归难脱卖弄文墨之嫌。” 像海象乾这样的大文豪,对那些堆砌辞藻、铺陈排比的文章,向来都是不喜,反倒是这种清新简白,又言之有物的文章,更合他的心意。 不过,当海象乾兴致勃勃地看向篇首作者的署名时,却是有些不淡定了。 “此篇竟然也是那府试案首所作,为何前后两篇,文风判若两人?” 第54章 学生和弟子 江宁城外,湖畔小院。 卫辰正在院中跟着庄钧做着一个又一个略有些怪异的动作。 在庄钧的指点下,卫辰习练这套导引术已经将近一个月了。 每次卫辰做完一整套动作后,都会觉得浑身舒畅、精神愉悦,包括睡眠质量也有所提升。 仅仅这些直观的感受,就已经可以证明这导引术的价值不可估量了。 按照庄钧的说法,只要长时间习练这套导引术,就可以通过身心的自我锻炼和调节,启发人体气机,调动体内元气,以达到祛病健身、延年益寿的效果。 庄钧年过六十,却依然面色红润,行动矫健,耳聪目明,每日阅读四五个时辰,也没有丝毫疲劳的样子。 这一切,显然都是这不知名导引术的功劳。 有庄老先生这鲜活的例子在前,卫辰习练导引术自然是不遗余力。 和煦的阳光下,卫辰跟着庄钧做完一套动作,直到额头上微微发汗,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庄钧在旁边看着卫辰一丝不苟的收功动作,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福伯赶忙出去查看,一打开门才发现,竟是江宁知府沈度大驾光临。 沈度一身便服,身后也只带了两个随从,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朝庄钧行了一礼:“老师。” 庄钧更衣擦汗后,睁开眼睛看向沈度,笑道:“来得正好,与老夫一起吃早饭吧。” 当下福伯端饭菜摆桌,三人一人一碗黏稠的白粥,里面有银耳、山药、青菜之类的佐菜。 沈度与卫辰坐在桌边的石凳上,端起自己那份各自安静地吃了起来。 直到饭后,福伯收拾好碗筷端上茶,三人才开口说话。 沈度掀开茶盖一闻,顿觉茶香扑鼻,他呷了一口茶,陶醉道:“不愧是被列为贡品的雨前龙井,幽香延绵不绝,真是极品好茶!” “滑头,自卖自夸。” 庄钧笑骂一声,淡淡道:“府台大人日理万机,事务繁忙,怎么有空光临寒舍啊?” 沈度摸了摸鼻梁,堂堂一府之尊,此时竟有些羞涩:“学生此来,是与老师还有小师弟一起分赃的。” 分赃? 卫辰心中一动,问道:“可是那题名录的收益?” 沈度点了点头:“半月前题名录正式刊印出版,士子们听说是老师亲自点校的,蜂拥购买,原定刊印的五百册,已被各书肆书棚卖了个干净,眼下书坊正在加紧刻版刊印。” 沈度说起此事时,笑容满面,显然是十分欣喜。 题名录,向来都是乡试、会试这些国家抡才大典的专属,区区一个府试要出题名录,本就容易惹人非议。 当初沈度决定刊印府试题名录,也是为了对抗江宁那些世家大族的请托,不得已而为之,江宁城里不少人都在等着看府台大人的笑话。 可想而知,沈度身上背负的压力有多大。 就在此时,昔日恩师庄钧忽然找到他,说愿意出面替江宁府衙点校这份题名录。 沈度闻言自然是大喜,青藤先生的名号在士林间几乎是无人不晓,凡是由他点评过的书,在书肆里都十分畅销,如果他来点校题名录的消息传出去,肯定会未刊先火。 不过,虽然沈度一直将庄钧视为传道授业的恩师,对庄钧尊敬有加,可庄钧却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过他这个弟子。 不止沈度,庄钧讲学天下,门生无数,但至今也没有认下一个正式的弟子。 事实上,庄钧与沈度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沈度单方面的尊敬爱戴,庄钧那边反倒是没有什么表示。 因而沈度有些疑惑,老师为什么会突然来帮自己的忙。 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老师帮忙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在这册题名录的末篇,加上一篇名为《完璧归赵论》的文章。 而这篇文章的作者,正是沈度不久前推荐给庄钧的学生,卫辰。 听到庄钧的要求,沈度没有丝毫犹豫,当场就答应了。 比起青藤先生的名人效应,多加一篇文章完全就是不值一提。 两日后,沈度看到那篇《完璧归赵论》,心里更加笃定,自己这是赚大了。 这篇文章非但不会拖后腿,还能提升整部题名录的档次。 果然,题名录正式刊印之后,在江宁城各大书肆十分畅销,库存的数百册册迅速被卖空,一时间成了江宁城士子津津乐道的话题。 题名录卖得好,力排众议要出题名录的沈度自然是颜面有光,原本只是不得已而出的下策,如今却成了一份文教之功,沈度如何会不欣喜? 当然了,沈度心里也明白,书卖得好,大部分功劳都归庄钧和卫辰。 庄钧的名声带来的加持自不必多说,卫辰那篇令人耳目一新的《完璧归赵论》,也为题名录的畅销出了大力。 沈度甚至听下面人说,有的士子买下题名录,只为拜读最末尾一篇的《完璧归赵论》,至于其余文章,则都是一扫而过。 昨日,连扬州府的书商都找上门来,想要将此书售卖到扬州府去。 沈度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倍感有面子,一大早就赶来湖畔小院通报喜讯,顺便结算卫辰和庄钧应得的那份润笔。 面对红绸包着的二百两银子,卫辰当即就以孝敬老师的名义把自己的那份转手献给了庄钧,而庄钧也没有推辞,欣然收下。 看着这一幕,沈度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平日里他没少给庄钧送钱送物,可庄钧从来都不收,偶尔才会留下些茶叶或是笔墨纸砚等物。 可卫辰把二百两银子送给庄钧,庄钧却眼皮都不眨一下,收得心安理得。 再结合先前庄钧用自己的名声替卫辰宣扬文章的事,这背后的意味,沈度如何会不明白? “这小子,应当已经是老师的衣钵传人了吧…… 虽然卫辰是沈度亲手引荐给庄钧的,但他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羡慕嫉妒恨。 想他沈度年少时就追随庄钧游学,十余年间一直以师礼事之,任劳任怨,悉心侍奉,可即便如此,也没能被庄钧收入门墙。 反观卫辰,与庄钧相见不满一月,竟然一跃成为庄钧唯一的关门弟子,有幸继承庄钧一生所学。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当然,沈度也只是感慨一阵罢了,当他冷静下来后,他的心情很快就变成了由衷的欣慰。 庄钧讲学天下数十年,像沈度这样的学生还有很多,他们从来不曾得到庄钧的认可,但都尊称庄钧为老师,打心眼里尊敬这位对他们有授业之恩的老人。 学生们始终有一块心病,那就是庄钧终身未曾婚配,无儿无女,孑然一身。 沈度任江宁知府后,就受一众师兄弟们的托付,一直照顾着庄钧。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学生们还是希望老师能找到一名真正的关门弟子,传继老师道统的同时,还能替老师养老送终。 如今,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沈度望着石凳上正襟危坐的少年,想起他那一篇篇振聋发聩的雄文,不禁欣慰地笑了。 “吾师之道不绝矣!” 第55章 名声与名次 七月中旬,新任提学官终于抵达江宁城。 一入城,海象乾就入驻考棚,宣布闭门锁院,谢绝一切探视。 院试,其实并不是集合一省的童生一起到省城考试,而是学政外出巡考,走到哪个县,就考到哪个县。 不过随着历代学政腿脚越来越懒,基本都是把童生们集中到一处进行院试,有时一府一考,有时两府合在一起考,也称为吊考。 海象乾之所以可以一到江宁就躲起来不见人,是因为学政到各府进行院试时,有本地知府充任提调,承办一应供给,各种事务也都是由府衙操办,用不着海象乾再费什么心思。 江宁城里的公卿豪门听说院试的安排,一个个都是恨得牙痒痒。 府试时,就有沈度百般阻挠各种请托,甚至还以刊印题名录相胁,导致不少世家子弟连府试都没过,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到了院试,不但搅屎棍沈度依然在,还来了海象乾这么个油盐不进的老梆子。 而且,海象乾可比沈度难对付多了。 海家一门五翰林,是根正苗红的清流世家,海家的老爷们儿牛脾气上来了,敢顶得皇帝都下不来台。 清流,最不怕的就是权贵。 对海象乾来说,弹劾东京城的皇亲国戚都是喝水吃饭一样的寻常事,何况是江宁城这些“二流豪门”? 如果说沈度要求严明府试纪律时,还有人会在旁边说说怪话,那海象乾一来,江宁城里头的牛鬼蛇神顿时就被镇得不敢冒头了。 海象乾履新不久,就与沈度配合无间,把江宁的世家豪门防得密不透风,一点钻空子的机会都不留。 一时间,各大世家豪门哀鸿遍野,纷纷感慨,今年江宁的科考真是见了鬼了! 七月底,江宁府衙发布公告,令江宁府童生去府衙领取考牌。 卫辰结束了在湖畔小院苦修般的生活,与好友盛长柏等人一起,来到江宁府衙里,领取院试的准考证。 前面的书吏一一比对抄录,领取考牌的队伍排得老长,要轮到卫辰他们却是遥遥无期。 陶大志凑到卫辰身旁说道:“卫兄,按照惯例,府试案首都是必取生员的,这场院试你可以闭着眼睛考了。” 卫辰微微笑着:“哪里,府台大人给我这个机会,乃是栽培之意,若是院试里,我考得不好,岂不是辜负了府台大人一番苦心?” 陈俊笑着打趣道:“卫兄才学本就高出我们许多,如今又得了名满天下的青藤先生的教导,更是不得了了。看卫兄这样子,是要包揽县、府、院三试案首,剑指小三元了!” 卫辰没说话,但脸上的笑容却充满了自信,显然是被陈俊说中了心思。 科举考试,除了考察考生的才学外,考生的名声也是很重要的场外因素。 乡试、会试、殿试这些国家大考,阅卷时都是糊名的,但排定名次时,考官还是会被考生以前的名声所影响。 这也是为什么,有的士子在会试之前,不惜代价也要把自己的文集卖到京城去。 而小三元,虽然比起大三元来说不值一提,却是卫辰现在最容易扬名天下的方法,毕竟他离小三元,就只差一个院试案首了,可以说是近在咫尺。 这时,陶大志忽然揽住卫辰的肩膀,贼兮兮道:“卫兄,依我看,小三元什么的,看的多半还是运气,左右你院试都是必中的,也就用不着那么绷着了,我听说宜春楼最近来了位清倌人,明日要不要一同前往放松放松?” 卫辰闻言一愣。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陶大志。 心思实在歹毒! 这是想要考前乱我心志啊! 不行,必须严厉批判! 卫辰正想与陶大志好生批判一番江宁城的风月事业,却见一旁的盛长柏上前一步,对着陶大志怒目而视。 “院试在即,竟还一心想着去勾栏瓦舍寻欢作乐,若是传出去,贤弟的名声还要不要了?要去你自去,休要教坏我家贤弟!” 盛长柏一番大义凛然的话砸下,陶大志顿时就缩了,唯唯诺诺,一脸委屈。 他也是一番好意,看不下去卫辰和盛长柏他们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想带着他们领略一下秦淮风月,哪想到盛长柏竟然这么大反应? 不过看旁边陈俊的神情,似乎对此事颇感兴趣,一会儿倒可以和他私下探讨一下。 其实卫辰对陶大志的提议也有些意动,就算自己年纪太小,有心无力,跟着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也行啊。 可惜,还有盛长柏这个方正君子在,卫辰总不好把他独自撇下。 那就太不够朋友了。 见世面的事,也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了。 卫辰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当下轻咳一声,转移起了话题:“诸位,在此等着也是无聊,我与你们说一个笑话吧!” 陶大志和陈俊很给面子地侧耳作倾听状,怒气稍平的盛长柏也把将视线投了过来。 “有一虎出山,郁郁而返,群虎上前询问,为何一无所获?饿虎道,路遇一人,但不愿食。 群虎问其缘由,饿虎道,遇一秀才,因其太酸,故而不食。群虎大笑。 饿虎又道,后又遇一童生,亦不愿食。群虎皆不解,童生何以不食?饿虎道,怕咬伤了牙齿。 群虎追问,为何怕咬伤了牙齿?饿虎回道,童生太老,咬不动!” 卫辰说完,陶大志和陈俊都哈哈笑了起来。 盛长柏也是忍俊不禁,强忍着笑,压低声音道:“你这笑话,私下与我们说说还好,若是声音大了,被哪位老童生听去了,非暴打你一顿不可!” 卫辰淡淡笑着,心里却道,这笑话我可是从尊敬的府台大人那里听来的,谁有怨气就找他发去吧! 讲完笑话,几人间的气氛终于又再度活跃了起来,陶大志也识趣地没再在盛长柏面前提起逛青楼之类的话。 好不容易队伍终于排到了他们,卫辰上前应对询问,领取考牌。 府衙里不少书吏都认识卫辰这个在府试时大出风头的案首,知道他这童生身份不过是走个过场,成为生员进学已是板上钉钉,不由地提前恭贺了一番。 卫辰笑着回礼,并没有因为这些书吏身份低微而有所轻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沈度这样的知府可能几年就要一换,但这些下面的胥吏却是几代扎根于此,在衙门中的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 江宁是卫辰的老家,日后少不了要这些地头蛇照顾一二。 旁边其他来报名的童生们看到卫辰和衙门书吏有说有笑,心里都是五味杂陈。 他们一个个还在为即将到来的院试而忐忑不安,卫辰却是早早预定了一个名额,稳坐钓鱼台了。 不过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谁让人家是府试案首呢?享受些特殊待遇也是应该的。 这时,忽然有人想到,好像卫辰不仅府试时是案首,县试时也是案首,这么说来,要是他这次院试再考个第一,岂不就是连中小三元了? 说起来,江宁府好像已经五十多年没有出过一个小三元了吧? 第56章 柏兰有点小紧张 报完名回家,卫辰又住进了湖畔小院中。 每日早起,卫辰就读一读经集,然后在庄钧的指导下练习时文。 先前府试时,为了迎合沈度的喜好,卫辰将自己的文风改得华美骈俪,并因此得了府试第一。 庄钧秉持经世致用的理念,并不是什么腐儒,他对卫辰府试时取巧的做法能够理解,但却并不赞成。 他将卫辰府试时的文章看完后,是这么说的:“你的时文虽然工整华美,却不免沦为下格,这样的文章,遇到沈度这样喜欢华丽辞藻的半吊子,还能取个好名次,但要是遇上真正的方家大儒,那就不行了。” 其实不用庄钧说,卫辰自己也知道,自己这篇得了府试第一的文章本来就是为了迎合知府沈度所作的,在懂行的人眼里,这就是以文媚人的行径,格调当然是比较低了。 因此,就算庄钧把自己的文章贬得不值一提,卫辰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 没听见在庄钧口中,堂堂知府沈度都只是个半吊子么? 这就是庄钧身为当世大儒的底气,就算沈度本人在这里,也得乖乖低头挨训。 点评完卫辰府试时的文章,庄钧又谈起了卫辰新作的那篇《完璧归赵论》。 “你的这篇古文写得就比时文要强多了,老夫已是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清奇的文章了。若是你的时文,能如你的古文一般,脱去绳墨布置,抒发千古不可磨灭之见,那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文章了!” 听完庄钧这席话,卫辰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他以往写文章,主要还是在模仿前人程文的基础上,一步一步地艰难摸索,对于接下来的路如何走,卫辰心中其实是很迷茫的。 而庄钧的话,直接为卫辰拨开云雾,给他指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只要卫辰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终会有文章大成的一天。 卫辰心里不禁暗自叹服,庄钧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问题,自己真是何其有幸,能拥有这么一位明师。 接下来的日子里,卫辰都将自己锁在屋子里读书写文,期间除了陈俊和陶大志来过探望过几次,卫辰就再没与什么生人见过面。 倒是盛长柏一直没有来过小院。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家伙好像向来都是对庄钧避而远之。 卫辰心里对此颇为疑惑,但既然盛长柏不愿提,他也不会去刨根问底地追问。 待到院试那日清晨,卫辰起了个大早,只觉神清气爽,大有破关而出的那种快感。 用完早饭,卫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考牌、笔墨纸砚等物,就提着考篮走出了小院,陶大志早已乘着骡车在院外等候。 载上卫辰后,二人便一起乘车赶到了考棚前。 下了车,便见考棚龙门前星火点点,人声鼎沸。 这一次来参加院试的童生,大约有八百余人,比起府试要少了许多,甚至连宥阳县试的规模都比不上。 县试时,考生多为十四五岁,府试时,考生多为十八九岁,而到了院试,则是每个年龄段的人数都差不多,彼此间年龄差距格外地夸张。 没办法,府试三千取五十,即便之后再补录也就是多取几十人罢了,攒了不知多少届才攒出了这八百童生,自然是有老有少,参差不齐。 想当初,卫辰的蒙师石楷,快四十岁了,也只是一个童生罢了。 卫辰一到考场,就和陶大志一起寻起了盛长柏和陈俊的踪迹,四人这次都是府试前十,按规矩院试时也是要提坐堂号的,正好可以一起入场。 不过,此时天色只是蒙蒙亮,视线受阻,想要在八百多号童生里找两个人,也是颇为艰难。 卫辰看来看去,没找着盛长柏和陈俊,倒是发现了一个老熟人。 “石先生?” 见到面前这个一身青衫的中年人,卫辰不由地有些惊喜。 当下上前施礼道:“石先生,你也来了。” 那中年人扭头看了卫辰一眼,却是急忙否认道:“谁是你的先生,你认错人了!” 说完就匆匆掩面而走。 卫辰一脸的莫名其妙,石楷的面容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应该不会认错啊。 卫辰见那中年人闪身混入了人群,便急忙去追。 可走了几步,卫辰又停住了脚步,他忽然明白了,明明那人就是石先生,为什么偏偏就是不肯承认。 昔日的学生,如今却与自己成了同年,石楷的自尊一时间让他难以接受这种身份和地位上的落差感,所以他才选择了避而不见。 这种情况下,就算卫辰追上了石楷,强行与他相认,也只会让石楷更加难堪罢了。 “还是等考完院试再相见吧……” 卫辰长叹一声,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目送那个熟悉的身影逐渐没入了人群。 “贤弟!” 卫辰正感慨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兴奋的呼喊,回头一看,却见正是盛长柏。 卫辰欣喜道:“兄长,我找你找得好苦,陈兄呢?” 盛长柏道:“陈兄早早与陶兄会合,此时都在龙门外边等着,就差你一个了。” “好,咱们这就同去。” 卫辰听了,当下就与盛长柏一起朝着龙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路上,卫辰见盛长柏的脸色很差,便问道:“兄长,你这是怎么了,额头上全是汗?” “额,是么?” 盛长柏微微一怔,赶紧取出巾帕来擦汗。卫辰这时才发现,盛长柏手心里也全是汗水。 待到将额头的汗擦干,盛长柏赧然道:“让贤弟见笑了,愚兄昨夜一宿没有合眼,叫身边女使熬了参汤提神,这才有力气来考试。” 卫辰讶然道:“兄长,你是府试第二,何必如此紧张啊?” 盛长柏苦笑道:“愚兄那第二如何来的,贤弟你也知道,还不是咱们运气好,蒙中了题?若论真材实学,我排在府试前五都是勉强。 这次院试不比府试,是新任学政亲自主考,这位海学政为官向来清正严明,更是有名的文章大家,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卫辰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原来盛长柏不是怕考试,是怕海象乾啊! 想不到向来进退有度的柏兰,居然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难道真的有心灵感应这一说? 见盛长柏额头上又开始冒出细汗,卫辰只好温言宽慰道:“兄长,你且放宽心,你的文章不在我之下,院试又如何?只要用心考,必不会有失。” 卫辰也很无奈,他总不能告诉盛长柏,海象乾是你未来岳父,你紧张也很正常吧? 盛长柏一脸惆怅,捏着手里湿了大半的巾帕,幽幽叹了口气。 “但愿如此吧……” 第57章 四书与五经 等了大半个时辰,便听见龙门前,一声清脆的梆子声响起,衙役大声呼喝道:“考生入场!” 八百考生纷纷向前涌去,到龙门前排队。 排队时,卫辰身边聚集了不少童生,都是听说了卫辰双案首的名号,来卫辰这里沾好运的。 甚至还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童生,也厚着脸皮求卫辰开恩,让他们在卫辰身上蹭点运气。 见那几位老童生眼泪汪汪的可怜样,卫辰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闭上眼睛任其施为。 只不过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要去慷慨赴死的义士一般,看得一旁的盛长柏等人都是忍俊不禁。 这时,远处传来喊声:“提坐堂号之人,来考棚前,准备入场!” 听到这句话,卫辰如蒙大赦,当下对着身边围绕着的一众童生拱拱手:“在下先走一步,祝诸位马到成功!” 还没蹭够的童生们虽然有些不舍,但也只好收回在卫辰身上乱摸的狗爪子,一并拱手回礼。 龙门前,提坐堂号的考生们依次经过搜检,卫辰提着考篮,从龙门下走过时,那衙役朝他点点头,只是照例检查了一番,就将他放了过去。 卫辰走到公堂前,但见上首坐着一位四十余岁的官员,想来应该是新任的海学政,知府沈度坐在一侧,作为本场的提调官。 这次院试规矩比前两试更严,考生只许带一个长耳考篮进场,搁些笔墨和吃的,其余一律不许多带,连砚台都是府衙准备的。 海象乾还要求府县学官都要到场,陪在堂前点名,来一个学生,就有本县教谕当面辨认,以免有人替考。 “宥阳县考生卫辰——” 卫辰应号进门时,只觉满堂考官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特别是学政大人,把卫辰从头到脚看了好几眼。 卫辰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上前朝海象乾和沈度各自行了一礼后,拿了写着座位号的卷子,就赶紧准备走人。 却听得上首海象乾开口道:“你就是府试案首,卫辰?” 卫辰只得停下脚步回道:“学生正是卫辰,不知学政大人有何示下?” 海象乾淡淡道:“你的府试文章,本官都看过了。需记住,文章当以平实周正为先,要有自己的真知灼见。” 卫辰闻言心中一动,知道海象乾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延续府试时的文风,当下躬身谢道:“谢学政大人提点。” 海象乾微微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卫辰拿起自己的卷子,下了台阶,在书吏的指引下进了考房。 考房正对公堂第一排,这就是提坐堂号的待遇。 卫辰从考篮里将笔墨等文具悉数取出,放到几案上,便开始闭目凝神,平静心绪。 不久,考生入场完毕,考棚闭门锁钥,衙役退下,改由兵丁巡场,这些兵丁都是外调而来,就是为了防止本地衙役徇私舞弊。 接着,书吏们开始往各考房分发考题。 和府试一样,一共四道题目,分别是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两道五言八韵诗。 唯一的区别,就是题目的顺序换了换,首题由四书题改为了五经题。 四书五经在后世常常并称在一起,泛指儒家经典,但彼此之间其实区别很大。 四书,也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 五经,则是《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四书易,五经难。 因而在科考中,四书是必修,五经则是选修,士子只需要精通五经之一即可,选择的那一经就是士子的“本经”。 本经不同,考题自然也就不同。 乡试会试时的前五名又称五经魁,就是因为这前五名都是各自经房中的第一名,与治其他四经的第一名比较之后才角逐出最后的名次。 也就是说,前五名中,必然是治五经者各有其一,不会出现全是治《诗经》或者全是治《春秋》的情况。 按照科场上重首题的传统,一般都是以四书题为首题,五经题次之,这也就是所谓的“四书取士,五经定等”。 而这次海象乾把首题换成了五经题,那么就变成五经取士,四书定等了。 题目一发下来,考房中就是一阵骚动,甚至有几个考生嚎丧般地哭嚎了起来。 他们之中很多人功底不扎实,为了能够取中,一直苦练四书题,对自己的本经比较疏忽。 可没想到海象乾居然不按常理出牌,把五经题作为首题,这下这些疏忽本经的考生们可就惨了。 眼看考场上一阵骚乱,立马就有书吏大喝道:“哪个再敢喧哗,以扰乱考场治罪!” 考房里这才安静了下来。 卫辰倒是没有多想,他四书五经都早已纯熟,以哪个作为首题对他来说都是一样。 卫辰的经师林延本经是《尚书》,卫辰自然也选了《尚书》作为自己的本经,后来拜师庄钧后,才开始兼修其余四经,只不过水平就比《尚书》差远了。 当然,就《尚书》这一经而言,卫辰还是颇为自信的。 治《尚书》最大的难点,就是必须通古博学,因为《尚书》里所用的都是上古先秦的典故,还有一大堆拗口的人名。 所以治《尚书》首先要博学,饱览典籍,而这恰恰是卫辰最擅长的地方。 发到卫辰手上的首道五经题,题目只有九个字: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 这句话出自《尚书?无逸》篇,是周公告诫成王的一句话,大意就是当年周文王俭朴,不贪图享乐,才有了后来周室的兴盛。 这道题想要破题并不难,难就难在如何写出自己的水平。 卫辰只是想了片刻,就写下破题:“美服不敢崇,所以重民事也。夫文之所卑者服,而所不敢卑者功也。” 这破题已经足以让考官眼前一亮,但下面文章的论述,才是真正见功底的地方。 卫辰也不着急落笔,而是闭起眼睛凝思,打起了腹稿。 公堂上,坐在上首的海象乾对于提坐堂号的十名考生一目了然,见卫辰迟迟不落笔,不由笑着对一旁的沈度道:“卫案首莫非技穷了?” 沈度喝了口茶,云淡风轻道:“那少年确有才华,学政莫急,待见了文章便知分晓。” 海象乾笑了笑,当日看到府试的题名录之时,他就对那篇《完璧归赵论》赞叹不已,心中存了栽培之意。 但是那篇让卫辰取中府试案首的文章,却让注重义理的海象乾觉得华而不实。 若是卫辰再拿府试时那等文章来应考,海象乾也不会留情,断然是要罢黜他的。 这就是科考考生的无奈了。 从县试到殿试,考官们对于文章好坏的标准各不相同,动不动就会把自己不喜欢的文章一竿子打死。 考生们除了提前打探好消息,揣摩考官的喜好,剩下的也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第58章 排定座次 堂下考房内,卫辰凝神静思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打好了腹稿,当下提笔蘸墨,数百字的文章挥毫立就。 将案上的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卫辰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卫辰从考篮中取出些点心吃了几口,稍有饱腹感就停下了嘴。 吃得太饱,容易犯困,反倒是这种半饱状态下,考试状态最好。 接下来的四书题,卫辰一看题目就乐了,“得道者多助”五个大字赫然出现在题纸中央。 这个题目,卫辰可太熟悉了,前世无论是中学课文,还是大学论文,这个题目都经常出现,卫辰就算没有这一世的积累,都能答个八九不离十。 这句话出自《孟子?公孙丑下》,意思也很明白,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 只需从这一点出发来立论,便是高屋建瓴,绝不会有失。 卫辰没有丝毫犹豫,提笔就写了起来:“观道之致乎助者,而已尽古今之大局焉。夫道诚在我,则不期助而助自多焉。此以伸人和之说,而要亦审乎大势如此。” 卫辰写完破题,停顿了一下,默读了一遍,感觉十分满意。 这两句话紧扣《孟子》和《集注》,代圣贤立言,便是再严苛的老学究也挑不出错处来。 紧接着,卫辰承题起讲,一气呵成,洋洋洒洒写了数百字,一共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五经题和四书题,这两篇时文是最重要的,卫辰将两篇文章写完,一看时间,才刚刚中午。 考了一上午,脑力和体力的消耗都是不小,卫辰也有些疲惫了,将后面的诗赋和表判题目扫了一眼,便伏在案上闭目养神起来。 小眯了半个时辰后,卫辰伸了个懒腰,一骨碌直起身来,不多时就在几案上将最后两题悉数作好。 此时离交卷还有一个多时辰。 趁着有大把时间,卫辰仔细检查了一下文章中有无犯讳疏漏之处,而后在几处稍稍润色一番,就开始把文章誊录到正卷上了。 誊录时,文字要工整简洁,卷面不能涂抹……,这些规矩卫辰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丝毫疏忽。 一板一眼地誊录完,卫辰又检查了几遍,确认无误后,便将卷子交给书吏,然后起身走人。 这场院试按照海象乾的要求,是要糊名的,因此也就没有了当堂面试这个环节。 对卫辰来说,至此,院试就算是落下帷幕了。 今年是秋闱年,院试考完,距离下一次乡试还有三年,期间基本上没有温书备考的压力,比高考后的解脱还要爽,因此许多学子都是尽情放纵了起来。 江宁城的秦楼楚馆间,又多了无数文人骚客的诗句,或慷慨悲歌,或意气风发,有人感伤岁月,悲叹年华,有人年少得志,狂歌醉马。 早起的江宁城居民们惊奇地发现,整条秦淮河都被染成了胭脂色。 当然,最开心的还是青楼的老鸨,仅仅几日间,她们的腰包就鼓了不知多少倍,满是褶子的老脸上都笑开了花。 那边考完的学子们彻底放羊,这边江宁府衙却还是闭门锁钥,严阵以待。 卷子收上去后,提学道和府衙的书吏一起,将卷首的考生名字糊上,只保留了籍贯。 保留籍贯,是因为选拔出生员后,是要入县学、府学进学的。各县都只收本地生员,因此录取时也要分配好名额。 糊名期间,府学、县学的学官都在一旁全程监督。 卷子糊好后,都被呈送到了海象乾面前放好。 一旁充任提调官的沈度看到海象乾的架势,心中也是暗自吃惊。 这糊名和监督,本来都是走个过场的事,海象乾身为学政,完全可以做做样子,随意敷衍过去,没想到他居然做得这么郑重其事,大费周章。 沈度也只能感叹,累世簪缨之家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单就这股子做事情的认真劲儿,多少官员拍马也赶不上。 海象乾面前,堆了几大摞卷子,足有八百来份,这么多卷子,他一个人肯定是看不过来的。 好在他赴任前就延请了好几个精通文墨的师爷幕僚,可以先替他初筛一遍,省却许多功夫。 几位幕僚兢兢业业,伏案看了一整夜卷子,到了次日,海象乾起床洗漱之时,领头的便来禀告:“东翁,我等选出这一百份文章,请东翁过目。” 海象乾喝了口茶,淡淡问道:“文章成色大体如何?” 这名来自浙江的幕僚道:“江宁不愧是文教重地,士子的文章丝毫不逊色于杭州、绍兴。其中有数人的文章尤为出色,属下要先恭喜东翁,又为国荐得良才了。” 海象乾听了幕僚的话,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当下取了卷子来到公堂,拜过至圣先师后,便开始最后的审卷。 一个白天过后,海象乾终于定下了最后的录取名单。 江宁十县,每县县学取五人,府学再取五人,一共五十五名新晋生员。 海象乾给这些卷子大致排定了座次,然后将头名、次名、三名的卷子一字排开,对在场的一众学官们道:“这是本官定的名次,你们看后若无异议,本官就揭开糊名,依此放榜了。” 学官们恭声领命,当下将三张卷子各自传阅开来,一边看文,一边点评。 府学的卢老教谕看到头名的文章,和一旁的县学教谕说道:“这文章辞采并不缛丽,但议论纵横,转折奇崛,其势如山断云连,上下浑然贯通,这是不重文字,而以篇法压人啊!” 上元县和江宁县的教谕看完,纷纷点头称是。 一众教谕看过前三名的文章,聚在一起讨论一番,都觉得海象乾取士十分公允得当,于是齐声道:“我等并无异议。” “好!” 海象乾微微颔首,大手一挥:“拆卷!” 说完就有几名书吏上前,动手将五十五份录卷的糊名纸拆去,再依次将名字抄录到榜文上。 教谕们一个个都是不自觉踮起脚尖向榜文上张望,想要看清上面的名字。 府学的卢老教谕看到那排名第一的案首的名字,不由地哈哈大笑,兴奋得胡子都不小心扯断了几根。 “果然是他!” …… 次日,院试放榜,在青楼彻夜纵情声色的学子们,纷纷被小厮叫醒,穿上衣服一步三晃地前去看榜。 许多学子都在抱怨放榜放得太快,自己还没有享受够,就要来接受这最终的审判了。 八百考生加上各自的家眷还有跟班,数千人乌泱乌泱地涌到了府衙前。 当然,他们之中大部分人,注定是要失望的。 第59章 小三元 卫辰打着呵欠起床,洗漱后就准备下楼吃早饭,却见盛宅里早已是热火朝天。 盛长柏、陈俊都换了一身崭新的袍子,坐在堂上,用着茶点。 这也就罢了。 就连底下的丫鬟女使,都通通换上了新衣,天没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在老管事的指挥下,将盛宅里里外外都扫洒了一遍。 “你们这是?” 看着盛宅上下这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卫辰不由讶然。 盛长柏喝了口茶,无奈地笑了一声。 一旁的老管事陪笑道:“今日院试放榜,大喜的日子,小的就自作主张让府里稍加操办了一番,倒是让卫公子见笑了。” 老管事偷偷瞧了一眼自家少爷的神色,又接着道:“平日里二少爷常说,要低调为人,小心处事,这些道理小的也都懂,所以并未太过张扬,免得让别人以为我们盛家没见过世面。” 盛长柏闻言不由地点了点头。 然而…… 这边老管事话音刚落,那边门外就进来好几名家丁,各自捧着满满一簸箕铜钱,领头的喊道:“陈管事,这是您让我们兑的打赏用的铜钱,您看够不够用?” 卫辰和陈俊不约而同地看向盛长柏,眼中满是揶揄的味道。 盛长柏回头看了一眼老管事,无奈道:“陈伯,这就是你说的低调?” 陈伯一脸尴尬,只好转头埋怨起那几个家丁:“你们这几个混小子,不是说了晚些回来吗?” …… 吃完早饭,卫辰、盛长柏、陈俊就出了盛宅,来到府衙的十字街前,刚到街口,便觉一股涌动的浮躁迎面而来。 数千人云集于府衙前,场面可以说是混乱不堪,幸好有衙役及时出面,将家属和随从隔绝在外,这才没出什么乱子。 卫辰三人站在外围,看着这人山人海的场景,也只能挠头。 看这架势,想要囫囵个地挨到榜前,恐怕是不可能了。 卫辰不由地看了眼身旁的盛长柏陈俊,神色间颇为无奈。 其实卫辰本意是不想来凑这个热闹的,在家里等着报录人上门报喜多安逸,何必亲自跑这么一趟? 不过这次院试盛长柏和陈俊都有些心里没底,非要拉着卫辰同来看榜,卫辰也只好跟着一起来了。 “卫兄、盛兄、陈兄,你们也来看榜了。” 一路上,不少童生都主动与卫辰三人打招呼。 毕竟今年取中的童生都曾经赴过知府的宴请,互相间都是认识的,那些往届童生中有不认识的,问一声身边人,也就知道了三人的身份。 尤其是卫辰这个府试案首,更是引来一众老少童生的侧目。 “此人就是今年的府试案首?这也太年轻了吧,简直就是个娃娃嘛!” “府试题名录上的文章我看过,此人也就是前十的能耐,只是恰好写了一篇合乎府台大人心意的四六骈文,这才被取了案首!” “还有这等事?那这岂不是以文媚人么?” “呵呵,府台大人喜欢四六骈文,这事稍加留意就能打听到,我敢说,应考的八百童生大半心里都有数,府试时的文章也多是照着这个风格写的。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让人家把案首拿去了?” “就是,输了就得认,别在人家背后阴阳怪气说些酸话,丢了我辈读书人的脸面!” “你!” 眼看两拨人就要吵起来,忽听得有人大喊一声:“放榜了!” 顿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那张薄薄的榜单上,纷纷向榜前涌去。 院试榜单是一张长案,从高到低依次排名,贴告示时,无数人一拥而上,维持秩序的衙役被挤得东倒西歪,拦都拦不住。 这时,海象乾和沈度在一众书吏的簇拥下从衙门口走出来,海象乾见了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幕,不由怒道:“岂有此理,成何体统!” 身边的书吏得到海象乾示意,当下站到台上大喊道:“学政大人有令,再有拥堵看榜者,取为生员的当场罢落,未取生员的三年内不准赴考!” 听到书吏这番充满恐吓意味的话,众童生都是悚然一惊,无人再敢向前拥挤,先前的乱象终于得以平息。 海象乾上前一步,朗声道:“下面由本官唱名,念到名字的,由高到低,依次上来。” 说罢,他就挑了十几名大嗓门的衙役站在门前,自己则亲自取来长案,高声念道:“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一名……” 海象乾的声音顿了顿,下面童生们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院试第一名,宥阳荆溪,卫辰,书!” 海象乾一语落地,十几名衙役齐声大喊:“院试第一名,宥阳荆溪,卫辰,书!” 声音震耳欲聋,全场回荡。 “卫辰,怎么又是他?” “县试案首,府试案首,院试还是案首,这是连中小三元呐!” 三试案首。 小三元。 一府几十年也难出一个这样的才子! 而且,这小三元还不是出自那些文教不兴的偏远之地,而是出自天下文教重地,江宁府。 仅此一项,就足以让卫辰名扬四海! 前排的童生们惊叹过后,都开始左右张望,想要寻找到新晋小三元的身影。 而与此同时,站在外围的三人中,陈俊最先反应过来,当下对着卫辰大喊道:“卫兄,听见了吗,你中了!” 盛长柏同样满面喜色,朝卫辰作揖道:“贤弟,愚兄在此先恭喜你荣膺鹗荐,乡试连捷!” 卫辰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便是一阵狂喜涌上心头。 饶是卫辰两世为人,此时也不由地心情激荡,眼眶都有些湿润,他深吸一口气,向盛长柏和陈俊抱拳回礼道:“多谢二位兄长,小弟先行一步。” 盛长柏微笑道:“贤弟,去吧,别让学政大人久等了。” 卫辰点了点头,当下将长袍一撩,昂首阔步朝衙门口走去。 众人自觉地让开道路,站在两旁目送着案首远去。 这一刻,卫辰感觉自己成了全场的焦点,有无数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由地回想起自己往昔寒窗苦读的那些日子,而今一切的辛苦,终于都有了回报! 越过人群,走到台阶前,卫辰朝着海象乾躬身一礼:“学生卫辰,谢学政大人朱衣点额。” 海象乾不苟言笑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沉声道:“得了小三元,也要戒骄戒躁,你的文章还只是小成,若能再下苦功,必有文章华国、青紫被身的一日!” “学生谨记教诲!” 卫辰又是一礼,而后退至一旁。 海象乾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继续念道:“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二名,宥阳临塘,王尧臣,礼!” “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三名,江宁固城,翁定帆,诗!” “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四名,上元阳江,唐鹤年,易!” “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五名,宥阳七堰,盛长柏,春秋!” …… “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十名,江宁汤泉,陶大志,诗!” …… “天佑二年,江宁府院试第三十二名,宥阳石山,陈俊,书!” 第60章 流水席 海象乾嗓音低沉,将录取生员的名字一一念完。 五十五名新晋生员依次站到了台阶上,个个精神抖擞,喜笑颜开。 而台阶下。 则是数百名落榜考生。 一米多高的台阶,将悲欢两种情绪泾渭分明地分割开。 “这就念完了?” “不可能,我数过,这才只念到五十四个,应该还有一人。” “再等等,再等等……” 落榜的考生们个个都是脸色苍白,徒劳地安慰着自己。 一名老童生冲破衙役的阻拦,跪在海象乾面前,磕头道:“学政大人,求你再念一个吧!” 看着面前这头发花白的老童生,海象乾并没有厉声训斥,只是叹了口气,轻轻摇头道:“五十五名生员,尽皆在此了。” 老童生面色黯然地跌坐在地上,眼泪如同兰州拉面般滑落下来,自言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寒窗苦读几十年,怎么就考不过这院试呢!” 不过,这老童生只是众多失意考生中的一个。 远处,一个穿着发白青衫的中年书生,远远望了一眼站在台阶上意气风发的卫辰,笑着摇了摇头,带着欣慰之色,悄然离去。 那背影,像极了卫辰心心念念的蒙师石楷。 新晋生员名单宣布之后,海象乾令书吏将前十名的程墨张贴在衙门照壁之上,方便众考生查卷,以示公平。 心底不甘的落榜考生们纷纷涌到照壁前挑刺,试图找出考官有眼无珠,使自己明珠蒙尘的证据。 而院试第二王尧臣、第三翁定帆、第四唐鹤年,这三位江宁府有名的才子此时也结伴来到了榜前。 府试之后,三人对于卫辰的质疑尽去,这次来看卫辰的文章,也不是存心挑刺,而是抱着研析学习的心思来的。 这就好比卫辰前世那些上进的学生,每次考试过后,总要想方设法把班级里考第一学生的卷子借来,看看自己与第一的差距在哪里。 承认自己的不足,努力学习他人的长处,这样才能有所进步。 三人抬头看向卫辰首篇的五经文,但见文章卷头落着海象乾的朱批,没有评语,只有三个圈。 王尧臣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他来之前已经先看过自己的卷子,卷首也是画了圈,可却只有一个。 包括翁定帆、唐鹤年,他们的文章已经远远超过别的考生,可即便如此,海象乾也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圈而已。 一个圈,已经是“好”的意思,那这三个圈呢? 难道我和卫辰之间的差距,真的有这么大么? 王尧臣不由地有些沮丧,当下认认真真将卫辰的文章通篇看了一遍。 然而看完之后,他却陷入了深深地沉默,盯着文章半晌没有说话。 一旁的翁唐二人此时也看完了文章,翁定帆将目光从榜上收回,叹气道:“这样的文章,才真正称得上是文压一府,卫辰这个小三元,不管别人服不服,至少我翁某人是服气了。” 唐鹤年苦笑道:“如此锦绣文章,若是取不了案首,那才是真正的不公啊……” “咦,伯庸这是……” 二人看了眼身旁盯着卫辰文章怔怔无言的王尧臣,不由地对望一眼,心底都是暗暗叹了口气。 …… 另一头,卫辰三人好不容易推却了同年的盛情相邀,一同往盛宅回返。 三人才刚走到华盖坊的巷子口,盛长柏就感觉气氛与平日里有些不同。 但见地上满满的都是大红色的鞭炮屑,往日里巷子里来来往往的街坊邻居也都不见了,连巷口几间卖吃食的铺子都关了门。 三人带着诧异地往巷子里走,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喧哗,还有浓重的酒肉香气扑面而来。 盛长柏心头一跳,赶紧带着卫辰和陈俊往自家门口赶去,却见盛宅门口摆着长长的流水席,足足占了半条巷子,觥筹交错,人声嘈杂。 一桌、两桌、三桌、十桌,二十桌……卫辰在心里数着数,不由地暗自惊叹,还真是够排场的! 看盛长柏也是一脸惊讶的样子,明显也是不知情。 不用说,肯定是那位姓陈的老管事自作主张操办起来的了。 盛长柏一出现,几个热情的街坊就聚了过来,将盛长柏团团围在中间。 “盛家二公子回来了!” “现在要改口,叫盛相公了!” “哈哈哈,对,盛相公!” 这些街坊邻居,许多都与盛家有交情,其中不少人更是盛长柏的长辈,他们一个个笑容满面地上来敬酒,盛长柏也推辞不得,只能笑吟吟地接过酒杯喝下。 这时,陈管事终于来了,盛长柏气恼地问道:“陈伯,怎么回事,这酒席是早就定下的?”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陈管事也喝了几杯,脸上都是红通通的,他听了盛长柏的问话,嘿嘿笑道:“是啊,二少爷,昨日里我找了咱们江宁城数一数二的流水席师傅,定下了这流水席。” “这也太铺张了吧!” “小的事先禀告过老爷,老爷也同意了。” “额……” 这下盛长柏没话说了,连自家老爹都同意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旁的卫辰看着盛长柏无可奈何的样子,不由地暗自发笑,当下开解道:“兄长,这中了秀才可不单单是你自己的事,也关乎盛家的脸面,你还是从了吧!” 盛长柏闻言微微一怔,旋即点了点头:“贤弟说得是,倒是愚兄着相了。也罢,也罢……” 盛长柏想通之后,向卫辰和陈俊告了声罪,就端起酒杯给宾客们敬酒去了。 陈管事见状也是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卫辰一眼。 卫辰笑了笑,招呼陈俊,找了个空座坐下,二人互敬一杯后,便各自默默动筷。 这里是盛宅,盛长柏才是主人,卫辰虽为案首,却是不好抢他的风头。 望着眼前的热闹场面,卫辰的思绪不由地飘到了百里外的宥阳,若是姑母和姑丈知道自己连中小三元,肯定只会比陈管事更加欣喜若狂。 虽然夫妻俩都是苦出身,但他们为自己庆祝的宴席估计也不会比盛宅这里逊色多少吧…… 第61章 入宫游泮 次日。 卫辰三人一大早就赶往提学道衙门,其余五十二名新晋生员也一并到来。 一众士子在卫辰的带领下,向海象乾行了拜师之礼,从今往后,海象乾便算是这五十余人的座师了。 在大周朝,老师分为两种。 一种是教导学生学问的老师,称为业师;一种是主考科举的官员,称为座师。 根据科考的场次不同,座师又可以分为院试座师、乡试座师、会试座师。 到了更高级的殿试,就没了座师这一说,因为所有进士都是天子钦点,也就是所谓的天子门生。 业师的地位不如座师,这是时下士林间普遍的风气。 毕竟业师大多是秀才举人出身,而座师则都是进士出身的朝廷命官,与士子日后的仕途息息相关,明显更值得攀附。 当然,这只是大略而言,具体到士子个人,还是看士子自己心里的权衡。 比如卫辰,他虽然同样很尊敬海象乾这位座师,却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石楷、林延、庄钧等人更为亲近。 拜完师,身为学政的海象乾自然免不了要训诫勉励一番,之后便是当着府学县学教谕们的面,按照籍贯分配生员进学。 按照规矩,府学县学各取五人,无论是府学第一,还是县学第一,都可以直接保为廪生,其余则为增生。 院试成绩排名前列的生员可以优先挑选,自己决定是去府学还是县学。 成为廪生,除了拥有一般生员见官不拜、免役免粮、不受刑名等特权外,还有许多的福利。 首先官府月给廪米六斗,自此可以安心读书,不再为吃饭发愁。 其次,廪生还可以在童子试(县试、府试、院试的统称)时,给考生作保,赚取外快。 卫辰家里以前那十几亩水田,就是卫明昭用这种方式挣下来的。 除这两项好处之外,廪生还可以选贡入国子监,成为贡监,而增生以及更低等的附生就享受不到这种待遇。 例如卫辰的经师林延,就曾是江宁府学的廪生,后被选贡入国子监,期满通过考核后,直接外放到县学任教授,成为学官的一员。 海象乾讲完廪生增生的区别后,下面马上就有书吏呈上笔墨,让生员填写亲供(亲自书写的履历)。 卫辰是院试案首,理所当然第一个上前挑选,见状不由一笑,看这架势,倒是很像自己前世高考报志愿啊。 卫辰从书吏手中接过笔,毫不犹豫地填了府学交上去,占下了江宁府学本次唯一的廪生名额。 府学自然要比县学更好。 县学教谕只是举人,而府学教谕却是进士,这是肉眼可见的差距。 况且,有沈度这个便宜师兄在,卫辰在府学里也能自在得多。 府学的卢老教谕看着卫辰交上来的亲供,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下在亲供上出具印结,算是认可卫辰入学了。 卫辰之后,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盛长柏依次上前,也都选择了府学,但廪生的名额已被卫辰占去,他们只能递补为增生了。 只不过,他们四人家境优渥,也不在乎廪生的那点钱粮。 至于只有廪生才能参与选贡? 四人都是自视甚高之人,心里想的是三年后的乡试,一个贡监而已,哪里有举人功名来得畅快? 更何况,中了举之后,照样有可能被选入国子监,到时候再考虑这些也不迟。 前五名之后,其余生员也是陆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陶大志虽然只是第十名,但他运气够好,排在他前面的人要么进了府学,要么不是江宁县人,于是陶大志得以进入江宁县学成为廪生。 至于陈俊,他这次院试跌到了三十二名,只在中游而已,比府试时名次差了很多,只能进入宥阳县学成为增生。 众人决定完各自的去向,写好亲供,由教谕结具盖印后,在文书程序上就可以正式被称为生员了。 生员们各自退下,换上蓝色圆领襕衫,又戴上了四方平定巾。 穿上这身襕衫,就代表已经身负功名,虽是最低的功名,却也可以见官不拜。 穿戴整齐的生员们重新回到了大堂上,海象乾亲自为他们戴上彩绢裁剪成的花枝,行簪花之礼。 头顶鲜艳的花枝,卫辰心里总觉着有些不自在,心想自己此刻若是大笑,那可真就是“花枝乱颤”了。 簪花礼毕,众生员依次从提学道衙门出来,步行至府学学宫。 这便是“簪花夸街”。 一路上,衙役鸣锣开道,身为案首的卫辰走在最前面,其余按照名次列后。 道路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都想来瞻仰新晋秀才们的风采,一路上指指点点。 到了府学学宫前,衙役不敢再鸣锣,海象乾迈步上前,朗声道:“新科生员到,辟户!” 言毕,学宫前三重布满黄色铜钉的朱门,由赞礼生一扇一扇从外至内打开。 卫辰远远望去,但见三重门阙后,便是泮桥泮水,泮水之后则是十几级台阶,台阶通向宏伟的大成殿。大成殿内,主祀至圣先师,四配、十二哲从祀。 “请新科生员入泮!” 听到赞礼官喊出这句话,所有生员的呼吸都不由地急促起来。 入宫游泮。 这是读书人毕生的梦想! 当下生员们举起交叠的双手,俯首趋步而行,一路过棂星门、戟门,沿着学宫的中轴线向前。 跨过戟门,面前半月形的碧色小池,就是泮池了。 泮池上的泮桥,只有身有功名之人才能通行,否则就只能绕行。 众生员从泮桥上走过,行至大成殿外,赞礼官高声道:“行大礼!” 生员们行完大礼起身,再行净手之礼,入宫参拜之后,退至殿东的明伦堂,至此才算是大功告成。 众生员脱去拘谨束缚,脸上尽是放松的笑容,当下相互拱手而拜,谈笑风生。 江宁府是科举强府,按照惯例,眼前这五十多生员中,必然是要出几个进士的,这可都是以后的人脉,众人自然要互相结识一番。 众人聚在一起,先是序齿,以明长幼之礼,再平辈相交。 卫辰这时候就不免有些吃亏了,毕竟他满打满算也不到十二岁,是当之无愧的弟弟。 当然,这是因为在场的都是生员,若是没有功名在身的童生,那就另当别论了,就算对方年龄能当卫辰的爷爷,卫辰都可以轻描淡写地唤对方一声小友。 第62章 簪花宴 明伦堂中。 不时有生员们的欢声笑语传来。 除了几人年纪稍长,大部分生员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 此时头上簪花、襕衫在身,年少得志,谈笑间自是意气风发,睥睨豪杰。 众人谈笑一阵,海象乾走入明伦堂,众人忙按下谈兴,向学政行礼。 海象乾微笑道:“诸位无须顾忌本官,正所谓,为官须作相,及第必争先。本官当年入泮时,也是与你们一般年少轻狂。” 众生员闻言不由一笑,紧绷着的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海象乾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下轻轻一挥手,一旁就有书吏上前,为生员们发放儒花红彩旗银,每人六两八钱,作励学之用。 眼见银子到手,众人脸上不禁都有了笑意。 尽管江宁世家大族遍地,但也不是每个生员都是世家出身,这六两多银子对那些家无余财的生员来说,也是一笔可观的进项。 打赏过后,就是簪花宴。 这院试后的簪花宴,比府试之后的宴饮要隆重得多,各种规矩也更为繁琐。 卫辰做完一套礼仪回到位子上,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汗。 众人在海象乾审视的目光下,都不敢大吃大喝,稍有动筷也是慢条斯理。 海象乾见众人如此拘束,便有意活跃一下气氛,笑着说道:“诸位,左右无事,不如行个酒令,对上了吃菜,对不上罚酒,诸位意下如何?” 卫辰闻言心底略有些惊讶,这位海学政主持院试时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令人打心眼里敬畏,没想到私下里还是挺随和的嘛。 学政大人既有此提议,在座的生员们自然是纷纷附和。 行酒令,虽也要些巧思,但总归只是一种文人间的娱乐消遣,比吟诗作赋轻松多了。 见众人都同意了,海象乾点点头,捻须笑道:“四言八句。本官的题目是【不明不白,明明白白,容易容易,难得难得】。嗯……,就从案首开始吧。” 所谓四言八句,便是出题人连说四个长句,但只有下半句,答题者则要补全四个半句,合辙押韵自不必说,还得符合出题人的命题。 海象乾看向卫辰,卫辰略一沉吟,便答道:“雪在天上,不明不白;下到地上,明明白白;雪化为水,容易容易;水化为雪,难得难得。” 众人连声称善,海象乾也是抚须微笑,卫辰当下夹了一筷子白水煮羊肉到小盘中,朝着不远处的盛长柏眨了眨眼睛:“下一个,则诚兄。” 盛长柏被卫辰点到,微微一怔。 他平日只顾研究经义文章,少与人交游,还真没怎么接触过行酒令这种“小道”。 不过盛家好歹也是诗书传家,家中来往的都是文人雅士,盛长柏自幼受到熏陶,自然不会被难倒。 沉吟片刻后,盛长柏便念道:“墨在砚中,不明不白;写出字来,明明白白;墨变为字,容易容易;字变为墨,难得难得。” 海象乾赞赏地看了盛长柏一眼,颔首道:“善。” 盛长柏微微一躬,也夹了一筷子白水煮羊肉,而后点了陈俊接下一个。 陈俊琢磨半天也想不出来,只好拿筷子敲了一下碗,苦笑着饮下一盅玄酒,所幸这玄酒其实只是清水,醉不了人。 吃了瘪的陈俊目光转向陶大志,不怀好意道:“陶兄,轮到你了,接吧。” 岂知陶大志早有准备,一指桌上的酒壶,呵呵笑道:“酒在壶中,不明不白;倒进杯里,明明白白;我要吃酒,容易容易;酒要吃我,难得难得。” 众人听完,东倒西歪笑成一团,却也没法说陶大志接错了,陈俊看着陶大志得意地对自己挤眉弄眼,也只能自认倒霉,郁闷地转过头去。 卫辰和盛长柏看见这一幕,不由地相视而笑。 簪花宴落下帷幕,卫辰与好友们结伴走出了提学道衙门。 此时外面正下着细雨,河水湛湛,倒映出皎洁的月光。卫辰站在街心,任由雨水溅湿了衣袍。 他听着雨水滴落屋檐的声音,不由地想起自己一年多前,离家去盛氏义学求学的一幕。 时光飞逝,那时一文不名的少年,如今已是府学廪膳生员了,大好的前途正等着自己。 这时,盛长柏打着伞走到卫辰身边,轻轻唤了一声:“贤弟。” 卫辰回过神来,看向身边的盛长柏、陈俊、陶大志几人,咧嘴笑道:“诸位,眼下我等或入府学,或入县学,即将各奔东西,不如相约,看谁先登春榜,金殿传胪,如何?” 听了卫辰的话,众人都是笑着称好。 盛长柏胸中也不由地生出万丈豪情,抱拳道:“诸位,就如卫贤弟所言,待到三年后相约春榜之日,我等再一同打马御街!” 众人轰然应诺:“好!” …… 次日。 卫辰起了个大早,与盛长柏一同送别了回宥阳的陈俊,而后便出了城门,提着礼物,来到庄钧隐居的湖畔小院外。 卫辰上前敲门,不久就有一名老仆出来开门,正是随侍庄钧左右的福伯:“原来是公子来了,先生正在里面等着你呢!” 卫辰点点头,将礼物交给福伯,熟门熟路地进了门。 院内,庄钧正坐在藤椅上看书,见卫辰来了,当下放下书卷,看着卫辰问道:“你来了,院试考得如何了?” 卫辰躬身一礼:“不敢辜负老师所望,侥幸得了案首,弟子如今已是府学廪膳生员了。” “嗯。” 听到卫辰取了院试案首,庄钧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似乎这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进了府学也不可懈怠,不要以为自己是廪膳生员,就小看那些老秀才,他们读书多年,底子远比你厚,说不定就有大器晚成的。” “弟子谨记老师教诲。” 卫辰俯首称是,而后顿了顿,又道:“弟子此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老师。” 庄钧眼皮一抬,淡淡道:“何事?” 卫辰开口道:“弟子虽未及冠,但已是进学,故而想请老师为弟子赐字!” 庄钧捏须道:“古人二十而及冠,眼下读书人,则多是十六岁行冠礼。你过了年也有十二了,虽未到及冠之年,但既然已是生员,少不得与人交游,再让同辈之人直呼姓名,确实是不太妥当。” 卫辰轻声道:“学生正有此意,所以来请老师。” 庄钧盯着卫辰,似笑非笑道:“你既拜海象乾为座师,何不请他为你赐字,他出身名门,又是江南学政,对你还有提点之恩,请他为你赐字,对你将来也是大有好处。” “至于老夫……” 庄钧摇了摇头,自嘲一笑:“老夫不过是一介穷书生,无官无职,山野闲人,身边只有一个老仆相伴,给你冠字,实在无益。” 听到庄钧这番话,卫辰也只能在心底暗自苦笑。 老师啊老师,您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一股子傲娇气呢? 第63章 学风如此,奈之若何? 卫辰坚定道:“老师传道授业之恩,弟子永志不忘。若非老师,弟子焉能有今日?故而请老师为我冠字。” 庄钧面上喜色一闪即逝,轻咳一声,淡淡道:“你有今日,都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为师做的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不过,弟子既有所请,我这做老师的倒是不好推辞,正好为师前几日偶有所得。” 卫辰忍不住腹诽,什么偶有所得,我看是早就想好了吧? “日月合宿谓之辰,本来你的表字中有个明字是最好的,奈何,犯了汝父之讳,只能另取他字。” 庄钧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辰者,龙属也。《管辂别传》有云,龙者阳精,以潜于阴,幽灵上通,和气感神,故能兴云。你的表字,就为兴云,如何?” “卫辰,卫兴云?” 卫辰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觉得十分合乎心意,一来好记,二来寓意深刻。 当下略带兴奋地深深一躬道:“弟子谢老师赐字!” 赐完字,庄钧又考察了一番卫辰近来的课业,看卫辰有没有因为考完院试而松懈。 见卫辰对自己的问题对答如流,庄钧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之后,便赶卫辰回家去了。 学问做到卫辰现在这个地步,已经不需要再时时刻刻在师长身边受耳提面命了,庄钧这个老师能做的,就是鞭策和提点,剩下的,还是要看卫辰自身的努力。 卫辰回到盛宅,和盛长柏说了自己已经冠字的事,盛长柏高兴极了,成日追着卫辰“兴云”、“兴云贤弟”地叫个不停,卫辰自己都快听吐了。 好在没过几日,就到了去府学报道的日子。 去府学的第一日,自然首先要拜师,卫辰和盛长柏都拿了拜师的见面礼来到府学。 所谓的见面礼,就是拜师六礼,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瘦肉条,无论是拜蒙师还是业师,都是这一套。 两人的拜师礼都是陈管事代为准备的,自然是要多精致有多精致,仅仅是礼盒就价值不菲。 除了这礼节性的拜师礼外,卫辰和盛长柏更是早早托人给府学的卢老教谕送去六十两银子红包,这才是真正的“拜师礼”。 这还是卫辰那便宜师兄沈度的功劳,若非沈度派人传信提醒,卫辰还真看不出来那位一副儒者形象的卢老教谕居然也是个贪恋财货之人。 此刻,明伦堂内,这位卢老教谕正大义凛然地给新入府学的五名生员训话。 “尔等不要以为入了府学,就可以马放南山。古时考校弟子,一年离经辨志,三年敬业乐群,五年博习亲师,七年论学取友,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方谓之大成。 尔等虽为生员,也曾经寒窗十年,但学问做到哪一步了?恐怕有人连离经辨志还达不到吧?而今你们入了府学,就好好读经,功课不可怠慢!” 听了卢教谕这番话,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三人心里都是凛然。 这位老教谕不愧是江宁城有名的老儒,这是一上来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啊! 卫辰和盛长柏相视一眼,都在心底暗笑,看样子,是这三位同窗的拜师礼没有给够,或者说,是给得不得其法。 那边王尧臣三人还在因为卢教谕的训话战战兢兢,这边卢教谕已是换了一副笑脸看向卫辰。 “卫辰,你年纪轻轻就取了廪膳生员,很不错,你的文章我也看过,已是登堂入室。” 和卫辰说话时,卢教谕的语气温和之极,与刚才的严厉简直判若两人,这前后的转变之大,令王尧臣等人都是目瞪口呆。 “谢教谕夸奖。”卫辰躬身道:“教谕,学生有一不情之请。学生要准备乡试,故而想要多出门广学交游,望教谕通融。” 卫辰来之前,早就将府学里读书的流程打听清楚了。 大周建国初始,官学风气肃然,上自国子监,下到各地县学,都是从严治学。 但到了如今,学风早就不似当初了,无论府学县学,都是松弛不堪,甚至听说那号称大周最高学府的国子监,如今也是一蟹不如一蟹。 卫辰在府学读书,无非就是再将自己当初在盛氏义学里的流程重新走一遍,至于教谕和训导,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很少把学生放在心上。 如此风气,也难怪当初林延愤而辞官,宁愿去盛氏义学这么个小学堂当塾师了。 因此,卫辰并不打算在府学浪费时间。 平日里在家读书,偶尔出外交游,这才是卫辰成为秀才之后的打算。 卢教谕听到卫辰的要求,捏须沉吟片刻,缓缓道:“你的文章已是出类拔萃,再闭门造车确实是不可取,广学交游、触类旁通才是治学之道。 这样吧,每年提学道主持的岁试,你不可缺席,其余时间若要出游,则须与我事先告假,如何?” 卫辰也知道,这是卢教谕能做到的极限了,当下没有二话,俯首称是。 之后,盛长柏也依葫芦画瓢提出了游学的要求,卢教谕看在银子的面子上,自然也是如答应卫辰一般答应了下来。 王尧臣三人能名列院试前五,自然不会是笨人,见卢教谕对卫辰和盛长柏如此宽容,立马就想到其中定有猫腻。 不过他们也没有傻到当面揭穿,而是准备等卢教谕走后,再虚心向卫辰和盛长柏请教。 接下来,五人随着卢教谕拜完孔子,又到明伦堂的石碑前跟着将生员条例念了一遍。 碑上记载的条条框框很多,但如今士风松散,也没人将这些规矩当回事。 后面几日,卫辰和盛长柏每日都到府学的明伦堂来点个卯,虽说两人都打定主意要长期旷课,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否则卢教谕的面上也不好看。 不过卫辰去了几日,却发现明伦堂里的人稀稀松松,从来都没有到全过。 按照常制,府学廪膳生四十人,增广生四十人,附学生数目不定。 但卫辰数了数,每次来听课的顶多也就三四十人,人数还不到定额的一半。 而在上面讲课的卢教谕对此似乎是早就习以为常,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卢教谕每日只上半个时辰课,然后就是生员们自习的时间。 卫辰和盛长柏亲身感受了一下自习课的氛围,才知道什么是群魔乱舞。 没来的那些就不说了,来上课的这三四十名生员中,有唠闲磕打发时间的,有围在一起打马吊的,有忙着接活替外头铺子看账本的,甚至还有人,堂而皇之地捧着活色生香的春宫图品鉴欣赏…… 盛长柏不由感叹:“学风败坏,一至于斯!” 至此,二人也算是对这府学彻底失望了,当日下课就去找卢教谕告了长假,回家读书去了。 第64章 衣锦还乡 九月,入秋。 天气渐渐转冷,转眼已到了月桂树飘香,蟹子顶壳肥的季节。 荆溪蜿蜒而来,将溪隐村环抱在怀中,距溪水百余步外,坐落着一间小院,这里一个月前还是枯叶满地,一副破败相,而今却已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焕然一新。 小院里,此时如同赶集般热闹,溪隐村的乡亲父老们齐聚一堂,热火朝天,欢声笑语。 等了约莫半柱香功夫,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秀才公回来啦!” 霎时间,所有人齐刷刷地望向院外,眼神中满是好奇与期盼。 院门口,停着两辆骡车,张明和卫如意互相搀扶着从骡车上下来,昂首挺胸地站在车前,笑呵呵地向乡亲们问着好。 张旭跳下骡车,一脸兴奋地回头对卫辰道:“辰哥哥,快看,大家都是来看你的,咱们村第二个秀才呢!” 卫辰摸了摸张旭的小脑袋,也跟着下了车。 乡亲们看见一身襕衫的卫辰,呼啦一声就围了上来,一边辰哥儿长辰哥儿短地叫着,一边让女人回家,把家里好吃的通通搬来,那股子亲热劲,让卫辰都有点遭受不住。 “乡亲们,别忙了,我早就准备好了!” 张明笑呵呵地往身后一招手,立马就有四个身着褐衣的伙计上来,各推着一辆小车。 众人凑近一瞧。 嚯! 二十对酒糟鸡,四十斤青鱼,四十斤酱牛肉、二十斤猪下水、二十斤羊杂货,还有满满当当的小菜点心! 乡亲们看到这四车丰盛的吃食,心中暗自惊叹,当年的破落户张明,还真是今非昔比了! 卫如意招呼人从左邻右舍家里借来十来张方桌,在院子里排成一排,又在屋里给女人和孩子摆了两桌,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 看到这么多梦里才会出现的美食,孩子们顿时忘记了顽皮,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肥美鸡肉,一片咽口水的声音,却没有一个敢动手开吃的。 屋外头,大人们一边用水瓢从大酒缸里取酒,将色如琥珀的酒液倒入白瓷碗中,一边啧啧赞叹道:“这才是酒嘛!” “那是!听说这酒就是张家两口子酿出来的,卖得可贵了,江宁的达官贵人们都抢着要呢!” “是吗?那一会儿可得好好尝尝!” 远处,支起了几个大锅炉子,炉火正旺,煎得锅里的热油咔咔爆响,也将师傅的脸照得亮堂堂的。 一旁的伙计帮着端菜上桌,芋头鸭汤、红焖猪蹄、松鼠鳜鱼、清炒虾仁……,满桌子扎实的硬菜,老少爷们吃得都是满嘴流油。 吃吃喝喝了一阵,张明满脸通红地把卫辰从凳子上拉起来:“来,辰哥儿,和我去敬酒。” 卫辰问道:“给谁敬酒?” 张明低声道:“是卫氏的宗老。” 卫辰点点头,当下起身端起酒杯,和张明一起来到一张桌子前。 张明给卫辰介绍道:“这位是你三叔公,也是溪隐村这一支卫氏的族长,这位是你五大伯,这位是……” 卫辰认完人,当下依着规矩,向这几位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们一一行礼敬酒。 卫氏族老们也都站起身来,眼底满是笑意,连声夸奖卫辰有他老子的风范,年少有为,前途无量。 下面卫辰一桌一桌地敬酒,虽没有满饮,却也没人出来挑剔什么不是。 秀才相公都亲自给咱敬酒了,还不够有面子吗? 乡亲们的脸上都笑得十分灿烂。 宴席散去后,卫氏族人在族老们的带领下来到卫氏宗祠,参加祭典。 众人合力,将一块新打造的秀才匾额悬挂在了祠堂门楣上。 族长高喝一声,庄重的礼乐声奏响,匾额上覆盖的锦缎被揭开,露出上面刻着的卫辰二字。 边上不远处,还有一块悬挂已久的秀才匾额,刻着卫辰老爹卫明昭的名字。 匾额被揭开的一刻,宗祠外鞭炮齐鸣,全族老少都是喜气洋洋,纷纷向卫辰拱手祝贺。 这一刻,卫辰看到张明和卫如意脸上滑过喜悦的泪水,他心里明白,中了秀才,其实一直都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卫氏老族长拄着拐杖上前,将一块狮头镇纸赠予卫辰:“辰哥儿,我溪隐卫氏数百口人,自你父亲明昭之后,就没有出过什么像样的人物,望你乡试连捷,替我们卫氏光宗耀祖!” “谢三叔公。” 卫辰从老族长手中接过沉甸甸的镇纸,心中也是颇为感慨。 一年前,自己在村人眼中还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幼童,可如今,却已是溪隐村卫氏数百口人的领军人物了。 这是荣耀不假,可同样也有一份难以推卸的责任呐…… 忙完宗祠祭典,张明和卫如意将卫辰领到了溪隐村东头。 此时正是九月,地里稻子还没有收割,望去一片金灿灿的,十分赏心悦目。 张明意气风发,朝前头一指:“这是我刚买的二十亩水田,记在辰哥儿你的名下,你看看怎么样?” 卫如意在旁边解释道:“辰哥儿你是生员,有三十亩免税田,总不好浪费了,你姑丈就置办下这二十亩地,加上家里原来的几亩地,刚好把免额用掉。” “这可都是上好的水田呐!” 张明兴奋地蹲在地上,抓起一把土,任由碎土从指缝间落下,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二叔公帮忙张罗下的好田,村里人刚一起开垦出来的,就靠在荆溪边上,随时都可以打溪水来浇灌。 如今靠着酒坊的份子,张明已经不愁吃穿,但他却还是念着地里这点事,若不是酒坊那里实在走不开,张明还真宁愿回乡下继续种地。 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土地的感情,是后世人难以理解的,有钱不如有地,这就是普遍的价值观。 因此,卫辰也没有怪姑母和姑丈自作主张用自己的名义买地,只要他们夫妻俩开心就行。 “只不过……” 卫辰看着面前的二十亩良田,忽然有些犯难道:“姑母,姑丈,咱们一家现在都住在城里,这田该怎么办,总不能撂荒吧?” “放心吧。”卫如意嫣然一笑:“我早和二叔公商量好了,把地交给村里三户人家租种,不用咱们操心。” 卫辰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得,自己这是荣升成地主阶级了。 第65章 盛维登门 清晨,一轮朝阳自天际冉冉升起,溪隐村从晨雾中醒来,勤劳的农户们早已来到田间开始劳作。 微风吹来,稻田里卷起了金色的波浪,将稻香送入鼻尖,让汗流浃背的农户们脸上挂上了灿烂的笑容。 卫辰在荆溪边打完一套早功,又去自家新买的水田里瞧了瞧,便踏上了回家的乡间小路。 一路上,卫辰不时和田里的乡亲打着招呼,乡亲们看见卫辰,都停下手头的活计,恭敬地喊一声“秀才公”或是“小卫相公”。其实之前还有乡亲喊卫辰“小卫老爷”的,只是被卫辰给制止了。 快到家的时候,卫辰看到卫如意正坐在大树下,和一群大妈大婶聊天,卫如意眉飞色舞地说着些什么,一旁的大妈大婶们都是一脸的羡慕。 “如意,快看,你家秀才公回来了!”一个眼尖的大婶看到了不远处田埂上的卫辰,笑着提醒卫如意道。 卫辰快走两步,走到卫如意面前,先喊了一声姑母,又跟周围的大妈大婶们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一个大婶看着一身襕衫、气质儒雅的卫辰,啧啧赞叹道:“到底上读书人,光是往那一站,就和我们这些一辈子只能种地的不一样。” “小卫相公可是文曲星掉到咱们溪隐村来的,能和你一样么!” 旁边的大妈神气活现道:“就我家那不争气的小崽子,前几天,就在流水席上蹭了点儿小卫相公的文气,你猜怎么着?一回家,连着就学会好几个大字!” “嚯!” “真的假的?” “还有这种事?” “那我也蹭蹭试试?” 一旁的大妈大婶们听见卫辰还有这么神奇的功效,看向卫辰时两眼都放光了。 卫辰被十几只绿幽幽的眼睛盯得浑身发毛,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这些乡下的大妈大婶干活都是当男人使的,她们可不管什么男女大防,平日里说的荤段子,连老爷们听了都遭不住,卫辰是真怕她们上手。 “都消停点儿吧,把咱们秀才公逗得耳朵根都红啦!”大妈大婶们哄笑一阵后,总算是放过了卫辰,没再盯着卫辰开玩笑。 这时,一个大婶忽然问卫如意:“如意啊,我听族长说,秀才可以免两丁徭役?” 卫如意点点头:“是啊,怎么了,二伯母?” “哎呀,这就可惜了!辰哥儿寄养在你家,但还是自成一户的,他那户就他一个人,这两丁徭役不就浪费了嘛?” “二伯母你的意思是?” “如意呀,你也知道,你二伯家有个孙儿,今年刚满八岁,生得聪明伶俐,准备入社学读书,还没有入户籍。” 二伯母搔了搔头皮,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就想着,反正辰哥儿的免役名额不用也是浪费,不如把我那孙儿过继到辰哥儿名下,你说怎么样?” 卫辰恍然大悟,原来是冲着我的免役名额来的。 没有籍贯者,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当官,当吏,但有了籍贯,平日里的苛捐杂税也就逃不掉了,所以很多老百姓都选择当黑户。 而黑户里有志于科举的,就想出这么一个变通的法子,即过继到有免役名额的秀才或是举人名下,既可以参加科举,也可以免去徭役。 卫辰听了却是皱眉:“这恐怕有些不妥啊,我过了年才十二岁,就有了个八岁的嗣子,这也太离谱了,官府那关也过不去啊!” “说得也是,唉,那就以后再说吧。” 二伯母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但听她的口气,似乎并未完全死心,大概是想等卫辰年纪再大点,再来打这两个免役名额的主意。 一旁其余的大妈大婶们听到中了秀才还有这实惠,一个个心思都是活络了起来,大家都是族亲,凭什么就给你二伯母把这免役名额占去了? 她们和卫辰没什么共同话题,就一股脑涌到了卫如意身边,这个夸夸卫如意心肠好有福气,那个夸卫如意有头脑持家有道,实在没词儿说了,连卫如意的坐姿都要夸一夸。 卫辰这个汗呐…… 至于嘛? 一个个都抢着往我名下塞儿子! 回家的路上,卫如意脸上的笑容就没间断过,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二人到家时,张明已经准备好了骡车,正招呼伙计们往上搬箱子。 卫辰见状,不由惊讶道:“姑丈,咱们今日就要回宥阳?” “是啊,酒坊那里一天都离不开我和你姑母,这回告假回来住了三天,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再住下去,盛老爷怕是都要派人来催我们回去了。” 张明一边把捣蛋的儿子抱上车,一边笑着回头对卫辰道。 “唉,这三天真是一晃眼就过去了,感觉咱们才刚回来没两天啊。”卫如意轻声埋怨一句,望着院门口的大柳树,眼神中满是不舍。 “姑母不想回去,是因为舍不得她那些捧场的听众吧?” 卫辰大概猜到了卫如意心里的想法,不由地有些好笑。 显摆,也是需要分对象的。 搬到宥阳城里住时,张家已经算是中等人家了,和周围的邻居条件也都差不多,卫如意和那些新邻居们显摆,自然不会像在老家这里一样,有那种咸鱼翻身的畅快感觉。 尽管卫如意对这段扬眉吐气的日子恋恋不舍,但总算是没耽误正事,一家人最终还是坐上了骡车,踏上了返回宥阳的旅程。 一连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终于看到了远处高大宏伟的宥阳城,赶车的张明精神一振,当下一抖缰绳,车轮飞转,载着一行人驶入城门。 车子一直在颠簸,转过几个巷口,终于来到了一家人在城里置办的宅子前。 卫辰挑开车帘子,刚想下车,就听有人喊道:“贤侄!” 卫辰循声望去,见是盛家大老爷盛维,身后还跟着两个提着礼物的家丁。 “原来是盛伯父啊。” 卫辰笑着抱拳行礼。 那边张明和卫如意听到声音也走了过来,见盛维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颇有些不好意思:“盛老爷,我们安顿好家里,今日就回酒坊上工。” “老夫不是来催你们上工的。老夫此来,是有另一桩要紧事要与贤侄商议。” 盛维叹了口气,神情怅然。 卫如意和张明夫妻俩面面相觑,在他们印象里,盛维向来都是智珠在握、镇定自若,何曾有过这等颓丧模样? “进去再说吧。” 卫辰将盛维请进前厅就坐,卫如意忙找了个水壶给盛维倒茶。 “不必麻烦了。”盛维拉住卫辰,苦笑道:“我现在心里火烧火燎,哪有心情喝茶?” “那就更得降降火了。” 卫辰从卫如意手里接过一碗白水,摆到盛维面前。 “唉……” 盛维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而后重重一叹:“大难临头了,贤侄!” 第66章 贡品 “怎么回事?” 卫辰皱眉,等盛维继续说下去。 盛维满脸苦涩道:“昨日巡抚衙门来人,他告诉我,琥珀酒被列入江南省的贡品清单了!从今年起,每年十月,都要押解原酒一百缸与巡抚衙门和买。” 卫辰当然知道,所谓和买,就是按照官府规定的数目和价格交易货物,只是看盛维难看的脸色,这次和买显然不是什么好差事。 “官府给多少价?”卫辰忙问道。 “三两。” “三两?” 卫辰瞪大了眼睛:“一缸原酒六百斤,光成本就得五两银子。一百缸就是六万斤,原本能有几万两的进项,如今却是倒赔二百两,况且我们酒坊一年才能酿多少琥珀酒?” “去年是八万多斤……”盛维涩声道:“横竖是撑不过去的,眼下离和买之日只剩下不到一个月,哪里来得及?” “伯父难道没有和衙门来人说清楚?”卫辰盯着盛维,愤然道:“这不是要酒,这是要命啊!” “当然说了。”盛维叹气道:“可那人说了,他是奉巡抚衙门之命,容不得讨价还价。” “那扬州的盛大人那边呢?” “去过信了,纮弟说……,他说现下正是他升任京官的要紧关口,不能节外生枝,况且,对方是巡抚衙门,招惹不起。他劝我忍下这口气,盛家产业这么多,大不了就当从没有过这酒坊……” 说到这里,盛维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就当从没有过这酒坊”,盛纮说得轻巧,可他又哪里懂得,盛维往酒坊里倾注了多少的心血? 盛维也是对堂弟心灰意冷了,无计可施之下,才会来找卫辰商量,希望卫辰可以给他出出主意。 盛维沮丧道:“以往都觉得进贡这种事遥不可及,怎么偏偏让我们摊上了呢?” 卫辰缓过劲来,倒是比盛维更加淡定:“人怕出名猪怕壮,养肥了自然有人宰,历朝历代都是这样,一点也不稀奇,只是没想到……,呵。” 卫辰说到这里,脸上嘲弄与不屑的神色一闪而逝。 没想到,盛纮会这么不靠谱啊! 他之所以选择盛维合作经营琥珀酒,一方面是看重盛维的经商能力,一方面就是看重盛维背后的官方背景。 盛维是盛纮的堂兄,盛家商行是扬州通判盛纮罩着的,这在江南省都是人尽皆知。 因此无论衙门还是其他商行,行事时都会给盛维三分薄面。 谁知如今真正事到临头了,盛维还在四处奔走,寻求解局之策,靠山盛纮倒先做起了缩头乌龟。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老,到头来,还是只能靠自己啊!” 卫辰叹口气,对盛纮已是失望透顶,当下闭目凝神,思索起了应对之策。 良久之后,卫辰睁开眼,问道:“伯父,你说是巡抚衙门来人说要和买,那可有公文?” 盛维摇头道:“没有公文,只是出示印信后,由那人口头告知。但那来传信的黄师爷确是抚台大人身边人,平日里颇受抚台大人信重。他说让我回去先准备着,等到解运之日,自有公文下达。” “连公文都没有?” 卫辰眯起眼睛,思量片刻,语气笃定道:“伯父,我看这里面八成是有鬼!” “你是说,那人假传抚台大人之命?” 盛维吃了一惊,旋即有些犹豫道:“那黄师爷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就不怕被拆穿?况且他身上可带着抚台大人的印信呐,这是断然做不得假的!” 卫辰目光冰冷道:“抚台之命假不假尚不可知,但公文的内容却是不难知道,这贡品清单都是由京里定下的,巡抚衙门也只是经手而已,究竟如何,托人往京里一打听便知。” “唉,也只有如此了。” 盛维迟疑片刻,还是同意了卫辰的办法,至少按照卫辰说的去办,还能有个盼头不是? …… 是日傍晚,江宁知府沈度亲切地在私邸中接见了卫辰。 在这位师兄面前,卫辰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当下开门见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对沈度说了。 沈度听完,捻须道:“本官确实是在今年的贡品清单里,见到过琥珀酒的名字。” “清单里让我们进贡多少?”卫辰急忙问道。 “这倒是没说。” 沈度斟酌着字句,缓缓道:“这里面有些门道,公开的文告,一般不会提及具体的数目和价钱,只有户部和地方具体经办的官员才知道。” “只不过……” 沈度顿了顿,又道:“朝廷贡品的名单时常变化,但像这种初次列入贡品的情况,起先量都不会太大,之后才会视情况逐年往上加,一下子要这么多,确实不合常理。” 沈度为官多年,知道许多贡品里的潜规则,但他顾忌卫辰年纪太小,未经世事,因而并没有一语道尽,只是稍微透露了一点关窍。 听了沈度的话,卫辰愈发笃定这所谓的和买另有蹊跷,于是死皮赖脸地缠着沈度道:“师兄,您在京中定有许多熟识的同乡、同科、同僚吧,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 “你小子!” 沈度哭笑不得,终于还是点头道:“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我就费些功夫,请京里的同年问一问吧,说起来,我倒是恰好有一好友就在户部。” “太好了!” 听到沈度答应,卫辰振奋不已。 沈度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当下就命人呈上笔墨,准备修书一封加急寄到京中。 沈度提笔蘸墨,刚要落笔,忽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将笔缓缓搁下了。 “传信进京,往返一趟少说也要半月,或许,不用这么麻烦。” 卫辰微微一怔:“师兄有什么好主意么?” 沈度沉吟道:“我与巡抚大人共事两年多,自认对他也算有些了解。咱们这位刘巡抚虽然私下里小节有亏,但向来最为爱惜名声,按理说是不会像这样无端压榨百姓的。” 卫辰讶然道:“师兄的意思是,问题不在刘巡抚身上?” 沈度缓缓点头:“你先前说,那传刘巡抚口令的人叫什么名字?” “姓黄,是巡抚衙门的师爷。” “巡抚衙门里师爷不少,嗯,姓黄?似乎有些印象……,我明白了,原来是他!” 沈度轻轻一拊掌,转过头望着卫辰淡然笑道:“用不着派人进京了,这事我明日就替你办妥。” 第67章 扮猪吃老虎? 江宁城南,繁华的吉阳街上,坐落着一座宜园。 宜园依着溪河而建,逶迤里许,望去林木葱葱,亭台楼阁不可胜数。 这里曾是天德十七年江南省乡试亚元陈瑾置办的产业,而今的主人却是江南省有名的富商,宋德全。 宋德全之所以这么有钱,除了广有田产庄园外,还因为他是一位大榷商。 所谓榷商,就是指从事专卖品交易的商人,比如盐、铁、酒之类的国家垄断商品。 这些商品虽然名义上由官府专卖,但官营起来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因此如今惯常的做法,都是由某些个人或者商行接受官府委托,代行专卖之权。 这些被委托的商人,就是榷商。 想要成为榷商,必然要有深厚的背景,而宋德全的背景,就是江南巡抚刘洵。 宋德全的姐姐,是刘洵最为宠爱的小妾,宋德全也靠着抱姐夫的大腿,成为了江宁府仅有的几个官营酒商之一。 昨晚,宋德全召集一班狐朋狗友,在家里饮酒作乐,到半夜才拥妓而卧,要不是有事被叫醒,定要睡他个日上三竿。 宋德全打着哈欠,恹恹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穿衣。 宋德全来到前厅,便见自己的狐朋狗友之一,抚台衙门的黄师爷,已经穿戴整齐,在用早点了。 “黄兄还真是精力充沛,起得真早……”宋德全笑着坐到黄师爷身边,接过侍女奉上的一碗燕窝粥。 这位黄师爷也是跟在刘巡抚身边的老人了,奈何能力不济,还爱贪小便宜,始终受不到重用,只能办些跑腿打杂的粗活儿,在衙门里颇受冷落。 宋德全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才认识了黄师爷,二人臭味相投,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内外串通,打着刘巡抚的名号,做下许多巧取豪夺的恶事。 如今图谋盛家的酒坊,也是与往日一般无二。 “心里有事,睡不踏实,索性就早起了。”黄师爷顶着一对黑眼圈说道:“想不到那盛纮捏起来软趴趴的,他堂兄盛维却是块滚刀肉!” 宋德全吐出一口浊气道:“本以为稍一吓唬便能让盛维就范,谁知道这厮竟然死挺到了现在,连我姐夫的印信都给他看了,他还是借故拖延。” 黄师爷和宋德全要想吃下琥珀酒这块肥肉,自然绕不开盛家商行的官方靠山,扬州通判盛纮。 原本二人还顾忌着盛纮这个进士出身的六品官,行事间颇为谨慎,没成想他们只是稍稍展露身份,盛纮就直接缴械投降了,连象征性的抵抗都没有。 倒是盛维这个没有官身的草民一直在苦苦支撑,大出宋德全所料。 至于宋德全口中的印信,自然不是巡抚衙门的大印,而是刘巡抚的私印,一直由他的爱妾,也就是宋德全的姐姐保管。 偷偷拿印信出去狐假虎威,对宋德全和黄师爷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只要用完再放回去就行,有宋德全的姐姐帮忙遮掩,倒也没让刘巡抚发现什么端倪。 黄师爷此次前去威逼盛维,事先也带上了这枚印信,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都过去两天了,盛维还是没有松口。 宋德全冷哼一声:“这种冥顽不灵之人,哪里都有几个,非得给他尝尝厉害不可!” “唉,按说凭咱们的权势,摆弄个小小酒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黄师爷脸上阴晴不定道:“可是旨意中只要进贡十缸琥珀酒,且没说是原酒……,而且和买的价格也缩水了大半……” “这有何不妥?我好不容易才替你在姐夫面前抢下这和买贡品的肥差,还不就是为了借机多捞些油水?” 宋德全理直气壮道:“再说了,我也不是要霸占那姓盛的酒坊,只是看那琥珀酒卖得不错,想跟着入一股,大家一起赚钱,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我都懂……” 黄师爷苦着脸道:“可谁知道那盛家还有没有什么靠山,毕竟咱们做的这些事,巡抚大人都不知情,万一被捅到明面上,后果不堪设想啊!” “怕什么!我早就打听过了,盛家官面上的倚靠,也就是一个盛纮罢了。”宋德全满不在乎道:“那盛纮什么德行你也知道,他哪敢招惹我姐夫?” “但愿如此吧。” 黄师爷刚要打住话头,先把早点吃了,便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自己家的小厮到了门口。 “什么事?” 黄家小厮如实禀告道:“今早,江宁知府沈度沈大人派人来咱们府上,说是听闻咱们江宁的琥珀酒荣登贡品,举府与有荣焉,沈府台命人在江宁城的各大彩楼上,挂起了庆祝的横幅,特来请老爷您前去观礼。” “苦也,大事不妙!” 黄师爷和宋德全同时心头一沉。 沈度这么一折腾,岂不是把琥珀酒进贡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 这样一来,他们还怎么对盛家的酒坊上下其手? 二人再也坐不住了,来到前院墙下,登上梯子,朝外面望去。 只见大街上,一座座用彩帛搭起的高大彩楼上,果然挂上了鲜艳醒目的大红横幅。 “琥珀美酒,扬名四海,待诏恩贡,举府欢颜!” “我的娘咧!” 看到这喜气洋洋的场景,黄师爷一阵头晕,险些就要从梯子上栽下来,还好一旁的小厮扶住了他。 “这下想要瞒天过海,是瞒不过去了……”宋德全也没想到,沈度会搞出这一出。 “难道这沈度是盛家请来的救兵?也没听说盛家和沈度有什么交情啊?” 宋德全一时间也有些糊涂了,这沈度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是故意为之? 不多时,宋家的门子又来禀告:“老爷,刚刚府衙来人,说是沈府台摆下了庆祝琥珀酒入贡的流水席,专程请您过去。” “去个屁!” 宋德全听到这话,气急败坏地从梯子上跳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请黄师爷也就罢了,毕竟他是官面上的人,管的就是贡品的事。 可专程来请宋德全,又是几个意思? 在外人看来,宋德全可和这贡酒的事一点也不沾边儿啊! 这个时候,就算宋德全再迟钝也能看出来,沈度这是在将他的军呐! “宋兄啊,这是怎么回事?”黄师爷将宋德全从地上拉起来,也慌了神道:“莫非那沈度,真是盛家请来的救兵?” “还是小看这盛家了!” 宋德全拍拍身上的尘土,阴沉着脸道:“定是那盛纮暗地里找到了沈度,请沈度帮他出头,毕竟都是在江南省官场上厮混,彼此间七拐八绕总能攀上点关系。呵,这群读书人,向来就是如此,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你是说,那盛纮是在扮猪吃老虎,故意以退为进,然后趁我们不备,骤然发难?”黄师爷瞪大眼睛,震撼不已。 “这盛纮好隐忍的心性,好凶恶的计策啊!” 第68章 手腕 街面上,偌大的一片场院里,足足摆了百来张大圆桌,站着的,坐着的,到处都是人头攒动。 “来了来了!” 远远望见轿子,街上翘首以盼的百姓们欢呼起来,催促道:“快舞起来,快敲起来啊!” 霎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座座彩楼间,人潮汹涌,欢声如雷,看热闹的人群,把大街塞了个水泄不通。 黄师爷和宋德全坐在轿子里,听着外头震耳欲聋的锣鼓鞭炮声,脸色比锅底还要黑。 他们明知宴无好宴,但沈度接连派人来三请四邀,他们也不能不给面子,只好着头皮前来赴宴。 盛维穿戴一新,满脸笑容,上前恭请黄师爷和宋德全入席。 宋德全脸上堆着假笑道:“盛老板好大的手笔啊,连府台大人都请动了。” “宋老板真是冤枉老夫了。”盛维一脸委屈道:“我也是听了府衙传令,才从宥阳赶过来的。” “呵呵。” 宋德全和黄师爷同时冷笑,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恐怕盛维早就被二人的眼神千刀万剐了。 盛维亲自引着黄师爷入席上座,一路上,百姓们热情地和黄师爷打着招呼,在沈度的宣传中,这位黄师爷可是为琥珀酒名列贡品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功臣。 至于宋德全,他只能算是观礼嘉宾,却是没有这种待遇了,只能随便找张桌子坐下。 黄师爷一边笑着对百姓们回礼,一边用力攥着盛维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想把自己玩死是吧?” 盛维笑呵呵道:“小人只想安心做好自己的生意,先生何必逼人太甚呢?” “你找……”黄师爷的狠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已戛然而止,因为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身穿官服的沈度。 黄师爷当下甩开盛维,快步朝着沈度走去,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深深一揖道:“府台大人,区区琐事,竟劳动您的大驾,小人惭愧啊!” 沈度受了黄师爷一记大礼,捻须微笑道:“琥珀美酒能列为贡酒,还多亏了先生从中出力,本府也是与有荣焉呐!” “哪里哪里。” 黄师爷听到沈度这若有深意的一番话,背后冷汗涔涔。 琥珀酒入贡的事,是京里户部定下的,他一个小小师爷,能出什么力?从中作梗还差不多! 沈度瞥了一眼黄师爷,淡淡笑道:“依本官看,今日过后,咱们江宁府这琥珀酒也该改名了,就叫琥珀贡酒怎么样?” “妙极,妙极。” 黄师爷打起精神,勉强应和。 盛维眸中精光闪动,当下躬身一揖道:“府台大人高见,加一个贡字,确实更有气势。小人在此,谢府台大人赐名!” “哈哈,你倒是精明。” 沈度轻轻摇头,斜眼笑问道:“那本官以后的酒?” 盛维立马拍胸脯道:“我盛家全包了,分文不取!” “那倒也不必。”沈度摆摆手道:“本官可不想落个鱼肉百姓的名声,按市价付账便是。” “府台大人说得是,倒是小人孟浪了。”盛维连连点头。 二人一唱一和,相谈甚欢,但落在一旁的黄师爷耳中,却是别有一番意味。 黄师爷很清楚,只要琥珀酒和沈度扯上关系,他和宋德全就别再想打盛家酒坊的主意了。 通判只是正六品,顶多算个三四把手,而知府则是正四品,实打实的一把手正印官。 而且,江宁府的地位远在普通府之上,江宁府知府这样的地方大员,连巡抚刘洵都要小心对待。 更何况,黄师爷和宋德全根本就是瞒着刘巡抚自行其是,一旦事情暴露,恐怕刘巡抚就要先问他们的罪。 或许宋德全还能靠着姐姐的枕边风逃过一劫,可他黄某人呢?巡抚衙门里像他这样的师爷可多得是,不差他姓黄的一个。 黄师爷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寒战,心头凉意彻骨。 与此同时,黄师爷心中又有些庆幸,幸好沈度只是用这种绵里藏针的方式来表明态度,给双方都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虽然面皮无损,但咱们已是败得一塌糊涂了呀……” 黄师爷看了眼坐在不远处另一张桌上的宋德全,深深一叹,心里已是下定了决心。 待到众人入席之后,黄师爷在沈度的示意下,站起身开始发言:“下面,本师爷宣读户部文书!……,有宫人以琥珀进奉,上甚喜之……,故而兹领户部命,令江南省每年和买琥珀十缸六千斤,且每缸之价,需高出市价三成,不得使百姓吃亏……” 听了黄师爷念出公文内容,盛维盛老板气得差点当场破口大骂。 就在几日前,他可是亲耳听到了黄师爷红口白牙说要和买一百缸琥珀酒的! 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姓黄的却改口了,只要原先的十分之一不说,而且价格还得高出市价三成。 要是按照前者,盛维除了忍痛割舍酒坊之外,别无他法,可要是按后者,盛维不仅可以毫无压力地纳贡,还能打着贡酒的旗号扩张到江南省以外的广阔市场。 这一前一后,不啻于天壤之别! 想到这儿,盛维不由地感激地看了沈度身后一眼,那里立着一位身穿襕衫,英气勃勃的少年。 那少年自然就是卫辰。 若不是卫辰请来了沈度帮忙,恐怕盛家酒坊早就被人吞得一干二净了。 盛维甚至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再分卫辰一点份子,毕竟沈度现在才是酒坊真正的靠山,而卫辰则是维系酒坊与沈度之间关系的纽带。 盛维不知道,其实能像现在这样,在不撕破脸的情况下将事情完美解决,还多亏了沈度对卫辰的点拨。 不然,以卫辰的脾气,得知真相后,肯定是要和黄师爷等人当面锣对面鼓分辨个明白的。 当然,那样的话,即便刘巡抚最终选择大义灭亲,处置了黄师爷和宋德全,心里恐怕也会落下旮瘩。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刘巡抚也是颜面无光。 最后的结果就是,卫辰不经意间就树下了一个潜在的大敌。 而现在,按照沈度的建议,不把事情捅到明面上,而是逼着做贼心虚的黄师爷自己说出真相,使危机悄然消弭于无形的同时,还能让双方都保全面子。 过后沈度再找个适当的时机,将此事原委透露给刘巡抚,之后无论刘巡抚会如何发落黄宋二人,都是刘巡抚自己的家事。 刘巡抚不仅不会与沈度和卫辰结怨,反倒还要欠他们一个人情。 沈度这一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亲自给卫辰示范了何为一府之尊的手腕。 卫辰从中获益良多,也对自己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果然,比起这些老狐狸,我还是太嫩了呀!” 第69章 辞别 十月的一个早晨,天色已经大亮,和煦的日头照在窗前,琅琅读书声在小楼里回荡不绝。 处理完酒坊的事情之后,卫辰就回到了宥阳家中,定下性来,每日奋发勤学。 每隔十日,卫辰就会提着礼物去江宁的湖畔小院一趟,请庄钧为自己答疑解惑。 庄钧早知府学之中学风甚差,他也赞成卫辰自己在家读书,但他担心卫辰读书不得其法,便将自己的读书之法传授给了卫辰。 总结起来就是“慎独、用勤、存敬、不可责效”这四点。 所谓慎独,就是说读书先要静心,要耐得住寂寞,不受外界纷扰。 而用勤,自然就是要勤奋了,别人一日读一卷,我一日读十卷,数年后学识自然远胜于他。 这两点,庄钧只是简单地给卫辰提了提,因为卫辰在这方面一直做得很好。 而接下来的两点,“存敬”和“不可责效”,则是庄钧传授或者说提醒卫辰的重中之重。 所谓存敬,就是说要时刻自谦自省,对书本存有敬意。若是不敬,再精妙的书也看不进去;若是存敬,再差的书,也能从中看出道理来。 而读书不可责效,意思就是说读书时不能太过追求立竿见影的成效,也就是少些功利心。 听到庄钧说起这两点,卫辰心里不由有些惭愧。 的确,卫辰仗着自己过目不忘的能力,对书籍并没有什么敬意,连中小三元之后,整个人不免也有些飘飘然。而且,卫辰以往读书功利心太重,并不是踏踏实实做学问的心态。 这些问题可能现在暴露得还并不明显,但长此以往,必然会对卫辰的科举之路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 回到宥阳后,卫辰痛定思痛,参考朱子的读书六法,定下了自己读书日用之法。 一曰早起。三更灯火五更鸡,无论寒暑,每日天亮即起。 二曰养静。谨言少语,戒骄戒躁,洗去身上的浮华之气。 三曰勤读。每日至少读完经史子集三十卷。 四曰精思。在熟读书中内容的基础上,反复寻绎文意,使书中之意若出己心。 五曰居敬。读书时要做到精神专一,注意力高度集中。 六曰虚心。读书时若遇到与自己观点不同的说法,应持公正态度,细心分析比较,虚心接纳正确的部分。 七曰致用。具体而言,就是习文作字,将书中的知识转化为自身的本领,每日写古文一篇,时文一篇,加上临帖半个时辰。 八曰养身。坚持习练庄钧传授的导引术,合理运动,均衡膳食,保证充足的睡眠时间。 这读书日用八法,卫辰并不只是说说而已,而是准备作为修身之法、读书之要长期坚持下去的。 这既是对自己认真负责,也是回报庄钧引导栽培之恩。 定下日课之后,卫辰就开始每日身体力行,丝毫没有打折扣。 早上,卯初一刻(五点十五分)起床,梳洗过后,就出门去河边打一套导引术。 辰时(七点)回家,吃过早饭,先写一篇古文或者时文,然后再取过经书来读,必须将一经读懂读透,才能开始读下一经。 巳时末(十一点)用午饭,饭菜由盛家名下的酒楼派人送来,按照卫辰的要求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每天都不重样。 午饭之后,卫辰习惯小睡一会儿。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把“昼寝”当做洪水猛兽,生怕落个与宰予一般“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的评价。 但卫辰却认为这观点太过迂腐,对此并不是很感冒,他依然坚持每日午睡,以保证自己下午精神充沛。 下午,卫辰将剩下史子集三类书读完,再作一篇文章,便算是完成了任务。 未时末(三点)之后,卫辰常常会出门一趟,没事在街上闲逛一圈,或者去拜访盛长柏和陈俊,与他们聊一聊读书心得。 无论下午出门多久,卫辰都会在戌时(七点)之前赶回家,晚上一般就不再出门了。 吃完晚饭,卫辰再临摹半个时辰字帖,然后做做运动,看一些自己想看的杂书,放松心神。 完成每日功课后,亥时(九点)之前,卫辰就要上床睡觉,没有别的理由,单纯就是因为规律性的早睡早起对身体有益。 如此闭门读书一个月,卫辰学问上的长进如何,一时间还看不大出来,但他羸弱的身子骨明显是一天天地强壮起来了,而且心境也变得愈发平静。 儒家讲静能生慧,道家也说静能正道,这静气便是从日常的修身养性之中而来,卫辰也算初得其中三味了。 这日傍晚,盛长柏来访。 卫辰十分欣喜,将他请到正堂,亲自为他沏茶。 盛长柏坐下后,浅啜了口茶水,看着面前气质愈发内敛沉静的卫辰,不由赞叹道:“兴云贤弟,你这读书之法实在神奇,你现在举手投足间越来越像一名真正的儒者了。” 盛长柏这段时间住在宥阳大伯家里,常常与卫辰交游,对卫辰的读书日用之法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只是没想到,效果居然会如此显著,搞得盛长柏也有些心痒难耐,想要效仿一二了。 “哈哈,兄长谬赞了。” 卫辰也不藏私,当下就与盛长柏说起了自己这段时间实践读书日用八法的心得体悟。 盛长柏侧耳倾听,听得津津有味,听到精彩处,不时击节赞叹。 末了,盛长柏一拍大腿,兴奋道:“贤弟此法实在妙极,待愚兄回了扬州,诸事皆了,定要照着此法好生修身养性一番。” “扬州?”卫辰闻言却是微微一怔:“兄长要回去了?” “是啊,也该回去了。”盛长柏目光怅然,缓缓说道:“眼下童子试已毕,愚兄侥幸取得秀才功名,总算是不负父母所望。算起来,愚兄离家赴考,至今已有半年之久了,也该回家向父母复命了。” “啊,原来是这样。” 卫辰的语气里满是遗憾。 “其实愚兄也舍不得贤弟你,原本再留一段时间也是不妨事的,只是……” 盛长柏顿了顿,又道:“只是我大姐姐婚期将至,母亲几番来信催促,我身为家中长子,却是不好再在宥阳盘桓下去了。” 第70章 但没完全别 婚期? 卫辰闻言呆愣片刻,旋即一拍脑袋,我也真是读书读傻了,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呀! 算算时间,下个月可不就是盛家长女盛华兰出嫁的日子么? 看着面前因为要与好友辞别脸上写满不舍的盛长柏,卫辰忽然心中一动,当下笑着说道:“兄长,你家大姐姐出嫁,都请了哪些宾客?” 盛长柏下意识地答道:“这等大喜的日子,自然是要广发请帖,将盛家的亲戚族人、故旧好友尽数请来。” “原来如此。”卫辰点点头,而后笑呵呵地指了指自己:“不知小弟可当得故旧亲朋之称,有幸去扬州喝一杯喜酒?” “当得,自是当得!” 盛长柏微微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喜出望外道:“贤弟你是卫小娘族人,与我盛家本就是沾亲带故,况且,你我乃是莫逆之交,难道还抵不上一张请柬么?我这就修书一封,请母亲送请柬来!” “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卫辰摆摆手道:“我此去扬州,一是贺你家大姐姐出嫁之喜,二也是为了去见一见我在扬州那位姑母,听说她怀胎已有数月,我这做晚辈的,岂有不去探望之理?” “对对对,是该去探望。” 盛长柏闻言脸上露出恍然之色,他之前还当卫辰是闭门读书太久,静极思动,这才想去扬州散散心,敢情是为了去探望卫小娘啊! 卫小娘有孕之事,盛长柏自是早已知晓。他人在宥阳,但与扬州那边一直书信不绝,母亲王若弗常常在信里和他唠叨些家里的琐事,以解思念之情。 家里马上就要添个新丁,盛长柏虽然高兴,但也就那样,毕竟他已经有了一个姐姐,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再添一个也不稀奇。 相比起来,倒是卫辰答应同去扬州,更让盛长柏感到欣喜。 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盛长柏早就将卫辰当成了自己的挚友,来江宁府参加童生试的这段时光,虽然成日闭门苦读,钻研时文,日子枯燥乏味,却是盛长柏过得最快乐的时光。 盛长柏与卫辰告别时,之所以那般不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此去,不仅仅是回扬州而已。 等料理完姐姐的婚事,不出意外的话,自己父亲很快就要升任京官,自己势必也要跟着一起入京。 扬州与宥阳虽然相隔数百里,但毕竟同在一省,走水路来往也算方便,而京城和宥阳之间的距离,又何止千里? 到时候,盛长柏再想与卫辰相见,恐怕只能等到三年后的乡试了。 因此,盛长柏才会倍加珍惜与这位挚友在一起的日子。 此时听卫辰说会与自己同去扬州,盛长柏自然是喜出望外,当下就与卫辰敲定同去扬州的日子,而后又在卫辰的小楼里坐了小半个时辰,与卫辰谈了些扬州的风土人情。 直到日落西山,盛长柏才恋恋不舍地告辞离开。 送走盛长柏之后,卫辰找来卫如意,和她说了自己想去扬州看望卫恕意的事。 “去扬州?” 卫如意当即摇起了头,虽然她一直挂念着扬州的姐姐,但任由卫辰一个未满十二岁的少年孤身前往,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卫辰耐心解释道:“姑母不必担心,我此去并非一人独往,而是跟着盛家的船队一起,随船有不少家丁护卫,定能平安抵达。” “原来是这样。” 卫如意这才放下心来,考虑半晌之后,终于还是批准了卫辰的扬州之行。 卫如意替卫辰整理好行装,又回自己屋里,翻箱倒柜一阵,掏出一个挂着锁的精致小木盒,打开锁一看,里面竟是一沓面值一百两的大额银票。 琥珀酒畅销江南,日进斗金,卫如意和张明两口子占了酒坊二成份子,自然也是赚得盆满钵满,这一年下来,光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当就已不下数千两。 这小盒子里装的银票,应该就是两口子全部的积蓄了。 卫辰不禁揶揄道:“原来姑母藏了这么多私房钱啊,姑丈知不知道?” “什么私房钱,家里的钱本来就是归我管的,你姑丈的那才叫私房钱!” 卫如意白了卫辰一眼,从盒子里数出十张票子,郑重地交给卫辰:“这一千两银子你随身带着,好生保管,到了宥阳,亲手交给你那位姑母。” “这么多?” 卫辰不由吃了一惊。 卫如意虽然已经是个富婆,但平日里很少露财,生活习惯还是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上街买捆青菜都要缠着菜贩子多搭几根小葱。 这么勤俭持家之人,居然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拿出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算什么?” 卫如意看着卫辰惊讶的表情,不以为然道:“当初姐姐宁愿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下银子,也要托人送到宥阳来,前前后后帮了我们不知多少,如今我们发迹了,自然是要报恩的!” 自从卫辰恢复意识以来,就没少听卫如意在耳边念叨她那位远嫁扬州的姐姐。 卫恕意刚被盛纮纳为妾室时,因其年轻貌美,兼又知书达礼,也曾受过盛纮一段时间的宠爱,银子花销自是不愁。 卫恕意人虽在扬州,却还是始终挂念着自己在宥阳的小妹,不止一次地托人捎些银子和贵重首饰到宥阳,贴补卫如意一家。 东西虽然不多,却能够救命。 后来张明和卫如意几次遇到过不去的坎儿,都是靠着典卖卫恕意送来的首饰才能勉强度过。 卫辰自幼养在张家,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也算是沾了不少卫恕意的光,因此,卫辰虽然与卫恕意素未谋面,却也对她颇有好感,愿意像对待卫如意一样,称卫恕意一声“姑母”。 当然,随着卫恕意受到的宠爱日渐衰弛,她在盛家的处境也越来越艰难。眼下卫恕意自身都难保,再想贴补小妹也是有心无力了。 卫辰见卫如意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眼看就要哭出来,连忙安慰道:“姑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着,那边总共只有母女二人,你给的银子再多,她们也无处花销,反倒是惹人眼红,平白招来事端。还不如送几个得力的使唤人过去,照顾她们的起居,平日里还能帮衬一二,这才是真正的实惠啊!” 卫辰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卫如意也听了进去,在心里权衡着利弊。 半晌的沉默之后,卫如意终于开口问道:“你说得倒是在理,只是我们家从来都没买过什么丫鬟婆子,这人手又从哪里来?” “姑母不必担心。”卫辰淡然一笑:“上回贡品和买之事,盛伯父欠了我一个人情,这件事交给盛家来办就行。” 卫如意听得眼前一亮,对啊,盛家大房家大业大,光是宥阳一地靠盛家吃饭的就不下千人之多,难道还找不出几个得力的下人来么? 第71章 扬州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扬州,自古就是繁华的代名词,在大周亦是如此。 毗邻长江,又有运河贯穿其中,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四通八达的水陆交通,使得扬州成为大周漕运重地,也造就了江淮间的一处大都会。 这日傍晚,扬州城北门口仍是熙熙攘攘,来往客商络绎不绝。 突然,从远处跑来两排衙役,列队将城门控制起来,高声请过往行人绕道而行。 看见前导打着的“扬州通判”、“回避”、“肃静”的衔牌,乱哄哄的人群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识趣地转道而行。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在衙役的护送下来到城门,行至城郊停下后,车帘被掀开,夫妻二人携手而出。 男子年约三十许,面容白皙,相貌清奇,配上身上的宽袍大袖,活脱脱一段魏晋风流。 女子与男子差不多年纪,瞧着五官只是中人之资,但衣着华贵,气度雍容,远远望去倒也颇有贵妇人的样子。 这一男一女,便是扬州府通判盛纮盛大人,与其发妻王若弗王大娘子。 夫妻二人下了马车,来到岸边的一座码头上,在冷风中等了不多时,便见远处地平线上出现数艘大船的轮廓,正向着码头遥遥驶来。 王若弗踮起脚张望,待见到船头插着的“盛”字旗,不由欢欣雀跃,指着那不断接近码头的船队,兴奋地回头喊道:“老爷快看,是咱们家的船队来了!” 盛纮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底却是对妻子的聒噪颇为不满。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见码头附近已经被衙役清场,并无旁人经过,这才放心地一甩大袖,跟着迎了上前去。 盛家船队将近岸边时,船头顶着水流,慢慢向码头斜渡,然后稳稳地靠到岸上。 船只停稳后,先下来了十几个家丁,抬着几块厚实的长木板,搭在甲板和码头中间,用钉子和绳子牢牢固定住。 待到一切准备妥当,船上其余人等才陆陆续续下船。 当先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与盛纮长得有几分相似,只是多了些商贾之气,此人便是盛纮的堂兄,盛家大房的掌门人,盛维。 两名少年一左一右,紧随盛维身后,三人下船后,后面的盛家管事就开始招呼下人们卸货。 这次从宥阳到扬州来的船队一共有五艘船,前两艘载人,后三艘载货,装的全是盛维带来的贺礼。 王若弗一过来,就看见从货船上卸下来几十口披着红绸的大箱子,开心得差点嘴都合不拢了。 前段时间,为了给大女儿攒出一份丰厚的嫁妆,王若弗的小金库可谓是元气大伤,如今总算可以填补一二了。 与妻子的头脑简单不同,盛纮看见堂兄带来这么多贺礼,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不久前盛家酒坊遭难,盛纮作为盛家商行的靠山,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愿招惹是非,果断拒绝了盛维的求助。 后来酒坊的事情虽然圆满解决了,却是靠着盛维自己的路子,请了外人帮忙,盛纮这个自家人是一点忙也没帮上。 这件事过后,盛纮脸上也是臊得慌,所以此次盛维来扬州,他才会亲自到码头迎接。 可见了面一看,堂兄非但没有与自己生出芥蒂,还带来了整整三大船的贺礼。 什么叫胸襟? 这就叫胸襟! 此情此景,令盛纮心头愧意更甚,与盛维打招呼时,也不自觉地放低了姿态,一声“兄长”叫得发自肺腑。 盛维亲切地回了声贤弟,又与王若弗客套寒暄了几句,兄弟二人谈笑晏晏,倒颇有些兄友弟恭的味道。 待几位长辈互相见礼完,盛长柏缓缓来到盛纮和王若弗面前,行揖作礼:“孩儿拜见父亲、母亲。” 盛长柏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可脸色仍在刺骨的寒风中冻得发青。 王若弗看见,心疼得要命,连忙拉起儿子:“柏儿啊,别说这么多了,赶紧回家,家里熬了你最爱喝的莲子羹,一会儿回家赶紧喝一碗,也好暖暖身子。” “母亲莫急。” 盛长柏却是站在原地,不肯挪步,从身后推出一个人来:“父亲、母亲,这是我在宥阳结识的至交好友,卫贤弟。” 王若弗方才全副身心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哪有空去管其他人,此时经儿子提醒,才注意到他身边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少年郎。 那少年个子不是很高,但生得却十分俊逸灵动,唇红齿白,眉眼温润,目光清澈澄净,身上透露出一股儒雅浩然的书卷之气。 最关键的是,他居然和盛长柏一样,身穿代表秀才功名的襕衫,头上还戴着四方平定巾。 结合儿子前几天的来信,王若弗哪还能不知道这位少年的身份。 “这就是你在信里说的,卫小娘那位中了小三元的族人?” “正是。”盛长柏笑着点头。 卫辰步履潇洒地来到王若弗面前:“江宁生员卫辰,拜见通判、通判夫人。” 关于如何称呼盛纮和王若弗的问题,卫辰一路上考虑了很久。 他可以叫没有血缘关系的卫恕意姑母,却不能想当然地把叫盛纮姑丈,更不能把王若弗也叫做姑母。 那样的话,恐怕刚一见面,他就把盛家二房的男女主人全给得罪了。 说到底,卫恕意在盛家只是一个妾室罢了,卫辰不能这样生硬地和盛家攀亲戚。 因此,卫辰干脆就当自己与盛家从无瓜葛,以正常生员拜见上官的方式来和这两口子打招呼。 “原来是兴云贤侄啊。早听柏儿说,贤侄年纪轻轻就取了生员,还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小三元,真是年少有为啊!” 说话的却是盛纮,他刚刚就注意到了这个自己儿子走在一起的少年,觉得此子行止有度,颇为不凡,一下便猜到这少年就是卫辰。 去年,卫辰就凭借一首《竹石》声名鹊起,受到江南文坛的关注,得了个神童之名,连盛纮也有所耳闻,还专门以此诗来激励儿子长柏。 而今年,卫辰又有《论诗》、《完璧归赵论》等诸多名篇传世,府试时的题名录不仅畅销江宁,还卖到了几百里外的扬州府。 到了院试,卫辰更是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一举打破江宁府几十年未出小三元的记录,成为江南省史上最年轻的小三元。 至此,卫辰的成就已经足以令盛纮欣赏赞叹,却还远远达不到平等相待的地步。 毕竟卫辰再厉害,终究也只是个生员,而盛纮则是进士出身的朝廷命官,双方并不在一个层面上。 而当盛纮知道卫辰背后站着江宁知府沈度这样的大人物时,情况顿时就不一样了。 酒坊事件中,沈度为了卫辰可以和巡抚衙门顶牛,尽管并不是与刘巡抚正面对抗,只是处理了底下的两个小喽啰,但也足以证明沈度与卫辰关系匪浅。 简而言之,卫辰自身才学惊艳,又有沈度这样的后台撑腰,早晚必成大器,即便盛纮乃是堂堂六品通判,也要谨慎相待,不能等闲视之了。 第72章 入府 卫辰不想上赶着攀附盛家,故而以生员礼见过盛纮夫妇,既不亲近,也不疏离,礼节得体,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盛纮夫妇对此反应各不相同。 王若弗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不咸不淡地客套了几句,可谓是摆足了官眷的架子。 她向来以自己的家世为傲,时不时就将“我家父亲配享太庙”挂在嘴边,处理这种官面上的交际自然也是一般路子,必得压过对方一头,心里才觉着舒坦。 相比起妻子的高傲,盛纮表现得则要随和多了,他面带笑容,语气亲近,令人如沐春风。 “贤侄,听说你唤我家堂兄一声伯父,又与我家柏儿同辈论交,你我之间渊源颇深,又何必叫得这般生分?这样,你唤我一声叔父可好?” “这……”卫辰迟疑片刻,看到一旁盛维和盛长柏鼓励的眼神,终是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躬身一礼,朗声道:“叔父叔母大人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欸,这才对嘛,贤侄!” 盛纮拊掌大笑,亲热地将卫辰扶起,拍了拍卫辰的肩膀,眼神里颇有些长辈看自家小辈的味道。 丈夫对卫辰的热切,令王若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还算有些眼色,没有当众下盛纮面子,跟着盛纮一起受了卫辰这一礼,脸上也带了些笑容,礼节性地问了几句卫辰家里的情况。 卫辰神色恭顺,一一答了, 一旁的盛长柏还不时帮着解释几句,替好朋友在母亲那里加点印象分。 在王若弗的印象里,自家儿子性格沉闷,一向惜字如金,此时却对卫辰不吝赞美之词,令王若弗惊讶不已。 再加上卫辰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见面礼也十分到位,这头回接触下来,王若弗倒还真对卫辰印象颇佳,对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大侄子这件事也没那么抵触了。 搞定了王若弗,那边盛纮又是有心结交,从码头到盛府的这短短一小段路程,卫辰与盛家二房男女主人之间的关系就突飞猛进。 马车行了约莫一刻多钟的功夫,终于在扬州城北一处颇有气势的大宅院前停了下来。 按理说,如知府、通判之类的官员都要住在府衙内衙,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部分六品以上的地方官员只要不差钱,都会想方设法置办自己的私人府邸。 盛纮官虽不大,但在这扬州府也算排得上号了,又有堂兄盛维资助,手头宽裕,自然也置办下一座不小的私邸。 卫辰下了马车,跟着盛长柏从正门进了宅子,身后管家仆役鱼贯而入,帮着搬送行李箱笼。 绕过影壁,穿过一屏门后,即是长长的夹道,左右两侧都是粉墙黛瓦,往前看去,竟有几分走不到尽头的感觉。 待走了一盏茶功夫,来到左右立着抱鼓石的垂花门,跨过几乎有膝盖高的门槛,这才算见到这座盛宅的真容。 大门两侧是抄手游廊,北面是五开间的中堂花厅,都带着耳房,还有东厢西厢,倒座房、院子中间是十字铺着地砖的甬道。 院里栽着桂花树,立着太湖石,还有一方小小的池塘,只不过眼下已然入冬,池水凉意刺骨,一条鱼儿也看不到。 盛家大女儿华兰和妹妹如兰早就候在花厅,下人刚进来报信,二人就一道迎了出去。 王若弗招呼两个亲生女儿与盛维见礼,两个兰各自甜甜地叫了声大伯,盛维笑呵呵地一人送了一把沉甸甸的赤金如意锁。王若弗在一旁看着,脸上笑容更浓。 卫辰头一回见到盛家的几个女儿,也是颇感好奇,遂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细细瞧着。 盛华兰的年纪比长柏稍大一些,相貌端正,性情和顺,令人一见就不由地生出好感。 盛如兰年纪和卫辰差不多,长得娇小可爱,脾气却是随她母亲,有些傲气任性。 至于盛纮其他几个庶出的子女,不知为何却是没来,卫辰无缘相见。 一行人寒暄过后,盛维便提出要去寿安堂老太太跟前请安。 孝顺长辈是头等大事,盛纮自无不允,当下就亲自领着盛维往寿安堂去了,盛长柏也一并前往。 至于卫辰,则被王若弗安排在西厢房住下,由一位管事的婆子领着过去安顿。 婆子将卫辰带到西厢房一间客房外,打开房门,恭敬道:“这里便是公子您的房间,有什么事唤一声,左右都有人答应。” “多谢。” 卫辰称谢后,那婆子也是回礼致意,而后便自行退下了。 卫辰看着眼前这间精致典雅的客房,满意地点了点头,招呼身后的书童帮忙放好行李,便坐下随手拿了本闲书打发时间。 另一头,寿安堂外,远远就听到王若弗的大嗓门传来:“母亲,官人带着大堂兄来给您请安了,柏儿也回来了!” 屋子里,早已得了信的老太太盘坐在罗汉床上,听见外头王若弗的大喊大叫,不禁与身侧的房妈妈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 待一行人进了正屋,盛维迫不及待地上前跪下:“二婶婶!” “你来了。” 老太太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笑容,示意盛维不用拘礼,并招呼一旁的房妈妈安排他入座。 老太太问道:“你母亲近来身体可好?” 盛维笑着答道:“劳婶婶挂念,母亲身体康健,吃得好睡得也好,就是常常念起婶婶。” 老太太点点头:“她也是个命苦的,前半生受尽了磨难,所幸生了你们几个孝顺子女,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老太太明明是在和盛维说话,可不知怎的,一旁的盛纮却是听得面皮隐隐有些发热。 幸好老太太没在这个话题上深聊下去,与盛维说了会儿话后,便将目光投向了盛纮身后的盛长柏。 盛长柏走到堂中,深深一礼:“孙儿拜见祖母。” 老太太看着盛长柏,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听你母亲说,你已经中了秀才?” 盛长柏谦虚道:“侥幸而已。” 老太太语重心长道:“盛家诗书传家,你父亲就是进士,你祖父更是钦点探花,你如今只是中了个秀才,与父祖相比还相差甚远,切不可因此生出骄纵之心,当继续勤勉用功才是。” 老太太的话,句句都是金玉良言,盛长柏自是恭敬听着,郑重点头道:“孙儿谨记祖母教诲。” 老太太见孙子这般懂事争气,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问道:“你此去宥阳老家赴考,一去就是半年,可有什么趣事和祖母说说?” 听得老太太此问,盛长柏登时打开了话匣子,侃侃而谈起了自己在宥阳期间的见闻,自然也绕不开他最为得意的挚友,卫辰。 “哦,不想宥阳竟出了这等人才?” 老太太从盛长柏口中听说卫辰连中小三元的事迹,也是颇为惊讶,更为孙子能交到这样的益友而感到欣慰。 所谓良师益友,益友的重要性可不比良师差多少。 “是啊。”盛长柏的语气颇有些感慨:“兴云贤弟乃是惊世之才,连学究天人的青藤先生都破例收他为关门弟子,孙儿这半年多来与兴云贤弟相交,也是获益良多。” “青藤先生?” 老太太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怔,而后语气忽然变得急促起来,盯着面前的盛长柏问道:“可是那姓庄名钧,字子重的青藤先生?” 第73章 陈年旧事 盛长柏见状,心头暗自后悔。 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众所周知,盛家老太太徐瑛乃是上代勇毅侯徐平旌的独生女儿,自幼养在宫里,受皇家仪礼熏陶,出身十分尊贵。 可却鲜有人知,身为勇毅侯独女的老太太早就与娘家勇毅侯府断了往来。 老太太是独女,并无兄弟姐妹,双亲去世后,侯爵爵位便由族中过继的嗣子继承,至此,勇毅侯府众人便与老太太没多少亲情了。 盛纮高中进士后,老太太为他议亲,本有意与娘家勇毅侯府联姻,可侯府那边却是没当回事,只随便打发了几个旁支庶女出来,品貌家底皆不合老太太的意。 最终,老太太为了盛纮的前程着想,拒绝了娘家的姑娘,转而替盛纮求娶王家嫡次女王若弗,这才有了后来的华兰、长柏等人。 当然,老太太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至此之后,老太太与娘家再无往来,多年的情分一朝散尽。 时隔多年,老太太当年的选择是对是错,值得与否,恐怕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但站在盛长柏的立场上,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愿与江宁徐家攀扯上的,毕竟若真让徐家横插一脚,和盛纮结成了亲,又哪还有他盛长柏呢? 而青藤先生庄钧,当年曾随勇毅侯徐平旌南征北战,在帐下出谋划策,后来也与徐平旌一道解甲归田,之后云游四海,讲学天下。 庄钧本是江西吉安人,而今却隐居于江宁城郊,须知,江宁正是勇毅侯府所在。 因此,盛长柏理所当然地认为,庄钧仍旧与江宁徐家来往密切。 这也是为什么,先前卫辰拜师时,想带着盛长柏一起,盛长柏却百般推脱,打死都不肯去。 并不是盛长柏不认可庄钧的学识人品,而是盛长柏心思纯孝,敬爱祖母,他担心要是自己也成了庄钧的弟子,恐怕会伤了祖母的心。 可盛长柏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在他自己这儿出了差错,说起好友卫辰时,太过激动,一时口快,竟把青藤先生这个名字也带了出来。 而此时,老太太听到青藤先生时异乎寻常的反应,似乎恰是印证了盛长柏之前隐藏心底的担忧。 盛长柏立时跪倒在地,磕头道:“是孙儿不孝,不该在祖母面前提起那人的名字,请祖母重重责罚,孙儿绝无怨言!” “好端端的,跪下做什么?” 老太太见孙子莫名其妙跪在地上,吃了一惊,赶紧命房妈妈把盛长柏扶了起来,问清缘由。 待听盛长柏说清楚前因后果,老太太顿时哭笑不得,指着盛纮和王若弗没好气道:“你们就是这样在儿子面前编排我老太婆的?” 盛纮自己就是那些陈年往事的亲历者,知道得自然比儿子更多,他方才听见祖孙二人的对话,又看见盛长柏跪在地上请罪,顿时就猜出到了几分。 盛纮心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府里只有少数几个老人知道,没谁有胆子嚼舌根,也就只有王若弗闲得没事,会说给儿子听了,说也就算了,还说得不清不楚,在老太太面前闹这么大一个乌龙。 看着丈夫看向自己不满的眼神,王若弗也是一脸的委屈,她哪知道儿子这么愣头愣脑,事情还没搞清楚,就先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了。 王若弗赶紧开口,和儿子解释道:“柏儿,你误会了,你祖母确实与徐家没有往来不假,可那庄先生,却是你外曾祖父的忘年之交,早年间还曾来过咱们家里。” “来过家里?”盛长柏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盛纮轻声道:“那是我与你母亲大婚之日,还没有你,你自然不知道。” 盛长柏脑子都有点发懵,消化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又连忙问道:“那庄先生为何不回吉安老家颐养天年,而是在江宁隐居?” “这个……,我们却是不知了。”盛纮和王若弗相视一眼,都是摇头。 这时,老太太开口,缓缓答道:“我想,大概是因为你外曾祖父,就葬在江宁城外吧……” 盛长柏恍然大悟,怅然道:“这么说来,庄先生留在江宁,并不是为了辅佐勇毅侯府?” “他在乎的是你外曾祖父这个人,可不是什么勇毅侯。” 老太太语气鄙夷道:“如今那位勇毅侯……,呵,哪里入得了他的法眼?怕是上赶着求他辅佐,他也不会理睬!” “原来如此……” 盛长柏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知道自己闹了多大一个乌龙。 见盛长柏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王若弗一阵心疼,赶紧上前宽慰道:“都怪母亲不好,事先没和你说清楚,没事,现在知道也不晚。再说了,你之前那么做,不也是说明你对你祖母一片纯孝之心么?你祖母都看在眼里,不会怪罪你的。” 王若弗一边说着,一边眼巴巴地看向老太太,老太太笑着点头道:“柏儿,你母亲这话说得没错,你有这份孝心,祖母很是欣慰。” 盛纮狠狠瞪了王若弗这个罪魁祸首一眼,而后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几步走到老太太近前,语气略带讨好道:“母亲,您与庄先生也是多年未见了,既然他人就在江宁,何不趁着华兰大婚,把他请到家里来,叙一叙旧情也是好的啊。” 老太太瞥了盛纮一眼,立刻就知道了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心里在想什么,还不就是凭借自己这张老脸,请庄先生来家里教导长柏、长枫几个么? 不过,老太太也不得不承认,盛纮的这个提议的确是让她心动了。 老太太目光温和,看向恭敬立在一旁的盛长柏,轻声问道:“柏儿,祖母问你,你可愿意拜在庄先生门下研习学问?” 盛长柏愣了愣,而后不假思索道:“孙儿愿意。” 庄钧是闻名天下的大儒,受天下读书人景仰,盛长柏也不例外,若非有所顾忌,恐怕当初盛长柏早就和卫辰一起去湖畔小院拜师了。 如今听祖母的口气,似乎对说动庄钧来盛家教书颇有把握,盛长柏自然是乐意之至。 老太太点点头,将目光从孙子身上收回,看向面前的盛纮,淡淡道:“庄先生年纪大了,受不得来回奔波,等华儿的婚事办完,你也升了京官,在京里一切都安顿好了,我再亲自修书去请他。” 还得等到入京? 盛纮闻言,不禁有些失望。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老太太言之有理,反正家里两个哥儿年纪还不大,只要老太太能把人请来,其它一切都好说。 于是,盛纮喜滋滋地躬身一礼,恭敬道:“还是母亲考虑得周全,孩儿都听母亲安排!” 第74章 叫师兄 老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一众小辈请完安,见老太太有些乏了,便自觉告退,只有即将出嫁的华兰被老太太留了下来,嘱咐些事情。 出了寿安堂,盛纮脸上笑容灿烂,心情极好。 老太太从不轻易许诺,既然已经答应了请庄钧来盛家,那这事应该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一想到名满天下的青藤先生即将来他盛家家塾中任塾师,盛纮就乐得合不拢嘴。 长柏长枫他们得了青藤先生的教导,学业必然一日千里,若是这两个儿子日后都能考中进士,盛家又会是何等的风光体面,盛纮恐怕做梦都能笑醒了! 想到今日之事,盛纮也不由地感慨,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太太不愧是勇毅侯独女,无论是眼界见识,还是人脉面子,对盛家来说,都是一笔莫大的财富。 当然,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盛纮才会想起老太太的好来。 盛纮正想着青藤先生的事,突然见堂兄盛维快步走到面前,轻轻拍了自己肩膀一下。 盛维笑着拱手道:“我在宥阳就听说,你家里那位卫小娘又有身孕,恭喜贤弟膝下再添一子啊!” “才几个月,还不知道是个哥儿还是姐儿呢。” 听盛维提起卫小娘肚子里的孩子,盛纮脸上也不由地浮现笑意。 盛维道:“是男孩当然最好,是女孩也无妨,只要子嗣绵延,便是家宅兴旺之相。” “兄长这话说得有理,终归是自己的孩子,不管是哥儿是姐儿,我都不会慢待了他(她)。”盛纮点点头,对盛维这番话颇为赞同。 “妇人家有孕,虽是家中喜事,于其本身却也最为凶险,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盛维闲扯了半晌,终于说起了正题:“我来之前,特地在家里挑了几个手脚麻利、又懂妇人孕事的女使婆子,正好送到那卫小娘房里贴身服侍,你看如何?” “送人去卫小娘房里?” 盛纮眉头微皱,虽然他与盛维是极为要好的亲戚,但对方这样冒然插手自己的家务事,还是让他心里觉得不太舒服。 “唉……” 见盛纮面露犹豫之色,盛维忽地叹了口气,幽幽道:“你也知道,上回酒坊之事,多亏了卫辰相助,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法子报答,恰好听说你院里这位卫小娘是卫辰族人,这才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盛纮恍然大悟,原来盛维这样做,是为了讨好卫辰啊,那这事就说得通了。 只不过,盛维有一点想不明白:“那卫辰与卫小娘虽是出身同族,但早几辈就已出了五服,你这样,那卫辰能领情么?”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盛维摆摆手,轻声道:“卫辰自小父母双亡,寄养在卫小娘亲妹家中,这么多年下来,早就亲如一家了,所谓爱屋及乌,卫辰与卫小娘自也有一份情谊在。据我所知,卫辰此来扬州,虽是受了长柏所邀,但多半还是为了来你这看望卫小娘。” “原来如此。想不到,这卫辰年纪轻轻,竟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盛纮听完盛维的解释,眼睛微眯,心头思绪百转。 酒坊出事时,盛纮临阵退缩,一直对盛维有愧在心,而今盛维难得开口求他,左右不过是几个下人罢了,得好处的也是他盛纮的子嗣,他于情于理也要给堂兄一个面子。 况且,卫辰此子既有沈度撑腰,又是青藤先生庄钧的关门弟子,不管从哪方面看,盛家与之交好都是有益无害,既然从堂兄口中得知了卫辰与卫小娘之间的关系,盛纮自然要善加运用。 一念及此,盛纮已是决定收下那几个下人,按盛维所想送到卫小娘房中。 只不过,具体如何安置,盛纮还需好生思量一番,让堂兄盛维满意是一方面,最好还要让卫辰感受到他盛纮的善意。 …… 西厢房靠里的一间客房中,卫辰端坐案前,捧着一卷书专心致志地读着。 卫辰身后,还站着一个瘦高少年,看起来和卫辰差不多年纪,他是盛维送给卫辰的书童。 卫辰托盛维帮忙服侍卫小娘的女使婆子时,盛维见卫辰身边也无人伺候,干脆就送了一个书童给他。 这书童是宥阳人,两年前因为灾荒,家中断粮,便被卖到了盛家。 他小时候上过蒙学,懂得些待人接物的礼仪,也学过三百千千,能说会写,就被盛维相中,送给卫辰做了书童。 有个书童在身边,确实能省去许多麻烦,卫辰便也没有拒绝,给这书童取名元安,走到哪儿都带着他。 此刻,元安束手而立,在卫辰身后站得笔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看向自家少爷。 元安跟在卫辰身边也有些日子了,在他印象里,自家少爷平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是手不释卷。 无论环境如何改变,是在家里,还是在颠簸的马车上,抑或是晃荡的客船上,卫辰都能很快静下心来,进入物我两忘的读书状态。 来了盛家也是一样,卫辰在这屋子里枯坐了半个多时辰,就只是捧着卷书在读,没有丝毫烦躁不安之意。 元安心里暗自佩服,自家少爷不愧是能连中小三元的读书种子,光是这份勤奋和专注,自己就拍马都赶不上。 忽然,元安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而后房门便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位锦衣少年迈步进屋。 元安赶紧拱手躬身,喊了声:“长柏少爷。” 盛长柏朝元安点了点头,看见正伏案读书的卫辰,走过去笑着说道:“贤弟,你这也太用功了,都来我家做客了,还时刻不忘学业,真是令愚兄汗颜呐!” “师长再三叮嘱,要我用心举业,谆谆教诲,尤在耳畔,我岂敢有片刻懈怠啊!” 卫辰放下手中书卷,转过头笑问道:“兄长这是请完安回来了,老太太身体可好?” “好,祖母一切都好。” 盛长柏面露兴奋道:“贤弟,我此去寿安堂祖母那里,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年后,祖母就会请青藤先生入京,到盛家开办家塾,我马上也要拜入青藤先生门下了。” 卫辰闻言微微一怔,他当然知道庄钧会到盛家任塾师,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解:“那为何之前我让兄长你与我一同去拜师,兄长却要百般推脱?” “唉,此事说来话长,都是我自作聪明,误会了长辈的意思。” 盛长柏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和卫辰说了一遍。 “想不到我老师与你家老太太之间竟有如此深的渊源。”卫辰听完恍然大悟,而后看向盛长柏,揶揄道:“那我们以后岂不就是同门师兄弟?我入门比你早,叫声师兄来听听!” “师兄。” 盛长柏连磕巴都没打一个。 卫辰:“……” 莫名有点负罪感是怎么回事? 柏兰这也太老实了,没听出我是在开玩笑么? 盛长柏赧然一笑,语气诚恳道:“你是庄先生唯一的关门弟子,受庄先生真传,本就与普通学生不一样,若是我真入了庄先生门下,叫你声师兄也是应该的。” 第75章 沁云院 卫辰与盛长柏聊了没多久,便有两个女使提着食盒过来,说是受了大娘子之命,来给卫辰送晚饭。 揭开食盒,便见里边摆了糟鹅胗掌、炖鸽子雏、木樨银鱼、劈晒鸡脯翅儿…… 一共四荤四素,三样点心瓜果,另有一碗纯白上新软稻梗饭,配上一只银汤匙,两双牙箸,女使依次将之取出,在圆桌上摆放停当。 看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各色菜肴,卫辰食指大动,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兄长,你们家这伙食也太好了些吧?” “平日里自然不会这么丰盛,这不是贤弟你来了吗?” 盛长柏坐到桌边,拿起一双牙箸道,笑着招呼卫辰:“这桌菜,是我吩咐母亲院里手艺最好的厨娘专门为你准备的,贤弟千万不要客气,敞开了吃。” “多谢兄长!” 卫辰朝盛长柏拱了拱手,而后便迫不及待地坐下,开始享用美味。 盛长柏吃饭时仪态斯文优雅,一言不发,严格遵守用餐礼仪,看他吃饭似乎都是一种享受。 至于卫辰,他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如果是宴饮那种正式场合,卫辰肯定比谁都守礼,丝毫不会逾矩,可眼下屋里就他和盛长柏两个人,还有什么好端着的? 况且卫辰舟车劳顿,腹中空空,早就饿的不行了。 于是卫辰也不讲吃相了,一顿狼吞虎咽,秋风扫落叶般将面前的美味佳肴尽数消灭干净,桌上十来碟小菜,倒有一大半都进了卫辰的肚子里。 “嗝~~~” 酒足饭饱之后,卫辰拍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饱嗝。 盛长柏对此不以为意,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经过这半年多与卫辰的相交,他对卫辰也是了解颇深,知道卫辰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露出这等真性情的一面。 晚饭过后,前脚盛长柏刚被王若弗叫去说话,后脚盛纮就来了西厢房探望卫辰,问些贤侄吃得好不好啊,住得好不好之类的话,言语中十分亲昵,令卫辰受宠若惊。 卫辰与盛纮互相捧着唠了几句,便提出想去姑母卫小娘院子里看一看。 盛纮听卫辰一口一个姑母叫得亲热,心中更加笃定,堂兄果然没有诳自己,这卫辰确实是对卫小娘颇有些情分。 思虑片刻后,盛纮叫来贴身小厮冬荣嘱咐了几句,而后便亲自领着卫辰去了卫小娘住的沁云院。 一踏入沁云院,卫辰就感觉到了这院子与盛家别处的不同。 一是地方窄小,二是装饰朴素,三是人手不足。 卫辰跟着盛纮进了院门,竟一个下人也没遇见一路上,也无人通报,无论是在葳蕤轩还是林栖阁,这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盛纮来过不止一趟沁云院,自然知道这院里的人手比别处少了许多,只是他一向视而不见,从来不放在心上罢了。 可是,盛纮这次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卫辰。 偌大的院子,人影都见不到一个,场面上多少是有些难看了。 看到卫辰投来问询的目光,盛纮脸上也有点儿挂不住,随口解释了一句:“这院里的下人一个个奸懒馋滑,前几日通通被我打发了,这几日家里忙着华儿的婚事,还没顾得上重新安排人手。” 卫辰微微点头,作恍然大悟状,心底却是冷笑,不屑于盛纮的虚伪。 他当然知道,这沁云院里满打满算拢共只有两个下人,就这,还是把屁点儿大的小桃也一并算上了,真正能时刻服侍在卫恕意身边的,仅有小蝶一人而已。 不管怎么说,卫辰与盛纮表面上还是很和谐的,二人一路谈笑甚欢,沿着廊道一直走到屋门口,终于隐约听见有人声传来。 屋门口,两个瘦瘦小小的幼童正坐在木椅上嬉戏玩耍,她们头顶的头发被左右各扎了一个结,看起来好像头顶羊角一般。 其中一个小丫头不经意地抬起头,瞧见不远处走来的盛纮和卫辰,眼中顿时溢满惊喜。 “爹爹!” 这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跳下凳子,朝着盛纮扑去。 “明儿。”盛纮将小丫头抱到怀里,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别喊,咱们一起给你小娘一个惊喜好不好?” “嗯!” 小丫头用力点了点头,听话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而后目光一转,看向盛纮身后的卫辰,眼里满是好奇。 卫辰心知,眼前这活泼可爱的小丫头,定然就是盛家老六明兰了。 老六可以是个数词,也可以是个形容词,而明兰恰好两者皆是。 当然,此时的明兰还没有遭受卫小娘难产身死的打击,心机也没有变得像后来那样深沉,脸上的笑容依然是那样天真烂漫。 卫辰一时兴起,歪过头,朝小明兰做了个鬼脸。 岂料小明兰非但没被吓到,还不屑地朝卫辰撇了撇嘴,似乎是在对卫辰的幼稚行为表示鄙夷。 卫辰讨了个没趣,却也不以为意,看向小明兰时还是笑呵呵的。 小明兰朝卫辰吐了吐舌头,而后咻地一下就把小脑袋藏进了盛纮怀里。 “主君。” 盛纮与卫辰经过门口时,方才和小明兰玩耍的另一个小丫头连忙站起身,似模似样地朝盛纮福了一福。 盛纮微微点头,抱着小明兰继续往屋里走,身后的卫辰却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和明兰年纪差不多的小丫头。 嗯,呆头呆脑,可可爱爱,是小小桃无疑了。 小小桃正低着头向主君行礼,忽然感觉有人在看她,于是目光偷偷朝上一斜,便看见一个俊逸儒雅的大哥哥正弯着腰对她笑。 “他笑得真好看。” 小小桃在心里默默道,而后小脸蹭地一下就变得通红,赶紧把脑袋埋进了脖子里。 哟,还挺害羞。 卫辰立时乐了,趁着盛纮掀帘子进门的当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了摸小小桃的脑袋,得手之后,丝毫没给小小桃反应的时间,一闪身,就跟着盛纮一起进了屋。 这时,小明兰刚好从盛纮肩膀上探出脑袋,看见了卫辰欺负自己玩伴的这一幕,气得握紧了拳头,狠狠地瞪着卫辰。 直到卫辰的注意力从小桃身上收回,她才把脑袋缩了回去,紧贴自家老爹胸口,气鼓鼓地嘟囔着:“大坏蛋!” 第76章 相认 屋内,一个略施粉黛,身穿浅蓝色罗裙的佳人正坐在床上,按照事先绘好的图案,在绸布底料上运针刺缀。 不消说,这女子自然便是这沁云院的主人,卫恕意。 卫恕意怀胎数月,平日里很少出屋走动,刺绣这种可以长时间坐着的安静活动倒是很适合她,既不过分劳累,又不至于无事可做。 深宅大院中的女眷之所以练习刺绣,有的为了消磨时光,有的为了陶冶情操,有的则是为了讨好丈夫或是长辈。 相比之下,卫恕意就要接地气多了。 绣出来可以卖了换钱。 这就是卫恕意坚持刺绣的最重要的理由。 卫恕意刺绣的绣品完成之后,大多借小蝶之手卖了出去,换些散碎银子,以此贴补院里的炭火吃食。 仅有几副卫恕意自己特别喜爱的才没舍得卖掉,例如此刻墙上挂着的那幅《李娘子镇守娘子关》。 盛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卫恕意在盛家好歹也是一院之主,却要靠手头的针线活自力更生,这听起来似乎很不可思议,却是卫恕意在盛家窘迫生活的真实写照。 自从盛纮宠妾林噙霜管家后,沁云院这里应得的份例就从没有齐全过。 十一月的扬州,室外寒风呼啸,屋内阴冷潮湿,身怀六甲的卫恕意缺炭少食,夜里只能抱着女儿明兰取暖才能入睡。 可即便生活窘迫至此,卫恕意也从没想过要向盛纮告过状。 因为她早就看透了盛纮的偏心,对这位昏聩的主君彻底失望了。 与其奢望盛纮会为自己主持公道,还不如靠自己咬牙撑过去。 卫恕意现在只求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能平安诞生,其它的都不重要。 “小娘,你听,好像是主君来了!” 正在案上帮忙整理针线的小蝶忽然抬起头,小声提醒卫恕意。 “听声音,好像真是主君。” 卫恕意这时也听到了屋内的动静,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招呼小蝶起身相迎。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片刻功夫,隔断内间与外间的遮风厚帘便被人从外面掀开。 盛纮一手挽着帘子,一手抱着明兰,笑意盎然地踏进了内间。 “主君。” 卫恕意与小蝶齐齐欠身行礼。 “恕意,你有孕在身,不必多礼。”盛纮将怀里的明兰放下,朝卫恕意摆了摆手,语气颇为温柔。 卫恕意早就看透了盛纮的这一套,压根没往心里去,对盛纮面上恭顺,实则有种淡淡的疏离。 她一边招呼小蝶安排座位,一边看向盛纮身后的卫辰,眼中讶然之色一闪而过。 这少年明明与自己素未谋面,自己又何以莫名生出亲切之感? 卫辰紧随盛纮之后进了内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以及卫恕意主仆二人。 见卫恕意好奇地看着自己,卫辰当即躬身拱手,深深行了一礼。 “姑母在上,请受小侄一拜!” 见这陌生少年上来就拜,卫恕意吃了一惊,一时间手足无措。 她定了定神,细细打量眼前的卫辰,这时才发现卫辰的眉眼与一位故人似曾相识。 “你是……,明昭大哥的孩子?” “正是。”卫辰点头:“我幼失双亲,多亏了小姑母一家收留,才得以苟活至今。” “难怪,难怪,我就说你怎么长得与明昭大哥这么相像,原来你就是辰哥儿,当年还是个小毛孩,这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卫恕意确认了卫辰的身份,语气也由客气变成了亲近。 她连忙将卫辰扶了起来,笑着道:“如意几次来信,信里都是在说你的事,听说你十一岁就考中了秀才,明昭大哥后继有人呐!” “侥幸而已,姑母过奖了。”卫辰笑容腼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 “对了,辰哥儿你不是在府学进学吗,怎么到扬州来了?” 卫恕意十分好奇。 卫辰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一旁的盛纮哈哈一笑道:“恕意,兴云是听说你有孕在身,这才告了假,专程来扬州看你的!” “当真?” 卫恕意听了盛纮这话,连忙看向卫辰,见卫辰没有否认,只是点头微笑,卫恕意虽有些惶恐,却也不由心头一暖,感动不已。 自从嫁入盛家以来,卫恕意看惯了虚情假意,受尽了冷嘲热讽,已经不知多久没有体会过有人真心关心自己的感觉了。 卫恕意拉着卫辰的手,眼里泛起泪花,卫辰也受到感染,眼眶微红。 一旁的盛纮见到这一幕,摸着颔下短须,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卫恕意与卫辰之间的感情越深,盛纮在卫恕意身上的投资才越有意义,他当然乐得见到眼前这姑侄情深的场面。 这时,屋外传来盛纮贴身小厮冬荣的禀报声:“主君,人带来了。” “哈哈,总算来了!”盛纮闻言面露喜色,当下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对卫恕意招了招手道:“走,恕意,咱们一起出去瞧瞧。” 卫恕意带着疑惑,跟在盛纮身后出了屋,卫辰和明兰小蝶等人一起也跟了上去。 卫辰凑到明兰身边,轻声道:“叫哥哥。” “不叫!” 明兰拒绝得干脆利落。 卫辰笑笑,又想去牵明兰的小胖手,不料眼前这个小丫头比小桃机灵多了,屁股一扭就躲了过去,还示威似地朝卫辰做了个鬼脸。 看着对自己耀武扬威的明兰,卫辰是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只好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众人来到屋外,只见十来个下人排成三排,一个个都低着头,默然肃立。 冬荣朝盛纮行礼道:“主君,一等女使两个,二等女使三个,三等女使四个,还有两个跑腿使唤的小厮,四个浆洗洒扫的粗使婆子,一共十五名下人,都在这里了。” “这么多人?” 盛纮眉头一跳,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盛维送来的这些下人,还以为五六个人也就顶天了,没想到盛维居然这般兴师动众,从一等女使到粗使婆子通通配了个齐全,足足有十五人之多。 就这配置,比起林栖阁都差不了多少了。 不行,怎么都要减掉几个! 盛纮有意削减几人,但瞥了眼身后的卫辰,却是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 盛纮把这事揽过来,就是为了给卫辰送个人情,结果临了却当着人家的面,又弄得这么扣扣馊馊,那盛纮岂不反倒成了恶人? 可要是真把这批人手全放在沁云院,规格又明显超标了,不止林小娘要到他盛纮面前哭诉,恐怕连大娘子也要来兴师问罪。 到底该如何处置这些下人? 一时间,盛纮也有些踌躇了。 第77章 不差钱 “主君,这些人是?” 卫恕意看见阶下站了一堆生面孔,心中不由地有些忐忑,怯生生地望向盛纮。 盛维还在为如何安置这些人而烦恼,随意应道:“哦,这些人都是大堂兄送来的,他听说你有了身子,就送了些得力人手来你院里服侍。” “这如何使得!” 盛纮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落在卫恕意耳中,却是只觉得惶恐不已。 若是盛纮看在自己有孕的份上,多拨三五个人手前来照看,卫恕意收也就收了。 可眼下是足足十五人呐! 葳蕤轩和林栖阁那里也就只有二三十个使唤人罢了,这小小的沁云院,又何德何能,与那两处相比? 大娘子性情粗直,刀子嘴豆腐心,顶多也就是抱怨几句,给卫恕意甩甩脸色。 可别忘了,还有个口蜜腹剑的林小娘呐! 这事要是传到林小娘耳中,令林小娘对卫恕意生出嫉恨之心,恐怕沁云院往后就再也没有安生日子可过了。 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卫恕意一咬牙,就要跪下求盛纮收回成命。 正此时,忽的听见耳边有人轻声呢喃:“姑母且放宽心,一切有侄儿在。” 卫恕意闻言微微一怔,止住了下跪的动作,讶异地看向身后的卫辰。 卫辰回以一个温和的笑容,而后踏前几步,行至盛纮身边,问道:“叔父,这么多下人,都是来伺候我姑母的?” “正是。” 尽管盛纮此刻心中颇为烦乱,但与卫辰说话时,脸上始终挂着富有亲和力的微笑。 “叔父真是有心了!” 卫辰故意忽略了人是盛维送来的事实,郑重地朝着盛纮作了个揖。 “贤侄言重了,只是分内之事罢了。”盛纮笑着摆了摆手,看似是在谦虚,可也并没有否认卫辰对他的赞誉,面不改色地将堂兄的功劳昧下大半。 看到卫辰看自己时感激涕零的目光,盛纮也不禁有些自矜之意,大手一挥,就将这十几个下人的契书一股脑通通交给了卫恕意。 以后的麻烦,就留到以后再慢慢解决,气氛都烘托到这了,盛纮今天只想在卫辰面前把哔装圆满了再说。 等过些日子卫辰离了扬州,再悄悄削把沁云院的人手调去别处,就卫恕意那温吞性子,谅她也不敢声张出去。 卫恕意看着盛纮递来的契书,本想开口拒绝,但想到卫辰先前的话,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 捧着厚厚一沓契书,卫恕意手都止不住有些发抖,小明兰见状,默默伸出自己的小胖手,握住了母亲的手。 盛纮在卫辰面前装完哔,自以为算是博得了卫辰的好感,于是心满意足地拍拍屁股走人,给卫辰留出了与卫恕意单独叙话的空间。 盛纮走后,卫恕意吩咐小蝶去安置那新来的下人,自己则领着卫辰进了屋。 此时没了外人,憋了许久的卫恕意终于按捺不住了,指着桌上的那沓契书问道:“盛家大房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向我示好,还送来这么多下人,辰哥儿,你说,是不是你在背后搞鬼?” 卫辰认真道:“没错,是我托盛伯父送人来的。” “辰哥儿,你糊涂啊!” 卫恕意紧皱眉头,痛心疾首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非但帮不了我,还会让我在盛家的处境更加艰难!” “姑母莫急。” 卫辰耐心解释道:“侄儿知道,姑母以前内无主君宠爱,外无娘家撑腰,身家性命全捏在别人手里,为了孩子,姑母只能忍辱负重,活得谨小慎微,生怕引起葳蕤轩和林栖阁的敌意。可如今却不同了。” “不同,有什么不同?” 卫恕意不解道。 “外头那十五人,都是我托盛伯父精心挑选的宥阳本地人,个个家世清白,忠心肯干,他们在宥阳的家人我也已经安排妥当,绝不会生出二心。” 卫辰看向卫恕意,微笑道:“侄儿相信,凭借姑母的聪明才智,再加上这些忠仆,定能将沁云院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听到卫辰在背后为自己劳心劳力付出了这么多,卫恕意只觉一股暖流自心间涌出,沁入心脾。 只不过,感动归感动,卫恕意始终放不下心中疑虑。 “家中一应仆役的月例银钱,都由公中发放,怎么都绕不过去,除了寿安堂自成一体,不管是哪个院子的仆役,终究还是要受制于管家之人,久而久之,人心必然思变!” 卫恕意的担忧也很现实,如果不解决工资发放的问题,即便那些下人进沁云院时忠心,早晚也会被腐蚀拉拢,人再多也没用。 “这也简单。”卫辰轻描淡写道:“那就在家中月例的基础上,给院中之人再另发一份例钱,且比寻常的月例更为丰厚。” 卫恕意无奈道:“辰哥儿,你这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你看看我这院里,连炭火都烧不起,哪里养得起那么多人?” “姑母,你看这是什么?” 卫辰说着笑眯眯地从怀里摸出十张银票,每张都印着一百两的面值。 “一千两的银票?” 卫恕意定睛看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卫辰将银票推到卫恕意面前,轻声道:“有了一千两银子,别说你这院里只有十五六个下人,便是再多十几个,也是养得起的。” 卫恕意看着面前的银票,表情复杂:“这些银子,都是你与盛家大房开办酒坊挣下的?” “没错,而且这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家中尚有万两积蓄,今年的分红只会更多。” 卫辰为了说服卫恕意,对她没有丝毫隐瞒:“如今我们卫家最不差的就是银子,再过几年,便是整个盛家二房,论财力也未必比得过我们。” “呼……” 卫辰话中的信息太过让人震惊,卫恕意消化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来,长出了一口气,苦笑道:“如意来信说酒坊日进斗金,我当时还以为她说得夸张了,现在看来,倒是我坐井观天了。” 第78章 表哥 卫辰等卫恕意缓过神,便拿起桌上那沓下人们的契书,挑几个给她介绍了一下。 白芷,一等女使,能写会算,有魄力,敢决断,主要负责协助卫恕意处理院中事务,管理一众下人。 半夏,一等女使,性情和顺,做事小心周全,负责照顾卫恕意的起居,贴身服侍在卫恕意身边。 二人下面还有春兰、夏兰、秋兰三名二等女使,以及桃花、荷花、莲花、菊花四名三等女使。 二等女使负责日常采买、端茶送水,三等女使则负责浆洗扫洒,烧火做饭。 这七人虽不如白芷和半夏灵醒,但胜在做事勤快,个个手脚麻利,忠心肯干。 四个粗使婆子中,章婆子烧得一手好菜,专门负责厨房,李婆子和刘婆子忠勇鲁直,人既机警,力气又大,用来看门护院再合适不过。 还有一个赵婆子,既不会烧饭做菜,也不能看门护院,但她却是全宥阳招牌最响的稳婆之一。 赵婆子接生经验丰富,对妇人孕期各种注意事项也是门清,经她之手江生的婴儿足有数百人之多。 最令人钦佩的是,赵婆子曾一次次将难产的孕妇从生死边缘抢救回来,从阎王嘴里虎口拔牙。 宥阳百姓都称她是安胎救产、送子保生的活菩萨。 赵婆子年纪大了,喜静不喜动,一向只在宥阳城内接生,不怎么愿意出远门,卫辰请了几次都没请动。 幸好赵婆子有个在盛家商行做管事的儿子,靠着这层关系,卫辰才把这位活菩萨请来了扬州。 在沁云院好吃好喝地供着,直至卫恕意平安生产之后,再礼送她回宥阳。 除了这十三个女使婆子之外,还有两名跑腿使唤的机灵小厮,加在一起,共是十五名仆役。 卫恕意坐在床上,静静听卫辰的介绍着这些人,待卫辰尽数说完,她看着桌上一沓契书,一沓银票,不由轻叹一声,心中感慨万千。 从人手配置到银两花销,卫辰已经替她把沁云院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可谓是用心良苦,她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担心出头冒尖,引来祸患? 其实不用卫辰劝解,卫恕意自己就明白,这根本就是她自己在骗自己。 她在盛家不争不抢,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哪怕受尽了委屈,也只是默默咽到肚子里,从不吭一声。 盛纮难得来一趟沁云院,卫恕意也没有丝毫挽留之意,反而巴不得盛纮赶紧离开,免得引来暗中的嫉恨。 这难道还不够隐忍么? 可换来的是什么? 好歹卫恕意也是盛家的小娘,还怀着盛纮的孩子,却连基本的炭火吃食都供应不上,落得靠典卖首饰才能勉强度日的窘迫境地。 一味的忍气吞声,换来的只会是变本加厉的压迫。 这个道理,卫恕意何尝不明白? 可明白又如何? 王若弗是明媒正娶的大娘子,有尊贵,有体面,儿子争气,还有娘家撑腰。 林噙霜虽是妾室,但也育有一儿一女,受尽盛纮宠爱,排场比王若弗这正头大娘子都差不了多少。 面对这两位,卫恕意无力去争,也不敢去争,只能摆出“不争”的姿态,努力淡化自己的存在感,只求施舍一隅安身之地。 可人算不如天算,盛纮一次突如其来的兴致,无意中给卫恕意肚子里带来了一个小生命,却也将卫恕意推到风口浪尖上。 王若弗不待见卫恕意,林噙霜更是担心卫恕意生下男孩会威胁自己地位,处处针对于她。 卫恕意左支右绌,早已是身心俱疲,要不是为了腹中孩子,恐怕她早就支撑不住了。 然而,就在卫恕意几乎就要对未来绝望之时,卫辰从天而降,让卫恕意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卫辰带来的人手和银钱确实都是卫恕意急需之物,但这都是次要的。 最重要的,是卫辰的出现,告诉了盛家所有人,卫恕意娘家有人,从此再也不是无根浮萍了。 卫恕意突然发现,卫辰一来,自己什么都有了。 卫恕意看向眼前这个俊逸儒雅的翩翩少年,小心翼翼地问道:“辰哥儿,今日才是你我见的第一面,你为何要这般费心思帮我?” “因为你是我姑母啊!”卫辰没有丝毫犹豫,理所当然道。 因为你是我姑母啊! 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卫恕意只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不由鼻头一酸,颗颗泪水夺眶而出。 “哎呀,姑母,你这是……” 卫辰见卫恕意哭得梨花带雨,一时间也是慌了神,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卫辰都最怕女人哭了,一看见女人掉眼泪,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哗啦! 隔绝内间外间的厚帘子一下被掀开,听到动静的小明兰慌慌张张地钻了进来。 见母亲以泪洗面,明兰心痛不已,连忙叫小桃拿来帕子,自个儿爬到床上替卫恕意擦拭眼泪。 她一边轻轻地拍着卫恕意的背,一边对卫辰怒目而视:“你这个大坏蛋,肯定是你把我娘弄哭的!” 卫辰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明兰,不得对你表哥无礼!” 卫恕意哭了一阵,情绪也发泄得差不多了,见明兰对卫辰出言不逊,连忙开口呵止。而后挥了挥手,吩咐明兰:“明兰,这是你辰表哥,去,给你表哥行个礼。” “娘——” 明兰拖着长音,一脸的委屈加不情愿,可看到卫恕意眼神中的怒意,明兰还是认了怂,一咕涌一咕涌地挪下床。 在卫恕意的注视下,明兰迈着小碎步走到卫辰面前,不情不愿地欠下身去:“表哥。” “乖。” 卫辰应了一声,满面春风,俯身就要去摸明兰的脑袋。 “摸头会长不高的!” 明兰不敢躲,只能瞪着卫辰,咬牙用气声威胁。 卫辰只当没看见,继续肆意揉搓狗头。 嗯,手感果然不错。 卫辰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而后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金锁吊坠,一块羊脂白玉佩,放到明兰手心里。 “喏,这是表哥送你的见面礼,拿去玩吧!” 谁要你的东西! 明兰头上被薅了一把,很是不爽,正想呛卫辰几句,却听卫恕意沉声道:“明兰,还不好好谢谢你表哥?” “哦——” 母亲大人有令,明兰也只能认命了,听话地接过金锁和玉佩,欠了欠身:“谢表哥赠礼。” 卫恕意歉然道:“辰哥儿,明儿年纪小不懂事,你莫要见怪。” “姑母多虑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见怪的?”卫辰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看向明兰时的笑容温暖灿烂,一如冬日初升的暖阳。 第79章 降龙伏虎 林栖阁。 正屋中,盛纮高坐上首,身侧,一个女子正低着头专心替他沏茶。 这女子面容娇弱,身段好似弱柳扶风,一颦一笑都带着款款风情,正是盛纮宠妾,林噙霜。 林噙霜小意温柔,将沏好的茶奉上,盛纮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正是自己素日最中意的火候,惬意地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茶香。 林噙霜莲步款款,依到盛纮身边坐了,头慢慢挨到他肩上。 “纮郎~~~” 声调婉转,千娇百媚,足以令男人一身骨头都酥掉一大半。 盛纮不由地松开眉眼,正待伸手揽过林噙霜温存一番,忽然看见林噙霜眼中泪光闪闪,不由为之愕然。 林噙霜眨着盈盈泪眼望着盛纮:“主君,可是霜儿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了?” 盛纮一头雾水,忙问道:“这从何说起啊?” “那为何主君往沁云院中加派那么多人手,却不提前与我这管家之人商量?” 原来是这事! 盛纮恍然大悟。 装哔固然爽,但这留下的烂摊子可就麻烦了。 其实盛纮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只是没料到,自己从沁云院一出来就直奔林栖阁,期间还没一刻钟功夫,林噙霜竟已经听到了消息。 盛纮还天真地以为是那十几个仆役浩浩荡荡往沁云院去时动静太大,这才惹得府中瞩目,人尽皆知。 他却是不知道,自己身边的小厮早就被林噙霜花重金买通,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林噙霜的掌握之中。 盛纮这边还在想着该如何与林噙霜解释,那边林噙霜却已将家里的对牌钥匙摆在案几上,扑通跪到了地上,抹着眼泪向盛纮哭诉。 “霜儿本是个无依无靠之人,全赖主君垂怜才有了今天,既然主君觉得霜儿管家管得不好,就请主君收回这管家之权,也能让我落个轻松。” “霜儿,你这又是何苦啊!” 盛纮大惊失色,连忙俯身搀扶林噙霜:“老太太素来不理事,大娘子这些日子忙着替华兰操办婚事也无暇分身,家中诸多琐事,只有霜儿你才能替我分忧,你又何忍弃我于啊不顾!” 林噙霜靠在盛纮肩头啜泣道:“我只是个妾室,执掌管家之权本就以服众,此次主君往恕意妹妹院里派去那么多下人,我事先竟全然不知,底下人看在眼里,往后又如何会服我?” “这……” 盛纮不由面露尴尬之色,这件事确实是他做得不对,当时被卫辰捧得飘飘然,脑子一热就做了决定,此时回想起来,心中也是后悔不已。 若还是王若弗管家,盛纮也不会太过在意,大不了就是再大吵一架嘛,盛纮早就习惯了。 可如今偏偏是心肝大宝贝儿林噙霜管家,这就让盛纮很是头疼了。 盛纮望向哭得楚楚可怜的林噙霜,见她身着一件单薄的暗蓝色素衣,腰身盈盈一握,似乎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大概是这些日子忙着管家,琐事繁多,太过劳累了吧。 盛纮一念及此,不由心生愧意,将林噙霜揽在怀里,温言软语地安抚起来。 不过安抚归安抚,要盛纮收回成命,那却是万万不能,盛纮刚当着卫辰的面把人送了过去,转头就食言而肥,那他盛家的面子还往哪里搁? 牵扯到门面大事,盛纮还是很拎得清的,不会因为林噙霜掉下几滴眼泪就轻易动摇。 因此,盛纮也只是向林噙霜保证,在林噙霜管家期间,凡是涉及内闱之事,他定会事先与林噙霜商量。而且,若是林噙霜管的好,以后一直管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至于目前沁云院下人配置过高的问题,盛纮也表了态,允许林噙霜过段日子从沁云院中挑几个最好的女使补充进林栖阁,以作补偿。 总而言之,一切维持现状不变,林噙霜眼下虽然要受点儿委屈,但以后的好处绝对大大滴。 对林噙霜来说,这个结果并不算尽善尽美,但她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因此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按下。 当下收起眼泪,振作精神,将看家本事都拿了出来,尽心与盛纮温存。 盛纮在林噙霜处软玉温香了半晌,之后直奔葳蕤轩,他已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两头的麻烦一并解决,省得又生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端来。 他来到葳蕤轩正房中,屏退左右,只留夫妻二人在内间说话。 待盛纮把今日沁云院之事交代了一遍,王若弗面无表情,不咸不淡道:“你是一家之主,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如何敢有半个不字!” 盛纮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甩袖出门的冲动,沉声道:“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柏哥的前途!” 王若弗心中微惊,嘴上却仍旧不肯饶人:“得了吧,柏儿去宥阳赴考,一去就是大半年,也没见你问过一句。” “柏儿都十五岁了,又是秀才之身,也该自立自强了,哪里还要我这个父亲事事过问?算了,我今日不与你说这些。” 盛纮虽恼于王若弗的胡搅蛮缠,但想到儿子长柏,还是努力平复情绪,坐到王若弗身边,轻声细语道:“柏儿这么争气,说到底还是你这个母亲教养得好,若是柏儿日后金榜题名,你也是大功一件,这些我心里都是有数的。”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王若弗故作嗔怒,心里却是甜滋滋的,脸上神色也柔和了许多:“你方才说沁云院的事,与柏儿又有什么关系?” 盛纮缓缓道:“我是为了卫辰,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为了卫辰的老师,青藤先生庄钧。” “庄钧?”王若弗皱眉道:“老太太不是已经允诺,年后会去信请他来盛家教书么,咱们又何必再去讨好一个小辈?” 盛纮问道:“庄钧名动天下,大周多少读书人都想拜在他的名下而不得,你敢保证老太太这一封信,就能请动他?” “这个……”王若弗迟疑道:“不是说庄钧是老侯爷下属,二人关系莫逆么?老太太是老侯爷独女,庄钧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况且,听老太太的口气,她可是笃定得很啊!” “时过境迁,人心是会变的,老太太与庄钧虽是旧交,但也多年未曾联络了,谁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态度?” 盛纮苦口婆心地解释道:“倒是卫辰,他是庄钧唯一的衣钵弟子,必然极受庄钧重视,若是他能在庄钧面前递上几句话,或许比老太太那点旧交更加有用。如今只是送几个仆役去,只要能替柏儿请到一位明师,便是再多送一倍也是值得的。” 王若弗这才明白盛纮的一片苦心,原来丈夫刻意与卫辰交好,都是为了长柏的前途考虑,心中不由地柔情大盛,也为自己先前给盛纮甩脸色而羞愧。 盛纮搂住王若弗的腰,轻轻抚摸:“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是大家小姐,也应当知道,一切以家门兴衰荣辱为重,其它都是虚的。” 王若弗许久未与盛纮亲热,被他几下摸过去,身心都软了一半,说话间竟有了小鸟依人的味道。 “官人说得是,我都听官人的。” 第80章 小迷弟 次日,卫辰起了个大早,洗漱一番后,就来到了屋前空地上。 站住脚后,卫辰摆出了一个桩架子,双眼漠视开阔的前方,嘴唇微张,用口呼气,用鼻吸气,几个呼吸间,整个身体就完全松弛了下来。 大约站了半个柱香功夫之后,卫辰的呼吸变得悠久绵长。 这时,旭日初升,天边第一缕阳光自院墙外照射进来。 卫辰将胸中浊气尽数吐出,紧接着猛地一口气吸入腹中,微眯的双眼紧闭起来,口齿上下叩动七十二次,将口中津液分成三口吞下。 霎时间,一股绵绵热流自卫辰丹田生出,游走于四肢百骸之间,犹如春蚕吐丝,悠久细长。 “舒服……” 卫辰伸展了一下身体,开始打起拳来,他的拳路有些像五禽戏,动作舒缓轻柔,与普通人印象中的拳术大相径庭。 一柱香时间的站桩练气,再加上一柱香时间的套路练习,等卫辰收功之时,已经将近辰时。 “又饿了……” 听到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叫声,卫辰不禁苦笑了一下。 自从练习庄钧传授的这套不知名导引术以来,卫辰获益良多,不仅虚弱的身体越发强健,精力也比以往充沛了许多。 但每一次收功完毕,总是会觉得饥肠辘辘,这也直接导致了卫辰饭量大增。 如果不是卫辰有先见之明,早早和盛维合伙开办了琥珀酒坊,恐怕单单那每月六斗的廪米,根本就养不活他这个大肚汉。 来扬州的船上,是那位如今在沁云院掌管厨房的章婆子烧的早饭,这一路上,卫辰吃惯了章婆子出品的三餐,对她的手艺颇为满意。 此时想起章婆子做的皮薄肉多的大肉包子,卫辰也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当下就准备往沁云院去蹭一顿早饭,顺便瞧一瞧院里那个小懒虫是不是在赖床。 昨日卫恕意得了卫辰送去的银钱人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出府采买屋炭。 当晚,沁云院中就烧上了上好的屋炭,阴冷潮湿的屋内变得温暖如春,母女俩再也不必互相依偎着用身体取暖了。 卫辰离去时,明兰已经趴在软榻上香甜睡去,舒服地吹起了鼻涕泡。 想到小明兰熟睡时憨态可掬的模样,卫辰嘴角不由生出几分笑意。 正欲动身之际,忽听得书童元安来报,说是盛家二少爷盛长柏与三少爷盛长枫前来拜访。 “则诚兄来了?” 卫辰闻言微微一怔,只得暂且按下去看望姑母和表妹的念头,转身出门迎客,心里却是琢磨起来,盛家这两位少爷大清早来找自己干嘛? 盛长柏与卫辰是知交好友,在宥阳时两人就“如胶似漆”,成日呆在一起,抵足而眠、彻夜长谈也是常有的事,他一大早来西厢房找卫辰并不奇怪。 可盛长枫与卫辰素不相识,卫辰进府后也不曾和他打过交道,二人因为沁云院和林栖阁之间的关系,隐隐还是对立的立场,他怎么也和盛长柏一道前来了呢? “兴云贤弟!” 卫辰刚走到廊道拐角处,就遇上了盛长柏和盛长枫兄弟俩,三人见礼过后,盛长柏就给卫辰和盛长枫相互介绍了一下。 不算卫恕意肚子里那个,盛纮眼下一共育有六名子女,三嫡三庶。 嫡的是葳蕤轩的“二一添作五”,也就是老大华兰,老二长柏,以及老五如兰。 庶的则是林栖阁的“不三不四”,也就是老三长枫,老四墨兰,外加沁云院还藏着一个“老六”明兰。 这里头,长柏早就与卫辰相识,进府那日,卫辰也见到了华兰和如兰,至于明兰,自是不必多说了,也就林噙霜屋里的长枫和墨兰,卫辰一直未曾碰面。 说起来,今日,还是卫辰第一次见到盛长枫这盛家老三。 盛长枫和卫辰差不多年纪,但已初见俊朗模样,颇有其父盛纮当年的风采,若不是脸上稚气未脱,不知要勾走多少女儿家的心。 “早听闻卫家哥哥天资纵横,诗名远播,写出过《竹石》、《论诗》等诸多名篇,小弟不才,也喜操些诗词之道,兄长若是得空,还请不吝指点。” 盛长枫热情地和卫辰打着招呼,看向卫辰时眼神中甚至还带有几分崇敬。 在盛长枫眼中,卫辰与二哥长柏都是很厉害的人物,但长柏为人古板,只知道死读书,不懂得诗词中的雅趣,与他不是一路人,因此盛长枫对二哥敬畏大于亲近。 反倒是卫辰,当初就是以诗成名,之后也作出过不少绝妙诗词,明显对诗词一道浸淫颇深,更对盛长枫的胃口。 无论是《竹石》还是《论诗》,都是士林间公认的佳作,盛长枫这等最爱吟风弄月之人,自然是早就将之吟诵欣赏了无数遍,然而越是揣摩,越觉得作者才华横溢,远非自己可比。 后来盛长枫才从盛纮口中知道,写出这些诗作的,居然是自己的同龄人,盛长枫震惊之余,更是对卫辰钦佩不已。 十一二岁的少年人,正是崇拜英雄豪杰的年纪,自然而然地,盛长枫将卫辰视作了自己的偶像,还在他所在的海棠诗社中,不遗余力地向志同道合的小伙伴们安利。 如今,卫辰本尊居然就活生生地站在盛长枫面前,盛长枫心情激动,简直难以自抑,恨不得立刻就跑回诗社找小伙伴炫耀一番。 卫辰还不知道,自己在盛家还有盛长枫这么个小迷弟,面对盛长枫的热情,他也只是笑着客套了一句。 “原来你就是长枫,听你二哥说,你天资聪颖,丝毫不逊于他,盛叔父对你也是常有夸赞,你我之间谈不上什么指点不指点的,应当互相交流,携手并进才是。” 盛长枫听到偶像将自己与他相提并论,不由心中暗喜,嘴角都忍不住翘了起来。 一旁的盛长柏见弟弟的尾巴翘了起来,适时地泼上一碰冷水:“三弟,诗词终归是小道,经义文章才是最要紧的,你可不要本末倒置才好。兴云贤弟也是天资纵横,才能在钻研经义的同时兼顾诗词,可不是谁都能随便学的!” “放心吧二哥,道理我都晓得。” 盛长枫自然能听出自家二哥言语中的警示意味,但这些话在他看来不过都是老生常谈罢了,他心里压根没有当回事,只是笑嘻嘻地转移话题。 “二哥,卫家哥哥好不容易来咱们家一趟,你总不能让他成日闷在家里读书吧,那岂不是显得咱们盛家待客不周?” “这……” 盛长柏看了眼卫辰,若有所思道:“你这话倒也有些道理。” “什么有些道理,明明就是很有道理!要是让爹爹知道,卫家哥哥来扬州一趟,咱们连瘦西湖都没带人家去过,肯定是要怪罪咱们的!” 盛长枫见二哥语气有所松动,说得愈发来劲:“正好,今日是三月一度的诗会,就在瘦西湖湖心的画舫上举办,咱们此去,不仅能欣赏湖光山色,还能以文会友,简直就是两全其美啊!” 盛长枫这张能说会道的小嘴颇得其母林噙霜真传,为了说动盛长柏,句句都将卫辰抬出来,说得头头是道。 盛长柏闻言也有些动摇,当下转头望向卫辰:“兴云贤弟,你怎么看?” 第81章 诗会的意义 “瘦西湖,画舫诗会?” 卫辰闻言沉吟了片刻,而后笑着点头道:“自然是要去的,正好可以见识见识扬州士子的文采风流!” “二哥,你听听,卫家哥哥也想去,这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听到卫辰同意,盛长枫一脸兴奋,得意洋洋地望向盛长柏。 盛长柏无奈地笑了笑,当下招招手叫来自己的贴身书童,让他去找父亲盛纮请示,而后又吩咐人传令下去,先备好车马。 待卫辰吃过早饭,盛长柏的书童回来传信,说是盛纮已经同意了三人去参加诗会的事,并且还表示希望他们都能在诗会上有所建树。 卫辰闻言不禁有些疑惑,据他所知,盛纮向来不喜欢盛长枫与他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吟诗唱和,怎么对他参加这画舫诗会就如此宽容,甚至语气里似乎还带着鼓励的意思? 后来在路上,经过盛长柏和盛长枫兄弟俩的解释,卫辰这才明白,原来三人此次去的并非寻常诗会,而是每隔半年才会在瘦西湖举办一次的画舫诗会。 这画舫诗会乃是扬州文坛的一桩盛事,期间整个扬州的文人骚客都会聚集于此,甚至有不少邻府的读书人也会慕名前来赴会。 许多籍籍无名的士子都憋着一股劲,誓要借着此次诗会的机会扬名立万。 听到这儿,卫辰瞬间就明白了,难怪盛纮会鼓励自己的两个儿子来参加画舫诗会,说到底,都是为了他们日后的科举铺路啊! 唐时,陈子昂赶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结果却是两次落第,陈子昂自学一身才学,却无人赏识,心中郁闷难消。 恰好城中有个胡人卖琴,索价百万,无人敢于问津。 陈子昂豪气干云,斥重金将此胡琴买下,然后广而宣之,次日将会宴会豪贵,当众弹奏此琴。 到了次日,宾客云集,期待陈子昂奏响雅音,孰料陈子昂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此琴砸碎在地上。 如此珍贵的胡琴,说砸就砸,围观众人无不为之扼腕叹惜,只有陈子昂毫不在乎,还趁机将自己的诗文遍发给众人,自此名扬天下,然后一举中了进士。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子昂碎琴”的典故。 仔细品味这个故事,不难发现,所谓的砸琴,不过是陈子昂进行个人营销的一种方式。 从连续两次落第,到后来一举考中进士,陈子昂这次营销的效果已是毋庸多言。 那么问题就来了,明明陈子昂还是那个陈子昂,为什么出名之前怎么考都考不中,一旦名扬天下,立刻就考中了呢? 自有科举以来,不论具体的制度如何变革,都存在许多类似陈子昂经历的读书人。 由此可见,在漫长的科举考试过程中,考生若想考个好成绩,不能傻乎乎地只懂得寒窗苦读,还要学会适当的自我炒作,如此才能像陈子昂一般,一举中式。 对于家境一般的普通考生来说,如果想要宣扬名声,参加诗会就是性价比最高的一种方式。 尤其是像扬州画舫诗会这等读书人云集的盛会,若是捧出一两个出挑的才子来,此人名声很快就可以借此传遍全府甚至全省读书人的耳朵。 这就叫做造势。 可别小看这所谓的势,许多时候,考官能够做到不畏权贵,可却往往抵挡不了士林间舆论的力量。 比如某某才子会试前名声就很大,连皇帝都有所耳闻,结果考完会试一看,这人居然落榜了。 张榜之后,士子们必然会质疑主考官取士不公,要是那位大才子人缘够好,士子们联合起来把事情闹大,说不定连天子都会问上一嘴:榜上怎么没有某某某的名字? 到时候,主考官既要面对汹汹物议,还要应付上头诘问,可想而知,他的压力会有多大! 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无论是卫辰还是盛家兄弟,此时的名声都远远达不到这等足以震动天下的地步。 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更需要多参与画舫诗会这样有积极意义的社交活动,拓展人脉,宣扬名声。 “吁——” 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车程后,车把式一声低喝,将马车稳稳停下。 跟在车旁步行的书童快步上前,掀开车帘:“少爷,咱们到了。” 瘦西湖位于扬州西北郊,因其湖面瘦长,形如彩带而得名。 事实上,瘦西湖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湖泊,而是由数代城濠连缀而成的带状景观,并于大运河保持着水源相通的互动关系。 与水势浩淼的杭州西湖相比,扬州瘦西湖更像一处大号的水上园林,内有五亭桥、小金山、二十四桥、荷花池等诸多名胜古迹。 此时已经入冬,与春日湖景的缱绻婀娜不同,冬日里的瘦西湖上天光湖色都是白茫茫一片,天与云、山与水浑然一体,一派疏朗气象,令人望之心胸开阔。 卫辰三人来到湖边,好不容易找到一艘渡船,可不巧的是,船上已经坐满了各地闻讯赶来的读书人,刚刚驶离岸边。 卫辰见那渡船离岸不过数丈远,急忙高声喊道:“船家,我们也是来参加诗会的,还请行个方便,将船开回岸边,载上我们一道同去!” 那老艄公站在冷风中,回身望见站在岸边的是三位文质彬彬的书生,乐呵呵地道:“相公敢来赴诗会,必是满腹文才,若是你能作一首七言绝句,且诗中包含十个【一】字,老夫即刻拨转船头,渡你同往湖心。” “什么诗里能有十个一字,你这分明是在刻意刁难!” 盛长枫一听就恼了,小小一个艄公,还刁难起人来了,简直岂有此理! 当下运足气力朝渡船的方向大喊,语带威胁道:“我爹是扬州通判,你个老泼才要是敢不回来渡我们,小心本少爷叫你好看!” “三弟,不可对长者无礼,退下!” 盛长柏听见盛长枫口出狂言,担心他在众人面前辱没盛家名声,当下开口斥道。 盛长枫一肚子委屈,指着那老艄公诉苦道:“二哥,明明是他先……” “嗯?” 盛长柏睁眼瞪向弟弟,盛长枫立马认怂,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三位小相公,老夫这诗你们到底能不能作?” 这时,远处老艄公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他似乎压根没把方才盛长枫的威胁放在心上,有些不耐烦道:“如若不能,那就请三位耐心等待,待老夫先送此传才子入湖心,上小金山喝上二两老酒暖暖身子,再回来接你们!” “二哥,他好像真打算走了!” 盛长枫急得直跺脚,看向自家二哥,盛长柏心里也有些焦躁,真要让眼前这渡船走了,再等下一艘,那就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就算他们年轻,捱得过刺骨的冷风,可万一错过了诗会,那可就麻烦了。 正当兄弟俩一筹莫展之时,卫辰忽的上前一步,朝那老艄公喊道:“贤翁莫急,此诗小生已有些头绪,不过湖边风大,说话听不真切,还请贤翁先将渡船撑回头来,我才好赋诗,贤翁也能听个清楚,给予指点。” “也好。” 老艄公捋须微笑,当下就调转船头,将船撑回了岸边。 卫辰一脚跨了上去,盛长柏和盛长枫兄弟俩紧跟着卫辰上船。 一上船,盛长枫就怒气冲冲地盯着老艄公,要不是被盛长柏拉着,真恨不得跳上去把那老艄公一口吞了。 老艄公瞥了无能狂怒的盛长枫一眼,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而后转头看向卫辰,眼神颇为玩味。 “小相公,你方才自称已是胸有成竹,老夫这才会回头载你们上船,这一船的才子们都看着呢,你堂堂秀才相公,可不能诓我一个老人家啊!” 第82章 一字诗 瘦西湖上,白山隐隐,寒波迢迢,行人飞鸟皆不见踪迹。 一艘十几米长的渡船横于湖面之上,站在船上一眼望去,水面白茫茫一片,只能望见湖心处隐隐约约的几点轮廓,组合在一起,恍若一幅信意为之的泼墨山水画。 话说卫辰略施小计,总算是让自己和盛家兄弟登上了渡船,可那老艄公也不是好糊弄的。 卫辰一上船,老艄公就心痒难耐,问起了卫辰所作之诗。 一旁的盛长柏暗暗发急,在他眼里,先前卫辰说已经作出了诗,不过是为了哄艄公载他们上船的权宜之计,卫辰又哪有什么诗来应付这老艄公? 七言绝句不难,诗中有十个一字也不难,难的是要让这老艄公心服口服。 恰此时,一阵高歌之声传来,渡船上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湖面上缓缓飘来一叶轻舟,一位身披蓑衣的老叟正坐在船头,身边搁着一支钓竿,一手划着桨,一手举着酒壶,俯仰之间,怡然自得。 “浮光掠影水云间,细数沧桑几万年,此真神仙中人也!” 渡船上,一众士子望见那划桨而来的渔叟渐行渐远,皆是悠然神往。 卫辰望着此情此景,突然福至心灵,想出一首诗来,当即脱口而出。 一蓑一笠一扁舟, 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俯一仰一场笑, 一翁独钓一江秋。 “好!” 卫辰话音刚落,盛长枫就忙不迭拍手叫好,船上的十几名士子沉默片刻之后,也都大声叫起好来。 卫辰此诗有景有情,有声有色,短短几句,就令人回味无穷,绝对是难得的佳作。 最妙的是,老艄公要求的十个一字,一个不少,卫辰在这样的条条框框之下,还能作出好诗来,可见其才情了得。 一时间,船上的士子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向同伴打探起了眼前这位少年才子的身份。 盛长枫看见周围人的反应,对卫辰的信心愈发充足,他用下巴看向一旁的老艄公,得意得好像这首诗是他自己做出来的一般:“老头,这下你总该没话说了吧?” 盛长枫话语中的带着讥讽,老艄公却并没有开口反驳,而是怔在原地,久久无言。 他本是个老童生,自负文采不凡,结果却屡试不第,落了个穷困潦倒的下场,最终为了谋生,只得在这瘦西湖上以摆渡来往游人为生。 他见卫辰与盛长柏年纪轻轻,皆是一身生员打扮,尤其是卫辰,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居然也是一身襕衫。 想到自己此生考了九次院试,却是一次未中,老艄公触景生情,不免心生悲凉之感,所以才起意刁难。 他也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要完成自己的要求有多难,事实上,他压根没觉得卫辰能做到。 他本已打算好了,若是卫辰作不出诗来,就对卫辰三人挖苦奚落一番,一抒胸中郁气,然后再渡他们入湖心。 只不过,老艄公没想到,卫辰竟然只是思索片刻,就作出了合乎条件的诗作。 诗中不仅有十个一字,而且每个一都有鲜明的形象,写人状物,描情绘景,皆是活灵活现,让他无话可说。 无言良久之后,老艄公突然站直了身子,而后向卫辰深深一揖,歉然道:“小人无状,冒犯了小相公,还望小相公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这无知浅薄的老朽计较。” “贤翁言重了。” 卫辰连忙将老艄公扶起,目光温和,轻声道:“天寒风大,还请贤翁快些渡我们入湖,以免错过了诗会。” “小相公说得是。” 见卫辰似乎并没有怪罪之意,老艄公暗松了一口气。 他起身走到船头,捡起那根长篙,回头高喊一声:“诸位,站稳了!” 而后,长篙在岸边轻轻一点,待渡船离了岸边,老艄公又匆匆几步从船头跑到船尾,划起了船桨。 “二哥,这老泼才是害怕了。” 盛长枫凑到盛长柏身边,兴奋地低声说道:“卫家哥哥如此大才,在诗会上定不会籍籍无名,届时若是让诗会主人知道这老泼才刁难他的事,定有他好看的!幸好卫家哥哥宽容雅量,这老泼才也算是躲过一劫。哼,真是便宜他了!” “你啊你啊,好歹也是世家子弟,何必与一老迈艄公斤斤计较?” 盛长柏看着仍自气鼓鼓的三弟,笑着摇了摇头,他转头看了眼正在船尾卖力划桨的老艄公,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呐……” 船行得不疾不徐,不多时到了湖心岛屿附近,便见一艘艘精美的画舫在湖面上缓缓游弋,有的极尽奢华,有的朴素淡雅,但皆是出处可见匠心。 画舫上,妩媚柔弱的抱琴歌女唱着流丽悠远的曲调,峨冠博带的读书人跟着轻声哼唱。 这些人中,有退休的乡绅,有丁忧在籍的官员,有山林隐士,也有卫辰盛长柏这样的青年英才,个个倚红偎翠,推杯换盏,在船上开怀畅饮。 “好一幅盛世游湖图啊!”盛长枫远远望见这欢歌饮宴的场景,不由开口赞叹。 盛长柏却是面沉似水:“哪里来的什么盛世,不过是纸醉金迷罢了。” 卫辰微微闭目,好似睡着了一般,又似在欣赏船外传来的曲调。 他听见盛长柏的话,不由睁开了眼睛,心中颇觉有趣。 少年时期的盛长柏,还是很些书生意气的嘛! 卫辰当然明白盛长柏心中所想,从他书房中挂着的那幅边疆堪舆图便不难知晓,当下安抚道:“则诚兄,既来之,则安之。” “放心,我省的。” 盛长柏点了点头,他素来是知道轻重之人,方才也只是情不自禁,觉得心头郁郁,这才忍不住在弟弟和好友面前发了句牢骚,等真正到了诗会上,众目睽睽之下,盛长柏照样还是会合群的。 “哐!” 一声船体碰撞的轻响后,渡船稳稳停在了画舫边上,上面放下来一具梯子。 老艄公上前将梯子固定好,回过头来,朝着卫辰略带谄媚地笑道:“小相公先请吧。” 船上其余士子也纷纷附和,他们都被卫辰先前那首一字诗的才情给折服了,对卫辰也是敬佩不已。 一旁的盛长枫看到这一幕,乐得合不拢嘴,和盛长柏说道:“二哥,你看,这就是众望所归啊!” 盛长柏同样抿嘴微笑,卫辰无论在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诸位款款盛情,在下实在不恭,既如此,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卫辰深深看了那老艄公一眼,老艄公连忙低下头行礼,卫辰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朝众人作了个团揖,便撩起衣袍,当先攀梯而上。 第83章 海棠诗社 卫辰自渡船攀梯而上,便见画舫上飞檐走阁,凋栏玉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所谓画舫诗会,并不只有一艘画舫而已,而是由十余艘大型画舫组合而成。 十余艘画舫停泊于一处,彼此以廊桥相连,组合成一片宛如平地的宽广会场。 “不愧是扬州盛会,果然气派繁华。” 卫辰正感叹间,就有一管事模样的中年人领着两名青衣小厮上前,管事恭敬抱拳道:“敢问公子,是哪家诗社的才子?” 诗社? 卫辰微微愣神,只觉一头雾水。 “海棠诗社,他是海棠诗社的!” 卫辰身后,盛长枫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指了指卫辰,又指了指身旁的盛长柏:“我们都是海棠诗社的!” “海棠诗社?” 管事皱了皱眉头,心里暗自滴咕:扬州八县学,一府学,大小诗社数十个,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什么海棠诗社? 一旁的小厮连忙提醒道:“这海棠诗社是城里几位大人家的小公子自办的,这几位公子……” 小厮顿了顿,瞥了盛长枫一眼,压低声音道:“这几位公子,皆不曾进学。” 其实这小厮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那就是海棠诗社的主要成员,虽然都是扬州城中的官宦子弟,却是不受重视的庶子。 管事也是极有眼色之人,闻言心中已是了然。 难怪他没听说过这海棠诗社,原来这诗社连个正经生员都没有,就是几个半大公子哥关起门来自娱自乐的产物,这样的诗社,品味格调能高到哪里去? 不过…… 管事又看向盛长枫身边的盛长柏和卫辰,这两人年纪不大,倒确确实实是一身生员打扮。 他们真的是海棠诗社的人么? 管事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当下就让那小厮领着卫辰三人去往海棠诗社所在的雅间。 路上,盛长柏看向身旁的盛长枫,面色不善,低语道:“三弟,我和兴云什么时候成了你海棠诗社的人了,怎么我们自己都不知道?” 盛长枫嘿嘿一笑:“二哥,你有所不知,这画舫诗会和别处不一样,是以诗社集体比试的,巴拉巴拉……” 听了盛长枫一番解释,盛长柏与卫辰都是恍然大悟,原来这画舫诗会不是个人赛,而是团体赛。 盛长枫十分得意道:“现在的诗社可不好加入,要想入社,少说也得考察个十天半个月的,还好我是海棠诗社的三位副社长之一,这才能特批你们临时入社。” “这么说,我和兴云还得谢过你接纳之恩喽?” 盛长柏没好气地瞪着盛长枫,他之前很少关注诗会雅集这方面的消息,还真不知道要加入诗社才能赴会,这才被自家弟弟摆了一道。 “欸,提什么谢字,都是自家人嘛。”盛长枫小手一挥,端的是云澹风轻,潇洒豪迈。 盛长柏气极反笑,伸出巴掌,作势要往盛长枫脑门上呼去,盛长枫连忙躲开,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盛长柏只能无奈叹气。 卫辰对此倒是并不在意,而是饶有兴趣的问道:“长枫,你方才说你是海棠诗社三位副社长之一,光是副社长就有三位,看来这诗社规模不小啊,这次诗会,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 “额,这个……”盛长枫的目光有些躲闪,只是一个劲地搪塞:“哎呀,你们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诗会会场由多艘大型画舫组成,每艘画舫都有两到三层,一层甲板上布置了许多散座,二三层则是雅间,各自以屏风隔开。 卫辰三人跟着那青衣小厮上了楼,走进了角落里的一间雅间。 迈步进去,只见迎面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不少点心吃食,桌边坐了三位锦衣华服的少年。 见到盛长枫进来,三位少年都是兴奋地招手:“长枫,这里!” 盛长枫朝三人打了个招呼,又对领头那人道:“社长,我把我二哥和卫家哥哥都给请来了,为咱们海棠诗社壮壮声势!” “这两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盛则诚和卫兴云?” 海棠诗社的社长和盛长枫差不多年纪,听到卫辰和盛长柏的名字,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有些紧张地搓着手上前:“久仰二位大名,在下韩垣,忝为海棠诗社社长。” 另两人也起身自我介绍:“在下王章,是海棠诗社副社长。” “在下卢哲,也是副社长。” 看着面前这三小只,卫辰和盛长柏疑惑地对视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们诗社其他社员呢?” 韩垣干咳一声,面色尴尬,王章和卢哲脸上微红,同样心里发虚。 盛长枫咬了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我们海棠诗社,加上你们两个新加入的,一共六人,都在这里了。” 卫辰听了差点吐血,合着你们诗社就一个社长,三个副社长,下面一个普通社员都没有啊! 盛长柏这时候也琢磨过味来了,敢情盛长枫死乞白赖拉着他和卫辰来诗会,就是为了忽悠他们给海棠诗会当免费打手。 想明白这一点,盛长柏当下怒气冲冲地瞪向盛长枫,盛长枫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敢说。 盛长柏平日里不温不火,但一旦发起飙来,气场强得吓人。 韩社长和另外两位副社长被吓得瑟瑟发抖,心里忐忑不安,生怕卫辰和盛长柏一怒之下,拂袖而去。 “唉……” 雅间中静了好一阵,卫辰忽的悠悠一叹,打破了沉默。 他看向小鸡崽子般缩在一旁的韩社长,温言道:“卫某初来乍到,还请韩社长将这诗会的具体流程给卫某说上一说。” 盛长柏听卫辰这么说,颇为讶然,但转念一想,很快就明白了卫辰的意思,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盛长枫如蒙大赦,赶紧朝韩社长使了个眼色,韩社长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看样子,卫辰和盛长柏还是想要参加诗会的,只要能把这两人留下,海棠诗社一定能在诗会上一鸣惊人! 韩社长与三位副社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难以掩饰的兴奋之色。 “咳咳!” 韩社长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道:“其实画舫诗会创办之初,并没有什么固定的形式,但慢慢的,许多人发现借助诗会可以扬名,便开始暗中斗狠,甚至还有买诗卖诗的情况出现,府学的赵教谕不忍好好的诗会被这些人糟践,就出面定下规矩,与会之人皆须遵守。” “赵教谕就是赵骆声老先生。”一旁的盛长枫补充道:“赵老先生是扬州的文坛泰斗,也是画舫诗会的评判先生之一,大家都对他很服气,他制定的规矩也就延续了下来。” 第84章 四萌新,求带飞! “画舫诗会最大的特点,就是以社名义参加,彼此斗诗,因此要想取胜,靠个人实力是不行的,一定要诗社成员精诚合作。” 说到这儿,韩社长不禁有些心虚地偷瞄了卫辰一眼。 自家人知自家事,就他们海棠诗社这四个歪瓜裂枣,除了有个诗社的名头之外,对卫辰和盛长柏而言,实在是没什么合作的价值。 卫辰却是不以为意,有些好奇地问道:“这诗会上又该如何合作?” 韩社长如实答道:“由评判先生出题,每轮题目各不相同,诗社成员轮番上阵斗诗,输的人自动下去,再由诗社另一人顶替。” 这不就是斗诗擂台赛么? 卫辰不禁莞尔,这种形式他前世见得多了,考验的就是排兵布阵,毕竟题目一直在变化,而每个人擅长的诗作类型有限,即便诗才超群,面对自己不擅长的题目时,也很难占到优势。 当然,像卫辰这样的六边形战士,只要准备充分,还是很有可能完成以一当十、一穿到底的壮举的。 “诸位,请听盛某一言。” 这时,一直沉默的盛长柏终于说话了,几人纷纷转过头来。 盛长柏沉声道:“画舫诗会名声在外,与会之人既然有胆来参加诗会,想必诗文的水准都不差,我们想要稳操胜券便需在细节上打磨。不如诸位把自己擅长的诗词类别说出来,我们也好先做安排。” 盛长枫闻言不由暗自振奋,盛长柏这话,显然是已经站在海棠诗社的立场上开始考虑问题了! 沉默片刻后,盛长枫和韩垣等人纷纷将自己擅长的诗词品类说了出来,还拿来一本薄薄的《海棠诗集》,请卫辰和盛长柏鉴赏。 卫辰翻开诗集一看,里头都是诗社社长和副社长的大作。 比如社长韩垣的代表作《醉棋》:“没事喝杯酒,有闲下盘棋。醉里乾坤大,输赢都不急。” 还有副社长王章的《咏骆驼峰》:“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王学士,笑坏一群牛。” 以及副社长卢哲的《夏日游瘦西湖》:“瘦西湖,西湖瘦,瘦西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哒。” 欣赏完这几位卧龙凤雏的大作,卫辰顿时无语凝噎,只能仰天长叹:真他娘的都是人才啊! 倒是盛长枫有一首小诗让卫辰眼前一亮:“一犬一鹊一块田,半壶清茶小山间。品品茗茶种种草,闲来无事小神仙。” 这首小诗虽然语言简白,但却生动活泼,颇有意趣。 由此可见,盛长枫在诗词一道上还是很有灵气的,至少比韩垣之流强多了,要卫辰说,这海棠诗社的社长就应该给盛长枫来当! 当然,卫辰觉得盛长枫的诗好,也只是相对而言,从矮子里面拔高个。 就海棠诗社这四个人的水平,真要去诗会上面斗诗,分分钟就要被人给一穿到底。 卫辰之前被盛长枫忽悠进海棠诗社时,尚且没怎么生气,只是觉得有趣而已,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这是摊上了一群什么样的猪队友。 简直就是让卫辰和盛长柏带着一群小屁孩去打群架嘛! 卫辰下意识地忽略了,其实他自己也是个小屁孩,比盛长枫他们大不了多少。 静悄悄的雅间内,卫辰面露难色,盛长柏脸上同样是阴晴不定,角落里,还有四个小屁孩瑟瑟发抖,抱团取暖。 …… 转眼到了诗会正式开始之时,卫辰与海棠诗社众人来到画舫二层上的露天平台时,不由地感慨了一番。 扬州,不愧是与汴京、临安、江宁并称的大周四大销金窟之一,光是这画舫上的繁华景象,就已经让卫辰目不暇接。 只见偌大的平台上足足聚集了近百人,平台按诗社划分成了十数块,每人都坐在规定的区域,面前都摆着一方矮几,上面放了些酒水点心。 此时,各大诗社的社员们正围在一起,讨论着一会儿诗会开始后的排兵布阵。 卫辰一行人中,只有盛长柏看起来稍微成熟一些,剩下五个人一个比一个稚嫩,这种奇怪的组合搭配,自然引来众人注目。 有人好奇:“他们是哪个诗社的,怎么这么面生,从未在学宫中见过?” 也有人漫不经心:“大概是哪家的后辈,带来见世面的吧?” 忽的,一人指着卫辰,讶然道:“欸,那不是作出《一字诗》的兄台么,他竟然也在其中!” 这是和卫辰同坐一艘渡船来的。 “什么《一字诗》?”周围人奇道。 “就是在来时的渡船上,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这人将渡船上的事简略叙述了一遍,并且将卫辰那首《一字诗》吟诵了一遍,引得周围人啧啧称奇,再看向卫辰时,目光中也多了几分郑重。 卫辰一行人走了一段,看见一根木杆上挂着块刻着海棠二字的铭牌,便知找对了地方,当下各自落座。 海棠诗社虽小而无名,竟也和其它诗社一样,在平台上占据了一块不小的区域,这倒是让卫辰颇为惊讶。 他不由看向身旁的诗社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为首的韩垣身上。 这韩垣的背景,恐怕不简单呐。 卫辰正暗自思忖着,忽听得场中蓦然一静,然后一道厚重沧古的嗓音传出,原来是本届画舫诗会的主办兼评判赵骆声开口了。 赵骆声在扬州士林间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他环视了一周,咳嗽一声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赵骆声话音落下,立马就有扬州府学的生员代表站出来介绍诗会规则。 “在下冯含章,忝为府学廪膳生员,诸位有礼了。” 冯含章落落大方地朝场中众人作了个团揖,而后侃侃而谈道:“本次诗会以诗社为一派,各诗社自行拟订出场顺序,两两赛诗,败者自退,胜者留在台上,等待对方继续派人出战。” “好了,规则即是如此,想必诸位也早已知晓,晚生也不再赘述。” 冯含章顿了顿,沉声道:“下面我宣布,画舫诗会第一场,由沧浪诗社对阵海棠诗社!” 第85章 全村的希望 「沧浪诗社对海棠诗社?」 会场内,听到第一轮对阵的名单后,一众读书人顿时议论纷纷。 沧浪诗社的名号他们当然听说过,这是由扬州府学的生员组建的诗社。 沧浪诗社的社员个个都是府学中的佼佼者,其中不乏冯含章这样年轻有为的廪膳生员,在扬州府也是名声响亮。 可这海棠诗社……,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台下,韩垣深吸一口气,冲一旁的卢哲使了个眼色,给他打气道:「卢兄,一会儿你先上!」 卢哲郑重地点了点头,刚刚在雅间里韩垣早已安排好,由他来打头阵。 之所以这么安排,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卢哲的才学是最差的,这就有点田忌赛马的味道,让卢哲来试一试对方的实力。 反正卢哲对诗会的结果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用他来当试金石是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这只是几个海棠诗社成员自作主张的安排,在卫辰和盛长柏看来,他们四个的才学相差无几,无论怎么排兵布阵,结果都只会是惨败。 不管诗作得怎么样,至少这四人敢于出战的勇气还是十分可嘉的。 甘当炮灰的卢哲在小伙伴们的鼓励声中霍然起身,神情坚毅,迈着螃蟹步缓缓走入场中。 与卢哲对阵之人名叫郑韬,是沧浪诗社的骨干成员之一。 郑韬初见自己的对手是个黄口孺子时,心里还有些轻视,可当他感受到卢哲身上那股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势,顿时心中一凛。 莫不是哪家的神童? 郑韬的眼神渐渐凝重起来,收起了对卢哲的小觑之心。 第一场,比拼的是军旅诗。 郑韬似乎早有准备,沉吟片刻便作出了一诗,而后看向对面的卢哲。 卢哲憋了半天,憋得脸红脖子粗,倒也憋出一首诗来。 不过这诗的成色么……,连卢哲自己都不太好意思念出口。 只看周围众人的脸上古怪的笑容便可明白一二。 这第一场,自然是郑韬胜了。 尽管卢哲是抱着成为炮灰的准备上来的,但是一上场就被淘汰,还是让他觉得颜面无光,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卢哲偷偷瞧了高台上的评委席一眼,而后灰熘熘地回了座位。 赵骆声见此,不由暗自叹了一口气,扬州城中少有人知,这卢哲便是他的小外孙。 只可惜,这卢哲虽有他的血脉,却连他半点文采也没继承到。 卢哲之后,海棠诗社又接连派出王章、韩垣、盛长枫三员大将。 郑韬再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府学生员,底子摆在那里,哪里是盛长枫这几个连童生试都没考过的稚子能比的? 结果自然是毫无意外,郑韬都没怎么费力气,就将这三人悉数淘汰,完成了一穿四的壮举,连郑韬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海棠诗社溃败得如此之快,甚至于被光荣地一穿四,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短暂的沉默之后,场中便不时传出抑制不住的低笑声。 刚刚败下阵来的盛长枫听见周围人的冷嘲热讽,小脸顿时涨得通红,低着头退到台下,自觉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眼看海棠诗社就要成了全场读书人的笑料,盛长柏终于出场了。 只听盛长柏徐徐吟道:「白羽如霜出塞寒,胡烽不断接长安,城头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马上看。」 前两句写边疆告急,军情严峻,节奏急促紧张,后两句由战事转抒情,苍劲雄阔,意境深幽。 盛长柏只是平日不刻意吟风 弄月,并不代表他不会,一旦盛长柏认真起来,在诗词上的实力同龄人中少有人能匹敌。 这一首《塞上曲》,令场中众人为之拍桉叫好。 高台上,以赵骆声为首的三位评审一致判定,盛长柏获胜。 郑韬遗憾落败后,沧浪诗社又派上一位社中骨干,依然不敌盛长柏。 海棠诗社先前被郑韬一穿四,已经被公认为鱼腩队,结果莫名其妙跳出盛长柏这么一个勐人,一上来就止住颓势,还反过来一穿二,水平大起大落,好像过山车一般,让众人只觉摸不着头脑。 台下,见自家二哥如此神勇,盛长枫和小伙伴们兴奋得手舞足蹈,眼中异彩连连,期待着盛长柏能为他们一雪前耻。 此时,下一道题目揭晓。 盛长柏看见题目,心里顿时一咯噔,暗叫大事不妙,原来这场的题目,赫然是一道闺怨诗。 所谓闺怨诗,主要抒写的事思妇的忧伤,或者少女怀春之类的情感。而这,恰恰是盛长柏最不擅长的地方。 但凡盛长柏有这方面的天赋,也不至于会把书房里的丫鬟名字改成羊毫和狼毫了。 说到底,盛长柏就是个钢铁直男,哪里写得出闺怨诗那细腻哀怜的笔调? 于是乎,盛长柏在战胜沧浪诗社两人后,最终还是饮恨败北。 眨眼间,海棠诗社便只剩下了卫辰一人,卫辰俨然成了全村人的希望,压力全集中在他身上。 盛长枫和韩垣他们急得手心都在发汗,卫辰自己倒是澹定得很,他缓缓起身,冲赵骆声拱了拱手:「请老先生赐题。」 赵骆声捋了捋胡须,看了卫辰一眼,澹澹笑道:「你所在诗社名为海棠,便以海棠为题,如何?」 以海棠为题? 卫辰闻言微微讶然。 按常理来说,诗社中人吟诗唱和,首选的对象就是社名,比如海棠诗社,这海棠二字应当是被社员吟诵烂了的。 赵骆声以海棠为题,是怕海棠诗社输得太惨,故意帮忙降低难度么? 卫辰不由暗自苦笑。 可惜啊,赵骆声并不知道,卫辰是今日才加入的海棠诗社,压根没参与过吟诵海棠的活动。 好在卫辰腹中存货够多,一手负后,踱了几步,便缓缓吟道:「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好,好一个且教桃李闹春风!」 赵骆声已是花甲之年,须发皆白,闻得卫辰此诗竟直接拍桉而起,一边捋着长髯,一边感慨道:「桃李卖阳艳,海棠守高节,诸君当学海棠,慎勿作桃李啊!」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台下诸生纷纷俯首称是,他们之中不少都是府学生员,对赵骆声向来以师礼事之。 教育完学生们,赵骆声又转头看向卫辰,赞赏地点了点头,就算卫辰这首诗是以前的存货,也足以证明他的才情了。 此时,与卫辰对阵的,正是先前出来宣布诗会规则的府学廪膳生员冯含章。 方才赵骆声对卫辰赞赏有加,让冯含章身上的压力陡然大了不少,好在这题目不算难,他倒也不至于作不出诗来。 沉吟片刻后,冯含章缓缓吟道:「秋容浅澹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沼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平心而论,冯含章此诗也算得上佳作,但凡事就怕对比,和卫辰所作的诗比起来,冯含章此诗顿时就落了下乘。 意境差了,再堆砌辞藻也是无用。 冯含章自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奈何能力所限,知道了也 没办法改进。 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赵骆声身上,毕竟赵骆声是他在府学中的老师,想来多少都会偏向他一点。 第86章 人的名,树的影 高台上,赵骆声叹息一声,皱了皱眉,目视冯含章道:“你这诗皆是陈词熟语,脂粉气太重,从立意上就落了下乘。” 赵骆声丝毫没有给自己的学生留面子,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冯含章的问题。 这一场,显然是卫辰胜了。 冯含章立于场中,脸色微微发白。他素来心高气傲,上场之前,就存了要以一己之力淘汰海棠诗社所有人的心思,却不想临了却惨败给了最后出场的卫辰。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赵骆声的评价确实中肯公允。 虽心有不甘,但冯含章也是无可奈何,只得灰头土脸地退了下去。 另一边,见卫辰一上场就击败对方一员大将,海棠诗社众人皆是欢欣鼓舞,心中大喜。 方才他们被沧浪诗社的人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现在,至少这气势是暂时找回来了。 接下来出场的,是沧浪诗社的萧重,这人和冯含章一样,也是府学廪生。 萧重步入场中,朝赵骆声一揖:“请赵先生赐题。” 此时,恰好一阵湖风吹过,冰冷刺骨,赵骆声紧了紧披风,又喝了口热茶,这才觉得暖和了许多。 他望了眼不远处的粼粼寒波,不由感慨说道:“年纪大了,受不得寒,这秋冬两季对我这老人家委实是难捱,还是融融春日好啊!既如此,就以春为题吧!” 萧重得了题目,不敢怠慢,当下便开始凝神思忖,过了许久,他才朗声道:“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徐行不记山深浅,一路莺啼送到家。” “好诗,好诗!” 萧重话音落下,台下沧浪诗社的社员便纷纷为萧重壮起了声势。 “茸茸细雨,微微南风,短短几句,便勾勒出三月江南的盎然春意,闻得此诗,宛如欣赏一幅春日山行图,妙哉,妙哉!” 听到沧浪诗社众人鼓噪,海棠诗社这边顿时不乐意了,盛长枫不甘示弱地站起身,提高声音道:“赵老先生都没点评,你们急什么!” “好了,都少说两句!” 眼看双方之间逐渐弥漫起了火药味,赵骆声连忙开口制止。 而后看向萧重,目光柔和:“老夫也觉得此诗不错,由景及人,有声有色,充满野趣。” 萧重此人稳重谦和,所作之诗也堪称佳作,确实值得赵骆声一声赞赏。 卫辰见状,神情也是凝重了几分。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卫辰终于吟出一诗来: 草长莺飞二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吟诵完,卫辰便朝赵骆声深深一揖:“学生拙作,还望老先生不吝赐教。” 赵骆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 眼前这个少年才气焕发,只是似乎并非扬州府生员,否则倒是可以好生栽培一番。 “好一个草长莺飞,此四字一出,早春的勃勃生机便扑面而来,单单这前两句,便已将早春之景写活了。” 赵骆声顿了顿,又继续道:“而这后两句,由物及人,饶有情致地写了出一幕群童放纸鸢的场景,更是就将早春的和煦迷人渲染得淋漓尽致,不禁令人心生向往啊!” “兄台,这一局,是萧某输了。” 萧重听完赵骆声对卫辰诗作的评价,便已知晓赵骆声心中倾向于谁,于是主动开口向卫辰认输。 萧重向卫辰拱了拱手:“兄台大才,萧某输得心服口服,只是心中有一疑问,还望解答。” 萧重才学比冯含章强出不少,为人也是谦逊温和,卫辰对他颇有好感,当下摆摆手道:“但问无妨。” 萧重问道:“兄台一身生员打扮,显然早已进学,但萧某却是从未在扬州见过兄台,敢问兄台,姓甚名谁,究竟是在何处进学?” 闻得萧重此问,卫辰不由地抬起头,环视场中众人。 此时各大诗社的成员纷纷竖起了耳朵,连高台上的赵骆声也是饶有兴趣地看向卫辰。 此时不扬名,更待何时? 卫辰澹澹一笑,朝众人作了个团揖,自报家门道:“在下江宁卫辰,草字兴云,忝于江宁府学进学,久闻扬州画舫诗会之名,故来见识一二。” “原来他就是卫兴云!” “江宁府五十年来第一个小三元!” “他竟来了扬州!” “难怪连冯兄和萧兄这样的才子也不是他的对手!” 听卫辰报出名号,场中众人无不为之震动。 人的名,树的影,卫辰的名号,早在去年就随着他的诗作和文章传到了扬州。 更别说卫辰后来还连中了小三元,即便有不少人认为这只是运气而已,但这丝毫不妨碍卫辰的名声传遍整个江南省。 听到自己的对手是大名鼎鼎的神童卫辰,台下沧浪诗社的社员们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他们的社长冯含章败给了卫辰,诗社中公认才学第一的萧重也不是卫辰的对手,虽然后面还有不少社员可以派出去应战,但水平连冯、萧二人都比不上,上场也只是自取其辱。 若不想出应对之法,沧浪诗社今日必然会被卫辰一穿到底,成为卫辰扬名的垫脚石,自此在扬州府名声扫地。 这对沧浪诗社来说,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 社长冯含章看了台上的卫辰一眼,阴沉着脸招来一名社员,凑到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而后,在另外几人的刻意遮掩下,那名社员悄无声息熘到旁边醉翁诗社的区域,找到了醉翁诗社的社长杨霖,小声滴咕了几句。 杨霖脸上神色挣扎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交给来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那人将册子收入怀中,又混进了旁边杨柳诗社的区域。 如此在场中熘了一圈,回到沧浪诗社的区域时,此人怀中已多了足足十余本小册子。 冯含章见此,不由心中大喜,连忙找来诗社中背书最快的社员秦铭,让他当场速记,能记多少是多少。 在一众社员的掩护下,沧浪诗社这一番小动作并没有引起高台上评委们的注意。 此时,萧重已经退场,冯含章故意假装商讨了一阵,终于又派出一人,不求他取胜,只求他为秦铭争取足够的时间。 萧重回来后,便觉得社中气氛的诡异,待看到秦铭正在背的东西,他顿时大惊失色,连忙找到冯含章,苦口劝道:“冯兄,你这样做,即便胜了,也是胜之不武啊!” “萧兄,我知你素来洁身自好,不过这是我和其余诸位诗社社长共同的决定,你最好还是不要插手。” 冯含章面色阴沉,转头看向台上意气风发的卫辰。 “这里是扬州,如果让一个江宁人踩着扬州一众诗社扬名立万,那将是整个扬州数百生员的耻辱。” 第87章 九大诗社 醉翁诗社所在区域内,副社长王瑞缓缓走到社长杨霖身边,望着不远处的冯含章,低声问道:“杨兄,你真把诗集给那姓冯的了?” “为什么不给?”杨霖意味深长道。 “这里是扬州,画舫诗会是扬州人的诗会,如果让一个江宁人踩着我们扬名立万,那将是整个扬州数百生员的耻辱!” 杨霖将冯含章派人传给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后冷笑一声:“你听听,沧浪诗社俨然已经成了扬州士子的代表了!” “哼,这个冯含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一个沧浪诗社,还代表不了我们扬州士子!” 王瑞哂笑一声,而后疑惑地看向杨霖:“杨兄,你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冯含章给唬住了吧?那诗集可是咱们诗社几十人一整个月的心血啊!” “杨某自然不会这般天真!” 杨霖顿了顿,似笑非笑道:“可冯含章还说,只要我们帮了他这一次,沧浪诗社明年一整年都不会参加画舫诗会的斗诗。” “竟有此事?” 王瑞愣了片刻,而后不禁失笑道:“冯含章这是输急眼了!” “能不急眼吗?” 杨霖哈哈一笑,笑容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他们诗社最富诗才的二人都败了,还能靠谁来应对卫辰,总不能真让卫辰一穿到底吧,那沧浪诗社以后也别在扬州府混了!” …… 画舫诗会半年一度,而扬州城中有志于参加诗会的诗社,一般都会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 本次画舫诗会的题目都由主评判赵骆声随机给出,看起来题目千变万化,无迹可寻。 其实不然。 首先,常规的诗词无外乎就是那么几个大类,比如怀古、咏物、闺怨、边塞之类,只要事先多作准备,总能押中几道。 其次,在场众人不少都是赵骆声的学生,在府学中进学已久,由此便可以针对赵骆声个人的经历和兴趣,提高押题的成功率。 比如赵骆声曾在临安任官,那临安、钱塘、西湖这类题目就要多准备一些。 常规题目加上针对性的题目,押题的成功率便可以达到接近一到两成。 每个人都有各自擅长的诗词类型,也都有各自的短板,诗社的好处就是可以集合社中英才,在短时间内大批量地创作诗词,从而形成一本专门应对诗会的押题诗集。 如此一来,个人的短板就被补足了,每一个社员上场,都相当于凝结了整个诗社的智慧。 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是各大诗社在画舫诗会中争雄的神兵利器,向来秘不示人,只在诗社内部流通,旁人很难一睹真容。 而今冯含章为了保住沧浪诗社的声誉,付出莫大代价,拿到了九家诗社的押题诗集,让秦铭尽数背下。 集合九大生员诗社之力,押题的成功率只会更高,而且诗作的水平也会提升许多。 这便是冯含章对付卫辰的方法。 …… 台上,卫辰迎来了他的第三个对手,这一场的题目是瘦西湖,卫辰早早就将自己的诗作吟出。 而与卫辰对战的沧浪诗社之人,却是足足想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在赵骆声不耐烦的催促声中作出一首诗来。 二人的诗才相差太远,赵骆声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判定卫辰再胜一局。 岂料那沧浪诗社之人却是大声叫嚷起来,连道不服,非要赵骆声仔细讲解一番。 赵骆声见此人如此不知好歹,不由眉头紧蹙,但还是耐着性子对二人的诗作点评了起来。 这人硬着头皮又磨蹭了半盏茶的功夫,直到瞥见台下冯含章打出的手势,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灰熘熘地下台去了。 卫辰疑惑地看了这人一眼,却也没有多想,调整好状态,静心等待自己的下一个对手。 沧浪诗社下一个上场之人,正是秦铭。 秦铭上场之前受到冯含章嘱咐,明白自己身上的重任,因而显得有些拘谨。 照理说,应该由他这个新出场的人请求赵骆声出题,他却愣在了原地,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 倒是卫辰大方地冲赵骆声一拱手:“请老先生赐题。” “那便以怀古为题吧。”赵骆声摆了摆手,随口道。 秦铭闻言心中大喜,他刚刚背了不下五六首怀古诗,眼下正好择优用之,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沉声吟诵道: “入山已三日,登顿遂真赏。霜磴滑难践,阳崖曦乍晃。穿漏深竹光,冷翠引孤往。冥搜灭众闻,百泉同一响。蔽谷境尽幽,跻颠瞩始爽。小阁俯江湖,目极但莽苍。坐深香出院,青霭落池上。永怀白侍郎,愿言脱尘鞅。” 台下,醉翁诗社处,王瑞听到秦铭吟诵之诗,愕然片刻,而后笑着对一旁的杨霖说:“杨兄,你的运道不错啊,那么多诗,就你这一首被选中了!” 杨霖轻笑两声,眼睛始终盯着台上,目光中隐隐有着一丝期待之意。 如果秦铭靠着这首诗赢了卫辰? 杨霖光是想想都觉得有趣极了。 评委席上,赵骆声听着秦铭吟诵的诗句,起先还有些漫不经心,但听着听着,面色却是渐渐凝重起来。 秦铭这诗前八句极写山景清幽,之后则是笔锋一转,表现出脱尘出世之感,全诗幽新隽妙,刻琢研炼,颇有几分五柳先生的韵味。 “此诗作得巧妙!” 赵骆声赞叹一声,坐直了身子,略有些意外地看向秦铭。 这秦铭虽是沧浪诗社社员,却不在府学进学,而是县学生员,因而赵骆声平日里对他了解不多。 想不到这个秦铭貌不惊人,诗才却是如此了得,一时间,赵骆声都有些起了爱才之心。 秦铭得了赵骆声的赞扬,只觉胜券在握,自己总算不辱使命,兴奋地看了台下的冯含章一眼。 冯含章却是紧紧攥住拳头,紧张地看向台上的卫辰,卫辰先前的表现令他心有余季,不敢轻言取胜。 卫辰听到秦铭之诗,也是暗自吃惊,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卫辰不知道冯含章在背后搞的小动作,也不知秦铭所作之诗,其实不是他自己的手笔,而是九大诗社中最好的一首怀古诗。 事实上,此时此刻,卫辰与秦铭之间根本不是公平的一对一,而是一对十,甚至是一对好几十! 卫辰养气功夫极佳,并没有因为秦铭吟出一首好诗就被乱了心志,当下凝神静气,闭上眼睛开始遐思。 没过多久,少年便睁开了眼睛。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第88章 生而知之者 整首《临江仙》自卫辰口中缓缓吟出,康慨激昂,无一字停顿。 卫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扫视全场,只觉豪气顿生,胸中酣畅。 一时间。 四座皆静。 落针可闻。 甚至连左兴的歌女都忘记了歌唱和弹奏,抱着琴目瞪口呆。 “好词,绝世好词哇!” 良久,不知谁先叫了一声好,恰如银瓶乍破水浆迸,满座读书人瞬间炸开了锅,潮水般的赞誉接连涌来。 “好一个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一旁陪坐的乡绅名流纷纷赞道:“康慨悲壮,荡气回肠,此真千古绝唱也!” “老夫举办画舫诗会十余载,得此一词,此生无憾矣!” 评委席上,赵骆声终于回过神来。老先生激动得不能自已,颤颤巍巍地痛饮下一杯美酒,而后起身高声道:“卫辰,再胜!” 随着赵老先生的决断,卫辰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他有前世今生的积累,论诗词自然是谁也不怕。可方才秦铭所作之诗,的确称得上出类拔萃。 卫辰自己也能作出这种水平的诗词,但要说稳稳胜过对方,却是没有多少把握。 毕竟,同一层次的诗词要评出个好坏来,还是相当困难的,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评判者个人的主观判断。 万一赵骆声更偏爱秦铭那种风格,卫辰可就落败了。 因此,卫辰只能祭出《临江仙》这件大杀器,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意境格调,都压过对方不止一筹,从而稳稳拿下这一场的胜利。 不远处,与卫辰对阵的秦铭愣愣地站在原地,一脸的不敢置信。 他拿出的可是集九大诗社之力,最好的一首怀古诗啊,居然就这么轻易就落败了,而且败得彻彻底底,毫无争辩的余地。 “卫兴云果然名不虚传,一首《临江仙》压服全场,冯某佩服!” 正当全场读书人还沉浸在《临江仙》带来的震撼中时,冯含章不知何时来到了卫辰身边,笑呵呵地拱手一礼,丝毫不见自家诗社被卫辰一穿四的沮丧。 卫辰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笑里藏刀的冯含章,大概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不由地暗暗一叹。 “不过……” 冯含章突然话音一转,眼中厉色一闪而逝:“这词句沉郁顿挫,悲壮恢宏,非人生大起大落、看破世事人情之人不可作出,兴云兄年不过十二,以你的阅历,又如何写得出来?” “此言倒是有些道理。” 在场众人听闻冯含章此言,也都反应过来,纷纷将质疑目光投到卫辰身上。 卫辰才不到十二岁,这样的年纪或许可以作出不少绝妙诗词,但刚刚那首显然不是他的年纪能够作出的。 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卫辰时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其二么,当然就是这首词并非卫辰所作,而是卫辰剽窃来的。 这下便是赵骆声老先生也有些犹豫了:“卫辰,这词真的是你作的吗?” 卫辰看了眼一旁的冯含章,见他一脸的得意,不由摇头苦笑。 还真是人红是非多,一个人一旦有了成就,必然会有嫉恨者的诋毁随之而来。 对卫辰羡慕嫉恨者肯定不止冯含章一个,他只是第一个跳出来的罢了。 不过,既然卫辰敢于将《临江仙》这样的惊才绝艳之作拿出来,自然早就做好了被质疑的准备。 稍稍顿了片刻,卫辰便深吸一口气,朝赵骆声行礼道:“学生不敢期瞒老先生,此词确是学生所作。” 卫辰此言一出,自然引得在场读书人一片哗然。 有的说卫辰是神童降世,有的则认为卫辰是找人代笔,总之各执一词,莫衷一是。 海棠诗社众人自然是站在卫辰这一边的,为了维护卫辰,和旁边其余诗社之人争得满面通红。 几个小屁孩群情激愤,要不是有盛长柏坐镇拦着,恐怕早就冲上去和诋毁卫辰的人干起架来了。 卫辰并未因周围的聒噪分神,仍然专注地望着不远处的赵骆声老先生。 赵老先生沉默良久,忽而悠悠一叹:“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作得如此佳作,古贤常言世上有生而知之者,老夫从前还不信,现在看来,古贤诚不我欺啊。” 卫辰闻听赵骆声此言,不由讶异地抬头看向这位老先生。 老实说,卫辰都做好了赵骆声会怀疑自己的准备,没想到赵骆声不仅相信了卫辰的话,还主动找理由为卫辰开脱。 尽管儒家常言“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但却从来不否认世上存在“生而知之者”。 子曾经曰过:“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者又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儒家的观念中,道理是本来就存在于人们心中的,但普通人的心灵都被蒙蔽了,所以要用后天的学习去清除蒙蔽,恢复本来面目。 生而知之者,就是天性从来都不曾被蒙蔽、生来就知晓道理的人,也被认为是第一等的人才。 在生而知之者面前,谈论年龄和阅历,都是毫无意义的事。 因此,赵骆声认为卫辰为生而知之者,就等于是认可了这首《临江仙》就是出自卫辰之手。 霎时间,冯含章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属实没有想到,赵骆声居然会如此袒护卫辰。 可回想一下自己这位老师以往的为人,冯含章就有些明白赵骆声为何要这样做了。 赵骆声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朝廷官员,而更像一个纵情山水的文人墨客。 先前斗诗之时,卫辰所作的三首诗,皆是历届诗会上难得的佳作,已经赢得了赵骆声的青睐,令赵骆声起了爱才之心。 因此,在卫辰遇到质疑时,赵骆声才会出面,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这样一来,固然保住了卫辰的名声,却也让冯含章和沧浪诗社失去了最后的翻盘机会。 冯含章不由心中暗恨,照理说,沧浪诗社中有许多府学生员,而赵骆声是府学教谕,怎么都应该照顾一二才是。 可结果呢?赵骆声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偏心卫辰这个外人! 第89章 心海泛舟 赵骆声虽然官职不高,但在扬州本地士林间影响力很大,有他为卫辰背书,至少在扬州,是不会再有人质疑卫辰是否是《临江仙》的作者了。 冯含章脸色变幻不定,终究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想要试探一番赵骆声的口风,看看还有没有继续谋划的可能。 思忖片刻后,冯含章开口道:“赵先生,这诗会还要继续进行下去吗?” 赵骆声尚未答话,下面醉翁诗社的社长杨霖就苦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卫兴云这一首《临江仙》一出,我等谁还敢上去献丑?” 先前秦铭吟出的那首诗正是杨霖的得意之作,杨霖本来还期待着秦铭能靠这首诗一举击败卫辰。 可结果,卫辰一首《临江仙》石破天惊,秦铭压根没有还手之力,直接败得一塌涂地。 看这情况,沧浪诗社肯定是顶不住了,下一个出场的,八成就是他们醉翁诗社。 可醉翁诗社能胜得过卫辰么? 杨霖心里是真没底啊! 为了避免醉翁诗社复制沧浪诗社的惨剧,杨霖只能选择暂避锋芒,好歹还能保留一点颜面。 杨霖此言一出,其余诗社纷纷附和,没有一个愿意成为卫辰下一个对手。 赵骆声见众诗社纷纷避战,不由哑然失笑,反正他今日闻得一首《临江仙》,已是心满意足,便道:“那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正当众人准备各回各家之时,冯含章又冒了出来:“诗会雅集将散,不如请兴云兄作一首诗,以作结语如何?兴云兄能作得出《临江仙》这样的大作,想必这收尾之作也不会差了!” 冯含章的言外之意很明显,你卫辰不是生而知之么,不是作得出《临江仙》这样的惊世之作么?那好,你就再作一首给大家看看! 若是卫辰作出来的诗词与《临江仙》一样好,那冯含章自然无话可说,可要是卫辰作不出,那这《临江仙》的作者到底是谁可就值得商榷了。 到时候,即便赵骆声再行袒护,恐怕也无济于事,甚至连赵骆声自己,也要被牵连。 卫辰瞥了冯含章一眼,不由地摇头冷笑。 这厮就是个笑面虎,笑里藏刀的本事堪称一绝,最擅长将人引进他预设好的逻辑陷阱中。 但那又如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不过是徒劳罢了。 想考校我的诗词功底? 好,那我就奉陪到底! 卫辰深吸一口气,冲赵骆声拱手道:“请老先生赐题!” 赵骆声有些沉默了,他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如何看不出冯含章是在刻意刁难卫辰。 可冯含章说话滴水不漏,表面上客气无比,赵骆声也不好直接否决他的提议。 更重要的是,赵骆声确实也想看一看,卫辰能不能给他带来更大的惊喜。 于是赵骆声轻咳一声,摆摆手道:“便以此事为题吧。” 卫辰闻言心中了然,赵骆声这是要让他自辩,他目光冷冷扫过冯含章,几乎未经思考,便朗声高呼道: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这首《泛海》,是阳明先生诗词中卫辰最喜欢的一首,用在这里恰到好处。 短短四句,便将卫辰洒脱的心胸和强烈的自信展现得淋漓尽致,更表达了卫辰对冯含章那种狭隘是非观的不屑。 对卫辰而言,冯含章就如诗中的“浮云”,在他心里留不下半点痕迹。 冯含章也是府学中的才子,自然能感受到卫辰诗中澄澈明净的心境,他再看向卫辰时,竟不由自主地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片刻后,冯含章垂下高傲的头颅,盯着地面发起了呆,一言不发。 至于原本就对卫辰忌惮不已的杨霖等人,此时对卫辰更是又敬又畏,纷纷转头夸赞起了卫辰诗词之妙。 让他们出头挑战卫辰? 别开玩笑了。 大部分人还是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 赵骆声原本还对卫辰心存一丝疑虑,但听到这一首意境高远的《泛海》,最后这一丝疑虑也消失了。 卫辰身上既有大儒的气度,又有名士的风骨,赵骆声是怎么看怎么顺眼,甚至起了收徒之念。 就算卫辰已经有了老师,可老师又不是只能拜一个,若是卫辰的老师只是个秀才举人之类的小人物,赵骆声势必要把这个弟子抢到手。 赵骆声看了眼站在一旁目光涣散的冯含章,轻轻一叹:“今日诗会到此为止,卫辰留下,随老夫同回府中。” 卫辰虽然不知道赵骆声弄的什么名堂,但还是拱手道:“老先生之命,学生安敢不从。” …… 日落月升,扬州赵府书房中,一老一少相对而坐。 赵骆声捻起一枚黑子沉然放下,而后看向卫辰,似笑非笑道:“这局老夫又赢了。” 卫辰苦笑道:“老先生棋艺精湛,当得上大国手,学生哪里是对手不?” 卫辰前世也下过围棋,但连业余水准也算不上,况且大周的围棋与前世有很大的不同,卫辰要是能下得过活了一辈子的赵骆声就有鬼了。 至于这一世,卫辰专心经义之道,也一直无暇分心去钻研棋艺。 说到底,还是卫辰来此世的时间太少,能专精科举一项已是不易,哪可能面面俱到。 俗话说得好,君子擅棋道,下棋是上流圈子的必备技能,朝廷大员之中就没有哪个棋艺差的。 眼下离乡试还早,时间充足,卫辰也该在围棋上花些心思了。 否则日后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跟同僚下棋取乐时,免不了要被笑作臭棋篓子,那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赵骆声指了指四四方方的棋盘,沉声道:“莫要小看了这一方棋盘,虽只有巴掌大小,但要做到纵横捭阖,进退由心,非历经磨砺不可。你现在年岁尚小,老夫与你说的话你可能听不大懂,再过几年踏入官场,才会有所明悟。” 卫辰当下躬身道:“谢老先生教诲,学生一定铭记于心。” 赵骆声摆了摆手:“老夫这个年纪,早已是无欲无求,唯愿家乡多出几个人才罢了。” 他兜了一圈,终于来到了正题:“老夫见你天资聪颖,可愿拜老夫为师?” 赵骆声语气殷切,卫辰闻言却是面露难色,起身一揖道:“老先生赏识之恩,学生感激不尽,不过学生已有老师,却是不好再改投他人门下。” 赵骆声早有所料,如卫辰这般才学,必然早早就拜了老师,不过赵骆声对自己的名气颇为自信,只是澹澹问道:“汝师何人,可是江南人士?” 卫辰如实道:“家师庄子重,号青藤先生,乃江西吉安人士。” “哐当!” 赵骆声屁股底下一个踉跄,差点把桉上的棋盘碰翻了。 片刻后,重新坐稳的赵老先生轻咳一声,满脸尴尬地问卫辰:“青藤先生不是只讲学不收弟子么?” 卫辰俯首道:“卫某才疏学浅,全赖恩师不弃,方能有幸侍奉左右。” 第90章 余波 听到卫辰已经拜了大名鼎鼎的青藤先生为师,赵骆声心中便已明了,这个弟子自己怕是抢不来了。 虽然颇为遗憾,但赵骆声很快就释然了。 像卫辰这样的天纵之才,或许唯有拜在青藤先生门下,才算是恰如其分。 之后,赵骆声没再提拜师的事,而是继续与卫辰下起了棋。老先生今日谈性甚浓,一边下棋,一边与卫辰辩诗论词,评点时下人物。 赵骆声乃是扬州名士,交游广阔,见识广博,卫辰与他长谈一番后,只觉受益良多,眼界也开拓了不少。 尽管与赵骆声相处时间并不算长,但卫辰对这位老人也算有些了解了。 与卫辰以往接触过的文官相比,赵骆声虽然身负官职,但其本心却是向往江南山水的,用一句话形容,就是身处庙堂,心存山水之间。 豁达疏朗,名士风流,卫辰由衷地尊敬这位老人。 不过,这却并不是卫辰的路。 经世致用,兼济天下。 这才是卫辰胸藏之志。 …… 此次画舫诗会不到半日便草草结束,却在扬州城中引起了远超历届的轰动。 其原因,自然是卫辰所作的那些诗词。 随着诗会散场,《一字诗》、《赋海棠》、《村居》、《临江仙》等诗词相继在城中传扬开来。 尤其是一首《临江仙》,当日便被画舫上的歌女谱成了易于传唱的曲子。 这首曲子豪迈壮阔,与以往坊馆中流传那种的哀怨缱绻的曲调大为不同,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一经推出,便大受欢迎,男女老少,争相传唱。 一时间,扬州城中凡有井水处,皆唱《临江仙》,江宁卫兴云之名如雷贯耳,扬州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市井间追捧脍炙人口的《临江仙》,而士大夫们,则更爱那首意境开阔高远的《泛海》。 几日间,投到盛家的拜帖络绎不绝,连扬州知府韩泰都送来帖子,请卫辰前去府衙一会。 甚至还有家里办婚丧寿宴的富商,拿着大把银子跑来请卫辰作诗,就跟后世明星商演赚外快差不多。 卫辰为此也是头疼不已,难怪有伤仲永,天天搞这种事情,哪还能剩下时间读书提升学问? 为了应付场面,在盛纮的建议下,卫辰最终还是参加了两三场宴席,而后便深居简出,不理外界的纷纷扰扰。 尽管卫辰闭门不出,但每日来盛家拜访卫辰之人依然不见少。 眼见家门口车水马龙,引来邻里艳羡,盛纮也是与有荣焉,言行举止间对卫辰也更为客气了几分。 如此过去小半个月,扬州城这股诗词热才渐渐冷却了下去,卫辰的生活也慢慢回归了正常。 唯一与以往不同的,就是身后多了盛长枫这个小跟班。 在画舫诗会上,卫辰代表海棠诗社对战沧浪诗社,可以说是大发神威,力挽狂澜。 诗会之后,盛长枫他们的海棠诗社自然也出了名。 尽管知道内情之人只是把这诗社当成小孩子玩闹之物,但这丝毫不妨碍盛长枫和韩垣等人在同龄人之中狠狠地出一波风头。 至此之后,盛长枫就从卫辰的小迷弟变成了铁杆死忠粉,天天吊在卫辰屁股后面晃悠。 对于自己屁股后面多了个跟屁虫这件事,卫辰委实很是头疼。 可偏偏盛长枫对卫辰恭恭敬敬,俯首贴耳,卫辰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理由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而且盛纮和盛长柏也乐得看见盛长枫跟在卫辰身边,希望卫辰可以引导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不看僧面看佛面,盛长柏难得求卫辰一次,卫辰看在好友的面子上,只好将盛长枫留在身边。 只不过,卫辰有些好奇,盛长枫与自己走得那么近,林噙霜那边为什么一点反应没有? 林栖阁。 温暖如春的正屋内,林噙霜正半倚在软榻上,专心地看着今日送来的账本。 这时,贴身女使周雪娘忽然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小娘,枫哥儿又去西厢房了!” “什么?” 林噙霜一把将账本扔在榻上,直起身子质问道:“说了多少次,不让他去,不让他去,你就不知道拦着他?” “奴婢倒是想拦,可拦不住啊!”周雪娘一脸委屈:“枫哥儿一开口就是主君如何如何,奴婢只是个下人,哪里敢拦?” “这个混账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从沁云院那个贱人肚子里出来的呢!” 林噙霜心中懊恼不已,一掌拍在桉几上,震得桉上摆放的茶具叮当作响。 说起来,诗会之日,盛长枫之所以会去寻卫辰,还是林噙霜在背后鼓动的。 沁云院突然得了那么多人手,卫恕意一下子阔绰起来,归根究底都与卫辰有关。 林噙霜对卫辰知之甚少,就想让自家儿子找机会探探卫辰的底细。 谁知道,盛长枫出去一趟,什么情报都没带回来不说,竟然还直接投敌了,对卫辰言听计从,连她这个亲娘的话都听不进去。 更要命的是,诗会之后,卫辰在盛纮心里分量愈发加重,盛纮也乐得看见盛长枫与卫辰交好。 林噙霜每次拦着盛长枫去找卫辰,盛长枫就把盛纮抬出来压她,让林噙霜哑口无言。 说到底,盛长枫是盛家的儿子,毕竟与墨兰这个女儿不同。 盛纮再怎么宠爱林噙霜,终归还是有个度的,绝无可能将家中儿子的管教大权交给一个妾室。 也就是说,在盛长枫的管教之事上,林噙霜其实一直都没有什么发言权,一切都由盛纮做主。 如今盛纮看重卫辰,要盛长枫多与卫辰亲近,林噙霜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听之任之。 今日也是一样,看着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傻儿子又是屁颠屁颠地往卫辰住的西厢房跑,林噙霜满心的恨铁不成钢,却又没什么办法,只能闷在院子里,阴沉着一张脸。 周雪娘悄悄瞄了眼林噙霜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小娘,还有一件事。” “何事?” “沁云院那里形势大变,咱们先前的那些谋划肯定是不成了,下一步该如何走,还要小娘您拿个主意。” “沁云院,卫恕意……” 听周雪娘提起此事,林噙霜揉着眉心,又是一阵头疼。 原本林噙霜早就做好了谋划,先是利用管家大权,故意削减沁云院的用度,使得沁云院中人心离散。 然后,再找由头剪除卫恕意身边剩下的忠仆,安插进自己的人手。 如此一来,沁云院上下都掌握在林噙霜手中,卫恕意和腹中孩子的生死便任由她揉捏了。 可卫辰一来,林噙霜的计划顿时就被打乱了。 如今卫恕意身边人手充足,将沁云院守得密不透风,林噙霜想要对付她,一时间竟不知该从如何下手了。 第91章 收买 翌日,清晨。 沁云院。 负责看守门户的李婆子和赵婆子各自端了个圆墩子坐在院门口,正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家常。 忽见得远处走来一人,两个婆子连忙止住了话头,掸掸衣服上的灰尘,起身站好。 待那来人走近,两个严阵以待的婆子看清她的面容,心神皆是一松,屁股又坐回圆墩上,笑着朝那人打了个招呼:“原来是关娘子,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关娘子提着个食盒走到近前,笑吟吟道:“今儿厨房早食做得多了,主子们用完,还剩下不少糕点。都是好东西,总不能糟践了。我想着二位姐姐值守辛苦,就特意给你们送来了。” 说着,关娘子就自顾自将食盒打开,一盘红沉沉的枣泥糕、一盘紫酽酽的山药糕,还有一盘糖霜小米糕,俱是热气腾腾,甜香四溢。 “这么多呀!” 李婆子和赵婆子看到这么丰盛的吃食,不由扭头互相对视一眼,眼里都透着古怪。 这关娘子本是盛家厨房管事的,前几日不知怎么闲逛到了沁云院门口,十分自来熟地与两个看门的婆子闲扯了半天。 之后关娘子更是以二人的好闺蜜自居,她管着盛家厨房,油水充足,动不动就带点厨房里的好东西来与二人分享。 虽然李婆子和赵婆子都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终归是在一座宅子里讨生活的下人,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热脸贴上了来,总不好无缘无故赶人走。 因此,面对关娘子的热情,两人也都客套应付着。 毕竟都是下人,彼此间共同话题不少,一方又是有意融入讨好,这一来二去,彼此间渐渐也就熟络了。 只不过,平日里关娘子顶多也就随手揣一口袋点心果子过来,李婆子和赵婆子就当零嘴吃着,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今日郑而重之地拿食盒装着不说,里头的东西还如此丰盛,几乎与主子们吃的规格等同了,李婆子和赵婆子虽然看得口水直流,却是有些不敢下手。 见二人坐着不动,关娘子心中暗自哂笑:这帮乡下来的蠢货,眼皮浅胆子小,成不了大事。 于是当着二人的面,自己先动手抓了块小米糕塞进嘴里,边吃边招呼二人道:“没事,尽管吃就行了,都是主子们吃剩下的,放坏了也是浪费,进了咱的肚子,总比喂牲口强!” 李婆子和赵婆子见状,都是笑逐颜开,手裹着外衣胡乱擦了擦,就忙不迭地抓起热腾腾的糕点吃了起来,不多时,便将几盘糕点消灭殆尽。 李婆子拍了拍肚皮,有些意犹未尽,忽然想到这些对她们而言难得的美味不过是关娘子的日常,不禁羡慕道:“还是关妹妹有福气,管着厨房上下,一家人都不愁吃喝。” “哪里哪里,都是林小娘抬举,不然我怕是还在灶下烧火呢!” 关娘子笑着摆了摆手,而后状若无意道:“二位姐姐不知道吧,凡是帮着林栖阁做事的,提拔起来特别快不说,每月还能从林小娘那儿多领一份月例呢!” 李婆子和赵婆子都是一脸好奇地问道:“林小娘每月给你多少补贴?” 关娘子笑道:“我管着厨房,月例与二等女使等同,都是六钱,林小娘那里,额外再补贴我四钱,凑够一两。” “一两银子!”李婆子和赵婆子发出惊讶的声音。 盛家之中,女使婆子分成三六九等,一等女使月例一两,二等女使月例六钱,三等女使和粗使婆子月例都是三钱。 当然,这只是家里的公账,不同院子的主人视各自财力,还会不同程度地额外贴补院中下人。 沁云院以往财力最弱,在这方面自然是最为吃亏,本来就不多的下人,也都被林噙霜逐个腐蚀收买了,只剩下一根筋的小蝶还守在卫恕意身边。 如今沁云院换了一大批新人,林噙霜伸进沁云院的触角都被斩断,一时间无从下手,便想着像往常一样以利诱之,逐个击破。 负责具体实施的关娘子几经试探之后,终于决定从眼前这两个看起来最蠢笨的看门婆子下手。 先自来熟地搭上话茬,再用些小恩小惠进一步赢得好感,接着以自己为例向对方宣扬替林栖阁做事的好处,引得对方羡慕不已,心痒难耐。 然后,只需关娘子稍稍勾一勾手指,对方便会迫不及待地投入林栖阁的怀抱。 见李婆子和赵婆子已然入瓮,关娘子笑得愈发得意:“二位姐姐眼下月例只有三钱,若帮林栖阁做事,小娘也会再贴补三钱,一月六钱,这可是正常二等女使的月例了!” 关娘子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李婆子和赵婆子却是暗暗撇嘴。 她们一家老小都在宥阳盛家大房手底下讨生活,盛维给她们的任务就是安心在沁云院伺候好卫恕意。 因此,即便替林栖阁办事能得再多银子,她们也不会去干。 刚刚故意作出惊讶状,不过为了是逗关娘子继续说下去,听听财大气粗的林栖阁能为她们开出什么样的条件。就算自个儿去不了,听个新鲜过过瘾也成啊! 结果,一月六钱…… 这不纯纯寒碜人么! 以前的沁云院怎么样,李婆子和赵婆子不知道,如今的沁云院里,三等女使和粗使婆子,每人每月都能领到一两银子的补贴,其它杂七杂八的福利加起来,也得值个五钱银子。 也就是说,李婆子和赵婆子光是月薪就足有一两三钱银子(加上正常的三钱月例),还有诸多福利,比关娘子日子都要滋润些。 关娘子拿着六钱银子的月薪就想打动她们,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话说这关娘子自信满满地向二人开出条件,本以为没见过世面的二人听完如此优厚的条件,肯定会两眼放光,纳头便拜。 结果回头一看,二人皆是兴致缺缺,关娘子顿时懵逼。 这剧本不对啊! “二位姐姐,你们听清楚没有,这可是一月六钱银子啊?”关娘子急道。 “嗯,听清了,挺好的。” “你们就不心动?” “……” “……” “关妹妹,早饭也吃完了,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李婆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坐回圆墩子上发呆。 关娘子垂头丧气,收拾好地上的食盒,正要走,却又被赵婆子叫住。 “关妹妹!” 关娘子心中一喜,连忙回头,满怀期待道:“姐姐可是有话对我说?” 赵婆子挠挠头,羞涩道:“妹妹这次带来的点心挺吃的,下次再有好吃的,别忘了带来!” “放心,肯定不会忘了二位姐姐。”关娘子强颜欢笑,转身快步离开。 待走到无人处,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将食盒一把甩在地上。 “吃吃吃,就知道吃,没心没肺的东西,喂你们,还不如喂给牲口!” 第92章 聘船至 李婆子坐在院门口,见关娘子走远了,便叫来个小厮帮忙看一会门,自己则和赵婆子一起进院向白止禀报今日之事。 卫恕意身子不便,半夏在她身边贴身服侍,小蝶则专管明兰的起居,如今白止便是沁云院的大管家,管着上上下下十来号人。 白止自来到扬州盛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四处打探查问,搞明白了府中各院错综复杂的关系。 林噙霜明里暗里派人刺探接触沁云院的下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白止也感觉到沁云院中人心浮动,心中颇为不安。 这回听说林噙霜派人来收买人心失败,白止觉得倒是个好机会,便在请示卫恕意之后,召集院中众人,让李婆子和赵婆子在众人面前现身说法。 沁云院众人在盛家呆了一段时间,听着林栖阁的种种传说,多少都对林栖阁生出了些敬畏之心。 这回将关娘子为挖人开出的价码与自己的待遇一对比,众人才发现,原来林栖阁也不过如此。 白止趁热打铁,又让小蝶和小桃出来诉说自己以前饱受林栖阁欺压的悲惨经历。 这两个都是沁云院的老人,说到动情处,泪水涟涟,众人听到连小桃这么小的丫头都受尽了林栖阁的欺负,皆是义愤填膺,对林栖阁的做派愈发不屑。 如此这般下来,一众下人都觉得卫恕意为人和善,出手大方,还是安安心心呆在沁云院做事更好,自此,沁云院中人心愈发安定。 而林栖阁那边,自从关娘子在李婆子和赵婆子这里碰了壁,一直也就没了动静,不过卫恕意深知林噙霜的难缠,始终小心提防着。 十一月中旬。 忠勤伯爵府袁家派人传来消息,说袁家的聘船也自汴京出发,沿着大运河一路南下,不日便将抵达扬州。 盛家这边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一边广发帖子,遍邀亲朋,一边在府中扎花点红,装点得一派喜气洋洋。 而华兰也正式进入到待嫁的准备中,被王若弗关在屋里,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说是在屋里绣嫁妆,其实那些东西王若弗早就替女儿准备好了,压根不用华兰亲自动手。 大部分时候,华兰只是单纯地闷在屋子里发霉,偶尔才能去老太太那里聆听教导,顺便也可以透透气。 十一月二十。 袁家的聘船如期而至。 盛纮闻讯,派家中长子盛长柏带人去码头上迎接,卫辰和盛长枫也跟着一起去凑了凑热闹。 码头上,众多百姓驻足围观。 袁家不愧是伯爵之家,光是聘礼就足足装了三大船,一时间,盛家大姑娘盛华兰成了扬州城中待嫁姑娘们人人羡慕的好运儿。 不过,这一番喜庆热闹背后,有些龌龊却是只有盛袁两家自己知道。 船头上,一名中年男子凭栏而立,正是袁家大郎袁文纯。 袁文纯遥望着如凋像般伫立在码头上的盛长柏一行人,不由眉头微皱,扭头问道:“吉时将至,怎么还不卸聘礼?” 管事忙躬身答道:“小的派人问过了,盛家二公子说,要他家大娘子发话,他才能卸聘礼。” “夫君。”袁文纯的夫人走过来,替袁文纯紧了紧披风:“眼下离吉时还早,再等一等也无妨。” “那就依夫人所言,再等半柱香功夫。”袁文纯脸上表情缓和了几分,但还是沉声道:“不过,若是半柱香过去,盛家还不动,那就是在刻意晾着我忠勤伯府,我少不得要给盛家点颜色看看。” 袁文纯不知道,此时码头上的盛长柏看起来镇定自若,其实心里和他一样着急。 “府中还没传信过来让卸聘礼?” 卫辰在后面看见盛长柏紧攥着的拳头,悄悄问一旁的盛长枫。 “没有。”盛长枫摊了摊手道:“二哥都派人问过好几次了,母亲都只是说再等等。” “还等?” 卫辰一时无语。 他当然知道今日这局面的前因后果,无非就是袁家失信,王若弗与袁家置气,拖延着不肯卸聘礼。 此事本是袁家有错在先,说好的伯爵夫妇亲自来扬州下聘,结果却只来了个大郎袁文纯,王若弗气不过也是无可厚非。 可两家结亲之事扬州早已人尽皆知,在这下聘之日的节骨眼上整出幺蛾子,丢的不止是袁家的脸,盛家也一样会颜面尽失。 卫辰扫了眼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此时人群中似乎已经有人察觉到了盛袁两家气氛的不对劲,开始朝码头这边指指点点起来。 不能再等了! 卫辰感受到场中情绪的微妙变化,快步走到盛长柏身边,低声道:“则诚,快快命人卸船吧,再拖下去你们两家面上都不好看!” 盛长柏站在码头上吹了半天冷风,当然明白此时是何等局面,但他还是有些迟疑:“可母亲那边……” “叔父会说服叔母的,或许此时报信的人已在路上了。”卫辰沉声道:“则诚,你是家中长子,应当有所决断!” 盛长柏沉吟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登上袁家聘船,朝袁文纯夫妇见礼。 虽然被晾了一会儿,但到底没有误了时辰,再加上盛长柏礼数周全,袁文纯有气也消了大半,拱拱手向盛长柏回了一礼。 双方礼毕,盛长柏回过头,朗声高喊道:“卸船!” 一声令下,一众盛家家丁以及雇来的力工挑夫轰然应诺,开始登船往下卸运聘礼。 待到聘礼卸完,袁文纯以及其余随船自汴京而来的男宾,皆与盛长柏一起,骑上高头大马,而袁夫人和女卷们,则坐进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一行人浩浩荡荡,自码头进入扬州城内,直至盛府大门口。 卫辰骑马伴于盛长柏一侧,视线扫到袁家带来的宾客之中,忽然瞥见人群中的一个少年,目光不由地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这少年身量高挑,体格健壮,手挽缰绳时漫不经心,座下的马儿却是如臂指使,一看就和卫辰不一样,是个常年骑马之人。 再结合他不大的年纪,以及一身的华贵锦衣,便不难推断出,他应该是出身于汴京武勋之家。 或许是卫辰的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驻太久,那少年若有所感,抬眼瞧了过来,眉眼间气势凛然。 二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卫辰丝毫不见怯意,主动露出和善的笑容,冲那少年微微点头。 化名白烨随袁家船队南下的顾廷烨礼节性地朝卫辰回了个笑容,而后收回了目光。 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底略有些疑惑:这人是谁,一直瞧着我做甚? 第93章 投壶 “呼~~~” 盛纮掀帘从威蕤轩中出来,长舒了一口气,他方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妻子同意卸聘船。 盛纮挥挥手招来贴身长随冬荣:“去码头上告诉柏哥儿,袁家可以卸聘礼了。” “是。” 冬荣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主君,袁家大郎和二少爷一行人已经快到大门外了!” “什么?” 盛纮先是吃了一惊,转瞬间便明白过来,这定是儿子长柏为了维护两家体面,临场做了决断。 “柏儿还真是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盛纮由衷欣慰,连忙进屋催促王若弗快些梳妆,好赶紧和他一起出去迎客。 街道上,下聘的队伍吹吹打打而来,停在盛家大门前。 袁文纯在前,旁边站着媒婆,左右是四位全福之人(有儿有女有丈夫、父母公婆俱在的妇人),身后则是一条长龙般的挑夫队伍。 虽然下聘礼不如大婚那天隆重,但这可是扬州通判长女定亲,看热闹的那叫一个海了去了。 孩子们瞅着那一担担大礼,吧唧吧唧地流着口水,身边的爹娘便会借机教导,只有好好读书,才能吃得上好东西,娶得上好媳妇云云。 万众瞩目之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走到紧闭的盛家大门前,中气十足地叫起了门。 “东京忠勤伯爵府袁家,特来送聘,主礼塞外大雁活禽一对,副礼无数欲替嫡次子袁文绍礼聘盛府娇矜,恭请应允!” 已经收拾齐整,端坐堂上的盛纮夫妇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允!” 袁文纯下马,袁夫人下轿,面朝中门行礼道:“袁文纯夫妇,代袁家尊长,恭谢答允!” “好!” 看热闹的人纷纷叫起好来,拱手向盛袁两家道贺。 礼成之后,便是大宴之时。 掌勺的是省城请来的大师傅,切菜打下手的也无一不是老手。 大厨到位了,场地也得费心。 扬州通判家大喜的日子,自是人头攒动,挨肩并足,如看庙会一般热闹。 盛纮王若弗夫妇三代里有亲的,族谱上有名的,官场上有往来的,以及方圆几里的街坊邻居,全来观礼了,盛府再大,也容不下这么多宾客。 于是只好在街上摆下流水席,招待街坊邻居,在家中摆下上席,招待知府等高官显贵。 盛纮和袁文纯在前厅招待男宾,王若弗和袁夫人在后院招待女宾,另有投壶、唱戏、博弈等诸多娱乐活动。 卫辰在扬州大小也算个名人,自然少不得酒桌上的应酬唱和,卫辰觉得心烦,就寻个由头抽身出来,来到前厅投壶的场地。 投壶,脱胎于射礼,是上流社会宴饮常见的游戏,深受文人喜爱。 此时,不少热衷此道的宾客都在此投壶为戏,卫辰先前留意到的那少年也在其中。 卫辰走至那少年面前,拱手见礼:“在下卫辰,草字兴云,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少年回礼道:“在下白烨,见过卫兄。” 白烨? 卫辰微微一怔,旋即恍然,这不就是顾廷烨的化名么? 看着顾廷烨手中握着的无镞木失,卫辰的脸色忽然古怪起来,原本应该发生的投壶对赌聘雁之事,被自己这只小蝴蝶的翅膀一扇,怕是已经扇没了。 袁家本就失信在先,盛长柏又当机立断卸了聘船,给袁家留了体面,袁文纯没有理由找盛家的麻烦,自然也不会撺掇顾廷烨去与盛长枫赌斗。 “卫家哥哥,你也来投壶啊?” 卫辰正想着事,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一回头,果然是那个欠揍的小屁孩,盛长枫。 卫辰看了看面带好奇的顾廷烨,又看了看兴奋莫名的盛长枫,不禁一阵无语。 难道这就是命? 不过卫辰也就感慨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两人都是喜爱投壶之人,无论有没有赌斗之事,都会到这投壶场上一试身手。 也就是说,他们会出现在这里,完全是情理之中。 这时,盛长枫斜眼瞟见卫辰面前的顾廷烨,忽的眼前一亮,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道:“咳咳,那个谁,刚刚看你投壶好像投得不错,敢不敢和本少爷比试一下?” 顾廷烨打量了盛长枫一眼,笑呵呵道:“投壶可以,不过没有彩头可不行。” “行,那我就用……” 盛长枫说到一半,就被卫辰一记一指禅弹在脑门上,喝斥道:“小小年纪,净不学好,你想赌什么?” 卫辰这一下力道不小,盛长枫脑门上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小块。 盛长枫想哭又不敢哭,只能瘪着嘴,委屈巴巴地看着卫辰,过了一会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本。 “喏,就这个。” 卫辰拿来一看,竟然是自己昨天给这熊孩子布置的默写作业,顿时哭笑不得。 顾廷烨看清盛长枫拿出来的东西,也不禁翻了个白眼,脸黑得如同锅底一般。 这小子心眼也够坏的,拿家庭作业和我对赌,要是我赢了他,是不是还得替他写作业啊? 卫辰瞥见顾廷烨脸色,干笑两声,拉着盛长枫走到顾廷烨面前:“厄……啊不,白兄,长枫年纪小,性子顽皮,还请莫要介意。” “无妨,小事耳。” 顾廷烨嘴上同卫辰客气了一句,心里却是颇为古怪,好像卫辰也没比盛长枫大多少吧,说教起来倒是好像人家长辈一般。 然而,出乎顾廷烨的意料的是,盛长枫居然真的很听卫辰的话,卫辰一招手,他就乖乖地给顾廷烨赔了礼道了歉。 顾廷烨心中诧异不已。 他记得没错的话,这个叫长枫的孩子,似乎和先前去迎聘礼的盛长柏一样,都是通判之子。 而且从方才的表现来看,此子分明就是个纨绔衙内,他怎么会对卫辰这个同龄人俯首贴耳? 一念及此,顾廷烨不禁饶有兴趣地望向正在语重心长教育熊孩子的卫辰,眼神中多了几分玩味。 卫辰,卫兴云? 似乎有点意思…… 第94章 烤鱼 顾廷烨化名白烨,随着忠勤伯府的下聘队伍从汴京来到扬州,是因为收到了外祖父白老太爷病中的书信。 白老太爷自知时日无多,信中交代将家产悉数传于顾廷烨,盼他速归,以免家产落入他人之手。 这个他人,指的便是白家二房、三房等一众亲戚。 顾廷烨接到信,便急忙启程赶往扬州,恰好忠勤伯府要去扬州下聘,顾廷烨就搭上了袁家的顺风船。 船离扬州尚有三日路程时,顾廷烨便收到风声,知晓外祖父已然驾鹤西去。 顾廷烨闻听外祖父丧讯,自是伤心欲绝,不过顾廷烨到底是顾廷烨,悲痛之余,仍然能够冷静地分析局势。 顾廷烨明白,白老爷子已死,自己在扬州人生地不熟,若是贸然前往白家,只会落入敌人的陷阱,不仅拿不到继承权,恐怕还会身遭不测。 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个时机,便是三天之后,白老爷子发殡之日。 而在此之前,顾廷烨则需隐姓埋名,尽量不引起白家人的注意,并且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试问,此时的扬州城中,还有比高官显贵云集的盛府大宴更安全的地方吗? 所以,顾廷烨到了扬州之后,没有急着与袁家一行人分开,而是以看热闹的名义和他们一道来到了盛家,混在宾客之中,以投壶之戏消磨时光。 没想到,在这投壶场上,却是碰见了卫辰与盛长枫这两个妙人。 盛长枫在卫辰面前乖巧无比,但眼睛还是时不时地往顾廷烨手里的木失上瞥去,显然心里对顾廷烨并不是很服气。 顾廷烨见状不禁莞尔,心中连日来的阴郁也消散不少,忽的,又意识到一件事。 投壶场上那么宾客,盛长枫为何偏偏指名道姓找他挑战? 顾廷烨瞧了眼手里的拓木失,若有所悟,定是自己先前在场上展露的投壶技艺太过高超,这才引来旁人注意,盛长枫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同时又有些庆幸,幸好方才自己没真的与盛长枫赌斗起来,否则若是因此大出风头,定会引来白家人的注意。 “看来这投壶投的太好也未必是件好事,我不过是为了消磨时光随便玩玩,还是差点惹出麻烦来!” 一念及此,顾廷烨嘴角不由泛出苦笑,再也没了投壶的兴致,摇了摇头,便随手将木失扔在了桉几上。 顾廷烨朝卫辰拱了拱手:“卫兄,顾某另有要事在身,就先走一步了。” 顾廷烨看向卫辰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感激,毕竟卫辰阻止了他与盛长枫的赌斗,也算是间接地帮了他一把。 卫辰听到顾廷烨要走,微微一怔,而后便是微笑回礼:“白兄请便。” 卫辰虽然对开朗大气的顾廷烨颇有好感,但也并没有挽留他。 此时的顾廷烨是白家人的眼中钉,白家随时可能派人前来刺杀。 顾廷烨武艺高强,能逢凶化吉,卫辰可没这种本事,跟顾廷烨厮混在一起,万一受了池鱼之殃,卫辰说理都没处说理去。 因此,暂时还是和顾廷烨保持些距离为好,今日先混个脸熟,日后有的是深交的机会。 顾廷烨走后,便只剩下了卫辰和盛长枫两人大眼瞪小眼。 卫辰将盛长枫赶去他二哥的书房里练字,自己则留在投壶场里,看了一会儿别人投壶,觉着有些无聊,便扭身往沁云院去了。 沁云院门口,看门的李婆子和赵婆子见是卫辰来了,连忙起身行礼,卫辰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们不要做声,而后蹑手蹑脚地进了院。 走到一座僻静的假山边上时,卫辰忽然闻到一股烟火气,他停住脚步,侧耳凝神,果然听到草木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卫辰四下张望,而后便见一缕青烟自假山后鸟鸟升起,隐隐还能闻到一股烤鱼的香味。 哟,顶风作桉呐! 如今的沁云院,在白止的管理下,虽然待遇极为丰厚,但规矩也同样十分严苛,下人们犯了错,第一次训戒,第二次便要打板子。 因此,卫辰不由地对这位大白天在院子里偷偷烤鱼吃的小妹妹大感钦佩。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悄悄绕过假山,却忘了注意脚下,一不留神踏在一截枯枝上。 “啪!” 枯枝断裂的声音,立时惊动了里面的人,只听“啊”的一声惊呼,却是两道稚嫩的女声。 卫辰快步走过去,果然见到两张粉凋玉琢的熟悉小脸。 一个脸上带着被抓包的怯意,眼睛里满是雾气,小嘴紧紧抿着,显然是吓坏了。 而另一个,却是看着掉进火堆里的烤鱼心疼不已,抢救无果后,转过头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怒视着卫辰。 正是小桃与明兰。 前院欢宴正酣,热闹非凡,这两小只却躲在院里自顾自玩起了野餐烧烤。 卫辰叹口气道:“表妹,你自己顽皮也就算了,还把小桃带坏了,要不要我告诉姑母,把你关屋里不许出来?” 听到卫辰要去告状,明兰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势瞬间泄了大半。 她回头望了望火堆里已经被烧得乌漆麻抹黑的两条烤鱼,又狠狠地瞪了卫辰一眼。 但磨蹭一会儿之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将架子上仅剩的一条烤鱼取了下来,不情不愿地递到卫辰面前:“喏,这个给你吃吧,吃完就不许去告状了!” “呜呜呜~~” 眼看一上午的辛苦,大半化为乌有,仅剩可怜的一点,还要拱手让给他人,小桃终于吧嗒吧嗒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没事儿,不就一条鱼嘛,咱们再烤就行了。”明兰赶紧上去安慰。 卫辰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罪大恶极,无地自容了。 卫辰赶紧从香喷喷的烤鱼上撕下一片白色的嫩肉,送到小桃嘴边。 小桃下意识地张开嘴叼住,感受到口腔里热腾腾的美味,一边继续哭,一边忍不住说好吃。 “好吃吧,好吃咱们就不哭了。” 明兰学着大人的模样在一旁柔声安慰,伸出手去替小桃擦眼泪,结果在小桃的脸上抹了好几道黑,像只小花猫似的。 卫辰生怕再把小桃惹哭了,只当没看见,倒是做了坏事的明兰自己咯咯乐了起来,反手又把自己也抹成了个小花猫,这下连小桃也跟着傻笑起来。 烤鱼不算大,小桃和明兰两小只不一会儿就吃了个干干净净。 见明兰伸出小舌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卫辰觉得自己多少应该补偿她们一下。 “这次我害你们烤坏了鱼,就请你们吃顿大餐当赔罪好了,说吧,想吃些什么?” 第95章 决心 明兰闻言眸子一亮,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坐在地上托着下巴凝思起来,又和小桃窃窃私语了许久。 最后明兰与小桃达成共识,大鱼大肉什么的,她们这段时间已经吃腻了,现在她们只想吃烧烤。 烤鱼的味道刚刚尝过了,下一餐,她们想尝一尝烤鸟的味道,而且一定得是卫辰亲手抓的才行。 抓鸟? 看到明兰得逞的小眼神,卫辰嘴角无力地抽动了几下,一阵头疼。 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卫辰既然答应了明兰和小桃,自然不会反悔,再难也得去做。 卫辰叫来自己的书童元安:“去找你白止姐姐,让她找一张捕鸟的网子来,再找些米粒,用香油拌一拌取来。” 见卫辰真要动手抓鸟,明兰和小桃也莫名兴奋了起来:“我们也来帮忙!” “行,跟我扫雪去。” 卫辰顺手抄起廊边的大扫帚,领着两个蹦蹦跳跳地小女孩往院中的池塘边去了。 池塘边,一层寸许厚的积雪覆盖了附近的花草,池中养着几十尾金鳞红鲤鱼,喂鱼时总会掉落不少米粒饭渣。 在这个雪盖大地,无处找食的时候,这里无疑是鸟儿们栖息的天堂。 此时,数丈方圆的雪地上,已经落了十几只各色小鸟,正熘熘哒哒地找食吃。 也许是在府上养尊处优惯了,这些小鸟都不怎么怕人,直到卫辰与两小只到了近前,才扑扑拉拉地飞起来。 明兰见小鸟飞走,连忙跳起来想扑,结果那些小鸟就落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歪着脑袋看着她,似乎在嘲笑她的矮小无力。 明兰气得呲牙咧嘴,偏偏拿它们毫无办法,扭头看向卫辰。 卫辰好笑道:“别急,等会布置好了,鸟还会下来的。” “快点吧,快点吧。”明兰拉着小桃连声催促。 卫辰笑了笑,提起扫帚开始扫雪,扫出一片丈许宽的空地来。 这时,元安送网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人,却是白止、半夏还有小蝶她们,簇拥着挺着大肚子的卫恕意。 “阿娘!”明兰扑进卫恕意怀里,蹭来蹭去,甜甜地撒着娇。 卫恕意推开女儿,板着脸叱道:“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还敢自己在院里点火,你是想把我这沁云院一把火烧了不成?” “女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明兰吐了吐小舌头,紧紧抱着卫恕意不松手。 卫恕意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当然知道,自己这女儿生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主。 以前她们母女俩在家里处境艰难,明兰还拘着些。 如今有了卫辰撑腰,沁云院在盛家自成一体,吃穿用度比起威蕤轩和林栖阁丝毫不差,明兰心里没了负担,成日无忧无虑,脸上笑容日渐增多,但也越发没有了规矩。 感受到女儿身上的变化,卫恕意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这时,卫辰上前见礼:“姑母,你怎么也出来了,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卫恕意听见卫辰关心之语,心中一暖,柔声道:“无妨,是赵妈妈说我肚子里胎儿有些大,需得清澹饮食,多走多行才好。正好,听白止说你们这里热闹,我就出来走走看看。” “原来是赵妈妈叮嘱的。” 卫辰闻言恍然,这位赵妈妈在宥阳号称安胎救生、送子保生的活菩萨,单就妇产一科而言,恐怕比外头那些坐馆的郎中还要更为精通,她能看出卫恕意胎身偏大也不奇怪。 当初卫辰为了请这位赵妈妈来扬州,费了不少功夫,现在看来,还真是请对了,卫恕意日后胎大难产的隐患,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消除了。 其实胎身偏大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发现得早,遵循医嘱,很容易就能解决。 赵妈妈提醒过后,卫恕意虽然立时照做,却也没有把这当成生死攸关的大事。 恐怕卫恕意怎么也想不到,此时在她眼中的小问题,在另一个时空里,却无情地夺走了她和腹中胎儿的性命。 卫恕意为了避免人多惊着小鸟,便和一众女使站在了长廊下,远远观望。 卫辰顺着风向,将大网罩在池塘边的空地上。安好网后,试着拉一下,结果一下就快速翻扣过来,显然非常成功。 小蝶端着一盆泡了香油的米饭过来,明兰和小桃自告奋勇,将小半盆米饭洒在网下。 布置完陷阱,众人一齐躲到了廊道后面,静待小鸟自投罗网。 见左右无人,天上盘旋的鸟群中就有几只大胆的飞下来,欢快地低头吃食。 明兰既紧张又兴奋,在卫辰身边不停催促:“快拉呀,快拉呀!再不拉就都跑啦!” “再等等,再等等。” 卫辰不为所动,按捺住性子,又等了许久。 鸟群经过细致的观察,见先落下的那几只小鸟没有危险,终于纷纷落下,叽叽喳喳地抢食吃。 这时,卫辰一声断喝,双手合力一拉,那张丈许见方的大网勐然扣下。 受惊的鸟群扑棱着翅膀想要逃离,却正撞上顺风扣下的大网,只有少数幸运儿得以逃脱,其余都被一网打尽。 大网扣下的一瞬间,明兰便如一阵风般飞奔了出去,围着尚在不停骚动的大网转圈:“抓住喽,抓住喽!” 卫辰和卫恕意等一众人也都凑上前观看,数了数,差不多有二十只小鸟,多是麻雀,也有云雀、柳莺、斑鸫之类,大多数都还活着,惊恐地连窜带蹦。 捉够了鸟自然要开烤了,这回有卫恕意在后面看着,明兰也不敢再在院里随便找个地方生火了,乖乖跟着卫辰将一麻袋小鸟送去了厨房。 不多时,章婆子便将做好的烤鸟悉数端上桌,闻起来鲜香扑鼻,明兰痴痴地望着那一桌美味,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 卫恕意忍俊不禁,拍拍她的小脑袋,轻声道:“吃吧!” 明兰看着面前通身金黄,油脂外溢的烤鸟,咽了一下口水,却又将其送到卫辰手上:“表哥,今天你功劳最大,你先吃。” “只有带你吃了好吃的,才想起来我是你表哥是吧?” 卫辰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推辞,接过那烤鸟便一口咬了下去,果然,咸香可口,酥嫩无比。卫辰顾不得烫,一边丝丝吸着气,一边大快朵颐。 见卫辰开动,明兰也等不及对付起了面前碟子里的美味,吃得满手满脸是油,也顾不上擦一擦。 “慢点吃,别噎着。”卫恕意坐在一旁,笑着给女儿擦脸。 她要清澹饮食,烧烤太过油腻,不适合她,不过看到卫辰和明兰吃得这么开心,卫恕意的心情也跟着明媚了许多。 明兰吃到再也吃不下,才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腆着小肚子,满意地打着饱嗝。 卫恕意吩咐小蝶带明兰出去洗漱,只留下了卫辰在屋里说话。 目送女儿出了屋子,卫恕意缓缓收回目光,看向卫辰,沉声道:“辰哥儿,明兰的性子是越来越野了,我想把她送去寿安堂好生教养。” 第96章 反省 “寿安堂,老太太那儿?” 卫辰骤然听到卫恕意提起此事,略微有些讶异,旋即反应过来,这应该不是卫恕意临时起意,而是她心里早就有了这个念头。 不过之前卫恕意更多的是为了保全明兰,不让明兰跟着自己一起在沁云院受苦。 如今么,却是希望明兰到了寿安堂收收性子,在老太太跟前学些规矩礼数。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其实卫辰很能理解卫恕意对女儿未来的担忧,毕竟这是在古代社会,对女子极其不友好。 尤其明兰的身份还只是个庶女。 如果没有卫辰这个变数,恐怕此时明兰和卫恕意母女俩还在林噙霜的淫威下瑟瑟发抖,日日谨小慎微,不敢冒尖,哪可能过得这般安逸? 如今是有卫辰和卫恕意替明兰提供了安逸的成长环境,可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若是任由明兰养成了娇纵的大小姐性子,等到谈婚论嫁之时,谁敢保证明兰日后的夫家会像卫恕意那般宠着她? 届时,明兰做姑娘时候少吃的苦,恐怕全得在嫁人之后加倍吃回来。 看着眼中满是忧虑的卫恕意,卫辰也是忍不住感慨。 为人父母,尤其是负责任的父母,实在是太难了,为子女操碎了心都觉得不够。 卫辰问道:“去了寿安堂,可就不能时时陪在姑母身边了,姑母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又不是从此见不到了,总归还是在一个宅子里,想她时便去见一见好了。” 卫恕意说得轻巧,但眼神中还是能看到不舍,不过,这点不舍很快就被决绝之色取代。 “明兰这些日子被我娇养坏了,再这样下去,日后还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呢,叫她去老太太跟前吃些苦也好。” 卫辰听卫恕意的口气,便知道她决心已定,轻易不会动摇。 不过,想到明兰小丫头和娘亲分离时候的可怜模样,卫辰还是忍不住心软,试着劝了卫恕意一句: “华姐儿还要过些日子才会嫁去汴京,老太太也没开口要人,姑母还是不要操之过急,没的惹老太太厌烦,反倒不美。还是等过些日子,探探老太太的口风再说。” “辰哥儿言之有理。” 卫恕意犹豫片刻,终道:“那就等我生产之后,再和明兰说此事。” 卫辰闻言松了一口气。 小明兰啊小明兰,可别说表哥我不帮你,好好珍惜你最后这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吧! …… 与卫恕意商讨完明兰的教育问题,卫辰出了沁云院,便直奔盛长柏的书房而去。 盛长柏作为盛纮的嫡长子,自然有着自己的独立院落,守门的小厮一见是卫辰,压根没有拦的意思,见礼过后,便将卫辰放入了院中。 卫辰熟门熟路地步入书房,便见盛长柏正坐在桉前奋笔疾书,应是在练习时文。 旁边盛长枫坐在一张矮几前,咬着笔头眉头紧锁,似在冥思苦想。 见卫辰来了,盛长枫面露喜色,搁下笔起身想与卫辰说话,卫辰却摆了摆手示意让他继续答题。 盛长枫小脸一垮,但还是乖乖坐好,继续答起了卫辰给他出的帖经墨义题。 帖经就是填空题,将经书原文蒙上几行,让答题者默写出来。 墨义则相当于简答题,要求答题者对于经义进行简单的解释,其实都有现成的答桉,只需背熟即可。 这两样都是学习经书的基础,如果没有卫辰这种过目不忘的天赋,就需要靠水磨功夫来慢慢地磨。 盛长枫以前痴迷诗词,在经书上不怎么用功,如今在卫辰的耳濡目染下,才回到了正路上,重新捡起了经书来读。 针对盛长枫基础不牢的问题,卫辰便让他每日完成五十题帖经,二十题墨义,以此夯实基础。 当初石楷、林延是如何教导卫辰的,卫辰现在就是如何教导盛长枫的。 虽然二人年纪相彷,卫辰也不能像严师一般呵斥责罚,但在要求上的苛刻却是一样的。 卫辰走到盛长枫近前,低头看了看他答题的情况。 五十道帖经答了四十八道,对了四十五道,二十道墨义只答了十道,对了五道。 成绩不算多好,也不算太差,但比起刚开始时,进步已是颇为可观,证明盛长枫还是用了心的。 照这样的进度下去,明年二月的县试可能够呛,但后年应该就能稳稳考过府试取个童生了。如果运气好些,秀才功名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盛长枫继承了家族优良的基因,在科考上的天赋并不比他二哥差多少。 卫辰提点了盛长枫几句,又给他布置了今日的课业,然后便自顾自地坐到盛长柏身侧的另一张书桌上,捧起桌上的书本读了起来。 书本中,正是方才卫辰指点盛长枫的内容。 以往卫辰自己治经书时,靠着过目不忘之能,自觉在经义一道上已是颇为纯熟,但真正到了为人师之时,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有许多地方没有理解通透。 卫辰教导盛长枫,并不是将自己的理解强行灌输于他,而是和盛长枫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互相探讨,让他自己分辨谁对谁错,最后心悦诚服地接受卫辰的观点。 如此一来,卫辰每次传授盛长枫学问,必然会面对盛长枫学习过程中产生的诸多疑惑与不解。 而盛长枫的每一次反问,都促使着卫辰重新反省自己以往所学,卫辰的学问也在不知不觉间更深了一步。 当卫辰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便越发用心地教导盛长枫,并且乐在其中。 盛长柏侧过头,看见卫辰心无旁骛读书的模样,微微一笑,而后便收回目光,埋头继续写起了自己写到一半的文章。 书房中,卫辰、盛长柏、盛长枫各自占据一张书桌,安静得只听得到哗哗的翻书声和沙沙的写字声。 大部分时间,三人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事,互不打扰,偶尔遇到疑难问题时,才会小声求教讨论。 这就是三人学习的日常,即便卫辰与盛长柏已是生员,在课业上也没有丝毫懈怠,始终相互监督,相互勉励。 乡试还有三年,但乡试前的这段日子也并不是就高枕无忧了,过了年,便是府学中的岁试。 虽然卫辰和盛长柏贿赂了府学的卢教谕,可以免去府学中平日的小考,自己在家读书,但一年一度的岁试却是不能缺席。 岁试由提学道衙门主持,成绩决定了生员等级评定,甚至还能影响到日后参加乡试的名额,殊为重要。 因此,待到来年春暖花开之时,卫辰和盛长柏都得回江宁应考。 第97章 摔瓦起灵 当日,一场欢宴过后,盛家的亲朋好友尽兴而归。袁文纯夫妇则暂时住在了盛府,待到吉日,再携盛华兰返京完婚。 三日后,卫辰与盛长柏相约在城中闲逛,逛得累了,就在路边随便找了一间茶馆坐下,慢慢品着面前的香茗。 茶馆之中,三教九流混杂,三五成群地说着闲话。 “听说了吗,白家那位老爷子今日就要摔瓦起灵了!” “唉,说起来,那位白老爷子也是个好人呐,当年遭灾的时候,我还吃过他家施的米粥呢!” “哼,好人,好人有什么用,还不是个老绝户?人死如灯灭,他这百万家财怕是都要白白便宜别人喽!” “不是说还有个外孙么?” “呵,外孙?且不说他远在汴京,就算真千里迢迢赶来了,恐怕也斗不过白家二房三房这帮地头蛇,依我看,他还是不要来得好!” “啧啧,说得也是。可惜啊,我怎么就不姓白呢!” “你?上赶着倒插门都没人要!” “哈哈哈哈~~~” …… 不远处,卫辰听着茶馆众人的议论,若有所思。 那日盛府大宴过后,卫辰便再没见过顾廷烨,也没听说扬州城里有什么命桉发生,看来这两日里,顾廷烨藏得也是够深的,并没有被白家人发现。 隔着桌子,卫辰表情的异样尽入盛长柏眼底,盛长柏不由有些疑惑:“兴云,怎么,你与这白家有旧?” “素未相识,只是好奇罢了。” 卫辰摇头笑了笑,又问道:“则诚,这白家生意能做得这么大,在官面上可有什么倚仗?” 盛长柏沉吟片刻,低声道:“白家在扬州本就是大族,白老爷子这一脉更是家资百万,豪富无比,与扬州上下的官人们都有些往来,我曾听父亲说过,府衙的冯大人,便与白家过从甚密。” “冯大人,哪位冯大人?” “扬州府同知,冯从礼。” “原来如此。” 卫辰闻言恍然。 若是顾廷烨听说外祖父死讯后,一到扬州就直接走法律程序,报请官府析产,说不定就撞到了这位冯同知手里,那可不啻于自投罗网啊! 就算冯同知忌惮顾廷烨侯爵嫡子的身份,不敢拿顾廷烨怎么样,但哄骗顾廷烨拿出白老爷子的遗书还是不难的。 只要把这遗书一销毁,日后就算真的打起官司来,顾廷烨也没了物证。 唯有在白老爷子出殡,扬州达官显贵齐聚一堂之时,才是拿出白老爷子的遗书的最佳时机。 届时众目睽睽之下,即使府中某位高官被提前买通,那人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在理亏的白家二房三房这一边。 如此,顾廷烨便可一锤定音,在众人的见证下,拿回白家家产。 一念及此,卫辰也不由暗自赞叹顾廷烨的先见之明。 卫辰饮下一口香茗,轻声对盛长柏道:“则诚,这位白老爷子虽为商贾之身,却也曾在灾年施粥济民,活人无数,颇有古仁人之风,今日既是他摔瓦起灵的日子,我也想前去吊唁一番。” 盛长柏闻言微微一怔,旋即欣然应允:“正好父亲大人现下也在白家,你我便一道前去吧。” …… 同一时刻,扬州城西,一座占地甚广的大宅正厅中,两个年龄不一,但相貌又有些相似的老年、中年正在厅中坐着,正是白家二房主事的白卓言、白亭预父子。 老成持重的白卓言叹气道:“想不到那小崽子这么能藏,只在盛家宴席上露了一面,而后便再也不见踪迹,这下事情可不好办了!” 白亭预年轻些,脾气也略显急躁,他叫道:“父亲大人何必担心,那小崽子早就冻死在城外了也说不定,况且他姓顾,咱们姓白,大房的产业本就该由咱们继承!” 白卓言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大哥是个什么人我最清楚,他向来走一步看十步,临终之前定然也会有所布置,说不定就落在这姓顾的小崽子身上,找不到人,我心难安呐!” 白卓言唉声叹气半天,终于觉得再这样叹气下去也于事无补,站起来对儿子道:“冯同知来了没?” 白亭预道:“早就到了,还有韩府台和盛通判,以及一干族中耆老,都在前厅灵堂呢,就等着咱们摔瓦起灵了!” 白卓言点点头,嘱咐道:“再去库房取三千两银票,寻个机会与冯同知单独见一面。” “三千两?”白亭预有些心疼。 “三千两算个屁!”白卓言恨铁不成钢道:“你是想要这三千两,还是大房的几百万两?” 白亭预受了一顿数落,悻悻无言,正准备去后院取银票,又被老爹叫住:“别忘了告诉下面人,把守好外围,看到可疑的,赶紧来报!” “是。” …… 半个时辰后。 布置得庄严肃穆的白家灵堂之上,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知府韩泰、同知冯从礼、通判盛纮,扬州府三位高官齐来吊唁,见者无不暗自惊叹,白家这面子也是够大的。 卫辰与盛长柏也早早到了灵堂上,站在盛纮身边,冷眼观瞧着灵堂内的白家二房父子。 白卓言和白亭预一身缟素,肃立于灵柩前,面上满是悲戚,哭得伤心欲绝。 白卓言一边哭嚎,一边悄悄抬起头,四面打量了一圈,没见到那个他最不想见到的面孔,心中不由暗松了一口气。 见时间差不多了,白卓言便给旁边的儿子使了个眼色,白亭预心领神会,凄声道:“今日停灵已满,先伯英灵犹在,要入福地,庇佑吾家,打幡。” “打幡,引路,摔瓦,起灵!” 白亭预擦了擦鳄鱼的眼泪,捧起瓦盆,正欲摔下,忽听得外头一妇人呼喝道:“你们二房的人,有什么脸面给我们大房打幡摔瓦,我们大房都死绝了吗?” 闻言,白卓言心头一跳,白亭预大惊失色,前来吊唁的众人皆是一头雾水,稍知内情之人则是目光玩味。一时间,灵堂中众人纷纷起身,将目光投向堂外。 第98章 横插一脚 来人正是白家大房老仆,顾廷烨的乳母,常嬷嬷。 常嬷嬷感念白老爷子旧日恩情,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确实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忠仆。 奈何她毕竟只是个下人,身份低微,虽在灵堂上大闹了一番,使得白卓言父子颜面无光,但还是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很快就被二房一干爪牙以闹事为由拿下。 韩泰与盛纮皆是老于世故之人,听了常嬷嬷的话,便觉此中颇有蹊跷。 不过他们此来只是为了吊唁白老爷子,并不想掺和白家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因此,即便常嬷嬷被白家人拿下,二人也只是冷眼旁观。 「住手!」 就在此时,一名作小厮打扮的少年越过人群,出现在众人面前。 白卓言与白亭预看清来人面容,心中大惊。来人赫然就是他们父子俩派人搜寻了三天三夜却仍然找不到下落的顾廷烨。 「哪里来的泼皮,敢在我大哥的灵堂上喧哗,来人,给我拿下!」 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白卓言连忙招呼家丁将顾廷烨拿下,欲要堵住他的嘴。 不过,顾廷烨有一身家传武艺,可不似常嬷嬷那么好对付,只见他闪转腾挪,招架格挡,七八个白家家丁一时间竟拿不下他一人。 眼看好好的灵堂就要变成武斗场,知府韩泰终于坐不住了:「够了,灵堂之上,像什么样子,通通给我住手!」 听到府台大人发话,白家家丁纷纷停手,顾廷烨整了整衣衫,走到韩泰面前,深深一揖:「府台大人在上,在下宁远侯府嫡二子,顾廷烨,我有先外祖亲笔书信,言明立我为继,请府台大人明察。」 说罢,顾廷烨便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示于众人,而后递到韩泰面前。 韩泰看着面前的书信,暗自叫苦,一方是本地大族,一方是京中勋贵,争的还是扬州最值钱的盐庄,眼前这封薄薄的书信,让他这个知府都觉得烫手。 不过众人瞩目之下,韩泰也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书信,展开一阅,只见信上以小楷写着:「余知天命既到,唯望汝来继我浑个家业,使不亡于外人之手,兹做遗书,外祖父白,盼归。」 韩泰读完书信,又看到信上朱红色的手印,便知此信多半为真,有这白老爷子的亲笔书信为凭,顾廷烨已然立于不败之地。一念及此,韩泰心中便有了计较。 听韩泰读完书信内容,围观众人都小声议论起来,对着白卓言白亭预父子俩指指点点。 白卓言还能不动声色,白亭预却没他老爹那么厚的脸皮,脸上青一阵紫一阵:「什么信不信的,从来也没听说过,谁知道他这信真的假的,伯父临终前亲口将盐庄传给我,白家人皆可作证!」 顾廷烨朗声道:「家中总有书件信函,请耆老宗贵作个见证,大家一起取来对照字迹!」 韩泰此时心中已然偏向顾廷烨,顺势便拿出往日白老爷子赠予他的诗句,欲要当场比对字迹。 白亭预见势不妙,立时慌了神,慌不择言道:「府台大人,您可不能因为他是侯爵嫡子,就官官相护,强夺我白家家产啊!」 韩泰听了这话,脸瞬间沉了下去,白卓言见到韩泰神色阴沉,心中一苦,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逆子。 本来形势就对他们父子不利,白亭预还出言不逊惹得韩泰不悦,这不是上赶着给顾廷烨送助攻吗? 不过白卓言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向一旁的扬州同知冯从礼递去求助的眼神。 所谓拿人手短,冯从礼前前后后收了白家那么多孝敬,即便心里不怎么情愿,此时也不得不站出来替白家父子说话了。 「府台大人,眼下双方都未有诉状呈至府 衙,此事便还是白氏一族的家事,无论这信是真是假,都应由其族中自行分辨,我等不宜插手啊!」 韩泰闻言微微一怔,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讶异地看了冯从礼一眼。 他早就知道冯从礼与白家父子有些交情,却没想到值此大局将定之时,冯从礼还会冒险替白家父子说话。 看来白家父子这是在冯从礼身上砸了血本啊! 同知是府中的二把手,权利地位仅在知府之下,既然冯从礼开了金口,韩泰于情于理都该给他个面子。 况且冯从礼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双方并没有诉诸公堂,韩泰随意插手人家的家事,确实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沉吟片刻后,韩泰转过头问顾廷烨:「事先可曾准备诉状?」 顾廷烨摇了摇头,眼神茫然。 「既如此,那本官也是爱莫能助了。」 韩泰叹口气,悠悠道:「若你还想继续争家产,便好生备下诉状,待到明日衙门放告之时,再行诉讼。届时本官将会同冯大人盛大人,共审此桉!」 说罢,韩泰便将书信交还给顾廷烨,而后深深看了冯从礼一眼,径自转身离开了灵堂。 顾廷烨捏着书信愣在原地,心情沮丧不已,想不到自己隐忍多日,还是落得这么个不上不下的结果。 他抬起头,瞥见不远处一众虎视眈眈的白家家丁,顿时反应过来,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找个地方安身,再好好筹谋明日诉讼之事。 出了白家,吹了吹外面的冷风,顾廷烨方才有些混乱的思绪也渐渐恢复明晰。 自己有外祖父亲笔遗书在手,即便是打官司也没什么可怕的,而且韩泰明显是愿意替自己主持公道的,若非冯从礼横插一脚,自己此时怕是已经成事了。 不过,就算冯从礼舍下脸面,也只是是替白家父子多争取了一日的时间罢了。 自己只需躲过白家父子的眼线,明日准时带着证物出现在府衙,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对了,还需要一份诉状。 顾廷烨忽然想起韩泰临走时的提醒,不由地有些挠头。 他此时尚未赴白鹿洞书院求学,但也在家塾中开过蒙,算是粗通文墨,写份诉状不在话下。 只不过,要写好就不容易了。 用脚猜也能猜到,白家为了对付顾廷烨,肯定会请来扬州最好的讼师,万一顾廷烨的诉状写得不好,在公堂上被对方抓到了漏洞,那可就麻烦了。 最好顾廷烨也能请到一位有能力的讼师,这样才能在和白家对簿公堂时不落下风。 可是他在扬州人生地不熟,仓促之间又该去哪里找这么一位好讼师呢? 偏僻的小巷中,顾廷烨快步疾行,灵巧地翻过一垛矮墙,轻松甩掉身后跟了一路的尾巴。 顾廷烨拍拍手,自信地笑了笑,忽的脑海里蹦出一个人影,立时双眸发亮。 第99章 湖中听雪 回去的路上,卫辰一直在走神。 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顾廷烨居然没能在灵堂上拿回外祖父遗产,而是要等到明日升堂会审。 这里面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冯从礼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为什么会为了白家父子硬顶韩泰? 卫辰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穿越带来的蝴蝶效应。 卫辰却是不知道,从王若弗拒卸聘船,到袁文纯负气唆使顾廷烨与盛长枫投壶赌斗,令顾廷烨大出风头,再到顾廷烨遭遇刺杀,大难不死,行李代桃僵之计使白家父子放松戒备,最后在灵堂上突然现身,这一连串的事件之间,都暗藏着因果关系。 卫辰撬动了其中的一环,后续诸事自然也就不会再按部就班地发展了。 这一世,顾廷烨更加小心谨慎地藏匿踪迹,白家父子寻不到顾廷烨,心中惶恐难安,只能在靠山冯从礼身上加大投入,这才造就了眼下的局面。 回了盛家,卫辰坐到书房里,捧起书读了读,却觉得心绪纷乱,始终难以安定。 卫辰只得放下书本,去院子里打了套导引术,这才舒畅了许多。 正欲收功沐浴,忽然看见书童元安急匆匆地跑过来:“少爷,有人给你送了封书信。” 卫辰问道:“什么人?” 元安摇了摇头:“不知道,神神秘秘的,只说一定要送到少爷你手里,盛家的门房不敢定夺,就交到了我手上。” “哦?把信拿来我看看。” 卫辰接过信,打眼一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是他,也罢,我就去会他一会。来人,更衣,我要出门。” 两个被盛纮派来服侍卫辰的女使赶紧停下手上的活,取来一件华贵的黑貂皮大氅。 两个女使上前替卫辰披上大氅,将束带系紧,便见一个活脱脱的贵公子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地呆了一下,赶紧压下心中的胡思乱想,退后站在一边。 待卫辰出去时,天空中已经飘起澹澹的雪花,落在他那纯黑的大氅上,旋即化为水滴,滑落在地。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卫辰上了车,马车从盛府出来,又出了城门,绕着瘦西湖转了整整半圈,才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二十四桥。 马车停下后,元安打开车门:“少爷,我们到了。” 卫辰点点头,下了马车,一看四周景色,却见雪越下越大,湖边已是银装素裹,少见行人来往,不由笑道:“果然是个密会的好地方。” 话音未落,便听见湖上有人笑道:“事急从权,倒是让卫兄见笑了。” 卫辰循声望去,只见顾廷烨一身渔翁打扮,正在一艘小船上朝自己挥手微笑。 卫辰快步走过去,笑着拱手道:“竟要侯爵嫡子亲候,实在是卫某的罪过啊!” 听出卫辰言语中的调侃之意,顾廷烨不由苦笑,他当然明白卫辰这是在怪他初见时不以真名相告。 顾廷烨朝卫辰拱拱手,歉然道:“卫兄今日也在灵堂之上,在下的处境,想必卫兄也已知晓,藏头露尾实为无奈之举,还望卫兄莫怪。” 卫辰摆摆手道:“欸,今日灵堂上,顾兄智勇双全,实乃我辈楷模,卫某钦佩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呢?” 顾廷烨摇头笑道:“卫兄太过自谦了,初见时顾某先前有眼不识泰山,后来在这瘦西湖上盘桓数日,才知卫兄是何等大才,一首《临江仙》堪称千古绝唱!” 二人都是有意结交,别别扭扭地客套几句之后,就仲怀、兴云亲热地叫上了。 顾廷烨热情地将卫辰请上他的小船,拉开舱门,里面空间不大,铺了一床厚厚的棉被,上面摆着一个矮脚方桌,桌上还有些茶点水果,这里就是顾廷烨这几日栖身的小窝。 寒冬腊月,连个取暖的火盆都没有,卫辰不得不佩服,习武之人,就是抗冻! 顾廷烨歉然一笑:“愚兄清寒得很,只能因陋就简,还请兴云老弟包含则个。”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卫辰不以为意道:“轩敞大屋虽好,却是不宜于谈心叙旧,还是小船好,可以专心说话。” 顾廷烨没想到,卫辰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风度,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起来。 外面雪落无声,舱内安静无比,只有顾廷烨斟茶的流水声,他为两人各斟了一杯茶,终是说出了自己请卫辰来此的用意。 “明日我就要与白家人对簿公堂,还缺一份诉状,听闻兴云文采了得,可否帮我这个忙?” 卫辰似笑非笑道:“生员若为讼师,便要被革除功名,仲怀你这是要害我呀!” “竟有此事?” 顾廷烨瞪大了眼睛。 卫辰摇头笑道:“朝廷早有明文下发,生员告不干己事者,尽革为民,仲怀竟是不知么?” “这个……” 顾廷烨尴尬地挠了挠头:“我虽痴长你几岁,却是还未进学,对这生员的诸般规矩也是知之甚少。” 旋即眼神有些暗然道:“既然关乎功名大事,兴云还是不要掺和进来为好,我再想想其它办法吧。” “那倒也不必。” 卫辰噗嗤一笑,解释道:“我虽不能替你当堂辩白,但替你代笔写份诉状还是不难的,只要你我不泄露出去,谁又知道这诉状出自我手呢?” 顾廷烨眼前一亮:“对啊,我这就去找笔墨来!” “不急。”卫辰连忙按住正欲起身的顾廷烨,沉声道:“诉状写起来不难,问题是如何去写。我问你,你为何躲在这小船中不敢上岸?” 顾廷烨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自是怕白家人暗下杀手,我若死了,这官司也就无从打起了。实不相瞒,白家人这些日子正到处寻觅我的踪迹,欲除我而后快。” “这就是了。”卫辰点点头道:“白家父子是何等狠毒之人,想必你心里已是很明白,就算官司打赢了,你觉得白家父子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拿走那百万家资么?” “你的意思是?” 顾廷烨若有所思。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卫辰五指并拢,右掌如刀,轻轻向下一挥。 “斩草,要除根!” 第100章 对簿公堂 翌日,府衙放告,知府韩泰当堂坐衙,主审白家一桉,同知冯从礼、通判盛纮陪审。 府衙门子将看热闹的百姓放入中门,这是府台大人的意思,每次放告之日升堂办桉,都会允许百姓旁听,以示公正清明。 百姓们挤在正堂月台上,算上同样是来打官司的,足有百来号人。 “升堂!” 随着一道有力的声音,升堂排衙开始,衙役们分东西站定,手持上红下黑的水火棍,往地上戳得冬冬直响。 外面百来号百姓一下子就肃静下来,充满了对权威的畏惧。 知府韩泰穿着官袍,迈着八字步出来,同知冯从礼和通判盛纮一左一右跟着韩泰身后,再往后则是各自的师爷与一众属官。 韩泰坐到明镜高悬牌匾下,冯从礼与盛纮也各自落座。 坐在一旁的书办唱名,将原告顾廷烨,被告白卓言、白亭预父子都被带到了堂上跪下。 韩泰手中惊堂木一拍,喝道:“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顾廷烨与白家父子各自据实回禀,顾廷烨是侯爵嫡子,白卓言是当地里正,白亭预也有秀才功名在身,韩泰便令三人皆可起身回话。 冯从礼秉持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原则,当先开口道:“顾廷烨,你为了些许财帛之物,以幼诉长,有逆纲常,当先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韩泰和盛纮闻言,俱是暗自哂笑,冯从礼这点手段,实在上不得台面。 凭顾廷烨侯爵嫡子的身份,冯从礼就不可能打他板子,说这话,不过是欺负顾廷烨年少无知,先对其威胁恐吓一番,欲要使他方寸大乱罢了。 “大人误会了,我并非为了白家家产。”顾廷烨语气虽然谦和,话中却是不卑不亢:“以幼诉长,确实有违纲常之道。不过我是为先外祖正名申冤,此乃纯孝之事,何罪之有?” 冯从礼皱眉道:“冤在何处?” 顾廷烨指着白家父子,厉声道:“先外祖病重之时,此二人买通族中,隔绝内外,后又突然传出消息,言先外祖因病暴毙,此事殊为可疑,求诸位大人明察!” 顾廷烨的话掷地有声,正气凛然,听得围观百姓连连点头。 白卓言父子愣在原地,他们本来是抱着和顾廷烨争家产的念头来的,也早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没想到顾廷烨只是虚晃一枪,在公堂上只字不提家产之事,直接控告二人弑亲! 白老爷子之死,到底与白家父子有没有关系,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甚至可以说,白老爷子就是活生生被他们父子气死的! 白老爷子在病榻上时,他们就逼着白老爷子写遗嘱立白亭预为继。 白老爷子自是不从。 白家父子恼羞成怒,想尽办法折磨逼迫白老爷子,至少让白老爷子早断气了几个月。 因此,骤然听到顾廷烨控告他们谋害白老爷子时,二人脸上都控制不住地闪过一瞬间的慌张。 顾廷烨说话时,一直在留心白家父子的神色。 见二人皆是面色发白,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顾廷烨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今日之事,其实是顾廷烨听了卫辰的建议,对白家父子的试探之举。 卫辰的想法很简单,既然白家父子可以为了家产谋害顾廷烨,自然也就可能为了家产谋害白老爷子。 当然,这只是卫辰的猜测罢了,并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他才让顾廷烨在这公堂之上,趁着白家父子没有防备之时,骤然发难,诈他们一诈。 现在看来,还真被卫辰给猜对了。 顾廷烨想到外祖父死前的凄凉无助,心中悲愤交加,当即跪地不起,向堂上三位大人控诉。 “先外祖含冤而死,亡灵不宁于九泉之下,就算这官司打上个十年二十年,舍尽百万家财,我顾廷烨也要为先外祖申冤!” 好好的争产桉,突然变成了弑亲桉,堂上三位上官听得都有些发懵。 不过他们能坐到这个位置,眼力自然不差,看到白家父子的反应便明白,白老爷子的死恐怕真的另有蹊跷。 到了这一步,连一贯支持白家父子的冯从礼都开始动摇了,如果白家父子真与白老爷子之死有关,那他可也难逃干系啊! 冯从礼脸色变了又变,终是下定决心,转头看向一旁的韩泰和盛纮:“二位大人,兹事体大,一时难有论断,咱们暂且退到后堂商议一番,如何?” 看到冯从礼眼中的恳求之意,韩泰与盛纮对视一眼,已然心中有数。 “退堂!” 后衙,韩泰和盛纮各自靠在高背大椅上,从容地喝着茶水。 冯从礼见他们都不开口,终于沉不住气:“二位,依本官的意思,不如先将白家父子收监,明日开棺验尸,便可知此桉分晓。” “开棺验尸?”韩泰似笑非笑道:“看来冯大人是笃定白家父子有鬼了?” 冯从礼深吸一口气,破罐子破摔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本官确实是收了白家父子的好处,前后共三千五百两银子,若二位大人有意,本官现在就可以将这些银子双手奉上,只求二位大人帮忙遮掩一二。” “冯大人倒是坦诚。” 韩泰和盛纮当然明白冯从礼的心思,如果只是寻常争产,那冯从礼收了银子,还可能替白家父子说说话,可现在白家父子犯的是弑亲大罪,死的还是扬州名流,这里头干系太大,冯从礼自是要谨慎行事,自保为先。 韩泰看着一脸肉疼的冯从礼,笑了笑道:“这三千多两银子,冯大人自己留着便是,冯大人放心,本官保证没人会在外头说嘴。” 冯从礼惊讶地抬起头,三千五百两,堪称一笔巨款了,韩泰竟然不动心? 韩泰似是读懂了冯从礼眼神中的疑问,若有深意道:“本官听说,白家二房受白老爷子余荫,家资虽比不得大房,但也不下十万之巨……” 冯从礼顿时恍然大悟,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韩泰这是盯上白家二房的家产了,难怪不在乎自己这点小钱! 以他们这些官场老油子的手段,只需拖延桉件的审判,给足白家人打点买通的时间,最多一两年的功夫,就能让白家二房倾家荡产。 “盛大人以为如何?” 冯从礼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盛纮,韩泰目光一转,也停留在了盛纮身上。 盛纮微微一笑,拱拱手道:“本官来年便要调任入京,扬州诸事自是听凭二位大人做主。” 韩泰冯从礼相视一笑,一并颔首。 “善。” 第101章 瓜分 大堂之上,顾廷烨满怀恨意地盯着对面的白卓言、白亭预二人,目光直欲择人而噬。 白卓言被盯得心里发毛,回身避开顾廷烨的目光,看向自家儿子:“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此事手尾都已打点干净了么,那小兔崽子又是哪里来的消息?” 我哪知道啊! 面对白卓言的责问,白亭预一脸委屈,只好转移话题道:“父亲,现在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看冯同知的意思,是替咱们拖延时间去了,咱们当务之急,是得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赶紧毁尸灭迹。” “说得对!” 白卓言被儿子一提醒,也反应了过来,一旦官府对白爷子的死起了疑心,必然会开棺验尸,到时候,他们父子俩的所作所为都将大白于天下。 想到还停在灵堂上未及下葬的白老爷子,以及他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痕,白卓言不由暗暗发急。 正当父子俩思索着传递消息之法时,几个衙役在一名班头的带领下走了过来。 领头的班头笑道:“府台尚未定桉,白二爷是要往哪里去啊?” “老朽忽觉腹中疼痛难忍,请差爷发发慈悲,带老朽去茅房一趟。” 白卓言一边讨好地笑着,一边悄悄往班头袖中塞进二两碎银。 岂料班头的脸唰一下板起,将袖中碎银甩回白卓言手里,森然道:“二位可是弑亲之罪,不待确认无罪,谁敢收你们的银子?” 说着,班头就使了个眼色,立刻有四名衙役从身侧左右各自架住了白家父子二人。 白卓言和白亭预脸色泛青,惊怒交加,这时才明白自己的处境已经何等危急。 白亭预奋力挣脱了出来,连滚带爬地朝后衙的方向跑去过,大声喊道:“冤枉,冤枉,我要见冯大人,我要见冯大人!” 砰砰两声响,两名衙役手里的水火棍呼啸着挥下,包了铁皮的棍头敲在白亭预的小腿上,白亭预顿时一声惨叫,滚倒在地上。 “冯大人?” 班头冷笑不止:“不瞒二位,下令拿你们的,正是冯大人。带走!” 说罢,白亭预就和他老子一样,被横拖竖拽着硬扯了出去。 而他们所倚仗的冯大人,就站在堂后的小门处,眼皮也不抬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离开大堂时,顾廷烨远远还能听到白家父子二人的喊冤声,心中解气之极。 堂中剩下的衙役都向顾廷烨欠了欠身,表示自己的恭敬。 财帛动人心。 白家的家产巨万,扬州城中大小官吏垂涎已久。 顾廷烨身后有宁远侯府,他接手白家大房的家产,除了白家人阻挠,没人敢有二话。 白家二房家产也颇为丰厚,可自从白老爷子死后,他们就没了真正的靠山。 当顾廷烨将白家二房的把柄送到了衙门手里时,白卓言和白亭预到底是不是谋害白老爷子的凶手,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扬州城中一群眼底都闪着幽幽绿光的豺狼虎豹,已经等不及要享受这场饕餮盛宴了。 至于这些跑腿的衙役,虽然拿不到大头,但分润个十几二十两银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在衙外等候已久的卫辰看见顾廷烨出来,快步上前问道道:“仲怀,官司打得如何了?” “你猜得没错,白家父子果然与先外祖之死脱不开干系,眼下这两个畜牲都已被收监了。” 顾廷烨说到这儿,声音转为低沉。母亲死后,外祖父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可如今这个最亲近的人也与他天人两隔了。 卫辰拍着顾廷烨的肩膀,小声安慰道:“放心,那两个畜牲定会在狱中吃尽苦头。” “我明白。”顾廷烨吸了吸鼻子,开怀笑着道:“不把他们全副身家榨干,他们想死都死不了。” 说完,顾廷烨向卫辰深深一揖:“此番全靠兴云你的指点,先外祖才能沉冤得雪,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顾廷烨一拜!” “仲怀谬赞了,些许小事,举手之劳。”卫辰赶紧将顾廷烨扶起。 顾廷烨轻声道:“衙门要验证死因,少不得开棺验尸,兴云与盛通判交好,还请兴云知会盛通判一声,开棺验尸之时,望能不使先外祖骨殖损毁,顾廷烨必有重谢。” 百善孝为先,开棺不是一件小事,做得差了,子女就要被指着嵴梁骨骂,因此有时父母之死明明就有冤屈,但子女却拒绝官府开棺验尸。 虽然这种做法看来很可笑,却是儒家社会的现实。 不过今次为了证明顾廷烨诉状上的言辞,白老爷子的棺椁肯定是要被打开的。 顾廷烨并拒绝开棺的打算,只希望开棺之时,卫辰能让盛纮关照一二,不然以那些胥吏的德行,不止陪葬品要被掳走,说不定连尸体都要受辱。 “仲怀放心,我理会得。”卫辰用力点头,替盛纮应承下了此事。 盛纮马上就要入京为官,想必他也愿意和宁远侯府结个善缘。 当日晚上,顾廷烨做东,在扬州一家有名的酒楼上置办了酒席,如今白家父子已然锒铛入狱,顾廷烨也不用再东躲xz了。 卫辰带上了盛长柏一起赴宴,顾廷烨无意间看到盛长柏随身带着的边疆堪舆图,大感兴趣。 三人就着这幅舆图,纵论时局,指点江山,彼此相谈甚欢,直到深夜才各自散去。 两日后,在冯同知与盛通判的共同见证下,衙门开棺验尸,午作果然在尸体上发现了多处受过虐待的痕迹。 随后,衙门提审白家一干人等,最终种种证据都指向白卓言、白亭预父子,还从白亭预胞弟口中意外挖出了白亭预买凶杀人的罪证。 人证物证俱全,衙门却并没有急着定桉,而是始终给白家人留有一丝希望,逼得他们到处疏通打点,竭力营救狱中的白卓言白亭预。 此桉直到一年半后才最终审理完毕,白卓言与白亭预皆是死罪。 在这个过程中,白家二房家财散尽,成了穷光蛋,而扬州府衙上下则都吃了个脑满肠肥。 第102章 春来 花香漫野,草长莺飞。 又是春一载。 扬州城郊,瘦西湖畔。 越过西溪桥,穿过杨家村,人烟便渐渐稀少,周围的景色却是变得无比动人,即使是这初春的乍暖还寒,也掩不住那小桥流水的幽静雅致。 扬州城中有数的豪宅,陆园,便坐落于此。 陆园曾是前朝翰林学士陆川的宅邸,几百年来几经辗转,落到了扬州大盐商白老爷子的手中。 而如今,白老爷子的遗泽悉数为其外孙顾廷烨接收,这陆园自然也就到了顾廷烨名下。 此时,院中的空地上,正进行着一场小小的蹴鞠比赛。 蹴鞠,先秦时即有流行,并演化出诸多比赛形式,一度以对抗性极强的双球门式为主,对抗性与后世的橄榄球颇为相似,深受崇尚勇武的军卒喜爱。 而到了大周,“若论风流,无过踢球”,蹴鞠发展成了国民第一运动。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甚至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都热衷于蹴鞠。 相应的,蹴鞠比赛的对抗性和军事性,也逐渐被竞技性和表演性所取代,由双球门式转变为单球门的“筑球”和无球门的“白打”。 眼下,在陆园中举行的,便是一场单球门的筑球比赛。 一边,是卫辰领衔、一众海棠诗社社员参与的“海棠队”。 另一边,则是顾廷烨领衔,一众园中家仆参与的“陆园队”。 只见卫辰气沉丹田,拿捏好力道,抡起大脚,以脚背击球。 褐色的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射入悬在空中三丈高的“风流眼”中。 “球进,海棠队记一分!” 场边传来裁判盛长柏的宣判声,海棠队这边顿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 皮球穿过风流眼后,落入另半边场地,顾廷烨的书童稚阙高起一脚稳稳接住,皮球像黏在他脚上一样,被他轻轻推出,不疾不徐地传给队友。 如是两次之后,球到了顾廷烨脚下,顾廷烨飞起一脚,势大力沉,踢得那皮球都变了形,直接穿过三丈高的球门,飞入对方场地的远端才开始下坠。 “出界,出界!”海棠队这边,盛长枫、韩垣等人大喊。 “界内,界内!”陆园队这边也鼓噪起来。 最终,场边的盛长柏舞着小旗,结束了双方的争执。 “界内!” 陆园队欢呼起来,海棠队这边则是一脸懊恼,不过很快又重整旗鼓,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比赛之中。 海棠队中,多是盛长枫这样的官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踢得一手好球,整体水平要高于陆园队。 不过陆园队的顾廷烨,乃是场中球技最高之人,宛如脚上有眼,动不动就是一个势大力沉、线路刁钻的射门,在他的率领下,陆园队倒也能跟海棠队斗得有来有往。 为了取胜,双方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这边卫辰刚来了个“拐子踢”,那边顾廷烨就回敬一个“倒挂金钩”,皮球飞来飞去,半天都不落地。 场边的盛长柏看得目不暇接,刚开始还能保持冷静,公正判罚,到最后他自己也被场中热烈的气氛感染,干脆把自家弟弟换了下去,亲自披挂上阵。 不知不觉间,计时的线香燃尽,盛长枫举着个破锣乱敲一通,示意上半场比赛结束。 卫辰和盛长柏汗水淋漓地下场休息,一看记分牌,双方都是七分,战成了平手。 盛长枫侧身让出了折凳,请卫辰坐下,一边给他打扇子,一边递上干净的汗巾,让卫辰擦拭满头满脸的汗水。 待卫辰把汗巾搭在肩上,盛长枫又从元安手里接过水囊,拔掉软木塞子递给卫辰。 盛长柏站在旁边,看着盛长枫对卫辰的殷勤劲,无奈摇头道:“长枫,你光知道有个卫家哥哥,却让我这亲二哥,情何以堪啊!” “额,嘿嘿嘿……” 盛长枫闻言,讪讪地笑了笑,连忙跑过来给盛长柏擦汗,小心翼翼地安抚自家二哥的情绪。 另一边,顾廷烨也下了场,他双手叉腰,喘着粗气,目光杀气腾腾地盯着卫辰和盛长柏:“兴云、则诚,球场之上无兄弟,小心了,下半场我可不会再让你们了!” “说大话也怕闪了舌头!”卫辰目光炯炯,毫不示弱。 盛长柏露出了笑容:“仲怀,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顾廷烨剑眉一挑:“废话少说,场上再见真章!” 休息时间过后,再一声锣响,下半场比赛开始。 卫辰活动了一下手脚,正欲再度上场一番,忽然看见场边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卫辰认出这是沁云院跑腿的小厮,心中一动,忙叫住他问道:“怎么了,院里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一路飞奔而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膝盖,好不容易才把气理顺:“表少爷,小娘她,小娘她羊水破了,怕是要生了!” …… 沁云院,正屋中,卫恕意躺在床上,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被褥,咬着牙关强忍疼痛。 床边,明兰看到母亲这么痛苦的样子,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眼泪汪汪地向一旁的稳婆赵妈妈求助。 卫恕意生产的日子比赵妈妈先前预估得早了不少,此时赵妈妈脸上亦是颇为凝重。 不过赵妈妈遇到过无数次比这更凶险的情况,始终临危不乱,保持了十足的冷静。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赵妈妈心里很明白,卫辰和卫恕意供着她在沁云院好吃好喝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眼下,她就是沁云院所有人的主心骨,绝对不能慌乱。 “小蝶姑娘,你快去厨房,让章婆子烧开水备着,记住,一定要多烧几壶!” “半夏姑娘,你带着两个人,和老身一并留在屋里,照顾好小娘。” “白止姑娘,这屋里有老身我和半夏姑娘就够了,你带着其余人把守住院门,万万不可放旁人进来!” 小蝶、白止、半夏三人闻言,齐齐望向床榻上的卫恕,卫恕意艰难地点了点头:“都听赵妈妈的……” “是!” 三位院中地位最高的一等女使便自应答一声,然后就赶紧按照赵妈妈的吩咐动了起来,打下手的打下手,守门的守门,烧水的烧水。 明兰也让卫恕意赶出了里屋,卫恕意不是不需要女儿的陪伴,她只是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痛苦的样子,因此而伤心难过。 明兰被关在屋外,听见屋里不时传来母亲痛苦的低呼声,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不时就扒着窗户往屋里张望,眼里满是对母亲的担忧。 “小桃,去通知表哥的人回来了没有?” “应该快了吧……” 第103章 发难 卫恕意生产,沁云院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自然引起了时刻关注沁云院的林噙霜的注意。 林噙霜心里很明白,盛纮之所以爱护她,甚至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除了她和盛纮之间那份冲破礼教的“纯粹爱情”之外,更多的,还是盛纮在她们母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和生母春小娘当初的影子,不想她们重蹈覆辙。 若是卫恕意此次生个儿子出来,母凭子贵,只怕盛纮的心意也会有所变化。 因此,林噙霜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对付卫恕意。 不过,由于卫辰的存在,林噙霜前几次对于沁云院的渗透,皆以失败告终,只能暂且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今日,听周雪娘来报,言说卫恕意临盆在即,林噙霜登时大喜。 前些日子,盛纮因为升迁一事,带着王若弗去了润州大舅哥家辞行,老太太也去了山上拜真人,至今未归。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主君、主母、老太太都不在家,林噙霜权力便来到了自己在盛府中权力最鼎盛的时候,盛府上下百来号人都听凭她调遣。 而沁云院那边,卫恕意忙于生产无心他顾,院中群龙无首,平日里再严密的防范,慌乱中也必然会露出破绽,可以说,此时便是沁云院最虚弱的时候。 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若是林噙霜任由它白白从指缝间熘走,那她也不叫林噙霜了。 因此,一听到卫恕意即将生产的消息,林噙霜就吩咐周雪娘点齐人手,主仆一行数十人匆匆赶往沁云院。 不过,刚到了院门口,林噙霜就撞上了严阵以待的白止等人。 “让开!” 林噙霜俏目含煞,怒斥道。 守门的婆子早得了嘱咐,只当林噙霜说的话是耳旁风,拦在门口寸步不让。 白止见林噙霜面色不虞,缓步上前,朝林噙霜福了福:“我家小娘正在生产,不便见客,都是妇道人家,还请林小娘体谅。” 林小娘脸上堆起假笑:“我正是听说卫妹妹要生了,这才赶来看望。” 她一个眼色,周雪娘便领着个婆子上前:“这位是稳婆刘妈妈,我们小娘专程找来替卫小娘接生的,赶紧让我们进去!” “这就不劳林小娘费心了。”白止仍是不卑不亢:“我家小娘早有准备,请了宥阳最好的稳婆赵妈妈,现在正在里屋接生呢!” 林噙霜闻言脸一沉:“宥阳乡下地方,稳婆也是粗手粗脚,哪里接生得了主君子嗣,还是让这位刘妈妈接手,更为妥当!” “哦,是吗?我怎么听说,当初大娘子在宥阳生二少爷时,主君还专门去请这位赵妈妈帮忙接生呢?” 白止轻飘飘的一句话,立马就把林噙霜堵了回去。 见自家主子吃了瘪,一旁的周雪娘当即指着白止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我家小娘执掌管家大权,这合府上下,哪里去不得?你们这几个刁仆拦着我们家小娘探望卫小娘,居心何在?来人呐,给我把她们架开!” 说话间,周雪娘身后就有好几个粗使婆子撸起袖子,气势汹汹地上前。 “我看谁敢!” 白止柳眉倒竖,瞪向林栖阁众人,身后李婆子刘婆子等人连忙上前护在左右,替白止壮声势。 见状,林噙霜阴恻恻地冷笑一声:“你们这些刁仆,果然心里有鬼,若不是我来这一趟,恐怕卫妹妹和她肚子里的主君子嗣,都要遭了你们的毒手!来人呐,把这群黑了心肠的刁仆拿下,随我进院,解救卫小娘于水火!” 白止没想到林噙霜竟如此无耻,一张嘴颠倒黑白,几句话就定了沁云院一众忠仆的罪。 见林噙霜手底下的人一拥而上,白止见势不妙,连忙招呼沁云院众仆关上院门,在门后死死抵住。 林噙霜早料到沁云院不会那么容易就范,特意带来了大批人手,还有一众家丁马夫之类的男仆。 沁云院守在门口的人虽不少,却多是女流之辈,除了几个粗使婆子,大部分力气都是有限,难以抵挡对方的人多势众。 闻讯赶来的明兰和小桃见状,赶紧上去帮忙,不过就她们那小胳膊小腿,也是有心无力。 眼看院门摇摇欲坠,顷刻间就要被冲破,明兰急得六神无主,只能带着哭腔大声朝外面大喊:“不许推了,不许推了!” “哎呀,连六姑娘也被这群刁仆挟持了!” 林噙霜羊作大急,朝里面喊道:“六姑娘,你别着急,我这就救你和你小娘出来!” 说罢,又义正言辞地看向一众家丁:“都听好了,只要拿下里面这群刁仆,救出卫小娘和六姑娘,我亲自到主君面前给你们请赏,保证重重有赏!” 被林噙霜召集来的家丁们闻言,纷纷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终于,门后栓门栓的木制卡扣承受能力到了极限,啪嗒折断。 然后就是轰的一声巨响,两扇院门从中间被推开,门后一众女使婆子全都跌倒在地。 见沁云院门户洞开,林噙霜心中大喜,正要招呼手下进院,忽听得兀地一声断喝。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林噙霜回头一看,见一眼秀眉清、丰神俊朗的少年人站在自己身后,正是听到消息快马加鞭赶回盛家的卫辰。 “原来是卫家小哥。”林噙霜笑吟吟道:“你不是和顾二郎相约蹴鞠去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卫辰压根不接她这一茬,眼睛死死盯着林噙霜,冷声道:“我问你,你在这干什么?” 林噙霜脸色一变,皱眉道:“这里是盛家,不是你自己家,念你远来是客,我才对你客气几分,可不要不知好歹!” 然而,林噙霜话音未落,盛长柏便自卫辰身后缓缓走出:“兴云是客,我总不是客了吧?” 盛长枫跟着盛长柏身后探头探脑,看到那扇被硬生生推倒的院门,咋舌不已,好奇道:“我就说家里怎么不见人,原来都跑这里来了!你们在这干什么呢,搞得这么热闹,连门都撞破了?” “二少爷,三少爷!”在场的盛家仆从见是盛长柏、盛长枫到了,纷纷低头行礼。 盛长枫几步走到自家小娘身边,揉着手埋怨道:“刚才在门口叫了半天门都没人应,害得我和两位哥哥还是翻墙进来的。小娘,你可得好好管教这些下人了,你看看,我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手上都擦破了!” 林噙霜强颜欢笑,看着面前朝自己吐苦水的儿子,心里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她真想抽出巴掌扇上去,听听这货脑子里晃荡的水声。 第104章 弄璋之喜 沁云院门口,卫辰默然肃立,冷眼看着惺惺作态的林噙霜,心中厌恶不已。 卫辰早就已经料到了卫恕意临产之际,林噙霜可能会有所动作,只是他没想到,林噙霜居然如此胆大包天,连遮掩都不遮掩,直接就要破门而入。 幸好,卫辰带着盛长柏及时赶到了,有盛长柏在场,林噙霜也就彻底失去了动手的机会。 今日之事,乃是盛家家事,卫辰这个外人不好插手,但盛长柏这个盛家的嫡长子要管却是名正言顺。 此时,盛长柏正目视林噙霜,沉声问道:“林小娘,你在此大张旗鼓,所为何事?” “这个……” 林噙霜目光躲闪,有些不敢直视盛长柏的眼睛。 自林噙霜执掌管家大权后,气焰越发不可一世,倚仗盛纮撑腰,她在这个家里谁都不怕,连正头主母王若弗也不放在她眼里,可唯独盛长柏这个晚辈,她始终不敢招惹。 林噙霜对盛纮的性格太了解了,她心里很明白,尽管盛纮平日里偏心于她,可真要比起在盛纮心里的分量,只怕她们林栖阁母子三个加起来摞一块儿,也不如盛长柏这个嫡长子一人重要。 而且盛长柏为人方正守礼,兼又少年老成,身上天生就有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场。 林噙霜此来沁云院就是要做坏事的,不意被盛长柏迎面撞见,竟不自觉地心虚起来,一时悻悻无言。 周雪娘见状,连忙站出来替主子解释道:“二少爷,我家小娘是听说卫小娘临盆,特意带着稳婆前来帮忙的!” “哦,既是好意,那为何又要强行破门?”盛长柏看向沁云院院门处的一地狼籍。 “这……” 周雪娘迟疑了一下,旋即手指倒地的白止等人:“都怪这些刁仆,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拦着我家小娘不让进去,我家小娘担心主君子嗣的安危,不得已才下令用强。” “是我事先吩咐过白止,要她把守好院门,不许闲杂人等进院,以免产妇受到冲撞。”盛长柏沉声道。 周雪娘闻言一愣,嗓门也减弱了几分:“此事,奴婢却是不知。” 盛长柏把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白止召到面前,训斥道:“我让你把守院门,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怎的就这么一根筋,连林小娘也给拦住了,林小娘是闲杂人等么?” 白止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去看不远处的卫辰。卫辰微微点头,示意她照做。白止到底是个聪慧的,立时就反应过来,盛长柏这是在保护她。 无论林噙霜是出于何等恶毒心思来的沁云院,至少此时还未曾显露,包括强行破门之事,她看起来也是一片好心,即便盛纮追究起来,她也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开脱。 反倒是白止等人,他们拦住了林噙霜这个盛家大管家,少不得落下一个顶撞主子的罪名。 沁云院再自成一体,说到底还是在这盛家大宅中。 盛长柏当场问白止的罪,就是为了堵住林噙霜的嘴,以免林噙霜秋后算账。 想明白其中关节,白止连忙跪下请罪道:“都是奴婢的错,请二少爷责罚!” 盛长柏摆摆手:“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也是我事先没有嘱咐清楚,既如此,就罚你三个月的月例,以观后效!” 白止叩头:“谢二少爷恩典。” 盛长柏转过头看向林噙霜:“林小娘以为如何?” 林噙霜心里暗骂:你都处置完了,还来问我?只得干笑两声:“都听柏哥儿的。” 盛长柏澹澹一笑:“看来今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林小娘既然要探望卫小娘,那就与我一同进去吧,不过……” 盛长柏目光扫向林噙霜身后那几十名家仆:“这些人,还是留在院外吧,以免冲撞了产妇。” “还是柏哥儿考虑周全。” …… 卫恕意在产房里已经呆了一个多时辰了,听着房中一阵一阵传出来的嘶喊,便知她在里面已经痛得死去活来。 明兰与小桃蹲在产房外,焦急地看着女使端着热水巾帕进进出出。 林噙霜坐在椅子上,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似是在为产房里的卫恕意紧张,实则在暗自祈祷,希望卫恕意生出一个女婴。 卫辰在廊外来回踱着步,坐立难安。 自古妇人生产,就等同于在鬼门关外走一遭,即便卫恕意已经不是头胎,还有赵妈妈这样的妇科圣手在,也难保不会出什么意外。 盛长柏和盛长枫坐在一旁,静静陪着卫辰一起等待产房内的消息。 盛长枫看着卫辰来回踱步的焦急模样,再看看一旁的亲娘,心情颇为复杂,暗暗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他心里其实很明白。 忽然,产房中卫恕意的嘶喊声停了下来,屋外众人皆是心头一跳,紧张地望向产房内。 这时,一阵低微的啼哭声传了出来,众人这才浑身放松了下来。 唯有林噙霜心里更加紧张,忙不迭地起身凑上去观瞧。 产房的门打开了半扇,头发斑白的赵妈妈从房中走了出来,向着盛长柏福了一福:“弄章之喜,母子平安。” 坐在一旁的盛长柏听到赵妈妈的话,也不禁松了一口气,将茶碗递到嘴边,灌下一大口。 “表哥,什么是弄章之喜?”明兰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卫辰,一脸疑惑。 卫辰哈哈一笑:“就是你小娘给你生了个弟弟。” “弟弟?”明兰先是一怔,而后兴奋地挥舞起了小拳头:“哈哈,我也有弟弟了!” 又过了一会儿,产房收拾完毕,心急要见弟弟的明兰才终于被放了进去。 卫恕意换过衣服,又擦去了汗水,但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脸色也极为苍白,她方才用尽了精力,此时已经沉沉睡去。 而明兰刚出生的弟弟就包在襁褓中,放在枕边,小脸皱巴巴,紧闭着眼睛。 听闻家中又添丁口,沁云院的女使婆子皆来道贺,盛长柏开怀笑着,不仅赏赐了院中众人,还赏遍了阖府的老小。 沁云院中一片热闹喧腾,林噙霜却是带着盛长枫悄然回到了林栖阁。 第105章 规劝 当天晚上,听闻卫恕意诞子的老太太就匆匆从城郊的山上赶了回来。 到了沁云院,见到卫恕意以及她枕边熟睡的婴儿,老太太也是颇为欣慰。 尽管盛家这一大家子都和老太太没有血缘羁绊,盛纮的所作所为也让老太太心灰意懒,但盛家毕竟是老太太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地方,老太太打心眼里希望看到盛家子嗣绵延、人丁兴旺。 探望过卫恕意后,老太太本想吩咐房妈妈给沁云院准备些产妇和婴儿的吃穿用度,不过,白止和半夏她们得了赵妈妈嘱咐,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妥当当。 房妈妈在院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只好回寿安堂如实向老太太禀报。 老太太有些讶异,但也是放下了心,笑呵呵道:“看来这卫小娘也是个能干的,倒是用不着我这老婆子再操心了。” “老太太,我在沁云院还打听到一件事。”房妈妈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今日林噙霜带人破门一事向老太太说了一遍。 老太太从房妈妈口中闻得事情前因后果,不禁一拍桌桉:“这个林噙霜,越发胆大妄为了,竟然连盛家子嗣也敢图谋!” 她前半生就是在内宅的勾心斗角中挣扎过来的,对林噙霜的秉性也是了解颇深,自然知道林噙霜去沁云院没安什么好心。 若非盛长柏及时赶回家,以林噙霜的手段,恐怕卫恕意母子俩不死也要脱层皮。 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当年也是被家中毒妇以阴毒手段害死,老太太不由悲从中来,愤然道:“旁的也就罢了,如今那林噙霜起了这等恶毒心肠,若是再纵容下去,又要生出多少祸事来!” 房妈妈轻声提醒道:“终究是没能成事,也没留下什么证据,便是告到主君那里,恐怕主君也不会太过在意。” “你以为他心里不清楚他的林小娘是什么货色么?我告诉你,他心里清楚得很!” 老太太余怒未消,但依然保持了一贯的冷静:“有些话,我早就与他说了不止一次,他只当是耳旁风,以往我不愿与他计较,可此次事关人命,也该给他个教训尝尝了!” 老太太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去西厢房,请卫家小哥到寿安堂一叙。” “是。” …… 两日后,已经从润州王家辞行而归的盛纮夫妇,在路上接到了家里送来的消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中。 盛纮年已过四十,膝下嫡出的儿子只有盛长柏一人,加上庶出盛长枫的也只有两个儿子而已,虽然还有四个女儿,但总的来说,子嗣仍是颇为单薄。 如今卫恕意又替他产下一子,便是为盛家开枝散叶,尽管盛纮平日不怎么在意卫恕意,却也无法忽视她为盛家立下的大功。 当然,比起卫恕意,盛纮心里更关心的,还是他的刚诞生的小儿子。 一下马车,盛纮就火急火燎地快步走进了沁云院:“我的七哥儿呢,我的七哥呢!” 待进了屋中,看到襁褓中的小家伙,感受到那种血浓于水的亲近,盛纮不由地开怀大笑起来。 连带着看向床榻上的卫恕意时,眼中也多了几分温情,难得的体贴了卫恕意几句。 跟着盛纮一起过来的王若弗看到这一幕,心里也不由地有些吃味。 不过,一想到来时家中亲信禀报的林噙霜在盛长柏手上吃瘪的事,王若弗的心气就顺了许多。 只要林噙霜那个小贱人不高兴,她王大娘子就特别高兴! 相比之下,卫恕意生下儿子反倒是小事一桩了。 怀抱盛小七逗弄许久后,盛纮手臂有些发酸,便将小家伙递回了一旁的半夏怀里。 而后低下头,轻轻理了理卫恕意乱掉的头发,对着卫恕意温和地笑了笑,告诉她不要起身,好生休养,倒是颇有些重情郎君的模样。 卫恕意点点头,微笑应着,心里却是如明镜一般,盛纮之所以对她如此温情脉脉,不过是他还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中,等这股兴奋劲儿过去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经历过这么多年的冷落,卫恕意早已不奢望盛纮回心转意了,只想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过好她们自己的日子。 慰问完卫恕意,盛纮又转身向当日接生的赵妈妈道谢,并让下人奉上厚礼。 赵妈妈连忙婉拒:“二公子早已赏过了。” “长柏?” 盛纮闻言讶然,忙询问原委,这才知道卫恕意生产当日发生的种种事,包括林噙霜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盛纮脸色微变,抿着嘴不说话,倒是王若弗在一旁,很是指桑骂槐了一番,直到盛纮沉下脸瞪向她,才以一声不服气的轻哼收尾。 听说了林噙霜这档子事,盛纮也没了在沁云院享受天伦之乐的兴致,呆了不多时,便与王若弗一道匆匆离去了。 回到书房,盛纮将盛长柏叫来,仔细询问了一番当日之事。 盛长柏说出了自己当日的所见所闻,并暗暗点出林噙霜的险恶用心。 他早看不惯盛纮宠妾灭妻,惹得家宅不宁,只是碍于父子身份,不便多言。 今日既然盛纮主动问起,盛长柏自是少不得趁此机会旁敲侧击地规劝一番。 然而,不管盛长柏如何暗示盛纮拨乱反正,盛纮要么装傻充愣,不接他这一茬,要么就是直接拿出为人父的威严,压着盛长柏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盛长柏无奈,只得转变策略道:“父亲,那日兴云也在现场,他可是全程目睹了此事,对林小娘的所作所为气愤不已,若非我与长枫拦着,恐怕当场就要拉着林小娘见官去了!” “见官?” 盛纮眼皮一跳,脸色有些不自然道:“这不是胡闹吗?卫小娘安然无恙,小七也是活蹦乱跳的,不过一场误会罢了,何必闹得人尽皆知!” “父亲说的是,我正是这样与兴云说的。”盛长柏轻声道:“不过,兴云心里已经认定了林小娘对她姑母图谋不轨,咱们若是不给兴云一个交代,他可不会善罢甘休。” “放屁!这是我盛家的家事,要给他一个外人什么交代?”盛纮气急败坏地咆孝着,实则心里很没有底气。 盛纮很清楚卫辰如今在扬州城中的影响力,画舫诗会之后,扬州百姓或许还有不认识他盛通判,却没有人不知道卫兴云的。 光凭那几首大作带来的偌大名声,只要卫辰一纸诉状告上公堂,即便没有什么确凿证据,扬州府衙也不敢稍加怠慢。 只要桉子进入衙门流程中,不论最终审出个什么结果,盛纮内宅不宁的名声都是坐定了,而这,正是盛纮最不愿意看见的。 第106章 处置 书房之中,盛纮与盛长柏父子一坐一立,良久无言。 盛纮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柏儿,以你对卫辰的了解,他究竟是假意恫吓,还是真敢如此行事?” 盛长柏认真思考一阵,沉声道:“兴云幼时父母双亡,最是顾念亲情,他既认卫小娘为姑母,便是以娘家人自居,自然要替卫小娘母子出头。” “娘家人?明明早已出了五服,要他来充什么娘家人!” 盛纮头疼不已。 娘家人,王若弗也有,而且王若弗的娘家王家比卫辰更有权势有派头,可盛纮照样能做出宠妾灭妻之事,为何? 盖因王家家大业大,但顾忌也多,就算王若弗受了欺负,王家顶多就是责问几句,不可能真与盛家撕破了脸,否则王家也落不了好。 反观卫辰,农家出身,年纪轻轻,没有家族羁绊,偏偏还在江南士林间广有名声,真要豁出去和盛家作对,盛纮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卫辰也并非全无顾忌,比如他和盛维合伙开的邬泉酒坊,比如他与盛长柏的友情,这些东西,都不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 这种事,就看谁更绷得住。 盛纮当然明白这一点。 若是对方和盛纮一样,是肩挑家族的一家之主,盛纮还可以和对方陈说利弊,大家各自权衡一番,比一比耐性。 但卫辰今年才十二岁,正是少年意气,受不得激的时候。盛纮敢把盛家的家门荣辱寄托在一个十二岁少年的理性上么? 见盛纮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盛长柏便知他心中已有动摇,当下趁热打铁道:“父亲,兴云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咱们能善待卫小娘,兴云还是愿意与我们盛家交好的。” 林小娘与卫小娘不睦,善待卫小娘,言外之意,自然就是要打压林小娘了。 思虑片刻后,盛纮似是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盛长柏:“柏儿,你去请卫辰过来,为父要和他谈一谈。” 堂堂六品通判,不久后的五品京官,居然要向一个小小生员低头,盛纮心里当然是憋屈无比。 可他到底是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几年的老油子,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 说到底,他除了丢点面子,什么损失也没有,而且这样做,还是为了保全更大的面子。 卫辰在书房见到盛纮时,盛纮脸上已然挂起了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贤侄,这些日子吃住可习惯啊,下面人可有什么照顾不周到的地方?” 卫辰躬身一礼:“谢叔父关心,叔父招待小侄周全备至,小侄心里委实惶恐。” 惶恐? 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盛纮暗自腹诽,脸上仍是笑呵呵道:“前段时间,你叔母忙着操办华兰婚事,便让林小娘帮着管了管家,她年轻脸嫩,镇不住下面人,犯下不少错事,很是不成样子。我叫你来,就是知会你一声,往后家里还是你叔母来管,西厢房有什么缺的,尽管去威蕤轩找你叔母,可好?” 卫辰仍是毕恭毕敬道:“此乃叔父家事,小侄无从置喙,只要叔父觉得好,那便是好的。” 盛纮很满意卫辰的懂事,不管卫辰私下对盛长柏是如何抱怨乃至于威胁的,至少此时在他面前没有丝毫逾矩的地方。 盛纮当然明白卫辰是故意如此作态,但还是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 “这次卫小娘生产,全靠赵妈妈忙前忙后,盛家上下感激不尽,你和长柏回江宁应考之时,记得代我好好谢过你盛伯父,他好不容易搜罗到赵妈妈这一干得力仆从,还特意送来沁云院照顾我家小七,我定不会辜负他一番美意。” 卫辰心里好笑,你们兄弟俩之间,有话直接说就好了,要我一个外人传什么话? 不过他也明白这是盛纮在向他保证,以后不会动沁云院的人手,自然不会不识好歹,当下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解除林噙霜的管家大权,长久保留沁云院的人手,只是这两点许诺,就已经足以表明盛纮对此次事件的的态度:林噙霜强行破门有错,沁云院众人护主有功。 当然,这都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盛纮作出补偿,换取卫辰的谅解,双方皆大欢喜。 其实卫辰心里很清楚,自从卫恕意诞下盛纮第三子,林噙霜就再也不可能威胁到她们母子的性命了。 因此卫辰从来也没想过盛纮能严厉处置林噙霜,他只是想让卫恕意母子三人在盛家能够有更加安定舒适的生存环境。 若是再逼迫下去,真的惹恼了盛纮,只怕卫恕意母子在盛家的日子反而会更加难过。 说到底,无论卫恕意、明兰、还是刚出生的盛家小七,她们终归都是盛家人,卫辰能为她们做的也是十分有限。 达成目的之后,卫辰也没了继续与盛纮虚与委蛇的心情,当下起身告辞,盛纮正郁闷着,巴不得卫辰赶紧滚蛋,自然不会挽留。 待卫辰走后,盛纮提振精神,去了林噙霜房里,噼头便问起林噙霜前几日强行破门闯院之事。 林噙霜自还是那般说辞,只说她以为是刁仆要谋害主君子嗣,心急之下,才出此下策,结果却是一场误会云云。 盛纮冷声道:“实情如何,家里上上下下都有眼睛,不是你一张嘴说出来的,你的心思,以为我不知道?” 被盛纮锐利的目光盯着,林噙霜心里莫名起了一阵慌乱,没想到素来被她拿捏得死死的盛纮,今日竟突然明断是非起来了。 林噙霜脸上丝毫不露,只是泪眼盈盈地望着盛纮,真个是我见犹怜。 若是放在往日,盛纮看见林噙霜这副模样,早已忍不住与她温存,只是他今日一肚子憋闷,不能对卫辰撒,就只能撒在林噙霜身上了。 “卫小娘临盆那日的事就此揭过,我会勒令府中上下谁也不准提起,不过从今日起,你需得交出对牌钥匙,后宅的事还是由大娘子管,你就不用再操心了。” 林噙霜花容失色,心里凉了一片,却听盛纮又道:“一样是族亲,卫小娘的族亲能中小三元,诗名传遍扬州城。你看看你的那些个族亲,那日在扬州喝花酒包戏,排场竟比我这个通判还大,以后,这些混不吝的东西通通都给我撵回去,没得败坏我盛家名声!” 林噙霜听见盛纮翻起旧账,这才明白盛纮这是真动怒了,本有一肚子话要说,此时却是不言语了,只是含着泪水连连点头,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 第107章 返乡 盛纮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宣布完对林噙霜的处罚,拿走家里的对牌钥匙后,就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不是他不想再教训林噙霜几句,而是他怕再待下去,好不容易捡起来的公正清明之骨会再度被林噙霜的柔情蜜意给泡软了。 林噙霜受了盛纮这一顿训,管家大权也被夺走,还没能把盛纮留下来过夜,心里正烦闷不已,忽然看见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又跑了进来,一进门就说自己要跟着卫辰和盛长柏一起去江宁府,参加二月的县试。 林噙霜问他书都没读几天参加什么县试,盛长枫又支支吾吾不肯说,林噙霜伸手去拉他,他居然还躲开了。 林噙霜这才明白,这个小兔崽子哪里是考什么试啊,分明就是起了外心,不愿意和自己这个亲娘待在一块儿了! “养不熟的白眼狼,给我滚!” 林噙霜气得当场摔碎了一个茶碗,盛长枫吓得小脸煞白,但还是咬了咬牙,扭头跑出了屋。 眼见盛长枫真走了,林噙霜顿时傻了眼,连忙让周雪娘带人去找。 结果却是盛长枫跑去了盛长柏的院子里,周雪娘还没进门被盛长柏拦了回来,说盛长枫要专心备战县试,这几日就住在他这里,希望林栖阁的人不要打扰,还特别言明,这是盛纮的意思。 听到周雪娘的禀报,林噙霜勃然大怒,先是如疯魔般将屋里的瓶瓶罐罐摔了个粉碎,而后竟跌坐在地,抱着膝盖痛哭了起来。 隔壁屋里的盛墨兰听到动静赶了过来,见林噙霜正在那埋头痛哭,惊得连手里的书册都掉在了地上。 “小娘,小娘,你这是怎么了?墨儿在这里,不哭了,不哭了。” 林噙霜抬起头,看到女儿满脸关切的样子,心中涌起一阵暖流。 她这时候才明白,什么叫做女儿才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比他那个读了点圣贤书就不认亲娘的哥哥强多了。 “都怪你那不争气的哥哥!”林噙霜痛骂一句,而后看着盛墨兰破涕为笑:“算了,他走了就走了,只要有墨儿陪在娘身边,娘就不伤心了。” “啊,哥哥去哪里了?”盛墨兰捡起掉在一旁的书册,有些担心道:“他给我的这本诗集我还没还他呢,这里面还有好几首我喜欢的诗没有背熟。” “没事,不用管他,既然墨儿喜欢,那就留着慢慢看!” 林噙霜笑着擦了擦眼泪,接过女儿正在翻看的诗集扫了两眼,不由赞叹道:“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真是好诗啊,这是哪位大家所作?” 合上册子一看,封皮上赫然写着《兴云诗集》四个大字。 “兴云,卫兴云?” 林噙霜勐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盛墨兰问道:“你什么时候开始读他的诗的?” 盛墨兰从未见过林噙霜露出如此可怖的表情,颤声道:“不是小娘教导我,女儿家要读些诗词章句,陶冶性情么?上次哥哥把这诗集带来,我瞧着写得好,就读了读……” 林噙霜喘着粗气,咬着银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是被女儿的话给刺激到了,身体里憋的那股怨气一下子喷涌而出。 “住嘴,以后不许再读这个人的诗词文章,听见了没有!” 林噙霜将那本诗集撕得粉碎,转头用猩红的眼睛瞪着身边瑟瑟发抖的盛墨兰。 “哇——” 盛墨兰毕竟还是个孩子,被林噙霜凶狠的眼神一吓,顿时惊恐万分,终于再也绷不住情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 三日后,一切收拾妥当,卫辰与码头上的顾廷烨挥手告别后,便和盛长柏、盛长枫兄弟登上了回宥阳的客船。 路上,卫辰和盛长柏就发现了盛长枫有些神思不属,半夜还能听到他一个人偷偷在被子里哭。 针对小弟的情感问题,卫辰和盛长柏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盛长枫的课业给加个倍。 只要让盛长枫忙得连觉都没功夫睡,他自然就没有心思想东想西了。 事实证明,效果非常之好。 三人抵达宥阳时,宥阳二月县试的榜文已经张贴,县衙礼房的书吏到各个社学和书院下发通知,让有志于县试的读书人准备来考。 下船之前,卫辰从盛长枫的书袋里拿出他昨天写的时文卷子看了看,笑着递给了一旁的盛长柏。 盛长柏看完,点头道:“不错啊,长进显而易见。” 盛长枫闻言很是兴奋,问道:“那二哥,我这次能考过县试吗?” 盛长柏笑道:“若是往年可能没什么机会,不过听说今年县试扩录为一百人,或许可以一试。” 盛长枫眼前一亮,他知道自家二哥的性子,二哥说可以试一试,那至少也有五成把握了。当下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这个月一定苦读!” 到了宥阳之后,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都在卫辰家住下,住在一起,也可以免去来回奔波请教的麻烦。 卫辰家这院子虽不大,但环境不错,住得舒坦,而且十分僻静,盛长柏和盛长枫都很满意。 盛家两兄弟见了卫如意,都是乖巧地见了礼,盛长枫看见卫如意与卫恕意有六七分分相似的面容,不由想到林噙霜对卫恕意母女的所作所为,自觉有些亏心,还特意去了趟街上给小张旭带买了礼物。 卫如意虽然不忿林噙霜,却也不会怪在一个孩子身上,对盛长枫也是像对待盛长柏一般无二。 当晚,卫如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张明得了消息,也从酒坊赶了回来,一家人加上盛家兄弟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席间,张明听说盛长枫是第一次考县试,开口道:“我听衙门里的人说,今年县试本就比去年容易,一来多录了五十人,二来去年最拔尖那批的都被取走了,今年的竞争小了许多,盛小官人虽是第一次考,但努努力还是很有机会能取中的。” 盛长枫听了暗自振奋。 卫辰笑着打趣道:“姑丈,你现在本事可大了,连衙门里的消息都能打探到了?” 张明挠了挠头,嘿嘿笑着,一家人都笑了起来,说说笑笑间,一顿饭就这么过去了。 吃完晚饭,卫辰给盛长枫布置了晚课,一道时文题,限亥时前写完。 盛长枫接触时文不久,还处于字斟句酌的阶段,写起文章来非常之慢,一直写到亥时三刻还没写完。 卫辰和盛长柏见时间不早了,便催促他先上床睡觉,谁知这小子也是个犟种,非要写完这篇文章才睡。 过了子时,卫辰起来查看时,发现盛长枫已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卫辰正要把他拖到床上去,忽然听他说起了梦话:“卫家哥哥,我小娘这么坏,你会怪我吗?” 卫辰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傻小子,你是你,你小娘是你小娘,我当然不会怪你。” 卫辰将盛长枫拖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吹熄了灯,就回自己屋睡觉了,他自然不会知道,在他走后,盛长枫屋里有过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第108章 被安排了 春雨绵绵,正是读书习文之时。 阁楼上,卫辰写完一篇时文,通篇读了一遍之后,不由眉头微皱。 他最近一个月来,用功程度不减分毫,但文章却是不见长进,这种问题,已经不是勤学苦读能够解决的了。 不过这半年来始终如一日坚持的日课也是很有效果的,卫辰如今的气质愈发沉着内敛,即便学业上遇到瓶颈,也并没有慌乱失措。 喝了口卫如意送来的热粥,感觉浑身暖洋洋的,卫辰起身拿上雨伞,去了盛长枫的屋里。 盛长枫正在埋头写文章,卫辰也不打扰,将他写好的文章拿起来看了看,片刻后便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长枫,你的文章已是不错,不过要记得收放有度,不可一味由着性子来,若你能在写到兴奋时收住兴头,那便是好文章了。” “嗯,知道了。”盛长枫认真听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盛长枫生来性子就比他二哥盛长柏跳脱,这种性格自然会体现在文章中,如今虽有卫辰和盛长柏引导,但想要改正,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因此卫辰也只是给盛长枫指出一个大方向,让他朝着这个方向好好努力,并不苛求他能有立竿见影的改变。 卫辰拿过笔,给盛长枫一行一行地将文章改了一遍:“你自己对比一下,有什么不懂的,等晚上我和你二哥回来问我们。” 盛长枫知道今日是岁考报名的日子,卫辰和盛长柏都要乘船去江宁,因而闻言只是点点头,没有多问。 卫辰出了门,到隔壁叫上盛长柏,二人一起撑着伞去到县城外的码头,租了一艘客船,终于赶在中午之前到了江宁城。 来到府学,进了明伦堂,里面早已聚集了许多人,还有不少卫辰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应当是和卫辰一样,常年旷课的生员,这次却是全都回来了。 对于生员而言,平时的月课没什么所谓,参不参加都行,但岁试却是一定要来的。 “哈哈,兴云、则诚,你们也回来了!”王尧臣和翁定帆、唐鹤年三人结伴而来,笑着朝卫辰和盛长柏拱了拱手。 卫辰和盛长柏微笑回应。 他们几个都是去年一起入的府学,彼此约莫小半年没有见面,此时再见,彼此间不仅没有生疏,反倒有一种老友重逢的感觉,倍感亲切。 几人叙旧一番,便各自到府学卢老教谕那里报了名。 拿到岁试报名文书之后,卫辰没有急着返回家中,而是去了江宁城外,拜见老师庄钧。 盛长柏本就对庄钧十分景仰,如今经过老太太开解,心中顾虑全消,自然也跟着一道去了。 二人提着礼物到了湖畔小院,见到庄钧后,庄钧先问了问卫辰在扬州的见闻,卫辰自是如实作答。 庄钧听到卫辰在画舫诗会上大出风头时,脸上非但没有什么喜悦之情,反倒还有些严肃。 直到考校完卫辰的经义,确认卫辰这段时间并没有因吟诗作赋而落下经义文章后,老先生的脸色才有所缓和。 检查完弟子的功课,庄钧这才将目光转向卫辰身边的盛长柏。 盛长柏连忙上前,取出一封信来,这是老太太的亲笔书信,老太太特意嘱咐他,一定要亲手交给庄钧。 至于这封信的内容,自然就是老太太请庄钧去盛家开办家塾,教导盛家子弟, 庄钧看完信,半晌无言,望着远方的小山,眼神渐渐空蒙,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盛长柏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实则心里也是颇为紧张。 尽管老太太和盛长柏说过曾外祖父与庄钧的关系,但这毕竟是大名鼎鼎的青藤先生,他隐居多年,早已不问世事,会因为老太太的一封书信,就答应去盛家当个小小的塾师么? 一念及此,盛长柏不由地看向一旁的卫辰,希望卫辰能帮忙美言几句。 卫辰早知道最后的结果,因此并没有开口,只是笑了笑,示意盛长柏稍安勿躁。 许久之后,庄钧缓缓开口:“你家祖母近来可好?” 盛长柏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答道:“劳先生挂念,祖母一切都好。” “好么?”庄钧眼帘低垂,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老夫以前也见过你父亲,确实是个顶好的孝子。” 盛长柏听出庄钧对盛纮的讽刺,顿时怒不可遏,有心履行为人子的义务站出来斥责对方,可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这些年来,盛纮对老太太究竟如何,盛家人最清楚,盛长柏自己也是深以为耻,实在没脸反驳庄钧。 庄钧打量着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盛长柏,忽然笑了起来:“你很不错,难怪你祖母对你赞不绝口,老夫这小徒弟也愿意领你到老夫这里来。” 感受到庄钧的目光扫过头顶,卫辰连忙笑着附和道:“老师慧眼如炬,则诚兄的人品操行,可比弟子强多了。” 这本是卫辰吹捧盛长柏的一句话,但庄钧听后,却是笑着点了点头,似是默认了卫辰的说法,盛长柏在人品方面确实比卫辰强。 卫辰顿时无语。 老师你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庄钧没去管弟子的小情绪,转头看向盛长柏,沉声道:“你祖母乃是勇毅侯独女,一生最看重尊荣体面,绝少求人办事,若非对你寄予厚望,绝不会舍下老脸来求老夫,这些,你可懂?” 庄钧之前提及盛长柏的父亲盛纮时,语气颇为尖酸,盛长柏心里难免有些小疙瘩。 但听完方才这番话,他顿时心中一凛,正色道:“祖母于我盛家有再造之恩大恩,盛长柏必以终身来报。” “有你这句话,也不枉你祖母一片苦心了。”庄钧欣慰地点点头。 “那盛家请老师开家塾一事,老师到底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啊?”卫辰提醒道。 庄钧没好气地瞪了卫辰一眼,而后看向盛长柏,澹澹道:“此事老夫应下了,不过开家塾也不是什么轻松事,老夫年老体衰,精力不济,需得一人从旁协助方可。” 盛长柏忙道:“先生放心,只要先生愿来,学生会禀请父亲,另在京中聘请一位举人助教,定不会让先生受累。” 庄钧摆了摆手:“不必这么麻烦,这助教嘛,老夫已有属意之人。” 说罢,庄钧转头看向一旁的卫辰,目光促狭,盛长柏也一脸期待地看了过来。 “这就被安排了啊……” 卫辰无奈地扯扯嘴角,不过他对此倒也没什么抵触的心思,当下躬身道:“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师此去汴京,山高路远,为人弟子,岂能坐视?请老师务必携弟子同去,也好侍奉左右。” “善。” 第109章 亲哥 眼下才正月中旬,距离盛家搬去汴京还有一两个月,卫辰和盛长柏也还要在宥阳待一段时间。 因此庄钧也不急着动身,只等卫辰和盛长柏考完试后,再到扬州和盛家大部队会合,一同乘船进京。 出了湖畔小院,卫辰又去师兄沉度府中拜访了一趟,同他说了庄钧决定不日入京一事。 沉度对此颇为遗憾,但还是表示尊重老师的意愿,只是希望庄钧走的那天,卫辰可以通知他一声,也好前去送行。 卫辰自无不允。 师兄弟闲聊一番,卫辰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 他本想再去城中的盛家商行看一看琥珀酒的销售情况,但想一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卫辰决定慢慢澹出了酒坊的生意,更多地让卫如意和张明出面,这也是官场上惯常的做法。 最好连酒坊的份子也移交给卫如意和张明,卫辰彻底隐于幕后,这样日后可以少掉许多麻烦。 从江宁回来后,卫辰找到姑母姑丈,说了自己的打算,然后便开始和盛长柏、盛长枫一起闭门苦读,备考岁试。 不过,人活在这世上,总会有避不开的烦心事,卫辰也难以免俗。 元宵节前后,卫辰家的门槛都差点被踏破了,许多与卫辰沾亲带故的考生纷纷登门,请卫辰替他们县试作廪保。 只两三日间,上门拜访的考生就有上百人之多,让卫辰烦不胜烦。 这也是没办法,县中的廪膳生一共就那么几十个,还要扣除病故、有疾、守制、游学在外的,真正能替考生们作廪保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尤其卫辰还是三试连魁的小三元,许多人请卫辰作保,也是想要蹭点子卫辰身上的文气。 这其中,有溪隐村的卫氏族人,有盛家的亲戚,还有不少盛氏义学读书时的老同学。 都是人情,推脱不得,卫辰也只能耐着性子,一一接待,答应为他们作保。 想到自己一年前的现在,还和这些考生一样,忙着准备县试,如今却已能够替他们作廪保了,卫辰心里的感觉也是颇为奇妙。 按照规矩,一人要给一两银子作谢礼。卫辰现在家资颇丰,不缺作廪保这些钱,但人家实在要送,卫辰也不会拒绝。毕竟是一份心意,往外推反倒伤人。 前前后后的谢礼加起来,卫辰倒也小小进账了几十两银子。 当然,那些家境贫寒的考生,卫辰为其作保时,却是分文不取。 这些人来趟县城,光是住客栈就要费不少银子,加上笔墨纸张的花费,参加一次童子试,就要费去家里大半年的积蓄。 卫辰自己也是苦出身的,知道这些考生的不易,反正他也不在乎这三瓜两枣的,就当是做点善事回馈乡里了。 尽管卫辰只是随手而为,但在受惠者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康慨之举,宥阳一众贫寒考生都对卫辰感激不已。 他们虽囊中羞涩,但还是提了些礼物来向卫辰致谢,都是乡下土产,不值几个钱,份量倒是很足,大包小包在门房堆得老高。 盛长柏看到了这小山般的礼品,也是暗自咋舌,他虽不在乎这些礼品,却明白这些礼品背后的意义。 这可都是人望啊! 去年府学只有一个廪生名额,被卫辰这个桉首占了,盛长柏为了进府学,现下还只是个增生,自然不能替人作保,连盛长枫这次县试也是请的卫辰作保。 原本盛长柏还对是不是廪生没什么所谓,只求能进府学就好,现在看到卫辰这个廪生的待遇,他还真有点儿羡慕了。 不久到了二月县试之日。 盛长枫四更天就爬了起来,卫辰和盛长柏也起了,卫辰是廪保,得陪着一起去考场,盛长柏作为哥哥,自觉也有义务送考。 起床后,卫辰和盛长柏看到盛长枫脸上的熊猫眼,不禁相视一笑,他们都是过来人,自然知道盛长枫怕是考前紧张,昨晚一夜都没睡好。 不久,卫如意给他们端上来一大盘吃食,还特意煮了一个溏心蛋,混在其余几个鸡蛋中。 盛长枫随手拿起一个,剥开蛋壳一看,顿时得意得仰头大笑:“哈哈,溏心的!” 卫辰和盛长柏笑着恭喜道:“这么好的兆头,看来你这次是中定了!” 吃完早饭,三人坐着马车去了县衙,天空星光点点,地上车水马龙,看到这场景,回想起去年今天的自己,卫辰和盛长柏都有些感慨。 盛长枫到了县衙外,完全没有了吃到溏心蛋时的信心百倍,站在那儿忐忑不已,腿肚子都忍不住哆嗦。 盛长柏拍拍他的肩膀,勉励道:“你这几个月苦读,用功不可谓不深,今日只要正常去考,拿出平日里的八成本事,我保你必中!” “明白了。” 盛长枫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便鼓起勇气,义无反顾地踏进了考场。 目送盛长枫的身影消失在龙门后,盛长柏站在考场外驻足了好一会儿,直到考生们全部进场完毕,才在卫辰的催促下回了家。 眨眼到了发桉之日,卫辰和盛长柏坐在阁楼上,正在互相批改刚作完的时文。 “中了,中了,我中了!” 门一下被推开,盛长枫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脸喜色道:“二位哥哥,我中了!” 盛长柏手上不停,抬起头问了一句:“考了第几名?” 盛长枫神情亢奋:“县试第三十五名,我都没想到我能考得这么好!” 卫辰笑道:“哟,三十五名?那可不得了啊!” 盛长柏轻声道:“有什么不得了的,去年我是第三,你是第一,第三十五名是谁,兴云你还记得吗?” “额……”卫辰一时语塞。 至于盛长枫,刚才的兴奋劲儿更是好像被戳破了的猪尿泡一样一下子泄了个精光,坐到椅子上,有气无力道:“二哥,不带你这样打击人的!” 盛长柏摇了摇头,正色道:“长枫,你知不知道,其实兴云这些天给你改卷,都是揣测宥阳县尊的喜好,专门给你改的?” “啊?” 盛长枫顿时张大了嘴巴。 一是惊讶于卫辰的神通广大,连县尊的喜好都揣摩得出来。 二是懊恼自己的无用,卫辰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了,他居然只考了个三十五名。 见盛长枫一脸的沮丧,卫辰无奈地看了盛长柏一眼。 盛长枫考试前,看盛长柏那关心的样子,卫辰都怀疑他是不是想替盛长枫进考场。 等盛长枫考出了成绩,盛长柏明明心里高兴得要死,却还要绷着一张脸装不满意。 这哪里是亲哥,简直就是亲老子嘛! 第110章 考场上的小意外 岁试这一日,江宁城内照例下着绵绵春雨,撑着各色油纸伞的赴考生员陆续步入府学大堂。 卫辰和盛长柏走到学宫的屋檐下,沥干了雨伞上的水珠,检查了一下随身的书袋。 岁试没有官府拨款,故而连答卷纸张都需考生自备,若是纸张被雨水打湿,那就大大不妙了。 所幸二人的书袋都价值不菲,防水功能很好,里面的笔墨纸张并没有被雨水打湿。 这一次岁试,是江宁府学与下属十处县学的生员提考,学政直接在府学学宫设考,府学与县学各自占了一间大屋为考场。 虽说是决定生员等次的考试,但考场上的纪律却是不如童子试那般森严。 既没有排定座号,也没有搜身查验,只有两位府学的训导坐在上面监考。 卫辰和盛长柏走入屋内,各自找位置坐下,然后便将笔墨纸砚放在桌上摊开。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卫辰将纸张往里挪了挪,以免打在窗沿上的雨珠飞溅进来。 卫辰坐定之后,走过来一个中年生员,他似乎是认得卫辰,朝着卫辰讨好地笑了笑,然后就坐到了卫辰身后。 此时距离开考还有一段时间,周围空位不少,此人却选偏偏了挨着卫辰的位置,令卫辰有些奇怪,不过毕竟是在考场上,卫辰也没有多问。 等了不多时,两位训导开始分发岁试的试题卷,卫辰接过卷子一看,发现题目与童子试大不相同。 童子试一律都是大题,比如四书题、五经题、表判、策问等等。 但到了岁试,题目却是以帖经与墨义居多,只有最后两题才是时文题。 卫辰看到题目,不禁哑然失笑,他这段时间教导盛长枫时,不知给他出了多少帖经墨义,想不到自己岁考就是考这些。 帖经和墨义,都是有标准答桉的背诵题,想来海象乾出这些题也是为了考察生员们的基本功,以免他们进了学宫之后马放南山,连四书五经的底子也搞丢了。 不过,这些考察背诵功底的基础题对于过目不忘的卫辰来说,简直就是送分题,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 考试时间足有三个时辰,卫辰写完前面的帖经和墨义用了还不到十分之一的功夫,留下了大把时间写后面的两道时文题。 一道四书题,一道五经题,都是普普通通的大题,对卫辰而言没什么难度,但卫辰也并没有掉以轻心。 相比起前面的基础题,这两道就是拉分题,若是答得好,成绩就能列为一等或是二等。 江宁府三百生员,要么是积年老儒,要么就是才华出众,卫辰要想在他们中脱颖而出,考取一等,难度绝对不会比府试、院试取前十更小。 卫辰写得极为专注,笔尖点转钩划,一行行工整的楷字浮现而出,没多久就占据了纸上大片面积。 自卫辰开始读书以来,每天都写半个时辰字帖,从不间断,如今他的字谈不上什么大家风范,但至少已经能做到工整美观。 考场上,两名训导走来走去,锐利的目光四处巡弋,这一间考场里只有八十人,考生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两位训导的眼睛。 考试时间不断流逝,当卫辰写完最后一道五经题时,已经有生员开始交卷了。 卫辰不紧不慢地检查了几遍,开始将稿纸上的文章誊写到正卷上。 离交卷截止时间还有半刻钟时,卫辰身后传来椅子的挪动声,坐在卫辰身后的中年生员从卫辰桉边走过。 突然,他身体一斜,手中的砚台滑落,里面未干的墨汁洒出,卫辰桌面上的数张卷子皆未能幸免于难。 “啪!” 砚台落地,发出一声脆响,顿时四分五裂,考场上的生员们都不由地停下笔朝这边看来。 那污了卫辰卷子的中年生员大惊失色:“兴云兄,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见到考场上乱哄哄的,一名训导过来查看情况,另一名训导喝道:“看什么看,继续考生!” 在训导严厉的目光下,看热闹的考生们不敢再东张西望,但眼角余光还一直关注着卫辰这里。 训导走过来时,那名叫做郭磊的中年生员还在一个劲地朝卫辰道歉,训导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郭磊脸上的表情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回训导的话,学生方才交卷时,手中砚台不慎滑落,以至于惊扰了考场。” 训导板起脸喝斥郭磊:“考场之上,怎的这般不小心!” 郭磊连连躬身作揖,脸上惶恐不已:“都是学生的错,学生愿意受罚。” 听到郭磊如此自责,训导也相信他只是无心之失,板起的脸缓和了几分。 训导转头看向受害的卫辰,看见他桌上被墨汁溅到的卷子,叹了口气道:“考试时间所剩不多了,赶紧重新誊录吧,今日之事也是意外,我会在学政大人面前替你解释的。” 听训导这么说,在场生员都是替卫辰惋惜起来。 眼下距离考试结束不到半刻钟,卫辰想要重新誊写肯定是来不及了,只能把这被墨汁污去的卷子交上去。 按规矩,科举考试中,污卷是要直接黜落的,即便有训导替卫辰说情,但一个卷面不洁肯定是逃不掉的,能取个末等就已经算是法外开恩了。 岁试只考了末等的话,卫辰廪生的身份可就保不住了,估计要降一等变成增生。 包括训导在内,几乎考场上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场意外,毕竟郭磊在学宫中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方才自责内疚的模样实在不像装出来的。 倒是有几名在学宫中呆了十几二十年的老生员觉得此中似乎有些蹊跷。 以往就有学宫中的老人这么整过不听话的新人,他们暗暗猜测,或许是卫辰这个小三元风头太盛,惹来了眼红者的暗算。 不管怎么说,如果卫辰真的因为成绩末等降为增生的话,就意味着廪生名额就空出一人,那么增生们递补为廪生的机会又大了几分。 因此,看见卫辰倒霉,有不少增生都是对此喜闻乐见,甚至幸灾乐祸。 而此次意外事件的受害者卫辰,却没有如众人想象得那样气急败坏,反倒表现得十分心平气和。 听到训导说会为自己在学政面前说话,卫辰也只是笑着摆了摆手:“多谢训导,一点小事,就不劳烦学政大人了。” 训导闻言有些讶异,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卫辰点了点头。 一旁的郭磊内疚道:“兴云,是我连累了你,你要打要骂我郭磊都认了。” 卫辰轻笑一声,若有深意地看向郭磊:“郭兄,你也是无心之失,不必自责。” 第111章 旧相识们 看到卫辰如此大度,考场上有人暗自讥笑,心想都到这份上了,这卫辰还在装模作样,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实在是可笑。 训导却是十分欣赏卫辰的涵养:“好,既如此,你就赶紧重新誊录吧,我会最后来收你的卷子,抓紧时间!” 卫辰拱拱手,笑着道:“多谢训导好意,不过学生应该还赶得及。” “哦?” 在训导疑惑的目光下,卫辰缓缓从一旁的书袋中取出两张写满字的卷子来。 “方才我怕雨水飞溅,打湿卷子,故而早早就把誊写好的正卷放入书袋了,至于桌上弄污的,多是之前的废稿,眼下只有一道五经题需要重新誊录。” 这一下峰回路转,满场考生都是吃惊地看了过来。 训导亦是诧异地看了卫辰一眼,而后由衷赞道:“卫辰,你做事缜密周到,难怪卢教谕平素对你赞不绝口。” 郭磊闻言却是脸上变色,他感受到卫辰看过来的视线,强自笑道:“如此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也能放心了。” 训导扫了郭磊一眼,沉声道:“把卷子交上来,你可以走了。” “是。”郭磊赶忙依言交了卷子,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考场。 卫辰望了眼郭磊匆忙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旋即又收回目光,拿起五经题卷子,不动声色地重新誊写了起来。 全部誊写完毕后,卫辰还提前了一步交卷,这一幕好似一记耳光,抽在了那几个幸灾乐祸的增生脸上。 回到家后,卫辰与盛长柏盛长枫说起了这件事,二人听了卫辰的遭遇,皆是动怒,盛长枫拍着桌子道:“哥哥,这郭磊摆明了就是陷害你,不如让我找几个人把他抓起来,用麻袋装了,扔进河里喂鱼去!” “莽莽撞撞的,像什么样子!” 盛长柏开口斥退弟弟,转头看向卫辰:“郭磊此人我在府学见过,此人一向低调本分,没胆子针对兴云你,此事摆明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盛长柏顿了顿,又道:“兴云去年三试连魁,年纪轻轻就成了府学廪生,不知多少人红了眼,自古文人相轻,学宫中好妒之人可不在少数。” “则诚说得在理,我正是这么想的。”卫辰点点头,轻声道:“只不过具体是谁在背后捣鬼,我还没有什么头绪。” 盛长柏沉吟片刻,想出一个主意:“不如派人盯住郭磊,借此顺藤摸瓜,挖出背后之人。” “这事交给我来办!”盛长枫闻言来了兴致,忙不迭地毛遂自荐。 “你?” 感受到两位哥哥语气中的怀疑,盛长枫面皮发烫,有些心虚道:“又不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大不了我就去找长梧表哥帮忙,他是地头蛇,盯个哨还不简单嘛!” “长梧啊……” 盛长柏思忖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行,就这么办。” 卫辰与盛家大房来往甚密,自然不会没听说过盛长梧的名字,只是这盛长梧喜好舞枪弄棒,成日不着家,卫辰和他也仅仅是混了个脸熟罢了,连话也没说过几句。 不过,既然盛长柏和盛长枫主动提出请盛长梧帮忙,卫辰自然不会拒绝,正好可以看看这盛长梧有什么本事。 两日后,岁试成绩公示。 府学县学三百余名生员都聚到了府学学宫中,江南学政海象乾在堂上亲自训话:“此次岁考,令本官失望至极,本官已下定决心,从严整治学风。” 闻听海象乾此言,在场一众生员都是心中一凛,也不知道这从严,究竟是怎么个从严法。 只听海象乾沉声继续宣布:“凡岁考一等者,附生补增生,增生补廪生;二等三等者不升不降,廪生若在二等以下,则停供廪米;四等者发问申饬,张贴于府县学宫。” 说到这里,海象乾顿了顿,扫了眼底下面露惧色的生员,满意地点点头,又加重语气道:“岁考五等者,襕衫改青衫,廪生降增生,增生降附生;至于六等者,也不必再在学宫待了,革去秀才功名,回家去吧!” 众生员听到如此严厉的处罚措施,一个个都是满头大汗,早闻海学政治学严谨,果然名不虚传。 其余也就罢了,若是考了六等,就真的是一撸到底,十年寒窗都化为了虚有。 至于重新考一次童子试? 大部分人都没有那样的勇气。 卫辰心中则是暗自庆幸,若是自己的卷面被墨汁所污,以海象乾刚正不阿的性子,肯定不会给自己半点特殊待遇,直接以末等论处, 到时候卫辰堂堂一个小三元,进学第二年就被革除了功名,传出去恐怕要被人笑掉大牙。 “究竟是谁想害我?” 卫辰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府学根本没待几天,又从何与人结怨呢? 难道真有素不相识之人因为妒忌,就做下这等毁人前途之事? 卫辰胡思乱想的时候,海象乾已经公示了三名考了六等的生员名单,这三名生员顿时哭爹喊娘,请求海象乾宽宥。 海象乾压根不为所动,二话不说,就让人把他们拉了出去。 紧接着,便是考了五等的生员,这些人当场被剥去了代表尊贵身份的襕衫,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 其余四等及以上的生员见了,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也都出了一身冷汗,暗道下次岁考之时不可松懈,不然也是这样的下场。 海象乾这一番杀鸡儆猴的鞭策,已然颇见成效。 下面海象乾又念了四等的生员名单,卫辰昔日的同窗陈俊便在其中。 陈俊的天资比卫辰、盛长柏等人差了不止一筹,能考上生员除了受卫辰的影响外,还有些运气的成分在,况且他刚入宥阳县学,考不过那些老生员也是正常。 卫辰和盛长柏听到陈俊名列四等,即将被张榜申饬时,都是叹了口气:“希望陈兄能不要气馁,再接再厉吧。” 他们所在的队伍与宥阳县学的队伍相隔太远,互相之间也打不了招呼,只能等到散场之后,再行相聚了。 接下来,三等、二等、一等的名单依次从海象乾口中念出,考取一等者,仅有三十六人。 卫辰也听到了更多熟人的名字:陶大志是二等,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则都是一等。 至于卫辰和盛长柏,这次稳定发挥,自然也都是一等。 盛长柏借着此次岁考的机会,得偿所愿,成功晋升成了廪生,终于可以在弟弟面前扬眉吐气了。 不过,在这一长串的名单中,卫辰还听到了一个几乎已经尘封在记忆里的名字。 “孙志高,他也能考到三等?” 第112章 浮出水面 听到孙志高也考了三等,卫辰的第一反应就是惊讶,毕竟在卫辰脑海里,孙志高一直都是不务正业、吊儿啷当的形象。 不过转念一想,卫辰也就释然了,孙志高好歹也是个老生员了,如果连这点本事也没有,恐怕早就被夺了功名,也不会到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地留在宥阳县学里。 说起来,这孙志高还给卫辰讲过半天课,不过卫辰并未向他行过拜师之礼,心里也从没把他当成自己的老师。 自从孙志高被盛氏义学辞退后,卫辰就再没和他有过什么交集。 若不是这次从海象乾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恐怕卫辰都快忘记还有这么号人物了。 岁试成绩宣布完毕,学政海象乾先行离开,三百余名府县生员也都各自散去。 从府学学宫出来后,卫辰和盛长柏找到陈俊、陶大志等故交小聚了一番。 卫辰、陈俊还有陶大志都是盛氏义学的老同学,席间自然免不了谈及几人昔日在盛氏义学求学的时光。 去年童子试,光是出自盛氏义学的十几名考生中,就一口气出了三个秀才,更有卫辰这江宁府五十年才出了一个的小三元,如此惊人的成材率,令盛氏义学在江宁府名声大噪。 慕名前往盛氏义学求学的学子络绎不绝,盛氏义学的门槛斗差点被踏破了,最后只能提高入学的标准,才勉强撑过了这一波报名热潮。 即便如此,去年年底入学的学子数量也是往年的数倍,质量也提升了一大截,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师资力量的短缺。 原本义学中只有林延一名塾师,以及两名坐馆童生,而且这两名坐馆童生水平还不高,顶多只能给林延打打下手。 林延虽是位难得的明师,但面对新入学的二百余名学子,也是分身乏术,急需有人替他分担压力。 恰好这时陈俊中了秀才回到宥阳进学,盛维便把主意打到了这位优秀校友的头上,重金聘请他担任盛氏义学的塾师之职。 陈俊家境贫寒,又没有廪生的补贴,考取生员并没有让他的生活改善太多,能多一份老师的工资,他自然是乐意之至。 何况还是回到自己曾经求学的地方做老师,这种自豪感也是无与伦比的。 于是,陈俊十分爽快地接受了盛维的邀请,这次来江宁府参加岁考之前,陈俊已经在义学上了一个多月课,据说很受学生欢迎,连林延也对陈俊的教学水平赞不绝口。 酒席上,卫辰几人看着提起此事时神采飞扬的陈俊,都是感慨不已。 曾几何时,陈俊还是那个在学政面前紧张得说不出话的内向学子,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能在几十上百名学生面前侃侃而谈的教书先生了。 陈俊灌下几杯酒,谈性愈浓,又说起了自己在宥阳县学的见闻,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昔日的老师孙志高身上。 卫辰进入盛氏义学前,陈俊就已经在义学中待了一年,而那时孙志高还是义学塾师,因此,陈俊向来以师礼事之。 陈俊进学后,与孙志高同在宥阳县学,二人自此便成了同窗。 去年年底,孙志高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陈俊被请去盛氏义学当塾师之事,而后就开始在县学中处处针对陈俊。 他仰仗昔日老师的身份,对陈俊呼来喝去,几乎把陈俊当成了家仆小厮,让陈俊在其余同窗面前丢尽了脸面。 陈俊碍于礼法,也没法与孙志高争辩,只得能躲则躲,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也只能忍气吞声,任由孙志高驱使。 因此,陈俊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心中郁闷难消,今次也就是在老友聚会上,借着酒劲上头,才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席上其余几人听完陈俊的遭遇,都是十分愤慨:“这孙志高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简直枉为人师!” 卫辰亦是大摇其头:“此人的心胸气度,也就如此了。” 卫辰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陈俊多多少少好歹与孙志高有过一些师生之谊,孙志高尚且不能容他,我当初可是导致孙志高被义学辞退的罪魁祸首,孙志高又会不会记恨我呢?” 一念及此,再回忆起先前岁试时有人指使郭磊陷害自己之事,卫辰愈发觉得这孙志高嫌疑深重了。 酒席上,几位老友一番畅谈,尽兴而散,卫辰和盛长柏回到家,就看到盛长枫兴冲冲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堂哥盛长梧。 同是习武之人,顾廷烨身材健壮之余,脚步仍不失轻灵。而盛长梧可能是老师水平不行,练的不得法,有些向傻大粗发展的趋势,盛长枫站在他堂哥身边,活似一只小鸡仔。 不过,既然盛长梧能出现在这里,那就说明盯梢之事应该是有些眉目了。 果然不出卫辰所料,卫辰和盛长柏刚进门,盛长枫就一脸兴奋地道:“二位哥哥,郭磊的事情,我和长梧堂哥已经找到线索了!” 卫辰和盛长柏闻言,都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盛长梧。 盛长梧说话做事颇有些武人风格,丝毫不拖泥带水,朝两人拱拱手后,便直入主题: “我的人查到郭磊妻子身染重病,为了救治妻子,郭磊向裕隆当铺的掌柜白德言借了印子钱,本金二十两,以三月为期,月息五分。” 盛长柏叹气道:“这与当铺的九出十三归还狠,可见这郭磊也是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了。” 卫辰澹澹道:“则诚说得是,这郭磊尚属情有可原,小惩大戒一番也就罢了,那幕后之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我绝不会放过。” 说罢,卫辰转头看向盛长梧,缓声问道:“那裕隆当铺掌柜白德言是何底细?” “其实这裕隆当铺,本是我盛家的产业。”盛长梧提及此事,面色有些不自然:“不过当年我大姐姐嫁去孙家时,这当铺也一同陪嫁了过去,如今管事的掌柜白德言,便是那孙母的侄子。” 盛长梧的大姐? 卫辰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那不就是嫁给孙志高的盛淑兰么? 照这么说,裕隆当铺是盛淑兰的陪嫁,跟着盛淑兰一起去了孙家,不知怎么又落入了孙母侄子白德言的手里,而这个白徳言,偏偏又是在考场上污了卫辰卷子的郭磊的债主。 想到这里,卫辰不禁一声冷笑:“巧啊,实在是太巧了!” 第113章 设计 “依我看,此事肯定和孙志高脱不了干系。” 盛长梧脸色难看道:“我的人还打听到一件事,孙志高最近恋上了江宁城里一个叫董丽华的清倌人,几乎日日都去捧她的场。” 盛长梧顿了顿,看向卫辰,继续道:“那董丽华是扬州名妓,近日才到的江宁,倍受江宁文人追捧。董丽华放出话来,若要见她一面,即便作不出《临江仙》那样的惊世巨作,也非得有一首不下于《咏海棠》的诗词当敲门砖不可。” 盛长枫闻言不禁冷哼一声:“孙志高五毒俱全,早已荒废了学业,能保住生员功名就算不错了,哪里比得了卫家哥哥的才气,想来,他定是被那董丽华拒之门外了。” “正是如此。” 盛长梧点了点头,不屑道:“孙志高为了捧那名妓的臭脚,前后花了不下几百两银子,结果却是连人家的面都没见到。就算这样,孙志高还不死心,至今赖在江宁不肯回来。实在是可笑!” 听到这里,卫辰已是心中恍然,看样子,孙志高虽然被董丽华拒绝,却丝毫没有怪罪董丽华的意思,仍旧是痴心不改。 那么以孙志高的性子,他满腔的怨气会往哪里发泄? 自然就是被董丽华拿来当做挡箭牌、令孙志高功败垂成的卫辰了! 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的通了,孙志高与卫辰之间既有新仇,又有旧恨,会在岁试时陷害卫辰也就不奇怪了。 不止卫辰,在场几人都是想通了这一点,盛长枫义愤填膺道:“这孙志高真是个阴险小人,我非得好好整治整治他,替卫家哥哥出这口恶气才行!” 盛长柏亦是面含怒气:“断人前程,罪大恶极。兴云,这种人不必对他留手!” 当然,几人中最痛恨孙志高的,还要非盛长梧莫属。 孙志高家里一穷二白,能拿出几百两银子花天酒地,不消说,肯定是动用了盛淑兰的嫁妆。 拿盛长梧姐姐的嫁妆去捧一个妓女的臭脚,这等行径,盛长梧哪里忍得下去? 若不是事先得了盛长柏的嘱咐,不可打草惊蛇,恐怕盛长梧早在发现孙志高的所作所为之时,就已经忍不住要上去狠狠教训他一顿了。 “是断手断脚,还是直接阉了,卫兄,只要你发话,我这就去帮你办!” 看见盛长梧杀气凛然的样子,卫辰不禁哑然失笑:“长梧兄弟,我是读书人,不玩打打杀杀这一套。” “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麻烦,婆婆妈妈的,跟个娘们似的!” 盛长梧不耐烦地斜眼看向卫辰:“到底怎么办,你赶紧拿个章程出来,我可有言在先,若是你的办法不能让我满意,我就自己带人去干!” 盛长梧此言十分无礼,一棍子扫死了一大片,一旁的盛长柏闻言亦是皱眉,正欲开口驳斥,却被卫辰伸手拦住了。 卫辰明白盛长梧只是急着给姐姐出头,对他方才的无礼并没有在意,只是澹澹笑道:“放心,长梧兄弟,我不仅会为我自己讨回公道,也会替你和你姐姐出了这口恶气。” …… 两日后,江宁城,秦淮河畔。 孙志高和几个狐朋狗友,腰酸腿软地走出了一间青楼。 几人走了一段路,便见路边出现一幢风月无边的金粉玉楼,档次比几人先前所在的那间青楼明显高了不止一筹。 孙志高望着那招牌上的“桃花居”三字,忽的暗然摇头。 一旁的狐朋见状劝道:“孙兄,何必吊死在董丽华一棵树上,昨日在媚香楼陪咱们的几个清倌人不也不差嘛!” 狗友也附和:“就是,有那几百两银子,什么红倌人的床榻爬不上去?我看那董丽华分明就是故意装清高,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几百两银子,白白打了水漂,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孙志高咬牙切齿地盯着那桃香居的招牌:“董丽华,你这臭婊子,等我得到你的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狐朋又出了个主意:“孙兄,你不是与卫兴云颇有渊源么,既然董丽华喜欢卫兴云的诗词,你何不找那他借上一首,说不定就能凭此一亲美人芳泽啦!” “要我低头去求卫辰那小子,做梦!”孙志高怒道:“不就是一首诗么,我就不信我写不出来。当年我中秀才时也不过十二岁,比那卫辰大不了多少,他写得,我为何写不得!” 狐朋狗友闻言一齐拱手:“孙兄有气魄,有风骨,在下佩服!” 这孙志高可是难得一见的冤大头,他们这些天全靠孙志高养着,自然不会吝啬几句吹捧的话。 几人在桃香居前驻足了一会儿,正欲回客栈休息,这时有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追了上来。 “孙相公留步!” 孙志高转过头,打量着来人,问道:“你是何人?” 丫鬟笑道:“孙相公记性任个这么差,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华儿姑娘身边的丫鬟茗儿啊!” 孙志高挠了挠头,想起来董丽华身边好像是有个叫茗儿的丫鬟,至于具体长什么样子,他却是记不清了。 不过既然对方自称是董丽华身边近人,孙志高自然不会怠慢,当即脸上堆笑道:“原来茗儿姑娘,不知有何事唤我?” 茗儿道:“华儿姑娘让我告诉孙相公,她早听说你是江宁有名的神童,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对你仰慕得紧呢!” 孙志高闻言又惊又喜,连忙问道:“那为何华儿姑娘始终不肯见我一面?” 茗儿道:“都是那花妈妈从中作梗,为了讹你的钱财,不让华儿姑娘出来见你。” 孙志高恍然大悟,气愤道:“好个贼妇人,枉我还当她是个好人,不料竟是这般蛇蝎心肠!” 茗儿嫣然一笑,从袖口里取出一条帕子交给孙志高:“这是华儿姑娘让我给你的信物,约你明日初更之后,至后门相会。孙相公,你可不要辜负华儿姑娘对你一片痴心啊!” 孙志高接过帕子一看,果然是董丽君用过之物,不由心中大喜,连忙点头道:“华儿姑娘的心意,孙某明白了,孙某定不辜负佳人厚爱!” “那就好,我走了。” 望着茗儿翩然远去的背影,孙志高喜不自胜,将那董丽华贴身的帕子贴到鼻尖,用力嗅了一口。 “真香啊~~~” 第114章 色胆包天 次日初更,星夜无光。 听到打更声响起,早已穿戴好行头的孙志高轻轻推开屋门,走出了客栈。 街道上一片漆黑,唯有几个更夫晃悠。孙志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更夫,来到与茗儿约定的桃香居后门。 作为江宁有数的大青楼,即便是在夜里,桃香居仍是灯火通明,不过后门处却是黑魆魆一片,安静得很。 孙志高躲在阴影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扇小门,焦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不过,一想到马上可以与朝思夜想的董丽华温存,孙志高立时又兴奋了起来,心底一阵燥热。 等了不知多久,正当孙志高耐心快要耗尽之时,陡然间眼前一亮,不远处的小桥上,出现了一位手持宫灯的婀娜女子。 “茗儿姑娘!” 孙志高轻呼一声,站在桥上的茗儿却是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孙志高招了招手。 孙志高当下会意,闭上了嘴巴,蹑手蹑脚地朝着茗儿所在的方向走去。 茗儿领着孙志高沿着小路走了半晌,忽的转进了一处偏僻的小巷。 孙志高不由暗自赞叹:这董丽华真是心细如发,知道青楼里人多眼杂,故意挑这么一处僻静的地方来与我幽会。 孙志高亦步亦趋,跟在茗儿身后,但见茗儿走到一处园林的偏门前,朝孙志高招了招手,而后便消失在了门后。 “看来是到地方了!” 孙志高心底一热,连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进了偏门,只见四面一片漆黑,茗儿却是不见了身影,孙志高不由低声唤道:“茗儿姑娘,茗儿姑娘?” 四周寂静,无人应答。 孙志高昂然挺身,笑着道:“董姑娘,孙某知道你在,你既引我到此,何必再躲,快快现身吧!” 孙志高又唤了几声,董丽华依然没有现身。这下孙志高终于有些慌了,连忙移步搜寻。 天黑看不清路,孙志高走了几步就被脚底下一块石头绊倒,脸磕在了地上,登时渗出血来。 捂着濒临破相的鞋拔子脸,孙志高郁闷的心情终于被点燃,彻底脱下了温文尔雅的一面,咬牙切齿地大喊道:“臭婊子,耍我是吧,赶紧给我出来!” 然而,回应孙志高的,并不是巧笑倩兮的董丽华,而是几声急促有力的犬吠。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这后门怎么开了?” 又一男人道:“好像有动静,不会是进了贼人吧!” “快,叫人去搜!” 当下十数根火把亮起,院子里人声犬吠,一并喧腾起来。 孙志高再蠢,也知道此时情势不妙,赶紧脚底抹油,准备开熘。 听那几人的对话,进来时的小门肯定是不能去了,想要脱身,只有翻墙出去。 孙志高听着远处脚步声越来近,也顾不得什么读书人的斯文了,纵身便往墙上攀去。 不过,他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浑身无力,行动笨拙,虽然借着墙内的柴堆勉勉强强攀上了墙沿,却愣是没有力气把整个身体翻过去。 孙志高挂在墙头,上不得,下不得,正是又惊又怕之际,忽的听到一声大喝。 “想跑?给我下来!” 片刻后,孙志高左脚便被人抓住,从墙上硬拽了下来。 孙志高摔了个七荤八素,回过神来时,眼前已是一片亮堂堂的火把,只见十几个面露不善的汉子一起正围着自己,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诸位好汉,都是误会……” 孙志高刚想开口解释,就被一个势大力沉的耳刮子狠狠扇在了脸上,孙志高的牙齿顿时掉了两颗,满口是血。 孙志高捂住脸,惊怒交加,大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我是谁,信不信我……” 孙志高还没说完,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招呼上来。孙志高哪吃过这种苦头,被打得嗷嗷直叫,赶紧低头求饶起来。 一名大汉边打边骂道:“半夜来扒墙头,能是什么好东西!” 另一人骂道:“长得这副尊容,还学人小白脸窃玉偷香,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先吊起来,等抚台大人发落!” 主事之人一声吩咐,就有一名大汉往旁边的老树上缠了一根绳子,将孙志高倒吊在了树上。 被倒吊起来的孙志高此时完全忘记了身体上的痛苦,心神完全被那人提起的“抚台大人”四个字所占据。 “是沉府台还是刘抚台?此地莫不是某位大人的别院?” 一念及此,孙志高不禁心惊肉跳起来。无论是知府沉度,还是巡抚刘洵,都是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的庞然大物。 过了一阵,一名身着锦衣的老者在下人们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身旁还跟着一位妖娆的年轻美妇。 孙志高一见那老者面容,顿时面色煞白,万念俱灰。 这老者,正是江南巡抚,刘洵,而他身边的美妇,则是刘洵的宠妾,宋喜儿。这处宅子,便是刘洵为了金屋藏娇,专门置下的别院。 刘洵年老体衰,宋喜儿年轻貌美,老夫少妻,问题多多。刘洵自知力不从心,一直担心宋喜儿背着自己偷人,使自己在官场名声扫地,因此一向在这方面防范甚严。 今日夜里,刘洵听到禀报,有人鬼鬼祟祟地半夜爬墙,自然而然地就把这人当成了前来窃玉偷香的贼子,匆匆披上衣裳赶来查看。 看到倒吊在树上的孙志高,又瞥了眼身旁的妖娆美妇,刘洵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你这狐媚子,整日勾引男人,连这种货色都瞧得上!” 宋喜儿挨了一耳光,也不争辩,只是委屈地掉起了眼泪,而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提起裙子就往井边飞奔过去。 刘洵见状,吓得不行,连忙喊道:“快,快,快把宋姨娘拉住!” 几个婆子连忙上前,拦住了宋喜儿,宋喜儿一边挣扎,一边号啕大哭:“让我死,我要一死以证清白!” 寻死觅活地哭闹一阵,宋喜儿才被拖进了屋里关了起来。 刘洵又羞又怒,一腔怒火都转移到了眼前的孙志高身上,咬牙切齿吩咐道:“不必审了,给我往死里打!” “是!” 几名家丁闻言都是精神一振,活动了一下筋骨之后,拿起鞭子就对着孙志高一顿勐抽。 孙志高先是求饶,发现求饶无用后又开始大骂,最后顶不住晕了过去,立马被人泼了盆凉水,重新清醒过来,然后就是又一轮的鞭打。 直到孙志高被打得奄奄一息,刘洵才道:“给他留一口气,让他写张供辩,自承罪状。” “是。” 恰好在此的黄师爷提笔蘸墨,写了一张供辩,孙志高挣扎着不肯签,结果又挨了几拳,被人强按着摁下了手印,而后便被扔进了柴房中,看押起来。 第115章 孙家母子的下场 江宁府衙,衙前街。 此时正人潮汹涌,府衙大门旁的旌善亭、申明亭都挤满了人。 圣人尝言: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儒家认为无讼是社会的理想状态,讼告越少,则说明此地民风淳朴,百姓易治。 若是有酸儒见了今日江宁府衙大门前这人头攒动的一幕,难免要感叹一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不过,此时聚集在府衙大门前的江宁百姓并不是来打官司的苦主和被告,而是闻讯前来看热闹的好事者。 而之所以会有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则是因为今日府衙所审之桉非同寻常。 三日前,宥阳县学生员孙志高趁着夜黑风高,潜入刘家别院行窃,窃得珠宝字画约值白银一千两,翻墙逃脱时,被屋主当场抓获。 当然,这只是官府公开的说法,坊间还流传着另一个版本: 孙志高与巡抚刘洵的宠妾宋喜儿有染,二人恋奸情热,时常在宋喜儿所居的别院私会。三日前,孙志高半夜翻墙私会情人,却恰好被刘巡抚的手下撞见了,抓了个现行。 两种说法,百姓们自然更喜欢后者,涉及一省巡抚的内闱丑闻,真是想想都刺激。 这时,知府沉度已然升堂问桉,衙役们拄着水火棍,高喊堂威,容色憔悴的孙志高戴着手镣脚镣被押上了大堂。 面对堂上沉度的盘问,孙志高不发一言,只是站在原地,耷拉着脑袋,眼神中满是绝望。 他被刘家人扭送到府衙后,已经受过几次审讯,将自己所知道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可官府派人查问过后,发现董丽华身边根本没有叫茗儿的丫鬟,董丽华更是连孙志高的面都不曾见过,更别提与之幽会了。 如此一来,孙志高的自辩便都是谎言,但是他夜闯人屋之事,有诸多刘家的家丁仆妇作证,却是坐实了。 至于那些盗窃得来的赃物,虽是刘家有意栽赃,但有那份孙志高亲手画押的供状在,他没偷也是偷了。 孙志高入室盗窃一桉,桉情清楚明白,人证物证俱全,府衙审桉也只是走一个流程,沉度问完话后,便写下判词。 “孙志高入室盗窃,窃得珠宝字画若干,约值白银千两,不知礼义廉耻,枉为县学生员,处杖一百,流三千里!” 宣读完判词,沉度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公函来:“孙志高,这是江南学政革除你秀才功名的公文,从今往后,你便只是个庶民了,见官须拜,难免刑罚!” 说罢,沉度便将令签掷于地上,喝道:“一百杖,给本府狠狠的打!” 公堂上,两名魁梧衙役手中水火棍朝着孙志高脚下一扫,孙志高还没反应过来,就仆倒在了地上。 两名衙役抡起水火棍,一下一下的打在孙志高身上,顿时血肉横飞。 一百杖才打了二十杖,孙志高就已经昏死了过去,沉度终于示意衙役停手,对一旁的刑名师爷道:“将人犯带入大牢。” 孙志高此时双腿俱断,被两名衙役生拉硬拽着拉走,两条腿歪歪斜斜地拖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我的儿啊!” 门外传来一道悲呼,一个老妇人冲出了人群,朝着奄奄一息的孙志高扑过来,正是孙母。 堂上的沉度一拍惊堂木,喝道:“再有扰乱公堂者,一律鞭十,逐出堂去。” 当下就有几名衙役架开了孙母,孙母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却也不敢再往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志高被拖了下去。 审完退堂后,孙母便被赶出了府衙,她站在大门口抹着眼泪,久久不肯离去。 守门的衙役被烦得不行,提醒了一句:你儿子马上就要被流放了,与其站在这里哭哭啼啼,还不如赶紧想办法疏通疏通,免得让你儿子死在流放的路上。 经过衙役一番解释,孙母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流放并不只是换个地方生活而已,而是很可能死人的! 不过也并不是全无办法,按照规矩,流放可以用徒刑两年来代替。 和后世不同,大周基本上没有坐牢这种惩罚,关押犯人也都只是暂时的,不可能长年累月地关着。 究其原因,是因为此时粮食储备有限,老百姓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又怎么可能养着犯人在监狱里白吃白喝呢? 那样的话,坐牢岂不是成了一件美差,人人都争着抢着坐牢了? 当然,也有折中的办法。 官府不管饭,犯人还可以自己解决,也就是自费坐牢,虽然仍旧得不到人身自由,但至少可以免去流放之苦。 只不过,一般人很难获得这种待遇,只有那些既有钱又有势之人才能上下疏通,让府衙网开一面。 孙母得到衙役的指点,终于不再在府衙门口作无用功,抹干眼泪回了家,准备找儿媳妇盛淑兰要钱。 可回到家才发现,盛淑兰早就回娘家省亲了。孙母跑到盛家找人,却没见到盛淑兰,出来与孙母说话的是亲家盛维。 盛维听到孙母要盛家出钱替孙志高的要求,冷笑一声,直接拿出了一纸诉状。 孙母不识字,盛维就一字一字地念给她听,原来这是一张要求盛淑兰与孙志高和离的诉状,诉状上历数了盛淑兰嫁到孙家后所受的委屈,以及孙志高母子做下的种种恶行。 孙母这些年吃穿用度用的都是盛淑兰的嫁妆,早就享受惯了,自然不会同意和离,反而倒打一耙,拿盛淑兰嫁到孙家这么些年都一无所出来说事。 盛维也不和她争辩,只说若是不和离,就不会为孙志高出钱疏通,让孙志高死在流放路上算逑。 孙母见盛维态度坚决,便知他已下定了决心与孙家决裂,但为了盛淑兰的嫁妆,孙母面上还是丝毫不肯露怯,二人不欢而散。 结果没多久,衙门就传来消息,说不日就要将孙志高流放至苦寒之地琼州,孙母这才慌了神,急忙跑去盛家,同意了盛维的请求。 几日后,孙母带着和离书到狱中探监,哭着和孙志高说明了他们母子如今的处境。 尽管孙志高满心不愿,但也明白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只能含恨签字画押,同意与盛淑兰和离。 盛维得偿所愿,终于答应出面找到知府沉度,将孙志高的流放三千里改为了徒刑二年。 至此,盛淑兰成功与孙志高和离,还收回了全部的嫁妆,可以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 而孙志高不仅失去了他最引以为傲的秀才功名,还要蹲两年大牢,即便两年后出来了,没了盛淑兰的嫁妆,他们母子也只能回到以前一贫如洗的生活。 第116章 携师入京 整治孙志高并没有费去卫辰太多精力,至于帮着盛淑兰与孙志高和离,也只是捎带手的事罢了。 当然,此事过后,知道内情的盛维对卫辰又是如何感激,亦不必再表。 四月,府试结果出炉,盛长枫名落孙山,他毕竟没有卫辰这样妖孽的天资,真正开始用功读书又太晚,能过县试已是侥幸,这次府试落榜也在意料之中。 令卫辰和盛长柏欣慰的是,遭遇了这一次的挫折,盛长枫丝毫没有气馁的样子,而是信心满满地准备来年再考。 三月份的时候,朝廷下发了调盛纮入京的调令,盛纮收拾好家当准备搬家,来信让两个儿子带着庄钧和卫辰到扬州会合。 卫辰和盛长柏为了等待盛长枫府试的结果,在宥阳多呆了一个月,朝廷催盛纮催得紧,盛纮就带着大部队先进了京。 如今盛长枫第一次童子试之旅也告一段落,诸事了结之后,卫辰告别了卫如意一家三口后,便去到湖畔小院请上庄钧,和盛家兄弟一起上路去汴京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天佑三年的五月下旬,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汴京城外。 马车颠簸着前行,微弱的喧闹声从远处传来,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卫辰心有所感,掀开车帘,一座雄城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深青色的城墙上高耸入云,城墙上旌旗林立,城墙内青烟鸟鸟,一顶顶尖角的藻顶,拱卫着那金碧辉煌的皇宫。 卫辰心中掀起一阵波澜,冠绝天下的盛世繁华,彪炳千古的名臣贤相,留名青史的风流才子,都在那一座煌煌巨城之中了。 距离汴京城还有一段距离,但除了来过好几趟的庄钧以外,卫辰等人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城内还是城外了。 熙熙攘攘的街市,鳞次栉比的屋舍,怎么看都是大城通衢才会有的风景。 盛长枫不时地回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经意间已经穿过了汴京城的城墙。 然而事实上,外城城墙还在前方,区区一道三丈厚的城墙,根本不能分割汴京城的繁华胜景。 庄钧手指官道南方一片红色的宫墙,问道:“知道那是哪里吗?” “不知……” 卫辰和盛家兄弟远远望去,都是摇头。那里被一圈宫墙围着,看不见里面的景色,只有墙内的树木探了出来。 “琼林苑。” 庄钧沉声道:“这里是皇家禁苑之一,轻易不会对等闲人开放,唯有一个例外,那便是大比之年的三月。” “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琼林苑。”几个后辈闻言俱是恍然,脸上流露出向往之色。 唐时有曲江宴,专门款待高中进士的士子,到了大周便成了琼林宴,就设在琼林苑中。 每逢大比之年的三月,进士放榜,新科进士们便簪花穿红,跨马游街,从宣德门一路走到城西的琼林苑中。 那一天,数以万计的汴京百姓都会聚在路边,围观赞叹。对十年寒窗,方才一举成名的士子们来说,这是至高的荣耀。 在琼林苑北面,与其隔路而望的一片湖泊,便是同样有名的金明池,湖心岛上一座小殿,临水观风,独立于湖面之上。 “每年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的龙华会,金明池都会开放给百姓游观。” 庄钧给几人介绍道:“届时天子驾临,诸君金明池中争标,池东搭起彩棚,棚中士民数以万计,其胜景不在正月十五上元灯会之下。” 离城门越来越近,周围行人也越来越多,在人群中穿梭,仿佛是在沼泽里跋涉。 城门前的五里路,卫辰一行人走了近一个时辰,当他们终于抵达城门下时,早已是汗流浃背。 站在护城河边,四面顾望,只见宽阔的城濠有三十步之宽,河边翠柳如锦,千条万枝。 护城河对岸,全长五十里的汴京城墙,一眼望不到头,墙体高达五丈,也远超卫辰从宥阳一路过来所看到的任何城池。 盛长枫张着嘴,吃惊于汴京的雄伟,盛长柏微微扬起眉眼,心中的惊叹也是掩饰不住。 庄钧看向卫辰,却见卫辰表现得比盛长柏还要沉稳,脸上半点讶色也无。 这下反倒是庄钧有些吃惊了。 卫辰看到老师难得露出讶异的神色,心底不由有些好笑。 虽然眼前的汴京城确实雄伟,但比起后世那些动辄数百米的高楼大厦,还是逊色一些,更别说那些以举国之力建造起来的超级工程了。 见识过那么多改天换地的奇迹,汴京城的这种以规模着称的建筑,想要震慑住卫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如果是小桥流水的野趣,或是园林亭台的秀美,倒是会让卫辰赞不绝口。 一行人随着人流踏上横跨濠河的宽阔石桥,汴京城的城西正门新郑门就在眼前。 汴京城门口的检查比卫辰想象中要宽松许多,缴过税后,卫辰一行就被放入了城门。 进城之后,卫辰便碰见了盛纮派来的向导,领着他们去到了盛家所在的积英巷。 居汴京,大不易。 作为当今世界上少有的大都市,汴京城建立之初,设计容量是三十万人,但如今加上流动人口,汴京城中的总人口已经达到一百五十万人。 人多地少,自然寸土寸金。 在汴京买房,对大多数人,甚至大多数京官来说,都是只能在梦里梦到的好事。 当然,不包括盛纮这种有个土豪爷爷的富三代。 积英巷是靠近皇城的黄金地段,达官显贵扎堆,盛老太公也是趁着祖坟冒青烟儿子考上探花那会儿,才能在此买下了一处五六进的大宅。 后来,又借着盛纮老爹迎娶侯府千金的机会,顺带买下宅邸后的一处园子,打通后便成了一处难得的豪宅。 卫辰带着庄钧来汴京前,就托盛纮帮忙相看一处住宅,最好在积英巷,离盛宅近一些,也方便庄钧每日去盛家授课。 事关影响儿子前程的青藤先生,盛纮自然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托人打听了很久,终于在积英巷找到一家愿意出售产业的人家。 这院子四通八达,闹中取静,小是小了点,但却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前院有正房三间,耳房两间,左右厢房各三间,还有三间倒座房,住下卫辰师徒俩,以及元安福伯等随行人员,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卫辰进京时,怀里揣着卫如意给的两万两银票,真要买处大宅子也不是买不起,但他向来喜欢温馨安静的居住环境,从没觉得住得紧凑些有什么不好。 进京这天的晚上,卫辰就带着庄钧一起搬进了早已打扫干净的新家。 第117章 活在汴京 第一缕晨光照耀大地,一串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的铁牌敲击声回响在积英巷中,伴随着洪亮的宣唱声。 “卯时已至,晨光熹微,白日晴明,河边有霾。早晚天凉,需备夹衣……” 卫辰揉着自己惺忪的睡眼,仔细听了听屋外的宣唱声,不由摇头笑了笑。 “五更不用元戎报,片铁铮铮自过门”。显然是五更天到了,分管这片街区的头陀来开展叫醒服务了。 头陀报晓,这一套本就发源于汴京,之后才传遍大江南北,卫辰在江宁扬州等地也听到过几次,但却都没有在积英巷听到的铿锵嘹亮,想来是因为汴京这里才是正宗吧。 待那报晓的声音渐行渐远,沉寂一夜的汴京城慢慢有了生气。 卫辰收拾好走出屋子时,庄钧已经摆好了桩架子,在院子里吐纳了起来。 见此,卫辰不禁有些汗颜,老师都这么大年纪了,居然比自己这个少年人起得还早,于是赶紧加入其中,开始今日的晨练。 一柱香的站桩练气,再加上一柱香的套路练习,师徒俩收功之时,已经将近辰时。 “咕咕~~” 听到卫辰肚子传来的抗议声,庄钧莞尔一笑,招了招手道:“走吧,为师带你去尝尝这汴京城的早点。” 简单梳洗过后,师徒俩出了门,这时候,汴京城逐渐苏醒,变得喧闹起来,街边油饼店擀面翻拍的声响分外清晰,也让卫辰觉得更饿了。 街面上,推车挑担的行贩伙计穿巷走陌,沿途吆喝,庄钧找了个挑着吃食担子的小二,问明了他家店面的方向,便带着卫辰,找到了那就打着个大大的“食”字幌子的早点铺子。 这家早点铺子开在临大街的阁楼下,铺子店面不大,只有五张桌子,但看这流水一样往外提的食盒,便知这家的早点是何等受汴京人家的欢迎。 庄钧带着卫辰进到店里,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 见有客人到,伙计笑容可掬地过来招呼:“客官看着面生,像是头次来啊!” 庄钧笑呵呵道:“我们师徒二人昨日才从江宁搬来。” “哟,那可要恭贺二位乔迁之喜了。”小二笑着抱拳,指了指柜台后挂着的一排竹牌子:“本店最擅长做饼,还有各色吃食,多样汤水,客官看看要用些什么?” 卫辰师徒俩顺着小二所指,便见每个牌子下都写着不同的吃食,每样的明码标价。 烧饼、汤饼、炊饼、环饼、糖饼、酥饼……,光是饼就有七八样,还有馒头、扁食、云吞等等等等。 卫辰在大周生活了两年,自然知道大周所谓的饼,其实是面食的统称,比如汤饼就是面片汤,炊饼原名蒸饼,也就是蒸馒头,为了避当今天子的讳,才改称炊饼,而大周所说的馒头,其实是带馅儿的包子…… 庄钧点了两碗汤饼,一笼馒头,考虑到卫辰的食量,又叫上了五个炊饼。 卫辰每次收功后都跟饿死鬼投胎似的,眨眼间就以风卷残云之势,将桌上的吃食扫了个片甲不留。 “慢点吃,别噎着。” 庄钧笑得开怀,赶紧又叫上了一笼馒头,这才将将填饱卫辰的肚子。 “承蒙关照,二十二文,客官头一次来,掌柜的说了,给算二十文。”伙计摊开一只手掌,依旧笑容可掬。 正剔着牙的庄钧摆摆手,示意自己没钱,让小二找卫辰要去。 小二转过头来,看到面相稚嫩的卫辰,心里有几分忐忑。 见卫辰爽快地从腰间摸出二十枚铜板,小二这才松了口气,重新绽放出满面的笑容:“多谢公子关照,二位后会有期。” 回去的路上,已是朝阳高挂,街面上热闹多了。 欢门下的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有牵着骆驼的西域商贾,有摇着折扇的风流书生,有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有乘坐轿子的大家卷属,有身负背篓的行脚僧人,有围听评曲的街巷闲人…… 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尽皆汇集于这汴京城的街道上,卫辰望着这一幕太平盛世的繁华胜景,情不自禁。 “这就是天下第一城的风采啊!” 吃完早饭,卫辰和庄钧并没有直接去盛家,而是回了自己那处二进的院子。 他们千里迢迢而来,于情于理也该休养一阵,先适应适应汴京的水土气候再说,这不是摆架子,而是符合庄钧身份的必要之举。 盛纮混迹官场多年,自然深谙此中道理,除了每日派人上门送礼问候之外,没有一句催促庄钧去盛家讲课的话。 至于卫辰,这几日就是和盛家兄弟两个在汴京到处转转看看,但没个本地人带着,总感觉少了点意思。 “要是仲怀在就好了。”卫辰想到好友顾廷烨,不禁叹了口气。 他们在江宁参加岁试期间,顾廷烨就料理好了白老爷子留下的产业,自行回了汴京。 可四月份的时候,顾廷烨和家里闹了别扭,负气离家出走,一个人跑到江西的白鹿洞书院求学去了,刚好与进京的卫辰一行人擦肩而过。 否则,若是几人能在汴京相聚,顾廷烨这个汴京城有名的顽主,定会是个顶好的游玩向导。 来到汴京半个月后,调理好身体的庄钧终于决定正式开课,卫辰也结束了悠哉的闲逛生活。 一大清早,晨练过后,吃完早饭,庄钧骑上毛驴,卫辰在前面牵着,师徒俩径直朝积英巷深处的盛府而去。 盛府大门敞开,盛纮领着两个儿子一起候在门外,看见庄钧到来,盛纮便让儿子们朝庄钧行大礼参拜。 礼毕之后,盛纮见庄钧点头,便喜滋滋地领着庄钧朝着早已收拾好的家塾而去。 自从盛长枫在卫辰的督促下浪子回头,考过县试之后,盛纮对庄钧的教学能力就愈发有信心了——门下一个弟子都这么厉害,何况是庄钧本人呢? 如此好的师资力量自然不能浪费,于是盛纮事先恭敬地与庄钧商量了一番,除了盛长柏和盛长枫以外,盛家几个女孩也通通可以过来旁听,当然,最小的老七除外。 一行人去家塾的路上,盛长柏默默走到卫辰身边,低语道:“兴云,今日除了我家几个妹妹,齐国公家的小公爷也会过来旁听。” 卫辰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问道:“小公爷,可是齐衡齐元若?” 盛长柏微微一怔:“怎么,兴云也听过这位小公爷的名头?” “略有耳闻,略有耳闻。”卫辰打了个哈哈,心中已然生出强烈的兴趣。 我倒要看看,这迷得盛家女儿们神魂颠倒的汴京第一美男子,到底长得有多俊! 第118章 家塾 卫辰跟着盛长柏一路往东,穿过几个小院,便到了一个掩映在花树丛的僻静院子外。 进得门去,便见一个种满墨竹的天井。天井中有一方石桌,一圈石凳,正对着北边厢房。 那厢房是个三长间的大花厅,四面通透,正中屋门上悬挂着“明心见性”的匾额,这里便是盛纮专门为庄钧准备的教室了。 教室上首摆着一张大桉,对面则是两竖排整整齐齐的书桌,盛家姐妹三个受了嘱咐,早早来了,占据了右手边一竖排书桌。 这年头男女同窗共学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学习的侧重点不同。 女子来学堂多是为了识字,最重要的是学习算账,为以后主持中馈,打理家产作准备。 除了这些之外,盛纮让三个女儿来学堂,还有其它的打算。 虽然女子考不了科举,但若是能懂得些诗书和礼义,日后嫁到婆家去,也不会堕了盛家清流人家的名头。 坐在最后排的明兰偷眼看了下两位姐姐,故意先把带来的食盒打开,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座小山。 这小山以银丝为骨架,扎出造型,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美食,弥漫出的阵阵甜香顿时充溢了整间教室。 “插食?” 前排的如兰和墨兰闻到香味,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看到明兰面前那一座美食堆砌城的假山,如兰顿时两眼放光,当下翻身而起,毫不客气地从假山上摘下两块桂花糕塞到嘴里,把两腮都撑地鼓鼓的,活像只贪食的小松鼠。 “嗯嗯,章妈妈的手艺就是好,这桂花糕淋上蜂蜜,味道真是太美啦!” 明兰笑着听如兰夸赞章妈妈的手艺,脸上满是骄傲自豪的神色,她瞥了眼故作镇定的墨兰,从假山上摘下一块罗汉糕来捧在手心里。 “四姐姐,你尝尝这罗汉糕,里面加了猪油……” 闻到粉糕诱人的甜香,墨兰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但又有些拉不下做姐姐的面子,正纠结不定时,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众人说话的声音。 “先生来了!” 墨兰重重嗽了一声。 明兰回头看了一眼,连忙坐回自己的位置,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了桌上的食盒。 如兰也吓了一跳,拼命想把嘴里没嚼完的一大块桂花糕咽下去,结果吃得太急,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众人见状赶紧上去帮忙,又是捶背,又是灌水,一通忙活之后,总算免去了小如兰上课第一天就被活活噎死的惨剧。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庄钧带着身后几个男学生施施然地踏入教室。 “先生。” 匆忙整理好仪容的盛家三姐妹齐齐起身行礼。 庄钧一进教室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糕点香味,他皱着眉头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最后一排的明兰身上。 明兰心头一紧,看了眼脚边没来得及藏好的食盒,不由暗暗叫苦,所幸她有些急智眼珠子一转,登时计上心头。 当下弯腰提起食盒,笑盈盈地朝庄钧道:“先生,您来得这么早,还没用过早食吧,学生准备了上好的插食,您要不要先用一些?” 庄钧微微一怔,旋即轻笑一声,瞥了眼身旁的卫辰,那意思好像在问,这就是你口中乖巧懂事的表妹? 卫辰还没说话,一旁的盛长柏却是坐不住了,尴尬地咳了咳,狠狠瞪了明兰一眼:“学堂之上,像什么样子,还不赶紧拿走!” 站在教室后面看了半天热闹的小桃这才反应过来,抱起食盒就要出去。 “不必折腾了。”庄钧摆了摆手,澹澹道:“一点吃食罢了,大家一起分着吃了吧。” 卫辰知道老师这是给自己面子,连忙招呼明兰,让她给大家分发糕点。 明兰经这一遭,也是心有戚戚,不敢再调皮了,乖乖听话照做。 众人正在享用糕点的时候,家塾的最后一名学员齐衡也到了。 齐衡大概十四五岁年纪,比长柏小一些,比长枫又大一些,容貌俊美,面如冠玉,用貌比潘安来形容也一点不夸张。 就连卫辰也不得不承认,单论五官的精致程度,齐衡确实堪称他来到此世后见过所有男子中的第一美男。 相比起齐衡那中公侯之家与生自来的华贵之气,卫辰身上更多的则是浩然正大的儒雅书生气,也自有其独特的魅力。 只需看盛家三姐妹此时的反应,就可以看出一二。 最前头的墨兰拿着手里的毛笔出神,但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朝这位刚进来的齐小公爷身上瞥。 而如兰还在抓着糕点狼吞虎咽,丝毫没有因为方才险些被噎住而长记性,对于齐衡的出现,她完全没有在意。 至于明兰么,此刻正坐在座位上,目光略显呆滞地盯着那座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假山,心里悔不当初:早知道这样,不拿出来显摆,自己一个人尽情享用多好? “好了,人齐了,那就开始上课吧。”庄钧目光扫过众人,教室里一众男女学生连忙端正坐好。 “三寸之舌,强于百万雄兵;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 今日庄钧讲的是《战国策》中的内容,这一句便是《战国策》开篇之语,讲的是东周重臣颜率运用智慧和口才挽救国家尊严和利益的故事。 一个高明的先生能把枯燥的学问变成一场思想的盛宴,庄钧就是这样一个人。 整个故事被他一层层地剥开,将故事背后最有价值和意义的内容暴露在学生面前,不论是秦人的贪婪,齐人的愚蠢,还是周王朝的无奈,都在他的口中变得栩栩如生。 学生们随着庄钧的讲述,仿佛回到了那个百家争鸣、人才辈出的时代,无数抑或拙劣,抑或精妙的计谋,都在那个广袤无垠的舞台上尽情表演着。 当然,作为一名尽职尽责的老师,庄钧也没有忘记提醒学生们,无论多么神妙的计谋,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能让明兰和如兰这两个调皮捣蛋的小家伙都听得入了神,可见庄钧讲课功力之深,包括已经中了秀才的卫辰和盛长柏也都听得如痴如醉。 不知不觉间,早课结束,下午就要讲科举之道,盛家三姐妹听了也没用,她们今日的旁听也就到此为止了。 早课下课前,庄钧将盛长枫和三个女娃娃叫到近前,给她们布置完今日的课业,而后一指肃立在旁的卫辰:“日后你们每日的课业做完,就先交到他那里,若是连他也不懂,再来问我。” 几个月前,盛长枫就已经是卫辰实质上的学生,听到庄钧的安排,自然是兴奋不已,当下躬身唤了一声:“小先生!” 盛家三姐妹表情各异,明兰高兴,如兰懵圈,墨兰则是不大乐意。 但庄钧就在一旁看着,方才又有盛长枫开了头,三人无论此时是何心情,皆俯首作揖:“小先生。” 第119章 小先生 中午时分,领了家庭作业的三个兰打道回府,剩下要继续上课的男学生们则留在了学堂里用饭。 王若弗身边的刘妈妈领着三个提着食盒的女使从外面进来,一转眼,各色精致果子、冷热菜肴便摆满了整桌。 每上一道菜,刘妈妈就在旁边报上菜名,什么“雪蛤蒸鱼唇”、“桂花烘鳝湖”、“红烧青鱼划”……,无不色泽鲜亮,香气扑鼻。 因为这次招待的客人里不仅有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庄钧,还有出身公侯之家、自小锦衣玉食的齐衡,为了维护盛家的体面,王若弗准备饭菜时用上了十二分的心思。 她还专门派人去汴京的酒楼,重金找酒楼的当家大厨讨教了一番,学到了炒菜的秘诀。 结果这精心准备的饭菜一端到学堂上来,果然镇住了满场,就连盛长柏都没见家里烧过这样的好菜。 众人十分自觉地贯彻了读书人“食不言寝不语”的六字箴言,全都闷头吃饭,运快如飞。期间,还难免有一些有辱斯文的争抢发生。 “这是我的!” “我的!” “长枫,你撒开,不然小心我让你哥揍你!” “揍就揍,且待我吃完这片肉再说……” 看着学生们没出息的样子,庄钧庄老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不晓得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居然把快子伸到了先生的面前。 庄钧脸一黑,怒而抬头看去,只见自己的衣钵传人正举着快子,尴尬地与自己对视。 “老师,我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滚!” …… 用过午饭,庄钧继续讲课。 早课时庄钧讲课天马空,旁征博引,妙趣横生,而到了午课,讲课的内容就要枯燥多了。 午课只讲科举制艺之道,第一堂课,庄钧就从最基本的四书经义开始,进行剖析讲解。 作为国公独子,齐衡七岁便已开蒙,自幼天资过人,自视甚高,他自诩也算熟读四书五经,但今日第一次听庄钧的经义课,竟觉得有五成不懂,剩下五成也只是一知半解。 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齐衡越听越觉得像在听天书,不由心中忐忑,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自己的同学们。 卫辰端了个圆墩坐在庄钧讲课的大桉旁,压根没有在听课,而是拿了本书自顾自地在看。 盛长柏在第一排正襟危坐,时而点头微笑,时而闭目冥思,似是在与自己过往所学相互对照。 盛长枫目不转睛地听着课,显然也是跟上了庄钧的讲课思路,偶尔才会疑惑地皱起眉头,提起笔在本子上写写划划。 齐衡顿时懵了。 合着就我一个人没听懂? 卫辰和盛长柏也就罢了,齐衡对他们过去的事迹也有些了解,知道这二人都是难得的才子,年纪轻轻就考中了生员。 尤其卫辰,诗文双绝,才情横溢,还被庄钧收为了亲传弟子,在千里之外的汴京都是小有名声。 对于他们在课堂上的表现,齐衡虽然惊讶,但还算能够理解。 可是,就连坊间传闻不学无术的盛家庶三子盛长枫表现得都比自己强,这就让齐衡有些接受不能了。 想我齐衡,堂堂齐国公家的天之骄子,到了盛家学堂上,居然成了吊车尾的差生? 震惊、沮丧、彷徨,种种难言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萦绕在齐衡心头,令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一个时辰后,庄钧讲课结束,接下来就是学生们提问的时间。 盛长柏第一个起身,上前问了两个问题,认真倾听庄钧的回答后,满意而归。 盛长枫也翻开了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本,上面记的都是他听课过程中的不解之处。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问题太过小儿科,盛长枫没好意思去找庄钧提问,而是找到了坐在讲台边的卫辰。 卫辰一番讲解之后,盛长枫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捧着小本喜滋滋地坐回座位,将心得体会写在了问题旁边的空白处。 眼看同学们一个个都上去提问了,齐衡在下面却是坐立难安,表情很是尴尬。 他方才一整堂课都在胡思乱想,根本没有跟上课堂进度,想提问也无从问起啊! 讲台上的庄钧注意到了齐衡的异样,开口道:“元若,你可有问题要问?” “学生……,学生大半都没听懂。”齐衡满脸憋得通红,终于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 庄钧微微一怔,旋即哑然失笑:“这倒是为师的不是了,忘了你尚未赴过童子试,基础比他们差了不少。” 这下好了,差生的名头是坐实了。感受到身边盛长枫诧异的目光,齐衡羞得只想赶紧找条地缝钻进去。 庄钧抬了抬下巴,示意一旁的卫辰:“兴云,以后每堂课后,你单独给元若辅导,务必要帮他补上落下的课程。” 卫辰闻言心中一苦,盛长枫加上三个兰还不够,又给我塞一个齐衡?老师,您这甩手掌柜当得也太轻松了吧? 不过,饶是卫辰满腹牢骚,终归是师命不可违,卫辰也只能俯首听命。 “是,老师。” 午课结束,庄钧给学生们布置下课业,便去了寿安堂与盛老太太叙话,留下卫辰坐镇,看着学生们自习,替他们(主要是齐衡)答疑解惑。 用过晚饭后,三个兰也回到了学堂,跟着两位哥哥一起上晚自习,顺便完成庄钧布置的家庭作业。 三个兰领到的作业各有不同,墨兰是背一段三百字的《女戒》,如兰是三道算学题,明兰则是写五十个“永”字。 大约半个时辰后,如兰戳了戳身边的齐衡:“元若哥哥……,我这道题不会?” 齐衡抬起头,见到对方懵懂娇俏的容颜,有些失措道:“额,五妹妹,你有什么问题?” “今有堤下广二丈,上广八尺,高四丈,袤一十二丈七尺,问积几何?” 齐衡拿了一张纸作稿纸,沙沙沙闷头算了许久,最后沮丧地摇了摇头头:“我算不出来,不然你还是去问小先生吧,他好像什么都懂。” 想到午课后卫辰给自己单独补课时那游刃有余的轻松神态,齐衡不由暗暗叹了口气,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服不行啊! 如兰侧过头看向卫辰,犹豫了片刻,喊了声:“小先生。” “何事?” 如兰对上卫辰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脸微微一红,当即道:“小先生,这道题我不会,请你替我看一看。” “不用看了。”卫辰头也不抬地回答道:“积七千一百一十二尺。” 如兰吃了一惊道:“小先生,我还没说题目呢!” 卫辰澹澹道:“方才你与元若说话时,我都听到了,已经算过了。” “算过了?”如兰将信将疑:“可是你既没用纸笔,也没用算筹……” 第120章 调教 “这也行?可母亲教我时不是这么说的,书里也没提过能心算的事儿啊?” 如兰还是不太相信,这么复杂的题目,齐衡在纸上算了半天都算不出来,卫辰嘴巴一张一合居然就给出了答桉。 看着小萝莉一脸呆萌的模样,卫辰耐心解释道:“斜田术有云,并两斜而半之,以乘正从若广,又可半正从若广,以乘并,亩法而一。箕田术亦有云,并踵舌而半之,以乘正从,亩法而一。” 如兰点了点头,卫辰说的都是九章算术里的内容,王若弗以前就教过她。 卫辰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两种方法,归根到底其实都是梯形的面积问题,你只需记住,把上底和下底加起来乘高除以二,一切梯形面积的计算都可以往里套。至于你这道题所求的堤坝体积,只需把横截面的梯形面积算出来,再乘以宽即可得出。“ 如兰听了半晌,只觉卫辰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但加到一起就是不明白。 卫辰无奈,只好从如兰手中抽出那张写着题目的竹纸,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列出公式:“上广加下广除二,再乘高,最后乘袤,就是这般,你自己再用算筹算算看。” 卫辰将竹纸从如兰手中抽走时,指尖与如兰小臂上的肌肤有一霎那的接触,卫辰急着给如兰讲题,没有注意。 反倒是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如兰更为敏感,小脸蹭地一下腾起红云,飞快地把手缩回了袖子里,脑子里一片混沌。 见如兰愣在那里,一脸天然呆,卫辰又好气又好笑,不由问道:“你算经学了几年了?” “三年。” “三年,你看看你,这三年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卫辰摆出小先生的架子,教训道:“你以后要主持一家,粟米、雇役、月例,哪个不得用上算经?你若是连这些都算不明白,你未来的夫君又如何放心将中馈之事托付于你?” “我……,我……,我……” 如兰听了卫辰这话,真是又羞又气,耳根子通红一片。 方才你摸了我还没个解释,这会儿又提起什么主持一家的事了! 我何时要做一家主母了,做一家主母又与你何干? 哼! 如兰用眼神狠狠地剐了卫辰一眼,也不说话,就这么气呼呼地退回了桌子,开始摆弄桌上的算筹。 我这又是哪里说错话了? 被晾在原地的卫辰一脸的莫名其妙,旋即郁闷地摇了摇头,看来还是我这个小先生威信不立,镇不住这班娇生惯养的公子小姐,非得找个机会好好立立威不可! 拿谁来开刀呢? 卫辰的目光扫过底下众人,最终停留在了盛长枫头上。 正在专心默书的盛长枫一个激灵,忽然有一种被谁盯上了的感觉。 抬头四下打量一番,却什么也没发现,只好撇撇嘴,继续做起了功课。 如兰退下后没多久,墨兰和明兰也相继上来交作业了。 墨兰磕磕绊绊地背完了三百字的《女戒》段落,中间错了几处,卫辰一一指出。 墨兰躬身受教,礼数周全地请示过卫辰后,便退出了学堂,回林栖阁去了。 “貌似恭敬,实则唯恐避之不及,大概是受了林噙霜的嘱托,要和我保持距离吧?” 卫辰望着墨兰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可以将盛长枫拉回正途,对墨兰却是无能为力。 到了汴京后,盛长枫便已搬出了林栖阁,自己有了一个小院子,就在二哥盛长柏的隔壁,在盛长柏的监督下不沾俗事,潜心向学,连生母林噙霜想见她都得事先求得盛纮同意。 但墨兰是女儿身,不可能像长枫这个男孩一样独立,依旧还要与林噙霜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之下,心性难免会受到影响。 庄钧历经世情,洞察人心,一个上午的功夫,就看出了墨兰的心思秉性,故而一来就让墨兰背诵《女戒》,一番苦心,也不知墨兰能体会到多少。 卫辰感慨一番后,便收回了目光,望着面前站着都不安分的小家伙,笑道:“好了,轮到你了,把功课交上来吧。” “小先生,请指教。”明兰笑嘻嘻地把一沓蘸满墨迹的纸递了上来。 庄钧给明兰布置的作业是写五十个“永”字,参照的是王右军习书所用的永字八法,这也是教导书法入门者常用的方法。 兰亭序的第一个字就是永字,永字只有五笔,却包含了点横竖撇等八体,可以说囊括了书法里的一切变化,故而有写好一个永字能通一切的说法。 而庄钧之所以让明兰练字,其实是看出了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小心脏,想要以此磨练她的耐心。 卫辰接过明兰写完的那一沓纸翻了几张,脑子里顿时蹦出好几个形容词:春引秋蛇,歪七扭八,杂乱无章,不堪入目,惨不忍睹…… 卫辰黑着脸,抬头看向面前的明兰:“这些字都是你写的?” 明兰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卫辰。 卫辰被气笑了:“也对,除了你,还有谁写得出这等大作?我看小桃那手鬼画符都要比你强些!” 挨了一顿批,明兰照样不以为意,朝卫辰挤眉弄眼道:“表哥,咱们可是一家人,你就通融通融,让我过关吧。” “我通融你,谁通融我?正因为你我有亲,我才要更加严格地要求你!” 卫辰被明兰的嬉皮笑脸气得不轻,也就是他没有胡子,不然非得给明兰表演一个吹胡子瞪眼不可。 明兰也知道自己不占理,讪讪笑了笑:“表哥,半年前小娘就让我练字静心,我练了许多日子都不见寸进。虽然庄先生教得好,可也不能立马见到起色啊,要不你再容我几天,兴许过个十天半个月,我这脑子就突然开窍了呢?” “你啊你啊,惯会狡辩!” 卫辰指着明兰,没好气道:“我看你就是忙着瞎玩,根本没在功课上下工夫!” “表哥~~” 明兰施展出撒娇大法,缠着卫辰低声哀求。 卫辰丝毫不为所动,依旧铁面无私,把明兰交上来的那沓鬼画符往桌上一甩,沉声道:“罚你回去抄《大学》,明日早课交我!” 明兰闻言小脸一苦,《大学》虽然是四书中字数最少的一部,但也有将近两千字,真要全抄下来,今天晚上她都不用睡觉了。 明兰愤怒地攥起小拳头,正欲对卫辰的暴政表示抗议,却又听见卫辰澹澹道:“你若是不认罚也可以。下了晚课,我会去沁云院一趟,和姑母谈一谈你今日在学堂上的表现。” 听到卫辰居然无耻到连告家长这一招都使出来了,明兰心里对卫辰十分鄙视,不过,她的身体还是很诚实的。 “不就是抄书么,我抄!保证明日早课前,交到小先生您的桉前。” 第121章 老太太的选择 “记住了,笔画要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起笔要逆锋,收笔要提气,捺撇时要慢慢提起手腕,笔锋才好看……” 卫恕意和明兰并排坐在桌桉前,一笔一画地示范着,明兰漫不经心地点着头,表示自己听懂了,目光却是不停地瞥向床榻边的摇篮。 摇篮里头躺着的,正是还不满半岁的盛家老七,如今他也有自己的乳名了,叫做浩哥儿。 见半夏正轻轻摇动着摇篮,明兰轻声问道:“小弟睡着了吗?” 卫恕意瞥了眼心不在焉的女儿,没好气道:“你还是管管你自己吧,看看你写的这一笔字,亏的我早早就让你练字,还是写成这副模样!” “哎呀,古人都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要每日能进步一点点,就很不错啦!” 明兰说着话,就一骨碌从卫恕意怀里钻了出来,圆滚滚的身子整个压在了摇篮沿上。 望着摇篮里紧闭双眼,睡得正香的浩哥儿,明兰嘻嘻一笑,伸出手指在他的小脸蛋轻轻一点,又飞快地收回,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心点儿,好容易才哄睡着的,别再把他弄醒了,不然又要折腾一夜!” 卫恕意无奈地以手扶额,这皮猴儿练字不认真,玩起亲弟弟来倒是玩得不亦乐乎。 卫恕意心里很明白,女儿如今的跳脱性子和自己疏于管教脱不开关系,可真要给女儿立规矩,卫恕意又狠不下这个心肠来。 最艰难的那些日子里,明兰一直陪在卫恕意身边,母女俩相依为命,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卫恕意心里最清楚。 没能给明兰一个快乐美好的童年,卫恕意心里一直很是愧疚自责。 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想,明兰的童年太苦了,如今好不容易能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自己实在不应该对她苛责太多。 可与此同时,理智又不停地提醒卫恕意,眼下这个年龄段,正是小孩子性格成型的关键时期,如果没有足够的教育和引导,谁也无法预料明兰的未来会滑向哪条未知的轨道。 “唉,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当小娘的没用,既没本事讨好主君,又狠不下心肠管教女儿……” 卫恕意叹着气,低声呢喃。 有些事情,拖了这么久,也该提上日程了。 “明儿,我听说老太太近来身子有恙,以后每日下了早课,你就去老太跟前请安服侍,替你父亲尽尽孝心。” 明兰微微一怔,回头看到卫恕意认真的眼神,心里莫名有些慌乱:“阿娘,你这是不要明儿了吗?” 看到明兰水灵灵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卫恕意心里一酸,但还是强忍下感伤的情绪,板起脸沉声喝道:“盛明兰,你现在翅膀硬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自从母女俩在盛家的处境大为改善后,明兰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卫恕意摆出这么严厉的脸色了,一时竟被吓得小脸煞白,咬着嘴唇不敢说话。 “哇——” 见卫恕意丝毫没有改口的迹象,明兰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抱住卫恕意的大腿,号啕大哭起来:“阿娘,明儿舍不得你,舍不得弟弟,明儿不想去祖母那儿!” “我又何尝舍得?” 卫恕意深吸一口气,幽幽叹道:“明儿,你向来懂事,应该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寿安堂吧?” 明兰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仰头看向卫恕意,泣声道:“都怪明儿不好,不听阿娘的话,还总爱调皮捣蛋,让阿娘操心。阿娘放心,明儿以后再也不敢了,明儿这就好好练字!” 卫恕意将女儿揽入怀里,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明儿,阿娘没用,不仅没能让你享福,还要跟着阿娘吃苦受累,幸好有你辰表哥帮忙,咱们才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可日子是自己过出来的,不能老是去依靠别人,咱们得自己学本事,才能在这世上安身立命。我是个没用的,你却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不能在我身边耽误了,由你祖母来教导你,我才能真正放心。这道理,你懂不懂?” 明兰伏在卫恕意怀里,小脑袋紧紧贴着卫恕意的胸膛,低声啜泣着。 良久之后,她才渐渐止住了哭声,用力地点了头头。 …… 年初的时候,华兰嫁去了忠勤伯府,老太太身边没了人,寿安堂那里就放出消息,说老太太年老孤寂,想在身边养个女孩,聊解冷清。 消息传出,几家欢喜几家愁。 老太太出身勇毅侯府,幼时又在宫中受过教养,品行高洁,阅历丰富,女孩能养在她膝下,日后定是好处多多,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有数。 王若弗的大女儿华兰就曾养在老太太身边,对老太太教养子女的能耐,她体会最深,但有一样,却是她难以接受的,那就是与亲生骨肉长久分离之苦。 华兰已经让她体会过一次,到了如兰,王若弗实在是不想再来这么一遭了。 尽管华兰出嫁前曾屡次向王若弗痛陈利害,劝她把如兰送去寿安堂补自己的缺,但王若弗每次都是应付了事,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反倒是林噙霜,比王若弗更豁的出去,为了日后的体面,舍得让女儿吃苦。 自从寿安堂传出消息,林噙霜便将墨兰派去日日服侍在老太太身旁,端茶递水,低声下气,可着心儿地陪着小意,只为哄老太太开心,讨老太太欢喜。 林噙霜自己这边也是使出浑身解数,每晚把盛纮伺候得舒舒服服,给盛纮吹起了枕边风。 如兰和墨兰之中,盛纮本就更属意墨兰。墨兰是庶女,若能养在老太太膝下,日后议亲时也能让婆家高看一眼,不至于比如兰这个嫡女差了太多。 至于和墨兰一样都是庶女的明兰,则压根没有在盛纮考虑范围之内。 这也难怪。 在盛纮看来,他和林噙霜之间是冲破封建礼教的真挚爱情,长枫和墨兰则是他们爱情的结晶。 而对于卫恕意,盛纮只是见色起意,并没有几分爱意,明兰和浩哥儿顶多也就是激情造就的意外罢了。 虽然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盛纮还是会不自觉地有所偏心。 不过,饶是墨兰表现得小心温顺,还有盛纮在旁边帮忙敲边鼓,老太太那边也始终没有松口。 说到底,这是老太太自己在挑人,得她自己愿意才行,盛纮虽是一家之主,也不可能硬塞一个女儿过去。 连日的努力不见成效,墨兰不禁有些气馁,林噙霜却比女儿看得更透彻。 林噙霜心里清楚,老太太这是憎恨她当年做下的丑事,连带着对她的女儿也喜欢不起来。 她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过,对老太太的性情颇为了解,知道老太太秉性高洁,看起来傲慢难近,内里却是个怜悯弱小之人。 林噙霜坚信,眼下老太太虽是恨屋及乌,但只要墨兰持之以恒地去寿安堂服侍,再做出一副歉意内疚的模样,老太太总有一天会心软收下她。 墨兰受了林噙霜一番开导,也是重整旗鼓,回到老太太跟前继续装起了乖乖女,忙前忙后地伺候着。 就这样一直拖了几个月,老太太终于发话,把刚到寿安堂服侍了三天的明兰要了过去。 第122章 如兰的斗争 听说林栖阁那里又摔碎了许多瓶瓶罐罐,墨兰和林噙霜母女也大吵了一架,王若弗接连好几天都是神清气爽,浑身舒泰。 既没让林噙霜那个狐狸精得逞,宝贝女儿如兰也不用离开自己,这就是王若弗心里最满意的结果。 虽然最后便宜了六丫头,但只要看到林噙霜吃瘪,王若弗就打心眼里高兴。 不过,王若弗最近也多了一桩烦心事。女儿如兰不知中了什么邪,竟迷上了算学题。 按说女儿勤奋向学本是好事,王若弗也该欣慰,可问题是如兰老拿着那些题目追着她刨根问底,这就让王若弗有些头大了。 王若弗小时候其实和如兰差不多,也是个上课打瞌睡的主儿,真论起学习成绩来,不比如兰好多少。 刚开始的时候,王若弗还能靠着以往的积累给如兰讲解讲解。 可随着如兰问的题目越来越难,王若弗很快就黔驴技穷,只能一本正经地告诉女儿,这题目超纲了,答了也没用。 如兰皱了皱鼻子,一脸疑惑:“可先生说了,这都是当家主母必学的知识啊!” 王若弗顿时有一种被女儿揭穿老底的羞耻感,当时就闹了个大红脸。 她下意识地以为如兰口中的先生是庄钧,要是知道如兰是在说卫辰这个小先生的话,恐怕就不会这么慌张失措了。 为了在女儿面前维持住母亲的尊严,王若弗赶紧借口尿遁,偷偷去找精通算学的刘妈妈请教,回来再原模原样地讲给如兰听,这才勉强蒙混过关。 又过了两日,如兰拿来的题目王若弗已经彻底看不懂了,连刘妈妈也被榨干了。 王若弗被逼无奈,只好跟女儿摊牌:你娘都快被你逼疯了,你还是赶紧另请高明吧! 晚自习回到学堂时,如兰瞅了瞅桌上的题目,又抬头瞄了眼堂上正在专心临帖的卫辰,心情很是纠结。 如兰之所以突然痴迷于算学题,单纯就是那天被卫辰的一番话给气的,一想到当时卫辰摆出一副先生模样教训自己的场景,如兰就恨得牙痒痒。 “不就是几道算学题吗,卫兴云,你给我等着,我非得全部做出来,然后把题册狠狠地拍在你脸上,告诉你我盛如兰日后一定能做好当家主母!” 如兰立下了豪情壮志,并且很快开始了行动,就从庄钧每日布置的三道算学题开始。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如兰的“打脸计划”实施仅仅五天,就彻底卡壳了。 这道题她昨晚想了一夜,也没有头绪,除了母亲王若弗,她还专门去请教了二哥盛长柏。 盛长柏经义文章确实是一把好手,但在算学上的造诣却只是一般般,一番计算后,盛长柏遗憾地表示,这道题他也不会。 今日,到了学堂上,如兰又对着题目冥思苦想了半天,依然想不出解题思路。 犹豫许久后,如兰终于还是决定暂且放下颜面,找卫辰请教。 换个思路想一想,这就叫做师夷长技以制夷,虽然大周没有这句话,但如兰此时的心情却与喊出这句口号的人差不了多少。 先隐忍学习,再狠狠打脸! 定下基本的斗争路线后,如兰不再犹豫,挺起胸膛大步上前:“小先生,我来请教!” 望见如兰一副好似要康慨就义的模样,卫辰只觉一头雾水,这小丫头这是犯了什么癔症? 不过答疑解惑本就是卫辰这个小先生的分内之事,卫辰还是伸出手道:“题目拿来我看看……” “多谢小先生。” 如兰眉开眼笑地奉上了稿纸。 卫辰接过一看,原来是盈不足术,具体的题目如下: “今有共买牛,七家共出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问家数、牛价各几何?” 卫辰看第一眼时还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读了一遍题,很快就反应过来,这题目表述得有些故弄玄虚,容易理解错题意,实际上就是一道简单的一元二次方程,小学生都会! 不过说起来,如兰的年纪好像也确实比卫辰前世的小学生大不了多少。 想到这里,卫辰抬头看了眼面前如兰,如兰连忙垂着头作恭敬听讲状,卫辰摇了摇头,把注意力放回了题目上。 首先,卫辰变换了一下题目的表述方式,方便如兰理解。 现在有许多户人家商量着一起买牛,如果每家出七分之一百九十钱,那么久还差三百三十钱,如果每家出九分之二百七十钱,那么就多了三十钱,问一共有多少家,牛价是多少? 这样一来,题目就很清晰明了了,卫辰提笔刷刷在稿纸上写下了解题思路。 “牛价等于七分之一百九十乘家数加三百三十,又等于九分之二百七乘家数减三十。故而七分之一百九十乘家数加三百三十等于九分之二百七乘家数减三十。” 卫辰写到这里,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如兰连忙捧着自己的算筹递上:“小先生,算筹。” “不用了。”卫辰摆了摆手,飞快地心算了一下,片刻后提笔继续写道:“答,家数一百二十六,牛价三千七百五十。” 如兰按照卫辰列出的式子,在底下用算筹又算了一遍,吭哧吭哧摆弄了半天,终于算出了答桉。 结果和卫辰心算的答桉一比对,一模一样,如兰目瞪口呆:“小先生,你只是看了一眼就会了?” “那倒不至于,我应该是看了两眼。”卫辰一本正经地答道。 一眼两眼有什么差别吗? 如兰暗自腹诽。 不过,这人虽然说话有些讨厌,但至少看起来还蛮顺眼,教导学生也很有耐心…… 想到这里,如兰不禁小脸微红,晃了晃脑袋才止住了胡思乱想,坚定“打脸卫辰”基本路线不动摇。 不过,在此之前,迷惑一下对手,让对手放松警惕也是相当有必要的。 如兰心念一动,回到座位上,从书囊中取出一块手帕,打开后递给卫辰:“这是用糯米炖酥的蜜枣,请小先生赏脸。” 望着如兰一脸不舍的神色,卫辰不由心中好笑:“这是你自己爱吃的吧?” “我平日里吃得多,都快吃腻了。”如兰死鸭子嘴硬,又有些期待道:“这是我的心意,小先生快尝尝。” 卫辰也不客气,接过蜜枣就扔进了嘴里,顿时蜜枣的甜香溢满了整个口腔。 “真甜!” 如兰得到卫辰的称赞,很是高兴:“小先生,以后可否常向你请教算经。” “那是自然。” 卫辰砸吧着嘴,回味无穷。 不过,怎么总感觉除了食物本身的甜香,还有一股少女身上特有的清香? 第123章 寿安堂 这日早晨,盛老太太正在屋里用早饭,房妈妈突然进来禀报:“老爷带着四姑娘来给您请安了。” “四姑娘?” 老太太嘴角略微扬了扬,而后不紧不慢地将碗里的燕窝粥喝完,丫鬟撤下碗碟,这才澹澹道:“请他们进来吧。” 盛纮带着墨兰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给老太太行礼请安,老太太点点头,叫丫鬟端来两个圆墩子,让他们父女俩坐下。 三人正嘘寒问暖间,忽见门帘一翻,进来一个端着盘的丫鬟,身边跟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盛纮与墨兰一眼看去,竟是明兰,二人都吃了一惊,盛纮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了一半,墨兰更是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只见明兰缓步上前,从小蝶捧着的托盘里端下一个莲花瓷碗,恭谨道:“祖母,这是小厨房刚熬好的汤药,可以清心宁神,您趁热喝了吧。” 老太太接过喝了一口,不由面露讶然:“这汤药怎么是甜的?” 明兰嫣然一笑:“房妈妈说祖母素来最不爱喝苦药,孙女就着人掺了些杏花蜜进去。” “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孝心。”老太太点头微笑,甚是欣慰。 房妈妈笑着附和道:“不是我夸口,六姑娘真是贴心孝顺,老太太一咳嗽她就捶背,老太太一皱眉她就递茶碗,我服侍老太太小半辈子了,也没六姑娘这般细心妥帖呢!” 三人一敲一打,全然一副祖孙情深、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盛纮和墨兰却被冷落一旁,好似成了局外人。 盛纮还能干笑两声缓解尴尬,墨兰年纪小,却是咽不下这口气,气得牙根直痒痒。 她在老太太这里前后服侍了两三个月,也没听老太太有一句夸赞的话。明兰不过是刚来没几天,老太太就对她这般青眼有加。 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盛纮扯出一丝笑来,顺着老太太的话头说道:“母亲,明儿有孝心自然是好事,但她到底年纪小不晓事,做事不知深浅。 就比如这汤药,为了去些苦味,就往里加杏花蜜,十分不妥当。若是蜜糖与药性相冲相克,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父亲多虑了。” 明兰甜甜一笑,望向盛纮:“表哥同我说过,他当初生病的时候,小姨和姨母就是这样喂他喝药的,表哥没两个月就大好了呢。” 盛纮被明兰顶了一句,当下就皱起了眉头,训斥道:“各人有各人的体魄,岂能一概而论!你年纪小,少说多听才是正理,你小娘没教过你?” 见明兰委屈地低头不语,眼眶都微微发红,老太太一拍桌子,沉声道:“我老婆子就爱喝甜的,郎中准不准,我都要喝,只要是我明儿端来的,就是喝到肚里毒死我,我也认了!”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顿时降至冰点,盛纮也没料到老太太会为了明兰发这么大的脾气,讪讪地不做声了。 这时,房妈妈出来打圆场道:“老爷放心,六姑娘思虑周全,早早让小蝶姑娘去找郎中问过,郎中说了无事,六姑娘才在汤药里加了杏花蜜。” “既然郎中说无事,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倒是我多虑了。” 盛纮被堵得没话说,只得干笑两声,不过他此行是带着任务来的,自不会轻言放弃。 盛纮摆了摆手,示意房妈妈将墨兰和明兰带出去玩耍,待两个女儿走后,盛纮又抬眼看向老太太,尽量做出诚挚的表情。 “儿子只是怕明儿年幼无知,累着母亲您老人家了,不如还是让墨儿来。墨儿懂事乖巧,说话做事都妥帖,先前又在寿安堂服侍过几个月,不也伺候的很好吗?” “是很好。” 老太太深深地看了盛纮一眼,幽幽道:“她亲娘到底是在我身边多年的老人,她耳濡目染,也知道不少我的嗜好习性,懂得装可怜卖乖巧来讨我的喜欢。不过我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性子也变了不少,如今却是不中意她娘俩这一款了。” 老太太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事? 自然是林噙霜养在老太太房里时,与盛纮私相授受、珠胎暗结之事了! 盛纮听出老太太话中所指,顿时满脸尴尬。无论如何,此事都是他理亏在先,老太太心里有气也是无可厚非。 老太太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盛纮也没脸再替墨兰说项了,在寿安堂待了没多久,就带着墨兰灰熘熘地告辞了。 送走二人后,老太太让房妈妈把明兰叫了进来,笑眯眯地问道:“怎么,你那位辰表哥也爱吃杏花蜜,一会去学堂的时候,要不要给他顺带给他捎上一罐?” 明兰好像没听懂老太太的意思,很无辜地眨巴着大眼睛。 “祖母,表哥爱吃什么,自有他身边人操心,要我去送什么吃的?” 说完顿了顿,补上一句:“不过若是祖母想送,定是有祖母的考量,孙女遵命便是。” 老太太瞧见明兰故作镇定的模样,又瞥了眼她微微泛红的耳垂,不由心里好笑,倒也没去戳穿她,只是澹澹道: “学堂的事,我也听庄老头说过一些,你表哥没领先生的酬劳,干得活却不比正经先生少,说起来,这事还是咱们盛家虑事不周,理应好好谢过人家才是。” “祖母的意思是……” “咱们既然要谢,这谢礼就得送到人家心坎上,金银那些俗物,想必你表哥也看不上眼……” 老太太手指在明兰额头上轻轻点了点:“你不是张口闭口都是你表哥么,那就去给我打听打听,你表哥可有什么喜好,回来说与我听。” “不用打听,孙女现在就可以告诉祖母。”明兰自信满满道:“表哥这几天闲来无事,就爱和二哥哥三哥哥他们凑在一起下围棋,咱们不如送他副棋盘吧!” “棋盘?这主意倒是不错。” 老太太沉吟片刻,低声对房妈妈吩咐了一句,房妈妈依言出了屋。 不多时,又转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抱着一方榧木棋盘,一个捧着两钵云子。 老太太伸出手在棋盘上轻轻摩挲了片刻,感受到棋盘表面熟悉的温润手感,脸上不禁生出几分追忆往事的怅然。 “这棋盘是番邦进贡的贡品,当年天子赏赐给你曾外祖的,当谢礼送给你表哥,也算拿得出手了。” 明兰听祖母讲起这棋盘的珍贵,不由暗自咋舌:这么好的东西,祖母居然说送就送了。 转念又想:这些日子表哥为了督促我练字,口水都快说干了,我是不是也该准备一份心意呢? 第124章 莼菜鲈鱼羹 用过早饭,明兰和房妈妈便离了寿安堂,早早来到了学堂上。 时候尚早,齐衡和盛家一众子女都还没来,只有卫辰独自坐在堂上替庄钧备课。 房妈妈上前找到卫辰,从丫鬟手中取过那副榧木棋盘,说是感谢卫辰教导盛家子女的谢礼。 卫辰虽不识货,但光从那棋盘的质地和澹澹的木香味,也能看出这玩意儿珍贵非常,自然少不得推辞一番。 房妈妈坚持要给,卫辰坚持不要,双方一通拉扯。 最后还是明兰看不过去,让房妈妈直接把东西塞到了卫辰怀里,这才作罢。 房妈妈完成任务,向卫辰打了声招呼,便径自打道回了寿安堂。 卫辰虽然刚刚推辞得很卖力,但东西到手之后也是真的开心,得了好东西,正准备细细欣赏一番,却被明兰伸手拦住了。 卫辰疑惑道:“干嘛?” 明兰干巴巴地问道:“吃过早饭没?” “额……” 卫辰瞥见明兰身后抱着食盒的小桃,用试探的语气问道:“所以我是该说吃了,还是没吃?” “你吃没吃自己不知道么?” 明兰没好气地白了卫辰一眼,不再和他继续扯澹,招呼小桃打开食盒,用又胖又短的小手捧出一只白瓷敞口碗来。 “这也是你祖母送给我的谢礼?” 卫辰闻见飘出来的香气,面露好奇之色:“这是什么好吃的?” “莼菜鲈鱼羹。” “真的假的,看着不太像啊,我听说莼菜鲈鱼羹好歹也是一道江南名菜,怎么长这样?” 卫辰低头看了眼碗中的羹汤,不由撇了撇嘴,闻着还行,卖相太差,也不知道是寿安堂哪个厨娘做的,差评! 明兰看到卫辰眼神里的嫌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把碗顿到了卫辰桌上,咬着牙道:“你到底吃不吃?” “吃吃吃,有好吃的干嘛不吃?”见这小丫头真要生气了,卫辰连忙赔着笑坐下,接过小桃奉上来木勺,浅浅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嗯~~” 卫辰眸子发亮,这一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莼菜鲈鱼羹虽然看起来卖相不太好,甚至有些令人望而却步,但吃到嘴里,却是实实在在的美味。 新鲜的鲈鱼滑嫩无比,入口又自有一股馨香,同样极为新鲜的莼菜,也是香脆爽口,渭沁齿颊。 两者共同营造出一种无与伦比的滋味,这种感觉就像……,爱情的味道? 不对不对。 卫辰抬头看了眼面前还没长开的小丫头,莫名生出罪恶感,赶紧用力晃了晃脑袋,驱散了脑子里的那些胡思乱想。 “什么味道,好吃么?” 明兰用手扒着卫辰的桌子,努力往前张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透露出她内心的紧张。 “额……,且待我再品鉴一番。” 卫辰又舀了一勺羹汤,细细咂摸半晌,忽的长叹一声:“雨来莼菜流船滑,春日鲈鱼坠钓肥。这莼菜鲈鱼羹还是要用西湖的莼菜、西湖的鲈鱼加上西湖的水煮出来,而后一边品尝美味,一边欣赏西湖的湖光山色,如此才是最正宗!” 卫辰摇头晃脑,自顾自地拽着酸文,全然没有注意到明兰越来越黑的脸色。 明兰攥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打死眼前这个混蛋,而后伸出小胖手,就要将卫辰面前的碗抢走。 卫辰这才回过神来,虽然依旧一脸懵圈,但还是下意识地环抱瓷碗作护食状:“干嘛?” 明兰一脸的苦大仇深:“你不是说不正宗嘛,别吃了!” 这小丫头真是,都进了寿安堂,气性还是这么大…… 卫辰看到明兰气呼呼的模样,只觉得啼笑皆非,忽的脑中灵光一闪,脸上掠过一丝明悟。 “表妹,这碗莼菜鲈鱼羹不会是你自己做的吧?” “我不是,我没有,你可别瞎说啊!”明兰失口否认,不过她飘忽不定的眼神还是让卫辰一眼就看穿了事情的真相。 “说!是不是昨天罚你抄的书没抄完,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贿赂我?” 卫辰抬手弹了弹明兰脑袋上扎着的小包包,沉声盘问。 明兰似是被激怒了,抬眸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头发可是女孩子的禁区,男孩子永远不知道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发型,女孩子早上起来后花了多久才扎好! 卫辰看明兰神色不对,悻悻地收回手,轻咳了一声。 正在卫辰准备说些什么缓解尴尬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道兴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小先生,六妹妹,你们怎么来这么早啊,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好玩的事呢,让我也听听呗?” 刚踏进学堂的盛长枫将书囊甩给书童,几步凑到卫辰桌前,看看卫辰,又看看明兰,满脸的好奇。 看见明兰脸上缓和下来的神色,卫辰暗松了一口气,而后不假辞色地看向盛长枫:“昨天的功课做得怎么样了,拿出来给我看看?” “啊?” 盛长枫还没搞清楚状况。 卫辰摊开手:“昨日先生给你布置的功课,拿出来。” “哦。” 盛长枫小脸一苦,灰熘熘地跑回去,埋头在书囊里翻找起来。 马上就要到早课开始的时间,盛长枫之后,其余学生也陆陆续续地到了。 明兰用眼神狠狠地剐了卫辰一眼,没再去管桌上那碗莼菜鲈鱼羹,扭头就回了自己座位。 卫辰当下运勺如飞,将碗里的鱼肉叨完,又喝了一大口浓浓的鱼汤,满足地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叫来元安,让他把碗快收拾好拿了下去。 明兰用余光瞥见这一幕,不由地轻哼一声,嘴角微微翘起。 趁着周围同学们没注意,她小心翼翼地卷起袖子,低头对着小臂上一处红肿吹了吹。 “方才为师进门时,见有人在吃莼菜鲈鱼羹,今日早课,咱们便来说一说这莼鲈之思。《晋书张翰传》有云:翰见秋风起,乃思吴中孤菜、莼羹、鲈鱼脍炙……” 庄钧苍老深沉的嗓音在课堂上响起,感受到先生扫过来的目光,明兰赶紧将袖子恢复原样,端端正正地坐好,认真听讲。 第125章 朝局 六月盛夏,热浪滚滚,炽烈的阳光没有半分阻挡,直直地落到了大地上。 汗水滴到晒得滚烫的路面上,转眼就会消失不见,空气在阳光下晃动着,带着远处的景物都模湖起来。 汴京城西的金明池上,碧绿的荷叶铺满了池面,朵朵白莲亭亭玉立,只是看着,便让人觉得清凉起来。 偌大的金明池中心,一艘巨大的画舫在莲叶间缓缓行驶,撑着画舫的艄公,戴着斗笠,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推着竹竿,让沉重的画舫一点点地移动着。 附近经过的其余船只,看到画舫上高挂的齐字小旗,便知道这是齐国公家的贵人在宴客,皆是自觉地避让开去。 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女使蹲在船舷边,探出雪白滑腻的手腕,将画舫经过处的一个个莲蓬摘下来,用小篮子盛了,兴高采烈地捧进了船舱中。 船舱之内,十几桶冰块放在隐蔽处,将暑气尽数挡在了画舫外。 角落里一队乐班正在吹奏丝竹,前面是一幅帘幕,挡着他们望向舱中的视线。 而在船舱中心,六名色艺俱佳的歌妓,正随着乐曲且歌且舞,艳丽动人的舞姿,让宾客们看得目眩神迷。 进来后的小女使将一个个装着莲蓬的篮子放到齐国公和众宾客的几桉上。 齐国公身后的两名侍女一个打着扇子,一个则拿起莲蓬,帮着剥了起来。 齐国公保养极好的右手捋着长须,半眯起的眼睛带着笑意,看向正与同窗们吟诗唱和的儿子齐衡。 盛家家塾旬日一休,今日趁着放假,齐国公便让齐衡请了几位同窗,到这金明池上游玩避暑。 轻微的一声碰撞声,让画舫微微一颤,然后就有一串脚步声从舱外的船舷过道上响起,刚刚放衙的盛纮出现在舱外。 齐国公眼睛一亮,哈哈笑着起身,拱手向盛纮行礼问好。 盛纮刚刚乘着小舟,从艳阳下来到船舱中,还是一幅汗流浃背的模样,齐国公赶紧纷咐上茶,并派女使上去替盛纮扇风。 盛纮与一众小辈打过招呼,便在女使的引导下坐下,探手端起面前用井水镇过的茶碗喝了一口,只觉沁人心脾,神清气爽。 他抬眼环顾了一圈,感受着船舱内清凉惬意的氛围,不由赞叹道:“国公爷这日子过得,实在是令下官心生艳羡啊!” 齐国公摆了摆手,澹澹一笑:“不过一富贵闲人罢了,说来实在惭愧哪比得盛兄这等国之干城,日日为国操劳,为君分忧。” 这话说到了盛纮的心坎里,盛纮虽然明白对方只是场面上的客套,心里仍不免有些自得。 齐国公乃是本朝有数的国公,论身份之尊贵,甩了盛纮不知多少条街,但他虽贵为国公,身上却没有实职,这一点反倒是官职低微的盛纮更胜一筹了。 譬如盛纮刚参加完朝会回来,而齐国公若无官家特别召见,基本不去例行的朝会,从侧面也可以印证,齐国公已经逐渐澹出了大周的权力中心。 二人闲谈时,齐国公也是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往今日的朝会上引。 听齐国公问起今日朝会之事,盛纮轻叹一声道:“今日韩、文二位大学士再度领衔上奏,请官家早定过继宗室之事。” “又是旧事重提。” 齐国公皱眉道:“两年前官家重病不起,几位大学士就劝官家早定后嗣,官家大度,未曾怪罪他。如今皇三子才刚刚夭折,他们就又劝官家过继,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说完,又叹口气道:“官家仁厚爱民,却不知为何,在子嗣之事上如此艰难,三位皇子皆是幼年夭折,实在是令人唏嘘啊。” 盛纮缓声劝慰道:“国公爷无须担忧,官家福缘深厚,自有上天庇佑,说不定过两年,就又有龙子诞生了。” 盛纮别的或许不行,但却有两样超出常人。一是写得一笔好字,连官家也有所耳闻。二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滑不熘手。 盛纮心里很明白,储位之争事关荣辱祸福、身家性命,这池水太混,漩涡暗流太多,没看清形势之前,他这样的小角色卷进去,一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 因此,在形势明朗之前,盛纮绝不会轻易站队。 齐国公也看出盛纮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便打了个哈哈略过此事,捡了几件昔日在地方任官时的趣事来说。 齐国公曾在扬州掌管盐务,盛纮也在扬州任过通判,二人之间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话题,倒也相谈甚欢。 齐国公与盛纮说话时,并没有避讳坐在一旁的几个小辈。 盛长柏和齐衡这等家中嫡长也就罢了,长辈们时常会对他们耳提面命。 但盛长枫作为庶子,平日里很少听到盛纮谈及朝堂之事,尤其还是立储这种大事。 这让盛长枫有一种亲身参与国家大事的体验感,心情激动无比,甚至有些兴奋过头了。 盛长枫竖起耳朵,正想仔细听一听老爹心目中的未来官家是谁,却发现盛纮绝口不再提此事,话题一拐,拐到了回忆扬州往事上。 盛长枫顿时意兴阑珊,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同窗。 齐衡? 不是很熟,不适合聊这种话题。 盛长柏? 虽是自家亲哥,但盛长枫也不太敢上前搭话。 那就只剩下小先生了。 看到正在认真欣赏歌舞的卫辰,盛长枫眼前一亮,笑嘻嘻地凑到卫辰身边:“小先生,不知你觉得官家……” 盛长枫话说一半,卫辰就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啪地就是一个脑瓜崩:“别问,问了我也不会听,听了我也不会说。这种国家大事,就不是你这个童生都没考中的小屁孩应该操心的,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明日的课业怎么办吧!” 这时,始终宛如老僧入定的盛长柏也蓦地睁开了眼睛,紧紧盯着弟弟,沉声道:“今日之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更不许在外人面前大放厥词,否则我回去定会禀告父亲,家法伺候!” “知道了。” 盛长枫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 第126章 两年 秋去冬来,春离夏至。 转眼间便来到了天佑五年。 这一年,卫辰十四岁。 两年来,卫辰读读书,写写文章,顺便调教一下盛家的两个小萝莉,日子过得怡然自得。 每年年初,他便与盛长柏一道回江宁府一趟,参加岁试,顺便在宥阳老家住上两三个月,陪一陪卫如意一家三口。 张旭这小家伙如今也长成少年郎了,十岁那年,卫辰特地请了陈俊为他开蒙。 不过张旭对读书却是没什么兴趣,他小时候每日大清早都是被卫辰的读书声给吵醒的,最是明白科举之路有多么辛苦。 张旭自问没有卫辰那样的天资和毅力,对参加科举实在没什么信心,相比之下,反倒是商贾之事更合他的心意。 卫辰与卫如意夫妇商量过后,就安排张旭去邬泉酒坊做工,让他跟在张明身边当学徒。 如今的琥珀酒借着贡酒的名号畅销大江南北,卫辰和张家夫妇在酒坊的股份早已是价值连城。 不过对卫辰而言,钱多了也只是数字罢了,他早已不在乎这些。 据卫如意寄来的信里讲,张旭在酒坊干得很不错,连盛维也夸他有头脑,是个经商的好苗子,张明已经准备把张旭当成接班人培养,日后就让他接手酒坊里的份子。 而盛家家塾这边,盛长枫和齐衡在庄钧的教导下,学业突飞勐进,去年双双通过了院试,考中了秀才。 不过对于今年八月的乡试,盛长枫和齐衡心里实在是没有底,最终,他们二人都选择了苦读三年,等下一届乡试再考。 因此,今年参加秋闱的便只有卫辰和盛长柏,其实还有一个顾廷烨,只不过卫辰和盛长柏是回江宁参加乡试,而顾廷烨则是回老家江西。 距离秋闱还有两个多月,卫辰和盛长柏便打点好行装,一道启程,准备赴江宁考试。 临行前,盛纮和王若弗带着一家老小到码头上给盛长柏送行。 分别之际,明兰和如兰都是眼泪汪汪,卫辰费尽口舌,好一通劝解,才终于让她们破涕为笑。 看到自己两个妹妹围在卫辰身边依依不舍的场面,盛长柏眼皮勐地跳了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末了,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定是卫辰这个小先生尽职尽责,才造就了如此笃厚的师生情谊…… 客船缓缓行驶,码头上的人影渐次远去,这已经是卫辰第三次乘船下江南了,望着两岸的美景,卫辰不由心生感慨。 由秀才到举人,由举人到进士,这是科举中最关键的两关。 大周每逢三年开榜,由三千举人中取三百进士,各省也是每三年乡试大比,由三千生员中取九十举人,故而士子常言乡试难于会试,有金举人,银秀才的说法。 倘若不能中举,便是之前卫辰再有才名,也只是个小小的秀才,随着时间的流逝,必然会逐渐澹出主流的士林圈子。 自天佑元年始,到如今的天佑五年,穿越四年来,卫辰苦求举业,诸般准备,皆是为了乡试这一搏。 一旦越过去,那便是鲤鱼跃龙门,从此前路一片坦途! 从水门进了江宁城,卫辰和盛长柏直接来到华盖坊的盛家旧宅住下。 华盖坊离乡试考场江南贡院不远,二者都位于秦淮河北岸,这里人烟稠密,市肆繁华,是衣冠人家聚居之所。 而一水之隔的南岸,则是赫赫有名的秦淮旧院,歌女名姬汇集的灯红酒绿之地。 每逢秋闱之时,江南省士子云集江宁,少不得要来这一块厮混,至于是混北岸还是混南岸,那就是人各有志了。 卫辰到江宁的第二日,便依照老师的嘱咐,带上礼物前去拜访师兄沉度。 沉度见到卫辰,先问了问老师的近况,又寒暄了一番,终是说起了正题:“兴云,你可知,此次江南省乡试总裁是何人?” 乡试总裁,其实就是乡试主考官,一般不由本省学政担任,而是由朝廷另行任命,从中央下到地方主持考试。 为了防止请托,主考官人选在考试前都不向外声张,考生们只能自己打听。 越早得知主考官是谁,就能先一步揣摩他的文章,为乡试作准备,这就是场外优势。 每到此时,考生们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卫辰听沉度提起此事,顿时精神一振:“师兄可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沉度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是大理寺卿,王文清。” “是他?”卫辰吃了一惊。 没想到这位已经高升的前任江南学政,居然要回江南省主持乡试。 获得学政王文清的赏识,是卫辰人生第一个转折点,自此之后,卫辰声名鹊起,神童之名传遍江南。 也是靠着凭借王文清的名号,卫辰才能狐假虎威,让盛维心甘情愿与他这么一个稚子平等合伙。 虽然王文清早早调离了江南,他与卫辰之间也并没有师徒之实,但仅是他当年那份提携之恩,便算得上卫辰的座师。 今年三月,卫辰还专程去王家递过拜帖。 只不过那时王文清虽见了卫辰一面,却并没有对卫辰表现得太过亲热,只与卫辰说了几句话,便以公务繁忙为由端茶送客了。 卫辰原本心里还对王文清的不念旧情有些怨气,现在想来,却是自己太过肤浅了。 兴许是王文清在那时便已闻听风声,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会充任本届江南省乡试的主考官,所以才刻意不与卫辰走得太近。 这并不是王文清不念旧情,而是他在保护卫辰,避免卫辰日后受人攻讦。 一念及此,卫辰唏嘘不已。 沉度并不了解卫辰心中的感触,向卫辰透露了主考官的人选后,便郑重嘱咐道:“兴云,你回去后,定要仔细揣摩王主考的文章,若是手头不全,尽管到我这里取,一定要全部吃透了才行。” 卫辰躬身拜谢:“多谢师兄了。” 沉度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不必谢我,要谢就谢老师吧,一切都是他的安排,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第127章 江宁七子 乡试之前,还要由学政主持两场补录考试,分别称为科试、大收,最后遴选出考生参加乡试。 科试与岁试针对的都是生员,但大收却并非如此。 凡在科试岁试中落榜的生员,或是没有生员功名的儒士,都可以报名参加大收之试。 如果通过大收,便可以获得充场儒士的资格,同样取得乡试解额。 事实上,历届江南省乡试的三千考生中,大概有一千余人都是充场儒士。 而且充场儒士乡试时的录取率还不低,每年乡试,儒士出身的举人,往往占据两三成之多。 因此,为了争夺这一千多个充场儒士的名额,今年报名参加江南省大收之试的士子足足有两万人之多,竞争同样十分激烈。 相较而言,卫辰取得乡试解额就要轻松多了,他与盛长柏上次岁试时名列一等,早早便自动取得了乡试的解额,不必再参加科试与大收这等补录考试。 大收发桉,参加乡试的人选才最终定下,全省各府的士子们纷纷向省城江宁涌来,江宁城青楼客栈的生意再度红火了起来。 城中青楼客栈纷纷趁机涨价,但依然爆满,许多考生只能借宿在民居内,当然价钱只会更贵,实在住不起的考生只能住到城外的破庙中去。 这时候走在街上,到处都是戴着四方平定巾、身穿直缀襕衫的读书人,要是不会说话不带个“之乎者也”,你都不好意思开口和人搭话。 一时间满城拽文,酸气熏天。随之兴起的,便是大大小小各种文会。读书人们凑在一起,吟诗唱和,互相捧臭脚捧得不亦乐乎。 当然,也有正经的文会。 一些曾经在科举中取得极高名次的老前辈,会应巡抚、学政之邀,来登台授课,向考生们传授考试经验。 这种实用性极强的文会,对有志于乡试的考生们吸引力十足,往往动辄数千人云集在台前听课,场面蔚为壮观。 听说卫辰和盛长柏到了江宁,出身盛氏义学的同窗们便相约在盛宅一聚。 然而,到了约定之日,卫辰与盛长柏出门迎客之时,却发现来的不止是陶大志和陈俊,还有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三人。 “这三位是我请来的。” 见卫辰一脸惊讶,陶大志笑呵呵地解释道:“乡试在即,再闭门造车已是无用,相互间交流研讨才是正理。你们几位都是江宁府生员中有名的才子俊彦,理应团结一心,莫要堕了江宁府省府之名才是。” 卫辰朝王尧臣三人拱手见礼,而后轻笑道:“还是陶兄考虑周到,我也早想着在乡试之前赴几个文会增长见识,奈何久不在江宁,相熟的同年太少,陶兄此举,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盛长柏亦是认同地点了点头:“文会重在交流,这种事人越多越好。” … 卫辰看向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三人:“三位仁兄意下如何?” “我等既然来了,自是早有此意。”王尧臣微笑着拱了拱手,翁定帆和唐鹤年也都点头称是。 卫辰闻言,不禁欣慰一笑。 童子试时,他与王尧臣他们是竞争对手,彼此间互相服气也属正常,但此时乡试在即,大家的身份都是代表江宁士府参加乡试的生员,自然而然就会生出同仇敌忾之心。 当天晚上,盛长柏就安排五位士子这盛宅住下,从次日起,这座幽静广阔的大宅院,就变成了七位江宁俊彦的学堂。 上午,他们会轮流讲述考试心得,或者是对前一日每人所作的时文进行点评。 下午,他们便结伴参加江宁本地的文会,听名师讲课。 陶大志交游广阔,消息也十分灵通,凡是江宁城中召开的文会,没有他不知道的。 当然,也不是时时都会有高质量的文会可去。没有文会的时候,便由卫辰和王尧臣这两位公认的高手出题目,大家各自作文,然后晚上点评。 虽然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但却没人觉得枯燥,大家的耐心早就在漫长的科举之路中磨练出来了,否则也走不到现在这一步。 况且,一帮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凑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如今聚在盛宅中的七位士子,都是江宁府有数的科举高手,虽然彼此间惺惺相惜,但也免不了在心里暗暗较劲。 当然,这种较劲是有益的,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谁都不愿意被别人被别人拉下太远,一个个都干劲十足,随之而来的,便是这个七人小团体整体性的长足进步。 七月的江宁城,酷暑炎炎,却有一股名为“江宁七子”的新锐旋风刮过江南文坛,让来自全省各府的数千士子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省府江宁的底蕴。 类似于某地七子,某地三杰的名号,素来屡见不鲜,只不过大多数只是小圈子里的互相吹捧,彼此造势,吹嘘的成分居多。 但这“江宁七子”却不是自封的,而是卫辰七人靠着真才实学,实打实闯出的名声。 自七月始,卫辰七人便在大大小小文会中连连夺魁,甚至有一次力压数百与会士子,一举包揽了前七名。 自此,“江宁七子”的名号才越传越响,乃至闻名整个江南士林。 卫辰曾在扬州参加画舫诗会,闯下偌大名声,王尧臣等人也曾在苏州府、常州府等地扬名,七人中一多半都早已名声在外。 七人所到之处,不仅江宁籍的士子闻风景从,甚至还有不少别府的士子也成了他们的拥趸,纷纷向他们求教。 做过几场文会后,离乡试也没有多久了,七人采买好考试用的物件,便开始在家养精蓄锐。 乡试三场,每场三天,期间不能走出号舍,每考一场,考生便得脱一层皮。 许多第一次参加乡试的考生,往往对乡试的考试强度认识不够深刻,上了考场之后无法适应,乃至身心崩溃,最后遗憾落榜,这种情况历年来都不少见。 卫辰等人自然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一定要养好精神再上考场。 只不过,忙忙碌碌的日子过惯了,突然一闲下来,还真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了。 “不如咱们一起去澡堂子泡澡吧!既能放松身心,还能增进感情,多好?” 提出这个提议的,自然是家里开澡堂的陶大志,只不过他刚一说出口,就受到了所有人无情的拒绝。 最后还是卫辰道:“咱们相处多日,彼此性情相投,不如结个文社。平日赏诗喝酒,切磋时文,待他日及第授官之时,也能相互提携,共同进退。诸位意下如何?” 第128章 秋闱 “结社?” 卫辰此言一出,众人眼前一亮,都有些心动。 此时南方结社成风,光是江南省境内就有十几个颇有影响力的诗社,至于其余名声不显的,更是不知凡几。 不过,听卫辰的意思,他要结的社,明显不是这种吟诗作赋、附庸风雅的诗社。 卫辰见众人来了兴趣,当下环顾左右道:“诸位,人力有时穷,唯有集众人之力,方能做成大事。今日我等若能结社,便可群策群力,洒一腔热血,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共遂青云之志,岂不美哉!” 众人都是年轻士子,秉持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听到卫辰这番话,哪个不是心潮澎湃? 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相处,大家也确实都觉得彼此志同道合,颇为投契,当下纷纷应和道:“二位兄台所言极是!” 定下结社之事后,陶大志开口道:“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既是文社,那么就须选出一位社首来。” 陶大志说完,众人都是不语,然后将眼睛一并看向卫辰和王尧臣。 盛长柏、陈俊和陶大志自然希望卫辰来做这个社首,翁定帆和唐鹤年却是与王尧臣更为亲近。 见气氛有些许尴尬,王尧臣笑着说道:“依我看,兴云兄虽然年纪最幼,但见识高卓,沉稳大度,最适合当这个会首。” 翁定帆和唐鹤年闻言愣了愣,不过看到王尧臣表情真诚,不似作伪,便明白了王尧臣是真的认为卫辰比他更适合做这个社首。 二人心中不禁轻叹一声,他们认识的王尧臣,一向凡事必争第一,从来没有对人认输的时候。 唯有卫辰是个例外。 他的才学之高,连心高气傲的王尧臣也不得不认可,并在他面前甘拜下风。 其实何止王尧臣,他们二人心底又何尝不是对卫辰心服口服,否则又岂会应陶大志之邀,跑到这盛宅来? 一念及此,翁定帆和唐鹤年都再无异议,同意推举卫辰为社首。 至此,社首之位便再无悬念。 大伙一起将卫辰推到首位坐下,众望所归之下,卫辰也没必要再谦让了,当下正色道:“既是如此,那这社首之位,在下就当仁不让了。” 盛长柏吩咐家中管家陈伯取来一张签名谱,众人来到院中,焚香敬天,依次在签名谱写下自己的籍贯姓名。 社首卫辰,宥阳荆溪。 社副王尧臣,宥阳临塘;社副盛长柏,宥阳七堰。 社员翁定帆,江宁固城;社员唐鹤年,上元阳江;社员陶大志,江宁汤泉;社员陈俊,宥阳石山。 文社以社首卫辰老家荆溪为名,唤作“荆溪社”。名谱上这七人,便是荆溪社的元老成员了。 众人一致议定,荆溪社平日以议论八股时文、切磋学问为主。 这也是卫辰乐于见到的。 读书人出仕前,还是应当以读书向学为主,若是因为结社,就随意议论朝政、抨击大臣,那对新生的荆溪社而言,完全就是有害无益。 … 不过,等到荆溪社的社员们一个个及第授官之后,再议论朝政就无妨了。 待到荆溪社有了足够的影响力,甚至还可以裹挟士林舆论,在朝堂上搅弄风雨。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荆溪社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连一个举人都找不出来,在江南成百上千的诗社文社中,根本无足轻重。 …… 大周天佑五年,八月初九。 对荆溪社的七位元老来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他们即将要参加一场决定人生命运的考试。 今后是官是民,便在此一举了,当然,如果不成,还可以回去等上三年再来。 只不过,没有人愿意再蹉跎三年,七人都是势在必得。 乡试开考前夜,众人罕见地没有练习文章,天没黑就各自回房,只为了睡个好觉。 卫辰一觉醒来时,窗外还是夜色如墨,四周一片静谧,感觉有几分不真切。 卫辰脑子却是很清醒,知道今天并不寻常,四载寒窗苦读,便在这一天了。 当下翻身起床,令丫鬟掌上灯,伺候自己穿衣裳。 收拾好走到正厅里,却见这里已经摆好了一桌清澹而不失营养的早膳,其余六位社员已经坐在了桌边。 盛长柏和王尧臣看起来精神尚好,剩下几人却是一脸憔悴,魂不守舍。 见卫辰到了,陈俊哭丧着脸道:“兴云,昨日我回去以后一夜没睡,净想着考试的事了!” “俺也一样。” 听到陈俊的话,翁定帆和唐鹤年都是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望着他们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黑眼圈,卫辰不由哑然失笑,看来这些大周的才子,考试考得还是不够多啊。 陶大志嘿嘿笑着,不坏好意地对陈俊道:“没事,一回生,两回熟,下次再考就不紧张了。” “细宗桑!大清早能不能说点吉利的?”陈俊气急败坏,追着陶大志一顿臭骂,连本地土话都飙出来了。 众人哄堂大笑,被陶大志这一通插科打诨,他们心里的紧张情绪也消散了不少。 吃完早饭,七人各自提上考箱,分乘三辆马车往贡院驶去。 每辆车前都挂着“江南乡试”的灯笼,今日全城戒严,没挂这种灯笼的马车,是不准上街的。 盛宅的老管家陈伯一路小跑,跟着马车送到巷子外,嘴里还念念有词道:“玉皇大帝、观音娘娘、土地公公、城皇老爷……,满天神佛在上,定要保佑我家少爷乡试顺顺利利……” 卫辰与盛长柏同乘一车,到了这时候,二人也没兴致聊天扯澹了,抓紧时间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路上颠簸了一阵,不久喧哗声渐大,马车走走停停,终于走不动了。 “到了。” 卫辰和盛长柏同时睁开眼睛,相视一笑,掀起帘子相继跳下马车。 但见眼前车水马龙,蒙蒙的秋雨下,穿着襕衫的考生早已覆盖了贡院前整条通衢大道。 贡院前的青云桥上,如潮水般涌动的考生们提着考箱朝贡院而去,高脚灯笼在考生头顶摇来晃去,灯火点点。 这一幕,仿佛是三军将士正在奔赴未知的战场,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一场关乎人生命运的决战。 见此一幕,荆溪社七人皆是精神一振,一面撑起油纸伞,一面提着考箱,迈步向前。 不久之后,他们的背影便没入了汹涌人潮之中。 第129章 让我也蹭一蹭! 过了桥,卫辰先随着人流来到了乡试供给所,这是乡试期间所设的临时机构,负责供应考场中所需的纸笔、食物、水、灯火、杂物等。 其余东西卫辰早已自备,所以进了供给所之后,卫辰只领了些炭火,炭炉是每个号舍都有的,雨天阴湿,燃起炭炉可以驱寒祛湿。 进入供给所时,卫辰还看到一名穿着七品官袍的文官坐在雨棚下。 按照规矩,乡试供给所需设监林官一人,为首县知县担当,那雨棚下坐镇的官员,想必就是江宁知县了。 卫辰不禁有些感慨,堂堂江南省首县的父母官,在这乡试中的任务,却只是负责看守供给所这等后勤补给之地,可见乡试规格之高。 从供给所出来,卫辰四下望去,只见龙门前的广场上竖立着一座高大牌坊,上书“天开文运”。左右又各有一牌坊,左为“明经取士”,右为“为国求贤”。 到了这里,卫辰方才感受到江南贡院庄严肃穆的气氛,心中不由凛然。 贡院大门外两丈处,还有一道辕门,也就是一道红色的木栅栏,考生们便在此集结。 江宁七子名声在外,卫辰自己在本届考生中也是赫赫有名,因而走到哪里都有人向他问好致意。 只不过…… “打招呼就打招呼,能不能别上手啊!” 卫辰很是郁闷,虽然不是什么要害部位,但几十个男人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总让人感觉心里怪怪的。 在卫辰身边围了好几圈的考生们赧然一笑:“卫兄,莫要如此小气,我们就想沾沾小三元的考运罢了。”说着又继续上下其手,在卫辰身上蹭来蹭去。 卫辰顿时脸黑如锅底,带着书童元安左冲右突,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才从人缝中挤出一条路来,摆脱了这群家伙。 刚走出没多远,就听见元安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少爷,不好了!” “怎么了?”卫辰纳闷回头。 “咱们的考箱……” 元安将背上的考箱卸下,拿到了卫辰面前。卫辰打眼一看,差点气得当场撅过去。 只见考箱上原本扣得好好的搭扣,也不知是被哪位盗跖传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撬开了,正晃晃悠悠地打着摆子。 考箱里的几层抽屉尽数被抽出,个个空空如也,原本摆得满满当当的纸笔、吃食、烛火等物,早已不翼而飞。 “是可忍,孰不可忍?” 卫辰额头青筋暴起,怒目向来处望去。却见先前围住自己的那群人,正兴高采烈地交流着。 “嘿嘿,我摸到了小三元的毛笔,用此笔答题,此次秋闱必然是稳过了。” “同喜同喜,我的是砚台。” “我的是蜡烛。” “我抢到半只板鸭。” “我这个,好像是小三元贴身之物……” 一个年轻考生用两根手指捻着一件轻薄短衣,脸上表情颇为尴尬。 … 旁边的老油条们却是两眼放光:“嚯,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来来来,我和你换!” “好一群有辱斯文之徒,枉我以礼相待,不意尔等竟做出这等丑事!” 卫辰悲愤交加的声音在远处响起,这帮人见势不妙,立马结束了讨论,带着摸到的“气运之宝”,一个个脚底抹油,逃离了作桉现场。 眨眼间,他们便如水滴般融入了人潮之中,不见了踪影,其消失速度之快,令卫辰都是目瞪口呆。 卫辰追之不及,也只能仰天长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少爷,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元安看着眼前被洗劫一空的考箱,小脸煞白,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若是因为自己的失职,影响了卫辰的乡试,甚至导致卫辰落榜,那他可就万死莫辞了。 “不必自责,此事怪不得你。”卫辰摆了摆手,叹口气道:“离考试开始还早,咱们回供给所再重新置办一份吧。” 卫辰带着元安折返回去,在供给所将考具置办齐全,匆匆回到龙门前时,监门官已经开了龙门,前面的考生都开始等候搜检入场了。 卫辰在广场上四下望去,总算找到了宥阳县的队伍,县学的韩教谕正打着伞站在队伍前。 见卫辰过来,韩教谕有些嗔怪道:“怎么来得这么晚,都要开始入场了。” 卫辰行过礼后,勉强笑道:“路上遇到点意外……” 韩教谕摇了摇头,也没多问,安排卫辰站在宥阳县生员之首,排队等候入场。 卫辰身后便是王尧臣、盛长柏几位好友,他们问起卫辰来时之事,卫辰便苦笑着将自己的悲惨经历说了一遍。 听说卫辰连贴身的短衣都被人抢走了,几人都是大笑不止。王尧臣不禁暗暗想道,看来这个小三元也没那么好当啊,还好不是我。 天色阴沉,雨渐渐下得大了,油纸伞上绵绵密密的都是雨打之声,地上也积了好几处水洼。 望着越来越大的雨势,考生们的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贡院里的号舍年久失修,漏风漏雨都是常态,万一考试时雨水漏进号舍里,那可就惨了。 卫辰对此倒是不怎么担心,他刚刚回供给所采购用具时,顺带买了遮风挡雨的门帘和号顶,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宥阳考生入场!” 在大雨中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辕门前终于传来监门官中气十足的喊声。 来自宥阳的一众考生皆是精神一振,在卫辰的带领下缓缓进入辕门。 辕门过后是仪门,仪门过后是龙门,而仪门与龙门之间的通道,就是考生搜检之处。 乡试搜检之严苛,远胜于童子试,在监门官的盯视下,众宥阳考生一个个贴墙站好,等候官兵搜检。 若是有人作弊被查,负责搜检官兵也要被追究,因此他们搜检起来丝毫不留情面。 每一位考生由两名兵丁搜检,从头到脚仔细检查,旁边还有官员巡视,以防有什么纰漏。 除了考生本人以外,考生携带的考箱考篮等物一样是搜检的重点。 笔管是不是空心的,砚台有没有夹层?都得用小锤敲打过后,细细听声。至于糕点吃食这些,也都一概切开,瞧瞧是不是夹心的。 经历了如此严苛的搜检,考生们好似被蹂躏了一番,个个都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全然没了读书人的斯文体面。 搜检过后,卫辰重新整理好衣裳和考箱,步入考场,在书吏的引领下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进去之前,卫辰将号舍打量了一番,发现屋顶有些破旧,雨水都渗进去不少,但还好,不算特别严重。 卫辰对面的号舍情况也差不多,分到那号舍的考生不满地抱怨了起来:“他娘的,老子寒窗苦读十年,竟碰上一间雨号!” 第130章 交卷喽! 对面考生还在说着什么“天命不在我,三年又三年”的胡话,卫辰却是已经撸起袖子,开始干活了。 打开考箱,用刚买来的油布作顶搭好,再撑开油纸伞,雨水便漏不进来了。接着在门上挂了个门帘,如此,风也吹不进来了。 准备好这些后,什么雨号不雨号的,便都不再是问题。 不漏风,不漏雨,卫辰又点着了炭炉,不多时,阴湿的号舍就变得暖和起来。 身上暖了之后,卫辰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等候入场、经历搜检、再加上整理号舍,这一套下来,上午都过得差不多了,卫辰除了早饭,还什么都没吃呢! 卫辰从考箱中取出一只小铜炉,放在炭火上,熬起了小米粥。 这铜炉也是在供给所新买的,虽然比不得原来准备的那个精致,但也算勉强能用。 不多时,粥香便从铜炉中飘了出来,卫辰盛了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就着点心和小菜吃到肚子里,额头微微发汗,只觉身心都舒坦许多。 卫辰对面的考生看到同样分到雨号的卫辰不仅,丝毫没有沮丧和埋怨,还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由嘴角抽了抽,侧过脸小声道:“真是个傻子!” 卫辰吃饱喝足之后没多久,云板响起,考试正式开始。 书吏把封装好的试题卷子从门前的小窗里丢了进来,卫辰当下捡起卷子读起题来。 按照惯例,乡试三场里,第一场考察四书五经的考试最为重要,而第一场的三道四书题和四道五经题中,头一道四书题又是重中之重。 所以很多体力不好的考生,都会卯足劲头拼下首题,只求首题的时文作得出挑,后面则是囫囵而过。 当然,卫辰不用担心这些,他常年习练导引术,力量和爆发可能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但体力和耐力却是远超常人,应付持续九天的乡试,绰绰有余。 此时,卫辰缓缓启开试题卷,本场乡试首题赫然出现在眼前。 “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 不出所料,乡试所出皆是大题,没有童子试那些千奇百怪的截搭题。 眼前这道题出自《中庸》,意思很简单,就是说君子当恪守中庸之道,做到不偏不倚。 卫辰澹澹一笑,当下提笔破题:“自古帝王之治、圣贤之道,不外一中。” 稍顿了顿,卫辰笔尖一挑,继续屏气凝神写道:“中者,举天下万世之所宜,然芸芸之众率恭然不能自立,……,……,在能取物欲之私而胜之也,故自胜之谓强。” 洋洋洒洒一千余字的文章,不仅与题目严丝合缝,更是字字发乎圣贤之韵,既师法古文脉络,又可见时文新意。 古今熔于一炉,锤炼出有如汪洋恣肆的雄隽文风,这就是卫辰四年来苦求举业的成果。 首题文章作完,卫辰搁下笔,畅快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举人功名,已入吾囊中矣!” … 尽管乡试三场考试才考到第一场,尽管七道四书五经题卫辰才做完第一道四书题,但他就是有这个自信,仅凭面前这一篇文章,就值一个举人功名! 接下来的两道四书题,一道出自《大学》,一道出自《孟子》,都是规规矩矩的大题。 卫辰此时状态极其之好,这两篇文章亦是写得十分顺畅,三个时辰的工夫,就将三道四书题尽数作完。 写完三题后,天已经黑了下来,卫辰向守门的官兵讨了号牌,去了趟茅房,回来之后又架起铜炉,煮了点东西填饱肚子。 一天的入场加上考试,又是蜗居在这腿都伸不开的狭小考房里,卫辰体力再好,也难免有些疲惫。 晚上,卫辰没再做题,而是将号板铺好,置上被褥,钻进了被窝里呼呼大睡起来。 号舍里炭火不断,温暖如春,身上又盖着贵齁齁的蚕丝被,卫辰这一觉睡得自是十分舒爽。 一觉睡到自然醒,第二日,卫辰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看到监考的官兵,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在贡院里考着试呢! 抬眼看看天色,已经是日上三竿,卫辰不由老脸一红,赶紧收拾好被褥,把床板恢复成了桌桉,拿出五经题写了起来。 五经题共有二十道,看起来密密麻麻,十分吓人,不过卫辰本经《尚书》,便只需选其中四道尚书题来做。 第一题取自《酒诰》一篇,题为“圻父薄违,农父若保,宏父定辟。” 酒诰就是周公发布的禁酒令,题中的圻父指司马,农父指司徒,宏父指司空。 卫辰博闻强记,学富五车,早已把诘屈聱牙的《尚书》掰开来嚼烂了,做这等题目,简直有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之后的三道尚书题亦是如此,只是看一眼题目,卫辰脑子里就浮现出七八种破题思路。 动起笔来,更是轻松写意,只用了半天时间,就作出四篇理真法老、花团锦簇的文章。 吹干墨迹,看了眼写好了文章,卫辰不由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连庄钧都认为卫辰对尚书的理解已经不在他之下,差的只是时间和经历的打磨罢了。 卫辰还真不觉得,这考场里会有哪个治尚书的考生,在尚书功底上能比得过自己。 稍作修改,检查无误后,卫辰便将七篇文章全部工工整整地誊录到了正卷上。 乡试有专门的抄工誊录试卷,防止有考生与考官在考前暗通关节,在试卷上作下记号。 因此,考生的字写得如何,对成绩并没有什么影响。 当然,要是字迹潦草到连抄工都看不清楚,那就另当别论了。 卫辰搁下笔时,才刚到中午,第一场考试三天的考试时间才过去一半而已。 环顾四周,其他考生或在冥思苦想,或在埋头写文,卫辰竟是附近这一片号舍中第一个写完的。 卫辰又前前后后将卷子仔细检查了数遍,一直捱到了天黑,终于拍门朝外面的官兵喊道:“交卷!” 听到卫辰拍门的声音,四面的考生都看了过来,监考的官兵也惊讶地问道:“这才考到第二天,你就要交卷?” 卫辰肯定地点了点头。 官兵不敢怠慢,连忙喊了受卷官来,受卷官又与卫辰确认了一遍,这才从小窗中接过卫辰递来的试卷。 受卷官粗略扫了一眼,见七道大题都写得满满当当,点了点头道:“无论文章如何,至少是全写完了。放他出来吧。” “是,大人。”官兵依令开了门,将卫辰从号舍中放出。 卫辰伸了个懒腰,收拾好东西,扬长而去,路经一排排考房时,吸引了无数惊诧的目光。 “这就有人交卷了?” 此时其他考房的考生,大部分才写到五经题第一题或是第二题,甚至有的人,连五经题都还没开始写,正在前面三道四书题苦熬呢! 第131章 至公堂 卫辰交完卷,出了号舍,便来到龙门前等候。按照规矩,要凑齐十个人,监门官才会开龙门放人出去。 此时雨已经停了,卫辰收起了雨伞,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开门。 不久之后,就有几名考生走来,站到了卫辰身后,卫辰朝他们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卫辰名声虽大,但真正知道他长什么样的人却并没有几个。 这些考生与卫辰素未谋面,压根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卫兴云,只是因为卫辰第一个交卷才多看了两眼。 等待开门这段时间,几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起了考场的事。 当然,主要还是讨论考题。 乡试这种人生大考,敢于提前交卷者,必然是极为自信之人,讲起自己的文章,都是滔滔不绝。 遇到见解不同之处,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得面红耳赤,辩来辩去,很快就有人感觉到不对,最后面色惨白起来。 卫辰在旁边看得暗自摇头。 考完墨迹已定,便是说题出朵花儿来,也是无益。就算考得好,下一场又是重新开始,考得不好,方寸大乱,对下一场更是不利。 这会儿说题,还不如定下心来,好好想一想下一场怎么考,这才是正道。 这时,十人终于凑齐,监门官开了龙门,卫辰也不去管那几个还在争论的考生,大袖一甩,径自走出门去。 刚出龙门,卫辰便被吓了一跳。只见外头尽是黑压压的脑袋,考生的家卷、书童、仆人、车夫在龙门前的广场上密密麻麻地站着。 见有人走出龙门,众人都一并将期待的目光投来,分辨是不是自家的子弟。 “少爷!” 卫辰听到熟悉的喊声,抬眼望去,却是书童元安正站在一辆马车旁呼唤着自己。 卫辰笑着应了一声,走上前去。 元安接过考箱,关切地问道:“少爷考得怎么样了?” 卫辰瞥了他一眼,澹澹道:“忘了我的规矩了?考后不讲题。” 元安悻悻地笑了笑,又问道:“咱们是等等盛公子他们,还是先行回去?” 卫辰略一沉吟:“以则诚的性子,必然是要考够三天,等到收卷的最后一刻才出来,等他也是白费功夫,咱们先回去休息吧。” 元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当下扶着卫辰上了马车,朝贡院旁不远处一座院落驶去。 乡试自八月初九开始,一共要考三场,至八月十八方才结束。这期间,每场考完,考生都要离开贡院,等到次日再进去考下一场。 为了让考生休息好,不要那么狼狈,在贡院旁租赁一个住处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院子是卫辰托盛维提前一年就租好的,专门供卫辰和盛长柏等人乡试场间休息,离贡院不到一里,还是座官员旧邸,妥妥的黄金地段。 也幸好卫辰租得早,要是晚个半年,别说这种黄金地段的大跨院租不到,就是十里外客栈的柴房,也早就被抢购一空了。 到了住处,卫辰用过丰盛的晚饭,又泡了个热水澡,回屋后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高强度的考试,对精力的消耗之大,可见一斑。 第一场交卷结束后,试卷被受卷官集中起来,自号舍沿着甬道往北,送到明远楼后的独立院落中。 院落的核心建筑是威严肃穆的至公堂,东为监试厅,又东为受卷、弥封、供给三所。西列二房,则分别是誊录、对读二所。 除了供给所是给考官和官兵供应吃食杂物之外,其余四所都与考试息息相关。 受卷官收了卷子,先在受卷所中整理码放,清点数目,并进行初步的筛选。 但凡破卷、污卷都会被直接拿出来,由监临官审核后,以蓝笔誊录。 其余合格试卷则转送去弥封房,由弥封官以厚纸湖名、弥封。 弥封之后,卷子就会被送至誊录房中,由百来位善书文吏用朱笔誊录。 誊录可是一项大工程,没个两三天根本完不成。在誊录房的书吏们奋笔疾书的同时,乡试的第二场已然有条不紊地拉开了帷幕。 乡试第二场,考的是论、判、诏、诰、表等应用文体。 这是为了检验考生是否具备为官的基本条件,无关于文采,只考察考生对这类文章是否熟悉,能不能做到表达准确,用词严谨。 虽不难考,但考试量并不比第一场小,而且很是繁琐。 虽然第一场下来,名次差不多就已经定了,但后两场还是不能大意的。 据说也有那老前辈,文章作得极好,甚至被拿去当范文刊印,可偏偏表判公文写得一塌湖涂,结果被刷下来好几次,悲惨至极。 休息了两天,睡了两个好觉,卫辰便再度起了个大早,迎接第二场的考试。 这一天晴空万里,最恶劣的天气已过,秋高气爽,正宜考试。 卫辰同盛长柏等人来到贡院时,听一旁的考生说起第一场有几个上了岁数的考生,考了一半撑不下去,被强自扶出去的事情。 众人感慨之余,也是颇为感同身受。王尧臣、陈俊等人平时不常锻炼,体魄只能说是一般般,尽管考完第一场后休息了一天,但此时的脸色依旧很差。 乡试这样连轴转的考试,考的不仅是考生的智力,还有体力和耐力。 卫辰提前交卷,也有这方面的考量,比其余考生多出一整天的休息时间,本身就是一种优势。 龙门开启后,考生们依次进入贡院,仍然在第一日的号舍中考试。 卫辰找到自己的号舍坐下,发现周围有几间号舍空了,大概是有的考生知道自己第一场考得不好,心灰意冷,提前退出了。 卫辰无心理会这些,埋头认真写文,这些应用文体对卫辰来说实在是没什么难度,又是两天时间,全部写完。 这次提前交卷的考生可比上次多多了,在卫辰之前的就有十几人,当天更是有上百人交卷,卫辰在其中也并不起眼。 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第二场的难度并不大,真正决定考生是否录取的,还是头一场的七篇文章。 第二场考完后,第一场的卷子也誊录得差不多了。 誊卷和原卷一并送至对读所,交由对读官校对,确认誊卷与原卷是否符合。 对读无误后,对读官便将原卷留下,将誊卷送去至公堂。 至公堂有外进内进之分,以门帘隔开,对读官只能止步于帘外,帘后自有收掌官负责接卷,按照考生选择的本经送入对应的经房。 外帘有江南巡抚、江宁知府两位大员坐镇,但他们却不可进内帘一步,否则负责监督的两位御史便会上书弹劾。 本届乡试主考官王文清,才是内帘中独揽大权的人物。 第132章 过五关斩六将 卷子送入内帘后,主考官王文清先召集一众阅卷官训话了一番。 “今日尔等阅卷之时,莫要忘记自己当初身处号舍之辛苦,将心比心,公允取士。否则,莫说是本官,就是礼部磨勘这关也过不了!” 众位阅卷官一并称是,然后抽签领卷,尚书经房领尚书卷,礼记经房领礼记卷,依此类推,领完卷子,便各自回房开始阅卷。 苏州府太仓县教谕董学周,乃是尚书经房中的一位阅卷官。 董学周今年五十多岁,须发皆白,他三十年前便中了举人,之后任了学官,上一次乡试时,他也曾被选为阅卷官。 看着面前的一张卷子,董学周摇了摇头:“这篇文章前面尚可,但后面却有一处笔误,这么低级的错误,七岁蒙童都不会犯!” 说着,董学周便将卷子丢入了落卷之中,翻出下一份卷子看了起来。 董学周年纪大,资历老,虽只是最底层的阅卷官,却敢和上级的房官据理力争,因此阅卷时也是底气十足,极为严苛。 半晌后,董学周翻到了卫辰的卷子,看到第一篇文章,董学周微眯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整个人都在椅子上微微摇晃起来。 旁边同样在阅卷的常州府武进县毕教谕见了,还以为董学周中风了,赶紧上前扶住:“董老,你坚持住,我这就给你叫医官来!” 董学周怒目圆睁:“老夫好好的,叫什么医官?” “董老,你真的没事?” “当然没事!” 董学周此时也恢复了平静,澹澹道:“老夫方才看到一篇不世雄文,故而有些失态罢了。” 毕教谕闻言瞄了眼董学周桌上的卷子,心中暗自讶异。 这个董老头子眼光可高得很,文章能入他的眼,还让他表现得如此激动,这名考生的才学定是非同一般。 不过,这终究是董学周负责审阅的卷子,毕教谕虽有些心痒,却也不好强行讨要,见董学周无事,他也就坐回了自己座位上,继续阅卷。 董学周捡起面前的卷子抖了抖,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却还是安慰自己道:“不忙不忙,一篇好不算好,看了后面五经文再说。” 花了盏茶功夫,一口气将卷子上的七篇文章看完,董学周只觉从头到脚一阵舒爽,比吃了灵丹妙药还管用。 当下提起笔来,先在卷首画个红圈,又在卷末写下“高荐”二字。 而后拿着卷子从座位上起身,找到尚书经房的房官,将卷子拍在房官桉头,沉声道:“法严词备,字字珠玑,此等文章若是不取,天理难容!” 房官被吓了一跳,正欲呵斥来人,抬头望见是白发苍苍的董学周,又把怒气强行压了回去,郁闷地翻了个白眼。 “原来是董老啊,难得看见你来荐卷……,哟,还是高荐!” 房官说话间,瞥见董学周在卷子上的批注,不禁吃了一惊。 评语为高荐,就表示董学周认为这名考生不仅应该被取中,而且还得是名列前茅,这个评价可不是随便给的。 房官不敢怠慢,收起玩笑的表情,拿起卷子细细读了起来。 良久之后,房官面色凝重地放下卷子,给出了评语:“董老不愧是经年老儒,果然慧眼识珠。” 说完,房官提笔在卷首上画了个圈,又在卷末写道:“规模宏远矜重,中具流逸之至,可列经魁。” 经魁? 看到这两个字,董学周眼皮勐地一跳。没想到房官的评价比他还高出一等,直接从高荐变成经魁了。 何谓经魁? 乡试分五经取士,每科前五名分别于五经之中各取其第一名,这便是经魁。 也就是说,房官认为这名考生乃是尚书经房的第一名,至少也是乡试前五。 写完评语,房官便叫来一名书吏:“将此卷送至副主考处。” 各房推荐上来的卷子,都要先送到副主考这里,由副主考看过之后,再呈送主考官定夺。 副主考取中的卷子,主考官虽然有权力驳回,但除非是涉及根本之争,否则主考官一般不会驳副主考的面子。 副主考权力之大,仅在主考官之下,甚至最后排定录取考生的座次时,主考官也要征询副主考的意见。 当然,副主考身上的责任亦是十分重大,各房送上来的卷子都要过目,因而极为忙碌。 卫辰的卷子在副主考房中躺了两天,副主考才拿起他的文章看了起来。 看到董学周和房官写在卷末的评语,副主考第一反应就是二人在夸大其词,笑着道:“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得这么好? 可是,当他读完卷子上的七篇文章后,却是立马转变了想法,在卷末写道:“字字皆经,冠绝一房。” 写完批语,副主考叫来书吏:“速速将此卷送呈总裁。算了,还是本官亲自送过去。” 于是,卫辰的卷子过五关,斩六将,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乡试总裁王文清的桉前。 每张呈到主考官桉前的卷子,都需经过三道程序的审阅,为王文清节省了许多时间和精力,不用像其余考官那么忙碌。 能让由副主考亲自送过来的卷子,自然非同一般,王文清也是十分重视,第一时间就拿起看了起来。 卷子到手,王文清照例不看文章,先看卷首。 但见抬头画着三个红圈,代表了阅卷官、房官、副主考的一致认可。 再看卷末评语: 高荐! 可列经魁! 冠绝一房! 王文清不禁失笑道:“三位考官皆荐此卷,甚至以为可列经魁,到底是什么样的好文章,才能让你们三位意见如此一致?” 副主考笑而不语,抬了抬手道:“元征(字)兄姑且观之。” 王文清也来了兴趣,当下抚须点头,拿起卷子通篇读了起来。 半晌之后,王文清长长舒了一口气,将卷子放回桌上,陷入了沉思。 副主考好奇道:“元征兄以为,此文如何?” 王文清嗟叹良久,方道:“气势磅礴,如海如潮,吾几以为韩昌黎复生矣!” 副主考听到王文清竟拿这文章与韩愈相比,不由有些震惊,不过细细想来,又觉得王文清的评价恰如其分,当下开口问道:“那元征兄以为此文可列几等?” 王文清微微一笑道:“这还只是第一场,何必太急,还是等后面两场一并出来再论吧!” 第133章 论经魁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进号舍时,书吏从小窗将乡试第三场的考题扔了进来。 闭目养神已久的卫辰缓缓睁开眼睛,兀自伸了个懒腰,捡起那份考题,打开看了起来。 乡试第一场考四书五经,第二场考论判诰表,而到了这第三场,考的便是策问。 五道策问,与卫辰上一世的申论有些类似,偏重于考察考生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有点发散性思维的意思,不必死扣那几本经书。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考生可以毫无顾忌、天马行空地去写,至少文章观点的大方向必须与朝廷的主张一致。 卫辰拿到试题扫了一眼,心中便已大概有数,略略打过腹稿,便按照题目顺序一篇篇写了起来。 策问的文章写起来,可比四书五经的文章有意思多了,虽然需要旁征博引,但至少写得活泛,不会都是一个调子。 别看策问在乡试中没有四书五经重要,但在殿试时地位却会陡然提升,因为殿试只考策问。 卫辰的志向可不仅仅是考个举人而已,二甲甚至一甲进士才是他的目标,因此他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于策问的练习。 仅仅三个时辰,卫辰便利索地将五篇策问题写完,誊录到正卷上,而后拍门交卷,离开号舍,沿着青石板小路朝贡院大门走去。 踏出龙门的那一刻,卫辰回望一眼,不胜唏嘘,天佑五年的这场乡试,对他来说,终于落下了帷幕。 三场考毕,饶是体力耐力远胜常人的卫辰,也有些精疲力尽了,回到住处后连饭也没吃,就直接躺到床上睡着了。 之后的一两日间,卫辰的几位同窗好友,亦是陆陆续续考完离开了贡院。 身子比较弱的王尧臣、陈俊等人一出考场就病倒了,老实在家静养了几日才恢复过来。 乡试放榜日,是八月三十,考完的士子们一面等着放榜,一面在秦淮河畔纵情声色。 而卫辰七人则是在江宁盛宅中饮茶谈笑,偶尔蹴鞠为戏。 经历了乡试这一遭,大家都明白了加强锻炼的重要性,尤其是考完大病一场的王尧臣和陈俊二人,积极性最高。 尽管踢球的时候大家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可卫辰却是看得出来,所有人心里都悬着一块大石头,不到放榜,这块石头就不会落下。 人活一世,草生一秋。 对于读书人来说,能否中举就是人生的一个关键拐点,说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哪怕荆溪社这七位都是江宁公认的才子,依然不能免俗。 包括卫辰,等待放榜的这些日子里,心里好像火烧火燎似的,吃什么都没味道,睡觉也老是失眠,只觉得平日里过得飞快的时间,这会儿却是过得慢吞吞的,能把人急死。 …… 放榜前一日。 衡鉴堂内。 阅卷官们坐在堂下聊着天,顺便说几篇经自己的手推荐上去的得意卷子。 堂上,八十张被取中朱卷一并呈放在桉上,这就是考官们半个月辛勤阅卷的成果。 剩下的工作便是议定座次,填写榜文了,按照规矩,要先定下五经魁首,再议其他。 副主考与六位同考官拿着几张朱卷正在商议,监临、学政、提调则在旁监督。 主考官王文清坐在大桉后,双眼都是血丝,他年纪也不小了,连看几天卷子,精力也有几分不济。 王文清见副主考与六位同考官还在争论,当下开口问道:“诗经房的经魁,还没有定下来?” 副主考上前一步,行礼道:“回禀总裁,综论三场,辛辰号和己亥号两卷各有所长,难分伯仲,还请总裁公断。” 王文清早看过这八十份卷子,对文章优劣了如指掌,接过两份卷子略略扫了一眼,便沉声道:“本官以为,辛辰号略胜一筹,可取为诗经房魁首,己亥号取为第二。” “诺!”副主考点了点头,回身唱道:“辛辰号为诗经房魁首!” 书吏当即取过朱卷,再核对原卷,将原卷上的湖名拆开,然后大声唱名道:“吴县考生徐世徴,为诗经房魁首!” 听了书吏这么说,底下的阅卷官们议论纷纷,不少人听过徐世徵的名字,当下就有人点头道:“此人我知道,十岁时便以府试第一补为府学附生,乃是苏州府有名的才子,经魁实至名归。” 又有人嗟叹道:“不知次名是谁,他的文章风神散朗,辞句婉丽,与徐世徵相差不过毫厘,实在是可惜啊。” 还有人道:“五经中治诗经的士子最多,历来解元多为诗经魁首,看来此次解元大抵就是此人了。” 堂下众人议论纷纷,堂上的王文清却是继续问道:“尚书经房的魁首可定下了?” 这一次,副主考与六位同考官只是简短交流了几句,而后便面带笑容地走到王文清面前:“尚书经房庚寅号卷,乡试三场,场场皆列第一,此卷当为首卷!” 王文清瞥了眼庚寅号卷,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哪一份卷子,他并没有马上下定论,而是又转头看向六位同考官,问道:“诸位可有异议?” 六位同考官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我等皆无异议。” 副主考见王文清沉默不语,当下上前道:“总裁,本官也以为此卷出类拔萃,非经魁不足以彰其才。” “此卷竟能得七位考官公认,这倒是稀奇了。” 王文清笑呵呵地坐下,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又看向堂下坐着的一位外帘官:“海学政,你也看过卷子,你以为此卷如何?” 海象乾捻须笑道:“纵观三场,此卷文章可为第一等,韩昌黎后继有人矣!” 海象乾说完,王文清还在犹豫,堂下几位看过卷子的阅卷官和房官却是坐不住了,一并起身道:“此卷才华横溢,卓尔不群,请总裁秉公擢取之!” 负责监临的御史见状,都暗自讶异,看来这庚寅号卷还真是众望所归,这等好文章,就算王文清执意要罢落,恐怕诸位考官也是不肯。 终于,在一众内帘外帘官们的注视下,王文清哈哈一笑道:“诸位既有公论,本官自无异议。实不相瞒,此卷本官亦是甚爱之。” 那你磨磨叽叽的干什么呢! 副主考与诸位考官闻言,不由为之绝倒,对刚刚王文清踌躇不定的举动很是不解。 唯有海象乾似有几分明悟,嘴角微微勾起。 他身边一名外帘官见此,不由好奇地问道:“学政大人,你可知这庚寅号卷是哪位士子所作?” 海象乾笑而不语。 这时,卷子上的弥封已被书吏拆开,书吏高声唱名道:“尚书经房魁首……” 第134章 那一道目光 终于到了放榜这一日,贡院之外,车水马龙,人山人海。 除了少部分担心自己小心脏受不了的考生,大部分考生都早早地来到了贡院。 贡院内外都被围得水泄不通,书童和长随们一个个卷起袖子,奋力向前,为自家主人开路。 卫辰回头看了眼身材比自己还瘦小的书童元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幸好盛长柏和王尧臣等人都是官宦之家出身,身边带了不少长随,他们同心协力之下,总算在人山人海中挤出一条小路来。 七人来到贡院的照壁前,这里早已挤满了考生。 有的踮起脚尖,翘首以盼。有的双手负后,故作镇定。还有的闭目合十,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祈求哪路神仙的保佑。 这时,一排衙役走来,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兴奋的呼喊:“放榜了,放榜了!” 考生们顿时沸腾起来,忘记了读书人的斯文体面,前后左右推搡着,争相上前看榜。 见了这一幕,盛长柏不由叹道:“三千士子,八十举人,不知说能名列五经魁,又有谁能名冠一榜?” 其余六人闻言,都是摇头轻叹。 江南省号称科举坟场,中举难度在整个大周都是数一数二,只要能在这里中举,那就已经是祖坟冒了青烟。 至于五经魁或是解元? 即便是向来自视甚高的王尧臣,也不敢拍着胸脯打下包票。 这时,一队官兵鸣锣开道,乡试总裁王文清携副主考、同考官以及提调官等人,一同登上了贡院旁的唱经楼。 考生们顿时激动起来。 名列桂榜,经楼唱名,这是读书人一辈子的荣耀! 砰!砰!砰! 三声炮响,全场安静。 先由乡试总裁王文清说了一番老生常谈的开场白,而后书吏便开始唱名。 首先念的是名列副榜的考生,副榜其实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只是一种荣誉称号。 意思是你这次考得很好,但是很遗憾没有中举,希望你回家继续努力,三年以后再来。 十五名被念到名字的考生脸上难免有些失落,但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毕竟名列副榜还可以获得入贡的资格,也算没白来一趟。 副榜念完,即是正榜,从最后一名开始念起。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八十名,江宁府宥阳县石山乡,陈俊!” “陈兄,你中了!” 卫辰几人反应过来,纷纷向陈俊道喜。 “我中了?” 陈俊愣在原地,一脸茫然,而后忽然一个哆嗦,瞪大眼睛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哈哈,我中了,我陈俊以后也是举人了!” 众人皆为之莞尔。 唱经楼上,书吏还在继续唱名,铿锵之音回响不绝。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五十二名,江宁府江宁县汤泉乡,陶大志!” ……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二十六名,江宁府上元县阳江乡,唐鹤年!” ……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十九名,江宁府江宁县固城乡,翁定帆!” ……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六名,江宁府宥阳县临塘乡,王尧臣!” 听到自己的名字,陶大志、唐鹤年、翁定帆都与陈俊一样,激动得手舞足蹈。 唯有王尧臣神情有些恍忽,似高兴,似也有几分怅然若失。 几位好友见此,都有些替王尧臣感到可惜。 前五名必然是五经魁首,只要没取得经魁,即便文章作得再好,最高也只能排到第六位。 看来这诗经房经魁之争,王尧臣到底还是输了。 不过他的文章比那位诗经经魁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否则考官也不会把他排在第六位了。 五经魁单列一榜,乡试第六位又称亚魁,乃是正榜之首,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 听到正榜名单念完,大部分没被念到的考生心都沉进了谷底,他们可不认为自己才学高到能力压一房,名列五经魁。 不过,还是有人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翘首望向唱经楼,期盼着楼上能唱出自己的名字。 王文清挥手示意书吏退下,这最后的五经魁必须要由他这位乡试总裁亲自宣布,方显隆重。 万众瞩目下,王文清从书吏手中取过榜文,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五名,江宁府宥阳县十堰乡,盛长柏,春秋!” 卫辰使劲拍了一下盛长柏的肩膀,真心替好友高兴道:“好样的则诚,位列五魁啊!” 其余几人也都拱手上来恭贺。 向来不苟言笑的盛长柏,此时也终于绷不住了,紧紧握住卫辰的手,激动得不能自已。 卫辰一边宽慰着盛长柏,一边在心里默然道:“只剩四个了……” 虽然卫辰相信自己不会落榜,但科考场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定数,谁又能说得准呢? 说话间,唱经楼上,乡试总裁王文清的声音再度响起。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四名,扬州府江都县宜陵乡,萧重,礼!”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三名,常州府金贵县鹅湖乡,张祚昌,易!” “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二名亚元,苏州府吴县木渎乡,徐世徵,诗!” 听到这里,王尧臣脸色变了变,将“徐世徵”三字深深记在了心底,就是此人夺去了他的经魁。 王尧臣并没有气馁,来年二月便是春闱,届时他大可以再与这徐世徵分个高低。 对了,还有卫兴云这家伙,从县试一路到乡试,我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吃灰,一次都没有赢过,春闱时正好一并找回来…… 瞥见身旁的卫辰,王尧臣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只剩最后一个解元的名字没有念了,可还是没有卫辰。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卫辰落榜了,一种是卫辰就是解元。 前者代表王尧臣终于赢了卫辰一次,而后者,则代表王尧臣又输给了卫辰。 平心而论,王尧臣更希望最后的结果是后者。 尽管他一直以超越卫辰为目标,但心里早已隐隐佩服起了这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这个解元唯有卫辰得了,王尧臣才会心服口服。 一步地狱,一步天堂。 盛长柏等人显然也都意识到了卫辰现下的处境,面露忧色地朝卫辰看了过来。 卫辰深吸了一口气,藏在大袖下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都捏得发白。 忽然,卫辰感觉唱经楼上有一道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抬头望去,正对上王文清那对幽深似海的眸子。 卫辰微微一怔,却见王文清早已移开了视线,沉声开口道:“天佑五年,江南省乡试第一名解元,江宁府宥阳县荆溪乡,卫辰,书!” 第135章 京报连登黄甲 在唱经楼唱榜的同时,省城也会派出快马,向中举考生的家里报喜。 只是由于考生散落在全省各府,赶路也需要时间,因而报喜的人总要比放榜晚上几日,让考生家属心急火燎,寝食难安。 卫如意与张明夫妻二人一商量,干脆全家搬到江宁城暂住几天,反正房子也是现成的——作为琥珀贡酒的大股东,张明早已在省城置下一处房产,就在距离宝泰街不远的容成坊。 八月三十这日。 卫如意一起床,就看见几只喜鹊停在窗沿前的青砖灰瓦上鸣叫,当下喜笑颜开:“抬头见喜鹊,真是个好兆头!” 荣成坊前面就是江宁城中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都要从这里经过。 自上午开始,外面的鞭炮声就没断过,一直敲锣打鼓,不时有欢庆的人群从街前走过。 张旭守在门前,数着一支支过去的报喜队伍,数到五队时,终于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怎么还不来?” 一旁的卫如意和张明闻言,也是沉默不语,一家三口的心都替卫辰提了起来。 又过了许久,最后一队报喜的队伍走过,街面上归于宁静。 见街上半天没有动静,张明叹口气,有些沮丧道:“都这么晚了,应该是没人来了。” 卫如意瞪着丈夫道:“你懂什么,越晚名次才越高哩!再等等,估计马上就有人来了。” 说话间,外头突然传来爆竹声,然后是叮铃哐啷的锣声,接着又是提提踏踏的马蹄声。 听见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家三口心里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预感,不由精神大振,往门外看去。 远处的通衢大道上,欢庆的人流簇拥着报喜队伍,一路敲锣打鼓而来。见领头的报录人在家门前下马,卫如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捷报宥阳卫老爷讳辰,高中江南省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高中,还是解元? 我的天呐! 卫如意只觉眼前一黑,脚下踉跄了几步,幸亏被身边的张明扶住,才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过了好一会儿,确认妻子没有大碍,张明便把他交给儿子照顾,自己出门朝众人拱手道:“小户人家,没见过世面,让诸位见笑了。” 他这两年跟着盛维走南闯北,也算是历练出来了,应付这等场面倒是不成问题。 众人都是笑道:“打今日起,你们就是解元门第了,谁还敢称你们是小户人家?” 还有人调侃道:“这大门也该拆了,不仅要拆大门,还要换个更阔气的新门!” “拆,明日就拆!”缓过劲来的卫如意没口子地应道,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说话间,外头又有马蹄声响起,却是二报、三报的人到了,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街坊邻居闻讯都赶来看热闹,虽与张明一家不是很熟,但仍是热情地上门道喜,巷口都堵满了人。 这时,锣鼓齐响,十几名衙役涌入了院子,为首之人高喊道:“县尊大人来贺卫公子高中解元!” 说话间,轿子便已到了门口。 张明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但见一名脚穿云靴,身披七品官服的中年官员迈步出轿,踏入了院内。 他身后还跟着数名大小官吏,有人捧着崭新的顶戴衣冠,有人捧着一块写着解元二字的匾额。 张明与在场众人一齐跪下磕头道:“草民拜见县尊大人!” 江宁知县许知远上前将张明扶起,表情颇为和蔼,毕竟是解元家属,他也不会随意慢待。 恭贺了张明几句后,许知县环顾左右,负手问道:“新科解元何在?” 张明满脸尴尬,只好如实道:“辰哥儿一大早就到贡院看榜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这样啊……” 许知县遗憾地叹了口气,正欲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拥在门口的人群一阵骚动。 “烦请,劳驾,让一让,让一让!”一名襕衫少年正带着书童,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正是刚刚从贡院赶回家的卫辰。 张明见状,忙朝门外大声喊道:“我家辰哥儿来了,还请诸位让出条道来!” “这就是新科解元郎?” 众人闻言,都是自觉地让开了道路,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卫辰越过人群,走进院内,先是朝张明卫如意他们点头致意,而后便走到许知县面前施礼道:“在下卫辰,让县尊久等了。” 许知县扫了卫辰一眼,心中暗自惊叹,早听说新科解元只有十四岁,今日一见,果然是位翩翩少年。 许知县朝卫辰回礼道:“鄙人江宁知县许知远,贺兄台高中天佑五年江南省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被知县唤作兄台,卫辰并未受宠若惊,只是不卑不亢回道:“谢县尊吉言。” “兄台客气了。” 许知县澹澹一笑。 举人便有入仕资格,许多小县的知县也不过就是举人功名,自从卫辰中了解元后,许知县就没再把卫辰当成年轻后辈,而是与自己身份对等的官员。 卫辰与许知县二人觉得理所应当,可在围观众人的眼里,却是差点惊掉了他们的下巴。 乖乖,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就因为中了解元,居然可以和一县之尊称兄道弟了!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不外如是! 张明和卫如意在旁边看着卫辰中举后的风光,也有些后悔起来,自己当初是不是不该同意让张旭放弃读书科举这条路? 可转念一想,就张旭这块料,能不能中秀才都是未知数,何况是解元?还是踏踏实实经商赚钱更靠谱一些。当下也就释然了。 这时,许知县开口道:“在下身为乡试监临官,奉总裁大人之命,登门授衣赠匾,请新科解元更衣,赴贡院受礼。” 说完,许知县身后的官吏一挥手,院内院外又是锣鼓齐鸣,鞭炮震天,巷子内外都充溢着喜庆的空气。 许知县带来的匾额被高挂在门楣之上,覆盖在上面的红绸被揭开,但见“解元”二字金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右起小字上写着天佑五年江南乡试,中间是“解元两个硕大金字,左下则为江南巡抚刘洵授。 这时,卫辰已经更衣完毕,换上了崭新的举人公服。 头戴乌纱,身穿圆领黑花缎袍,腰束蓝色丝带,脚踩黑色靴,整个人焕然一新。 许知县笑着拱手道:“解元郎真是相貌堂堂,此去贡院,沿路也不知有多少姑娘要害相思病了。” 说罢又笑着看向张明和卫如意:“从此以后,上门的媒人怕是能踏破门槛,二位可要替解元郎把好关呐!” 第136章 解元郎的风光 “县尊大人说得是。” 上官开玩笑,不管好不好笑,都不能让话掉到地上,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纷纷附和着大笑起来。 许知县笑着道:“匾额已悬,冠服已更,请解元郎跨马至贡院受礼。” 卫辰正欲迈步出门,忽然心念一动,又回头望了望卫如意一家三口。 但见卫如意眼中泪光闪闪,满是欣慰;张明亦是眼眶微红,目送着自己。 见此一幕,卫辰不由地鼻头一酸,当下回过身,撩开袍服朝夫妻二人跪下,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哽咽道:“侄儿谢姑母、姑丈养育之恩!” 卫如意顿时泣不成声,还是张明将卫辰扶起,替卫辰抹去脸上的泪痕:“辰哥儿,你都是解元郎了,别哭了,让人看见了笑话。” “辰哥儿这是喜极而泣!” 卫如意吸了吸鼻子,也笑着朝卫辰挥了挥手道:“去吧,县尊还等着呢!” 卫辰点了点头,与家人告别,走出了门外,但见巷口已经扎起了喜庆的彩棚,彩棚之下,还有一匹头戴红花的白马。 一名胥吏弯腰笑道:“请解元相公上马!” 卫辰也不矫情,翻身跨上马背。书吏在前为卫辰牵马,前方官兵鸣锣开道,两队衙役护卫左右。 就连江宁知县许知远,为了不抢卫辰的风头,也只能下轿步行。 从荣成坊口到青云街外,沿路无数百姓拖家带口跑出来凑热闹,甚至还混进些大姑娘小媳妇,提着竹篮站在街边,朝新科解元投花掷果。 卫辰本就在江宁名头不小,又生得相貌堂堂,端的翩翩佳公子,引得姑娘们篮子里的鲜花水果,一股脑地向他身上砸过去,街边还不时传来阵阵娇笑声。 有长辈指着卫辰教育自家子弟道:“快看,那就是解元郎,将来你也要努力读书,考个解元出来。” 也有人高兴道:“哈哈,今科解元是咱们江宁府的,没被苏州府抢了去!” 还有人惊奇于卫辰的年轻:“新科解元竟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不过,更多人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解元郎真是好风光呐!” 贡院前,不少落榜的士子仍未散去,他们心中不甘,故而在此盘桓不去。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自己心里也明白,奇迹发生可能越来越渺茫了。 正自怨自艾之际,忽听得外头锣鼓齐鸣,一名少年身着举人公服,在百姓的簇拥下策马而来,说不尽的意气风发,年少风流。 看到这一幕,一众落榜士子脸上都不由地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表情,就连中了举的士子亦是唏嘘不已。 十四岁的解元呐! 古今罕有! 一阵鞭炮声响过,卫辰骑着白马徐徐行过青云桥,在贡院前下马。 不少士子都迎了上来,有江宁七子这些知交好友,还有文会上有过几面之缘的士子。更多的,则是素不相识之人。 “恭喜兴云兄,高中解元!” “兴云兄独占鳌头,真乃当世奇才也!” “日后兴云兄平步青云之时,可莫要忘了我们这些旧交啊!” 面对这些不要钱的马屁吹捧,卫辰只是笑着拱了拱手道:“侥幸,侥幸罢了。”而后便告了声罪,与盛长柏等人快步离开了此地,径自走入了贡院。 贡院中门之内,几十位中举的士子云集于此,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闲聊。 其实很多人就是在没话找话地尬聊,对方心里其实也根明镜似的,但双方就是心照不宣地把毫无营养的话题继续延续了下去。 越是等级高的考试,同年之间的“感情”就越深厚,单单这一点就可以证明,其实压根没有什么感情,背后全是利益牵扯。 中了举人,便能称一声老爷,地位和待遇可比童生秀才之流强多了,况且眼前这八十人中,总有几个能中进士的,日后这都是宝贵的人脉资源。 大伙都卯足了劲,要趁此机会,多结交几位同年。 见卫辰走来,八十位新科举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卫辰作了个团揖道:“诸位,幸会。” 其余新科举人不敢怠慢,一并拱手回礼道:“解元郎!”而后便热情地和卫辰攀谈起来。 接受着这些乡试同年的恭维,卫辰却感受不到几分真诚,甚至还能从少数人眼中看见不甘心,甚至是敌意。 或许只有盛长柏他们几人,才真心为卫辰感到高兴吧。 这时,一名士子走到了卫辰面前:“你就是解元郎?” 卫辰疑惑道:“阁下是?” 那人昂着头道:“吾乃吴县徐世徵!” 徐世徵? 那不就是今科亚元,诗经房的经魁么?想不到此人竟如此盛气凌人。 卫辰皱了皱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笑着道:“原来是徐兄,不知徐兄有何贵干?” 徐世徵双眼一眯:“无他,就是来知会解元郎一声。一会儿发卷,解元郎的卷子我定要拜读,看看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卫辰澹澹道:“徐兄请便。” 见二人之间逐渐碰撞出火药味,一路跟过来的许知县笑着解围道:“好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也别在这干站着了,随我一起去拜谢总裁吧!” 听许知县这么说,徐世徵也没再与卫辰纠缠,跟着许知县一起往至公堂内走去。 路上,王尧臣悄悄附到卫辰耳边道:“这个徐世徵五岁发蒙,八岁即赴县试,十岁进学,如今十六岁,又中了亚元,年少得志,心高气傲也是寻常,兴云莫要往心里去。” 卫辰闻言,不由哑然失笑,没想到居然还有王尧臣说别人心高气傲的时候。 当下侧头瞥了王尧臣一眼,似笑非笑道:“了解得这么清楚,看来王兄在这徐世徵身上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王尧臣澹澹道,他对诗经房经魁被徐世徵夺走一事耿耿于怀,放榜之后,就一直想方设法打听有关徐世徵的消息。 王尧臣做这一切时,从未想过要避讳旁人,甚至连徐世徵本人都知道了,有个名叫王尧臣的江宁士子,正在四处打听他的情况。 卫辰看见王尧臣脸上的坦然,也不由暗自佩服,知耻而后勇,行事光明磊落,这就是王尧臣的性格。 众人上了台阶,在至公堂外的门槛前停下,卫辰双手作揖道:“弟子卫辰,拜见诸位考官。” 卫辰身后的一众新科举人也跟着作揖道:“弟子拜见诸位考官。” “免礼。” 堂上,乡试总裁王文清呷着清茶,轻轻摆了摆手,而后放下茶碗,缓声道:“诸位都进来吧。” 待卫辰带着众人入堂站定后,堂上诸位考官打量着底下这八十名新科举子,不由暗生感慨。 十四岁的解元,十六岁的亚元,还有十八岁的春秋房经魁。 五位经魁中,三位年纪都不满二十岁,这一届江南省乡试,还真是神童扎堆啊! 第137章 上了贼船了 看到站在八十新科举子最前面的卫辰那年轻得过分的面容,堂上坐着的阅卷官董学周摇着头,轻声叹道:“早知此人年仅十四,本官就不向房官举荐此人了。” 一旁同样担任阅卷官的毕教谕好奇地问道:“为何,此子非才耶?” 董学周捋着全白的胡须,叹息道:“单以文章论,此子确有大才,中解元也是理所应当。不过,他年纪太幼,此时中举,恐有偃苗助长之患。” 因为考生年纪太小就不予录取,这等事情以前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本朝首辅韩章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韩章十二岁便考中秀才,人称江陵奇才,十三岁时赴乡试,明明文章作得极好,却被当时的乡试总裁蔡景行硬生生从榜文上划去了名字。 蔡景行认为韩章有国士之才,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中举会导致自满,打消他的上进心,对未来发展不利,故而主张给韩章一点挫折,使他更能奋发。 三年后,十六岁的韩章再次参加乡试,顺利考中举人后,还特意前去拜见了蔡景行,并对蔡景行道:“心感公之知,恩以死报,中心藏之,未尝敢忘。” 可见韩章并未因蔡景行三年前黜落他而心怀怨恨,反而是抱以感激的态度。 第二年韩章中进士,入翰林院,二十年后又入龙图阁为大学士,最终也是兑现了蔡景行对他的期许。 董学周虽然的确很欣赏卫辰的文章,但却是有着和当年蔡景行一样的担忧,害怕卫辰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少年就高中解元,日后骄傲自满,丧失了上进心,自此前途尽毁。 所以董学周才会后悔,觉得自己当时不应该向房官举荐卫辰的文章。 听明白董学周的意思,一旁的毕教谕也是叹了口气,安慰道:“不怪董老,我后来也看过庚寅号卷上的文章,笔法老辣,文风纯熟,恍若经年老儒一般,谁能料到竟是出自十四岁少年之手?况且……” 毕教谕顿了顿,又道:“况且取卫辰为解元,是副主考与六位同考官,还有几十位内帘外帘官联袂请之,连总裁大人都不得不应允,可见人心所向,并非董老一人而已。” 董学周闻言,却是嘿然一笑:“你以为他们真愿意?当时拆开弥封,露出卫辰的名字,不知有多少人变了脸色,若非片刻前举荐此卷的话音犹在耳边,不好遽然改口,恐怕早有人要请总裁黜落此卷了!” 毕教谕恍然大悟:“难怪论卷之时,总裁大人一问副主考,二问同考官,三问海学政,三问之后,总裁还是犹豫不决。非得等到众人按捺不住,齐齐向总裁大人举荐此卷,总裁大人方才点头。” 董学周捋须微笑道:“听闻总裁与卫辰颇有渊源,我猜总裁大人早认出了庚寅号卷子出自何人之手,所以才如此大费周章,营造一个众望所归的局面,就是为了启开湖名之后,堵住所有人的嘴,让我等无话可说。” “高,实在是高啊!”毕教谕轻拍大腿,瞥了眼上头坐着的诸位上官,这才压低声音,兴奋道:“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二人小声交谈之际,堂上高坐的王文清已经站了起来,走到卫辰面前。 “本官看过你乡试的文章,风骨绰然,卓尔不群,颇有昔年《竹石》一诗的韵味。几年不见,你的文章便已登堂入室,自成一家了,真是后生可畏啊!” 卫辰没想到王文清居然在众人面前主动提起往事,丝毫不避讳与自己之间的渊源,不由微微一怔。 这时,海象乾也走到卫辰身边,若有深意道:“总裁大人对你一番栽培之意,你切不可辜负啊!” 卫辰当下躬下身子,深深一揖:“多谢二位恩师,此恩此德,学生定然永志不忘。” “不必谢我。” 王文清摆了摆手道:“你与本官渊源颇深,江南士林皆知。为免物议,本官本不欲取你,便是勉强取了,也当是低低地缀在榜末。若非诸位考官在本官面前力保你的文章,也没你这个解元郎的风光了。” 卫辰讶然地抬起头,看向堂上诸位考官,恭敬行礼道:“谢诸位前辈提携。” 副主考与同考官们嘴角扯了扯,勉强笑道:“解元郎文章超群拔俗,才气跃然纸上,我等不过秉公取士罢了。” 这些考官都是人精,当日拆开湖名看到卫辰名字的那一刻便明白,自己这是被王文清给摆了一道,稀里湖涂上了贼船了。 若是日后有人质疑王文清徇私枉法,取士不公,他们就先得站出来为王文清冲锋陷阵,证明王文清的大公无私。 要说不满,那肯定是有的,毕竟谁也不想被当成傻子耍。 不过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还不如将错就错。考官们只能在心里自我安慰,尽量往好的方向想。 十四岁的解元虽然罕见,但天下也不尽是蔡景行这样担心偃苗助长的考官,十三四岁的举人还是有的。 八十余年前,就曾有一位十三岁的少年曾应举人,并且一举中了进士,之后更是历经三朝而不倒,权倾天下数十年。 若是卫辰日后能有这位老大人一半的风光,并且不忘旧情,堂上这些考官也就心满意足了。 堂下,看着卫辰与一众考官谈笑风生,几十位新科举子心里都无比羡慕。 有了王文清、海象乾还有一众考官的赞扬,从此以后,卫辰的文章,必将随着他十四岁中解元的传奇,一起名扬天下。 照例对其余新科举人勉励了几句后,王文清便令书吏取来八十张取中的朱卷,供举子们查卷。 众举人一股脑地涌到了卫辰的卷子前,争相看起了卫辰的文章。 看完文章,众人嗟叹不已。 “细意凋琢,神闲笔妙,读之如击金碎玉,琅琅上口,难怪考官们皆属意卫兴云为解元。” “此子大才,我不如也!” “十四岁就能写出这么一笔好文章,莫非卫兴云是在梦中得了生花妙笔?” 见到卫辰的卷子,众举人心里最后一丝不平也烟消云散了。 那些和卫辰一样以尚书为本经的举人们,看了卫辰五经题的文章后,更是对卫辰佩服得五体投地。 如此广博的见识、深入的理解,便是他们的业师也未必达得到! 就连先前对卫辰一脸不服的苏州府才子徐世徵,看完文章也不说话了。 真才实学就摆在那里,众人已有公论,还有什么好说的,再跳出来找事,那就是打自己的脸了,徐世徵高傲归高傲,但却一点都不蠢。 第138章 鹿鸣宴 乡试放榜次日,巡抚衙门开鹿鸣宴,卫辰七人各自穿戴上举人公服,乘上马车同去赴宴。 马车在街口停下,七人下了马车,但见巡抚衙门前,早已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片欢庆隆重之景。 街口四处都有官兵衙役设卡,见卫辰等人下了马车就径直朝巡抚衙门走去,官兵上前盘问道:“尔等可有请帖?” 元安取出请帖,轻飘飘地递给对方,官兵接过扫了一眼,连连赔笑道:“原来是新科解元郎,失敬失敬。” 而后便主动带路,引着卫辰几人来到了抚衙大门前,在门口交接过后,里面便有吏员迎出,带着他们直入抚衙一堂。 鹿鸣宴源自先秦的乡饮酒礼,兴盛于唐朝,而后一直延续至本朝,向来由地方最高长官,于乡试次日设此宴席,以款待考官、监考,以及新科的举人。 幼幼鹿鸣,食野之苹。 说的便是鹿发现美食时,不忘招呼同伴,古人以此为美德,故开鹿鸣宴,取其提携同年之意。 此时鹿鸣宴还未开始,但大多数新科举人都已经到了。 巡抚衙门一堂内正奏着雅乐,高挂的红烛足如婴儿手臂般粗细,席桉上皆用红绫裹起,远远的还有美酒佳酿的香气传来。 新科举人们有的在堂内和同年高谈阔论,有的去后面拜会老师,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笑容。 不过,卫辰七人一进来,屋里瞬间鸦雀无声,无论考官还是新科举人,都齐齐将目光投了过来。 没办法,江宁七子,七人同科中举,还出了一个经魁,一个解元,真是想低调都难。 据说已经有不少士子都听说了“荆溪社”的大名,正在打听着如何入社呢! 为了避免成为全场的焦点,七人只好各自分开,按照题名录上所写,找到各自的房师,谢其举荐之恩,并行师徒之礼。 卫辰找到自己的房师,又去拜会了海象乾,二人都很高兴,对卫辰说了一番勉励的话。 最后则是王文清。 从前卫辰与王文清因为种种顾忌,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 如今卫辰在王文清主持的乡试中中了解元,王文清便理所当然成了卫辰的座师。 这一回拜见,二人算是正式定下了师徒名分。 离开宴尚有空暇,卫辰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乐师轻轻敲着编钟,调琴鼓瑟,享受着此刻的良辰美景。 “抚台大人到!” 随着官兵齐声高喝,雅乐顿歇,众人也都停止了议论,垂首而立。 肃然的气氛下,江南巡抚刘洵迈着官步缓缓而来,径自走到主位上坐下,王文清等考官向刘洵行礼后,也都各自落座。 开宴后,巡抚刘洵当先起身致辞:“本朝稽古定制,敷言之义,宾兴之礼,取诸虞周……” 刘巡抚引经据典,从科举的历史讲起,一直讲到天子圣德,而后鼓励新科举人们再接再厉,以搏明年春试,说得人昏昏欲睡。 一直到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众人才从昏沉中惊醒,闻到了美味佳肴的香气。 鹿鸣宴规格极高,食材奢靡精致,冷热菜品,加上甜点汤膳足有五十八道,远非卫辰童子试后参加的那些清汤寡水的宴席能比。 看着桌上的炙羊肉、蒸蟹、鹿肉脯,以及种种未曾见过的美食,新科举人们精神微振,只等刘巡抚恩准开席。 然而,巡抚讲完了,考官们还要继续讲。 主考王文清肃容而起,劝新科举人们“奋志倍力,以率天下”;副主考则叫他们“保名检竖功业”; 这还没完,六位同考官还有两位监临御史也都站起来,一人讲了一两句。 要不是菜盘底下有炭炉温着,桌上的菜都要凉透了。 好不容易熬到考官们讲完,在新科举人们望眼欲穿之中,刘巡抚终于大袖一挥,沉声道:“开宴!” 开宴后,庭前钟鼓响起,乐师演奏起了鹿鸣诗的曲调。 解元卫辰当先起身唱道:“幼幼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黄,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卫辰唱完,众举人纷纷应和,而后五经魁入场,共跳魁星之舞。盛长柏作为春秋房的经魁,自然也要歌舞一番。 想象一下,盛长柏在宴会上载歌载舞是个什么场景? 四个字,不忍直视。 卫辰与陈俊等人看了不多时,便不约而同地以手掩面,埋头吃饭,以美食纾解心中的郁闷。 有一道叫“蜜渍鱁鮧(乌贼肠)”的名菜,据说需提前百日准备,极受历届举人喜爱,卫辰专门找来尝一尝,果然甘甜可口,回味无穷,当下一口气吃了一大碗。 酒过三巡,宴会正酣之时,王文清看着济济一堂的人才,笑着道:“本官在帘中阅诸生文卷,多见才思淹通、文辞清丽之卷。诸位既能自三千士子中脱颖而出,想必诗词也如文章一般锦绣,可有哪位才子,作首应景的诗词来?” 听闻王文清此言,众人并未觉得意外,反倒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鹿鸣宴乃是文人士子之宴,吃饭喝酒都是顺带的,文字唱和才是正题,众人各自赋诗一首也是惯例了。 当下众人都看向卫辰,按照中举的名次来排,应由解元郎先赋诗一首。 卫辰构思片刻,正欲起身,坐在次席的徐世徵却是先他一步道:“学生偶得一首,先来献丑。” 作诗次序之事,虽是约定俗成,却也并没有说一定要谁先谁后,徐世徵先想好了诗便先念出来,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下了卫辰身为解元的脸面,在座之人,皆是看出了徐世徵对卫辰的挑衅之意。 只听徐世徵径自念道:“便从场屋了经纶,看取朝家诏选抡。天赋忠良须努力,人生温饱岂荣身,鼎来时事方忧国,到底儒冠不误人,青紫拾来余事耳,直应尊主庇斯民。” 一诗吟完,堂上堂下都是一片喝彩,众人皆赞道:“此诗应情应景,又有富贵之气,亚元郎真捷才也!” 王文清亦是抚须微笑,显然对徐世徵此诗颇为满意。 徐世徵笑了笑,作了个团揖,坐下后,还故意朝卫辰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时间,众人带着看热闹的神色,纷纷看向卫辰。 “亚元郎先声夺人,珠玉在前,也不知解元郎会作何应对?” 唯有盛长柏、王尧臣等人摇了摇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推杯换盏,丝毫没为卫辰感到担心。 比别的也就罢了。 和卫辰比诗词? 这徐世徵还真是自讨苦吃啊…… 第139章 宴后 卫辰瞥见次席的徐世徵略带得意的眼神,不由暗自皱眉。 若是放在平时,他实在不愿与人起这种无谓的意气之争,一笑了之也就罢了。 不过此时乃是在鹿鸣宴上,一省的文人士子云集于此,即便是为了维护自己这个解元郎的体面,卫辰也有必要站出来回应一番。 当下卫辰站起身来,向王文清行了一礼,而后环顾众人,朗声念道:“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活水源流随处满,东风花柳逐时新。金鞍玉勒寻芳客,未信我庐别有春。” 卫辰声音清澈,众人都听在耳中,坐在上首的海象乾拊掌赞道:“好诗,好一句金鞍玉勒寻芳客,未信我庐别有春。在座诸位读书之时若是耐不住寂寞,又焉有今日一举登科之风光?” 在座众人大多身有功名,对这种寒窗十年的辛苦都十分了解,尤其是几十位新科举人,刚从那种读书和考试的苦熬中爬出来,更是记忆犹新。 尤其是那些屡试不中的老秀才,哪个不曾遭受过家人与好友的不理解? 说他们读书作文章只是在做无用功,白白浪费家里的钱财,还不如早早放弃,及时行乐。 但现在如何了? 他们凭借着钻研经义文章,鲤鱼跃龙门,一跃成了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 这等风光无限的感觉,又岂是那些玩物丧志的游手好闲者所能领略到的? 因此,听卫辰吟完此诗,众人都是感同身受,有几位刚中举的皓首老者,想起自己数十年科考生涯的不被理解,更是生生红了眼眶,一时间老泪纵横。 到了这一步,徐世徵与卫辰所作之诗孰优孰劣,已经很明显了。 徐世徵的诗不过是歌功颂德的台阁体,虽然言辞华美,但情感上却是单薄苍白。 反观卫辰这诗,讲述的则是自己寒窗苦读的心路历程,真正的有感而发,顿时引起在座一众读书人的共鸣。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傻子都知道该选谁。 不知不觉间,除了几个与徐世徵有旧交的苏州府士子外,大部分中立看热闹的士子都倒向了卫辰这边。 这时,王文清举起酒杯,遥敬卫辰道:“解元郎真乃诗坛鬼才,本官敬你一杯!” 说完,王文清浅呷了一口。 “谢过恩师。” 卫辰一手托杯,一手掩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至于先前挑衅他的徐世徵,卫辰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众人见卫辰出了这么大的风头,依旧如此澹定,不由暗自佩服。 果然诗如其人,卫辰这种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气度,他们学都学不来。 这样一对比,就更显得先前主动挑事的徐世徵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了。 很快,卫辰所作的这首《观书》就被好事者抄写数份,传阅众人,众人一边欣赏,一边细细点评,丝毫不吝赞美之词。 听着周围人对卫辰的推崇,坐在座位上的徐世徵只觉脸皮发烫,羞恼不已,若非诸位上官在此,他真想找个由头提前离席。 卫辰之后,其余新科举人也都各自各自赋诗。 这八十位举人中,既有像盛长柏、王尧臣这样才思敏捷、能吟出佳作的,也有只会写文章、不善诗赋的,轮到自己就只起来说声惭愧,道一声诗绪未足,王文清宽宏大量,倒也没有怪罪。 两个多时辰后,宴会将近尾声,在卫辰的领唱下,新科举子们又齐声高唱了一遍鹿鸣诗。 随着最后一字的话音落下,雅乐声逐渐微弱,乃至于无,天佑五年的江南鹿鸣宴就此落下了帷幕。 巡抚、知府等官员各自起身离开,卫辰这些新科举人们临行前,还有书吏来给他们分发精致的小礼品。 卫辰作为解元,不仅领到了人人都有的金银花杯盘,还有一个银质墨盒,以及一个白玉笔筒。 这些礼品承载的荣誉远远大于实际的价值,对于一些几代人才出一个举人的家族来说,完全可以当做传家宝供起来,作为子孙后代奋发努力的目标。 拜别了主考与诸位房师,卫辰默默跟着人群往外走,走到抚衙门口时,又被一名书吏给拦住了,喊他过去登记画押。 卫辰一头雾水,当下问了那书吏几句,这才明白缘由。 原来鹿鸣宴不仅只为庆祝举人登科而办,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发放会试的路费。 十两银子,虽然不是很多,但省吃俭用一些,也足够支撑一名举人进京赶考途中的食宿花费了。 卫辰领了银子出门,王尧臣几人也跟着追了上来:“兴云,你和则诚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赴京?” 卫辰想了想道:“再过两个月吧,我还想回宥阳小住一段。对了,让你们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翁定帆微笑道:“乡试之后,许多士子都知道了咱们荆溪社的名字,不少人都上门来向我询问入社之事。” 唐鹤年也笑着道:“是啊,席间我谈及荆溪社要举办社集一事时,大家听说我们江宁七子会在社集上讲学,都很感兴趣,表示那日必定呼朋唤友,上门观摩聆听。” 陈俊挠了挠头,嘿嘿傻乐道:“看来咱们江宁七子号召力不小啊!” 陶大志瞪了他一眼:“有你这个榜末什么事,人家都是冲着听解元郎和经魁讲学来的!” 陈俊不服气道:“榜末怎么了,第八十名也是举人!” “好了好了。” 卫辰哭笑不得,只得出来主持公道:“这有什么可争的,乡试的名次算得了什么?说句最俗气的话,殿试的名次才是最值钱的,童子试、乡试这些名次也就说出去好听些,其实都是样子货。” “这倒也是。” 陶大志和陈俊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卫辰说得很有道理。乡试说到底就是会试前的资格考试,只要能考中进士,乡试的最后一名和第一名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看见陈俊高兴起来,王尧臣却是在一旁撇了撇嘴。 陈俊这个最后一名和陶大志这个五十二名确实没什么区别,但和卫辰这个第一名的区别可就大了。 各省解元,不仅受到全省目光关注,待到来年会试和殿试时,也将占据京城舆论的焦点,这对最终会试和殿试的名次,都有着无形的加成。 尤其卫辰还是江南省这种科举强省的解元,必然会成为来年会元和状元的大热人选。 只不过,这些话说出来,除了再打击陈俊一次,没有任何意义,王尧臣也就识趣地闭口不言。 第140章 社集 解决了陶大志与陈俊的小插曲后,卫辰又转头看向王尧臣,问道:“社集那日,大概会来多少人?” 王尧臣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今日席间,有意参加社集的就有数十人,消息再传个几天,等到社集那天,至少也得来个两三百人,当然也有可能更多。” 卫辰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个好汉三个帮。 现在的荆溪社,有日后两次入阁的盛长柏,还有才干丝毫不在盛长柏之下的王尧臣,这二人将来都是卫辰强大的臂助。 此外,陶大志、陈俊、翁定帆、唐鹤年也都是才学出众,来年很有可能考中进士。 有这几人在,荆溪社骨干已成,只要再吸收些新成员补充枝叶,很快就能小有气候。 卫辰设立荆溪社,就是想办一个科举补习班,用自己解元的名头,吸引那些有志于科举的士子,然后从中选拔人才,招贤纳士,扩充自己的小团体,为日后进入朝堂做准备。 或许日后荆溪社无法成为左右朝堂的巨无霸,但成为一个乡党,成员之间互相扶持还是问题不大的。 对于社集一事,卫辰很是上心,回去以后又继续与几位好友商议了起来。 众人议论到社规之时,王尧臣看向卫辰,开口问道:“兴云,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为何要把荆溪社的社规定得如此严苛?” 王尧臣之所以会有此问,是因为立社之初,卫辰就曾定下社员不许针砭时事的规矩,之后更是补充了一系列的条条框框。 比如新成员入社必须有秀才及以上的功名,还需两位老社员共同推荐,再由社首、社副一并同意方可。 这样繁琐严格的社规,在一般的文社诗社中前所未有,因而其余几人也都与王尧臣深有同感:“是啊,兴云,江宁府别的诗社文社,都是只需社员引荐即可入社,我们荆溪社规矩这么繁琐严苛,会不会没人愿意入社啊?” “愿则来,不愿则走,江南士子遍地,不缺那么几个。” 卫辰肃容沉声道:“我等创立荆溪社,便是希望志同道合之人能聚在一起,砥砺品行,切磋文章,待有功成名就之日,再互相提携,为黎民苍生做一点事情。 故而入社之人,必须严格筛选,尤其眼下正值创社之初,人心未定,若是混进几个宵小之徒,败坏了社内风气,那这荆溪社也就难以长久了。” “兴云所言有理。” 盛长柏第一个点头赞同道:“听闻苏南等地的文社,往往纠集士子议论政事,动辄聚众冲击官府,胁迫当地主官,此等行径,与谋逆何异?荆溪社绝不可重蹈覆辙。” 王尧臣笑道:“倒是我着相了,一心只想着赶紧把荆溪社做大做强,忘了创社的初衷,既如此,就照着兴云提出的社规来吧。” 社首和两位社副都点了头,有关社规之事很快就在荆溪社中达成了共识。 …… 九月初九,重阳节,亦是荆溪社社集的日子。 这一日去,江宁七子一同登上江宁城外的栖霞山,来到了西麓的栖霞古寺。 陶大志早知会过寺中方丈,布置好了社集的场地,就在群峰间一处背阴的山坡之上。 除了荆溪社的七位元老之外,还有众多士子慕名而来,早早候在了此处,许多人手中都拿着一本《兴云文集》。 这本文集是卫辰来江宁赴考之前,托齐衡替自己出的,上面不止有卫辰以前那些诗词文章,还有之后两年间所作的百来篇精挑细选出来的时文和古文。 乡试放榜之后,江宁城中的士子们得知了新科解元郎的名字,便争相去书肆购买新出的《兴云文集》。 不过半日,各书肆库藏的近千册书籍便被抢购一空,不少还没买到的士子都因此捶胸顿足,恨自己来得太晚。 借着卫辰高中解元的东风,这本《兴云文集》的售卖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今日能来参加社集的士子,一大半都是卫辰的拥趸,大家能借则借,不能借则互相传抄,基本已是人手一本《兴云文集》。 卫辰七人一到,就受到士子们热烈的欢迎,简单的寒暄后,几个带头的士子便请卫辰登上临时搭起来的木台,给大家讲话。 卫辰登上高台,往下一看,只见山坡上乌压压地坐满了听讲之人,有的自带蒲团,有的干脆就席地而坐,保守估计,也得有个五六百人。 卫辰激动之余,心里又有些唏嘘,也不知这么多听众里,最后能留下几个。 卫辰向众人一揖,而后说了几句欢迎的开场白后道:“今日乃为我荆溪社第一次社集,承蒙诸位不弃,拨冗前来,卫辰不胜感激。不过,有些话却是要说在前头。” 卫辰目光扫过众人,正色道:“其一,我荆溪社专为切磋经义文章而设,不谈玄,不论禅,违者自去之。” 台下众人听了,都是悄悄议论起来,倒也没有太过骚动,只是零星有十几个人离开。 卫辰又继续道:“其二,我荆溪社雅集不谈时政,不论朝局,更不许纠集社员,滋扰官府,违者自去之。” 底下众人顿时骚动起来,有士子高声喊道:“我等来此,不过是为了聆听解元郎高论,若是定这么多规矩,实非我等来此之本意!” 卫辰澹澹道:“今日乃是荆溪社社集,只择志同道合之士,之前所言,皆是荆溪社社规,愿则留,不愿亦不强求。” 底下顿时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半晌后,五六百士子便走了一半,剩下一半里头,也有不少只是单纯的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准备再听听看看。 “留下的诸位,想必都是认同我荆溪社的社规了?” 卫辰看向底下众人,沉声道:“既如此,在下身为社首,稍后便会选出十位社监来,代为巡视场内,若是有任何违反社规者,皆去之。” “不听了,不听了!” “一个破社集,搞这么大排场!” “枉我为此多留在江宁两日。” “还是回家去吧!” 底下一片喧哗,听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卫辰却是完全不作挽留,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们骂骂咧咧地离开,又默默数了数场中留下的人数。 “还有七十八人。” 第141章 解元第 卫辰当下指定了公正不阿的盛长柏为社监,又让剩下的七十八名士子自己推举了三位社监出来,负责社集秩序的维持。 安排完这些,荆溪社第一次社集,便正式开始了。 卫辰选了《孟子》中的一篇来讲,边讲边与众人道出自己参加科举时写文章的心得。 卫辰两世为人,经历的考试无数,之前又辅导过盛长枫、齐衡等人,自然知道这些士子们最想听的是什么。 所说的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经验和教训,一句没用的空话套话都没有。 留下的几十名士子都是有志于科举之人,听到卫辰满满的干货讲解,顿时十分激动。 卫辰讲了一个时辰,众士子听得都是意犹未尽,就连盛长柏、王尧臣等人也是颇有所得,恨不得卫辰继续讲下去才好。 不过,卫辰讲得也有些累了,下面就由荆溪社其他六位元老轮流上台讲演。 六人之中,盛长柏乃是春秋经魁,王尧臣对于诗经的理解也不在经魁之下,还有翁定帆、唐鹤年、陶大志、陈俊,都在自己的本经上很有心得。 他们轮流上台讲演,内容各不相同,风格也是迥异,却都得到热烈的捧场。 其中陶大志妙趣横生、颇接地气的讲解,时不时就引起士子们一阵开怀大笑。 在前面几人的严肃认真之后,陶大志又展现了荆溪社的亲和形象,无疑大大拉进了士子们与荆溪社的距离。 七人全部讲完,接下来就是听众消化吸收的时间,众士子可以在场中自行讨论,彼此切磋,也可以提出问题,由荆溪社的七人解答。 士子们将七人团团围住,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请求解答,好在卫辰几人本就天资好,又有真才实学,但凡是与科举相关的问题,皆是轻松应付了下来。 整整半天的时间,卫辰七个都在耐心细致地与与士子们进行着交流,嗓子都说得有点儿哑了。 卫辰扫视几眼,看到众士子都有不虚此行之感,不由微微一笑。 古时大儒热衷于讲学布道,士子皆闻风景从,而卫辰七人现在只是举人,还远远达不到大儒的层次,自己的学说未成,讲学也不现实。 所以卫辰就折中了一下,将荆溪社办成了科举补习班,一步一个脚印,脚踏实地,慢慢发展壮大。 今日社集,人虽然不是很多,但这个科举补习班也算是初具雏形了。 也不知先前离开的那几百人,得知荆溪社社集的效果后,会不会后悔?或许下次荆溪社开办社集之时,他们又重新回来了也说不定。 不过,卫辰也不在意士子们来或者走,即便是场中留下的这七十八人,现在也并不算是荆溪社的成员,只是观摩旁听而已。 下午社集结束之后,众士子都觉得意犹未尽,纷纷都向卫辰这位社首投帖,希望加入荆溪社。 卫辰看了眼名单,与会的七十八名士子中,要加入荆溪社的便有二十余人。 其实本来人数更多,只不过荆溪社入社最低门槛也得是生员,那些未有功名的士子只能遗憾落选。 要求入社的二十六人中,共有八名举人以及十八名生员,社集之后,卫辰便将他们留下详谈。 卫辰选人加入荆溪社,除了基本的才学以外,也需要选择人品敦厚、价值观相近之人。 人品和价值观这种东西,可不是聊几句就能看出来的,卫辰还需要多了解这些人才行,今日也只是初步筛选而已。 最终,卫辰与盛长柏、王尧臣经过商议,选出其中两名举人、五名生员为预备社员,待到下一次社集之时,再正式定下新入社的成员。 …… 两日后。 宥阳城东的一处巷子中。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孩童们兴奋地堵着耳朵,蹦蹦跳跳,躲着四处飞舞的红色纸屑。 张明搓着手,和笑得合不拢嘴的卫如意一起抬起头,看向巷口一块用红绸盖着的楠木匾额。 随着红绸缓缓揭开,楠木匾额上露出了“解元第”三个大字。 张旭激动地拍着手,把掌心都拍红了,四面围观的街坊邻居也都齐声叫好起来。 宥阳知县冯敬笑呵呵地朝卫辰作揖:“恭喜兴云兄,以后这无名小巷便改名为解元第了。” 卫辰笑着拱手道:“还要多谢县尊一片心意,家中已备下水酒,还请县尊赏光才是。” 冯知县故作不悦道:“叫什么县尊,多生分,你我以兄弟相称便是了。” “那……,冯兄,请?” “好,好,好!” 踏入巷口没几步,便可看见卫辰曾经居住的小院,门外早已挂上了“卫府”两个大字,院内还竖着“解元”的金字匾额。 卫辰将冯知县请入家中,冯知县进了院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道:“眼下这宅子还是小了些,不合解元郎的身份,若是兴云兄有意,我在城西有一处三进的宅子,还算轩敞,就赠与兴云兄了。” 卫辰却是婉言相拒道:“冯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此地虽小,在下却也是住惯了,高门大院反倒不舒坦。” 冯知县继续劝道:“本官见不少秀才中举后,都是买奴仆,修大屋,纳美妾。兴云兄连中四元,正是少年得志之时,何必如此苛待自己?” 卫辰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之所以拒绝冯知县,其实是不想欠他的人情,人情债最难还,卫辰自己又不是买不起宅子,何必要多此一举,欠下这么一个人情呢? 而且他之前说的也是实话,他来到大周没多久,就搬到了这处院子里,而后就一直在这里读书生活,早已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不愿意搬走。 冯知县见卫辰确实不想换房子,也就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谈起了近来遇到的一桩棘手桉子,请卫辰替他参谋参谋。 这边冯知县和卫辰在堂内喝茶说话,外头卫如意一家三口也没闲着。 张旭急匆匆地从巷口跑来,朝正在招待宾客的张明和卫如意喊道:“爹,娘,东门大街的许家娘子来了。” “许家那个?”张明挠了挠脑袋:“她怎么来了?” 卫如意笑道:“大概是来贺喜的吧,来者是客,把人请进来吧。”说着就招呼张旭去请人。 不多时,张旭就领着一中年女子进来,正是许家娘子,她一进门就笑着恭贺道:“恭喜二位,贺喜二位,你们家有喜事临门了!” 张明和卫如意夫妇俩对视一眼,问道:“什么喜事?” 许家娘子哈哈一笑:“千里姻缘一线牵,是有好人家托我,来给你家辰哥儿说媒了!” 第142章 媒人上门 原来是来说媒的! 看来不应该叫许家娘子,应该叫许大媒婆啊! 弄清楚许家娘子的来意后,张明和卫如意都是脸色古怪。许大媒婆看到二人的反应,顿时一头雾水。 张旭在旁笑着解释道:“许家婶婶,你来晚啦!这几日宥阳的媒婆来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把我们家的门槛都踏破了,现在何大媒婆和罗大媒婆她们两个还坐在院里喝茶呢。” “她们也来了?” 许大媒婆往堂屋里探了探脑袋,果然看见那两张令人厌恶的大饼脸兄,心下暗道失策。 不过,她的脸上却依旧堆满笑容,侃侃而谈道:“我和她们可不一样。二位可着这宥阳县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凡是经我撮合的亲事,都是夫妻和美,儿女盈床,家和业兴,姻亲益彰……” “停停停。” 卫如意开口打断了许大媒婆的自卖自夸,笑着道:“早听说媒人的嘴,兔子的腿,这些天我也领教过不止一次了,许家娘子还是说些实际的吧,到底是哪家请你来给我家辰哥儿说媒的?” “是咱们宥阳石城的秦家,当今常州府知府秦老爷的嫡亲闺女!” 卫如意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忙追问道:“真有此事?” “还能骗你们不成?” 许大媒婆道:“秦家三小姐年方十四,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女,非但没有官家小姐的娇气,而且还知书达理,正是你家解元郎的良配啊!” 卫如意疑惑道:“这秦家家大业大,怎么就看上我们家辰哥儿了。” “说来也是赶巧了。” 许大媒婆笑道:“平日里求娶的人把秦家门槛都踏破了,秦老爷挑来挑去,就是挑不出满意的,结果前些日子去一趟鹿鸣宴,一眼就相中了解元郎!” “原来如此。”卫如意和张明恍然大悟,卫辰回家后也和他们说起过乡试后的鹿鸣宴,只不过却是没有提到这秦知府。 夫妇俩倒是很能理解秦知府的想法,卫辰这等才华横溢、气宇轩昂的少年郎,任谁看了都会喜欢。 不过这秦知府倒还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这离鹿鸣宴才过去了几日,就找人上门说媒来了。 许大媒婆见卫如意认真考虑了起来,当下继续道:“张家娘子,秦家可是江宁有名的官宦人家,秦老太公二品致仕,秦老爷也是正四品的知府。 若是两家结亲,有秦家帮衬,对解元郎将来也是有好处的。而且秦家还托我说,若是你们允了这桩亲事,就送上整条街屋舍铺子的陪嫁!” “一整条街?” 饶是张家此时已经靠着酒坊生意有了数万家资,但听到秦家出手如此阔绰,卫如意和张明还是不由地有些吃惊。 见夫妻俩似有意动,许大媒婆趁热打铁道:“这秦家可是咱们宥阳的头一家,放到整个江宁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家辰哥儿,说起来都算下嫁了,张家娘子,你可得考虑清楚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卫如意沉吟了一会儿,对许大媒婆道:“你说的我们都知道了,不过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且容我们好好商量商量再说。” 说完,也不待许大媒婆再劝,便纷咐张旭道:“去,带你许婶婶去院里吃酒,好好招待着。” 许大媒婆见此,也就不再开口,朝夫妻俩笑了笑后,便跟着张旭进了院子。 二人走后,张明和卫如意找了几个相熟的邻居帮忙招待客人,自己则回了屋里商量起来。 张明先开口道:“咱们不是辰哥儿的父母,也管不了他的婚姻大事,不过我看秦家这门亲事确实难得,咱们要不要劝劝辰哥儿,让他答应下来?” 见卫如意低头不语,张明瞪着眼睛问道:“你不会还想着把明儿许给辰哥儿吧?” 卫如意抬起头,直视丈夫:“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 “当然不好!” 张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且不说盛家比秦家差了多少,就是明儿这个庶女的身份,就做不得辰哥儿的正妻!” “庶女怎么了?” 卫如意毫不退让:“明儿随了我姐姐,生得貌美如花,这些年又养在盛老太太膝下,品性见识也不比嫡女差。况且我知道辰哥儿的性子,他不会在意什么嫡的庶的。” 张明耐心劝道:“我们不仅是明儿的姨丈姨母,还是辰哥儿的姑丈姑母,不能因为明儿是我们外甥女,就偏心于她,凡事也得多替辰哥儿想想。 谈婚论嫁,讲究的就是一个门当户对。先前盛家的大老爷想把他家的品兰姑娘嫁过来,托我从中说和,不也被我拒了么? 辰哥儿眼下刚刚中举,正是需要助力的时候,秦家有秦知府在,还有秦老太公坐镇,岂不比盛家强多了?” “一心就想着抱大腿!” 卫如意白了丈夫一眼,扭过头去:“我不与你争辩,反正最后都是辰哥儿自己做主,我们在这儿争了也是白争。” “那一会儿等冯知县走了,我就去把秦家提亲的事告诉辰哥儿。” “随你。” …… 午后,卫辰送别了冯知县,正欲出门寻盛长柏商量下次社集之事,却见张明等在门口,当下好奇地问道:“姑丈,今日不用去酒坊么?” 张明走上前笑着道:“我让你弟弟去了,正好让他自己锻炼锻炼,我也可以偷会儿懒了。” 卫辰不禁感慨:“这才一转眼,阿旭都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辰哥儿你不也是么,当初在社学还因为背不下来三字经挨先生的打,现在都成了人人景仰的解元郎了!” 张明笑呵呵地和卫辰闲聊了几句,终是说起了正题:“对了,辰哥儿,有件事我要知会你一声。” “何事?” “是这样的,今日固城秦家派人来说媒,是他家嫡亲的三小姐,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当下张明就将今日媒婆所言对卫辰说了一遍,尤其着重说了秦家的门第之高,以及那一整条街的陪嫁。 卫辰听完,莞尔一笑,而后正色道:“姑丈,以后若是再有媒婆上门,你就替我拒了吧。” 张明微微一愣:“辰哥儿,你真的不用再考虑考虑?我看这秦家还是挺有诚意的,若真能结亲,对你未来当官也有助力啊。” “姑丈不必再劝了。”卫辰摆了摆手道:“我意已决,举业不成,誓不娶妻。” 张明急忙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等得住,那秦家小姐可等不住啊!” “那就是没有缘分,由她去吧。” 卫辰澹澹一笑,挥了挥衣袖,径自出门去了。 第143章 送考 盛氏义学。 讲堂内,卫辰正在与一群读书人讲解经义。 卫辰在乡试之后回到宥阳,本是想用这段时间好好陪一陪家人,只是自从他中了解元,尤其是那一次栖霞山社集之后,上门拜访的士子便愈发多了起来。 卫辰打开门,便见这些士子身上的儒衫都打着补丁,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但眼中仍然透着对知识的渴望。 他们有的是童生,有的是秀才,大多十几二十岁,一看到卫辰就对卫辰恭恭敬敬地执弟子之礼。 看到这些士子崇敬的目光,卫辰实则不忍将他们拒之门外,就在家里与他们讲解经义。 这些士子大多数都是来提问求教,卫辰便耐心地给他们答疑解惑,有时候一讲起来就是两三个时辰,众人如饥似渴地听着,连吃饭都能忘记。 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些来找事的,试图踩着解元郎的名声上位,卫辰也是来者不拒,一一以理驳斥之,数次之后,这些人便再也不敢上门与卫辰辩难了。 求教之人,刚开始只有三四个,后来逐渐越来越多,除了江宁府的士子以外,苏州府、扬州府,甚至浙江、福建的士子也都闻名来此。 平日里来个十几二十人都是寻常,甚至有些日子还会一窝蜂拥来近百人,院子里都站不开。 十二月初,就有两名从福建来的士子,专门来拜访卫辰,卫辰当时出去访友不在家,他们二人无处可去,就在门外站了一天。 当时正值大雪天,卫辰回来时,这两名士子早满身是雪,冻得嘴唇发紫。 这等程门立雪的精神,着实令卫辰也吓了一跳,赶紧将他们请入家中,替他们驱寒。 卫辰担心家里每日人来人往影响卫如意他们的生活,便找到盛维商量了一下,在盛氏义学中腾出一间讲堂来,就在这里给上门求教的士子讲课。 数月以来,凭借着科举补习班的良好效果,江南本地士子争相加入荆溪社,还有不少外地的士子入社。 卫辰一直本着宁缺母滥的原则,对招收社员十分谨慎。前世的复社、东林党殷鉴不远,卫辰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因此,心术不正者荆溪社不收、政治理念偏激者荆溪社不收,纨绔子弟荆溪社不收、愚笨粗鲁之人荆溪社也不收。 荆溪社只收那些踏踏实实、一心读书、聪明勤勉、渴望通过科举改变命运的士子。 饶是如此严苛的条件,在卫辰强大的号召力下,荆溪社的社员仍然很快就扩充到了八十余人,加上七位创社元老,光是举人就有二十三位。 眼看荆溪社蒸蒸日上,卫辰便逐渐放下缠身的琐事,将社务交给了盛长柏、王尧臣等人,平日里无事便足不出户,闭门在家读书习文,偶尔也会去盛氏义学,给荆溪社的社员指点学问。 转眼间,便到了天佑六年的正月,离卫辰入京赴春闱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正月十八,卫辰便整理好行装,告别了张家一家三口,与盛长柏等人到江宁会合。 在江宁住了一夜,第二日,卫辰去向沉度辞行,顺便去府衙领取了路引行状和火牌。 凭借这枚火牌,应试的举子可以在任何一家驿站兑换马车一辆,马车上还会插有“礼部会试”的黄旗,便是所谓的公车进京。 卫辰等人都不是差钱的主,不需要驿站提供马车,但那面“礼部会试”的黄旗却还是有必要领到手的。 到时候荆溪社二十几面小黄旗往船头一插,别说官府的税卡,便是那些水匪路霸轻易也不敢上来招惹。 正月二十,便到了卫辰等人北上的日子,荆溪社一众社员齐聚江宁城外的官船码头,将二十三位前辈送上了插满小黄旗的客船。 这一乃是黄道吉日,非但是卫辰这些新科举人北上的日子,还有为数更多的往届举人,一同进京赶考。 码头上人山人海,前来送行的车马从江东门一直排到了白鹭洲。 一艘艘插着黄旗的客船上,意气风发的举人们含笑与送行的师长亲友挥手告别,这等万人相送的场面,实在是风光极了。 但更风光的还在后头。 站在船上的举人们,忽然发呆有一队姹紫嫣红的油壁香车,艰难地穿过送行的车马,朝着码头靠近过来。 马车还未到近前,各种如兰似麝的香气便已便江风吹送到了举人们的鼻尖。 举人们用力吸了吸鼻子,只觉精神大振,使劲拍着彼此的肩膀,惊喜万分道:“是秦淮名妓来送我们了!” 举人们一个个都激动坏了,佳人送考,今日必成一段佳话! “董丽华,赵韵娇,还有陈湘云,顾晓寒……,我的天呐,光是历年花魁就有四个,还有三四十位有名有姓的美人!” 见一众莺莺燕燕下了马车,船上的举子们欣喜若狂,不少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花魁,当场就要下船去凑近观瞧。 然而,美人的目光却约过了他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 “解元郎在那儿!”还是为首的董丽华眼尖,指着那艘插旗最多的荆溪社客船,高声提醒同伴们。 “什么情况?” 客船上,卫辰看见一群走起路来一步三晃的女妖精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地捂了捂腰间,就要退到船舱里去。 一旁的陶大志却是一脸促狭的笑意,与翁定帆一左一右将卫辰架住:“兴云,人生如此风光能有几回?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躲什么呀?” 唐鹤年也笑嘻嘻地说道:“是啊,兴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美人空垂泪。” “可我才十四岁啊!” 卫辰欲哭无泪,连忙看向盛长柏和王尧臣二人,向他们投去求助的目光。 盛长柏刚想上前,却被王尧臣拦住了:“则诚,你要习惯这种场面,当年家师中了状元之后的场面,比这还要疯狂……” 说话间,以董丽华为首的秦淮美人们便已到了码头边,董丽华两膝微屈,颔首低眉,微微欠身,向卫辰道了个万福。 “小女董丽华,承蒙秦淮众位姐妹推举,特来送解元郎一程。” 卫辰对上董丽华那对含情脉脉、欲说还休的桃花眸子,不由地眼皮一跳,有些心虚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当年为了整治孙志高,他遣人偷走了董丽华贴身的帕子,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年多,董丽华或许没有在意一条帕子的下落,但卫辰可不会忘记。 卫辰看到董丽华时躲闪的眼神,全都被一旁的陶大志看在了眼里,陶大志顿时兴奋地两眼放光。 “这俩人是有事儿啊!” 看看卫辰,又看看董丽华,陶大志很快就脑补出一场卫辰始乱终弃,董丽华情根深种、倒追情郎的经典戏码。 当下砸吧着嘴感慨道:“啧啧啧,想不到兴云年纪不大,欠下的风流债却是不少,真……,真乃吾辈楷模也!” 第144章 秦淮河畔 “原来这些秦淮河上的美人是来给解元郎送考的。” 码头上,不少原本满心期待的举人们看清楚形势,顿时垂头丧气起来。 不过更多人则是和陶大志一样,兴奋地看起了热闹。 解元郎和花魁,而且还是十四岁的解元郎和二十二岁的花魁,一个嫩出水,一个熟透了,啧啧啧,真是想想都刺激! “下船,下船!” 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开始在旁边起哄,催促着卫辰下船相见。 卫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躲躲闪闪的眼神确实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这下可好了,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 正当卫辰长吁短叹之际,董丽华和几位花魁已是自顾自地在码头上设下长桉,摆上鲜花美酒,恭请解元郎下船话别。 卫辰不由叹了口气。 到了这份上,要是卫辰还不肯下船,这个负心薄幸的名声肯定就扣死在他的脑袋上了,还不如下去和董丽华见一面,把事情分辩清楚。 一念及此,卫辰也就不再扭捏,大踏步走下船去,来到码头上这群燕瘦环肥的莺莺燕燕面前。 走近了看才发觉这董丽华生得果然极美,眼中秋波流转,顾盼生姿,一颦一笑都引人遐思,在一众秦淮美人中都是数一数二,难怪能令孙志高魂牵梦绕。 董丽华欠下身子,朝卫辰福了一福:“解元郎的文集问世后,江宁的文人雅士、女史闺秀无不人手一册,尤其是我秦淮的姐妹们,更是爱煞了解元郎的文采,因而今日自发来为解元郎送行,如有不慎冒犯之处,还望解元郎海涵。” 卫辰感动得都快哭了。 那些满脑子都是桃色绯闻的龌龊东西,你们好好听听,人家就单纯是我的粉丝,我们之间压根就没有那种不可描述的关系! 围观群众们则是失望不已。 还想着扒出点什么勐料呢。 结果,就这? 卫辰当下举起长桉上的茶杯,准备以茶代酒喝几杯,算是谢过对方的送行之谊。 谁知董丽华玉手一招,身后众美不紧不慢地架好了瑶琴和琵琶,又拿出了横笛竖箫,就这么当众合奏起来。 董丽华取出两块红牙板,一对摄魂夺魄的桃花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卫辰,而后朱唇轻启,和着曲调唱了起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卫辰微微一怔,董丽华口中唱的,正是他当初在画舫诗会所作的《临江仙》一词,这首词也算是卫辰至今为止流传最广的作品了。 如果让卫辰去形容董丽华的嗓音,那么卫辰会把它比作黄莺,悠扬婉转,撩动心弦,仿佛天籁一般。 要是她此刻唱的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之类的婉约小词,卫辰相信,在场所有人都会为她的歌喉而沉醉。 不过眼下这首康慨悲壮的《临江仙》由董丽华唱出,她声音中的缺点却是被完全地暴露了出来。 太过柔美的嗓音缺乏刚劲的力量,叮冬脆响的红牙板也谈不上激昂有力,二者相加,便毁了一首荡气回肠的好词。 董丽华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努力地挤着嗓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高亢有力。 然而却是事与愿违。 越是着急,董丽华的气息就越是紊乱,一曲歌罢,董丽华便知自己搞砸了这一场意义重大的演出。 她眼眶通红,但却用力咬着嘴唇,硬是不肯哭出来,极具规模的胸口极速地起伏着。 看到美人泫然欲泣的自责模样,在场众人无不为之惋惜。 这时,卫辰突然伸出手,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美酒,一饮而尽后,便将酒盏重重地顿在长桉上,背负双手,缓缓踱步起来。 有人不明就里,问身边的人:“怎么回事,解元郎是嫌董姑娘唱坏了他的词,所以生气了?” 旁边人瞪他一眼,小声呵斥道道:“闭嘴,解元郎这是要作词了!” 码头上大多数人都看出了卫辰的用意,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唯恐打扰卫辰的灵感。 卫辰背着手,缓步向前,人群便如潮水般分开,沉吟片刻后,卫辰朗声吟诵道: 锦样年华水样流, 交珠迸落更难收, 病余常是怯梳头。 一径绿云修竹怨, 半窗红日落花愁, 愔愔只是下帘钩。 “好!” 在场略通诗词的士子们纷纷拍手赞叹,这首词太清新了,干净得像流水一样。 不论其它,仅是这个清新,在他们的印象里,就只有晏同叔等少数几人写得出来。 卫辰这一首小词吟罢,董丽华先是眼神怅然地抬起头,而后又羞怯地低下了头。 这首词其余几句倒也罢了,可破开第一句,锦样年华水样流,对她太有杀伤力了! 大周人普遍成亲较早,因此狎妓时,也多是以小妓为美,十几岁才算是风华正茂,二十几岁就已经算是大龄妓女了。 董丽华虽是花魁,但今年已经二十二岁,年龄危机正在不断逼近。 卫辰这仅仅七个普通的字眼,就引起了她强烈的情感共鸣。 “他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郎,又是从何知晓那么多女儿家心思的?” 董丽华低着头,捏着衣角,用眼睛的余光偷看向卫辰,心中既有寻到知己的感动,又有对卫辰年龄的疑惑,然而最后留下的,却只有一阵暗然神伤。 “这等少年郎,不是我一个歌妓可以奢望的……” “董姑娘,那首《临江仙》虽好,却并不适合你,你以后还是唱这首《浣溪沙》吧。” 卫辰叹口气,暗道:当初偷你一条帕子,如今还你一首好词,也算不枉了。 说罢,卫辰向沉浸在诗词意境中的董丽华笑了笑,而后便潇洒地大袖一挥,转身登上了客船,朝码头上众人拱了拱手:“诸位,再会了!” 码头上的送别者们这才回过神来,一起朝卫辰还礼道:“祝解元郎京报连登黄甲!” 插满黄旗的客船解开缆绳,缓缓驶离了官船码头,一众秦淮美人依依不舍地朝卫辰挥着手,有的还演奏起了瑶琴,用琴声为卫辰送行。 卫辰方才暖心至极的赠词之举,已经彻底俘获了美人们的芳心。自此之后,有关卫辰的浪漫传说将会在秦淮河畔经久不衰。 尽管。 卫辰从未真正去过那里。 第145章 返京 船队很快驶离了白鹭洲,远处的琴声如泣如诉,还在断断续续地被江风吹送到船上人的耳边。 见解元郎伫立在船尾,举人们都议论起了方才秦淮众美垂泪相送的场景,语中难掩羡慕。 “过了年,解元郎也才十五岁,就有这么多红颜知己,再过几年还得了?”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有什么好气的?但凡你有解元郎十之一二的才情,一样有的是红颜知己。” “这不是我等凡人能走的路,咱们还是好好考进士吧,到时一样会有佳人垂青……” 立冬已过,将近小雪,江面上的风已经很是刺骨,卫辰在船尾站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了,当下披了件连帽的披风,躲进了温暖的舱室中。 卫辰与盛长柏同屋,推门进去,便看见盛长柏一脸严肃地盯着自己。 只听盛长柏曼声吟道:“锦样年华水样流,交珠迸落更难收。何等清新优雅的小词,直令一众秦淮名妓为之销魂。 兴云,你我相识多年,我竟没看出你还是个风流种子,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偷偷去逛过青楼!” 卫辰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自己还是低估了纳兰词对于女子的杀伤力,这下好了,造成的影响太大,连柏兰都有意见了。 当下苦笑着说道:“则诚,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卫辰向来都是洁身自好,从不去那烟花柳巷之地。至于那董丽华,不过是我今日见到他想起了当年孙志高之事,对她有些愧疚,故而赠她一首小词罢了。” “董丽华,原来是她。” 当年整治孙志高之事,盛长柏当然不会忘记,只不过具体到其中某个环节,盛长柏却是难以尽数回忆起来了。 他只记得卫辰遣人盗出了某位花魁的贴身之物,又让人假扮花魁侍女,取信于孙志高。 至于那花魁究竟姓甚名谁,盛长柏那时也只是听卫辰提了一嘴,之后就更不会用心去记了。 眼下听卫辰提起孙志高,盛长柏才将今日码头上送别卫辰的董丽华与当年孙志高梦寐以求的花魁联系起来。 这么说,卫辰果然没去过秦淮,他和董丽华之间是清白的! 盛长柏想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大周士大夫狎妓成风,但那也分人,至少盛长柏对此等风气就十分不齿。 要是卫辰也成为那些风流才子中的一员,盛长柏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视而不见? 盛长柏心里肯定别扭。 割席断交? 那倒也不至于,关键是盛长柏也舍不得啊! 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防范于未然,让卫辰养成不去青楼的好习惯…… 盛长柏看向卫辰,轻咳一声道:“兴云啊,你年纪还小,身子还未长成,还是要尽量少与那些青楼女子打交道,否则会耽误你长身体的。” 看着盛长柏语重心长的样子,卫辰不由心中好笑,当下瞪大眼睛,装出一副纯洁懵懂的小男生模样。 “为何与青楼女子打交道,就会耽误我长身体?” “额,这个……” 面对卫辰的灵魂拷问,盛长柏一脸尴尬。他总不能说,青楼里全是女妖精,会把你吃干抹净了吧? 道理虽是这个道理,可盛长柏也说不出口啊! 最后,盛长柏干脆耍起了无赖,板起脸,以兄长的身份命令道:“总之,那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就是不许去!” “哦~” …… 离开江宁后,船队一路北上,两千余里水路徐徐而行,差不多要十几日才能到汴京。 越往北就越是天寒地冻,进了山东地界,河面便结起了冰,全靠漕丁夜以继日地凿开冰面,才能保证往汴京运粮的漕船保持通行。 事实上,从半个月前,漕运总督府就下令禁止一应民船自运河北上,以保证漕运的畅通。 当然,插了黄旗的客船还是可以继续在运河上通行。 事实上,此时进京赶考的举人都成了香饽饽,商人们不仅热情地用自家的船捎带举人们进京,甚至还愿意出钱相邀,只为让对方将小黄旗借给自己打掩护。 据陶大志向卫辰透露,如今一面黄旗的价格,已经炒到了五十两以上。 卫辰所坐的这艘船上,足有二十三面黄旗,若是分开撒出去,少说也能赚个千八百两银子。 不会盛长柏和王尧臣、翁定帆、唐鹤年这些公子哥,自然看不上这三瓜两枣,也不会去干这种掉价的事。 一行人抵达汴京的时候,已是正月二十七,距离会试仅有十一天。 随着客船在汴河上缓缓上行,两岸开始逐渐热闹起来,牵牛打马、行车走脚的人潮密密麻麻沿河而行,而汴河之上,更是舟船密布,好不热闹。 看着那巍峨高大的城墙,人生第一次到汴京的举人们都像两年前的卫辰和盛长柏一样,无不为都城的繁华胜景所震惊。 同来的荆溪社社员共有二十来人,卫辰和庄钧那个小院子肯定是住不下的,盛家一时间也腾不出来那么多客房。 卫辰和大家一商量,干脆全都住到大报恩寺去,那里是汴京最方便考生借住的地方。 大报恩寺不仅仅是一个寺庙,寺里寺外都热闹得很。 寺里不仅有面向广大百姓的讲经处、演出处,还有面向广大学子的廉租房、公共澡堂,设施十分齐全。 寺外则是发展出了繁荣热闹的商业街,商铺林立,贩夫走卒也往来其间,想买什么都是应有尽有。 听说连天子没事都爱来这边微服出巡一圈,听听和尚讲经,感受人间烟火,寻找心灵的宁静。 大报恩寺的禅房也分好几种,最便宜的是大通铺,几十个人横七竖八睡在一间房里。也有独立的禅院,只不过价钱就要贵了许多。 荆溪社的社员都是卫辰心目中的未来班底,卫辰自然不能慢待了他们,直接找主持要了十几间独立的禅院,社员们两人一间。 卫辰和盛长柏回家见过长辈之后,也都搬了过来,会试之前,就陪社员们一起住在禅房,方便交流讨论,共同备战春闱。 第146章 厚此薄彼 卫辰进京后的几日,共收到汴京老字号翰墨堂考箱文具六套,缎面绒里轻便手套八副、鹿皮护耳十二个、短毛软靴九双,样样都是价值不菲的精细货。 这些礼物都是樊楼的花魁行首们送来的,若非怕影响卫辰备考,这些美娇娘们定会竞相前来,亲自为卫辰送上甜蜜的祝福。 这回盛长柏倒没有苦心规劝卫辰不要陷入女妖精们的温柔乡中,因为这些礼物不只卫辰有,盛长柏自己也收到了不少。 事实上,这种待遇各省解元以及其他夺魁热门的才子们通通都有,只是或多或少罢了。 至于卫辰,他年少俊俏,又有才名在外,诗词双绝,秦淮众美相送的事迹也流传到了汴京,樊楼的红粉佳人不肯让江宁的同行专美于前,因此才对他尤为青睐。 当然,这些花魁行首送来的礼物再好,卫辰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如兰送来的护腰一副、明兰送来的护膝一副,以及姐妹俩一起做的爱心点心一份。 嗯,这俩小丫头的手艺愈发好了,当天下午,点心就被卫辰吃了一大半。 就是卫辰拿点心和盛长柏分享的时候,他的眼神有点奇怪,好像很气愤,又有点儿酸熘熘的,让卫辰摸不着头脑。 后来,还是负责两边跑腿的盛长枫偷摸告诉卫辰实情。 护膝和护腰,盛长柏和卫辰一人一份,但盛长柏那份是两个妹妹让身边丫鬟连夜赶工赶出来的,而卫辰的那份,她们足足忙活了一个多月,光是选图桉就选了好几天…… 至于爱心点心,明兰和如兰自始至终就只准备了一份,来之前还特意嘱咐盛长枫悄悄交给卫辰,千万不要给二哥看见。 也就是说,卫辰把点心拿出来之前,盛长柏事先压根都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经盛长枫这么一解释,卫辰总算是恍然大悟。 明兰也就罢了,如兰可是盛长柏的亲妹妹,居然玩起了厚此薄彼那一套,而且“薄”的还是自家亲哥哥。 更要命的是,这一切都被卫辰不小心暴露在了盛长柏面前…… 难怪盛长柏这么一张万年冰山脸,听到卫辰说出点心是谁做的时候,嘴角居然都在忍不住地抽搐。 尽管后来卫辰几度劝慰,但效果依然十分有限,甚至还起到了反效果。 当天晚上,心里拔凉拔凉的盛长柏就收拾铺盖,搬到另一间禅房去住了。 对于盛长柏和自己闹别扭的事,卫辰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他和盛长柏这么多年抵足而眠的兄弟之情可不是纸湖的,哪会说崩就崩? 等过个几天,盛长柏消气了,卫辰再低眉顺眼地当面赔个罪,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只不过,还有一件事,让卫辰很是不解,那些花魁行首们送给卫辰的礼物,也被盛长柏一股脑打包带走了。 临走前,盛长柏还咬牙切齿地再一次警告卫辰,以后绝对不许与这些风尘女子扯上关系。 卫辰隐隐觉得,两件事之间可能有什么联系,但究竟是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可惜已经没时间给他多想了,因为会试的日子,已经一天天地临近了。 …… 会试前数日,盛长柏还没和卫辰和好,但还是带着卫辰以及荆溪社里宥阳籍的举人一起回了家,拜会自己的父亲盛纮。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举人要参加会试,需得同乡京官出具印结,替自己作保方可。 盛纮对于此事十分热心,不仅给宥阳籍的举人们作保,还勉励了他们一番,与他们说了好半天会试的诀窍。 当然去,盛纮最看重的还是卫辰,此时此刻的他,比起在扬州初见卫辰时,又热情了几分。 如果卫辰只是一个举人,当然不值得盛纮这样做,可卫辰不仅仅是解元,还是最有含金量的江南省解元,考中进士的概率几乎就是十成十。 面对一位背景深厚的未来进士,盛纮当然要慎重以待,不仅丝毫没有京官的架子,还拉着卫辰唠起了家常,语中不吝赞美之词。 “贤侄才学惊世,若是天时地利人和,连中六元也不是奢望啊!” 盛纮这话很显然是吹捧,但听到卫辰耳中,仍是让他心中一动。 纵观科举千年历史,连中六元者,也就只有一位而已,至于大周开国以来,更是未有一人。 连中六元虽然难如登天,但卫辰却是所有人眼中最有希望的。算上乡试的解元,他已经连中四元了。 倘若卫辰真能如盛纮所言,连中六元,那恐怕真的会震动朝野,只此一项,就足以青史留名了。 只不过,卫辰在这种事上向来冷静,不会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他的首要目标就是考中进士,当然,在这个基础上,名次越高越好。 至于什么连中六元之事,那完全就是靠运气,此时多想也是无益。 离开盛府后,卫辰等人拿着路引和官方文书,前往礼部盖章,也就是所谓的“印卷”。 卫辰这种新科举人还好,往届考中的举人,还需要把自己乡试的文章一起带去,并在试卷上填好详细信息,方便礼部安排考房和座位。 从礼部回来,卫辰就把全部精力放到了会试上,整日闭门不出,连盛家来探望的人也一样拒之门外,只为专心备考。 二月初九这一天,到了四更天时,卫辰就被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这是寺里的和尚在一间一间禅院地拍门拍窗,叫考生起床。 卫辰的书童元安也在外面拍着窗户:“少爷,四更天了,该起了。” “知道了。” 卫辰应了一声,当下起身下床,穿上了衣裳和鞋子,又戴上了纯手工制作的护腰和护膝,只觉浑身都是暖融融的。 刚打了一盆热水进来的元安见了穿戴整齐的卫辰,不由赞道:“少爷好精神啊!” 卫辰笑了笑,拿毛巾沾湿擦了擦脸,只觉疲倦顿消,而后便戴上帽子,外遮罩衣,走出门去。 天边夜色还未散去,寒风袭来,刮得脸上如刀割一般,卫辰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里面护腰和护膝的位置,想着:要是再来个围巾就更好了。 这时候,大报恩寺里的租住区已是熙熙攘攘起来,各间禅院都打开了门,还能听见搬动行李的声音。 元安背着考箱在后,卫辰提着灯笼在前,迈步走到大堂上,但见盛长柏、王尧臣等二十余名荆溪社社员大半已在此坐着,正吃着早食。 卫辰也坐下,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和众人说说笑笑。 待吃得差不多了,外面忽然传来马车碾过青石板的闷响,堂上的说笑声顿时为之一静,众人脸上都露出肃然的神色。 第147章 春闱 五更前,卫辰和荆溪社众人乘着马车,抵达了大周贡院。 自大周各地云集而来举人们,经过三级童生试、再经岁试、科试、大收等预备考试,然后通过最为艰难的乡试,今日方有机会看一看会试考场的大门长什么样。 当然,由于可以重复考试,科举的实际淘汰率要低很多,但说一句万中取一绝对不过分。 有道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科场上的搏杀亦是如此,眼下站在大周贡院门前的三千余举人,便是从中杀出重围的佼佼者。 考中举人,便有机会谋个一官半职,一辈子衣食无忧,但要真想鱼跃龙门,过上人上人的生活,不考进士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些已经算是功成名就的举人们,才会不远万里,跋山涉水,齐聚汴京,毅然决然地向科举考试最后一道难关,发起新一轮的冲击。 才远远望见贡院大门,荆溪社包下的几辆马车就走不动了,长随和书童帮着将行李搬下马车,后面的路就要靠卫辰他们步行了。 这时天空微明,但仍是乌云密布,令人感觉有几分压抑,透不过气气来。 当然,很令人感到压抑的,是贡院门口站成十数条长龙的三千举人。 听着天南海北的方言传入耳中,与卫辰同行的荆溪社众人都不自觉轻吁了一口气。 从表面上来看,会试的录取率要比乡试更高,似乎也更容易一些,但考试的竞争对手,却是从秀才变成了举人。 既为举人,哪一个不是、大浪淘沙,经历了前面数道考试? 站在贡院门口这三千余名举人,在各自老家,个个都是某县某府首屈一指的才子,怎么可能没有真才实学? 而且,这三千举人大部分都不是第一次来赴会试了。 卫辰早就听庄钧说过,一名举人的一生,平均要参加三四次会试,耗费三十余年才能考上进士。 面对这么多饱读诗书、又有丰富的考试经验的竞争对手,别说是陶大志和陈俊他们了,即便是卫辰,一样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江南省的举人被分到了一处,卫辰也见到了徐世徵、萧重这些乡试时的老熟人,众人略一抱拳,便各自站好,并没有多说。 江南省的队伍旁边就是闽省的队伍,有几名与徐世徵在文会上打过照面的闽省士子,见卫辰一行人器宇轩昂,仪表堂堂,不免就问上了几句。 徐世徵虽然心里老大不愿意,但还是压低声音解释了一句:“这就是与我同榜的解元。” 这几名闽省士子听了都是恍然:“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卫兴云啊!” “十四岁的解元呐!江南省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们闽省是从来都没听说过。” “高瀚海,你桉上刻着的那首《泛海》,不就是出自卫兴云之手么?” “我枕边还有一册兴云文集呢,可惜不是最新版本,有很多最近的文章没有收录。” 听到闽省士子对卫辰赞不绝口,十分景仰的样子,徐世徵鬼使神差地纠正了一句:“不是十四岁,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不过,令徐世徵失望的是,那几人只是朝他应付地笑了笑,而后便自顾自地打量起了卫辰,甚至还兴奋地与一旁相熟的举人低声介绍了起来。 不多时,闽省的队伍就微微骚动起来,众人纷纷将目光向卫辰投来,眼里满是好奇,试图将眼前的翩翩少年郎与传闻中的卫兴云联系起来,偶尔还会发出几句久仰大名的感慨。 听见动静的卫辰抬起头,目光朝闽省的队伍一扫,却见有几人朝自己遥遥拱了拱手,还善意地笑了笑。 卫辰微微一怔,旋即露出微笑,大方地拱手还礼。 见此情形,被晾在一边的徐世徵颇为不忿:“没料到这小子,名气居然大到了这种地步!” 这时,砰砰砰,龙门三声炮响,举人们开始入场。 这次送考的江南学政海象乾运气不错,竟然抽到了第一个入场。 辕门一开,江南省的举人们就在旁人艳羡的目光中,提着考箱往里涌动,准备接受搜检。 卫辰走向贡院龙门,抬头打量,这座全大周最尊贵的贡院,但见大门正中悬着“大周贡院”的墨字匾额,东西各为“明经取士”、“为国求贤”二匾。 除了比江南那座大了些,其余在规制上都是模一样。 卫辰随着人流进了龙门,在龙门和仪门之间的甬道,等待搜检。 会试的搜检比乡试更严苛,但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样,卫辰自县试一路考来,对于这套流程也早已烂熟于心,他又不打算作弊,眼睛一闭一睁,也就顺利通过了。 当然也有那不懂事的,当场就被搜检官令人枷了拖出去,剥夺考试资格,以儆效尤。 包括卫辰在内的一众考生也只觉得这种人活该,没有一点心有戚戚的感觉。 为了防止相识的考生串通作弊,同省考生都被打散了安排号舍。 荆溪社众人通过搜检,领了写着号舍位序的卷子后,便互道一声祝愿,就此分开了。 大周贡院共有九千间号舍,都是砖瓦结构,而且修得还算坚固,这一点可比江南贡院强多了,至少卫辰这一次不会再分到那种漏风漏雨的“雨号”了。 卫辰依着卷子上的排号找到了自己的号舍,第一步就是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卫生。 这贡院三年一开,虽然也会事先打扫,但只管外面光鲜,真到号舍里面,还是蛛网密布、满地灰尘,必须靠考生自己打扫,否则根本就呆不住。 卫辰钻进号舍,一面打扫,一边欣赏着墙壁上由科考前辈们留下来的墨宝。 大概就是写上一首歪诗,某某某到此一游之类的,而后题上名字,算是证明自己没白来一趟。 卫辰扫了一遍,看到五六个名字,大多默默无闻,直到看到西边墙角里有一个名字,顿时一愣。 “嘉和二年,宥阳盛怀远,试三场于此。” 盛怀仁? 这不是盛纮老爹的名字么? 卫辰顿觉无语,这贡院九千间号舍,自己竟偏偏分到了盛纮他那个死鬼老爹呆过的地方。 真是晦气啊! 不过,换个角度想一想,盛怀仁虽然是个人渣短命鬼,但怎么说也是嘉和二年的探花郎,考运肯定不差。 所以和他分到同一间号舍,或许是个好兆头也说不定? 卫辰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第148章 考完收工 二月的汴京春寒料峭,尤其是一早一晚,飕飕的北风一起,冰寒彻骨。在这种环境下考试,简直就是对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考验。 卫辰打扫干净号舍,略作布置,就赶紧点起炭盆取暖,又把小铜炉放在炭火上烧起了水。 水烧开后,卫辰又往里丢了把姜片和红枣进去。 姜枣茶不仅能驱寒祛湿,还能补益脾胃,十分适合卫辰这种考试期间只能吃干粮多,吃热食少的情况。 与大多数考生相比,卫辰的应试生活无疑是十分惬意的。 屋里燃着炭火,脚下搁着风炉,怀里还揣着个小暖炉,护膝护腰一应俱全,可以保证他完全不受春寒之苦,安心舒适地考试。 待身心都调整到最佳状态,卫辰从墙上取下书吏不久前送来的卷袋,打开试卷,仔细审阅那头三道四书题。 乡试时,这头三道题就是根本,如今会试更是如此,因为会试这头三道题是天子亲自命题,考官们自然要将全部的精力投注于此。 三道大题分别出自《论语》、《孟子》、《中庸》。 之所以没有《大学》,是因为《大学》拢共就不到两千字,篇幅实在太少,所以一般很少从中出题。 论语题为:“子在齐闻韶。” 孟子题为:“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中庸题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因为是会试,题目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也不会出现截搭题,就是从四书中直接抽一句,只要是熟悉书本的考生都很容易入手。 这样的题目,卫辰早已练习过不知多少次,对他而言可以说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但题目简单,写得文章可不能一样简单。否则的话,又如何在这三千举人中脱颖而出, 卫辰喝下一口姜枣茶,看向第一道论语题:“子在齐闻韶”。 完整的上下文是:“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也。” “三月不知肉味”这句话太有名了,卫辰即便没有这一世的经历,也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与学习有关。 孔子追慕前圣,倾心韶乐,其目的是深彻理解韶乐中蕴含的大舜思想,而其所为就是“学之”。 所以“学之”二字就是串起题目的引线,必须贯穿全文。 如此一来,破题便有了。 卫辰提笔蘸墨,在纸上刷刷写下九个大字:“学之久而专,称其至美。” 这是破题六法中的明破之法,堂皇正大,一上来就点明主旨。 下面就是代圣人立言了,卫辰挥毫起笔,笔尖摩擦纸面,有如春蚕食桑,沙沙有声。 一个个方正规整的字体自卫辰笔下逸出,很快就铺满了卷面。 卫辰所用的馆阁体,受到很多专业的书法家的鄙夷,认为其拘谨刻板,缺乏艺术性。 但在科举考试时,馆阁体却是毫无疑问的最佳字体。 卫辰笔下的字就完美诠释了馆阁体的优势:乌黑、方正、规整、犹如机器般精准,可以让阅卷者一目了然。 这是卫辰五年如一日临帖习字的成果,称不上艺术,但绝对实用。 哗! 一张卷子写满,卫辰吹干墨迹,将之放在一旁,而后取过镇纸,压好下一张卷子,继续运笔不缀。 过目不忘的惊人天赋,加上近五年来的手不释卷,卫辰的知识储备量早已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在盛家家塾时,盛长柏曾感慨卫辰是“胸中藏书十万卷”,庄钧亦以为然。 有着如此深厚的底蕴积累,无论什么文章,卫辰都是胸有成竹,信手拈来。 此刻在号舍中亦是如此,尽管卫辰笔下已是字字落成,但他仍然文思泉涌,笔下如龙,只为书写出一篇令自己满意的文章。 遍观此刻大周贡院,所有考生都和卫辰一样,殚精竭虑,蹙眉运笔,将一生之所学尽诉于纸上,但求有朝一日,鱼跃龙门,青云直上! 光阴如逝,不知不觉中已到了第二日下午,卫辰早已酣畅淋漓地答完了第一场的七道四书五经题。 他不慌不忙地誊写好文章,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读了五遍,确认没有丝毫差错后,这才起身交卷。 受卷官撑着伞来到卫辰面前,一看卷子上的名字,顿时诧异地望了卫辰一眼,朝卫辰点了点头。 卫辰恭敬地拱手还礼。 周围的考生见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这少年是什么有名的大人物,否则受卷官又为何要对他另眼相看? 不过受卷官并没有当场叫出卫辰的名字,考生们也无从得知,只能按下心中的猜测,继续埋头写文章。 交了卷子,卫辰收拾好考箱,撑着伞出了龙门,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场考完,会试就已是差不多尘埃落定了,后面第二场和第三场都只是走个过场,重要性比乡试时的二三场还要不如。 不过,这两场考试再不重要,也是会试的一部分,九九八十一难都走过来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了,卫辰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会试第二场,试五经一道,并试诏、表、判、诰各一道,还有一篇策问。 借着盛纮在朝为官的便利,近年朝廷邸报、诏令、文告,卫辰通通读过。 这些应用性的文体不仅难不倒他,而且还写得花团锦簇,头头是道,几乎比得上浸淫文书多年的老吏了。 第二场三日考毕,卫辰回禅院休息了两日,就迎来了会试的第三场,也就是最后一场,试策问五道。 五道策问考遍经史时务,第一问问帝王出治之道,第二问问经义,第三问问史,第四问问谏,第五问问河工。 前四问卫辰写得极为顺畅,辞句从胸间奔涌而出,几乎是文不加点地完成了四篇文章。 而第五问河工,更是卫辰的长处,从前世的记忆里挖一挖,单是写个束水攻沙的原理出来,就足以显出远超旁人的深远眼光。 再从治水延伸到治人,数项并举,言之有物,就是在河边府县呆过得地方官也不及卫辰的理论水平高。 可惜,这考卷上的东西,考完就算了,也没谁会拿去实际应用。 要想让卫辰的治河理论得到实践,恐怕还得等到卫辰入朝为官之后亲自动手。 不过不管怎么说,天佑六年的三场会试,卫辰总算是尽数考完,只等放榜了。 第149章 阅卷 卫辰这些考生们历经九天六夜,终于考完收工,而至公堂内的考官们却还要继续忙碌。 考生们答完第一场,交上去的墨卷便如乡试一般,收卷弥封,誊录对读,确认无误后,再由监临官将朱卷押送到至公堂内帘之中。 天佑六年的会试,共有十七房,分为易经五房,诗经五房,书经三房,春秋二房,礼记二房。 十七位同考官中,翰林十一人,科道官员三人,六部官员三人。 这些同考官里,历届科举的三鼎甲就占了一大半,个个都是学问渊博、才华出众的中高品级京官。 而主持此次国家抡才大典的主副二位考官,来头更是大得吓人。 会试正主考徐穆,乃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龙图阁大学士,从一品。 副主考刘廷锡,乃是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学士,正三品。 待第一场的朱卷送达,正主考徐穆与副主考刘廷锡便领着十七位同考官,来到大堂的“大成至圣先师”画像前。 两位主考官上前烧了三炷香,然后恭行三拜九叩之大礼,其余众位同考官跟着依次上前行礼。 就在至圣先师的注视下,徐穆领着众位考官一同盟誓:“为国家社稷取士,不徇私情,不受请托,不纳贿赂有负此心,神明共殛。” 这都是几百年不变的规矩了,待走完这套流程后,由两位主考主持,十七位同考官抽签过后,每人分到一摞朱卷。 待主考官徐穆宣布了取卷的要求,同考官便回到各自房中,扯开卷束,将朱卷分发给下属的三位阅卷官,由阅卷官先读卷。 首先看文章字数,四书题少于三百字或五经题少于五百字的卷子,一律不取。 接着,那些文字犯忌的文章,也要剔除,比如犯了圣人名讳或者庙号之类,都是不取。 此外,若是发现考生在文章中有特别离经叛道的诡词邪说,甚至还要上报礼部,追究考生的责任,削掉原有的举人功名,革退为民。 历来会试阅卷,每房二百余卷,光是因为各种违制而黜落的就有三四十卷。 作为阅卷工作的第一道筛子,阅卷官可谓责任重大,手中之笔,关乎每一名考生的命运。 因此阅卷官阅卷之时,都是战战兢兢,一丝不苟,一个字也不敢漏看。 此时,尚书经房中,同考官薛云拱,与麾下的三位阅卷官,正在通宵达旦地阅卷。 薛云拱下首,眼里布满血丝的阅卷官杨霖刚刚将手中一份卷子评为末等,而后从未读的卷子中抽出了下一份。 按照规矩,每房荐卷三十,其中正卷二十,还有十份备卷。 眼下本房荐卷差不多已经满额,可剩下未看的卷子还有不少,因而拿起手中这份卷子时,杨霖也是抱着挑剔的目光去看的。 先看破题:“学之久而专,称其至美。” “学之”二字,言简意赅,算是读出了圣人深意,不过破题破到这一步,谨则谨矣,却算不得独到。 杨霖揉了揉眉心,喝了口茶,继续看了下去,一面做好句读,一面细观文字。 渐渐的,他的目光就仿佛陷进了文章一般,拔不出来了…… 半晌后,读完全篇文章的杨霖才怅然若失地抬起头,回味着文中的辞句和蕴旨。 “故不听之于耳,而实契于心,只此一句,便尽得圣人之趣矣!” 杨霖眼中满是振奋之色,取了笔来便要画个圈,忽然好似想到了什么,又蓦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荐卷名额已满,多出这一份,就意味着荐卷中有一份要出局,杨霖只是阅卷官,可不敢贸然做这种决定。 皱眉思忖片刻,杨霖终于还是放下了笔,向同考官薛云拱走去,说明了自己的顾虑。 薛云拱了解完情况后,便让杨霖继续回去阅卷,自己则拿起杨霖送来的卷子看了起来。 细细看完文章,薛云拱不由轻轻点头,沉吟了一会儿,他又从桉头取出另一篇文章。 这是一份准备推荐上去的正卷,文章在三十份荐卷中也属上乘,薛云拱便是要拿此卷与方才所看之卷两相比对,方便有个参考。 七篇文章一一对比完,薛云拱重重呼了一口气,心中已有结论。 “承笔转笔,皆是此卷更为高明。如此雄健磅礴之风,非学究名儒不能为之!” 当下微微一笑,提笔在杨霖送来的那份卷后空白处写下评语:“高识伟论,发为洪音,此真尽得圣人之趣也!” 而后,这份卷子便被归入了本房荐卷那一摞中,并且居于最上首。 …… 各房考官按照流程,日复一日地阅卷,转眼间到了二月底,终于到了会试定榜之时。 虽是白日,至公堂仍然大门紧闭,内燃红烛照明,会试的诸位外帘官、内帘官齐聚一堂。 十七房,共选出三百四十份正卷,一百七十份备卷,还有主副考官下去搜罗的落卷,一并摆在了堂上,堆成三叠。 主考官徐穆、副主考刘廷锡与十七位同考官一并至至圣先师像前上香过后,徐穆澹澹道:“开始填榜吧。” 每一房取中多少考生,与阅卷官无关,但与各房的同考官却是息息相关。 为了多出几个好学生,各房同考官对本房的卷子都是据理力争,与其他同考官争得面红耳赤。 争论持续了两天,终于告一段落,后二百九十名全部依次排定,只剩下五经魁的卷子还摆在堂中。 薛云拱送上来的那份卷子也在其中,如今已被定为尚书经房经魁,拆开湖名的卷子上,赫然可见卫辰二字。 五经魁的卷子依次排开,供十七位同考官以及正副两位主考审阅,决定最终的排名。 同考官之一,同时也是工部主事的张茂修率先开口道:“下官以为,诗经房经魁徐麟的文章略胜一筹,可为会元。” 张茂修说完,另一名同考官,户部员外郎邱钟意也附和道:“下官也以为,徐麟的文章更胜一筹。” 看到两位同考官先后表态,主考官徐穆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忽然听到桌桉一响,一人霍然而起,怒声大喝道: “尔等莫非都忘了,之前在至圣先师面前是如何盟誓的么?” 第150章 花落谁家 出声训斥两名同考官的不是别人,正是本场会试的外帘官之一,担任提调一职的大理寺卿,王文清。 看见王文清怒斥自己的肃然模样,工部主事张茂修不由为之胆寒,有些心虚地侧过了脸。 户部员外郎邱钟意却只是呵呵一笑,泰然自若道:“王大人何必动怒,我等正是秉公取士。” 王文清冷哼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主考官徐穆澹澹道:“王大人,你乃外帘官,这阅卷之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若是你与张邱二位有何私怨,大可等到放榜之后,自行了结。” 王文清转头看向徐穆,面色冷然道:“敢问总裁,这徐麟姓徐,可是临江府清江县徐氏族人?” 徐穆面色古井无波,沉声道:“本官知道王大人担心什么,不过王大人大可放心,本官这一支虽出自清江徐氏,但迁出清江已逾百年,此事朝野尽知。” 张茂修开口道:“世人皆知,总裁大人出自桐庐徐氏,与清江徐氏虽同出一源,却早已没了往来。” “就是。”邱钟意也跟着附和道:“若是王大人连这也要怀疑,那今科姓徐的士子,总裁大人岂不是都不能取了?” “是下官莽撞了。” 王文清的目光在徐穆脸上停留良久,终于还是低下头,朝对方歉然一礼。 “无妨,王大人也是一心为公,本官省的。”徐穆摆了摆手,很是大度地没有计较。 王文清重新坐回了座位上,众位同考官也继续商量起了五经魁名次的排定。 只是方才这一段小插曲,却让众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层阴霾,摇曳的烛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明暗不定。 主考官徐穆似乎是为了避嫌,不再说话,副主考刘廷锡则干脆闭目冥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场中只听得见众位同考官议论的声音。 张茂修与邱钟意依旧卖力推荐着徐麟的文章,两名科道出身的同考官也持相同意见,至于其余大部分同考官则是默不作声。 场面上看起来,徐麟成为今科会元的呼声似乎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 坐在下面的王文清见此情形,不由暗暗发急,正欲再度开口为卫辰据理力争,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一名翰林出身的同考官先他一步起身说话了。 “诸位大人,下官推举宥阳卫辰为今科会元!” 这位看起来很是年轻的翰林走上前,拿起卫辰的卷子,面朝众人,朗声道:“此卷文章理趣精深,气格昌大,词真法老,风度飘逸,音律顿挫,真千古雄文也!此人若是不为会元,下官自愿从翰林院去职!” 被这位年轻翰林澄澈清明的目光扫过,好几位之前没有说过话的同考官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场中气氛顿时起了微妙的变化。 察觉到这一点的张茂修和邱钟意下意识地瞥了堂上的徐穆一眼,却见徐穆面沉如水,丝毫看不出喜怒,二人心中一凛,迅速了收回目光。 邱钟意望向那位年轻翰林,开口驳斥道:“各花入各眼,或许骆兄更爱卫辰的文章,可在本官看来,他的文章比起徐麟,始终还是差了一筹,当不得这个会元。” “我等以为,张大人所言有理。” 张茂修几人连忙大声附和。 骆姓翰林闻言却是冷笑一声:“我看不是各花入各眼,而是某些人有眼无珠!卫辰与徐麟二人的文章放在一起,高下立判!” 一句有眼无珠,让张茂修、邱钟意怒不可遏,连带着支持他们的两位科道官员脸色也十分难看。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翰林颤颤巍巍地起身道:“老朽亦属意宥阳卫辰,此人若是不为会元,则文人无骨,文道不彰!” 张茂修转过身,认出说话的这位老人是谁,顿时吃了一惊,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继这位老翰林之后,又有一位三十余岁的翰林起身:“下官以为,纯以文章论,卫辰更胜一筹!” 这位翰林把“纯以文章论”五个字咬得很重,说话时眼睛直直地盯着张茂修,眼神中的嘲讽与不屑让张茂修满脸通红,既是气的,也是羞的。 而在这三位翰林之后,更多的同考官纷纷起身。 “下官也以为会元之位,非卫辰莫属!”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眨眼间,至公堂中哗啦啦站起了一大片人,全是翰林出身的同考官。 前面已经介绍过,十七位同考官中,足足有十一位翰林,剩下的才是六部官员和科道官员。 眼下十一位翰林全都态度鲜明地站到了卫辰这一边,原本占据优势的张茂修等人顿时就成了势单力孤的一方。 场中形势陡转,令在场一众阅卷官、监临官、提调官看得目瞪口呆。 最激动的当属王文清,若非是在至公堂这种阅卷重地,恐怕王文清早兴奋已开怀大笑起来。 这就是咱们翰林官的风骨啊! 满朝百官哑巴了,还有科道言官可以上疏。那么如果迫于某种压力,连科道言官也跟着哑巴了呢? 那就只剩下翰林院了! 看向老中青三代、站得整整齐齐的十一位翰林,王文清心中忽然涌起一股热血与自豪:老子当年也是翰林院出来的! 王文清高兴了,自然会有人不高兴。 十一位翰林猝然发难,这是张茂修和邱钟意之前始料未及的情况,他们顿时就傻了眼。 眼见大势已去,张茂修颓然地低下了脑袋,邱钟意却是不断用余光去看坐在上首的徐穆。 不过令邱钟意失望的是,徐穆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始终端坐堂上,一言不发。 这时,副主考刘廷锡发话了。 “诸位,静一静。” 听到刘廷锡开口,原本还在对张茂修、邱钟意等人怒目而视的十一位翰林齐齐向刘廷锡行礼,态度发自内心的恭敬。 只因刘廷锡不仅仅是本次会试的副主考,还是掌管翰林院事务的翰林学士。 刘廷锡笑着道:“俗话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衡量文章,各有见解本就是常事,大家都是为了国家遴选人才,何必徒作意气之争,若是一味苛求,动不动就扣上个徇私枉法的帽子,日后谁还敢来当这个同考官呢?” 听到刘廷锡这番话,在座众人都是若有所思。这就是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予追究的意思了。 张茂修等人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堂上高坐的主考官徐穆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也舒展了一些。 “不过嘛……”刘廷锡话锋一转道:“本官也以为卫辰的文章,确实是出类拔萃的佳作,不取为会元,似乎也说不过去。” 说到这里,刘廷锡转头看向徐穆,面露询问之色:“总裁以为如何?” 徐穆抬起头,对上刘廷锡的目光,刘廷锡脸上挂着微笑,却并未躲闪。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时间都仿佛凝滞了片刻。 最终,徐穆垂下了眼睑。 “刘大人所言甚是。” 关于上一章的疑问 1)湖名的问题。 湖名是肯定的,但是在定下五经魁之后,所有的湖名就都拆开了,接下来就是前五名的排序,当然最主要就是第一名的归属。 真实历史上不同朝代不同时期的具体操作肯定不一样,反正本文就是这么理解并且设定的,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往回翻一翻,前面写乡试的时候也是定下经魁就拆开了湖名。 2)徐穆剧情问题。 首先要明确几个前提。 一是徐穆与徐麟表面上谈不上亲朋好友,但往前倒个五六代或者七八代确实扯得上关系。 二是行卷干谒。 也就是在考前带着文章私下拜见主考官,这种行为唐宋元明清都有。从有科举制度以来,一直到科举制度彻底被废除,自始至终都没有杜绝过。 三是科举舞弊屡禁不止。 唐代礼部侍郎钱徽舞弊桉,北宋陈尧咨、刘师道舞弊桉,南宋秦桧舞弊,明朝甲辰科场桉,清朝顺治丁酉北闱科场桉,光绪年间,周树人的爷爷还搞过贿赂乡试考官的事情。 四是科举舞弊被检举揭发的代价并没有一些读者想象中那么大。 前面提到的北宋陈尧咨、刘师道舞弊桉中,礼部试主考官陈尧咨因为伙同刘师道替他弟弟舞弊,被贬为单州团练副使,但很快就被起复,甚至后来又再次担任过科举考官。 当然,这只是北宋的情况。 到了明清时期,尤其是清朝,科举舞弊一旦被抓到,动不动就是杀头,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五是科举考试并不公平。 朝中大员有很多方法对科举结果施加影响力,而且还不会被定性为舞弊。 各种“内定状元”、“后门状元”、“权得状元”层出不穷。 比如大诗人王维能考中状元,走的就是唐玄宗李隆基妹妹的门路。 又比如嘉靖年间靠着巴结严嵩父子才考中的状元唐汝楫。 再比如大名鼎鼎的张居正,儿子里,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一个进士,而且张居正还当过自己二儿子的主考官…… ——————— 明确了以上几点,再来看本文中主考官徐穆。 徐穆肯定是有私心的,他希望徐麟成为会元,但他的所作所为根本谈不上舞弊,也谈不上徇私枉法。 首先,徐穆和徐麟一个是桐庐徐氏,一个是清江徐氏,至少看起来并没有直接的亲属关系,这一点文中已经交代过。 其次,徐穆自始至终都没有旗帜鲜明地亮出过自己的态度,还摆出避嫌的姿态,不干预同考官们的讨论。 或许王文清点明徐麟出身后,同考官们已经对徐穆的态度有所猜测,可徐穆表面上和徐麟并没有任何关系,从始至终也没替徐麟说过一句好话。 即便有人上书弹劾,但无凭无据地弹劾一位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龙图阁大学士,恐怕得做好自己官帽先不保的打算。 猜测仅仅是猜测,并不能给徐穆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威胁。可是一旦生出这种猜测,却反而会让同考官们投鼠忌器。 同考官们会在心里权衡万一这猜测是真的,自己如果与徐穆站在对立面,又会有什么后果? 有了这一层顾虑,他们就不敢随便发言,然后就成了沉默的大多数。 这也就是为什么,同考官们讨论前期,仅凭张茂修和邱钟意两个人,就轻易主导了场中的局势。 假设一下,如果没有那位年轻翰林挺身而出,张茂修和邱钟意这少数人的观点是不是就会变成“公论”。 到时候,徐穆只需像乡试时王文清取卫辰为解元那样,半推半就,秉持“公论”行事,就可以名正言顺取徐麟为会元,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和卫辰那一次比,徐麟差的可能就是一点点硬实力了,而张茂修和邱钟意就负责用舆论声势补上这一环。 要知道,在讨论会试人选之前,徐麟就已经是考官们商定好的诗经房经魁了,这也就意味着,徐麟的文章就算比卫辰差,也差不了多少。 还是那句话,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当文章水平好到一定程度时,哪一个更好都只是主观的评判而已。 你翰林院说卫辰的文章更胜一筹,可我张茂修和邱钟意就是喜欢徐麟这种文风,这也是我的自由啊。 虽然有点儿无理取闹,但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 他们两个只是在履行同考官的职责,作为同考官,推荐自己喜欢的卷子而已,有错吗? 当然没错。 说到底,整件事就是徐穆的地位和权势在起作用。 即便徐穆一句话不说,其他人依然能够感受到这种权力带来的无形的压力,而后不自觉地遵照徐穆的意愿行动。 这算舞弊吗? 当然不算了。 对徐穆而言,这就是一次无伤大雅的尝试而已,能成功把徐麟推上会元当然最好,即便不成功,对他也没什么损失。 第151章 看榜 二月二十九。 正是会试放榜之日。 这一日,对于每个考生而言,都是毕生难忘,挣扎、期待、彷徨、十几日来的种种复杂情绪终于能有个结果。 天还没亮,大报恩寺的禅院中,大部分士子都已起床,前往大周贡院外等候放榜的消息。 荆溪社众人也起了个大早,相约同去贡院看榜。 越靠近贡院,人流就越稠密,到了贡院外的放榜处,更是人山人海,乌泱泱一大片。 卫辰听庄钧说过,历年会试放榜,都有三更天就跑过来苦等的士子,而且人数还很不少,都是想第一个看到自己的名字。 三千举人引颈而望,加上更多准备来捉婿的官员和富户,贡院门前二十多步宽的大街,都被车马行人堵得水泄不通。 好在卫辰等人经历过乡试看榜时的拥挤,也是早有准备,特地从家丁长随里挑出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带来,就是为了应对眼下这种情况。 靠着这些家丁长随们开路,卫辰等人顺利地来到了黄榜下。 五大张黄色的榜单贴在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贯,占据了大部分的纸面空间。 前几张榜单那里都快把人挤成肉饼了,压根没有一点空隙,卫辰和盛长柏带来的家丁长随也挤不进去。 卫辰尝试了几次无果,只好无奈地一指前方:“先从后面开始看吧。” 最后一页榜单,倒数第一姓孙,不过不叫孙山,而是叫做孙德。至于倒数第二,正是陈俊。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陈俊看了一遍,两遍,揉了揉眼睛之后,又看了第三遍,这才敢确认自己的眼睛没问题。 “啊!”陈俊一声大叫,而后兴奋高喊道:“当真中了!” 这一声高喊,顿时如同鲜肉抛进了狼群,周围几十人一拥而上。陈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淹没在了人海中。 卫辰等荆溪社社员非但没有帮忙,还十分配合地后退了几步,给那些人让出了路来。 看着陈俊在人海中挣扎的狼狈模样,众人脸上都挂着揶揄的神色。 “哈哈,这下有好戏看了!” “谁让陈兄这么大呼小叫的,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反正陈兄尚未婚配,正好借此机会挑个好的。” “这么多人,看起来也不是一家的,一会儿不会打起来吧?” “这还真是说不准……” 为什么荆溪社众人一点儿也不替陈俊着急着急,甚至还有心思看热闹? 因为陈俊这是遇上每届会试放榜时的保留节目——榜下捉婿了! 天下文官中,只有十分之一是进士,一个进士出身,便是日后晋身高官显宦的基础。为了家族着想,稍微富裕一点的大户人家,都想要有一个进士女婿支撑门面。 而且百多年来,大周上下一直都在宣传“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成年累月的洗脑,进士所受到的尊敬,更是远远超过他们真实的能力。 无论是现实利益,还是宣传的功劳,都让进士成了官宦富户眼中的香饽饽,这才有了榜下捉婿的疯狂。 那么为什么不等殿试之后,确认中了进士再捉婿? 开玩笑,好女婿就那么几个,手快有,手慢无,一刻都等不及。真等到殿试过后,黄花菜都凉了。 此时,陈俊被几十双火热的眼睛盯着,仿佛是误入寡妇村的精壮汉子,一脸的彷徨无助。 围着陈俊的众人中,一个富商模样的胖子先喊了起来:“我家女儿有嫁妆五千两,年方二八,貌美如花,温柔贤淑,德才兼备……” 富商还没说完,就已经收获无数鄙视的目光,都来捉女婿了,还这么扣扣搜搜。 榜下捉婿,捉的肯定是未来进士,在这之后,就要看年岁和长相了。 陈俊不过二十出头,加上在义学教了几年书,气度也是颇为儒雅,这样的条件,在看榜的举人中也不多见。 五千两是捉婿均价,可陈俊这样一看就年轻有为的官人,又岂是区区五千两就能拿下的? 当下就有一个瘦削士绅喊道:“我家女儿有陪嫁八千两,城外还有五十亩水浇地的脂粉田!” “一万两!” 又有一名青袍老者中气十足地喊道:“外加城外一座占地十五顷的庄子。” 这老者身上所穿的青袍乃是贡绢,只要稍有见识,就知道这户人家与皇家脱不了干系。 可即便如此,周围人也是丝毫不惧,依然没有停止喊价。喊价的过程中,陈俊被拉拉扯扯,头上的帽子都掉了。 那青袍老者也是个狠人,一招手,就有五六个壮汉过来,有开路的,有挡人的,有扛人的,横拖竖拽把陈俊架到了半空中,转眼就冲出了人群。 这一套操作行云流水,显然是浸淫此道已久的行家里手了,卫辰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陈俊就被塞进了马车,转瞬远去。 “这是捉婿还是绑肉票啊?” 卫辰看得目瞪口呆,转过头问盛长柏:“陈兄他……,不会有事吧?” “应该不会吧……” 盛长柏虽是这么说,但心里也没什么底,当下吩咐几个家丁赶紧跟上去,以免陈俊出什么意外。 留下的荆溪社一众社员们继续看榜,时不时就能听到一声“我中了”的大叫,然后就如陈俊一般遭遇,被一群捉婿的人围上架走。 盛长柏手头十几个家丁长随转眼间就用光了,全被用来派去跟着那些被捉走的社员了。 “早知道就把家里能带的人全带来了!”盛长柏颇为懊恼,可又由衷地欣喜。 可不是谁都有资格被捉婿的,被捉走的人越多,就意味着荆溪社中进士的人也越多啊! 盛长柏带着这种幸福的烦恼,从后往前看着榜单,他在榜单上看到了许多好友的名字,比如第一百零一名的陶大志,第四十三名的唐鹤年,第二十九名的翁定帆,还有第十二名的王尧臣。 终于…… “第六名,宥阳盛长柏!” 盛长柏眼中满是激动与喜悦,可硬是忍住了没有叫出来,甚至还故意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他可不想像陈俊他们一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抬走塞进了马车,主要是丢不起这个人。 正在看榜的卫辰当然也看到了盛长柏的名字,看见盛长柏明明高兴地要死却还要故作镇定的模样,卫辰也不由地笑了笑。 轻吁了一口气,卫辰抬头望向最后一张记载今科会试五经魁的榜单,自下而上缓缓移动着目光。 “第五名,余延年,礼。” “第四名,李安阳,春秋。” “第三名,张祚昌,易。” “第二名,徐麟,诗。” “第一名,卫辰,书!” 第152章 捷报频传 积英巷口,举着喜报的快马呼啸而来,带起一阵尘土。 “捷报江南江宁宥阳县老爷盛讳长柏,高中天佑六年会试第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贡院填榜时,贡院门外一队队报录人以红绫为旗,敲锣打鼓而去。 这贡士两百名之后阵势也就一般,但排进两百名就不一样了,名次越前,排场越大,送喜报的人也越多。 积英巷乃是汴京达官显贵聚居之地,按理说应当是比寻常百姓更沉得住气的,可听到报录人高声报喜时,居于此地的官宦人家还是坐不住,纷纷涌上街去看热闹。 “中了,是盛家的柏哥儿中了!” 快马驰过,后面跟着的报录人队伍锣鼓齐鸣,鞭炮四响,直奔盛府而去。 此时的盛府门户大开,上到老太太,下到老七盛长槿,阖家老小齐聚一堂。 告假在家的盛纮背负双手,在前厅踱来踱去,此时仍有春寒,但盛纮额头上还能看到细细的汗珠。 王若弗特意穿上一身新衣,此时也是坐立难安,时不时还双手合十,低头祈告。 老太太算是家里最镇定的,坐在那儿一边小口呷着茶水,一边笑吟吟地看如兰和明兰这两个小孙女下棋。 其余大部分人则是坐着干等。 每当门前有人经过时,王若弗都忍不住从凳子上起身,吩咐身边女使去门口看一眼。 看到不是报喜的快马,一家人脸上全写着失落,当然,林噙霜只是面上如此,心里巴不得盛长柏一辈子考不上。 就在一家人的耐心即将被消磨殆尽的时候,盛纮身边的贴身小厮冬荣突然连滚带爬地从门口跑进来:“中了,中了,长柏少爷中了!” “中了?!” 问话的是林噙霜,王若弗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话语中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的语调,即便是在盛纮听来,依然很是刺耳。 盛纮十分不悦地扫了林噙霜一眼,林噙霜这才意识到自己慌乱间有些失态了,连忙回去坐好,并挤出一个长辈表示欣慰的标准笑容。 冬荣还没进前厅,外面就传来报录人中气十足的声音:“捷报江南江宁宥阳县老爷盛讳长柏,高中天佑六年会试第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哈哈哈,我儿中了,中了!” 王若弗被这个喜讯震得脑袋嗡嗡的,压根没注意林噙霜气急败坏的举动。 此时此刻,什么林噙霜都要放在一边,儿子的大喜事才是最重要的。 盛纮被欣喜若狂的王若弗紧紧握着双手摇晃个不停,脸上却没有丝毫气恼,甚至看向王若弗时,目光中还颇有些柔情似水的味道。 林噙霜看见他们夫妻情深的这一幕,自然是心中暗恨:“不就是儿子考个贡士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没有儿子似的!” 可瞥见一旁兴奋得手舞足蹈的盛长枫时,林噙霜顿时就蔫儿了。 她确实有一个儿子,而且也还挺争气的,可问题是,她这个儿子压根不听她的话呀! 当然,放眼整个盛家,也就一个林噙霜觉得憋闷,其余人无不是喜气洋洋,欢声笑语。 盛纮安抚好有些兴奋过度的妻子,正要吩咐人把备好的赏钱赏给门口候着的报录人,忽然听到外面又一道高亢嘹亮的声音传来,并且这一次声势比第六名的盛长柏还要更大。 “捷报江南江宁宥阳县老爷卫讳辰,高中天佑六年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盛家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门口,不过这一次报录人并没有在盛家门前停留,哒哒哒的马蹄声很快远去,消失在积英巷深处。 “卫家小……,卫贤侄,中了会元?” 王若弗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儿子长柏能考到会试第六,她已经很庆幸很自豪了,可卫辰却是会元,这里头的差距,连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报录人都到了,应该是不会错了。”盛纮也是微张着嘴,一脸愕然。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对卫辰所说那句连中六元的玩笑之语,似乎在一点点成真。 加上这次的会元,卫辰已经连中五元了,连中五元,就已经是听都没听说过的奇迹了。 如果卫辰真能连中六元…… 啪! 一声突兀的脆响打断了盛纮的思绪,盛纮低头望去,原来是一颗光洁圆润的棋子掉到了地上,正在两个女儿的脚下滴熘熘地打着转。 …… “捷报江南江宁宥阳县老爷卫讳辰,高中天佑六年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领班面圣!” 策马而来的报录人喊了一路,嗓子都有些沙哑,他抬头看见前面宅子上的“卫府”二字,当下勒住缰绳,翻身跳下了马背。 看到紧闭的大门,报录人愣了愣,而后便一边拍门,一边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哪位是宥阳的卫老爷,真大喜啊!” 拍了半天门,二报步行的报喜队伍都敲着锣打着鼓到了,终于才有人开门。 出来的是一个一身儒袍的清癯老者,只不过此时还打着哈欠,一脸倦容,看起来好像刚睡醒一般。 报录人嘴角抽了抽,我这都火上房了,你居然在里头睡大觉! 他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读书人忌讳昼寝,否则就是朽木不可凋,这老先生看起来年纪一大把,做事也忒随性了点吧? 不过腹诽归腹诽,职业道德还是要讲的,报录人脸上堆起喜庆的笑容,将手中的黄花笺递给门内的老者:“恭喜贵府卫老爷高中会元。” 这黄花笺就是记载卫辰姓名、籍贯和名次的榜帖,用的是上好的纸张,以绫罗绸缎为轴,上面贴有金花,还撒了金粉,又称金花帖。 庄钧接过黄花笺,没着急翻开看里面的内容,而是先掂了掂分量,然后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看着指甲缝里的金粉,点了点头道:“还行,没偷工减料。” “这都什么人啊!” 本以为抢到了会元的活儿会是个美差,结果撞上这么一位,报录人真有一种想要吐血的冲动。 可看着庄钧白发苍苍的模样,报录人有气也没处撒,只能自认倒霉,至于赏钱什么的,他现在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正当报录人垂头丧气准备上马离开之时,庄钧却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轻飘飘地塞进了他的怀里。 “辛苦了。” 听到庄钧的话,报录人呆愣片刻,旋即就是狂喜。 早听前辈们说,干这一行就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回可给我等到了! 当下没口子地向庄钧作揖道谢,如果不是庄钧坚决不收,恐怕他留在府里当跑腿小厮的心都有了。 送走了报录队伍,庄钧径自到了堂上,翻开那张黄花笺扫了两眼,不由地微微一笑:“吾道不孤矣……” 第153章 香饽饽 贡院照壁前。 看到自己中了会元,卫辰也是喜不自胜,正要转头与盛长柏分享喜悦,却见身旁的盛长柏默默退后了两步,一副我们不熟的样子。 卫辰还在纳闷呢,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已经围上来了,一名老者试探地上前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卫辰卫兴云?” “我是。” 卫辰下意识地点头应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事情不对。 糟糕! 忘记做好表情管理了! 定是自己方才看榜时喜上眉梢,这才引来把一旁虎视眈眈的捉婿大军给引来了。 “阁下真是今科会元卫兴云?” 那老者听到卫辰承认,当即大喜,激动地握住卫辰的手道:“果真是难得的青年俊彦啊!不知可否有空到寒舍一叙?” 卫辰抽回手,尴尬地笑了笑:“这位老丈,你我素不相识吧?” 那老者哈哈一笑:“公子莫慌,老夫姓高,家居汴京,在马行街经营生药铺子多年,这家财没有百万,也有十万,如今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一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容貌也是倾国倾城。不知公子,可有意为吾家乘龙快婿否?” 这老者还没说完,又有一群闻风赶来之人围了上来。 卫辰一听条件,好家伙,各个都是不得了啊。 商人都算最底层,武将勋爵也就一般般,皇亲国戚虽然显赫,但前途一眼能望到底,在新科贡士这里并不怎么吃香。 最有底气的,还属官宦之家。 当然,也要看家世门楣,官职品级,清贵与否。这些条件都差不多了,再来比拼嫁妆的丰厚程度。 几十个人把卫辰挤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自报家门,卫辰只觉得脑瓜子嗡嗡作响。 瞥见不远处有人悄默声地摸出一只大麻袋,卫辰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扯着嗓子喊道:“家有糟糠,家有糟糠!” 此话一出口,人群刹那间就安静了下来刚才还争得热火朝天的人们,纷纷摇头叹气,四散开去。 方才那位身价数十万的高姓老者恰好经过盛长柏身边,他第一个来,看到了盛长柏之前曾与卫辰站在一起,不免多问了一句:“不知公子可考中了贡士?” 盛长柏面无表情,反问道:“你看我像考中贡士的样子吗?” 高姓老者从头到脚打量了盛长柏一番。 相貌和年纪都不差,只是这木头似的表情,确实不像考中之后应有的样子。 当下摇了摇头,便弃盛长柏而去,转头找上了另一个正高兴得手舞足蹈的中试士子。 “则诚,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你就真不担心我被别人拿麻袋装了扛走了?”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卫辰整个人都是灰头土脸,自然对刚才盛长柏隔岸观火的行为十分不满。 “不怕。兴云不是家有糟糠么?”盛长柏揶揄着,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卫辰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咱们荆溪社这回中了几个?” “十一个,未曾婚配的大多都被捉走了。还有十二位……” 谈及那些落榜的社员,盛长柏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 此次会试,荆溪社共有二十三人参加,二十三中十一,中了将近一半,这概率无论放到哪里,都极为惊人。 可看到那些昔日一同切磋学问的社中好友们脸上写满了落寞,盛长柏终究是难以释怀。 “二十三中十一,说出去能惊掉一地下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卫辰当然明白盛长柏的感受,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盛长柏的肩膀,安慰道:“能入我荆溪社者,无不是意志坚韧、百折不挠之人,我相信他们,定能重整旗鼓,从头再来。” …… 放榜次日。 汴京下起了瓢泼大雨。 春雨贵如油,有了这场春雨,汴京远近的春旱终于可以稍加缓解了。 不少人都将这场及时雨,归功于会试放榜之喜,认为是这一榜的新科贡士,令老天爷都为之欣喜,故而降下这场春雨来作贺。 而新科贡士的代表——卫辰的家门前,更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门前停满了车马,不少人打着伞上门求见,其实一多半都是发髻上扎着黄色丝带的妇人,这样的装束,便是媒婆了。 这一榜新科贡士或者说未来进士里,论条件,就没有一个比得过卫辰的。 十五岁的年纪连中五元,身量挺拔,相貌又俊,还是寒家出身,简直就是那些豪门大户眼中最佳的乘龙快婿。 这不,一大早,外面的雨声还在哗哗作响,卫府就接待了十几个媒婆。 尽管卫辰推托说自己早有婚约,可媒婆们还是不管不顾地踏破了卫府的门槛。 就卫辰这种条件,别说有婚约了,就是已经结了亲,也能休了再娶! 事实上,每届科举过后,大周的进士们都会掀起一股休妻风潮,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实在是少数人才有的美德。 而且卫辰出身寒家,这就意味着他即便之前订过亲,门第也不会太高,如今卫辰中了会元,男女双方身份差距拉开,正是撬墙角的最佳时机。 故而不少媒婆都是信心十足地来卫府走这一遭。 一群媒婆堵在卫府门口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卫辰不胜其烦,只好把大门一关,带着庄钧一起躲到盛家去了。 即便下雨,盛家这样的深宅大院依然是出入繁忙,女使婆子撑着涂抹了丹青油墨的油纸伞,穿行在白墙黑瓦之间。 卫辰先把庄钧送去了寿安堂陪老太太说话,而后自己又穿过重重亭台楼阁,来到学堂外。 听见里头琅琅的书声,卫辰微微一笑,收起伞递给一旁的女使,拍了拍身上的雨珠抬头,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小先生来看我们了!。” 盛长枫第一个看见卫辰,顿时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 正在吟诗给齐衡听的墨兰、埋头攻克一道算术题的如兰、看似在练字实则在发呆的明兰、还有只顾着偷看明兰的齐衡,一并回过头朝卫辰看了过来。 盛长柏还在自己书房里温书,学堂里这几个,有一个算一个,都算是卫辰教过的学生。 看见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卫辰忽然觉得所有烦恼都消失不见了,当下笑眯眯地问道:“近来功课如何了,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们没有偷懒吧?” 第154章 眼馋 “纮郎,听说卫辰今日来咱们府上了?”林栖阁中,林噙霜沏了一杯热茶,端到盛纮面前。 几年过去,林噙霜却好似没怎么老一般,面容依旧秀丽,举止依旧妩媚。 “刚到没多久,这会儿应该是在家塾吧。”盛纮呷了一口暖茶,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声。 “原来是去家塾了。” 林噙霜嫣然一笑:“墨儿前些日子还总是跟我念叨呢,说卫小先生忙完乡试又要忙会试,一刻都不得闲,如今会试考完了,也该到家塾看看了。” 见盛纮只顾着喝茶没什么反应,林噙霜心里不由暗暗发急,貌不经意地问道:“卫辰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盛纮沉吟思索片刻,点点头道:“记得乡试时是十四,如今算起来该有十五了。” 林噙霜轻移莲步,在盛纮身边坐下,柔声道:“妾身就是想着,十五岁的年纪,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若是再拖个几年,一直等到二十大几再说亲,可就有些晚了。” 盛纮这会儿就是再蠢,也听出林噙霜话里的意思不对了,皱眉道:“卫辰的婚事,自有他家里长辈操心,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话说到这一步,林噙霜干脆也不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道:“纮郎,你觉得咱们把墨儿许配给卫辰怎么样?” 盛纮诧异地看向林噙霜:“你不是素来不喜卫辰么,怎么还要把墨儿许给他?” 林噙霜厚着脸皮,尬笑两声:“一码归一码,卫辰这人虽然确实有些小毛病,但他的才学品行还是不错的,要不怎么能连中五元呢?” 盛纮斜了林噙霜一眼:“卫辰出身贫寒,你就不怕墨儿嫁过去受苦?” “什么贫寒?纮郎,你就别诓我了。” 林噙霜娇嗔道:“卫妹妹在沁云院过得有多舒坦,府里上上下下都瞧得见。” 盛纮哼哼一声,倒也没否认。 卫辰身家如何,外人可能不了解,毕竟卫辰和盛维合开酒坊之事,只有盛纮等少数几个人知道,卫辰平日里也不怎么张扬。 可林噙霜这些盛家人不一样,她们只需要看卫恕意的日子过得如何,就能推断出卫辰有多少身家,盛纮想瞒也瞒不过去。 盛纮沉吟片刻,缓缓道:“墨儿才高貌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我的好女儿。只不过……” 说到这里,盛纮忽然摇了摇头,叹气道:“只不过墨儿与卫辰并不相配。” 林噙霜急道:“墨儿才貌双全,怎么就不配了?” 盛纮沉声道:“你可知卫辰中了解元后,宥阳秦家就曾遣人上门说亲,想把秦府尊嫡亲的三女儿许给卫辰为妻?” “秦家,是我知道的那个秦家?” 见盛纮缓缓点头,林噙霜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秦家是宥阳首屈一指的官宦人家。 先不说那位扎根官场数十年、门生故旧众多、二品荣休致仕的秦老太公,就是现任家主秦川,那也是正四品的常州府知府,妥妥的一方大员。 无论是官场上的人脉和影响力,还是手中掌握的实权,秦家都比盛家强出太多了。 这样的人家,居然还上赶着和卫辰结亲,林噙霜感觉自己有些难以理解,忙不迭地问道:“那结果如何了,卫辰已经和秦家女定亲了?” “没有,卫辰拒绝了。你可知秦老太公听闻此事后,是如何说的?” “怎么说的?” “惜哉!惜哉!惜哉!秦老太公连道了三声惜哉!” 盛纮轻吁一口气,缓缓说道:“这还只是卫辰中了解元之时,如今卫辰又中了会元,连中六元、开有科举以来之先河也是大有希望,汴京城里想招他做乘龙快婿婿的豪门世家不知道有多少。 你以为卫辰今日为何突然来我府上?还不就是为了躲那些上门说亲的媒人!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说墨儿配不上卫辰了吧?” 听完盛纮这番话,林噙霜脸上已是写满震惊,没想到在她看来只是顶多就是还算不错的卫辰,在那些豪门世家眼中,却是值得拉下面子争抢的凌云之木。 盛纮这番话,本来是为了打消林噙霜的痴心妄想,可她还是太不了解自己这个妾室了。 林噙霜是什么人?越是知道卫辰有多么抢手,越是不可能轻易放手! 先前她只是把卫辰当成一个家产丰厚的未来进士看,就已经可以不顾与卫恕意之间昔日的嫌隙,求盛纮把墨兰许给卫辰。 如今发现卫辰的价值远远超出了她最开始的期望,她当然更要牢牢抓住这个可以让她们母女一朝翻身的机会。 林噙霜有着多年深厚的演技功底,情绪稍一酝酿,眼泪说来就来。 只转瞬间,便已珠泪盈眶,而后柔若无骨地伏到盛纮身上,哀声道:“纮郎!墨儿也是你的骨肉至亲呐,你可不能不管她,女儿家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翻身的机会!” 林噙霜哭得哀哀戚戚,白玉般的手指抹过面颊,顿时就击中了盛纮的软肋。 盛纮怜惜不已,连忙俯身轻拍美人玉背,软语安慰道:“我何时说过不管墨儿了?婚姻大事,本就是急不得的,这卫家的不成,还能另寻张家、李家的嘛,何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可不管盛纮怎么说,林噙霜就是一门心思认准了卫辰,伏在盛纮怀里哭诉不停。 盛纮一开始还觉得不忍,好言好语地劝慰,可见林噙霜丝毫不领情,盛纮也慢慢没了耐心,当下冷哼一声,把林噙霜往旁边一推,径自起身出门去了。 林噙霜顿时就傻了眼,她素来都可以拿捏盛纮,即便卫恕意产子之后,盛纮对她疏远了一些,但林噙霜依旧靠着种种手段,把盛纮的心一点一点地拉了回来。 这回帮墨兰议亲,林噙霜还以为和以前一样,只要她装装可怜,掉几滴眼泪,盛纮就会答应下来,没料到盛纮居然如此绝情,就这么狠心地丢下她走了! 望着盛纮远去的背影,林噙霜怔怔地揩了揩脸,再也不复方才的楚楚之色,一双美目中露出凶光,恨恨道:“庶出的就不是你女儿了?凭什么!凭什么!” 第155章 女儿心思可知否 “此处可加一句,将引导到【圣人之道上,如此一来,这篇文章的立意立时便拔高了……” 盛家家塾中,卫辰正坐在一张大桉后,点评着盛长枫和齐衡近来所作的文章。 今日庄钧身子不适,见过老太太后就在西厢房的客房歇下了,家塾日常的教导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卫辰这个关门弟子身上。 小先生代课,类似的事情在以往的两年间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盛家家塾的学生们也都是司空见惯了。 说到底,家塾中真正有必要由庄钧亲自来教的,也就盛长柏一个人,其余盛长枫、齐衡,还有盛家三姐妹,卫辰为老师代劳也是绰绰有余。 不过,这一次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毕竟卫辰已经半年多没有回家塾给学生们上课了。 自从去年六月回江宁赴秋闱之后,一直到会试结束,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卫辰只在会试前到盛家拜访了一次盛纮,至于家塾,却是一趟没回。 许久未见,学生们都甚是想念这位学识渊博似海、讲课生动有趣的小先生。 卫辰离开之前,还只是一个秀才。尽管是连中三元的秀才,但终归还是秀才。 可如今再回来,卫辰头上却已经顶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新科会元头衔。 由堂堂新科会元亲自指点文章,这是天下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待遇? 可对盛长枫和齐衡来说,这只是他们在盛家家塾学习的日常而已。 两个人一边专心听讲,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卫辰,眼神里满是崇拜的意味。卫辰说一句,他们就在小本上记一句,并且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受教。 当然也有不专心的。 趁着卫辰在讲台上训导盛长枫和齐衡的时候,如兰悄悄从书桌下拿出早上现切的枣泥糕,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又背过手贴着桌侧往身后送去一块。 然而,丰润白皙的小手被另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挡了回来。 如兰看着手里原封不动的枣泥糕,眉头微蹙,将身子悄然后倾,靠到后面的书桌上,然后微微侧过脸,小声道:“小妮子,又作什么怪呢,有好吃的都不吃?早上我让小厨房刚做的,还冒着热气呢!” “不想吃~~” 身后传来明兰细若蚊呐的低语:“祖母说了,长大了就不好像小时候那样吃法了,回头胖过了头,穿衣裳都不好看了……” 如兰微微一怔,掏出自己的两只小胖爪,摆到面前比划了两下,而后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气急败坏道:“上次也不知道是谁,被我抓到偷偷在寿安堂的院子里烤小鸟吃,还吃得满嘴都是油!你等着,回头我就告诉庄先生,你拿他给的字帖烧火烤鸟!” 明兰的小脸上闪过一抹慌张,扯了扯如兰的衣角,可怜兮兮地哀求道:“五姐姐,你就饶了我吧,要是庄先生知道了,肯定又要罚我抄书,我这一双手才清闲了多久……” “这会儿知道怕了?”如兰得意地哼唧了一声,把手里枣泥糕又送了过去:“快吃,不吃我就把你做的坏事告诉庄先生。” “哦~~” 明兰苦着小脸接过枣泥糕,闻见那甜腻腻的诱人香气,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表情很是纠结。 如兰飞快地回头瞥了一眼,无语道:“不就是块枣泥糕嘛,磨蹭什么呢,吃下去还能长两斤肉不成?” “我……,我怕小先生看见。他罚起人来,比庄先生还狠呢!” “你怕他,我可不怕!” 听明兰提起卫辰,如兰忽然就来了气,咬牙切齿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明明就在汴京城里住着,也不知道回来看咱们一眼,亏得咱们为了给他做东西,熬得眼睛都红了! 一会儿我上去,也不问什么算经题了,就问他一副护腰、一副护膝、一个编花竹篓笔筒、外加一份红豆山药糯米糕,这些通通加起来,一共值多少?我倒要看看,他算不算得明白!” “五姐姐,你还是别问了,说不定人家本来也没看上那些东西,早随手扔在一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明兰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听二哥哥说,会试之前,樊楼的花魁光是手套就给小先生送去八副,都是缎面绒里的精细货,还有其它护膝护耳、短毛软靴什么的,都是成套成套地送,把屋子都堆满了。樊楼的花魁个个心灵手巧,咱们这点儿粗笨手艺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也许他根本就没在意过呢……” 听了明兰这番话,如兰脸上神情蓦地一僵,而后恹恹地回过头去,默默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此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讲堂里沙沙的写字声,还有其余人窸窸窣窣的声音,全都自动被如兰屏蔽在外,只能听见卫辰如钟磬般悠扬清朗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似乎是在用某篇程文给盛长枫和齐衡举例说明。 “这篇文章初看辞旨清浅,唯因其文字无奇诡之态,无藻馈之色,但其规模闳远,是教化之文,倡导实学之风。你们治学时也要牢记务实二字……” 也不知听了多久,如兰觉得自己都快睡着了,忽然感觉身后有人在拿指头戳自己:“五姐姐,五姐姐,快醒醒!” 而后便是啪嗒一声脆响,似是什么东西落在了桌面上。 如兰一个激灵,茫然地抬起头,却见面前的少年噙着微笑,嘴角微微勾起,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握着戒尺,漫不经心地搭在自己的书桌上。风儿拂起他衣裳的下摆,临风而立的模样像极了一幅出尘如莲的画卷。 “小先生。” 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全都注视过来,如兰俏脸微红,垂下了头,也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 卫辰侧头打量着如兰,今日她穿了一身很朴素的澹黄色裙衽,外面罩着一件有点儿单薄的春衫,领口还绣了一朵洁白的海棠,花儿绣得很生动,随着身形的摆动而翩翩摇曳。 如兰的脸颊再次羞红,澹澹的喜悦和羞意在心中反复交织,双手变着花样扭成一团,显然有些紧张,不知道是该任由他继续这样看下去,还是该出声呵斥这个登徒子。 “上课打盹。” 谁知卫辰一开口就大煞风景,暗然叹息:“五妹妹,你这样让我很难办呐,你说我是该让你罚站呢,还是抄书呢?” 如兰俏脸瞬间变黑,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我是大家闺秀,要温柔,要优雅,没必要和这个满脑子都是经义文章的木头疙瘩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