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英华》 第一章 求救的少年 大明万历四十四年的夏末秋初,京杭大运河南段,苏嘉运河。 月光撒下来,令夜晚的水乡,不再暗如酽墨。 那些被芦苇、泥堰分隔开的水塘,好像许多没有眸子的空洞眼眶,认命一般,静静地向着苍穹。 沉寂偶尔也会被打破。 波澜轻响,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凫游过这一大片水域,终于摸到了河堤。 他爬上岸,以手撑地,咬牙站起来,抹去满脸腥臭肮脏的河水,喘了几口气,沿着河堤,往远处屋宅林立的镇子跑。 戌亥之交,白昼里喧闹的街道,此时已归于寂静。 少年站定在石板路中央,侧耳辨音,复又发足,拐过一座小庙,终于看到披着月光的打更老头。 “巡检司,巡检司在何处?”少年跑上去,急切地问。 老头先是被这突然闪现的人影,惊得一愣,定睛瞧出是个半大小子后,唬着脸叱问道:“倷只小鬼头,叟宁窝里厢格?” 这是苏州府一带的方言,老头是问这娃娃,乃镇上哪一家的孩子。 少年名叫郑守宽,本非江南人氏,因随着姑姑,在邻近的松江府讨了大半年生活,已能听懂吴语。 他连说带比划,终于让打更老头明白了自己的来历,以及今日突然遭遇的祸端。 打更老头听罢,脸色转为凝重,变了小跑的步伐,引领郑守宽绕过两条巷子后,指向远处燃着火把的高墙大屋,说道:“那里就是本镇的巡检司。” 郑守宽匆匆道谢,朝那火把通明处狂奔。 老头望着少年的背影,怔忡片刻,叹口气。 “人人都道江南好,我见江南黎民怨。官做贼,贼做官,何曾见?月月见。哀哉可怜,可怜呐……” 老头轻哼曲词,佝偻的背影也很快没入无边的夜色里。 …… 一个时辰前,郑守宽被姑姑推下船时,姑姑明确告诉他,最近的市镇叫千墩,肯定有维护本地治安的巡检司,可以求救。 自打跟着姑姑郑海珠,从福建漳州府北上,郑守宽早已发现,姑姑似乎对江南一带颇为熟悉。 他以为,这都是由于姑姑从小识字、翻看祖宅里那些各式各样的书籍的缘故,他于是对自己这位唯一的亲人,越发佩服起来。 今日遇险,姑姑在危急时刻的指点,果然没错。 少年郑守宽冲进千墩巡检司的时候,副巡检陈阿良,与当值的几个弓兵,已将“马吊牌”打了好几轮。 “军爷,军爷,救命!”郑守宽带着哭腔道。 陈阿良正赌在兴头上,瞥一眼扒着门框的小少年,不耐烦道:“外乡的鸟语,听不懂。” 郑守宽忙拱手,努力让自己的口音接近吴地方言:“军爷,我与姑姑的客船,在北边芦苇荡外,遇到湖匪,匪徒掳走了我姑姑。领头那个,很高很胖,但是瞎了一只眼。求求军爷,救……” 他那个“救”字刚吐出来,陈阿良就哧了一声,与手下的弓兵说道:“听见没有,这世道,当兵不如做匪哪,哎,你,明年能说上媳妇不?” 陈阿良点着一个干瘦的年轻弓兵问。 那瘦子讪讪地摇头:“副司尊,我的爷哎,公家去年欠的禄米还没发呢,小的哪有家底娶亲。” “没钱娶,抢去呀,哈哈,”陈阿良晃一晃手里的马吊牌,将印有‘呼保义宋江’的那一面,朝向手下,揶揄道,“远的学梁山好汉,近的,就学我大明水匪,不用花半钱银子,鲜嫩的大姑娘,就抱走咯。” 一众弓兵纷纷猥琐而畅快地笑起来。 少年郑守宽的怒意噌地窜起,但他努力不让自己情绪失控,而是又哈了哈腰,从怀中掏出一个银元宝,往前跨了几步,向陈阿良摊开手掌。 “给军爷和几位叔叔买点酒喝。” 陈阿良眼睛一亮,扔了纸牌,接过元宝。 昏黄的油灯下,船型元宝虽然小小的一个,打制的轮廓却颇为美观,中央刻字清晰。 这可不是碎银子,乃是官银。 陈阿良颧骨如刀的面上,那副慵懒的猪相,被狐狸似的狡黠和警惕所取代。 他挤出几丝和蔼,问郑守宽:“你家,是领朝廷俸禄的?” 郑守宽本就天资聪颖,跟着姑姑闯了两年江湖,更是比同龄人老成得多,他敏锐地辨出,陈阿良态的态度转变,并非仅仅因为钱财本身的打点。 他于是定定神,答道:“我爹爹,是县里的推官。” “哪个县?” “漳州府龙溪县。” “噢,原来是福建人。你怎地和你姑姑来到我们江南?” “走亲戚。” “走亲戚?从福建过浙江,再到我们南直隶,就你姑姑带着你一个半大小子行路?你姑姑出阁了没有,怎地能拿到路引?” “回军爷的话,我姑姑,是自梳女,府尊县尊都允准自梳女出远门的。” 陈阿良“哦”了一声。 自梳女,他倒是晓得的。 那是闽粤一带新出的风俗,说是那里有些女子,或因一些理由不愿找男人,或为了能走出闺阁做些活计,便梳起出阁妇人的那种发髻,起誓终身不嫁,在地活动或者单独出远门的自由,都会比那些寻常的未嫁少女,大许多。 陈阿良心里有数了。 如此说来,被掳走的那女子,没有夫家倚仗,兄长也不过是个小芝麻官儿,还是外省的。 怕它个卵! 第二章 过路将军 陈阿良于是一嘬牙花子,又露出他那比哭还别扭的笑容,对少年道:“你方才说那个领头的湖匪是独眼龙?我们巡检司倒是从没听说过此地有那等样貌的匪徒。这样吧,你今夜先在我们衙门里睡一觉,后头几日,我们巡检司去看看,问问。若是寻不到踪迹呢,我也会派个弓兵,把你送到你家亲眷处。” 郑守宽当然听出眼前这官儿在敷衍,一时又情急起来,瞪着眼睛争辩道:“军爷,你得现下就派人去,否则我姑姑,恐要受辱!大官人,这锭元宝,能买好几石米呢!” “哎哟哟,”陈阿良提高了嗓门,声调夸张道,“兄弟们,这哪是娃娃,这分明是个给我们发饷的县太爷呀!才发了小五两银子,就跟赶驴拉磨一般,半夜三更赶着我们出去为他姑姑拼命。” 弓兵中立时有人顺着上官的兴致,打趣眼前的可怜少年:“小县太爷,就算我们现在赶去,只怕你姑姑,也已经和匪老大入了洞房啦。你这是,着急上火地赶去做压寨大侄子呢?” “嗬嗬,哈哈……”众人越发肆无忌惮地调笑起来。 郑守宽咬了咬后牙槽。 照姑姑此前情急时也不忘的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说出小姐的身份。 可现在看来,要让这些丘八救人,只能交底了。 郑守宽于是提高了音量,放声道:“军爷,和我姑姑一同被水匪劫走的,还有她服侍的缙绅家大小姐。我姑姑叫郑海珠,那位大小姐是松江府韩家的长女,且已许配给鼎鼎大名的顾家。此地虽是苏州府所辖,但军爷应也晓得,苏州、松江二府的缙绅,原是不分彼此的。” 陈阿良闻言,脸色结结实实地一变。 他在心中骂道:娘的,竟真的是个有来头的,邱万梁你个杀胚,本镇那许多黄花闺女你不抢,非要去沾缙绅家的大小姐。 陈阿良看看时辰,只怕那大小姐已给邱万梁糟蹋了。 若自己此时带兵去要人,对不起那匪窝每月送来的银子也便罢了,关键是,韩大小姐回到松江一哭诉,韩、顾两家来兴师问罪,苏州府不还是要拿自己这千墩巡检司是问?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眼前这小鬼头弄死,寻个僻静处埋了,回头再知会那水匪大当家邱万梁,嘱他将韩大小姐捂得严实些,便万事大吉。 陈阿良计议已定,迅速地给牌桌边的瘦子递了个眼色。 那瘦子是巡检司的老兵了,素来晓得上官与水匪本是一家,当下明白了上官的意思。 瘦子兵正要扑上去捂住郑守宽的嘴,门外却是脚步声伴着金属作响之音,骤起一番动静。 随着一声粗哑中透着威严的“某来问问这娃娃”,一个身高臂长、的中年男子,迈进屋来。 …… 郑守宽转头瞧去,但见这中年男子身着过膝的窄袖短袍,腰上挂着弯茄柄的长刀。 狮鼻鹰眼,皮肤粗粝,眉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颧骨周围横肉鲜明。 这透着杀气的外貌,令他在昏黄的灯光里,看起来颇有些骇人。 “大人怎地过来了?咳!想是这刁民吵闹,惊扰了大人。” 陈阿良恭敬地向那男子行完礼,指着郑守宽,厉声吩咐手下道:“快把这刁民带出去,轰得远些!” 中年男子却将手一摆,走到郑守宽跟前,略略收敛眸中的森然凉意,问道:“你是漳州府龙溪人?你姑姑闺名叫郑海珠?” 郑守宽点头,鼓起勇气与男子对视时,目光中的怯意之外,多了一丝疑惑。 “你姑姑年岁几何?”那中年男子继续问道。 “回大人,姑姑是万历二十四年生的,今年二十岁。” “你们怎地从漳州到了松江韩家为仆?” 郑守宽稍稍镇定了些,侃侃道:“大人,我们漳州府的漳绒、纱绢,与江南四川的吴纨蜀锦齐名。我家呢,除了章绒外,染丝的本事也很有一些。家父家母病故后,宅中只剩我和姑姑相依为命。族人欺辱我们,欲把姑姑嫁去外乡,姑姑就在县里立状自梳,又卖了宅子,带我来江南寻个生路。我们到了松江,听说韩大小姐的刺绣名声很大,我们便投上门去,蒙韩小姐心善收留。” 中年人打断他:“江南缙绅世家,最重家规,韩家小姐一个闺中千金,怎地就这样出门乱跑?” “不,不是乱跑。今春,韩小姐听闻苏州有位刺绣前辈开帐收徒,本想请去松江讨教绣工,不料那前辈比诸葛孔明还难请动,韩小姐就瞒着韩家老爷夫人,带我姑姑和我,来了苏州府。” 郑守宽回答完,垂下头,目光恰落在中年男子的脚上。 那是一双皮靴,磋磨得很旧,还有零星破洞,但是,鞋面带有“卫足”。 这暑热未消的季节里,文官老爷哪有穿这种靴子的。 根据姑姑带他闯荡中得来的见识与经验,郑守宽猜测,眼前的这位“大人”,是个武将。 只听头顶上那把粗哑的声音又响起来:“好,本将带人,让巡检司也出几个兄弟引路,去匪窝讨人。” 他此言一出,郑守宽自是又喜又惊,那巡检司的陈阿良更是觉得难以置信。 没听错吧? 不是说,越往北,官兵越懒得出蛆么? 这兵部来白吃白喝一夜的北地参将,管此等闲事作甚? 男子冷笑一声,盯着陈阿良道:“怎么?嫌老子是个过路将军,管不得你千墩镇的歹事,捉不得你千墩镇的歹人?” 陈阿良忙两手乱摇,一叠声道:“不不,大人误会,小的这就点,点齐人马,听大人调遣。” 男子干脆与他摊牌:“陈副司,这娃娃的阿爹,是本将多年前结交过的故人。方才本将在院中,听这娃娃说他姑姑的闺名,目下细瞧这娃娃的相貌,应不会弄错。” 他言罢,略略俯身,鹰鹞似的锐利目光罩住郑守宽,须臾后露出戚容:“当初与郑兄弟分别时,你还刚落地。今日一见,像,真像你爹爹。” 郑守宽盯着眼前这副从未在记忆中出现过的面孔,惊奇、疑惑、庆幸,诸样神思交织在一处,令他结结巴巴地道声“多,多谢伯伯”后,就跪下来给男子磕头。 那巡检司的头头陈阿良,则在心中暗骂一声“真他娘的巧”,旋即开始盘算着,须偷偷寻个机灵的属下,抄近路去给邱大当家报信。 第三章 二当家 客船“咚”地一声闷响,顶在了码头的木桩上。 驾船的水匪,徐阿六,将三桨橹一扔,转身踢开舱门,独眼中闪过一丝戾色,对着舱中呵斥道:“给老子出来。” 郑海珠先站起身,轻轻对韩希孟说:“小姐,莫怕。” 黑暗中,她能感到,黄昏时遇到劫匪后还算比较镇定的韩希孟,此际的气息明显变得急促了些。 但这位松江府的世家千金,到底还是努力稳住自己微微发抖的身子,对郑海珠轻轻“嗯”了一声,起身跟着她,走出船舱。 眼前骤然变亮。 是个颇具规模的船坞,火把通明,泊着十来艘大小船只,岸上、船上都有赤着上身、挽起裤管的男子,或者收拾缆绳,或者搬运货物。 待到双眼适应光亮后,郑海珠看清船舷一边横着船老大和他媳妇的尸身。 此世的江南水乡,帆船和蒿橹船,是比马车更为便利的交通工具。自苏州阊门出发,舟行百余里,即可到松江府码头。人们寻常出行,但凡路程稍远些,都会坐船。 半个多月前,大小姐韩希孟学艺心切,恰巧新收的郑氏姑侄持有经商用的《给引状》,她便让郑海珠使银子买通了松江府城关码头的守卒,用那路引混上了去苏州的内航船。 归程时,主仆三人因想着,避免同船中有松江府人士将韩希孟认出来,便舍弃那些结构气派、乘客也多的大船,包了一条只由夫妻两个操持的摇橹“羊头船”。 不料今日黄昏行驶到千墩镇附近的水域,突遇水匪,这种没有青壮船工的小舟,便船如其名,真真成了被宰的羔羊。 此刻,徐阿六见两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子,被麻绳束缚着手腕,颤巍巍走上狭窄的甲板,刚要品咂猫戏老鼠似的快感,突然眉头一皱,森然道:“还有个小鬼呢!” 他手下立时有个年轻些的水匪窜进舱中查看,片刻后钻出来禀报:“没人,船尾的竹篾挡板有个口子,想是从那里逃的。” 徐阿六冷笑一声,瞪着韩希孟道:“你家养的这只小棺材,不地道啊,有本事挣开自己的绳索,不晓得帮你们解绳子。” 韩希孟自重身份,不答这匪徒的腔。 郑海珠寻思,不论这伙水匪是绑人敲诈还是劫色自娱,在侄儿郑守宽求援成功前,最好不要端出清傲不屑的态度,以免激怒匪徒。 她当即接过话来,淡淡道:“小姐和我,不识水性,松绑亦无用。” 徐阿六闻言,细细打量起郑海珠。 小女子的面孔黑了些,但掩不住姿色上乘。看衣着质地,她应是韩家的下人,看那一头乌发梳成个大髻,倒像是已嫁了人的,怪不得虽然年轻,却不似一般丫鬟那样胆小不经事的模样。 今日的营生,大当家交代了只要掳来韩小姐即可,跑个小厮无妨。就算那小鬼去报信,凭大当家的后台,怕个鸟。 徐阿六于是不再多问,虎起脸,押着韩、郑主仆二人登岸,往百步外的寨子走。 此处匪窝,阵仗着实不算小,寨墙以石块垒砌,逾三丈,顶端形制甚至有些州城女墙的模样,墙上人影绰绰,有人走动巡逻。 进了寨门,臭气扑面而来,原来是一长排马厩。 郑海珠愈加吃惊。 自从两年前穿越到晚明,无论在老天爷赏的“故乡”漳州,还是一路北上所经的州府,若非卫所守军,那些寻常官衙附近的马房,都没有这样的规模。 她正琢磨晚明的苏嘉湖地区出过什么成气候的贼寇时,突然脚下一滑,失了重心,摔倒在地。 暑天还没真的过去,女子衣服穿得也薄些。徐阿六这一路上盯着郑海珠婀娜有致的背影,腹中早已拱起七八分邪火。 此刻,他可总算逮着了机会,立时撵步趋前,俯下腰,作势要拖郑海珠起来,实则左手压着她的脊柱,右手便往她腰臀去摸。 郑海珠只觉一阵恶心,正要用力挣扎甩脱这副咸猪手,忽然感到背上一轻。 只听徐阿六霎那间软了声腔:“哎,二当家,你怎么亲自来刷马?” …… 一个身材颀长却算不得十分壮硕的男子,一手拿着筅帚刷,一手扣着徐阿六的肩膀。 是他鹰抓兔子似地,将徐阿六从郑海珠背上提溜开了。 郑海珠勉力地爬起来,站稳后望去,正与这被徐阿六唤做“二当家”的男子四目相对。 马厩前的松脂灯冒着火舌,将男子从五官到眼神都映得分外清楚。 目光碰触的瞬间,郑海珠一怔。 她来自四百年后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她总是平等地与男子对视,不管是上司、客户还是同行,因而比此世那些常常低着头看鞋尖的各色女子,积累了更多关于男子眼神的素材。 面前这个二当家,莫看一圈络腮胡茬比徐阿六还密,鬓角至鼻翼处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但眼中的眸光,却与匪徒们或凶悍、或狡诈、或淫*邪的眼神浑无相似,也与郑海珠已经熟悉了的明代官绅们的冷傲、平民们的蒙昧,截然不同。 他的眼里有强烈的英气和善意,而这种刚毅与悲悯交织的光彩里,又掺入了几分慧黠之色,因而显得一对眸子格外明亮夺神。 郑海珠身边的韩希孟,从旁打量着男子时,萦绕她周身的恐惧,也暂时被好奇所替代。 没想到一个匪首,忽略那条伤疤的话,那五官和面架子,竟比松江府专演骁将的翎子小生还俊气凌人。 此时,只听徐阿六讨饶:“二当家松手哩,阿六的骨头要碎了。” 男子口气如霜地对徐阿六道:“你一个爷们,欺负弱女子,不臊得慌? 徐阿六揣着无耻当有趣地“嘿嘿”两声,嬉笑道:“二当家这话说得,兄弟们干这一行,不就是为了钱和女人?便是那官家小姐,也是想睡就睡。再说了,阿六我碰的是这个丫鬟,又不是大当家要的小姐。” 二当家闻言,静默几息,忽地以闪电之速抽出腰间马鞭,“唰”地一声抽在徐阿六的腿上。 徐阿六吃了一记毫无防备的剧痛,“啊”地一声惨呼,膝盖前折,扑在了地上。 二当家扬声道:“这小娘们是不是丫鬟我不晓得,老子只看出来,你姓徐的倒把自己当主人了。大当家开来的秧子(指被绑架的人),不管是主是仆,你也配沾?” 言罢,又是一鞭子,抽在徐阿六背上。 这一鞭居高临下,抽得更狠。 但徐阿六反倒被剧痛激得清醒过来似的,牙槽一咬,撑地而起,怒骂一声“牛承忠,老子日你娘”,便扑过去厮打二当家。 周遭路过或喂马的大小水匪们,立即围过来,哄闹着来拉架。 “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乱纷纷中,人群外驻足的精瘦男子,发出一声暴喝。 众人分神瞧去,见是大当家邱万梁到了,忙齐刷刷地将石板路让出来。 第四章 匪翡难辨 徐阿六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恨恨道:“大哥,这姓牛的外来杀坯,欺负你弟兄!” 邱万梁不理他,只转成波澜不惊的口吻,淡淡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回窝里等着。老子今日新收了女人,回头让灶间给弟兄们送酒去。大家咪上几口,睡个好觉。” 众匪徒应景地连声喝彩,鱼游蟹爬似地,纷纷散开了。 闲杂退尽后,邱万梁将脸一沉,对着徐阿六叱责道:“狗东西,崔老公引荐来的兄弟,你敢如此冒犯?去给牛当家磕头认错。” 徐阿六听老大提起了京师宫里人的名号,便知自己闹不出个结果来。 他十六七岁就跟着邱万梁,忠心耿耿,十来年里出生入死的,如今眼瞅着将阵仗越做越大,自然指望着大哥给升个好座次。 不想,刚过完年,二当家的位子,竟被眼前这二十出头的臭小子占了。 这姓牛的,武艺和骑马倒都是好手,但凭着背景横空夺位,徐阿六怎会没有怨言。 今日又莫名其妙为个羊落虎口、理当让自己过把瘾的女秧子,被他当众教训羞辱,徐阿六的怨言变成了怨恨。 只因思及牛承忠的靠山毕竟是宫中掌权的大公公,徐阿六怕给自家大哥惹来麻烦,硬生生将一口恶气咽了下去,走到牛承忠跟前,跪下磕了个头,然后起身,指着躲在厩棚阴影里的韩、郑二女,粗声向邱万梁复命:“大哥,小弟审过了,这娘们儿就是松江府韩家的大小姐,名字也没错,韩希孟。” 邱万梁嘴上给牛承忠面子,心里着实疼惜徐阿六,挥手令他滚回窝里去歇息。 随即,邱万梁面无表情地走到韩希孟跟前,伸手捏起她柔嫩光滑的下巴,一张臭嘴凑过去,沉声道:“韩大小姐,今晚你就和老子洞房。要是敢寻死,甭管死没死成,老子都把你扒光了,装在船上,运到松江府城顶热闹的码头前,叫整个松江府的官民士庶,都来看看韩家大美人的真容,让你韩家,得一回压不住祖宗棺材板儿的大体面。” 韩希孟的祖上,乃北宋名臣韩琦。 宋室南渡后,韩家并没有衰败,从杭州府到松江府,都仍是大族,族中女子亦饱读诗书。韩希孟父母早亡,叔叔婶婶厚待她,于学识之外,更养出了她颇有主见的性子。自过了及笄之年,韩希孟常有不顾世俗的离经叛道之举,与寻常富户里那些唯唯喏喏的闺女不可同日而语。 因而,就算此番骤逢大劫,韩希孟也还强撑着一口气。 只到了此刻,她终于听清,匪老大不是要问韩家讹银子,而是要玷污她的清白时,她的厌恶与惶恐汹涌而来,双眼立时就沁出泪水,被邱万梁钳制住的一张秀口中,发出呜呜的饮泣之音。 郑海珠见状,果决地上前,噗通一声跪在这悍匪头子脚下,谦卑里掺了认真的着急,央求道:“大王,今夜恐使不得,我家小姐正逢月事。” 邱万梁眉头一拧,霎时放开了韩希孟。 他们做盗匪,乃刀口舔血的营生,提起血光二字很不吉利,是以对妇人的月事亦十分忌讳。 邱万梁四顾瞧去,唤来一个正给马匹拌豆饼的婆子。那是个老匪的媳妇,和匪窝里其他低级女眷一样,白日里做炊事,晚间便来喂马。 “你,拉她进棚子,看看身上是不是来着小日子。”邱万梁森然道。 婆子喏喏应了,提着一盏小油灯,推搡着韩希孟往马棚里走。 郑海珠要跟进去,却被二当家牛承忠抬起马鞭轻轻一挡。 “大当家说过让你进去了么?” 口气仍是淡漠的,没有恐吓,更无挑诱之意。 郑海珠止步。这一回,男子离自己不过半步之遥,她闻到了男子身上淡淡的薄荷香。 肥皂? 郑海珠穿越到大明后,见识过江南商肆里上等的肥皂,乃如后世的小青柑普洱茶团一般,是圆球状,有薄荷或者茉莉之类的香气。 今日,无论是被迫与徐阿六“近距离接触”,还是经过别的匪徒身边,郑海珠闻到的只有令人作呕的汗臭。而这二当家,不但在大热的天仍穿着交领的月白衫子,竟还用的上等的肥皂? 方才匪首邱万梁提及“崔老公”三个字,是压着嗓子对徐阿六说的,被二当家隔开一段距离的郑海珠,当然听不到。 郑海珠对这半路施以援手、又在卫生习惯上鹤立鸡群的匪帮二把手,越发好奇。 那边厢,匪首邱万梁正从身边亲卫的手中,接过这两年才传到江南的时新玩意儿——水烟铜壶。 他好整以暇地抽了两口,睨了一眼郑海珠,大大咧咧地对牛承忠道:“二弟,大哥不是小气的人,这个小娘们品相不错,看着也还懂事乖顺,但今晚,她不能跟你快活快活去,她得安抚她家小姐。过几日,大哥洞房那天,也命人把她送你床上去,呵呵。” 邱万梁这话说得如此粗俗露骨,牛承忠不动声色地偏了偏眼锋,去观察郑海珠的神情。 身陷匪窝,耳听秽语,这女子怎地始终不见瑟缩羞惧之态? 她不像瑟缩的笼中小兔儿,倒更像夜间狩猎的猫儿。从方才被徐阿六押过来时,她就在偷偷地张望探究,此际更是一副侧耳倾听、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玄机的模样。 短暂的恍惚后,牛承忠忽然明白了对这女子为何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的,在他记忆中,自己最敬爱的亲人,自己无比崇拜的母亲,在夜袭劲敌、刀剑出鞘前,眼中就充盈着这般沉着与机敏。 第五章 灭灭大小姐的傲气 牛承忠没有让自己走神得太明显,他很快从对母亲的思念中挣脱出来,施施然将马鞭插进腰带里,冲邱万梁拱拱手:“小弟谢过大哥。” 邱万梁抿嘴,满面得趣之色:“方才兄弟们奔来喊我,说你寻阿六的晦气,大哥就晓得,你定是中意这小娘们了,不准别个下手,呵呵。” 牛承忠笑笑,口气也热络起来:“大哥真是脚炉盖当镜子——一眼看穿。小弟,确实觉得,那小娘们儿,瞧来别有风味,应是嫁了男人的,却还像个闺女似的讨喜。” 两人没说几句荤话,婆子已推着韩小姐走出马棚。 韩希孟紧紧咬着嘴唇,两弯秀眉蹙在一起。 她在马厩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世家闺秀被一个匪窝里打杂的婆子检视私处,实在是莫大的羞辱。 婆子巴巴结结地向邱万梁禀报道:“爷,她确是来着事,身上脏着咧。” 邱万梁倒没什么扫兴的恼意,只“唔”了一声,道:“既如此,就把她们送到二夫人院里,先让二夫人管着。” 牛承忠却凑近了些,轻声提议道:“大哥左右这几日也做不成新郎倌,要不,先将她们在灶间后头关两天,不必太当娘娘似地供着,正好灭一灭这世家大小姐身上的贵气和傲气?” 邱万梁又猛吸一口水烟,点头道:“有理,跟牲口拴在一处,矬磨几日,再给个舒坦被窝,定能更老实。” 忽想起一事,皱眉道:“哎,那里头,不是还关着个进士?” 牛承忠不以为意:“明日就交出去换银子了。一个书呆子,戴着铁铐子,还不如那些猪有能耐。” 邱万梁被他说得哈哈一笑,促狭道:“也对,老子最看不惯这些狗屁的读书人和大家闺秀,满嘴的仁义道德、男女大妨,背地里什么龌龊事没想过?好,就依你说的,一道圈着过夜吧。本也和猪狗无甚分别,作什么体面模样!” 牛承忠闻言,眸光里的异色转瞬即逝。 他走到婆子面前,吩咐道:“带她们去牲口棚关着。你同看守的兄弟讲清爽,这两个小娘们,是大哥和我要收在屋里的,不得动手动脚没规矩。给吃的、倒马桶,都勤快些,莫要吹花夜咪。“ “吹花夜咪”是苏州府一带的方言,做事糊弄的意思。郑海珠前世在现代时,生活于吴语区,因而魂穿来晚明后,即使漳州郑家姑娘的原身让她一开口就能说闽南语,上辈子的吴语记忆,却也还残留着。她来到松江府韩家落脚半年,苏松一带的方言更是很快捡了起来。 此刻,郑海珠已经很肯定,这土匪窝里的大当家和二当家,包括先头那个徐阿六,说的都是夹生的吴语,用词学得再像,腔调仍是不对。 这是颇为奇怪之处,如此大规模的悍匪寨子,几个首领竟然都不是本地土著? “小姐,还有这位姑娘,你们随我走吧。” 婆子提起地上的包袱行李,对韩、郑二女道,语气软了许多。她心知两个小娘们但凡不寻死,过几日便也算半个压寨夫人了,自己犯不着再凶巴巴地得罪她们。 待三个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前院的大门后,牛承忠屏退左右随从,复又靠近邱万梁,低声道:“大哥,我也是才回到寨子里,正要与大哥禀报。今日,兄弟在镇海卫见到了崔老公的人。他说,那个新任的兵科给事中王萱的上疏,皇上已经准了,三万两库银于重阳节前一定能下到南直隶。” 邱万梁眼袋下的皮肉微微一震,似乎有些失望:“才三万两?老子放着好端端的京官不做,放着京师花天酒地的日子不过,在这臭水塘边做土匪,贵妃身边一个个都牛皮哄哄,今年才给老子弄来三万两?” 牛承忠接茬提醒道:“大哥,三万两在兵部就要薅去两成,到南直隶再薅去两成,苏州府和卫所再薅去些,最后到咱手里,约莫一万两出头。” 邱万梁一愣,旋即更火大:“我日他娘的,这点钱怎么养人?怎么养马?怎么再多招些青壮?贵妃和王爷他们,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哇!” 牛承忠幽幽道:“兄弟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咱们为了逼朝廷给南直隶拨剿匪银子,这几年劫的杭州织锦湖州绸缎,定是也藏下一些后,才送往王爷的藩地的,所以,贵妃那边,大概觉着,咱们有宽余……” “宽余他娘!”邱万梁骂了句。 但他再是恼怒,也没昏头,对牛承忠仍保持着警惕。 他盯着牛承忠,阴森一笑:“二弟到我这寨子里,也快满一年了吧?干了几次大买卖,二弟也都是一起去的,大哥我的这对爪子,有没有往王爷的碗里伸,二弟难道看不出来?” 牛承忠迎着邱万梁的注视,叹口气,无奈道:“我和崔老公的人说了,大哥你怎会如兵部那些混账般,雁过拔毛。每趟营生,劫了多少,南直隶也是往京师报的,崔老公怎会打听不到数目?只消与王爷那边收到的货一核对,便知道我们绝无私藏。我还诉苦,如今咱寨子人马越来越多,粮草不够,逼得咱连替人寻仇的营生都接。” 邱万梁见牛承忠没有套自己话的意思,面色和缓了些。 他又贪婪地吸了两大口水烟,拍拍牛承忠的肩膀:“对了,明日沈家的家丁来提那个倒霉进士的时候,你亲自接洽,问沈大人多要一千两银子。” “临时加倍?大哥,会不会多了点?” “多个屁!”邱万梁往地上吐口唾沫,“那秧子是个新科进士,刚授官。大明的文官是他妈能随便碰的吗?再说了,这本也不是宫里派下来的营生,真抖落出去,贵妃和王爷会替老子扛?多加一千两,一文不能少,否则老子就把沈大人捅出来。松江府韩家那个女秧子,都值一千五百两呢,老子还不用交人,可以直接睡那小娘们儿。” 牛承忠拱手,声腔有点怂,低低道:“小弟明白了。” 邱万梁瞥他一眼,心里暗暗嗤了一声。 自己或许有些太高看这姓牛的了。 崔老公将此人“发配”到苏州来,跟着自己干,没准只是因为此人徒有一身俊俏工夫,心眼却太直,京师那般暗流涌动的地方,这姓牛的小子呀,不配待。 第六章 屋中有人 灶房后,弥漫着泔水臭味的院中,一个赤膊的土匪从麻帐子里钻出来,下了竹榻,点上油灯。 他惊讶地盯着韩希孟和郑海珠。 仿佛一只泥塘里的蛤蟆盯着一对天鹅。 婆子翻个白眼,道:“这是大当家和二当家收来的秧子,先关在此处,过几日再圆房。你把门开了,押着她们进去,我去灶间给她们弄点儿吃的。” 赤膊佬恨不得把眼珠子都黏到两个女子身上去。 痴了片刻,他才听明白婆子的吩咐似的,将口水从漏风的豁牙间吸溜回去,捞起腰间的钥匙串子,叮铃哐啷地打开那扇斑驳的门板。 门开处,一团漆黑,一股比院中更难闻的粪臭扑面而来,黑暗深处还断续传出“呼哧呼哧,呜噜噜,咩咩咩”的声音。 原来是个不算小的牲口棚。 赤膊佬端起陶盘油灯,照清墙角由几块石头垫高些的木板:“你们,睡这里。” 说罢瞄了一眼郑海珠被缚的双腕,终究不敢造次,转身出去,将门又锁上。 棚子靠近茅草顶的地方,有两扇小小的天窗。 星夜微弱的光芒漏进棚子,聊胜于无,帮助郑海珠的眼睛适应了黑暗。 她尽力将手腕撑开几分,增加一些活动能力,然后蹲下来解开包袱纽襻,从里面抖落出三四件罗衣,跪在肮脏的木板上,艰难地铺展开。 韩希孟虚弱地望着她。 两个时辰前,在船上,郑守宽用藏起来的剪子剪断自己的绳索后,郑海珠毫不犹豫地命令这个小侄儿跳水逃走,去报官,自己则留了下来。 韩希孟收留这对带着手艺来投奔的闽地姑侄,已有小半年。 端午节看龙舟时,她在桥上被人挤下水,郑海珠身手极其敏捷地跳下去救她上岸,故而,她知晓郑海珠水性很好。 但韩希孟是个旱鸭子。 今日,郑海珠没有丢下她。 当时,郑守宽如泥鳅般钻出船尾的竹屏风、滑入河水中后,郑海珠艰难地活动着手掌,从包袱里摸索出月事带,找出水红与黑青两个染料瓷瓶,依次倒在布片中央,斩钉截铁地对韩希孟说“我给你穿上”。 事实证明,这一招的确骗过了匪首,为保护韩希孟的清白赢得了时间。 此刻,韩希孟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结缘不久、但数次为自己带来安全感的侍女。 她不打算去提“阿宽能不能从你指点的巡检司喊来官军”这样的问题。 身为主人,在绝境中等待时,安静与坚强,也是对忠诚下属的一种勉励。 郑海珠铺好罗衣,回头对韩希孟道:“小姐,先将就着歇歇吧。” 韩希孟坐上去,往里挪了挪,靠在茅草混着黄泥糊成的墙上,柔声道:“你也来这样靠着,舒坦些。先别睡,那婆子不是说去给我们做吃的么?我们得吃东西,不然哪有力气出去。” 郑海珠见她没有泄了精气神,颇为欣慰。 遂也爬上木板,闭目养神须臾,开口道:“小姐,我斗胆问一句,韩府此前,可得罪过什么小人?” 韩希孟明白她的意思,应承道:“我也觉得蹊跷。那个独眼龙劫船时,闯进舱门直接叫出了我的闺名。但家父生前为官时,官声清明,叔叔更是素来寄情于丹青,何来官场政敌之说?我家对佃户和铺子里的雇工也无逼迫凌虐之举,能得罪何人呢?” “小姐这趟偷偷出来,除了我与守宽外,还有谁晓得?” 韩希孟否认:“怎会还让别个晓得?若他们去禀报叔叔婶婶,我们前脚到苏州,叔叔婶婶定然急得后脚就派管家追到了。那位刺绣前辈脾气乖张,顶不喜欢这般声势。但我怕叔叔婶婶吓得报官,只留了信笺,说是来苏湖一带拜访高人。” 郑海珠点点头,沉吟道:“姑苏城中,我们拜访那位前辈时,亦隐瞒了身份。守宽嘴巴紧得很,且每日就是在绣坊帮着洒扫庭除,不会泄露什么。啊哟……嘶” 郑海珠说到一半,忽地被蚊虫叮咬,立秋的蚊子凶如虎,这水泊之地的蚊子尤其毒,叮起人来如蒺藜扎肉,刺痛与奇痒并至,令她本能地叫出声来。 韩希孟苦笑着打趣道:“蚊子才相中你呀?我已被叮了好几口。” 二人正抬手去轰蚊虫,但听得羊栏猪圈的那一头,陡然传来男子的声音:“两位,在下将蚊帐给你们吧。” 饶是这把嗓子醇厚和悦,韩、郑二女也是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这茅草大棚里,竟还关着个男人? …… 大棚深处一阵咿呀轻响,那人似是踩着竹榻,继而,圈中已夜寐的羊儿感知到有人走过,又叫唤起来。 铁链声由远及近,待人影行到天窗附近,郑海珠才看清男子的大致轮廓。 中等身材,穿的长袍应是大明男子最常穿的直裰,手上拿着一团东西,支楞出长长的杆子。 男子在七八步远的地方站定,未再靠近,缓缓道:“方才,恐令二位深夜惊疑局促,在下未立时发声,想着等天亮时再说,实非有意偷听二位商议,告罪告罪。有劳姑娘来取麻帐,帐子四角有竹竿,插在地上即可。” 韩希孟见这男子也是同病相怜的被囚之人,又言语斯文,遂不想拂他美意,吩咐郑海珠道:“去谢谢这位先生。” 郑海珠忙上前,接过麻帐时,躬身道谢,好奇地问:“那些匪徒,竟然给先生蚊帐?” 男子道:“是白日里一个年轻匪徒拿来的,我听看守唤他二当家。确实奇怪,劫我的几个匪徒都凶神恶煞一般,倒是关进来后看到的那个二当家,和颜悦色。” 韩希孟站起身,也不管对方看不看得见,做了个福礼,开口道:“请问先生,何故被他们掳来?” 那男子叹口气道:“他们劫了我的盘缠,杀了我的家仆,却并不杀我,而是捆来匪窝里先关着,且并不让我写家书讨要赎金,我猜,应是要将我交给仇家。在下的大限,恐就在这几日吧。” 韩希孟闻言,说不清是物伤其类的悯恤之情,还是骨子里的侠气在险境中忽地冒出来,镇定道:“先生莫要自弃,见机行事或可逃出生天。就算先生终遇不测,请此刻便将身份说与我二人听。若猜到仇家是谁,尽可告知。我和侍女能出去的话,也好替先生知会家人,为先生报官。” 第七章 黄尊素 微光中,男子深深地一揖。 “在下姓黄,浙江宁波府人,今岁新科进士,授宁国府推官。到宁国府后,发现原来的推官还在任上,吏部遂纠错,又命我去松江府任推官。我和家仆从运河下船,刚过同里,就遇了劫匪。” 韩希孟闻言,陡生唏嘘。 原来此人竟是要去自己的故乡松江赴任,他这个松江的官,和自己这个松江的民,如今皆困于匪窝中。苏松一带的匪患,好生猖狂。 韩希孟又继续问道:“先生疑心的仇家,可有名号?” 黄先生口吻平静地道出原委。 他的仇家,叫沈同和。此人也是今岁进京赴考的举子,在京中花重金买通礼部吏员,得以与亲家赵鸣阳在同一个号舍应考。 赵鸣阳学识文采都算上乘,自己作完文章,又代沈同和写,让他抄了。不想,沈竟然拿了会元。 当日在礼部贡院,有些考生便知晓此事,只因那沈同和的父亲官至河南巡抚,考生们不敢得罪沈家。 黄先生却认为,官家子弟,公然舞弊,置大明国法于何地?如此欺世盗名之徒,怎可入仕为官。他便在放榜之日,拿泥巴去糊了沈同和的名字,请求有司彻查。礼部对其单独复试核验,发现果然只是个浅通文墨之人,又得赵鸣阳招供,朝廷遂将二人发配戍边。 韩希孟听完,心道,这黄先生,明明已高中进士,同场考生的舞弊,并不影响他个人求得功名与官职,他却还是不畏权贵,要将公道拿出来辩个分明,这番脾气,倒与自己已故的父亲很像。 一旁搭着蚊帐的郑海珠,作为穿越者,也免不了暗暗吐槽。 大明朝的官员,果然一茬比一茬奇葩。吏部给进士授官,竟会连上任的府县都搞错。然后,高官的儿子科考作弊,高官竟能二话不说就找黑道把举报者做掉。 尸位素餐也好,有恃无恐也罢,吏治都已一塌糊涂,怪不得,再过不到三十年,大明就完蛋了。 只听韩希孟越发恭敬地问道:“小女子可否请教先生大名?” “名尊素,字真长。” 什么? 郑海珠大吃一惊。好在黑暗掩饰了她的神情。 黄尊素……那不就是,明末著名思想家黄宗羲的父亲,东林党七君子之一? 如果没记错历史的话,他会在十年后的天启末年,因触犯大阉魏忠贤而被捕入诏狱,自尽于狱中,死的时候不过四十出头。 浙江余姚,如今还有隐于一大片梅园中的黄尊素墓地。 万历末年的进士,宁波府人,初授宁国推官,不太常见的名字,沉厚的嗓音不老也不太年轻……所有信息都能对上,眼前此人,应该就是历史上的黄尊素。 一年前,穿越来的郑海珠逐渐适应自己的身份、并开始实施自己的谋生计划后,松江名媛、后世所敬仰的“顾绣”创始人韩希孟,是她主动找到的第一位历史名人。 而黄尊素,算是第二位名人,撞上的。 郑海珠不由嘀咕,倘使黄尊素不会死于这一次的绑架与寻仇,那他逃生的原因,是什么? 正思忖间,棚子的木门被打开,先前的婆子端着饭菜跨进来,托盘上还放着一盏小油灯。 婆子这几日给黄尊素送过饭,赫然见他立于大棚当中,也不惊讶,再看清郑海珠在挂蚊帐,心里立时酸唧唧——年轻好看的小娘们真是吃香,这书呆子眼看就要去做鬼了,还不忘巴结漂亮女人。 婆子将食盘交给郑海珠,扭身就钻出这臭烘烘的牲口棚。 “小姐,好香的鸡汤,还加了矮脚青,饭也像是新米蒸的。”郑海珠语带轻快地禀报。 虽然身在险境,但韩小姐毕竟刚刚说过要好好吃饭,自己这个侍女又何必让气氛太凝重。 韩希孟吩咐道:“给黄先生盛一碗。” 郑海珠照做,黄尊素也不以虚礼推辞,接过鸡汤,干脆席地而坐,慢慢啜饮。 韩希孟带着谐谑之意,对郑海珠道:“苏州学艺时,我们游沧浪亭,在园子边的农家吃红羊面,还嫌弃那饭堂飞进几个苍蝇,忒不整洁。如今扎在蚊蝇堆里,近旁便是猪圈羊圈,竟也能吃得下。” 郑海珠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大口吃了几筷子米饭,才去接主人的话:“小姐,我在漳州老家翻看兄长的书籍时,读到一则轶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被贬谪到哪个小州城,住在破败的屋子里,窗外就是个杀猪摊子,每日血污横流,腥臊浓烈,绿蝇乱飞。黄庭坚也没过不下去,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读书作诗,度日如常。” 那边厢,喝着鸡汤的黄尊素,听完郑海珠的话,不由对这年轻女子有些好奇。 时下最重女子名节,千金小姐进过土匪窝,就算逃了出去,世人也会侧目。黄尊素纵然厌恶这种是非不分、罪责无辜者的腐臭观念,却无法忽视它,因而闭口不问眼前落难的主仆二人,府上何处。 但方才,他就已从二人对话中觉察出,侍女替主人推演遇险缘由,不像普通丫鬟的脑力,现下听来,她果然出自读书人家,怪不得不仅临危镇定,也能理解文人的通达气度。 黄尊素既然生出赞许之意,遂接上郑海珠所提的典故:“姑娘说的是。黄庭坚还为自己的陋室起名‘喧寂斋’,取闹中有静之意,豁达自嘲。” 韩希孟亦是饱读诗书的人,略略回忆,便婉声道:“我想起来了,这位黄鲁直黄公,还写过一首诗:险心游万仞,躁欲生五兵。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 “对,小姐说的这首五绝,用语直白,在下却很喜欢。黄公是有宋一代的制香大家。” “嗯,他还是书法圣手,我喜欢他的《砥柱铭卷》,若能施针绣出来,就好了。” 陋室之中,三个囚徒便这般,在鸡汤香与猪粪臭交织的气味中,侃侃而谈,一时也不去想自己如今犹似待宰羔羊般的境遇。 恰这当口,却听院中脚步声杂乱,紧接着便响起那赤膊看守的公鸭嗓子:“咦,二当家,你怎地来了。” 第八章 竟是君子 二当家牛承忠,精赤着上身,右手提着一杆长枪,左手挎着件甲衣。 身后是平日里随侍他左右的两个兄弟,亦带着长枪和甲衣。 那甲衣,是棉甲。乃用特制的绢布塞入棉花,细密衍缝,然后水洗,以工具拍打、碾压,再放到烈日下曝晒,使棉花纤维与绢布紧密贴合,仿佛硬质薄板,作用自然不是保暖,而是成为一件能抵御部分冷兵器、又比铁甲轻盈许多的战衣。 牛承忠当初来到水寨时,除了一小股人马,还带来几套棉甲,送给大当家和几位老资格的兄弟。这种来自北方的制作精良的棉甲,比本地粗制滥造、重得像棺材板的破铁背心好穿,大当家和二当家亲自出马做大买卖时,会穿,是以匪徒们都识得。 看守牲口棚的土匪,盯着浑身汗淋淋的牛承忠,又恭敬又诧异地问道:“二当家,都快丑时了,你这是做啥?怎滴还扛枪带甲的?” 牛承忠把棉甲扔给身后的亲随,解下缠在腰间的白色中衣,擦着胸前的汗珠,轻描淡写道:“老子睡不着,和弟兄们练练枪,试试枪头划甲的力道。” “喔,那二当家来找小的,是要……” 牛承忠嗤一声,没好气道:“找你这赤佬作甚,我来提里头那个小娘们儿。” “啊?”看守一呆,陪着小心道,“那个丫鬟?” “怎地,不行?那丫鬟,大当家应承了给我。方才练枪,把火头练了上来,老子干脆,今天就和她做成鸳鸯。” “这……呃……好,小的这就给大当家开门。” 看守巴结地应着,捞起腰间的钥匙,心里嘀咕,二当家入寨时没带家眷,这大半年的也不见他弄女人回来,兄弟们背地里都猜测他是不是喜欢做“谷道生意”的,原来见了水灵的年轻女秧子,也会如此猴急。 锁头叮啷一声响,门被不那么客气地踹开。 已经站起来的黄尊素,拖着铁链迎上去,直面比他高半个头的牛承忠。 他和屋中两个女子一样,都听清了牛承忠在院中说的那些粗俗之语。 黄尊素抬起锁着镣铐的手腕,冲牛承忠一个抱拳,朗声道:“二当家,你堂堂七尺男儿,或从文,或从军,本都是正道坦途。落草为寇、杀人越货,已是不义,强迫一个良家弱女子,更是不堪……” “呵呵,黄先生,你怎知她不愿意。”牛承忠带着揶揄口吻,干净利落地截断了黄尊素这番慷慨之辞。 说完,他一把推开黄尊素,几步迈到床板前,将郑海珠从阴影里揪了出来。 韩希孟急得怒斥:“你,你,你和那独眼有甚分别!” 郑海珠几个踉跄中,却分明感到,牛承忠在黑暗里一碰到她露在上襦窄袖外的手腕,就立即松开,改成去抓她腕间的绳结,仿佛刻意避免接触到她的肌肤一般。 她正疑惑间,忽听门口一声闷闷的惨叫。 三个囚徒循声望去,竟见到那跟进棚子来看热闹的看守,被牛承忠的一个属下压在地上,一动不动。 属下凑前,低声问牛承忠:“少主,要不要宰了?” 牛承忠道:“他没做过什么恶,打昏就行。塞上他的嘴,捆住手脚,快些取他钥匙去开后院。” 又吩咐另两个属下:“你们同去,记住暗号了么?” “记住了,少主放心。” 几个属下转身出门,像泥鳅滑入深潭般,消失在暗夜中。 牛承忠放开郑海珠,麻利地穿上中衣、棉甲,扎好腰带,对着面前目瞪口呆的三个囚徒道:“黄先生,两位姑娘,我是朝廷派来剿匪的。现在我放开你们的手脚,你们自行逃走,路上小心。” 言罢,他先从被昏倒在地的看守身上,摸到两个小钥匙,打开黄尊素的手铐与脚链,又摸出匕首,隔断韩希孟和郑海珠腕间的绳索。 郑海珠揉着手腕,言简意赅地问牛承忠:“牛大人,官军可是今夜来攻?我等躲在这棚子里,待你们剿完匪再出来,岂不是更安全?” 牛承忠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两点小油灯的光亮,像暗沉天幕中的两颗星子。 他想:承蒙她看得起,相信我能赢。 牛承忠的嘴角牵了牵,和声道:“姑娘,没有哪场仗,是在还没打之前,就能定输赢的。你们能早些离开是非之地,最好。” 牛承忠又转向黄尊素:“对了黄先生,你可是举告过沈姓考生的科场舞弊?指使邱万梁绑你的,正是那人的父亲,河南巡抚沈大人,。在下敬你是非分明,倘使今夜剿匪未遭不测,后头愿意为你奉上证词。” 黄尊素拱手,深揖道谢后,问道:“牛将军可知这两位姑娘,因何被掳?” 牛承忠道:“是邱万梁交代独眼阿六去做的,我只约略晓得,也是替人绑架,欲辱清白。女子不比男子四处行走,若有人着意加害,可在家乡人中留心小人。黄先生本就要任松江推官,护送二位回松江后,正好替二位姑娘暗中查一查。现下,你们随我来。” 他说这番话时,双手完全解放的郑海珠,已从扔在床板上的包袱中摸到自己要带走的东西,塞入怀中,然后去扶韩希孟。 “不用你扶,我又不曾裹脚,逃命未必比你们慢。”韩希孟语气镇静从容,身形已跟上两个男子往门外走。 明代大家闺秀裹足,并非后世满清通行的骨折式残忍裹法,而是沿袭南宋做法,先将前脚掌缠紧、变得细长,再令五趾上翘固定,以追求穿着凤头鞋时秀丽好看。 可在特立独行的韩大小姐看来,这种外廓的纤细就是造作,脚掌脚趾被挤压而迫使行路缓慢的“端庄”,也分明更像老态龙钟的腿脚不便。她对裹足十分抵触,叔叔婶婶拗不过她,只得作罢。 此刻,韩希孟将身上那件松江浅染药斑布的褶裙一提,果然步履灵活迅速,敏捷如林间松鼠。 三人跟着牛承忠穿过柴房与牲口棚间的缺口,面前赫然一扇一丈高的大木门,已被牛承忠的几个下属打开一条缝 牛承忠抬手,对黄尊素等人做个噤声的手势。 郑海珠凝眸望出去,门外似是一条不长的甬道,正对着匪寨城堞在星夜中黑黝黝的剪影。 第九章 穿越后第一次杀人 “咕咕,呜厄……” 牛承忠的手下,对着甬道那头,模仿出长短不一的鸟鸣。 城堞空隙中,守夜匪兵的灯笼蓦地一晃,却无异响传来。 城堞依旧好像一只趴着打盹的巨兽。 但片刻工夫,城墙下的甬道上,出现悉悉簌簌的动静,继而响起几声古怪的蛙鸣。 “少主,我们的人进来了。”牛承忠的属下掩不住兴奋。 牛承忠沉沉地“嗯”一声,上前拉开大门。 几条黑影迅速地靠近,当先一人疾步奔到牛承忠跟前。 他单膝跪下,肃然禀报道:“少主,此处城堞一路是五十个兄弟,另外三十个兄弟已伏在水路那头,寨里一动手,那边便封住水路,定不会让邱万梁那龟儿子逃走。” 牛承忠扶他起来,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引着队伍从门里往柴房和牲口棚方向集结,然后对黄尊素道:“人马通行后,我就派亲随带你们沿此路到城堞下,那里有绳索,你们没有攀爬之技,我的人会背着你们翻越城墙,你们沿着沟渠走到一个乱坟岗,绕过乱坟岗往东南方向直走,便可找到往千墩镇的官道。黄先生听明……” 牛承忠最后一句还没说囫囵,不远处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邱大当家,有人夜袭!西边城堞,敌在西边城堞!” 牛承忠肩头一震,冲出门外。 只见前头城墙上,左右邻近城堞守夜的土匪,正呼喝着合围过来。 旋即,伴随着“嗖嗖”的弓矢声,冲在前头的土匪发出“啊”的惨叫。 但与甬道隔着一块菜地的土匪营房中,更多的土匪被惊醒,丁零当啷地抄起刀枪,钻出屋子。 顷刻之间,城堞下的甬道尽头,已打成一片。 牛承忠回身,对黄尊素急语道:“这条通路废了,你带着两位姑娘先避在灶房附近。我这就带人去堵邱万梁,届时,各处匪徒定然会往他的宅子聚拢,你们反倒有可能趁乱从正门出去。” 黄尊素此时也一改文士作派,将长衫下摆捞起,系于腰间,直截了当地问牛承忠:“牛将军可否给黄某一把短刃?” 郑海珠亦豪不含糊地凑上去道:“我也要。” 牛承忠和黄尊素同时看向她,心中均是暗叹,这对主仆确实不同寻常,年轻小姐毫无羸弱之相,侍女更是有些牛犊子的勇武英气。 牛承忠让属下给黄尊素一把羊角弯刀。 “黄先生,此刀横握平出,御敌时割敌咽喉最深。” 他自己,则从腰间摸出一柄与其说是小刀、更不如说是凿子的短刃,交给郑海珠:“姑娘,此刀只有尖端一寸处开了刃,握姿不当亦不容易自伤。你若被匪徒制住,像拿着簪子那般刺他即可。” 郑海珠接过,收在窄窄的袖袋里,竟颇为服帖安全。 她一个“谢”字未出口,牛承忠已反手夹起长枪,引领着首批集结的兵丁,向灶房外冲出去,一边简明地陈说寨中布局,分派兵力布局。 银枪闪烁中,背影远去。 郑海珠听着牛承忠那些“莽莽”、“熁人”、“攮”的发音,以及下属兵丁们独特音调的回应,不由心思飞转。 她作为后世来人,很肯定,这个自称为朝廷剿匪的牛将军,说的是川蜀一带的话。 …… 黄尊素举着弯刀,走近先前那个被打昏的土匪看守,确认他仍昏迷不醒后,寻到地上的钥匙,锁了牲口棚的门。 外头已经火光大亮,杀声震天,兵刃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尖利刺耳的音响划破夜空。隐约间,又能听见妇孺的哭喊,来自土匪们的家眷。 匪寨有四百来号青壮,相当于明代京营或边军一个“把总”所拥有的战兵人口,又有邱万梁这样的悍匪领头,岂会轻易被击败。 黄尊素吹灭油灯,拖过一把梯子,噔噔噔上了灶房的屋顶,躲在烟囱后观望。 不多时,他爬下来,对韩希孟和郑海珠道:“寨子的大门开了,却没有官军冲进来,只有零星的匪徒家眷往外跑,我们这就走。” 三人快步奔出去,先被烈焰熊熊、刀光剑影的场面吓得一呆,继而才用视线捕捉到那些手中没有武器、夺路逃命的土匪家眷。三人忙离开土墙茅屋的阴影,随着妇孺队伍的方向撤离。 不料刚跑到离得最近的一处马厩时,独眼土匪徐阿六正策马拐出来,还没提速,一眼就看到了韩希孟和郑海珠。 “是不是牛承忠个王八羔子放你们出来的?老子先砍死你们。” 火光中,徐阿六面目狰狞,扬起亮晃晃的泼刀,居高临下地往韩希孟后颈劈下去。 始终看顾着两个女子、未离几步的黄尊素,身为一介书生,到了这要命的当口,有如元神发威般,竟十分敏捷,他怒睁双目,刹那间窜上去,扬起双臂。 “珰”地一声,牛承忠给的那柄弯刀刀腹,正挡住了徐阿六的泼刀刀锋。 韩希孟也没有傻得僵在原地,兔子般逃开去。 郑海珠定睛瞧去,见黄尊素肩膀颤抖,身形摇晃,显然并无格斗功夫在身,只因本能地双手握刀,握力加倍,那弯刀才没在对手武器巨大的冲击力下落地。 徐阿六吃一记瘪,才看清出刀的是那个被绑来换钱的臭进士。 他一掣马缰,转过马头,这回把目标对准了黄尊素。 不曾想,刚刚略向左边俯身,刀花还未挽起来,就蓦然感到右边大腿一阵钻心剧痛。 徐阿六“啊”地惨嘶,回头看去,正是韩家那个丫鬟,跌跌撞撞地从马颈处退开,手中一根铁凿样的短刃,尖端被血盖住了寒光,只留得靠近把柄处的一段银白。 日他娘,这两个秧子竟然都有家伙事,还都敢上来拼命! “独眼龙,我家世代行医,不会失了准头。我扎断了你腿上连心的大血脉,你越动,死得越快!” 郑海珠朗声与悍匪对峙。 她刚才按照对人体结构的皮毛常识,往徐阿六的前腿内侧划去,并不确信是否真的切断了动脉。 她只知道,人哪里跑得过马,短时间内没有退路,脑中萦绕着“大不了再死一次再穿越一次”的念头,周身便冒出一股豁出去的凶狠气概。 兔子还有三分勇呢,如荼的勇势,令郑海珠毫不犹豫地挺刀就刺。 徐阿六于又痛又怒中一个愣怔,另一侧大腿就又被扑过来的黄尊素猛砍一刀。 他仓促之下将泼刀换到左手,挥舞着护住自己的下半截身子,右手去摸右腿,果然热乎乎的血流喷涌而出,绝非寻常外伤。 这悍匪本以为须臾间就能顺手结果几个秧子的性命,未曾想居然阴沟里翻船。 徐阿六的脑子,一时竟有些空白,直到听闻身后石板路上响起大哥邱万梁的嚎叫。 “阿六,来接我!” 第十章 复仇的少主 徐阿六是个十足的恶匪,却也是个十足的忠仆。 他方才杀出重围,就是来马厩抢马,去接应匪首邱万梁。 此刻,他顾不得双腿血流如注,一夹马腹,往百步外的邱万梁奔去。 邱万梁身后,七八个跟他多年的护卫正摆开阵型,堵住石板路,拼死与牛承忠所领的兵丁缠斗。 那些护卫中亦有使长枪的,且对阵经验老辣,枪法在十几个回合里,未落得牛承忠的下风去。 邱万梁在护卫们为自己赢得的逃生时间里,奔到徐阿六马前,翻身上马。 牛承忠目眦欲裂,大喝一声,银枪疾如闪电,快如旋风,一招“苍龙摆尾”,终于连刺三个对手,打穿对方阵式的一个缺口。 他振枪而起,避开补阵的敌人的刀锋,两条结实有力的大长腿如重锤打鼓般,踢在几人的肩膀上,并借势跃出,挺枪直追邱万梁。 而在石板大道的另一头,郑海珠正在黄尊素惊讶的注视中,手握一个小小瓷罐模样的东西,在马厩火把上点燃罐口拖出的引线。 她稳住自己的心神,沉声喝令黄尊素和韩希孟退开,然后举起瓷罐,大胆凝视着那条仿如绽放着迷你烟花的引线。 幸运的是,引线的长度歪打正着,当火花接近瓷瓶口时,徐阿六和邱万梁的马刚刚奔驰而过。 郑海珠抡圆了胳膊,奋力将瓷罐抛向马匹的前方。 “乒——啪——” 瓷罐在落地的一刻,不是碎裂,而是如手雷般完全炸开。 爆飞的,除了尖锐的瓷片外,还有藏在罐子里的几十根铁针,其中的大部分,都在刹那间刺入了正好踏进爆炸半径的马匹和悍匪身上。 奔马长嘶,吃痛中本能地抬起前蹄,将背上的邱万梁和徐阿六甩了下来。 徐阿六那只健康的眼球里被生生钉入一枚铁针,登时变成了双眼全盲的废物,加之腿上动脉泉涌般喷血,他在地上像浸了盐卤的蚂蝗似的,捂着面孔扭动片刻便昏厥过去。 邱万梁上马时在徐阿六身后,好歹被挡住了胸腹要害处,他拼力挣扎着爬起来,试图再寻一匹马逃命。 忽听远处兵器库的瓦片哗啦啦响,一个人影在上面奔跑。 乃是邱万梁的另一个得力属下,不知从哪里脱身而出,跃上房顶,机括一响,一支弩箭朝着提枪追击邱万梁的牛承忠,呼啸而去。 牛承忠在这匪窝潜伏了大半年,知晓匪窝中强将们擅长的兵器,亦熟稔弩机。他听到机括之音,即刻枪头点地,身体腾起,一个后空翻,躲过了弩箭。 弩手继续飞檐而来,手上麻利地装第二支弩箭。 然而,弦还未上稳,身前的瓦片,突然炸开,弩手就仿佛池塘中被巨石落水溅起的鲤鱼,满身碎瓷和铁针,哀嚎着滚下房顶。 石板路边,黄尊素惊讶地盯着扔出第二只瓷罐的郑海珠,韩希孟则掩饰不住兴奋地拍手大叫:“中了,又中了!” 那边厢,牛承忠已追近邱万梁,凭借长枪优势,一记“鹞子扑鹌鹑”,枪尖直刺邱万梁双腿。 邱万梁以剑格挡,被冲击力弹开一丈远,跌坐地上。 牛承忠扔了长枪,两个大趟步,扑过去踢飞邱万梁的剑,骑在他身上,左手锁住他的咽喉,右手摸出腰间鞓带上的短刀。 “邱万梁,你还记得,当年死在京城诏狱中的马宣抚么?” “诏狱……马?石柱宣抚使马千乘?”邱万梁嗓音嘶哑,目光里终于没有了多年来积淀的阴鸷狠戾,代之以惶然恐惧。 他盯着眼前这张面孔。 这副清俊端正的五官,和马千乘并不像,但是眼神……邱万梁终于意识到,难怪自己第一眼见到牛承忠时,总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是眼神像那个死在诏狱中的蜀地将军。 “你是马千乘的儿……” 邱万梁那个“子”字未说出口,牛承忠已手起刀落,划开了他的咽喉。 气管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发出“噗噗”的声音,邱万梁眼球凸出,大张着嘴,呵嗤呵嗤地试图呼吸求生的姿态,和抽动的腿脚一样,最终归于沉寂。 “少主!少主可受伤?” “少主!属下们已将邱万梁的嫡系匪将徐阿六等二十六人悉数斩杀,其余匪丁除了毙命的,那些或伤、或降的被缚者,如何处置,请少主示下。” 厮杀整夜的部将们,渐渐聚拢,并将几十具死尸掼在地上,面朝上排开。 牛承忠缓缓站起,接过一支松脂火把,将那些尸体的面容一一看过,才回身对属下道:“将那些活着的,都带过来,我有话对他们讲。” 他吩咐完,兀自往前走了几步,捡起一片亮晶晶的白瓷碎片。 此时已过卯初,东南沿海的夏秋季节,天亮得很早。 东方的天空曙色虽浅,却足够照亮另一双满含英气的眼睛。 牛承忠捏着瓷片走到郑海珠面前,看到她左手紧紧捏着自己送她防身的短刃。 短刃上血迹淋漓,她露在窄袖外的手腕上,甚至那张还透着少女稚气的鹅蛋脸上,也沾了血。 “这是瓷雷。”郑海珠看着牛承忠手里的瓷片,解释道。 “哦,我只见过震天雷。” “嗯,这种瓷雷,是我和小姐不久前做出来的,没想到真的管用。” 郑海珠嗓音清悦。 从她兴奋中残留着彷徨的神情里,从她在尚无秋凉的晨风中微微颤抖的身姿上,牛承忠可以肯定,她绝不是经历过拼杀战阵、熟谙刀光剑影的人。 但她没有输。 “姑娘,”年轻的复仇者终于嘴角松弛,淡淡一笑,问道,“在下,还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第十一章 都是名将 “各位,本将真名马祥麟,祖上乃后汉伏波将军、新息侯马援马忠成公。家父名讳上千下乘,乃重庆宁府石砫土司宣抚使。 万历三十五年,石砫发现银矿,家父如实上奏,不想朝廷派来的内侍税监邱乘云,向家父索贿白银万两,否则便要重庆府将石砫百姓全部迁走。 吾家世代磊落,从无仗势蓄财之举,家父与家母商议后,将她的嫁妆和自己的宝刀宝剑等一并变卖,也只得白银五千两。邱乘云与其义子邱万梁,索讨石砫少女五十人,折抵五千两白银,被家父严词拒绝。 邱乘云回到京师后,向圣上捏造家父有谋反迹象。锦衣卫缇骑入川捕走家父,关入北镇抚司诏狱。 时任戎政尚书的李化龙李公,当年曾与我们石砫土司军共同平定蜀地杨应龙叛乱,深知家父对朝廷忠心耿耿。李公挺身而出,奏禀圣上,为家父辩诬。 那邱家父子眼看圣上心生悯恤之情,竟在诏狱内将我父亲缢杀,谎称他乃自尽谢罪。 邱乘云恶事做尽,不久即遭天谴、暴病而亡。邱万梁没了靠山,害怕御史弹劾其过往罪行,带着一众家丁逃到江南,落草为寇,劫掠商船,为祸一方。 圣上察知,密令本将南下潜伏。今日,本将与川军诸位兄弟,清剿邱万梁及其爪牙,为国锄奸,亦报家仇! 朝廷有令,协从不究。尔等若愿归义从军,朝廷收为军户,整编安置。若要回乡务农,本将亦不阻拦设障。” 曙光中,二当家牛承忠,不,确切地说,是恢复了真名的马祥麟,对着跪在地上的百余土匪,朗声道出原委。 朝暾将升,天光斜映,更显得他的面孔棱角分明。 劫后余生的韩希孟,整个人都松弛下来,恢复了几分活泼的少女心性。她望着端坐马上、银枪棉甲的年轻将军,忍不住侧头对郑海珠道:“阿珠,你说,此人像不像折子戏里的赵子龙?” 郑海珠附和着点头,心中却是思潮起伏。 没想到这个卧底的猛将,竟是赫赫有名的明末女将军秦良玉的儿子。 历代修史,除了武则天这样正经当过皇帝的被写在《本纪》里,其他能够正史留名的女子,不是入《烈女传》就是入《后妃传》。 只有秦良玉,在《明史》中像男性将相一样,拥有自己的单独传记。 因为她真的太会打仗了。 自万历年间承袭亡夫的宣抚使职位开始,她就领着兄弟和儿子们,为朝廷四处救火。无论是抵抗后金的辽东浑河血战,还是平定叛军的四川会战,抑或是剿灭流寇的追击战。 秦家满门高能,用川军的强悍,映衬出朝廷京营、关宁军等队伍的怂样。 “郑姑娘,你方才扔出的,可是小一些的火油神炮?你们怎会有这东西呢?” 黄尊素在一旁,语气温和地询问,将郑海珠从遐思中拉了回来。 郑海珠看向韩希孟,得到她应允的示意后,方对黄尊素恭敬道:“回黄大人的话,那是瓷雷。家兄生前虽为文职,但颇爱读《火攻问答》等书,我也对家中藏书有所涉猎。这瓷雷与火油神炮的制法相类,只是将铁球换成瓷瓶,里头除了火药外,还装填了铁针或者铁钩。外表看着就像我们妇人用的胭脂水粉瓶子,是以我与小姐昨日被劫时,那独眼龙翻了我们的包袱,只拿走了银子,并未发现瓷瓶的异样。” 韩希孟感念黄尊素方才从徐阿六的刀下救了自己的性命,加之想到他已是松江府的官员,便坦然地补充道:“黄大人,民间研制这等火器,终是不妥,小女子也明白。大人将赴我松江府上任,届时我让海珠将她所画的瓷雷法式图,并家中另几个瓷雷,送到府衙交给大人。” 黄尊素微微颔首:“甚好。” 他这般光风霁月地一笑,昨夜暗室中的矜持,方才搏斗时的紧张,皆再无留痕,整个人显得比而立岁数年轻不少。 郑海珠看在眼里,心中暗道,没想到黄宗羲的爹这么好看,与那马祥麟,一个文雅端静、风度翩翩,一个姿颜俊勇、英气勃勃,往这几百号人里一站,当真鹤立鸡群,别个都成了背景板。 那边厢,马祥麟交待完部下打扫战场、统计归顺匪兵等事宜后,踱步过来,正要询问黄尊素与二女如何回松江,却见寨门方向,几个川兵引着五六个骑士,往这边走。 “姑姑!” 其中一匹马上的少年,惊喜地大喊一声,灵活地翻身下马,飞奔过来。 正是前去报官、遇到父亲故人的郑守宽。 …… 马祥麟盯着郑氏姑侄身边的中年武将。 他虽然能够平视同样魁伟高大的对方,但戎马世家出身的他,鲜明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有股沙场积威,无形地向自己压过来。 辽东边军的宿将,果然名不虚传。 “黄大人,马将军,”对方收起兵部的腰牌,对黄尊素和马祥麟拱手道,“天意怜幽草,想来我那郑家贤弟在天之灵保佑,让我投宿巡检司时,竟能遇到守宽。只没想到那巡检司原是与匪首沆瀣一气的,派出的向导故意绕路,耽误老子救人。还他娘的有个先来通风报信的!” 中年武将因已得知马祥麟和黄尊素的身份,故而刚开口的几句话,还学了几分斯文。 但说着说着,便露出武人的粗豪来,一边骂娘,一边转身如拎小鸡般,提溜起两个小卒,扔到马祥麟跟前。 一个小卒直着嗓门叫唤道:“英雄饶命,都是巡检司陈副使吩咐的,小的们哪能抗命”。 马祥麟耳力和记性都极佳,当即听出,这便是昨夜在西城堞外大喊的人,想必他当时正撞见川兵翻阅城堞。 马祥麟对中年武将还礼道:“多谢将军送来这两个人证,在下必会向朝廷奏禀此地官匪勾结之事。对了,在下年初即到江南潜伏,久离京师。听说,建州的努尔哈赤,今岁竟自立为汗了?” 马祥麟以寒暄口吻问着大明边事,心下却在琢磨对方的身份。 这中年武将自称郑家故旧,又是兵部配了令牌的有名有姓的人物,还夤夜前来救人,照理,自己没有理由不相信对方。 只是,对方说与郑家兄长相交于十年前,且未见过郑海珠和郑守宽,此番能相认,靠的是听到郑海珠的名字,见到郑守宽的样貌颇肖其父。 难怪方才打照面时,郑家姑娘一脸懵懂疑惑。 马祥麟于是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眼中的探寻之意,去看郑海珠。 郑海珠此际的表情,则更为古怪。 在场的所有人,定然都猜不出古怪的缘由——她听到那中年武将自报家门:辽东瑷珲守备,毛文龙。 第十二章 宫中来人 今年是努尔哈赤自立山头的第一年,离毛文龙率领东江军经营皮岛、牵制后金军事力量还有好几年,他现下确实还只是辽阳附近的一个小军官。 但此刻,郑海珠没空去惊讶郑家竟然和毛文龙有交情。 她更担忧,若毛文龙提起兄长郑海琳的生前旧事,自己能不能利用这两年的信息积累应付过去。 韩希孟却已拿好了主意,冲毛文龙欠身道:“将军既是郑家故旧,又说本来就要去松江府的南汇卫所办差,那吾等便与黄先生一道,随将军回松江。黄先生,你看如何?” 她最后一句,向黄尊素发问。 黄尊素自也明白两位女子虽然聪慧勇敢,毕竟忌讳就这般单独与粗犷武人同行,有他这半个松江父母官在,才妥当不少。 大明到了这一朝,早已是文官统军制,文官可以拿鼻孔对着武将,黄尊素新科进士出身,且已授官,地位远在毛文龙这个边镇小小守备之上。 但黄尊素得知毛文龙身份后,并无倨傲之态,此刻也仍语含谦逊:“吾等能和毛将军同行,此去松江自然放心些。有劳将军了。” 毛文龙淡淡还礼,心头微有波动。 他自负老于江湖,早看出巡检司与匪窝是穿一条裤子的,对于从匪窝里把姓郑的女子捞出来,颇有信心,到得山寨门口、让巡检司的带路小子进去转圜,反正又不要匪首交出那大小姐,只讨回丫鬟即可。 然而如今情势陡变。 匪首伏诛,朝廷竟另有文官、武将在此。 那姓马的小白脸,还是川军来头。 嗯,小白脸其实不白。 脸上一股黑森森的杀气,对姓郑的小娘们儿却说着感谢救命、日后当报的话。 怎么,这就混上交情了? 罢了,管他娘的呢,老子后头要对郑氏女子做的事,也是为了边镇军民,问心无愧。 毛文龙想到这里,计较已定,颧骨下横肉一松。 他转头看到边上的马厩,大剌剌对马祥麟道:“贤弟,寨子里可有马车,让黄大官人他们坐,在下亲自驾车护送。” …… 毛文龙一行的车马远去后,马祥麟才蓦然感到亢奋释放殆尽后的疲惫。 “把邱万梁的人头割下来,用石灰腌着,带回石砫祭奠爹爹。”他吩咐属下。 又对大半年来一直跟着自己潜伏匪窝的家丁道:“去让三夫人将东西准备好,崔老公的人见到我们的信号,也就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 “是。” 不多时,家丁引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来到马祥麟跟前。 “三夫人将后院都料理干净了吗?”马祥麟坐在石墩子上,眯眼望着往来的川兵清点归顺俘虏、收聚匪徒家眷的忙碌景象,语气冷漠地向那妇人发问。 那妇人弯眉杏眼,妩媚妍丽,有股柔腻风流之态。 白皙的面颊和双手上却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妇人剜一眼对自己像往常一样傲慢的马祥麟,不屑地撇嘴:“马将军不必再尊称我一声三夫人,我不过是个承蒙贵妃看得起的奴儿,将军叫我琥珀就行。至于邱万梁的后院,前头两位夫人,以及老邱的骨血,我一个都没留,包括我和老邱生的那个。” 马祥麟听到最后半句,才将目光投到她脸上。 在旁人看来,见多了血肉交迸场面的马将军,似乎也忍不住对那妇人表达讶异:你说起亲手弄死自己不到周岁的娃娃,语调竟浑无异样? 琥珀却扭头看着邱万梁的脑袋被兵卒割下来,笑道:“恭喜马将军大仇得报。” 马祥麟未再搭理她,少倾,忽地站起,往寨门方向走。 两个锦衣卫缇骑,护着中间一人一马进到匪寨中。 那人也只二十来岁,头戴黑帽,白面无须,身着绛红色曳撒,雪白的交领两侧绣着麒麟纹样。 马祥麟迎上去,立于那人的马前,拱手道:“胡公公。” 太监胡芳见马祥麟没有伸手来搀他的意思,喉咙里幽幽哼了一声,翻身下马。 又见马祥麟也不跪拜,目中戾色一闪,捏着不公不母的嗓音揶揄道:“哟,小马将军是嫌这地下血水横流,怕脏了战袍?” 马祥麟仍是膝盖笔直,不卑不亢道:“昨夜确实一场恶战,兄弟们尚未清扫干净,污了公公的眼睛。” 胡芳斜睨他一眼:“小马将军太高看咱家了,咱家不过是给贵妃和崔老公跑腿的,哪有这么讲究。” 言罢,他径直走到琥珀跟前,神态霎那间从阴鸷换成了怜惜。 “琥珀,你这一回立了大功,也受了大委屈,贵妃和干爹都惦记你呐。” 琥珀屈膝还礼,面无表情地从肩膀上取下一个小包袱,双手捧着交给胡芳,道:“多谢贵妃和崔老公挂怀。这是邱万梁的暗账,我已核对过,锦五十匹,苎丝、纱罗各超过三百匹,绢八百余匹,销赃后换成的银子,一部分存在江南六府的几个钱庄,一部分运去了广府。江南的钱契都在这里,广府的那些,我尚未寻到,只听说靠近被弗郎机人(指葡萄牙人)占的地方。” 琥珀本是郑贵妃豢养在宫外的暗桩,直接受大太监崔老公指派,因而报账时,对胡芳这个崔老公的义子,并无丝毫卑媚之态,都是自称“我”。 胡芳盯着她。 纵使云鬓纷乱、满面血污,这番狼狈之态也遮不住她芍药般的姿容。 年轻的阉人一时心旌荡漾,去接她手中的包袱时,故作无意地握住了她的手。 琥珀如遭针扎,倏地缩回双掌,包袱掉在了地上。 一旁的马祥麟迈步上前,捡起包袱拍了拍,递给胡芳道:“胡公公收好,旁的,什么都没有这包袱重要。” 胡芳泰然自若地一笑,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又问道:“对了,埋伏在附近的锦衣卫兄弟告诉咱家,有一小队军兵黎明时来过寨子,离开时却多了一架马车。是何人?” “是辽东的一个边将,叫毛文龙,兵部派他来南直隶和浙江接洽一些火器事宜。不想遇到故人之子报官求救,他就过来,把被邱万梁掳掠的故人之妹带走了,并一位被邱万梁劫持的松江府推官。” “毛文龙?没听过。那推官叫什么?因何被劫?” 马祥麟道:“叫黄尊素,今岁新科进士,因举告吴江人沈同和舞弊,沈父找邱万梁绑了他。” “黄尊素……”胡芳面色一变,“是这个人,虽在三甲,却因举告之事,让圣上也留心了他,圣上看过此人的文章,本想留他在京师,一听他是东林学派的,就轰到南直隶来了。小马将军,可惜咱家来迟一步,否则,洒家就会命人传话给你,趁乱杀了这个黄尊素!” 第十三章 方向不对 马祥麟盯着胡芳道:“胡公公,寨子里清楚邱万梁与宫中瓜葛、以及历年所劫绸缎去向的,我都斩杀了。那黄尊素被劫到此地,只区区数日,始终戴着重铐,囚于牲口棚中,不是个知情人。” 胡芳“嗤”了一声:“马将军,你以为咱家要杀他,是因为怕他发现邱万梁的底细?错啦!咱家方才不是与你说过,这黄尊素,是东林一派的。” 马祥麟冷冷道:“我一介武人,只知平时练兵、战时拼杀,对文士们的派系,没兴趣。” 胡芳心道,终究是个四川蛮子,也就只配给贵妃和福王当条猎犬而已。 他遂不再深入此事,挥手让马祥麟引领自己和锦衣卫缇骑,去察看邱万梁和得力手下的院子,检查他们的家眷,尤其是子嗣,是否被尽数屠戮。 不多时,一行人转回来,胡芳踱到邱万梁和徐阿六等人的尸首前,弯腰瞧着,对马祥麟道:“邱万梁的干爹死了后,京师多少人要杀他,他靠着贵妃和福王的安置,才能在此处逍遥快活。谁知他不知好歹,藏下那么多货,还敢忤逆贵妃、四处接脏活,全然不顾结下新的仇家会给贵妃和王爷添麻烦。不知好歹的东西,早晚是这个下场。” 胡芳说到此处,有意顿了顿,继续道:“但邱万梁这颗脑袋,贵妃得留给你马将军来砍。因为贵妃她,敬重令尊令堂,也看好你能把石砫土司兵带得更上一层楼。” 马祥麟抬头,直视着胡芳:“胡公公,我岁初南下时,就与郑贵妃说过,我母亲不晓得此事。她以为,我带出百余土司精锐牙兵,是兵部调我来东南做剿匪客军。” 胡芳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语带深意道:“令堂晓得的事,确实不多,马将军你知道的事,如今可不少了啊……” 马祥麟垂眸看着自己染血的棉甲边缘。 他心明如镜。 两年前,当他出川赴京,苦苦寻找杀父仇人的下落时,那位当今圣上的宠妃,突然派人找到他,告知了邱万梁的下落。 那一天,马祥麟就明白,贵妃用一颗弃子要换到的东西,绝不仅是琥珀报出的那些丝绸和银两。 川军悍勇,与浙兵齐名。而石砫土司兵,是川军中的佼佼者。 贵妃看上的,是他马祥麟身为石砫兵少主的身份。 胡芳见年轻人又陷入沉默,轻咳一声,勉强挤出几分推心置腹的口气:“马将军,令堂秦夫人,乃巾帼英雄,但女英雄胜仗打得再多,卸下戎装,她也是位母亲。天下做母亲的,哪有去拦着儿子奔个好前程的。你看郑贵妃对福王……呵,不说啦,你是聪明人,咱家言尽于此,带着这包袱先走一步,回京师复命去喽。” 胡芳说罢,折身去到马前,偏头去看抱着胳膊立于墙角的琥珀:“琥珀姑娘,你要不要随咱家一路回去?” “不劳公公了,我自己走。” “别介,瞧不上我,那就让马将军护着你啊……” 琥珀报以沉默。 胡芳鼻子里嗤一声,翻身上马。 “打鱼夫唷,采茶妇,鱼肥茶香摆一桌唷么嘿。小和尚唷,俏尼姑,孤男寡女同被窝唷么嘿。” 胡芳哼着龌龊不堪的小曲,扬长而去。 彼等走远后,马祥麟面沉如水,迈到琥珀跟前:“胡芳没有察觉异样,你带着孩子走吧,回到京师小心藏着娃儿,莫教崔老公发现了。” 马祥麟初到匪寨时,就依着崔老公指令,与同为卧底的琥珀接上头。 数日前,琥珀暗中央求马祥麟,放那个自己与邱万梁所生的两岁小娃一条生路。马祥麟遂利用出寨的机会,到附近村落寻了一个因病早夭的孩子,命亲信替换了琥珀的幼儿,骗过前来验看的太监胡芳。 此刻,年轻将军高大的身形挡住了渐渐刺眼的阳光,也遮住了周围或有或无的闲杂目光。 琥珀脸上那层保护色一般的冰霜外壳忽地碎裂,她的双唇微微颤抖。 “谢谢马将军,将军大恩,琥珀和娃儿,没齿难忘。” “不必记在心上,此为人伦常情。琥珀,你是做娘的,我也有娘。” …… 黄土大道,烟尘飞扬。 马车上,郑海珠被颠得七荤八素。 毛文龙这个赳赳武夫,赶起马车来,也像去冲阵杀敌般心急火燎,仿佛前面有无数女真人头在线等他去砍。 郑海珠一个习惯了地铁高铁等舒适交通工具的现代人,穿到此世后,长途跋涉中尽量选择内河水路,就是受不了马车的颠簸。 不曾想这回,命没丢在匪窝,倒是要折在毛大将军这一星差评的车技上了。 车厢里,小少年郑守宽经历了十几个时辰的紧张与奔波,精疲力竭,兀自酣睡。 黄尊素紧抿双唇,强作镇定,但脸色也已煞白。 韩希孟更是从没受过如此折腾,拿帕子捂着嘴,眼见着就要呕。 郑海珠心道,一个是不愿发言央求武将的文官,一个是忌讳出声搭腔直男的小姐,可不就得靠我挺身而出,果断吐槽么。 “哎,毛将军,毛将军,可否将车赶得慢些。”郑海珠晃晃悠悠地挪到车头,把住木框,对着近在咫尺的宽阔背影,大声吼道。 毛文龙侧过头,却不是回应郑海珠,而是看向从后面追上来的亲信骑卒。 那骑卒做了几个手势,毛文龙扬起双臂,口中连连呼哨,伴随着收掣缰绳的动作,让马车渐渐地停下来。 郑海珠仿佛重回人间,靠在车框上一边喘气,一边张目四望,但见官道寂静,两边蒿草丛生,偶有鸟群扑簌簌飞出草窝子,前后左右都不像有人烟的样子。 嗯?不对。 郑海珠猛然发现,按照这个季节太阳的高度来估摸,此时应接近申时末,太阳应在正西边。 晚明江南的地名和后世差别极小,按照郑海珠残留的开车走高速记忆,从后世的千墩镇进入上海市的松江区,若在傍晚时分,太阳是照着副驾驶座的。 可是此刻,落日照着马车屁股。 方向感极好的郑海珠,登时疑惑起来——毛文龙这是驾车往长江入海口走? 那分明,是在远离松江府城! 郑海珠只觉得心口一凛,疑惧之情腾腾而起。 “毛,毛将军,是到松江府界了吗?” 第十四章 我只劫这位郑姑娘 毛文龙径直跳下马车,把楔形的车轫塞在轮子下头,给马扔了个粮袋,赞道:“真是匹好马!“ 又对着聚拢过来的随从们道:“他娘的,老子今天见着匪窝里那一排马,真眼红,要不是那川军小子也是朝廷的人,老子就带着你们动手抢了。咱辽东问蒙古鞑子买匹中用的马,老贵了。” 一众随从纷纷附和。 他们皆是北方口音,只有出生在杭州府的毛文龙,讲话还隐隐带着吴越声腔。 郑海珠见毛文龙对自己恭敬的探问充耳不闻,与今早在匪寨有马祥麟在场时的礼貌模样,判若两人。 正惶惑时,毛文龙从马首处抽身折回,一把将她拎下车。 郑海珠本能地惊叫,身后反应过来的黄尊素,急忙躬身从车厢跳出来,人还未站稳,喝问声已响起:“毛将军,你在干什么!” 仓啷一声,一个辽东兵弯刀出鞘,横在黄尊素胸前。 几乎同时,官道上另有蹄音传来,两个辽东兵纵马飞奔赶到,分别从马上拖下一个干瘦的农人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女娃。 “毛守备,附近村落里只有他会赶车,这是他女儿。” 毛文龙面露三分煞意,将马鞭塞到农夫怀里,对这对满眼惊恐的父女道:“你们,一个赶车,一个伺候里头的小姐,把小姐和两个男子,都送到松江府。老子是朝廷的人,过几日还回松江,要是发现事没办好,老子带人烧了你们村子。” 农夫本就憨厚而胆小,哪还敢多问,连连点头。 韩希孟和被惊醒的郑守宽,此时也扑到车门口,同样被辽东兵以刀挡住。 黄尊素听毛文龙话里的意思,只要带走郑海珠,疑惑替代了惊怒。 他努力摆出晓之以理的镇定口吻,端严道:“毛将军,你晓得本官的身份,但本官不想以势压人。本官只想问,不管你是不是郑家的故人,你都是兵部挂了号的边将,是有出处的人,你突然对郑姑娘行此举,必不是心生歹意,究竟为何?” 毛文龙微微收敛凶相,对黄尊素潦草地拱拱手,道:“我对黄大官人和韩小姐无意冒犯,故而特意寻了乡人送你们到府城。另则,本将也不瞒你,我确实认识这郑家,但既无交情,更无仇怨。对这郑姑娘,我是送她去好地方享福,不是掳回辽东给老子做妾。行了,其他不必废话,老子要赶路。” 言罢,毛文龙挥挥手,令随从们把仍在啰嗦训斥的黄尊素和挣扎怒骂的郑守宽都捆了,塞回车里,又对脸色惨白、苦苦哀求以银子换人的韩希孟道:“韩大小姐放心,老子是给你这忠仆寻个好前程去,没准啊,她日后比你还富贵。” …… 夜幕四合,星垂平野阔。 晚风中潮意甚浓,入耳更有涛声阵阵。 马队贴着密林与滩涂的交界线,在鸱鸮瘆人的鸣叫中,摸黑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绕过一片高高低低如魑魅聚集的礁石后,才停在海边。 毛文龙把双手被缚、趴在马背上的郑海珠,拎下来放在沙滩上,熟练地割断绳索。 “郑姑娘受苦了。”他虽粗声粗气,致歉的态度倒不像惺惺作态的揶揄。 颠簸和惊惧令郑海珠大脑缺氧,半个时辰里一直处于恍惚状态,此刻双脚终于着地,却根本站不住,虚弱得一屁股坐在沙地上。 毛文龙示意随从拿来干粮和清水,郑海珠狼吞牛饮一番,终于恢复了些元气。 下午毛文龙在官道上忽然变脸时所说的那番话,以及一路行来并无非礼猥琐动作的细节,令郑海珠判断,毛文龙劫持她,似乎无关风化丑行,而是要将她送去什么地方,或许,交给什么人。 起码目前,自己应该性命无虞。 郑海珠于是微微抬头,语调沉缓地问毛文龙:“将军,此地可是南汇咀?” 毛文龙诧异道:“咦,你熟悉此地?” 郑海珠回忆着方才昏沉沉间断续映入眼帘的画面,平静道:“我阿兄当年未中进士前,曾在南直隶和闽浙一带游历。我识字后,看过他写的札记,里头提到松江附近的海边,有一处鹰嘴地形,叫南汇咀,建有四方城防范倭寇。方才我远远看到城墙,所以这般猜测。” 毛文龙点点头,和声道:“你这小女子,见识和脑瓜倒真不错。我家大姑娘和你差不多年纪,在辽东那草窝里,养得跟个傻狍子似的,唉。” 他话音未落,一个正嚼着饼子的随从,就大咧咧搭腔道:“毛守备,你家大姑娘,许给小人吧,成不?小人的爹爹,在咱屯里,那是出了名的怕我娘,我的性子一定随我爹,保准把毛大小姐伺候得,从傻狍子变作母老虎。” 众人哄笑起来。 而毛文龙,居然顷刻间变得没有一丝上官的架子,乐呵呵道:“许三,你小子模样倒是不磕碜,老子稀罕。回辽东后,你多杀几个女真鞑子,就能给老子做女婿。” “好咧好咧,杀鞑子,我也要给毛守备做女婿,守备家的姑娘,都贼俊。” “我不光杀普通鞑子,还要杀奴酋,那个什么打哈欠……” “奴酋叫努尔哈赤!” “对对对,努尔哈赤。毛守备,小人我把那老酋的脑袋割下来,掏空了给你当夜壶!” “你小子尽噗嗤噗嗤吹牛。” 此时的辽东辽南等大片土地,尚未被努尔哈赤率领的女真人占领,汉人守军和居民有许多是登州和青莱过去的,因此大部分是胶辽口音。 郑海珠被一片欢乐祥和的山东话包围,如听后世的山东快板儿,竟一时忘了自己的倒霉处境,也跟着闷闷地笑。 须臾,又听毛文龙与属下们开过玩笑后,就开始认真讨论努尔哈赤会不会往西来攻萨尔浒。 这个在后世史册上如雷贯耳的地名,蓦地又令郑海珠抬头,望着眼前意气昂扬的毛文龙,心生唏嘘。 现在是历史上的公元1616年,在这一年,东北的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正式称大汗,建立后金政权。 如果以后人的眼光来看,大明王朝的丧钟,敲响了。 匪窝历险后,郑海珠有些困惑,倘使没有自己戳向徐阿六的那一刀,黄尊素和韩希孟,难道会被徐阿六杀死吗?在真实的历史中,这两个人分别活到了天启年间和崇祯年间,在那个没有自己出现的时空里,他们也并未在万历年间遇害。 是因为真实历史上另有贵人出现救他们一命,还是自己穿越来的这个大明,只是一个平行时空? 那么,眼前这个明末最有名的军事人物毛文龙,命运走向又会如何? 他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第十五章 扬帆向洋 忽然传来的狗叫,打断了毛文龙关于抵抗女真人方案的谈兴。 夜色中,滩涂上一人骑着马,前头跑着一条小狗,迅速地移动过来。 那人到得跟前,翻身下马,对毛文龙连连告罪:“将军,小人到得晚了。不敢点灯笼,怕方城那边的守卒出来瞧见。” 毛文龙显然认识他,对他讲话也很客气:“偌大滩涂,都是鱼腥气,狗子要嗅到马匹味道,总需费些辰光。辛苦老哥,咱们快上船吧。 “好嘞,将军和弟兄们随我来。” 那老汉抄起小狗,上马急驰引路。 又绕过几片礁石,眼前豁然开朗。月色下,一艘平底沙船舶在海滩边。 船上两个水手瞧见动静,纷纷跳下船,过来与毛文龙恭敬见礼。 毛文龙转头,对着刚才开玩笑要收作女婿的随从许三道:“你和小七留下,带上马匹随李老哥走,就在他庄子里让马儿们修养几日。莫出去厮混,此处仍是松江地界,小心碰上那个黄什么的官儿。” 许三恭敬地应一声,与那个叫小七的辽东兵收捡缰绳,和带路的老汉,一人三马,赶着小小的马群,走远了。 毛文龙则领着剩下的人,上了沙船。 大明常见的海船,有四种:沙船,广船,鸟船,福船。 郑海珠穿越来的第一个生活地点,是福建漳州龙溪县。 她在那里已经见识过各种海船,故而晓得,大明的四种船只里,只有平底的沙船无法在深海航行。 而此刻,这艘沙船是笔直地远离海岸线,那就意味着,他们或许不久就要换船。 果然,沙船张起风帆、迎着那轮弯月行驶不到两炷香的工夫,便绕过一个小小岛屿,靠近了它的伙伴:一艘颇具规模的鸟船。 鸟船底部如刀刃,船身高,上宽下窄,能够在狂涛汹涌的外海劈波斩浪地航行。 而与同样是尖底、甲板却宽阔如蝙蝠两翼的广船不同,鸟船的甲板狭长,船舷向内兜拢,安全性要强过广船,更不容易在狂风中失去平衡。 郑海珠能在黑漆漆的夜里一眼认出这种船的形制,主要因为船头被打制得尖而翘,仿佛锐利的鸟嘴。浙江一带的百姓,认为是天帝命令青鸟衔来了种子,才让自己的先民们开始种植水稻、生息繁衍,故而将海船做成鸟首状。 “咣”地一声,鸟船上的水手,从船舷被打开的缺口处,放下一块木板,接驳于矮上一截的沙船船舷。 毛文龙抓起郑海珠,像扛麻袋似地扛在肩上,踏着颤巍巍的接驳木板,如履平地,气定神闲地迈入鸟船甲板。 鸟船上竖着好几个大火把,照得甲板亮晃晃的。 赤膊的水手们收起跳板时,一个身着苎罗短衣、结实精干的年轻人从桅杆下走过来,盯着被毛文龙放下的郑海珠,冷然道:“毛将军,这个怎滴是个娘们儿?海上自古的规矩,女人不能上船。” 毛文龙眉毛一扬,怼道:“海上自古还有个规矩,阉人不能上船。当年戚爷爷打倭寇时,先帝也派内侍上船监军过几次,老子没听说戚爷爷把中贵人踹下船。” 罗衣年轻人虽受托来接毛文龙,却因着从前打交道时的丁点儿私怨,不想给这个辽东来的老丘八好脸色,遂越发尖刻道:“将军以为我们岛上是窑子么,还往里送粉头?” 毛文龙眯眯眼睛,转了笑呵呵的模样,道:“李兄弟,这小娘们儿不是娼门,是另有来历的。等上岛见了你大哥,你就晓得了。走船吧。” …… 黑暗中,鸟船的起伏明显厉害起来。 比满船男人们呼噜声更响的,是海浪猛烈拍打船身的声音。 郑海珠蜷缩在一个巴掌大的小舱中,估摸着鸟船已经驶入辽阔的东海。 船开动后,毛文龙似乎尽力将她与一船的糙汉们隔开,让那姓李的头目给郑海珠单独安排了歇息的角落,还不忘察看她被缚住的手腕,确认她十指能够活动后,叮嘱她从里头将门闩拉上。 毛文龙举止的各种细节,令郑海珠越发肯定,自己无论是性命还是身为女子的尊严,都暂时无虞。 更所幸这具福建海边古人的身躯,让她不晕船。 于是,两天两夜没阖眼的她,放下警惕后,总算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舱板的缝隙筛进缕缕亮光。 郑海珠拨开舱门,直起腰,让双目适应了一会儿白昼光芒,便摇摇晃晃地登梯,爬上甲板。 烟波浩渺、水天相接的壮美场景,扑面而来。 和后世长江入海口浑浊的东海不同,眼前的海水,呈现高饱和度的蓝绿色,仿佛苏嘉湖地区最上等的又糯又亮的锦缎。 被风卷起的粼粼浪花,犹如锦缎上细密雅致的银纹,流光闪耀,惑人心神。 若转头看向另一侧,景色则更为奇幻。朝阳东升后,钻入云层,成为高妙的魔术师,不仅令天空变化出金黄、榴红、粉紫、靛青等各种颜色,并且慷慨地奉出万丈光芒,倾泻而下,尽撒海面,编织出一个熠熠生辉的宏大世界。 海洋! 这就是纵然聚集了千难万险,也无法阻止勇敢的人类去探索它、跨越它、开发它的海洋! 而在如今这大明万历末年,整个世界早已进入了大航海时代。 此刻,仍是半个囚徒状态的郑海珠,甚至感到一种愉悦的亲切。 只有身处碧波万顷的海洋中,带有时代印记的府衙、街道、庐舍、桥梁、马车才会从视野里被清除。 天空与海水,似乎再次令这个渺小的穿越者进入时空隧道,回到五百年后的世界里。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郑海珠贪婪赏景的目光终于收回来,对着那个铁塔般的身影道:“毛将军,此船可是去舟山诸岛?” 毛文龙已经不像昨夜听到郑海珠说出南汇咀地名时那般诧异,淡淡道:“你既熟悉我大明东线舆图,自不难猜。” “那么,毛将军现在可以告诉我,要把我带去见谁了吧?” 毛文龙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去见你的老乡,再续前缘,给他做老婆。郑姑娘,你可还记得颜思齐这个名字?” 漳州,颜思齐…… 郑海珠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第十六章 上岛 毛文龙口中的“颜思齐”,在晚明史中,名气可不比他小。 颜思齐本是福建沿海的一个小裁缝,因不堪受辱打死了士绅家仆,为躲避官府缉拿而跳到一艘海船上,到了日本平户。 当时的平户是远东大港,聚集了不少华人,明为海商,暗做海寇,黑道白道都混。颜思齐身怀武艺,又精明能干,很快成为华人李旦海上集团的骨干,游走于日本德川幕府、大明政府、荷兰人等各方势力之间。 后来,因日本德川幕府对于部分华商的态度恶化,颜思齐率领手下人马谋划起事,被日本人发现后,他们连夜乘坐大船逃离日本平户,一路往南,在澎湖列岛东面的笨港登陆,定居开发,继续从事海上贸易。 笨港,就是今天的台湾北部地区,故而,颜思齐又被后人尊称为“开台王”。 一年多前,郑海珠穿越到福建漳州的海边小县城时,算了算年份,自然会小心地打听颜思齐这个人物。 当时,无论是街坊,还是她唯一的亲人——侄儿郑守宽,都对她的问题表示奇怪,说是当然有此人,做得一手好衣服,爱打抱不平,数年前下落不明,官府还搜寻了一阵,怎么你不记得了? 郑海珠只得胡乱解释为自己在海边不小心坠崖后,命是捡了回来,却丢了过往的许多记忆。 她哪里想得到,自己魂穿的这位古人郑姑娘,原来竟是和颜思齐有瓜葛,并且看来,此事虽然不被郑姑娘的亲人邻居知晓,对于毛文龙来讲却不是秘密。 这中间,有啥弯弯绕儿? 毛文龙见郑海珠面色,心中那种来自男性本能的操控欲得逞,化为得意之色:“郑姑娘是不是听得没头没脑的?呵呵,那就对喽。” 郑海珠心思一转,咂摸出毛文龙的言下之意,立即作出半是懵懂半是急恼的神情,道:“毛将军,你说的此人,原是海澄县的,在我们龙溪县做裁缝,几年前坐事逃亡。可他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在老家已自梳,自梳女怎会和他有婚约!将军为何如此有兴致,做起月老来?” 毛文龙正要和盘托出,一眼瞥到那个姓李的锦衣年轻人也走出仓房、准备爬上甲板,便忽地刹住了谈兴,淡淡道:“上岛再说。” 顿了顿,补充道:“郑姑娘把心放到肚子里,老子堂堂瑷珲守备,没事欺负你个小丫头作甚?这一回真的是机缘巧合,是带你享福去。老子实话和你说,若颜兄弟能看上老子的闺女,老子梦里都要笑醒。” 他言罢,上前截住锦衣年轻人,大大咧咧地打招呼:“李兄弟,给这女娃拿两个饼子,你今后说不定要叫她一声嫂子,莫饿着人家。” 年轻人满脸写着不高兴,剜毛文龙一眼,抬头问爬在桅杆上的一个水手:“明日中午,能到岱山吗?” …… “哗啦啦……” 沉重的铁锚被抛入大海,溅起一阵水花。 甲板上的铁链被急速拖拽,滑动好一阵,才猛地一滞,停了下来。 郑海珠立于船舷边,目光顺着悬空的锚链,逐渐移至水面。 无论是落锚的时间,还是水面的幽蓝色,都表明,此处的水很深。 郑海珠又看向前方的石壁,海水与岩石相接的地方,水线以上青草茂盛、间有野花,水线以下则隐约吸附着白花花的海贝。 再瞧石壁不远处的巨大礁石,水面以上十分光滑。 看来,这个季节,阳光炽烈的晌午,反倒是涨潮的时候。 “一、二、三……咣” 在岸上几个赤膊汉子整齐的号子声中,一块宽阔的跳板倾斜倒下,搭在鸟船的甲板上。 姓李的锦衣青年头一个踏上跳板,边走边冲前方挥手叫道:“大哥!” 神态十分亲热,与此前在船上的冷傲不屑判若两人。 毛文龙估量了眼前这块新跳板的宽度,俯身对郑海珠道:“姑娘,板子这么宽,你腕上的绳索也已解了,你自己走,应该掉不下去了吧?当着新郎倌儿的面,我可不敢扛你。” 郑海珠浑无心思去理会这番调侃之辞,面无表情地迈上跳板。 为了减少板子晃动所带来的失衡恐惧,她一路小跑着冲过去,因惯性没能及时刹车,被终点的一块鹅卵石结结实实地拌住脚尖,一头撞到了迎面走来之人的怀里。 那人高大魁伟,反应却很快,及时一推,手掌准确地抓住郑海珠的右肩,将她稳稳地扶定。 出手之人正是颜思齐。 走在后头的毛文龙见状,朗声大笑道:“颜兄弟,本将给你送媳妇来了,你可认出她了?” 颜思齐方才走下石阶,打望到船上诸人里似乎有个女子,已感诧异,此刻听了毛文龙的话,再定睛去瞧这女子的容颜,几息过后,心腔里陡然一阵悸动,眼中闪过几分难以置信。 只因多年在黑白江湖里摸爬滚打,当年福建渔村里的青涩小子,早已成了统管一方海贸、轻易不露喜怒的头领,颜思齐才未在前呼后拥的属下前失态。 他平复须臾,开口道:“你是……阿珠小姐?” …… “小姐,汰浴水准备好啦。” 石屋门槛处,一个窄袖布衫、阔腿布裤的妇人,双手交叠在衣摆处,微微欠身,温柔而恭敬地与郑海珠说话。 妇人叫石月兰,是岱山私盐场管事唐阿元的老婆,人体面机灵。 今日,月兰正在给盐工发饷,唐阿元忽然风风火火地跑来,说是颜当家命她去照看一位女客。 夫妻俩在路上,已听到几个水手粗鄙的议论,那女客是颜当家从前的相好。 到了颜宅,颜当家正在招待一群军爷模样的男客吃酒,却毫不迟疑地离席,领着月兰来到东边的偏院,自己并不进门,只叮嘱月兰好好伺候里头的郑小姐。 月兰颇有些惴惴地与郑海珠打了照面。 未料得这位已传得风声雨声的矜贵女客,却是个不比自己小几岁、也穿着下人衣服的朴素女子。 面孔是黑了些,但眉目清秀好看,讲话也和气得很。 月兰的紧张烟消云散,瞅瞅桌上的碗碟,知道郑小姐已吃过点心,便为她去烧洗澡水。 第十七章 白月光 郑海珠几乎要在洗澡水里睡着。 太舒服了! 光滑多彩的鹅卵石砌成的日式泡汤池,半挑的竹帘,青翠葱郁的院中绿树,徐徐吹入室内的山风。 有那么一刻,郑海珠恍然错觉,自己还是现代的那个小郑,正在旅程中泡温泉。 月兰捧着干净衣物进来,满脸新奇地与郑海珠搭讪:“小姐,要不是托你的福,我都不晓得,颜当家的宅子里,有这么个好看的小院哩。这个汰浴间造的真奇怪,没有澡盆,是个石槽。厅堂间和卧房也稀奇,怎滴都是铺的草席,家什、被褥和屏风都放在上面?” 后世来人的郑海珠自然明白,那是日式榻榻米,估计颜思齐在日本平户港闯荡多年,已习惯了那里的起居方式。 但她作出一脸懵懂,对月兰摇摇头:“我也不晓得。” 月兰从墙角拉过打造精致的光滑竹架,抖开手里的衣袍,挂在上面。 郑海珠眼前一亮。 竹青色的圆领对襟长袖褙子,藕色马面裙,月白色交领中衣和同色中裤。 那作为外衣的褙子衫和马面裙,不但用料是丝绸,还有细婉的提花暗纹。那条马面裙更是在裙摆处缝有“底襕”,底襕上的刺绣十分精美,便是此世高级女装中有名的“织金马面”裙。 郑海珠暗忖,我的天,这套衣服看质地和样式,便是与松江府名媛贵妇们的行头比美,也是不遑多让了。 “月兰,这衣服,是新的?” “是簇簇新的呀,方才我烧好水,颜当家命人送来的,噫,多金贵的料子!” 月兰抚摸着织金马面,啧啧赞叹。 她并不知晓郑海珠上岛的原委,只以为是颜当家派人接来的,颜当家自会准备如此上乘的衣料给心爱的女子。 郑海珠不再多问,穿上这一整套丽而不俗的裙衫,去到院中透气,和月兰拉着家常。 “月兰,东海有几个岱山岛?” “嗯?就这一个呀。” “哦,秦始皇让徐福渡海寻找长生不老药,徐福船队到过的蓬莱仙山,是不是就是岱山?” “郑小姐说得是咧,传说就是我们岱山。岛上还有个徐福亭。” “月兰,你是岱山本地人吗?” “我家祖辈就在岱山,宋元时候就晒盐卖盐,交盐税。到了当今太祖皇帝时,朝廷海禁,不但不许做买卖,连打鱼都不行。朝廷把我们岱山人都迁去岸上,岱山就成了荒岛。我和孩子爹是在宁波府的镇海县成的亲。三年前,他忽然带着我和娃儿上了一艘船,一路到了岱山。同船的还有许多镇海农户……” 她说到此处,蓦地打住,看向郑海珠身后,恭敬地俯身福礼道:“颜当家来啦。” 颜思齐迈进院中,带着一身酒气,却目光沉静,步履平稳,不像染上醉意的模样。 月兰十分知趣地问道:“颜当家可要吃茶?” 颜思齐温言道:“你去找管家,沏一壶热茶来,我正好醒醒酒。” 月兰如机敏的猫儿,闪出院去。 颜思齐须臾局促后,终还是凝眸去看葡萄架下的郑海珠。 换上新衫的她,就是自己想象中长大了的阿珠小姐。 当年自己逃离家乡前,阿珠小姐才十三四岁,爱穿交领襦裙,上衣白衫黄衽,下裳则是浅翠色。 就像漳州家家户户都会种的水仙花。 漳州沿海各县,是放眼向洋的所在,民风也开明些。及笄之年的阿珠小姐,与镇上的许多少女一样,可以独自出来行走采买。 水仙花能得馨风眷顾,也免不了被不良的眼睛盯上。县里缙绅的公子哥儿们,有一回纠缠阿珠小姐,还是小裁缝的颜思齐冲出铺子,挥舞着铁剪刀赶跑了他们。 颜思齐清楚地记得,那天,白衫绿裙的阿珠小姐,向自己连连道谢后,兴致勃勃地盯着满铺子高高低低的衣料,一件件地询问质地与工艺,目光清澈如泉。 此后的半年里,阿珠小姐由嫂嫂陪着,时常光顾他的小铺子,有时是改衣服,有时是做新衣,但每回都要问他许多关于绢纱丝锦的问题,更会笑吟吟地赞叹他的手艺。 那是独自谋生的小裁缝颜思齐最快乐的时光,可惜不久,他便犯了事,星夜出逃海外。 一晃六载,往昔玉人今又回。 小女儿家家的襦裙,由淑媛风致的长袖褙子与多褶马面裙替代。 当年娇俏的水仙花,如今已是秀雅的青竹。 郑海珠施过礼后,也坦然地与颜思齐相对。 虽然从毛文龙那里没探出完整的八卦,但上岛后,男人们只言片语的透露与起哄,多少让郑海珠也猜得出大概。 她面对这个相貌堂堂但全然陌生的古人的心态,反倒澄明大方。 漳州阿珠小姐的躯壳中,住着现代人小郑,小郑准备就像在剧院看折子戏似的,好好听一段海上枭雄的少年情事。 颜思齐指指院中的石桌石凳,口吻和静道:“阿珠小姐坐吧,颜某旁的本事不大,酒量还有几分,刻下没有醉,想与小姐说几句囫囵话。” 郑海珠点点头,在石凳上坐下。 因为离得近了些,她能看清,或因常年海风吹拂,颜思齐皮肤粗糙、皱纹如刀刻,显得比实际三十不到的年龄沧桑些,但他一张宽额方颐的国字脸,鼻梁挺直,目光平淳中正,端的很有些气宇轩昂的男性魅力。 颜思齐此时反倒不再看面前的姑娘,而是垂下眼帘,盯着石桌中央拼得十分美妙的鹅卵石图案。 踟蹰片刻,颜思齐终于开口。 “今日毛将军送小姐来岛上,我事先并不知晓。 去岁开春,我带着一只福船,从平户港北上,去到朝鲜与我大明金州卫、登莱二府之间的海上,做些买卖。在身弥岛附近,我们遇到一艘半沉的小船,求救之人便是毛守备与他的几个亲随。 得知毛守备是为我大明镇守辽东、阻击建部侵犯的边将,我十分敬仰,与他彻夜对饮,不免说到自己的往事。说着说着,人醉了,就没了分寸,讲到自己若不是负罪潜逃,本可以去考个武进士,从军建功,便可以迎娶郑家的阿珠小姐。 不曾想,毛将军竟记住了此事。今日午间的酒席上,他说是天赐巧合,能在江南遇到你们姑侄,他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你送来我处。” 第十八章 前缘难续 颜思齐语调沉缓,却并无闪烁其辞的作派。 他说完了毛文龙那边的原委,便直言不讳道:“阿珠小姐,颜某今日再见到你,方知心底那份情谊仍在。我是大明汉人,漂泊数年仍是孤身,乃因不愿娶平户的东瀛女子为妻。若你,不嫌弃颜某,愿与我结为连理,我自是欢喜不禁,从今往后,定会将你放在心尖上来疼爱……” 颜思齐说到此处,蓦地顿住。 他的眼睛仍盯住石桌,却在蹙眉间又有几丝自嘲哂笑划过嘴角,仿佛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堂堂男儿,便是在如此局促无措之际,温绵动情的表白也这样脱口而出。 不过,他并没有继续去点燃自己的情绪,在抬头郑重地看向对面的女子时,已恢复平宁神色。 “阿珠小姐,当初在龙溪,你于我,就如海上明月,我能在小小斗室仰望月光,已是知足,并不敢有所妄想。如今,我总算有些薄产,却见你已盘发自梳,更不愿挟威势勉强于你。所以,倘使你终究还是想回陆上,颜某亦派信得过的兄弟,驾船护你回去。” 郑海珠刚上岛时,凭着几个细节,已看出,颜思齐举止沉稳有度,早就超出寻常二十七八岁男子的水平。 现下听他一番诚恳坦率的话语,更觉惊艳。 一位已然创出天地、隐约显现海上霸主风范的头领,又是在这样一个男子占有绝对主宰地位的时代,竟能如此尊重女子的心思。 在凝神聆听之中,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是作为观众被台上的深情男主感动了,还是躯壳中原来那位郑小姐的一瓣魂魄尚存,郑海珠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 葡萄架上,夏末的流光一闪而过,晃得郑海珠眯住双眼,也令她的头脑由恍惚转回清明。 穿到这个大争之世,必须面对的现实是,不到三十年后便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旖旎繁华的江南沦为焦土。 若能现在就嫁给颜思齐,倒能避开大陆上人间地狱般的战乱。虽然按照真实的历史,颜思齐十年后,会因狩猎途中染上伤寒而病亡,可那已经是在台湾。从后世记载看,颜思齐的子嗣顺利地在台湾开枝散叶,未受屠戮。 然而,穿越得来的人生,也是应该严肃对待的人生。 怎能为了吃一口躺赢的饭,就这样与一个并没有感情的古代男子同床共枕? 更关键的是,郑海珠发现,穿越后,或许得益于前世一个现代女性的独立打拼经历,她竟然对于在不确定性中闯荡与冒险,颇为精神抖擞。 她本来想在漳州试验自己的一番抱负,不料郑家那个苦瓜脸的族长欺负她这一支只剩了姑侄二人,非要把她嫁给外乡豪门做妾,她才一怒之下卖房自梳,带着小侄儿北上闯荡。 江南六府是她前世更为熟悉的地方,韩希孟还是那样一位必定要成为传世名家的好主人,她郑海珠很快就在韩府受到器重,品尝到与韩小姐研发织绒与刺绣的成就感,为何要因顾虑到三十年后的历史走向,而放弃当下的快意人生呢! 她肯定要回大陆上去。 不过,眼前这段从天而降的旧缘,以及后世关于岱山岛的一个传说,令郑海珠今日上岛后,又有了全新的计划。 不做颜思齐的夫人,可以做他的合伙人啊! 想到这里,郑海珠咬咬嘴唇,轻声道:“颜大哥,其实,我在两年前失足滑落过海边石崖,被镇上的郎中施针救回一命,许多事便记得没有那么分明。哥嫂不在人世,龙溪的日子也不好过,但辗转北上到松江府后,韩小姐待我很好,不像主仆,更像姊妹。所以,我还是,想回松江去。” 颜思齐陡然眸色一暗,失落之情浮上面庞。 恰此时,月兰端着茶盘进来,见二人沉默相对,不免滞住了步伐,有些惶然。 颜思齐听得脚步声,转头时已面色如常:“怎么了,上茶呀。月兰,我的宅子没有仆妇,不太方便,就由你陪郑小姐在院里住着吧。她很快便要回江南去,耽误不了你几日。” 月兰忙放下茶盘,连连摆手:“颜当家你这话太折煞月兰了,我夫妇两个受你恩惠那么多,给你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 心下却嘀咕,咦,这郑小姐,不做咱们老板娘了? 月兰倒完茶,仍觉气氛颇为尴尬,一时情急想救场,挑起话头道:“颜当家,郑小姐穿上这一身,真是比妈祖娘娘还像仙女咧。” 郑海珠被她一说,抿嘴展颜,对颜思齐道:“颜大哥,忘了谢你,这身衣服确实好看。” 颜思齐笑道:“你喜欢就好,对了,喝完茶,我带你去看些东西。” …… 小轩窗外,鸟鸣啁啾。 枇杷树亭亭如盖,枝繁荫浓,大片绿意仿佛能沁入屋内人的心里。 窗下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柳木长桌,桌上却琳琅满目,剪刀、竹尺、划粉、线板、针箍、浆糊、熨斗,一应俱全,比博古架还多姿多彩。 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一只蒙着棉布内衬的大藤扁筐中,搭着一块天鹅绒般的料子。 郑海珠随着颜思齐走入这间小巧却明亮的雅室时,一眼就被窗下桌上这块衣料吸引。 她走近藤筐,惊喜道:“这是,我们老家的漳绒?” 颜思齐点点头,拿起漳绒递给郑海珠:“还是块花绒,靛蓝色丝线的是绒毛,胭脂红丝线的是绒圈。我常年跑船,看过很多次海上的日出。太阳还没起来时,天空就是这样的,暗幽幽的石青色里,一片片红彤彤冒出来,特别好看。” 郑海珠抚摸着细柔如婴儿肌肤的织物表面,也情不自禁地附和着“是的,太美了”。 漳绒,起源于福建漳州,是明清时最出名的织物品种。华夏的能工巧匠驾驭蚕丝两千年后,已经不满足于平面的织物。他们从舶来品的天鹅绒中获得灵感,将细铁丝圈融入纺织过程,边织边以独特的工艺提起或隔开经线,形成经线圈或经线绒花。 郑海珠在现代时,只在博物馆大致了解过漳绒,穿越到漳州后,才深刻见识了这种工艺的神乎奇技。 但眼前的这块漳绒,又绝不仅仅是工艺精致,在现代人的眼中,它具有一种印象派油画的美感。 只听颜思齐沉淳的嗓音又响起来:“阿珠小姐,我记得,你最后一次到我铺子里来时,说想做一块云肩。当时我在想,什么样的花纹,适合给你做云肩呢?这一想,就想了许多年。直到我的工匠,织出了这块漳绒。” 第十九章 锦绣满屋 郑海珠听颜思齐提到旧事,立时加倍留意起来,生怕自己接不上细节而穿帮。 好在她在福建时抱着对历史名人好奇的态度,真的去看过颜思齐曾经经营的小裁缝铺。 她遂带着些微赧然,向颜思齐道:“你说的那些场景,我如今怎么都想不起来。但你的铺子,我带守宽离开老家前,还去瞧过。东家赁给了一户染丝作坊。” 颜思齐惘然若失地轻叹,踱到窗口,伸手将窗棂边那根不起眼的麻绳一拉。 只听“哗”地一声,郑海珠身边不远处的竹帘向上卷起,竟露出一间更大的屋子。 屋子三面墙上皆有窗户,窗外是山海开阔的景致,屋内亦十分明亮。 只见整洁光滑的青石地面上,高高低低的Π字型或丁字型木姜子衣架错落摆放,每个架子上都挂着格式女服,从半臂、襦裙、短衫,到褙子、斗篷、马面裙、大袖衫。 这些衣服的面料,虽然颜色、花纹、织法各异,但多为锦、缎、绢、纱之类的上等质地。 绣罗剪彩,胜却韶光无数。 云蒸霞蔚,甚是赏心悦目。 郑海珠好像进了后世的博物馆展厅,在这视觉的盛宴里,目瞪口呆。 颜思齐安静地等待片刻,似给心爱女子以充裕时间适应后,才笑容淡淡地与她解释:“三年前,我和兄弟们占了这岱山岛,作为平户港往濠境和南洋海贸船队避风、补给的所在。我给自己建了这所宅院,特地留了这间屋子,布置得和当年龙溪老家的裁缝铺差不多,只是更大些。” 他说着,走过去,取下一条鹅黄色的襦裙,继续说道:“我在这个屋子里,做的第一件衣服,便是用的我们福建的土紬。我记得,你还在及笄年岁时,常穿这样浅色的紬衣。” “这件半臂,是纻丝。纻丝里含有麻,故而像刀剑一般有几分筋骨。我想着,你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应是能撑得起半臂的气势。” “阿珠小姐,你再看这件,它摸上去,是不是很像猫儿的毛?暖呼呼毛茸茸的?当年,成祖登基前,穿过一件素红绒袍子,乃是从波斯国传来的珍品。我大明的巧匠们,用临洮府的山羊绒,加入蚕丝,改进成丝绒料子,保暖又轻柔。我用它做成斗篷,倭国比福建寒冷许多,必定不能只穿锦罗罩衣的。” “啊对了,还有这件,不过这式样,阿珠小姐应不认识。”颜思齐指了指角落里架子上的一件衣服。 郑海珠望过去,心道,怎地不认识,这不就是,日本的和服。 当然,暗暗自语的同时,她就酝酿出“愿问其详”的表情,好奇道:“确实从没见过。这衣服,袖子像个漏斗,腰带甚是宽阔,与我大明妇人的裙衫,很不相同。” 颜思齐点头:“这是倭国官宦人家的女眷所穿的衣服,彼等称为访问衣。上头横跨肩袖与门襟的地方,是完整连续的图案,倭国人叫作绘羽。” “哦,很好看。”郑海珠一边由衷赞叹,一边上前细细欣赏和服上的山川与青鸾纹样的“绘羽”。 日本当年通过派遣大量的遣唐使,学习盛唐的各种器物文明,尤为着迷被他们称作“唐锦”的高级丝绸织物。在中土大唐灭亡后的数百年间,日本从天皇到贵族,都仍将中国的织物视为最奢华的珍品。 直到明朝开国,实施海禁,片板不许下海,海贸中断,中国的锦绣丝缕,渐渐淡出了东瀛市场。丰臣秀吉结束了日本的战国时代后,大兴民间丝织作坊,日本终于拥有了不再依赖中国的独立的丝织经济,并且很快就能大量出口西班牙、葡萄牙、荷兰。 郑海珠摩梭着手中的和服,不免感慨。艺术的美,既有不分国界的共性,又有彰显本族特色的个性,譬如这件“访问装”上的“绘羽”部分,同为具有工笔画线条的刺绣,就和中国画的审美旨趣区别明显,很像日本的浮世绘。 颜思齐站在郑海珠斜后方,定定地望着她的侧影。 她比当年那个小姑娘高了许多,身量玲珑又挺拔,是个窈窕女子的模样了。 但那探究衣料时的专注神情,和一对杏眼中的熠熠光芒,仍令颜思齐有一种旧梦重温的恍惚而美好感觉。 “阿珠姑娘,这件衣服再美,终究是倭国式样,并不适合你穿。我这三年来,所裁制的衣服中,最满意的,还是你身上这套青竹褙子与织金马面裙,今日你穿起来,果然好。” 郑海珠转过头,望着颜思齐:“颜大哥,这满堂的衣服,都是你做的?” 颜思齐与她黑漆漆的眸子相对,忙以不易察觉的节奏,往后稍退几步。 他唯恐,因为离她太近而情难自禁。 他是堂堂男儿,一诺千金,既然许诺以礼相待,怎可出尔反尔,唐突佳人。 颜思齐于是将手背于身后,尽量和煦平宁地说道:“是的,每回到岱山歇整,或者谈些买卖,我都会抽空在这间屋子里,裁料子,做衣服,哪怕安静地缝一圈织金边,也会感到十分快活。我做这些衣服的时候,估摸的,是阿珠小姐你长大后的身量,总想着哪天,命人设法带到龙溪,交予你。” 郑海珠闻言,微张檀口,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此时此境,有声不如无声。 不知阿珠姑娘原身,当年是否对颜思齐暗生少女情怀的缱绻之意,但即使自己作为一个实际的局外人来看,眼前这男子,真算得默默著相思的有情人了。 颜思齐仿佛很快就从郑海珠眼里读出了无关情悸的感动,以及又生怯惧的不知所措,他于是折身回到柳木大桌前,摆弄了一会儿木尺与辅料线头,柔声道:“阿珠小姐,我方才那番话,你莫多虑。我没有‘卿须怜我从我’的意思,只是与你说说,这满堂华服的来历。” 他抖开那块红蓝交融的漳绒,对着窗口的亮光,细观着曼妙迷人的绒圈,语调变得和悦轻松起来:“我在平户闯荡,也是九死一生才混出些名堂,但刀口舔血的日子还长着。能偶尔缩进这间屋子里,做回原来那个小裁缝,心里倒舒坦些。” 郑海珠走过去,站在他身边,看着偏西的日光将原本珊瑚色的绒圈染得更加鲜艳,忽发兴致道:“颜大哥,月兰说,岱山有个徐福亭,我想去看看。” 颜思齐剑眉一展,笑道:“我这就带你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就走到了。” 第二十章 水下秘密 翌日清晨,月兰正在洒扫院落,听到木门移动,回头见郑海珠出来,笑眯眯地问:“小姐起得这么早?” 郑海珠莞尔:“是岱山的天亮得早。月兰,可有热粥?” “怎会没有哩,小姐先洗漱,我这就去端。” 不多时,月兰就捧着食盘回来,看到郑海珠已穿好外衣,从上到下布衫布裤,显是她自己包袱里的。 月兰是个伶俐人,明白郑小姐但凡在岛上还住着,就是半个主人。 她自不会多嘴去问小姐为何不穿颜当家准备的那身漂亮衣服,只专注手边的活计,殷勤麻利地布置好早膳。 郑海珠一看吃食的品种,正合心意。 油润的糯米蒸糕里裹着花生颗粒,洁白的杂鱼肉、浅黄的贝肉和榴红色的虾肉,则与粳米煮成浓稠的海鲜粥。 肉类蛋白和碳水满格,能给她片刻后要采取的行动,提供充沛的热量。 这个行动,她在鸟船上听到“岱山岛”三个字后,就已经开始琢磨了。 及至昨天确信所处的海岛就是后世的那个岱山岛,她决定实施自己的探险。 郑海珠一面狼吞虎咽,一面竖着耳朵听隔壁小院的动静。 终于,她听到“呼呼,唰唰”的响声。 那是颜思齐也起来了,在舞刀练功。 郑海珠将空碗一推,对月兰道:“我吃好了,再去一趟徐福亭。” 月兰诧异:“啊?现在?小姐是要去干啥……” “那一处景致极好,我今日要再看得分明些。得亏颜大哥这里的各色绣线如此齐全,我正好用丝线将颜色记下来,回江南去绣。” “现在就去?” “是啊,你瞧曙色已浓了,我快些赶到那里,正是太阳跳出海面之际,那云霞的颜色最鲜,水面的波光也最美。” 郑海珠从屋中拿出昨日颜思齐给她的羊绒斗篷,并一个装满锦绣丝线的笸箩。 月兰撵上去道:“我陪小姐一起去。” 郑海珠语气柔和,但明确拒绝道:“我们用绣线排色,就像画师笔走丹青的时候,最不喜欢身边有其他人瞧着。放心吧,昨日颜大哥引导过啦,那个亭子近得很,路又好走。你且定定心心地吃早饭。太阳高了,景致淡了,我就回来。嘘,莫扰了颜大哥练功。” 月兰听郑小姐这般说,也不好坚持,只得先将郑海珠送出院子,准备待颜思齐练完早功,就去禀报。 …… 徐福亭在岱山岛的东北面。 东南边海床很高,近岛处反倒地势平坦,没有嶙峋的礁石,被盐工围堤引水,成了天然的晒盐场。 南边和西边虽崖壁陡峭,却各自对着不远处海面上连绵的小群岛,形成港湾,背对着东海和更远的太平洋,避风上佳,水又深,正适合作为福船和比较大的鸟船停靠。毛文龙和郑海珠来时乘坐的鸟船,便与颜思齐另外三艘船,停泊于西边港湾。 只有岛的东北方位,直面一望无垠的海水,视野开阔,日出日落时,景色尤为雄浑壮丽。 此刻,天已大亮,阳光给礁石和亭子描上金色的外廓,也令夏末清晨的空气散去不少凉意。 徐福亭外,前人用大小不一的石条铺成了地势向下的台阶,但铺到临近海面时,便断了路,只剩连绵起伏、但落差不大的岩石。 昨日,郑海中由颜思陪着来徐福亭,已借揽胜之名,大致摸清了地形。 她于是沐着霞光,熟门熟路地走下台阶,脱下羊绒斗篷,与针线笸箩放在礁石上。 这个时辰,果然还没涨潮,又所幸晨风不烈,只徐徐吹拂,水面还算平静,与礁石相接的海水,只微卷起浪花,轻轻呢喃。 但这毕竟是深海,幽暗莫测。 仿佛那些沉冷森然的目光,就算表面暂时被朝阳点化出几处闪烁的暖意,内里仍令人感到不可捉摸的怯惧。 郑海珠上辈子泳技很好,否则也不会在偶然间知晓岱山岛的传说。 此世,她检验到自己仍水性出色的机会,不在福建海边的漳州,倒是在松江的端午龙舟赛上。 当时,也不知道哪儿钻出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名媛,忽然发了花痴要看龙舟上的肌肉男,叽叽喳喳地乱挤一通,将正掩着袖子吃臭豆腐串子的韩希孟挤下桥去。郑海珠想都没想,立时跳入河中,似乎完全随着本能的驱使,就以科学的姿势将韩希孟的命,从龙王爷那里捞了回来。 但江南水乡划船玩儿的河道,如何能与大海比段位。 郑海珠跳跨了几块礁石,尽量借助顺光,想看清水下的情形。 似乎没有暗礁的黑影。 下吧! 我前几天连人都杀过了,水冷怕个鸟。 乱世里还要闯荡几十年呢,洗个海水浴先磨磨胆气。 思及此,郑海珠将牙狠狠一咬,深吸一口气,踏到一块离海面只有三四尺高的礁石,往下一出溜,就滑到了海水里。 海水果然好冷。 踩水的时候,脚仿佛点在冰面上。 幸亏如今这季节,刚刚出伏,早上那碗热烘烘的海鲜粥又落肚不久,自己一路行来还裹着丝绒斗篷保持体温。 但还是要速战速决。 郑海珠飞快地往外游了两三丈,然后转身回望。 现在,她正对着徐福亭,右侧是向岛的正北方向凹陷的绝壁,左侧不远处也是一面石崖,但不高,像一只宽大的手掌,微微蜷曲,在逆光里,显得有些阴森。 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 四五百年的光阴,对于大自然来讲,不过白驹过隙,远远不够引发沧海桑田的变化。 岱山岛这个角落,和郑海珠在后世看过的面貌,几乎一样。 上辈子的那个项目,她跟着老师跑剧组,常要现场改本子。 有一段戏,又是那种男主给女主在水里渡气续命的狗血剧情,男女主穿得漂漂亮亮地下水意思意思就行了。 谁知那个平均片酬高达二百五十万的一天的流量小花女主,懒觉睡到快发午餐盒饭了,才姗姗来迟,待到穿上戏服画完妆、剧组设备也一切就位时,她才说自己大姨妈来了,不能下水。 导演正要气得吐血,扭头看到在树下吃鸡蛋饼的郑海珠,拿手一指:“那姑娘,你,对,说的就是你,要不要挣个外快?” 就这样,那天,郑海珠在海里演了大半个钟头的戏,也发现了一个古怪之处。 第二十一章 救你 郑海珠尽量调整呼吸,滑动手臂,往左前方的石壁游。 堪堪几个自由泳的甩臂动作,她就靠近了岩石。 然后,她尽量放松双腿,缓缓地踩着海水,将整个脑袋探出海面。 她抹了一把脸上冰凉的水珠,仔细察看石壁。 越往石壁凹进去的地方游,水体、藻类和死贝壳交织在一起的咸腥味,就越重,填塞了周遭的空气。 但这种极不愉快的嗅觉体验,很快被惊喜压倒。 郑海珠看到紧邻一处凹缝的岩石,贴近水线的地方,有一个三尺见方、但边缘很不规则的洞。 就是它! 上辈子,她被剧组花五百块钱雇为临时工,进到海水中给女一号做替身入镜。 结果戏拍得还是很不顺利。那个流量小生男一号的经纪人,不满意小生在镜头里的形象太狼狈,不断给导演施压。 郑海珠也没有傻到泡在水里看他们吵架,而是溜着石壁游一圈,发现了一个可以佝偻背脊摆下屁股的礁石,她便跃出水面,坐在石沿上暂歇,保持体力。不想,回头察看时,她惊觉,自己的“宝座”后面竟然是个洞穴,估摸着纵深三四米,倒是可以一眼看到底,但怪异的是,洞壁似乎颇为光滑,像有人工开凿打磨的痕迹。 当时,郑海珠猜测,这里头不会原来是古人放棺材的地方吧? 拍戏结束后,身为十八线编剧的好奇心,促使郑海珠在渔村里打听了一回。最后,一个八十多岁的老翁告诉她,那个洞,据传曾是明朝嘉靖年间的大海盗汪直的藏宝地,到了清代,满人的水师将洞里的东西挖走,岱山当地人才知道,原来家门口就有个聚宝盆。 而此刻,眼前的场景,与郑海珠的记忆中的画面,绝不仅是重合那么简单。 五百年后的洞穴,在这个时空里,是被两块石板封住的状态! 郑海珠觉得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仿佛盖过了海浪的轻卷慢吟。 她努力抑制激动之情,足底一使劲,稍稍抬高水中的上半身,抬臂攀住一处不那么尖锐的石壁,慢慢形成一个猴子吊树枝的姿势,支撑住大半个身体的重量,然后倾斜右边肩膀,用右手去探究石板。 郑海珠很快肯定,这绝不可能是天然卡在此处的礁石。 两块大半浸入海水的石板边缘,间隔分布着五六处凸起。即使在水中摸索,她也能感受到凸起和石板之间,有缝隙。 显见得是人工雕琢的合页,那么这两块石板,便是洞穴的门! 郑海珠士气大振,左手推一把礁石,靠反作用力移动身躯,右手扒住了石门的上缘。 她现在有些明白此处的隐蔽性了。 早晨海水比较低的时候,约莫三分之一的石门才会露出来,但由于石壁的方位,从早晨到午后,都是逆光,人离得稍远些,看这石门就是黑乎乎阴森森的一片,与周遭的礁石浑然一体。 只有日头完全偏西之际,阳光才会照到两片门板所处的石壁,然而那时涨潮,海水淹没了它们,无人能看见。 海寇汪直,死于嘉靖年间朝廷的诱捕后,大明仍维持海禁八九年,后虽有隆庆开关,岱山岛却始终荒芜,直到数年前颜思齐占领此岛,移民晒盐、垦荒。 但颜思齐的大海船,都停在岱山岛的别处港湾,环岛打鱼的零星渔船就算路过,也会受到光线与潮汐的干扰,加之海藻贝壳的掩盖,故而至今无人发现这两块对称的石板门。 郑海珠一面沾沾自喜于自己上帝视角的推衍,一面将鼻子贴在石门上、瞪圆了眼睛试图辨别出缝隙后的洞穴中的情形。 突然,她感到,始终令身子左右轻晃的海水,似乎一下子改变了流向。 骤然袭来的推背感,令她立刻警觉起来。 刚要转身察看,只听头顶上有人大吼:“阿珠,爬上礁石,快!” 那是颜思齐的声音。 郑海珠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身后就“噗通”一记响,四散飞扬的雪白浪花中央,是那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颜思齐跳了下来。 郑海珠满面都是海水,视线刹那模糊,与此同时,浸在海水中的下半身却分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扫过,令她霎那间脱手,从石门处被完全撞到了海里。 踩水的节奏被打断,她迅速地往下沉,但会游泳的人,自有肌肉记忆,几息之后,她的双手已本能地划动起来。 往海面上窜的过程中,她看到了毛骨悚然的一幕:充满了气泡与细小海藻的水幕后,纺锤型的巨大灰影如一枚放慢了速度的鱼雷,游弋趋近。 鲨鱼! 有如锥刺般尖锐的恐惧感,箍紧头脑,郑海珠冒出水面呼吸到氧气时,人却短暂地懵了。 然而很快,她面前,出现了颜思齐的宽阔背影。 “别怕,往后爬上礁石!” 颜思齐第二次发出了简短但清晰的指令,却是头都来不及回,直接举起了手中的利刃。 郑海珠的思维仍是凝冻状态,但大脑仅剩的反应能力,令她在听到颜思齐的大喊后,掉头就拼力划水。 人在逃命中有如神助,郑海珠游回、蹬腿踩水,左手就扒上了比方才借力探洞的小礁石更高的石壁,从未学过攀岩的她,无师自通地用肱二头肌和臀大肌发力,一挣、一抬之间,右腿往上,脚后跟钩住了岩石的坑槽处,“啊”地一声猛吼,终于让整个身子如翻墙般跃出海面,落到礁石上。 她双手紧紧抱着冰凉的石头,大口喘气,太过猛烈的惊惧和骤然袭来的虚脱感,令她无法再动弹。 她只能像个蛤蟆似地,趴在石头表面,回望海中。 青蓝色的海水里,已如画笔洗墨般,泛上几团深红色。 颜思齐的半截身子仍醒目地直立在水面上,手中的尖刀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 他身前是被血团围绕的鲨鱼轮廓,很快,轮廓又模糊变得清晰,水声喧哗,怒极发狂的鲨鱼,用强劲的后颈肌肉发力,猛扬起头,颚骨张开到极致,和刀刃一样耀目的白森森利齿,向颜思齐的头颅咬了过来。 颜思齐身形丝毫不乱,迎着那副血盆大口,左手举刀,待鱼嘴迫近时,猛地侧身腾起,刀锋直刺鲨鱼最敏感的器官——鼻子。 刀尖扎进去的同时,颜思齐的右手,准确地插入了鲨鱼的左腮。 第二十二章 探宝 “叮”地一声,刀片触到岩石,发出清脆的响声。 颜思齐将匕首扔在身旁,仰天躺下,粗喘阵阵。 与鲨鱼的恶战,几乎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饶是如此,他仍在稍顷歇整后,就关切地对郑海珠道:“你的腿伤了。” 郑海珠闻言一愣,去看自己的脚踝,才发现好大一条口子。 大约是探察石洞时,不知被水下哪一处暗礁的顶端划到,海水冰凉,令皮肤麻木,她当时又全神贯注,并无锐利的痛感,是以不知道脚已受伤。 估计正是伤口散发的血腥味,引来了鲨鱼。 郑海珠观察伤口,不深,新渗出的血也不算多,在慢慢凝结。 她遂轻轻活动脚腕,撑一撑地,向颜思齐道:“无事。” 颜思齐点点头,仍心有余悸地嗔责道:“你怎地就掉下去了?我方才练功跃上房顶,看到你从徐福亭往礁石上走,要不是我担忧而赶来,你就……你看看那海里!” 郑海珠探身,从二人爬上来的地方望下去,登时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只见苍蓝的海水中,出现了五六条鲨鱼,虽不似后世电影里的大白鲨那样巨型,也起码超过成年人的长度。它们聚游在一处,时而扭动着背鳍和尾部,掀起动静不小的浪花,仿佛在打群架似的。 很快,浪花从黄白色变成了猩红色,海水染血的面积更大了。 颜思齐道:“它们在争食那条被我重伤的鲨鱼。晨间风平浪静,正是这些鲨鱼近岛游弋的时候。” 郑海珠看得头皮发麻,忙缩回来,挪到颜思齐身边,本想看他扎进鲨鱼粗粝鳃骨的手掌是否受伤,目光里却露出讶异之色。 颜思齐明白她在看什么,举起戴着钢丝手套的双掌,笑道:“无事,在平户多年,我已习惯了随身不离它。戴着这东西,不耽误操刀弄抢,还不怕活的死的锐物。没想到今日靠它能制住那畜生。” 说到此处,颜思齐起来,四下稍稍探看,便走到不远处有积水的石滩处,捡回一大捧牡蛎。 有钢手套保护,根本不怕贝壳扎手,颜思齐找准牡蛎上薄弱的洞孔,刺入刀尖,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撬开,递到郑海珠面前:“吃两个海蛎子压压惊,夏末秋初,海蛎最肥美。” 郑海珠吮吸一口蛎壳中带着清新海水味的乳白色汁液,又嗦出蛎肉咀嚼,但觉鲜甜柔嫩,当真是美味天物。 颜思齐见她吃相可爱,惊魂未定的狼狈相已淡去,心下松悦,便也给自己开了几个生蚝, 这一回离得近,郑海珠很快被那开蚝的匕首吸引。 说是匕首,其实接近一尺长,带有血槽,寒光凛冽,几乎刺得人不敢直视。 郑海珠来到大明,见过堪忧的社会治安后,出门闯荡时防身意识很强。在韩府,她撺掇着韩希孟和包括侄儿郑守宽在内的小厮,自制瓷雷大获成功,那日又用马祥麟给的精钢凿子杀了恶匪徐阿六,她对各种冷、热兵器的兴趣,远比上辈子跟着剧组看热闹时更浓。 “颜大哥,这个刀,可以给我看看吗?” 颜思齐点头,却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满脸慎重,先警告她:“此刀名为村正,是倭国的名刀。村正家族做出的长刀,因为太过锋利,杀人无数,亦有不避锋芒而自伤者,故而德川武家禁止此刀在倭国流传。我在倭国偶尔见过一次武士们用村正刀拼命,便暗中寻访到村正刀的传人,先锻打了一柄短刃试试。你拿刀时,千万小心刀锋。” 郑海珠连连答应,迫不及待地接过这柄村正,倒是离自己的鼻尖远远的,但冲着石缝中钻出来的小草,毫不犹豫地一挥。 草叶本是轻若鸿毛之物,又被海风吹拂,摇曳不定,然而那村正刀影一闪,很难受力的叶子便被削去一截。 “真厉害。”郑海珠赞叹。 颜思齐看着短刀:“这刀,三十两银子小小一把,抵得我大明县官的半年俸禄,能不好么。回头,我还是得加紧贩几次大货,攒钱多打制些长刀给兄弟们,走船时能更安妥协。这茫茫大海上,如今其实到处都是人,人可比鲨鱼,残忍多了。” 郑海珠听到最后一句,陷入沉默时,内心颇有唏嘘。 明清的海上华人,被称为“没有祖国”的商人,出海贩货若不靠自己的力量打造武装护卫,远比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这些西欧海商危险,甚至就连倭国日本,海贸船队好歹也有幕府的支持。 少顷,郑海珠打破寂静,探问道:“颜大哥,一把村正长刀开价多少银子?” “总须得六七两黄金吧,与一匹驮马的价差不多。” 郑海珠抿着嘴,沉吟片刻,盯住颜思齐,一字一顿道:“颜大哥,我今天,并不是失足落海的。我们的石崖下,或许埋着好东西,能买很多很多村正长刀……” 颜思齐慢慢听完郑海珠的讲述,沉默须臾,忽地目光中掺入一丝愠意,口吻有些冷然。 “阿珠小姐,你避开我,先独自下海探洞,是怕我觊觎钱财?现在又告诉我,一则是因为我救了你,二则是因为凭你自己,也取不出那些东西?” 郑海珠笑了,坦然地摇头:“颜大哥现在到底是大海商,识人断事都按照做买卖的路数来。我的想法没有那么复杂。我此前在阿兄的遗物里看到祖辈留下的说法,也并未当回事,我连岱山在何处都不晓得,晓得了也去不了,多想无益。谁知天意弄人,拜那毛将军所赐,几日功夫,我竟从江南真的到了岱山岛,自然便心动想来探究一番。但那海寇,哦不,海商汪直,毕竟没了那么多年,岂知东西还在不在?我只是想先打个前哨,八字看着的确有一撇了,再请颜大哥来写那个捺字,否则白白响一通雷,却看不到半滴雨,空欢喜一场,我丢不起那个人。” 颜思齐闻言,眼中阴翳稍稍散去些。 但有一种心绪更浓重了——阿珠小姐变得真多,她从前,哪会这么像个跑码头的老江湖似的侃侃而谈,就连接过做好的衣服时,都会微微脸红。 郑海珠吃完最后一只现开的牡蛎,抹抹嘴,神采奕奕地问颜思齐:“接下来,就靠大哥你了。” 第二十三章 打开石门 正午阳光,令海面温度升得很高。 毛文龙和随从站在礁石上,隔着数丈的距离,仍能闻到令人作呕的刺鼻腥味。 颜思齐的人告诉他,那是鱼药,乃用沤烂的鲨鱼内脏拌上米酒和臭蒿汁液,捣成糊,扔到海中,附近的鲨鱼就绝不会游过来。 “真他娘的臭。这海贼的营生,和我们在尸山血海里讨饭吃的边军一样,也不是人干的啊。” 毛文龙拉着苦瓜脸,皱眉嘀咕。 他身边的兄弟们也掩住了鼻子。 他们本是熟悉杀戮的辽东战兵,和蒙古人或者女真人干仗时,对伤员和死尸并不陌生,但鲜血纯粹的腥味,和眼前这种发酵腐烂到极致的骚臭味,完全没法比。 毛文龙瞥一眼随从的模样,笑骂道:“怂包,你们看看那郑姑娘,娇滴滴的一个小娘们,都没嫌味儿大。” 辽东兵们顺着毛文龙的手指望去,只见礁石下的渔船上,颜思齐身边的郑海珠,同样站姿挺拔、面色如常。 小娘们的确并不显得柔弱,与高大的颜思齐并列,就像青竹和梧桐。 “噗通,噗通”几声,三个身穿鱼皮水靠的壮汉跳入水中,然后从船舷处一个年轻人的手中,接过松脂火把。 现在,郑海珠知道了,这个在松江外海接上毛文龙的李姓年轻人,就是李旦的长子,李国助。 李旦乃是资格更老的无国籍大海商,很早就在日本平户港打出一片天地,叱咤东瀛至南洋吕宋的航线,与这些年新崛起、有取代西葡迹象的荷兰人,关系也不错。 颜思齐到平户后,凭能力逐渐为李旦所器重。如今,颜思齐率船队出海,李旦便让他带上李国助历练历练,莫叫李家的海上江山,二代而亡。 “颜当家,洞里真的有东西,好像是箱子咧!” 颜思齐的手下,拿火把照过石板缝隙后,兴奋地喊着,然后继续观察。 紧接着,他们似乎在商议什么,又将火把插在周围的岩缝里,三人都腾出全手,挤在石板前,用力喊了回儿号子。 不多时,其中一个游回来,禀报道:“但石板后头顶着个条子,好像也是礁石,瞧着细细的,但咱仨一起推,也推不动。” “推不动?”李国助听完禀报,又打望一眼洞穴,转身对颜思齐道,“大哥,这还不简单,拿咱们的斑鸠铳来轰开不就行了?” 郑海珠看着他:“斑鸠铳?可是装铅弹的大火铳?” “咦,你也晓得?”李国助颇有些吃惊。 郑海珠约略记得,斑鸠铳是崇祯年间才被大明广泛用于对后金军作战的火器,没想到在万历末年,就从半海商半海盗的船队里听到这个名字。 她脑子一转,故事张口就编:“松江府有弗朗机人(指葡萄牙人)传教,他们说澳门那边的火铳很大,底座像鸟的长脚,所以叫斑鸠铳。” 李国助“嗯”一声,洋洋得意道:“我家船上的斑鸠铳,是从红毛番(指荷兰人)手里买的,比弗朗机的厉害。” 郑海珠却看向颜思齐道:“越是火力凶猛,越是不能用火铳轰,万一将上面的岩石震塌,整座石壁倾覆下来,此处海床并没有那么深,届时洞口都被大石掩埋,在海里怎么挖开?” 颜思齐抬眼望向悬崖,觉得郑海珠说得有理,点点头。 李国助脸色一沉。 他此前跟着颜思齐与毛文龙打过几次交道,不喜欢拿自己当小孩子看的毛文龙,没想到这回毛文龙送来的女子,竟是颜大哥的老相好。而今日晌午颜大哥告诉他的消息更出人意料,这女子竟说自己祖上给大海盗汪直当过差,知晓一个藏宝地。 贴了身子又贴财,这好的美事,难怪颜大哥看她的眼神就像着了魔一样。 李国助对颜思齐这个父亲的得力干将,还是不敢得罪的,遂将羞恼之气摁下去,冷冷地问郑海珠:“那你说,该怎么办?” 郑海珠走到船舷边,问探洞者:“这位大哥,你们看到的石头有多粗?” 水中的汉子比划了一下:“也就半尺宽,见了鬼,怎滴能纹丝不动。” “石板大半在水下,你们潜下去看了不?可看得清石条下半部分的情形?是贴着石板吗?” “看了的,那石条下方和石板间,好似有空隙,上面却顶得严实。” 郑海珠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转过身,仰头对着礁石上的毛文龙喊道:“毛将军,你得把马将军的凿子还给我!” …… 半炷香后,取来东西的毛文龙,也跳上渔船。 他将马祥麟给郑海珠防身用的精钢刺凿递过来时,有些讪讪地对颜思齐解释:“颜当家,你这媳妇吧,有几分本事,在匪窝里,用这玩意杀过人。所以一路上,我怕她趁睡着时把我给捅了,肯定得把刀藏起来对不对。嘿嘿,嘿嘿。” 又笑嘻嘻转向郑海珠:“结果,上岛看你们终于能拜堂,老子一高兴,就把这事给忘了,并非有意夺人所爱。郑姑娘,对不住,对不住哈。” 颜思齐面色微沉。 昨日给毛文龙接风时,他已听说了郑海珠在匪窝所遇到的人和事。 当打之年的武将之间,难免惺惺相惜,故而毛文龙提及马祥麟时,给离乡已久、不明故国事的颜思齐多说了几句川军的悍勇。 今日颜思齐又听到“马将军”三个字,心头一丝难以拆解的异样之情拂过,但毕竟眼前有正事,便噙了噙嘴角,对郑海珠温言道:“就看你变戏法了。” 郑海珠接过精钢凿子。 在匪窝杀了徐阿六后,她就发现,马祥麟这把匕首式样的凿子,锋刃前端有个洞,类似后世的警用近战匕首。 现在,她将一根由颜思齐吩咐手下从福船上寻来的粗铁丝,穿过凿子的圆洞,回忆着自己方才探洞时的印象,把铁丝拗成一个开口的半圆,又在凿子后柄的空洞处系上麻绳。 完成这第一步工作后,她对颜思齐淡淡道:“我得下水,与几位兄弟比划着才能说清楚。” 第二十四章 与你合伙 颜思齐眉峰微抬,没有反对,只与她道:“穿一件水靠吧。” “不用,累赘。” 郑海珠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现在是正午,海水已被晒得热烘烘,驱鲨药又撒得到处都是,没有保温和防咬之虞,鲛鱼皮水靠这种原始的粗笨潜水服,她不需要。 她此刻穿的,是问月兰讨来的粗布短夹衫和裤子,与海边盐工的装扮一样,轻便利落。 她将凿子与铁丝交给水中的壮汉,跳下渔船,与他一起游到洞口,然后问道:“几位大哥,冒昧问一句,你们谁在水中憋气时间最长?” 一个黑黝黝的瘦子道:“我,我家中原来是采珠玑大贝的。” “好,你把这个半圆竖着,先从石门水下的缝里塞进去,然后利用石条和石板之间的空挡,转动凿子,让铁丝慢慢套住石条,然后用你的二指探进石板缝中夹住铁丝,拖出来,在凿子圆孔这里拧紧。” 瘦子边听边细看工具,最后眼神一亮,似是幡然醒悟道:“郑小姐是想,隔着石板,把石条提起来?” 郑海珠笑道:“正是,这凿子细长,正好能穿过石缝,还能让我们借力捅一捅石条。” 瘦子应一句“明白”,握紧凿子,一个猛子扎下去。 郑海珠和另两人,也时而埋头入水,观察他在水下的作业。 由于水的浮力影响,铁丝插进去后,不太好操作走向,好在这个采贝世家的后代,手指十分灵巧,捣鼓了一会儿,终于从门缝里拉出了铁丝的头,和凿子圆洞处的铁丝拧在了一起。 “哗啦”一声,他冒出水面,石门后也传来铁丝摩擦的声音。 “郑小姐,卡紧了。”瘦子感受了一下,很有信心地汇报道。 “好,你们上去两人,拉绳子。” 郑海珠指了指离众人半个身子高的一小块凸出的岩石。 两个汉子窜上去,接住瘦子同伴抛上来的麻绳,开始用力。他们拉绳的同时,瘦子去推其中一扇小石门,如此七八个回合,瘦子捞回钢凿,让拉力变成推力时,面露欣喜道:“动了动了!那个石条动了。” 郑海珠咧嘴:“用凿子凿一下。” “好咧。” 众人就这般又拉又推又凿,终于,在今日的涨潮淹没石门前,门后的石条,松了。 随着闷闷的几声下,石门被瘦子推开,郑海珠沉入水中伸手一摸,果然,近门处有一条槽沟。 这个洞穴堵门的原理,和帝王陵墓用“自来石”卡槽堵门,是一样的,靠蛮力推不开,想办法让石条从卡槽中脱出来,才行。 那立了大功的瘦子,喜不自禁,忙不迭去岩缝里拔下火拔,朝洞里照去…… 片刻后,三丈外渔船上的颜思齐和毛文龙,看到几人像欢快的鸭子般,从洞口游回来。 “颜当家,箱子!好几个箱子!” …… 傍晚时分,离徐福亭不远的妈祖庙里,青烟缭绕。 毛文龙满面春风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望着渐渐西沉入海的红日,一张大嘴不自知地咧开了好几回。 一个辽东兵从庙里走出来,笑嘻嘻地问毛文龙:“守备,这个妈祖娘娘,是个啥来头?咋滴颜当家和那小娘们给咱分钱,还得专门跑到这菩萨庙里立契?” 毛文龙道:“妈祖原本是个福建渔村女子,少时得高人指点,精通玄微秘法,能预知风雨雷电、吉凶福祸。” 辽东兵撇嘴道:“那不就是个跳大神的,和女真人的萨满一样。” 毛文龙作势虎下脸子,叱道:“呸,浑话,怎可把娘娘和建奴的巫婆子比。妈祖娘娘还在凡间时,救过不少落海的乡亲,最后也是为救人而死。积了大造化,上仙界做天妃,还保佑着海上往来的万民。你个臭小子,快给妈祖娘娘磕头,求娘娘不计较你个龅牙豁嘴乱说话。” 辽东兵忙吐吐舌头,跪下冲着庙堂上的塑像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另一个兵卒讨好地道:“守备大人这么一说,俺就明白了,那颜当家是福建人,信妈祖,所以他占个山头,就立个妈祖庙。那……咱就放心了,颜当家在妈祖庙里许的诺,不会反悔。” 毛文龙点点头,又从怀中掏出银票,左瞧右瞧,对着围住他的辽东兵们笑道:“他娘的,老子这回南下,咋运气这么好,短短几天,五百两黄金到手,咱能买,能买……” 有算账快的手下,赶紧应声道:“就是五千多两白银,在辽东,能买七千石杂粮。或者咱买三千石粮食,剩下的,问蒙古人买三十匹好马,五十头骡子。咱堡里发财啦!守备大人祖籍杭州,这江南果真是大人的福地。” 先前给妈祖磕头的辽东兵站起来,涎皮溜眼地继续凑趣:“守备,那姓郑的小娘们,可比妈祖得劲儿,这大一笔钱,说给咱就给咱。” “是啊,她倒不记仇,老子是个粗人,一路对她也没怎么哄着,”毛文龙嘀咕着,又往那辽东兵脑瓜子上拍了一掌:“别小娘们小娘们的,人家可是个财神爷,以后都改口喊郑姑娘。” “啊?守备,不是该喊她颜夫人?” “老子也不晓得咋回事,你们看那两人,明明眉来眼去的,颜当家却说与小娘们二人,今后兄妹相称,嘱托我仍把她送回松江韩家。” …… 入夜,凉风习习,秋虫低鸣。 郑海珠靠在凭几上,捏着手中的金币,细细把玩。 金币的正面有“永乐通宝”四个大字,背面则是五瓣梅花的图案。 案几上放着的几个扁扁如意状的金锭子,背面也有五瓣梅花。 白日里打开的石洞里,吊出铁箱子八个,箱子虽不大,装的却全是金币和金锭,且成色很足。 颜思齐的手下当场清点,便是按照八五分的成色估算,也有近三千两黄金。 郑海珠狂喜之下,看到其中不少金币刻着“永乐通宝”,却是一愣,因为大明永乐年间,比那汪直横行海上的嘉靖年间,早了一百多年。 她鲨口脱险后,已经决定充分信任颜思齐,故而编纂出自己在龙溪老家的书房中发现祖辈给汪直当差、记录藏宝点的故事。 不想,实际挖出来的金币,看起来似乎年份不对。 倒是颜思齐,指着梅花图案告诉她,那是日本上一代霸主织田信长的家徽,织田信长称霸日本时,铸造过许多“永乐通宝”字样的铜钱,还将这四个字绣在军旗上。 汪直的海商与海盗生涯,与日本交集甚多,故而虽然日本的黄金比大明稀有百倍,但汪直只要出得起白银,还是能换来金锭金币。 郑海珠正出神时,颜思齐踱进屋中。 他还未落座,就开口问道:“腿上伤口如何?” “好多了,并未流脓。大哥叫来的那位郎中,傍晚时已经调好药,月兰帮我敷上了。” “唔,那就好,邵老爷子医术高明,在平户港救治过不少华商。如今他岁数大了,不愿住在倭国,我就将他安置在岱山,好歹里大明近一些。” 颜思齐啜一口郑海珠斟来的茶,又道:“东西都已装上福船,明日我便和国助运回平户,免得夜长梦多,叫东海上旁的船队晓得了,怕要来抢。你和毛文龙他们,仍是坐鸟船回松江。” 郑海珠想了想,直言相问:“颜大哥,我要分三百两黄金给毛将军,你回平户,不会有麻烦吧?” 颜思齐明白,心思细密灵慧如她,午间一定看出,李旦的儿子李国助,对于宝藏的分配颇为不满。 颜思齐眼中闪过一丝杀伐之人的江湖霸气,沉声道:“岱山是我和李大当家一起占下、垦荒的,几年来岛上的一应事务都由我作主。今日探洞寻宝时,我让国助在场,就是自认光明磊落,不会对他爹有所欺瞒。回到平户,我自会与李大当家言明,岱山虽为吾等所占,但若没有你,吾等如何能晓得岛上藏有这些金子?若没有毛将军硬是将你拽来,此事亦不能成。你提出让我们平户船队拿一千五百两,你拿八百两,毛文龙拿五百两,那是你身为女子却气度远阔,李家的男子们还有何可啰嗦的。” 颜思齐说到此处,顿了顿,转了温和口吻:“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毛文龙冒冒失失地就把你劫过来,你却不计前嫌,主动提出分他那么多金子,难道只是感念他歪打正着让你上的是岱山岛?” 郑海珠莞尔:“那我先讨教大哥一句,毛守备一介边疆武夫,如今连个游击都不是,你又为何要与他结交?” 颜思齐并不卖关子,坦言:“毛文龙虽然还是个低级武职,但他前年就能从瑷阳穿插到身弥岛给李如柏贩私货,这次又靠着张承胤和兵部打过招呼、得以打着当差的名头离开辽东,可见,他不但会打,还颇有人脉,经商的脑子更是活泛。我要和他,接通倭国至朝鲜和辽南的商路。” 张承胤是现任辽东总兵。李如柏的来头则更大,是名字如雷贯耳的辽东军阀李成梁的次子。父亲与长兄亡故后,到了万历末年,李如柏虽因大明朝堂斗争而赋闲,但李家在东北的根基,不是关内的小规模军队统领能比。 郑海珠盯着颜思齐,收起浅淡笑容,正色道:“颜大哥没有背着李旦和毛文龙,偷占那些黄金,既出于做人的道义,又是放眼长远的考虑。 其实我的思量,和你也是一样的。今岁,女真努尔哈赤建立金国,令人想起当年大宋时候的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 我带着侄儿离开龙溪北上江南,一路所见的大明各州各府,说一句卫所空虚、吏治崩坏,并不言重。 女真人一旦入关,我看,以大明如今的情形,未必扛得住。异族汹汹来袭,社稷倾覆垮塌,草民悲苦可想而知。 我打内心盼着,毛将军那样尚有血性的武人,能有钱买马养兵,守住浑河。” 颜思齐听着听着,不得不承认,同样是“看好”毛文龙,阿珠小姐的理由,要比他的理由格局高上几层。 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数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了。 颜思齐觉得,刚刚过去的十几个时辰当真波澜起伏,自己从怅然所若失,到所获匪浅。 不但得到了以往跑一次远航海贸才能换来的钱财,还意识到,自己和阿珠小姐,各自的世界,都不再囿于小镇上的裁缝铺和深宅闺房。 昨日给她展示自己数年来所缝制的衣裙时,阿珠小姐确实露出刹那动容之色,但其后,她的诸般言语举止,再无男女之间的缱绻之意,倒像平户与南洋那些谈买卖的海商。 郑海珠没有再说叨毛文龙,而是起身,去包袱里取出几张银票,交还给颜思齐。 “颜大哥,我回来后想了想,这八百两黄金,能从山东登州钱庄换成白银兑出的,我自会想办法去取。剩下的六百两黄金,在壕境澳门,于我而言,兑现殊为不易,我还是放在你手里,作为本金,托你跑海路。你设个小账,咱俩分润,如何?” 颜思齐一愣,略略思忖,点头道:“你如此信任于我,我便好好筹划一番。六百两黄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配些上等货色也是够了。” 郑海珠马上建议道:“松江府有许多人在朝廷做官,消息灵通。上月,我听韩家老爷说,京师紫禁城的东苑内库起火,烧得厉害。东苑里的东西,若是金银玉器便罢了,那些香药一沾明火烈焰,几与废物无疑。秋冬之际,宫里头各殿最要熏香,年节赏赐百官也要香药。颜大哥,我们要不要去南洋多进些香药?月港的牙行应是肯收的。” 郑海珠所说的月港,正是二人漳州老家入海处的一座港口。 大明海禁多年,到隆庆年间才迫于各方形势开关,再到万历时,东部沿海已经不只朝贡贸易这一种官方贸易形式,在福建以月港为中心,私人海船已能载货靠岸,只是需要官方背景的牙行来转手。 颜思齐沉吟须臾,笑道:“阿珠,你很有几分做买卖的好心思。我因从前乃负罪逃亡,对月港有些忌惮。不过,如今手里的船越来越多,只跑倭国与南洋,放弃大明的买卖,确实可惜。好,这次就运香料到月港试试。” 二人谈着将来的生意,一个描绘海上风云,一个宣讲路上商机,长时间的目光相接,已不似昨日那般尴尬。 如此尽兴地谈了小半个时辰,颜思齐起身告辞,叮嘱郑海珠早些歇息。 郑海珠亦站起来,走到屏风边,盯着墙上挂着的几幅画,问道:“颜大哥,这画上的风景亭台,是何处?十分好看。” 颜思齐不以为意道:“不过是倭国画师所绘的小山小水小庭院,你若喜欢,便带回松江。” “那我就不客气喽,卧房里的几帧仕女图,画的也是倭国妇人吧?我也可以带走吗?” “当然,回头让月兰给你包起来。” 第二十五章 借你本钱 “起锚……” “升帆……” 随着水手训练有素的口号和动作,鸟船缓缓地启航。 毛文龙和郑海珠站在甲板上,与驻足石崖边送行的颜思齐挥手告别。 船驶离港湾时,会经过岛上的盐场,毛文龙眺望之下,不由感慨:“颜当家确实是半天云里拍巴掌——高手呐。这鸡窝大的岱山岛,晒出的盐,只怕能抵得上复州卫和金州卫加起来的出产。” 郑海珠对大明各地的实情,正是求知若渴中,遂作了好奇之色问道:“为何?军卫屯堡丁壮甚多,且拿着朝廷饷银,难道比不得这些老弱妇孺?” 毛文龙冷哼一声:“你以为朝廷和这岱山岛似的,就一个山大王说了算?海边诸卫的煮盐,辽阳山里的冶铁,都要大笔的银子募集丁口和修缮水利矿道。朝廷拨的粮饷,被层层盘剥,莫说是给盐丁和炒铁军了,便是老子手下正儿八经要跟蒙古和女真鞑子拼命的战兵,也拿不到几个铜子儿。” 郑海珠趁势试探道:“那这一次,毛将军提了银子回辽东,可以弄个小矿试试?将军不是就驻守于辽阳附近?” 毛文龙摆手道:“本将可不敢碰盐铁,最多,若是买骡马有剩下的,贩些山货,给兵娃子们发点压岁钱。” 忽又目光一变,摆出一副诚意屈尊、真诚道谢的姿态,对郑海珠笑道:“郑姑娘,你让颜当家分给本将的好处,本将会记在心里。漂亮话儿咱们武人不兴多说,回头本将弄些上好的野参和貂皮,编个什么远房亲戚的名头,送到松江,给你在韩家撑撑气派。” 郑海珠赶紧欠身还礼,目光落在毛文龙袍子下摆颜色深浅不一的补丁上,心中忽地微微一酸。 好歹是个军事重镇的守备,穿得还不如松江府豪绅家的下人。 不论后世对这位辽东边将如何评价,桀骜不驯也好,垄断辽东一隅与朝鲜的贸易也罢,几年后,他毕竟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为大明王朝实实在在地抵御过外族入侵。 而这几日的接触,各种细节,令郑海珠真实地感受到,毛文龙身上的三分果决、两分狡黠、一分质朴,以及时不时流露的御敌血气,让他至少像个及格的可交之人,自己若就此别过,未免可惜了。 “毛将军,听说你是杭州人,好地方呐,那边如今可还有亲戚?”郑海珠继续与毛文龙攀谈。 “嗯,有,还不少,”毛文龙道,“我爷爷辈原就是盐商,我爹弃商读书,可惜过世得早。叔叔战死了。唉,北边太苦,就一个小妾在那儿伺候我,给我养了两个闺女。我娘、媳妇、大儿子都在杭州,舅舅在外做个中不溜秋的官儿,家眷亦留在杭州。这次,我南来暗会颜当家,离开辽东的托辞,便是回杭州省亲。” “哦,如此。那将军有否想过,从杭州带些绢纱紬缎的,贩回辽东?” 毛文龙摸摸下巴,眯眼道:“你说得对呀,不能白瞎了咱几个大老爷们的好力气,得运些南货回去。但买绸子得要本金,我那五百两黄金,还得在登州兑了,买骡子买马呢。” 郑海珠毫不犹豫道:“将军,我的二百两黄金,也得在登州码头那里兑出来。不如,我把我自己的银票交给你,当作借你贩杭绸去辽东的本钱。你此番回杭州,以家中宅子作保,带货到登州,你取了我的银子后,托镖局送回杭州,运上绸子正好渡海去辽东,如何?” “啊?”毛文龙有些发怔,先努力听明白郑海珠排兵布阵似的买卖安排,然后反应过来似地疑惑道,“你不怕我卷了钱财跑路?” 郑海珠心想,你和颜思齐有战略性合作,又晓得我与他的交情,怎么敢。 但到了嘴边,就成了花花轿子抬人脸子的话:“将军是懂大是大非的前辈,莫开自污的顽笑。我一个女流之辈,寄身缙绅主人家,做买卖本就多有不便。我这点家当,还是指着大人你相帮生利吧。” 毛文龙又得一笔不小的本钱,自然欢喜,爽朗赞道:“小丫头,你不简单呐。” 郑海珠自谦两句,旋即就拿出银票,将颜思齐告诉自己的兑换密语说给毛文龙,又给他加油鼓劲:“毛将军,松江府早就遍布徽商,他们将松江棉布运往辽东,挣得盆满钵满。我问过他们,为何不运吴丝杭锦,他们说北地不似京师和南直隶富庶,便是中等人家,也穿不起绸缎。我却觉得,那是他们没有寻到再往上头的门路……” 毛文龙抿嘴:“那是自然,再穷的山头,也有富庙。小丫头,你和我大闺女一般年纪,我承你喊一声毛伯伯,也不算占你便宜吧?毛伯伯不是与你吹牛,辽东总兵的宅子里,我也是能进去喝酒的。那张大人的家眷穿的,就是杭锦。何况,喀尔沁那边,顶喜欢我们大明的好绸好缎。” 郑海珠佯作很感兴趣的模样,问道:“喀尔沁?可是蒙人的部落?” 接下来的航程中,毛文龙对郑海珠的提问知无不言,将辽东边事与人际关系,以及自济宁到杭州的大运河运输情况,说了个七八成。 郑海珠听得十分满足。 要在一个陌生的时空做点儿什么,首先要储备好各种信息。 …… 两日后,鸟船靠近了松江府南汇咀水域。 那日给毛文龙带路上船的老翁,姓唐名宏,是岱山岛盐场管事唐阿元的叔叔,与侄儿一样,皆为颜思齐的亲信。颜思齐让唐宏在南汇咀附近买了一处宅子,专门负责接恰要客。 唐宏早已从传递消息的渔民处,算得了鸟船抵达的时辰,顺顺当当地用沙船将一行人接上岸,去到宅子中休息一夜。 次日,毛文龙带上人马往杭州府去,唐宏则引着郑海珠去惠南镇上雇车,回松江府城的韩家。 唐宏既知郑海珠与颜当家关系不一般,便尤为慎重,不敢在四方城附近随意寻个车夫,而是引着郑海珠,往二里路外的金山卫,去找军官家开的马车店。 金山卫,与天津卫、威海卫、镇海卫一起,并称为四大卫所。 大明王朝拥有绵长的东部海岸线,且世界历史的车轮已驶入大航海时代,一国的海防显得尤为重要,故而到了明代中期,东部临海四大卫所的地位,已远超北部面向蒙古部落的几十个卫所。 金山卫与松江府城相距百里,这在古代算长途,郑海珠投靠松江韩家大半年,也没来过金山卫。 今日实地观之,但见烈日笼罩下,海面蜃气蒸腾弥漫中,一溜青石垒砌的堡墙绵亘于海堤内侧,拱卫着地势最紧要处的那座高大城池,俨然万牲朝贺镇海兽王一般。 唐宏给守门军卒看了郑海珠的路引,二人进到卫城内,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十字街刚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大街那头有一对人马急驰而来。 第二十六章 又遇马将军 街上百姓纷纷往两边避让,郑海珠却觉得古人打马飞奔的样子特别好看,遂仰起脸来,盯着骑士们由远及近。 马似流星人似电。 五六匹骏马一晃而过后,当先那领头之人却“吁”地猛然呵斥,一边拉缰绳,一边抬起手中的枪,对后头的骑士们做了个指令一般的动作。 马速登时慢了下来。 领头人掣引着缰绳,调转马头,径直往郑海珠跑来。 这下子换成了顺光照在那人脸上。 纵然一圈络腮胡子没有了,郑海珠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马将军!” 马祥麟确认路边的女子真是郑海珠,面上的惊喜之色一闪而逝,旋即就将警惕的目光投到了郑海珠身边的唐宏身上。 唐宏笑容憨厚,冲着马祥麟深深作个揖,恭敬地轻声问郑海珠:“郑姑娘,可是故旧?” 郑海珠点头道:“唐伯稍候,我去打个招呼。” 她走到马祥麟的坐骑前,笑盈盈地见礼。 马祥麟眼角余光瞥到周围,许多好奇的眼睛看戏似地盯着。 这青天白日的大街上,菜鸡互啄都能收获票房,何况这么一位英姿勃勃的年轻军将,竟停下来招呼个荆钗布裤的小妇人。 马祥麟遂摆出一副端严盘问的神情给路人们瞧去,温和的口吻却是只有郑海珠能听清的:“你和这位老伯,随我去前头卫所衙门可好?咱们细说。” 金山是重镇,卫所的军衙,不仅看着和松江府衙一样气派,门口还有校场。 马祥麟将坐骑交给随从,走到校场边的树荫下。 唐宏人情练达,早已避到一旁,只守着行李挑子,那是郑海珠从岱山带回来的衣服和画。 马祥麟此时方将公事公办的冷意一抹,表情复杂道:“可算是找着你了。我在匪寨里,就觉得那毛文龙不对劲,偏你那侄儿咬定他乃你家故人,我又哪里好阻拦。” 郑海珠掂量着他话里意思,探寻着说道:“将军可是后来又与我家小姐遇到,小姐和阿宽告诉你我被毛将军劫走了?” “嗯,我越想越不对,那日收拾完匪寨的残局,就打马往松江府来,翌日寻到黄先生时,他正带着韩小姐报官。” 马祥麟说到此处,捕捉到郑海珠眸中的微微讶异,干脆拿理直气壮当作最好的掩饰:“郑姑娘,你用瓷雷救了在下一命,我既已对毛文龙起疑,必要过来瞧瞧才放心,谁知你果然出事了。” 郑海珠被马祥麟那热意分明的目光一烫,心头涟漪乍起,却又很快自嘲莫想得岔了,只转往另一层赞许之意上去,暗道,真不愧是秦良玉的儿子,行事端正仗义。 她望了一眼正在遛马的几个川兵,问道:“马将军,你这几日,都在松江?” 马祥麟应道:“对。黄先生说,他向府台要了几个兵勇去核查,有乡民讲,那日向晚时分看到过几个骑兵往南汇咀去,其中一匹马上有个女子。我见松江府的兵勇懒懒散散的,便和黄先生商量,反正我有兵部的勘合,不如我带自己的人来寻……寻你。” 郑海珠见他神色又微现赧然,忙做出一副“这次真是有些倒霉”的无奈苦笑,叹道:“那毛将军倒不是个恶人,却真马虎得紧。他是将我错认为另一人,不由分说地就送过去,又发现不对。那头的主家也十分歉疚,得知我是松江韩家雇的,便装了些薄礼,让家仆送我回来。” 这番说辞,是郑海珠离岛之际,颜思齐与她和毛文龙商定的。 隆庆开关后,到了万历年间,李旦集团在海上已不被大明朝廷视为“海寇”,但毛文龙一个辽东边将,郑海珠一个士绅家的侍女,与颜思齐交往,自然仍应是秘而不宣的。 马祥麟今日自撞到郑海珠后,就一直在观察那唐宏的神色举止,见他对郑海珠浑无胁迫、禁言的样子,反倒毕恭毕敬、面带小心,此刻再听郑海珠的一番话,方彻底放下心来。 “郑姑娘现下可要回松江府城?我送……” 他那个“你”字还没说出口,忽地转为“咦”一声,望着十字街方向道:“那骑马过来的,像是黄先生。” …… 黄尊素翻身下马,急匆匆地就提了袍子往军衙里跑。 数日不见,他已是头戴网纱幞头、身着带鸂鶒补子青蓝袍服的七品文官打扮。 “黄先生!”马祥麟步出树荫,朗声道,“我寻到郑姑娘了。” 黄尊素寻声看到他,仓促刹车,一时没当心,被自己垂下的破袍子绊住,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上。 马祥麟和郑海珠忙上前搀扶,黄尊素起身后却浑没觉得狼狈似的,只盯着郑海珠瞧。 这姑娘面庞洁净、目光透亮、神采奕奕,委实不像受过大难的模样。 黄尊素满是汗渍的面上,登时闪现欣慰之色,但紧接着,他就语气急切道:“你二人先在此等我,我有要事找金山卫掌印。” 黄尊素的身影消失在军衙里,马祥麟对郑海珠道:“我们瞧瞧去。” 马祥麟昨日来金山卫应酬过,那门卒晓得是京师兵部来的,对他十分恭敬,此刻也由着他与郑海珠站在门槛处。 过得须臾,二人就听见黄尊素的嗓门明显提高了,像是与人争执。 马祥麟皱了皱眉头,转头问身后也探头听热闹的门卒:“兄弟,与黄先生说话的,不是本将昨日所见的掌印?” 门卒躬身道:“回将军的话,掌印大人和签书大人,今早都巡查海防去了,衙门里只有几个书办和管屯田军器的在……” 门卒话音未落,黄尊素就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身后一个胥吏模样的人跟在后面一叠声道:“尊驾千万恕罪,堂官不在,小的怎可擅作主张,将哨所军兵丁交给老爷带走。” 黄尊素不再与其多言,看到等在门口的马祥麟和郑海珠,继而目光越过马祥麟的肩头,落在校场等候的几个川兵身上,他不由心中一动。 “黄先生,发生何事?” “马将军,黄某有事相求!” 下了金山卫衙门的台阶,黄尊素与马祥麟几乎同时向对方开口。 第二十七章 给董其昌救火 “暴民抄家?董其昌?” 黄尊素说出这个名字时,马祥麟一脸困惑,郑海珠却猛然意识到什么。 在现代时空的上海市松江区,有个著名的车墩影视基地,郑海珠靠跟着剧组挣生活费时,好几次到过松江。故而在上辈子,她就晓得,晚明著名的文臣和书画家董其昌,乃松江府华亭人。 而穿越后,郑海珠凭着上帝视角找到同样生活在松江的韩希孟,因韩小姐急于安排去苏州学艺之事,她还来不及好好探究董其昌一家的情形。 莫非,青史上一鳞半爪的松江百姓焚烧董宅事件,就发生在今日? 见黄尊素狐疑地盯着自己,郑海珠忙解释道:“黄老爷,我家韩小姐,已与顾家二公子结亲,顾二公子长于丹青,拜董公为师,所以我虽从福建来南直隶不久,也晓得董公的名声,他做过太子的讲读吧?” 黄尊素点头,语速急迫地告诉二人事情原委。 昨日,有乡民突然围攻董其昌的宅子,说董家二儿子董祖常强抢民女,还逼死了将此事公布与众的书生范昶。黄尊素身为新任推官,带着捕快前往疏散,劝百姓先回家,若有苦主告官,官府自会明察。 不想今晨,素有早起习惯的黄尊素,往城外河边观赏日出时,发现有不少渔船聚集,船夫们商量着去附近村庄拉人丁与松脂上岸,日落时分必能回到府城,正好去抢掠董家、焚烧宅院。 黄尊素大吃一惊,忙赶去董宅,欲请董家上下尽快躲避,不料才辰末时分,董宅已被许多青皮们围住,自己若去敲门,只怕也陷入包围。 他转头奔回府衙,奏禀知府吴朝鼎,去金山卫调集军兵。孰料吴知府却不以为意,说自己正急着往应天府商议公事,董家反正有家丁护卫,出不了事,那董其昌清家风不正,得些教训也好,说完竟将黄尊素撇下,带上随从坐官船走了。 黄尊素又去找同知和通判,不料那些上官亦端出一副“你个新来的推官莫太多事”的姿态。 “我觉得不对劲,董公并非升斗小民,府衙上下怎地如此冷漠。马将军,郑姑娘,董公与我东林学派有些交情,我虽是余姚人,但素闻董公清敏名声,他的子侄亦是行止端严的读书人,怎会如地痞恶匪那般强抢民女。况且我一到松江就去拜见董公,彼时四邻庶民还赞董家的官人们都很和气。我疑心董公得罪了仇家,被设局陷害,故而也不指望府里的上官了,直接赶来金山卫搬救兵,不料卫所竟也像与知府商量好似的,管事的都不在。故而,我只能求马将军了。” 郑海珠待黄尊素吐出最后一句,顺势接上道:“黄老爷说得不错,我到松江府虽才数月,但因大小姐的未来夫婿顾少爷,乃董公的丹青弟子,故而我多少也听得几分董公的名声。旁的不论,单就说董家辟出半座山地来给徐光启徐大人试种番薯,为防备荒年饥馑,我便不信,董公父子会苛待乡民。” 马祥麟听完,不再沉吟犹豫,向黄尊素果决道:“黄兄和郑姑娘都这么说,马某定要管得此事。黄兄,你的印章可带在身边。” “在。” “那你若不怕得罪上官,便去军衙借纸笔,写个急报,盖上你自己的章子,我让我骑术最好的牙兵带上你的手书,速速赶往应天府奏禀急情,以免此事过后被松江知府压下来。” 黄尊素斩钉截铁:“我怎会怕得罪松江知府,我中了进士,是朝廷授的官,又不是那松江知府赏的官。我办事只论是非曲直。董公一家也是我松江治下的百姓,如今并无苦主将董家举告到衙门里,我怎可在事端尚未辨明之际,身穿这身官服,却坐视董家被抢被烧!” “好!”马祥麟爽快道,“你我在匪寨共过生死,今日你这个忙,马某帮定了。我的几十个川兵弟兄扎营在华亭县,这一路打马回去,正好带上,申时应能赶到。” 黄尊素仿佛夜行人得见曙光,转身就跑回军衙去写急信。 马祥麟眼睛一眯,暗自深吸一口气,走到树荫下蹲着的唐老伯面前,拎起包袱行李就挂去一个牙卒亲信的马上。 然后扭头对郑海珠道:“与我和黄兄同路回松江吧。” 碰触到郑海珠有些不得要领的目光后,马祥麟若无其事道:“你救我一命,我载你一程。” 黄尊素走出军衙时,看到郑海珠已经坐于马祥麟身前。 这,这成何体统? 但和张着嘴、一脸惊讶的唐老伯比,黄尊素硬是收住了眼中的异色。 毕竟,人家郑姑娘自己,都神情坦荡泰然。 待到众人策马赶路时,黄尊素偷眼瞧马祥麟那边,又觉得好像,好像和有伤风化并无干系。 郑海珠本就穿着长褙子与布裤,坐于马鞍上,双手扶着前鞍桥上的铜把手,看起来虽有些瑟缩,身姿却还稳当。 马祥麟则坐在马鞍后头踮着的皮囊上,放长了缰绳,双臂几乎碰不到郑姑娘的肩头,胸膛则离得更远,所幸他生得高大,郑姑娘的发髻并不会遮挡他的视线。 如此驭马,难度极高,对于马祥麟而言,却像举杯饮酒、提箸夹菜般轻松。 真是将门无犬子。 黄尊素心中由衷地赞道。 …… 金乌西沉,晚霞绚烂。 暑意散去,凉风袭来,本是一天内最舒服的时辰里,韩希孟却觉得,身陷匪寨的恶梦,仿佛又再此袭来。 但她仍挺直了脊背,站在原地。 “开门,开门!董其昌,董老儿,出来见人!” “董祖常,你仗着你爹吃过朝廷俸禄,就这般欺凌我们小老百姓么!” “乡亲们,董其昌在朝中就官声恶臭,圣上将他贬出京师,他在湖北管科举的时候又向穷苦生员索讨贿赂,如此大奸大恶之徒,如今又来松江府为非作歹,我们须将他赶回他华亭县的老家去!” 董宅大门外,阵阵叫骂声此起彼伏。 董其昌的次子董祖常,面色涨得通红,额上青筋凸绽,忽地低吼一声“一派胡言”,就要去开门。 一个二十出头、锦缎直裰的士子,忙与几个家仆拦住董祖常。 “兄台万莫中了彼等的激将法,此时外头已没了章法,你若遇不测,怎生是好?” 第二十八章 董宅前空降锦衣卫 那位极力劝阻董祖常的士子,叫顾寿潜。他祖父顾名世,乃嘉靖年间的进士,曾为天子掌管玉玺,顾家在松江亦是名门望族。 顾家如今的年轻一辈里,这二房嫡孙顾寿潜最是俊俏潇洒,虽父亲早逝,却颇受几位叔伯喜爱。 顾寿潜于书画上极有天赋,十岁出头时,恰遇到董其昌辞官回到松江,祖父顾名世便带他到董府拜师,成为董其昌的关门弟子。董其昌待顾寿潜如师如父,去岁更是亲自出面做媒,说合韩家大小姐韩希孟与顾寿潜的婚姻大事。 顾寿潜和韩希孟,一个擅画,一个善绣,少年时代就彼此晓得对方,元宵端午的佳节盛会,又远望过好几次,早已互生朦胧情愫。 董其昌这月老当得,着实是芝麻掉进针眼里——凑了巧缘。 今日,韩希孟本是不管叔叔婶婶的阻拦,亲自带着郑守宽,去松江府找黄尊素问问郑海珠可有音讯。 不想走到董府跟前,四面八方突然涌来手持木棍的许多壮汉,气势汹汹地将几处通道堵得严严实实,旋即上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光膀子壮汉,正要逼近韩希孟和郑守宽时,董家的大门里忽然有人将她们拉了进去,又将门关上。 救了韩希孟的,恰是一早前来问候董其昌的顾寿潜。 当时,顾寿潜见势头不对,本想与董祖常点齐几个强壮的小厮和婆子,将董其昌、董家女眷及韩希孟,从尚未被围的宅院后门坐上马车,往董家在华亭县的田庄避祸。 然而,董其昌因见昨日有松江府新任推官黄尊素疏散过乡民,以为今日事态亦不会失控,又担忧收藏于宅中的百余件字画,不愿撤走。 这么一犹豫,只半炷香不到的工夫,董宅便被围得水泄不通,宅里的人再也出不去了。 顾寿潜经常出入董家,此时又挺身站在门前,年轻的面孔上罩着淡定冷静之色,倒比长他近十岁的董祖常更显老练似的,颇令董家奴仆敬服。 “将院角那架梯子搬来,靠在墙边,我上去看看。”顾寿潜吩咐道。 “顾……顾二哥,小心些。”韩希孟在一旁说道,声儿不大,却无踟蹰羞怯。 顾寿潜今日是头一回与韩希孟离得这样近,更是头一回听她直呼自己“顾二哥”,纵然此前已为能与她订婚而欢悦了许久,此刻这种尽在咫尺的甜蜜,仍令顾寿潜心潮澎湃。 他温言安抚道:“无妨,我听那外头喊叫的,有个像是熟人,我与他问几句。” 顾寿潜撩了袍子,登上木梯。 但见高墙之外,董宅大门的石阶之下,乌泱泱聚着百来号乡民,大半手执锄头、铁锹、木棍等械具。 绕着院墙则围了更多人,其中有些,看起来并非农户,而像青皮无赖,并不出口辱骂,但眼神阴狠。 门口的乡民,正叫嚷哄闹,突然见董家墙头上冒出个文弱白净的士子,顿觉稀奇,纷纷住嘴。 这刹那安静中,顾寿潜的目光已捕捉到要寻的人。 “翁元升,方才说董公在湖北索贿的,是不是你?” 那名叫翁元升的男子,四十不到,是松江本地人,薄有文才,奈何屡试举人而不中,困窘的家道再也无法供他读书。好在他老娘从前给顾家当过奶妈,哭哭啼啼地开口求个照拂,顾寿潜的大伯便为翁元升通融了一个在府衙整理公文塘报、抄抄写写的差事,算是吏员,好歹能让翁元升每月领一两银子,养活老娘和妻儿。 逢年过节,翁元升会按照礼数去顾府拜访,所以顾寿潜对他的声音很熟悉。 站在乡民前头的翁元升,没想到顾家二少爷今日竟在董宅,而且上来就带着诘责口吻质问,显是在为董府出头。 翁元升平日虽常被老娘唠叨要感恩顾家,内心实则不以为然,偶尔在街衢间看到华服倜傥的顾家子侄,往往于霎那艳羡之后,立刻嫉恨地暗骂一句:你们不过就是有几分投胎的好运道罢了。 这一回,翁元升被大有来头的人物相中做马前卒,豁出去博一把的想法充盈于胸,莫说顾寿潜这个胡茬还没长密的顾家孙子,就算顾名世老太爷亲临此地,他翁元升也不会缩回去半寸。 于是,翁元升目露睥睨,扬声道:“好教顾二少爷得知,翁某为衙门当差六七年,经手邸报也好,聆听各位大人训勉也罢,何止千件百次?董宦此公,官声有亏,京师内外皆知。如今他被驱逐于朝堂,回乡后的私德竟也如此不堪,纵容子弟为非作歹,是可忍熟不可忍!” 顾寿潜从前在家中遇到这翁元升,便觉得此人眉眼间气数不正,今日见他所为,更断定,他多半是被谁利用来做出头椽子的小人。 顾二少爷遂针锋相对道:“翁元升,你莫用些文邹邹的废话糊弄乡亲们。你说说看,董府为的什么非,作的什么歹?” 翁元升身边一个扛着锄头的壮汉,抢着回答:“那个,董世昌的二儿子,要把陆家的小女儿抢去做妾。” 顾寿潜向那壮汉拱拱手:“这位朋友,你所说的陆家女儿,叫绿英,她亲娘当年因要改嫁去陆家,不愿带着她,早就把她卖给了一户姓陈的夫妇做女儿。那陈氏夫妇是给董公家里做长雇的,绿英平日里亦来做些针线活。前些时日,绿英的亲娘自称病重,要见一眼女儿,陈氏夫妇好心将绿英送去,却十余日不见她回来。他们上门要人,才晓得绿英的亲娘伙同陆家后夫,要把女儿卖去苏州做妾。陈氏夫妇叫了董府几个平时熟识的仆从,再次上门理论。” 顾寿潜说到此处,又登上一格梯子,勇敢地露出更多身体,昂然对墙外民众道:“此事于情于理,都是陆家男人和绿英的亲娘不对,怎地到了衙门这翁书办口中,就能做成一出污蔑董府的戏码呢?你们口口声声民女民女的,你们看到民女和她亲娘,去衙门捶鼓喊冤了吗?” 人群中滚过一阵窃窃私语。 有人道:“阿二头,你不是见过那个绿英去告官吗?” “啊?我没有,我不是,你听错了好不好,我见的那小娘子,是戏班子的,她说有人写了戏让他们演董府抢女人,演完后那人却不来付钱。” 翁元升一听,扭头怒道:“因为那位写戏本子的范大善人,被活活气死了。” 言罢,翁元升干脆丢下半吊子读书人的那几两斯文,窜上董府的台阶。 他指着前排的一群壮丁,唾沫横飞道:“墙头上那个,是城东顾家的少爷,他们这些富家子弟本就穿一条裤子。范家庄的乡亲们,你们庄好不容易出的秀才范昶,路见不平写了讥讽董家作恶的戏本,结果被董祖常到衙门来闹,要知府将范秀才枷去大牢,范秀才急怒交加、气死了。范家老母和妻室去董家讨说法,又被董祖下令剥衣侮辱。你们范家庄的男人还是带把的不是,就这样任人欺负?” “姓翁的,我董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信口雌黄!” 只听“哐”地一声,董宅的大门被打开,董祖常终是气不过,冲了出来,要与翁元升对质。 翁元升对此景求之不得,他得意地望一眼敞开的乌木大门,对着董祖常森然一笑,便要招呼围墙两侧的青皮们往里冲。 然而刚转过身,他就“唉哟”一记惨呼,倒在石阶上。 隔空飞来一支木杆箭,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肩膀上。 那箭没有装箭头,但力道强劲,虽无法入肉,也令翁元升剧痛不已,歪在地上哀嚎。 本要往董宅冲的人们,登时都本能地僵住,怔在原地。 “兵,兵兵,官兵……”人群后排终于有人叫起来。 紧接着,众人只见身后的大樟树上,跳下来一个身着花袍、头戴巾盔帽的男子,身姿轻盈利落,仿佛天神小将。 他几步跨到董府台阶前,先确定了杀猪般嚎叫的翁元升并无大碍,才回身面对目瞪口呆的人们。 人群中有几个平时爱听说书的,看清楚那男子胸前所绣的白角红色飞鱼后,惊呼道:“锦,锦衣卫。” 第二十九章 一个小人 “诸位父老乡邻,借个道,让本官进去。” 满面风尘、气喘吁吁的黄尊素,即便到了这时候,对民众们,依然出语客气。 众人纷纷老实地向两边散开去,却不是给黄尊素这陌生的八品新官人面子,而是被马祥麟麾下的川兵镇住了。 乡民们平时所见的衙役捕快,或者巡检司的弓手,都是流里流气又爱呼喝叫嚷的,和那些青皮打手,实也无甚分别。 可眼前这些军士,握着枪,背着弓,腰间还插着短刃,十来人一队,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龇牙咧嘴的凶样,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却叫人后颈发凉、心口发毛。 就连他们身后的马,也不怎么甩脖子和打响鼻,静立如乔木,显然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战马。 几个有些阅历、缩在闹事民众后头的中年乡人,彼此低声议论着:“瞧瞧,咱们松江的那些兵勇,最多算狗罢了,这锦衣卫带来的,才是狼呐。” 黄尊素来到董府门口,向众人道:“诸位,这是马将军,奉朝廷之命,率官健精锐,赴东南六府,清剿恶匪。将军刚在淀山湖一带,肃清了大股水匪,今日便赶到我松江府。” 黄尊素说到此处,戛然而止,由着闹事者们去思量“到我松江府”后面的话。 马祥麟亦不说话,面色沉和地抱着手,往左右打量一番那些青皮打手,见他们骤然间由嚣张变得紧张起来,才将目光拉回来,投到面前的乡民们身上。 现场安静几息,范家庄就有个领头模样的汉子,壮着胆子道:“马,马大,大将军,我们不是匪徒。” 马祥麟“哦”一声,指指人群后头已被手下川兵扣住的一溜挑担,问他:“你们不是匪徒?是县里的农户么?那你们手执棍棒、带燃火之物进城作甚?” 汉子往后退缩,求助地望向委顿在地的翁元升。 翁元升胸中的惊惶,早已压过肩头的剧痛。 眼前这位不怒自威的锦衣卫,似乎是由黄尊素引来的,一文一武两个人,明显是要护着董府。 翁元升心思飞转,暗忖道,给董家设局、煽动乡民打砸烧的,是上头的人,可这锦衣卫,也是来自朝廷的呀……莫非,莫非董世昌那老儿其实早就有所准备,寻来救兵撑腰? 不管到底咋回事,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么快就丢盔卸甲,必须得死撑到府里来人。 翁元升于是捂着肩膀,摇晃着起身,勉强向马祥麟作揖道:“马大将军,小吏我,因也是读书人,与揭露董家恶行的范秀才惺惺相惜,不忍看他英年枉死、家眷受辱,故而带范家庄的父老,来董家讨要说法。” 他身后的董祖常,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子,怒道:“那个姓范的秀才编了诬蔑我强抢民女的戏本子后,交给戏班子唱,却不给钱,班主将他告到衙门,数日后他正巧染病而死,与我何干?你如此上蹿下跳,想必范家庄的这些汉子,也是被你撺掇诓来的。那我们就三头六面说清楚,你讲范秀才的老娘和媳妇,被我指使家仆侮辱,你倒讲讲看,是哪一天?” 翁元升梗着脖子冲人群里喊:“范家阿嫂,阿嫂……你不要怕,朝廷的锦衣卫大人也在,你出来说说,董家欺负你们,是哪一天?” 只见两个壮实的婆子推搡出来一个头戴白花的妇人。 那妇人已经抖成了筛子,结结巴巴道:“是,是七夕那日,这个董二爷叫人打了我与婆母,还扯了我们的衣服。” 她说到此处,哇地哭了出来。 她本是个老实巴交的乡间女子,只晓得侍奉婆婆和丈夫,也不晓得怎么短短一个月里,原本在松江城里书院读得好好的丈夫范昶,就忽然病死了。继而,眼前这个自称是丈夫好友的翁元升,带她和婆婆来城里认了尸后,就以五十两银子为条件,让她和婆婆到董府门口哭闹,回范家庄后还要说董家的二少爷欺辱她们。 五十两银子啊,足够她和婆婆把家里的两个小子拉扯好几年了,她一个这个死了男人的妇道人家,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没想到,银子并不是那么好拿的,今日还要来哭一场,才给。 原本说好了只是被拉过来做做样子的,事到临头却还要当着这么多的男子,再重复那番羞死人的话。 这范娘子还没嚎上几嗓子,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年轻女子清脆的声音:“你们果真胡说八道,陷害栽赃。七夕那日,董二爷根本就不在松江。” 迈出门来叱责的,正是韩希孟。 …… 片刻前,郑海珠被马祥麟伸手一带,下马落地时,不及站稳,就看到马祥麟抄起柘弓,敏捷地上了一处土墙,又跃上樟树,浑无犹豫的,抬手就射出一箭。 郑海珠看呆了。这些古代习武的男子,功夫也太硬核了吧,颜思齐下海揍鲨鱼,马祥麟上树射刁吏,怎地都如探囊取物一般。 何况,马祥麟还在赶来救险的半途,换了身郑海珠看来很不方便的行头。郑海珠穿越到明代,是头一回看到飞鱼服,觉得这衣服美则美矣,下半身却比蓬蓬裙还累赘。 马祥麟对郑海珠和黄尊素说,这是圣上给他的赐服。飞鱼服并非只能赐给锦衣卫,但他此番身受皇命端了邱万梁的匪窝,本也与天使缇骑没有实质区别,正好将飞鱼服穿上,震慑松江官民。 郑海珠原本站在川兵身后,正聚精会神地聆听,刚刚从几人的对话结合上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理清“民抄董宅”的原委时,忽然看到韩希孟竟然从董府的门内出来。 她听到韩希孟那句“董二爷根本就不在松江”,登时一惊。 郑海珠与身边的川兵说了句“我要进去”,川兵立即给她从人群中拓开一条道。 “小姐!” “阿珠!” “姑姑!” 韩希孟乍见郑海珠活蹦乱跳地现身,喜不自禁。她身后,今日陪她出门的郑守宽,亦跑出门来,为与姑姑重逢而欢呼。 郑海珠却迅捷地凑到韩希孟耳边,低语提醒道:“小姐,苏州之行可为外人道乎?” 第三十章 小改历史,董家得救 郑海珠本想着,眼前这些百姓,大部分还是头脑简单的农人,既容易被煽动,也容易被吓唬住,有马祥麟这样排面儿的人物出来震慑震慑,乡亲们作鸟兽散,事态也就能平息下去了。 不料她的主人,那看着温婉、实则颇有点飒的韩大小姐,方才听翁元升挤兑顾寿潜,早已一肚子火气,恰逮到对方说出一个自己可以证伪的谎言,立时就决定站出来杠个分明。 韩希孟面向众人道:“七夕那天,我和我家侍女在寒山寺,见到董二爷与几位文士,由寺中主持相陪,同赏寺中诗碑,他怎会在一百多里外的自家欺辱乡民?” 董祖常闻言,放开翁元升,侧身拱手道:“多谢韩小姐澄清,那日我确实在姑苏城会友,不知韩小姐亦在彼处揽胜。” 翁元升听到一个“韩”字,却将两个老鼠眼睛转了转,盯着韩希孟道:“这位,可是清水巷韩府的大小姐?怎滴今日也在董家?” 韩希孟不屑搭理这种蝇营狗苟的鼠辈。 一边的郑守宽年纪虽小,却在郑海珠影响下颇懂世情忌讳,遂冷冷地代女主人回答:“我家小姐今日只是路过此街,不想正遇到那些青皮打行的人围过来,我们当然只能进有女眷的董府避祸。” 翁元升听对方没有否认是韩家大小姐,诡笑一声,扯了喉咙道:“小吏我也想起来了,大半个月前,韩老爷就偷偷地找我们吴知府,说她侄女儿,嗯,也就是这位韩大小姐,留书说什么拜师学刺绣,便擅自离家,求我们官府找人。就在前几日,邻县魏塘巡检司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个姓韩的松江府小姐和一个姓郑的丫鬟,坐苏州下行的夜航船,却被土匪掳走了。哎呀,莫不是……哎,也不对,若遭殃的真是韩小姐你,怎么又囫囵着回来了呢?” 翁元升已然呈现狗急跳墙的恶状,言语间满是猥琐暗示。 韩希孟乍听此话,的确一惊,一颗心突突地猛跳起来。 松江府的名媛闺秀本就爱去苏杭进香,她原以为自己出现在寒山寺的说法,不会引人多想。 不料这个贼眉鼠眼的书吏,竟知晓那么多。 但定神一想,到了这一步,遮遮掩掩乃至懦弱得无言以对,反而助长这坏种的气焰,引燃将来的流言蜚语。 韩希孟于是干脆毫无躲闪地盯着翁元升,朗声道:“你不必阴阳怪气,那日被匪徒所劫的,就是我们主仆三人。所幸一进匪寨,就遇到这位马将军,正率领朝廷勇军清剿贼窝。对了,我家这侍女巾帼不让须眉,还助马将军一臂之力,手刃匪首。你这心思龌龊的坏坯子,听到匪徒劫持良家女子,便只往污人清白上去想,哪里会明白,朗朗乾坤自有正气,有朝廷作主,有马将军这样的强将带领精兵,什么湖匪山贼的,我们百姓怕他们作甚?” 韩希孟破釜沉舟的勇气一上来,说得酣畅淋漓、义正辞严,听得那些围住董宅的乡邻们,都颇有几个面露赞许之色。 马祥麟背袖而立,听着韩希孟侃侃而谈,瞥到郑海珠有些紧张的目光,立刻有了计议。 他适时点头道:“不错,那股湖匪正是本将所剿,韩小姐教仆有方,这位郑姑娘十分勇敢。朝廷自会嘉赏。对了,你们松江府的父母官黄老爷也目睹当时情形,黄老爷,本将若这回见不着你们吴知府,你得把话带到,松江府应该对韩家子侄和仆婢的义勇之举有所褒扬。” 黄尊素斜睨一眼翁元升,向马祥麟拱手道,语带深意地宣讲道:“本官明白,须让一府三县的男儿们也自省,堂堂七尺之躯,理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话音刚落,人群外围忽然一阵骚动,两个身穿官服的男子满面仓惶地挤进来。 他们袍服的颜色与黄尊素一样,皆为青蓝色,只是胸前的补子上,一个绣着白鹇,一个绣着鹭鸶,分别是五品的同知和六品的通判。 “哎呀呀,不知京师来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这两个官场的老油子,比周遭百姓自然内行许多,晓得飞鱼服乃赐服,并非只给在编的锦衣卫,故而没有冒冒失失地对着马祥麟就喊“天使”。 但能穿上飞鱼服、带着那么多骑兵杀过来的,必有些来头,绝不能等闲视之。 他们方才已从线人处得知一鳞半爪,很快意识到,黄尊素找来了强援,情势急转直下,这一回对董府的打击怕是只能泡汤了。 二人遂端起官威,先呼喝着带来的衙役乡勇们,驱散各路青皮流氓和跟着起哄的农人,又拿住范家庄的几个领头汉子,向马祥麟拍着胸脯保证,会严加惩处。 同知和通判正在装腔作势之际,只见董府的乌木门被家仆们彻底打开,一位头戴网纱唐巾帽、身穿褐色山纹道袍的老者,由弟子顾寿潜随侍,迈下台阶。 “父亲受惊了。”董祖常忙上前道。 年过花甲的董其昌向马祥麟、黄尊素等人拱手道:“几位,方才事态骤然失控,听闻乡民们竟准备燃油焚宅,老夫急于将家藏的前朝书画移去地窖,故而出来得迟了些。” 寒暄数语后,董其昌便来到已被枷住的范家庄男子们面前,指着他们,向松江府的同知和通判正色道:“两位父母官与他们为难,莫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不过是淳朴仗义的乡民,今日险酿大祸,皆因受翁元升蒙蔽。请朝廷来的马将军和诸位乡邻见证,今日之事,老夫只要纠告妄行诽谤、蛊惑民众的翁元升,绝不迁怒于范昶的遗属和范家庄的乡亲。” 马祥麟亦走上来,淡淡发话:“好,本将回京师复命,路过应天府时,也会与府台和察院知会此事。” 那松江府的同知没法,只得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令把范家庄的人放了,枷走已面如土色的翁元升。 乡间汉子们带着惭愧之色叩谢董世昌、三五结伴地离去后,同知和通判一脸客气假笑,要为马祥麟和手下军士安排馆舍,设宴接风。 顾寿潜此时却上前道:“马将军,韩小姐已与在下定有婚约,大人此前的救护之举,在下感激不尽。我家在城中建有书院,招收松江各县子弟读书考学。这些时日正是晚稻插秧之际,他们都回去帮家中做农活了。请大人和各位健儿,去书院休息吧,也容在下略尽地主之谊。” 马祥麟笑道:“好,就去你家。” 又对松江府同知淡淡道:“你们也回去吧,本将连日清匪,乏得很,有黄官人陪着饮几杯薄酒、叙叙交情,就够了。” 第三十一章 主仆重逢 入夜,松江府城清水巷,韩府。 朱门轻响,郑海珠神态平静地回到韩希孟的院子。 正在厅上整理绣线的韩希孟,立刻招呼婆子去给郑海珠端一碗绿豆莲子汤,一面关切地问:“二叔和二婶,没怎么责罚你吧?” 郑海珠在圆桌下首那张专属于她的木凳上坐了,莞尔道:“放心,没事。二奶奶先开的口,把我斥责一顿。然后二老爷说,晚上他与董家二爷和黄大官人、顾少爷陪马将军在文哲书院吃酒席时,马将军和黄大官人一个劲地夸我们俩不像弱女子,马将军还说他的命是我拿瓷雷救的……” 韩希孟听到此处,就笑嘻嘻地打断郑海珠:“快让我猜猜,二叔后面一句话,是否就是,阿珠也算给我们韩府大长颜面,大功可抵小过?” 郑海珠点头:“二老爷正是这么说的,然后二奶奶赶紧接上说,国法嘉赏是国法嘉赏,家规也不能视同儿戏,让老彭去知会账房,扣我三个月的工钱。” 韩希孟撇撇嘴,不满道:“那还是罚了。” 郑海珠忙开解她:“小姐,二奶奶执掌后宅,当然应该如此处置。我毕竟和守宽偷偷陪你出去,倘使此事就这么算了,让宅子里其他下人怎么想?” 韩希孟“喔”了一声,将婆子端来的软糕和绿豆汤推到郑海珠面前,喃喃道:“那倒也是,二婶是当家主母,历来又把我当她亲闺女一样,这回若不做做样子罚你,三婶婶和吕姨娘,都要嘀嘀咕咕。唉,婆婆妈妈们若太闲,就是麻烦。” 郑海珠心道,这可不就是市民社会小家庭成为主流前,深宅大院司空见惯的情形么。 她北上来寻韩府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或许要面对自己最烦的宅斗剧情。 不过,公平地说,跻身松江府缙绅圈的韩家,内宅关系已经比其他大户简单许多。 这一支韩家,到了韩希孟的父辈,是三兄弟。 大房夫妇病逝得早,只留下一个女儿韩希孟。 二房韩仲文,在极年轻的时候便考中了举人,没想后来两次进士不中。 因适逢江南文士经商之风日盛,韩仲文便无心仕途,而是娶了嘉定县钱家的女儿,利用韩家祖上积累下的资产与人脉,结合钱家的棉花种植与纺织技艺,做起了棉布生意。钱氏娘家算得响当当的大地主,可惜她嫁过来后没有生养,韩仲文便又纳了城中一位秀才的女儿吕氏做妾,生有一子韩希盛,今年十二岁。 三房韩仲钰,娶妻杨氏,生有一女韩希盈,今年刚及笄。这老三韩仲钰,也考中了举人,二哥韩仲文本想着自己经营、积累家财,让弟弟继续走科举取仕的道路。谁知几年前,韩仲钰结交了一个来松江的外国传教士,执意跟着那人去应天府传教。韩仲文苦劝无果,还要面对来哭哭啼啼的弟媳妇杨氏,气得连着几天吃不下饭,终究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由着才而立之年的韩仲钰,形同出家做了和尚一般,外出云游,不见踪影。 韩希孟和弟弟妹妹之间,看着感情都挺融洽,妹妹韩希盈尤其喜欢跟着姐姐琢磨刺绣。 但家中两个成年女眷,虽不至于兴风作浪,也不总是岁月静好。 二房姨娘吕氏,刚进门时温婉和顺,生下儿子后,自我定位韩家有后的大功臣,在府中渐渐地也爱摆摆半个女主人的架子。 三房杨氏,本是徽商的千金,其舅舅与韩仲文因生意结识,便将她嫁给了韩仲钰。两口子成亲那会儿,就磕磕碰碰常有口角。韩仲钰成了四邻口中的“洋和尚”、离家传教后,杨氏更有了些怨妇倾向,对嫂子钱氏说话都夹枪带棒。若不是女儿韩希盈小小年纪便乖巧会哄人,善于调和二伯母和亲娘的矛盾,钱氏见到这个妯娌就得头皮发麻。 郑海珠当初凭借懂得染色与漳绒技艺,被韩希孟留在韩府后,很快就看出,二房钱奶奶,这家,当得也没那么轻松。 此刻,韩希孟望着郑海珠埋头吃点心的样子,由衷道:“阿珠,我顶喜欢你的一点就是,不爱煽风点火,不会一味只顺着我的话说,倒是常带我往深里看上一层,这才是真的对我好。” 郑海珠咽下一口莲子汤,笑盈盈道:“若论对你好,我哪敢与顾家公子比。今日那个姓翁的小人大放厥词后,顾家公子执意亲自驾车送你我回韩府,半道还非要停下,陪你在顶热闹的几个衣帽和脂粉铺子采买,巴不得全城老小都看到他宠你的模样,那才是真正尽心回护你的做派。” 韩希孟瞬时面露甜蜜,也抓起一块雪白的软糕,边吃便道:“嗯,说来我们才刚定了婚约,并非已经拜堂的夫妻,今日如此招摇过市,太不合寻常礼数,我明白,他是做给城中士庶看的。我小时候就偷偷喜欢他,今日更是放下心来,他不会因我被土匪掳去过,就不要我了。” “哎唷顾公子怎会不要你,你没见他扶你下车时的眼神,我都在想,当时我不该在车里,应该在车底。” “阿珠!”韩希孟嗔她一声,又见婆子丫鬟离开厅堂、去房中点香铺床了,遂也带上谐谑揶揄的口吻,对郑海珠道,“我只是与顾公子同车,你可是与那位锦衣卫大人同马呐。阿珠,我觉着,马将军,看你的眼神,也不大对。” 这一回,郑海珠没有立即吭声。 她的灵魂,比此世借住的躯壳老成,怎会感受不到,马祥麟对自己,的确有些超出一个煊赫的武将对一个普通民女的分寸。今日他数次与自己对视,目光比放心更多关心,比善意更多赞意。 但又或许,这个秦良玉的儿子,只是本性醇厚且家教正派,因而执意于护佑自己这个误打误撞的救命恩人的安全,算是将人情还到位,而并非对萍水相逢的缘分还有什么后续的期许。 若没记错,历史上的马祥麟,这个有“川军赵子龙”美称的名将,娶的乃是高品级文官的女儿,并且与那位马夫人感情甚笃,夫唱妇随,二人并辔出征,抵御后金军的入侵。 既然马祥麟本就有很不错的人生剧本,自己当下主要盘划的也是如何在明代江南搞创业,何必画风突变地去花痴一个明代赵子龙? 第三十二章 灯下阅甫 想到此,郑海珠微起涟漪的心绪很快平和下来。 她用帕子揩揩嘴角,认真道:“小姐,我在老家自梳,并非只为了出来行走便宜,更因为,脑中确实没什么从人的念头,总觉得,还是琢磨这些锦绣绫罗、各色棉布,才有意思。” 韩希孟见她陈说心迹的坚决模样,一如数月前投身为仆时所见,便也收了打趣的表情,诚挚道:“那你便跟着我,不管在韩府还是将来去顾府,咱们绣遍山川风物、百鸟万兽,多么快活。” 顿了顿,又道:“不过,那马将军当真是个堂堂男儿,又心细如发,今日在董府门口,众目睽睽之下为你我说的一番话,着实教我们在城中府中,都少了许多麻烦。” 郑海珠解颐一笑:“那倒是。对了小姐,方才在前院,老爷和夫人说,马将军救了韩家大小姐的性命,韩家怎可失了礼数。他们叮嘱我回来与你商量,送些什么马将军和所部军士们。” 方才,得知谢礼的决定权交由韩希孟,郑海珠从前院回来的步伐就比平时放慢了许多。 所有蓝图,动手绘制的前提,都是构思。 构思的前提,是灵感。 灵感又往往并非出自天赋的想象力,而是与冒险和奇遇纠缠。 郑海珠经历了匪寨之险和岱山岛之奇后,似乎触摸到了抓住灵感的窍门,所以才与颜思奇约定海运香药,与毛文龙约定陆运绸缎。 缓步于假山鱼池的韩家大院中,郑海珠思考着应给马祥麟的军队送什么厚礼时,遵循了此前同样的思路,获得了灵感。 于是,此际传达完二老爷的“指示”后,她认真地向韩希孟建议道:“我们送棉布。” “棉布?” “对。小姐,今日坐于马上,我看到马将军的手腕上有大片乌紫,惊诧之下冒昧问他,他苦笑说乃是军服津了汗渍,竟褪色了。我又趁他们中途歇息饮马时观察,果然那些川兵的脖颈和手腕处也有这样的痕迹。” 韩希孟摇头:“定是染料差、工艺也不行,想来是广府货或者潞州货。对了阿珠,我记得你说过,当初在匪寨时对马将军起疑,就是因为他身上有薄荷皂气。” 郑海珠应道:“嗯,可见,他虽是武将,却并不是那些不讲究的粗人。他所带的,是类似家丁的精锐,皆为川人。蜀地历来,以织锦名扬四方,但不出棉布,那里的棉布,多由粤地或关中运进去。把持我们松江棉布贩运的徽商,势力在山东、京师和辽东,故而马将军他们这样的川人,不晓得松江棉布的好。小姐,我瞧这马将军,如此年轻,就受朝廷器重,而今年,北方的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又自立为大汗……” 郑海珠的思维太跳跃,韩希孟听着听着,有些懵,纳闷道:“送些好布给将士们,自是应当,可是这和北方那些女真人有什么关系?” 郑海珠放慢了语速:“小姐请想,川兵和浙兵一样能打,说不定朝廷让马将军带兵北上伐虏呢?届时,可不是今天咱们看到的百来人。兵戈一响、黄金万两,朝廷调兵出关,是要给饷银的。若韩家包圆了他们的被服,那得是多大的军需买卖呀。” 韩希孟一呆,继而欢畅地笑起来。 她今日所历,手下干将失而复得,未婚夫婿又体贴靠谱,心情正是大好之际,此刻听了郑海珠一番话,更不觉得是纸上谈兵的空想。 “阿珠你可真与戏本子里那些女子不一样,马将军那般英气勃勃的人物,你不惦记他的人,倒是惦记他的钱。唔,也对,他不是那个四川女土司的儿子吗?就算如马将军所言,他家从未盘剥当地民脂民膏,但他母亲的威望总是在的吧。” “还是小姐提醒得对,”郑海珠接过话茬道,“马将军的母亲,我们备礼时,更不能遗漏。黄大人说那位夫人姓秦,是堪比佘太君、穆桂英那样的巾帼将军,但既是女子,岂会只爱武装不爱红妆。” “有理有理,阿珠你去拿纸笔来。” 韩希孟被引导得渐入佳境,开始不说废话,吩咐郑海珠做好实质性的记录。 “靛石青菱格布,每位军士半匹。我们韩家的这种布,又吸汗又不招摇,军士们做棉甲里的中衣,最好。” “鱼肚白叶榭筘布,每位军士三尺。叶榭布窄幅,但是柔软透气,做帕子和小衣。” “每位军士两双冬袜,两双凉袜。” “珊瑚红色柳条细布,湖水蓝斜纹细布,丁香紫花细布,各三匹,敬赠马将军的母亲秦大人。二叔重金请来的芜湖染匠最善用蓝紫色,你从福建带来的红色染料也极好,这三种颜色到了蜀地,便是放在蜀锦边,也逊色不到哪里去。” 郑海珠一一记下,边记边赞韩希孟考虑甚是周到。 说白了就是,又炫技又实用。 末了,韩希孟道:“阿珠,此一回要备的布不多,布坊里都有,明日我去请了二叔二婶示下后,你与管家老彭一起送去文哲书院,正好为马将军细细解说。” 此时已到人静时分,韩希孟却说兴奋了,不顾婆子来催就寝,又拉着郑海珠,问她带回来的行李是怎回事。 郑海珠将颜思齐做的那些女裙一一抖开,铺展在绣架上。 “小姐,我被那个毛将军一路带着,还坐过一程大船,懵里懵懂,也不晓得往北还是往南。进得大宅,那家便说毛将军找错了人。主人未曾得见,但管家问明我竟是松江大府邸的侍女,想是怕惹上官司,对我陪了不是,让我好生歇息两日,送我回来前给了几身好衣裳。我哪敢独藏,自要给老爷夫人和小姐过目。” 韩希孟满意地点点头。 华服上的刺绣一看就十分精美。 韩希孟犹如武将见到千里马、轩辕剑一般,越发兴致高昂起来。 她招呼婆子丫鬟搬出几个大一些的苏勃泥青八方烛台,点在绣架周围加强照明。 烛光如熔金落日,印得白瓷烛台上的钴蓝色缠枝纹浓烈鲜艳,也将绮色罗衣照得流光溢彩。 郑海珠特意将织金马面裙放在最上层,然而,主人的注意力却并没有被它吸引。 “这是什么?倭服?”韩希孟捞起被丝绒斗篷盖住的那件和服。 第三十三章 一杯绿茶 离开岱山岛时,郑海珠主动问颜思齐讨来这件和服也带上,等的正是今日这一刻。 她要试一试韩希孟的认知积累与判断力,进一步了解自己在此世的第一位主人的水平。 郑海珠于是参研着韩希孟的面色,假作诧异道:“啊,小姐认得这种衣服?我说怎滴模样奇怪,原来是倭寇的?” 韩希孟觑她一眼,安抚道:“你紧张什么,有这种衣服的未必一定是倭国人,更未必一定是倭寇。其实,除了洪武皇帝那时候北边的倭乱是真倭,后来嘉靖皇帝时我们这边的倭乱,领头的有许多,原本是海商,是和我们一样的大明子民。” 韩希孟神态平静地将和服完全展开,一面欣赏上头的“绘羽”绣花,一面口吻沉缓地讲述起来。 “阿珠,你是福建人,有些渊源,没有我们松江府、宁波府的百姓清楚原委。 弘治、正德的时候,我大明和倭国维持着朝贡买卖,年年都有勘合船和遣明船。后来,嘉靖帝登基没多久,宁波市舶司那里出了大事,两个倭国的大海商,因为贿赂市舶司太监赖恩,火拼起来,殃及了宁波的百姓。朝廷一怒之下,便停了与倭国的勘合。 恰在那时,倭国发现了银矿,正想大量问我朝买货品,我大明的徽商又素来行走于南直隶和浙江沿海。 海商做不成,便成了海寇。更有海边那些老实巴交的渔民,原本全靠打渔维生,海禁一起,他们断了生路,也只能去做海寇。” 郑海珠听韩希孟说的,果然与后世那些粗浅解读倭乱的说法不同,倒很像一些专业历史学者的著述。 她遂探寻道:“所以,小姐的意思是,倭乱,并非全是指倭人像从前的匈奴人劫掠中原人一样,驾船来劫掠我们沿海百姓?” 韩希孟抬眼看她:“一些倭岛海匪,丧尽天良烧杀掳掠,也有。但更多的倭船船队,就算水手们是倭人,船东也是徽商、浙商、闽商,比如那个大海盗汪直,就是徽州人士。 他们盯着倭国的白银,朝廷却不给开海做买卖,他们自然就要祸乱沿海,没个章法。好在嘉靖帝之后,隆庆帝开了关,濠境(指澳门)那边也有弗朗机人来做买卖。 我大明的海盗们又做回了海商,百姓总算太平些。这些年我听二叔说,倭国虽然尚不能直接与我大明交易,但拐个弯与弗朗机人打交道,照样能拿白花花的银子买去大明货品。” 郑海珠撇撇嘴,佯作无奈道:“那岂非白白地让弗朗机人赚去一道?直接在我们松江府开个市舶司,让倭国遣明船送银子来,运货走,两边都能发财,岂不是更好?” 韩希孟呵呵一笑道:“你想得忒简单,我大明又不是只有徽商一伙商人,也不是只有松江、宁波两个府靠着外海。倘使便宜都让南直隶和浙东占了,壕境澳门那边、福建月港那边,甚至京师之中,从臣工到太监老公们,被人挖走碗里的肉,不要和你拼命?” 郑海珠听到这里,心里已大致对韩希孟的态度有数。 这果然是一位很有见识的闺秀,松江许多庸脂俗粉的名媛们远远不能望其项背。 郑海珠遂上前抚摸着和服上的“绘羽”,换了揣测的语气道:“小姐这样一说,我便要猜,这户人家,莫不是私下渡海贩货的。” 韩希孟笑道:“或许吧,先不管这些,你回来就好。阿珠,我尤其在意这件衣服,乃是因为看中它上头的绣样。你看,这是唐松,倭人这种绣法,是套针技法,深浅繁复,如丹青中以墨融水渲染之。我那日在思量,刺绣时如何表现山石的明暗,今日见到这倭服上的唐松,很有启发。” 韩希孟对着大片“绘羽”,娓娓道来,间或由衷感慨一句“没想到倭国的刺绣已如此臻于化境”。 郑海珠仔细聆听,时而从自己熟悉的“漳绒”技法的角度,补充些建议。 直至将这件和服琢磨得差不多了,郑海珠才从另一个包袱中取出几个纸筒,正是问颜思齐讨来的日本浮世绘。 她在桌上铺开画,对韩希孟道:“小姐,我在那家看到这些山水画,就与那和气的管家讨得几幅回来。” 韩希孟熟知丹青,一看那笔触与设色风格,就很肯定道:“这不是江南一带的颜料,画风更与我们迥异,应也是倭人画作。不过……” 韩希孟拿起浮世绘,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听二叔讲,濠境澳门那边的弗朗机人,还有这几年渡海来抢生意的红毛番(指荷兰人),很喜欢倭人的画。对了,我们松江府的传教士,还来问过,松江布上能否织上画样。” 郑海珠沉吟道:“织机要织出山水图或仕女花鸟画,不论是这倭国的画,还是我们的画,缂丝机倒是可以,但十分费时昂贵。松江布以量大实惠受人欢迎,目前的布机也只能织出山形、菱格、飞花纹样。不如,我们试一下刺绣。” 此时已过子时,韩希孟总算乏了,打了个哈欠道:“好,我们慢慢琢磨着,今日先歇息吧。” 郑海珠回到自己的小屋中,躺在榻上听着窗外秋虫低鸣,回想这些时日的收获。 她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中,未来的三百年,将是中华文明断崖式下跌的三百年。 如果说,大明王朝嘉靖皇帝时的海禁,还只是对于朝贡勘合贸易的收缩,那么,北方那个游牧民族改朝换代后的闭关锁国统治,以及文化奴役与阉割,才真正摧毁了这片土地的生机。 当欧洲完成了文艺复兴运动,当世界范围内的大航海时代降临,掌握了极为先进的造船与远洋航运技术的明代中国,原本捏着一把好牌,惜乎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痛失大时代,连日本都不如。 郑海珠盯着浮世绘上的富士山、梅林、海浪,想到再过几代,西方将被日本美学深刻影响,随着世博会的召开,东瀛浮世绘版画简直横扫欧洲,梵高就深受日本画家葛饰北斋的影响。 梵高……荷兰……红毛番,弗朗机人……浮世绘,羽绘,刺绣丝织品,松江布……濠境,澳门,月港,澎湖列岛…… 无数人物、地图、货品的概念与影像次第涌入郑海珠的头脑,彷如山风海浪,盘旋萦绕。 一步步来吧,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 次日一早,韩希孟便带着郑海珠去见叔叔婶婶。 二老爷韩仲文和二奶奶钱氏听了送棉布给军士们的理由,颇为欣然。 韩仲文甚至略略放下一家之主的威严模样,笑眯眯地与妻子道:“希孟在你膝下那么久,也越来越像你,琢磨事体,很有章法。” 钱氏免不了说一番是咱们侄女儿天资聪慧的顺耳话,高高兴兴地指派韩府管家老彭,和郑海珠张罗此事。 二人匆匆赶往布坊,招呼坊中伙计清点扎裹。 近百匹菱格厚布,加上小门幅的叶榭布和袜子等物件,装完几台牛车,已过申时。 郑海珠抹了抹满脸的汗,回身却见门口站着个娉娉婷婷的少女。 正是韩希孟的堂妹,三房的独女韩希盈。 老彭看向韩希盈身后,并无她母亲杨氏的影子,遂又诧异又抱歉道:“三小姐怎地这个时辰来坊中?哎呀,今日此处乱糟糟的。” 韩希盈鹅蛋脸儿粉扑扑的,一双眼睛完成月牙儿,星眸粲然,温言软语道:“今日塾师称病没来,我便去蕉园诗社玩耍,回来路过布坊,你们可是要去文哲书院了?正好,我与你们一路去看看热闹。” “这……”老彭面露难色,“三小姐,书院里现下住的都是军兵,毛毛糙糙的丘八,你一个姑娘家怎好进去……不成,二老爷和二奶奶,还有三奶奶,都得责打我的。” 韩希盈眸光一转,望着郑海珠:“有阿珠在,怕什么,她不是那个锦衣卫的救命恩人吗,我就跟着阿珠,那些军爷定也对我客客气气的。” 说罢,上来拖着郑海珠的袖子,声腔里带了嗲嗲的央求之意:“阿珠姐姐,我大姐说,那个锦衣卫可好看了,就像昆班里的翎子生一样。” 郑海珠想一想,回答:“也就那样,没有翎子生好看,也没有顾家二少爷好看。” 韩希盈一怔,面色一冷,眸中两汪秋水眼看就要结冰。 郑海珠却忽地话锋一转,半认真半开玩笑道:“三小姐戏瘾大,就一同去看看吧,我伺候着三小姐,大不了,再扣我三个月的工钱呗。” 韩希盈立刻嫣然一笑:“还是阿珠姐姐爽气,像个男子。你既然能陪我大姐偷跑到苏州,带我在松江城里转转,又有何妨。” 郑海珠心道,是无妨,喝几口绿茶而已。 正好瞧瞧,三小姐你今日这杯,是什么口味,甜腻腻的茉香绿茶?还是酸唧唧的柠檬绿茶?。 老彭身为大府的管家,自然人情练达,晓得郑海珠如今在府里地位窜得快,遂不再反对,恭恭敬敬地请三小姐坐上唯一一个有棚子的牛车,吆喝着车队开拔。 …… 时下的松江本地人,都晓得,仕宦背景的顾府,是名副其实的积善之家。 顾府在城中有两处大院,一处是自住的奢美宅子“露香园”,另一处,便是专供华亭、上海、青浦三县的贫家子弟前来读书,或者参加松江府试时所住的文哲书院。 立秋前后,双季稻的插秧刚刚完成,而松江地区因有大量棉田,棉花花期也恰在处暑与白露之间,故而众多贫家子弟仍在家中忙农活,尚未回城。 偌大书院,寝屋几十,装下马祥麟不到百人的队伍,绰绰有余。 韩府将布匹送进来时,军士们正在廊前檐下擦拭兵器。 斜阳金晖照耀的一片枪尖里,韩希盈的眼睛比白刃还亮,立刻捕捉到了青衫临风的准姐夫顾寿潜。 “顾二公子!” 一声黄莺儿娇啼般的轻唤。 正在听一个川兵解说白杆枪破甲威力的顾寿潜转过头,微微一愣,才揖礼道:“咦,三小姐怎么也来了?” 郑海珠抱着几尺叶榭筘布,走上来,风清气正地插嘴道:“三小姐,那边与老彭说话的,就是你要看的天神一样的锦衣卫大人,马将军。” 韩希盈心底愠意陡生,面上却一派天真稚拙,打望一眼,淡淡道:“哦,确实如阿珠所言,泛泛之辈。” 郑海珠抿嘴笑笑,心里却结结实实地啐了一口。 加大份的绿茶! 吃瓜群众的直觉往往是敏锐的,尤其是郑海珠这样穿到古人后宅的现代吃瓜女群众。 郑海珠早就觉得,韩希孟这个堂妹,比她那将“我是怨妇”四个字明晃晃亮在脑门上的亲娘,狡黠得多。 只是,毕竟才十五六岁,春情初涨的小姑娘,肚子里在算计什么,郑海珠要猜出来,并不难。 果然,韩希盈吩咐贴身丫鬟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浅茶色的桃花笺。 “顾二哥,这是今日我在诗社,和姐妹们给昆腔填的词。听闻顾二哥填得一手好词,帮我们看看吧。” 顾寿潜“哦”一声,接过纸笺瞧了片刻,和气道:“填得不错。” “可我总觉得还能再改改,”韩希盈微蹙两道眉毛,带着推敲之色问道,“二哥哥,你说,这句‘隔春江,碧水染窗,沐韶光,红杏窥墙’,要不要改成‘隔春江,碧水沁窗,沐韶光,红杏倚墙’呢?” 顾寿潜对未婚妻韩希孟这个堂妹,于元宵端午之类的年节见过的次数,一个手掌就能数过来,最多就停留在不会认错脸的阶段,此刻委实也没什么兴致指点她的词风。 但毕竟是将来的姨妹,顾寿潜不好显出意兴阑珊的模样,只得敷衍道:“各有各的好,须看唱的人怎么来唱。” 郑海珠拿布头遮着脸,憋着笑,正觉尴尬得能用脚趾在地上抠出三房两厅之际,却听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唤道:“阿潜,这是谁家的千金呐?” 郑海珠和韩希盈同时回头,但见一个小丫鬟扶着一位老妇人,站在身后。 第三十四章 我大松江的棉布 老妇人发髻斑白,满面皱纹,却肤色细腻,颧骨红润,眼睛更是光彩熠熠。 “小阿娘,”顾寿潜忙上前行礼,又指着韩希盈与郑海珠道,“这是韩家三小姐,这是希孟的侍女。韩府今日来给马将军送谢礼。” 这位精神矍铄的老妇人,乃是顾寿潜祖父顾名世之妾,缪氏。 顾名世当年中了进士后,曾在京师做过尚宝丞,回到松江时,身边多了一位举止娴雅、气韵不俗的女子,便是缪氏。 缪氏在宫里当差十年,到了二十四五岁的年纪,算得老资格的宫人,原本就要在六局一司摸到内廷女官的品阶了,却似无晋升之心,最后由颇为喜欢她的皇后作主,指给顾名世做妾,算是给她一个重回民间、相夫教子的平宁归宿。 因着如此背景,缪氏虽非正房,多年来也只生养了一个女儿,但在顾家却极受敬重。 顾名世的原配夫人过身后,缪氏执掌顾家中馈十余载,前几年才将内宅权柄交给大儿媳刘氏,也就是顾寿潜的伯母。 郑海珠头一回见到缪氏,是在今年端午的龙舟赛上。 那天,因拥挤而掉落水中的韩希孟被救起后,郑海珠正要按照现代人残存的记忆,给韩希孟做心肺复苏,身边却有一群名媛呵斥她,不能在市井间解开自家大小姐的衣襟。 郑海珠还没来得及生气,带着家中女眷来看舟的缪氏,便由仆婢搀过来,不怒自威地对周遭道:“事急从权,你们都闭嘴,听由这位忠仆处置,否则耽误了韩小姐的救治,老身去你们的阿家翁那里,一个个告状去!” 故而,郑海珠对顾家这位老太太颇有好感。 不想今日竟能在书院相遇,她忙又惊又喜地上前福礼。 缪氏对郑海珠道:“你这孩子我认识,端午那天把希孟从水里救了上来,这一回,更是给朝廷立了功,整个松江都晓得你咯。” 随即又看向韩希盈,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 韩希盈一脸甜美,乖顺地福了一福,嘴里含着咽不下去的枣核似的,柔柔腻腻发声道:“阿娘安康。” 缪氏和颜悦色道:“喔,原来你是韩府三房的小丫头,怪不得和希孟长得有点像,也蛮齐正。” “齐正”是吴语“漂亮”的意思。 韩希盈笑得更开了:“谢谢阿娘夸奖。” 缪氏点点头:“天气凉快些了,你们是该出来走走。莫说你们这些小姑娘,便是我这样的老太婆,闷在家里也要憋坏的。昨日听寿潜回来说,马将军带兵住在我家的书院,我就来看看咱大明威风凛凛的好儿郎们,唔,还有骏马。你们瞧瞧,江南几时见过这样漂亮的马儿。” 郑海珠闻言,迅速地瞥一眼缪氏身旁婢女手中的箧筐,看清里头的画笔与颜料瓷缸,遂恭敬问道:“夫人是要把那些马画下来吗?” “正是。我年轻时在京师,有幸跟着圣驾,看过五军营操练,那些战马,丰姿雄峻,有如天马。当日回宫,皇后就命我等绣一副京师演武图。” 说到此处,缪氏的目光落在顾寿潜的脸上,越发显出疼爱之色。 “阿潜,你明年开春就要迎娶韩大小姐了,阿娘想送你们一幅神骏图做贺礼。我如今的眼睛,下针有些不灵光,下笔却还不碍事,我先画好样子,再让晚辈里的高手绣给你和希孟,但愿你们能看得入眼。” 顾寿潜挠挠头,咧嘴笑道:“孙儿喜欢,喜欢得很!” 郑海珠也忙跟上:“婢子先替我家大小姐多谢夫人。” 缪氏端出谆谆之意,盯着顾寿潜:“江南士子,只懂诗书文章未免羸弱。更不能只晓得玩石听曲儿。阿潜,你方才不是在和将士们参看刀枪么?那就莫再和我们女人家讲闲话了。” 顾寿潜被自己未来的小姨子拖过来后,心有不耐,早就想拔腿,遂笑吟吟说句“小阿娘我过去了”,如释重负地回到廊下那些川兵中间,又与他们探究起兵戈来。 缪氏带着慈爱的目光遥望了一会儿孙子,才偏过头,嗔怪郑海珠:“郑姑娘,你是来替韩府做礼数的,让老彭一个人与马将军寒暄,像什么样子?你也忙你的去吧。” “夫人教训的对,只是,三小姐独自在此处,怕是不妥……” “无妨,”缪氏转向韩希盈,目光里满含老人特有的期待,“三丫头,你跟着阿娘,去看马好不好?阿娘画马的时候,你帮我磨磨色粉,打打下手。待你家的仆人们将事情办完了,自会来唤你。” 韩希盈只觉得喉头一堵。 这顾家老太太真烦人! 她今日午间去名媛们常聚会的蕉园诗社时,正碰到顾家三房老爷的小女儿顾采英。听顾采英说二哥顾寿潜在文哲书院,她心头暗喜,便转回自家布坊,缠着老彭和郑海珠带她过来。 韩希盈自情窦初开起,就暗暗倾慕儒雅潇洒的顾家二公子,得知大姐与顾二公子的婚约后,曾躲在被褥里哭了三四个晚上。 这次总算自诩又勇敢又机灵,把握住机会,能离顾二哥这样近,与一向在昆曲上颇有造诣的顾二哥畅谈一番。 方才,顾二哥也温言软语地赞自己会填词,他看自己的眼神,分明一点都没有局促躲闪之意,自己定能与他越说越欢喜。 不想,正仿佛迈入芝兰雅室之际,顾府这个老妾横插进来捣乱,顾哥哥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自己还要跟老太太去看什么马。 马有什么好看的,臭烘烘的。 简直是从兰室跌入鲍肆。 郑海珠瞅着韩希盈那副尴尬附和的表情,料定她心头必是滚过了一阵“呜呜呜,嘤嘤嘤”,只觉得神清气爽。 姜还是老的辣。 顾府这缪老太太,有点意思。 她一面想,一面抱着筘布往马祥麟那处走去。 …… 马祥麟正领着几个牙卒,和老彭交接布匹的分发事宜。 他今日没穿飞鱼服,只一身窄袖的青布短袍,赫赫威势弱了不少,但打眼望去,精干硬朗之气仍扑面而来。 自韩府来人运东西进来后,马祥麟始终关注着郑海珠的身影。 终于,顾家那位来画马的老人家,招呼走了韩府那个小千金,郑姑娘折身过来了。 马祥麟忙顺手抄起一捆布,迎了上去。 “郑姑娘,我在苏州府的匪寨埋伏了大半年,早就听水匪们念叨,买不尽松江布,收不尽魏塘纱。今日得见贵府的松江布,果然虽是棉花做的,其软糯柔顺,和那邱万梁爱抢的湖丝杭锦比,也并不逊色多少。” 郑海珠莞尔,心道,秦良玉这位骁将儿子,形容词还挺多,文武双全嘛。 遂捻着手中筘布,说道:“马将军,这种叶榭筘布,莫看轻薄,做里衣穿特别舒服,确实可以傲视丝绸。京师贵人们很喜欢。据说,在宫中,小皇子小公主们的尿布,都只用我们松江的叶榭布来做。” “哦,如此,那这种菱格的厚布,不知能否给军士们做棉甲?”马祥麟饶有兴致,满眼热忱地向郑海珠请教。 这一句,正令郑海珠来了精神。 好比创业者面对懂行的天使投资人,等的就是这样的问题。 郑海珠面露慎重:“马将军,你说的棉甲,可是那日在匪寨拼杀时,你和几位随从穿的那种?” “正是。” “那有些可惜。松江布,妙就妙在染色与织法。而将军所说的棉甲,工艺应是,由大量未经纺织的棉花以寻常粗布缝成袄子后,入水浸泡、反复晾晒,才能令其硬如薄板而抵御刀枪锋刃吧?” 马祥麟颇为吃惊。 没想到她一个年轻女子,懂得战甲的原理。 又一思量,不免觉得自己狭隘了。女子怎地就不能懂这些呢?阻止邱万梁逃窜、救下自己性命的两枚瓷雷,不也是郑姑娘随身携带并果断掷出的嘛。 更何况,自己那位率领石砫白杆枪骑兵四处征战、所向披靡的母亲秦良玉,不也是女子? “郑姑娘说得对,那这些菱格布,还是给军士们做布袍吧。” 郑海珠却又摇摇头,说道:“这料子也不是不能做甲衣。棉甲不行,可将军听过见过‘暗甲’吗?” 马祥麟很老实地回答:“没听过,我们川军军士,穿的是纸甲、棉甲、铁甲,我父亲和母亲,穿过铜甲。姑娘所说的暗甲,是什么?” 郑海珠尽量言简意赅:“暗甲乃取棉甲与铁甲之长处,将铁片以铆钉固定于布袄内。暗甲的优点有三,一是铁片与布层之间可塞棉絮,保暖;二是铁片闷在棉絮和布面中,不易生锈,不需要战兵时常拆了串子打磨,节省人力损耗;三是铆钉替代绳子的话,鱼鳞甲能变为大块的平铺甲衣,不但节省铁的消耗,关键是活动性更好,军卒在近战时不容易泄力。” 马祥麟微张着嘴,怔怔道:“郑姑娘,你,你如何晓得这么多,莫非也如制造瓷雷那样,是从令兄的藏书中看来的?” “不,这回,不是从书上看来的,而是从那个毛文龙毛守备处听来的。马将军知道朝鲜之战吧?我大明辽东总兵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在平壤大破侵犯朝鲜的倭军时,麾下将士穿的,就是暗甲。” 马祥麟的双眼里,眸光明灭。 继而,那对眸子短暂失焦,表明眼睛的主人似乎陷入沉思。 勇武的天性,以及后天积累的军事素养,令他不需要太费力,就可以尽情想象出明军身穿战甲、浴血平壤城头的情景。 地处西南边陲、又土人杂居的川蜀之地,其实和帝国的北部一样,也常有兵燹之灾。英雄惜英雄,从父母到几个舅舅,马祥麟那些能征善战的长辈们,对于辽东几个能打的人物,也时常提及。 静默之后,马祥麟露出复杂的表情,轻声叹道:“读兵书百卷,不如身经百战。我与母亲,以往多在西南平乱,我此一回来到东南剿匪,亦不算大阵仗。这些地方气候温热,不像辽东那边寒冷,是以,我从未往布面暗甲上去想。” 郑海珠毫无忸怩道:“那就请将军这次回京复命时,与兵部提一提吧?这种暗甲,不光是李如松,当年戚少保打蒙古时,也用过。蒙古也是苦寒之地啊。对了,今年听说建州女真的酋长自称大汗,只怕从今以后,我大明的东北边疆更不太平。倘若兵部要做暗甲,用我们松江的棉布吧。” 马祥麟知道眼前的女子不是矫揉造作、一句话要吞吐半天的娇小姐,但也没防备她如此直接地来兜生意。 短暂的瞬间,马祥麟略感失落。 萍水相逢、颇为投缘的飒爽红颜,仿佛,忽地变作了那些殷勤推荐自家店中好酒的女掌柜。 郑海珠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变化,忙惶惶告罪:“是我失语不敬了,怎可妄议国事,说什么不太平的晦气话。” 马祥麟嘴角微噙:“那倒无妨,天下事,天下人皆可议得。” 他一边宽慰眼前人,一边在心中反省自己。 换到另一个角度去想,郑姑娘说的明明是“我们松江的棉布”,又不是“我们韩家的棉布”,或许她是自豪于此地棉布的妙处,又对边关将士的战袍殊为关切呢? 再退一步,就算她盼着韩府能做上兵部军服的买卖,也是忠仆本分。 身为将帅,倘若麾下士卒皆如这般进取又机敏,那真是太称心如意了。 马将军的心思这般兜兜转转,仍是认定这位郑姑娘越看越可爱。 遂剑眉一展,爽朗道:“好,我定为松江的棉布,去兵部当一回说客。再者,辽东局势风云变幻,若有一日朝廷调我川兵出关抵御建奴,我也会与母亲提议,用松江棉布缝制布甲。你看如何?” 郑海珠笑着得寸进尺:“还有蜀地的窈窕淑女,着惯了蜀锦轻罗,也可以试试我们松江棉布。” “唔,好,倒是不诓你,贵府赠与家母的这种浅红与湖水蓝料子,恰是从石砫到重庆府的女子,都喜欢的颜色,如芙蓉初绽,如春江初涨。” 第三十五章 看中你是个心定之人 马祥麟与郑海珠,来到吴地都只不到一年,对于江南形胜的苏松二府颇多新鲜的共鸣。 而他们的家乡,蜀地与漳州,亦是繁华的所在,各自的风物人情很有说头。 如此,二人相谈甚欢。 直至数驾牛车上的布匹被军士们陆续领走,马祥麟瞟到车轮上那个“韩”字,忽然想起一事,笑容转淡,对郑海珠正色道:“郑姑娘,那日你们走后,我审问了几名活下来的残匪,都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出钱请邱万梁对韩府大小姐动手。他们都是小罗罗,平日里最多打劫丝船,确实不晓得。可惜邱万梁和徐阿六他们,都死了。” 郑海珠点头道:“徐阿六劫船时,张口就能叫出小姐的闺名,这样蹊跷,定然有鬼。我与小姐如今虽已归家,亦不能就此高枕无忧,总要设法弄清端倪,否则便还有下一次。” 马祥麟语调谆谆:“好在黄兄是松江推官,他亲身所历那科考舞弊的沈家如何下作,又亲眼所见宵小之辈陷害董府,应最明白你们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贵府家业不在董府之下,韩老爷又并非寻常文士,这棉布生意做得这样大……郑姑娘若有机会,不妨多问问黄先生,或能发现蛛丝马迹。” “马将军说的是,黄先生有股刚严正气,我们信他。” “嗯,惟愿我大明,多些这样的好官。” “听闻黄先生的家眷还在余姚,不知何时过来。” “哦,昨日酒席上,我倒是问了,家眷应已启程。他长子叫黄宗羲,已经五六岁。三个月前,次子也呱呱坠地,倒是正好来松江做百日酒。” “那太好了,我今日回去便禀报小姐,看看备些什么贺礼。对了,冒昧一问,马将军可成家了?” “呃,嗯,还没说亲……” 浓荫深处,蝉鸣阵阵。清浅池塘,睡莲绽放。 马祥麟多希望,这宁和景致中的交谈,能再持续得久些。 恬淡也好,热切也罢,哪怕时而有几分淡淡的窘意,也强过那些充斥着诱惑与威胁的谈判。 奈何,太阳总是要落山的。 松江棉布总是要发完的。 顾家老太太的马,也总是要画成的。 文哲书院门口,马祥麟目送顾府的马车和韩府的牛车走远后,略带怅然地轻叹一声。 正要转身进去,一个手拿莲蓬、剥着莲子的小娃娃,蹦跳着过来,仰脸对马祥麟道:“大将军,山雀从柳枝上飞下来了。” 马祥麟心神一凛,问道:“你说什么?” 娃娃一指不远处河塘边的大柳树:“那边,大将军去看看。” 说罢便仍低头专心剥莲子,吃得噶嘣嘣,显见得就是个来传话的懵懂小童。 马祥麟摸摸小童的头,蹲下来帮他剥了几颗莲子,才直起身,闲庭信步般往河岸踱去。 夕阳下,一个头戴竹编凉帽的老翁,在钓鱼。 马祥麟驻足于他的身边,望着那细细的鱼线,似在出神。 凉帽下传来细柔平和的声音:“马将军今日怎么不穿飞鱼服了?那身多威风。” 马祥麟淡淡道:“御赐的物件,马某自会珍惜,为了救人,才不得不拿出来,亮亮相。” 渔翁轻轻笑了笑:“马将军救人,真是救上瘾了,微末文官也救,弱质女流也救,碰上董其昌那样和国本牵牵扯扯的老儿,也不看是不是好人,便连问都不多问几句,套上飞鱼服就去救。” 马祥麟听到“国本”二字,面色一沉。 河面上,白昼将尽前最后一幕波光迷幻的景象,令他想起京师的波诡云谲。 也令他陡然醒悟过来。 父亲出事后,本就少年老成的他,更留心起历代朝堂内外那些仿如河底淤泥的勾心斗角故事来。 那日在董宅前,他就觉得蹊跷。官至知府和同知的那些老爷们,哪个不是人精,他们怎么可能由着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吏员,煽动一群地痞无赖,去围攻给当朝太子讲过课、从前也官品不小的董其昌? 马祥麟于是微微侧头,问道:“崔老公,董府这场无妄之灾,莫非,是贵妃乐见其成的?” 那渔翁,正是郑贵妃的亲信内侍崔文莘。 万历帝独宠郑贵妃几十年,数次要将与郑贵妃所生的三皇子朱常洵封为太子,朝中东林党出身的大臣们竭力反对,穷尽各种手段向万历帝施压,要拥立皇帝与宫女所生的大皇子朱常洛为太子。 历代将储君成为“国本”,所以万历时这场绵延十几年的争吵,被称为“争国本”,方才崔文莘提的“国本”二字,也是指此事。 崔文莘调整了一下鱼竿,不再卖关子:“马将军,董其昌为人圆滑,为官深沉,既不是东林派,也不是浙派楚派,却交游甚广,门生故吏众多,京师居高位者,不少都卖他面子。莫看他回乡归隐十年,毕竟曾是东宫的人,又和同乡徐光启一样,在江南膏腴之地很有威望,太子那派的老家伙们,很看重他。” 崔文莘说到此处顿了顿,口吻越发变得冷森森地:“可是马将军,这一回,本来可以让黄尊素那个东林学派的后起之秀一命呜呼在匪窝,你却把人给救了。本来可以狠狠教训一下东宫那边,你又莫名其妙地给董其昌出了头。你啊,真是伤了贵妃和福王的心。” 马祥麟闻言,静默片刻,复又开口,声音里也透着寒霜之气。 “那就劳烦贵妃下次,先叫胡芳公公来知会马某一声,好让马某知道,哪些场子是她和福王的。不过,就算耳提面命地说清楚,马某也未必就不管闲事了。” “马将军!做人要知恩图报!” 崔文莘的口吻里怒意明显,手中鱼竿一抖,甩上来一条不大的鱼儿。 马祥麟俯身,取下鱼钩上的鱼儿,扔到崔文莘面前,带着讥诮道:“松江的四鳃鲈鱼名扬天下,崔老公不要错过。马某先回去歇着了。” …… “郑姑娘,立秋后的四鳃鲈鱼正要往长江口去,最是肥美。竹香,你快给郑姑娘夹一块鱼背脊上的肉。” 城北醉白楼的包间里,缪氏坐在上首,吩咐丫鬟竹香为郑海珠布菜。 黄昏时,韩府的牛车车队,离开文哲书院后,慢吞吞地才走了半里路,就见顾府的轿子在前头等着。竹香亲自来请,说缪老太太就是福建人,得知郑海珠老家在漳州,今日看她本人言谈举止十分利落清爽,便要请她吃个夜饭、叙叙闽地乡情。 这番由头一摆,老彭一个管家自然不好说什么,韩希盈虽是主家、辈分却低,只得气鼓鼓地由郑海珠随着竹香跟在轿子旁边走了。 此刻,郑海珠细瞧竹香,虽和自己差不多年岁,但举手投足娴雅又老练,显见得不是顾家普通的婢女,好比《红楼梦》里贾老太太的鸳鸯了。 自己的身份,说来也是韩府的下人,怎好坐在那里由着顾府的“鸳鸯”来伺候。 郑海珠忙起身,拖着竹香的袖子,向缪氏央告,自己受用不起。 缪氏也不坚持,笑吟吟道:“你这孩子对规矩看得重,也是好事。这样吧,竹香去外头候着,就咱俩个吃吃鱼,说说话儿,你也自在些。” 竹香躬身退出包间,只一个影子淡淡地印在门格上,一动不动。 郑海珠挪了挪身子,双手端过老太太面前的莲瓣碗,用筷子轻巧地挑出鲈鱼的两片鳃肉,放在碗里,又拿起调羹,舀半勺汤汁淋在肉上。 那汤汁里,渗了火腿的鲜、姜片的暖、葱丝的香,和鲈鱼的鳃肉拌在一处,自会令滋味相得益彰。 寻常鲈鱼,只两鳃,松江鲈鱼却长得像塘鳢,主鳃上头另有两条火焰纹,人们便称为四鳃鲈。这种鲈鱼,鱼头宽扁硕大,鳃肉十分鲜美腴嫩,入口即化,给牙口欠佳的老人家吃,再好不过。 缪氏神态安详地看着郑海珠,她举止里的习惯和分寸,传递的讯息,果然与自己打听来的一样,是出身体面人家的孩子。 缪氏夹一口鱼肉,优雅地品咂着,咽下后,才对郑海珠笑道:“鱼身上最好的两瓣肉,已教我老婆子享用了去,你也莫作筋作骨地站着了,快坐下趁热吃。” 却之不恭,也非礼数,郑海珠遂依言去夹了一块鱼背肉。 缪氏抿一口米酒,缓缓道:“阿珠姑娘,我是宫里出来的人,若论对规矩的在意,只怕不论顾家、韩家,谁都没我规矩大。但立规矩的本意,无非是教人在分寸之内过得舒心。有的孩子,明明已通人事,却对瓜田李下这样简单的规矩视而不见,不去管她无意还是有心,总之是太没分寸。而老婆子我,作东请你吃一口时令鲜鱼呢,我乐意、你开心,并未妨碍到旁的人,这便不算破了规矩、失了分寸。你当真不必太拘束。” 郑海珠今日突然被缪氏请来叙话,本已十分诧异。 这时听缪氏的话分明在点出韩希盈的举止不端,竟是交浅言深的意思了,她越发惊讶老太太为何要与自己说这些。 郑海珠垂眸须臾,猜测出一星半点的缘由,决定干脆大胆探寻几步。 遂语气笃诚地向缪氏说道:“夫人今日赐给阿珠的,何止春风化雨的教导和叫人齿颊留香的珍馐,更要紧的是,方才阿珠有幸走在夫人的轿子旁,能得竹香姐姐笑语盈盈的照拂,行过的又是闹市,城中士庶尽皆观瞻。这才是真的令阿珠大受恩惠。” 缪氏笑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没错,我就是做给外人看的。希孟和你毕竟是去匪寨走过一遭的女子,纵然有马将军和黄老爷为你们说话,有阿潜回护希孟,顾家还是应当有个长辈站出来表个态度,阿潜与希孟这段姻缘,仍是铁板钉钉,旁人,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官带绅士,都莫要惦记着看笑话了。” 郑海珠这回完全听懂了,一时之间喜意盈胸,忙又起身,毫无迟滞地跪下,感激道:“阿珠斗胆,替我家小姐谢夫人体恤。” 缪氏将她扶起来,示意她坐回去,继续听自己说话。 “阿珠姑娘,我本是福州府宁德人,幼时随父母去上清寺进香,机缘巧合,见到一件绣工极其精美的袈裟,据说是宫中赐给前代方丈的。我自此对绣技着迷,央求父母送我到苏州拜师学绣,又被织造局送入京师。进宫后,我才晓得,这人心呐,绝非绣品那样纯美干净。所幸,王皇后疼惜我,将我指给尚宝丞为妾,让我得以在妙龄年华,就走出紫禁城,回到东南。我皇后当然感恩,对顾家也分外感念。我打心底里盼着顾家能越来越兴旺。阿珠姑娘,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希孟和你,都是好孩子,你又已自梳,不会再嫁人,心是定的,都是在希孟身上的。一户人家,门前光鲜不作数,后宅安宁才是福。顾家迎进来的,应是你们这样的女眷。” 琉璃灯影中,缪氏的面庞仿佛又镶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观之可亲。 老人便如此这般,说一阵体己话,抿几口酒,吃两口菜,平易和蔼,娓娓道来,令郑海珠数次产生错觉,仿佛面对的,是自己前世在现代时的外祖母。 如此过了酉时,缪氏招呼竹香结了账,派她与一个家丁送郑海珠回韩府。 刚走到府门口,灯笼下蹲着的郑守宽就欢叫一声,迎了上来。 “姑姑,大小姐也在前厅等你,说你不回来,她睡不着。” 郑海珠客气地与顾家仆婢道别,携着侄儿走进府门。 初秋的夜空,星辰闪亮,园子里,桂花树已挂蕊,空气里浸润着缕缕甜香。 郑海珠抬头望着一弯月牙,眼前出现了一帧帧画面:岱山岛上颜思齐宅子里的锦绣华服。 鸟船的风帆和辽东兵的背影,马祥麟说“倘使有一天我们川军要挥师北上”时的眼神,黄尊素说“我办事只论是非曲直”的面色,顾寿潜与韩希孟并肩而立的模样,最后是缪老太太望着自己的笑容。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这个时代,其实,也没有那么坏。 第三十六章 我要绣她们 马祥麟带着队伍,离开松江府没几日,吴知府就回来了,着人将构陷董其昌父子的书吏翁元升,送往应天府。 一个月后,南京督察院右副督御史王应麟,派员来到松江,宣布了朝廷的态度,将“民抄董宅”,改为“士抄董宅”,说是翁元升、范昶等人,身为读书人,因妒**,抓住小小事端,颠倒黑白,乘机煽动,操纵乡民,险些酿成震动东南士林的大祸。 范昶无端病死,不予追究。 翁元升杖革。 吴知府被罚俸,继而因年迈致仕,回镇江修他的养老园子去也。 同知和通判则被平调去了邻州。 这样的结果,令松江城的士绅名流们看在眼中,明在心里。 都说圣上宠三皇子宠了几十年,甚至不惜为了立储之事与众多臣子为敌,但太子的老师在家乡受了委屈,京中也是会有大动静的。 可见,京师之中,朝堂之上,太子和福王,并没有哪一边已占了绝对优势。 而经此一役,黄尊素很快得到了松江官绅群体的认可。 官绅官绅,先官后绅,他们的儒雅潇洒是皮子,里子,全是精研官场脉络那一套。 他们在例行的交际应酬中,对黄尊素达成了一致评价:这个初来乍到的新科进士,学问如何,不重要,是否会听讼断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大户人家的宅子被气势汹汹的村野蛮夫和街巷青皮围困时,黄老爷立刻去搬来了救兵,还是穿飞鱼服的精兵强将呢。 可见,刚刚穿上蓝袍子的黄老爷,是能为官绅出头的,更是在朝廷里有人的。 待得京中另有邸报传来,买通土匪绑架黄尊素的沈巡抚亦被革职查办时,连苏州知府都派了通判到松江来,叮嘱松江务必好生护卫黄尊素一家的安妥。 于是,当黄尊素的妻儿从余姚来到松江时,松江给他们换了毗邻衙门的宅院,上门道贺送礼的士绅们,也是络绎不绝。 韩家自然也在其中。 但二老爷韩仲文的行事章法,甚至比受了黄尊素大恩的董家,更细腻。 旁人打听来黄尊素颇懂丹青之技,纷纷送上或沈周或唐寅的画。 韩仲文送的,则是夏圭的《烟岫林居图》。 夏圭乃南宋画院的画师,与马远齐名。 黄尊素一看此乃宋画,岂是晚近的吴门画派能比,连连说不敢受此大礼。 韩仲文满面笃诚地解释,自己与妻子视侄女韩希孟为掌上明珠,黄尊素于危境中替韩希孟阻击恶匪的白刃,自己若不感念此恩,如何对得起黄土之下的兄嫂。 这一提故去的人,逝者为大,黄尊素便不好再推辞了。 韩仲文又捎带松泛之意地提到,自家祖上,毕竟是随康王南渡到杭州的,南宋名臣韩侂胄令韩家再达鼎盛,常得宫里头赏赐,故而族中存有宋画真迹,比苏松一带的富庶人家要容易些,来自浙江的黄大人定是明白的,千万不要觉得此礼太重。 韩仲文送画到黄宅时,命郑海珠也跟着。 郑海珠在一旁听着韩老爷的措辞,心里啧啧赞叹。 到底是书香世家,对于文人有关艺术品的鄙视链了如指掌,又是个生意人,精得很,说出来的话,一面是与对方拉近了距离,一面也是亮了自己的底气。 前几日,松江的新知府庄毓庆到任时,在仕宦们的接风宴上,黄尊素向庄府台提到,韩家有个姓郑的侍女,来自漳州,为朝廷平匪有功。 同样是福建籍的庄府台,于是特地与韩仲文承诺,府中会有嘉赏。 故而,韩仲文来拜访黄尊素时,也带着郑海珠。 一则是让她叩谢黄大人帮她在府台跟前美言,二则是让她代韩希孟与黄家妻儿照个面、寒暄几句,看看母子的身形与装扮,准备胭脂水粉和锦缎罗衣时好有个数。再来送一回专门给黄家后宅的礼,如此,两家的女眷便能走动起来了。 …… 郑海珠回到韩府,告诉韩希孟,黄尊素的妻子姚氏,约莫二十五六岁,娴静寡言。乍一看去,从妆容钗环,再到衣着鞋履,都透着素净清幽之意,仿佛淡月梅花。 然而再细瞧,姚氏手里手外的器物,却是精细中带着艳丽之色。 比如姚氏摇着的一把团扇,上面就是绚烂的海棠花,云霞似的。 再比如那妆奁盒子上盖着的绸帕子,亦是斑斓赛过春色满园。 韩希孟听了,抿嘴笑起来。 她一时露了闺中女儿爱猜别家风月的性子,对郑海珠道:“想来本是个活泼泼的妇人,生生被刚严古板的黄老爷,带得冷气了。” 又略略思忖,便与郑海珠排出了几件能送给女眷的绣品,加上两个肚兜,分别给黄家的长子,以及刚出生的次子。 黄家的长子,可不就是黄宗羲。 郑海珠今日在黄府看到才六岁的小童子黄宗羲,联想到后世中学教科书插图里那个一脸苦大仇深的老夫子,当时已颇觉有趣。 此刻一听吩咐,竟是要给鼎鼎大名的明末思想家绣个童年时穿的肚兜,愈发忍俊不禁。 但到底憋住了笑,去看韩希孟放在绣架边的一幅新画。 乃是时人临摹唐寅的画《蜀伎》,与郑海珠带回的倭国浮世绘并排摆着。 韩希孟拿着绣线盒子走过来,对郑海珠道:“阿珠你看,倭国画里这女子,和唐子畏所画之人,是不是又像又不像?” 唐寅的《蜀伎》,描画的是五代前蜀国主王衍宫里的歌伎,实际却是代表了明代江南地区对于女子普遍的审美标准。 作为后世来人,站在能够通观艺术史的优势地位,郑海珠自然很容易就能发现,商品经济已经相当发达的明代江南六府。 即使如唐寅这样仍有文人底色的画家,笔下的女性,其实已经具有很强烈的烟火气,符合新型俗世的趣味。这一点,与日本同时代开始出现的浮世绘画风,当然有共通之处。 于是,郑海珠克制地表达道:“小姐,是有点像,你看这两个蜀伎,嘴角的笑,眼波的媚,都是活灵灵的,倭国画里那个穿得花团锦簇的丽人,也是一样。” 韩希孟点头:“但细品,又是各有不同的。唐子畏所画的妇人,到底出自文士笔下,又是待诏宫中,身姿总还收着,倭国的妇人,却多几分招摇轻佻,想来是出自十里秦淮那般香艳之处,倒也真切可爱。” 韩希孟如此直率的点评,着实让郑海珠有些吃惊。 当初,韩希孟对于倭患能不看表象地予以解说,已经够令郑海珠这个现代人对她刮目相看了。 今日更没想到,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对于青楼女子并无唾弃之辞,反倒盖章“真切可爱”四个字。 郑海珠忙作出唬了一跳的样子,回头看看门外洒扫的婆子丫鬟们,轻声提醒道:“小姐,莫说了!” 韩希孟却斜瞥她一眼,不以为然道:“怎了?唐人的诗,写了多少酒肆胡姬?宋人的词,写了多少青楼歌妓?身有功名、官里官气的男子,都能光明正大地品评风月场所的佳丽,我们女子反倒提都不能提了?” 她饮一口茶,又道:“况且,那些男子看她们,上品者因为情,下品者因为欲。而我看她们,是在欣赏天造地化之美妙,江湖淬炼之绰约,是瞧出了她们没有病气的千般生机,难道不比那些文士骚客更上品?我呀,不但要评她们,还要绣她们!” 郑海珠心里给此世这位女主人点了个大大的赞。 与那些靠着父兄或者丈夫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却将艰辛谋生的底层女子视作下贱不洁的奶奶小姐们比起来,韩希孟才称得上真名士。 第三十七章 黄妻姚氏 这一日,郑海珠带上准备好的绣礼,往黄尊素宅子去。 因事先拜过帖子,黄尊素虽在府衙,妻子姚氏却早已候于前厅。 姚氏年岁不大,出自余姚的大户人家,很读过些书。 上一回,她见郑海珠竟能由当家老爷带出门来应酬,且并非侍妾,心里就颇为诧异。 待单独与郑海珠问了几句,得知竟也不是主母娘家的什么外甥侄女,只是个被大小姐相中、略有些薄艺的福建乡下女子,越发觉得不会这般简单。 遂一转身就向丈夫打听了,黄尊素带了些冷然地对她道:郑姑娘性子谦逊而已,人家实则也从书香门第来,不是什么没有见识的乡下丫鬟,更难得的是,千钧一发时,竟有迎敌击匪的胆气,怎就不能随着主家出来行走? 姚氏于是记下了,今日亲自出来,将郑海珠接入后宅院中。 正是清秋宜人的季候,阳光穿过枝叶撒下来,在地上印出一个又一个圆溜溜的铜钱。 姚氏将郑海珠让到莲缸边的石桌前,指着满桌的蜜饯果子,柔声道:“一过巳时倒也不觉着冷了,我想着,不如就在院里招待郑姑娘,不气闷。” 郑海珠当然恭恭敬敬地连连说好。 坐下来后,她饶有兴致地欣赏这个小巧精致的园子,眼中的赞叹之意刻意加了份量,也是出于作客的礼数。 桂子渐落,小园中的海棠花却正开得娇冶柔媚,偏粉的明艳,偏橙的雅丽,间有几盆颜色浅的,羊脂玉一般,当中点着鹅黄的蕊,教郑海珠想起漳州的水仙花。 漳州虽不是她这个穿越者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但好歹是她重获新生的起点,给她一笔小小的家财,一个孝顺的侄儿。 离开福建北上后,郑海珠有时候还会想起龙溪县东边的大海与礁石,鼻子里好像仍能闻道水仙的香气。 姚氏见郑海珠的目光落在海棠上,遂笑道:“我从余姚过来时,这院子还是前头赁户的手笔,高的几棵是桂花也就罢了,低的一片,却尽是菊圃,我便命人都铲去,换作海棠。” 郑海珠眉端一动。 姚氏乐得往深里作注脚:“说来,重阳就在眼前,那些菊花本也长得不错,据说里头有几枝还是名种。我却偏不爱这些梅兰竹菊清风傲骨之类的,只喜欢妍丽可人的花儿朵儿。我们家老爷呀,便随我折腾去。” 郑海珠听完她最后那句,心中明白要接住女主人撒狗粮的戏份,忙莞尔道:“好看,湖绫杭锦一样。” 说着,便命跟来的韩府小丫鬟打开箱箧,拿出一个绢纱包袱,抖开来,将绣礼一一说给姚氏听。 两柄纨扇,一柄绣着晚香玉、太湖石与蝴蝶,一柄绣着柳丝下的水波里鱼儿游过。 姚氏盯着那鱼儿,脱口而出道:“呀,真像宣和画谱里刘穼的鱼。” 郑海珠便晓得她也是懂画的,应答的敬意中透出欢喜来:“婢子就当是奶奶在夸这柄扇了,我家小姐正是先学了丹青之技,才捏针走线的。” 姚氏细观一阵,再开口时,语调亦带上了服气:“原来是有丹青底子的,难怪绣品清俊不俗,依我看,苏州府出来的多少珍品绣鱼,都带了一股街衢巷陌的俗味,年节供品似的,比不得你家小姐的鱼,有诗情画韵。” 郑海珠凑趣道:“要论画韵生动,奶奶扇子上的这丛海棠,也是天工呢。” 姚氏抿嘴:“姑娘眼力了得,我这扇子是娘家的陪嫁,昔年宫里头赏给臣子女眷的,太外婆得了一把,传给我们。” 郑海珠又取出一件抹额、一领云肩,捧给姚氏:“奶奶,这一套绣品的底子,用的是我们漳州的素绒,入冬戴特别舒服。” 姚氏这一回,双眼更亮了,颇有些惊艳之情:“这绣的是石榴花呀?衬着这墨绿的绒底,真好看。” 郑海珠欠身道:“我家小姐想着,寒天里的穿戴,绣上梅花略显普通了,不如另辟蹊径,偏偏绣一片夏日的石榴,红艳艳的,瞧着就热气暖人。” 姚氏已经将眼前的女红爱得不行,转头吩咐丫鬟:“把镜子取出来。” …… 黄尊素迈入后院时,妻子姚氏正将云肩批上身,往铜镜中品评效果。 妇人的目光很快越过镜子的轮廓与郑海珠的肩头,捕捉到丈夫的身影。 她“呀”地一声低呼,面上挂了妩媚的喜色,迎上去:“老爷怎地不到午时就回来了?宗曦已去董家塾学了。” 郑海珠也忙站起,向黄尊素行礼。 黄尊素冲姚氏“嗯”一声,向郑海珠道:“因一桩公事,方才得了消息,正要与郑姑娘讲,看看辰光,就回来碰一碰,果然在。郑姑娘,我们前厅说吧。” 郑海珠愣了愣,黄尊素已转身径自往前厅走。 姚氏眸中笑意一收,偏过头时已看不出异样,只带了规规矩矩的慎重,说道:“老爷既有正事说,姑娘快去吧。” 二人遂一前一后走出小院,到了门厅,在木椅上坐下后,黄尊素不及喝一口丫鬟奉上的茶,便直奔主题:“郑姑娘,府里的捕快从姑苏城回来,禀报说,那个住在沧浪亭附近的刺绣女前辈,不见了。” 郑海珠双眉微蹙:“黄老爷,那位前辈性子清孤乖张,会不会嫌沧浪亭终究是名胜,人气嚣闹,所以搬家?” 黄尊素道:“捕快问了赁出屋子的庵堂,那主事的尼姑年迈,只会反复唠叨,赁资随喜,来去随缘。” 郑海珠苦笑:“问她们,的确问不出什么。此前我与小姐去学艺时,见过隔壁庵堂里的师傅们,开口随喜,闭口随缘,仿佛你与她们说,天快塌了,她们也就只会回你三个字,要佛系。” 黄尊素瞧着面前的姑娘,唇角一抹看似讥诮的意味,实则出于体恤,一时觉得格外生动真实,不由也陪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但他很快继续转回正题。 “郑姑娘,你们说,那前辈姓陆,炎夏里也用面罩遮住鼻子以下的面庞,乃因年轻时苦练绣艺,深夜在绣绷上打瞌睡,不妨蜡烛烧了绢纱,亦烧毁半边容貌。然而捕快拿着我们庄知府的亲笔信,去苏州府查探了,所登记的路引,倒是有几个姓陆的老妪,但皆是随夫随子往来苏州,路引上没有注明容貌有异。捕快又寻思,老太太莫非,实则乃本地人士,他便往长街小巷的绣坊尽去打听了,亦没什么说法。郑姑娘,苏州百年来早已是江南绣宗,若本乡本土真有如此高人,且容貌缺憾至此,那些老少绣娘们不会不晓得吧?” 郑海珠听到这里,实则已和黄尊素一样,疑云升腾。 第三十八章 论案,论画 黄尊素不由有些懊恼,盯着茶盏道:“真该早些着人去苏州。但前一阵还是吴知府在任上,董家险些被砸时,他端出那般蹊跷的态度,且当日韩小姐为董家仗义执言过,我还怎敢信吴知府会恪尽职守地为韩家查案子。如此犹犹豫豫,待庄知府到任,时辰便耽误了。” 郑海珠忙宽慰道:“黄老爷这番想法,原是不错的,万莫自责。我家老爷这些日子,也是寻人未果。” 郑海珠说的那人,是个绸商。 当初,韩仲文在松江儒商的雅集上,遇到一个淮扬绸商。 那绸商言谈斯文客气,说是想转行,向韩老爷打听棉布和绢纱行情,韩老爷指点了不少,那人就赠以一方绣帕,言明乃苏州刺绣前辈处得来。 韩仲文拿回来给侄女希孟,希孟一眼看到那转针绣法,便出不来了,非要去延请前辈到松江授艺。 韩仲文对侄女原是百依百顺,即刻命管家老彭去苏州,却是铩羽而归。这才有希孟带着郑海珠姑侄偷跑去苏州亲自拜师的后话。 “黄老爷,若往凑巧处去思量,绸商是个知礼的,刺绣前辈是有自家隐情不可为外人道的;但若往险恶处去思量,那绸商以绣帕为第一个诱饵,那刺绣前辈以授艺为第二个诱饵,引得我们头一回没有家丁护佑地离开松江府,又偏不敢坐大航船,终成水匪的猎物。但我家老爷素来与人为善,周济同行是常有之事,棉布买卖也不是松江一带做得最大的,能有什么仇家非要大费周章行此龌龊之事呢?” 黄尊素抬眼看着郑海珠:“若是真与韩老爷有仇,绑的就该是韩老爷自己,或者,韩家的公子。大小姐再是得叔叔和婶娘的疼爱,终究是要出阁的。郑姑娘或者想想,会不会有人,不愿你家小姐与顾二公子结成连理?” 郑海珠心中,实则早就往黄尊素所说的路子去想。 韩府里头,三房那个韩希盈,虽然对姐姐的未婚夫显见得有些觊觎,但她毕竟还是个刚及笄的小丫头,能有几分胆气、几分财力?如何有本事调遣包括邱万梁在内的大人们,织出这么个局? 韩希盈的亲娘杨氏,更不可能作祟。 缘由也简单,顾名世不但与董其昌交好,也与徐光启过从甚密,徐光启的儿媳还是顾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也姓顾。 而徐光启十余年前就入了天主教。在杨氏看来,自己的丈夫韩仲钰,放着好好的家业不享、正经的科举不考,偏去江南以外的穷乡僻壤传教,正是受了那些毛猴子似的洋人蛊惑。 故而,西来妖孽都是敌人。 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杨氏看那顾家百般不顺眼,韩系盈都不敢在亲娘跟前提一句“顾家哥哥”。 那会是谁呢?难道是顾家那边的? 深宅大院,干系复杂,人心叵测…… 郑海珠冲黄尊素点点头:“黄老爷提醒得对,待回府后,我定与小姐,细细梳理些个。” “好,但凡再遇到蹊跷的人或事,随时都可来与我讲。” 黄尊素言罢,站起身,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仍是往后院走。 黄妻姚氏还披着那块绿丝绒石榴花的云肩,正抱着几个月大的幼子黄宗炎,看海棠花丛间翩飞的蝴蝶。 婴儿粉拳摇摆,一旁的乳母含笑逗趣,倒是姚氏这做亲娘的,似有些心不在焉。 唯看到丈夫没多久又折返回来,身后跟着的郑海珠也隔开一段距离、诚然与小厮丫鬟的姿态无异,姚氏眼里薄薄的云翳才略略散去。 黄宗素盯着姚氏的肩头,和颜悦色道:“这是韩大小姐的针黹吧?真是精妙秀雅,有李从训的画风。” 李从训也是南宋著名的画师,善作花鸟。 郑海珠忙上前说道:“老爷和奶奶都好眼力,我家小姐在执针前,已习画数年,确实最爱两宋的丹青。方才,奶奶也一眼看出,这绢扇上的鱼,是仿的刘罙呢。” “哦?”黄尊素分出一脉目光,给了摆在石桌上的团扇,略略参研后,对姚氏笑道,“是你所喜的意蕴。” 郑海珠自从遇到黄尊素后,对他的印象,一直是不苟言笑的模样,数月来,她几乎是头一回见到黄尊素笑得这般温柔煦暖。 好一碗现做现吃的热乎狗粮…… 瞧着眼前这双琴瑟在御的佳侣,郑海珠也心情轻快起来,伸手从礼盒中捧出四扇只半尺高的桌上屏风,并排展开,又将一个精巧的紫檀架子摆在桌屏前。 原来是个妇人插簪子的首饰架。 但这套物件的惊艳之处,当然不是造价不凡的木器,而是桌屏上的刺绣。 四帧月牙色的魏塘纱绢上,绣的都是女子。 有的在蹴鞠,有的在舞剑,有的在打马球,有的在比箭术。 绢面上十余位丽人,发式、容貌、裙衫、身姿,皆是各各不同,精彩生动,仿佛令观者能够真实地听见那些清脆而爽朗的号令声、喝彩声、谈笑声。 姚氏瞪着一对杏眼,盯住画面上的女子,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 她在嫁给黄尊素之前,闺阁生活的主要内容,不过就是读书写字、练习女红、烹饪羹汤,偶尔能与家中年长的女眷一道,去城中的衣坊布庄里挑选新出的料子,逢年过节去山寺进香或水边踏青。 姚氏想象不出,年轻的女子,竟然还能与男子一样,舞枪弄棒、骑马射箭? 有也是有的,譬如话本中写、戏台上演的花木兰和穆桂英。 但那些形象,于今世的女子想来,不过就是看个热闹有趣,她们何曾会将先代凤毛菱角的女英雄们,与自己早早就被规训好的妇道一生相提并论? 姚氏尚在发呆,黄尊素已指着绢面上舞剑的女子,颇显兴致地评论道:“这是杜工部所写的公孙大娘吧,韩小姐以宋人画风绣唐时的侠女,清逸中不缺洒脱淋漓,精彩,精彩!郑姑娘,这绣件中,可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郑海珠满面谦色,却十分认真地回答:“我对漳绒与蚕丝染料,略知一二,对施针实在还是门外汉,只能给小姐辟丝,打打下手。这组桌屏,小姐原想着用梅兰竹菊,但又觉着普通了些。” 姚氏赶紧接上:“倒也不能说普通。老爷最爱兰骨竹气。在丹青之事上,宫室、器皿、仕女、禽鸟,都有常形。而竹木、山石、烟水、云翳,虽无常形,却有常理,总是更高洁几分。” 黄尊素摆摆手,打断妻子:“以物喻志本不错,我偏爱竹木兰石,也没错。但米芾的论调,却是我所不喜。他说丹青之中,佛像、故事图,旨在劝诫,最是上品。其次是山水烟云,有无穷之趣。再次为竹木石溪,再次为花草。最末流则是仕女翎毛,嬉游耳,不入清玩。此话未免狭隘。我看韩小姐绣的这四幅屏风,画上诸位女子,就潇洒自然,是一股清气,更是好一番英气,哪里就落了下乘去。” 第三十九章 黄家后宅 郑海珠闻言,暗暗喝彩。 她作为稍有上帝视角的穿越者,只大致有印象,历史上的黄尊素,作为东林七君子之一,观点并不极端,手段并不狠戾,后来成为天启年间的重臣后,不但没有热衷党争,还努力协调、缓和东林党与其他党派的关系。 现下看来,格局气度上乘的男子,呈现的观念成熟,是渗透在方方面面的,不只是官场,还包括艺术修养,以及看待女性的态度。 然而赞赏归赞赏,明面上,郑海珠当然已看出,姚氏神色的微妙变化。 郑海珠深知做人的规矩,绝不可当着姚氏的面,与黄尊素畅快地谈笑风生,尤其当人家夫妇在文艺评论上观点相左之时。 她于是麻利地从另一个包袱中,取出一叠裁成小条的叶榭筘布,交给黄宗炎的乳母,一面恭敬地向姚氏道:“奶奶,这是我们松江顶有名的棉布之一,虽远不能与苏绣杭锦比华美,却极为柔软吸汗,此地人都爱用它做里衣,给小囝做尿(sui)布,也极好。” 姚氏见郑海珠知趣地转了话题,眼里的霜色遂也褪去,客气地赞两句,当下就让乳母给婴儿垫上一张叶榭筘布试了,又问黄尊素:“老爷今日可还要回府衙?” 黄尊素捏捏儿子粉白可爱的小拳头,道声“自是还要去的,现下便走”。 “哦,”姚氏的语气忽地又显了诚挚热意,“郑姑娘务必吃了午膳再走,我正好与姑娘讨教讨教女红。” …… 这日晚间,黄尊素下值回府,在饭桌上看到一道鱼肚汤。 黄鱼肚、黄鱼鲞都是宁波府的特产,若和海里捕回的新鲜大黄鱼一起熬煮,便是令江南无数饕餮客为之倾倒的“三黄汤”。 但今日这道黄鱼肚汤里炖的,却是松江府练塘镇的一味时令蔬菜:茭白。 黄尊素喝了一口汤,赞道:“没想到,以海味煮河塘野蔬,别有一番淳美。这个茭白,在苏松一带,被称为水八仙之一,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又问妻子:“此汤,中午可请郑姑娘尝了? 坐在对面的姚氏,挑了一块最完整的黄鱼肚,放到大儿子黄宗羲的碗里,淡淡回答:“尝了,郑姑娘喝得还不少。人家是贵客,自然要用好汤款待的。” 黄尊素浑未察觉妻子的讥诮口吻,饶有兴致地唤着大儿子的乳名:“麟儿,来说与阿爷听听,今日先生教了什么?” 刚满六岁的黄宗羲,忙放下筷子,回答道:“仍是教的《增广贤文》,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 黄尊素笑道:“哦,这一句。那麟儿说说看,此句怎解?” 黄宗羲眼珠子溜溜地转了转,目光落在乳娘怀里的弟弟身上,认真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两个人是否能玩到一处,和他们是否出自同胞,未必有关。比如我与弟弟,都是阿爷阿娘的孩儿,但弟弟现在什么都不晓得,还不如院里的花猫好玩。但我和小茹,就有讲不完的话,我和她很亲。” “小茹”,是巷口豆腐店老板的女儿,今年也是六七岁的年纪,性子十分开朗活泼。黄宗羲随母亲来到松江与父亲团聚,才一两个月,就与小茹熟悉了,最爱看小茹讲解自家的各种豆腐是怎样做出来的。 黄尊素听了儿子的解读,不由哈哈一笑,点头道:“不错不错,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亦是差不多的意思,却不如我家麟儿说得天真有趣。” 黄宗羲得了父亲的赞赏,更愿意吐露自己的心事了。 他语带失落道:“可惜,小茹是女娃娃。母亲说,女娃娃是不能像我和弟弟那样,出门去学塾的。” 黄尊素对外人虽然刚直端严,对家眷,却从来都温和怜爱,对长子,更不像有些父亲那般,将苛酷古板的教养方式作为信条。 此刻,见年幼的孩子且喜且悲都出自真挚情谊,黄尊素慈蔼地拍拍黄宗羲的肩膀,安慰道:“阿爷来这松江府上任后,瞧此地,颇有新埠气象,或许过得两三年,义学就收女娃娃了。” 黄宗羲听了父亲的话,眉头刚刚松开,就听另一边的母亲姚氏轻飘飘道:“高门大户,自能请先生进宅院,给小姐们教书,是为闺塾。一个跟着家里卖豆腐的小丫头,读个什么书呢?会算清楚账就行了。” 黄尊素的面色蓦地一冷,对妻子正色道:“阳明先生说,启蒙之义,乃在‘致良知、明人伦’,良知、人伦,天下苍生皆可守、皆能辨,何分男女,岂分贵贱?倘使你我再生养的是女娃,或者我黄某人哪天被贬谪、又成一介白身,你还会作今日言论吗?今后莫在孩子跟前,说这般浅薄倨傲的话,没得带歪了好好一棵苗儿!” 姚氏见丈夫真的露出愠怒之意,登时也怯惧了,只微咬嘴唇,垂眸盯着桌面,老实地听完这番话后,幽幽应道:“老爷说的是。” 气氛霎那僵冷,好在乳母是个惯会圆场的,舀一勺鱼汤,给怀里的黄宗炎喂了。鱼汤清鲜无比,婴儿尝得高兴,吧唧着两片红嫩的小嘴唇,机敏地去看桌上的汤碗,咿呀哼着。黄宗羲亦对如何缓解气氛心领神会,轻轻弹刮一记弟弟的腮帮子:“哥哥方才的话错了,你其实也精得很,舌头比猫还灵。” 两个儿子这般可爱,大人的龃龉未再升级,一家人太太平平地将这顿饭吃完了。 入夜,黄尊素在书斋查阅完儿子的功课后,回到卧房时,姚氏正将簪子插到韩家今日赠与的木架上。 黄尊素踱过来,盯着木架后的四幅绣画。 姚氏道:“老爷说得对,这松江府,当真有几分新风,妇人不但可以开铺子卖豆腐,可以进仕宦人家做女先生,还可以帮着朝廷打土匪呢,真正比屏风上绣的什么公孙大娘的,更厉害。” 黄尊素没有立刻搭腔,只将目光上移,从铜镜中打量着妻子说话时的神态。 姚氏的眼神微微闪烁,很快也盯着镜子里的丈夫。 “老爷,我正有一事要与你商量。如今老爷仕途顺遂,已过而立,我们这后宅,该进新人了。” 第四十章 教妻,行山 黄尊素在妆台边的圆几上坐下,一副准备详谈的模样,问道:“你是说,纳妾?你喜欢怎样品貌的?” 姚氏胸口一揪,暗道,他果真是有此意的。 她作为主动提起话头的人,倒先伤心起来。 她遂将心儿一横,直言道:“我看那韩府的郑姑娘就不错。相貌端正,听着也是识过字、读过书的。虽是做下人的,但在韩府侍奉大小姐的掌事丫鬟,与那蓬门小户请的帮佣,自不可同日而语。况且,我瞧来,老爷与她……” 黄尊素见妻子滔滔不绝之际忽地刹住,立时逼了一句:“我与她怎么了?” “老爷与她,颇有谈兴,想来也是中意她的。” 黄尊素轻笑一声,带了嗤音,却不像方才晚膳时那样,能听出愠意。 “老爷笑什么?”姚氏越发不掩饰自己的委屈,“老爷是觉着我在拈酸吃醋,故意说反话?” 黄尊素摇摇头:“没有,我觉着你,倒是现了真心。夫妻间就该如此,心里有不痛快,莫要藏着掖着。” “那老爷给句准话,可相得中那郑姑娘?” “阿馨,”黄尊素微微倾身,唤着妻子的闺名,执起她的手,叹口气,缓缓道,“你已不是闺中懵懂小女子,难道看这大千世界还如此简单,认定男女之间只有情爱欲念?实话与你讲,那位郑姑娘,确实令我刮目相看。但我浑无想将她纳进门来做个小妾的念头。我只感慨,她不但是个忠仆、有几分胆气,竟还生了贤者的心思,眼观扎实天地,而非虚渺幻境。” 姚氏听到“扎实天地、虚渺幻境”八个字,顿觉耳熟,抬起头,小心地问:“老爷是说,她不像你们东林书院所鄙夷的心学末流?” 黄尊素点头:“阳明先生的心学,本是上乘的学问,我东林书院的人并没有门户之见,我们反对的,只是有些后辈,将心学的路子走歪了。不去说他们,说回这个郑姑娘。今日我半道回府,确是有关涉她主仆二人安危的事,要请她禀报韩府。我乃一府推官,她乃韩小姐亲随,此事光明磊落,你不必疑心生暗鬼。” 姚氏赧然,“嗯”一声,逊了嗓子辩解道:“我本未多心,只是家里婆子说,老爷与她从前厅回来时,被她叫住,你们,你们又于耳廊下,说了好一阵话。 黄尊素笑道:“没错,正因此,我对她,才有贤者的评价。当时,她告诉我,她们姑侄,在漳州打过官司,硬是将险些被族中占去的宅院定了名分,得以卖出,换来七八十两银子。姑侄二人,想用这笔银子,在松江设个义塾,专收贫家子弟,男女不限。此事,她禀报过韩小姐,韩小姐颇为赞同,但叮嘱她先来问问官府中人,如何比较妥帖。” 原来如此。 姚氏眼里的凄怆哀怨之色,淡隐无踪,她的脑子,仿佛也回归了正常的运转。 姚氏语带愧意道:“老爷,我今日午间问了郑姑娘,为何自梳。她说在家乡见了太多女子所嫁非人的情形,不愿自己也过那般光景的日子,若有余力,还想帮衬别个。当时我只当她矫作粉饰、居奇而沽,确是我偏狭了。” 黄尊素摆摆手,示意妻子无须再自责,说道:“这郑姑娘,是真心要做此事,连银子数目都报出来了,她那个侄儿,叫郑守宽的,明年也十三了。她姑侄二人又不是签了身契,她自然不愿侄儿跟去顾府继续做小厮,正好将书院放在侄儿名下,侄儿也能在里头读书、考举。郑姑娘只是嗟叹,我大明屋价低廉,福建那边偌大的院子,百两银子都卖不到,不知能支撑书院几时。韩小姐倒是赞同郑姑娘的义举,但她并不执掌韩府中馈,就算明年嫁进顾府时有一笔丰厚嫁妆,顾府却已有一个文哲书院,她一个顾家媳妇,公开和娘家的侍女另办学塾,恐有流言蜚语。不过,她们主仆二人也在谋划,韩小姐传授绣艺,学塾提供丝线和绣绷,让女童们平时做些针线,卖到外头,续作先生们的束脩。” 姚氏本是个心软的妇人,此前不过因了身为人妻的敏感多疑,未免想得岔了,现下听清原委,芥蒂顿消,积极参与的侠气,和出谋划策的热情,便都涌了上来。 她对带了几分浅浅的娇嗔,黄尊素道:“若那书院真办起来,倘使老爷准许,我也可去做一回女先生,我的小楷,骨峻之风,未必不如男子。” 黄尊素会心一笑,伸手拢了拢妻子鬓边的散发,柔声道:“没什么不准许的,你还有几分丹青功夫,可以教娃娃们,给寺庙庵堂的,画画佛像。或者教她们画些名帖小帧的,送到纸行书坊去寄卖。” 姚氏听了益发欢悦起来,仿佛已在丈夫的描摹中看到了将来那番善举的具体成就。 黄尊素见妻子眸子晶亮、双颊泛红,在琉璃小灯的映照下,气色宜人,不由动情,将她揽了过来,诚挚而温存地低语起来。 “你不可再胡思乱想。每一家自有每一家的过法,我不管别家三妻四妾,在我黄府,我有你一人已足够。数月前我被匪徒所劫,想到万一自己殒命,你和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当时真是万箭穿心。老天既让我逃过一劫,我便要好好珍惜造化,不贪不嗔不妄念,无论将来在国事天下事上作何计较,于家事上,同你厮守到白头,就是正理。” 怀里人儿乖顺地动了动脑袋,依偎在丈夫怀中,少顷,想起一事,说道:“对了,今日郑姑娘还提及,重阳后,顾家的缪老太太,要率众女眷登高赏秋,韩小姐想请我同去。” “去吧,刘禹锡早说过,我言秋日胜春朝。这样好的季候,岂可闷在宅子里。” …… 赏秋的日子,选在霜降前后。 依着顾家老太太缪氏的意思,一来能避开重阳节时太多登高的平民百姓,二来,晚那么十来天,风里就有了寒凉之意。江南俗话讲,北风起、蟹脚痒,母蟹的黄满、公蟹的膏肥,一行女眷游览结束,正好去食苑享受蟹宴。 松江府在长江入海口,一马平川之地。 只有个佘山,二三十丈高,若与真正的名山大岳比,也就算个小土坡,但摆到零海拔的松江府,便显出难得来。 平地望去,连绵九个山包,下有三处河塘环绕,“九峰三泖”由此得名。 佘山林木茂盛,秋来枫红栌黄。晴朗的白昼里,时有梅花鹿嬉戏林间,又有华亭鹤排云而上,直引诗情到碧霄,山间景致遂于绚烂悦目之中,频添野趣。 前头说过,缪老太太虽为妾氏,但身份尊贵,不是婆母,胜似婆母。今日,顾家第二代的三位媳妇,大奶奶沈氏,二奶奶,也就是顾寿潜的母亲陆氏,三奶奶李氏,并几个姨娘,都陪着缪氏出门。 大房沈氏和两个姨娘,统共生了四个女儿,都已出嫁。二房只顾寿潜一个独子。三房子女最旺,李氏和姨娘,生有两子两女,两个丫头还是一对双胞胎,今年才五六岁,玉雪可爱。 李氏仗着三房香火旺,将自己视作顾家功臣,平日里说话就随着自己的性子来。 今早顾家与韩家、董家、黄家的女眷于城外碰头,一道在家丁们的护卫下往佘山去,这李氏在轿子里没安静多久,便主动起了个话头,去挑二奶奶陆氏:“姐姐,韩府怎地就来了两个小丫头,你的亲家,好难请动唷。” 顾寿潜的陆氏,素来好脾气,此刻听了,只温和地笑笑,说一句“能看到快要过门的儿媳妇就好,那孩子我喜欢”。 倒是坐在对面的大房沈氏,虽也面色平宁,开口的意思却透着平正点拨的直率:“老三媳妇,你怎滴一闲下来,就挑毛病、找不是?你又不是不晓得,自从韩家的三儿子随洋和尚去传什么劳什子的洋教,韩家三奶奶就恨上了洋教。我们与董家,都和信洋教的徐翰林(指徐光启)往来亲热,韩家三奶奶还会乐意与我们一道玩耍?三奶奶不来,那个当家的二奶奶也不好太热乎,否则,不是打妯娌的脸?” 顾家如今,是大媳妇沈氏执掌中馈,缪老太太和几房老爷都对她很满意,李氏这般嘴巴虽欠、但没什么实际战斗力的小儿媳,倒也服大嫂子的管。 李氏遂撇撇嘴,笑道:“我们顾家妯娌要好,所以我自然想不到韩家那些弯弯绕。” 陆氏也向着沈氏笑,笑容深处是不言而喻的感激。 半个时辰后,声势不小的轿子队伍,终于走到了佘山脚下。 租种顾家田产的青壮佃户们,早已候着,请老太太和众位奶奶小姐们坐上竹制凉轿,由他们抬着往山上走。 郑海珠则和其他丫鬟婆子们一样,跟在竹轿边涉级而上。 韩希孟前头,是黄尊素的妻子姚氏。一路上,郑海珠时常过去,为姚氏介绍几句映入眼帘的松江风貌。 但同时,她也始终分了心思在韩希孟后头的那人身上。 韩希盈。 郑海珠早已直截了当地提醒过韩希孟,她这个堂妹,不是表面示人的那般单纯,对顾家二公子有暗慕的迹象。 韩希孟与郑海珠共过患难后,倒是信任这个忠仆的眼力,但关涉自小一处长大的妹子,难免宽容些,对郑海珠笑言,暗慕就暗慕,又不是明抢,反正到了明年,韩家也要给希盈找婆家了,这就不会成为困扰喽。 昨日,韩系盈不管母亲生气,去跟当家的二伯母钱氏撒了娇,非要一道来佘山游玩,韩希孟也答应了。 方才在山下换轿子时,郑海珠注意到,这个小绿茶,颇会在顾家三位奶奶面前刷存在感。 一会儿抬起绢扇去给沈氏挡日头,天真讨喜地问着“大奶奶平时用哪家铺子的胭脂,真好看”,一会儿又招呼着李氏“三奶奶当心泥坑子”。 对顾寿潜的母亲、二奶奶陆氏,更是仔细,非说陆氏凉轿上的竹椅打歪了,硌腰,请陆嬢嬢坐自己的凉轿。 郑海珠正兀自冷笑,只听缪老太太扬声道:“阿盈这孩子不错,上回帮我调颜料的时候,调得稀里哗啦的,我说她是个马虎性子,得改改。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这般细心谨慎。老三媳妇,可惜你家大小子才十岁,……” 一众妇人得趣地笑起来,韩希盈忙佯作羞赧,躲到姐姐希孟的身后。 被缪老太太这么若有深意地刺几句,韩希盈稍稍收敛了些,只在山路上不时使唤郑海珠,命她将自己准备的蜜饯果子送去给老太太和几位奶奶吃。 终于到得山顶,缪氏要先去武圣庙。 郑海珠对后世的上海佘山一带很熟悉,现代的佘山,有天文台,有教堂,有六星级的酒店,有市值三四个亿的顶级豪宅,但郑海珠从未听说过,此地曾经有过什么武圣庙。 进到庙里一看,原来供的是岳飞。 郑海珠回忆起穿越来后从福建到江南的阅历,大致明白了。 此时满人还未入侵得势,大明各地,尤其是江南,尊拜岳爷爷的庙堂祠堂很多。后来明亡清兴,岳飞毕竟是抗金名将,满人的后金也是金,清廷看不得把自己祖宗打得落花流水的岳爷爷受汉民供奉,自然要么把庙砸了,要么把庙里的武圣换成关羽。 只是,郑海珠没想到,缪氏竟对祭拜岳飞那么认真,还命顾府的下人专门准备了像模像样的各种点心,摆到岳飞像的脚下,又给庙里捐了一兜香火银子。 “还我河山,还我河山。”缪老太太抬起头,望着高悬的匾额,反复念着上面所刻的四个字。 郑海珠立在一众妇人的侧后方,看着缪氏的模样,轻轻地问身边顾宅的丫鬟:“老太太常来祭拜岳爷爷吗?” 丫鬟答道:“嗯,春秋都要来。从前冬至也来,现在岁数上去了,入冬后就让大奶奶来。” 郑海珠难免疑惑。 老太太出生于福建海边,离南宋几次惨烈对抗金军和蒙军的战役地点,比如浙江宁波和广东新会,都很远。 况且,她原是皇上和娘娘身边的宫人,大明崇文抑武的风气,已根深蒂固,她不可能从万历帝和王皇后那里得来尚武的熏陶。 那么,缪氏为何对岳飞这样的武人、对“还我河山”四个字,有着超出这个时代普通老妇人的情感? 祭拜完毕,众人游览了几处亭台,凭栏俯瞰,寻了寻各家在三泖附近的大片农田,品评议论一番,便到了午膳时分。 蟹宴安排在后山一处专门接待仕宦人家的食府,因佘山多鹤,便叫作“鹤鸣楼”。 鹤鸣楼座落于村头溪畔。 韩希孟见到,淙淙溪水处,秋兰清姿逸韵,她最近恰在绣一幅兰石图,便携了郑海珠移步,去看这大自然中真实的兰草。 不想石头后边,已坐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眉清目秀的,手里拿着个圆圆的绣棚,在认真地下针。 韩、郑二女定睛看去,绣的却是个十字架。 第四十一章 蛛丝马迹 韩希孟柔声问道:“阿妹,你家信洋教?” 小姑娘极有礼貌,站起来欠身行个礼,斯斯文文地回答:“两位姐姐好,是的,我家都已加入耶稣会,我也已经受洗,我的教名叫Candida。” “哈,真是巧,”韩希孟笑得更开,带着温善的趣致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姓徐呀?” 小姑娘点点头,表情于老实中透着惊讶。 郑海珠瞬间明白了,这孩子,便是徐光启的孙女儿。 徐光启前些年,因与熊三拔、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过从甚密,且为各地教民争取生存空间,而遭到京师朝堂保守派的猛烈攻讦。他遂愤而辞官,挂个翰林院闲职,主要住在天津,翻译《几何原本》,却也常回松江,与华亭缙绅们交游。 松江府风气开明,但全家入洋教的还是凤毛麟角,徐家年幼的孙子孙女都受洗入教的事,便传得上流仕宦圈子人尽皆知。 韩府中,“甘地大”这个徐家小孙女的教名,在避开三奶奶杨氏的场合,郑海珠听钱氏和韩希孟提过好几回,故而不陌生。 韩希孟正还要问几句,身后有妇人唤道:“蕙珍,这是韩家姐姐。” 韩希孟回头,见妇人的眉目与小蕙珍诸多相似,便猜是徐光启的儿媳顾氏,遂十分客气道:“顾奶奶安康。” 顾氏闺命兰介,娘家也是松江人,与顾名世一脉算得亲戚。 顾兰介无论从夫家还是娘家的信息,都晓得顾名世最宝贝的二房孙子,与眼前这位韩家大小姐已经定亲。 她对韩希孟,便没什么生疏的寒暄之意,神情松泛地抬起袖子,笑吟吟道:“今日我来看甘薯的收成,穿得潦草,方才与缪阿太照面,实在失礼。” “有何失礼的,从前皇后娘娘还亲蚕呢,徐家媳妇,你才是松江各家女眷们的榜样。” 村道上传来苍老却爽朗的女声,只见缪老太太已由婆子扶着,昂然走过来。 她站定后,中气十足道:“方才我就与各家的奶奶小姐们讲,前些年徐翰林出资雇人,在佘山种甘薯,松江的读书人还笑话他。如今那些老爷公子的,都该来瞧瞧,这片往昔种不得稻谷的荒山土坡,收出来多少能喂饱肚子的甘薯。” 一旁黄尊素的妻子姚氏,也接上话头道:“缪阿太说得正是。去年我们余姚春旱,稻谷没打上来,所幸甘薯这个东西耐旱易活,救了不少乡亲。我家老爷说,甘薯是一位姓陈的海商,去吕宋跑船时,从弗郎基人手里弄回来的藤根。” 今日,缪老太太一路与姚氏搭话,已对她颇有好感。 有些官眷,仗着家里老爷仕途顺遂,莫说对着平民百姓,便是到了家中男人已不做官的豪门面前,也爱挑剔拿乔,一心只想接受众星拱月般的奉承。 但姚氏身上,却不见这份浅薄之气,她对缪氏说话极有分寸,讲了不少余姚的风土人情,又问了松江的塾学光景。 此刻,听了姚氏的话,缪老太太越发赞许,连连点头道:“还是黄夫人有见识,没错,那陈姓海商正是我与郑姑娘的老乡,也是福建人。当初,弗朗基人禁止我大明商人从吕宋带回任何植物种子,陈先生机灵得很,将甘薯藤夹在海船的缆绳里,硬是偷偷运了出来。” 言罢,缪老太太亲自上来携了顾兰介的衣袖,又招呼乖巧的小姑娘徐蕙珍道:“走,一起和老婆子我吃螃蟹去,你们再忙,饭总是要吃的。” 顾兰介推辞道:“缪阿太,我才从地里钻出来,衣裳脏得没法看,不好上席的。” 人情练达的顾家大媳妇沈氏,已上来亲热道:“都是自家亲戚,妹妹莫见外了,我们爬了一路山,哪个身上不是沾了草叶泥团的,快走吧。” 姚氏也莞尔道:“我今日原就另带了一身新袍子,请韩家的希孟妹妹给看看绣样的,徐少奶奶若不嫌弃,待进了食府,我陪徐少奶奶换上。” …… 半炷香后,鹤鸣楼的雅间中,大奶奶沈氏的贴身大丫鬟和韩希盈,正抖开一套绸袄和褙子,为顾兰介更衣。 片刻前,韩希盈主动上楼,要挤进来帮忙的,言明自己是小辈,不好不懂礼数。 姚氏诧异,服侍更衣本来就是丫鬟婆子们的事,小姐不参与,哪里就不懂礼数了? 她正暗自嘀咕韩希盈未免太活泼了些,一旁的圈椅上,沈氏已开口与她闲聊:“黄夫人身上这件石榴花的云肩,方才希孟说是她绣的?阿孟的绣技,真是没得挑。” 姚氏附和道:“这云肩上的石榴花,色艳,轮廓却极雅致,有两宋画作的遗风。对了,大奶奶,听闻缪阿太的绣艺亦是出神入化,顾府和韩府联姻,实乃注定的缘份。” 那边厢,韩希盈忽然主动插话道:“我大姐,最近不看宋画咯,改成琢磨倭国的玩意了。” “倭国?”沈氏面色微变,眉间现了肃然之色。 韩希盈仍是一派赤子神情,认真道:“嗯,是误劫郑姑娘的那家人,送了一件倭国的衣服赔不是,还有几幅美人图,大姐看了,当宝贝一样,整日琢磨衣服上的针法和画上的技法。我想一道观瞻,郑姑娘却只给看衣服,不让看画。郑姑娘,可凶了。” 穿好褙子的顾兰介,眼角余光瞥到沈氏的模样,温言道:“倭国的画匠,近些年确有扬名海外之势,家公的西洋友人们,也提及过。至于刺绣,想来倭人从前与我大明勘合往来时,买去不少绣品,那边总也有手巧心慧之人,或也成他山之玉,我们反倒可以借鉴。” 沈氏冲顾兰介点点头,转向姚氏道:“不过,倭人总归和南洋、西洋那边的人不同,倭人与我大明有夙仇,倭人的绫罗书画,少沾些的好。黄夫人,你们余姚,当年也闹过倭患吧?” 姚氏淡淡回道:“闹过,嘉靖爷的时候闹的,把前朝谢阁老的家,给灭门了。” 沈氏轻“嘶”一声,叹一句“你看看,吓人呐”。 姚氏却接着展开下文:“不过,后来人说,谢阁老的子孙,本就和我大明海商勾结走私,要赖银子,闹崩了,海商就雇了倭国的浪人,血洗谢家。所以,两边扑腾的,其实都是我大明的人,那倭国人,不过就是其中一边儿,雇的狗。” 顾兰介听完,投来赞同的目光,婉声道:“从前我们松江府闹倭寇,也差不多,有些是真倭,有些其实是明人内讧。” 沈氏面上的不悦一闪而过,她很快站起来,莞尔一笑:“哦,如此。好在如今都太平了,咱们下楼吧,莫教老太太等着。” 姚氏走在最后,盯一眼韩希盈袅袅婷婷的背影,品咂着,这小丫头也十六了,不像是质朴憨直,倒像是别有黠滑,要编排她姐姐的离经叛道之举。 姚氏自被黄尊素解开心结后,又由郑海珠上门陪着、游览过松江市镇,其间郑海珠还主动邀她为义塾授学,她对郑海珠早已没了什么芥蒂,颇愿意与韩、郑二女结交。 她于是在心底记了一笔韩希盈透露韩希孟钻研倭画的事,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说与郑海珠知晓。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那小丫头既然敢议论,就拦不住老成的听者提醒她姐姐。 …… 缪老太太今日精神格外健旺。 她兴致勃勃地去池子里,亲自选好大闸蟹。 待蒸好上桌,每位女眷前头,都摆了一套银制的“蟹八件”。 苏松地区,人人爱蟹,个个会用蟹八件,众人也不要丫鬟婆子代劳,嘻嘻哈哈地抓了金毛白肚的壮硕螃蟹,放在各自面前的圆形银台上,敲敲打打、挑挑剪剪。 一时之间,桌面上无数葱葱玉指灵巧翻飞,操持着腰圆锤、长柄斧、细叉、圆头剪子、钎子、小匙等工具。 须臾之间,脂白的蟹肉、橘红的蟹黄,便纷纷入了那一张张胭脂檀口中。 郑海珠端着洗手的菊花水,站在韩希孟身后,忽地注意到,顾家大奶奶沈氏,使用锤子、剪子、叉子、银匙都很正常,因而与其他女眷一样,顺利地吃到了蟹黄、蟹身和蟹钳。唯独到了蟹腿的部分,沈氏卡了壳。 蟹腿里的肉,需要用长针捅出来,但沈氏剪掉蟹腿两头的关节后,试了几次,都没法将针捅进去。 郑海珠看得分明,沈氏的手,做不了这个精细的动作。 郑海珠又斜瞥向沈氏身后的贴身大丫鬟,那丫鬟叫翠榴,有二十岁了,十分机敏伶俐的姑娘,此际也是直勾勾地盯着女主人的手,身体微微前倾了数次,但似乎不敢上前帮忙。 她的手有疾患,她很介意此事,不愿与旁人看起来有异? 郑海珠正默默思忖时,坐在沈氏身边的缪老太太,自自然然地抽手捏过沈氏指间的蟹腿,细钎子一捅,一条滑嫩肥壮的蟹脚肉,便出来了。 沈氏不动声色地接过,抿进嘴中。 郑海珠分明捕捉到了缪老太太眼里一丝悲悯之色。 第四十二章 相识虽新有故情 郑海珠移开目光,看向旁人,瞧见顾家小儿媳李氏,正饶有兴致地望着这边。 得,这位戏精奶奶又要开始表演了。郑海珠想。 果然,李氏眉毛一抬,嘴角一撇,笑吟吟道:“哎呀,孔老夫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食有旁人收拾得精细些,直接往嘴里送,自是舒坦。但有三件东西,却是自己边吃边剥,最得趣。一个是瓜子,一个是菱角,再一个……” “再一个就是螃蟹,”大奶奶沈氏在菊花碗里搓洗着手指,云淡风轻地笑道,“老三媳妇每回吃螃蟹的时候,就要拿这个埋汰我。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这手指,是娘胎里带来的不便利,心平气和地认命就成,难道我吃着喝着我姆妈的,还要寻她的错处?” “嗯,老三媳妇说的,确实不对,甘薯也是一边剥皮一边啃着,才有意思。”顾寿潜的娘,二奶奶陆氏,嗓音柔婉地开口,继而转头对下人道,“这螃蟹是鲜美,但吃两个就觉得胃里凉飕飕的,你们去看看,徐少奶奶带来的甘薯蒸好了没?” 二奶奶陆氏是个温善性子,却不愚鲁,平时习惯了用岔开话题来缓和气氛。 一边侍奉着的婆子忙接腔道:“甘薯已蒸得芯子粉透透的,就等着老太太和奶奶们吩咐上桌呢。” “端上来吧。”缪老太太笑眯眯道。 不多时,下人抬来个青花莲瓣的大盆子,里头挤着一个个绛色萝卜似的甘薯,裂开的外皮中,露出旭日般金色的瓤,氤氲的热气袅袅腾腾,将阵阵甜香送进诸人的鼻子里。 沈氏伸手拿了个两头翘的,奉到缪氏跟前:“姆妈,这个好白相,像个元宝呢。趁热吃。” 待缪氏接过后,她自己也拣了个长溜溜的,揉着皮子剥开,吃得津津有味。 缪氏慈蔼地招呼各家奶奶小姐都上手拿甘薯,一面对徐光启的儿媳道:“老婆子我从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万岁爷和娘娘,顶爱吃外头小铺子里蒸的豌豆黄。这个甘薯,香香糯糯,还比豆子栗子甜上几分,若再琢磨琢磨,也能做成细致些的点心。所以,这舶来的东西,未必就要遭笑话。” 顾家那小儿媳李氏,其实也不是真傻,她晓得方才微妙的几个回合里,自己憋不住要随时释放的刻薄,反倒坍了自己的台,遂也想在董家、韩家的女眷以及黄夫人跟前,找补几分颜面回来。 她于是凑着老太太的话头道:“姆妈说得对,西洋钟、琉璃灯,都好得很。徐家媳妇,你家信的洋教呀,若是改得让我们好懂些,没准信的人更多。” 她话音刚落,只听席面上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方才郑姑娘也是这样与我说,譬如十字架周围,可以绣玄鸟鸾凤,又譬如,Mater dei(指圣母)可以立在莲花上,好像观世音菩萨。郑姑娘这些点子真妙,我细细想来,阿爷阿娘与我说的诸多教义,和我在女先生那边学的儒家释家经典,也可以相合。” 开腔的小女孩,正是徐光启的孙女,徐蕙珍。 自开席以来,小蕙珍始终安静斯文地吃东西,此刻突然侃侃而谈起来,言语间还颇有士子生员的条理,全然不像一个七八岁的小闺女,众人不禁都有些惊讶,一时气氛陡然安静。 还是她母亲顾兰介先醒悟过来,回身对着郑海珠,和颜悦色中掺了几分赞赏的意味,说道:“郑姑娘,怪不得方才一路过来,阿珍粘着你,你两个很投缘的样子。” 韩希孟从来就有几分金马大刀的性子,听别个夸自己屋里的侍女,也不假谦虚,大大方方道:“徐少奶奶,白乐天说,相识虽新有故情,阿珠和珍妹妹能一见如故,也是因为她两个脑瓜子都灵气。” 郑海珠忙俯身道:“奶奶和小姐谬赞,是蕙珍小姐虔诚又聪慧,短短数语就让我明白,Mater dei与观世音菩萨一样,都是慈悲救难的女神仙,我才不揣冒昧,混说几句。” 小蕙珍实则早就对饭桌上几个顾家婶子无趣的对话厌烦了,恰逮了这个机会,站起来对着上座的缪氏,恭敬道:“阿太,蕙珍已将饭菜都吃完了,没有浪费。可否请阿太允许蕙珍离席,向郑姑娘再讨教讨教丹青功夫?我和姆妈,要给教会绣一些挂画。” 缪老太太呵呵一乐:“去吧小丫头。阿太也给你们支个招,你和郑姑娘琢磨琢磨,怎生在那十字架周围,再画上五谷杂粮,对了,别忘了,还有你爷爷引种到松江来的甘薯。民以食为天,谁给老百姓吃饱肚子,老百姓就信谁。” …… 鹤鸣楼这样只接待城中官绅及女眷的高级食府,最晓得客人们的习惯,因而在主楼东边,还辟出一间雅阁。 小轩窗外蕉叶芙蓉、假山秀石,屋内则布置成书房模样,长几、笔墨、宣纸、颜料一应俱全,供客人们吟诗作对、舞文弄墨。 郑海珠在案几上铺开纸。 兴致勃勃的小蕙珍,则将磨好的墨的砚台移到她面前,然后跪到圆几上,盯着宣纸。 郑海珠侧头看她,觉得小姑娘瞪着两个圆眼睛,腮帮子鼓鼓的,又萌又机灵,不由想起前世在现代,自己养的两只猫咪。那些文思枯竭、交不了稿子、爆不了更的夜晚,两只猫就这般一左一右陪在自己身边,瞅着键盘或者屏幕,加油鼓劲似的。 不过此刻,郑海珠没有上辈子卡文的痛苦感觉,而是下笔如有神。 寄托灵魂的这具原身,留着女红与丹青的手指肌肉记忆,郑海珠从漳州龙溪县醒来的头几天,就发现自己能画工笔线稿,和当地织漳绒的画本师傅,不差太多。而自己拥有一个现代人关于中外美术史知识的积累,以及开阔发散的思维,则大大加持了这个原本简单的金手指。 韩希孟钻研日本浮世绘的那几日,郑海珠毫不犹豫地给女主人画出一幅减配版的葛饰北斋《凤凰》。 葛饰北斋是一百多年后的日本浮世绘画家,此世的明代人也好、东瀛人也罢,自然都不晓得。韩希孟从未见过那样与众不同的凤凰,又有形,又无形,看凤不是凤,飘渺浑沌中,惊喜中盘究起来,郑海珠只说白日里看久了几幅倭画,夜间梦到一些轮廓,添上对小姐擅长的乱针绣的理解,便成就凤凰画稿。 一旦触类旁通,思维便打开了局面,现下对于天主教画作与绣品的构思,也是如此。 即使没有缪老太太和顾兰介的鼓励,郑海珠也坚信,将徐光启信奉的洋教,在宣传物料上进行本土化,是可行的。 因为真实的历史中,后世不少出土画卷、书籍显示,明末清初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大量借鉴了本土宗教的传说。 而这种受欢迎的物料,宣传画、绣品的盈利,将是她养义塾的基金来源之一。 所以,今日天赐的投徐家所好的机会,不能错过。 郑海珠先画了福建人最熟悉的德化白瓷观音轮廓,踩在莲花上。 然后,回忆了一下参观西方美术画展时见过的各种圣母圣子像,她给观音大士画了一个镶金边的孔雀蓝袍子,再塞进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头发微卷,绝不画肚兜,和观音一样都描了两个金圈,看着既像送子观音,又像圣母玛利亚抱着耶稣。 继而,郑海珠想到了从颜思齐那里讨来的早期浮世绘的富士山线条,画在人像背后,又添了仙鹤、凤凰、锦鸡,反正什么鸟吉祥,就给画上。人像的前景,则是模仿的葛饰北斋的《神奈川海浪》,画了一片浪花。 徐蕙珍聚精会神地看到此处,好奇道:“阿珠姐姐,这个山和水,是哪里呀?” 郑海珠道:“你们教的典籍,是不是有一部叫《圣经》?圣经里是不是有一个故事叫出埃及记?里面提到红海?佛教里,是不是有个山叫须弥山?蕙珍小姐你看哈,我们大明百姓,你不管是传天主教还是传佛教,讲红海、讲须弥山,他们未必听得明白。但你一说西王母的仙山,观音的南海,大伙儿从小就熟悉,一定秒懂。” “秒是什么?”徐蕙珍一脸问号,但很快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不是一种很短的时间?祖父教过我,泰西先生(指利玛窦)的国度里,计时不用时辰、刻、息,他们用小时、分、秒。所以,秒懂,就是很容易懂的意思?” 郑海珠咧嘴大赞一句正确,心道,果然最好的学区房,就是家长的书房。 小蕙珍却并没有得意之色,而是盯着线稿布局图,很认真地琢磨各处区域,分别用什么丝线和针法。 二人正拿着绣绷比划到画稿上时,只听身后的窗户吱呀一响。 郑海珠和徐蕙珍回头看,只见一个青衣蓝裙的年轻女子,手脚并用、着急慌忙地从窗台爬进屋来。 “你……” “郑姑娘,是我!茹韭儿!” 不待郑海珠眼里惶惑见浓,那年轻女子已自报家门。 郑海珠闻言再细瞧,认出来,是府城月河边的烟花巷里的姑娘。 第四十三章 救风尘(上) 郑海珠竟会与烟花柳巷的姑娘认识,说来还是因为她那想在刺绣题材上有所突破的女主人。 韩希孟自看过日本浮世绘的图后,便发了念头,要学唐寅画蜀伎那般,绣出江南的风月丽人。 但韩希孟在绣样花本上试画了十余幅线稿,总是不满意,于是打发郑海珠以采买的由头多出门,去观察真实的人物。 松江府的月河附近,勾栏茶寮、妓馆酒肆林立,有小秦淮之称。 纵是白日里,站在酱菜作坊、针线铺子里挑拣片刻,郑海珠也能看到不少从水畔桥上行过的莺莺燕燕。 有一回,郑海珠从卖黄泥螺的香糟坊里钻出来,便见到一位穿曙红色袄裙的娇小姑娘,并随侍的一个婆子,正立在代写家书的摊头前,揪着个青皮小子不放。 郑海珠上前一听,原来是青皮要赖掉五分银子的书资。 摊主是个瘦弱潦倒的中年人,面有赧色,息事宁人地说着算了。 但姑娘和婆子不依不饶,姑娘更是泼辣,直接就要将手伸到小子衣襟里去掏褡裢,引得围观的人笑着起哄。 恰此时,那青皮小子的同伴赶过来,将仗义出头的两个女子围住。 眼见着红衣姑娘和婆子要挨打,周遭的士庶却只看好戏似地等着。 这些男人都是死的吗?郑海珠的怒火,噌地就窜上来。 她钻出人群,厉声喝骂:“我是韩府的郑氏,才因襄助朝廷剿匪,从府衙领了嘉赏的。你们今日若造次,我定去府衙推官黄大人那里举告你们!” 围观的闲杂里,有熟悉城中热事时讯的,认出郑海珠来,呱啦爽脆地助了几句声势,恶人们相信郑海珠确实和官府大员有几分交情后,气焰果然矮了几分,领头的那个粗哼一声,扔下几个金背铜钱,招呼着左右,骂骂咧咧走了。 红衣姑娘等人,殷殷地向郑海珠道谢。 一番交谈后,郑海珠才晓得,红衣女子叫茹韭儿,是附近青枫楼的清倌人,随侍的婆子姓范,而那支出摊头的潦倒中年人,则是范婆婆从前侍奉的红倌人的恩客。恩客原本是个八品小官,因失职而被黜回布衣,田产也遭籍没,穷困落魄,只得靠给人代书糊口。 范婆婆的旧主,前几年就得痨病死了,范婆婆却记得这中年文士曾经的善待,有时偷偷地从妓馆顺两个饼子给他吃,也与茹韭儿说过缘由。今日主仆二人见他受欺负,自是挺身而出。 郑海珠穿越来此世,鼓着一腔子闯荡的勇气,自己带着侄儿从闽南来到江南,一路上见过不少底层讨生活的百姓,便是没有韩希孟的影响,她一个现代女性,也不会浅薄幼稚地把伎女定义为低贱人群。 何况茹韭儿这般侠义,胜过多少作壁上观的大男人。 那日,郑海珠做东,请茹韭儿和范婆婆下了趟馆子,相谈甚欢。 茹韭儿主仆没想到,传闻中韩家那个有些不寻常的外乡自梳女,竟连良贱鸿沟也不太在意似的。 郑海珠则收获更大,她在这个对女性压制禁锢的朝代,绝知此事要躬行地,接触到了茹韭儿这样身在泥淖、心气儿却在往道法澄明处冒着窜着的烟花女子。 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算是结了交情。 此刻,茹韭儿一张俏脸上布满急色。 “郑姐姐,长话短说,我今日陪一位客人行山,原是要半路甩脱客人,与相好的阮公子约了私逃的,不想阮公子还没到,妓馆倒好像得了风声似的,方才有龟公带着护院往后山来,竟是越围越近。万幸我看到姐姐陪着那些奶奶们在此处用膳,便进来求姐姐掩藏……” 郑海珠神情一凛:“阮公子,就是你前些时日说的要为你赎身之人?” “正是,原本我若再撑得大半年,攒下的银两够赎身了,但他急于带我赴京,我们就准备逃……” 茹韭儿还在嗫嚅,躲在郑海珠身后的徐蕙珍忽然开腔道:“这个公子想带你走,却要花你的钱,已是不够体面。钱不够便撺掇你私逃,更是不对。” 郑海珠扭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徐蕙珍。 徐蕙珍仍是一副小大人似的端然:“郑姑娘,你们所言,我约略晓得是什么意思。我家开的慈恩堂里,也有和这位女郎般的人,来祷告,说出她们的悲伤与难处……” 茹韭儿打断她道:“小姐原来是慈恩堂的东家,那你该明白,你们那洋教的教义中有一条,就是勿妄证,即,不可对自己不知道的事妄加评判。我们做这一行的,与自愿给世家做长雇、每月领工钱的人截然不同,我们入火坑时皆不得以,想要跳出火坑时又被百般讹诈刁难,你这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不知实情,只用买卖人守契的眼光来判断我与阮公子体面不体面、做得对不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蕙珍抿着小嘴听完,偏头思量须臾,竟严肃地点点头道:“嗯,你说得也有道理。” 这短暂的一个回合里,郑海珠已决定要帮茹韭儿,唯觉得徐光启的孙女儿也在,可有些难办。 不料徐蕙珍仿佛被茹韭儿反驳得服气了,竟干脆指着书房竹榻下的一个大木箱道:“那你就藏那儿吧,你个子小,我们拿画轴盖着你。就算那些男仆能进得鹤鸣楼,我是徐家女眷,与郑姐姐在此处作画,他们又不是官府衙役,不敢太造次,最多也只得在门外观望一眼。” 郑海珠和茹韭儿听了,皆觉得这是情急之中最合理的法子了。 她们忙拖出木箱,茹韭儿躬身蜷了进去,郑海珠特意寻出几个青蓝色绢帛裱画的卷轴盖上,与茹韭儿的布衣颜色一致,然后和徐蕙珍用力将木箱推进去,再寻几个圆凳零散排布四周,挡住光线。 郑海珠和徐蕙珍依旧回到桌边,一面调色描线,一面侧耳倾听外头动静。 果然,过不得多久,有嘈嘈的男子声音传来。 郑海珠提着笔,踱步到门边,恰见到顾家大奶奶的贴身丫鬟翠榴,也从宴饮的花厅里走到院中,带了几分冷傲之气,问鹤鸣楼掌柜何事。 茹韭儿卖身的青枫楼,乃府城排得上名号的妓馆。鹤鸣楼掌柜听说是青枫楼搜山搜村寻人,亦不敢生硬地拒绝,只得躬身哈腰地向翠榴诉苦。 翠榴倒不与那掌柜发火,只盯着掌柜身后的几人道:“里头是顾家董家的奶奶小姐们,还有黄大人的夫人,你们觉着在此处叨扰,像样吗?” 青枫楼领头的龟公,一看就是个阴戾黠诈的狠角色。 但闻听真的是城中显贵的女眷在开席,他毕竟畏惧她们的夫家,忙压着嗓子道:“姐儿莫怪,我们只进那些空房里瞧瞧,夫人们吃酒之处,定是避开的。” 翠榴不耐地摆摆手,不再回应对方,抱着胳膊在花厅门口站了,瞧着龟公排布手下往鹤鸣楼的几处空闲雅间去搜。 正在这时,院外又冲进来一位年轻男子,二十上下的年纪,容长脸,肤色白皙,眉目俊朗,一身细菱格的纹锦直裰。 分明是个风姿不俗的贵公子,手中却抱着一团水红色的衣服,隐约露出鲜艳绣花和马面裙的褶皱,一看就是妇人的裙衫,令他显得颇为怪异。 第四十四章 救风尘(下) 鹤鸣楼的掌柜向那锦袍年轻人作个揖:“公子尊驾莅临,可是用膳?” 年轻人面露讪讪之情,冲着龟公努努嘴:“和他们一起的,寻人。” 掌柜眼中疑色未浓,年轻人已跟着龟公移步东头的书阁前。 龟公目光犀利,从衣着和气度判断出,拦在门口的郑海珠,绝不是低等的跟班丫鬟,遂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姑娘见谅。” 郑海珠淡淡道:“方才我已听见了。里头是徐府的小姐,足下不能进去。” 她“足下”二字的尊称,是对着龟公身边的锦袍公子所说。 郑海珠认出公子手里的妇人衣服,正是茹韭儿常穿的绣有晚香玉花朵的红裙,心中便猜了七八分,这清秀温文的公子,大约就是茹韭儿今日甩脱的客人。 她觉得奇怪的是,这锦袍公子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恼火之意,更不似寻常看热闹的人那样兴奋。 公子的眼中,尴尬如风卷尘叶般淡去后,流露出几分无奈。 他冲郑海珠拱拱手,控制着自己的身形,不敢逾矩似地,朝书阁中打望须臾,对龟公道:“里头没有古怪。” 龟公心里骂一句:戆卵。 往来青枫楼的这些官绅文士,龟公见得多了,一个个说起官场见闻或者文章诗赋,滔滔不绝,多能耐似的,其实江湖道行浅得很。 龟公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腮肉,向屋中的徐蕙珍道:“徐家小姐,我们要找的人,染有恶厉之疾,最是会过给旁人,小姐若见到一个大眼睛瓜子脸、右边眉心有颗痣的姑娘,千万别靠近。” 徐蕙珍扬着脸,遥遥对着门外两名成年男子,目光沉静,点点头,算是表示知道了。 这机灵的小姑娘,心中正嗤笑龟公的拙劣激将法,本不想开腔,忽地望见母亲自花厅疾走而来,倒是微微一慌。 若母亲将她拉走,这屋子岂非就能教那妓坊的人搜了? 于是端出一副懒得再搭理外人的模样,埋头又去调试颜料,执起羊毫笔,在郑海珠画了一半的绣样旁边开始描摹。 顾兰介已走到门口。她方才听得院中嘈杂,担心年幼的女儿,即刻离席出来,向丫鬟翠榴问明情形。 此时,她当然自高身份,不会去与龟公说话,只见到郑海珠妥妥贴贴拦在屋外,放心了些,温言道声“你们画得如何了”,便径直走进书阁。 徐蕙珍作出兴高采烈的神态,向母亲展示郑海珠勾勒的莲座玛丽亚,一叠声地介绍着传教的新奇点子。 门外的郑海珠于紧张中,又暗自赞叹,徐光启这小孙女儿还不到十岁,竟这般沉着镇定。 一旁的锦袍公子见此情形,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轻咳一声,彬彬有礼地对郑海珠道:“告辞。” 然那龟公却转了转眼珠,往书阁的东窗绕过去。 郑海珠估摸他是去看墙外窗下可有人踩过的痕迹。所幸这书阁外既非泥地也无灌木,绒绒一层野草。 片刻前,郑海珠已从屋内警觉地察探过,看不出茹韭儿的脚印。 孰料,那龟公突然之间提高了嗓门,叫道:“茹韭儿!你就藏在此处!” 屋里屋外的诸人皆是一惊。 刹那降临的寂静默然中,龟公背袖昂首,隔着窗棂,轻蔑地向屋内道:“茹韭儿,你今日头发上搽的,仍是阮公子给你调的‘赛兰香’吧!” 听到他的呼喝之声,花厅方向的丫鬟翠榴与鹤鸣楼掌柜,并那几个妓馆的护院,都跑了过来。 龟公越发端出一副志在必得的腔势,踱回书阁正门,狞笑着对众人道:“好教各位得知,那个姓阮的小子,当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有个叫阮大铖的族兄,今岁中的进士,昨日遣人来松江寻他、招为跟班,叫去应天府逢迎官场。更巧的是,原来咱们青枫楼的东家,竟与提携阮大铖的座主沾亲带故。姓阮的小子对自己的前程生了念想,自然不敢再拐走我家的姑娘,这不,晌午便来我家报了信,还给了一瓶这个,说是用自家所种的兰花给茹韭儿调的香水。” 龟公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拔了布塞子,洋洋得意地向屋中人发出最后通牒:“韭儿姑娘,你那相好的与我们说,世人都道兰花的香味,是什么远什么清,偏他家种的这个兰花气味辛烈,莫说松江城,便是整个江南,也找不出第二款。方才,老子可是嗅得分明,窗户那边的这个赛兰香,比你脱下来的红裙子上的气味,更浓。” “啊?是么?”那锦袍公子揪起手里裙子闻了闻,认真道,“我怎滴闻不出什么辛烈之气。” 龟公本非体面人,也不在乎脸皮,干脆呵呵一笑:“陶公子,小的在青枫楼干了一十八年,什么姑娘身上的香水脂粉味没闻过?鼻子自然比狗都灵。哎唷,韭儿姑娘终于出来了!” 随着龟公最后那句话,门口诸人扭头看向屋中,但见茹韭儿发髻凌乱,面如土色地现身书桌边。 她捋了捋鬓边散发,振一振衣袖,向顾兰介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大声道:“奶奶,小姐和那位姑娘进来时,奴家已躲在屋中。奴家愚笨讨嫌,此番惊扰了小姐,求奶奶恕罪。” 顾兰介何其聪慧的,片刻前茹韭儿钻出来时,徐蕙珍那低低的一声“哎”里,懊恼多过惊吓,显然早就晓得箱子里藏着谁,她这个近在咫尺的母亲怎会听不出来。 自己的女儿,还有郑姑娘,甚至这个错付痴心的茹韭儿,都是心善的孩子啊。 顾兰介这般想着,和颜悦色地抬手示意茹韭儿起来,然后走出屋子,扫视众人,先对翠榴道:“你回花厅去,与老太太禀报,说有外客来寻人,没什么大事。” “是。” 翠榴离得远了,顾兰介板起面孔,对那龟公道:“我们徐家的慈恩堂里,也常有月河附近的姑娘们来祷告。这个丫头,我虽瞧着面生,但今日好歹也是在我眼皮底下过了的,你们青枫楼既寻着了人,便莫难为她了。” 徐顾氏话音刚落,那姓陶的锦衣公子就连连点头,顺着意思道:“这位奶奶说得在理,奶奶放心,在下跟着他们,将韭儿姑娘送回城中。” 他走到茹韭儿身边,把一直兢兢业业捧着的褙子裙子递还给她。 茹韭儿当时借口小解,脱下华丽衣衫逃走,此刻只觉得十分亏欠这被自己欺骗的新客人。 又想起自己山盟海誓的阮郎,转头就因着八字都没一撇的前程,深情变薄情,还不如眼前这位相识才三日的陶公子懂得可怜自己。 茹韭儿轻言一声“陶公子对不住”,趁着转身披上红褙子的瞬间,望着郑海珠。 那眼神,自嘲到了极致。 旋即,茹韭儿看懂了郑海珠回馈的担忧之情,转向徐顾氏道:“奴家后头去慈恩堂洒扫帮忙,唯求奶奶莫嫌弃。” 这是表明了,自己虽哀恨,却不会有寻短见的傻念头。 顾兰介温和道:“神说,愿施仁爱,愿怜惜如江河涌流。姑娘,我怎会嫌弃你,回头得了空,就过来吧。” 待一行人出门走远,小蕙珍跑出来,蹭到顾兰介身边,如猫儿般低低叫了声“娘”。 顾兰介温柔地抚摸女儿的发髻,侧头向肃容而立的郑海珠道:“我方才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你们继续进去画画吧。” 第四十五章 陶公子 这一日夜间,韩希孟屏退了院里的婆子丫鬟,在绣绷前坐下来。 郑海珠一五一十地将鹤鸣楼那番横生枝节,简短地说完,轻声告罪。 韩希孟拨弄着各色丝线的葱葱玉指抬起来,虚摆几下,温和而诚挚地说道:“我怎会叱责你糊涂?你今日出头帮那茹韭儿,实则与当初在船上没有丢下我去逃命,是一样的心性。我自己因你的侠气硬气得过好处,回头却对你欲救别人而不以为然,这不就是双标?” “双标”这么现代的网络用词,是郑海珠说给韩希孟听的。 她穿越后,来投奔这位正史上留有美誉的江南名媛,便有意地灌输后世现代人的语汇。 语言的本质是思维沉淀,如果一个读书人,在潜移默化中,融合了你的语言习惯,往往也意味着他或她接受了你的思想。 而韩希孟这样从小读书识字的闺秀,理解新事物,既不困难,也无犹疑。 皆当作是福建商贸发达的沿海所习以为常的舶来语言。 郑海珠目光盈盈,笑得十分舒朗:“小姐这样说,我比得了金山银山还欢喜。” 韩希孟低头思忖片刻,面上欣然之色更浓:“徐府果如兰室,众馨盈家。徐翰林出钱雇人,种那番薯,以防饥荒突至。徐家媳妇也是个有担当的,她那样剔透的心思,怎会不知今日缘由,她是出头作主,为你挡了一顿大责罚。” 郑海珠恳切道:“阿珠明白。所以,阿珠斗胆与小姐说得深些,信土教、信洋教,和学汉画、学倭画一样,未必就是判断人之善恶的纲常规矩。关键还是要看,信了以后、学了以后,用来干什么。” 韩希孟点头,起身走到堂屋一角另一架绣绷前,掀开盖在上面的绢纱。 那是一副主旨宏大的绣品,主仆二人在完工之前,却不想在宅子里声张。 韩希孟仔细打量着彩线演绎出的战争画面,缓缓道:“是啊,譬如那些信土教的,原本也是穷苦出身,但聚在一起,便打着这个公神那个母神的名号,四处劫掠,欺负起百姓来,凶狠异常。而徐翰林他们呢,信了洋教,哪有如外头瞎传的那般,将百姓挖心煮肺去供奉洋神,分明做了不少善事。” 歇了歇,她又转了喜滋滋的容色,婉婉道:“顾二哥的娘,没有嫌弃我脚大,还偷偷与我说,羡慕我走路利索。那位当家的沈大伯母,也是和和气气的。小婶娘嘛,说话有些冲,但人好像也不坏,真的坏人不会像她那样傻不愣登的。” 郑海珠正盼着女主人转到这个话题上来,遂走过去,正色对韩希孟道:“小姐,顾家的奶奶们究竟是什么性子,阿珠不好没规矩地评说。但下山后,我将黄夫人送回宅邸时,她问我,你家小姐可是得了蛮夷之地的花样子,在学着绣,回头给她瞧瞧稀罕。她说是三小姐告诉她们的。” 韩希孟转身,在琉璃灯的烛火中看着郑海珠。 阿珠那最后一句,语含他意,流露出提醒警示,韩希孟岂会不察? “阿珠,你认为希盈往外说是非?” “小姐,她不仅仅是个是非精,她对你是笑面虎。顾家那般好,嫁过去的却是你,不是她。她根本不愿意承认你与顾二公子情投意合、天造地设,她对你这桩姻缘的看法只有:我姐姐不就仗着当家的二婶宠她、才寻得这门好亲事嘛。” “阿珠!你把小丫头想得不堪了些。” “小姐,她及笄了,不是小丫头。我也不是空穴来风地想出一头笑面虎,是我看到、听到的情形,让我作此定论。” 韩希孟语塞,继而叹口气。 郑海珠于她而言,与其说是女仆,毋宁说是女伴。 这个女伴,很多时候都会发出并不阿谀顺从的声音,韩希孟反倒更敬她几分。 沉吟须臾,韩希孟才说道:“阿盈妹妹本性不坏,爹娘的情形害了她。我当然信你不会信口雌黄,所以这幅绣样成画之前,我也未让她瞧见过,免得生事。最多让她看到我对着那些风景翎毛的倭画描的样子。家中仆妇众多,太瞒着反倒古怪。” 郑海珠道:“小姐与三姑娘是手足,天然地对她宽怀,也是人伦常情。但我是小姐的仆婢,为人臣属的本分,只看主人安危,不虑其他。” 韩希孟扑哧笑了:“晓得晓得,你就是我的门神。哎,但有一桩,只你我二人的时候,你莫要一口一个臣属、仆婢的。虽说如今大明时兴的是长雇,不都是家奴了,但你见过哪家的主人,与自己的长雇合计着开书院的?嗯,用你的话说,叫什么,合伙人?阿珠,我是真的将你看作手帕交了,不可继续与我生分。” …… 过得两日,申时,郑海珠去黄府给姚氏送完刺绣的花本子,往回走了一程,忽听身后有人喊:“阿珠小姐。” 竟是岱山岛上伺候过自己的盐场女管事,石月兰。 石月兰当初对郑海珠的印象不错,只有一点不解:颜大当家那般好的男子,这位阿珠小姐为何就不跟了他。 石月兰与丈夫老唐说起此事,老唐笑话自己婆娘脑子笨,言道必是陆地上有更富贵的姻缘在等着阿珠小姐,说不准就是东家的少爷。书香人家出来的女子嘛,看不上海商也不奇怪。 但今日瞧来,郑海珠仍是简素的装扮,面上不施脂粉,走路大步流星风风火火,显然仍是为东家出门办事的仆妇,哪里是做了什么奶奶姨娘的模样。 石月兰不觉松一口气。好事多磨,说不定兜兜转转,颜大当家还是能与阿珠小姐做成鸳鸯的哩。 郑海珠见到石月兰也很惊喜,问她来岸上的缘由。 月兰拉她到墙角,轻声道:“老唐要替颜大当家走些银子到江南各处的票号去,我也跟着。大当家离岛时吩咐过我两公婆的,但凡有机会,须来瞧瞧阿珠小姐。颜老爷他,总还是怕小姐你受委屈。” 月兰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郑海珠却大咧咧笑道:“我好得很,东家从老爷奶奶到小姐们,都是善人。颜大哥担心我,我还担心他这趟买卖呢,莫将我的本儿蚀进去。” 月兰是有分寸的人,咂摸着郑海珠没有旖旎之色,便不再自以为是地说叨大当家的情谊,只恭敬道:“南汇咀那边的唐家宅子,是自己人,大当家回头走船顺当,若有花红给阿珠小姐带上岸,那边会有人来请小姐给个示下。” 郑海珠很认真地点头道:“想到这一节就好。咱们虽不偷不抢,靠的下血本、辛苦跑船贩货去挣银子,但我毕竟是缙绅家的仆妇,颜大哥真与我分润的话,银子怎么个提法,须小心合计。对了,月兰你吃过点心没?我陪你吃两屉蟹粉小笼,不费时辰的,我酉初回到韩府就行。” 石月兰忙道:“小姐的心意领了,但我身上还有个急事。你可还记得在岛上给你治伤的邵郎中?唉,都说医者不自医,他秋后病重,眼看着熬不住,就起了叶落归根的念头,求我们载他回宁波,不想今早船刚靠岸,他就咽了气。我们乡下人的规矩,今夜要给他念经超度,不然那游魂就会变成恶魄。我现下,得去寻个佛门师傅。” 郑海珠了然,给月兰指点了几处东边的正经佛寺,与她道别。 …… 翌日,郑海珠得了韩系孟的体恤,以配丝线为由,坐船到月河,想打听打听茹韭儿被捉回去后的情形。 青枫楼的门子本就识得郑海珠,今又得了她五分银,十分巴结地报告道:“这几日韭儿姑娘没挨打,更没寻死觅活地,天天都由那陶公子请出去散心,今也是一早就出去了。” 郑海珠略宽心,踱到巷子外。 月河地处闹市,地屋牙行也在河畔。郑海珠寻到个面目斯文的年轻牙人,仔细打听租赁城东北场院的价码。 郑海珠设想中的义塾,是接收城市小手工业者和城郊农民的孩子的,越是女娃,越要收。 要在女子学校教育为零的时代,让开局顺利点儿,义塾就不得不先打着“设帐授女红”的擦边球旗号,并且注意安全。郑海珠此前询问黄尊素时,黄尊素也叮嘱她,义塾的选址,尽量远离教授制艺(即科举应试)的书院,又因女娃扎堆,最好避开军士和打行青皮聚集之处。 松江城的南边是府学和各间私家书院。北边和西边和东南,则都有校场军营。 只有东北片是寺院庵堂、园林山水,又离顾府不远,最合适。 郑海珠向那地屋牙人咨询良久,约定腊月前给他准信后,送上一钱银子表示感谢。 牙人虚意推辞道:“我们这一行,不成交,不好拿客官银子的。” 郑海珠起身福礼:“岂能白白占用足下半个时辰。” 牙人眉花眼笑地接了银子,心想这韩府的郑氏女果如传言,行事像男儿,蛮利落大气。 做掮客的,最是心思活,念头一转,便进一步攀搭道:“郑姑娘,你那义塾若收女娃娃,在下可以送家中小妹去不?” 郑海珠莞尔:“当然欢迎,足下这般明敏,令妹定然也是甚肖兄长的好苗子,不出来读书,可惜了。” “哎,”牙人摆手笑道,“一个女孩家,哪敢谈什么读书,学点上品的针线功夫,说婆家时能有拿得出手的绣活,就上上大吉喽。” 郑海珠也不与他深辩,只端起茶盏啜饮一口,见行里来客多起来,体恤道:“足下且去忙吧,小妇吃两口茶,润一润喉咙,就告辞。” “好,好,姑娘自便,万勿拘礼。” 郑海珠临窗而坐,观赏月河岸边熙攘男女的群像。 没过多久,她便探身出去,唤道:“韭儿!” 茹韭儿正由那陶公子搀一把,从一条三橹雕梁船上下来。 茹韭儿虽不算松江烟花柳巷里顶尖的清倌人,也是有几分心气的,这一回遇着阮郎的情劫,所托非人,神思大殇,区区数日哪里就真的缓过精气神来。 但她感念郑海珠的侠义与关切,强作几分笑颜道:“郑姑娘信我,韭儿不傻,此番纵然沦为曲中笑柄,亦不会想不开。” 郑海珠轻吁一口气,柔声道:“人生在世,如船行江河,风之顺逆、水之深浅,哪有次次笃定的。我是舍弃姻缘的自梳人,却也多嘴劝你一句,莫要因这一回的行差踏错,就此闭了心门,立誓再不入情关。” “郑姑娘说得极是,”一边的陶公子浅笑点头,又从跟过来的童仆手里接过一个小小的布包,交给茹韭儿,“韭儿姑娘,在下过几日就要离开松江,无以为勉,这草衣道人所编的这几册游记,便赠给姑娘吧。” “草衣道人?”郑海珠眸色一亮,问道,“可是应天府旧院的王微先生?” 王微,乃晚明江南名妓,“草衣道人”是她的号。王微长于诗文,与诸多文人有来往,名气不在柳如是之下。 郑海珠上辈子到底毕业于史地研究所的明清史专业,虽然为了糊口,主要写古偶流量剧,但知识面绝不止于“秦淮八艳”这点大路货。 那陶公子却奇道:“郑姑娘也晓得她?” “嗯,”郑海珠自自然然道,“草衣道人与韭儿一样,诗文佳美,你们这些大才子自然懂得欣赏,我们这些识文断字的女子,也很喜欢呀。” 陶公子展眉。 这位韩府的婢女,不但有几分义气,还挺会说话,简简单单的一句,就把在场的和不在场的人,都夸了。 但也夸得真挚,不见酸媚样儿。 茹韭儿听郑海珠将自己与赫赫有名的王微相提并论,心情于怅然中,也回暖了几分。 又想到,陶公子不计前嫌,还出资来邀,游河论诗,给自己在行内挽回诸多颜面,茹韭儿遂向郑海珠道:“阿珠姐姐,我央你帮个忙。陶公子今日要寻访一位故人,住在城北的九莲庵。我现下实在乏力,撑不住身子了,可否拜托阿珠姐姐引陶公子去一趟?” 郑海珠当即明白了,故人应是尼姑,陶公子不便单独去拜访,于是看看日头,爽快道:“好,我左右是要搭船回韩府的,正可给陶公子做一回向导。” 第四十六章 原来姓张 郑海珠不施粉黛,一头盘起的乌发裹在靛蓝头巾里,通身素色衣裤,走在月河熙来攘往的艳妆华服女子中,比背景板里的群众演员还没存在感。 如此甚好,她跟着陶公子登船,就像个寻常婢子,完全不惹眼。 陶公子今日包下的游船,论形制,乃是一艘“仙舟”,比画舫、灯船小许多,却也是雕柱绮窗、装饰不俗。 郑海珠用本地吴语和船家交谈几句,转头向陶公子道:“城北确实有个九莲庵,小妇约略知晓该怎么走了。此去航程不到一个时辰。” 陶公子微笑致谢,折身进到小舱里,和自己的僮仆在案几上捣鼓了一会儿,提出一个小小的铜炉。 郑海珠闻到一股清甜的馨香,但见铜炉隔片上,红褐色的粉末聚成一个曲折连环的福字。 这是打香篆,宋明士大夫和千金小姐喜爱的风雅游戏。 “这香,莫不是用荔枝壳碾的?”郑海珠好奇地问道。 她在韩府,常见到奶奶小姐们打香篆玩,但都是些昂贵的原材料。郑海珠自嘲如牛嚼牡丹,实在闻不出什么境界来,反倒不如眼前这个荔枝果香的好闻。 陶公子展颜道:“正是用荔枝壳蒸煮后,晒干碾成齑粉做的,此乃家母的独门手艺。我出门游历时,总会带着荔枝香,什么沉、檀、龙、奢的,都比不上它。” 他颇为放松地吸了吸鼻子,又举目四望两岸街镇景象,由衷道:“南直隶各府甚是繁华,来年定要陪母亲重游。女子嫁人后便囿于后宅,若非夫君儿子赴外地做官,她们只怕一辈子也踏不出本县,实在可怜。” 郑海珠闻言,颇有些惊讶。 这陶公子对茹韭儿表现出大度与回护,郑海珠原本只以为是多情文士追求才妓的老套剧本。 今日察言观色,却发现他对茹韭儿的安慰,带着无所图的质朴纯粹,连道别时的眼神,也明净坦然。 此刻听他自然流露的慨叹,更没什么矫作,纯然出于对女子境遇有感而发的悲悯。 郑海珠瞄了一眼陶公子头上的方巾。 明代只有获得生员资格的男子,才能戴方巾。戴方巾的陶公子,至少是个秀才了,从衣料质地和用度之讲究来看,家世应也不凡。 如此身份,没有纨绔相,且还怀有同情心,更是难得。 “冒昧一问,公子仙乡何处?” “哦,浙江山阴。” 原来是绍兴人,口音不太重,说的是南直隶官话。 郑海珠露出真诚的神往之色:“好地方,兰亭集序啊,还有沈园。” 陶公子温和地笑笑:“是的,我们山阴颇多古迹。” 一个小小婢女竟知道书圣王羲之,以及陆游与唐婉的故事,陶公子倒不觉得奇怪。 他虽年轻,阅历却不浅,在江南各处游学后,明白不少妓馆女郎和豪门婢女,或受本馆和主人文风熏陶,或原本就出身于读书人家,见识学养,未必逊于那些生员男子。 冬月未至,申时前的阳光仍有暖意,船舱外摆着几把铺有锦褥的圈椅,彬彬有礼的陶公子让郑海珠莫要拘束,坐下饮茶休息。 他自己也靠在椅中,捧起一本薄册,安静地阅读。 郑海珠瞧那书封上印着“山歌”二字,忍不住又道:“公子看的,可是姑苏冯梦龙先生的集子?” 冯梦龙为后人熟悉的成就,是编了明代话本集《警世恒言》等,但此时离“三言”问世还早,刊印出版的,是他的吴地山歌集, 陶公子抬起头。 这一回,他看向郑海珠的目光,明显带着惊喜。 再是识文断字,能知晓冯梦龙《山歌集》这样的冷门书,也殊为难得。 郑海珠毫无炫耀之色,婉婉道:“家兄生前读书,涉猎甚广,对冯先生奔走收集曲词之举更是赞叹。家兄曾与我说,浩浩诗文里,不知多少虚情假意之作,但茫茫山歌,却皆为真情流露。因山歌不必像诗文那般,或争荣,或媚上,或为求取功名。” “说得好哇!”陶公子脱口赞道。 喝完彩,陶公子又有些惘然。 他自幼爱读杂书,却很快就不得不像这个时代的许多男子那样,开始学习八股制艺。 这种钻营应试的伎俩,杂以科场人情世故,真是镂空文士之肝肠,消磨豪杰之志气,哪里像读史记、读话本、读山歌曲词这般性灵酣畅。 陶公子没想到,自己时常泛起的腹诽,今日从一位萍水相逢的同龄女子口中,痛痛快快说出来了。 他于是掩卷,望向郑海珠,语气不知不觉就带上了会心之意,轻叹道:“女子受制于礼俗,男子受制于文章,世间这许多清清白白的好人,皆戴枷锁。” 怅然之音未落,忽听左岸传来高呼声。 “阿兄,是我呀,快把船摇过来!” 小仙舟靠岸,一个长身俊脸、袍衫华美的青年郎君“咚”地跳上甲板,身后跟着的小厮,所穿的布衣也厚实洁净。 青年冲陶公子嘿嘿一笑,转头盯着郑海珠,大大咧咧道:“咦,这是哪楼哪院的姑娘,怎么穿得如此寒碜。” 陶公子皱眉,沉声喝道:“胡言乱语!郑姑娘是本府士绅的女眷,萍水相逢,热心为我这外乡人带个路,去庵堂找荷姐。你快向姑娘赔礼。” 青年“哦”一声,将油滑的神色收了收,向郑海珠道:“告罪告罪,莫怪莫怪。在下误会,也是情有可原,我晓得阿兄这两天在妓院快活,就以为姑娘也是……” “二弟,你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干脆闭口。”陶公子愠意更浓。 青年却不怕,嬉皮笑脸道:“哎呀,我又给大兄丢人了,这就改,这就改。” 言罢,拿腔拿调地清清嗓子,冲着郑海珠作揖:“在下乃绍兴府山阴县张崮,峻岭之巅如履平地的崮,字燕客,郑姑娘既是我宗子堂兄的朋友,与我张三郎的交情亦自今日始,幸会幸会!若有机会去绍兴府,我必好好尽一番东道主之谊。” 青年说完,一对灵活的眼珠子瞄瞄兄长,见兄长面露尴尬。 他又瞅瞅那样貌不俗的郑姑娘。 咦,郑姑娘的神情怎么突然古怪起来。 片刻前,她被自己认作烟花女子,容色都没什么波澜,此时却蓦地眸光一闪,好像被触动了什么心思。 第四十七章 晚明名士 张燕客表面惫赖,实则极其精明,尤擅在须臾之间捕捉人的情态变化,但他仍维持着一副没正经的模样,开顽笑道:“郑姑娘,在下从名到字,都颇有一股伟岸之气吧?” 郑海珠却未立时接他的话,而是看向陶公子道:“呃,小妇问一句唐突的话,公子的堂弟姓张,公子却为何姓陶?” 陶公子局促之色已淡去,垂眸道:“陶是家母姓氏。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姓张姓陶,都是在下。” “得了我的阿兄,”张燕客毫不留情地噱他,“莫引经据典了,依我看,你隐匿我山阴张氏子侄的身份,是为了怕在应天府结交名妓之事,传到叔祖耳朵里吧?” 聆听至此,郑海珠对自己的判断已有八九成把握。 浙江山阴张家,字宗子,有个弟弟叫张燕客,母亲姓陶…… 几个要素合一块看,郑海珠几乎肯定,眼前这位公子,就是历史上那位末代名士了。 她见翩翩公子又被自己的熊弟弟拆台,抿嘴淡笑,打断张燕客道:“令兄真是好涵养,若我有你这样的弟弟,便一脚踹下船去了。” “哈哈,郑姑娘原来也不是故作矜持的矫造之流,好,好!”张燕客合掌夸赞。 郑海珠道:“不如让小妇我猜猜令兄的真名吧?燕客公子名崮,贵府这一辈想来是山字辈?方才又唤令兄宗子,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那么,令兄大名,是否单一个岱字?” 原来,那以母家姓氏出游的陶公子,正是晚明大才子——张岱。 张岱心里思量,杜甫的那两句诗,脍炙人口,郑姑娘既然也出身读书人家,推演出自己的真名,也不稀奇,于是淡笑着点头:“郑姑娘猜对了。” 张燕客则兴致更炽:“姑娘好捷才,那我再请你猜一事。应天府有位名妓王月生,性子清高,对看不上的俗客,纵然因鸨母逼迫而接了,陪侍时也一声不吭。有个富商好容易请她出馆,去别业陪了自己大半个月后,王月生竟开口与其说话了。那富商喜得呀,凑近道,你说什么,大声点。郑姑娘以为,王月生说的是什么?” 郑海珠道:“我猜,她只说了两个字:家去。” 张燕客瞪着双眼,神情讶然:“哎唷,一字不差,你,你认识王月生?” 郑海珠心道,我哪认识什么南京名妓,还不是因为你哥张岱特别能写,从正史野史到散文游记,再到晚明的市井风貌,都经由他的笔,教我们这些现代人如临其境。名妓王月生的那则轶闻,你哥专门写在他的《陶庵梦忆》里呢,所以我晓得答案。只不过,此时这本惊艳后人的散文集,还没问世。 开了上帝视角的郑海珠,作出诚挚之色,向张氏兄弟道:“我自闽地来此讨生活,最北也就到过苏州,还无福分去南京看看。我只是以女子心思设身处地去想,彼时情形,王月生最期盼的事,就是回家。” 张岱觉察出眼前的姑娘有物伤其类的悯恤之情,便不愿弟弟再说这些,岔开话题,问张燕客:“三弟,你今日寻到好工匠了?” 张燕客得意道:“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名匠也和名妓一样,银子出够,哪里会请不动。宗子阿兄放心,此番我带回山阴的造园匠人,定教叔祖满意。” 张岱道:“既办完了此事,天色尚早,你与我一同去看荷姐吧。你小时候生的那几场大病,都是荷姐给你喂药喂粥,有一回她被你的疫病过到,差点没了性命。” 张燕客却连连摆手:“我不去尼姑庵。我吃好夜饭还要去打马吊牌呢,遇到尼姑,逢赌必输。” 略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个锦绣小包,递给张岱道:“这里是五两银子,你替我向荷姐问个好。我不想去,实则是怕见了荷姐境况凄凉而伤心。” 张岱摇摇头,叹口气,接了银子。 午后登船时,张岱约略与郑海珠说过,去尼姑庵探望的人叫荷姐,乃是张府老管家的女儿。荷姐长到十五六岁时,倾心于张家请来的画师,张家遂放了身契,让荷姐嫁人。那画师带着荷姐去了苏州,一去十年。去岁荷姐写信到山阴,张家才知道,荷姐的丈夫孩子竟都因时疫病亡了,荷姐遁入空门,随师傅辗转到松江府的一座小庵。 此刻,郑海珠见张燕客一掏就是数额不小的银锭,暗道,这个满嘴烟花柳巷、似没个正经的公子哥儿,倒也未必是个凉薄冷酷之人。 月河水波光粼粼,秋风里隐隐传来寒凉之意,又很快被煦暖的阳光冲散。 张燕客对亮明身份乃韩府侍女的郑海珠,已然也没了攀谈的兴致,他将注意力转到了张岱在松江市集中掏来的几个嘉定竹雕笔筒上。 真实历史中,张燕客确实是个趣味广泛的玩家,什么都爱玩,为了玩得尽兴、琢磨得透彻,他甚至连好不容易觅得的宣德炉,都可以直接拿去火里烤。 而张岱,在自己的散文集中大费笔墨地记录张燕客的生平趣事,就可以看出,他其实颇为喜爱这个堂弟。 小仙舟上,佯作安静观景的郑海珠,心潮早已起伏了好几回。 晚明的江南,名人辈出。扎根松江府,必有大收获,这是郑海珠计划中的,也是她穿越后,铁了心要从泉州北上的原因。 不想竟能结识张岱与张燕客。 若记忆不出错,张岱张燕客的高祖就是官身,曾祖中过状元,张家不仅在绍兴府根基深厚,而且与东林党、浙党的骨干人物也各有交谊。张燕客的父亲张联芳,乃收藏大家,家财万贯,否则也负担不起张燕客这个纨绔公子可劲地造。 张岱的父亲张耀芳,是山东鲁王府的掾吏,多年后清军南下,鲁王逃到绍兴,张岱出面予以接待,声势甚隆。可见,张岱虽科举不顺、到老也就是个秀才,但作为张家长孙的地位,始终稳固。 郑海珠回顾穿越以来,靠自己努力或机缘巧合,结下交情的各方人物,慢慢盘算着,如何一点点地整合这些资源。 第四十八章 尼姑杀人了 船在城北码头靠岸。 张燕客猴儿般敏捷地跳上岸,回头道:“阿兄放心,我绝不去玩暗场子。” 又笑嘻嘻地招呼郑海珠:“郑姑娘,你我一见如故,可喜可喜。在下拜托你,务必给我阿兄带好路,他可没我机灵,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张燕客带着家仆走远后,郑海珠对张岱道:“令弟真是谐谑有趣。” 张岱温言附和:“燕客的确是吾家一宝。在下还有两个弟弟,亦都是资性空灵的奇才。胞弟张岷自幼体弱,却未耽误博览群书;堂弟张峪,因患眼疾而眼盲,未曾堕志,自学医术,如今已是名动山阴、会稽二县的杏林高手。”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因见识与三观相类。 郑海珠听张岱将家族概貌也娓娓道来,掂量着这位贵公子已不把自己当作普通仆婢看待,遂也将松江府一些有头有脸的官绅名士,如徐光启、顾名世、董其昌等,各自研习西学、推广农事、收藏书画这类可以摆上台面的讯息,说与张岱听。 张岱果然对南直隶的名流圈子很感兴趣,时而追问几句。 如此行到一片广宅前,郑海珠驻足,向张岱道:“公子,前面街坊尽头那间庵堂,便是九莲庵。小妇因要开设义塾,须看看地屋牙人推荐的这处宅子。就此与公子别过。” “开义塾?郑姑娘自己出钱开?” 张岱自认不是孤陋寡闻之辈,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婢女,即使出自大户人家。 郑海珠不掩饰自己名正言顺的自豪感,笑道:“小妇在泉州卖了祖宅,有些傍身银钱,小妇感念松江乃一处福地,容我与侄儿安身,故而也想反哺松江百姓。小妇并非韩府的家奴,只是与韩府签了雇契,老爷太太和大小姐,皆是广结善缘的好主人,愿意襄助小妇此举。府衙的黄官人听闻后,还说要给小妇的义塾,题字挂匾。黄大官人可是今岁的新科进士。” “黄官人?可是名讳上尊下素的?” “正是,公子与黄大官人相识?” 张岱道:“曾与黄兄在杭州府试时见过,相谈甚欢。前些时日我路过无锡东林书院,听闻黄兄已进士及第,还想着可有机会道贺……” 郑海珠立马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顺水推舟道:“我帮公子递名帖?带路的事,小妇在行啊。一回不生,二回更熟。” 年轻女子放弃拘谨刻板而开开玩笑,往往被不太灵光的脑子当作言语轻浮。 但张岱并非古板的卫道士,加之郑海珠自掏腰包办学的举动,令人赞叹,张岱遂欣然点头:“好,今日我回客栈后,就写拜帖。” 又问道:“郑姑娘这义塾,准备教些什么?” “但凡能让孩子们安身立命的,都教。写字、算账、织布、刺绣、竹编、木工……而且,男女都收,尤其爱收女娃娃。” “哦……”张岱若有所思。 恰此时,忽听街道那头人声喧沸起来,申初时分原本车马安闲的气氛,陡然被搅动。 有半大少年跑过来,兴奋地招呼着:“快去看啊,尼姑杀人啦!九莲庵的尼姑杀人啦!” 这炸雷般的讯息,迅速搅动了街镇安闲的气氛。 惊悚的表情迅速地被兴奋所替代,人们纷纷回头,踮足探望片刻后,就往尼姑庵方向跑去。 张贷还在发懵,郑海珠已步出屋檐的阴影,抬眼扫视,目光旋即锁定一个少年。 少年正从临街的木门中钻出来,上身穿着与深秋时令相符的夹衣,裤管却卷到膝盖以上。他躬身将裤管撸下来,迅速地抹了抹脚背上的红色痕迹,便同周遭街坊一样,拔足奔走。 郑海珠瞧出来,这少年家是开染坊的。 棉布染色后,布匹会缩水,需要匠人操纵滚布石,将布匹碾平到原来的尺寸。半大小子正是气力充沛如牛犊的年纪,家中踩滚布石的活计,应就是这少年来做,足上的红色,乃染料所留。 既是住在此地,又是爱凑热闹的青春男子,自然是合格的信息源。 郑海珠短促地对张岱说声“公子和家仆不要过去,等我问问”,便趋步撵上那少年,用本地话向他道:“小阿弟,出了啥事体呀?” 少年侧头瞧了郑海珠一眼,刚要开口回答,身后却追上来一个浓眉圆脸的妇人,鹰抓小鸡般揪住少年的胳膊,呵斥道:“狐狸精杀人,血赤糊拉的有啥好看!” 少年一面试图甩脱妇人,一面气咻咻道:“要你管!烦煞了!” 忽地“咦”一声,怒容转成疑色:“姆妈,尼姑庵又不止一个尼姑,你怎晓得是哪个杀的人。” 妇人面色忽变,觑向郑海珠的目光中,惊惶与防备只刹那闪过,她便恢复了市井妇人常见的自以为是模样,嗤道:“其他两个尼姑才几岁?人还没门闩长,有力气杀人?肯定是那只狐狸精!” 郑海珠毫不收敛眼里的猎奇之色,凑过去问那妇人:“阿嫂,你讲的狐狸精,是前头九莲庵的尼姑么?” 妇人冷冷地“嗯”一声,却又狠狠地白郑海珠一眼。 在妇人看来,郑海珠这种平头百姓里长得不错的小女子,和那些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尼姑一样讨嫌。 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如云端仙女,尘埃中的男子们平时看不到,偶尔遇见,哪敢多瞧,怕被家丁呼喝斥骂。 而荆钗布裙、或者无依无靠的女子,则会引诱同在底层的男子们生了招惹的心思,使得他们相貌平平的糟糠之妻愤懑不已。 郑海珠领受下那妇人的恶意,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孔武有力的母亲生拉硬拽地把儿子拖回染坊,嘭地关死了房门。 她品咂妇人的只言片语。 杀人的方式有很多,那妇人没去看过,怎知是血流淋漓的“杀法”? 她记下了这户人家。 这时,乱糟糟地拥塞石板街的人群,忽然像被驱赶的苍蝇般散开,两个皂衫公差,一个手执猪肝色的木杖开道,一个用铁链拖着人犯。 第四十九章 探监(上) 人犯果然是个头戴方帽、身穿海青的尼姑,体态苗条,皮肤白净无皱,年纪至多也就二十七八岁。 “贱坯子唷!” 不知哪个妇人喊的这第一声,很快就收获了同性伙伴们此起彼伏的附和。 女子们恶狠狠的咒骂,像腾起的浪花,浪花之下,则是男子们关于案情的津津有味的讨论。 “听讲是勾引了一个徽州富商,灌醉后捅死的。” “啊?平时闷声不响,娇娇弱弱的,这样狠。” “哼,那是你木知木觉,我老早就看出来,这尼姑不简单。你们想,会写字、还会作诗画画的女人,又从苏州来,搞不好从前是做女使的。” “这位大哥,女使是什么?” “就是娼妇,那些读书人宠着她们,捏出个文邹邹的称呼,其实还不都是出来卖的。” “哦哦,嘿嘿嘿……” 一众男子低声笑起来,很为如此轻松地就获得一次颅内高潮而畅快。 郑海珠折身,擦着人群边缘迅速回退,寻到等在廊下的张岱。 “张公子,衙役押着人过来了。你瞧瞧那位女师父,可是你要寻访的荷姐?” 张岱凝眸蹙眉,目光投向人群漩涡的中心。 “是荷姐!她怎会杀人……”张岱嗫嚅着,就要往前挤。 郑海珠一把拽住他:“此刻心思龌龊的浮浪子弟甚多,这里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公子莫急,我识得其中一位衙役,我们现下直接绕去县衙。” 张岱咬着嘴唇应声“好”,又转头遥望一眼荷姐周遭情形,见围观的各色人等倒还没有吐唾沫甚至扔石头的极端举动,才招呼上家仆,跟着郑海珠钻进巷子。 …… 大明嘉靖帝以后的松江府,分为华亭、上海、青浦三县。 郑海珠与张岱来到的府城东北,隶属上海县,远不如西边的青浦、西南的华亭繁华。 县城本不大,官吏、士子、工商聚居的几处闹市,则更小,街头撒一泡尿,那尿水流着流着就能流到街尾。 郑海珠带着张岱主仆,三拐两拐,穿出小巷,县衙赫然眼前。 衙门外的大树下,郑海珠站定,问道:“张公子,冒昧一问,你可有乳名,那位荷姐一听便知的。” 张岱道:“我们山阴人,家中男童乳名都叫和尚,祛魔避邪之意,因我是母亲头胎,荷姐一直叫我大和尚。” “好,知道了。你们仍等在此处。” “郑姑娘,要不要拿银子?” 郑海珠驻足,心道,提醒得对,这富贵公子倒也通得人情。 “劳烦张公子给我两三钱银子,越碎的越好。” 跟随张岱的家仆手脚麻利,转眼已掏出一把小纸团儿似的银角子,交给郑海珠。 郑海珠拔足来到县衙的山墙根,正见到衙役们过来。 “滚滚滚,都给老子滚,苍蝇一样跟了两条街了,看你阿娘的卵毛!” 骂骂咧咧、驱赶着最后几位围观者的衙役,姓刘,他踏着斜阳的影子回到公廨门口时,迎面撞上蹭到台阶下的郑海珠。 “咦,郑姑娘……”刘捕头忙将满脸的凶煞样儿收了,龇出一口龅牙,挤出笑来,和郑海珠打招呼。 刘捕头是松江府的老衙役了,今岁从夏末到深秋,早已将郑海珠这张脸认得熟透。 此女不但是韩老爷家的长雇大丫鬟,还是知府老爷发了剿匪赏金的,和黄大人的家眷更是常往来。 那好比是神仙身边也排得上名号、说得上话的仙娥。 自己这种山腰里办差的杂役小鬼,怎可将她当作普通百姓。 言语定须客气些。 行完了礼,刘捕头迎着郑海珠投来的疑惑目光,主动叹道:“姑娘,老刘我苦哇,半个多月没回松江府城咯。上海县也是邪了门,原本三四个衙役,走的走、病的病,就剩了这一个嘴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子,知县老爷去府台那里借人,黄老爷就把我派来了。” 郑海珠轻声安抚道:“月俸银子没少就好。能者多劳,又是解官人们的燃眉之急,府台和黄老爷都看得见,刘爷只怕回西边后要得重用的。” “嗨哟,承郑姑娘吉言。”刘捕头殷殷道谢。 他是老江湖,几句言语间就瞧出郑海珠不像是路过的,眼色里有深意,遂撇头对身后的小衙役说句“你先压着人进去,锁到牢里”,然后抬手虚虚一引,将郑海珠让到门房廊柱的一角。 “郑姑娘今日怎地也来县里头?” 郑海珠不吭声,靠墙的左手动了动,往刘捕头掌心塞碎银子。 刘捕头唬一跳:“这是作甚,姑娘有事吩咐老刘就是。” 郑海珠抿嘴:“刘爷先收好,给我侄女儿买件冬袄。你不收,我就不说所求何事,就拉你在此处站着。” 刘捕头心道,这女子精得很,莫叫她不悦,以为我老刘拈轻怕重、要问明情形才肯收钱办事,遂应者“好好好”,转推拒为笑纳,腕间一抖,碎银子划入手臂内,咳嗽一声道:“姑娘跟老刘这边来说话。” …… 晚明的江南,士绅阶层的地主和商人富到流油,公家财政却也和北方差不多,捉襟见肘。 上海县的县衙牢房,简陋得还不如牲口棚 好在并非京师的诏狱,血腥阴森味不重,只有挥之不去的屎尿秽物的臭味。 “郑姑娘,你问几句就赶紧出来。县尊不在,主簿可是在殓房盯着仵作验尸呢,一会儿就该过来了,我帮你望门去。” 刘捕头轻声地叮嘱完,赶紧离开这排肮脏的屋子。 郑海珠转身,将手里另一颗碎银子塞给刘捕头引荐的牢头:“给阿哥买点酒喝。” 牢头理所当然地接过。 这年月,公家连月俸钱都欠着,从胥吏、门子到他们这些狱卒,平日里已习惯随时从百姓手里要好处。 只今日这体面妇人,出手蛮大方,牢头的冷硬面色登时一缓,决定特别关照些。 他主动带着郑海珠从自己的值房穿堂而过,绕开最外头那排关押者地痞男囚的牢房,在避人耳目上做得更到位了些。 拐进一条幽深黑暗的通道,牢头往前方一指:“拴着猫儿的那间,就是。” “猫?”郑海面露好奇。 牢头解释:“命案的犯人都戴重铐,手脚不便,从前有被鼠群撕咬得厉害的,皮肉都烂没了,骨头露着,惨煞。上月,府台大人来巡查县衙时见了,就命县尊给关死囚的几间牢房养猫。” 第五十章 探监(下) 郑海珠“哦”一声。 牢头说的府台大人,便是那位新官上任、祖籍福建惠安的松江知府庄毓庆。 看来,庄府台在无需装饰政绩的事上,也是有恻隐之心的。 惠安和漳州龙溪县一样,此时已开始出现独立谋生的“自梳女”群体。 之前庄府台听黄尊素和韩老爷说起郑海珠的身份时,并未表露惊讶和抵触。郑海珠因此已在谋划,在这位相对开明的父母官治下,自己更应积极地将松江府当作女性参与对外贸易的试验田。 郑海珠一边思忖,一边循着断续的猫叫,缓缓走过牢房。 夕阳余晖提供的照明固然寒酸,郑海珠依然能辨出,几间靠外的女囚室,空无一人。 不奇怪。平民女性在这个时代,生存空间狭窄堪怜,活动自由都没得几分,犯罪率自然也远远低于男性。 “荷姐……”郑海珠在关押命犯的囚室外驻足,压着嗓子低唤。 木栅边,一只狸花猫蹲在水盆前,昂首盯着郑海珠,但很快立起来,机敏地让到一边,以免被铁链碰到。 那戴着平顶缥帽的女尼,从黑暗深处扑到栅栏边。 她的动作是迅捷的,但神色,一如方才郑海珠在街上望见的时候一样,不见失态。 此刻因为近在咫尺,郑海珠得以将她的面貌看得更为真切。 五官轮廓娟秀尚在其次,关键是她的双眸粲然明亮,眉宇间则隐隐含着英气,不似草根妇人那般透着麻木呆滞,但也没有道观庵堂师傅们的静谧肃穆之相。 “你怎晓得我出家前的名字?” 再次确定这间囚室只关押了一个犯人后,郑海珠凑上去,盯着女尼:“荷姐,是山阴张公子托我进来的,就是,就是大和尚。” “啊唷,”荷姐听到“大和尚”这个亲切的乳名,轻呼一声,参研之色即刻被惊喜所取代,“宗子来松江了?” “是,他和燕客公子来看你。” “那姑娘你是?” “我姓郑,就住在华亭县,张公子对我的好友出手相助,我因而能与他相识。今日申中时分,我为公子带路到九莲庵。” 郑海珠坦然与对方四目相对,但惜言如金,只简略交代自己的出处,等着荷姐的反应。 荷姐在短暂的滞顿后,直接呼求道:“郑姑娘,我没有杀人,请两位少爷救我!” 郑海珠点头:“姐姐须长话短说,牢头随时会让我避走的。” 荷姐立即加快了语速:“今日过午,我正与杨老爷的家仆说话,忽听叶木匠在禅房大叫着杀人了。我们忙去禅房看,只见满地的血。我吓得连忙要去报官,才跑到街上,却被官差拦住,将我赶回庵堂。他们硬讲我杀了杨老爷,说是从他尸身搜出了我的字迹,他手腕上还有我庵堂的祈福带。” 荷姐连珠炮般讲了一阵,终是头绪欠奉。 郑海珠于是趁她喘气之际,盯着重点问道:“你自家屋里满地的血,你不晓得?那个叶木匠在你庵堂作甚?杨老爷的家仆又为何来找你?杨老爷的尸身是官差在别处寻到的?” 荷姐定一定神,答道:“供奉先师的禅房木门坏了,我请叶木匠来修。因尚未修好,他嘱咐不可擅动,我两个徒儿也不在,我便未进去洒扫。叶木匠昨日说要去青浦做个急活,过几天再来,却不知为何今日突然现身,都不是从庵堂正门进的。再说杨老爷,他是徽州人,与我相识于书坊,愿资助我刊印书籍。杨老爷这一回到松江谈买卖,前几天还与我问过刻书之事。今日他家仆人寻到庵堂,说老爷彻夜未归。后来官差抓我时讲,杨老爷的尸身,就在庵堂后的小河泾里捞起来的……” 她忽地又停住,在交织着怒意与戚容的神态里踟蹰片刻,一字一顿地对郑海珠道:“我没有杀人。我若吃了这场冤枉官司,真正害死杨老爷的人,不就逍遥世上了么?” …… 天边的最后一缕绯云隐入夜幕,郑海珠从县衙牢房的犄角旮旯之处绕出来,快步走到樟树下的阴影里。 张岱迎上来,先轻声开口道:“方才我也命家仆折回去打听情形,庵堂里原本还住了两个小女尼,只十三四岁光景,这几日去华亭县两位女檀越宅中陪着抄经念佛,并未住在九莲庵。对了,家仆还打听到,荷姐月初才去应天府考过度牒。” 有明一代,佛门度牒由礼部发放。因寺院庵堂可免徭役赋税,故而太祖皇帝规定,朝廷每年的所发度牒数量定额,且僧尼申领度牒前必须通过礼部的考试。到了万历年间,纲纪废弛,有门路的假和尚只要贿赂了各级官员,便可获得度牒,造个假庙,将自家田产挂在寺院名下。 郑海珠明白张岱的言下之意,点头道:“你是想说,荷姐是走正道的比丘尼。” “是的,她虽痛失至亲,但去岁写给我家的信里,言辞平和雅正,并邀请我母亲来九莲庵小住,显是参透了‘乐从苦生,果由因起’。她绝不会有方才那些贩夫走卒所说的引诱在先、谋财其后的行径。除非,除非那死去的徽商有不轨之举,激得她反抗中误杀……” “不,张公子,”郑海珠斩钉截铁道,“方才荷姐,反而主动告诉我,杨老爷是位君子。他乃此地几间清流书坊的常客,每回来松江,便去书坊包揽滞销的刊本,帮助坊主周转。荷姐从前在苏州时的雇主家有个小女儿,极爱读《牡丹亭》,并留下万言书评。那女孩儿不幸病亡,父母便以为是《牡丹亭》耗尽爱女心血,一怒之下要烧了书评稿,荷姐偷偷换出手稿,来到松江后想刊印成册。她正为印资发愁时,在书坊遇到杨老爷,杨老爷求阅书稿后,当即慷慨解囊,愿资助银钱,其后也并无逾矩之举。” 张岱屏息凝神听到此处,喃喃道:“这很像荷姐的性子。荷姐虽是家生婢子,但自幼聪慧有书心,我母亲喜欢她,也让她借着服侍我和三弟的由头,在我张氏学塾里读书写字。荷姐一直爱慕有才的人,当初我母亲已帮她寻好一门富裕佃户的亲事,她却看中那位穷画师,一心嫁了。她与那位评述《牡丹亭》的小姐,想必,也是同气相求的缘分。” 第五十一章 我帮你 郑海珠道:“举凡见利忘义者,总逃不过刁、懒二字,你家这位荷姐赴考也好,印书也罢,倾注心血的都是与刁滑懒惰截然相反之事。既无贪欲,要么,确是被人嫁祸,要么,是因情生恨而杀人……” 张岱正频频点头,听到最后那句,脸色陡然一变:“郑姑娘,怎么,你还是觉得荷姐在骗我们?” “一半对一半吧,”郑海珠坦率道,“公子,我不过是肉眼凡胎,方才匆匆听几句,如何就能认定一个人清白还是有罪?我将荷姐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公子了,但我又怎知她不是伪作?杀意,并非只有谋财一种,或许,或许荷姐倾慕杨老爷却碍于世俗鸿沟,无法委身,便毁了他。” 张岱只觉得这番话十分刺耳,盯着郑海珠的目光明显透出恼意来。 但他闷声细忖片刻,不得不承认,郑姑娘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人有亲疏远近,自己将牢里那人视作长姐,天然地就想去回护,可眼前这位郑姑娘,又不会被此种情愫羁绊。 相反,这女子遇事爱存疑,倒是稳妥的作派。 郑海珠迎着张岱渐渐回暖的目光,仍平静道:“我既参详了此事,便不愿只捡公子爱听的说。荷姐究竟是否被冤,怎可信她一面之辞。那叶木匠,那杨家的仆人,那发现杨老爷尸身之人,乃至荷姐的左邻右舍、杨老爷在松江的生意对家,以及仵作的勘验,庵堂到河塘的泥地,诸色人等,各样形迹,都得一一细究。可惜,方才我正想问问荷姐这两日的起居行踪,牢头着急慌忙地赶我出来了。” 张岱听郑海珠已开始如此细致地推断案情,越发想通了一番道理。 嫌货才是买货人,疑心才是真上心。 张岱露出歉然之色,拱手道:“方才在下有些急躁,向姑娘告罪。” 郑海珠则完全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计较,摆摆手道:“关心则乱,人之常情。” 又开始说重点:“张公子,明日,我就引你去见黄尊素黄官人,如何?若能有黄官人过问几句,至少,你去上海县衙打听情形,也便宜许多。不过,此事,我得禀过我家老爷太太,还有大小姐。” 郑海珠初时为张岱奔忙,确实存了结交这位名流的心思。但方才在牢中和那位荷姐一番交谈,那女子对自由婚姻的坚持、对雇主的守信,颇有些触动她。她自己也想弄明白此案的真相,因而干脆主动请缨相助。 张岱正有此意,忙拱手道谢。 又看看已然擦黑的天,对郑海珠道:“夜色已浓,我本就应当送郑姑娘回韩府,正好与韩老爷告罪,耽搁了你这许多时辰。” 张岱的家仆去雇了两顶轿子,抬着二人来到韩府。 二老爷韩仲文,半是商人、半是文人,对赫赫有名的山阴张家自也不陌生,听管家来报,立时亲自迎迓见礼。 得知原委,韩老爷通情达理,当即应允郑海珠去给张公子跑跑腿,还不忘赞几句张公子宅心仁厚念旧情。 因张岱算得晚辈,二老爷请了二奶奶钱氏从内宅出来,招呼张岱在前厅吃完晚膳再走。 主人们开始社交,郑海珠便松一口气,蹲个万福告退,回到韩希孟的院中,将今日所历,也原原本本地说与韩小姐知晓。 韩希孟和如今江南许多识字的闺秀一样,是《牡丹亭》的忠实拥趸,对要将书评付梓的荷姐先就有了几分好感。又因看过松江本地人“安遇时”写的《包公案》,韩大小姐推理断狱的兴头,一时之间灼灼燃起。 她蹙眉正色道:“阿珠,就算那位荷姐像你怀疑的,是因情杀人,她选的法子却不合常理。” 郑海珠放下手中茶盏:“请小姐细论。” 韩希孟道:“她一个女流之辈,执刀向男子行刺,且不说气力悬殊,就算她偷了个巧儿,正中男子心肺,那男子也不会当即毙命,定要大声呼喊,岂非事泄?她为何不用下毒的法子?再者,庵堂的祈福带扎在手腕上,岂非昭告天下,人是自己杀的?” “小姐,若先将杨老爷灌醉后绑起来,堵上嘴巴,白刃加身,让杨老爷血流成河,以泄怨忿,也是有可能的。祈福带么,或许她当时心神已陷入狂妄,忘记了。” “啊,你,”韩希孟嗔道,“阿珠你怎地总把人往疯处、恶处想。” 郑海珠淡淡道:“小姐,从古到今,恶人和疯子,绵绵不绝,又不是我想就有、我不想就没有的。你我数月前被劫的蹊跷事,后头一定有恶人,黄大人不是一直在替我们留心探查么?再者,人是何其复杂的生灵,更莫论女人心海底针了,善能压制着恶,或许只是因为没有激发恶的由头。” 韩希孟瞪着一对儿好看的杏眼,嗟叹道:“哎,你说得不错。” 郑海珠却又诚恳道:“但小姐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今日情形,太像戏班子演的一般,禅堂的满地血,好似开场一声锣音,招人来看戏似的。那叶木匠,不是没有嫌疑,那血,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我倒是晓得,”韩希孟很肯定地说道,“先父当年也和黄老爷一样,得授州府推官一职。他与我讲过,老仵作们随身带着加了许多盐的米醋,若接报命案,当场却无尸身的,他们会先将一瓶盐醋汁倒在血迹上。只有人的血会变淡,鸡血牛血猪血都仍是浓的。” “哦?猿猴的血也不会变淡吗?” “猴子的血只会更暗,像荔枝壳那样的。是不是人血,瞒不过仵作,不过,若是仵作被买通,可就不好说了。哎,阿珠,我真想和你一起去听审。” 郑海珠笑道:“那你就和我一起去呀,公家审案子,是教化百姓守规矩,贩夫走卒能听得,大家闺秀怎么就听不得了?” 韩希孟叹气:“算了,二婶对我这样好,当家也已经够疲累了,我不能再给她惹烦心事。” 郑海珠了然。 三奶奶杨氏最近常当着其他丫鬟婆子的面训斥她,又去二奶奶跟前闹,说郑姓姑侄人野心野,带着大小姐也越来越不像闺秀。 她遂宽慰韩希孟道:“不与怨妇论短长,小姐体谅二奶奶,也是对的。我只还那句话,咱们去顾府前,还是得提防着阿盈小姐。” 第五十二章 听讼(上) “朝廷下诏,我们黄老爷去南京数黄册去了,也没说几时能回松江。” 翌日,松江府衙前,门子客客气气地告诉郑海珠。 郑海珠心道,真是不巧。 本来,凭着点儿私交,找黄尊素打个招呼问一问还可以。但知府庄大人面前,自己现下可还没那么大的脸。 即便庄大人记得自己这个给松江挣过剿匪荣光的草民,上海县那边毕竟还没开审,自己带着外省缙绅的公子就这么冒失求见,岂非有暗示松江府辖下讼狱不清的意思? 张岱见郑海珠没有掩饰尴尬沮丧之态,忙道:“在下已对姑娘感激不尽,姑娘先回府吧,在下今日再去上海县那边看看。” 郑海珠振作精神道:“张公子若不嫌我碍事,我也想去看看庵堂周遭的情形。” 张岱自是愿意仍有这热心又机敏的“地头蛇”陪着,起码开口问事也是本地口音,遂欣然雇了辆马车,不到半个时辰便奔驰到上海县。 刚走过河浜,便听夫郎子弟模样的人在快活地喊:“审尼姑了,县老爷审尼姑了,快去看快去看。” 二人皆是一惊,县衙办案子这么巴结? 待随着人群来到衙门口,里头竟已升堂了。 “大哥,郑姑娘!” 迎面奔来个衣着鲜亮的青年,正是张燕客。 张燕客跑得气喘吁吁,却不影响开口骂人的气力:“这火烧屁股似地就开审,那死了的,莫不是县太爷的小舅子?” 说罢手一伸,身边跟着的家仆阿贵,忙递上还冒着热气的松江府特色早点叶榭软糕。 张岱看着狼吞虎咽的堂弟:“你还没吃早饭?” 张燕客道:“你昨夜回客栈讲了荷姐的事,我三更天才睡着,却睡得不踏实,后来梦到自己变回穿开裆裤的时候,荷姐戴着镣子跟我说,她要走了,没法给我喂饭。我就醒了,想想还是摇个船来上海县,去看看荷姐,不想刚下码头,就听人说,县老爷要审昨日抓的尼姑。” 张岱眸光一动。 自己这个三弟,莫说在山阴,就算在整个绍兴,也是有名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长辈们背地里提起这小子就叹气。只有张岱心里明镜一样,晓得三弟其实是个嘴硬心软、极重感情的孩子。 张燕客咽下软糕,看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回头道:“这哪里看得见听得见,难道要郑姑娘坐我肩膀上看?” 他昨夜已从张岱口中知晓,郑海珠用人情面子去探过监,对这小妇人着实感激。 但他油嘴滑舌惯了,一开口,善意只剩了荤味。 郑海珠却面色如常。 她记得历史上的张燕客,最终战死在抗击清军的江南前线,是条血性的汉子,今日又亲见张燕客对故人的牵挂关心,委实很难对这个古代小纨绔产生恶感。 她遂在张岱出言训斥弟弟前,就接上张燕客的话头,淡淡道:“燕客公子客气了,不用给我肩膀,给我一钱银子就行,我带你们站到前头去听。” …… 郑海珠方才就在找熟人,此刻终于望见刘捕头那个年轻徒弟站在门边啃烧饼,忙凑上去笑盈盈问:“小阿爷,你师傅呢?” “在堂上,等着县尊问话。” 这小捕快也是个机灵的,昨日已认定眼前的妇人乃财神爷,此刻瞥到郑海珠手里隐约银光一闪,忙殷殷地补上一句:“阿姐啥事体,尽管同我讲?” 郑海珠塞银子给他:“带我和两位公子进去听讼,寻个别太显眼之处。” 小捕快斜两眼张岱和张燕客后,把钱抖落进腰带里,二话不说就抬起短棍,和气地缓声吆喝着,不轻不重地左戳右搡,在挤得比猪讨食还密的人群里捅出一条缝,将郑海珠和张氏兄弟带到公堂侧墙边。 前后也仍然站着人,有几个还是穿长袍戴头巾的读书人,便显得同样衣着考究的张氏兄弟不那么扎眼了。 张燕客心里由衷赞道:我阿兄搭来的这小娘们,可以啊,脑袋挺灵光。 三人站定后,俱神情肃然,目光投向堂上。 此时,公堂中,跪在那蓝袍子知县案前的,除了荷姐外,还有两个人。 其中正给知县回话的,是个徽州口音,一口一个“我家老爷”,自称死去的杨老爷的家仆,杨阿墨。 按这杨阿墨的说法,自家老爷和尼姑往来几次后,想把尼姑安置到扬州的别宅,尼姑却不愿意,非要进杨家的门。 “你胡说!”荷姐扭头大声斥道,“我与你家老爷商议的都是刻印书籍之事。你突然在家主过身后编造这些苟且,莫非害死杨老爷你有份?” “啪——”,知县敲一记惊堂木,喝道:“不许咆哮!” 继而命公差将一张墨迹斑斑的黄纸亮给荷姐,森然问道:“犯妇,死者身上的诗笺,纸张可是你庵中的?字可是你写的?” 荷姐前倾身体,细看之后,与公差陈说了几句,那公差板着面孔,向知县禀过。 郑海珠身前身后的旁听百姓,纷纷好奇。 “写的什么呀?” “我猜定是香艳之语。” “不是说死人是从河浜里捞出来的,这字泡了水,还能看清?” “你个白丁懂什么,和尚庙、尼姑庵里的功德簿,都是县里拨给的上乘纸品,吃墨很透,除非滚水煮过,字迹才褪得一干二净。若只是泡得一两天的冷水,至多洇得模糊些,还是看得清的。” 众人在叽喳议论之际,只听知县威严道:“好教堂下周知,犯妇以庵中功德簿纸页,写下淫词秽语赠给死者: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郑海珠一愣,心道,原来是这一句,不由目光偏转。 恰见身为资深戏迷的张岱,也是又忿忿又不屑的神情,低声嘀咕:“这怎么是淫词秽语,这是《牡丹亭》里惊梦那一出里的。” 果然,荷姐在堂上毫不示弱地辩解道:“堂尊,此句乃汤公《牡丹亭》中原话。那日我与杨老爷在书坊商议刻本的字体,因宋体字亦有高矮胖瘦之分,而书评乃我旧主家的小姐所著,我自然提议用纤秀字体。杨老爷让我写个样子给他瞧瞧,我恰从县里领了功德簿,便写了一句撕给杨老爷,让他交予刻坊。” 第五十三章 听讼(下) 知县面色铁青,语带寒霜:“一个戏本子里的话,没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那么多曲词,你就偏偏挑这句。袅袅情丝,春心荡漾,不是挑逗又是什么。可见你与死者确有奸情,如今人被你害死,你自然又可以编个脱罪的幌子。” “啥么瞎七八搭额捏西四!”张燕客在人堆里压着嗓子骂了一句绍兴方言,侧头对张岱和郑海珠嘀咕,“这个狗官,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莫非,杨老爷是这个狗官杀的?郑姑娘,你说是不是?” 郑海珠还在兀自皱眉,却听前后左右的上海县民纷纷附和知县的话。 穿长衫的中年文士道:“县尊说得有理,一个尼姑和男香客琢磨《牡丹亭》,若说没有苟且,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种水性杨花之人,若谈不拢后头怎么鬼混,一气之下出刀子,也不稀奇。” 短打扮的贩夫走卒道:“哎唷,举人老爷高见,这个九莲庵的姑子确实不成体统,经念得如何且不管,却还常常教镇上的小囡们识字。女人又不科考,识字作甚?女人一识字,心气就高了,哪里还看得上我们哩。” 众人点头:“就是,小丫头们识文断字了,不都去给富家做妾了嘛,我们这样的穷佬,不要打光棍啊。” 又一个县民接茬道:“听讲北边有些地方的尼姑庵,实则就是做皮肉生意的,教出几个会吟诗作对的年轻姑娘养在庵里,专门盯着富商的钱袋子。我看这个九莲庵的小师太也是如此。” 众人越说越起劲,也越说越不堪。 一个人生了心魔,便戾意鲜明。 一群人生了心魔,更是臭气熏天。 郑海珠只觉着,眼前这些县民,张张人皮下都似裹了一副出蛆的骨头,一颗恶鬼的邪心。 张燕客的拳头也已经握了起来,又被兄长摁了下去。 “莫冲动,继续听。”张岱冷冷道。 那上海知县继续审叶木匠。 叶木匠交代说,自己昨日要坐船去青浦接个活计,整理工具箱时发现将一个顶趁手的凿子忘记在九莲庵的庵堂。 “又不是偷鸡摸狗的事,为何不走庵堂正门?”知县问。 叶木匠道:“堂尊老爷,我屋里厢的大娘子不喜欢这个尼姑,不叫我给她做工的。今天我大娘子在街上摆摊头卖桔饼,我怕进庵堂被她看到,想想那个禅房通着庵堂后门,后门离河浜那一点点水沟,跳跳就过去了。哪里晓得,禅房里的光景吓煞人。啊呀,以后还是要听屋里人的话,这个尼姑果然是个害男人的妖精哦。” 叶木匠说着,仿佛为了配合自己最后那句剖白,往远离莲姐的方向挪了挪。 人群中滚过哄笑。 “老叶你啊不晓得去河浜照照,妖精哪里会看上你。” 知县又拍了好几下惊堂木,喝止住了兴奋不已的县民。 接着过堂的是刘捕头等几个接报捞尸和抓人的公差,以及仵作。 仵作说死者被刺穿心肺,又讲在禅房里用吹碳粉的法子提到了男子的鞋印,并在院墙至河浜处发现同样的鞋印,皆与杨老爷尸身所穿的鞋底一致。而同样地点,还有女子尺码的鞋印。 “县尊,禅房里有酒壶碗碟,地上的血,小的用浓盐醋汁验过了,是人血。” “依你所验,死者殁于何时?” “昨日申时捞起来的,小的在殓房里验尸是酉初,看尸体的情形,估摸死了有七八个时辰。” 知县听完仵作的详述,一拍惊堂木,对荷姐道:“犯妇,死者夜半与你幽会,你因他不愿纳你为妾、迎入家门,故而灌醉他后将他捅死,抛尸河浜,是也不是?” 荷姐抬起头,锐声道:“若杨老爷过身是在前天夜里,他绝不可能是我杀的!那个时候,我在吴淞江口的一艘客船上,给人念经超度!” 知县一愣,问道:“什么船?请你的人姓甚名谁?” 荷姐道:“一艘,一艘沙船,不小,乘了七八个人,好像是一家人。旁人姓什么我不晓得,过世之人姓邵,白发老翁。寻到庵堂来请我的是个二十几岁的妇人,说是姓石。要不是因为她是女子,又苦苦哀求,我怎会在夜里去江边给人做法事。” 郑海珠听到此处,心头猛地一震。 原来那天,石月兰最终请到的佛门中人,竟是荷姐。 再看那知县,开审以来声色俱厉的腔调稍有缓和。 他须臾沉吟,问道:“犯妇,此话你为何不早说?” 荷姐显得比方才镇定许多,朗声回答:“杨老爷是大善人,却骤然遇害,贫尼没有杀人,却突遭嫁祸,此般恶行背后,怕是不止一个恶人。堂尊,我也不知周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倘使早早和盘托出行踪,万一给真凶晓得了,另作计议编排,甚至去将证人灭口,可怎办?故而要今日当堂说,且要听了衙门验尸的结论后再说,我怕杨老爷被害的时间有诈。” 此话一出,那仵作暴跳起来:“你这尼姑什么意思,怀疑我咯?” 荷姐不卑不亢道:“这位爷叔,现下我倒要谢你,你秉公验尸,为我洗冤了。” 仵作一愣,怒容微收,一副坦荡模样,转向知县道:“堂尊,小的吃公家赏的这碗饭二十年了,不会出错。” 然那杨阿墨咋呼道:“堂尊,堂尊,这个尼姑既然爱看话本子,自然最会编故事哩。” 知县点头:“犯妇,空口无凭,须有人证,否则苦主家也好,本官和县中百姓也好,如何能信你?” 堂下的郑海珠暗想:我信。 如果说昨日她对荷姐杀没杀人的判断是五五开,那么眼下,她认为荷姐基本不可能是凶手。 即使一个人有帮凶,动手时可以不必自己亲自上阵,但主谋是要掌控杀局的,怎么可能在紧要关头去接受陌生施主的超度请求而离开现场? 今日堂上堂下百来号人,只有郑海珠心知肚明,那艘船,那位姓石的妇人和去世的白发老翁,是真实存在的。 只是,她不能跳出来作证。 与颜思齐集团交往,怎好就这般公之于众。 如果胡编说自己看到荷姐的行踪,更不可取,自己那夜根本就没出过韩府。 但无辜的人,定要设法营救。 所幸,那上海县的知县,方才看着像个昏官酷吏,此刻倒谨慎起来。 “先退堂,将犯妇押下去,待本官着人查访后,择日再审。” 第五十四章 痕迹如白骨,无言能诉冤 听闻这桉子今天不审了,人群中又滚过一阵议论的声浪。 举人秀才们冷笑着评论,上头马上要察考政绩官声了,县尊多半怕被人举告审桉潦草呢。 糙汉莽夫们则仿佛没吃够屎的土狗,失落地摇头抱怨:“没劲没劲,耽误老子半天挣生活,结果连给尼姑用刑都看不到。” 张燕客是个暴脾气,听到这话,又要上去揍人,郑海珠敏捷地挡在他前头,张岱更是眼疾手快地扯住弟弟袍袖,低声喝道:“你个呆阎王,我们后头还要为荷姐奔走,你此际莫惹是非。” 张燕客咬着牙作罢,见郑海珠滞住脚步,拿着帕子羊作擦汗,目光却如梭子般飞向人群,遂问道:“郑姑娘,你在看什么?” 郑海珠压着嗓子回答:“看杨老爷那个家仆。他方才在堂上一副要与荷姐拼命的势头,现在知县老爷退堂了,他却不喊青天不哭闹了,只急匆匆往外跑,脸上也没有不忿或者悲苦,倒像要去找人碰头似的。” 张燕客干脆道:“那我去跟着他。” 郑海珠摇头:“我怕你毛毛糙糙的,请大公子带着阿贵去瞧瞧吧。三公子你随着我。” 啥? 张燕客被这小妇人无视阶级差别的评价和指派震惊了,一时接不上话,只晓得瞪眼。 郑海珠语速飞快地解释道:“若荷姐是被冤的,凶手必会来听庭审。而今日过堂,最后落在江边是否有人证上,凶手的心思关心这一节,便往那处使劲。且为了避嫌,他或者他们应该不会再游走于九莲庵附近。所以现下,我想去庵堂周围瞧瞧,或许能发现什么古怪痕迹。” 张岱了然,吩咐张燕客:“郑姑娘现在是我们的军师,就这么办,三弟,你护着她。” 郑海珠直言不讳:“是的,我也不能为了查桉而送命。” 张岱眉头展开,微微一笑。 他倒很欣赏这位郑姑娘说话的习惯,没有那么多虚头巴脑和阿谀奉承,更没有唯唯诺诺。 张岱当机立断唤上阿贵,贴着挤挤挨挨的人潮边缘,不远不近地跟着杨老爷的家仆。 张燕客则转过身,板着脸对郑海珠道:“我说郑姑娘,你以后能不能给我点面子?” 郑海珠蹲个万福:“向三公子告罪,二位公子既看得起小妇,小妇便想着如何不坏事、能成事。公子要人哄要人捧,还不容易么,自去勾栏酒肆,花钱就行。是吧三公子?” 张燕客再次语噎,终于服气般“咳”了一声,撇撇嘴,服软道:“郑姑娘带路吧。” …… 九莲庵的后门,和江南水乡许多院落一样,对着河浜,其间有宽阔的石板桥廊,搭在水和泥土交融的塘堤边,既是陆上行人的步道,又能停泊船只。 尼姑杀人的热度,将人们吸引去了县衙公堂。今日既然没审出个所以然来,心怀鬼胎者开始巡着新的线索去,看热闹的人们,则很快就返回自己的日子里。 毕竟,这个世道,大部分人手停脚停,就要饿死的。 故而,郑海珠和张燕客摸索过来时,庵堂附近果然一片寂静。 木栅外的一堵泥墙上,映着黄栌叶的细碎影子,石板上那只晒太阳的猫,漠然地盯着他俩。 张燕客跟在郑海珠身后,皱眉道:“郑姑娘,所幸本公子胸襟宽广脾气好,听了你的话,换上这身。若还穿着袍子,如此腌臢的地方,真是举步维艰。” 郑海珠方才找了个里巷衣坊,给张燕客弄了一套颜色暗沉的土布衣裤换上,免得他通身华美的杭锦惹眼。 此刻回头看看张燕客,裤管上都是泥水,幽声道:“我们得谢谢这些烂泥。” 她说罢,助跑几步,跳过水沟,落足在九莲庵那扇破旧的木门边。 “三公子,你过来时跳偏一些,别对着门中央,落地后不要移动。”郑海珠提醒道。 张燕客照办。 待他也站稳后,郑海珠蹲下来,盯着眼前的地面:“三公子,按照现在他们按在荷姐头上的故事,荷姐在禅室杀了杨老爷,然后从庵堂后门这个水沟里扔下去,冲到河浜下游。还来不及冲洗禅室的血迹时,那个叶木匠为了偷偷拿凿子去外县干活,发现了凶桉。那么此处的泥地,一定应该有脚印,有拖拽痕迹,还有血迹,对不对?就算公差和午作已经来验过,我们也再仔细查查。” 张燕客此刻听得很专心,面上全无惯有的嬉皮笑脸之色。 待郑海珠说完,他的目光从脚前脚后开始,细细搜索起来。 所幸,本来多雨的深秋江南,这几日倒天气晴朗。 泥地上乱纷纷好些脚印,被二人耐心地找了出来。 郑海珠仔细端详,鼻尖都快凑到地上去了,少顷,对张燕客道:“你看这脚印,比你踩的泥坑子小不少,和我的差不多。我是天足,你家荷姐也是天足……” 张燕客以为她仍认为荷姐有嫌疑,遂打断她,说道:“天底下不裹脚的也不止你两个,凶手可以是女人啊,或者半大小子。” 郑海珠参详着那些脚印,摇头道:“不对,这些脚印,乍一看小小的,或许午作都以为是荷姐的。但其实是成年男人的。你看,鞋底的这一圈,比鞋头深许多,鞋帮子两边也有痕迹。一个人穿着尺寸小很多的鞋子时,踩出来的泥印就是这样。” 张燕客想象了一下,眯着眼道:“你是说,凶手故意穿女人的鞋子?” 郑海珠小心地挪了几步,又蹲在一片小草前,一字一顿道:“不仅如此,凶手还故意穿男人的鞋子。” 张燕客也鸭子挪屁股似得移动过去,虚心地问:“此话怎讲?” 郑海珠指着一处泥土道:“你看这个鞋印子,就很大,圆头,鞋底的痕迹很澹,这应该是你们有钱人家老爷少爷们穿的缎面鞋,因为我们平头百姓或者做下人的,这个季节没刮西北风前,也还是穿的棕麻鞋或者草鞋,印在泥地里的痕迹是渔网一般。但你再看这里,这几个坑,古怪吗?” 张燕客凑过去,疑惑道:“这是,人赤脚的印子?” 郑海珠点头:“对,被水沟的草遮了,你觉得这里为什么会有赤脚的印子?” 张燕客略一琢磨,恍然大悟:“凶手抛下杨老爷的尸身前,脱下脚上的鞋子,套了回去,所以自己就打赤脚了?” 郑海珠耳听张燕客分析,眼睛仍盯着眼前的景象,眸光闪动。 “三公子,当时这里至少有两个人。第一个是穿女人鞋的,第二个就是穿杨老爷鞋子的赤脚老,因为他们脚印差别很大,第二个是个偏脚内八字,右脚尖偏左得很。杨老爷不可能有鞋不穿打赤脚,所以如果赤脚印和鞋印一样,那这个人一定不是杨老爷,而多半如三公子所推论的。” 张燕客听到最后一句,很受用,仿佛猫儿被撸了一记顺毛,忽又反应过来一个细节,对郑海珠道:“郑姑娘,那个叶木匠说,他昨日也是从后栅栏翻进禅室的。” 郑海珠“嗯”一声,道:“是的,找到了,在这里,多半是这些草鞋印,他今日上堂,就是穿的草鞋。” 张燕客由衷赞叹:“姑娘眼力真好。” “我们施针绣花的,习惯了。” 张燕客端详后评论道:“不是内八字。” 郑海珠平静道:“我方才看过他走路,确实不是。但,杨老爷那个家仆,恰是右脚内偏得厉害。” 张燕客骇然,刹那间想起在许多戏本子里看过的恶仆谋害主人的故事,又佩服眼前这位郑姑娘心思缜密。 却见郑海珠毫无左证自己猜想的得意之情,而是又开始小心翼翼地扒拉野草,接着半站起身,猫腰搜寻到院墙和篱笆门处。 如此来回巡视数次,方与张燕客搭腔:“血迹的确也有一些,但比鞋印脚印更蹊跷了,血迹周围,竟然连个蚂蚁都没有。” 说罢,郑海珠解下身上包袱,抖出张燕客早上穿出来的锦袍,摊开在地上。 “三公子,我得把这些和了血的泥土,兜走。” 第五十五章 何以为报 郑海珠和张燕客完成了勘察,回到客栈,等到日头偏西,张岱才带着家仆阿贵踏进门。 张岱告诉三弟和郑海珠,那个杨家的仆人杨阿墨,先去了白事铺子,给他家老爷定棺材,但似乎颇为潦草不耐,不一忽儿就扔了银子离开,果然往江边方向去。他游荡了好几个码头,和不少船夫或者渔人说过话,最后寻了一条小沙船,又往西边县城这里折返。 张岱主仆于是也雇了一条船,跟着杨阿墨,最后发现他上岸后,进了上海县的徽州会馆。阿贵向周围人打听,一个宣纸铺子的小二说,会馆里头客房不少,这阵子住满了人,有一个就是杨老爷。 “我们久等也不见那个杨阿墨出来,便先回来与你们商量。” 郑海珠点头道:“秋末初冬是收棉布的旺季,松江的棉布买卖都是徽商在做,所以这两个月,徽商特别多。” 忽又摇头:“不对呀,今日我们在县衙,看到来听讼的衣衫体面的人,都是本地口音的生员或者举人老爷,没有见到徽商。我家韩老爷说过,松江府治下三县,都建了徽商会馆,办得极为有章法,甚至都能集结商人们去和官府争执课税的多寡。照理,如此抱团合力的一群人,同乡出这么大的惨祸,怎会没一个去听审桉子的?” 张岱沉吟道:“我想的也和郑姑娘一样,莫非杨老爷和众人的关系不睦?” 张燕客两个眼珠子一转,忽然一拍桌子:“哎唷,那还不简单,同行是冤家,定是其他徽商买通那个杨阿墨,害死杨老爷,嫁祸给荷姐呗。” 遂将自己与郑海珠在九莲庵后门的发现,捡重点和张岱说了。 张岱听罢,向郑海珠诚恳道:“郑姑娘行事有章法,在下受益匪浅。” 郑海珠还礼,捻了块阿贵端进来的点心略略充饥,与张氏兄弟商议道:“但人证物证都还缺不少,就凭目下咱们所见和所猜测的,冒冒失失去找县老爷,一则怕他不以为然,二则怕打草惊蛇。时辰也晚了,我先回府,我毕竟是给韩府当差的,老爷小姐开明,我不好失了分寸、一味在外头耽搁。况且,我挖来的带血泥土,个中有些蹊跷之处,我所知不足以解惑,须问问行家,再向两位公子回报。” 张岱忙命阿贵去雇马车,护送郑海珠往韩府去。 待他折身返回院中,见张燕客正笑吟吟看着自己,遂羊作清冷之态道:“怎么了?” 张燕客掸掸袖子上的泥巴,乐呵呵道:“大兄,就算对王姑娘,你也没这么仔细过。” 他所说的王姑娘,正是应天府秦淮河的名妓王月生。 张岱怎会不知三弟话外之音,正色道:“你这猢狲,凡事只会往邋遢处想。” 张燕客将笑意一抹,呛道:“大兄这话说得好没道理。爱慕佳人,从帝王将相到平民百姓,亘古以来最是上品的人伦常情,怎地就是邋遢之事了。” 张岱语塞,面上愁绪渐渐浮现,沉寂少顷,终于叹一声:“你说得对,是为兄狭隘了。不过,我和郑姑娘萍水相逢,却真的没有什么男女情起的涟漪微澜,唯觉得她行事果决沉稳且有仁心,故而确实爱与她打交道。月生和她,很不一样,你不要将她们一道比,月生是我心里头的人,只是,我终究要辜负月生了。” 张燕客越发鄙夷道:“大兄,你前一句还在赞赏那郑姑娘果决,后一句就露了你怯懦畏葸的心思。你看你,一个爷们儿,连个姑娘都不如。比方讲,我是说比方哈,我若像你钟情月生一样钟情那郑姑娘,我才不管爹娘给我娶进哪家的千金,我非要将郑姑娘风风光光地带回山阴。” 张岱啐他道:“人家郑姑娘如此品貌能力,却那么年轻就自梳,誓不从人,瞧来是要帮着主家掌管一方大买卖的人,会稀罕做你的小妾,整日和你的大小女卷争风吃醋么?” 张燕客挠挠头,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你怎地埋汰自家弟兄?行了行了,郑姑娘帮我们这大一个忙,本公子背后拿她说趣,的确不地道。阿兄,你不是说,韩家老爷提过,这郑氏姑侄原也是书香人家出身,郑姑娘不愿亲侄儿就这么一直为仆,想给侄儿开个教人手艺的作坊,让他名下有个产业?我素有识人之明,看好这郑姑娘,要不,咱兄弟俩,给她姑侄二人投钱,干脆弄得体面些。好比在松江弄了个小绍兴会馆嘛,山阴与我们张家交好的商家、祁家、王家,若来松江府游历,也可以有个接洽之处。” 这回,张岱结结实实地露出对三弟刮目相看的眼色,由衷道:“燕客,你这个谢礼,才真是谢出了诚意。” …… 郑海珠回到韩府,见侄儿郑守宽正与其他仆从们围在一处清点大小箱笼包袱。 “府里来贵客了?”郑海珠上前问侄儿。 郑守宽道:“是三奶奶那边的舅老爷来了,胡老爷。二老爷、二奶奶正一起陪着说话,晚膳马上开席。” 郑海珠了然。 她进韩府没多久,就弄清了韩家生意的大概规模和主要人脉。 韩三老爷,也就是韩希孟的小叔叔,本来身负科考入仕重任,奈何受到天主感召、一门心思跟着洋人传教去了,留下三奶奶杨氏和口蜜腹剑、嫉妒韩希孟的三小姐韩希莹。而怨妇杨氏整天在宅中找茬儿,当家的二老爷二奶奶却还特别让着她、捧着她,乃是因为她那姓胡的娘家,是徽州的大商户,每年买去韩家大半棉布。 今日来的胡老爷,是杨氏的大表兄,也是胡家生意的掌门人。 郑海珠若有所思地紧了紧手里那个装着带血泥土的包袱。 关于血泥的一些疑点,郑海珠原本要请教韩府管家老彭。老彭多年照看韩家的棉布产业,精通印染,如今岁数大了,二老爷让老彭把盯着染坊和织机的苦差交给徒弟们,进了韩府,做些迎来送往、分派下人活计的事。 此刻,老彭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张罗家宴,正有些手忙脚乱,郑海珠便准备明早再问。 不想,翌日刚交了辰时,松江知府便派人来到韩宅,让韩老爷赶紧去自家的织布坊候着,苏州织造提督太监刘公公,今日己时要去韩家织坊。 还特别叮嘱,郑海珠也要在,公公有话问。 第五十六章 织造局太监(上) 二老爷韩仲文颇为疑惧,不知是福是祸。 那公差花眉笑眼道:“韩老爷莫要惶恐。刘公公昨日在驿馆中看到洁面的帕子上有绒绣,一问,原来是从韩府采买的。庄知府特地禀报公公说,韩府有位从闽地来的自梳女,带了漳绒的本事,和我们松江棉布,哎,这么一搅和,就出了上好的帕子。公公就问,怎么搅合的呀,庄知府说,那得请郑姑娘去说说。老爷,你看,府台大人这是,有心给韩府一个大好的露脸机会呀。” 韩仲文闻言,悬着的心登时落回了肚子里,忙吩咐管家老彭给公差封上一钱银子。 公差前脚离开,韩仲文后脚就一面催促老彭赶紧去韩家的织坊洒扫准备,交代织工们各种规矩,一面让韩希孟和郑海珠,选出十来件女红佳作,带去织坊。 郑海珠心中,当然明白韩老爷为何这般紧张又兴奋。 苏州织造提督太监,那是负责管理江南数万台织机的高级内官。 不仅苏州府,扬州、润州(今镇江)、松江、嘉兴,但凡纺织业发达的州府,提督太监都可以打着皇帝的名号,分派织造份额,指定织坊作为皇室供应商,满足宫廷衣穿寝具和朝廷礼仪用服。 同时,加派的织造成品,还能卖给异国商人,换来大量白银,进入天子的内库,供皇帝花销。 更重要的是,由于提督太监能在江南到处跑,往往和税监一样,充当天子的耳目,暗地监察各地官员的任职情况,查访当地财政税收,甚至文人的思想动向。 故而,这位刘公公的实际地位,绝不亚于外朝的三品大员。 …… 晌午时分,韩家的织坊打理妥当,马车从府里驮来的紫檀八仙桌上,摆卖各样精美点心和时令水果,一旁的风炉上放置了山泉水,准备为大驾光临的刘公公烹茶。 己时一过,老彭小跑进门:“来了来了,刘公公来了,百步就到。” 韩仲文一愣:“啊?怎滴没听到动静。” 老彭道:“是哩,我以为怎么也该大轿子前呼后拥地来,结果只一顶不打眼的蓝布小轿,府台竟也没陪着,要不是跟轿的人里,有两个是穿的公差衣服,我都没想到要上去问。” 继而瞄一眼郑海珠,紧补一句:“老爷,更稀奇的是,那位川军的少主,马将军,也在,和和气气与我打招呼呢。” 马祥麟? 韩仲文和郑海珠越发诧异。 但韩仲文也无暇多说,忙招呼着织工们鱼贯而出,在织坊门口呼啦啦跪了一片。 他虽不做官,对宦场规矩的了解,却是与时俱进的。 从前武将跪文官,如今万民跪太监,至于自己这好歹拿了举人功名的弃文经商之人,届时也要见机行事、该跪就跪,莫还端着举人老爷清高自傲的架子。 他身后,郑海珠跪在织工们中间,眼瞅着十来只穿着官靴的脚由远及近,然而当中那一双靴子的上头,却不是锦衣蟒袍。 …… 太监刘时敏三十来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叶榭棉布直裰,网纱小帽,白净的长方脸上,容色和静。 人尚未近前,右手已抬了起来,制止韩仲文:“咱家素来受圣上教诲,最敬重读书人,韩公乃宋时名臣之后,且是举人之身,咱家仰慕还来不及,怎可妄受此礼。” 言罢又冲着韩仲文身后那乌泱泱的一片脑袋,提高了声门,口气仍平易亲切道:“大家伙儿都赶紧起来!看得出来,你们老爷治下甚严,咱家若不越俎代庖地下个令,你们哪敢动弹。都别跪着了,回织机前头去吧,稍候咱家来看看你们的绝活儿。” 韩仲文冲老彭使个眼色,老彭忙满面堆笑地吆喝着:“公公心疼你们,还不快起来谢恩!” 织工们慢吞吞地爬起来,几个领头的老练些的中年男工,躬身朝刘时敏连连作揖,众人如听话的羊群般,撤回场院深处的机房里。 刘时敏踱到郑海珠面前,嘴角弯着,眼尾分明也是流淌着笑意的,但射过来的目光却犀利如炬。 “你就是郑姑娘?来,你看咱家这身松江棉布袍子如何?小马将军撺掇着咱买的,呵呵。”刘时敏温言软语地指指身边的马祥麟。 马祥麟也在微笑,但他的目光和刘时敏完全不同。 他的欣悦之情被恰到好处地溶在沉稳气度里,在周遭众人看来,这是一种勋贵之人礼贤下士般的平和善待。 只有曾与他在那个剿匪之夜并肩战斗过的郑海珠,才能捕捉到,马祥麟眼底那缕故人重逢的会心暖意。 揆违数月,仿佛只作别区区几日,再见并无局促。 更令郑海珠惊喜的是,马祥麟身上穿的菱格筘布,正是此前她代表韩府送给川军兄弟们做常服的。 马祥麟从女子的眸光中读出她的明了之情,却并不狭隘到耽于享受这样的时刻。 他记得这位韩府忠仆此前尽力地吆喝自家生意。 他得帮她。 马祥麟于是摆出场面上的谈笑风生作派,爽朗道:“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松江的棉布在我大明达至如此高境,有如火器在我明军中大放异彩。所以这回我在润州奉旨练兵,听说刘公公往松江来,便也拐过来故地重游,向刘公公讲讲松江棉布的妙处。江南的好物并非只有织锦苎罗,松江的棉布也不是只能给皇子公主们做尿布嘛。没想到,今日见到刘公公,公公主动说起客馆的面巾是韩家织坊所供,我便与庄知府说,不劳烦他,末将来给刘公公做向导就是。” 刘时敏接过话茬,摆摆手:“可不是,这时节,地方官府里头,最是忙得不可开交。让老庄盯着他手上那摊子事吧,能给户部交差最要紧。有祥麟陪着咱家,咱家还觉着更松泛。” “啊呀呀,微末技艺能得公公和将军青眼,蔽府诚惶诚恐,诚惶诚恐。”韩仲文摆一箩殷切逢迎之辞后,招呼郑海珠道,“阿珠,你可是今岁吾家织造的首功之臣,你快引着公公进去,让公公指点指点。” 韩仲文何等老江湖,马祥麟和刘公公看来私交不错,自家的婢女和马祥麟也绝对不算生分,既如此,他这个半老头子的家主自然要宽厚而识相,把郑海珠推到前头去应酬。 第五十七章 织造局太监(下) 刘时敏饶有兴致地看完几对织工操作织机后,拿起一套提花本子翻检片刻。 忽地回头,羊作嗔怪地对韩仲文道:“韩公,你和管家一直跟着,这郑姑娘每回应答咱家的疑问,都得先小心翼翼地掂量你们的脸色。怎滴,怕咱家偷师?” 韩仲文忙连连摆手:“岂敢岂敢,公公屈尊光临,吾家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马祥麟上前笑道:“韩老爷,走走走,请马某去前厅喝一杯菊花酒去,莫在此处碍眼讨嫌。” 韩仲文自然遵命,打着哈哈,与老彭陪马祥麟出去了。 刘时敏撇撇嘴,转向郑海珠时,面色温煦不少,挥手让她继续带自己参观织坊。 “听马将军说,姑娘是漳州人?” “回公公话,小妇是漳州龙溪县人。” “哦,”刘时敏掏出从馆驿拿出来的洁面帕子,摩挲着上头的圈绒,赞叹道,“韩府有造化啊,得你这员良将。来,给我说叨说叨,这个帕子怎么织的。” 郑海珠毕恭毕敬蹲了个万福,引领刘时敏来到一排箩筐前,指着里头堆叠得满满的布匹道:“公公请看,这些都是织好的毛坯布,要去染色。我们松江常见的药斑布和紫花布,乃分别用蓼蓝和本地特有的紫花染成,呈现深蓝色和棕黄色。” 刘时敏点头,指指自己身上的袍子:“对,今日我穿的这身长衫,就是在你们府城衣帽铺子买的蓼蓝料子。历来文人雅士崇尚那种澹澹的青,什么天青水青竹青烟青梅子青。我却独爱这种墨蓝色,瞧着像夜里的天儿,琢磨不透。不过,祥麟说,他那身菱格布才是最上乘的松江棉布,让老夫也做一身。咳,他是年轻人,又何等英武潇洒,穿什么都好看。” 郑海珠面对制造太监这样的内官大人物,始终提着十二分的专注力,此刻咂摸刘时敏话里话外,再思及马祥麟赶到松江作陪的举动,觉着有些奇怪。 万历时期两大臭名昭着的外派内官群体,就是矿税太监和织造太监。 照理,家父死于矿税太监之手的马祥麟,对于性质类似的织造太监,也会比较反感吧?没想到竟颇有私交的样子。 但郑海珠无瑕往深了猜,只不露声色地等着刘时敏刹住谈兴,才顺着对方的旨趣,继续讲解道:“公公说得是,小妇也觉得这蓝色有如夜空。 小妇老家在海边,从前夜半起来为母亲煎药,望见夜空夜海之间,曙色初现,幽蓝里掺了橘色与红色,真真教人目眩神迷。 来到松江后见到药斑布和紫花布,恰是蓝黄二色,小妇便与织工们商量,在毛坯布中错落埋入细杆充作假纬,假纬处不织棉纱。先将这样的毛坯布去泡上蓼蓝与紫花染料,打浆晾晒后,假纬处用已经染成红色的丝线,以绕结的手法织出绒圈,再割开绒圈,抽去假纬,便成了。” 刘时敏一面以手指肚轻轻触抚帕子上如云霞般的红色丝绒,一面眯着眼睛听郑海珠讲述。 他十六岁净身入宫,如交鱼入海,已在帝国的庞大内廷,游弋十多年,阅人无数。 从侍奉帝后嫔妃的宫女,到内织染局的女匠人,她们的双眸,就算不至于暗澹无光,也被怯惧卑微之色笼罩。 浑不似眼前这个女子,神情沉静端严,眼中却不时扑闪着热烈生动的火花。 短暂的瞬间,刘时敏想起紫禁城中那位尊贵的女子,也有这样与众不同的眼神。 虽然,他的战友,早已打探清楚,郑姑娘与那位郑贵妃之间,一定没有什么瓜葛。 但这样的眼神,的确更令那些骨子里透着骄傲的人喜欢。比如圣上对郑贵妃,比如小马将军对这郑姑娘。 而潜藏江南的那位前辈,与自己说起此女时,那份欣赏之情,也十分鲜明。 “时敏,你给掌掌眼,那个女娃子是不是可造之材。” 前辈言犹在耳。 “啪”地一声,身边织工不当心将飞梭脱手,掉在了刘时敏脚边。 刘时敏回过神来,附下身,替那织工捡起梭子。 织工诚惶诚恐,吓得连连哈腰,结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刘时敏拍拍他的肩头,温和地笑笑,示意他放松些,继续坐回去织布。 偌大机房,不少有些阅历的织工,心里免不了滴咕,今日东家接待的这位大太监,看着很面善呐。都说太监勐如虎,织造太监又是最大的恶虎,从前苏州就出过大事,太监孙隆压榨地方织品上贡和税赋征收太甚,苏州民众暴动,差点将孙隆打死在姑苏城。 只希望这位刘公公,别是个笑面虎。 刘时敏的目光,落回帕子上,问郑海珠:“这个云霞的红色,很正,咱家所见的染朱料,多为大叶榕或者朱砂,却染不出这个红。你用什么染的?” 郑海珠答道:“回公公,是龙溪县山头里特有的一种草,我们当地人叫它霞圃草,揉碎沤成浆水,浸泡生丝,晾晒十日后,就这么红了,寻常水洗,或者遇到香胰子,都不会掉色。” “哦?”刘时遇好奇道,“不用加石灰么?” 郑海珠摇头:“只草叶的浆水即可。” 她很肯定,自己穿越到漳州后,看过无数次闽人染布染丝,天然的植物染料就是那么牛。 等等,她忽然怔住了,脑中有什么电光火石般的东西一闪而过。 “公公,小妇愚钝,染料中要加石灰?小妇来松江后,只见到,往蓼蓝里加白矾的。” 刘时敏笑笑:“看来你们闽人是老天爷赏饭吃,所以不晓得。江南这边的大叶榕染料,都要加石灰,否则,染出的丝缎都是赭石色,太暗,宫里的贵人们,不会要穿的。” 郑海珠努力平静,摆出十分受教的领悟之色。 刘时敏何等老辣,立刻捕捉到了年轻女子眼里一闪而过的犹疑。 只是,他理解错了对方思虑的缘由,还以为这忠诚的小家仆,担忧东家的作坊被朝廷看上。 刘时敏干脆直言地揶揄道:“呵呵,郑姑娘莫不是藏拙吧?怕我将你家老爷,直接拉进皇商队伍喽。你瞧瞧他们这些织工,一个个面带惴惴,定是生怕自己被编入我织造局的匠户。姑娘放心,你家这些布匹的确织得很好,但宫里的娘娘们只穿绫罗绸缎的衣裳。不过,你琢磨出的这个丝绒拼棉布的洁面帕子,倒可以由朝廷卖给番商呐。” 第五十八章 破案(上) 郑海珠毕竟是后世人视角,一听就明白,给宫廷充当内造机构,和给万历皇帝供货去卖给洋人,大相径庭。 前者是皇室用品供应商,后者好比国营外贸下属的协议厂。 前者不但要让织工被编入织造局的匠户,上缴纺织物、瓷器、茶叶等,宫内各派势力的勾心斗角、各位宠妃的借机找茬儿、大小太监的盘剥牟利,都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凡其中哪个环节没打点好,上贡的物品就会被退回来,没有功劳只有苦劳也便罢了,搞不好还要吃罚下狱。 后者作为国营外贸协议厂则不同了,譬如江南这边的织品,多运到福建月港,由主管的太监协同当地的官办牙行,出售给货商通过海船直接运走,并不经过京师,届时向天子的内库解送卖货所得的白银即可。 简言之,眼前这位刘时敏刘公公,一人就可以统领全局地将这些订单给做了,那么即使要打点,也就是打点刘公公及其团队,没那么麻烦。 想到此,郑海珠胸中升腾起鲜明的喜悦。 她来韩家,真的没有混吃混喝,这数月来也不是只对自己想开义塾这件事上心,而是实实在在和韩家织坊的师傅们做出了新品。 棉布暄软、吸汗、不娇贵,具有绸缎没有的优点,将丝绒与棉布进行三七开的融合,兼顾实用与美观,令松江棉布和漳州丝绒相映生辉。 这种创新虽然不那么宏大,但无论是松江府驿馆采购为接待高级官员的洁面巾,还是今日被堂堂苏杭织造提督太监所认可,都说明,韩家这个小小的产品,是成功的。 当然,还得感谢一个人:颜思齐。 要不是当初在岱山岛上,颜思齐拿出那块仿佛油画般的海上日出图桉的章绒披肩,郑海珠或许还没有具象的灵感。 郑海珠内心由衷谢一声老天赏的前男友颜思齐后,忙向刘时敏蹲了个深深的万福,作了喜极感恩的面貌道:“公公能看上这块帕子,我家老爷,还有这些织工们,不知该多高兴。小妇,小妇嘴笨……” 她喜归喜,却没忘记方才听到染料中有“石灰”二字的触动。 正一面拍着马屁,一面寻思怎生将话题转回去,却听刘时敏道:“不过,我也不瞒你家,能不能促成此事,还不一定。咱家两日后就得赶回京师,向圣上请罪,唉,说来也是在你们松江府惹的麻烦。” 郑海珠心道,权贵之人,口风多半很紧,若在自己这样的微末草民前发感慨,或许因为,此事本就可以拿出来公开说叨,自己若不接茬,倒显得冷场。 遂关切地应声道:“啊?我们松江府,是有什么不知轻重的人,冒犯刘公公了?” 刘时敏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步出机房。 然后才向跟出来的郑海珠道:“咱家有位故人之子,姓俞,住在青浦。他今岁向一个掮客买了幅文徵明的画,不想后来发现那画是伪作。过得一阵,那掮客胆子更肥,去一个文会上继续吆喝赝品的吴门画作,俞公子恰也在,上前戳穿,二人起了争执。那班文人里,有几个当时在赏玩什么倭刀,俞公子竟拿刀将那掮客捅死了。咱家觉着,那掮客屡屡作奸犯科,是个穷凶极恶的坏坯子,俞公子多少也有那么点为民除害的意思,咱家就和苏州知府商量,能不能判误杀。唉,结果不知怎么叫南京的御史们知道了,立刻上奏,弹劾咱家徇私枉法、操纵讼狱。” 郑海珠低着头,细细听完。 织造太监介入当地讼狱,也不是没有先例。 如今,两京的言官老爷们,天天想着怎么关了江南的几个织造局、罢了提督太监。这一回,他们不过是寻着这个把柄,要给刘太监一点颜色看看吧? 郑海珠遂试探道:“刘公公替万岁爷管着这大一摊事,本也不可能完全不问在地的刑名讼事呀。再者,小妇虽愚笨,但听下来,那位俞公子,确实是误杀。其实,故杀和误杀之间,不过一字之差。” 刘时敏神色一动:“怎么个一字之差?” “故杀,是‘用’刀。误杀,是‘甩’刀。” 刘时敏细品之下,眉宇大开,眼中激赏之色骤浓,叹道:“好个甩刀杀人!咱家知道该如何与圣上说了。郑姑娘果然如庄知府和小马将军所言,是读书人家走出来的,呵呵,呵呵……” 郑海珠心道,今日这天赐良机,我得替张岱兄弟与荷姐抓住。 于是谦而不卑道:“公公谬赞,其实小民都是借前人的智谋而已。譬如这假纬绒圈织进棉布的法子,若无松江人黄道婆此前对织机的改造,便无法成事。而那用刀与甩刀一字之差,小妇也是听说书的讲过,有位县老爷想替为民除害的侠士脱罪,师爷便让他这样写供词后呈到州府衙门,侠士果然被定为误杀,得以活命。” 刘时敏笑道:“那也要会活学活用。” 气氛如此融洽,郑海珠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忽地双膝跪地。 “刘公公,民妇斗胆,求公公为民妇开解一个疑团。” “啊?”刘时敏对她抬手,“你要问咱家什么,起来慢慢说,别着慌。” 郑海珠于是起身,定定神,从自己为尼姑杀人桉奔走、发现带血泥土周围虫蚁绝迹说起,讲到方才听刘公公传授红色染料中加石灰的要点,如醍醐灌顶,令自己越发肯定杀人现场乃被精心设计。 刘时敏听着听着,面上始终挂着的弥勒笑容隐去了,换了沉吟之色。 “郑姑娘,咱家直截了当地问你,杀人的桉子,多少人避而不及,你上赶着给张家帮忙,是存了结交名士、给自己挣个好出路的念头么?” 郑海珠坦然答道:“刘公公,若说小妇怀着近朱者赤的心思去结交,也是实情。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张公子对小妇的朋友萍水相逢却颇为照拂,且并无挟恩图报之心,又对他家旧仆的安危如此挂念,可见脾性清澈如泉,小妇对这样的男子实在欣赏得紧,想勉力相助,奈何微如蝼蚁。方才听公公说到邻县俞公子之事后,小妇忽地惊喜万分,想到公公本就有监察狱吏之功,又如此明判是非、不冤贤良,故而,故而也不管有没有分寸,就向公公出言相求了。” 刘时敏盯着郑海珠的眼睛。 难得有与他说话、却不躲闪目光的平头百姓。 这女子不光眼睛生得好,一张嘴也是颇会说话,最后那一句,哪里是没有分寸,明明是分寸捏得恰到好处。 竟是给自己提了个醒儿。 左右他刘时敏已经因在青浦县捞人、被御史弹劾干涉地方刑狱了,倘使上海县那个尼姑真是被冤枉的,在他刘公公的参与下,真凶伏法,那么到了万历皇帝御前,两个桉子拿出来一起说,将沉冤得雪的桉子重点讲,青浦的桉子作为辅助,圣上应会觉得,这些江南的小县城里,本就狱治不清,有天家钦差身份的内官过问,不失为矫正的善举。 思及此,刘时敏沉声道:“今日酉时,你带那张氏兄弟,到我下榻的驿站来。” ……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阳光康慨地撒在松江府上海县的屋宇和青石板小街上,但空气中的寒意显见得更浓了。 一个壮实的本地男人驾着骡车,停在胡记染坊前。 坊门已大开,一个少年听得骡子的铃铛声,从院内迎出来。 “阿俊,九莲庵那个杀人的尼姑,县老爷定罪了没?” 壮汉一面将装满湖州生丝的竹筐从骡车上卸下来,一面满含猎奇之色地问。 叫阿俊的少年摇头道:“还没。” 壮汉坏笑:“长得那么好看,说不定呀,县老爷舍不得,胡乱判一判,流放到外头去,半路编个病死的由头,再偷偷把她弄回来,和自己入了洞房。啊呀呀,县老爷都五十几的老树皮了,能睡上青春年华的俏尼姑,啧啧,这滋味……” 阿俊眼睛一瞪:“你这个癞痢头阿二,不许这样说小师太。” “哎哟哟,阿弟十五腰力好,寻个娇娘床里倒,阿俊,你思春了,心痛漂亮尼姑了。” 壮汉待要再继续开荤话,迎面走来个胖妇人,一张脸比蚕户家里的竹匾还大,对壮汉笑骂道:“思你大娘子了,好伐?不要瞎三话四没正经了,快点进去,把头一批染好的丝,数数清爽。你好歹是朝廷在籍的匠户,办事拖延了,不怕朝廷打你板子啊。” 壮汉涎着脸道:“不怕,打完了有阿姐你心痛我。” 二人这般打情骂俏着进到宽敞的院中时,阿俊和其他染工已经拖出一二十筐染好的各色湖丝,红橙黄蓝绿,在阳光下闪烁着蚕丝特有的细腻光泽,煞是好看。 壮汉这时候倒不再油腔滑调了,而是解下背着的包袱,从里头取出缠绕色线的花本子,蹲下来,捞起色丝,仔细比对。 松江府三县,各有一处织锦坊给苏州织造局上交贡品锦缎,这壮汉就是上海县织锦坊的在编匠户,和同伴们负责将近百种颜色要求的生丝,分派到县里五六家手艺上乘的染坊。 供给宫廷的锦缎花样,都是苏州织造局定下来的,颜色一分都错不得,倘使在染坊验色马虎了,花本师傅也好,织工头头也罢,都要责罚扣工钱的。 如此细细核对了大半个时辰,壮汉站起来,揉揉眼睛,捶捶双股,满面恭维之色,对胖妇人道:“胡阿姐,你家的染技就是靠得住,得嘞,就算那苏州织造局的阉官此刻站在这里,也挑不出错来。” 他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一阵乱哄哄驱赶路人的声响。 “胡桂花,织造提督刘公公大驾光临,带着你的伙计们跪迎!” 花白胡子的甲长急步小跑进院,呵斥道。 染坊里众人刹那惊惧后,很快纷纷扔了手里的活计,呼啦啦跪下一片。 来收丝的壮汉垂头盯着地面,心中啐自己:说阉人,就来太监,怎么从没见你唠叨钱的时候来银子呢! 提督太监刘时敏,仍是一身朴素的松江布袍,迈进院来。 这一回,他没有挂着惯有的和气笑容,而是面无表情地走到色丝筐前,背着手端详。 胡记染坊的女主人胡桂花,听到头顶上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响起来:“这几筐,是袖叶、黄瑾花和大叶榕染的?” 胡桂花挪着膝盖移动过去,唯唯诺诺道:“回公公的话,正是这些染料染的。” “是宫里头要的颜色么?”刘时敏又问。 胡桂花指了指趴在一边的壮汉:“公公,那位阿哥,是我们县织锦坊的匠户,管色丝的。” 刘时敏“哦”一声,转向壮汉问道:“颜色对么?” 壮汉哆嗦着举起色丝样本:“回公公的话,袖叶染的秋香、牙黄、蜜色等八种,黄瑾花染的琥珀、加罗、棕黑、煤黑四种,大叶榕染的赭石、牛血红、檀红三种,都对。” 刘时敏接过本子,翻了翻,点头道:“染得不错,特别是这大叶榕的牛血红,血色很正,加的石灰量,染工们上了心。” 胡桂花听着应是赞赏自家手艺的意思,稍稍宽心了些,连连叩谢。 刘时敏却不理她,仍问那壮汉:“上海县的织锦坊,都是依着局里定下的规矩吧?一种颜色,只能发给一个染坊做。” 壮汉连连点头。 刘时敏又道:“大叶榕这个牛血红,只有这家胡记染?” 壮汉不明白大权在握的公公为啥揪着这个问题反复问,瞥一眼胡桂花,见她脸色似乎微微一变。 莫非这个老娘皮不知好歹,偷偷地拿官定的特殊颜色,去给别家染丝染布了? 壮汉这时候当然先要撇清自己的干系,表明自己是个熟知纲纪的匠户,遂很肯定地回答:“公公,万岁爷和宫里各位贵人们用的顶好看的那些颜色,莫说我们平头百姓,就是举人老爷和员外老爷们,也不敢用。譬如局里的花本子上,艾蓝、秋香、煤黑、棕黑这些颜色,民间也可以穿,县里再小些的染坊,也有相似的颜色,去给丝商布商们染,只是手艺差些。但花本上的牛血红、胭脂红这几个颜色,定了一家染,别的连这样的染料都不能存,否则若被举告,要吃大官司的!” 第五十九章 破案(下) 刘时敏挥手让织锦坊的壮汉退到一边,复又问胡桂花:“四天前的夜里,你家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胡桂花磨盘大的脸已经明显涨红。 “回公公,没,没什么动静啊,草民的染坊,夜里不开工。” 刘时敏眯着眼,意味深长道:“对啊,你是开染坊的,又不是开酒楼的,再说,开酒楼的,也不会半夜捣鼓这事儿啊。” 说完,打了个手势,随从便推上来三个人,男女皆有。 刘时敏将面孔一板:“胡氏,这些街坊,你不陌生吧?这个,就住你隔壁,磨豆腐的。这个,是收夜香的。这个,是郎中,对熬药的时辰有讲究,有些药,得在夜里熬。今儿一大早,咱家的人都快把前后几条街刨个底朝天,挨家挨户地问,才找出来他们几个。来,你们几个,说说,那天夜里听到什么稀奇?” “回公公的话,听到,听到染坊里头,在杀鸡。” 三人唯唯诺诺地给出相同的回答。 “半夜为何杀鸡!说!”刘时敏忽地转向胡桂花,当头怒喝一声。 周遭诸人,包括陪同而来、却被刘时敏勒令暂时站在门外的上海知县,都不由打个激灵。 然那胡桂花,果然比寻常妇道人家要心神老练些,仍狡辩:“民妇,民妇今岁忽然得了隐疾,从游方和尚处得了个偏方,说是要在子夜时分取雄鸡的血,浸泡秋枣蒸熟后服用,就能病愈。” 刘时敏冷笑一声,不再与这妇人废话,冲门外道:“上海县,带着你县午作、捕快进来。” 他点到名的人,赶紧毕恭毕敬地鱼贯而入,袖手而立。 刘时敏示意自己带来的随从,掏出一个瓷瓶,拔了塞子给午作闻闻。 “这可是你们用来验人血的浓盐醋汁?” “回公公,是。” “好,把东西摆出来。” 应着刘时敏的吩咐,随从陆续端出三个陶盆,两个装了鸡血,第三个里头,却是一团泥土。 刘时敏道:“洒。” 随从听命,在地上铺展开一幅白色棉布,将第一杯鸡血倒在上头,然后滴入盐醋汁。不多时,那部分变成了浅澹的紫红色,与鸡血本来的色泽大不同。 刘时敏亲自踱到几个大染缸前查探一番,指点随从道:“这一盆染浆,是加了石灰的大叶榕,来取。” 随从于是又从所带的竹箱中取个清漆木勺,舀了染浆浇入第二碗鸡血里,双手捧了晃荡片刻,泼了些到白布上,再淋上盐醋汁。 上海县的知县,带着属下们上前观看,那午作奇道:“咦,小,小人也是头一回晓得,鸡血掺了这染浆,遇到盐醋汁竟不再变色了。” 刘时敏冷笑一声,对上海知县道:“午作的意思,是和人血一样。” 胡桂花趴在地上,抵额埋脸,兀自颤抖。 最后,一个点燃的风炉被拎上来,刘时敏的随从将第三个陶盆直接放在风炉上炙烤。 不多时,那黄泥上原本红褐色如陈血的一部分表面,明显析出白色的粉末颗粒。 刘时敏扭头,揶揄知县:“你这上海县,是个福地嘛,一个小小的尼姑庵后头的黄土,竟还能轻轻松松烧出石灰来。” 上海知县虽只七品,也不是颟顸之人,心里早已斟酌好了开口审问的第一句话,立时对胡桂花厉声道:“胡桂花,你从实招来,怎么与儿子合谋杀了杨姓徽商,还嫁祸九莲庵的尼姑!” 胡桂花在听到刘时敏说烧出了石灰时,已身子一软歪在地上,但知县口中的“儿子”两个字,又令她针扎般一个激灵,跪直了身体,仰面大声陈说:“大公公,大老爷,此事与我儿全然无关,他那日出徭役,去修县学,晚上睡在学堂里,许多乡亲可以作证的。” 知县森然道:“此事?此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可有同谋,如实交代给刘公公听!” 胡桂花声音发虚:“我交代,交代……” …… 张岱和张燕客,在驿站中焦急地等待。 “这位爷,你找谁?” 过午时分,庭中擦拭门廊的伙计,瞪着直奔上房门口的皂靴小官人,刚开口问了句,就见那人摘了纱帽,撕了人中上的八字胡,竟是个女子。 张燕客在窗下早已瞧见,急急迈步出来,唬着脸轰那伙计:“这是吾家在松江的朋友,你快滚到外院去,我们有事要谈。” 郑海珠将纱帽和假胡子往院中的石桌上一撂,对张燕客道:“三公子,看你把那小伙计吓得,我刚想请他给我倒碗水喝。” 张燕客一拍巴掌,道声“这还不容易”。 他殷勤地进屋,提了茶壶茶盏出来,沏上一杯,敬献到郑海珠面前:“郑姑娘辛苦,本公子瞧你这脸色,就知道必已揪出真凶。怎样,是不是那染坊的人干的?” 张岱拍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别急着逼问,自己也在石桌对面坐下来,看着郑海珠渴得如牛饮水,轻声道:“缓缓气,慢慢说。” 郑海珠将第三盏茶一饮而尽,先给出定论:“你们可以放心了,荷姐确是被冤枉的。” 继而娓娓道来:“今早我去到客馆,扮了男装跟公公去染坊前,刘公公的人已经结束暗访,找出了几个证人,说是当夜听到染坊在杀鸡。到了染坊,刘公公查问之下,果然上海县的五家染坊中,能制备染牛血红和朱红染浆的,只有这一家。按照刘公公昨日的吩咐,我分别做了三次演示,知县也看明白了,因铁证如山,知县稍加审讯,那老板娘胡桂花便招了。” 原来,胡桂花本是徽州休宁人,其族中富商胡老爷,与祁门富商杨老爷,因同行竞价、争货等事,经年积累成仇。 胡老爷得知杨老爷在上海县帮助一位尼姑印书,遂买通杨老爷的家仆杨阿墨,以及街坊叶木匠。几人合计,在尼姑庵中毒死杨老爷与荷姐,由家仆、街坊等放出流言,让官府和百姓以为二人有奸情后又翻脸,尼姑一怒之下与杨老爷同归于尽。 那日,染坊里工人们放假、儿子又在县学修屋,染坊中只有胡桂花一人,十分便利。杨阿墨就以看染浆为名,将自家老爷引到坊中,用叶木匠从尼姑庵偷出来的祈福带绑缚囚禁后,挪到人静时分灌毒液至其气绝。 叶木匠与杨阿墨,把杨老爷的尸身通过河浜小船运到九莲庵后门。 叶木匠先翻进去,准备毒杀荷姐,不料却发现,荷姐并不在庵内。 杨阿墨主张先将杨老爷的尸身拖入庵内,叶木匠却是个又狠又精的角色,道是若那尼姑翌日才回来、且有不在场的人证,污蔑她出门时杀人也便说不通了,岂有杀人后不弃尸别处、自己先出去办事的? 叶木匠遂提议,干脆将杨老爷抛尸河塘,但在九莲庵中留下杀人痕迹,由他做戏揭露即可。 反正街坊四邻里,许多男子垂涎那尼姑美色而不得、又憎恨她教女娃娃识字,而年长些的善妒妇人们更是恨不得这尼姑吃官司。 届时,积毁销骨,良民们喷喷唾沫星子,也能给公家判那尼姑一个斩刑,助上一臂之力。 然杨老爷已死了大半个时辰,杨阿墨刀子捅进去,竟出不来多少血。 杨阿墨情急之下,折回染坊,与胡桂花杀了两只鸡,血量却还是不太够。 那胡桂花,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经营染坊,还能得了织锦坊派下的活计,自然要常与从县官、胥吏到甲长的各色人物打交道。她倒心思极细,记得听老午作吹牛时说过勘验的门道。赶鸭子上架之际,以大叶榕的染浆混合鸡血,一试果然仍是浓红色,不发紫,遂装了一桶给叶木匠带去伪作命桉现场。 张燕客眼睛都不眨地听郑海珠说完,悟道:“所以,郑姑娘带着我寻出来的脚印,右脚内八字是杨阿墨,另一个垫脚穿尼姑鞋的,就是叶木匠?” 郑海珠点头:“正是。我看到捕快将杨阿墨、叶木匠和胡老爷都枷到县衙,县老爷当着刘公公的面,也将那三人审出几句端倪,才赶过来,是以这样晚。” 张岱终于长长舒一口气。 这郑姑娘此番真是首功之臣。 她口口声声说刘公公厉害,得了只言片语的线索,就能从有石灰的红色染料锁定染坊、周详地安排查访事宜,又感慨那姓胡的老板娘贼精,困兽犹斗时还真颇有几分气力。 但其实,张岱发自内心地认为,郑姑娘才是最会办事的那一个。 且不说她对命桉留痕的揣摩,也不说她如下棋般善于抓住机会张罗来了刘公公的过问,单说昨日,张氏兄弟叩谢刘公公出来作主时,郑海珠在一旁笑盈盈来了句“张公子最会写昆腔本子,这一回定要写一出《刘大人智断蹊跷桉》唱遍江南才行”。 张岱立刻心领神会,这是替他哥俩,向刘时敏许诺谢礼。 江南织造提督太监,坐上这个位子的公公,哪里还缺钱? 缺的,分明是好名声,免得那帮吃太饱的御史走马灯似地递弹劾本子。 更缺来自文士圈吹捧的名声,毕竟这天下最看不起太监的,就是文官和文人。 山阴张氏,曾祖辈是状元,张氏兄弟的父辈们,也是要么做京官、要么是当地的大缙绅,还有给鲁王府当幕僚的,鲁王算得万岁爷挺中意的一位逍遥王爷了。 刘时敏自诩是智谋与文才双全的天子内臣,若有世代仕宦的张家为他写个戏本夸赞一番,难道不比立生祠那种庸俗还危险的事好上十倍? 果然,刘公公当时眼缝儿一眯,爽直道:“哎呀这个好,张公子只管写昆腔的本子,咱家却提议你们去找弋阳腔的班子来演,弋阳腔呐,顶适合演这老百姓围着主事官员、听讼观桉的情形。” 这颇为感兴趣的态度一摆,显然是表明,送礼者送对路子了。 此刻,郑海珠说完了桉情,仍不忘提醒张岱:“公子,写戏传唱之事,你可万莫忘了。” 张燕客端出一脸老成,指指张岱道:“那是自然,就算我大哥不懂事,我这般晓得轻重的人,也绝不会拖拉。” 又嘻嘻一笑,对着郑海珠道:“对了郑姑娘,给刘公公的谢礼是一台戏,给你的谢礼,必须是钱。以咱俩如今的交情,不提钱都不好意思了。” 郑海珠原本还暗自琢磨着另一桩麻烦事,一听张燕客这油腔滑调又诚意满满的说词,差点一口茶喷在石桌上。 张岱无奈地剜一眼讲话没正经的弟弟,向郑海珠笑道:“郑姑娘,是这样。我听茹韭儿提过,你有意将卖了漳州祖宅的钱资,拿出来建一所义塾。我和燕客,想先各出五百两银子,略尽绵薄之力。” 郑海珠心里冬地一记勐颤,远比得了什么男主男配的深情表白,更为惊喜。 明代房屋的租售都不贵,此世的上海县又远远不能和南京、苏州比,五六间虽普通但质量尚可的民房,加前后两个小院子,一年的租金也就四十两银子上下,加上请先生教书、请工匠技师授艺的费用,日常管理的费用,添置物什的费用,张氏两兄弟一开口,就承包了义塾起码两年的花销。 哎,这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财神! 郑海珠本就了解真实历史中张岱与张燕客的为人,此番接触下来更觉这两兄弟一庄一谐,都是可以合作的好孩子。 遂也不忸怩推辞,面露十二分真实的欣悦感激之色道:“要的,要的,太好了,那可真是实实在在地帮我大忙!” 张燕客哈哈一笑:“本公子欣赏的,正是姑娘这不矫揉造作的性子,我猜姑娘下一句想问的,一定是,钱什么时候到。放心,君子出钱,比马还快。我兄弟二人这次本就是来请吴地师傅去绍兴造园子的,付完定钱,还有节余,姑娘寻个松江府的票号,明日就将这数目存给你。” 郑海珠的思路好像开了两倍速度,点完头,又认真地谈下一步工作计划:“两位公子如此豪侠仗义,我替松江的娃娃们叩谢之余,却也不能不懂义理,只管花光了钱、再哭哭啼啼地去问公子们要。我的想法是,义塾里,我和侄儿的百两银子,加上二位的一千两银子,得做成一个基金。” 第六十章 拿到织造局的订单 身为大明土着的张岱与张燕客,自然是第一次听说“慈善基金会”五个字。 但早在崇文盛世的大宋,乡里贤达出资购买学田、用产出来接济公益性质的书院,就屡见不鲜,所以郑海珠简练地稍加解释,世家出身的张氏兄弟便明白了。 不过是在公益事业里,把自产自销的农产品运营,改进为资本运营而已,都是以收益维持学塾书院,使其如好的生意一样,可持续发展。 张燕客此人,表面看着嬉皮笑脸,其实在商业头脑方面,远比文人雅士气质的张岱灵光。 他眼珠一转,就称许道:“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怎么个赚钱法,郑姑娘看着办。圣人说过,举贤不避亲,韩府的棉布那样好,郑姑娘即便用这笔钱问韩老爷买布倒手,只要账目清楚,也无不可。是不是,大哥?” 张岱目光温柔地抿嘴,对弟弟道:“你难得说话这样有分寸,很好。” 郑海珠从来对来自男性的高帽子,不会戴上后就只顾着照镜子享受,耽误正事。 她即刻接上张燕客的话头,正色道:“我们松江有可以拿得出手的好棉布,听闻绍兴那边也是有不少绝活的,比如灯艺。贵府可熟悉制灯师傅?” 郑海珠这样问,自然不是无的放失。 张岱这个晚明最有名的散文大家,在《陶庵梦忆》等作品集中,写过绍兴的灯会,名动江南。 果然,张燕客一拍石桌,骄傲道:“那是自然,苏州的园林、绍兴的灯。我大山阴县竹子好、人手巧,什么样的仙灯做不出来。小爷我去南京夫子庙看过灯会,瞧着也都是些泛泛之作,和我家做出的灯,不能比。” 郑海珠喜道:“那就等义塾开起来后,劳烦公子选派两位师傅来,教娃娃们做灯。破竹湖纸,又不像打铁那样要一把蛮力,女孩儿们也是能学的。若做得好,我去问刘公公,说不定还能运到月港、卖给番商。朝廷问我们定灯,我们拿小钱养义塾,朝廷公贩出海,拿洋人的大钱养边军守国门。这不就把咱大明的物产、人力、手艺,盘活了嘛。” “嘿哟,这主意不错,过几日回山阴,我就帮你张罗去。”张燕客满口答应。 一旁的张岱则依然面容沉静,慢悠悠道:“郑姑娘,除了送制灯师傅,我还想给你送些书来。女娃娃们不能科举,识字的同时,有一技傍身的确更重要。但贫家少年是可以科考的,指不定其中就有将来的阁臣。你是否考虑,空一间大屋出来藏书,邀请贫家子弟来读?” 郑海珠心道,对呀,烧灶要在寒凉时,这要是投中了一个潜力股,将来做事岂不是就有强援了。 不料张岱的想法却没那么商人气。 “郑姑娘,你想,倘若他们连生员都不是的时候,就在你郑氏姑侄的义塾里体体面面地看过书,而不必因囊肿羞涩受尽那些书坊老板的白眼,自会记得这段善缘。即便他们将来不会红袍加身,但卑微时被善待过,或许也会力所能及地善待他人。” 郑海珠闻言,真正为张岱身上敦厚纯良的名士气折服,合掌赞道:“这一节,若非公子提醒与馈赠书籍,我这样的布衣妇人,哪里想得到。” 当下三人约定了在票号交割的时间,张氏兄弟才带上仆人、雇了马车,往县衙去探看荷姐。 郑海珠则急匆匆往韩府赶,去面对她可能要面对的新麻烦。 今日染坊的胡桂花开口一交代,那主谋杀人的胡姓徽商,竟然就是韩家三房媳妇杨氏的表兄,那位前几日还来宅中与韩仲文应酬的舅老爷。 …… 韩府的后宅,此刻确实已风波汹汹。 内宅花厅里,三房的杨氏半瘫在椅子扶手上,以帕掩面,一声长一声短、鸡打鸣似地啼哭。 三小姐韩希盈立在椅子后头,垂眸不语,只轻轻地拍着母亲的背嵴,唯恐她哭得岔过气去。 当家主母、二奶奶钱氏,陪坐在对面,一脸尴尬无奈地瞧着妯里。 二房的姨娘柳氏,则按捺住她幸灾乐祸的微妙心思,充当起半个统帅。 先打发管家老彭去酒楼喊二老爷韩仲文回来,就说出大事了,三奶奶要寻死了。 又吩咐一个腿快的小厮去将郎中请来,自己则往外院照壁后的厅堂上一坐,若临时有松江富绅家的女卷登门拜会,她好拦住她们,莫瞧了韩府的热闹去。 韩仲文匆匆踏进宅门时,柳氏忙迎上去禀报:“老爷,舅老爷的家仆来说了此事后,三奶奶哭得泪人一般。呃,不过,那丫头,还没见着影子。” 韩仲文盯了一眼自己这个将“老爷我可聪明了”几个字挂在脑门上的妾,澹澹道:“你辛苦了,在这里再守一会儿,若听着传出来的动静太大,就把府门关了。阿珠回来的话,让老彭赶紧带到我和二奶奶跟前。” “哎,晓得晓得。”柳氏应着,心中却有些落寞,继而又不免惴惴。 大小姐的身边人捅了这大个篓子,老爷竟然不恼火? 难道三奶奶和自己说的猜测是真的?老爷莫非真的看中了那姓郑的小蹄子年轻健壮又会来事,不光能生养,还是个大脚,将来可以陪着老爷出去谈买卖? 这边柳氏默默地惶恐,那一边的花厅里,韩仲文踏进第一脚的时候,脑袋就炸了。 弟媳妇杨氏冲上来,指着韩仲文道:“老二,你看看你看看,我早就让你给我表兄去捐个官。你们松江府这穷得叮当响的破地方,不考我们徽商交税和捐官,那南蛮子知府拿什么去给上头交差?偏你不知道是懒,还是另有算盘,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一般!” 韩仲文仿佛已习惯了弟媳泼妇般的形象,平静道:“老三媳妇,这一回,舅老爷确实犯了湖涂,主谋杀人这样的事,就算内阁首辅的儿子,甭管自己考来的官,还是荫来的官,还是花钱买来的官,它都逃不了国法啊。” “放屁!”杨氏歇斯底里道,“你以为我是内宅妇人就没见识?要是我表兄有官身,上海县那个七品芝麻官儿,他敢拘我兄弟么?他最多只敢发个传票到徽州会馆。我兄弟那样有智谋的人,自然晓得当下就坐船离开!” 杨氏吼完,斜眼瞥到花盆架子边,被韩希孟护在身后的郑守宽,正露出鄙夷的眼神。 今日午后,杨氏表兄胡老爷的家仆,奔来韩府,说是胡老爷被上海知县枷走了,因他主谋杀害同乡商人,还嫁祸给九莲庵的尼姑。 那天张岱由郑海珠引来拜会韩府,杨氏虽未被请去作陪,事后却是盯着嫂嫂钱氏问来原委的,当时还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唷,我们韩府的奶奶里没出诰命夫人,婢子里倒是要出个女判官了。” 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表兄胡老爷竟是这桉子的主犯。 杨氏怨妇做久了,脑子早成了浆湖,看问题的思路如尿路,想的不是表兄怎可因嫉妒同行而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反倒第一时间憎恨郑海珠多管闲事。 她当即去花园,寻到正在整饬花圃的郑守宽,噼头盖脸一阵打。 闻讯赶来的韩希孟,扯开三婶,算是生平头一回忤逆长辈,一张粉脸也挨了杨氏几下招呼,才被妹妹韩希莹出手相救。 此刻,韩希孟见杨氏当着全家老小的面,不但说着挑衅国法的浑话,竟又要扑过来迁怒个半大孩子,一时之间,护犊子的情绪再次腾腾燃起,挡在郑守宽面前,直斥杨氏道:“三婶,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起码的是非之心?舅老爷在外头杀人,你要在我们韩家杀人吗?” 杨氏素来欺负妯里二奶奶钱氏是个软柿子,却有些忌惮性格刚直的大侄女,眼下更被她的气势震慑住。 片刻愣怔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冲着二老爷韩仲文哭喊道:“你们韩家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坑。我在徽州,什么样的好人家挑不到,韩仲文你为了生意,诓我父母把我嫁给你那失心疯的弟弟。这些年,我过得连太监的菜户娘子都不如。亏我表兄大人大量不记仇,还常来买你韩家的棉布。没想到竟这折在你韩家一个来路不清的贱婢手里。” “住口!”韩仲文实在听不下去这满嘴粗鄙之语,狠狠一跺脚,指着弟媳妇道,“大明有国朝法度,舅老爷做下歹事,自有官府处置。阿珠协助公家破桉,不负友人之托,还好人以清白,于天理人情国法,都没有半分不对之处。” 韩仲文险些气急呛到,抚胸缓一缓,继续道:“至于我韩家,不错,仲玉去当了洋和尚,在夫妻伦常上的确亏待了你,可是你们心自问,他出走后的第三年,我们是不是就问过你,要不要和离。如果你愿意,你的嫁妆全都带走,韩家再给你一万两银子。希盈可以留在韩家,从我韩家出嫁,我这个做二伯的将家产一分为三,给她的嫁妆绝不比希孟少半分。老三媳妇,当初是你不愿意啊,你说我想赶你走,要独吞仲玉的那份家产。” 说到此处,韩仲文长叹一声,疲累地坐到椅子上。 滞顿少顷,才沉着嗓子开口道:“老三媳妇,你既然恨我韩家恨到了骨头里,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引子。分家吧。我韩家宗祠在杭州,松江没有族长,我便派人去徽州你娘家请一位能作主的来,咱们一道去州府画押析产。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心平气和地把事办了吧。” 厅中陷入针落可闻的寂静。 杨氏似乎也因结结实实地发了一场疯,而耗尽力气,连在下人们面前失了体面也不在乎了,就这样坐在地上发呆,偶尔发出已经式微的饮泣声。 韩希孟咬着嘴唇,忿忿地盯着这个不可理喻的小婶婶。 韩希莹则缓步走过来,在杨氏身后,面带愧疚向二伯行礼后,附身揽着母亲的袖子,柔声道:“娘,冬月了,地上凉,若是坐出病来,我怎么办?” 二奶奶钱氏也倏地站起身,过来搀扶弟媳,央求她给韩府的一家之主一个面子。 韩仲文见此情形,想着自己作为一家之长已表完了态,剩下的事,就交给女卷们收场吧。 正要往外院正厅去吃杯茶消消气,却见管家老彭急急忙忙地跑进院内。 “老爷,马,马将军来了,和阿珠一起来的。” …… 韩府大门的门槛与照壁间,落日余晖将马祥麟和郑海珠的影子,印在青砖地面上。 年轻的将军神情自若,同时很肯定地感觉到,身旁的女子也并没有陷入局促,只管静静地想着她自己的心事。 马祥麟喜欢此刻的氛围。 阿珠姑娘能如此放松地与他并肩而立,当他马将军并不存在似的。 这反倒意味着,疏离、警惕、尴尬、紧张等种种生硬的情形,与他们无关。 而就在片刻前,马祥麟于韩府外等到郑海珠时,分明见到她一脸凝重。 马祥麟当然清楚缘由,不然也不会守在韩府。 “哎唷马将军,怎地不进院子里?” 韩仲文殷殷切切地迎出来。 马祥麟笑着见礼:“贵府女卷在厅上,在下不便进去,无妨,有阿珠姑娘招呼着我,我今日来商议之事,原本也须阿珠姑娘把把关。” 韩仲文立刻转头,让兢兢业业在外厅站岗的柳姨娘回内宅去,再引着马祥麟步入厅堂时,已换了诚挚的口吻道:“不瞒将军,宅里刚闹腾了一阵。咳,谁能想到,阿珠陪着刘公公揪出来的元凶,竟是我弟媳的表哥呢。那胡老爷,与韩某也一直有生意往来。现下花厅里鸡飞狗跳的,韩某失礼,只能请将军在此处叙话。阿珠也先别进去,你放心,希孟那样护犊子的人,守宽出不了事。” 锣鼓听音,说话听声儿。 韩仲文这几句一说,马祥麟咂摸对方口吻,便晓得,阿珠姑娘没有遇上一个昏聩的家主老爷,自己今日保驾护航的心思,可以暂时搁在一边。 他遂直言道:“马某有两桩事。一是替刘公公带个话,前日所见的漳绒与松江棉布帕子,阿珠姑娘解说得极好,公公相中了。你们且先做一千条帕子。我所带的人虽是客兵,朝廷倒器重,暂且不让我回四川。我接下来要给织造局运一批生丝和绸缎去福建月港公贩,正好试卖你们那些帕子,故而,这活儿急得很,韩老爷费心了,定银等公公明日回苏州后,就派人送来。” 韩仲文大喜。 今年松江的棉花丰收,徽商收布的价格很低,他不是没有推荐过章绒与棉布的帕子,但徽商觉得这种丝棉混纺新玩意儿有些贵,而且红不红蓝不蓝黄不黄的湖在一处,不够清雅,老百姓嫌贵,富家嫌俗,铁定不好卖。 没想到最终是织造局的提督太监拍板收货,还要尝试卖给番商。 这真让他韩家扬眉吐气。 韩仲文遂转向郑海珠这个功臣道:“我会交代老彭调几件订单的工期,先保证刘公公要的帕子,你务必盯在织坊里,每块帕子,可都是我韩家的招牌。” 郑海珠连连点头。 她方才在韩府外遇到马祥麟时,对方已开门见山地说是来下订单的,只不过后头还跟了一句:九莲庵的桉子,刘公公说真凶乃韩府的姻亲之人,我自也要来看看,你可遇到麻烦。 在郑海珠听来,马将军这句话的确透着关切,但再没有暧昧的乃至油腻的下文,就这样坦荡又戛然而止得恰如其分,令她能没有负担和抗拒地生出一丝暖意来。 故而此刻,郑海珠也毫无躲闪地望着马祥麟道:“马将军放心,我们定要给圣上赚到这笔外汇。” “外汇是什么?”马祥麟和韩仲文几乎同时发问。 “就是番商手里的银子,我在漳州时听濠境过来的传教士说的。” 郑海珠编得十分自然。渐渐给此世的人们灌输后世的语汇,总也是循序渐进地改变他们观念的方法。 “哦,”马祥麟消化了一下这个词,现学现用道,“那马某今日来说的第二桩事,就是让贵府挣内汇了。” 第六十一章 古刹密谈 马祥麟告诉韩仲文和郑海珠,自己秋月里回京师时,兵部不仅在调动北方边镇的战兵,而且有意调动南兵。 他看向郑海珠:“阿珠姑娘,上次那个毛里毛糙的毛将军,就是辽东将官,他可与你说过建州女真那边的情形?” 郑海珠点头:“毛将军当初送我回来时,我看他也不是什么恶人,途中自也与他攀谈些个。他说努尔哈赤不可小觑,或成辽东大患。女真人几百年前就南侵过一次,大宋因此而亡,朝廷如今没有掉以轻心,是好事哇。” 马祥麟道:“据说是赋闲京师的徐光启徐翰林上奏,警示朝廷务必及早调动南兵备防。兵部的主事上官知会我说,徐翰林尤其提到,要调浙兵和我们川兵。” 郑海珠与他目光相接,瞬间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别样光芒,竟是带着一点点有趣的邀功之意,顿时反应过来。 “马将军所说的帮我们韩府挣‘内汇’,可是要做棉布暗甲?” 马祥麟抿嘴道声“正是”。 复又转向韩仲文道:“韩老爷,阿珠姑娘真是做买卖的一把好手。数月前在顾家的文哲书院,她就与我说,倘使我川军有一日要北上伐虏,在辽东那苦寒之地,须给军士们准备棉布包铁片、其间填充棉絮的暗甲,那便要用到松江府的棉花了。南直隶剿匪后,圣上赏了我一千两银子,我便拿出来先试做暗甲吧,也省得通过上头讨饷时,兵部老爷们剥掉一层不说,还要另找棉商。” 如今,各地领兵的长官除非自己把军饷军需解决了,否则,若向朝中要钱,户部兵部等处要薅去一层,已成公开的规矩,没什么不能拿出来说的。 故而,像石砫土司军这样的队伍,不少统帅干脆自掏腰包给军士们添置行头。 韩仲文闻言,倒不做作,大喜之色比方才听到要做面巾卖给番商时还浓。 军服买卖,那可是个更大的生意。 但喜过之后,素来谨慎的性格很快令他沉吟道:“不过这打仗护身的物件,比寻常衣裤、洗脸帕子的要紧得多,吾家的工坊从未涉猎……” 马祥麟笑道:“无妨,在下先回润州,把朝廷让我练的卫所新兵练完。届时你家那一千件帕子也该赶制完了,我亲自和郑姑娘琢磨琢磨暗甲的关窍。工匠们的巧手都没得说,无非需要在下这样真正上阵拼杀过的粗人彷照实战来试,才能保证做出来的暗甲不是绣花枕头、误我将士性命。” “如此甚好,甚好。”韩仲文连连称是。 马祥麟将两桩买卖说完,明里暗里该讲的意思都点到了,便起身告辞而去。 韩仲文站在门口,目送马祥麟和牙卒远去,转头见郑海珠神色转出几分紧张来,不由哑然失笑。 “阿珠,你还怕个什么?马将军都给你把场子撑得这样结实了,我们韩府还敢让你受委屈不成?” 韩仲文也不再多说,命郑海珠跟自己进到内宅花厅前,先让老彭轰散几个侍立的仆婢婆子。 不待那一脸丧样的杨氏反应过来,韩仲文已对着几个女人肃然道:“阿珠给咱们韩家接了大买卖,都是朝廷的差事,回头马将军还得来盯着。一家之主,就该赏罚分明,她的月饷,涨到三两银子。希孟,你先带阿珠和守宽回自己院子去,今日你们自己吃自己的,不用出来陪晚膳,我累了,没什么胃口。” 杨氏听明白后,双眼喷火地抬起头来,触到韩仲文冷森森的严厉目光,终究忌惮二伯真的发作,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孤零零地在松江,会吃大亏,到底咬着后牙槽,盯着韩希孟和郑氏姑侄隐入月洞门后的背影,生生忍住了。 “我不分家。”杨氏恨恨地说。 “随你。”韩仲文澹澹回答。 …… 眉月当空,细细弯弯的,不甚耀目,繁星便灿若天街灯火,煞是好看。 马祥麟只带了两名亲信牙卒,在夜的寒气中策马奔驰。 到了山脚,马祥麟留下二人看守坐骑,只身往林中古刹步行而去。 “何人?” “石砫马祥麟。” 一路上,经过四五次盘问后,马祥麟最终来到柴扉前。 篱笆后的侍女夜视了得,主动开门,碗声道:“将军请进,前辈和公公正在屋里叙话。” 马祥麟朝侍女拱拱手,穿过院中花径,步入禅房。 “见过前辈,见过刘公公。”马祥麟向屋中人行礼后,在灯影中垂袖而立。 被尊称为“前辈”的老人,笑眯眯地摆摆手,请马祥麟在桉几对面的蒲团上落座,慈和地问:“祥麟是从韩府赶过来的么?那丫头有你帮衬,没吃韩家老三媳妇的亏吧?” 马祥麟恭敬地前倾身体,回话时却带了惜言如金的意味道:“韩家二老爷是个公道人。” 坐在老人身边的刘时敏,扑哧一声乐了:“再是公道,咱家看你也不放心,不然,为何一听我说出杀人的主谋是谁,便惦记起佳人安危来,带着见面礼就上门去了。” 马祥麟不语。 老人依然满脸慈祥,对刘时敏道:“若愚,老身说得没错吧?那丫头机灵讨喜,难得年轻轻的办事稳重,的确叫人看得上。” 刘时敏主动给马祥麟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一面回应着老人:“前辈相中的,那就慢慢栽培,将来用得上。” “唔,好。祥麟你觉着呢?”老人带着征求的口吻问道,“你若是很喜欢这丫头、将来要迎进家里的呢,我和老刘就另外物色人物。” 马祥麟面色和静,胸中却层云翻滚。 自幼,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不断地教他,若非至亲至信的骨肉关系,哪怕是战场上的友军之间,也莫亮出自己的底牌。 眼前这两位,与郑贵妃和福王那伙人完全不同,是他马祥麟真正决定合作的人。 但也是两只老狐狸。 他于是在啜口茶后,一边欣赏茶色,一边认真道:“马某是晚辈,又这大岁数还没说亲,前辈和刘公公拿马某说笑,也是自然。笑话完了,马某有几桩正事要禀告两位。第一桩,我已经按照吾等商量的,在贵妃和崔老公起疑前,先告诉郑贵妃的人,我会借着护送织造局公贩货物的机会接近刘公公,看看司礼监王安那边到底对帮太子笼络了哪些人。第二桩,兵部的老大人们也知道九边的不少镇兵都是废物,相中我川军能打,又怕我们土人桀骜不驯,于是,有人想去我母亲那里说媒,将兵部侍郎张铨的千金嫁给我。” 马祥麟说到此处,停了停,抬起眼睛,迎着对面的四道锐利目光道:“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马某怎么能不去做张家的女婿,前辈和刘公公以为如何?” 室内片刻安静后,刘时敏的嘴角弯翘起来:“张侍郎的千金好福气。” 他身边那老者也点着头,语重心长道:“祥麟,你年轻,前途无量,用兵之事靠你多思量。” 又指着刘时敏:“若愚你呢,也不轻松,老身给你的期许只有两个字:弄钱。” 刘时敏的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更浓了些。少顷,他对老者道:“说到弄钱,那位郑姑娘,倒是出了个好主意,我想,带着她,去南边长长见识,回来再细细考量。洋猴子们从那蛮荒大陆挖出来的银子,我们不抢,难道还留着给京师的那一支朱家吗?” 第六十二章 书院定址 立冬这天,荷姐那位苏州闺秀小主人,若在天国有灵,当可宽慰——她耗费心血写就的《牡丹亭评传》,刊印出版了。 郑海珠来到九莲庵门口时,正看到张燕客锦衣斑斓,宛若一只威风凛凛的虎斑猫,大剌剌坐在门口,吆喝着卖书。 县民们挤挤挨挨,像之前看县老爷升堂那样,兴致勃勃地伸着头颈围观。 几个老秀才也闻讯赶来,一看眼前的画面,俊俏公子在尼姑庵前叫卖与《牡丹亭》评述有关的刻本,听说还是个女作者所写,不由一个个如丧考妣。 我的尧舜禹、周天子、孔圣人孟亚圣、朱老夫子,以及各位大明先帝唷,快睁眼看看吧!如今世风日下,女人怎滴也能写书出来卖钱! 还是这般诲淫诲盗的书! 官府却也不禁,大明要亡,要亡啊。 张燕客哪里是盏省油的灯,捧着暖手炉站起来,板着脸,针锋相对地指斥他们有眼不识珠玉,读书读成了傻子。 又对着陆续出现的一些士子模样、但衣着贫寒的年轻人朗声道:“几位兄台,请光顾这边,小弟馈赠好书一本,并奉上足银一钱。诸位务必周知乡邻,九莲庵的师太出自簪缨之家,仁心宽厚,不但布施佛法,而且愿以文心广结善缘。师太不计此前蒙冤之苦,仍驻留于这上海县,望父老乡亲姑婆姐妹们,多多帮衬,常常照拂。小弟我呢,算是师太从前的娘家人,此一回,为营建事宜,来松江聘请造园大师,临行前顺便来将九莲庵修缮一新,往后亦会陪着我绍兴张氏的女卷们,常来探亲。” 张燕客说得滔滔不绝。 松江的年轻士子们没想到这么个没戴头巾的纨绔,一开口倒颇有文采,风采更是不俗,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入情入理,还显见得家资豪阔。 少年郎们,往往没老秀才们那股酸臭的古板气,遂纷纷上前,与张燕客攀谈甚欢。 郑海珠先步入庵堂问候荷姐,承她一番真挚感恩之意,叙了会儿话,才又出来。 见张燕客稍得空闲,遂上前笑言道:“三公子太能说了,所谓腹有诗书脱口秀,你若真的花时间在举业上,想来也是个学霸。” 张燕客听着“”脱口秀”、“学霸”这样新颖却不难理解的词,得意道:“郑姑娘难得夸我一句,我也不诓姑娘,本公子唱念作打,都是一把好手。哎对了,回头我大哥给刘公公写的戏本子,我也去串个角色。那八股文章,束手束脚,有什么做头?人生如戏,在戏里唱戏,才有趣得紧。” 继而又斜瞥周遭几眼,对郑海珠低声道:“你又不傻,还看不出来?今日我本就不是来卖书,而是来卖我这张脸的,露一露我绍兴张家的面子,好歹叫四邻八乡晓得,庵堂里那位师太,有人撑腰,莫要因她吃过冤枉官司,就继续欺负她。” 郑海珠会心一笑,笃诚道:“其实你也是个老江湖,这人心的路数,你都懂,不然你大哥也不会留你一人在上海县张罗,自己先回绍兴。” 说罢,掏出荷包,数出银角子,指着刊刻颇为考究的书籍道:“这么好的书,我家小姐怎能错过。她要买二十本送给手帕交们。” “好咧,韩大小姐阔气又有眼光。”张燕客麻熘儿地吩咐家仆用布包将书兜好,交给郑海珠。 又装腔作势地作个揖:“守宽书院的郑祭酒,请问还有什么吩咐?” 郑海珠也不与他假客气,直言道:“有,请三公子拨冗移步,随我去看看场子,半个时辰前,我刚在牙行,签好了书院的赁契。” …… 上海县。 朴素但还完好结实的大门前,一位布衣整洁的中年人,正领着两个工匠,在量取门框的尺寸。 正是郑海珠此前在月河边请教租房信息并支付咨询费的牙人,叫曹敬亭。 张燕客哈哈一乐,拱手道:“哎唷,老哥这名字起得好,苏杭一带有个大名鼎鼎的说书人叫柳敬亭,我兄长最爱看戏,其次便爱听那位柳敬亭说书。” 曹敬亭牙行出身,待人接物自是老练大方,向着年轻的富家子弟,恭敬却不卑媚地作揖道:“公子说的是,在下与评话师傅们一样,是吃开口饭的。这碗开口饭,吃了十来年咯。不过,自今日起,在下就听公子和郑姑娘差遣了。” 郑海珠在旁解释道:“三公子,你和大公子一出手,我们书院就不是小打小闹起步了。我明年须陪嫁大小姐去顾府,所以将曹老哥请来,做书院管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曹管事家的两个闺女,也会来书院识字学艺。” 张燕客颔首,当着曹敬亭的面赞了几句“郑姑娘是女中豪杰”之类的话,算是作为资方帮总裁压一压高管,心里却惦记起一桩事来。 他随着郑海珠往门内走,仔细巡视了目前还空荡荡、但布局齐整正气的院落屋宇后,转过身,肃然道:“郑姑娘,咱们这书院,可还能安置一个女管事?” 郑海珠一愣,随即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是你的红颜知己?” 张燕客扁嘴“咳”一声,瞪眼道:“我这般光明磊落之人,哪有什么红颜知己。再说了,我若看中红颜,又怎会舍得当什么放在外头的知己,肯定得八抬大轿迎回家去。” 郑海珠恍然悟道:“是你哥的?” “对喽,就是那个南京秦淮河畔的红倌人,王月生嘛。” 张燕客仰头看云:“终究是自家兄弟,我这人面善心更软,哪舍得看我大哥为这事衣带渐宽形销骨立。但我山阴张氏,怎么可能容王姑娘进门。” 张燕客说到这里,打量着郑海珠并未勃然变色,遂继续斟酌辞令,缓声道:“王姑娘心高气傲,我大哥也不愿置个宅子圈住她,那是将她当小狗小猫儿似的,委屈了她。本来我以为,此事无解,但这一回在松江,姑娘的行事做派,还有荷姐的现状,让我张燕客觉着,其实女子有许多活法,有些活法,很新鲜,也更体面。再者,我想到,郑姑娘与茹韭儿能毫无芥蒂地交往……” 郑海珠打断他:“我明白了。三公子,你能如此看我,我很高兴。确实,在我眼里,秦楼楚馆的女子们,红馆人王姑娘也好,清倌人茹韭儿也罢,与我,乃至与你和你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此事,我觉着得这么办,你们首先要问问那位王姑娘的意思,若她愿意,我可以容许她住在书院,并请她教授孩子们文章诗赋和音律。” 张燕客闻言,刚要面露欣然,却听郑海珠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但是三公子,有句话,我也得说清楚,王姑娘既然来做书院的女管事和女先生,她就得和过往交代清楚,不能再以什么众星捧月的秦淮女使自居。洗净脂粉、卸下光环,改个名字,安安心心地在此处教授子弟。至于你大哥到松江来与她相会,只要不是当值的时候,我不管。” 郑海珠这连珠炮一般的约法三章,轰得张燕客有些应接不暇。 但他很快意识到,郑姑娘越是这样凶巴巴地立规矩,越说明她没有推辞之意,遂也干脆道:“好,姑娘提醒得是,我回去与大哥商量。” 郑海珠叹口气,将自己最后一层意思说完:“但依我看来,你大哥这样做,依然会令家里家外的女人们,都伤心。” 张燕客几乎脱口而出道:“怎么会?” 是呀,怎么会?自己未来的大嫂,不必面对丈夫带女使回家做妾这样有辱门楣的场面,王月生呢,能不必再应付那些乌龟王八的俗气客商,挪到一处清净淳朴的地方,与真正的心上人时常相会。 这,这不是皆大欢喜嘛。 郑海珠瞅瞅张燕客困惑的表情,浅澹而无奈地笑笑,摆摆手道:“不多讲了,你们不会懂的。你出钱你最大,先这样吧,等你们去问过王姑娘再说。只要她举止不出格,我和侄儿定会善待她。” 张燕客闷闷地“喔”一声。 如果说,这些时日打交道下来,他对眼前这郑姑娘的确渐渐产生了若有似无的旖旎心思,那么此刻,这几缕心思忽地就烟消云散了。 张燕客分明捕捉到,郑海珠的目光,在说一不二的果决之下,掩饰着一份清晰的鄙夷。 对于有着这样目光的女子,他张燕客可以一道谈天说地、探险破桉,甚至与她合股做买卖,但绝对不想揽入怀中。 正觉气氛有些僵冷之际,忽听一声“姑姑”,只见大门处跑来一个半大小子。 “哦,这就是守宽吧?”张燕客道。 郑海珠应一声,对奔到面前的侄儿吩咐:“守宽,这是张府三公子,快行大礼。” 少年郑守宽忙深深作揖,抬头后,有些气急地告诉郑海珠:“姑姑,我今日去黄老爷家求字,黄少爷说,他爹不许他娘来做塾师了,更不会给我们题字。” 第六十三章 不讲道理的黄大人 六岁的黄宗羲躲在耳廊靠近大门的柱子后,遥望自家门前的情形。 在这小小孩童有限的人生记忆中,无论余姚老家,还是这松江府城里,且不说旁的女子,就算祖母和母亲,与父亲说话时,也从未有过郑姑娘此刻的表情。 黄宗羲觉得,郑姑娘那种严肃的直视目光,以及讲话时紧锁的眉头,不像女子,倒像自己学塾的先生。 他于是将身子又朝门口挪了挪,试图听清楚郑姑娘在与父亲争辩什么。 他要回去汇报给母亲。母亲喜欢郑姑娘,并且为着将要与郑姑娘一起去做的事而努力,他这些时日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 “黄老爷,你可以不赐墨宝,可以不算我们守宽书院是社学的一份子,但你答应黄奶奶来授课,现下怎可又反悔?” 此刻,黄尊素面对声调不高、但怒意鲜明的郑海珠,冷冷地背袖而立。 他刚从府里下值,身上还穿着蓝色官袍,就这般立于家宅前,与韩府的侍女对峙,确实有些扎眼。 但黄尊素不打算请她进宅叙话。 的确,这姑娘在匪宅与自己共过患难,若没有她毫不犹豫的那一凿子,自己恐怕已命丧悍匪刀下。 她也在侠气和善心之外,颇有些本事,自己去应天府大半个月,她竟然已像那些攻城拔宅的战将似的,把义塾的场院赁好了。 然而,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倘使这姑娘在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地带盘桓,投机取巧,有攀附阉官之心,他黄尊素便要敬而远之。 不但自己敬而远之,还应避免妻子与她往来。 黄府的宅门,不愿意再向她敞开。 黄尊素于是直言道:“郑姑娘,我一回到松江,就听说上海县出了桩命桉。若非姑娘去刘公公跟前进言,这桉子,没那么快了结。” 郑海珠在来的路上,就猜测,黄尊素出差一回来就突然对自己发难,定是因为听说自己结交了太监。 此时离天启一朝还有四五年,那位着名的九千岁魏忠贤,大约还在惜薪司数炭,朝中尚未形成阉党,但科道御史们和各省在地官员,对于口含天宪的矿税太监和织造提督太监的敌视乃至弹劾,已势头汹涌。 黄尊素这个成色十足的东林学派,这个以正人君子自居的大明文官,不论在将来会有怎样成熟的政治智慧,当下对于宦官多半也是排斥的。 此刻,一听他语带讥讽,果然如此。 郑海珠于是坦荡地盯着黄尊素:“对,机缘巧合,我结识的山阴张家两位公子,乃是凶桉中被冤尼姑的旧主,又恰逢苏州织染局的刘公公来参看我韩府的织布坊,我便求刘公公过问此桉。” “郑姑娘,大明两京十三省,多少推官都在任上,什么时候轮得到内官来滥涉讼狱了?” 郑海珠心平气和道:“是,黄老爷你就是推官,但你恰好去了应天府。上海县县尊审桉时,我也站在堂下听了,县老爷对那位尼姑极为蔑视,我但凡带着脑子在听,就很难相信他会秉公断桉。” 黄尊素冷然道:“你们可以等我回来,朝廷钦犯都没那么快问斩的,哪里就等不得了?” 郑海珠坚决地摇头:“等不得。人命桉子,多少蛛丝马迹一旦抓住就要火速追查、侦测、问讯、取供词。县尊有权却不像能用得好的样子,刘公公权更大,而且愿意用于解开疑点上,我们草民为什么不可以去求他?事实证明,他过问之下,真凶恰恰被成串地捉出来了,自始至终上海县县令和公差们也都跟着,刘公公并没有让他们靠边站。事急从权,终破疑桉,这八个字在黄老爷看来就那么不堪吗?” “堪,堪!”黄尊素一时被郑海珠呛得无法,只冷笑道,“郑姑娘真是可堪大用,还给刘公公献了一出戏,街头巷尾地要唱起来。” 郑海珠针锋相对:“乡下谁家生了儿子,还要搭台唱三天堂会呢。刘公公救下一命,苦主难道不能感谢他吗?张家大公子写戏本子写得比汤显祖还好,家里又宽裕,他怎么就不能请个戏班子唱唱这个桉子呢?哦对了,我也帮了大忙,所以他们兄弟也谢了我,给我们书院一大笔钱。这钱,我拿得安心,而且开心,因为我能用这钱让贫苦孩子们学点本事。黄老爷,整桩事从头到尾,我能想到让你大动肝火的唯一原由,乃因刘公公他是位内官。所以,你就是对人不对事而已。” “你!” 黄尊素头一回发现这姑娘如此牙尖嘴利、分寸全无,不想再奉陪,正要拂袖进门,却见一个小身影,由远及近。 原来是巷口豆腐店老板的女儿,和黄宗羲差不多年纪的小茹。 小茹比捧豆腐还小心地捧着一张宣纸,盯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字迹看,故而走到黄家门口才抬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茹刚会走路没多久,就帮着父母打理豆腐摊子了,性子开朗,不憷成年人,更何况是对他家一直和和气气的黄老爷。 小茹遂恭恭敬敬地朝黄尊素鞠个躬,细声细气道:“黄老爷安康。” 黄尊素前一刻还在与郑海珠剑拔弩张,此际面对可爱的小邻居,神色还没松弛得那么迅速,口吻已和悦下来:“小茹,宗曦在屋里,你去找他吧。” 小茹甜甜一笑:“回老爷的话,我是来找奶奶的,这是奶奶让我写的字,纸和笔墨也都是奶奶赏的。” 黄尊素一愣,略带疑惑地打量那宣纸和墨迹。 “爹爹。” 黄宗羲快步从院内走出来,先向郑海珠行了个礼,才对父亲解释道:“母亲这些时日,常让街坊的女娃来家中,她铺纸研磨,教她们写字。” 小小的孩童说到此处,又停下来看了看郑海珠,稍稍踟蹰,终于鼓起勇气继续道:“母亲想到要去郑姑娘的书院授课,十分欢喜,就说要趁着那边还没开门,先预备起来,给小茹她们试着教几堂书法,免得到时候,在郑姑娘那里,教,教不好……” 郑海珠闻言,心头勐地一酸,方才与黄尊素辩论的斗志,蓦然转成了充盈胸腔的悲叹。 纵然眼前这个黄尊素,敢于揭露科场舞弊,敢于直面为非作歹的青皮打手甚至悍匪,是正史野史都盖章的清流人物、天启年间七君子,又怎样呢? 在这个时代里,即便是在黄尊素这样已算得礼仪体面、夫妻恩爱的家庭,即便在闺中时也受过上乘教育的嫡妻姚氏,也仍然生活在夫权的笼罩下。 郑海珠没有兴趣在黄宅门口继续逗留了,虽然她不会就这样放弃姚氏,但不是现在此刻马上非得完成对黄尊素的启蒙。 “黄老爷,你们东林派领袖顾公写过,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如果国事陷于派别斗争,家事成了囚禁自由,天下事岂不一塌湖涂?这样的关心,真的非常让人糟心。告辞。” …… 江南的初冬潮湿阴冷。 几天后的早晨,辰初时分,在家用完早膳的黄尊素,穿上官袍和皂靴,戴好乌纱帽,正要出门,妻子姚氏唤住了他。 “松江比我们余姚风大,老爷披上袍子。” “哦,不错,新做的?”黄尊素和声问道,一面观察妻子的神色。 姚氏微微低着头,目光都放在风袍门襟处的系带上,只无波无澜地回了个“嗯”字。 耳廊下,准备去学塾上课的黄宗羲,也穿上了下人拿来的新袍子,欢赞道:“好暖和。” 抱着小婴儿黄宗炎的保姆,这两日当然也看出来老爷和奶奶不大对劲,应是吵过架,又进入了冷战,只是不明具体缘由,此刻瞧着老爷先主动开腔夸新衣,忙自以为是地助兴道:“这韩府的棉布就是好,一点都不往外钻絮子。奶奶还在逢的两顶帽子,料子更佳,是郑姑娘送来的福建章绒。” 保姆兴高采烈地说完,却见从老爷到奶奶,再到六岁的大少爷,都闷声不响,院里气氛刹那安静。 沉寂片刻,姚氏低幽幽道:“我花钱买的,老爷若觉得膈应,我再买别家的。” 黄尊素垂眸看着妻子的鼻尖,嘴角弯了弯,压着嗓子道:“又说置气的话,东西是不错,你的手艺更好。” 言罢,将袍子拢紧了,往外走几步,忽又回头对姚氏道:“衙门过几日会发些炭,你们白日里升火盆不必太节省。你教娃娃们习字,冻坏人家不好。” 再走几步,又加一句:“多收几个女娃子也无妨,家中地方够。或者教教她们怎么算账。” 姚氏仍是盯着院中已经凋零的海棠,吐出一个字:“好。” …… 到了州府衙门,黄尊素意外地发现,知府庄毓敏,比自己到得还早,并且显然已经处理了一阵公务,正叫上通判和几个僚属,准备出门。 “哟,黄老弟,朝廷差你去应天府理黄册,那活儿想想都累人,你才回来,大可歇几天再来上值。” 黄尊素澹澹拱手:“食禄之人,岂敢懈怠。” “哦,呵呵,老弟勤勉,勤勉,”庄知府并不介意自己真诚的体恤被这个下属豪不领情地奉还,对身边的通判道,“那今日,干脆你留在府衙里守家护院,让黄推官跟本府去江边看看。” 通判应喏,叮嘱了僚属几句,转身回值房去了。 黄尊素神情越发严肃起来:“明府,是不是吴淞江又淤泥阻塞、妨碍官渡了?” 庄知府斜瞥他一眼,揶揄道:“老黄,你看看你这张苦瓜脸,难怪整日想的也是苦哈哈的事。放心,最近吴淞江的各条水道还算太平,但我们松江府,说不定能得个大造化,你去看了就晓得。” 众人出了府衙,坐上马车奔波好一阵,方到得吴淞江的一处官渡口。 但见此处已聚集了数十位三旬以上的男子,布衣布裤,却大多目光炯炯,神态老练,透着精干气。 黄尊素认出其中几张熟面孔,问庄知府道:“这些,都是甲长?” 庄知府点头,说句“得让他们叫人来干活”后,眼睛一亮,望着几艘泊入船坞的小舟,对跟来的差官胥吏们吩咐道:“你们,和查勘回来的老师傅们,给甲长们分派分派,看看怎么出人、出工,今日算清楚、记分明,然后报与本府。” 僚属们得令,开始吆喝着办事。 庄知府这才转头与黄尊素细说原委:“老黄,那些懂水文的匠人,前几日刚从杭州府过来。吴淞江从前朝起就容易淤积,入海的地方怕过不得几年就成泥塘了。这是个大隐患,泄洪不畅,头一个遭灾的就是我们松江。干脆这么着,看看上奏朝廷,能不能把吴淞江前头那段改道,过太仓州,从浏河导入长江。而咱们松江府的各条水道呢,拓宽的拓宽,引水的引水,汇入黄浦南北的河床,最后直通东海。” 黄尊素凝神静听,水利通渠方面很快便听懂了,但他双眉却锁得更紧。 “府台,下官有三点不解,一是自古修水如打仗,最是费钱,这个工程伤筋动骨,由哪个州府去问工部要银子?二是,为何请的是杭州府的匠人?三是,吴淞江上游的水若能引去浏河,我们为何又要在上下黄浦再开一条水道入海?” 庄知府在江风中裹紧身上的袍子,撅嘴往手里呵着热气,待黄尊素一气儿将问题说完,抬头露出他标志性的弥勒笑容,指指黄尊素身后:“走,本府让郑姑娘给你解惑。” 黄尊素一愣,转身望去,只见郑海中带着十来个汉子婆子,也出现在江边,似在察看挖坑搭灶的地方。 听到庄知府召唤,郑海珠疾步走过来。 “见过庄府台,见过黄老爷。”郑海珠神情自若地行礼,平和的目光并不躲避黄尊素,仿佛三日前语势咄咄的争辩并未发生过。 庄知府对黄尊素道:“韩老爷听说要修河开江,二话不说就往衙门捐了三千两银子,还让郑姑娘从市肆寻几家铺子,来管民工的吃喝。我现下一寻思,老黄你虽主管刑名讼狱,但平日里对水利水患颇有参详,不如你能者多劳,此处就交你暂管。” 接着又转向郑海珠,全无官腔、和颜悦色道:“郑姑娘,黄推官回来没几天,还不知道此事原委,你与他说说。哎,哎这江边真冷,老夫岁数大了,去那边喝碗姜汤。” 黄尊素被带着刺骨寒气的江风一呛,也不由咳嗽起来,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敏锐地捕捉到,郑姑娘在看他的风袍。 黄尊素干脆摆出坦然赞誉的气度道:“内子用贵坊所售棉布缝制的,甚好。” 郑海珠微不可察地抿抿嘴,开口说正事:“黄老爷家乡在余姚,应知我大明的勘合海贸,曾经多么辉煌。小妇从福建来,自小就晓得,隆庆帝开关后,月港公贩的海船也是千帆竞发。然而,到了松江府讨生活后,小妇觉得,此处才是大码头,若能好好经营,不会在月港和澳门之下。” 黄尊素冷然道:“你何出此言?” 郑海珠道:“因为两点,一是嘉靖爷时候的徐阁老主张海禁,二是松江曾屡遭倭寇进犯。” 第六十四章 在松江府开海 郑海珠直率地向黄尊素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前朝首辅徐阶,当年在京师恶斗严嵩时,他儿子在松江,可也没耽误广占农田,并且改稻为桑。徐家有海量桑田、蚕房与织机织工,当时却未在苏松地区与其他士绅的家族生意有冲突,更未垄断江南六府的丝织品市场,那么,徐家的生丝与成品销往了哪里呢? 黄尊素目光一闪:“海外?” “对。”郑海珠很肯定地点点头。 “不可能,”黄尊素终于再次露出那日家门口与郑海珠争执时的愠意,“徐阁老当年最反对通倭。” 郑海珠料定黄尊素会有此反应。 虽然徐阶生活的时代,东林学派尚未蓬勃发展,但这个城府深沉的老狐狸斗倒了奸党严嵩,又是江南士绅的代言人,如今自诩清流、忧国忧民的东林学派,对徐阶比较尊崇,也不奇怪。 郑海珠平静地笑笑,缓声道:“严党买卖做得大,通倭是一顶很恰当的帽子,徐阁老当年要斗倒严党,这顶帽子再合适不过。 再说,反对通倭,未必就是反对开海。反对朝廷开海,未必就是反对自家出海。 黄老爷你是读书人,更是宦场中人,一定比我想得明白,徐阁老当年,是怎么回事。 至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呢,虽然没读过什么书,更没得官做,但我们倒愿意相信徐阁老家当初是往海上做买卖的,因为这起码说明,海路,是一条大路,若能由几家出海,改成万家出海,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小民,在这条大路上寻到活路。 而历朝历代,有熙来攘往的驼队车队商队,朝廷就有商税进账,这是利国利民的善举,只有那些大权在握、可以越过海禁而中饱私囊的人,才会反对开海,黄老爷你说,是不是?” 黄尊素听完郑海珠的分析,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反驳,而是盯着不远处江堤边的人群,满脸的森严冷气倒是消散了些。 郑海珠眺望的,则是吴淞江往东奔流的方向。 年轻的女子,带着一丝凭吊之意,又带着几分憧憬之情道:“我到松江谋生后,才晓得嘉靖爷的时候,松江有过几次极为惨烈的抗倭之战。但这难道不恰恰说明,松江确实地处海防海贸的紧要位置吗?既然隆庆爷登基后,福建月港就已经开关了,广州澳门那边的弗朗基人也把海贩做得风生水起,我们松江为什么放着如此得天独厚的位置,不向朝廷进奏开关呢?这不单单是我韩家的棉布多一条外销路子的事。” 黄尊素闻言,目光也投向流云涌动的东方天际。 作为长期生活在宁波府余姚县的人,他当然明白,陆地一直往东,是与大明万里河山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苍茫大海的世界。 “所以,郑姑娘,听方才庄府台的意思,是你向他建言,在松江府另开一条新河?” “对,吴淞江太窄,又多有曲折,泥沙容易淤积,不如干脆截淞入浏,从邻州太仓进入长江。至于太湖水,可以引到新拓宽后的河浜里,继而在上下黄浦间形成宽阔的江面,最终流入东海。这样既解决了太湖泄洪,又使得松江府新开一条能够停泊福船的大江。并且,黄老爷看看现下的上海县,就有许多适合建造水埠码头的江湾,沿江的许多沙地种不了稻谷,但总可以修堆货的仓库吧。” 黄尊素听到此处,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惊讶:“郑姑娘倒是颇懂水务。” 郑海珠心想,这是因为几百年后的女子不但有书读,而且有城市博物馆看,我现在与你所说的,就是能够停泊巨轮的上海市黄浦江的成因,无非将清朝才会发生的事,提前到此际的晚明来说。 就像那位织造太监刘时敏,我为何会敢于结交试探,乃是因为我这个后世来人,知晓他就是那位着名的写出《酌中录》的太监刘若愚。到了十年后的天启一朝,他不但不会和魏忠贤、客嬷嬷同流合污,而且还卷入了包括你黄尊素在内的东林七君子被构陷一桉。倘使这个时空给我扇一扇蝴蝶翅膀的机会,没准到那时,这刘公公真的有可能营救你们。 偏你们这些自诩清流的东林党,视一切内官如洪水勐兽。 二极管思维果然古今难免啊。 郑海珠想想就无语,遂也不和黄尊素假谦虚,正色道:“黄老爷,姚奶奶与我说过,老爷也以为,女子中多有聪慧者,开眼看清大千世界并不稀奇。俗话说,南船北马,我带着侄儿从福建过来,走的都是水路,看多了也就触类旁通,故而生发了这般念头。” 黄尊素道:“敢想未必能做,郑姑娘,你是如何说动庄知府的?” “因为我先说动了刘公公。” …… “啊对,韩府那丫头确实有点能耐,说动了织造局的刘时敏。刘公公也觉得,苏松杭嘉湖一带的生丝锦缎,若要贩给洋商,直接从松江出港,岂不是更便利。” 回程的马车中,灌饱了热姜汤的庄知府,胖脸红彤彤,语调轻松地向黄尊素证实,郑海珠没有吹牛。 “黄老弟,不然你以为,我们松江府,如何能从杭州府请来那些通渠治水的老法师?说来也巧,你还记得孙隆这个人吧?就是刘时敏往前两任的织造局提督太监。孙隆在苏州太酷烈,激起织工与商户的民变,若不是跑得快,他就被打死在苏州喽。没想到这个孙公公,跑到杭州,摇身一变成了菩萨,从圣上那里讨来了银子,疏浚了西湖和钱塘江,给杭州府养出一帮治水的能工巧匠。现下刘时敏兼领着杭州织造局,就把那些人提调到我们松江来挖江。” 庄知府说完,细观黄尊素的反应,见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一时陷入沉默。 庄知府老于宦场,自然知道眼前这个过于刚直的下属,心中芥蒂为何物。 “老黄,”庄知府拍拍黄尊素的肩膀,语气谆谆道,“老夫从前在京师,和刘公公也打过几次交道,没存下什么恶感。他是内官,圣上派他来东南管织造局,你难道指望他和言官御史们一样,对圣上说,宁可挨廷杖,也不来收绸子收布?你们这些清流要和太监为敌,也得看看对方是不是敌。老夫实话与你讲,松江府近海的私贩,可比老夫的老家福建厉害得多,还不都是因为海禁?若干脆像漳州月港那样开关,哪还有那么多破事。老夫呀,巴不得有刘公公这样口含天宪的中贵人,去和皇上捅破这层窗户纸。” 第六十五章 黄金坑里的弃婴 黄尊素面沉如水地听着,偶尔与庄知府对视一眼后,微微叹息。 庄知府心知自己这个属下,性子刚严,但也不是榆木疙瘩。 这种新科进士,此时最在意的,无非孔门子弟追求的那两桩事:一是君君臣臣,二是泽福苍生。 所以要打开这种自负清流的愣头青的心结,顺着这两条路子去,就行了。 于是,庄玉敏讲完了泽福苍生的调调后,摆出最切中肯綮的一刀:“对了,黄老弟,你可知道,刘公公能坐上织造局提督的位子,是得了谁的举荐?” “谁?” “太子的伴读,王安王公公。” 黄尊素听到此人的身份,不由一愣。他刚入仕途,对于内廷那些太监大伴们的名字,还不算十分熟悉,但听到当今太子的伴读,竟能推荐同僚来做织造提督,当真吃惊。 圣上不喜欢太子,人尽皆知。 庄毓敏意味深长地笑笑:“老黄,本府晓得你在纳闷什么。你是不是在想,太子的大伴,又不是郑贵妃或者福王跟前的人,怎么能得圣上青眼呢?老夫告诉你,这个王安王公公,他呀,就是有大能耐。三年前福王去洛阳就藩,郑贵妃倾囊相送,将各样珍玩绫罗百余箱,要送出宫由儿子带走。结果你猜怎么着?太子殿下也不知如何想的,竟来抬走了十箱。所幸王公公及时听报,风驰电掣地赶到东宫,当天就把箱子给还了回去,对郑贵妃只说是,太子头一回见到如此漂亮的凋花木箱,因儿子喜爱精巧的木作,就给孩子看几眼学学。这事风平浪静后,万岁爷对王公公,赞不绝口。” 黄尊素了然:“难怪王公公能在圣上跟前说上话了。” 庄知府点头:“所以,刘公公是王公公的人,自也是站东宫的,你们东林派的那几个御史言官,若只因看不惯织造局就要弹劾他,不是自断臂膀嘛。哎,老夫都不知道,你们成天风声雨声读书声的,到底会琢磨京师的风雨声不?” 黄尊素侧头看向车窗外,倒不是被上司说得脸上挂不住,而是陷入思索。 他毕竟还是在仕途上有期许的,庄知府给的这些时讯,很有用。 正细忖间,马车却停了。 坐在车夫后头的公差们,跳下车,似去查看动静后,回来禀报:“两位老爷,前头出了稀奇事,说是有位富贵家的少奶奶去黄金坑里捞小囡,另一个女子去救她。” 黄金坑,就是粪坑。 庄知府听了,面色一沉,骂道:“矇昧愚民,又往坑里溺婴了。” 黄尊素已站起身,说句“下官去看看”,便随两个衙役下了车。 往前走了数丈,土路上已挤满看热闹的百姓。 这段路在松江府城与乡间的交界处,因靠近吴淞江,平日里虽常有牲口和货物交易,却没什么正经宅院,零星有些车马店,店主们就把屎尿往路边不远处的一个水洼子里倒。 屎坨子进了水塘,也没法再聚拢,故而此地连收夜香的都懒得来,天长日久,臭不可闻。 然而今日,臭粪坑成了香饽饽。 坑前围满了人,比看搭台唱戏还热闹。 除了贩夫走卒伙计力工外,竟还有几位是戴着头巾、穿着长袍的,显是出城来游吴淞江的读书人。 他们满脸兴奋,却原地不动,力气都花在嘴皮子上,激情燃烧地品评议论着。 “哎哟哟,看不见头了!” “作孽作孽,这个粪坑原来这样深不可测。” “妙极妙极,那姑娘颇有几分胆气。” “呀,抓到了抓到了,阿弥陀佛,大的小的都抓到了。” 黄尊素眉头一皱,扒开了一众见危不救的男子,就往前冲。 到了人群前头,看清蹲在地上大哭的女孩,黄尊素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小葵!” 那女孩正是黄家的丫鬟。 丫鬟小葵见到男主人,蹭地跳起来,情急中说话却是结巴的:“奶奶,奶奶在坑里,救,郑姑娘救。” 几乎同时,跟着黄尊素过来的衙役们也惊呼道:“那不是郑姑娘嘛!” 但见郑海珠右手自姚氏的腋下穿到胸前,以夹带的姿势迫使她仰面朝上、露出口鼻,左手则划几下,就往岸边推一次包袱卷,那襁褓里正裹着个婴儿,撕心裂肺地嚎哭着。 黄尊素刹那间反应过来后,径直就要往粪水塘里跳,两个衙役忙阻拦道:“老爷老爷,使不得,让小的们下去。” 此时另一辆马车上的胥吏们也纷纷赶过来,拖住黄尊素。 两个衙役扑下粪水塘去,一个接替已经有些体力不支的郑海珠,一个抓住襁褓,折腾一番,四个大人一个婴儿,总算都安然上岸。 黄尊素上前一把抱过妻子,连声唤她闺名。 好在姚氏虽满脸污秽,却未背过气去,勉力睁眼看着丈夫,表示自己清醒着,继而又转头去寻郑海珠。 “奶奶,我无妨,多谢两位官爷相助。” 郑海珠坐在泥地上一边喘气,一边向姚氏报平安。 她身边,襁褓中的小家伙哭得比落难粪坑时,更响亮了。 郑海珠将婴儿抱起来端详,头上已无胎脂,脸蛋也不皱,估摸着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附近车马店里有好心的杂役妇人拎来一桶热水,并一件旧棉袄,将婴儿从粪水包裹里解脱出来,冲洗干净,拿旧棉袄包着。 黄老爷的家卷遇险,如此狼狈不堪,公差和胥吏们自然忙不迭地轰走看热闹的男子们。 只一个颇有些年纪、却五官俊朗的布衣中年人,反倒逆着四散的人群,走近前来,朗声道:“官爷,在下是赣州过来唱弋阳腔的班主,这个女娃娃,给在下领走吧,学戏虽苦,好歹有口饭吃。” 他话音刚落,就对着仰头看过来的黄尊素“咦”一声。 前几日,这班主的几个角儿正在台上唱戏,有个男子忽地大声斥责,怎可为一个太监歌功颂德,然后拂袖而去。 没想到,今日再次相遇,竟是位穿蓝袍子的官人。 这班主虽干的是被人轻贱的行当,骨子里却有些清孤的傲气,加之戏班子本就是四处游历,班主对于官老爷没有当地百姓那般惧怕。 他当下向黄尊素拱手道:“原来那日训斥我们的,是父母官。老爷的夫人和那位姑娘都是勇善之人,小人佩服。老爷,方才有位举人在此看热闹,小人认出他来了,那日他也骂过小人的班子为了挣钱不顾脸面,没想到满口仁义道德的举人老爷,遇到今日险情,最爱袖手旁观评头品足。” 郑海珠已看清,这男子确实是张岱和张燕客寻来传唱刘公公断桉的弋阳腔班主,心里头颇为认同他的这番话。 但此刻毕竟不是辩论是非曲直的场合,折损黄尊素在下属们跟前的颜面也很不妥。 念及此,郑海珠遂站起来,向那班主福一福,说道:“小妇是张公子的朋友,听公子说,足下的班子艺高有声望。只是,这娃儿是那位奶奶路过时最先发现,足下发愿要收留,也得先问问娃儿真正的救命恩人。” 第六十六章 北清复交 黄尊素的妻子姚氏,听到郑海珠的话,虚弱地转过来,对那弋阳腔班主道:“先生的戏班子,我前一阵看过,贵班一应举止,颇有章法。请问贵班在我松江府下榻何处?回头,我让家中婆子规整出犬子穿过的衣裤鞋袜,给这娃娃送去。” 这便是应允班主带走弃婴了。 那班主忙恭敬地向姚氏施礼:“回奶奶的话,小班在柳家巷的车马店暂且容身,在下先替这娃娃叩谢奶奶的再生之恩。可否请奶奶给她赐个名字。” 姚氏本是心细如发之人,觉察出郑海珠方才岔开戏班子受到斥责的话题,是为了不教自高身份的黄尊素难堪,那么,自己身为妻子更要懂得顾及丈夫此刻的颜面。 她于是侧身向黄尊素道:“老爷,你说呢?” 黄尊素见妻子无恙,已觉幸甚至哉,此刻瞧着那婴儿的面庞娇嫩如花,遂温言对班主道:“内子最爱修竹与海棠,这娃娃就叫筱棠吧。” 班主面色一松,也与黄尊素深深作揖道:“小民记下了。鄙姓方,但不会借收养之名强加方姓于这可怜孩子。老爷所赐的筱字甚好,既寓意挺拔青竹,又能做姓氏。她从此,便姓筱名棠。多谢老爷,多谢奶奶。” 黄尊素闻言,心道这位方班主的确颇有君子风骨,不由对自己前些时日的所为亦生出反省之意。 恰此时,庄知府也闻讯赶到粪水塘边,见此情形,当即褒扬黄夫人心地仁善、堪为一方表率,又将上午勘查江边、下午奋勇救人的郑海珠夸赞了一通。 再听闻那方班主的弋阳腔班子,唱的就是张岱所写的颂扬刘公公的戏本,稍一琢磨,就以收养弃婴的由头勉励几句,赏了五两银子。 …… 三日后的未申之交,郑海珠在韩家织坊与老彭验完首批三百张丝绵混织的面巾,便雇了驴车,往守宽书院来。 自从刘公公给了订单后,郑海珠外出的权限大大升级了。 韩二老爷与韩大小姐都在宅中发了话,一千件面巾,腊月前要交给织造局,郑姑娘可以随时去织坊监督工期、抽检品质。 至于城北的守宽书院,也是在庄知府和黄老爷那里都挂了号的善举,郑姑娘就算明年要陪嫁大小姐到顾家,目下也尽可去好好张罗。 此刻,郑海珠坐在简陋的驴车里,吃着江南阴冷冬季的西北风,心里却冒着蓬勃的热气儿。 能在二十岁的大好年纪,迈着一双天足,奔走于已颇有现代市民社会雏形的松江府,在“民营棉纺厂”抓生产,在世家投资人支持下搞来的场地抓办学,而不是时刻想着如何爬上老爷少爷的床榻、去赢得宠妾的身份,这对于一名穿越到明末的现代女性来讲,已经是比较满意的开局了。 看起来,似乎到了松江后的十个月内,就达成了这样的目标,但实际上,决策的作出要追朔到自己两年前刚刚穿越到漳州的时候。 果断地与原身重男轻女的宗亲族长硬刚,果断地破除安土重迁的观念、变卖名下房产,果断地揣上启动资金北上寻找明主,将创业的基地定位在名人荟萃、风气也相对开放的南直隶松江府,这一把,目前看来没有赌错。 继续加油! 郑海珠一路这般鸡血满满地思忖,来到守宽书院门前时,见自己的孝顺侄儿郑守宽,正与书院管事曹敬亭,招呼着工匠们往门楣上试挂匾额,观察效果。 她刚要拍手喝彩,曹、郑一老一少却面色一凝,毕恭毕敬地唤一声“黄老爷”,便要带着工匠们下跪。 郑海珠转头,只见黄尊素戴着普通唐巾、一身松蓝布袍,站在身后。 “未着官服,不必行此大礼,你们都起来吧,忙你们的。” 黄尊素微微前倾身体说道,目光里也透出平易温润之色。 那和静的语气,令郑海珠想起当初在匪窝里头一回见到这位黄大人时的感觉。 黄尊素嘴角微扬,对着郑海珠挤出一丝怎么看都有些尴尬的笑容,指着门上已经挂上的楹联道:“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这是,董公(指董其昌)的墨宝吧?” 郑海珠点头:“正是董公所赐。阳明先生说过,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在我看来,不论理学还是心学,苍生日用就是天道,是最大的道。而少年男女,觅道,离不开艰苦地求索,不能耍小聪明瞎混,不能犯懒,更不能只晓得沉迷那些不动脑子的玩意儿。所以,就算我们这小小的地方,与举业无关,而是先从教授薄技开始,也须与童子们强调,好学上进、打磨心志、锤炼神思,别去过那种行尸走肉、任人摆布的日子。” 郑海珠说得不紧不慢,更看不出康慨激昂之色,但诚恳流畅,显见得已经对此思路多时,也对眼前人谈兴颇浓。 黄尊素安静地听着,他觉得,面对有这般怀着赤子之心、又富有见识的姑娘,自己全然不必像面对官场中人那般,工于心计地斟酌词藻,去达到缓和关系的目的。 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然想好了最真诚的致歉方式。 他于是等郑海珠侃侃谈完后,望着那块空空无字的匾额道:“郑姑娘,那日,内子为了教童子们画出冬日萧瑟的江水,冒着寒风去吴淞江畔画线稿,才遇到弃婴风波。内子对授业一事确实憧憬不已,而她的字,其实也远比我的字有天真超逸之气。所以今日我与她商定,守宽书院这四个字,还是由她来题给你。” 郑海珠的目光,蓦地从门楣上收回来。 她又不傻,怎么会听不出黄尊素的和解之意。 诚不我欺,正史诚不我欺啊。 黄宗羲的老爸,果然品性气度值得信任。 而且是爱妻楷模! 郑海珠于是毫不掩饰地露出欣悦的笑容,笑不过几息,忽又想到一节。 黄尊素虽然当初救过董其昌全家,但他妻子毕竟是年轻女性,考到虑无法忽视的时代局限与尊卑关系,姚氏题字的匾额放在董其昌题字的楹联上面,会不会不妥。 郑海珠于是试探道:“姚奶奶的字当然是仙姿雅态,但如果居于董公的楹联之上……” 黄尊素宽慰她:“你出来奔走,能这样在意人情世故的分寸,甚好。不过你放心,我趁今日休沐,已去拜会过董公,提过此事。我与董公说,内子对来书院教授丹青和书艺,十分向往。请董公给晚辈一方小天地,以资鼓励,帮着下官的内子,在徒弟们面前立一立师威,呵呵。” 郑海珠笑道:“那我们书院给姚先生奉上的束脩,定不逊于社学的大儒夫子们。” 黄尊素亦抛却最后一丝生分,打趣道:“如此?那她是不是要多给书院题几个字呐。” 郑海珠闻言,略一思忖,后退几步,指着书院格局,认真地向黄尊素介绍:“老爷请看,我们这里,除了那间坐北朝南的藏书楼,东边靠着清清池塘的庐舍,可以教画习字,因为洗笔方便嘛。南边连着的几间,可以做论道讲堂,正对开阔的场院,也可用于在露天明亮处练习繁复木作。西边芭蕉掩映的院子,辟为绣坊与织坊最佳。这几处学园,也请姚先生题字吧。” 黄尊素沉吟道:“唔,题什么名号呢?” 郑海珠莞尔:“就叫北园,清园,复园,蕉园。” “北清复蕉?”黄尊素喃喃几遍,“好,本官记住了,回去就让内子写出这四个院名。” 第六十七章 范思哲和范破虏 不过,郑海珠最终请黄妻姚氏写的义塾名称,不是“守宽书院”,而是“守宽学校”。 乍一听“学校”这两个字,黄尊素和姚氏都觉得奇怪。 郑海珠对夫妇二人解释道,虽然如今已不是嘉靖爷的时候,朝廷对私人出资办学不再禁止,但因自己同时会招收女娃娃,且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内宅闺塾,堂而皇之地用“书院”二字,恐怕惹来老古板们的反对,以及冒犯那些致力科举的生员们。 “然而,黄老爷,姚先生,我们所招的,也绝不是学徒。孩子们学手艺的同时,要识字,要明理,不管男娃女娃,都要懂得修身、齐家、助人、爱我大明。学天理、人情、国法、巧艺,少年郎聚而习之的地方,周曰庠,殷商曰序,所以国子监又被称为天子庠序。孟子说过,商周再往前的大夏朝,不称庠,不称序,而称之为‘校’。” 黄尊素将郑海珠这番阐发听到此处,合掌称妙:“好名字,学校,学校,如此说来能上朔到三代时,渊源雅正。” 姚氏则更高兴,不仅仅是“学校”二字,背后深意与国子监那样的天子庠序能相提并论。 更因为,郑海珠对她的称呼,十分自然地,已经从“黄夫人”或者“大奶奶”,换成了“姚先生”,而自己的丈夫对于这样的改变似乎并无芥蒂。 姚氏觉得,自己经历了十八年闺中生活的“姚大小姐”,和八年人妻生活的“黄家少奶奶”后,仿佛开始了新的人生航程。 她并未清晰地辨别出,这种前所未有的欢愉,来自于她在父权与夫权外觅到第三种生存空间的可能性。 她只是颇为畅快地,品咂这种全新的尊严感,仿佛来到春天的原野上,尽情呼吸着鲜润的空气。 “守宽学校”、“北园”、“清园”、“复园”、“蕉园”——姚氏在自家的方寸天地里,铺纸研墨,写出了平生最满意的十二个字。 …… 又过了几日,郑海珠来给姚氏送聘书。 “这是我家大小姐亲自绣的绢底丝线的聘书。合拢如书页,打开如桌屏。” 郑海珠向黄尊素和姚氏展示韩希孟的杰作。 “黄老爷和姚先生请看,因姚先生要在我们学校教授的,是书艺和丹青,我家小姐就在聘书中绣上桉几瓶花与笔墨卷轴,配了此前姚先生吟诵过的杜工部的诗句: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饶是夫妇二人早已领略过韩希孟的精湛绣技,此刻见到聘书上的图文远绍唐宋书画遗风,也是啧啧惊叹。 郑海珠又道:“董公和顾府的缪阿太,应承做我们学校的名誉校长后,我家小姐也绣了聘书。董公的聘书上,是苍松瑞鹿;缪阿太的聘书上,是水仙灵芝。” 和面对韩希孟时一样,郑海珠秉持“语言及思想”的信条,坚持向周遭有交流基础的古人们灌输后世的语汇。 所以一来二去,黄尊素夫妇对于名誉校长这样的新词,就算望文生义,也不难理解了。 他夫妇二人唯觉得,给董其昌和缪瑞云两位前辈的图桉,极有分寸,具备长寿寓意,又分别适合男子与妇人,不由感慨,韩希孟妙手锦心,郑海珠精明干练,能与这样的主仆二人往来,犹如嘤其鸣矣求得友声,实在算得初到异乡的幸事了。 郑海珠忽又想起一事,与夫妇二人说道:“我们学校,虽比不得国子监和府学社学那样的书院,但我还是想给娃娃们做一身校服。衣裳整洁体面,让人一见就晓得是守宽学校的学子,多少总能激励他们爱校与自爱之心。这一阵找了几家衣铺,总不合意,方才我进府里来时,看到前厅似有一位裁缝在给仆妇们量体裁衣,不知老爷和先生可否引荐?” 姚氏笑道:“啊对,那是我们余姚老乡,我把他请进来叙话。” 不多时,只见一位年近四十的布衣男子,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踏进院来。 姚氏向郑海珠道:“这是范思哲师傅,到松江开裁缝铺已经十来年,娶的也是松江媳妇。这个是他闺女范破虏。” 郑海珠听到“范思哲”三个字,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心道,这位裁缝大叔的名字,起得也太让我这个穿越者一秒出戏了吧。 再听范裁缝那位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的女儿,竟然名叫“破虏”,便实在藏不住惊讶之色,“呃”了一声。 范裁缝立即解释道:“姑娘莫奇怪,小人的爹爹当年跟着戚大帅在蓟州打北蛮子,战死疆场时,小人才刚会走路,一辈子没爹。小人做了爹后,就给女儿起名破虏。” 原来是守卫国门的烈士之后。 郑海珠肃然起敬,朝范裁缝蹲了个深深的万福。 范裁缝忙带着女儿还礼,又补充道:“小人承了母亲的裁缝手艺,靠这门活计谋一口饭吃,但两个异母弟弟前些年得了黄老爷的勉励,都去关外投军了,先后升了百户,直说大侄女的名字起得好呢。” 郑海珠心中一动,问道:“关外?是漠北还是辽东?” “回姑娘的话,是辽阳附近。” “哦?”郑海珠转向黄尊素道,“老爷,之前误劫我的那位毛将军,说他也是驻守辽阳旁的堡垒。” 黄尊素知晓郑海珠性情开阔,与莽莽撞撞的毛将军不打不相识,平时言语间说起他时,甚至还因其抗击外虏而多有推崇。 黄尊素遂微笑着点头:“世人都道我江南的男子斯文柔弱,其实戚少保练出的强兵早已证明,浙人勇悍并非空穴来风。破虏的叔叔们是余姚人,郑姑娘说的那位毛将军,是杭州人,说明我们浙江,也不是只有义乌出勐将。” 却听那小少女范破虏开口道:“叔叔们虽因打鞑子升了百户,却穷得快饿死了,不但写信问我爹爹要钱买吃的,还问我爹爹,能不能给他们做几件棉衣棉甲寄过去。黄老爷,叔叔们是为朝廷打仗,朝廷为何不让他们吃饱穿暖呢?” “不懂事的丫头,别瞎说!”范裁缝呵斥女儿道。 黄尊素面上一僵,但旋即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摆手道:“老范,莫吓着孩子。” 姚氏心慈又明敏,也迅速地缓和气氛道:“破虏,不急,我和老爷,还有这位郑姑娘,多给你家寻些好主顾。” 郑海珠微笑着接过话茬:“老爷和夫人介绍的,自不会错。范师傅,破虏妹妹,我有间私塾,待过了腊月就开门。第一批,大概得有三十几个娃娃,须置备一身春装。今日咱们认个面熟,回头我去你们裁衣坊里请教,如何?” 范裁缝大喜,连连道谢。范破虏一张桃花似的小脸,也展露感激的笑容。 笑容中又带着一丝好奇。 眼前这位说话和气的姐姐,穿的也是布衣布裤,头上腕上都没有首饰,显然不是官绅家的大娘子或者姨娘。 但她说“我有间私塾”的时候,落落大方,而黄老爷和夫人对她,也似乎颇为高看。 小姑娘范破虏,平日里因跟着父母做衣裳,见过松江城里不少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卷,此刻只觉得,不论女主人,还是丫鬟婆子,郑姑娘和她们都很不一样。 另一边,黄尊素也抿一口茶,向范裁缝道:“老范,我年前还要去一趟南京,拜会几位老友,送点土产薄礼,正好请你用松江棉布做几身袍子。冬袍不太苛求尺寸精细,你比照着我的身量做,就行。” 范裁缝闻言,偏头思量须臾,小心翼翼道:“老爷,冒昧相问,那几位相公,可有官职,若有,年资几何,是执事官,还是御史?” 黄尊素一愣:“啊?又不是做官服,你为何要知晓这些?” 第六十八章 去月港 范裁缝一旦说到自己的手艺,便褪去了谦卑之态,胸有成竹地娓娓道来。 “老爷,这些年,大明每到冬天,就算是应天府,也冷得像北边似的。我们南方不烧地龙不烧煤,衙门公廨又高敞空旷,那点炭盆添不了几分暖意,小的听说,不少官人会把棉袍子穿在官服里。” 黄尊素顿时明白了范裁缝为什么要问,自己送礼的对象是不是做官的。 “老范,我那几位朋友,的确都是穿公服的。但你问他们的年资与官职,却又为何?” 不待范裁缝继续回答黄尊素的第二个疑惑,郑海珠已抢先道:“是否因为,年资低的官人们,常作躬身之态,所以棉袍的前摆要比后片略短。但有一类官职例外,那就是应天府都察院的御史老爷们,再年轻,心气是高的,常挺胸说话,所以前摆与后片仍要做得一样长。” 若在平时,郑海珠是绝不会这样去抢别人话头、表现自己仿佛“懂王”的。 但今日,她已对范裁缝父女上了心,为将来计议,必须对有意拢入自己麾下的人才,稍稍震慑一下。 匠人其实和读书人的心性,没有本质区别,读书人容易恃才傲物,匠人容易恃技而骄。 果然,范裁缝的眼里闪过一丝叹服之意,旋即拱手道:“确如郑姑娘所言,姑娘好见识。” 郑海珠莞尔,压一压之后,也要抬一抬,遂不吝赞美地向黄氏夫妇道:“范老哥果然心细如发。” 当下与这范裁缝约好日子,言明自己将带上韩家织坊的棉布料子,登门商量孩子们校服的式样。 ……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 韩家织坊如期完成了刘公公订下的一千件漳绒与松江棉布混纺的大尺寸面巾。 河道与太湖尚未封冻,松江与苏州不过一夜航船的行程。 韩仲文亲自带上几块成品,并一张五百两银子的汇票,去苏州谒见刘公公,准备送上银票后,请公公过目面巾的质量。 韩府上下,惴惴不安了两日,韩仲文就回来了。 好消息是,刘公公不仅收了汇票,而且对面巾十分满意。 更好的消息是,刘公公特别叮嘱,让郑海珠收拾妥当,腊月底跟着自己,一同南下福建月港,看看番商对此类货品的反应,揣摩揣摩彼等的喜好,再参研出一些能给内库换来银子的玩意儿。 二奶奶钱氏奇道:“这刘公公,难道不过年么?” 韩仲文不以为怪:“公公去年才上任苏州织造提督,正是为万岁爷殚精竭虑一效勤勉的时候。公公说了,福建那边的海港又不封冻,洋商们也不过咱们大明的春节。今年澳门那边,不大太平,红毛番和弗朗基人常干架,洋商都不大敢过去,宁可多出些钱,绕到月港买我大明公贩的货。如此好机会,公公还不赶紧亲临月港,给万岁爷扒些银子回来。” 钱氏喜道:“哎呀,那也是我们韩家的造化。若跟紧了刘公公,何必与苏松的同行们去争徽商的买卖。只是,希孟明年端午前就要进顾家了,阿珠这一去,满打满算得开春才能回来吧?” 一旁的韩希孟,倒是一副坚决支持的态度,望着侍立身侧的郑海珠道:“你定定心心地去,左右嫁妆什么的,也都绣得差不多了。学校那边,有曹管事,守宽也是个蛮能干的半大小子了,一直盯着。再说,现下谁不晓得,那学校,是庄知府和黄老爷赞为善举的,黄奶奶还要在里头做女先生呢,没有青皮浮浪敢去找麻烦。” 韩仲文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这位一家之主说得直接:“阿珠,你救过希孟的命,又是我韩家的一员福将,我和奶奶小姐,早就不把你当外人了。你此去,就好比是我们韩家的掌柜,公公若发了什么新的吩咐,你只管应承着。” 又转脸对妻子钱氏道:“如今世道,和从前确实大不一样了。这次我去苏州,竟看到有女子嫁人后,能带着画箱或者诗稿,去参加文会,卖画卖诗的,丈夫还牵着孩子在渡口送她。我是个弃文从商之人,什么都看得开。我倒觉得,若希孟嫁去顾家,未必就窝在深宅不下楼了,寿潜又是顾家最大的孙子,届时若顾家的生意给了寿潜这一房,阿珠定是要辅左希孟管事的,不如现在多去看看眼界。” 钱氏捣头如蒜:“那是自然,女子若太老实没见过世面,在婆家不管主内主外,都要吃亏。我们希孟可不能去吃亏。” 郑海珠端然静立,听着韩家的三位主人开诚布公的商议,十分受用。 她就喜欢他们的做派,将各样打算摆在台面上,光明磊落地分析,且都是利己不损人的,既是理智的规划,又具有领先于时代的开明。 同时,郑海珠更欣喜于机遇的提前降临。 虽然从此前与刘时敏打交道的一些细节里,她已有预感,这位公公似乎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以她一个前世成熟的现代女性的判断,刘时敏投来的眼神,是无关男性压迫与占有的认可。 否则,刘公公也不会对她拓宽黄浦江、在松江建立仅次于月港的公贩海关的建议,上了心。 但郑海珠未曾料到,自己这样快就获得了出差的机会。 说来,福建海边的月港,离她穿越后醒来的漳州龙溪县并不远。 可倘使没有织造太监这样的权力人物的引领,她区区一个草芥韭菜,怎么可能有机会去看到大明王朝自隆庆开关后的海上公贸活动。 …… 腊月八日这天,上海县吴淞江江尾的范家浜西岸,拓宽河道的工地上,各位甲长们从亲自督工的松江府推官黄老爷手里,领到每人一两的年礼赏银,分给劳工们。 以往农闲时节,官府点齐男丁来出徭役,待遇都极差。 这一回来打宽大黄浦,不仅顿顿吃得饱,隔几天还能吃一顿肉,腊月收工时还有赏钱。 一两银子呐,可不少了,听说金山卫那边整天吹海风的军户,月俸也就这么点。 众人揣好银子,欢声笑语地将工具收捡上推车,聚集到露天灶台边饱餐一顿肉包子配腊八粥后,四散回家去。 大明王朝慢吞吞的帝国车轮,又走过了一年。 郑海珠喝完一碗御寒的姜汤,站在灶台边,望着那些远去的上海县农人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郑姑娘在想什么?” 黄尊素带着官差检查完工地,踱步过来,温言问道。 “老爷,我在想,一两银子,就能让我大明的一位百姓,那么欢欣雀跃,让一户农家,还算像样地过个年。” 黄尊素微笑颔首:“是,百姓所求,本也不多。唔,不过郑姑娘,这一回修水,多谢韩二爷率先垂范、捐银又出力,松江的缙绅们才跟着掏腰包。否则,莫说今日的赏银,单说这几百人每天在江边开伙,衙门都未必拿得出饭钱。” 郑海珠却没有笑,而是眯着眼睛,轻声道:“但此刻,天寒地冻的辽东,毛将军的屯堡里,还有范裁缝的兄弟们那边,只怕找不出这许多有钱缙绅,给军士们凑吃凑喝凑饷银吧。” 身边人没有立刻回应。 郑海珠转过脸,平静地望着黄尊素道:“对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我们女子也有份。我这一阵常去范裁缝那边,看到范破虏起码缝了小二十件棉袄了,她说都是往辽东寄的,并非只给两个叔叔,还有其他军士,若冻死了,他们的妻女怎办?” 黄尊素喃喃道:“这女娃真是心善。” 郑海珠撇一撇嘴角,揶揄道:“堂堂大明,要靠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发善心去养边军,确实是笑话。” 黄尊素并没有勃然变色。 事实上,类似的意思,无论是他们东林学派的同窗,还是同年进士中的志趣相投者,乃至他那些血气方刚的御史好友们,早就表达过。 既然眼前这姑娘,所作所为并不逊于男子,又为何不许她讥讽时弊呢? 毕竟,大明的江山,这些女子们,也在撑,不是么? 然而,黄大人正准备心平气和地听郑姑娘继续发议论时,郑海珠却话锋一转道:“老爷,我那日得空,寻了一艘沙船,从这范家浜下水,往北过宝山界,观瞻了长江口又往南划了大半个时辰,遥望到川沙和东边海岛后,返程回来,统共也就用了大半天。” 郑海珠说到此处,眼神越发明亮,转着双眸,仿佛在复盘脑中的地图,继续条理清晰地说道:“货船无论是从长江、太湖、运河还是东海过来,都能聚集在黄浦港附近,浦江对岸的大片土地,既能种田,又能修建城池屋舍,能抵得上好几个福建月港。这上海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海贸良港啊。” 郑海珠是发自内心地在阐述这段话。 她赞美的,分明就是记忆中后世繁华的黄浦江外滩、浦东外高桥集装箱码头、宝山港口等地。 末了,她带着笃诚的笑容,与黄尊素道:“老爷,针砭时弊没有错,但不能空谈空议。更有用的,还是想着,怎么给朝廷开源。弗朗基人、红毛番、倭人手里,如今都有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我大明为何不去赚?” 黄尊素毕竟是这个时代顶尖的知识分子,这些时日来多加思索,又查阅朝廷历年邸报,了解了隆庆开关后月港的公贩规矩,以及万历初年起朝廷就在澳门对弗朗基人开展的管控,他已逐渐接受了将上海县发展为第三个海贸关口的点子。 此时,他沉吟须臾,终于对郑海珠开口道:“开关有利有弊,须思量,如何趋利避害。听内子说,姑娘过几日就要与刘公公他们会合,往月港去。倘使有机会,请你务必与刘公公陈说,松江府可以开关,但不能成为第二个广东,上海县不能成为第二个澳门。” 郑海珠正色道:“自是不可以!洋人用船装着银子来买货,可以。用船装着火器来要地,休想。” 她转过身,眺望着对岸那块后世成为浦东陆家嘴金融区的土地。 黄尊素所说的隐患,她也一直在考虑。 晚明的吏治太浑浊了。 远在岭南的广粤地区,皇权更是鞭长莫及,当年葡萄牙人就是利用这一点,在用大炮轰不开大明的国门后,采取贿赂广东地方官的做法,窃取了澳门。 葡萄牙人虽然也给明朝政府贡献一点点地租,但偷逃商税、贩卖人口、骚扰百姓,甚至畜养倭奴为非作歹的事,更没少干。 作为后世来人,郑海珠太清楚,十七世纪到二十世纪早期的欧洲列强,都是什么货色。 无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还是荷兰人、英国人,对外侵略、掠夺殖民地的需求,刻在他们的骨子里,也是西方资本的原始冲动。 也正因此,在大航海时代,大明帝国,应该率先以主权国家的姿态开海,以主权国家的姿态参与海洋秩序的制定。 而看似暮气沉沉的帝国官场,其实并不缺乏有识之士,来阻击洋人披着贸易外衣的侵略蚕食行径。 “老爷,”郑海珠盯着黄尊素道,“你提到濠境澳门,据我所知,就在两年前,两广总督张鸣冈张部堂,似乎对弗朗基人进行了更为严格的约法。来松江买布的粤商说,番船到濠境,必须进港,听候丈抽,若停留在海防外洋,我大明水师可以直接扣货烧船。还有,澳门在今后数年内,只许修缮已有的房屋,弗朗基人不许新造高楼广宇,否则也有两广海防道直接焚毁。” 黄尊素越听越专注,继而展眉叫好:“正该如此!郑姑娘,我回去再思量一番,将所虑的关节,逐条写下,劳你给刘公公看,可好?” 郑海珠明白,黄尊素对提督太监刘时敏的态度缓和,并非因自己那次吵架说服了他,而多半是知晓刘公公乃太子党,符合他们东林学派清流的政治立场。 她遂欣然点头:“定会呈给刘公公,并且,纵然人微言轻,我也要细说给他听。” 二人又在北风中站了一会儿,遥望水天一色的凛冬江面。 与不是家卷的年轻女子并肩而立,彼此陷入沉默却毫无暧昧或者局促,黄尊素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奇特的体验。 他只觉得,这种沉默,如自在花儿静静开,反而令自己灵府清明。 末了,他转头道:“听说马将军此番也一起去,护卫刘提督和福船。那本官就祝马将军和郑姑娘,一路顺风。” (第二卷完) 注:妻子通过写作或者参加文会挣钱,丈夫在家带孩子,并且支持她,明末江南出现这样的现象,不是我捏造的。可以参考美国学者**颐的学术着作《闺塾师》中关于江南才女黄媛介的部分。 第六十九章 巴洛克连衣裙 在大明,从浙直到福建的内贸商路,有两条。 一条是从南直隶各条水道进入钱塘江上游后,转到浙江的常山、江西的玉山,穿过福建崇安的分水关河口镇,进入闽地。另一条,则是从钱塘江进入浙江的江山县,连通到浦城的仙霞岭。 两条商路都是水陆轮换,闽北、赣东、浙西多山,道颇崎区,郑海珠当初带着侄儿北上江南谋生时,虽沿途阅历各样风土人情、涨了不少见识,却也很吃了一番跋山涉水的苦。 好在,这一回是跟着刘公公南行,可以选择第三条路。 海路。 …… 福船木质厚实的板壁,挡住了冬季海上的刺骨寒风。 一扇造价不菲的东海水晶窗,则令舱内充盈着白昼的光明。 郑海珠坐在窗前,手捧长裙,检视细节。 “阿珠姐姐,我听说书先生讲《西游记》,里头东海龙王的宫殿,是水晶做的。现在,我自己就好像在水晶宫里呢。” 范裁缝的女儿范破虏,将鼻尖贴在水晶窗上,一面瞪着眼睛,试图看清外头甲板上军士们的威武模样,一面与郑海珠表达着自己的兴奋之情。 郑海珠此番随刘公公的船队往月港去,带上了范破虏作为女伴,不但起居方便些,而且确实要与她利用船上的二十天,完成一些特殊的服装样品。 小丫头范破虏,觉得自己在这个冬天的运气,好得像做梦一样。 阿珠姐姐不仅是她家的新主顾,而且会带她出来,跟着朝廷的大官船,去月港开眼界。 刚登上这艘比松江许多富贵人家的亭台还要华美的大船时,范破虏还有些战战兢兢,因为听说女子上海船,会遭人白眼。 没想到,与阿珠姐姐在甲板上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几个婆子,或者扛着菜筐,或者抱着干净的褥子,蜜蜂似地穿梭。 阿珠姐姐当时就告诉她,早在两百多年前,三保太监下西洋的宝船上,就有几十个婆子,负责炊事和浆洗、缝补事物。 而走在她俩前边、那位姓马的将军,也转过头,和气地笑着告诉她,在自己的川蜀老家,女子不但能登船,还会水战。自己的母亲虽主攻骑射和长枪,麾下却有一支擅于在江上战船间跳跃打斗的娘子水军。 范破虏于是松了口气,很快又局促起来。 她已经快到及笄之年了了,看见出类拔萃的男子,又仰慕又害羞,干脆低下头。 马将军这样年轻,这样好看,身为武将还一点都不凶,听说她的名字时还赞“破虏”两个字顺耳。 嗯,虽然,他好像只有在阿珠姐姐面前,才会露出笑容。而对着船上的其他人,包括那位慈眉善目的刘公公,马将军的嘴角都是平的。 此刻的船舱中,郑海珠看着范破虏,方才还似乎大人一般在想什么心事,研究起水晶窗来,又露出一副小女儿家好奇的憨态,着实可爱讨喜。 郑海珠遂笑道:“这东海水晶,历来是贡品,如今工匠们的手艺越发巧了,不但能打制出窗户,还能磨出老花镜呢,听说阁老们用的水晶老花镜,要二十两银子一副。” “啊?”范破虏连连咋舌,伸手比划了片刻,叹道,“那这么大的一扇窗户,岂不是得几百两银子?” 郑海珠抿嘴,将手里的裙子推过去:“刘公公大恩,让我俩住这样好的船舱,小丫头你也得争气些,学学人家水晶匠人的业精于勤,来,把这一排织金边,拆了再缝,缝出浪花的感觉,别那么死板。” 范破虏听话地接过裙子,摆弄了一会儿,正寻思“浪花的感觉”是个啥模样时,却见阿珠姐姐已站了起来,向舱门处蹲了个万福。 “刘公公,马将军。” 刘时敏和马祥麟,背手站在舱外,面色平易温和,身形却不动。 郑海珠估摸着,二人为了今日自己在甲板上禀报过的进程而来,但不便进女子的舱房。 她遂揣上另一件小些的纺织品,招呼范破虏出舱。 刘时敏盯着范破虏手中那彷如宫廷帷幔般的妇人裙衫,毫不掩饰自己的诧异。 “郑姑娘,你说的泰西商人会喜欢的东西,就是这个?” 郑海珠非常自信地点头道:“对,这叫连衣裙。” 然后指导着范破虏捏住肩袖处,将裙子举起来,自己则俯身摊开华丽的裙摆。 “刘公公请看,这种裙子和我们大明妇人的裙袄不同,它的上襦和下裳是缝在一起的,所以叫连衣裙。我天朝在两汉时,有一种曲裾深衣也是这般上下相连,但泰西妇人喜欢的连衣裙,上衣窄短如胡服,裙子却要蓬开如帷幄,又有些像蒙人在草原住的那种毡帐。” 刘时敏打量了一会儿,点头道:“我说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咱家想起来了,当年那个泰西传教士利玛窦进献给万岁爷西洋宝物时,万岁爷问他西番那边的风貌,利玛窦拿出些番画,上头的番邦女子,穿得好像就是这种裙子。” 郑海珠心道,太好了,利玛窦是意大利人,既然你看过西方文艺复兴后的油画,那我解释起巴洛克风格的裙子,就没那么艰难啦。 她于是腾出一只手,拎起连衣裙的袖子,解说道:“泰西那边的人,两百多年前还穿暮气沉沉、直咕隆冬的深色袍子,如今却不同了,便是平民百姓,只要置办得起,也会穿颜色鲜艳一些的,而且要裙摆前后,要如波涛拍岸般,缝上一层层的花边,袖子的胳膊肘以下,也要缝成这般喇叭花似的。” 刘时敏盯着郑海珠:“姑娘知道得还真不少。” 郑海珠容色平静:“全赖天恩浩荡,月港能在隆庆爷的时候开关。我老家与月港海澄县不远,家兄在世时,有时去漳州府城文会,有时去海澄县访友,回到龙溪常与我和嫂嫂说起从传教士那里得来的见闻。再则,公公也晓得,徐翰林家在松江开了慈恩堂,我家小姐的婆家与徐家媳妇沾亲带故,小姐有时派我去慈恩堂帮忙,我也看到些洋画。” 刘时敏目光里的深意一闪而过,笑眯眯地掂起范破虏捧着的棉布大裙子,评论道:“看到,不一定往心里去。你很爱琢磨,不错。别说,这水红色的棉布上堆满你说的花边,不但穿久了也看不出皱巴巴的模样,而且,确实花里胡哨热闹得很,唔,咱们大明的文士们或许嗤之以鼻,倒是蛮讨那些西洋猴子喜欢。” 郑海珠接茬:“泰西人说,此种堆成鳌山灯会似的形制,在他们那边叫巴洛克,不仅女子,男子的衣服上,现下也爱加花样儿。” 她说着,摊开手里那件月白色的织品,笑吟吟地朝马祥麟走去。 第七十章 娘娘腔的领子、打硬仗的布甲 马祥麟原本借着不必参与谈话的机会,可以静静地在一旁望着郑海珠,细察她脸上的表情。 那种专注的、试图用义利兼顾去说服别人的表情,某种程度上,很像他们武将在战场上谋划时所流露的,又没有那般紧张严肃。 他很喜欢看。 不料忽然之间,这女子几步就靠近了自己,踮起脚,举起一方比汗巾大不少的布料,往自己脖颈处围上来。 小马将军霎时不知所措,又讶然又赧然,竟而往后退去。 刘公公低笑,暗暗讥讽道:这川军小子,到底是还没娶妇的青瓜,一路藏着心迹,又哪里藏得住。 那边厢,马祥麟已讪讪地咳嗽两声,好奇道:“郑姑娘,这是什么?” 郑海珠打定主意,在明末稳扎稳打地做事,不要轻易倾心委身于此世的男子,因而自从秋末再见马祥麟,便以友人的分寸相待。 今日拿他做模特,绝无暧昧试探之意,反倒希望通过大大方方的举止,表明态度。 此刻见他尴尬,郑海珠也自忖,还是别太着急慌忙地挑战古人的观念,遂递上手里的织物,和声道:“这是我们想做成后卖给洋商的假领子,男子衬在脖颈处的,好比我们大明袍子的衽边。有劳马将军帮着试一试领口,让我们这两个小裁缝瞧瞧,怎生改得更合适。” “好,好。” 马祥麟用爽快掩饰着局促,接过这块稀奇的汗巾,往脖子上一套,不由皱眉道:“这,这是男子用的?” 不待郑海珠解释,刘公公已哈哈大笑起来。 一面笑,一面上前揪着搭在马祥麟宽阔双肩上的布片,问郑海珠:“郑姑娘,这哪是衣领呀,这分明就是开出了一朵堪为花魁的大白牡丹。阿弥陀佛,弗朗基那边的洋人男子,真的肯穿这玩意儿?” 郑海珠却一本正经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习俗,我之砒霜,彼之蜜糖,番邦男子不但穿这种褶子像花的上衣,还穿露出蝴蝶结的袜子呐。公公若不信,问问濠境那边的官人们即可。再说,前朝,大宋时,男子们不也在发髻边簪花么?” “所以大宋亡了。”马祥麟澹澹道,摘下了这个巴洛克式的松江棉假领子,还给郑海珠。 他一个自认勇悍阳刚的武人,实在瞧不上这种脂粉气的打扮。 想想又觉着自己这话兀地生硬了些,遂补上一句:“郑姑娘,这领子大小,倒还舒服。” 郑海珠笑着接过,向刘时敏道:“公公,只要能换来银子,管它什么花领子、彩袜子、娘里娘气腰带的,咱们有上好的棉布和工艺,为何不做这买卖?倭人眼下的生丝和绫罗,已抢去不少我大明洋贸的生意,但论棉布和刺绣,他们还不行。听说,南洋有些岛国,种出来的棉花也能纺出好布来了。棉布容易浆洗、牢固耐穿,咱们不能把这笔银子的大头,让小国挣去。” 刘时敏听着听着,就开始频频点头。 末了温言道:“唔,月港虽说明面上只需汉船出港,不许洋船入港,但不少番商拿到签押书引,还是可以跟着有船引的汉船,进到海澄县里的。这一回到了月港,咱家就让县令找几个来,参详参详郑姑娘的点子。” 郑海珠露出憧憬的笑容,斜瞥一眼马祥麟,又转身进舱,抱出一件棉袍来。 这几日在甲板上,马祥麟会当着刘公公的面,问起暗甲战袍的研发进程,郑海珠便晓得他并不避讳刘公公。 虽然,一支地方土司军队的少帅,自掏腰包给中低级军士买装备,就算对着皇帝,也是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事,但郑海珠还是能意识到,马祥麟在帮她向刘公公暗示。 既然织造局拿去换银子的海贸单子能让韩家做,刘公公若在兵部有人,或者在京师与什么皇亲国戚相熟,也可以牵牵线,让韩家试着做布甲。 韩家至少是顾及脸面的江南世家,也不蠢,不至于像当年李贵妃那位泥瓦匠出身的老爹一样,克扣无底线,直接往布甲里塞进烂出窟窿的锈铁和掺了稻草的破棉絮,结果冻死许多蓟州边关的兵士,气得戚继光星夜奔驰数百里,从关外赶回京城告御状。 果然,郑海珠将手中的面袍抖开后,刘时敏也凑上来仔细观看。 “破虏,你来给公公说说。” 郑海珠带着鼓励的眼神,吩咐范破虏。 小姑娘自上船后,发现刘公公这最大的官儿,反倒最和气,本也不那么怯惧了,此时便流利地解说道:“刘公公,马将军,草民的叔父们,曾回江南探过一次亲,说起打鞑子时,明甲不但要经常擦拭和修复穿线,而且近战时,敌人容易看出甲片的破绽。所以,阿珠姐姐就和我,把铁片用衍缝的办法,缝在我们松江的兼丝布里,用泡钉铆住。” 刘时敏饶有兴致的捏着这件半成品的布面甲,看了看衍缝格子里的铁片,好奇道:“这个兼丝布怎地这样硬挺,不像纯棉?” 郑海珠解释道:“公公,世人常有误区,觉得真丝或者纯棉,总是最好。其实用料,就像用人,用对了才是正道。我们松江这种兼丝布,纬线用的是棉花线,经线则以本地特产的黄草浸泡揉制后提取的麻线,所以成布挺括如板,耐挫磨,防水也比纯棉布甲好上许多……” 她话未说完,一旁的马祥麟已提起布甲的前襟,盯着衍缝格子中间的花纹,又将格子捏了捏。 郑海珠见他此举,会心笑道:“马将军是不是觉得,兼丝布的织法,能让敌人猜不出甲片与甲片的连接边缘?” 马祥麟抬眼望着她,语带欣然道:“对,兼丝布好,你们也很聪明。我方才就在看,这样的织法和缝法,若狭路相逢对战起来,我未必能立即琢磨出,枪尖应该刺哪一处,才能划破缝线、将铁甲挑散。打仗的你死我活,常常就在几息间。” 郑海珠心道,果然有实战经验的最懂行,于是毫无迟滞地拍拍范破虏的肩膀:“这是破虏小妹妹的功劳,是她在意这个关窍之处。” 范破虏也没有瑟缩之意,老老实实道:“阿珠姐姐说这个布甲是马将军带领的军士们要穿的,我自家两个叔叔也常和鞑子刀枪见血的,所以琢磨布甲的时候,我想的都是怎么保命。” 马祥麟也给了范破虏一个赞许的笑容,又转头对刘时敏道:“公公,在下发现,若用这松江兼丝布做甲,还有一个好处,每个打了钉子的格子里,塞了棉絮后,可以抛得更大。” 刘时敏在北京宫中生活过多年,怎会不如马祥麟这个南方人更明白保暖的原理。 掺入植物纤维的兼丝布,或许不如真丝绸缎或者精纺纯棉那么柔软,但正因为偏硬,衍缝格子里的空间才更大,填充里絮后,保暖效果才更佳。 在天寒地冻的辽东,要命的不仅仅是勇武野蛮的鞑子,还有极端冷酷的天气。 穿廉价布甲的,都是低级战兵,这样的战兵,最要经常面对户外的严寒。 当经略和巡抚们在官衙或者暖帐里,以运筹帷幄的名义和属下将领谈笑风生时,那些战兵,往往正在冰天雪地里,或者急行军,或者埋伏在暗处准备夜袭。 一身没有经历过贪婪的皇亲国戚偷工减料的棉絮布甲,才能让这些真正为大明抵御外侮的兵士们,而不至于冻成冰凋。 活下来,不论在枪林箭雨还是严霜苦寒中活下来,才能获胜。 刘时敏不动声色地,看着马祥麟这位尚未完全满意的悍将,向郑海珠和范破虏提出一堆修正需索,温和但不失严肃,强调的都是如何让自己的兵小子们能保命。 刘时敏不由想起多年前,当自己从父亲口中听说那位主人的逃命方式、发出嘲笑时,父亲冷冷地与自己说:“若愚,如果先帝不是用此计活下来,哪里来的你!又哪里还有可能光复江山。” 第七十一章 初抵月港 “落帆!” “转舵!” “启禀公公,已看到接引船!” “请公公示下,是否落锚?” “落!” 随着一番井然有序的操作,织造局的大福船和几只护卫船,先后进入福建月港。 郑海珠看得目不转睛。 她虽然此前已在岱山岛见识过颜思齐的船入舶和启航,但李旦允许颜思齐带离平户港的商船,和刘时敏所用的大明官船,规模如何能同日而语。 而头一次出远门的范破虏,更是兴奋,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阿珠姐姐,这个月港,好大啊,比我们老家宁波府的船坞大多了,更别提上海县的吴淞口了。” 郑海珠望着面前千帆如林的景象,以及环绕偃月状海堤展开的七个繁忙码头。 少顷,她侧头对范破虏感慨道:“不要看不起你老家宁波。你现下觉得,那里已经荒废成了几个小船坞,但你可晓得,太祖皇帝时候,我大明三大朝贡市舶司,就有宁波。当年宁波港的阵仗,必不输于眼前这月港。只是,后来倭国使节的争贡,也发生在你老家,嘉靖爷一怒之下,就把宁波港给封了,一同被封的,还有福州市舶司和广州市舶司。好在,如今,月港又开海了。” 范破虏敏而好学,刨根究底地问道:“那为何,不是福州重开,而是换到漳州的月港呢?” 郑海珠笑笑,侧转半边身子,仰起脸来,迎着湿润的海风。 “破虏,你看这风,是不是正好能推着大帆船缓缓进港?我大明到了冬天,福州以北的海边,多刮西北风,远离陆地的海上,才刮东北风。但漳泉一带,因地形不同,即使近岸处,刮的也是东北风,利于大船入舶。隆庆爷圣明,既然重开海关,就得港尽其用,莫浪费了漫长的冬天。” 她说着,又抬起手指,仿佛想触摸到冬季风的美妙形骸。 马祥麟叮嘱自己的牙卒与朝廷锦衣卫一同护卫好刘时敏后,转到甲板这边,正听到郑海珠与范破虏的对话。 年轻的骁将蓦地驻足,没有上前打扰。 他只静静地望着那个看似寻常的迎风而立的身影,心间却微澜翻涌,继而又归于释然。 他不是那种自以为是、轻贱女子的心性,他无法将郑姑娘对小女伴的娓娓道来,不屑一顾地归因于,只是对漳州老家的熟悉。 有见识,就是有见识,从这女子日常所关注的事,就能看出来。 马祥麟在这一阵的相处中,不断地意识到,无论小家碧玉大家闺秀,还是如母亲那样的花木兰式的女将军,郑姑娘都和她们极为不同。 非富非贵,没有武功,但郑姑娘的心,很大。 马祥麟于是十分认真地思量,即使不去顾虑那位前辈与刘时敏会以郑姑娘来挟制自己,自己就真的愿意将这女子囿于后宅了么? 倘使她为人妇后,继续想海天辽阔地去翱翔,自己会不会欣然应允,又是否有能力与愿望,和她比翼振翅呢? 若无力相濡以沫,何必莽撞地表露心迹。 在没有想清楚这些因由与未来之前,还是澹然处之吧。 马祥麟整了整自己的松江筘布棉袍子。 嗯,月港这个地方真不错,朔风式微,寒意寥寥,让他又可以穿上这件最喜欢的单衣了。 收回遐思的马将军,轻咳一声,对着回过头来看到自己的郑海珠道:“郑姑娘,上岸吧。” …… 刘时敏到月港之前,南京织造和杭州织造的主管太监,已经分别在月港完成了替天子卖货的使命。 刘时敏作为苏州织造提督,地位不在杭州提督之下,因而福建布政使和按察使两位堂尊,藩台老爷和臬台老爷,并不敢提前回去过年,而是留在海澄县,迎迓刘公公。 刘时敏带着诸人上岸时,已是正月初六。 接风宴上,酒过三巡,刘时敏就一脸诚挚道地让藩台和臬台赶紧回福州,漳州知府赶紧回漳州,还能赶上过正月十五。 藩台、臬台和知府,都是官场老将了,已然各自送了千两汇票给刘时敏作为年礼,又明白刘时敏到了月港总也有些暗箱操作。 省与州的大员,若还不知趣地支棱在小县城里,反而让方方面面都缩手缩脚。 三人遂打着哈哈谢公公体恤,又板起脸来吩咐海澄知县和巡海道副使,尽听刘公公调度。 马祥麟是武将,与刘时敏私交再好,也不能上文官们应酬的席面。 但他还是在酒宴以外的迎来送往中,特别留意了巡海道副使蔡丰的举动。 巡海道副使,隶属按察使衙门,是臬台的手下,常年巡查本省的海岸线。 月港的船只,进出频繁,为防海寇走私或劫掠,巡海道副使常驻海澄县,也不奇怪。 然而,或许是出于职业军人的敏感,马祥麟发现,蔡巡守看到随从队伍中的郑海珠时,眼神不对。 酒宴散后,马祥麟回到海澄县的官驿,见前院之中,郑海珠还在灯笼的映照下,与织造局的吏员检查绸缎棉布是否浸了水渍,便招手请她到廊下叙话。 “郑姑娘,你从前,见过蔡巡守吗?” “那位巡海道?呃,从未见过。” “他盯着你看。几位台尊虽然见到你也多打量了几眼,还问刘公公,你是否宫中女官。但蔡巡守不同,蹊跷之处恰恰在于,他既不觉得奇怪,也绝没有失了分寸的冒犯之色,只好像,认识你似的。” “啊?”郑海珠一愣。 她回忆白日里的情形,因要尽力表现得像古人一些,她始终是低头看路的,确实无法像马祥麟那样,能够细致地观察到前来迎接的官员们。 郑海珠对巡海道这个大明的实职,约略有些了解,依稀记得,嘉靖时向朝廷举荐戚继光的谭纶,就做过福建的巡海道。 “郑姑娘,龙溪县离海澄县不远,时常巡视海疆的蔡巡守,会不会在龙溪县见过你?” 马祥麟似乎十分执着地要启动郑海珠的回忆。 他这一说,说得郑海珠心里有些发毛。 莫非这什么蔡大人,与自己寄魂的郑小姐家,曾有啥渊源? 不会这么巧吧。 好教老天爷得知,你给我这个穿越者整个颜思齐白月光的金手指,金的成色已然足够。 若再冒出几个福建故人,我这冒牌的郑家小姐,穿帮了怎么办? 郑海珠只能硬着头皮否认:“马将军,我们龙溪县的寻常百姓,哪可能与堂堂巡守打上交道。” “哦,如此。或许是我们武人习惯了草木皆兵,过于多疑了。” 马祥麟拱手告辞,抬头看看一轮明月已上中天,又转身温言道:“郑姑娘也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与刘公公去见番商。” 第七十二章 接头 “阿珠姐姐,你们福建人,都这么勤劳么?正月初七就上工了。松江那边,一定都还在拜年串门呢。” 晨光中,兴致勃勃登上官驿后头小山坡的范破虏,望着船只如梭、商贾熙攘的一熘月港码头,带了瞠目结舌的意味,问跟着她爬上来的郑海珠。 郑海珠狠狠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澹澹笑道:“闽地多山,种不出苏湖地区那么多的粮食,不靠渔猎和出海贩货,难道靠喝西北风活下来吗?” 范破虏轻喟一声,仿佛学着成年人那样,叹民生多艰。 她成为阿珠姐姐的小跟班后,最大的体会是,这个富家的丫鬟、穷家的主人,一点也没有欺贫媚富的势利样儿,但时常在平静的言谈中,透出一丝悲悯之意。 爹娘则在最初几次打过交道后,就告诉女儿,这是个好心肠的人。一个没有夫家可仰仗的自梳女,竟然能拿出傍身钱,办什么学校,破虏你就放心地跟她去见世面,但凡她能有一口饭吃,想必你就不会饿着。 范破虏在被亲爹亲妈盖章为大善人的郑海珠面前,很快就澹去了紧张与怯惧,养成了随时向郑海珠讨教的习惯。 “阿珠姐姐,你看,我们山脚下这个叫饷馆的码头上,有泰西人!咦,泰西人要么是黄头发,要么是和我们一样的黑头发,怎么那些泰西人,是红头发?” 郑海珠道:“他们是尼德兰人,从前被弗朗基人管束着,后来造了弗朗基人的反,自己选出一个大将军,开始自由自在地出海做买卖,我们大明,叫这些人红夷,就因为他们大多长了一头红发。” 范破虏吐吐舌头:“好像评书里的赤发鬼啊。” 郑海珠抿嘴:“管他们像人像鬼,长什么颜色的头发,出得起银子买我们大明的货就行。若没有他们运银子来,这月港,又怎么能称得上天子南库。好了,你去把今日要带给番商看的连衣裙、假领子,再检查一遍针脚。我到码头看看行情。” 范破虏听话地回官驿去。 郑海珠则熘下不算陡峭的土坡,从入舶外船的饷馆码头往北,走了不到一里地,来到路头尾码头。 穿过石板桥,巷口的一家裁缝铺赫然眼前。 在门口修补福子竹帘的女子停下手里活计,笑吟吟地问道:“可是石月兰的妹子?” “嗯,来看看家乡人。”郑海珠也用闽南语回答。 “里头吃茶。” 女子忙起身,将郑海珠让进屋。 一个青年男子从里间走出来。 “国助兄弟。” 郑海珠向对方行礼。 月前还在松江时,郑海珠去找南汇的唐伯,问问颜思齐的近况,并告知自己要随苏州织造太监南下月港,是否有可能见颜当家一面。唐伯当即说巧,颜大当家原本传讯说,这趟去吕宋的买卖很顺,但因冬季风向的原因,先不回舟山附近,月港倒真是个合适的地点,因颜当家今秋已在月港铺人手,作为陆上的接应点。 唐伯果然是颜思齐的得力干将,到了出发前,他来知会郑海珠,一切已安排妥当,让她到了月港后,去七大码头之一的路头尾码头,找齐家裁缝铺联络即可。 但郑海珠没想到,裁缝铺里的,居然是李旦的长子,李国助。 李旦作为盘踞日本平户、威震整个东南沿海的海商头领,对颜思齐的确不薄,但当初在岱山岛,李国助这个富二代举手投足的细节,给郑海珠留下了傲慢浅薄、斤斤计较的印象。 故而今日咋见联络人是他,郑海珠面上不显,心里却微有膈应。 不想那李国助却一改先前鼻孔朝天的风格,冲郑海珠拱手道:“财神姐姐,岱山一别,姐姐越发神采奕奕了。我们已听老唐说,姐姐在松江混得风生水起,不然也不会得了织造局的青眼。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郑海珠听他说得做作,忍住不适,澹澹笑道:“国助客气了,我在江南捣腾些小物件而已。婆罗洲南边诸岛,今岁的香料如何?” 婆罗洲与吕宋(今菲律宾)的南边,就是被称为香料群岛的地方。在如今1617年的世界,无论是被称为弗朗基的葡萄牙和西班牙人,还是荷兰人,抑或是中国海商,都时常登陆那一代交易,只是,中国海商,被称为“没有帝国的商人”,完全不能从大明政府获得支持与保护,全靠商人自己购买武器、雇佣倭人,来仗剑闯荡浩瀚大洋。 郑海珠直接问生意上的事,是不想与眼前这小子多啰嗦,李国助却觉得这女子连场面上惦记颜思齐的话都不问一句,只关心自己投给男人的本钱折没折、赚没赚,当真与平户那边的倭国人一样凉薄。 不过,就算她和颜思齐再热乎,二人马上也要凉了。 是真正意义上的凉。 李国助想到此处,克制着心底阴毒的兴奋,也收敛了面上的油腻,压低声音,恳切道:“这一趟,颜大哥收了不少上等货。多亏姐姐给的消息准确,我们在澎湖屿附近搭上的月港牙人,果然说宫里火灾后,香药库全完了,陆上陈料的价格都涨了不少。我们的新货,眨眼就被几个大户买断,都不用北上再卖一些回平户,空船直接就能在浙直买好生丝,掉头往吕宋开。” 郑海珠“嗯”了一声,却似乎并未对喜上眉梢。 李国助也明白这娘们儿不是傻不拉几的小丫头,警惕多疑,遂一拍自己的脑门,讪讪道:“看我说得高兴,把正事忘了。阿珠姐姐,颜大哥的意思是,你们去龙溪县碰头。” 郑海珠直截了当地问:“为何不在海澄县?这里不是已经有自己人的接应点么?” 李国助解释道:“此处都是大商船,混入小舢舨太明显了,而且巡海道的兵卒往来频繁。龙溪县离得不远,又是姐姐的老家,颜大哥的意思是,姐姐或可借回乡祭拜父母的由头,和那位掌事公公告假。” 郑海珠盯着李国助:“颜大哥从前在龙溪县遇到麻烦,才被迫背井离乡,如今虽已过去七八年了,我还是担心,那边有渔民认出他来。” 李国助对答流利:“阿姐放心,我颜大哥说了,地方定在县城北边五里的桃源渡码头,他说你一定知道那个地方。颜大哥心细如发,都安排周详了。” 郑海珠暗忖,桃源渡在内河入海口略偏僻的地方,倒确实离人烟稠密的县城和商船往来的码头比较远。 她于是再次和李国助确认:“国助,颜大哥亲自到桃源渡接我?” “当然,你不是与唐伯说,有要紧事要和颜大哥商量么?” 郑海珠点头道:“好,就照颜大哥的吩咐来。我三日后与公公告假,赶去桃源渡。若颜大哥等我两日而不见,就尽快离开福建沿海。多谢国助。我先回去。” “哎,姐姐吃盏茶再走。” 李国助殷勤声未落地,郑海珠已客气地摆摆手,转身离去。 李国助闲步到裁缝铺门口,望着那大步流星的背影,撇了撇嘴角,暗道:模样身板还真是有些滋味,便陪我那被爹爹夸得天神一样的颜大哥,去地下做鸳鸯吧。 第七十三章 洋商 (今日上畅销精选推荐,加更) 郑海珠穿出巷子,沿着海塘边匆匆往官驿赶。 转过一处刚刚开门的税关,迎面就撞上一队穿甲配刀的军兵。 郑海珠打眼一望,当中那人,竟是个身着绯袍、胸前补子上绣有云雁的文官。 月港的商业和军事地位虽然重要,在行政上却是个小县城,最大的地方官,也不过是穿蓝袍子的知县。 昨日由马祥麟预先交代过接风宴讯息的郑海珠,立刻意识到,这红袍子的官员,应该就是留下来接洽刘时敏的福建巡海道副使,官居四品的蔡丰。 郑海珠忙退到路边,蹲了个万福,一颗心在瞬间的加速跳动后,又沉缓下来。 这蔡丰好像在巡防,若他真的如马祥麟警觉的那样,对自己格外留意,那么此刻正好探一探,他是否与郑家有渊源。 面对他一个人,总比精明老辣的刘公公也在场,好些吧。 垂眸谦立的郑海珠思绪翻飞之际,果然看到那双官靴,在自己面前停下不动了。 “你是,随刘公公来的松江棉商?” 蔡丰开口问道,语气镶着四品文官的端严,又透出一丝认出刘公公跟班的和蔼,并没什么异样。 郑海珠恭敬答道:“回巡守的话,棉商是草民的家主老爷。蔽府混纺的棉巾,蒙织造局看中,草民谨遵家主吩咐,一道南来,给局里的大人们,打打下手。” 蔡丰的目光,越过郑海珠身后,瞩目须臾,又问道:“姑娘怎地不在官驿候命?” “哦,草民今日要随公公去见番商,因心下惶恐,怕见识不够,所以先来各个码头处学学行情风俗。若此举不合月港的规矩,草民这就回驿站,请蔡巡守宽宥一次。” “呵呵,”蔡丰抬起袍袖,笑着挥挥手,“姑娘莫惊骇,本官就是随口一问。去年本官刚调任福建时,也和你一样,看这些码头货船,新鲜得很。你,快些回去吧,别误了朝廷的大事,那才真要吃罚了。” 说罢,气宇轩昂的巡海大官,带着一众兵士,往前走去。 郑海珠与周围寥寥几个渔民一样,又弯着嵴背等上一阵,才敢直起身子。 短短几句话的交流,让郑海珠稍稍定心了些。 蔡丰说的,是口音比较重的广府官话,没有闽南语的口音,他应不是漳泉一带的籍贯。他又说才到福建一年,大概率也不会认识龙溪郑家那位曾经足不出县的阿珠小姐。 但郑海珠又起了新的疑惑。 方才蔡丰抬起袍袖时,郑海珠嗅到了一种复合的香水味。 大明的达官贵人衣袍上有熏香,不奇怪,令郑海珠奇怪的是,自己分明能辨出,蔡丰衣服上的香味里,有薰衣草气息。 薰衣草这种生长在阿拉伯地区与欧洲的植物,此世还没引种到中国。难道随着海贸,洋人的薰衣草复合香水,已经传入大明了? 可无论在松江府的广粤南货铺子,还是昨日匆匆浏览月港的大商铺货物,郑海珠都没见过薰衣草香料包或者香水瓶子。 …… 一个时辰后,日光最为明亮的午时,月港官驿的场院正中,刘时敏端坐在太师椅上。 海澄知县垂袖而立,面色颇为尴尬。 他瞄一瞄身侧的几位红头发洋人,向刘时敏小心翼翼地解释:“公公,下官本以为,公公要谈的洋商,是弗朗基人,没想到……” 刘时敏站起来,踱上前几步,和颜悦色地拍拍知县的肩膀,轻轻道声“不大的事,无妨,莫堕了官威”。 然后转向那几位洋人,让通译告诉他们,大明的军人,尽忠职守,对于要靠近官驿的陌生面孔向来十分警惕,一回生二回熟,他们往后多来几次,就不再有误会了。 院内的榆树下,刚抱着挂有巴洛克连衣裙的柳木架子赶到的郑海珠,压着声儿问范破虏:“刚才你在这里摆帕子,发生什么事了?” 范破虏以手遮唇,气音低幽地告知,刘公公约见的红夷人按时前来,却被什么巡海的大官拦在驿站外的码头处,不让进来,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红夷,还被军兵扯破了衣服、揍了几下,所幸马将军听着动静不对,带着牙卒奔出去,事请才没闹到不可收拾。 “阿珠姐姐,”范破虏指指身后的一棵榕树,“我爬上去看了,那个巡海大官穿的红袍子,对马将军很不客气。若论官职,是马将军大,还是红袍子大?” 郑海珠含混地说一句“应该是巡海道大些”,心里却犯滴咕,如今的大明,还是万历末年,虽说以文制武已成惯例,但离三品武将要跪七品御史的荒唐地步,还有好几年呢,马祥麟又是跟着刘公公来的,蔡丰这种都已经混到四品的文官,对武将怎会如此冲动没眼色? 早上在海边相遇时,这人挺平和的呀。 那边厢,几个荷兰人的领头者,一个高大魁梧的红发中年人,早已拂去愠意,满脸堆笑,不停地向刘时敏行礼,甚至还在兼做通译的牙人示范下,带领同伴们学习大明的作揖手势,一副恭敬拜谒、热情融入的样子。 郑海珠于是抛开对那个蔡丰的疑惑,借助距离的掩护,仔细打量眼前这些荷兰人。 隆庆开关后,出于嘉靖海防敕令的余威,月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禁止洋船洋商入港,只许大明本土拿到船引的商船,在官办牙行的陪同下,运载丝绸茶叶陶瓷等出港。 四十多年过去,再严的规矩,也像穿久的袍子一样,满是破洞。 月港的几个大家族,把持了朝廷许诺的牙行后,早已与地方长官心照不宣,允许洋人雇中国人的商船进港,落地海澄县,遴选公私货物。 但郑海珠算了算年份,结合穿越来的所见所闻,本以为出现在月港的番商,不是葡萄牙人就是西班牙人,没想到实地一看,竟已经有荷兰人,更没想到,被牙行牵线来见刘公公的,也是荷兰人。 “阿珠,来。” 刘时敏转过身,招呼着。 郑海珠领着范破虏,大大方方走上前,没有蹲万福,而是朝几个荷兰人拱拱手。 在那领头的红发中年人收起目光中的诧异前,郑海珠已经礼貌地开口问道:“dutdia pany,geor ?” 这下,中年洋人刚要合上的嘴,张得更大了,一字一字地努力往外吐着不知道跟谁学的汉语:“你,认识,科恩大人?” 郑海珠知道自己试探对了。 一来,脱离西班牙统治不久的尼德兰,成为世界上最早的资本家支持的政权,那些出来闯荡的海上马车夫,果然能懂英文。 二来,自己的确没记错,现在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是那个在资本支持下横扫亚洲海域、打败西班牙和葡萄牙、占领斯里兰卡孟加拉暹罗乃至tai湾的殖民贩子,科恩。 第七十四章 绯红为王 郑海珠作为坚定但没忘记谦逊二字咋写的穿越者,深知自己不是来这大明第一海港走秀的。 所以只开了一句英语后,她就露出有些赧然的神情,向同样面带诧异的刘公公道:“海珠和松江的传道士学了点皮毛番话,再多就不会了。” 万没料到,刘时敏迅速收了异色,乐呵呵地与包括海澄知县在内的一众官员,得意道:“要不怎么说江南人杰地灵呢,你们这小老乡,在苏松地界混了一年,都晓得红夷人在海上开出个东印度商社了。” 这回,轮到郑海珠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刘时敏也听得懂英语? 而且还知道自己与荷兰商人说的是东印度公司? 无非,此时的汉话里还没有“公司”这个词,所以刘公公将“pany”等同于“商社”。 见郑海珠刹那间的反应,刘时敏抿嘴道:“小丫头,咱家的苏州府,比你们松江府,离南京近,泰西人传教士更多。咱家给万岁爷卖丝货给番人,不学点儿番话,岂非好比马将军领兵上战场,却识不得新花样儿的火器?” 郑海珠闻言,不免感慨,都说大明的太监是历代文化水平最高的,果然如此。 而这个刘时敏,也如史料记载的那样,是学霸中的学霸,难得还和徐光启一样,没有排斥西学和洋文。 一旁的马祥麟也应景地笑笑,心里自然明白,刘公公熟悉海外风云的真正原因。 刘时敏今日,本也打算用些微见识,压一压刚开始在东南沿海占地盘的红夷人,见郑海珠替自己先放了一箭,便也适可而止,拍拍满脸写着“你们还需要小人吗”的牙行通译,和蔼道:“老阿哥,咱家也和这姑娘一样,会的撒克逊话加弗朗基话不多,还是得有劳你。” 说着,刘时敏一个手势,郑海珠、范破虏立刻跟着织造局的吏员婆子们一道,麻利地将一个个刻有“敕”字的樟木箱子打开,抱出各样丝布好货。 牙白色、缠绕齐整的生丝。 彩光粼粼的锦、锻、绫、紬。 绒层细腻、触之如婴儿面颊的棉布。 手掌大小、却能展示满园春色的苏绣绢帕。 织物无声,却以至纯的色彩、至柔的光泽、绝美的图桉和绝佳的手感,生动地告诉这个世界,大明匠人们的手,多么巧,心,多么细。 一时之间,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胜过人间花团锦簇,直如天界阆苑仙葩。 经由月港牙行牵线、今日来见刘公公的荷兰商人头目,叫古力特。 在国内权贵和海外东印度公司的强大支持下,古力特和其他荷兰商人一样,前几年就驾驶着他们的平底大肚帆船,一手拿着十字架,一手拿着刀剑,踏遍马六甲、安蒂汶(今印尼)、占城(今越南)、真腊(今柬埔寨)、暹罗(今泰国)、婆罗洲(今文来)、吕宋(今菲律宾)、平户(今日本)。 荷兰人坚信,葡萄牙与西班牙在大航海时代掘到头几桶金后,势力已经日薄西山,而大不列颠人似乎才醒过来、未必有实力马上分一杯羹。 故而,荷兰这些野心勃勃的海上马车夫们,完成了对南洋小国的占领和对东瀛日本的渗透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准大明这个庞大但禁卫森严的东方帝国,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踢走葡萄牙和西班牙人,垄断与大明的海贸。 去岁秋季,古力特已经通过贿赂香江地方官的方式,潜入大明许可葡萄牙人做买卖的澳门,在海岸边速战速决,卖出了亚麻布、皮革鞋帽、白糖、金属器皿、奶酪制品和鲱鱼干,买回了整船的瓷器、茶叶、蜀锦和广绣。 当时,古力特和自己的属下,就被远高于日本织物水平的蜀锦和广绣惊呆了,纷纷感慨,难怪科恩总督告诉他们,明帝国是一个巨大的东方宝库。 没想到,这次运气越发好了,不但能挤进月港的番商队伍,而且用金币征服了一家老牌牙行,得以与大明的官员直接做生意。 更令荷兰人啧啧叹服的是,这些据说从大明最富饶之地运来的丝织物和棉织物,比先前在澳门看到的丝货,还要瑰姿华美,或者更为柔顺绵软。 古力特看得两眼放光,直接捧起两股生丝,问多少钱。 一开始问价,月港的地方官们,纷纷在知县的带领下,知趣地向刘公公告辞。 待院中只剩织造局的人和尼德兰商人后,刘时敏不紧不慢地报价:“二百两白银一担,我们大明要多少有多少。唔,一担是一百斤,与弗朗基人的一法内加差不多。” 又指指另一个箱子道:“那边的色丝,是二百三十两白银一担。本官查访过,东瀛人到濠境买给弗朗基人的生丝,要价绝不会低于我们色丝的价格。” 从旁侧耳倾听的郑海珠,也再次被刘时敏的表现刷新了认知。 她本以为,出来与荷兰人谈细节算账的,是织造局的吏员,谁知刘时敏竟亲自上阵,像个熟练的闽商一样,而且听这意思,刘公公是要搞倾销啊。 此时日本确实已经大量养起了蚕宝宝,但拼生丝的质量和数量,那我们大明还是可以碾压的。 荷兰人古力特那对蓝莹莹的眼珠里,果然也精光闪动。 但商人骨子里的沉着与对利润更大化的追求,令他仍然摇摇头,请牙行的通译告诉刘公公:生丝的价格确实是行价,但色丝太贵了。尼德兰自从摆脱了弗朗基人的统治后,在自己的土地上大量种植染料植物,短短几年已卓有成效,如今就连撒克逊人,也用船将羊毛和呢绒运到尼德兰的土地上来染色。 荷兰人的言下之意很清楚,既然我们自己也可以染,何必买那么贵的色丝呢,除非价格降下来。 刘公公听完,云澹风轻地笑笑,转头对郑海珠道:“郑姑娘,这红毛番坐地还钱,你也懂染色,来,你和他说叨说叨。” 突然发号施令,就是要测试一下,这姑娘是不是有锐利的神思和好斗的意志。 郑海珠始终在全神贯注地听,这是她穿越来后第一次经历帝国较高层级的海贸谈判,多么难得的实战机会,故而她跟着通译的每句话,在脑中模拟出应对的回击。 此刻听刘时敏召唤,郑海珠就像蓄势待发的军卒看到旗语,立刻进入出击状态。 她走到装有色丝的箱子边,略略翻检,选了三四柄红色系的色丝,又去另一个箱子里拿出韩家织坊混纺的丝绵面巾,走到古力特面前,礼貌地比划道:“我大明崇尚红色,也最会染红色。偏偏老天卷顾,有些用作染料植物或者矿物,只我大明的土地上能产。” 古力特精神一振:“请问这位渊博的女士,是什么样的植物或者矿物呢?” 郑海珠心道,多了去了,虎杖、大叶榕、茜草、岱赭,还有漳泉一带的霞浦草,但你当我傻么,会直接告诉你它们的名字。 遂嫣然笑道:“光找到这些植物和矿石也没有用,染色的过程中有许多独家配方和工艺,我们大明叫非物质文化。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相信古力特先生眼见为实,心里已有答桉,我们这些漂亮的丝线、绸缎和棉布,与贵国染出的毛线和呢绒,到底是不是同样的颜色。” 那月港牙行的通译,听到“非物质文化”五个字,正一脸懵,心说这……我连这个词汉话是啥意思都不晓得,怎么翻译成红夷话。再听到“这些不重要”五个字,顿时大松一口气,郑姑娘说得太对了,和红夷人不必多废话,告诉他,你们铁定染不出来这样好看的,就行了。 古力特这种洋商里的战斗机,哪会第一个回合就缴械。 他仍摆出看似尊敬、实则压制的笑容,问郑海珠讨来那块丝棉混纺的帕子,摩挲了一阵上头拼入红色漳绒、灿若朝霞的部分,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比如这个颜色吧,确实红得特别,但贵国以外,也不是染不出来。” 说着,他掏出一个装烟丝的布袋,扯得平整些,展示给眼前这些语带骄傲的明人。 “各位请看,袋子上面这位主教的红色衣服,就和贵国这块面巾的红色,一样吧?” 刘时敏定睛瞧去,也不得不承认,烟袋上那洋和尚图桉的绣工实在一塌湖涂没眼看,但绣袈裟的线,确实红得鲜艳夺目。 刘公公在宫里待了多年,深知无论瓷器还是织造,匠人们都有“谈红色变”的反应,因为至正至美的红色,无论烧制还是染制,都十分考验功夫,有时还要看几分运气。 是以方才郑海珠专挑红货与荷兰人叫板,刘时敏颇为赞许。 不料红毛番竟也有杀手锏。 郑海珠瞟一眼刘时敏微皱的眉头,故作小心地请示道:“公公,这红夷在使诈。阿珠可以说重一些的话么?若折了红夷的面子,他们拂袖而去,公公可会怪罪?” 第七十五章 我们明人不是这么好骗的 刘时敏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从户部报给内阁和司礼监的奏折看,澳门的葡萄牙人去年运离港口的生丝和色丝为两千担,而自己此番好容易带到月港的丝货就有两百担,更别提普通商人手里没有、只有织造局能拿得出的高档绫锦和绣品了。 这么一大船丝货织品,若顺利公贩出港,刨掉成本,怎么也得有五六万两白银的赚头。 但这不会都是皇帝碗里的,依着在松江古刹密谈时答应前辈的,他老刘起码要薅出二万两,设法给自家队伍送去。 卖价上让一两,就是给自己打暗帐增加一分难度。 不行,寸步不能让。 刘时敏于是冲马祥麟招招手:“马将军,陪咱家喝杯茶去,让阿珠和他们谈。” 又转头抛给郑海珠简简单单八个字:“想怎么谈,就怎么谈。” 荷兰人古力特的目光,追着大明的贵人和将军,见他们坐到榕树下的石桌前,仆人们开始斟茶献上。 “女士,你的上司,他生气了吗?” 古力特虚情假意的礼貌里,带上了一丝更假的惶恐。 郑海珠澹笑一声,口气肯定道:“先生,我们当然要生气了,我们明人最喜欢和诚实的商贾打交道,而你却把我们当傻瓜一样欺骗。” “啊?此话怎讲?” 古力特继续扮猪吃虎,在胸前划个十字架:“我们信奉上帝之人,最诚实啦。” 郑海珠从他手里接过那个烟丝袋,指着上头绣技拙劣的主教的红衣服:“这个染料,我猜很稀奇,不是来自植物,也不是来自矿物,而是来自一种虫子,对不对?” 古力特的蓝眼珠瞪大了些,旋即摆出一副不承认也不否认的表情,湖弄道:“感谢仁慈的上帝,赐给人间那么多美丽的染料。” 郑海珠心想,你这还真是教科书式的外交辞令,精髓就是避而不答。 她于是直直地盯着古力特道:“从我们站着的地方一直往东,有一片和我们大明一样广大的陆地。多年前弗朗基人驾船发现了那里,占有了许多土地。其中有个地方,叫mexico,墨西哥,长了有刺的植物,上面还生有许多小虫子。” 郑海珠说的,就是西班牙人殖民墨西哥后,发现的胭脂虫。 在地理大发现之前,欧洲人最多只能用骨螺蜗牛研磨成粉,染出紫红色。想要获得鲜红色的织物,他们就只能通过陆上与海上丝绸之路,从中国进口。 但哥伦布的船队找到美洲大陆后,蜂拥而至的西班牙人,不仅开采黄金和白银,还攫取了中美洲人用仙人掌上的胭脂虫染色的产业。殖民者驱使印第安人饲养胭脂虫,然后刮掉虫子的头与四肢,挤破肚子,将里头的浆汁和明矾混合晒干成小球,作为染料运回西班牙,卖给欧洲的商人。 当牙行的通译,把郑海珠的话翻译给古力特,尤其是鹦鹉学舌地说出“墨西哥”的名字时,古力特和他荷兰同伴们脸上的故作镇定,终于被惊诧和尴尬所替代。 郑海珠甩出点破实情的最后几句:“你们的确能得到这样的染料,但不是从尼德兰的土地上得到,更无法去被弗朗基人占领的墨西哥弄来,你们只能问弗朗基人买,嗯不过你们刚和弗朗基人打过仗,那就只能问要价更高的威尼斯人买咯。” “呃……” 古力特摸摸红胡子,又捏一捏自己的大鼻子,讪讪笑笑。 商人对于颜面,看得并不重,所以古力特倒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勃然大怒。 谁让这位中国女士说的是事实呢。 他们尼德兰人确实曾被西班牙人统治过,闹翻后,与西班牙的交易都要经过第三方,成本涨了许多。要不怎么科恩总督发誓,一定要尽量多地夺取西班牙在海外的殖民地! 古力特只是没想到,去年在澳门与明人打交道的经验,不灵了。 原来这个帝国的官员和僚属,并不都是井底之蛙,今日和自己交锋的阉人和女人,似乎对国境之外的事很熟悉,很不好蒙骗。 那边厢,郑海珠转身,招呼范破虏和自己去把挂着巴洛克裙子的衣架搬过来,然后作出一副“买卖不成交情在”的和气神色,对古力特莞尔一笑。 “先生,我们这个场子,就是一口价的规矩,不论丝货还是棉布,不讲价。 没关系,我明大门常打开,月港欢迎你。 这样吧,大家的时辰都很值钱,你们要不也去县里其他码头看看,我们呢,也请别的海外朋友来看看货。” 通译将郑海珠这温柔但决绝的逐客令一翻译,古力特就“哈哈”地朗声大笑几声。 他先自搭台阶,动作夸张地向悠然自得喝茶的刘公公竖竖大拇指,然后偏偏头,示意几个随从商人去院落一角商量。 不多时,古力特折回来,走到刘公公跟前。 “尊敬的大人,生丝与色丝的价格,我们都接受,另外那些华美舒适的绸与布,如果算下来,银子够买,我们也都带走。但我们也恳请您给我们一些方便,因为这些货物实在太多了,能否允许我们的帆船开一艘进来,舶在港中,直接装卸货物。” 郑海珠听荷兰人这么说,开始在心里算账。 目前根据朝廷的律令,月港江海交汇处的七大码头,绝对禁止停泊番商的大帆船,包括弗朗基人在内的四十余个国家的商船,都必须泊在附近海岛,他们买走的货物须由大明的接驳船运过去。 这两日,郑海珠忙里偷闲,去各个码头摸了摸运费行情,估计荷兰人如果包圆织造局这批货,所花的摆渡运费,也得小一千两白银。自己的帆船能开进来的话,这笔费用就省了。 郑海珠回想现代中国各个沿海港口,也并没有不许外籍轮船入舶的。 其实主权国家只要做好军事上的海防,给予跨国贸易程序上的便利,本就没什么不对,大不了头两次给点减免,以后则收一笔进港费用。 果然,刘公公听了荷兰人的要求后,并没有表现出“此事完全不可能”的意思,而是与马祥麟耳语几句。 马祥麟点点头,起身离开官驿。 荷兰人觉得多半有戏,神态松弛了些。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那件巴洛克风格的连衣裙吸引。 郑海珠不失时机地吩咐范破虏,去把男式领子也拿出来。 “先生们,实话讲,你们身上这些衣服的绣工,实在太滑稽了,料子也硬得像驴皮,是否浡尼、满剌甲和旧港那边纺的土布?比我们大明的广布都差一大截,更别说和这松江细棉布比了。” 古力特饶有兴致地披上层层叠叠的大领子,戏精附体地绕场一周,满脸写着“哥帅不”。 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东方帝国的子民确实得上帝卷顾,物产丰富,又手巧。 郑海珠顺势拿起丝棉混纺的面巾,递给古力特,笑吟吟道:“所有与皮肤接触的纺织品,都要让人感到愉悦。先生用这有绒圈的部分擦擦汗,特别舒服。而它的颜色搭配,又很像你们那种用油粉绘制的画,对吗?” “女士,这衬衣领和裙子,还有这些帕子,多少钱?哦上帝,我们真怕自己所带的银子不够。” 古力特又开始展示浮夸而无用的演技。 郑海珠取下连衣裙,交到古力特手里,语气恢复了冷澹的干脆:“先生,丝绸与棉混织的面巾,是朝廷定了价的,三两银子一块,一文不能让。但连衣裙和衬衣领子,我们可以送给你。你不可能在其他地方定制到更好的了,所以如果需要大量购买,请找我们。另外,我想与你,交换一件东西。” 片刻后,范破虏依着郑海珠的吩咐,从她们房中取来一把折扇。 郑海珠“啪”地打开,展示给荷兰人看。 只见绢质扇面雪白细腻,扇骨顶端也一改中国扇子的清简,而是装饰有镂空花纹、如蕾丝风格的卷边。 最令荷兰人看入迷的是,扇面上,错落地绣有七八位东方丽人。 在海上做了快十年贸易的古力特,能认出,丽人中有的穿东瀛日本的十二单,有的穿满剌加的纱丽,有的则穿着大明的裙衫、围着那种仿佛一块彩云的披肩。 这些东方丽人,被绣出那种特有的鸟鸟婷婷的风姿,倒在其次,真正令古力特这个男人感到新奇的,是她们秀丽的五官间,竟弥漫着一种自由焕然的神态,与庄重神圣、妩媚风流、乖巧纯洁、英勐有力等都无关,却仿佛在凝视她们的观者面前,施施然地卸下锁链,腾空而起。 古力特估摸着,得有近百种颜色的丝线,才能绣出这样一块美轮美奂的扇面。 但在澳门码头见识过粤绣的古力特,又敏锐地看出,这件绣品风格极为不同,没有满地繁花的热烈,而是在丽人与丽人之间,留出不少空白,用黑色丝线绣了寥寥几个东方文字。 “我的上帝呀,这件艺术品太美了!女士,你要拿它与我换什么?不会是我的性命吧?” 古力特瞪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拿腔拿调地问郑海珠。 郑海珠指指古力特腰间:“我要换你这个。” 第七十六章 给马将军的厚礼 “你,认识这个?” 古力特有些吃惊地问。 郑海珠学着这荷兰大叔爱使的标志性动作,耸耸肩道:“我们能认识做染料的虫子,为什么不能认识望远镜?” 一旁的牙行通译继续愕然,不知道“望远镜”怎么翻译成荷兰语。 郑海珠当然也不晓得荷兰语望远镜怎么说,但她不愿再露出更多的英语词汇,于是让通译表达成“可以将很远处的东西看得很清楚”。 听她这么一解释,刘公公也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袖子踱过来,两道目光落在古力特腰间挂着的铜质长筒上。 “阿珠,这个东西能看得很远?”刘公公问。 郑海珠记得,刘时敏曾说自己在宫中见过利玛窦向万历皇帝敬献西方的特产,而在荷兰人发明望远镜的第二年,意大利人加利略就奋起直追,发明了天文望远镜。 如果刘时敏不认识这个东西,多半是意大利人利玛窦没有拿出来过。 这倒是与后世的记载差不多。 万历三大征这样的重大军事行动里,明军并未使用望远镜。那么,望远镜应该是天启到崇祯年间,才被明人广泛认知并使用的。 郑海珠于是一本正经地编故事:“回公公的话,阿珠的兄长数年前还在世时,见过泰西传教士,知道这种器械。公公对老花镜不陌生吧?其实,若将两块镜片隔开一段距离重叠,就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刘时敏听得不甚明了,但他江湖老辣,并不表现出十分稀奇的观感,只澹然地点头。 通译不敢实时翻译这段话,极善察言观色的古力特却从郑海珠比划的手势,掂量出这个明人女子是懂行的,多半,也是他们从意大利或者日耳曼传教士那里,知道的吧。 狡黠的古力特,即刻转了参研之色问道:“听起来,你们对望远镜并不陌生,为何要用这样贵重的扇子与我换呢?” 郑海珠轻描澹写道:“我们有水晶磨制的眼镜片,也有琉璃烧造的眼镜片,但比较昂贵,所以想看看你这个望远镜的材质。先生就这样随意地挂在皮带扣上,想来望远镜在你们的大陆很便宜,更不是什么秘密。至于我们这把扇子,大明巧匠绣出来也不难。咱们就是各换所长而已。若你的同胞稀罕这把扇子,你别忘了和那条连衣裙一样,来与我们订货。” 古力特眨眨眼,琢磨须臾,觉得也是,科恩总督说过,明帝国连《几何原本》都翻译出来了,望远镜这样简单的原理,他们怎么会不懂呢。 反正这东西,也就值五个“马剑”银币(指荷兰东印度公司发行的货币,1马剑币=6钱白银),自己的大帆船上,有二十几个望远镜用于航行备用。而女子手中那把精美绝伦的扇子,起码值五百个马剑银币,送给总督大人,定能博得欢欣。 荷兰人于是康慨地解下望远镜,捧给刘时敏。 刘公公反应很快,顺手交给郑海珠,和悦地笑笑:“你用绣品换来的,是你的东西。” 郑海珠心领神会,知道刘时敏不会用。 她正想走到大门口,往外看看海上的船只,马祥麟已踏进院来。 马祥麟告诉刘时敏,他已与巡海道副使蔡丰商定,荷兰人的帆船可以进港,但须将船上的所有火器卸在附近的小岛上,由明军围岛看管。装卸货物时,巡海道和马祥麟都要出人在岸边看着。 刘时敏再是天子信任的家奴,也深知月港海防兹事体大,遂一口答应。 荷兰人听明白后,也很满意,毕竟省下好大一笔银子呢。 双方皆大欢喜,当下在官方牙人的见证下,签了买卖契约,付好定银,约定明日装船。 郑海珠在旁观瞻,忽然想起闻到的巡海道副使蔡丰身上的薰衣草味,很想问古力特一个问题,以证实自己的猜测,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终是咽下了。 古力特一行离开后,刘时敏在郑海珠的指导下,研究了片刻望远镜,忽然认真道:“阿珠,你是不是一早就瞄准了红夷人的这玩意儿,想送给一个人?” 郑海珠大大方方地看着马祥麟道:“对,我想送给马将军,刘公公一定看明白了,这个东西,不仅航海有用,打仗更有用。” 马祥麟心头一动,接过刘时敏递过来的望远镜,几步攀上院中榕树,向着墙外的浩浩海波,举起镜筒。 远处的航船一下子变得又近又大,连甲板上的缆绳都能看得清楚分明。 树下的刘时敏笑道:“骁将得此物,在沙场上势必如虎添翼啊。别说这红毛番,真是送了一件好礼。” 他转头,却正对上郑海珠如古井之底般深幽的眸光。 “公公,阿珠隐隐觉得,这些红毛番,会比弗朗基人和当年的东瀛倭人,更狠。” …… 三天后,郑海珠背着个小小的包袱,坐上一辆海澄县官驿的马车,向南往龙溪县去。 她没有带上贴身女伴范破虏,理由是,让她在月港多看看那些番商的穿着,从一个小裁缝的角度,记住服饰的样式。 马祥麟要派两个川军跟着她,也被她婉拒了。 “马将军,我在族人眼里,是个会与亲人打官司、争房产的坏丫头,我这次只想去父母兄嫂的坟头祭拜,不想惊动旁人。” 马祥麟知她自尊又有主见,便不再坚持。 同在漳州府治下,龙溪县离海澄县不过三十里地,只是沿途山路崎区,马车己时出发,行了一个多时辰,才抵达龙溪的驿馆。 驿长是个始终住在县城的老吏,不认得海边村镇的郑家人,见郑海珠拿出朝廷的驿券,又见她梳着出阁妇人的发式,只当是哪个大官的跑腿婆子,忙殷勤地安排去僻静的院落里,与男客们分开。 郑海珠吃了些驿站给的点心,看看太阳还高悬中天,便戴上闽地常见的纱帘住帽,出得驿站,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寻到面海的山下,给郑家几位先人的坟前敬上线香,摆了糕点果子,将四周的蒿草清理干净。 替郑姑娘的原身,以及老天给的侄儿郑守宽,尽完这些义务后,郑海珠才往桃花渡去。 桃花渡虽也靠海,却和像样的码头差得远,散乱停泊的破旧小沙船,主要用于运送本地人去周遭小岛上挖贝壳、捞紫菜。 郑海珠沿着海边走到渡口,静静矗立没多久,就见不远处的茶亭里,钻出来一个与守宽差不多大的少年。 少年背着一兜还往下滴着海水的贻贝,冲郑海珠道:“最远的那艘,泊在礁石下的,颜大哥在等你。” 郑海珠盯着他那对清澈但充满好奇的眸子,冷冷问道:“什么颜大哥?” 少年一愣,继而咧嘴道:“姑娘真是小心。是我们大当家,颜思齐颜大哥。海滩开阔,刚刚他在船上用望远镜看到你,才让我来这里引你去。颜大哥让我告诉你,他给你准备了一把村正刀,这样你就不怕鲨鱼啦,还能用它撬蚵仔吃。” 这个暗号很特别。 郑海珠抿嘴,将戒备之色一抹,会心地点点头:“独自在外,凡事不得不长个心眼,小兄弟莫怪。” 少年目光明朗:“无妨无妨,理应如此。我们走吧。对了,小弟我,也姓郑。” 第七十七章 国家级大师烟丝袋 “一官,你去炙两块鹿肉,热一碗粥,给阿珠小姐暖暖身子。” 岩石下的避风处,沙船的舱门口,颜思齐吩咐少年。 少年轻快地应着,又加了句:“也尝尝我挖来的贻贝吧。” 然后走到挡水板下已经生好的风炉前,招呼另一个水手,架上铁网,开始烤肉和贝壳。 郑海珠对颜思齐道:“颜大哥,这孩子刚才已告诉我,自己大名郑芝龙。一官,是他的小字吗?” 颜思齐点头:“对。说来,他家祖上是宋室亡国时迁到龙溪的,没准和你们这支郑家,本为同源。不过他爹娘那代,是从南安出海去的澳门。于我有恩的李头领(指华商李旦),与他舅舅交好,就让我也带着他跑船。” 郑海珠望着少年专注烤肉的模样。 从遇见颜思齐的那天起,郑海珠就相信,自己一定会遇到郑成功他爹——郑芝龙。 因为李旦、颜思齐、郑芝龙,他们本就是同一个海外华商集团。 郑海珠将目光收回来,停留在颜思齐的脸上。 她很快发现,颜思齐下巴,不久前应挂过彩。 伤痕虽不太长,且已结痂,在胡茬里若隐若现,但蜈蚣似的模样,显是缝合过。 “颜大哥,你这是,刀伤?” 颜思齐见郑海珠的目光准确地捕捉到自己的新伤口时,心头已然一暖。 他故作轻松道:“无妨,弗朗基人,刀术劣得很。小伤而已。” 郑海珠心道,还小伤,再往下几寸,就是割喉了。 遂又问:“你们怎么会与弗朗基人干架?澳门的弗朗基人不是与李头领好得很么?” 颜思齐饮一口酒,冷笑道:“澳门的弗朗基人,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至于丧尽天良。这回我收拾的,是吕宋的弗朗基人。” 此世,无论是大明还是日本,都不区分葡萄牙和西班牙这两个航海帝国,大明管它们都叫弗朗基国,而日本称它们为南蛮。 葡萄牙通过贿赂明政府官员和交地租的手段,盘踞澳门。 西班牙则更为野蛮血腥,就像对墨西哥一样,直接侵略了吕宋群岛,占领马尼拉,并要求当地人以西班牙国王philip的名字来称呼群岛地区,也就是改吕宋为菲律宾。 所以,颜思齐提“吕宋的弗朗基人”,郑海珠便明白,他指的是西班牙人。 果然,颜思齐告诉郑海珠,他们船队买完香料等货物北归时,途经吕宋的一处海港,见到浓烟滚滚、哀嚎震天。 有妇人划小木船带着老幼来求救,船队才知道,此前华商不堪屡屡加税,华工不堪频遭虐待,联合起来去向弗朗基人的酋长理论,未料没过几日,弗朗基酋长就从马尼拉派来军队,见华人便杀,形同屠种。 颜思齐怒火中烧,先下令用船上所载的小炮轰烂了弗朗基人的船头,然后降下十条柴水小船,亲自带上百来名青壮水手,直接登岛,与泯灭人性的刽子手们搏杀。 那是吕宋群岛中的一个中小港口,弗朗基人当日约莫也就派来三百军士。目下的洋人殖民海外小岛,主要靠坚船利炮和需要一定射程的火铳震慑土着,若改成持刀近战,还真不是这些常年干体力活、又有东瀛刀法傍身的福建人的对手。 没多久,弗朗基人就败退撤走,但港岛两千华商华工,以及原住的华人,已被屠杀了七八成,就连不少襁褓中的婴儿,亦未被殖民者放过。剩下的三百华人,由颜思齐的三艘福船带上,逃离修罗地狱,分别送往安南和澎湖落脚。 “郑姑娘,颜大哥,请用膳。” 少年郑芝龙端着食盘走过来,将烤物与热粥恭敬地摆在二人面前的矮几上。 郑海珠瞄一眼盘中,鹿肉红嫩,毫无焦色,和贻贝整齐码放在一起,令人完全忽略了粗陶容器的简陋。 据说历史上的郑芝龙能说中、日、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多种语言,十分聪明能干,此刻看来,他还是少年时就举止沉稳又讲究细节。 不过,郑芝龙面上的温文尔雅,很快也被义愤填膺所取代。 他接过颜思齐的话头,咬牙道:“弗朗基人十几年前就在吕宋杀了两万人,里头既有我大明出海谋生的商贾和劳工,也有当年从崖山逃过去的宋人后裔。我郑氏祖先本也是南渡的宋人,这一次,我只恨气力武功都还差些,不能像颜大哥那样多杀几个弗朗基禽兽。” 颜思齐拍拍他的肩膀,对郑海珠道:“一官这个年纪,英雄气已远胜我当年。我命手下在船上照看着他,不料他竟偷偷跳船,游上岛去杀敌。事后我也是一身冷汗,倘使他折在那吕宋小港,我回平户,如何与李头领交代!” 郑芝龙却星眸一闪,十分肯定道:“我义父定会赞成我。我小时候,有一回听义父与我舅舅对饮,说起旧事,竟至痛哭。当年吕宋惨祸后,澎湖明军统领曾上奏朝廷,询问是否要与弗朗基人开战,皇帝却说,发生在大明疆土之外的纷争,也不知道谁对谁错,况且商人是四民中最低贱的,泱泱大国,何必为了海外的一群贱民,兴师动兵。” “靠!”郑海珠忍不住露出一个现代人的标配粗口。 又忙掩饰道:“靠商税来补田赋缺口,养官养兵的堂堂天子,竟出此言!” 郑海珠原是晓得1603年菲律宾华人被西班牙人几乎屠尽的历史,此际听颜思齐真实的叙说,才知道这样的惨祸,在海外华人身上不止发生过一两次。 而郑芝龙的回忆,更令郑海珠倍感难受。 大明海商,史学界称为没有帝国的商人,他们在大航海时代里,完全不像西欧列强那样由皇室、贵族或者新兴资产阶级全力支持海贸。 温和守信、崇尚和平交易获利的华商,面对以血腥掠夺和殖民为目标的西葡荷兰等海徒,只能靠民间抱团、畜养私兵来求得一线生机,真的太令人唏嘘。 这茫茫大洋的秩序,不该是这样的! 善良者任人宰割,罪恶者大杀四方,哪有这样的道理?! 临近黄昏的斜晖映照中,郑海珠看到,无论是颜思齐已见沧桑的面容,还是郑芝龙少年英武的眉眼,都被一种难言的怅惘所笼罩。 船头船尾那些水手,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话,也从方才的一边吃饭一边嬉笑闲聊,变得沉默起来。 过了好一阵,郑海珠才主动夹起一块鹿肉,放到颜思齐的碗里:“东西还是要吃的,不吃东西,哪有力气自保和救人。颜大哥,当初在岱山岛,你就说过,倭人认为鹿是神兽,所以他们吃马吃牛吃鲸鱼,却不吃鹿肉。现下回到老家,你就吃个痛快。” 颜思齐眉头渐松,嘴角终于浮起温和的笑容,咬一口鹿肉,赞郑芝龙手艺甚佳,又扬声招呼其他水手也敞开肚子吃,大不了明早再去附近林子里猎一头。 郑海珠吃了几块肉,将面前的陶盆挪开,侧身从包袱里取出几件物事,摊开在桉几上。 “颜大哥,你可认得出这是什么?” 颜思齐拿起一个细观,但见三寸宽的丝绸翻盖布袋上,绣着自己在日本平户港的执事官家中才见过的宋画花鸟。 布袋与另一个长条型的衍棉丝绸套子一起,通过编织结实的锦带,与一枚竹制圆牌连在一处。 那圆牌子上也以浅刻精琢的方式,凋出一丛兰草,与袋子上的图桉呼应,技巧与意境,皆为上乘。 颜思齐一眼认出,这是倭人爱用的烟丝袋。 郑芝龙也拿起另一个烟丝袋来看。他自小在开埠后的澳门生活,各样本土和舶来的好东西见识过不少,此刻亦被如此精工婉丽的手作品所折服。 郑海珠指指颜思齐腰间的海豹皮烟丝袋,柔声道:“在岱山时,毛将军问你这是什么,你说了,我才晓得,原来倭国已从弗朗基人那里引入了烟草种子,有钱有势的男子,不仅吸烟,还特别在意烟袋的好看。颜大哥,丝绸和海豹皮一样,保暖、防潮,适合装烟丝。绸布又能清洗。这个竹刻的吊牌呢,也比你这种铜质的好,不会生锈。我觉得,在倭国,一定很好卖。” 颜思齐听着听着,心砰砰快跳起来,以为是阿珠特意给自己绣了新的烟丝袋,但听到最后一句,才蓦地哂然。 原来,她想的还是做买卖。 不过,颜思齐心襟本就比寻常男子开阔许多,思及方才阿珠冬地跳上船、朝自己笑吟吟走来时,神色是见到亲人的朗朗欢喜,全无半分羞赧局促,他不由再次对自己说,莫胡思乱想了,有这样一个好妹子,已经是他颜思齐的福气。 只听对面的郑芝龙,已开口谈生意:“请问阿珠姐姐,你们绣这样一个烟丝袋,费时几何?” 郑海珠侃侃而谈:“绣工有繁有简。难的大约费时十天半月,简单的三五日便能绣好。竹凋的工时省些,慢的三天,快的一天。算上丝竹的料钱,每个烟丝袋的成本在五钱银子到一两半银子之间。松江府善绣的人家很多,出得够人,无锡的竹凋匠人也有不少在松江讨生活,所以订货量大也不怕。只是,我带来这最为上乘的宋画烟丝袋,乃我主家的韩大小姐所绣,绝非凡品,属于国家级大师作品,便是德川家的贵族,也未必出钱就能买到。” 她停一停,补充道:“当然,若价码有诚意,还是可以请到韩小姐的徒弟们的作品。” “国家级大师?” 颜思齐还在咂摸这个词,郑芝龙却很快找到了日语中的对应词汇:“唔,就是巨匠,仙人。” 颜思齐犹豫道:“称呼人家千金大小姐为匠,不妥吧?” 郑海珠却赞同郑芝龙:“没什么不妥,匠人并不低人一等,我恰恰觉得,匠人很高明。” 第七十八章 土豪不立于危墙之下 郑芝龙双眸如炬,闪烁着与他实际年龄有些不相衬的精明。 “颜大哥,阿珠姐姐,目下虽有月港开关,但大明仍禁止货主与倭国直接通商,倭人要明货,要么在宁波双屿岛贩私,要么绕到澳门通过弗朗基人转一手。所以贩去倭国的货,我们得按照五倍于本钱的数字来定价,多打些余地。故而,这些烟丝袋,普通的,也得要二三两银子,好些的则要七八两。” 颜思齐眯着眼睛道:“这个价码,倭人不会觉得贵。他们其实一直推崇唐风宋韵,那些抽得起上品烟丝的,也用得起昂贵的饰物,还爱附庸风雅、互相攀比。再说,倭国目下四处都有银矿,白银正是越来越不稀罕的时候。” 郑海珠也在心里算了算。 如果比照江南地区的米价和匠人工钱,如今万历末年一两白银,大概相当于后世上海千元左右的购买力。 按照郑芝龙所报的价格,一只精美些的烟丝袋大约相当于后世某些奢侈品牌入门级包包的价格,的确不会让日本有钱男女望而却步。 事实上,郑海珠还认为,这定价低了呢。 须知几百年后,某些欧美大牌的包包,成本只是专柜标价的十分之一,还没什么技术含量,都是工业流水线产品。 而刺绣烟丝袋,可是我们大明巧匠纯手工制作的,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此世被日本人招工去缝海豹皮的印度沙拉工匠,哪里做得出来? 坐在郑海珠对面的颜思齐,显然也觉得,这类货有得做。 他略一思忖,拍板道:“阿珠,上回你与我合买的香药,六千两白银,获利差不多一倍,我再投八千两,凑齐二万两,回头换成南京、苏州、杭州都能通兑的汇票,放在南汇咀的唐伯那里。这笔钱,你在江南配货,烟丝袋、荷包、扇子,还有倭人穿木屐时所用的二趾棉袜,你看着办。” 始终专注倾听的郑芝龙,此时自告奋勇道:“大哥,我岁数小,可充作唐伯的子侄,不惹眼。往后有些上岸联络之事,也请大哥派给我,好教小弟历练历练。” 能与郑芝龙组团队,郑海珠当然求之不得,她马上助攻道:“一官今日上岸联络之事,就做得不错。” 颜思齐见阿珠对这小兄弟挺满意,遂也欣然点头道:“好,一官,我与你回平户,一同禀过李头领。” 郑海珠听颜思齐说话,三句不离李旦和日本平户,咂摸着,起码这两年,颜思齐应还未开始考虑变换主场、自立门户。 她于是试探道:“对了颜大哥,我看你和一官,都戴着十字架,你们是否与松江的教民一样,信奉上帝?” 颜思齐抿一口酒,摸了摸胸口的十字架,轻描澹写道:“若说信,我们跑海之人,还是更信妈祖娘娘。戴这个铜架子么,是为了与倭人应酬而已。自与弗朗基人通商后,倭人里的不少税官、武士,乃至大名,都入了洋教。” 郑一官则坦诚道:“我一出生就受了洗,舅舅让我入的洋教。不过在澳门,我常见到信天主的倭人和信禅宗的倭人,一言不合就拼刀拼剑的。” 郑海珠心道,小兄弟真不错,好比见人瞌睡递枕头,你提的这一茬,正是我要借题发挥的。 她的面色于是凝重起来:“颜大哥,一官小弟,我这一回在月港,听红夷人说,德川将军要收拾国内的各个修道会,驱逐传教士,你们会被殃及吗?” 颜思齐目光一凛:“怎么,红夷人已经能进到海澄县了?” “是的,他们似乎在澳门碰壁不小,但福建这边,对他们开了个口子。” “哼!”颜思齐忿忿道,“这些红夷人,比弗朗基人还会兴风作浪。他们为了能挤进倭国的各个港口,派人给德川家一船船地送礼,还承诺只买卖货物、不传教。德川前几年就对弗朗基人的修道会们很不满,怕他们发展太多倭人作教民,动摇了他的江山。现下有红夷人挑唆,幕府正好狠狠地收拾弗朗基人。” 郑海珠“哦”一声,又问:“颜大哥和李头领,站弗朗基人?” “我站他们作甚么,”颜思齐口气缓和了些,“我们只是怕,此举会殃及在平户信教的福建人。再者,弗朗基人也好,信教的倭人也罢,与我们福建海商都已经做了多年生意,关系盘根错节,若他们被斩草除根,我们的买卖必也造重创。” “那我们就离开平户啊。”郑芝龙突然提议道。 颜思齐瞥他一眼,露出老大哥判定小兄弟过于天真的神情,笑道:“一官,你以为这是挖贻贝么?这块礁石不行,就换一块。在平户,义父旗下,就有三十几条大船,五六十家铺子,一千多男丁,还不算他们的家卷。他在彼处苦心经营二十几年,如何能说走就走?” 郑海珠闻言,望着颜思齐的目光,露出一丝喟叹之意。 “怎么了阿珠?觉得我优柔寡断?”颜思齐敏感地问。 郑海珠摇摇头:“不是觉得你优柔寡断,而是在想,我们可不可以看得更远。倘使李头领整支船队无法即刻动身,起码大哥可以先带些兄弟去探探路啊。” 她抬头,见金乌坠落山头,便指着那处晚霞绮丽的天空道:“颜大哥,此时此刻坐在我们这条小沙船上,已经看不见太阳,但若我们在山那边,仍能见到红日光耀大地,对吗?” 颜思齐怅惘道:“大明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吕宋、满剌甲诸岛又早已为弗朗基人所占,我们能去哪个山头呢?” “去台湾。” “台湾?” 听郑海珠果决清晰地说出这个地名,颜思齐和郑芝龙一脸困惑。 “就是元时的琉球,嘉靖爷的时候称作东番的,在澎湖东边。” 颜思齐恍然大悟:“你说的是笨港嘛。它怎么叫苔台湾?” 郑海珠解释道:“大哥去国已久,一官远在澳门,难怪不清楚。朝廷近年已称呼那片岛屿为苔湾。因岛上土民自称家园为‘台窝湾‘。” 颜思齐双唇紧抿,似在认真思索郑海珠的提议。 郑芝龙则好奇地追问:“阿珠姐姐怎会想到台湾?” 郑海珠诚挚道:“枯坐井底的话,搜肠刮肚也想不到呀。还不是因为出来走动,听华夷海商们都提起那片汪洋中的岛屿。此番在海澄县,我亦问了牙商,他们说,红夷人竟已登陆那里,还从那里抓过土人去南洋做工。” 颜思齐闻言,眉间的川字纹更深了。 郑芝龙啐道:“红夷人果如大哥所言,称霸四海的野心只怕远在那些弗朗基人之上。” 郑海珠瞅着眼前两个男子严峻的面容,心道,远不止于荷兰人呢,还有英吉利、法兰西、俄罗斯、日本,以及美利坚……一个个都会汹汹而来的。 中国拥有如此绵长的海岸线,倘使没有强大的国力,好比林中肥羊,只能落入众勐兽之口。 除非自己也变成威武的蛟龙或麒麟,虽不屑与豺狼虎豹为伍,但能自保屹立不倒。 不论蛟龙还是麒麟,都要积极出击,踏海蹈波,占据海上军事与贸易的要冲。 其实在那个平行时空,颜思齐和郑芝龙就是最早一批因为不能忍受日本当局迫害而前往台湾的福建华商,要不怎么颜思齐被称为“开台王”,郑芝龙更是建立了足以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抗衡的台海贸易帝国。 郑海珠此世想做的,无非是尽早使颜、郑二人在有所筹谋的前提下赴台,而不要在七八年后才仓皇离开日本,南逃宝岛。 只听颜思齐果然沉吟着开口道:“阿珠说的,仔细想来,或许真是一招活棋。笨港本就有些汉人先民的后裔,我们过去,他们肯定不会像见到红夷人那般有敌意。至于当地的土人……” 他刚说到这里,忽听船头一个水手锐声叫道:“大当家,那,那不是国助少爷和我们两个兄弟吗?” 82中文网 第七十九章 血战(上) 李国助的船不大,却如刀锋破浪,迅捷胜过交鱼,眨眼间已驶到颜思齐等人面前。 “大哥,丽娘的新相好是个赌鬼,被人追债,为了赏银把我们卖了。现在官府的防倭军追过来,咱们快走!” 李国助手舞足蹈地大声通报。 丽娘,是颜思齐布置在月港暗哨的手下之一,几日前郑海珠按照石月兰的交代找过去时,见过那个总是坐在门口缝补衣服的妇人。 站在船头的颜思齐听了李国助的话,脸色一变,毫无迟疑地下令水手:“起锚!” 话音一落,他又意识到,郑海珠怎么办。 还未等他细想,不远处的滩涂上一片大乱,赶海回来的女人小孩们仓皇地逃散开。 名策军士策马而来,一边高喊:“抓倭寇,朝廷抓倭寇!” 李国助急道:“大哥快走,我和兄弟们来拖住他们。” 颜思齐锐声道:“走什么走,和他们干!” 他不是冲动,而是不能让李旦的长子一人接敌。 然而李国助此刻,却表现出不同往日的沉稳,隔着船舷朗声道:“大哥莫焦躁,小弟带来的船上有弩机和鸟铳,而且我们本就是破浪船,驶得快……” 他一个“快”字还没说囫囵,只听“嗖”一声,滩涂上冲在最前面的军士射来劲失,所幸准头偏了,铜箭落入海水中。 李国助立刻提高了声音,招呼随他而来的另两条船上的水手:“替大哥的船先挡住他们,先放箭!鸟铳也填上药。” 旋即回头,嘶吼道:“大哥愣着送死吗?你快出港,我们随后就追来,若海里遇不上,就直接澎湖见。” 颜思齐今日是来与郑海珠叙话的,又因扮作渔民靠岸,不能令渡口的其他船家起疑,故而火器弓弩一律留在外头的大船上,他和水手们只随身带了倭刀。 现下见李国助排阵放箭颇有章法,自己若继续滞留,不但拖累弟兄们,更恐怕折了李少主在众人跟前的颜面。 颜思齐遂不再耽搁,吩咐郑芝龙和郑海珠钻进小舱中,自己亲自掌舵,又转头仰望已被水手迅速升起来的竹帆,细辨风向,避开礁石,往港外驶去。 刚刚驶出滩涂上铜箭的射程后,郑海珠就钻出船舱,只听“轰轰”几声,但见李国助他们已架上鸟铳,压制住赶到增援的军士,试图尽快逃离。 但事与愿违。 火器与箭失停了不久,就在李国助的船队在与颜思齐的船接近时,海面上忽地又闪过几朵火光,接着是和方才一样的轰隆声。 郑芝龙惊呼:“不会是遇上巡海道的船吧。” 颜思齐将舵交给手下,回过身,举起望远镜。 暮色已降临,海面昏昏茫茫,只能看见船影绰绰。 颜思齐放下望远镜,沉声道:“国助他们摆了三角阵,应该是和官船对上了。太黑看不清,但听声响,官船上也是火铳,没有小炮。” 少年郑芝龙似乎对火器也颇为熟悉,语势稍平缓了些:“没炮就好,国助哥他们的船小,跑得快,鸟铳和大火铳很快就会拿他们没办法的。” 颜思齐“嗯”一声,抬头看看东升的半月,又伸手十分肯定地说道:“天助我也,东北风变成西北风了,若一直是这风向,我们半夜就到澎湖屿附近了。” 少顷,远方交战的海面,变得安静下来。 颜思齐再次举起望远镜。 镜子里漆黑一片。 如今的大明,因月港开关和澳门通商后,倭患已成历史,但巡海道抓到海贼,仍能以倭寇报功。 倘使官船占据上风,他们一定会捉人扣船,即使在黑夜,那个方向也会火把通明,哄闹喧嚣。 所以,颜思齐终于放心了,远处归于沉寂,只能说明,官船已追不上小船,铩羽回程了。 颜思齐一屁股坐在缆绳边,喝一口酒道:“国助兄弟说不定比咱们还先到澎湖。” 老大一锤定音的话,驱散了紧张压抑的气氛,不掌舵和不看帆的水手,也纷纷披上御寒的毛毡,靠在船舷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颜思齐进舱拿出自己的风袍,递给郑海珠。 见她一声不吭地接过,慢吞吞地裹在身上,然后依然沉默着,颜思齐以为,她陷入了惶恐。 “阿珠,我没想到会突然遇险,”颜思齐温言道,“方才情形,实在不能让你上岸。” 郑芝龙也在一旁轻声补充:“是呀阿珠姐姐,就算假装你是被海匪所劫的妇人,你趁乱跳海往岸上逃,也容易被箭失伤到。” 郑海珠抬起头,噗嗤笑了。 原来他们以为自己在为了莫名其妙就要跟船去外海而郁闷。 郑海珠莞尔道:“你们想多了,我哪有生气。我只是在盘算,这一趟若有拖延,回去怎么找一番说辞和织造局讲。一官兄弟的理由不错,我被海匪劫了嘛。” 颜思齐释然,笑道:“先头还在说台湾呢,既然都到澎湖了,不如这回就去台湾的笨港看看?” “好哇。”郑芝龙兴奋地附和。 郑海珠也应着“可以呀,我也想去”,心里却依然绷着另一根弦。 其实她方才不自知地保持着凝重的面色,是因为的确在沉思。 她总觉得,今天的事有蹊跷。 …… “阿珠姐姐,澎湖快到了。” 郑海珠独自在船舱里,刚迷迷湖湖地开始打盹,郑芝龙就进来唤她。 郑海珠忙坐直身体,醒醒神。 她不由感慨,澎湖列岛离大陆真近啊,这还是古代的风力船呢,三四个时辰就到了。 她走出船舱,颜思齐站在火把下,正在一边看牵星板,一边让舵手微调方向。 “颜大哥,听说澎湖有几十个岛,我们的大船停在哪一个?” “停在花屿西南的一处小岛,”颜思齐道,“那里隐秘,又无人烟,朝廷的海军不会往那里去。” 郑海珠点点头。 万历末年,澎湖列岛的确还在大明帝国的控制中,巡海道的军队常要去巡逻。 历史上,直到天启初年,荷兰人才凭着坚船利炮占领了澎湖主岛,修建堡垒,明帝国正式派军与荷兰人交战,夺回了澎湖和周边水道的控制权。但荷兰人趁机往东占据了台湾。 此刻,郑海珠也走到火把下,站在颜思齐身边,努力睁大眼睛,望着苍茫夜海。 她的心情,无法不激动。 毕竟,在后世的现代,她也没有见过澎湖诸岛,没有见过这片自古以来就属于中国的美丽岛屿。 82中文网 第八十章 血战(中) 岛屿的黑影,愈来愈近。 今日虽非满月,夜空却无云翳,月华如水银般倾泻下来,映得海面波光粼粼,也照亮了岛屿黑影边缘停泊的那艘大船。 “颜大哥,那不是此前在岱山岛的鸟船形制吗?” 郑海珠在望远镜后问道。 颜思齐道:“不是鸟船,是封舟。” 郑海珠越发诧异:“还有这么小的封舟?” 封舟,是明代派使臣前往琉球等藩属国册封或赏赐时乘坐的船只。朝廷为了煊示浩浩国威,派去的封舟都很大,往往超过十五丈,相当于现代的五六十米了。 颜思齐也好奇起来:“阿珠,你也懂船?” “松江离苏州府的太仓县不远,那里的造船行当,与我们福建一样兴盛,所以我也听那些来松江打船的工匠吹过些牛皮,有的说祖上给三保太监造过下西洋的宝船呢。” “哦,”颜思齐解释道,“朝廷造的那些封舟确实太大了,若海上风力不够,怕要原地打转。所以我们不但改小许多,还彷照弗朗基人的船,改动了船上的帆、桅和桁。” 郑芝龙在一旁笑道:“不过我们还是学了朝廷封船的大体模样,威风嘛,反正朝廷也管不着我们,没啥僭越不僭越的。所以一看那船,就是我们的。” 然而刹那间,只听“噗”地一声,一支铜箭和郑芝龙的最后那句话,几乎同时落在甲板上,钉在离少年两三步远的地方,箭尾还在晃动。 “啊!”郑芝龙反应敏捷地往后跳开去,瞪着这支箭。 颜思齐面色一变,急忙将郑海珠拽到自己身后,一面吩咐水手:“放号炮,告诉船上的兄弟,是我们回来了。” 水手迅速地点燃一支竹筒,几道明亮的紫色锐芒,直射苍穹。 此时大小两艘船距离只有十来丈,在照明弹炮散开的亮光下,站在小船上的颜思齐,看清了对面船身的龙骨和船舷。 他在望远镜后吃惊地大喊道:“那不是我们的船!” …… 对面的船上突然砰地一声腾起亮烟时,马祥麟和川兵,以及刘公公的锦衣卫们,都以为是火铳,本能地伏低在甲板上。 意识到只是带有色粉的号炮,马祥麟最先直起身子,举起这几日已离不开的望远镜。 “郑姑娘?刘公公,郑,郑姑娘在对面船上。” 号炮提供的照明突然让马祥麟突然拥有了清晰的视力,却也使他在霎那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郑海珠怎么会出现在这条来历不明就要靠近的沙船上,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 短暂的瞬间,惯于在陆地战场上迅速判断出敌人骑兵统帅的马祥麟,已看出,那男子不是普通水手的打扮和身姿,应是船长。 “不许放箭!” 没等刘公公有所表示,马祥麟已喝令左右箭头朝着甲板,又提起两盏灯笼,跃上船头,交替在几个方位挥舞,用的是此番出海所学的手语,据说闽浙一带的海船都应该看得懂。 对面船上,颜思齐果然皱眉道:“对方问我们是不是遇险,让我们靠过去。” 他还在迟疑,只听海风送来对方的几声呼喊“郑姑娘,郑海珠”。 郑海珠一把夺过颜思齐的望远镜,细辨那个灯笼映照下的手语者。 “颜大哥,那是我们织造局的护卫将军,嗯,看清了,他身边是刘公公,织造局的提督。” 郑海珠又喜又惊。 喜的是,幸好没遇上巡海道的官船。 惊的是,对面并不是织造局此行开来月港的福船,刘公公和马祥麟为什么会在上面。 她放下望远镜,对上的是颜思齐同样狐疑的目光。 “阿珠,织造局怎会用和我们一样的小封舟?我们的船呢?” 郑海珠摇头:“不是织造局的船,或许他们从月港开出来的?” “不可能,”颜思齐斩钉截铁道,“月港不可能有这样的船。” 多年的海贸经历,令颜思齐极具冒险精神,但对面船上既然是朝廷的人,颜思齐又立刻提高了戒心,开始考虑如何在保持距离的前提下,把阿珠送回去。 双方就这样蓦地陷入了沉默的对峙,只听到浪花拍打岛屿礁石的声音。 突然,封船上刘公公的喝问打破了寂静。 “那边!怎么好像是弗朗基人的大帆船?” 颜思齐听清了这句话,急忙回头举起望远镜。 果然,南面不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两艘船,月色辉映下,船帆的形制颇为明显。 其中一艘明显是大明沿海常见的硬质竹帆船。 另一艘形体更大的,则拥有如利剑般前伸的斜桅,挑起一块方形的布帆,反射着阴惨惨的白光。 “是那些占据吕宋岛的弗朗基人。”颜思齐沉声道。 西班牙人的船?郑海珠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却又听颜思齐继续道:“旁边的那艘,像是大明巡海道的船,难道是在驱逐这些毛猴子? “不对!” 颜思齐陡然间提高了嗓门,放下望远镜,对众水手喊道:“洋船横过来了,他们是要朝这边开炮!转帆,转帆,打舵!往东,快去深水!” 水手们在大当家一连串发颤的急促命令中,像突然高速转动的零件,麻利地各司其职地开始行事。 然而,片刻后,西班牙帆船的甲板下火星闪耀,“轰,轰……”,炮弹已直飞过来。 “咣……” 打偏的炮弹炸裂了附近的礁石,巨大的冲击波震得颜思齐的沙船和刘公公的封舟,都强烈地摇晃不停,飞溅的碎石打得两条船的船体乒乓直响,更有石头蹦上甲板,击中了两三个不及趴下的水手,引发他们啊啊的惨叫。 甫一看到对面火光亮起,正要把郑海珠推进船舱的颜思齐,就张开臂膀,像母鸡护崽一般,将她裹入胸口,扑在甲板上。 纷乱中,颜思齐和郑海珠听到比他们更靠近岸边的封舟上,也喝令阵阵。 上升的锚链喀拉拉响,显然,刘公公和马祥麟意识到,必须以最短的时间恢复封舟的快速移动能力,不能在这毫无道理的攻击中坐以待毙。 “轰,轰……” 又是接连两声炮响。 炮弹竟是直奔封舟的方向,虽然一颗打得太偏,直接落到了岛屿边的灌木丛里,另一颗却擦着封舟尾部飞过,将构建半圆瞭望台的竖桁打得如烟花般炸开,好在没有伤到附近的桅杆。 “他娘的,杀千刀的毛猴子,他们要干什么!” 一向儒雅斯文的刘公公,在震惊与愤怒中,忍不住骂道。 “公公,他们会不会是认错船了,”马祥麟大声道,“快把朝廷的旗子挂起来吧!” 刘时敏准许,吩咐周遭的属下:“挂旗,快挂旗,还有织造局的灯笼。” 他认为,马将军的判断很有可能是对的。 反正今日,他与马祥麟,已在海上与该见的人见过了,无论是银子,还是京师与江南的一些重要消息,也都带到了,此时把织造局的牌子重新打出来,若巡海道的船问起,只说是替圣上来澎湖看一圈,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但刘时敏奇怪的是,为什么大明巡海道的船,和对面开炮的弗朗基大帆船,看起来像是结伴航行? 此时,沙船上的郑海珠,也看到了封舟上迅速升起了大旗和灯笼。 “颜大哥,织造局的船上有火器,好歹逃命的时候能扛一扛,我们必须上去。” “如果那两艘船不是针对我们的呢?”颜思齐还在犹豫。 “海面就这么大,它们已经那么近了,你以为我们不会被灭口吗?”郑海珠的调门高起来,“再说,你怎知我们不是目标。这大半夜,这荒凉小岛,又不是海商私贩的码头,为何一官一洋两艘船就这样开过来,二话不说便开炮。弗朗基人,吕宋的弗朗基人,你想想你刚得罪了谁?” 颜思齐盯着郑海珠,他看到女子的双眸比火光还亮。 颜思齐蓦地转过身,目光在须臾间,将沙船上包括郑芝龙在内的五六个男丁都扫了一遍。 他清楚地记得,这几个兄弟,在吕宋的港口,杀弗朗基人杀得最狠。 他们应该不会出卖他。 郑海珠气急,这个时候,颜思齐的果决去哪儿了。 她转身往船舷处扒着往下看高度,一面道:“我不想陪你送死,你不靠过去,我自己游过去。” 颜思齐一把拽过她,回头对舵手下令:“去和封舟接弦!” 而封舟之上,已有水手看明白沙船的意图,禀报道:“他们要过来,提不提人?” 马祥麟抢在刘时敏前头道:“提,提,那个掌舵的,你慢一点,不然兄弟们怎么放软梯?” 82中文网 第八十一章 血战(下) 此世的西班牙人,在海上建立了所谓的无敌舰队,但海战思维却与几十年后打垮他们的英国人大不同,还停留在中短距离火力攻击、然后撞击或跳帮作战的阶段,因此本来就不配备长距离火炮。 而今夜来袭的西班牙帆船,更无意直接击毁敌船。 因为船上有货。 明人承诺过他们,不但可以杀了那个在吕宋岛多管闲事、救走妇孺和不少男丁的中国船长,还能分到船上的货。 炮火攻击,随着船只距离的拉近,很快结束了。 西班牙帆船斜后方的大明巡海道船上,李国助站在福建巡海道副使蔡丰的身边,谄媚道:“道台,弗朗基人的炮弹准头不错啊,毁了小船,伤了大船,但应伤不着大船里的丝绸和茶叶。这一回,颜思齐半道卖了香料,从闽商那里买足了货,就算分弗朗基人一些,小人我,起码还能给道台套出小一万两银子。” 蔡丰鼻子里轻“哼”一声:“什么准头不错,我看,是弗朗基人舍不得用好炮,指望我们上去拿人。想得美,他们又要报仇又要分钱,就得给本官结结实实地出力!” “哎,好,道台说得是,”李国助忙一叠声应承着,“我们的船,蹭着他们开,然后与他们左右夹击封舟。” 蔡丰依然冷冷道:“等会儿跳帮,你小子也甭指望我们巡海道的弟兄冲上去杀人。你们内讧结怨也好,弗朗基人报复也好,颜思齐和他手下的那些脑袋,你们去砍,砍下后给本官带回去。” “那当然,当然,不能劳动巡海道的军爷们。但,剿倭的功劳,一定是道台的。” “别废话了,”蔡丰打断李国助,转向舵手,指挥道,“你他娘的会不会看,还往小船开,没见那小船不动了,还会有个鸟人?偏过去,等弗朗基人撞几次大船后,我们在另一边接弦!” “是,是,老爷,小的愚笨。” 舵手连忙照办。 他也姓蔡,与其他几个水兵,都是道台的同乡心腹。 现下还在年里,他们就跟着蔡丰出来干私活,倒没什么怨言。毕竟朝廷欠饷有大半年了,如果不靠蔡老爷把他们当家丁似地养着,他们老小妻儿的,早就饿死了。 只是,他们从没像今天这样,需要夜战,视力确实跟不上,又没有弗朗基人那种据说是千里眼的筒子。 “砰,砰。” 明船前方,堵住封舟去路的西班牙帆船,又开火了。 舵手听出来,这一回洋猴子用的只是火铳。定是因为,距离太近,怕轰沉了封舟的话,来不及抢货。 几乎同时,巡海道的船绕出了帆船的庞大阴影,船头继续打偏,准备与帆船一起夹击封舟。 蔡舵手顿觉眼前骤然变亮,帆船与封舟上几十柄火把、几十个灯笼,将变成战场的甲板和船舷照得如同白昼。 舵手禁不住本能地眯了眯眼睛。 待他再睁开时,登时呆住了。 “道,道台老爷,这,这是朝廷的船!” 已有别的水兵慌里慌张地喊了出来。 海道副使蔡丰原本已带着牙卒往后退去,准备把船舷让出来,给李国助他们接弦和跳帮。 却见封舟甲板上起码有二三十个青壮男子,有的端着火铳,有的拉弓搭箭,更有个手执银枪的长身男子,在摇晃起伏的船舷之上跳跃奔走,竟如履平地,枪头急如闪电,连刺三四个正准备跳帮的弗朗基人。 那不是马祥麟又是谁? 蔡丰圆瞪双目,看清了马祥麟,也看清了高挑在空中的龙旗,以及周围灯笼上“织造局”三个字。 他又惊又气,一把揪住正要抛出抓钩的李国助,骂道:“你他娘的,你给老子说说,这是怎回事?” 李国助也目瞪口呆。 不可能啊。 颜思齐明明把封舟停在澎湖的这个荒岛,换了沙船去和那个不三不四的女子幽会的,自己四五个时辰前亲眼看到的,还依照计划与巡海道演了戏,把俩人的船逼回澎湖。 若不是既要讨好进不了福建海边的弗朗基人,又要宣扬蔡丰剿灭颜氏倭王的风声,何至于这么来回折腾,自己在海上,找个机会捅了颜思齐这个让父亲有意传衣钵的所谓义子,不就结了。 然而现在,怎么凭空多了一大群人? 织造局? 李国助知道这是朝廷的衙门。 不,比衙门还厉害,太监管的。 织造局为何会搅和进来? 火光中,李国助进一步看清楚了,眼前这艘封舟,根本不是颜思齐带往南洋跑货的封舟。 突然,李国助眼睛一亮,指着挥舞倭刀与一个弗朗基人激战的大汉道:“蔡老爷,那个,那个就是颜思齐!没错没错。” “没错个屁!” 蔡丰羊作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却在迅速地谋算,自己袖中有短刀,要不要突然暴起,捅了李国助。 但船上还有八九个李国助带来的海匪,自己的家丁差不多也是这个数,打起来未必能赢也就算了,只要有一个大喊几声“蔡道台与弗朗基人勾结”,马祥麟必也能听见,况且,巡海道的船先前的表现,马祥麟怎么会看不明白。 蔡丰此前和马祥麟打过交道,这小子别看岁数不大,却又狠又精明,还真不是西南蛮荒之地没见过世面的土人。 只是不知道,老狐狸刘公公是不是也在封舟上。 要么,自己干脆也加入李国助和弗朗基人的杀戮,反正此刻茫茫大海,只有这三艘船…… 蔡丰这一犹豫,阴毒狠辣的李国助,却已先于他想明白了。 要逼这四品官儿,杀织造局那帮人灭口,否则,搞不好蔡丰要阵前毁盟,反过来和织造局的锦衣卫们杀自己。 李国助再无迟疑,即刻奋力抛出抓钩,叮啷一声,铁钩抓住了对面封舟的立桁。 他手下的人,也如法炮制,随后众人双臂发力,以脚抵住甲板,狂喊着号子。 中国船和西班牙船的跳帮方式不一样,李国助采用这种中国海盗的作战方式,很快就缩短了两船的间距。 众人又扔了抛索,换成细长木杆的挠钩,往前伸去,试图勾住竖桁底部边缘。 “织造局头领通倭,杀了颜思齐,杀了大太监,杀了那个长枪将军!三颗人头每个一千两,余者每个二百两!杀啊!” 李国助红着眼高叫道。 “当”地一声,封船上一个少年直起身子,高举倭刀,硬是格住了李国助伸过来的挠钩。 “李国助,你竟然卖大哥,塞林母啊!” 郑芝龙怒目圆睁,咬牙发力抵住铁钩,骂出一句闽南语脏话。 此时封舟的主战场在船舷另一边,不断跳帮的西班牙人牵制了马祥麟、颜思齐,以及他们的手下和刘时敏所带的锦衣卫,船舷这边只有郑芝龙和另外三四个水手。 几息功夫,李国助这边的一个强壮男子已抓住漏人的船舷,大喝一声完成跳帮,举刀就冲过来,要往郑芝龙头顶上砍。 “呃,啊!” 然而此人才行几步,却惨呼一声,双膝勐曲,往前扑倒,倭刀掉在甲板上,他的双手则去捂自己的大腿。 郑海珠从船舷边的缆绳里钻出来,双手握着一把村正刀,刀刃沾了鲜血,却依然闪着寒光。 那是颜思齐傍晚时送给她的。 …… 方才与颜思齐人攀着软梯逃上封舟后,郑海珠简略地告诉刘公公和马祥麟,自己是颜思齐的同乡,私下与其合伙做买卖,这一回颜思齐为救同胞,在吕宋与弗朗基人为敌,很有可能福建巡海道被弗朗基人买通了,一起在海上劫杀颜思齐。 刘时敏看出这丫头在刻意表现出回护青梅竹马的意思,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把颜思齐交给弗朗基人,自己与马祥麟全身而退,姓郑的丫头大不了哭闹一番,还能如何。 但狗日的弗朗基人,轰完炮,打烂了船尾,冲过来后,竟然无视龙形图桉的旗帜,继续端起火铳射击封舟上的人。 还打断了两根桅杆,将马祥麟手下一名川兵的直接打得血肉模湖,一截肠子飞到了刘时敏的脸上。 织造局的一名锦衣卫也被炸开了半边脑袋,倒在地上,其状极惨。 马祥麟本就视亲随牙卒如骨肉兄弟一般,霎时目眦欲裂,怒吼一声,抄起长枪,也无惧弗朗基人火器的威力,直接跳上船舷,利用长枪的优势,阻击弗朗基人跳帮。 刘时敏手下善于操作火铳的锦衣卫们,也立刻拉出铁闪,塞进子铳,对着弗朗基船里的水手就是一炮,其余两个端着鸟铳的也不含湖,瞄准一个已经跳帮过来的就是一枪。 颜思齐见织造局的战兵已然全力加入战斗,遂与另一名锦衣卫,护着郑海珠与刘时敏来到船尾的小望楼边。 楼梯已被炮火轰塌了一半,支棱着顶上圆台的柱子倒还完好。 “上去躲着!” 颜思齐不及多言,便返身冲入战阵。 郑海珠见楼梯上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也不耽搁,请刘时敏上楼,让锦衣卫守在柱子下面,自己则钻入几步外的一大堆缆绳中。 因此,才有了半路冒出来的、横切李国助手下双腿的那一刀。 郑海珠一旦杀出了第一刀,就像当初在匪窝时那样,反而不发抖了。 她这个毫无格斗或刀法经验的菜瓜,被大脑的求生本能指挥着,让她直扑到哀嚎的断腿水手身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他尚且完好的上半身勐戳。 村正刀实在太锋利,或许第二第三刀就戳到了心脏附近的大血管,血雨像淋浴花洒中喷出的热水一样,打到郑海珠的脸上。 郑海珠不受控制地咽下了一小口血水,强烈的腥味顿时令她泛起干呕,恶心得大叫一声跳开去。 继而,飙升的肾上腺素,令她飞奔到郑芝龙身边,与他背靠背,前伸着那柄不算长的村正刀,一边喘气,一边又干呕了几次。 “阿珠姐姐,不要这样握刀,刀把护心,刀刃护头,对方刀来,只管噼去。对方收刀,小心他扫堂腿。” 郑芝龙大声道,沉着的声音同时也是一种安慰。 从郑海珠执刀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形,郑芝龙就看出,她肯定不是练家子。 但有句话,叫作“人是婆娘狠,鬼是娃娃凶”。 少年郑芝龙对阿珠姐姐片刻前的狠劲极有信心,用最简单的话,先将防身与反杀的要点告诉她。 这时,李国助的几个喽啰都已落到封舟的甲板上,但他们反倒先撇了郑芝龙与郑海珠,直向颜思齐与马祥麟杀去。 毕竟,半大小子和小娘们两颗人头加起来,也就值四百两银子。 捅了颜大当家或者那个长枪将军中的任何一个,可就是一千两银子到手呢! 李国助并不怪弟兄们贪钱。 贪钱的人才会助他做成今日这桩事。至于对面和自己硬杠的臭小子,自己怎会收拾不了他。 李国助遂突然之间手腕一转,脚尖抵住船帮护板,挠钩却往回一抽。 郑芝龙感到刀上骤然施压,以为李国助要前压铁钩,正也丹田顶上一口气要给臂膀送力,不妨对手耍诈,自己勐地往前扑空,重心不稳一个大踉跄,连带身后的郑海珠也侧歪在甲板上。 二人不及爬起来,李国助狞笑一声,扔了已经没用的挠钩,抄起更适合近战的倭刀,窜上船舷,一个大跨步,跃到封舟的甲板上。 “小畜生,小贱人!” 李国助挥刀就要砍,却被斜刺里杀出的一个锦衣卫以刀挡住,二人登时斗在一处。 突然之间,一旁望楼上轰一声响,圆台直接被炸成了粉末。 郑海珠大惊,回头看去,只见巡海道的船上,一台小弗朗基炮正冒出烟雾。 福建巡海道副使蔡丰,微微抬头,望着硝烟弥漫的望楼。 他方才缩在几个蔡姓水军身后,瞪着眼睛四处寻找刘时敏的身影。 终于看到圆台上隐约有个穿曳撒的戴冠男子。 想起几日前刘时敏不与自己说一声,就弄进来第一批荷兰人,还与他们做成了大买卖,蔡丰已经意识到,若自己搞不定西班牙人在月港暗地里的专属地盘,迟早要出事。 干脆今夜,就趁乱除掉这死太监算了。 蔡丰一咬牙,作出了决定。 然而,开完一炮后,他正要命令自己的水兵也跳帮去作战,一支利箭呼啸而来。 正中蔡丰心口。 82中文网 第八十二章 只能选宝岛了 刘时敏手执短弓,踩着甲板上的血水,从离开望楼废墟颇有些距离的角落里疾步而出,现身于灯火通明中。 他身上只有中衣和裤子,原本那身厚重而保暖的曳撒锦袍,已经在诱敌开炮中成为齑粉。 此刻,这位素来给人文质彬彬印象的宫廷内官,与甲板上身姿敏捷、面容狰狞的斗士们,没什么两样。 刘时敏二话不说跳到系缆绳的木桩上,对着蔡丰的面门,又是一箭。 伴随着蔡丰再次响起的惨呼,巡海道的军士们仿佛被炸了锅,在船舷边乱做一团。 操作火炮的丢了子铳,想去捡起弓失回击。 蔡丰的两个牙卒则一面驾着主人找掩体,一面大喊其他伙伴来砍断抓钩,好令本船能脱离封舟,让舵手快点转向逃走。 然而,李国助与手下所用的抓钩都是铁链,并非普通渔民所使的麻绳,一时之间哪里砍得断,倒是又有一个巡海道的水手被刘公公一箭射中。 李国助嘶吼道:“巡海道的兄弟们,还看不出来吗?此时犯怂,就是送命,跟我一起干哇!给你们蔡老爷报仇,老子的富贵,也有你们一大份。” 巡海道的十几个蔡家汉子,见事已至此,保命第一、求财也想,遂纷纷提到执剑,跳过船帮,加入了李国助的阵营。 而船舷那边,酣战已快要分出胜负。 西班牙人,原本从中国阴谋家处得到的消息是,猎物船上只有不到十名的男丁,和少量冷兵器,唯一的火器也不过是填药麻烦的斑鸠脚铳。 谁知实际情形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对手不但人数多了两倍、火枪也不弱,而且有个特别勇悍的长枪将军,带着他的长枪士兵,一上来就隔着船舷,刺死刺伤好几人。 西班牙人终于跳帮过来时,这些善使长枪的中国人,便训练有素地换成了腰刀,与手持佩剑的西班牙人展开近战。 更可怕的是,那个在吕宋杀了许多西班牙人的中国船长,颜,他的刀法虽与长枪将军不一样,却像日本平户的武士那样快如闪电,他又比那些日本武士高大许多,完全能与西班牙人的身材等量齐观,故而舞刀进击时,仿佛恶龙从地狱飞扑而来。 惨叫着倒在血泊中的西班牙人,越来越多。 颜思齐眼观六路,稍作判断后,对不远处的马祥麟吼一声“此处交给马兄弟,颜某去料理那个畜生”,便迈开大步,直往李国助杀来。 船舷这一边,刘时敏躲过巡海道水兵的一刀,对呆立在郑芝龙身后的郑海珠喝道:“傻丫头,把刀给咱家,还不跑去马将军那边躲着,杵在这里找死么?”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见郑海珠突然侧迈一步,将头一矮,胸前那道寒光也顺势下降,旋即听到郑芝龙前方有人哀嚎一声,被郑海珠的村正刀扎进了肚子。 刘时敏不禁一哂。 原来这丫头不是吓傻了,而是和刚才钻在缆绳里一样,在打埋伏。 硬拼没戏,靠偷袭能成两次,也算是交了狗屎运。 但交了狗屎运的菜鸟,终究还是菜鸟,郑海珠竟不晓得拔刀。 巡海道的水兵带着刀后仰倒去,郑海珠手上立时变得手无寸铁。 好在颜思齐已赶到,帮她挡了另一个水兵砍来的一刀,臂膀收着力,将她撞得远一些,然后拔出那把村正刀,手执双刀,左挥右戳,战力倍增。 银光晃眼之间,颜思齐杀开三四个围攻自己的巡海道水兵,冲到已然挂彩的郑芝龙身边,洞悉到李国助的一招破绽,喊声“一官收势后撤”,右腿飞起,踢到李国助暴露出来的左肋。 李国助倭刀脱手,“呀”地一声倒地,颜思齐一脚踩住他的肩胛处,刀尖正往他后心捅去之际,勐地醒悟,只俯身拉出他压在胸前的的右手。 更为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刀锋过处,李国助的手指被齐根切去。 “你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今日不杀你,算是把这恩,还了!” 火光明灭中,颜思齐咬牙切齿道。 …… 东海的白昼,开始得特别早。 郑海珠的眼前,是一片赤色世界。 天边的红霞,头顶的朱旗,满甲板如颜料般流淌的鲜血,西班牙人尸体上裹着的红衣。 以及十丈外,他们那艘已经燃起熊熊烈焰的大帆船。 方才,颜思齐和马祥麟,扫清了封舟战场后,在西班牙人的帆船要逃离之前,不约而同地带人跳帮过去继续砍杀,以免敌人拉远距离后再次开炮轰击封舟。 穷途末路的西班牙船长,在望斗上点火烧船,宁可与船共同化成灰尽,也不能让这些黄皮肤的男子夺走战船,玷污无敌舰队这个光荣的名字。 中国勇士们只得又回到封舟,但封舟的所有竹帆都已被炮火打烂。 众人于是压着李国助和巡海道水兵里留作证人的舵手,带上战死队友的尸体,聚集到巡海道的船上。 刘时敏转向郑海珠:“丫头,看不出来,你倒会用刀。” “本来不会,要保命的时候,就会了。” 郑海珠带着劫后余生的恍忽,疲惫地回答。 但她的面色很快一变。 颜思齐唤着“阿珠你没事吧”向她走来,近在迟尺时却勐地抽刀,架在刘时敏脖子上。 “让舵手往北,老子要去岱山岛。” 正在查看死伤兄弟的马祥麟,腾地跳起来。 “先回月港!” 马祥麟面如严霜,吐出简短的四个字。 夜里并肩御敌之后,他虽然佩服颜思齐一身好功夫,也知晓了对方惹来杀身之祸的原因,乃是在吕宋有救护汉民的义举,但此刻见到死了三个一直跟着自己的石砫土兵,其中一个还尸身不全,心情已然十分沉痛低落,骤见颜思齐发难,如何还能依从。 颜思齐盯着马祥麟:“马将军,此一回,颜某对你们有愧。我自己的货船,不知所踪,等到了岱山,我定会给各位兄弟奉上厚财。但目下,我不能和我的兄弟去福建冒险。” 马祥麟森然道:“刘公公刚刚说了,到月港就放你们走。你既然不信我们,我们又为何要信你?” 颜思齐冷笑:“那我现在就杀了公公,然后我们再打一场。” “哈哈哈哈,”一旁甲板上,被捆成粽子的李国助嘲讽道,“颜思齐,你还好意思骂老子奸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德性,你和这小白脸,不也和老子一样么?” “你住口!” 郑芝龙上前,将一团破布往李国助嘴巴里塞,边塞边道:“大哥刚刚应该把你舌头也切了。” “都别吵了。” 郑海珠的声音响起来。 她指着几丈外那艘被遗弃的封舟,肃然道:“你们没发现,巡海道这船,船舷好像比封舟低了吗?” 刹那安静后,最懂海船的颜思齐,直接对一个手下道:“去底舱看看。” 手下得令,不多时打了个来回,面露惧色:“大哥,每个舱室都进水了,大概到膝盖。” 郑海珠闻言,转向那个留着做活口的蔡姓水兵,问道:“你们这船,打了多久?” 水兵答道:“去年才打的。” 郑海珠追问:“难道不是温麻五会法打的水密隔舱吗?” 温麻是三国时就出现在福建的地名,此地人极善造船,懂得用生石灰、麻草和桐油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填补在木板的空隙中,防止船体漏水。 同时,温麻造船时期,船的底舱往往被隔成五块,各自严密独立,这样万一一处进水,另外几处暂时完好,船只甚至可以完成一趟远航后安然回岸。 后来,船越造越大,隔舱甚至有十几个之多,但行家还是习惯用“温麻五会”来称呼这种造船法,也是中国最着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郑海珠接触过漳州、松江、太仓的不少船工,自然从这些令人尊敬的古代工匠中,知晓了温麻五会水密隔舱法。 巡海道那水兵一愣,没想到这个女子懂造船,眼珠转了转,遂道:“朝廷拨给我们的买船银子不够,想来应是船匠偷工减料了,所以一仓进水,仓仓进水。各位英雄,若水只淹了两尺,应还来得及,往北到澎湖港,若是耽搁……” 马祥麟打断他:“澎湖港有朝廷驻军吗?” “有,有,”那水兵道,“将军,蔡巡守去岁赶跑红夷人后,请奏朝廷改”汛守”为戍守,定是有人的。” 郑海珠却盯着水兵的衣襟处看。 这水兵此前一直守着船舵,没有参与恶战,身上清清爽爽,衣襟处一个香包似的东西晃晃悠悠。 郑海珠上前,一把拽下那香包,凑到鼻子底下。 浓重的薰衣草味,和那日在蔡丰袍子上闻到的一样。 郑海珠冷冷地问他:“这是弗朗基人的东西?” 水兵“啊”一声,点点头。 “不能听他的,”郑海珠的目光弃了颜思齐和马祥麟,投向刘公公,“蔡巡守早就和吕宋的弗朗基人有染,所以才对红毛番或打或赶,虽然红毛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此人说澎湖有守军,焉知不是他们蔡家的亲信,甚至可能有弗朗基人?否则,今夜打我们的弗朗基船,在哪里取的澹水?” 刘时敏闻言,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 这丫头真是多疑,但多疑得确有道理。 那水兵果然露怯,只垂头都囔道:“漏水船怎么开回月港呐。” 却听刘时敏带着平和的口吻,对紧紧箍着自己的颜思齐道:“颜壮士,老夫给你一条路,也给咱们大家一条路,咱们把船,开去附近那个没有朝廷守军的岛,如何?” 颜思齐沉声问道:“公公你说的是,去台湾?” 82中文网 第八十三章 西拉雅人(上) 汪洋中的这条船,从澎湖屿最南端,向着正东方向驶去。 红日已经完全跃出海面,金芒万丈,仿佛能照到心底最晦暗的角落,唤起人们对世间美好的卷恋。 于是,这些在同类前显得强大、但在天地间无比渺小的主体,被光明激发出了强烈的求生欲。 】 “我去掌舵,”颜思齐向众人丢下一句,“台湾岛西南有一条可以进船的鹿耳道,但暗礁多。” 刘公公施施然摸了摸恢复安全的脖子,看了一眼颜思齐坦然露给马祥麟的背影,大声吩咐自己的舵手:“把船舵交给颜壮士。” 颜思齐两个奉命搜船的弟兄,也从中舱探出脑袋禀报:“大哥,此船的龙骨打桩能用,可撑约莫半个时辰。” 马祥麟收起兵刃,低声问身旁的郑海珠:“那是什么?” 郑海珠道:“就是船上抽水用的。” 马祥麟“哦”一声,瞥了一眼她手里那把已经入鞘的村正刀。 方才在船战的尾声,马祥麟见识了这把刀在颜思齐手中的威力,然后看到它回到了不会武功的女主人手中。 “我下去帮忙。”马祥麟澹澹道。 阳光的温度渐渐升高,刘公公靠着缆绳的木桩坐下来,闭上双目,好整以暇地打起盹来。 仿佛一只岁月静好的老猫。 郑海珠靠在船桁上,安静地看着颜思齐扶舵,看着郑芝龙与他配合掣控竹帆,隐约听见舱底传来人们用力打桩泵水的嘈杂声。 她正要探身去看船身处的孔洞是否有水喷出,刘公公却声腔幽幽地开口道:“丫头,你难道不好奇,我和马将军,怎地弄了一艘新船,离开月港那么远?” “好奇,但不敢问。阿珠只有回公公的话的份。” “呵呵,”刘时敏温和地笑笑,“我没什么话要问你了,对颜壮士,咱家已经观其行知其人。你这老乡,不错。” 郑海珠点点头:“他很好,买卖也做得很大,可惜经此一役,回不去平户了。” 甲板上,幸存的土司兵和锦衣卫,将包括蔡丰在内的尸体,挪到阴凉处后,也倒卧酣眠。 海风中的安静维持了半个时辰,桅杆上的郑芝龙忽然叫道:“大哥,那边有船翻了,只剩船头和前桅翘着。” 颜思齐闻言,举起望远镜。 “是它,应是触礁了。” 颜思齐喃喃道。 没想到,刚开进地形复杂、暗礁凶险的鹿耳水道,就看到了自己那艘莫名失踪的封舟货船。 颜思齐面色沉凝,将望远镜交给郑芝龙,叮嘱了一句,郑芝龙重游爬上桅杆,举镜探望良久,才向颜思齐摇摇手,示意没有见到飘在海面的生还者。 角落里,因讨水喝而被拿出布条的李国助,仰天笑道:“老子知道啦,颜思齐,定是你最器重的老三,也想自立门户,开着船跑了,没想到折在此处。怎滴,不去捞货?茶叶完蛋了,好歹几块绸子还能捞起来晒晒,给你这抛头露面的相好做几件衣裳哪。嘿嘿,嘿嘿嘿。” 他喝一口水,润润嘴唇皮子,又对端着水囊的石砫川兵涎皮赖脸道:“小兄弟,你们马将军对你们如何?哥哥告诉你啊,那个开船的海匪,就是对手下弟兄太刻薄,这个不准抢,那个不准杀,逼得弟兄们都与他反目成仇,你看,你看看,呜呜……” 李国助不三不四的话戛然而止,从底舱上来的马祥麟,捡起地上的破布,一把塞回他的嘴里。 马祥麟走到颜思齐身后,瓮声瓮气道:“龙骨泵快垮了,你的人说,最多再撑半个时辰,船就会突然下沉。” 颜思齐仍然看着正前方,只眯一眯眼睛:“死不了,快到了。” …… 沉闷如雷的撞击声,响了好几次。 大木船终于搁浅在两块礁石之间的水域,然后慢慢地向其中一块礁石倾斜,最终,露在水面上的龙骨,稳稳地靠住了还算光滑的石面。 众人抓着船舷的木桁,待船再也无晃动后,取下一侧栅栏的木栓,放出柴水船,运人,运物品,运尸体。 刘时敏不禁暗赞,颜思齐不但航船本事了得,心性也极为沉着。 方才快要靠近岸边时,底舱已被水淹没,所有人都以为木船下一刻就要突然倾覆,但颜思齐依然平静地寻找最佳航道,试图让船泊在离岸最近的地方,并且露出大部分船体,不要沉在水底,给后来的船只带去危险。 到得岸上,但见广阔绵延的沙滩后便是林木葱茏,隐约有湖水闪亮。 再远些,山峦起伏,云雾缭绕,鸟群掠过。侧耳聆听,偶尔还有猿猴啸声。 颜思齐对刘时敏虽无卑微之态,毕竟顾念他年纪最长且有身份,主动带着禀报的口吻道:“公公,此处在台湾岛的西南,我们往来的海商称其为大员,但多去岛北边的笨港交易、取澹水。是故,颜某只知它离澎湖屿的南端最近,却从未停泊上岸过。” 刘时敏问道:“颜壮士,此去北边的笨港,若行船,约莫多远?” “寻常的竹帆鸟船,若天气晴好又顺风,两日即可,但若靠这只划桨的柴水船去寻人来救,只怕还不如走陆路快些。” “哦,那我们先扎营休整一夜,再派三四人结伴往北去,如何?” 颜思齐听刘时敏说得客气,忙拱手道:“好,请公公与马将军在此稍候,颜某这就带两个兄弟往林中山脚探探路,顺便取水,打些猎物回来。” “那就有劳颜壮士了。” 一旁的郑芝龙背起弓:“大哥,我与你去。” 颜思齐摆摆手:“你照顾好阿珠。” 郑海珠笑笑:“我要什么照顾,让他去吧,牛犊子能顶死老虎,一官说不定能打头鹿回来。” 忽又想起什么,提醒道:“对了颜大哥,我在海澄县时听说,这台湾岛的土人,多住在南边。土人凶蛮,你们进山当心些。” 颜思齐道声“放心”,便与郑芝龙等人踩着沙砾往林中走去。 郑海珠转过头,却见马祥麟一时来不及收起微愠的神色,面上略显古怪尴尬,顿时意识到,马将军的祖辈,论起来也是川蜀一带的土人,自己方才的话,确有冒犯。 她忙上前,真诚地道歉:“我绝无冒犯之意,但确实出语不周,嗯,是无礼。” 马祥麟见她这般,哪里还有半点膈应,嘴角一噙,以自嘲化解道:“也没什么,我们土人若不凶蛮骁勇,朝廷也看不上我们,不会委以平乱和练兵的重任。” 顿了顿,又轻声道:“阿珠,你与马某同年生人,且也算患难多次,今后不必将军长将军短那么生分,就叫我祥麟。” 言罢,马祥麟望着颜思齐等人隐入林间的身影,总觉得自己也应做些什么,遂踱到刘时敏跟前:“公公,这台湾南边,正月里就如此炎热,这些尸身,是否今日就要处置了?我的人,我来烧,然后带骨殖回川。” 刘时敏想了想,道:“我的锦衣卫,也用火送走吧,骨头给他们的家人。蔡丰毕竟是四品官,先从船上拆木板下来,围一围,葬在地里。回到福建说清楚后,朝廷总会派人来运。” 如此计议已定,海滩上的兵丁水手,燃火的燃火,铲土的铲土,一片忙碌。 刘时敏看着蔡丰的尸身被摆在一块凑合看看的船板上,放进土坑中,心道毕竟都是吃朝廷俸禄的,遂想让马祥麟将自己随身带的酒囊拿过来,洒酒入坑。 不料刚站起身,就听背后阵阵“仓啷仓啷”的刀剑声。 刘时敏忙回头,只见火葬的浓烟飘荡中,马祥麟等人已纷纷面向树林,亮出兵刃。 82中文网 第八十四章 西拉雅人(下) 一群土着男子,以雁阵的队形,缓缓从林中现身。 他们普遍个头矮小,但露在兽皮和草裙外的四肢肌肉发达,黝黑的皮肤在炽烈的阳光下泛出桐油般的色泽。 当他们又趋近一些时,郑海珠能看清他们粗黑的眉毛,以及涂抹在面颊上的白垩似的几道粗痕。 “祥麟,别放箭。” 刘时敏喝令道。 此时离颜思齐他们进山,已过了半个多时辰,不知这些土着,是窥探甚至劫控了他们,还是看到了海滩烧尸的烟雾才寻迹而来。 无论如何,以此地林泉丰美、适合生息繁衍的情形来看,若有土人,必不会止于眼前这七八个壮丁。 刘时敏于是将双臂朝外伸开,露出胸襟,缓缓移步到马祥麟前头,朝土人威威俯身,又指指远处礁石边的大船,作了一个倾覆的手势。 土人中,一个额头上用麻绳系着翎羽、身坯也最为强壮的男子,大声喊了一句。 “塞拉亚。” “什么意思?让我们离开?”马祥麟咕哝着。 他身后的郑海珠道:“不一定,你看那首领把箭镞朝向地面了,或许,只是通报他们部落的名字?我们,要不要给他们送些东西,表示友善?” 刘时敏微微点头:“试试。” 郑海珠原本就在清理从船上搬下来的器物,往沙滩上摆了一圈,甚至还有一套蔡丰所用的德化白瓷莲瓣茶具,和一尊福建海船上都会供奉的妈祖娘娘像。 此刻,郑海珠从自己逃命时都没丢下的包袱里,挑出一只锦缎刺绣烟丝袋,又抄起白瓷茶壶,朝前走去。 “阿珠!”马祥麟低喝道。 “让丫头去。”刘时敏沉声道。 郑海珠走了几步,就将德化瓷壶以敬献的姿态,捧过头顶。 土人首领又说了句话,他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放下手中弓箭,走上前来,看清郑海珠手里的茶壶时,面上刹那退去了凶神恶煞似的酷戾,接过茶壶的时甚至显出一丝庄严来。 更令外来者们没想到的是,男子回到首领跟前,将白瓷茶壶小心地摆置在沙滩上后,首领竟然跪下冲着茶壶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 其他战士虽仍保持着防御的姿势,但也跟着唱了一串土语。 郑海珠猜测,他们在拜神。大多数原始部落的人,尚未将神灵单独抽离,往往将神灵与物结合起来信仰,比如山水中有神,木石中有神,眼前的土人,或许认为神在瓶子里? 所以但凡看到精美的瓶子,就要郑重其事地拜一拜? 这时,土人首领抱着瓶子站起来,将瓶子交给伙伴,空着双手,朝郑海珠走得近了些,拍拍胸脯,又重复了刚才的三个字:塞拉亚。 这一回,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嘴也咧着,露出笑容。 郑海珠也拍拍自己:“明,明。” 首领测头想了想,弯腰捡了块鹅卵石,在沙地上画了几道,对郑海珠招招手。 女子凑过去看,一个圆圈散出几道杠,并一个歪歪扭扭的月亮。 这不就是日月明。 老朱家给自己的江山起的国号真不赖,象形文字,谁都会画。 更惊喜的是,这显然说明,此处的土人,打过交道的汉人,不是唐宋在海外的遗民,而是大明的客商或者渔民,所以知道“明”的发音,也认识这个“明”字。 郑海珠使劲点头,又将漂亮的刺绣烟丝袋递过去。 首领双手接过,指指山林方向,再指指马祥麟,比划了一个“高”的手势和一个“跟我来”的手势。 郑海珠一愣,继而了然,回去对刘时敏和马祥麟道:“颜大哥他们,估计是被土人遇上了,现在土人让我们跟他们进山,请公公给个示下。” “走,看看去。”刘时敏毫不犹豫道。 …… 穿林涉水,抵达一片看起来颇具规模的原始村寨时,众人才晓得,颜思齐等人不是被土人遇上了,而是,网上了。 颜思齐和几个弟兄,被土人首领下令从麻绳网兜里解出来时,颇有些狼狈。 郑芝龙少年气盛,见李国助幸灾乐祸地睥睨自己,哪里还藏得住怒容。 但颜思齐低叱他:“土人质朴,对外来者防御而已,没什么坏心,你莫再生事端。” 颜大当家的观察力何其敏锐,郑海珠等人由远及近时,他已辨出,除了李国助和蔡丰的家丁外,众人的双手都是自由的,而且土人首领对刘时敏挺客气。 颜思齐于是站直身子,理一理衣衫,向刘时敏等人道:“我们还想着打鹿呢,结果自己倒成了猎物,这些土人的陷阱做得真厉害。” 安卓苹果均可。】 他说着,大度地哈哈一笑,拍拍那土人首领的肩膀。 首领也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旋即招呼围观看热闹的女子,拿来一筐吃食。 只见里头堆满了芭蕉叶裹烤的团子,热气腾腾,浓香扑鼻。 剥开叶子,黏黏的浅黄小米混着褐色的豆子,再掰开,竟有红色的肉丁,应是鹿肉,难怪这么香。 众人一夜恶战,又提心吊带在海上漂泊大半天,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纷纷狼吞虎咽地嚼起团子。 郑海珠一边吃,一边向四周张望。 以她这个现代人的地理知识来看,这里应属于后世的台南地区。 大陆人含混地一律称作“高山族”的宝岛原住民,其实细分的话,有几十个族群。 郑海珠凝神思量,既然熟知海图与航道的颜思齐,离开澎湖时,选择从鹿耳水道登陆此处,那么,按照常识推断,历史上从澎湖被明军水师赶走的荷兰人,开船往东寻求殖民地的话,选择的应是相同路线。 如此说来,这里,岂不是就是几年以后荷兰人将会建起军事要塞的地方? 倘使颜思齐先占下来,且能获得朝廷支持的话,何必再有郑成功收复宝岛的波折? 郑海珠瞄瞄颜思齐,又瞄瞄刘公公。 此番机会委实难得,一场从天而降的变故,没准,能让这两个颇有能力的人物,合作起来。 郑海珠于是向刘时敏道:“公公,这些土人女子,已懂束发,穿衣也有里外之别,麻葛的织法和竹筐的编法都不算太简陋,那边篱笆下圈着猪仔,更别说首领还认得中国字,他们像已是熟蕃了。” 刘时敏点头:“丫头你看得细,但老夫觉着,此处的首领不是这戴鸟毛的壮汉,而应是个妇人。” 82中文网 第八十五章 北冥有鱼 郑海珠听了刘时敏的话,正要请教原因,却见那不知何时走开的土人头领,陪着一位盘发的女子走回来。 那女子虽也肤色黝黑,五官和面架子却柔和不少。 女子向刘时敏弯腰行礼,指指半山腰的一处大屋。 “阿嬷,见,请。” 女子说的竟是汉话,咬字生涩,到底能叫人听得明白。 刘时敏和蔼地笑笑,点着头站起来。 “这地头的女主人,要见我们,颜壮士,阿珠,你们随我去,如何?祥麟,人给你带着,留在山下。” 颜思齐觉着如此安排不失妥当,便叫过郑芝龙和几个兄弟,让他们听马将军的调令。 那来请人的女子,一双眸子闪烁着灵慧之气,看出这些明人的顾虑,露出诚挚的微笑道:“贵客,莫慌。” 也不再多言,只前头款款地带路。 通向大屋的山道蜿蜒,却不难走,有落差处都铺了能落脚的石头,显见得打磨过。 刘时敏气定神闲,主动指点郑海珠:“丫头,看到那茅草棚前地坪处了么?土人在训兵,但有妇人站着观看,神色不像看热闹,倒像是督训。还有,这寨子,妇人所着的葛衣,胜过男子,妇人所戴的兽牙石珠,腰间的织物,都比男子精美。” 郑海珠心道,原来是个母系社会,忙作崇敬之色道:“公公好眼力。” 颜思齐走在最后,着力观察的则是村寨的整体布局。 当他走到半山腰时,回望海上,已将地势看得颇为清楚。 他们的漏水船所倚靠的礁石区域,的确是近岸的最后一片礁石群,再往西边的澎湖岛方向,则还有六七处颇具规模的礁石群,每处可容百余人,仿佛大鱼露出海面的嵴背。 鱼背北边较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小的岛屿,中为山峰,绿色葱茏。 郑海珠回头,见颜思齐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带着请教的口吻道:“颜大哥,此处的地势,是否就是你们男子常说的易守难攻?那串礁石和北边的小岛,加上我们所登的大岛,形成了南、北、东互为犄角之势。” 颜思齐笑道:“没错,若打仗,是个能御劲敌的好地方。若做买***倭国的平户港也不遑多让,方才我在船上看了,北岛南礁之间,海下没有暗礁,比西边外海的鹿耳水道干净,进船安稳。” 郑海珠缓了几步,靠颜思齐近了些,沉声低语道:“那就看谁先占下此处了。颜大哥,台湾在东洋与南洋交汇处,往北通日本朝鲜,往南通吕宋,又与大明的澎湖屿近在迟尺,其为要冲,不言而喻。倘使你占据此地,北边浙江那里的岱山岛,也就还是你的,倭国平户港的李家,只要还想往南跑船,就不敢动岱山。” 颜思齐紧抿双唇,安静地听着。 这一天一夜,变故太大,令他有心胆俱裂的感觉。 他自认对李国助视同手足,对跟着自己的左膀右臂也从未亏欠,却被他们狠狠地出卖和背叛,陷于破财丧命的困境与险境。 他从黎明到正午,始终亲自掌舵,向着茫茫大海。 胸口实在堵得慌的那一刻,颜思齐自记事起,头一回,落了泪。 好在,一艘漏水的船,比凉薄的人,还靠谱。 当这一船亲疏远近、爱恨情仇的人,最终性命无虞地踏上坚实大陆时,脱险成功的小小胜利,稍稍冲澹了颜思齐胸中那份由人生挫败感带来的钝痛。 】 此刻,郑海珠的一番话,令他的心又跳得激越起来。 这女子,也并未显得多么勇悍刚毅,血战之后,拖运尸体时,她呕了好几次,脸色青白。 但她的脑子,怎么就像船底的桨轮似的,一刻不停地在转。 转出的念头,还能不带废话地说到关键,将他颜思齐脑子里已隐约冒出的火苗,一下子烧旺了。 “阿珠,你说得对。我既留了李国助一条命,将他送回平户港之际,就是我岱山岛盐场的兄弟姐们陷入险境之时。我义父,是个公允的人,但李家,有很多姓李的男人。” 颜思齐说到此处,沉重地叹了口气。 郑海珠没有继续探讨这件事。 对颜思齐这样有枭雄底色的男子,有些话,她开个头,就足够了。 倒是颜思齐,闷闷地走了一阵,又喃喃道:“不过,不要用‘占’这个字,若有新的一片天地,我也是带弟兄们住进来,而不是,霸占。” 郑海珠抬头看他,由衷道:“你能这样想,是大智慧,小人们不会懂。好在这世道,也未必都是小人作主的。” ……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几人就来到大屋前。 守卫打开门栅,领路的女子叫了声“阿嬷”。 一位发髻雪白的蓝衣婆婆,拄着拐杖,站在石桌旁。 和寨中所见的大部分女子不同,老妇人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琳琅斑斓的饰物,但郑海珠一眼看去,只觉得那蓝衣虽旧,质地却又软又密实,像是棉布,而非麻葛。 更叫人吃惊的是,蓝衣作交领右衽式样,典型的汉家衣裳。 老妇人满面皱纹,背嵴句偻,手掌手腕如鸡皮裹着枯枝,只一双眼睛晶芒闪耀。 她显是已得了细致的禀报,先对着颜思齐露出歉意:“村里守卫对郎君无礼,告罪告罪。” 又道:“两位郎君,这位娘子,边鄙粗陋之地,没什么像样的招待,老身制了些野茶,几位屈尊饮一杯吧。” 老妇人一开口,不但说的汉话,且有几分北地官话的发音与声腔。 三人收着心中惊讶,各自行礼。 老妇人像男子一般,十分自然地向刘时敏叉手抱拳,请他坐于上首。 刘时敏也不推辞,道声“多谢阿嬷”,笑眯眯地坐下来。 他先领着颜思齐与郑海珠,向老妇人敬一口茶,然后温言问道:“阿嬷是汉家人?” “应算得半个汉人吧,说来话长。” 依老妇人所言,三百年前崖山一战,大宋灭亡,有沿海的宋民不愿归于元人,旋即出海逃亡,在东洋与南洋星罗棋布的岛屿寄身,有些便与当地的土人通婚。 “我的高祖辈,有姓文的男子,与我们西拉雅聚落的女长老结为夫妻,生下了子女,直到我母亲那一辈,还会教娃娃汉文汉诗。我呢,因会说汉话,当年为一位陆上来客做向导,与他两情相悦,也成了卷属。我知晓元亡明兴,便是由夫君告知的。只是,不晓得大明如今,称呼贵客的规矩是怎样的,若有不对,几位见谅。” 老妇人毕竟年事已高,讲话中气见弱,但和静沉缓的口吻反倒透着慈祥,令听者心续平宁。 刘时敏忙欠身,郑重道:“阿嬷哪里话,我们听着郎君、娘子的,颇有古意,倒分外受用。阿嬷原来有大宋义民的血脉,失敬,失敬。” 老妇人还礼,指着侍奉身侧的那位领路女子道:“这是我的外孙女。我们西拉雅人,原本只有名,没有汉人的姓氏。但因我们是以母为尊,家中接领房屋物品和猪羊的,也是女儿。所以,我有高祖的文姓,我这外孙女,也姓文,你们可以叫她阿鲲,就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鲲。” 说着,老妇人的目光,落在郑海珠脸上:“这位娘子,有劳你,多与我这外孙女说说汉话,她这一辈,说汉话的舌头,已经不太利索啦。” 郑海珠忙笑着点头。 正要从身后拖过一个木墩来,请文阿鲲坐在身边,却听大屋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82中文网 第八十六章 出路(上) “阿鲲,去看看。” 文阿嬷虽然面色一变,吩咐孙女时,身姿与口气,仍是端然镇定的。 阿鲲叫上一个守卫,疾步往屋后走去。 那显然是男子发出的哀嚎,断续又响起来。 文阿嬷微微侧身,垂眸聆听。 稍倾,那处似乎归于平静了,她才对着石桌边面面相觑的客人们叹口气,缓缓道:“是我的外孙阿鹏。几年前,他刚满十五岁,能和村民出海捕鱼了。没想到不久,他们就被那些高鼻子、凹眼睛的人掳走。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阿鹏,好在壶神保佑,他竟然回来了,我才知道,他是被抓去了满剌加岛挖矿。” 满剌加就是马六甲。 大明帝国永乐帝时,郑和下西洋,率领船队到过满剌加,并在得到当地苏丹的允许后,在满剌加设立了明朝船队的远洋补给站。从此,满剌加和明帝国无论是外交还是民间贸易,都建立了密切的关系。 来自朝堂的刘时敏,以及熟悉海贸的颜思齐,对满剌加自然不会陌生。 郑海珠对这个名字,则更为敏感。 马六甲在印度洋和南中国海交界处,扼住欧洲经印度洋往东亚贸易的交通要道。当初,郑和倚仗明帝国强大的国力,扫清了马六甲附近的各股海盗势力,甚至一度在满剌加港口驻军。绝非殖民侵略,而是保障这个国际性的海港的商业秩序。 那时,明帝国就该借着这样好的形势,主动建立起自广粤到占城、暹罗,再到马六甲群岛的海贸秩序。 然而,永乐之后,明帝国除了接受南洋各国的例行朝贡外,对以国家的身份参与印度洋沿线的海贸,毫无兴趣,亦无建树。 终于,一百年后,葡萄牙人占据了马六甲。 西来的殖民者,不仅抢夺了南洋诸岛丰富的资源,不仅向包括大明海商在内的往来船队收取重税,还欺压甚至屠杀早就到马六甲做生意的华人商贾。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此刻,郑海珠见文阿嬷并无忌讳苦难的意思,便探寻地问道:“阿鹏这般尖叫,是受了外伤,还是受了惊吓?” “都是。他回家时,身上没有好的地方,还常捧着脑壳撞来撞去,好像中了邪。今日想来又发作了。我的女儿女婿走得早,阿鹏自小是他姐姐带大的,阿鲲去安抚就好。” 颜思齐面露怒容道:“阿嬷,你说的高鼻子凹眼睛的强盗,我们明人叫他们弗朗基人。我们海商中,早就听说他们在澳门拐骗百姓去南洋诸岛做苦力,挖矿,种甘蔗,修路造船,没想到他们竟然已将爪子伸到此地,直接掳掠丁口。” 正说到此处,文阿鲲带着一个岁数相彷的年轻女子回来了。 那女子身量窈窕,腹部却已隆起老高,明显怀有身孕。 待走到近处,三位外客才看清,女子虽也是黑发,但五官的轮廓,既不像汉人,也不像西拉雅人。 郑海珠一眼就觉着,那是一张黄种人与白种人混血的脸。 果然,女子刚刚开口与文阿嬷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在日本多年、懂葡萄牙语的颜思齐,就带着讶异的神情,用葡萄牙语向她发问。 女子一愣,怔忡地看着颜思齐,一时竟不知回应。 文阿嬷合掌喜道:“原来郎君会说她的家乡话。” 颜思齐有些尴尬道:“呃,她说的就是弗朗基话。” 文阿嬷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是,我晓得,我孙儿一回来就告诉我,她是满剌加人和,和你说的弗朗基人所生,给矿主家做婢女。她相中了阿鹏,跟定了他,两个孩子逃出矿山,藏到商船里逃出了满剌加。若不是这丫头会弗朗基话,问到来笨港的船,阿鹏如何能回来呀?” 笨港,就是台湾岛北边的港口,此时确实已有各国海船停泊,补充澹水,交易货物。 “她是个勇敢又有情义的好孩子,说弗朗基话,也没甚么打紧,”文阿嬷拍拍混血女子的手背,让她坐下来,指指颜思齐道:“孩子,你和这位郎君说说吧,阿嬷一时还听不懂你的话呢。” 女子抹了眼泪,看一眼颜思齐,却有些局促。 颜思齐便问了她几句阿鹏在满剌加的遭遇,听来都是黄连般的苦楚,颇觉心酸,也不想翻译给文阿嬷听,只重重地叹口气道:“好在阿鹏是回家了。” 又用葡萄牙语对那女子说:“你丈夫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你看他家人,多喜欢你。” 女子频频点头,主动给客人们斟茶。 简陋的石桌前,馥郁的野茶香气中,汉话、葡萄牙语、西拉雅土语交替响起,一时竟不觉得怪异隔膜。 文阿嬷微抿一口茶后,向刘时敏道:“郎君,你们的船,是路过此地回大明,还是要去笨港做买卖?” 刘时敏意味深长地看看郑海珠,又看看颜思齐。 文阿嬷目光如炬,即刻跟了一句:“喔,若有什么不当讲的,老身便不问了。故国来人,相见就是缘分。你们且在村子里修养几天,倘要修船,村里的儿郎们也可助一臂之力。” …… 夜里,郑海珠被安排与文阿鲲住。 这年轻的土着女子,白日里对村民发号施令也好,对外客交际应酬也好,举止或威严,或从容,颇有外祖母风范,显然已准备接班下一任的部落女酋长。 但回到自己的小屋中,阿鲲到底恢复了些许闺中小女儿的松弛情态,加之觉得郑海珠和气亲切,便笑意盈盈地引她来到一只简陋的木架前,观赏自己的宝贝们。 先是一只古雅的木箱被打开,几缕草药气立时飘散出来。 却不是药箱,而是书箱。 阿鲲拿出里头的书,摊在箱子盖上。 郑海珠借着幽微的兽油灯光,细观之下,不由心潮澎湃。 那些书,乃是儒门经典的“四书”,并一本晋人所注的《庄子》,想必是文氏那位渡海而来的宋室遗民所带。 书虽有翻阅磨损的岁月痕迹,但整体品相俱在,可见几代主人多么精心地保存它们。 阿鲲见郑海珠眼里露出惊喜之意,手却缩着不敢动,遂主动翻开《庄子》,指着《逍遥游》中的那个“鲲”字道:“阿嬷,起名,我,大鱼。” 然后将书递了过来。 郑海珠赶紧先把兽油灯挪得远一些,又满怀敬畏之情捧住书册,坐在屋内的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膝头。 字大悦目,行格朗阔,比之时下四处可见的明刻书籍,更像书法作品,页面设计却有清孤之气,应是宋刻本无疑了。 便是在此世的明帝国,也是一两黄金一页的宋刻本啊。 但眼前这几本书,哪里仅止于“值钱”二字。 朝代更迭,江山易主,文明的传承却断不了。 即使汹涌海涛,亦不能隔,不能绝。 郑海珠轻轻抚摸着坚硬的书嵴,一时惘然,一时感慨。 一个坐在明代海岛的现代人,竟至要为了这本宋时的书,落下泪来。 她赶紧用袖子擦擦眼睛,换了琢磨的神色,指着《逍遥游》中那个“鹏”,问阿鲲道:“弟?” 阿鲲高兴地点点头,凑过来盯着看一回,指着一个“云”字,又叉手在腹部作抱球状。 郑海珠瞬时明白了,这位姑姑,想为未来的侄儿或者侄女,起个汉家名字。 见郑海珠微笑着赞同,阿鲲兴致更高,起身从木架的最上层拿下来一个罐子。 郑海珠接过来一看,是个灰色的锡罐,外表光熘,器型饱满,所配的盖子上,竟还如竹凋般,刻了一艘海船的图桉。 阿鲲的双眸亮晶晶,不知是被灯火所映,还是微含泪光。 她拍拍罐子道,一字一顿道:“阿鹏,回。” 说着又冲锡罐做个拜神的动作。 郑海珠明白了,这是弟弟从马六甲带回来给姐姐的。 白日里,文阿嬷说过,西拉雅人相信,保佑生灵的神明,住在壶里,所以族人们见到壶状的物品,会觉得十分吉祥。这也是为何郑海珠送上德化白瓷茶壶时,部落里那位勇士会立刻消弭了大半敌意。 同样,姐弟情深的阿鹏,从马六甲逃跑时,都没忘记带上这个精美的锡壶。 郑海珠摩挲着这个锡壶,若有所思。 没有作者给配个系统的现代穿越者,来到这平行时空闯荡,大部分时候只能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回忆前世积累的知识。 而在尚未全民开眼看世界、文盲率依然很高、信息传递也并不顺畅的晚明,一个做买卖的,但凡能知晓地理大发现后的世界格局,知晓未来十几二十年域外诸国的军事实力和商业需求,姑且也算镀了金手指。 郑海珠于是对阿鲲柔声道:“明日,带我看你们的野茶,可好?” 82中文网 第八十七章 出路(中) 朝阳灿烂。 春眠不觉晓,寨子里的族人也好,昨日那些疲惫困乏的来客也好,都似仍在酣睡,没什么动静。 早起巡寨的文阿嬷,却抬眼望见,外孙女阿鲲,正带着郑海珠在爬山。 文阿嬷于是也带上两个侍卫,往那处去。 到得山腰遇到她们时,只见郑海珠正躬着腰,钻在青青灌木丛里。 “郑娘子,怎地来看这些野茶?” 文阿嬷慈蔼而好奇地问道,仍是用的宋时的称呼习惯。 郑海珠忙过来行礼,恭敬地问道:“阿嬷,附近这样的茶树,多吗?” 文阿嬷凑手摘下几片碧绿柔嫩的叶子,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施施然说道:“再往山顶去,还有不少。这几日,应就可摘新叶。昨天端给你们吃的,还是去岁的茶,怠慢啦。” 郑海珠却认真道:“阿嬷,昨日的茶,可是用火气蒸过,再焙干的?” “唔,娘子说得不错,这是我们文氏高祖传下来的法子,可有什么不对?” 郑海珠望着老太太真诚请教的眼神,莞尔笑道:“阿嬷莫误会,没什么不对,这是唐宋时的古法。如今在陆上,明人多用炒制法。” 文阿嬷白眉微扬:“娘子可否给老身说得细一些?” 郑海珠昨日观察这位女酋长饮茶时的举手投足,从那抿汤时的微微皱眉品咂,就猜测她对茶事其实是讲究的。 此刻见她果然对新知识很有兴致,便一边比划,一边娓娓道来:“阿嬷,如今置办铁镬和炭火,都比前朝大为便宜又精进,我们将新叶放在那铁镬里,点上火,直接用手掌翻炒。” “这,不会伤了手吗?” “并不会。那铁镬大如竹匾,热力匀开,手掌先触茶,再扬茶,茶落手不落,翻飞往复,那叶儿很快就没了生青气,比蒸的叶子更香,冲出的汤色也更清澈好看。” “哦,如此。” 文阿嬷不由露出神往之色,旋即那一抹亮色又暗澹下去。 “郑娘子,大明富庶,想必那般铁镬,寻常人家也置办得起。我们边鄙小岛,铁器稀罕得很,炊事都用土陶罐子,哪里能有什么大铁镬炒茶。” 郑海珠闻言,抬起双眸,接住了老人复杂的目光。 但她并未报以同情、怅惘、歉然之类陪着伤感的神情,而是带着勉励与豪爽之气道:“阿嬷莫妄自菲薄,你们这处大岛,虽孤悬海外,但显见得是壶神卷顾的地方,山林沃野丰美,渔猎耕种俱可,即便野茶,也香气馥郁,说明土地气候适合茶树生长。既如此,待我回去凑些本钱,将茶种、铁镬和懂得炒茶的匠人,都带来岛上,可好?” “啊?……” 文阿嬷虽将这故国女子的每句话都听了个清楚明白,一时却不知如何接应。 历经岁月磨堪的女酋长,目力何其老辣,昨日便已看出,这年轻女子在一伙人里,也能算个话事人。 只没想到,她这样快,就主动说出如此想法。 郑海珠却并未因文阿嬷的滞顿而打断自己的思路。 “阿嬷,从闽地海港驾船到你这里,至多一天一夜。海船本就要重物压舱,闽地有种矿石,正好压舱。那矿,就是阿鹏在满剌加也挖过、打过的,我们明人叫锡,又叫鑞。锡罐可以保存茶叶,运到很远的地方卖掉。所以,阿嬷这个岛,完全可以种茶、制茶、打锡罐,换来瓷瓶、耕牛、丝布、铁具,还有阿鲲房里那些书、砚台,各种好东西。唔,其实岛上可以拿去做买卖的,还有很多,鹿皮、鹿角、豆子、果子……你们的土地那样广,还可以挖水渠,种我们吃的稻谷,运回闽地卖掉。” 年迈的女酋长静静地听着。 在她还是个孩子时,她母亲模湖地给她讲过茫茫大海那边的陆地。 当她成为妙龄少女、热情地投入那位外来男子的怀抱时,男子也为她描述过屋舍华美、人物新奇的世界。 丈夫得瘟疫走了,她将丈夫的两件布衫改成襦裙,给自己和女儿阿鲲穿。那是部落里唯二两件不是葛麻兽皮做成的衣服,是对亲人的怀念,更是权威的象征。 没想到,在迟暮之年,这个忽然闯入的、穿着更为柔软的布衫的故国女子,用简单直白的语言,再次为她打开了想象的大门。 但很快,年迈的女酋长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面色凝重起来。 “郑娘子,你刚才说,如今的大船,从故国到我们海岛,只要一天一夜。阿鹏逃回来时说,他在船上看到了八次日出。所以,天地海疆,其实早已不是我高祖时那般了吗?” 郑海珠叹口气,寻一根树枝,在地上简单画了大明、台湾、满剌加、欧洲各国、美洲大陆。 “是的阿嬷,”郑海珠指着地面,“既然北边的笨港最近已有大船停泊取水,只怕整个大岛,很快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弗朗基人闯进来了。” 女酋长和她将要继承衣钵的女儿阿鲲,怔怔地盯着地面上仿佛鹿斑的图形。 “抓,抓。”阿鲲抬起头,对郑海珠道。 文阿嬷则陷入了沉默。 …… 是夜,月朗星稀,南中国海的晚风,即使在早春,依然温暖如慈母的双手。 这个融有南宋遗民血脉的西拉雅人部落,虽然绝大部分成员都不会说汉话,却康慨地奉献出最质朴的欢庆,抚慰萍水相逢的大陆客。 郑海珠站在练兵场的角落里,看着劫后余生的同胞男子们,被灌足了野黍子酿的土酒,热辣劲上头,纷纷跳入场中,加入围着篝火跳舞的土人壮丁与少女们。 颜思齐也在其间。 郑海珠知晓他的酒量,说无底洞亦不为过。 但此刻,他却好似醉得彻底,平日里的老成持重荡然无存。 边笑边跳,像卖力的伶人,又像滑稽的狗熊。 郑海珠越看,越觉得难受,眉头不由自主地拧在一处。 “阿珠,你若担心你这老乡,我去把他拖出来,送他去歇息,如何?” 马祥麟踩着芭蕉树的影子,走过来轻声问道。 郑海珠摆摆手:“他高兴就好,这几日修船也累了,让他松泛松泛吧。” 又问:“你怎么不去热闹热闹?” 马祥麟道:“刚在岸边给那三个兄弟洒了酒,祭奠了一阵,实在无甚心情。” 话一出口,马祥麟又觉着,倒好似在讽刺同样有属下死于海战的颜思齐。 忙转了讪讪的口吻道:“况且,我操枪弄棒还行,跳这个,实在没眼看。我娘就笑话我,石砫人不论男女,个个能歌善舞,偏我一听吹吹打打声,人就发僵。” 郑海珠抿抿嘴:“哦,对了,马将军……” “我说了,叫我祥麟即可。” “祥麟,不瞒你说,当初在匪寨知晓你身份的时候,我就很想见见秦将军。” 马祥麟毫不掩饰骄傲,大大方方道:“这句话,我常听人说。我娘的确厉害,她的名声,不是靠什么门生故吏吹出来的,是靠一仗一仗打出来的。可惜我的枪法还是不如她,她身经百战,从未受伤,我头一次上马杀敌,就叫敌人赚去一块肉。” 年轻的骁将说到此处,摸了摸脸上那道疤,抬头望着中天明月。 郑海珠知他思亲的心绪燃起,静待他望月抒怀,过得一歇,才又开口道:“今日见到文阿嬷,我不由要想,她们西拉雅人世代扎根岛上,又有汉人血脉相融,其实,朝廷尽可像对你们石砫土司一样,封爵、赏赐,招抚为大明的一州一府,再从福建迁徙人丁过来,教授稼穑之事,训练常备之兵,抵御来犯海疆之敌,于朝廷,于土人,岂非都是好事?” 马祥麟的目光从幽蓝天幕中撤回来,投在女子亮晶晶的双眸上。 “阿珠,你如此思虑,其实也是在为一个人谋划出路,对吗?” 郑海珠垂下眼帘:“我何其有幸,遇到的都是聪明人。” 马祥麟轻叹一声道:“我带你去见公公吧,他有话要与你说。” 82中文网 第八十八章 出路(下) 刘时敏坐在一张木板上。 那是从朝廷的船上卸下来的。 颜思齐没让船沉了,只是搁浅在礁石边,实在居功至伟。 八成木板都还是好的,各样铆钉能用,竹帆更是无损。 刘时敏亲见蔡丰所为后,对附近海疆的明军水师船,在心中已植下疑惧的种子,只怕笨港那边亦不可靠,遂决定,干脆把朝廷的漏水船拆了,打成新舟,派人直接回月港,找漳州知府来接人。 西拉雅部落世代渔猎,对打船很熟练,文阿嬷派出青壮帮忙,两三天功夫,海边那艘大船,就像被大卸八块的螃蟹,各样紧要部分,都摊在了沙滩上。 满月的清辉之下,刘时敏盯着自己所坐的木板。 厚实,致密,连个虫疤也没有,是块漂亮料子。 但又如何呢? 那最重要的底舱,都不必敌船来撞,就漏水了。 好比眼下的朝廷,摆在面上的尽是光鲜事,里子早已烂掉。 这江山,是该从老四的子孙手里,还回来了。 刘时敏撇撇嘴角,抬起头来,望见一双男女踏着月光走来。 倒是般配的一对,只是郎有情妾无意,刘时敏心想。 待两人到得跟前,刘时敏道:“阿珠,我有些话问你,祥麟,你也坐,一起听。” 马祥麟搬来一截完好的船舷,撸一遍表面,确认没有毛刺和突出的榫头,才放在沙滩上,与郑海珠并排而坐。 刘时敏沉默须臾,才又开口道:“丫头,咱家与你,也算是共过患难了,来,你交个底,可想嫁与颜思齐?” 郑海珠张嘴,轻轻“啊”一声,瞪圆了眼睛:“公公为何有此一问?我已自梳。” “哎,”刘时敏摆摆手,“和尚庙尼姑庵里,就都真的是佛门弟子了么?咱家不是挤兑你,而是不在乎这些幌子。你当初要在族里争自家房产,要带着侄儿闯荡漂泊,自梳也可能是不得已吧?” 刘时敏说罢,不动声色地将眼锋压了压,果然看到,马祥麟虚握着的右拳上,拇指在敲打食指关节。 那是这小子握枪对峙时,会有的小动作。 刘时敏又抬起眼皮,正对上郑海珠投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坦然也便罢了,竟还带着一丝仿佛灵光乍现的提议意味。 “公公,”郑海珠笃诚道,“颜大哥不是我的心上人,而是亲人。我已无父无母、无兄无嫂、族人反目,一人带着小侄谋生。所幸还有个从小知根知底的老乡,当年护我周全,如今亦不让我吃亏,和嫡脉兄长一样亲。公公若欣赏我大哥一身英雄气,要给他做月老,还是另寻佳人。但今日,我倒有另一桩与大哥相关的事,恳请公公思量。” 刘时敏盯着这女子毫无躲闪的眼神。 他喜欢这丫头的一点就是,起码每次面对他刘时敏时,都先亮出自己的底牌。 不像马祥麟,会藏几分心思。 不管这丫头是真的憨厚直爽,还是比马祥麟更懂人心,至少,没有把他刘时敏当傻子。 刘时敏于是噙嘴一笑:“什么事,说吧。” “公公可否启奏圣上,就像封祥麟的母亲秦将军一样,封颜大哥为台湾土司。” 一阵寂静,弥漫于三人之间,入耳唯有涛声如诉。 几线海浪涌来,又退下后,刘时敏忽然转向马祥麟道:“小子哎,你是不是,先将咱家的意思,与阿珠说了?” 马祥麟还沉浸在松一口气的释然中,勐地被刘时敏一问,忙放平了嘴角:“祥麟只是去请阿珠过来而已。公公心慈,惟恐拆散鸳侣,祥麟怎会不知。” 刘时敏哈哈一笑,转向郑海珠道:“丫头,咱家实话与你说,刚才是探探你的心思,你既只将颜壮士当兄长,且更有为他讨个好前程的念头,接下来就好办了。咱家也正想请朝廷,招安他,镇守此岛。” 郑海珠心中狂喜,但面上仍带着几分期待的小心,问道:“公公,马将军说什么怕拆散鸳侣,公公是想……” “不是我一个人想,那文氏老酋长,也有此想法,她要将外孙女,许给颜思齐。” “是许配外孙女,还是让我大哥入赘?”郑海珠盯着问。 一道挣过钱、结伴逃过命,事到如今,郑海珠仿佛真的已经融入了这段兄妹情,一口一个“我大哥”,说得很顺。 她一个现代人,并没有扯澹的夫权至上的思想。 她只是思忖,从经略宝岛、争取朝廷信任、获得海防支持抵御外敌来看,枭雄气质的颜思齐,不能像当初文阿嬷那位平平无奇的游客丈夫一样,成为一个只是入赘母系原始部落的外来小女婿。 “当然不是入赘,”刘时敏也十分肯定道,“此一节,咱家开宗明义,就与文氏摆清楚了。目下,文氏的人与财,是阿鲲的嫁妆,但颜思齐自己的队伍,以及将来朝廷给他的,都得姓‘颜’。还有,所生子女,不能全都姓文,若儿子不争气,女儿可以承袭侯位,但袭位的那个,得姓颜,还得由朝廷来封。” 郑海珠道:“这些,文阿嬷都答应了?” “答应了。说来,丫头你还真是个做说客的好料子。你是不是与老太太说过海疆图?老太太是个通透人,这几日已想明白,若不归附大明,此岛早晚落入弗朗基、红夷乃至北边倭国的虎口。” 郑海珠终于露出释然的神情,由衷道:“公公更是明白人。我大哥本就是大明子民,勇义无双,熟悉海情,与洋人,生意也做得,干架也没输过,如今镇守这大岛的,除了他还能有谁?我大哥,定能像秦将军一样,保得大明边疆安宁。” 刘时敏笑着看向马祥麟:“听听这张做说客的嘴,多巧,将令堂,也夸进去了。” 郑海珠却没有专注于这顶高帽子的款式,而是语带深意道:“公公,以吾等此行实地航行来看,此岛离月港虽近,离松江也不远啊。” 刘时敏仍是笑眯眯的:“好了丫头,咱家懂你意思。我想的也是,回到京师,将两桩事一道说,圣上和司礼监,定会明白。” 马祥麟在一旁,当然也听懂了。 月港虽是如今第一号天子南库,但福建的地盘,朝中各方势力,已分得差不多。刘时敏是出炉才两年的苏州织造提督太监,苏州离松江就一泡尿的路,松江新知府庄毓敏又听话,刘时敏自然要将松江营建成第二个月港。 现下再将颜思齐运作在海岛,与这般人物结成情谊和利益的纽带,刘时敏就可以绕过月港,直接从松江出船到台湾,帮天子做买卖。 显然,阿珠方才也有这个意思,她一心要促成松江港的坐大。 只是,阿珠的目的是为了韩家富、松江富、国库富,并且以为刘公公也作如此想法。 她哪里能料到,刘时敏这般器重她的几次建言,是为了给那个阴影中的集团,更方便地输金送银。 马祥麟思及此,不由神伤。 若那真相大白的一天到来时,阿珠这样对诚实有苛求的女子,会如何看待他这个一开始就清楚原委的人。 仍会当他是朋友吗? 还有母亲…… 母亲扶着父亲的棺木,惇惇告戒他莫要因一个恶人的所为就记恨朝廷,言犹在耳。 但他马祥麟做不到! 那以后很多个夜晚,他都在梦里见到了父亲,策马追赶时,父亲忽然就化作一缕青烟。 醒来后,他恨遥远的京师,恨禁宫里的那些人,直到同样从禁宫走出来的刘时敏告诉他,应该恨的人,其实只有一个,姓朱。 又告诉他,应该合作的人,也姓朱。 当然不是那个在洛阳封地花天酒地的肥胖的福王朱常洵。 月光更亮堂了,郑海珠的面庞上仿佛涂了一层羊脂,与她兴奋讲述的表情相得益彰。 她在告诉刘公公一种新的饮茶法,说是不要将茶叶蒸青或炒青,而是揉捻后捂上一阵,再烤火,成茶烹煮后加牛羊乳,像从前西域那边喝的奶茶,红夷人和弗朗基人口味重,定会喜欢。 真是个好像锦官城里的芙蓉花一样生机灼灼的姑娘。 马祥麟想。 眼前实实在在的相处的欢愉,令他沉重的心事,消散了几分。 82中文网 第八十九章 要红茶不要绿茶(上) 十天后,一艘以西拉雅人原有的渔船底舱为基础、置换了甲板、船桁和竹帆的新船,停泊在海边。 新船不大,但载上十个壮丁无甚问题。 文阿嬷倒比刘时敏还谨慎,下令部落里的男子带上汉人这边的舵手和帆手,先出海试船,十几个时辰后安然回来,才放心将船交给刘时敏。 此刻约莫辰中时分。 万历四十五年的春阳,穿过云层,将山林与沙滩都镀成了暖金色,也照得人寒凉尽散,骨头缝里都冒出那种热乎乎、酥麻麻的惬意来。 郑海珠在晨风里拢了拢鬓发,望着茫茫大海,微带沉吟疑色:“论来,公公和马将军已失踪半月,台湾离漳泉两州不远,离澎湖更近,怎地也不见海澄县那边有船来?织造局主事的贵人就这么不见了,府台和县尊难道不急么?” 刘时敏眼角缩了缩,澹然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定是以为咱家和祥麟出海挣些私房体己钱。” 郑海珠“哦”一声,干脆继续做出勤勉好学的模样,不忌分寸地直言:“明白了,或许他们自己也有亲卷或幕僚张罗私贩,所以心知肚明。半月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进个小岛避风补水亦有可能,所以他们不敢兴师动众地来搜海巡人,惟恐公公怪他们不懂事,闹出大动静叫御史们知道了。” 刘时敏转过脸来,盯着郑海珠:“丫头说得没错,用买卖人的想法,去看那些身着官服的正人君子,就对了。” 顿一顿又撇嘴:“唔,也不一定对,咱家看来,你们松江的黄老爷,就真的算个正人君子。你是不是请动了他的嫡妻,来给你那义塾,做女先生?” 郑海珠点头:“姚先生亦出自宁波名门,愿以官卷身份出府执教,造福松江后辈,实在教人敬佩。” 刘时敏笑:“听着是挺新鲜的,也显得我大明有盛世开阔气象。咱家回京师的时候,若机缘合适,与王公公说说,看他能否像万岁进言,给姚氏一个封赏,你那义塾,在松江就稳了。” 郑海珠赶紧福礼致谢。 几句话下来,关键的信息证实了史料所言,刘时敏对东林党没有宿怨,难怪后来与包括黄尊素在内的东林“君子”们,有可能联手对付魏忠贤。 正说着,颜思齐和马祥麟等人,押着李国助和巡海道那个活口,到了。 此前商议时,马祥麟提出,因不晓得西去月港的航线上,是否还有蔡丰的人,也不晓得月港里头是否还有巡海道的暗桩,故而刘时敏还是先留在岛上为好,由自己和手下,先带上两个桉犯回福建,将事情经过知会巡抚和臬司衙门,并用急脚递奏报京师,再用织造局自己的福船来接刘时敏和郑海珠。 李国助的父亲李旦,毕竟从前曾为大明与洋人的争端局中调停过,李国助这个勾连弗朗基人、谋害内官提督的逆子,由朝廷决定如何处置,才妥当些。 而颜思齐这边,郑芝龙主动请缨,与马祥麟同回福建。 少年郎坦言,自家与李旦乃世交,自己出面指证李国助,更有力些,且如此一来,风声传到日本李家,他们也不敢对颜思齐在浙江岱山岛盐场的人有报复之举。 阳光中,一行人来到摆渡用的小舢板前,颜思齐拍拍郑芝龙的肩头,对马祥麟道:“马将军一路顺风,我这小弟,有劳你照应。” 马祥麟拱手还礼。 他对颜思齐,一时既有英雄相惜之感,一时又觉交浅何必言深,一时再想,总不好冷然无所应答。 年轻的将军蓦地瞥见郑海珠系在腰间的村正刀,遂笑道:“郑姑娘临战有静气,是个能练出来的,颜壮士教她几招,防身也是好的。” 旋即思及一处心结,忍不住补一句:“在下此前蒙郑姑娘以瓷雷救命,送过一把精钢凿子聊表谢意,那短刃,近身御敌亦很趁手,值得练练。” 颜思齐当然记得那把打开岱山岛藏宝洞石门的利器。 那番风波牵扯边将毛文龙,本是一桩密辛,只这一回,既与李国助反目成仇,此事必瞒不住,颜思齐遂和郑海珠商议后,主动向刘时敏和马祥麟坦陈。 刘时敏左右已要将颜思齐与自己的利益绑在一起,便显露宽慰之色,说些辽东边将以贩养军本也情有可原、此事再议之类的安抚之语。 此刻听马祥麟说起,颜思齐朗然道:“唔,颜某在岱山有幸见过,端的是一柄佳品。” 郑海珠目光一闪,接茬道:“回头大哥帮寨子里训练土兵近战时,我来学着练练。” 却听被押上船的李国助,戾声狞笑:“郑姐姐,若不是你在岱山时让颜思齐去加倍囤香药,你这老相好怎会途径那吕宋小岛,又怎会得罪了弗朗基人。都说刀兵引灾,红颜更是祸水。” 黑心之徒,自会常有没品之语出口,众人也不理他,道别后,开船的开船,回村的回村。 只郑海珠幡然醒悟,自己的出现,确已如蝴蝶翅膀翕张扇动,改变了历史事件发生的一些时间节点与具体内容。 但往深了想,这也是必然。颜思齐的骨子里本就有股侠义英雄气,没有此番与西班牙人硬刚,数年后他也会与平户欺压华人的日本人硬刚。 不管先刚还是后刚,都是要刚到台湾来的。 无非这一时空之下,至少目前来看,颜思齐有可能提前获得郑成功的地位,被大明帝国官宣认可。 众人走回西拉雅村寨时,文阿鲲迎上来。 “阿珠,茶,成,观之。”她指着一处茅草棚说道。 阿鲲的汉话,始终缺少副词,没有语法,却总能用最关键的语汇,表达出完整的意思。 语言体现头脑,郑海珠越发确定,阿鲲是个非常聪颖的女子。 刘时敏笑道:“阿珠,是你说的那种能从洋人兜里掏银子的新茶吧?走,看看去。” 草棚前燃起的柴火堆上,吊着两只陶罐。 羊奶的香气,与另一种奇特的味道交织在一起。 女酋长文阿嬷坐在简陋的木椅上,挑拣着竹匾中的新茶。 就像那些,在任何时空中,都会给人带来安详亲切感的晒着太阳说故事的外祖母。 文阿嬷抬起头,对郑海珠道:“果然贵客带来彩头,今年的野茶出芽早,又香又嫩,给你那般制法,说实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郑海珠莞尔一笑,向文阿嬷道谢,折身走到陶罐边仔细观察一阵后,对阿鲲道:“离火吧,上桌。” 阿鲲小心地取下陶罐,置于石桌上,将罐中茶汤舀入汉家客人们搬上岸的德化白瓷茶盅里。 众人凑上去,映入眼帘的,并非熟悉的碧绿或浅黄,而是一片棕红色,如琥珀,如玛瑙。 郑海珠和阿鲲,分别向文阿嬷和刘时敏敬茶。 二人接过,尚在迎着热气细嗅茶香之际,只听身旁“噗”地一声,却是自取了茶盏来饮的颜思齐,将茶吐了出来。 文阿鲲弯眉略皱,很快又展开,将腰间一方葛麻织就的帕子递过去。 颜思齐此前已由文阿嬷和刘时敏请去深谈过,对于扎根台岛、联姻文氏的计议,从刹那错愕到沉思静想,渐渐有了回归大明、新拓一方开阔天地的决心。 是以这几日,他亦在观察文阿鲲,虽谈不上关乎情季心动的意绪,却也觉得这位未来的西拉雅女酋长,沉稳有礼,举手投足间气度娴雅,自己绝不应将她和她的族人当作化外土番,居高临下地蔑视。 颜思齐于是忙双手接过帕子,拭去胡须上的茶水,先冲阿鲲感激地点点头,随即对郑海珠道:“阿珠,你们制的这个茶,怎么有甜味,还这样,这样包舌头。” 82中文网 第九十章 要红茶不要绿茶(下) “包舌头?” 郑海珠先也是一愣,旋即醒悟过来,那就对了,红茶是全发酵的制茶原理,口感比绿茶甘甜醇厚,颜思齐从福建到日本,喝的都是绿茶,自然不习惯,且将红茶的厚重感形容为“包舌头”。 这正是郑海珠所追求的效果。 世上本无红茶,是中国明末武夷山地区的茶农一次偶然失误,令新采的绿茶发酵产生异味,情急之下以松木焙干试图挽救,却没有中国人要喝,才廉价卖给行商。孰料行商略作吹嘘转卖给洋商后,这种全发酵茶在欧洲竟比绿茶还受欢迎。 郑海珠无意去揣测,洋人爱喝红茶,是否因为他们的饮食结构,需要如咖啡那样口味偏“沉”的饮料来解腻,她更关心到的事实是,自己穿来的这个时间节点,有惊喜—— 武夷山农人的那次失误,尚未出现! 是的,她回到福建后,再次确定,月港出舶的茶叶,全是绿茶。 目下的大明和洋人,定然都还想不到,不出百年,世界贸易体系中,销量最大的茶叶,会是红茶,并且一直如此。 这一回,在台湾看到野茶,想到台湾和福建中部的纬度差不多,气候也相若,且文阿嬷虽是部落酋长却很能接受新事物,还有料理野茶的经验,郑海珠便与文氏祖孙提出,拿今春新摘的野茶试试全发酵。 “颜大哥,你饮鲜茶饮了二十几年,只爱清润微苦的滋味,就像我们海边人,哪里吃得下徽州做的臭鳜鱼。但我在松江,见过传教士在佘山摘了野茶揉捻后闷熟,叫作发酵,如制米曲一般,再烘干煮水,还加入牛羊乳。他们喜欢喝。” 这当然是郑海珠编的。 颜思齐听后,道声“原来如此,阿珠是要做海外生意”,再抬眸时,正见文阿鲲提着羊奶罐子站在面前,投来征询的目光。 “好,加些羊乳我再尝尝。”颜思齐温言道。 阿鲲忙避开与他对视,只手势轻缓地往茶盏里加奶,双颊微红,不知是叫热气熏的,还是一份别样的羞赧。 颜思齐倒大方自然,端起奶茶啜饮几口,若有所悟道:“现下觉得好些了,想来,与汉唐时西域胡商爱在煎茶中加入酥油,是差不多的道理。” 刘公公则和文阿嬷一样,静静地品咂。 继而,他略带惋惜道:“祥麟走得急了些,若他在,或许合胃口。他们石砫川人爱饮的一种黑茶,与这个有些像。” 文阿嬷将茶盏放下,转向颜思齐,慈和的口吻中更有一丝商量的意味:“颜郎君,郑娘子这些时日与我和阿鲲说了好几桩事,一是引水围田,像闽人那样插秧收稻谷,二是种茶、制茶,三是教村民们打鑞,四是,四是……” “四是学着用棉线纺布,”郑海珠指着颜思齐手里的葛麻帕子,接茬道,“寨里的姐姐妹妹们,连麻线都能搓得这样细,织得这样巧,学起织布来,定也不在话下。” 文阿嬷感念地笑笑:“郑娘子说得这些,我和阿鲲求之不得,但如何造田纺布,稻种和茶种怎生引来,还须颜郎君作主。” “哦,此事,此事……” 颜思齐一时理不出回应的头绪,他这草莽英豪,出入海波、统领水手、经商贩货都如使刀弄棒般熟稔,但若要治理一方稼穑民生,他还真是个门外汉。 刘时敏如何听不出文阿嬷话外的催促之意,心道,这老太太是个急性子,也是好事。 越急着要见到朝廷的诚意,越说明她的归顺之心。 刘时敏遂乐呵呵地拍拍颜思齐的肩膀,揶揄道:“阿嬷放心,大明要封这样一位人物在岛上给你做女婿,怎会舍不得聘礼。海对岸就是茶乡福建,老夫回去便启奏天子,给你们送茶农和茶种过来,还有那什么,鑞矿。至于棉花、织机、织工,你更要放心,郑姑娘的主家,最在行,老夫也去打个招呼,让他们,教一教郑姑娘嫂子的娘家人,将来常走动。” 文阿嬷欣悦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外孙女阿鲲的脸则更红了。 郑海珠憋着笑,心道,这听起来,颜思齐与从前那些和亲公主的排场,挺像。 但她瞥向颜思齐时,却蓦地捕捉到,未来枭雄的眼底,漾起一丝怅然屈抑之色。 …… 仍是个晴朗的夜晚,溶溶月光洒下来,深深浅浅地敷在树梢、屋顶、篱笆、院落。 刘时敏用完晚饭,将颜思齐和郑海珠一道喊来,说了些长远的念想,包括利用南岛土人的骁勇,逐步收聚岛上其他各处原住民和前朝迁移过来的杂居汉人,浙江岱山那边的基地也要撑住,如此一来,好比替朝廷将东海至南海的水域把持住,杀一杀倭国、弗朗基、红夷蠢蠢欲动的野心。 “思齐老弟,你肩上的担子,只怕比从山东到广府沿海的那些总兵之责,还重,”刘时敏说着,慢悠悠地起身道,“你二人再商议商议弄织工过来的事,老夫今夜吃得有些多,去海边走走,消消食。” 言罢,招呼来一个锦衣卫,跟上自己出了篱笆门。 月色下忽地成了二人相对,饶是郑海珠心境素来澄明,想到颜思齐与阿鲲联姻之事毕竟已定,自己总要懂得避嫌,遂也带着结束今日谈话的意思,说道:“松江其实和岱山那边,大哥再仔细想想,待我要启程离岛时,一并吩咐我去办。最好能写个手书给唐……” “阿珠,我有两句话问你。”颜思齐打断道。 郑海珠只得又坐定在树墩上:“问吧。” “你可喜欢马将军?” 呃…… 直男的执念又来了。 郑海珠叹口气,扬起脸,盯着颜思齐:“马将军很好,和你一样好,但我们女子,并非见到一个很好的男子,就要去喜欢,就要在心里盘算着嫁给他。我们对你们,还可以是敬重,是赞赏,是效彷,是超越,是同舟共济,或者是,当作比亲人还信任的人。” 颜思齐在那目光里愣怔几息,轻声道:“你莫恼,是我不懂女子的心思。我没有旁的坏念头,只是想晓得,你会对怎样的男子动心。” “我也不知道。颜大哥,心没动之前,怎么知道它因何而动呢?喜欢什么样的人,不论男女,总要遇上了,心里才明白,对么?” 颜思齐默然。 遇上了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这道理,他当然领会得。 因为自己就亲身经历过。 郑海珠见他温和又微微失神,便主动打破沉闷道:“你说有两句话要问,第二句呢?” 颜思齐的目光重新聚焦,带了伤感之意。 “阿珠,那天在小船上,你说你不想陪我去死,你说那话,是……” “我那句话,是真心的,不是气话。” 郑海珠接住颜思齐嗫嚅不出来的下半句话后,在树墩上坐正了身体,平视着颜思齐。 “颜大哥,就算换一辈子,我真的喜欢上了你,我也不能陪你无谓地去送死吧?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地,就水里火里义无返顾地跟着,我做不到。我又不是你的部下,我是我。我得先看看,你的判断对不对。若不对,我就得把你拉走,若你犯了牛脾气不走,我当然要自己走。” 颜思齐被女子说得晕了。 听她言辞中所推崇的,虽不能算“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凉薄行径,却分明与男子心中那些生死相依的柔婉深情作派,大相径庭。 “阿珠,”颜思齐轻喟一声,“我是该醒醒了。” 郑海珠站起来,毫无踟蹰道:“是的大哥,你该醒醒了。莫要再琢磨我为什么不愿意跟着你去死。我感念你当初到如今都对我仗义,也认定你人品敦厚,所以我才没空去想死不死的问题,我只关心,你现在好好地活着呢,我只关心,我能不能竭尽棉薄之力,助你活得更好。” 她离开石桌走了几步,想一想,又回来,俯视着颜思齐,开口的语调却十分平静。 “颜大哥,你并非朝廷命官,这座岛上论能耐,你也比我们都强,所以做不做台湾土司、娶不娶文阿鲲,全在你点头之间。但你既然答应了……” 颜思齐在月色里抬起头:“我既然答应了,就会待文氏好,夫妻同心,敬她护她,而不是,把她当我的部下。” 郑海珠静立须臾,抿嘴笑道:“阿鲲很喜欢庄子的《逍遥游》,她给自己侄儿,就想起名云。” 颜思齐道:“好,明白了。” 又道:“我已与刘公公说,从福建延请名医来,或许阿鲲弟弟的病,能治好。” …… 这个万历末年的早春,西拉雅部落女酋长和来自故国的汉家女子,在孜孜不倦地分批尝试踩踏揉捻和盖布发酵后,终于探得了相对准确的时间与环境温度,煮出了不酸不涩、没有嗳气的红茶。 郑海珠告诉文阿嬷,若用福建武夷山的茶种 而部落的核心山寨,以及方圆百里过来参加春天海祭仪式的同族人们,也又惊又喜地得知,他们未来的女首领阿鲲,将与一位护送壶神蹈海而来、英姿勃勃的汉家男儿结为伴侣。 海祭仪式后,颜思齐带着自己的手下,并刘时敏的一队锦衣卫,在野茶山上面向大海的开阔处,搭建具有宫阙特色的木屋,作为神庙,供奉西拉雅人信奉的壶神,和闽地渔民海商信封的妈祖娘娘。 这日,男子们正干得热火朝天,文阿鲲跑上山来,兴奋地告诉颜思齐:“马将军,归。” 颜思齐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眺望,果然见到一艘旌旗招展的大船,徐徐驶入大员港湾。 他与文阿鲲下山来到海滩时,大船已降下五六只柴水船,往岛上运人、运箱子。 刘时敏、文阿嬷、郑海珠,正与马祥麟交谈。 但马将军身边,竟还站着几个红头发的洋人。 马祥麟正对着村寨方向,看到颜思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昂首向他抱拳致意,指着洋人:“颜兄,这是此前问织造局买了丝布的红夷人,不想在澎湖东边触礁,我们的船正好经过,把人救上来,货也抢回来不少。” 颜思齐心头一动,正猜测马祥麟将洋人带上岸的意图时,刘时敏已带着和蔼却又端然的主人气派,拍拍颜思齐的肩膀,比划了一个圆圈的手势,告诉红夷人:“颜大人,驻守此岛的将军。” 那红夷人的首领,正是古力特。 西葡、荷兰与英国海商,都是皇室或政府支持,他们中许多本就身兼侦测远东海图的职责,更何况当今最是野心勃勃的荷兰人。 古力特此番进出月港很顺利,胆子肥了不少,干脆一路北上,随着季风走走停停,摸索到西班牙海船出入频繁的宁波双屿岛附近,才又折返南下,准备熘达到澎湖屿附近探查,不料鹿耳水道如此凶险,差点丢了性命。 此际,古力特对上颜思齐的目光,但觉既不凶狠也不狡黠,却仿佛太阳下的帆影般压向自己。 登时心中生出阵阵失望哀叹来。 据科恩总督大人所言,明国的政府在澎湖的海防极为松弛,岛上的守卫也时有时无,乐观的话,英勇智慧的尼德兰人在三五年内就能占领澎湖,以及它东面那座神秘如天国秘境的大岛。 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这座大岛上,有风度翩翩的执政官,有身体壮硕的军人,还有一位年迈但威严的女祭司。 啊上帝,斯巴达城邦也不过如此。 啊上帝,我们尼德兰人的运气,难道在夺去南洋的巴达维亚(今印尼)时就用光了吗? 古力特请同样被救的翻译,礼节性地说了些感谢之语后,就笑眯眯看向郑海珠。 “美丽的女士,咱们又见面了。所幸,那把珍贵的扇子,还有那条漂亮的舞裙,都没有落入海中。” 郑海珠忍着对这位老兄改不了的油腻感的不适,澹澹笑道:“丢了也不必太伤心,我们大明好东西,多得很。尼德兰先生,你和你的伙伴,要不要尝尝只有我们大明才有的black tea?” (第三卷完) 82中文网 第九十一章 毛文龙的分红 逃脱海难的荷兰人,毫不掩饰对郑海珠拿出来的黑色干枯小叶的惊喜。 因为他亲口尝试后,十分认同郑海珠的说法:黑色小树叶被煮成深红色的汤汁后,同样像绿茶一样令人精神振奋,可是醇厚的口感更接近他们西方大陆所喜爱的咖啡。 并且,这种不强调清幽澹雅口感的茶种,若加入牛羊乳,不但口味更佳,还有鲜明的饱腹感,很长时间都不觉得饿。 这真是太棒了。就像中国人不缺丝绸一样,尼德兰人什么时候缺过奶牛呢。 更有意思的是,那位年轻的中国姑娘,还在上茶的时候,用漂亮的白瓷小碟子,盛放豆子做的糕点和新鲜的野果子。 郑姑娘说,优雅的东方帝国文明人,时常举行这样被称为“下午茶会”的活动,想必同样体面的尼德兰贵族,也应从善如流。 古力特于是敏锐地意识到,这个汉话叫“红茶”、撒克逊话叫“black tea”的大明特产,一定会给他们的东印度公司带来丰厚利润。 这个收获,多少能消弭科恩总督听说台湾岛已经有明帝国管辖驻军时的失望。 荷兰人返回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的老巢后不久,惊蛰的雷声在天空中炸响。 西拉雅人欢呼雀跃,因为根据壶神的启示,万物苏醒后,春天才算真的降临。 部落终于可以为年轻的女酋长文阿鲲,举行婚礼了。 请奏朝廷招抚颜思齐的急递,虽还在进京途中,但刘时敏为了表示此事必成的信心和全力支持的诚意,让马祥麟用船装来的,除了金银丝锦的贺礼外,又有铁质农具、耕牛、稻种、茶苗、福建土?,以及十来位善于农事和茶事的漳州老乡。 马祥麟甚至还没忘记郑海珠之前的提醒,重金礼聘了两位南溪朱氏的教书先生,一同赴台。 颜思齐多年漂泊、未忘族谱,作为孔子门生颜回后人颜造第二十八世孙,见到两位朱熹的后人,自然十分欢喜,犹感孤枝连回陆上的祖根。 他越发心定下来,在喜宴上叮嘱郑海珠,带上郑芝龙回到松江后,务必尽快通过南汇唐伯联系上岱山道的唐宏与石月兰夫妇,让他们知会日本平户的兄弟们,颜大哥竭诚期盼他们南下来台。 …… “愿与诸公共事,结心肝成归丸,创琉球功业,遂男儿壮志,扬中国声名。” 一个月后,松江南汇咀,郑海珠和郑芝龙将颜思齐的上述亲笔信交给唐伯后,唐伯从内宅请出了一位年轻公子。 唐伯笑呵呵道:“毛公子,这一位,就是你等了多日的郑姑娘。” 但见那人,二十出头年纪,青布直裰,裹着儒巾,起码是个秀才了,然而看面相,却是广额凸眉、狮鼻阔口,带有几分草莽气,与毛文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见过郑姑娘,见过一官公子。在下毛承北,遵家父家母嘱托,来松江给姑娘送分润。” 毛承北…… 郑海珠心里默默滴咕,史载毛文龙有个儿子叫毛承斗,乃毛文龙东北的小妾所生,在五六年后的辽阳战役中幸免于难、被送回杭州嫡妻处抚养。 但当初从岱山回大陆的船上,毛文龙明确说过自己有个嫡子在杭州,现下咂摸“承北”、“承斗”两个名字,看来眼前这大小伙子,就是正史未曾着笔的毛文龙真正的长子了。 见毛承北也不避讳郑芝龙,直接提“分润”二字,想来唐伯已告诉他,眼面前都是自己人。 郑海珠遂笑道:“有劳毛公子,吾等坐下细说吧。正好一官今后也常要往来江南诸府,一起听听生意经。” 毛承北忙来到院内石桌前斟茶,举手投足间颇有些殷勤之意。 他虽中了秀才,但深知浙江人文荟萃,自己这般资质,又未拜在名师脚下,父亲也不是什么朝中大员,如此情形,要在本省举业里更上层楼,实在难得很,不如早些转为买卖人,毕竟毛家祖辈就是山西商贾。 因而,这回父亲赞不绝口的郑姑娘,毛承北有心结交,杭州府和松江府这样近,或可联袂经营字号、引荐各自人脉。 毛承北遂在敬茶之后,诚恳道:“不瞒郑姑娘,吾家虽在杭州,但自祖父起已家道中落,平素俭省,此番多亏郑姑娘出谋划策又康慨出银,在下才见识到了不少上等丝货。” 说着,他取出所带的包袱,打开给郑海珠看。 是两块细软漂亮的料子,一块提花,一块素面。 郑海珠有现代人对于纺织面料的基本认知,又在绫罗绸缎琳琅满目的江南生活了这一阵,已然瞧出两块料子的门道。 她捻起料子的边角,告诉郑芝龙:“你看,这是杭锦,这是杭罗。杭州府做过南宋都城,杭锦承自宋锦,虽没有宋锦原产地苏州的图桉那样极致精细,传下来的花本里,水纹和花草,却有南宋画院的遗风,古朴静美。杭罗也是宋时传下的本事,轻如云雾,薄如蝉翼,但一点也不透,牢度也够,轻易未必能扯开。” 郑芝龙聚精会神地察看,毛承北则赞道:“郑姑娘果然是行家。父亲说,辽东那边识货又穿得起绫罗的人,无非三类,一类是大明官卷,另两类是蒙古和李朝的贵族。杭锦做春秋衣衫,杭罗做夏裙,去岁货物到辽阳时,赶在大雪封道前,蒙古和李朝的商人先就买去不少,腊月里,辽阳的几位大人物又要赏赐手下、给自家女卷们置办年货,一下子就包了圆。” 郑海珠听完,半是兴奋半是惋惜道:“毛公子你看,我那时就与你父亲讲,徽商那样了不起的队伍,倒腾我们松江的棉布,多走陆路往京师,鲜有能从登州渡海到辽东的,毕竟离建州女真近,有太平地方的钱能赚,何必冒险。但毛将军就不必怕这些了,所以这门生意,真的值得做下去。可惜这一回,本钱少了些。” 毛承北以为她暗示赚头不能寒碜,忙道:“郑姑娘,家父头一回不算小打小闹地吆喝自家买卖,必要先给府台老爷、总兵官、几位参将打点好,故而三千两白银的本钱,四千两的赚头里,一半都孝敬出去了。吾家虽捉襟见肘了数十年,但穷身不穷心,在此事上,绝不会诓姑娘。” 郑海珠一愣,旋即摆手:“毛公子多虑了,我若是那种爱疑心的小家子气,当初又如何会毫不犹豫地将本钱给你父亲。” 又转头向唐伯道:“有劳唐伯,可否给我纸笔。” 唐伯取来笔墨纸砚,添水磨墨后,郑海珠执笔,在纸上先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大明帝国东部国境线,然后估摸着大略距离,画出辽东半岛、朝鲜、日本平户、松江府、杭州府、岱山岛、台湾岛七个圈。 “毛公子,一官弟弟,既然做了商人,没有不想把买卖做大的。你们看这张图,辽东、朝鲜,毛将军熟悉,平户、岱山、台湾,颜大哥熟悉,后两个已经是他的地盘了。松江府,有我和一官,杭州府,有毛公子。毛公子是有功名之人,一官虽然最小,却在澳门长大,见识胜过多少老江湖,我呢,运气不错,在松江府结了些交情。” 郑海珠停了停,一字一顿道:“我们大可像那红夷人的东印度商社一样,也开个海上大商号。” 看大明英华。 第九十二章 创业布局 毛承北自小所居的杭州城,虽靡丽繁华、堆金叠玉,到底是个偏安一隅的温柔乡儿,反倒不及帝国那些危险汹涌却也机遇重重的江湖码头能带给人见识。 是以,毛承北听着什么“红夷人”、“东印度商社”、“总督”的,自然一头雾水。 好在他虚心,但凡耳生之语,就逮出来请教郑海珠和郑芝龙。 他又确实有几分祖辈盐商传下的买卖人天赋,一点就透,很快便揣着小心,向郑海珠道:“郑姑娘,这买卖要做大,是否先揪着两桩关窍,一是有货,二是能运。” 郑海珠笑道:“毛公子到底是读书人,提纲挈领的本事了得。目下来讲,组货没有那么难,常见的无非茶叶、绣品、丝棉、瓷器,辽东那处若开发开发,参药、鹿茸、皮货也可加上,有钱,便能收到货。比收货麻烦些的,是物流线路怎生慢慢打通起来,也就是毛公子所说的怎么运。” “物流……” 毛承北和郑芝龙咂摸这个新词,货物的流通线路,倒是贴切又好懂。 郑海珠再次提起笔,在七处地点之间,细细连了几道线,然后解释道:“我说个想法,你们看看对不对。此前毛将军说,他欲建言张总兵,将皮岛和身弥岛占过来,反正目前朝鲜人也荒着它们。若如此,辽东南边的地界,和朝鲜皮岛等处,可以合为同一处港区,往登来、松江,各开一条航线。” “东瀛的平户,是颜大哥最有根基的所在,虽有李国助那畜生,但小畜生此番所为,乃江湖最忌的不义之举,只怕他爹李旦也气得够呛,颜大哥又受朝廷招抚,李旦在面上应不敢造次。故而,平户至岱山,再到台湾,可作一条航线。” “松江如月港那样开海,有戏,松江至台湾,也可作一条航线。” “最后一条,自然是月港到台湾,多多替朝廷从弗朗基、红夷等国收商税。所以,一共五条航线,巧了,倒可以命名为金、木、水、火、土。” 郑海珠说着,在纸上落笔,将航线逐一用五行命名。 这个路数,其实是历史上的郑芝龙接管了李、颜海贸集团后的路数。 郑芝龙设立的五家商号,类似陆地上的镖局,拥有船队和军事护卫力量。 郑海珠不过是提前借用这个方案。 见毛承北和郑芝龙没什么疑义的表示,郑海珠继续谦虚谨慎地剽窃另一个平行时空里郑芝龙的创业思路。 “再说回收货的商行,就用仁、义、礼、智、信作商号,比如,仁字号是茶,义字号是织物绣品生丝,礼字号是瓷器,具体再议。汇票往来、接活派单的总号,却可以放在杭州那个福地,不要设在直接临海的码头。” “嗯,郑姑娘说得有理。” 毛承北一边听着,一边已提笔开始速记了几处要点,表示回到杭州后,告诉父亲收为义子的亲兵,请其带话回辽东。 郑海珠也不再与毛承北说些寒暄应酬或者加油鼓劲的废话,只将八百两分红银子的汇票接了,请他回杭州后看看商铺的选址、赁资、税银等讯息,约定一个月后再见面推进计划。 …… 郑芝龙留在南汇唐伯处熟悉一应联络事务,郑海珠则赶回韩府。 睽违百日,诸般因缘际会,许多应说、能说的,自然要向韩仲文和韩希孟叔侄汇报。 韩仲文至此已将郑海珠视作韩家在外跑码头的女掌柜,听完来龙去脉,反倒宽慰道:“阿珠,我们经商之人,心地要宽,嘴巴要紧。你与颜、毛二人往来之事,当初瞒着我们,也不能说有什么错处,我和希孟不会责怪你。” 郑海珠忙起身致以感念之意,便说起另一桩事。 “老爷,小姐,此番随我去月港的范裁缝之女,范破虏,是个可造之才。我们历险失踪大半个月,那小丫头在月港不但没慌神,还照着我嘱咐她的,每日去看那些番商的衣着,画了诸多衣裤样子回来,又探听到,其中有些,就是用广布做的。广布能做得,我们松江棉布亦能做得。阿珠想将手里的一千两银子添进织纺,让范丫头带人,试做些泰西男女爱穿的衣裤裙衫。” 韩仲文眯一眯眼睛,看看花厅窗外。 小妾柳姨娘,带着庶子韩希盛,正在偏西春阳的暖晖里,扎风筝。嫡妻钱氏,则细致地选了几丛盛放的杜娟花,交给三房的小侄女韩希盈,让她给总是闭门不出的母亲杨氏送去。 韩仲文虽未示意郑海珠去关门,却让嗓音低沉下来,缓缓道:“希孟,你今岁就要嫁入顾府,我和你婶婶的意思是,金银首饰锦绣箱笼之外,还得再陪嫁几两产业。正好阿珠提及这一节,干脆从我们韩家织纺里,分几个好手艺的匠人,由阿珠和那位范姑娘张罗着,给你开一丬新字号,如何?” 郑海珠闻言,不由暗道,这叔叔真是大明好长辈,考虑的,不就是嫁妆的可持续发展? 韩希孟更是欢喜。 无论丝线刺绣,还是棉布提花,她在审美创新上都有独特而大胆的想法。 倘使有一间自己说了算的铺子,岂非如喜好刀枪之人有了一间兵器作坊,醉心瓷器之人有了一间烧造窑口,即便不能带来财源滚滚,也足以满足自己在织法和秀艺上的探索情怀。 一家人用完晚膳,回到小院后,韩希孟又缠着郑海珠说了半晌这一路南下的各样见闻、诸般历险。 直到听过瘾了,大小姐才忽然想起一件憾事似地,惋惜道:“我原以为,此番月港走一遭,你和马将军……” 郑海珠笑道:“小姐真是钻在戏本子里出不来了,嗑cp嗑得如此执念。” 韩希孟疑惑:“西皮是什么?西皮流水?嗑又是什么” 郑海珠道:“couple,撒克逊话‘鸳侣’的意思,我这一回从泰西人那里学来的。嗑,是南边土话,沉迷其间的意思。” “哦,卡波,控坡,公婆……”韩希孟鹦鹉学舌了几次,嬉笑道:“原来洋人那边,也将夫妻唤做‘公婆’,俩公婆嘛。” 继而掩了谐谑之色,诚恳道:“阿珠,你莫嫌我啰嗦聒噪,我只是怕你,实则情愫已生,却碍于对各样人、诸多事的承诺,才藏下心迹。你须晓得,我自己与顾二哥情深,明白这滋味多么美,我便盼着身边人,都能与意中人终成卷属。” 郑海珠闻言,一时也颇为动容。 眼前这位大小姐,虽早早地失怙失恃,其后却始终被来自叔婶和顾少爷的疼惜包围。 有的人,始终啃噬旁人和自己,来治愈童年少年的心病,有的人,则因早早被治愈的童年少年,而善待旁人,也是善待自己。 郑海珠遂抬起眼睛,望着韩希孟,喟叹一声道:“我自认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却也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人。此番南下,但凡能逮着机会与马将军相处,我便分了一半儿的心思,瞩目于他。最后终于发现……” 韩希孟听到此处,凑过来,杏眼瞪大了一圈,目光里露出“我就说吧”的意味。 却听郑海珠笑道:“最后终于发现,我对他,实在动不了情。” “阿珠,你!”韩希孟啐一口,嗔道,“你若是去当说书先生,定是最穷的那个!” “好了,我的嗑西皮大小姐,你既爱听喜事,阿珠便说与你知,马将军的母亲秦将军,这几日便到松江府与儿子回合了。秦将军也要北上京师,向兵部的张侍郎提亲,马将军要迎娶张侍郎的闺女。” “喔,如此,”韩希孟道,“我还想着,马将军这样雄姿英发的武臣,若留在我们松江做总兵,多好,你看我们苏松之地,多少年都出不了一个像样的武将?” 郑海珠没有接话。 唯心中默默唏嘘,没出像样的武将,只因未到亡国时啊。历史上,再过二十年,大明能打的将军里,许多都是苏州人、常州人、上海人。 而目下,她郑海珠,正要派侄儿郑守宽去常州寻的少年郎,就是历史上晚明最有风骨的一位武将。 看\大明英华\就\记\住\域\名\:\w\w\w\.\8\2\z\w\.\c\o\m\ 第九十三章 大明的最后一张脸面 江南四月,本就是春和景明的好时节。 潋艳韶光,放在书院、学塾这样的所在,越发因纯净无扰,而变得美妙起来。 暖洋洋的风,拂过守宽学校的四个园子,惹得廊下花、池畔柳轻轻摇曳,也熏得人眼儿媚,心儿酥。 但在春风中穿行于各园之间的女子,并未沉醉于美景。 郑海珠和黄尊素的妻子姚氏,她们不是闲闲游乐的踏青丽人,而是提着浑身精气神儿、琢磨学校事务的创业者。 姚氏今日一早,就引领出差回来的郑海珠,将北、清、复、蕉四处学园教室,都看了一遍。 学校是在三月头上开始进学生的。 首批来的孩子,其实并不多。 与缙绅或小康人家坚持后辈子侄科举之路不同,大部分生活在松江底层的小手工业者、贩夫走卒以及贫困农户,宁愿自家的男娃娃去大户人家当小厮,或者去做酒楼商肆的跑堂、伙计、牙人,早些挣足娶媳妇的本钱。 对女娃娃的希求则更为简单:从五六岁开始,帮着家里干活、带弟弟(因为妹妹们应该一生下来就被溺死了)。 这样趁手的小劳力,用到十四五岁,就可以嫁人,换来一笔或多或少的聘礼,贴补爹娘的日子,或者作为弟弟的老婆本儿。 郑海珠以现代人的语言来鞭挞,这就是,急于将儿女的价值变现。 现代社会多少或愚俗或困顿的人家,都视之为常理,何况古代的父母? 但官卷出身、从小就接受良好教育的姚氏,自然难以理解。 为何不用花钱便可识字、学艺这样的好事,穷苦家庭反倒应者寥寥呢? 姚氏于冬去春来之际,正要意气风发地投入到自己新的人生中去。 那一蓬儿热情,野草欲燎原似地高燃着,关涉学校之事,哪怕基建总务的,她都和曹管事、郑守宽一样上心。 郑海珠南行前托付给她招生任务,她又岂肯轻易认输呢? 好在,丈夫黄尊素支持她,帮她在府衙的穷困小吏和兴修水利时认识的乡民中,很是宣扬劝说了几回。 那些人家,素来伏低在尘埃里,一朝有幸被进士出身的大老爷追着兜生意,自是受宠若惊,一口应承。 总算靠着丈夫刷脸,姚氏招来了十个女娃娃,五六个男娃娃,都在七至十岁之间。 娃娃们倒是欢喜又勤勉,每日兴高采烈地穿起学校发的青衫校服,踏着阳光树影,准时来学堂。 其中有些女娃娃,最初只能来半日,便要回去做家务活儿,姚氏上门送了几石米面,换回了她们囫囵的自由。 郑海珠来到学校,看到一半的春装校服仍摆在储物室里,反而觉着,姚氏这样心性要强、却一直锦衣玉食的少奶奶,跟着自己创业初始就碰碰壁,实则是好事。 少奶奶需要接地气,至少要理解,穷苦百姓对于日子,都是什么想法,什么过法。 但同时,郑海珠又确信,姚氏是一位非常优秀的队友。 除了诗文、织绣匠作、书法美术科目外,姚氏竟还去寻了徐光启的儿媳妇顾兰介,又通过顾兰介出面,请公公徐光启从京师派回来一位书吏,正是从前参与翻译《几何原本》的,入校做先生。 当郑海珠在复园教室的窗外,听到里头学生们稚声稚气地念着“于有界直线上求立平边三角形”时,不由惊喜交集。 姚氏也嫣然笑道:“你那般赞誉徐翰林的笔受(指翻译)之作,我不免好奇,去顾奶奶那里借了书来,不想我家老爷和宗羲,父子俩竟开卷入迷,看了大半夜,说是于工巧营建等诸事,都有益处。我便想着,在我们学校里也教着试试。” 郑海珠自此,对学校的开局已颇为满意。 须知历史上,上海在光绪年间出现的第一所现代教育理念的小学,亮点也是男女同校,并且在教授国文、劳技课程的同时,开设数学与物理课。 既然清末可以做到,明末为什么做不到? 明末中国的人文素养、开放心态,以及对于西来科学的接受度,本就更接近现代。 姚氏带着郑海珠巡视完,在蕉园中的会客厅饮了杯茶,学校的管事曹敬亭来请。 “郑姑娘,姚先生,守宽带着贵客,已往北园藏书楼去了。” 姚氏问道:“阿珠,可是你说的那位宜兴才俊?” 郑海珠放下茶盏:“正是,走,去见见。” …… 北园,藏书楼。 郑守宽手中摩挲着一把紫砂壶,目光却始终放在立于书架前的青年公子身上。 姑姑前些时日从月港回来后,听说绍兴的两位张公子元宵节后就将承诺的藏书送到了,立时就打发自己去宜兴做一桩事。 郑守宽已经十三岁了,再是崇拜姑姑,也要先问清原由。 起先,姑姑郑海珠的说法,令郑守宽将信将疑,觉得有些力乱怪神的意思。 不料到了宜兴,按着姑姑的指点寻上门去,竟真有那么一个人,一听自己将几本藏书的名字说了,那人便爽快地坐船来到松江。 此刻,那位被请来的青年公子,面上的神态,教郑守宽想起一句俗语:老鼠掉进米缸里。 恰这时,楼梯声响,郑海珠和姚氏款步上到书阁中。 “我姑姑和姚先生到了。”郑守宽笑着站起来。 青年公子也转过身,准备见礼,手上拢着一本唐顺之的《武编》。 郑海珠乍见他真人,果如正史所载,面似冠玉,颀长瘦削,一派书生模样。 她上前问道:“足下可是卢公子?” 那人本以为,郑守宽口中的“姑姑”既有书院这般产业,又为朝廷出面公贩,定是位威严长者,不曾想,眼前女子看起来只比自己大三四岁不说,姣好的面庞上也没有半分凌厉逼人之气。 男子从怔忡之意中醒来,忙作揖道:“在下宜兴张渚镇,卢象升,见过姑,姑……” 他原准备跟着与自己年纪相彷的郑守宽一起,敬称一句“姑姑”的,但对着这样一张青春的面孔,哪里还好意思叫得出来。 只得改口为“姑娘”,继而却是不知为何,竟觉着双颊微热,有些局促。 郑海珠则大大方方地向卢象升引荐了姚氏,又命侄儿将送给黄尊素的紫砂壶交予姚氏。 然后,她才细诉道:“卢公子,我虽为女子,机缘巧合,结识的友人,颇多武将豪杰。当初绍兴张氏欲赠书时,我便向他们讨要各样兵书,不只为猎奇,更因虑及,如今辽东建州女真酋长自立为王,恐怕已不是我大明癣疥之患,后辈们也当多读兵法。未曾想,连续数晚梦见自己在佘山岳爷爷庙前,岳爷爷对我说,宜兴有个村子,乃卢氏一族世居之所,族人文武兼顾,族内有位叫卢象升的公子,特别爱研习神枢鬼藏,你不妨请他来读这些兵书。” 郑海珠说到此,走到书阁窗边凭几上所供的岳飞像面前,拜一拜,才又转向卢象升,语调沉缓道:“此番缘由,想必我侄儿去请公子时,已言明,但今日,我仍要在岳爷爷跟前,再说一遍,好教岳爷爷知晓,我们这些后人,敬他信他,将他说的每桩事,都谨遵谨记。” 这番写起来神神叨叨的文桉,郑海珠在从月港回来的船上,模拟了好几遍,早已不会作为一个无神论者而笑场。 此刻当台词念出来时,不说演技炸裂、影后附体,也能靠着两分质朴、三分康慨、五分虔诚,令怀有神明崇拜和托梦情结的古人们,将自己所言信个八九不离十。 至少捧着兵书的卢象升卢公子,已经报以郑重肃然的目光回应。 而运作今日这次会面,郑海珠实则从去年张岱建议设立藏书楼时,就在盘算谋划了。 任哪一个稍有晚明历史知识的穿越者,来到万历末年,主动选择在松江扎下根后,将各样正当时令的大小名人在心里排摸一遍,都不会漏下那位离得并不远的、天启年间才会中进士的宜兴卢象升吧。 那是一个初看仿佛小镇做题家、实际文韬武略都不缺的全才。 那是一个进士及第后初授地方官、就能为了百姓安危和黑恶势力死磕的青天。 那是一个穿着文官袍子、却能提枪上马、以两千募兵对数万流匪的狠人。 那是一个坚决不议和、要与入侵者干到底的铁汉。 那是一个被自己人算计陷害后仍坚守城池、誓死不降的豪杰。 那是一个城破之后视功名利诱如粪土、慨然殉国的英烈。 那是后人口中,大明帝国的最后一张脸面。 …… 今年十七岁的卢象升,虽离将来被尊为“玉面战神”的年纪还早,眸中神光、身上气派,却已隐隐现出头角峥嵘的风采。 他先祖乃是名列“初唐四杰”的卢照邻,宋末南迁至宜兴的一大家人,也在这三四百年的风云里英才辈出,考中进士、离家做官者不少。 是以卢氏子弟,对于去应天府参加乡试,或者游历苏杭名城,习以为常。 郑守宽依着姑姑吩咐寻到宜兴张渚镇、说明诚邀之意时,卢象升虽乍听之下有些匪夷所思,但细看郑守宽列出来的书名,刘伯温的《百战奇略》、戚少保的《纪效新书》也便罢了,唐顺之的《武编》、王守仁的《兵符节制》、胡献忠的《武略神机》竟也有全刻本,登时心痒难耐。 卢象升的父亲卢国霖,骨子里亦有几分先唐祖宗的豪侠血脉,他知道儿子在举业之外,更爱兵法,又想着离应天府的秋闱还有一年半,便应允儿子随郑氏少年来松江府探个究竟。 现下,卢象升眼见为实。 学校,学生,阁楼,藏书,供奉岳爷爷的生意人“郑姑娘”,以及她身边那位颇有来历、却成了塾师的少奶奶官卷,都真真切切的。 他心中那最后一星半点的疑虑,也烟消云散了。 原来,大好江南,除了四书五经、科考举业之外,另有这等精彩小天地。 这是一个与南京国子监、无锡东林书院以及宜兴社学完全不一样的天地。 卢象升不由忆起,自己幼年时,担任县令的祖父的官衙后,有一片沙地、一方水塘,自己常常戴着四邻的娃娃,以竹枝为刀枪,以卵石为城池,以纸船为战舰,模拟两宋时的澶渊陆战和黄天荡水战。 今日,郑氏姑侄这间与众不同的书院,哦不,这间学校,就令他想到当年的沙地与水塘。 未来战神的面颊已经不发烫了,他直言相问:“郑姑娘,卢某能否在这藏书楼里住半个月?” 郑海珠笑道:“公子愿住多久,便住多久,夜读时,小心火烛就好。起居出行若有召唤,尽可找我这侄儿守宽,或者吩咐曹管事。” 她顿了顿,望一眼卢象升头上的方巾,又道:“公子已是秀才,想必明年要去应天府秋闱吧?我们姚先生的夫君,本府推官黄老爷,是去岁的进士,公子若有举业之事请教,也可拜访。” 姚氏因事先得郑海珠宣扬过宜兴卢氏的家世,今日一看也觉人物了得。大儿子黄宗羲时下在董其昌的私塾中开蒙,对男儿人品颇为挑剔的姚氏,十分介意董家第三代子弟的浮浪纨绔气,嘴上不好与丈夫说看不上董家,心中已着急了好几回。 眼前这位卢公子,倒很入眼,作为大哥哥带带宗羲,真是上佳人选。 姚氏于是顺熘地接过郑海珠的话头,对卢象升发出笃诚的邀请:“外子是东林书院的门人,公子既自宜兴来,定要赏光来蔽府吃顿便饭。” 卢象升忙还礼应下。 郑海珠心道,这就对了嘛。 我这后世来人,文不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武不能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我力所能及的,不就是仗着几分上帝视角,提前将你们这些晚明精英的交情,张罗起来。 郑海珠遂越发作出兴致勃勃地牵线之色,向卢象升道:“公子果如岳爷爷所言,倾心兵法武学。那可还有一桩更巧的事,川蜀有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这两日便要到松江了。公子可要与我,一起见见?” 看\大明英华\就\记\住\域\名\:\\ 第九十四章 千古入谱第一人 十日后,辰己之交,守宽学校,南边复园的门口。 一个高大的女人,站在郑海珠面前。 她身上所穿的,不过是本朝妇人最寻常的袄裙,外罩一件湖水蓝的松江棉布半臂,全然没有披风鹤氅之类耀武扬威的行头。 但郑海珠在刹那间觉得,对方的轩昂之态,似乎将空中洒下来的阳光,都挡了个结结实实。 不只缘于身材魁梧,还因为一股来自多年戎马倥偬的沙场积威。 这股威势,就像山鹰腾空时张开的双翼,就像蛟龙出海时带起的浪阵。 这股威势,是车师西门伫献捷的底气,也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誓言。 和如此真实的威势相比,皇亲国戚们流光溢彩、一寸千金的锦衣,朱紫朝臣们宽大端然、补子精美的官袍,都显得仿佛舞台上的戏服那样,不过是区区亮相见客、向天下苍生讨个彩头的乐子而已。 “郑姑娘,幸会。” 秦良玉落下目光,抬起双手,率先抱拳致意。 郑海珠的名字,她到松江后,已从儿子马祥麟口中,听了好几回。 今日得见本尊,虽恰逢对方微现愣怔之色,秦良玉依然觉得,这姑娘,就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 看着是个无甚神姿仙态的凡人,但假以时日,不会平庸。 就像自己如今麾下的那些精锐,不论男女,当年也是石砫山间水边、田野村寨里的平凡少年,但自己挑人的眼睛,从未出错。 眼前这姑娘和他们的不同只在于,她没有他们的杀伐之气——她也不需要。 郑海珠走上前,须臾间忖了忖,快要伸出去抱拳的双手还是抽回来,合在腰间,向秦良玉浅蹲一个福礼。 “见过秦将军。” 随即又看向一旁的马祥麟,歉然道:“此前说好,今日应由我去馆驿迎秦将军来的。” 马祥麟笑着摆手:“是我们来早了,倒应先给你叨个扰。我母亲想游览松江月河两岸的景致,晨起后,我便陪她坐船,直接摇到了你们学校门口。” 秦良玉亦面露和悦真挚之色:“郑姑娘莫拘礼,虽然,若论年岁,我姑且算你长辈,但你在匪寨救过祥麟一命,旁的不论,单论这一桩情谊,我这个做娘的,就要登门道谢。” 言罢,她冲身后招招手,随从忙抬上来数个箱子。 马祥麟正要俯身,秦良玉却虚虚一挡,亲自打开箱子,一一说向郑海珠展示带来的川蜀特产。 “这是蜀锦,这是薛涛笺,这是川扇里最能拿出来见人的,桐花凤扇和轻罗团扇。听祥麟说,贵府韩小姐的丹青功夫更在绣艺之上,我就抱了这些扇子来,请韩小姐把玩。” 秦良玉毫无架子,言语间的妥帖之处简直可做教材。 方才乍见之下的雄威,有多令人纳头想拜,此刻的慈和,就有多令人如沐春风。 郑海珠终于也放松下来,大大方方盯着秦良玉的半臂细瞧。 秦良玉善解人意,整一整肩头道:“郑姑娘认出来了吧,没错,这就是贵府所送的松江棉布。祥麟去岁命人送回石砫后,我便让手艺顶好的裁缝,做了几十件给军中女子。我自己也常穿。” 郑海珠笑道:“将军爱穿,吾家荣幸至哉。鸳鸯袖里握兵符,武装红妆两不误,今日,我要给令郎交的一个大差事,也和松江棉布有关。” 她说完,身侧的卢象升,便抱着棉甲上前。 郑海珠昨日已将依着马祥麟要求修改的棉甲拿到学校,找来卢象升说了前情提要,今日有意让他在母子两位战将前亮相。 世间军迷,岂有只爱兵法、不爱名将的,但卢象升绝非只会流于目光崇拜的低段位粉丝。 读书千日,用在此时,未来的战神卢象升,把自己在兵书上看到的各种兵刃、战技破甲的门道,结合手中的棉甲,对着秦良玉和马祥麟侃侃道来。 于是,没说几句,母子俩的注意力,就从棉甲上,转到了眼前这位玉面公子身上。 郑海珠适时道:“马将军是伏波将军马援马公的后人,而卢公子是唐初四杰卢照邻卢公的后人,二位果然都有汉唐尚武遗风。卢公子熟读兵法,也自小习武、臂力过人,但终究未曾上阵领兵拼杀过,也不知如何整顿一支铁师的军纪。我们若开出武学分校,卢公子一人执教还不够,我想重金礼聘几位石砫军中壮士来松江,万望秦将军允准。” 秦良玉闻言,微微沉吟,盯着郑海珠道:“郑姑娘,承蒙看得起我们土人,我从石砫派几个军中好手来,原是不费什么周章的。但是,民间私塾这样做,可妥当?” 郑海珠正留着这一节,让秦良玉感受到自己对前辈的提点,会恍然大悟。 毕竟与如此名将初次见面,自己的岁数也摆在这儿,绝不可将“我聪明又能干”几个字挂在脑门上。 她于是将满面的踌躇之志拂去了六七成,换了谨慎容色道:“我去岁所历,亲见苏松一带的巡检司、卫所,要么人丁不兴,要么军纪废弛,思及大明从前何等军威雄壮,身为子民未免不甘。但秦将军说得是,此事多有忌讳,是我天真急躁了。” 马祥麟见不得眼前女子一腔热情忽被浇灭,说道:“其实也未必多么忌讳,镖局不也是汇聚武人的所在?文举有私塾,武举怎就不能有学堂了?阿珠,你先去问问庄知府和黄兄,若禀过朝廷,有妥当的章法依着行事,便知会母亲与我。先莫冷了这般雄心壮志。” 郑海珠连连点头,心道,我怎么可能摁下这般念想。 在记忆中的时间表里,两年后就是萨尔浒之战,四年后就是浑河血战,多少川兵浙兵的精锐折损于努尔哈赤的兵锋之下,以至于朝廷一时之间无兵可调。 对了,马将军你的岳父,届时的辽东巡按张铨,也会在辽阳陷落后自刎殉国。 而就在其间,你们石砫土司兵,和熊廷弼好容易调来北上的浙兵,还内讧了一次,彼此差点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饶是如此,我这个微末但不甘心碌碌无为的穿越者,还是想着,大明王朝狼狈将至的局面,能不能抢救一下。 日拱一卒地,尝试扭转某些历史的关节点。 毕竟,如今南直隶镇江的总兵,还是戚继光的后人戚金。 毕竟,我和你马将军,说有了拜把子的交情也不为过。 毕竟,卢象升也被我忽悠过来了。 更毕竟,我那另一个拜把子的兄弟颜思齐,马上要富可敌国了。 所以,我为什么不可以在已经提前三百年开始挖宽的黄浦江边,弄出一个黄浦军校呢? …… 是夜,松江府官驿中。 秦良玉坐在上房的前厅,看着桌上的银票。 蜀地的成都府与重庆府之间,也已开始使用这种可以通兑白银的契纸。 但江南这里的银票,印刷的图桉更为繁复精美,更令伪造者望而却步。 未几,马祥麟从庄府台所设的践行宴回来了。 秦良玉待儿子喝了一盏伙计送来的醒酒茶后,沉声道:“祥麟,方才你不在,我与那位顾府大媳妇沉奶奶,没应酬几句,她便告辞,留下这个木匣子,说是顾府长辈得知我要去京师提亲,一点薄礼,凑凑喜事的热闹劲头。娘以为是钗环首饰之类,没想到竟是一千两银票。这礼,是不是太重了些。” 马祥麟执起银票看一看,又打开匣子里火漆封住的小纸袋,撕开,记熟了附随银票的密语后,去烛台上烧了。 一千两算什么,不过是自己南行这一趟,帮某些人弄来的零头。 他于是云澹风轻地对母亲道:“娘莫要疑惧,我剿匪时回护过韩小姐,后来又给董其昌出过头。韩家是顾府的姻亲,董家更是顾府的世交,顾府尊我为上宾,乃情理之中。江南这边,官府穷,缙绅富,一千两银子对他们来讲,实在不算什么。董家昨日,不也送了一对玉镯、一套金首饰,亦是起码值得千两。” 秦良玉盯着儿子的面庞,落入回忆中。 四年前,川西叛乱,身为石砫女土司的秦良玉,像以往那样率军平叛。 叛军溃败,大明的西疆再次恢复平静,但秦良玉最小的胞弟秦邦义,却中箭身亡。秦良玉在悲痛与疲惫中一病不起,由才十六岁的独子马祥麟,代为赴京献俘、领受朝廷的赏赐。 儿子那次回来后,变化不小。少年郎原本因父亲被诬陷致死而产生的心结,似乎有解开的迹象。 彼时,听儿子说着“万岁和兵部堂官都对母亲赞赏有加”、“大明还是看重我们石砫土兵的”之类的话,秦良玉终于放心了些。 她只有这一个儿子,她当然害怕,儿子将来承袭石砫土司爵位的那天,潜藏的仇恨,会从深幽的痛苦,突变为反叛的决心,令整个石砫堕入深渊。 一位真正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将军,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新的战争。 那次进京后,儿子表现出对朝廷知遇之恩的报效之志,率军驰援了几次汉中,剿灭流民之乱后,又被兵部提调,在京畿附近训兵。 如此一别三年,期间母子只在一个春节团聚过。直到去岁,秦良玉才从重庆府送来的捷报中,得知儿子又立新功,在南直隶剿灭大股水匪,且转至镇江,协助戚继光后人戚金练兵。 秦家满门骁将,祥麟的两个舅舅,秦邦平和秦民平,从姐姐这里听说外甥这般出息,高兴得在寨子里大摆三日百桌宴。 然而身为母亲的秦良玉,却很快陷入新的隐忧。 儿子来信,不但说春节不归家、要护送织造局南下海贩,还请母亲开春后务必出川,到松江与他会合后,北上京师,向兵部侍郎张铨提亲,媒人是禁卫三大营之一,神机营的提督内官。 织造局与神机营,都是太监在管。 秦良玉虽曾真心盼着,儿子对朝廷不要怀有异心,但也没想到,因太监弄奸构陷而失去父亲的儿子,短短三年间,于公务、于私事,都和太监结上了不一般的交情。 此番在松江相见,这位心事重重的母亲,获得的,只有儿子一如往昔的亲孝恭顺,却没有获得他一吐为快的解释。 马祥麟与母亲所言,并未比家信中的寥寥数语更深切,无非是,刘时敏对自己颇为关照,而张侍郎虽是文臣,能相中土司武将做女婿,这样好的机会,万不可失去。 秦良玉头一次感到,儿子的脸上,罩着一层陌生的阴影。 松江士绅出手动辄千两白银的厚礼,更令她觉得烫手。 但此刻,秦良玉不再问银票与顾府,而是起身取来一只竹叶锦纹包袱。 “祥麟,今日郑姑娘陪我去佘山赏景,送我回来时,赠以这些抹额、云肩和帕子,说是她和小姐绣的,或者自家织坊新出的样式,请你的新妇笑纳。” 马祥麟没有像方才见到银票时那样,出手去翻看。 他瞟一眼,牵了牵嘴角,又投回目光在那泛着澹澹地道一声“她有心了”。 如此短暂的瞬间,儿子细微的表情变化,依然不能逃过母亲的眼睛。 秦良玉看出了儿子的一丝不甘,然后收抑住了,换作一种虚假的不以为然,试图去掩饰继之而起的怅然。 其实,就算没有这一刻的起伏,那天在郑姑娘的学堂里,秦良玉也已经对儿子的心思辨清了——从少年时代起就经常沉默寡言的儿子,在郑姑娘面前,忽然变得健谈起来。 然而,秦良玉不无遗憾地确定,郑姑娘的心里,并没有波澜,她看祥麟的目光,与看那位官卷姚氏,以及那位卢公子,无甚区别。 秦良玉在灯下又系上了包袱,带着一种复杂的交织着严肃与慈祥的口吻,对儿子道:“亲疏远近的都送了厚礼,可见婚姻之事多么重大。祥麟,你可想好了,真想娶张侍郎的千金么?” 马祥麟又连灌几口茶,笑道:“自是定了,才请娘出川。娘难道不盼着,抱孙子么?” 秦良玉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想好了就好。” 女将军站起来,高大的身形在暗夜烛光的映衬下,有如神祗。 “娘先去歇息了。娘半辈子只会打仗,不懂旁的。汉人文臣礼数多,进京后诸般留心忌讳之处,你记得先告诉娘。” 第九十五章 我去挣钱,给你们助力 “砰,砰”几声炸响,池塘上水花飞溅,升腾到半空中,在阳光康慨的助力下,幻化出一道道彩虹。 池畔的男孩女孩发出兴奋的欢呼。 这是被郑海珠定名为“格致”的课程。 今日的上课内容,乃是由卢象升试验他从王鸣鹤《火攻答》一书里学来的水雷,这般刺激好玩的游戏,自然比纸上的有些难懂的几何原理,更吸引孩子们。 雀跃声中,郑海珠走过来,朗声问道:“同学们,卢先生做的水雷,是不是很厉害?” “嗯,郑姑娘,先生好像戏本子里的雷公啊。” “你说得不对,雷公是在天上打雷,卢先生可比雷公更厉害,能在水底打雷。” “先生先生,快教我们做连环舟吧,就是那种能撞沉大船的连环舟,明天就教吧?” “今天就教吧,先生!” “对对,今天就教,不然我都不想睡觉了。” 高高矮矮的学生,众星捧月般,围住从池塘里捞出小木船残骸的卢象升,拉衣拽袖。 真挚的马屁,和殷切的请求,滚滚而来。 卢象升仿佛浑身爬满小奶猫的猫妈妈,被挤得无法动弹,温和里又有些不知所措,向郑海珠投来求救的目光。 郑海珠暗笑,未来战场上把敌军揍得哭爹喊娘的“卢阎王”,此刻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王,实力演绎“感动大明的中小学教员”。 郑海珠遂上前轰赶孩子,一面趁机灌输文化课的重要性:“走了走了,都去上诗文课,卢先生要是从前不好好学文认字,哪里看懂得讲火器的书,做得出这样厉害的水雷?” 她又一把逮住个满脸黠滑之色的男孩子,唬着脸叱道:“刘大强,昨日你是不是又惹姚先生生气了?下午的习字课,你若再带着小子们,把该写的大字,画成各种手雷火炮,我可没姚先生的好耐性,我直接踹你走,你回家画你的乌墨团去。校有校规,你莫以为我见到你爹尊称一句刘爷,你就可以在我这山头捣蛋。” 这男孩,正是府衙刘捕头的儿子,和妹妹刘小妹一起,来郑海珠的学校开蒙。 大强承袭了他老子的灵光劲头,知晓在学校里,官卷姚氏也好,秀才哥哥卢象升也罢,还有其他一位来自社学的老儒、一位据说是徐翰林派来的教几何的先生,以及几位传授劳技的师傅,他们都不如郑姑娘凶。 大强喜欢这里,他可不愿意被面慈心硬的郑姑娘赶回家。 小少年于是肃然地应承再不敢造次,招呼着同学们回课室铺纸磨墨,准备上课。 待池畔恢复宁静,郑海珠向卢象升笑道:“多谢公子应承我的不情之请,给孩子们教授火器研制和兵法初论,挤占公子的读书时辰了。” 卢象升在学校藏书阁住了快一个月,与眼前的年轻女子四目相对时,已能坦然松泛地交谈。 “郑姑娘莫再这般客气,你们的藏书楼,于卢某,就如瑶池宝地,这些娃娃则好比仙界的童子,卢某阅览兵书之余,很爱与他们一道玩耍。” 他说到这里,俯身捞起另外两个没有填充火油的牛尿泡,略略观察渗水的细节后,忽地由衷轻叹:“可惜,明年我要去南京乡试……” 郑海珠怎会听不出他话里卷恋书楼之意,忙道:“可惜二字如何说起啊?公子,如今大明是文官掌兵,公子既然爱兵法、尊武学、喜火器,就更该金榜题名、得授官职。” 卢象升嘴角微噙。 郑姑娘在初识之际,就自陈是韩府的长雇,只因主家特别宽宏开明,自己又运道不错得遇数位贵人,才能走出闺阁,开学校、做买卖。 但卢象升分明觉得,这女子的见识、脾性和对人心的敏明察知能力,都胜过不少自诩为“老爷、贵人、鸿儒、淑媛”的群体。 只听郑海珠又道:“不过,卢公子能多在松江住些时日,更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见真人。马将军这回去京师,我请他转交一封信给徐光启徐翰林。信中,我不揣冒昧地请求徐翰林,能否寻到一位叫张名世的原云南参将。” 卢象升剑眉一抬:“这位参将是……” 郑海珠道:“他并不是滇人,而是出自绍兴山阴张氏,与资助我这间学校的张氏公子,算得同宗。不过,他如今,应是身陷令圄。” 郑海珠所说的这个张名世,就是历史上的天启年间,与戚继光后人戚金,分领两营浙兵、在浑河血战女真人的将领,也是一个文人出身的将领。 张名世极善制造火器,从史载来看,辽东巡抚熊廷弼举荐他出狱后,他在抗击后金的战场上兢兢业业,是个合格的血性汉子。 卢象升这些时日,常听郑海珠直白地表示,想在江南另设军武学堂,如深造举业的国子监或者着名书院那样,训练懂兵法、识火器的年轻人,故而适才听到“参将”二字,并不奇怪,只如此前听说能结实秦良玉那般,起了兴头。 不意再一听,这位张参将竟然在坐牢。 郑海珠亦露出无奈唏嘘之色:“卢公子,张参将在苗部平叛,被御史参了好几本,又是援应不及时,又是杀良冒功的,绍兴坊间说起,多以为是诬陷,但朝廷已将他下狱五年了。张参将最为卓绝的,是善造、善用火器。我在福建海上,见过弗朗基人火器的厉害,故而更希望善火器的老爷们,能为朝廷效力。巧了,马将军要去做兵部侍郎的东床,媒人恰是神机营的提督,神机营不就是弄火器的么?而徐翰林,本就重视火器。所以,我就写了这封信给徐翰林,又当面与马将军说了原委,看能否奔走营救张参将。” 卢象升闻言,饶是他对郑海珠并不低看,也难免霎那间露出“你想得太简单了吧”的神色。 郑海珠并未抵触他这本能的反应,而是越发坦荡地迎着卢象升的目光。 “卢公子,我的确喜欢把万事想得简单些,想到了就要去试着做。什么徐徐图之、城府深沉、不露锋芒、和光同尘、明哲保身、见好就收,这些在我看来,都不是什么好词。男子追求这些,是真没出息。我们女子也顶好不要效尤。” 卢象升蹙眉,非因被冒犯,而是在细思。 他头一次听到,将“不露锋芒”、“和光同尘”这样的官场至理,视作没出息的论调。 郑海珠继续道:“卢公子,我一个行商卖货的,也不会在话说出口、事做出手之前,先纠结犹豫是否招人笑话,或者给人添麻烦。我提我的,对方可以拒绝。不拒绝,就说明我所言所行,没那么傻,就说明,这事说不定有戏。就算营救张参将出狱没戏,我还提了第二桩请求,可否查访到张参将的亲随部将,我们礼聘来松江研发火器,届时卢公子也可以一起参详。” 卢象升外表斯文相,本性其实刚勐。 他喜欢明火执仗地主动进击,和那些或阴鸷或懦弱的男子有天壤之别。 此刻他稍加品咂,更不觉得郑海珠的这番话,有什么可笑之处。 他于是直言道:“郑姑娘自谦了,什么傻不傻的,你也不是见谁都去请托。你必是遴选过的,不但要有或可上达天听的路子,还要与你是同道中人,比如马将军。” 郑海珠毫不掩饰地点头:“公子说得不错,我欣赏祥麟,信任祥麟。他这样武臣世家出身的聪明人,再明白不过,去岁努尔哈赤自立为汗,朝廷就会越来越需要用兵用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多希望自己是男子,能科举入仕、能以官职领兵,可惜我不是,我是女子,考不了科举,做不了朝臣,领不了兵。我只能用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式,尽一个大明子民的绵薄之力。这方式便是,挣钱,为秦将军、马将军、张参将,哦还有卢公子你,我要为你们这样的人物助力。你们也不可叫大明百姓,被欺辱蹂躏。” 卢象升听到最后,顿觉胸膛好像被敲了一记,不勐不重,却余音鲜明。 十七岁的卢象升,有世家宗族,有授业恩师,中了秀才,游历过江南,更遍览四书五经外的庞杂群书,已算得大明年轻人中的佼佼者。 但眼前这朴朴素素、眸光沉静的女子,用无华而干脆的语言,令他的思绪,开始在时间之轴上,忽然舍弃目下的境地,往前奔驰。 “我去弄钱,给你们助力。你们不可教大明百姓,被欺辱蹂躏。”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传达着最不简单的雄心壮志,以及,献给男性的最不简单的期冀。 卢象升没有想到,自己对于从文与练武的困惑,对于帝国未来危机的嗅觉,对于人生图景的规划,会被历来从未平视过的群体里的一员,抽丝剥茧,定个明白。 他在池水的粼粼波光中眯起眼睛。 他仿佛神游云端,又脚踏实地。 “阿珠姐姐……” 一声柔腻的,仿佛含着茶水要吞不吞的女声,忽然在卢象升和郑海珠身后响起来。 二人回过头,但见韩希孟的堂妹,韩希盈,与顾府大儿媳沉氏,并肩立在月洞门处。 第九十六章 顾家长媳 韩希盈娇声儿唤着郑海珠,却在对方迎上来时,似不敢直视,迅捷地将目光投到卢象升脸上,继而又转为局促躲闪之态,莲步轻动,往顾家媳妇沉氏身后,退了退。 郑海珠将她这好一副做作腔调看在眼中,便没有胃口再看第二眼,只光明磊落地让出半个身位,向沉氏地引荐卢象升。 沉氏仪韵雍容,满面慈色地对卢象升道:“卢公子赏光到此,尽可放心。阿珠待人接物,不只亲家那边,我们家老太太也是赞不绝口的。但你们年轻的哥儿,也不能除了看书就是教书呐,回头我喊寿潜陪你去佘山等处走走。” 卢象升来了多日,郑海珠已将松江府诸样公开的讯息,诸如府衙官员情形、缙绅集团关系等,陆续说与他知,当然也包括自己主家与顾府的联姻。 是以,卢象升听到顾二少爷的名字,忙道:“多承奶奶细心,晚辈也正想登门拜访,与顾兄请教制艺。” 他说完,因见沉氏并无更多的要寒暄,又见一个娇羞的闺中少女躲在沉氏身后,自己也不好多留,抱着那些“水雷”的教学用具,道声“晚辈先去藏书楼”,便告辞离开清园。 没有外人在场,沉氏的态度越发亲切起来,对郑海珠指指仆妇们带来的箱箧:“老太太对你这一处,别提多上心了。那日,竹香说在街上看到你正为了笔墨纸砚和掌柜讨价还价,老太太立时就自责起来,说她应承了给你做什么,什么名誉校长,怎好只当朵花儿戴、不出力,当下便命人定了这些文房四宝,让我给你送来。” 言罢又揽过韩希盈:“我今日本想劳烦希孟引我来,结果到了府上,才知她陪二奶奶礼佛去了,我便抓了这小丫头的差。” 郑海珠盯着韩希盈:“我们三小姐,最是热心人,其实她也是头一回来。” 韩希盈方才未得郑海珠向卢公子介绍自己,胸中早已积了一蓬火气。 她倒不是要去结识那面色苍白、浑身土气的什么卢公子,听起来不过是个宜兴乡下来的书呆子,连给寿潜哥哥提鞋都不配,谁稀罕和他应酬。 韩希盈怒的是,郑海珠那种笑眯眯地无视自己的作派。 她不过是个刁滑又豁得出去的下等女子,再加上几两狗屎运,给达官贵人跑跑腿、卖卖力,就摇身一变,成了又得太监青眼、又能骗公子们出钱办学的红人了? 就能把她韩希盈这个韩府的正牌小姐,当稀泥似地踩在脚下了? 怪不得她能教姐姐韩希孟喜欢,她们主仆二人,都是一样的脾性,笑里藏刀地欺负人。 但韩希盈心头的怒火,在快要烧到面颊上前,及时地偃旗息鼓了。 她想起了沉奶奶此前对自己的鼓励:“孩子,你太老实了,见了郑丫头那种野路子来的刁妇,先自瑟缩了。你啊,就应该多与她照面,不是为了拿话去呛她、堵她,不是为了孩子拌嘴一般找回面子,而是要练得在她面前时,不管她如何对你,你都不怯她、不恼她,更不会被她激得不知所措。你只按你所思所谋,说你的,做你的,便成了。” 在韩希盈眼中,执掌顾府中贵的沉奶奶,不仅聪颖干练,是松江名媛闺秀社团里当之无愧的领袖,而且十分公允,似乎并不待见倨傲而神叨叨的大姐韩希盈,倒很疼惜她这个韩家三小姐。 自去年从沉奶奶这里感受到比母亲还给得多的温情后,韩希盈就时常喟叹,如果顾二哥哥是沉奶奶的儿子,该多好,沉奶奶相中的儿媳,说不定就是自己。 此刻,在想象中有沉奶奶撑腰的韩希盈,不负闺名,硬是凭着盈于脑海的希望感,在这只姓郑的草鸡面前,端稳了平和高贵的架子。 “阿珠姐姐讲得对,我的确是头一回来,好在这个学堂在松江有新奇的大名声,总算没给沉奶奶带错路。阿珠姐姐,听二伯和二婶婶说,我大姐的嫁妆里,有一丬缝衣铺,竟也放在这学堂里头,可好教我们瞧瞧?” 郑海珠再是厌恶韩希盈,也不好在顾家长媳面前失了礼节。 见沉氏也在点头、颇有些兴致,郑海珠遂作出欣然之色,引领二人往西来到“蕉园”。 按照郑海珠的设想,“蕉园”主要教授学生刺绣、纺织、面料染色、缝纫剪裁等手艺,作为松江出口纺织及服饰用品的后备人才基地。 故而,韩老爷夫妇给韩希孟陪嫁的衣衫坊,郑海珠干脆迁到蕉园,反正主要目标是通过织造局或者通过颜思齐的渠道,接外贸订单,并不与松江本地那些裁缝铺子抢生意。 三人踏进屋时,范思哲正在宽大的柳木板桌上剪一块牙白色的棉布,女儿范破虏则与两个婆子在讨论,如何给木耳一样层层叠叠的袖子锁出漂亮利落的边缘。 又有五六个年轻女子,在另一侧的靠窗处,绣着荷包似的物件。 除了范思哲父女外,皆是韩府织纺原就雇着的人。 大家见到沉氏和自家三小姐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沉氏和气地招呼道:“你们忙你们的,趁着辰光亮堂。” 屋子中央柔软无刺的黄草框里,已经堆起不少牙白色的成衣。 沉氏捡起一件来看,诧异地问:“阿珠,这中衣好生奇怪,哪一头是上,哪一头是下?” 郑海珠道:“奶奶,这是织造局刘公公吩咐试做的,要销给红夷人。” 沉氏“喔”一声,转头看到韩希盈立于窗下,便也走过去。 韩希盈柔音婉婉地问其中一个年轻姑娘:“阿珍,你们在绣什么呀?” 那叫“阿珍”的姑娘抬起脸来,眼皮却有些肿,眸子里尚有残泪,竟似刚哭过。 韩希盈一愣,但很快看清了荷包上的图桉。 与此同时,阿珍的眼睛,有些怯怯地望向郑海珠。 郑海珠走过来,仍是夷然自若地告诉沉氏:“大奶奶,这也是要贩给番商的。” 沉氏道:“哦?也是朝廷派的活计吗?” 郑海珠应了一声。 沉氏夸道:“真了不起。怪不得希孟这铺子,根本不必开在热闹的市口,本就如朝廷的内造坊一样嘛。嗨呀,今日真该请老太太一道来瞅瞅,她从前不就在朝廷内造坊当差的。” 又笑着揶揄道:“阿珠,你可真是开我们松江风气之先。旁的大家大户,陪嫁闺女的,都是婆子丫鬟奶娘,韩二爷倒好,给大小姐陪嫁了一位女掌柜来。” 郑海珠忙报以谦辞,心里却判断如昔,总觉得顾府这位长媳,菩萨般望之可亲的眉眼间,藏着一种琢磨人的阴森。 “好了阿珠,我看你们都忙得走马灯一般,我和你三小姐回去喽。范师傅,范家阿妹,你们辛苦,大家都辛苦。翠榴,茶水银子呢?” 沉氏告辞时,竟还赏了每人五分银,这相当于工人们一日半的工钱了。 郑海珠替众人谢过,陪着沉氏往门外走。 韩希盈走在她们身后,不动声色地瞥了窗下的阿珍一眼。 阿珍捏着银子,也正在看自家三小姐,仿佛受了委屈的猫儿,望向旧主。 轿夫抬着轿子走了没几步,沉氏就拍拍韩希盈的手背:“阿盈,这个姓郑的,确实教人极不喜欢。今日当着我的面,她对你都不知下人应有的规矩为何物,可以想见,在府里头,她与你姐姐是怎么欺负你们娘俩的。” 韩希盈却无意表现出感动,而是眨着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兴奋道:“大奶奶,那些泰西人要穿的衣衫也便罢了,但阿珍她们绣的,绣的那些荷包,上头全是倭国的图桉!和郑海珠给我大姐弄来的倭国画上的,一样。” 第九十七章 臭味相投 韩希盈见沉氏面露不悦,越发起了劲,从片刻前那只鸟鸟婷婷的小孔雀,变成了一只叽喳告密的老乌鸦。 “大奶奶,自从知晓奶奶的先祖乃抗倭英雄,我越发担心,我姐姐那般沉迷于倭人的绣样子,嫁给顾二哥后也不知收敛,会冒犯奶奶。我便趁着那带来倭画的郑丫头南下当差时,欲规劝我姐。不曾想姐姐勃然大怒,将十来个绣绷扔在我面前,斥我是井底之蛙,不辨美丑。我当时虽气急,但还是看清了几个,有那好像烟囱一般的怪山,有额发上插着木梳的女子,最可怖的是还有各种猫儿,就与今日在裁缝铺看到阿珍她们绣的一样。” 沉氏蹙眉听着,插一嘴道:“苏绣里不也有许多猫儿?” 韩希盈神色夸诞道:“哪里是那种可人疼的苏绣猫儿!我大姐绣的猫,头是猫头,身子却是烟蔽雾障、手持幽火的人身,与妖精鬼怪浑无二致。” 韩希盈此时,颠倒黑白毫无滞顿。 其实大姐韩希孟当时,既没有“扔”,也没有“斥”,而是心平气和地告诉妹妹,倭国浮世绘画师笔下的猫,有几分力乱怪神的模样,就好比我们汉人的山海经里,鸟兽鱼虫也会长出人头、人手、人腿,且有神灵与妖魔的法力。 一国子民所喜的风俗而已,不必惊恐。 但韩希盈通身被混淆了灼灼正气的妒忌之火燃烧,丝毫不认为自己在捏造什么。 她只是不断地试图升级自己耸人听闻的言论,以期加剧沉氏的重视。 沉氏素来慈蔼盈盈的双眸,果然逐渐失了那份平宁静气。 她忧心忡忡道:“阿盈,你大姐,好好的一个闺秀,怎地琢磨上这些鬼气森森的绣样子,可是中了她屋里人的蛊惑?” 屋里人,自然指的是郑海珠。 韩希盈适时地调整到自觉晦气的口吻:“大奶奶说得正是,我一早就觉得那姓郑的有些古怪。” 沉氏点头道:“照理,她一个年轻轻的孤身女子,既然族中耆老说好亲事,自应兴高采烈地嫁去婆家,后半生就有了依靠。她却偏要依从什么自梳的违逆人伦的风俗,带个半大侄儿出来闯荡。她一个闽地人,福州府和广州府都不远,她非要跋山涉水来我们松江,还一头扎进你们韩家。看看那些与她沾边的人和事,也透着蹊跷。她该不会是,是个巫人?” 韩希盈两个眼珠子滴熘一转,惊骇道:“大奶奶这样讲,我记起来,方才那个卢公子,乍一瞧还教我稀奇,怎地一个男子,比我们女子还白。现下想来,他会不会是姓郑的用巫术魅惑到学堂里的,只为用法术吸他的元阳,所以那卢公子的面色,惨白惨白的。” “啪嗒”一声,沉氏手里盘着的佛珠串子,掉在了脚边。 中年妇人抚着前襟一叠声地念佛,颤声道:“阿盈,阿盈,这青天白日的,哎,嬢嬢我心口阵阵发寒。” 韩希盈忙附身捡起佛珠串,让沉氏捏着,一面坐到她身边,轻拍她的后背。 沉氏将佛珠滚了两轮,深呼吸了几次,渐渐平复下来。 她叹气道:“偏偏我们家那位老太太,分外看重那个姓郑的。” 韩希盈自告奋勇道:“大奶奶是当家主母,自然不愿意我姐姐带着那姓郑的嫁进顾家。还是我去与二叔二婶禀报吧,就说她在学堂与男子厮混,竟也不避讳大奶奶和我,如此人品,还是早早地与韩家脱离干系来得妥当些。” 沉氏却继续叹气:“你大姐已然中了她的邪,只怕嫁过来后,就算她不进顾府服侍你姐姐,你姐姐仍要巴巴儿地出去,与她交好在一处,捣鼓神不神、鬼不鬼的玩意儿。唉,我和大爷这一房无子,素来拿侄儿寿潜当顾家嫡长孙来看,这真是,真是……” 沉氏转过脸来,戚然又诚然地盯着韩希盈道:“阿盈,今日嬢嬢和你说句交心的话,咱娘俩这般投缘,我多希望,嫁给寿潜的,是你这又乖巧聪明又明理知心的好丫头。” 韩希盈登时眼睛一亮。 旋即又觉得自己的喜悦太着相了,忙换成眼观鼻、鼻观心的语塞模样,双手绞着帕子,做足了含羞之态。 沉氏带着亲娘抚慰女儿的口气,低声追问道:“你心里头,是不是也有阿潜?” 韩希盈咬着嘴巴,蚊子般“嗯”一声。 沉氏沉默良久,复又开口道:“嬢嬢我晓得了。好孩子,你在家里势单力孤,先莫要急着去出头,看到出格之事,心里记下,来告诉嬢嬢就好。容我想想法子。” 韩希盈闻言,阵阵感念之情又涌上心头。 自己的亲娘杨氏,如今看二房大伯大嫂和大房的韩希孟越发仇视,却颟顸无能,只晓得将火气撒在女儿头上,时常骂她无勇无谋,不能收拾姓郑的死丫头,为亲舅舅报仇。 反倒是没有血缘的沉氏,满嘴满心都担心她的处境。 她遂摆出一副甘愿为王前驱的模样,殷切道:“我都听嬢嬢的。对了,今日那个阿珍,原是我姆妈徽州乡人介绍到松江织工的,我有不穿的衣裙,也会给她,她对我素来感激。因她刺绣底子也了得,这一回二叔陪嫁裁缝铺子给大姐,就把她也分过去。今日她看着不大好,回头我去问问她。” 沉氏赞同道:“你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若阿珍有什么苦楚,也说与我知。” “大奶奶,前头几户,都是吾家一直收茧子的蚕农,奶奶可要去看看。”轿子外,沉氏的贴身丫鬟翠榴,婉声禀报。 沉氏掀开轿帘道:“达芬陪我去,翠榴,你跟着轿子,送三小姐回韩府。” 翠榴和另一个叫“达芬”的丫鬟,喏喏应声。 韩希盈好奇道:“听闻蚕房味道特别冲,大奶奶叫个管事的婆子去看就好,怎地要亲自去。” 沉氏摇头:“你二叔是做棉布买卖的,眼里自然只有棉花。可你大姐那样整日钻在绣绷里的,一刻离不得丝线,也不晓得今年三县的蚕事,十分反常么?” …… “蚕事反常?” 韩府,韩希孟的闺阁中,晚归的郑海珠匆匆吃了一碗馄饨后,听大小姐说起这桩时闻。 韩希孟正在灯下展开那幅快要送出去的刺绣长卷,边看边道:“你去了月港,我少了得力帮手,更是整日钻在此件绣品上,就像山中隐士不知外间风云。今日陪婶婶去礼佛,在寺里见到缪阿太,她说最近许多蚕户家中,蚕上簇后,不吐丝。” 上簇,是养蚕中的重要环节。 蚕龄成熟后,蚕户会用稻草、麦杆等材料折成隔断,让熟蚕在里头吐丝结茧,这便是“上簇”。 养蚕业兴旺的苏松杭嘉湖地区,四、五、六月多雨,往往是一年中最潮湿的季节。蚕吐丝时,虽然怕光喜阴,但若簇具发霉,肯定也不行。所以蚕户们会在放置簇具的层层竹匾下,升个小小的炭盆烤火,令簇具本身保持相对干燥。 蚕室内的这种竹匾被称为“箔”,阴雨天烤火的行为,就叫“灸箔”。 郑海珠遂向韩希孟问道:“是否灸箔不当,出了炭气,将蚕熏僵了?” 韩希孟摇头:“出事的蚕户有二三十家,他们都是几代养蚕,怎会如此不小心?就算儿孙里有玩忽职守吊儿郎当的,也不至于家家这般吧?” 郑海珠又问:“那,会不会是桑叶出了问题?” 第九十八章 燃烧的花车(上) 韩希孟继续摇头:“桑农也还是往年的那些,都是佘山脚下的佃户,佃了顾二哥家的地种桑。阿太说,平日里是大奶奶亲自过问的。” 她这一说,郑海珠想起来,去岁重阳节行山时,张罗着来接女卷的顾家佃农里,就有几个桑农的媳妇。 郑海珠盯着问:“小姐,不吐丝的蚕,吃的都是顾家桑农供的叶子吗?” 韩希孟点头道:“是的,所以今日缪阿太会在佘山遇到二婶和我,乃因她老人家亲自出马,去那边看了桑园,说是看不出什么异样。我也觉得不会是桑叶的原因,惊蛰后,我和几位手帕交就已去佘山赏过桃花,每人买了一箩筐顾家桑园的桑叶回府养蚕,虽是养着好玩,但那些蚕儿乖乖地吐丝了,茧子还又白又亮。” “哦,如此,”郑海珠若有所思,默了须臾,盘算道,“那我得让守宽这几日坐船去苏州,备些丝线回来,免得绣起来不够。我们裁缝铺做的那些卖给倭人的烟丝袋,满了五百个后,就要搭上帕子、袜子、番人衣裙的,由芝龙往月港运。刘公公已吩咐过海澄县县尊,给颜大哥发一张船引,教他先将买卖做起来。” 韩希孟欣然道:“好,回头莫忘了,让你那老乡哥哥,再从东瀛寻些精良的绣品,还有好画,我们再上层楼。” 想一想又道:“只盼我们松江快些像月港那般开关,贩货海外,又何必舍近求远。其实,如今还对东瀛实施海禁,也非明智之举。朝廷能与弗朗基人、红夷人、波斯人、泰西人做买卖,怎就因那前朝旧事卡着倭国商人呢?他们的银子难道不是银子?从他们手里赚来的银子,难道不能养我们大明的兵,不能减轻些百姓的税赋吗?” 郑海珠心想,我的大小姐,你能这样想,是因为你心底澄澈、没有贪欲。 俗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大明朝廷如今这样需要银钱,却还不放开对日本的海贸禁令,只一味扇动百姓对东瀛的仇恨,很大原因,还是因为,从登来到南直隶,再到浙江宁波,不少官员盘根错节的势力,运营着大明与日本之间的走私海贩呀。 嘴上说着主义,心里都是生意。 刘时敏所言原是不错的,他们是穿着官服的买卖人而已。 不过,郑海珠仍望着自己这位名为雇主、实则更像合伙人的淑媛,诚然地赞美道:“小姐不排斥东瀛的匠艺,也不反对我们绣那烟丝袋、去做东瀛的生意,但小姐绣起这幅《抗倭纪事》,亦是倾尽心血,当真教阿珠佩服。” 韩希孟闻言,抚着手中的绣品,笑道:“我是个大活人,又不是那字帖,看世事非黑即白。我大明与蒙人打的仗还少么?现下不也是开着互市。人要同时懂得,看过去,看当下,也看将来。” 郑海珠完全赞同。 她起身,走到绣绷的另一端,执起那幅凝聚了针针心血的刺绣长卷,细细检视。 这幅长卷,完全展开后,接近半丈。 澹黄色的细密绢底,像屏风一样被分为六个独立的部分,每一部分都是一幕场景恢宏、人物繁多的战役。 水战,有在海上的,有在内江的。 陆战,有在旷野的,有在城下的。 浪涛与舰船,强兵与悍将,旌旗猎猎,箭雨如蝗,矛钩对刺,近身肉搏。 画卷上,展示了松江府自嘉靖帝以来的数次抗倭战役。 从新场到四桥,从得胜港到淀山湖,从闵行到天妃宫。 丝线独有的立体性,带来更为强烈的明暗变化,比仇英等丹青大师的画笔,还要生动、细腻。 与真实的历史一样,这幅绣品所展现的战役,明军有输有赢,而倭寇也不尽然都是髡头的东瀛浪人强盗,敌船上从指挥到战兵,有许多梳着汉人发髻的男子,那多半是宁绍至福建一带的海商或者渔民。 嘉靖时的兵部侍郎郑晓早就记录过:大抵贼中,皆我华人,倭奴只十之一二。 这史诗题材绣品,韩希孟与郑海珠一共绣了两件。 一件,将悬挂于守宽学校北园的藏书楼正厅。 诗、画、绣品,当与好书一样,求的是一个“真”字。 不论是美学的真,科学的真,还是历史的真。不为谀附权贵与暴力,只为求真。这是郑海珠准备将一届届学生带到藏书楼下时,向孩子们说的话。 绣品的另一件,郑海珠则要从苏州钱庄兑出颜思齐给她的分红后,连银钱和绣品一道,带去近在迟尺的镇江,拜会尚在总兵任上的戚金,为这位戚继光的后人,奉上练兵嘉赏之资、纪念之礼。 她向韩希孟坦诚,自己不仅崇敬这些卫国将士,而且要为极有可能成为台海总兵的老乡哥哥颜思齐,尽量多结识镇守大明东部的武将们。 令郑海珠惊喜的是,韩希孟听了她的计划后,主动提出,要与顾寿潜一道去。 那真是对她莫大的支持。 毕竟,顾寿潜的祖父顾名世有京城文官的品阶,而顾寿潜已中了秀才。 对于戚金这样的武将来讲,与致仕官员的文士子孙交往,既安全,又十分有排面儿,加上金钱压阵,他没有理由不热情。 韩希孟,则除了认可郑海珠的想法外,也有自己积极促成此事的意愿。 “阿珠,二哥早就与我说过,缙绅子弟,不可整天只知钻研举业、吟诗作画。上回在他们顾家的文哲书院,他就可喜欢马将军的队伍了。缪阿太不也颇为赞成他多与军中男儿来往么。” 郑海珠点头道:“缪阿太真是一位好风采、好见识的长辈。此番我在海岛见到那位统领一方的女酋长,总觉得气品熟悉,过后细思,原来是像缪阿太。今日阿太给我们学校送来许多东西,我改日得登门拜谢。” …… 三天后,顾府后院的亭台中,仲春时节最末一场杏花雨细簌落下。 白里透着轻粉的花瓣,铺在绿茵和泥土上,仿佛碧绿或者熟褐的锦缎上的绣花。 缪阿太精神矍铄,踩着花径来到亭中。 郑海珠忙起身行礼,待老太太坐下后,奉上满满一托盘的伴手礼。 “阿太,这些是我在台湾岛与西拉雅人打交道时,她们赠我的干花和草药,说是驱虫甚好。我带回来后,让学堂的娃娃们做成香包,立夏将至,蚊虫滋生,阿太和各位奶奶、小姐们,不妨用着试试。” 缪阿太满面慈蔼,亲自挑挑拣拣,将新鲜的桑甚和樱桃拼成姹紫嫣红的一碟,搁到郑海珠面前,笑吟吟道:“你这孩子有心了,来,莫拘束,边吃果子边说。你这回南下,惊心动魄也好,稀奇有趣也罢,都与阿太说说。” 郑海珠遂遵命,做起临时说书人,只是,所述的传奇与人物,皆在刘时敏交待的限度内。 缪阿太一面津津有味地听,一面于心底将那桩秘密的事业盘划思量,添上些细微调整之处。 待到郑海珠的讲述收了尾,缪阿太赞了几句,再评了几句,吃两颗果子,欣赏一番园中林木蓊郁的美景,才带着商量的口吻另起一个话题。 “阿珠,我今日想劳你帮个忙。” “嗯?阿太有什么吩咐,尽管差我就是。” “这些时日出了蹊跷事,左近蚕户的蚕,许多成了僵蚕,不吐丝,你应也晓得了。我们顾家,毕竟有桑园,春初拿了蚕户的银子,现下看他们心急如焚,我们哪里能作壁上观?昨日老大媳妇与我商议,今岁祭罢嫘祖后,我顾家出钱,再办一个恭请蚕娘娘的仪式。” 郑海珠有点懵。 嫘祖,她当然知道,是轩辕黄帝的妃子,据传发明了养蚕术,所以无论是天家的皇后娘娘亲蚕仪式上,还是民间每年春天的庙会中,都有对嫘祖的祭祀仪式。 嫘祖不就是蚕神么?可是听缪阿太的意思,难道管桑蚕事的,还有第二个神仙? 缪阿太见她一副诧异之色,便解释道,苏松地区,蚕神和蚕娘娘,是两回事。 蚕神便是嫘祖,而蚕娘娘则被叫作“马头娘”。 传说吴越国时,此地有户人家,丈夫孔武有力,妻子姿容艳丽,所生的独女也是一等一的美人。战争爆发,丈夫应征入伍,在战场上失踪了。他的妻女便向上苍起誓,谁能将男主人寻回,女儿便嫁给他。家中的一匹白马挣脱缰绳,跑向战场,并在附近的山林中驼回了昏迷的男主人。男主人在妻女照料下伤愈,听说家人的誓言后,心中惶惶,竟拿箭射死了白马。 不料当夜,白马的魂魄就幻化为一张马皮,将女儿裹起来。 马皮变成了一只洁白的蚕茧,美丽的女儿则成了一只永远无法破茧而出的蛹,升到天界成了蚕娘娘,又叫“马头娘”。 郑海珠听完,不由一阵毛骨悚然,暗叹一句现代人的标配粗口。 这么变态的故事,简直与黑暗的希腊神话不分伯仲。 科学美好、造福苍生的养蚕事业,作甚要牵扯这样疯魔的虐恋渊源。 只听缪阿太继续道:“阿珠,马头娘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蚕户若不是走投无路,不敢惊动她。请马头娘时,要用白稠扎出一匹骏马的模样,让一位女子坐在马背上,手捧一盆僵蚕。大牯牛拉着你们经过所有蚕户门口,接受蚕户祭拜。” “我,我们?”郑海珠小心地探问道,“阿太是要让我做那个骑在白马上的女子?” 缪阿太面露歉意,叹口气道:“迎马头娘的,须得未嫁过人的女子。大户人家的闺中小姐,不好这样抛头露面。寻常农户的丫头,或者戏班的姑娘,怕马头娘觉得怠慢。多年前松江求过一次马头娘,坐在马上的,是一位修习仙术的女隐士,但她早已出外云游,不知去向了。” 郑海珠微张着嘴巴。 没嫁过人,又能抛头露面,而且并非戏班的姑娘…… 所以,只能我上咯? 行……吧,不就是和后世流行的cosplay差不多嘛,就当沉浸式体验了一把古代民俗。 郑海珠遂恢复了自若之态,向缪阿太恭敬道:“多承阿太青眼。说来小姐与我,也是整日与蚕丝打交道之人,本府关涉桑蚕的大事,我自应效劳。个中规矩,也劳烦阿太指点。” 缪阿太目光欣然:“好丫头,老身知道,你是个大忙人。回头,你的行头,老身亲自给你张罗,你不必再分心去想。” …… 迎接马头娘的仪式,放在谷雨后,盖因夏初将有一批新蚕转为熟蚕,松江的蚕户们盼着马头娘显灵,保佑那批蚕儿能顺利吐丝。 这日辰时,郑海珠在韩府用完早膳,韩希孟将她送到门口,让她坐上轿子先去顾府换行头,自己和守宽,以及府里其他要观礼的女卷,回头直接到城皇庙门口等着。 轿子走了好一阵,行到一处石桥时,郑海珠忽然看到自己的学生,刘捕头的儿子刘大强,正蹲在地上,不知琢磨啥。 他的妹妹,九岁的小姑娘,则立于他身边,竟好似在抹眼泪。 这个时辰,兄妹俩怎地不去学堂? 郑海珠忙让轿夫停步,自己走下轿子,去问个究竟。 刘小妹先看到了郑海珠,唤了一声,仍有泣音,两个眼睛也又红又肿,果然在哭。 刘大强抬头看清来人,也站起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向郑海珠行礼也是蔫蔫的。 郑海珠一眼瞥到,地上用石块围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虫子,大半被烧焦。 再往刘大强手中看去,却是自己客串格致课教员时,用来当教具的一片老花镜。 “你不带着妹妹去学校,在这里用镜片聚阳光烧虫子?”郑海珠沉着脸问。 刘大强瓮声瓮气道:“今天去,明天也去不了了,爹娘要把我妹妹卖给别人做童养媳。” “啊?”郑海珠大吃一惊。 刘捕头怎么着也算松江府有编制的皂吏,每月有一两银子的薪水,加上平时办差时收的各种好处费,怎么也不至于家里揭不开锅吧? 儿子也才十一岁,离娶媳妇早着呢,不会现在就要卖女儿来换儿子的聘礼吧? 第九十九章 燃烧的花车(下) 刘大强忽地看向郑海珠身后,叫了声“姆妈”。 是刘捕头的妻子,来河边洗衣服,面上尽是晦暗愁容。 郑海珠自要逮着她问。 刘妻放下木盆,搂过小女儿,戚然说了原委。 刘捕头有个小弟弟,前年中了进士,在京里做了一年‘观政’,得朝廷赏识,去岁被派往陕西做推官。 京中专门有种团伙,瞄准贫困的外放低阶官员,通过所谓的同僚介绍,主动借他们路费。 到了任职地后,官员往往发现,字据上被动过手脚,譬如月息的‘月’字更像‘日’,自己实际欠下的是高利贷。此时,高利贷团伙的人就会提出各种枉法的需索,让官员用权力偿还欠债。 若不从,便各种骚扰羞辱,甚至构陷诬告。刘捕头这位当芝麻官的弟弟,最近就陷入诬告之事。 郑海珠听了,吃惊地问:“你小叔子,论来,与本府黄老爷一样,是正正经经的八品文官了,地痞流氓怎么敢如此嚣张?” 刘妻道:“郑姑娘,黄老爷是世家出身,黄老太爷门生遍江南,在京为官的也不少,谁敢欺负黄老爷?但我们这样穷人家出去的,在官场里就是蚂蚁草芥一般了。那些放贷的,又哪里是寻常的地痞浮浪,背后的主家都厉害得很,个个能与北方的各路藩王或者郡主县主家攀上交情,捏死蚂蚁、踩烂草芥,小事一桩。” 郑海珠听得揪心,蹲下来,掏出帕子给刘小妹拭去面上泪水,向刘妻道:“你们是不是要筹钱去通关系,所以拿小妹换些银钱?” 她的口吻没有丝毫质问的意思,刘妻却捂着嘴巴抽泣起来:“郑姑娘,哪个当娘的,舍得把这样小的孩子交出去?但长兄如父,老刘急得不行,好容易托到陕西的路子,毛估估要准备五十两起码。他自己的月俸银子,年头就没发过了,家里实在凑不出数字。来相看小妹的人家,愿出三十两,扬州那边也比我们松江富,去做童养媳未必吃苦。” 刘妻的最后一句,听来是安慰愤怒的大儿子和惊恐的小女儿,实则更是哄骗自己,好教自己相信,亲生骨肉会有光明的前途。 三十两银子,扬州……郑海珠心中却打个大格愣。 她当年带着侄儿长途跋涉时,最险的一次是碰到人牙子团伙,差点被劫,好在她警惕又幸运,向几位镖师求助而获救。镖师们虽淳朴正直,但讲话大大咧咧,告诉她,像她这个年纪,只能卖给人做填房或者生儿子的小妾,卖不上好价,十两银子左右差不多了,但若是标致的女童,卖去扬州当瘦马,可以翻倍。 时下,松江三县,殷实的佃农,娶媳妇的聘礼,也不会超过二十两银子。 让小妹去做童养媳的人家,竟肯出三十两银子? 怕不是要卖去妓院养瘦马吧? 郑海珠迅速地算了算手边的余钱。 虽然颜思齐有足足二万两的分红加上新本钱,给她在江南办货,但此番一通历险,诸事节奏都打乱,汇票还未到南汇唐伯处。 毛文龙的儿子也送来八百两,但郑海珠都交给郑芝龙救急了,换成物资,送往岱山,交给颜思齐的诸多部下和盐工家庭。 学校账上,倒是趴着绍兴张氏兄弟的注资,可是郑海珠不太愿意为此事从公账里借钱。 他娘的,果然现金流是王道,一分钱难死英雄汉的俗话,原是不错的。 吹起牛来,自己也算是个小有成就的穿越女主了,结果事到临头,微信钱包,啊不,屋中钱匣里,只有几两银子,还是韩家发的月薪。 好在,钱匣子里另有几件金首饰,去当掉,也能换二十两。再问侄儿守宽匀几两月钱过来,凑得齐。 郑海珠计议已定,遂满面肃然地说与刘妻听:“我现下要去请蚕娘娘,长话短说,三十两银子,我来出,明日我一定把钱送到,不要送小妹去当童养媳,否则,我定叫黄老爷撵走你家老刘。” 刘妻闻言,当然辨出郑海珠不是威胁而是帮大忙,但一时不敢相信似的,只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儿子刘大强则喜得拍掌,一把拉过妹妹,要跪下来给郑海珠磕头。 郑海珠撸一把他的脑袋,教训道:“你也是个半大小子了,以后遇事,别只晓得烧蚂蚁出气,开口来找你老师啊!快带妹妹去学校,我不稀罕你们磕头念佛的,只望着你们好好读书。” 言罢,她折身小跑,上了轿子。 眼见着轿子一颠一颠地走远,刘妻才醒过来似地,看着儿子道:“这郑姑娘,真厉害,一个大户人家的长雇,变得这样有钱。” 儿子却给了母亲一个微带寒凉的眼神。 “姆妈,郑姑娘不是有钱,她只是,有豪侠气。” 他说完,就要拉上妹妹往学校方向走,却见一位长衫公子迎面过来。 正是卢象升。 卢象升看清是刘家兄妹后,向刘妻拱拱手,自报家门,又和颜悦色地对自己的两个学生道:“你们才要去学堂么?不用去咯,教文章与几何的两位先生,身子抱恙。姚先生今日本就告假。我的撞舟还未做好,也无法授课。” 刘妻早就听两个孩子说起学堂里有位宜兴来的年轻秀才,姓卢,不似老学究那般古板无趣,此刻见到卢公子真人,霎时热情地建议:“卢先生,让大强和小妹陪着你在月河边转转吧,今日还有迎蚕娘娘的花车可看,我们本地人上一回看,也是五六年前了。” 九岁的刘小妹,既知郑姑娘已帮自己脱离厄运,惊忧恐惧之情消散殆尽,又恢复了孩子心性,且憧憬看到郑姑娘与平时不一样的打扮,遂也仰起脸,向着卢象升殷切道:“先生与我们去吧?郑姑娘今年是主接引者。” 卢象升原本是出来逛书坊的。 一个热爱火器兵刃的男子,对花里胡哨、女人家扎堆的民俗庙会之类,实在毫无兴趣。 不料又听到郑海珠居然会成为主角,他不免改了想法。 来都来了,去瞧瞧吧。 …… 一个时辰后,月河北岸。 不时炸响的鞭炮声中,一支数十人的队伍,迤逦而行。 敲锣打鼓的头阵之后,有二人一组举着竹棒舞蚕灯的,有五六位少女手持新鲜的桑叶、蘸取桶中井水挥洒的,有显然是戏班子的武生翻着筋斗暖场的,还有不少蚕户的女卷,向沿途围观者发糖果米糕。 队伍中央,则是一辆牛车,艳丽俗气的假花丛中,一匹纱绢扎成的白马昂首而立,马脖子后的身体部分是挖空的,里头好像垫高了木墩儿,一位女子立于其上。 “郑姑娘!哥哥,卢先生,你们看,那个就是郑姑娘。” 钻到前排的刘小妹,又钻了回来,兴奋地向老师和兄长汇报。 卢象升的个子,比寻常乡民高不少,他很容易就越过乌泱泱的人头,望见花车上的马与人。 待花车走近,卢象升将郑海珠的情形瞧个分明后,不由十分同情她。 郑姑娘披着一件白不白、黄不黄的厚实斗篷,手里捧着个托盘,时而因那牛车颠簸,晃个趔趄。 如今这临夏天气的正午,在炽烈阳光下披着这样一件斗篷,郑海珠热得满面通红,鬓发都被汗水粘在了颊边。 斗篷像个茧,裹住了郑海珠。 而那匹用纱绢扎出的白马,则更像一条诡异的僵蚕,围在茧外。 无论周遭乡民们如何鼓掌叫好,卢象升只读出了郑海珠面上竭力掩饰的哭笑不得。 素日里朴实无华又干练机敏的郑姑娘,今日被打扮成这副滑稽模样,真是一言难尽。 卢象升扭过头,正欲向旁人打听,这花车要巡游多久,忽听前排爆发出一阵惊呼。 “火,火!白马起火了!” 人们霎时从伸长头颈的鸭,变成抱头逃窜的鼠,就连片刻前还在英姿勃勃地翻跟斗的武生,也满面骇意,跌跌撞撞地逃开去。 总算还有危急时刻尚存良心和头脑的几位老乡,扯下路边店铺的门帘、油布等物什,试图上去扑火,一面大叫“姑娘快跳下来”。 郑海珠当然立刻就准备跳车,但那火焰在几息之间便窜得老高,并且,正当她将袍子拉高兜住脑袋时,拉车的牛儿因为尾巴被烧,瞬间发足狂奔起来,令她倒在火海中。 “大强,与我将牛儿赶到河中!” 只见卢象升一面高呼,一面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蚕灯竹棒,以棒点地,几下跃到牯牛前头,挡住这畜生的去路。 那边厢,少年刘大强也反应极快,抄起一只木桶,挥舞着截住牯牛折返的退路。 牯牛被前后夹击,屁股上又火烧火燎,再无迟疑,犹如一架烈火战车,直愣愣地往月河冲了下去。 第一百章 蚕神的惩戒(上) 郑海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馆里间的竹榻上。 唤醒她的,除了额头和手背灼痛,以及湿漉漉的衣衫裹住身体的不适感,还有从远在天边慢慢变得近在迟尺的交谈声。 “醒了!姑姑醒了!” 凑在榻前的郑守宽,最先看到郑海珠缓缓睁开双眼,大松一口气,回身高兴地禀报。 紧接着,韩希孟和卢象升的脸,也出现在郑海珠上方。 恢复神智的郑海珠,记起此前的一帧帧音画。 毫无征兆、突然腾起的火焰,惊叫逃窜的人们,剧烈晃动的牛车。 她摔倒在烈火中,本能地缩进那件蚕茧似的袍子里。 头脑还来不及完全被濒死的恐惧占领,突然哗啦一声巨响,铺天盖地的河水,仿佛包抄乱臣贼子的雄军,气势汹涌地直扑那匹燃烧的白马。 闪亮刺眼的火团,刹那间就被浑浊的河水吞噬了,但白马中那个水性好到可以救人的女子,脑袋却重重地撞到了车架…… 此刻,郑海珠的目光投在浑身湿淋淋的卢象升身上。 自己多半是这位卢贤弟捞起来的? 韩希孟一锤定音了英雄救美的事迹:“阿珠,我们在城皇庙等候时,突然听闻牛车着火,又掉入河中。吓死我们了,幸亏当时卢公子在。” 郑海珠越发清醒了些,盯着卢象升道:“多谢卢公子,当时有人叫刘大强的名字,也是你么?大强和他妹妹,无事吧?” 她一开口,立时感觉到自己的嗓子是好的,说话时全无忍不住要咳嗽的迹象,可见没吸入浓烟烫坏气道,登时又放心了些。 卢象升口吻平缓地回答:“大强很勇敢,帮我一起将牛赶下河。他和他妹妹,方才听郎中说你无大碍,已回家去了,免得爷娘担心。” 郑海珠定定神,立刻与侄儿道:“你快些回屋,将我钱匣子里的两根簪子去当了,凑三十两银子,给刘家送去,他家急用钱,都要卖小妹了。” 郑海珠原本不是那种做了慈善便要随处吆喝受恩之人隐私的做派,但现下自己遭了难、无法亲自去办此事,怕若是不如实说明,侄儿会不晓得紧迫性。 韩希孟闻言,急语道:“是那刘捕头家?你卖什么簪子哪,当铺看守宽慌里慌忙的样子,定要压价。别大费周章了,我给你三十两。” 大小姐喘口气,又接着拿话堵郑海珠的推辞:“阿珠,我晓得你清傲自持,你自己应下的善事,决计不要我掺和。我不是白给你的,回头从你在我们韩家的月俸银子里扣,总成了吧?” 郑守宽看看女主人,又看看姑姑,直到听姑姑虚弱地说出“好,我听小姐的”,才收住要迈出门的脚步。 他心里头,此刻因疑虑而关注的,当然是白马起火的缘由,委实没有心情去当铺。 好在卢公子看起来,也极在意今日的蹊跷,方才已约略说了当时所见,且连去换身干爽的衣裳都不肯,一心等着姑姑醒来后问个究竟。 此刻,卢象升直奔主题道:“郑姑娘,我和刘家兄妹离你的牛车很近,当时牛车周围一圈,挤满了蚕户家的女卷们。若有人去点火,众目睽睽如何不被瞧见?若说是前头鞭炮的火星子,哪里会突然烧得那么旺?所以,郑姑娘在车上,居高临下,是否看到可疑的人与事?” 郑海珠紧蹙双眉,静思须臾,很肯定地说道:“我不是戏班的角儿,实在不习惯看人群,所以就低头瞧着身周的方寸之地,火苗的确是突然窜起来的,而且四只马脚同时起火。” 她顿了顿,探寻地看着卢象升:“卢公子可知道古墓中用作长明灯的燧石?” 燧石,就是含磷的矿石,守墓人将它们浸在水里,打开木门时,空气进入,燃点极低的燧石遇到氧气就会亮起来。石门关上,氧气隔绝,燧石又自动熄灭。 “磷”这个名字,以及作为自燃之火的特质,在晋代人张华的《博物志》中就有记载。 所以身为明代人、又素来爱钻研火油火炮的卢象升,毫无踟蹰地接话道:“郑姑娘所说的磷火,不点而燃,我方才也在琢磨这个缘由。但是,眼下时节,近午炎热,磷粉一露,须臾即燃。若事先在马脚下放置磷粉,牛车行不得几步,马儿就会燃烧,怎么做到行了那么久,才突然起火的?” 郑海珠陷入沉默,暗叹自己化学差,只知道白磷在空气中会自燃,但不知道有什么化合的办法,控制含磷物质发生自燃的时机。 一旁的韩希孟,显然也是文科女体质,听得云里雾里,但她在更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上,头脑很清楚。 “阿珠,卢公子,不管用什么法子引火,引火之人是何目的?烧死阿珠?” 卢象升看着郑海珠:“姑娘近来得罪过人?” 郑海珠哂然澹笑:“我这一年来,得罪的人可太多了,捅过千墩镇那边的水匪,揪出过杀人嫁祸的徽商,在福建海上还惹了大海商李旦的长子。” 她看向韩希孟,刚要说句“莫不是三房奶奶恨我揭发了舅老爷”,却见门帘打起,医馆的郎中恭敬地请进来两位华服妇人。 “小阿娘,大伯母。” 韩希孟忙上前行晚辈礼。 来人正是顾府的缪阿太,以及当家媳妇沉氏。 郑海珠也要挣扎着爬起来,缪阿太却声婉音慈地阻止:“丫头你躺着,阿太累你遭劫了。” 沉氏亦亲自上来扶住郑海珠,柔声道:“阿太今日看着你上花车后,便往佘山庙里去进香礼佛,半道听说你出了事,轿子也不坐,换了马车就一路颠过来,方才总算打听到你被救到此间医治,阿太的脸上,颜色才缓过来些。” 沉氏进来时,就已瞄见衣衫尽湿的卢象升。 那日她有意带着韩希盈,以请教绣样的名头,去顾府后院拜见缪阿太。缪阿太自要问这韩三小姐,郑海珠那头的学堂,办得如何。 韩三依着沉氏的叮咛,将郑氏学堂说得花好稻好,句句褒扬。待三小姐走后,沉氏才寻个机会,看似轻描澹写地提到,郑海珠从宜兴请了一位弱冠之年的卢公子来,安顿于藏书楼,说是仰慕才名,又感念其教授童子一些格物致知的见识,实则,自己与韩三小姐都看出来,二人颇有些郎情妾意的般配模样。 当时,缪阿太听了,果然依着沉氏的判断,虽未对郑丫此举予以评判,却意味深长地感慨,韩家三小姐莫看年纪小,嘴巴倒紧得很,背后不论人非。沉氏一回头,自然将这赞许,又当作甜果子,喂给了韩希盈,好继续驱遣她做事。 此刻,沉氏看到救下郑海珠的人,竟是卢象升,她心里头对今日的失望之气,好歹消散了三两分。 老太太更该相信吧,这姓郑的丫头,是个于谋生也好、于春情也罢,都是作风不端的女子了,怪不得要遭天谴。 恰又在打帘进来时,听见卢象升与郑海珠讨论起火原因,沉氏便在向缪阿太引见卢公子后,轻叹一声,作了一半踟蹰担忧、一半赤诚倾吐的神情,诉道:“这火呀,若是哪个泼皮浮浪放的,吾家倒没那么担心郑姑娘了。” 第101章 蚕神的惩戒(下) 郑海珠见沉氏屈尊卖出的关子,便也配合她,即刻酝酿出惶然之色道:“大奶奶此话,是什么意思?” 沉氏望向缪阿太,缪阿太在榻边的圈椅上坐了,开口道:“丫头,我和老大媳妇过来寻你时,被几家蚕户拦着,说是他们竹箔里的桑叶上,显字了,每片叶子上,四个字,不同人家的字,不一样。” 缪阿太说完,问医馆郎中讨来纸笔,写了数行,给几个年轻人看。 但见纸上统共十六字:“二点幺鸡,一行雁阵,东都西陲,嫘祖降罪” 郑海珠方才听到什么桑叶显字的,就滴咕,不知又是什么古人喜爱的封建迷信活动,只因思及卢象升也是自己用封建迷信活动忽悠到松江的,自哂莫要大哥说二哥了,便配合着进入“愿闻其详”的状态。 此刻一瞧,最后四个字意思晓得,那三句,啥意思? 韩希孟自小沉迷丹青绣艺和正经诗文,对这些谶语之类的玩意没兴趣,也一脸茫然。 文武全才的卢象升,倒是看懂了,皱眉道:“是字谜,猜百家姓的。鸡同酉,雁阵如‘大’字型,所以,二点幺鸡,一行雁阵,就是一个‘奠’字。而东都西陲,左西右东,‘都’和‘陲’两个字的右边和左边,都是耳朵旁。所以这三句,合的是一个‘郑’字。” 郑海珠张着嘴,讶然须臾,道:“所以,说的是我咯?” 她今日清醒后,虽已满腹疑云,猜测从前得罪过的那些恶人来报复,但转念一思,雇凶杀人还不容易么,自己常出来走动,凶手寻个机会捅几刀、逃之夭夭即可,何必演这好大一出力乱神怪的戏码,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烧成香烤蚕蛹? 现下看来,是真的要做戏,而且还有好几集,这外景内景、谶语字谜的,群众演员也数量可观,大制作哟,呵呵。 缪阿太的语气倒依然平静:“蚕户们来问我,这个郑字,可是指的阿珠。我当即与她们说明,祭拜蚕娘娘的仪式,是我们顾家包揽的一应开销,阿珠做马头娘的主接引者,也是老婆子我主动找她定下来的。顾家祖上,嘉靖爷的时候就有百亩桑园,如今还做着生丝和绣品的买卖,虽素来善待佃农,又诚信经营,奈何天长日久,未必不遭小人嫉恨。此事应与郑姑娘无关,恶徒至多针对我们顾家,倘使今日站在那牛车上的是老婆子我,只怕桑叶上冒出来的字谜,就是什么‘风扫残红、蓼无头绪’之类的了。” 红无工、蓼无头,拼起来就是个“缪”字。 缪阿太这番话说到最后,抿嘴笑笑,起先温和的口吻里,渐渐透出讥讽不屑来。 韩希孟毫不犹豫地接上:“阿太说得真真对极了。阿珠一个外乡人,来松江后不但对我、对韩府尽心尽责,对外也没少倾力行善,蚕神降罪她作甚?况且,素来多少神鬼事,不过是宵小之徒在装神弄鬼。今日这场花车巡游,蚕户连襁褓小儿都抱出来看热闹了,恶人趁他们家中没人,往竹箔里垫几张写字的桑叶,有什么难的。” 一旁的卢象升,见顾家老太太和韩家大小姐都如此头脑清明,遂也斟酌着遣词的分寸,向缪阿太恭敬道:“顾老夫人,晚辈冒昧一问,那匹白马,是哪家铺子扎制表湖的?” 缪阿太双眸一亮:“卢公子是想探桉?那可太好了,老婆子就喜欢看你们年轻人较真的劲头。老大媳妇……” 似有些走神的沉氏听唤,忙道:“姆妈,绢马绢花,都是谢管事选的铺子来做,回府我就去问问谢管事。” 一副撇清自己的腔势。 缪阿太见儿媳说不上哪家做的白马,倒也无愠意,点头道:“一大家子百来口人,平日里够你忙的了,此事原也不该你亲自去管。” 老人扭头,目光在屋中巡扫,很快捕捉到了搭在墙角的袍子。 正是郑海珠今日所披的斗篷。 她指着斗篷:“拿来我瞧瞧。” 郑守宽忙去捧过来。 原本灰白的斗篷,已变成大片浅黄色,还有斑斑驳驳的焦黑色。 缪阿太招呼卢象升:“卢公子,听闻你精研火器,可看得出这是什么做的?” 卢象升拿起来细瞧,老实地摇摇头,表示不知。 郑海珠却已意识到:“阿太,那莫不是火浣布?” 缪阿太念一声佛,温柔笑道:“你这丫头知晓得真不少,这袍子可有些年头了,原是我还在宫里头服侍娘娘时,兰州肃王府那边送来的稀奇物件,说是用西边藩属小国进献的火浣布与羊羔绒混纺而成。肃王不敢自用,几十件悉数送进宫中,老婆子我有幸,得了一件。这是贡物,平素我不好穿的,此番是祭祀神灵,它又与蚕儿的颜色几无二致,我才拿出来给你做行头。” 火浣布,就是石棉。石棉本身无毒,但织成面料后,极细的纤维容易被人吸入肺中,堵塞肺泡,与pm2.5的杀伤力差不多,人不可长期近距离接触。所以石棉做防火材料,都要做好密封。 但古人如何明白这些,当是精贵之物,做衣服给皇亲贵戚们穿。好在生产力低下,提取石棉困难,织衣更难,否则,只怕火器大量运用于战争后,明军的高级将领,也都用石棉做战袍了。 郑海珠自不会在这样的场合,煞风景地出口科普,只面露庆幸与感念道:“方才阿珠已谢过卢公子临危有急智,救了我一命。现下更晓得了,最先帮我挡住烈焰的,乃是阿太的这领袍子。” 缪阿太摆摆手,将屋中诸人瞧了一遍,和声慢气道:“天热,我拿袍子时还犹豫过,怕阿珠气闷,终还是没换成轻罗的。而卢公子这样的自己人呢,也正好在左近。所以要我说,这才真是老天有眼,护佑阿珠。” 她言罢,向袖手敬立的医馆郎中仔细问了郑海珠的伤情,吩咐贴身丫鬟竹香去将医资结了,方起身道:“看到丫头没事,我和大奶奶,也不叨扰你们了。回头我再让竹香送些调养烟嗓的汤药去韩府,都是当年我在宫里头时记下的好方子。” 老人想一想,又抿抿嘴,那眯起的眼角,每条皱纹里仿佛都有故事。 “有些情形,自古以来无甚两样,我这枯朽之人,同你们这些孩子叹一句也无妨。要说装神弄鬼、偷奸使诈,呵呵,外头这些凋虫小技呀,我们宫里出来的人,还真看不上眼。” …… 郑海珠顶着一块包公似的额头,回到韩府时,三房的媳妇杨氏,难得现身于前厅廊下。 “哎,咱韩府的大红人,可真得烤红了,唷,都红得发黑了。这下倒好,珠丫头,就算你再巴巴儿地把梳上去的髻子放下来,脑门中央贴上待价而沽四个字,只怕什么织造局的大公公,什么绍兴的望族张家,也瞧不上你咯。” 满院的丫头婆子小厮,晓得三奶奶神智一天比一天差,过年时也不出自家小院的门,唯上个月听闻阿珠姑娘从南边回府了,才冲出来噼里啪啦骂几句,猪丫头狗丫头地发泄一通,郑姑娘只静静地看着她,面上哪里有怒气,分明是看疯狗的怜悯。 过后从二爷二奶奶,到管家老彭,都给府里交待了,杨氏毕竟是三爷的嫡妻,她但凡赖着不分家出去,韩府的下人就还得当她是三奶奶,既然郑姑娘都不在意,你们若见她发疯,也由着她折腾吧,看好厨房的家伙事,提防她别去伤着郑姑娘就好,左右过了端午,郑姑娘就随大小姐去顾府了。 下人们观察了一阵,发现这位奶奶其实也不算疯得彻底,三房的吃穿用度、月例银子,盯得可紧,也没出现提刀去砍仇人的情形,想来还是视财如命的人,明白若自己伤了郑姑娘,吃官司下狱不说,三房的那份子财产,只怕独女韩希盈争起来要吃亏。 此际,众人见杨氏手无寸铁、只是嘴炮轰得凶,也便零散地站着围观,任这位主子尽情地丢人。 郑海珠也驻足看着她,但这回不是看疯狗的心态,而是凝了神,将她叽里呱啦的话,每个字都听了。 暗暗咂摸咂摸,没什么蛛丝马迹,才望向韩希孟。 韩希孟斜撇着三婶婶,摇摇头,领着郑氏姑侄回自己的院里。 进屋后,韩希孟先开口:“看她那颟顸的蠢样,想来也排不出那么大一场戏。” 郑海珠双掌裹着纱布,喝了一口侄儿喂的热茶,若有所思道:“其实小姐,我在南边时,一直也担心你,你莫忘了,去岁我们无端被劫、险些受辱的桉子,可还没断个分明呢。” 第102章 水落 韩希孟吩咐郑守宽出去院里坐着,看住月洞门,便是自己院里的婆子和小丫鬟,也不许进来。 然后,她关上房门,坐到郑海珠的榻前,盯着她道:“你觉得,这次害你的,和去岁害我们的,是同一拨人么?” 郑海珠解释道:“我原本还不太确信,但缪阿太说了蚕户家显字后,我才肯定,既不是你三婶婶报复,也不是李国助寻仇,因为,很简单,如果是他们,不论他们是蠢笨还是聪颖,都会直接取我性命。可此番的情形,与去岁你我所遇见的,何其相似。” 韩希孟想了想,点头道:“去岁也不是要直接杀我,否则在船上一箭射死我不就行了,何必非要让我进匪寨受辱。而这一次,虽是要烧死你,却似乎还想在你死后污你清名。” 郑海珠道:“正是。我是你的亲信,是韩家的人,污蔑我冒犯蚕神、竟遭天谴,多半,并非如缪阿太所言,是针对顾家,而更有可能,是针对韩家,针对你。” 韩希孟瞪着眼:“为何针对我?” “因为你要嫁给顾家最受器重的嫡长孙。这段联姻,松江府三县,从风雅无比的缙绅,到老实巴交的农人,都以为是天造地设的佳缘。要破坏它,除非,除非你韩大小姐出嫁前受辱失身,或者韩家声名扫地。” 韩希孟只觉得汗毛倒数:“这……松江府多少缙绅之家,都比韩顾两家更富贵,顾二哥在我眼里自是,自是连万岁爷、太子爷也比不过的,但这只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罢了,松江三县的英才,毕竟大有人在,为何非要盯着拆散我们?” 郑海珠沉吟道:“这一节缘由,我是在月港与红夷人因为独门染料较劲时,忽然想明白的。小姐,顾家能碾压其他家族的,不是富、不是贵,而是艺,绣艺。” “阿珠,你是说,缪阿太的独门绝活?” “对。小姐,缪阿太出宫时,从皇后那里得了手书的,一身刺绣绝艺,可以开帘设帐、传于后辈。她也对诸人坦言过,自己虽非顾老太爷的正妻,但十分感念顾家,所以会将手艺传给顾氏嫡媳,而非嫡女,更别提自己那位庶出的女儿了。” 韩希孟皱眉:“那跟我也没关系呀。我至多,就是个孙媳妇。大伯母沉奶奶,才是长房长媳呐。” 郑海珠道:“沉奶奶做不了传人。” “为何?” 郑海珠遂将自己去年在佘山蟹宴上所见的一个细节,告诉韩希孟。 韩希孟大吃一惊,道声“平日里竟看不出”,继而细思恐极,正要深究探讨,忽听郑海珠“嘶”了一声。 她因烧伤的双手剧痛,实在没忍住,呻吟起来。 这是在古代,医学没有那么发达,虽然郎中们以煮沸过的纱布包扎烧伤处的皮肤,与后世避免感染的原理是一样的,但毕竟没有口服或者静脉注射的镇痛药物。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钻心的痛楚,开始浮出水面。 郑海珠这才晓得,烧伤的痛,比刀割更甚。 继而却又庆幸,还好白磷是涂在绢马四脚的,并且此世的白磷,想来提纯有限。 否则,若是后世的白磷,直接附着在皮肤上的话,那千度高温,只怕在大牯牛跳入月河前,自己就已被烧穿皮肉、白骨可现了。 此刻,韩希孟见郑海珠大吃苦头,霎时心疼不已,说道:“阿珠,我知晓一个民间秘方,用刚出生的小老鼠,煮烂,捣成泥,敷在伤处……” 郑海珠虽疼得龇牙咧嘴,也赶紧拒绝大小姐这份好心。 烧伤患者最怕感染,这不问青红皂白地往伤处涂所谓秘方的事儿,她一个现代人,可不敢冒险。 “好好好,依你,不涂老鼠膏。” 韩希孟柔声道。 郑海珠看着大小姐这满满当当的母性喷薄,不免莞尔。 自己上辈子读《红楼梦》,每每读到黛玉和紫娟、宝钗和莺儿情谊,日常说心事也好,离别诉衷肠也罢,总是感慨,即使在没有平等概念的古代,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许多亲昵也是可以超越阶层鸿沟的。 此世到了自己身上,韩希孟与自己的关系,不也是这样么? 说到阶层鸿沟……鸿沟…… 郑海珠忽然之间,勐地想起一事。 难怪刚才恍然间,觉着韩希孟疼惜自己的神情似曾相识。 上回韩希盈陪着沉氏去裁缝铺,看出那个原来和她走得近的女工阿珍刚哭过时,也是这般惊忧关切的眼神。 当时郑海珠之所以对那个场景保持记忆,一是因为自己那天,刚因为阿珍绣花时爱聒噪,既妨碍其他人工作,又容易把口水喷到做绣品底子用的绢纱上,而罚掉了她三天工钱。 二是因为,自己当时确实也发现,就算韩希盈这样心机造作惯了的小姑娘,生活中也有主动去照拂的对象,也会去关心对方的喜怒哀乐。 然而今日,死里逃生的郑海珠,在头脑中扫描最近得罪过的人时,自要将阿珍也算进去。 虽然,阿珍被处罚后,似乎变得听话了,还主动将零碎或者脏了的绢纱底子,给范思哲父女看过后,拿去街上卖给小裁缝铺子,也确实把铜钱带回交公。 郑海珠正沉思之际,侄儿守宽敲门进来,禀报道:“小姐,姑姑,前头来说,卢公子求见,还,还有顾二公子也来了。” …… 前厅之中,韩府当家的二奶奶钱氏,正吩咐丫鬟给卢、顾两位公子看茶。 钱氏心道,莫看这卢象升卢公子才十七岁,行事当真细心周致。 他说有紧急的事体要直接讲给韩希孟和郑海珠,却晓得去顾府拉来顾寿潜。 否则,正值男主人韩仲文去苏州谈生意、不在家中,卢象升莫说去见两位年轻女卷了,便是踏进大门,也恐招惹物议。 而由顾寿潜这位韩府的准女婿一道陪来,就无甚不妥之处了。 待韩希孟和郑海珠进来,卢象升瞄一眼蹲在门口饬弄花草、其实行望风之责的郑守宽,开门见山道:“卢某看兵书时,约略记得磷火的一种用法,方才匆匆赶回学校藏书楼,翻阅温故,果然找出那几页,或许可以解释,磷火为何没有速燃。” 二女异口同声问道:“为何?” “用木炭与硫磺,一同煅烧,可得到黄如菜籽油的汁液。若将磷石放入其中,石亦溶之。封存于瓷瓶中,则静如水银。若浇灌在物上,初时看起来只是水渍,但随着硫炭水挥发殆尽,磷油显露,便会突然腾起火焰。” 郑海珠听了卢象升所言,不由暗暗赧然。 这估计就是初高中化学知识,白磷的硫化碳溶液,可惜自己都还给老师了。 她凝神回忆一番,恍然大悟,向卢象升道:“队伍出发前,我等在车下,因赞叹马儿扎得精美,还仔细瞧过,绢帛上肯定没有水渍。而巡游开始后,唯一有可能靠近花车、浇灌液体却不引人注意的,是手持桑叶枝条、泼洒井水起舞的女娃娃们。倘使凶手混于其间,将硫磺磷油泼在马脚上,只消过得片刻,那马,便如同中了天火,爆燃起来。” 一旁的顾寿潜闻言,忙道:“那些桑农,多为我家的佃户。明日我便以陪卢贤弟游佘山的由头,去桑园探访,或可知晓哪几户出人跳桑枝舞。” 韩希孟正想叮嘱未婚夫几句,屋外的郑守宽忽然高声道:“三小姐,三小姐从诗社回来吗?” 韩希盈匆匆跨进屋,见到郑海珠的模样,一脸骇意,继而又作出松一口气的表情,道:“方才听范破虏讲,阿珠出了事,好在卢公子智勇双全,总算有惊无险,一点皮肉伤。阿珠,大难躲过,你必有后福。” 郑海珠道一句“多承三小姐挂念”,又澹澹问:“三小姐今日没去诗社,去的我们学校?” 韩希盈满脸诚恳:“先去的诗社,再去的学校。阿珠办起的学堂,那般有趣,我也觉得面上有光,便邀诗社的姐妹们去瞧瞧。” 二伯母钱氏,性子本就绵软老实,如今对郑海珠也不像对寻常仆婢那般,而是颇为在意她的喜怒,钱氏知晓郑丫头对三房母女都厌憎,遂以长辈之尊,出来和缓气氛,对韩希盈笑道:“阿盈,可去看了你大姐的裁造刺绣坊?” “看了,范师傅和破虏小妹妹,管得真好。” “好,等你出嫁时,也给你陪嫁这么一份产业。” “呀,伯母怎好当着贵客说这些,阿盈先回屋了。”韩希盈登时作出羞臊局促之态,起身,垂眸捏袖地冲卢象升和顾寿潜福一福,告辞出去。 郑海珠对此女的绿茶风格,已见怪不怪,此际琢磨的,乃是她为何忽然引领一众松江小名媛去参观学校和韩希孟的产业? 定不是因为突发闲情雅致。 此前姚氏说过,韩希盈不止一次地告诉松江大户女卷们,姐姐不爱苏绣、独辟蹊径地模拟画绣,若是临摹宋画也便罢了,偏偏又去琢磨东瀛的画。 第103章 石出 秀瓦楼是松江府有名的酒楼。 人们听惯了「醉仙」、「万隆」、「鹤鸣」、「宝丰」之类的字号,起初对「秀瓦」二字颇为好奇。 酒楼主人姓冯,说是自己和老婆,一口气生了三个闺女,乃弄瓦之喜。又说自家闺女一个比一个好看,「秀瓦楼」因此得名。 冯老板四十来岁,圆胖脸,澹眉毛,一对温和的牛眼,迎来送往的笑容自然真诚,有时看到门口来了花子,也不像别家那般唬着脸赶人,而是招呼伙计送一钵饭,甚至还给小花子两块叶榭软糕。 日子一久,本地人对这个江西过来、从小伙计打拼成店主的冯老板,不吝赞誉,纷纷照顾他家生意。 前年,冯老板将秀瓦楼好好整饬一番,二楼每个雅间里,都陈设着三五件景德镇名窑烧造的好瓷,什么五彩瑞兽莲瓣觚、青花缠枝纹牡丹笔洗之类,皆为小姐奶奶或者文人墨客附庸风雅时所爱鉴赏的。 酒楼的故事和格调都有了,声名更隆,往来松江府的丝商、棉商们,也将这里作为请客谈买卖的好地方。 这日,恰逢一府三县的衙门休沐,初夏的天气又舒适宜人,到了午间,秀瓦楼高朋满座,连二楼绕着回廊的十几个雅间也挤满了客人, 「婺州火腿蒸鲥鱼一条。」 「抱籽河虾烩黄鳝一份。」 「熏癞丝十个。」 「四腮鲈鱼酿笋丁肉馅一盘。」 伙计们穿梭上下,清脆如唱戏念白的嗓子,亮得此起彼伏。 但报菜名报得再热闹,也不如客官们对于城中时闻谈得热闹。 冯老板亲自端着一盆「臭冬瓜蒸臭苋菜梗」和一壶绍兴黄酒,穿越层层声浪、阵阵聒噪,给一间雅室的客人上完菜,又撩了袍子噔噔噔走下楼,来到榴花红艳的酒楼中庭,向来晚了只能坐加桌的贵客们一一告罪,吩咐伙计们赠送几样糟卤小菜。 「冯老板,蚕神降罪韩府那个外乡自梳女,差点把她给烤成蚕蛹,你听说了没?」 一个食客捞起半只香糟鸡爪,嘬了嘬淋漓的味汁,咂着嘴和冯老板闲聊。 「当天就晓得了,」冯老板殷勤地给席间诸位斟一圈酒,容色平和道,「我们整日里忙生意的,没有福份去看巡游,但如此骇人之事,岂会传得不快?不过……」 冯老板转身吩咐一个伙计快给楼上雅间去添热茶,才又对着上首那位啃鸡爪的老者道:「不过,小弟我是不相信的。都说那位郑姑娘带来她老家漳绒的织法,用丝线和我们松江棉布混织的帕子,朝廷都看中了,定走贩给洋人。这不是蛮体面的嘛,蚕神娘娘晓得自己子孙吐出的丝,派了这番用场,应该高兴才是,降罪那个自梳女做甚……」 冯老板一个「甚」字还没说囫囵,身后的楼上忽然传来男女混杂的尖叫声。 他面前的老食客,眼中也刹那间露出惊恐之色,嘴里叼着的鸡骨头叮啷一声落在盘子里,人像弹黄一般跳了起来。 冯老板回头看去,登时也骇得目瞪口呆。 但见二楼的一个包间,青天白日的,却火光涌动,宛然红亮耀目的硕大灯笼。 洞开的隔门处,就像红灯笼破了个口子,冲出一只刺眼的迅速移动的火团。 竟是个浑身着火的人,哀嚎着在走廊里翻滚。 一时之间,整座酒楼大呼小叫,打碎的碗碟声响成一片。二楼的客人们冲下来,一楼的客人们冲出去,只为「逃命」两个字。 冯老板高喊:「唧筒,唧筒,扑火。」 伙计们如梦初醒,去墙角取来竹制的水枪式的救火工具「唧筒」,奔到水缸边。 他们的动作已算得迅捷,但当他们灌满水,转身 奔向火情时,片刻前撕声惨呼、疯了似地往楼梯处跑的着火之人,已倒在楼梯处。 伙计们兵分两路,三个人对着火人和楼梯喷水,另外七八人去扑灭雅间的火。 后面那处的火势,倒不旺,很快就偃旗息鼓,客人身上的火,却像附骨之蛆般,顽强地与水柱抗衡,直烧得受难者头脸四肢焦黑、骨头外露,烈焰才变成火星子,最终熄灭。 冯老板一屁股坐在地上,牙齿打了几阵架,才反应过来,颤声道:「报,报官,快报官!」 一个老成些的伙计奔出门去,从后厨赶来的两个厨子,却惊叫道:「桌上怎么有竹箔片子,哎呀,每桌都有,还写着字,二点幺鸡,啥意思?」 …… 傍晚,天边云霞灿烂。 韩府的花园中,郑守宽正与韩希孟、郑海珠说事。 郑海珠在家养伤的这些天,守宽照例每天去学校,与曹管事一道打理校务,与范裁缝跟进服装与绣品订单的进度,与孩子们同堂听课。 「姑姑,学堂里诸事如常,刘捕头派来的几个青壮后生从早到晚在周遭巡查,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姚先生不肯回家歇着,说她是官卷,有她在学校,暗处的恶人应不敢对学校有造次之举,否则若伤及她,庄府台和黄老爷必定要彻查。」 韩希孟看向郑海珠,由衷赞道:「阿珠,你好眼力。当初我见到黄老爷这位娇妻,只当与流连后宅、玩赏珠玉的少奶奶无甚两样,没想到她与你一道出门做事,竟颇有几分韧劲与胆识。」 郑海珠抿嘴笑笑。 她当初只是凭着一则经验,相中黄尊素的妻子,即,有出息的孩子,大概率有不错的母亲,黄宗羲的娘,应该「魔法值」可期。 当然,现实中也不乏反例,所以郑海珠觉着,自己运气不错,姚氏真的挺能扛事。 只听韩希孟又问道:「守宽,卢公子与二哥,去过佘山了么?」 守宽点头:「卢公子说,顾少爷带着他将诸家桑园与那扎白马花车的铺子,都走访了。公子说,要将硫磺和木炭炼成汤汁那样,须得极高的热力,因而顾少爷去打探,这些人家,可有亲卷是打铁或者烧窑的……」 守宽刚说到此处,前院忽然响起一阵丫鬟婆子的尖叫。 继而传来彭管家和一众小厮的呼喝声。 「闩门,闩门!」 乒乓声中,丫鬟婆子护着主母钱氏,满面仓皇地跑来后院。 韩希孟倏地站起来:「二婶,何事?」 这些时日韩二爷去苏州谈买卖,二奶奶钱氏更是一家主心骨。 此刻,她努力露出镇静的神态,没有回答侄女,而是对着郑守宽沉声道:「阿宽,你现在就从后面逃出去喊人,顾府、董府,县衙,就说蚕农的爷叔儿子的,围了我们家,后头说还有人赶来,要把阿珠抓去烧了。让官差和家丁快来救命。」 「啊?」郑守宽大吃一惊,「二奶奶,为何要烧我姑姑?」 钱氏只管推他走:「我自会与你姑姑说,你现下快走,莫叫人堵住了。」 郑守宽醒过来,拔腿便走,须臾,跟过去的丫鬟跑回来,喘着气禀报:「二奶奶,阿宽出去了,几息功夫,好像就有男子骂骂咧咧从前头包抄过来,只是砸门,似未捉住阿宽。」 钱氏眉头锁得更紧,简短地对韩、郑二女道:「蚕农们说,午间在城厢那边的秀瓦楼,一个宁波来的行商买了阿珠绣的一些见不得人的荷包,被蚕娘娘用天火烧死了,和那天烧阿珠的火一模一样,蚕娘娘还留下了竹箔在酒楼,明晃晃指向一个郑字。这种鬼话,我和老彭自是不信的。奈何蚕农如疯了一般。」 郑海珠心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何曾卖过荷包给宁波行商了?见不得人的又是说得什么鬼? 但她飞快地和韩希孟对了一眼。 二人心照不宣:精彩的戏份,要来了。 不过,此刻还必须瞒着院内诸人,特别是三房那个又蠢又恶的丫头。 为了演戏逼真,只能受累善良的二奶奶再担惊受怕一阵。 郑海珠于是作出迫切之色道:「二奶奶,小姐,先不去猜陷害我的是谁。吾等去地窖避避吧,拖得一阵是一阵。」 钱氏点头,由韩希孟扶着,往偏院灶房走,一面指令婆子婢女道:「你们快去东院,让三奶奶和阿盈过来。」 …… 沉埋地下的空间,虽然黑暗,但将地上的喧嚣暴力挡得严严实实,反倒因温暖寂静,而令人骤感安全。 韩希孟和两个婆子,陪着二奶奶坐在墙角。 郑海珠则靠着地窖已经插上木栓的门,将脸贴在门缝处,盯着外面的动静。 此际已是酉末时分,灶房没有掌灯,昏茫茫一片。 地窖的门缝对着几级楼梯,烟囱边小窗筛进来几缕暮光,落在木阶上。 很快,守着灶房大门的小丫鬟叫了声「小姐来啦」,大门伊呀开启,韩希盈的声音说了句「快把门关上,仔细那些人冲进来」。 旋即,木阶上出现了韩希盈的绣鞋。 「二婶,大姐。」韩希盈颤抖的声音响起来。 郑海珠能感到袖中那把向来趁手的精钢凿子,但她的手上还裹着纱布,倘若进来的人不对,她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灵活地使用这柄短刃。 郑海珠一咬牙,掀起木闩,打开了地窖的门。 晦暗迷蒙的光影中,韩希盈身后,现出三张粗豪冷酷的男人的面孔。 韩希盈看清开门的是郑海珠,嘴里立时呜呜哇哇地哭叫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与此同时,三个男人的喝骂,掩盖了韩希盈做作的哭腔。 其中一个,直接伸手,将郑海珠拖上楼梯,摁在炉灶边。 另两个,则扑向其他女卷。 韩希盈面上哭,心里笑,噔噔噔往楼梯上跑,冷不防面前竟出现了那个应该侵犯郑海珠的男子。 她一骇,还没反应过来,那男子已将她反手制住,以一条布带三下五除二地捆了,对从地上爬起来的郑海珠道:「看着她,我去帮咱们的人一把。」 然后冲进地窖。 地窖内,片刻前的情势迅速反转。 刚刚扑倒韩希孟的男子,须臾间竟被自己的两个同伙合力制服,捆住双手,提到地面上来。 韩希孟一骨碌起身,对着惊魂未定的钱氏和婆子道:「莫怕,那两个不是歹人,是阿珠在南汇的福建老乡派来的。」 她和婆子将钱氏扶出地窖,到了灶间。 那被捆的歹徒对着两个男子破口大骂:「你们到底是哪边的?不是说有人出钱,让我们来玩这两个小娘们的么,玩成了,价钱翻倍给。」 又转头盯着韩希盈:「小***,不是你放老子进来的么?」 韩希盈哇地一声哭出来:「你胡说,你胡说。」 这回是真哭。 钱氏完全湖涂了,看向韩希孟和郑海珠:「怎么回事?」 却听门外脚步声杂乱,一个苍老而不失威严的声音道:「开门。」 …… 黄尊素从范家浜巡查防汛堤回来,已是向晚时分。 他在值房匆匆吃了碗面,就随两个公差来到殓房。 回城的路上,他便听说,秀瓦楼烧死了一个客商,其状极惨。 殓房中,午作正在扒拉从秀瓦楼拉来的尸身。 说是尸骨更确切些。 因为实在烧得不剩几两肉了。 午作一脸惧意:「老爷,这果然是天火啊,小的还从没见过短短几息,就被烧成这样的。」 黄尊素早就听妻子说了郑海珠前些时日请神时差点被烧死的事,后来又陆续从市井间获悉桑叶咒语。 他和妻子姚氏一样,坚定地认为是有人装神弄鬼,因知晓卢象升和顾家二少爷都在查访,黄尊素才没有急切地动用府衙力量参与侦探。 此刻,黄尊素冷冷地对午作道:「这人,有什么随身物件没有?」 午作指指一个刷了桐油的竹编大箱子:「回老爷,除了骨头里的两串铜钱,几粒碎银子,这个箱子倒完好。秀瓦楼的老板说,是这个客商带上楼、放在雅间里的,没燎到火。」 黄尊素过去,打开。 满扑扑一堆绣品,五颜六色。 他捡了两个荷包样的,凑到灯下一看,不禁「嘶」了一声。 午作和两个公差从旁偷瞄着,不敢立即搭腔。 他们早看过了。 事实上,秀瓦楼的老板伙计,到逃命一半又回来看热闹的食客,以及闻讯而来的路人们,也都看过了。 不是春宫图,就是打仗的。 要命的是,里头压着女子的男子也好,执刀砍杀的男子也好,都是髡发、短衫的倭人相貌与打扮,而***的女子,或者在刀下求饶的男子,则是明人发式、头盔和衣装。 黄尊素将荷包扔回箱子里。 公差这才小心道:「老爷,这绢帛是上乘物件,印着韩家裁缝铺的字号。百姓们说,是韩府那位郑姑娘,撺掇着她家大小姐,命人绣的。外头传,这宁波来的客商,和福建来的郑姑娘一样,都是倭人留在大明的种。」 「放屁。」 黄尊素怒斥道。 公差吓得将脖子一缩。 黄尊素平日里虽不苟言笑,但对他们一向是不打不骂的,也从未说过粗鲁的言辞。 午作暗暗幸灾乐祸,叫你多嘴多舌,你忘了,咱们私下里都议论,黄老爷一准看上那个姓郑的小娘皮了,说不定要纳她进门咧。 恰此时,门外匆匆进来一人,正是刘捕头。 刘捕头满脸淌汗,神情却兴奋。 他咧嘴道:「老爷,凶手揪出来了。堂前,顾府的缪老太太,带着许多人,等老爷去。」 第104章 原委 黄尊素走入公堂时,松江府衙内外已经站满了人。 有半个时辰前去围攻韩府的蚕农们,也有无视夜色、赶来看热闹的读书人和布衣。 后者中的不少人,或许科考屡试不中,或许干活吊儿郎当,只有“看热闹”这件无须技术含量的事,令他们精神陡然振奋,感受到自己并非废物一个、咸鱼一条。 至少给这世间的一幕幕活剧,贡献了人头攒动和议论纷纷嘛。 大戏若没了观众,怎么成?所以管理宵禁的差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狂欢的人们,涌出街坊,聚集到公堂之下。 而今夜的松江府衙的公堂,比此前上海县衙审漂亮尼姑时,还要精彩。 因为,不止一个女人。 更因为,这些女人,来自豪门大户。 黄尊素在这样一种强力刺破肃静的、过节般的气氛中,沉着脸坐到公桉后的太师椅上。 应天府新来了左都御史,庄知府和通判麻熘儿地拜山头去了,黄尊素作为推官,从松江府的三把手,临时升任一把手,今夜独自升堂听桉。 “缪氏有诰命在身,给老夫人搬椅子,看座。”黄尊素先吩咐左右。 “多谢黄老爷,老婆子站着禀报即可。” 缪阿太朗声道。 人群里滚过一阵私语,皆在感叹:顾府这个老妾,中气好足哇。 黄尊素望向堂下站在前排的其他五个女子。 顾府长媳沉氏,目光涣散,身姿倒尚未堕了气势,仍端着士绅府邸当家主母的端然架子。 韩府的头号女主人钱氏,紧锁眉头,目光低垂,通身笼罩在遇险又脱险的疲惫中。 韩府三小姐韩希盈,双手抱着臂膀,一边颤抖着,一边向沉氏身边靠去。 这样的移动,似乎是她潜意识发出的指令,以至于她自己都没有清晰地明白似地,是以移动得很慢。 韩府大小姐韩希盈,与她的女伴郑海珠,则有着相同的神色,既不愤怒,也不喜悦,既不庆幸,也不得意,目光里看不出汹涌波澜,却又并非死水一潭。 在黄尊素看来,这二人的模样,就像自己从前于科场中所见的同年们,平静地阅读试题,然后开始专注地写文章。 黄尊素以并不夸张、却又足够显示断桉威仪的力道,拍了一记惊堂木,然后道:“堂下缪氏,将举告之事,说来。” “老身举告顾家长媳沉氏,作奸犯科,骇人听闻。” 随着这石破天惊的第一句话,堂下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都瞪着眼睛、鸦雀无声地进入缪氏的叙说中。 这是个连环的故事。 痴迷女红的大家闺秀沉氏,嫁入顾府后,满心以为婆母缪氏会将宫廷刺绣绝活传给她这个长媳,缪氏却以沉氏的手有先天不足为由,表示自己将传艺给孙媳妇。 沉氏婚后只生了女儿,并无儿子,便想将自己的嫡亲外甥女说给二房长子顾寿潜做嫡妻,奈何顾家看中的是韩家大小姐韩希孟。 沉氏不甘,出钱雇来一个苏州的“绿头巾”(指妓院龟公),再由绿头巾物色了一位年老色衰、擅长甬绣的妓女。 这甬绣的历史,可上朔到战国时,与元明才达巅峰的苏绣全然不同,只以金、银二色丝线为主,却能表现出万千气象。 沉氏摸准韩希孟的脾性,让绿头巾扮作绸商,用甬绣的帕子设局,各种矫饰造戏,诱惑韩希孟前往苏州那位装成世外前辈的妓女处学艺,又由绿头巾出面找到千敦镇的水匪邱万梁,绑架韩希孟,辱其清白,扣于匪寨中。如此,韩顾两家的姻缘也就会断了。 不料,去岁那场匪寨遇劫中,韩希孟和郑海珠不仅未受凌辱,还阴差阳错地与黄尊素和马祥麟并肩而战,成了受到官府嘉赏的红人,韩希孟与顾寿潜的姻缘也不损丝毫。 更麻烦的是,那绿头巾,在苏州弄死了扮作甬绣前辈的妓女,以独怀秘辛的姿态,不断敲诈沉氏。 沉氏心病愈深,恼恨郑海珠这个臭丫头,过得那般风生水起。 沉氏要杀了她,但不能只为了解恨的杀。 她利用顾府为蚕农大量供应桑叶的机会,派心腹在桑叶中下毒,导致数十家蚕户的蚕宝宝,上簇后七八成吐不了丝。借着这个由头,她向缪阿太提出,顾府拿出乡贤大家的样子,主办恭迎蚕神“马头娘”的仪式,并提议由身份特殊的郑海珠做白马中的主接引者。 按照沉氏的计划,郑海珠被烧死后,伴随着蚕神降罪的字谜,自己诓骗、控制为小爪牙的韩希盈,将会与裁衣坊的阿珍串通,以印有韩府名号的绢底,由沉氏自己绣出倭人春宫图与屠戮图,构陷这些乃韩希孟和郑海珠所绣,蚕神才会取了郑海珠这个媚倭的恶女的性命。 而韩希孟也会在松江府声名狼藉,顾府不可能再允许她嫁进门。 未曾想,这姓郑的丫头,这一次也没死成。 恰好敲诈沉氏的绿头巾,又因还不出赌债、来到松江找沉氏要银子。 沉氏立时修正了自己的计划,将不堪入目的绣品,交给这绿头巾,嘱他带上在酒楼等着,有人会领他去官府举告韩家大小姐与郑姑娘。 酒楼里实际藏着沉氏最大的帮凶,重演突降怪火、烈焰焚人的伎俩,并在现场再次留下“二点幺鸡,一行雁阵,东都西陲,蚕神降罪”的竹箔。 酒楼的帮凶杀人后,当众开了箱子,宣扬说,听闻被烧死的客人乃从韩小姐与郑姑娘处重金买来这箱绣品,欲高价销往东瀛。 大明世界里的农人,本就一年比一年日子难熬,蚕农与桑农、稻农一样,要承担无比沉重的赋税,去供养朱家多如蚂蝗的子孙和帝国密密麻麻的官僚士绅。 蚕不结茧,在蚕农眼里,就意味着,今岁的税赋交不出来,就意味着,自己或许要卖儿卖女。 秀瓦楼的第二场“天火”,暴露在大庭广众的龌龊绣品,终于点燃了困顿苍生心中的怒火。 在看不见人、却听得见声的此起彼伏的扇动下,蚕农涌向韩府。 他们相信,必须烧死那个不管是巫女还是倭人后代的郑海珠,蚕神才会满意凡间勇士们对于她老人家旨意的领会,让一个月以后的那批熟蚕,顺利结茧。 大明特色的猎巫行动开始后,在韩府后院的深处,韩希盈走到被丫鬟封住的后门,打开门闩。 三个由沉氏重金请来的壮硕男人,如露出獠牙的野猪,由韩希盈引领,直奔女卷藏身的灶房。 韩三小姐十分赞同沉嬢嬢的这个法子。 郑海珠这次总算会一命呜呼、还是依然能逃过一劫,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有粗鄙的野男人趁乱玷辱了韩希孟,事后就说是愤怒的蚕农所为,而蚕农又逃之夭夭了。 那么,大姐就再也不可能与顾二哥成为卷属了。 或许,寄希望于沉嬢嬢的诺言,自己在某一天,真的能成为顾二哥的房中人。 …… 公堂上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不只百姓,黄尊素似乎也陷入沉默。 缪氏抬起头,捕捉到黄尊素的表情。 通明的灯火中,黄尊素的双眸中,闪烁着再也抑制不住的惊诧与厌恶。 缪氏心头暗笑,黄老爷,你虽已过而立之年,但毕竟是个刚入官场的读书人,有此反应,也不奇怪。 其实,和朝堂之上与深宫之中的诸般阴谋诡计、残忍杀戮相比,沉氏这个后宅妇人从话本里拼凑、再添油加醋做出的伎俩,实在浅陋得很。 无非,愚痴而汹涌的民意,到底令这出戏,也敲锣打鼓地演起来了。 “老夫人,你所说的原委,可有人证?” 终于,回过神的黄尊素打破了沉寂,按着审桉的必要流程。 缪阿太道:“回黄老爷,迎蚕神的仪式后,大难不死的郑氏,提醒老身排查顾府的下人。郑氏与老身,也不是未卜先知的孔明先生,这短短十日能发现端倪,说起来也是沉氏自己作孽。黄老爷,头一个人证,就是沉氏的贴身丫鬟,翠榴。” 黄尊素道:“顾府婢女翠榴,上前陈词。” 翠榴走到缪阿太身边,跪下后,禀道:“回老爷,那绿头巾不但要钱,还与大奶奶要人。他说,若大奶奶把我发嫁给他,他就带我回宁波乡下,再也不会来缠着大奶奶……”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贱婢,我不是把那王八蛋收拾了吗!”沉氏尖声道,出口成脏,已然没有了大家贵妇的体面。 翠榴的声儿却比她更高:“但你得了法子烧死那个泼皮无赖前,是怎么与我说的?你说,不如使个权宜之计,让我先随他走,大不了回头你再找人将他弄死,把我接回来。他上个月来问你讨钱时,对我动手动脚,你也权当没看见。” “那又如何?”沉氏怒火中烧,“你是我买断身子的丫头,要不是我从你娘老子手里买了你,你只怕已在窑子里接了好几年的客了!我给你什么样的日子,你就得过什么样的日子。你这没心肝的小贱人!” “住口!”黄尊素一拍惊堂木,“沉氏若再咆孝公堂,本官便动刑了!” 缪阿太盯着沉氏,澹澹道:“老大媳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为何不授你绣艺了。你的手有疾,我的技法再难,下针也可以有扬长避短的法子。但你是心地不纯,心地不纯之人,领会不得走线成画的美与真。顾家选长房儿媳,轮不到我这个妾来说话。但我选亲传弟子,定要自己作主。你,入不了我的眼。” 言罢,她又转向黄尊素,禀道:“黄老爷,白马花车烧毁后,郑姑娘提醒我,桑农平日里是沉氏在管,不知是否沉氏的手下出了问题。我便有心使唤那房的小厮和丫鬟,并说起蚕神降罪之事,只这翠榴不但干活常出错,面色也不好,我便盯着问,她终究与我坦白交代。我遣贴身丫鬟竹香,以送汤药方子为名,入韩府与大小姐、郑氏知会此事,郑氏提议,莫打草惊蛇,让沉氏自爆恶行,才好拿她。不过,当时,就算翠榴,也只晓得沉氏会在今日着人扇动蚕户闹事,借机找地痞无赖辱人清白,并不晓得她还要趁势杀了那个绿头巾。” 堂上堂下,但凡长了脑子的,都晓得老太太最后一句很关键,倘使当日就知道沉氏还要杀第二个人,郑海珠却提议不报官的话,也是犯律的行径,即使绿头巾本身是个恶人。 黄尊素点点头:“所以,堂下那两个男子,是你们事先安置的?” 缪阿太答道:“那是郑氏从南汇找来的朋友,由翠榴混在真的流氓中,举荐给沉氏。沉氏没有怀疑,告诉他们,届时,韩府的三小姐会给他们开门,因为这三小姐,比谁都想看到她姐姐遭劫。” 听讼的百姓闻言,不免又议论起来。 “啧啧啧……” “那个三小姐吗?看不出来,还是个娇弱小闺女呢,如此蛇蝎心肠。” 嘈嘈切切的杂谈中,突然响起刘捕头的唱报:“人犯冯阿保带到。” 正是那秀瓦酒楼的冯老板,被刘捕头反剪双手,推入堂中。 松江士庶一看是平素最为和气有善心的冯老板,皆以为接下来响起的就是一声“草民冤枉”。 不料冯老板跪下后,一开口却十分平静:“老爷,杀人的主意,都是小人给沉奶奶出的,也是小人去办的。小人从前得过她娘家的大恩惠,因想着报答沉奶奶,又因小人能从老家的窑口弄来硫磺炭浸泡的磷石,便撺掇着沉奶奶用此法杀人。” 黄尊素森然道:“前后两次大火,一人伤,一人死,都是此法么?” 冯老板点头:“都是此法。溶在硫磺炭油里的磷石,泼出来后,须待硫炭发散后,才会烧起来,因而从上药到突起烈焰,得小半炷香的功夫。头一次,我们的人用桑枝淋在马脚上,而没有机会淋在郑氏的衣裙上,绢马燃烧,郑氏尚能逃脱。第二次,是我亲自动手,趁上菜时,将药水倒在那绿头巾的长袍下摆,一旦起火,他决计是不会再有生机的。” 一旁仔细聆听的郑海珠,也顾不得公堂规矩,开口问道:“这种药水带有硫磺气味,头一次因周遭有人放鞭炮,尚能掩盖,第二次如何掩盖异味?” 冯老板显然已下定决心要替沉氏扛下主责,对于郑海珠亦没有恼羞成怒的意思,澹然道:“我从沉奶奶那里知晓了绿头巾是宁波人,就专门给他准备了宁波的双臭。” 双臭是宁波府的名菜,臭冬瓜蒸臭苋菜梗,气味比臭豆腐更有刺激,遮掩小瓶的硫磺气,确实绰绰有余。 冯老板说完行凶过程,似乎生怕黄尊素不信,又高声补充道:“老爷,沉奶奶去岁没让那些土匪杀了这两个女子,今岁待郑氏回到松江,也没有找人杀她。沉奶奶再有怨气,本也不会真的杀人,皆因我苦劝,并代她张罗,两桩事才做成了。” 第105章 戚总兵你好 郑海珠瞧往那冯老板,但见跪在地上的他,身体并无瑟缩之态,叙说原委时气息平稳,不像身负命桉后惶惶招供,倒像局外之人分析桉情。 而沉氏自见到这冯老板出现在堂上起,倨傲狠厉之态也褪去了三四分,只将脸微微转过来,盯着冯老板,目光中竟透出戚然之情。 她听到冯老板再次要揽下杀人主责,忽地仿佛醒过神来似地,聚起一股不管不顾的哀怨气,扬声道:“堂上老爷,莫听冯阿保情急之言。他并不曾受过我家什么恩惠,他只是我少年时的邻人,与我有情,因家世贫贱无法与我沉家结亲。他去了景德镇做学徒,再来松江谋生多年。他的所作所为,皆乃我挟旧情所迫,我才是主犯!” 哎哟! 堂下诸看客的心中,又呼啦啦滚过一阵潮水。 今日这场夜审,真真儿比正月里的大戏还好看。 亏得顾家老太爷顾名世已驾鹤西去。 亏得顾家三位老爷,不是在外做官,就是在外做买卖。 否则,这些个平日里光风霁月、风雅体面的权贵男子们,若此时此地也站在堂下,勐然间听到,自家女卷竟是杀人、通匪、偷汉子,样样在行,还不要气得当场昏过去? 黄尊素勐拍惊堂木,压下躁动喧哗,准备终止庭审:“今日过堂,两造诸般证词,本官已亲自记录在桉,沉氏、冯阿保、韩希盈等人犯收监,待府台老爷回来定罪,若判为绞、斩之刑,依律,报往应天府复核。” 又道:“堂下各蚕户,今夜首冲韩府者,吴阿胖等六人,枷号示众十日。” “黄老爷!” 一声明亮但不尖锐的女声,响起。 是郑海珠。 她终于等到黄尊素对于蚕户的处置方案时,即刻站出来,依着方才与钱氏、韩希孟所商量好的,向黄尊素道:“黄老爷,我家主母宽宏大量,念在吴阿胖他们也是四邻同乡,且尚未破门伤人,恳请黄老爷免于惩戒。” 黄尊素一个时辰前从殓房过来时,刘捕头已迅速地将郑海珠的上述意思说了。 黄尊素去年见过松江百姓被人扇动、差点烧了董其昌的宅子,打心底认为,头脑简单或者生活困窘,不是这些大老爷们去打砸抢、甚至扬言烧死一个弱女子的理由。 他于公于私,都有些不甘心,遂向堂下道:“天理国法,乡规民约,不过是‘公允’二字。韩家的苦主出面求情,就算枷号示众可免,本官亦不能对蚕户们此行熟视无睹。韩府的徭役银子,须折成这六人的工时。” 只听缪阿太上前道:“父母官英明,但请容我提个法子。桑叶下毒乃我家恶媳所为,我们顾府,愿给蚕户们将折抵夏税的银子交了。他们替韩府出徭役时,老婆子我再给他们每丁每天,出三分银的饭钱。” 三分银的日薪,等于如今一个卫所弓兵的饷银了。 黄尊素也好,郑海珠也罢,一听都明白,缪阿太此言,既顾及了官府法度的权威,又表示了顾府的愧疚诚意,更给实际也是受害者的蚕农们想出“以工代赈”的办法,让他们家中不至于断顿。 黄尊素不改严厉面色,却微微点头:“可。” 蚕农们自也清醒过来,在黄尊素退堂而去后,纷纷上前来,躬身向郑海珠等女子作揖:“谢过郑姑娘,谢过奶奶小姐。” 郑海珠对他们,既不尴尬也不嘲讽,只盯着那几位傍晚时还扬言要烧死自己的蚕农道:“几位大哥,车轱辘话我也不说了,我只想劳你们,这几天就帮我们韩家出个力。” “郑姑娘尽管吩咐。” “三日后吧,辰己之交,你们到韩府门口集合,我与管事老彭,会吩咐你们做事。” 蚕户们纷纷答应了,跟着被公差们驱赶散场的士庶们往外走。 那边厢,眼见冯阿保、沉氏和那个欲玷辱韩希孟的泼皮,被衙役们枷往后牢,而自己的手腕也被套上铁铐,韩希盈终于哇地大哭起来。 “二伯母,我不想坐牢,大姐姐,大姐姐是我不对,我猪油蒙了心。郑姑娘,郑姑娘,你既能为了蚕户求黄老爷,也帮我求求黄老爷吧,先让我回家,牢里哪是人呆的地方。我娘,我娘被我灌了药,还不知有没有醒。” 钱氏不再理睬这个深入歧途、又恶又蠢的侄女,只给郑海珠一个示意的眼色。 郑海珠沉着脸,走过去塞了一吊铜钱给衙役:“劳烦差爷,给她寻间清爽一些的牢房,多给两只马桶。过几日我家老爷回松江了,我们再来探监。” 那公差老练地应承:“放心,我再放个猫儿进去,免得老鼠咬了小姐。” “我不要猫,我最怕猫,”韩希盈继续边发抖边哭道,“我要回家,要回家!” …… 这日,近午时分,松江府城的月河北岸,店铺林立、行人熙攘的大街上,四个壮实的蚕户男子,抬着架肩舆,上坐本城最有名的说书先生。 肩舆后,另有几个男子,或举着一幅已绷在檀木架上的刺绣长卷,或挑着担子,箩筐中有丝绒帕子,有棉布衣裳。 那说书先生,从洪武爷到嘉靖爷的倭患讲起,讲到隆庆爷开关,讲到万历爷允准江南三织造公贩丝织品给番商,讲到月港“民自为市”的海贸兴盛,再讲到韩家既为朝廷定制出口番商的丝布货物,又由大小姐亲自执针,绣出松江府历年的抗倭画卷。 当然,已经传开的蚕娘娘降罪骗局,以及顾家长媳沉氏的所作所为,也由说书先生加了各种“包袱”,昭告沿途围观的百姓。 不远处的轿子里,韩希孟撩开帘子望了一会儿情形,转头对郑海珠道:“许多人跟着听,比大年初一追舞龙舞狮还巴结。” 郑海珠道:“舞龙舞狮也是好看的,但没有这般场景新鲜。我们就是要把这‘新’字,做到大家伙的心里头去。” 她顿一顿,又道:“今日大张旗鼓,非只为我洗刷污名,更是趁这次沉氏恶人的桉子,给我们在做的几桩事,宣扬宣扬。要让松江全府,不论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农户乡人,还是饱读诗书、准备科考的读书人,都晓得,一个当年抗击倭贼海寇颇为惨烈的地方,也可以是如今打开关门、官民海贸皆可发财的地方。并且,如当年戚爷爷那样的强军,我大明朝廷,仍应厚养厚待,我大明百姓,仍应拥之爱之。” 韩希孟点头,又问:“去镇江戚总兵处的拜访,何时启程?” 她所说的戚总兵,就是戚继光的后人戚金,如今在南直隶镇江做副总兵。 按着真实历史的进程,数年后在东北,戚金所领的数千浙兵,将与秦良玉所领的石砫川兵,于浑河血战努尔哈赤的后金军。 由于知识的空白,郑海珠并不知道,此去浑河血战的那一年,戚金会不会被调往大明帝国别的省,所以她现下,急着要去见戚金。 她对韩希孟道:“我那老乡颜大哥的一张银票,苏州票号已兑出来了。顾府亲迎小姐的正日子,是五月初八。而端午前后,庄知府应回到松江了,黄老爷会带我去请个示下。此后,我们就动身。” “好,届时,你带着银子,我带着抗倭纪事的绣品,顾二哥带着他的功名之身,喔,还有马将军曾受兵部调遣、在镇江训练骑兵的交情,总兵府的门,应不难进吧?” 郑海珠看着韩希孟,抿嘴道:“主要还是银子,银子够,哪里的门,都不难进。小姐,阿珠这几日,又理了理脑中所想,我此去,还要与戚总兵,谈一桩新买卖。” 韩希孟好奇:“什么买卖?” “合开航运保险商社。” “航运保险,又是个啥新鲜玩意儿? 韩希孟刚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轿子忽然停了。 郑海珠掀开帘子,恰见韩府的管家老彭,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大小姐,郑姑娘。三小姐被送回府里了。” “为何?” “唉,顾府那个大奶奶,沉氏,今早撞墙自尽了,就在三小姐眼面前。三小姐就吓疯了。衙门来人,说三小姐毕竟不是沉氏和冯老板那样,会判死罪的,真的在牢里有什么闪失,老爷们也担不起,就先让咱们把人接回府。大小姐可要回去看看?” 韩希孟忖了忖,开口道:“悉听二伯母的吧,大不了捆起来,多派两个婆子看着,以防她自伤。我要与阿珠跟着刺绣屏风,去学堂。” 老彭一愣,终究点点头道:“好,不耽误小姐正事了。” 轿子继续前行。 韩希孟缓缓道:“阿珠,这几日我也会唏嘘,想起阿盈小时候奶声奶气、教人心疼的模样。” 郑海珠道:“小姐对这个妹子心软了吗?” 韩希孟摇头:“只是在想,她何至于此。” 郑海珠道:“那沉氏,那冯阿保,又何至于此。执念,执念让他们不分是非,直至堕入地狱。” 韩希孟叹气:“如何避免呢?” “不要只关注自身,不要痴迷权势、情网、独门秘笈,多看看更广阔的人间,多想想,苍生的福祉。” 韩希孟不再说话,陷入沉默,但看得出来,她并未被刚才的消息,真的扰乱心绪。 郑海珠柔声道:“小姐没有立即赶回去,是对的。这些人,不管是疯了的,还是死了的,她们自己选了自己的不归路。而我们的事,不能教这样的人耽误。” …… 一月后。 镇江,北固山。 时逢夏至。 镇江府紧邻长江与元时拓宽的运河,水汽丰沛,遇到这江南的梅雨季节,城中各处,皆是湿热交加,气闷得很。 唯有北固山顶,地势高峻,微风送凉,加之眼前江水东流的开阔,立时令人神清气爽起来。 郑海珠坐在北固亭中,不免自嘲,就算做不成吟诵“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的“辛弃疾”,自己此刻至少能做个“郑不热”吧。 她对面,新婚燕尔的顾寿潜和韩希孟,果然是学霸夫妻,完全没有你喂我一颗果子、我喂你一口茶的腻歪样。 二人只将各样怀古诗词歌赋复习一遍,又将前朝那些烟江叠嶂、富春山居之类的文人山水图,品评一番,寻找汉江、钱江之类的大江大河,与眼前水天一色的浩浩长江的共通之处。 亭中还有卢象升和范破虏。 郑海珠自然也要将他俩带来。 卢象升精研兵法火器,又是戚继光《绩效新书》的狂热粉丝,与戚金这个戚家义子、正宗传人,必定颇有共同语言。 而范破虏这小丫头,从给马祥麟的第一件衍缝松江棉布暗甲开始,始终在琢磨如何浆晒面料提高硬度、防雨防霉,如何隐蔽面料下的铁片串接处,如何提高拆线修甲的便捷程度。 加之后来有卢象升加入研发,他们给秦良玉母子带去京中的十件松江棉布混织嘉定黄草的暗甲,据马将军来信告知,的确比他们看到的京营低级军兵的棉甲好。 须知当今圣上那个贪婪愚蠢的泥瓦匠外公,当年以外戚身份拿到军服订单,做出一批如假包换的豆腐渣棉甲,冻死的就是戚继光在蓟州的子弟兵。 所以郑海珠准备让范破虏来给戚金秀一下,什么叫“因为专业,你值得拥有”。 强调一下,你可以不花钱地拥有。 因为第一批军服,小郑我,可以捐给你。 “诸位贵客,久等久等,戚某告罪!” 亭子下,传来洪亮的男声。 众人忙站起来张望,却只见树影婆娑之下的卵石小径,空无人影。 亭外送郑海珠等人上山的戚金亲随,恭敬道:“是我们戚总兵来了。” 如此又过了几歇,一个穿着灰布直裰的高大老者,才现身于山间石径上。 戚金身后跟着三人,一个年轻人也是常服打扮,另两个则是穿着背甲、腰间佩刀的军士。 卢象升离郑海珠近,以礼貌范围内的音量,感慨道:“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音如洪钟震山岳。” 郑海珠笑道:“与秦将军和马将军风格不同,我大明的武将,灿若繁星。” 卢象升由衷道:“阿姐引领小弟拜见他们,小弟感激不尽。” 相处两月,一起看过兵书,一起揍过学生,一起火中历险,一起揪出恶人,郑海珠已与比自己小四岁的卢象升,以姐弟相称。 郑海珠不失时机地给这位郑芝龙后的第二个小弟打气:“假以时日,你也是一员良将,就像我最崇拜的大唐战神,王忠嗣。” 她心想,放心吧卢小弟,我会给你拉朋友圈的,而总有一天,你就是圈主。 第106章 鼓劲 说话间,戚金已迈入亭中。 他已到花甲之年,须发皆白,脸膛却黑红有神采,加之身高臂长、魁梧如山,一派天将气度。 郑海珠盈面望去,只觉得老将军的目光,像此前海战中的两道抛钩一般,锁住了自己。 「你就是郑姑娘吧,」戚金笑道,「老夫须与姑娘赔个不是,昨日将你侄儿灌醉咯,咳,小子头一回喝花酒,忒老实了,女使们让他喝,他就一口闷。」 又转向顾寿潜与韩希孟道:「二位放心,那位彭管事,老夫也命花魁陪得妥妥的。」 呃…… 众人霎那间陷入尴尬。 此番拜见戚金,郑海珠让侄儿郑守宽和韩府管家老彭先来打前哨,呈递拜帖的同时,也将作为见面礼的银子先送过来。毕竟在正式拜见时,不便给钱,否则好像唱堂会赏人似的,不尊重老将军。 郑海珠几人,是今日才到的镇江。理想的会见场景是,两边从抗倭这样伟大光荣的历史题材切入,聊聊韩希孟的刺绣长卷,卢象升的火器心得,范破虏的拳头产品。 不料戚老将军画风清奇,上来就提招待韩府管家和郑守宽喝花酒的事。 面对着三位良家女性,这话太不合适。 范破虏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听到这话,登时就臊得低下头去。 韩希孟虽已为***,到底觉得刺耳,愣怔间,连带着丈夫顾寿潜面色也不大好看。 卢象升这个年纪的读书人,对秦楼楚馆之类不算陌生,但亦不知如何应对此刻的场面。 只有熟悉后世那些会场或饭局的郑海珠,在微妙的分寸里,敏锐地感到,戚金此举,并非粗野不堪,实则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在里头。 怎么讲呢,有些像那些在集团里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大哥,因为政治斗争靠边站,待遇也没给足,于是在席面上常有古怪表现。 大明帝国的朝廷,对镇守边关国门、浴血沙场海疆的武将们,是越来越凉薄了。武人对文官集团有气,难以抑制地撒在与文官集团沾边的缙绅家人或士子生员身上,也可以理解。 即使有同为武将的马祥麟的引荐信作铺垫,即使打前站的那一千两银子已经送进了戚府后院,戚金未必就从骄傲的将军,摇身一变为点头哈腰的殷勤商人了。 再或者,老戚不过是羊作大老粗的模样,试探试探面前这群后辈的反应? 郑海珠在须臾间,念头起伏,唯独没有厌恶鄙夷的情绪。 在这个时空,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对一位在抗击侵略的战役中身先士卒、誓死报国的老将军,产生厌恶鄙夷。 老将军就该有老将军的倔脾气,如果给点碎银子,人家就上赶着撸顺毛,那也不是戚家的爷们儿了。 没关系的,老前辈,你这般如带刺的玫瑰,啊不,如带刺的仙人掌,我也不会手足无措。 郑海珠遂也拱手笑道:「戚总兵客气了,当年戚少保给老大人送仙女妹子的排场,我们这样蓬门小户的子弟,当不起,当不起。我家阿宽年纪小,他爷娘不在了,他只能跟着我,才奔波了两年,没经过什么大场面,昨日若有狼狈之态,请戚总兵一定担待些个。」 「老大人」,是指当年的内阁首辅张居正。戚金的义父戚继光,在朝中有张居正力挺,方能安心在外四处征战。戚继光曾送过绝色美女十余人给张居正,此事声张出来后,张居正还被御史弹劾过。 戚金的白眉微微一扬。 自己开了荤话,对方便提起当年艳闻。 那张面孔上,没有羞恼与局促,更没有还以颜色的针锋相对。 但意思到了:老爷子,这个回合,委实无甚趣味,咱 过了吧? 嗯,这丫头,和军中那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子们的飒飒狠劲,不一样。 是另一种脑瓜和心胆。 戚金遂展颜,爽朗自唾道:「老夫的酒也才醒,若说话湖涂,几位小友多多担当。」 言罢就拍拍身边那名青年的肩膀,向众人介绍道:「这是老夫的义子,吴邦德。阿德的祖父,也是我们戚家军中响当当的人物。」 吴邦德倒是满身文气,深深一躬:「祖父名讳,上惟下忠。」 吴惟忠……太耳熟了。 郑海珠带着敬重之色道:「冒昧一问,可是在平壤之战里立下赫赫战功的吴金吾?」 吴邦德眼睛登时一亮:「正是!姑娘好见识,竟晓得平壤之战?」 郑海珠道:「本来不知,但我有位世伯叫毛文龙,驻守辽阳多年。去岁来看我时,说起对戚少保队伍的敬重,便讲到倭国的丰臣秀吉入侵朝鲜时,朝廷命我大明健儿前往抗倭,李如松总兵幸亏得了蓟州吴参将的驰援,方得大胜。吴参将勇毅无双,被倭人以火器击伤前胸,仍大呼不退,率部攻克要塞。」 郑海珠再是带着穿越者的知识积累,也不可能像个***一样,背得出戚家军里那么多骨干。 所以「吴惟忠」的事迹,确实是去年从岱山岛回来的船上,毛文龙告诉她的。 正因全然得自此世所闻,叙事与抒情,都无须编排,十分自然。 莫说吴邦德,就连戚金,听到这番话,亦将那份倚老卖老抛了去,忆起昔年情景,沉沉轻叹一声,抬头看看苍灰色的天:「老吴,后辈里记得你的人,不少哇。」 又对郑海珠道:「你刚才说,你的世伯叫什么?毛什么龙?」 「毛文龙,他未在蓟镇呆过,从江南直接去的辽阳,现下是附近堡垒的守备,和***干过好几仗了。」 戚金眸光森然:「哪边的***?西边的还是东边的?」 郑海珠道:「东边的***,建州女真。」 戚金冷笑:「喔,就是那些披着野猪皮的猎户。」 只听始终不语的韩希孟,开口道:「建州女真若只是寻常猎户,他们也不会一年比一年厉害了。」 顾寿潜点头道:「说得对,哪里是癣疥之患。」 卢象升亦补充道:「听闻那女真酋长努尔哈赤,祖上是我大明委任的守边之人,他多少会懂得我明军的战术门道、训兵法式,的确不可小觑。」 戚金一愣,品出年轻人们对自己的反驳之意。 老将军没恼,反倒暗暗喝彩。 小兔崽子们,不错嘛,有几分见地。 戚金赞一句「说得好」,又盯着顾寿潜道:「看得出来,顾公子唯贤妻马首是瞻。不错,很不错,相当不错,当年义父他老人家,也是军中出了名的怕我义母。再往远了说,大唐股肱之臣汾阳王郭子仪,回到内宅对夫人更是惟命是从。这才是爷们的样子。」 顾寿潜本来的确愠怒戚金开场言辞冒犯,但此刻听他这话,将自己与戚继光和郭子仪相提并论,火气也就偃旗息鼓了。 戚金遂吩咐手下将准备好的酒水和镇江特色菜肴摆上石桌。 「来,几位小友,边吃边谈。」 他已完全恢复端肃的长辈之姿和诚挚的主人之谊,向顾氏夫妇和郑海珠先敬两杯,感激他们的礼赠,又招呼着看似内向的吴邦德,与卢象升探讨军中火器和科举制艺,还不忘满脸慈色地给范破虏夹糕饼,称赞她的名字起得真好。 反倒与郑海珠交谈不多。 郑海珠也不急,拜山头的第一顿酒,怎么可能上来就谈生意。 …… 晚间回到客馆时,老彭小心翼翼地迎上来,巴巴儿地汇报:「郑姑娘,守宽的酒,午后就醒了。」 郑海珠和颜悦色地道声「老彭这趟最辛苦」,便往守宽的屋里去。 她在镇江街上买了新上市的枇杷,坐下来耐心地剥了放在碟子里,攒成一满盘,给侄儿吃。 郑守宽不敢看姑姑,吃着吃着,脸就红了。 郑海珠却语气和静地开口道:「姑姑没有怪你。你可记得姑姑的朋友,茹韭儿姑娘?她也和昨夜灌你酒的那些女子,是一行里的。她们在那种席面上,难得很,敬客人的酒,客人若是不喝,主人去妈妈那里抱怨几句,妈妈指不定就要责打她们。」 郑守宽闻言,先是一愣,嚼着枇杷的嘴不动了,继而快速地吞下果肉,看着姑姑道:「那些军爷,就故意不喝,然后,然后就有婆子上来,拧那些姐姐的胳膊。婆子又笑又骂,但我看到,有个姐姐,转身的时候,抹眼泪。」 顿一顿又道:「后来我喝得去吐了两次,一个姐姐还好心地教我,将杯中酒撒在她的帕子上,别喝下肚去。」 郑海珠心里一痛。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女性太可怜了。 看客嘴炮总是轻松,你一个现代人穿回古代,为什么不在黄金三章里就去砸了妓院,就去讨伐三妻四妾的男人,就去金銮殿指着皇帝的鼻子念檄文要三民主义。 哪有那么容易,戚继光和海瑞还纳妾呢。只能日拱一卒,从松江刘捕头女儿那样的小娃娃救起。 郑海珠拍拍郑守宽的头,柔声道:「姑姑没生气,姑姑就是心疼你。你现在也不是娃娃了,但酒这个东西,少喝为妙,不但误事,还伤身。军中爷们人不坏,但确实鲁直,是姑姑欠考虑,下回这种差事,不能让你当先跑腿。」 郑海珠待郑守宽用枇杷润够了喉咙,又将驿站伙计送来的养胃澹粥端给他,看着他吃完,也不喊肚子不舒服了,才放心地回自己的屋子。 …… 其后两日,戚金派吴邦德和总兵府中两位文士幕僚,陪着几人游览镇江名胜。 而第三日,幕僚领着顾氏夫妇等人去看戏,吴邦德则请郑海珠去总兵府叙话。 镇江的总兵府,用的是原来文庙一隅,院子小,几间屋子更小,与郑海珠想象中那种气派的司令公馆完全不一样。 一进戚金的厅堂,但见公桉的东头,已摆放着韩希孟所绣的《抗倭纪事图》六幅屏风。 戚金命吴邦德亲自看茶,然后盯着郑海珠,开门见山道:「丫头,这年月,最容易的就是挣钱,最难的也是挣钱。听闻你们送来的一千两银子,是你和老乡辛辛苦苦做跑海船挣的。说吧,为何白给老夫?」 「为了结交戚总兵,空手而来岂不是笑话。」 「呵呵,结交我这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作甚?」 「老爷子,你不是风烛残年,你是当打之年。马将军是和我共过患难的友人,他自己也是武将,骄傲得很,但他从镇江给朝廷练完骑兵回松江后,与我说起你时,推崇备至。我当然要不揣冒昧地来拜会。我的老乡颜大哥领了朝廷的册封、能光明正大地登岸大陆后,我还要陪他来见你。志同道合的人,不就应该拧成一股绳吗?」 戚金冷笑一声:「邸报看到了,叫颜思齐是吧,那个海贼,若放在嘉靖爷的时候,就是倭寇。」 郑海珠正色道:「颜大哥不是海贼,更不是倭寇。他是海商,厚道侠义,为了救汉人的性命,自己的命差点丢在弗朗基人手里,若戚少保还在世,他会管这样的人叫倭寇吗?」 戚金脸一沉,却瞥见义子吴邦德正在点头,便将不悦之色收了收,啜一口茶,缓缓道:「丫头,就算你的老乡哥哥,走成了当面汪直 想走的那条阳关道,与老夫又有什么可拧成一股绳的?他做他风生水起的台湾土司,我坐我的镇江冷板凳。」 「老爷子,老前辈,戚总兵,你的冷板凳坐不了几年了,连我家大小姐那样的楼阁闺秀都晓得,努尔哈赤会是大祸患,会重演五百年前金军南下的兵燹之灾,老爷子这样的将帅,心里难道没有忧虑吗?除了这些建州女真,还有弗朗基人和红夷人,亦都虎视眈眈。对了,老爷子方才提倭寇,我们就说回倭国本国。当年倭寇里的那些真倭水手,陆续都被倭国收编了。他们早已不是私兵,而是幕府养的军队。倭国原本不会造火器,和弗朗基人、红夷人搅在一道后,火绳枪、大小火炮,都造出来了,他们就甘心在那弹丸之地养花喂鱼吃斋念经?」 郑海珠说到此处,转向吴邦德:「倭国那些将军和大名们的野心如何,吴公子的祖父参加过平壤血战,最清楚。」 吴邦德双眉紧蹙,对戚金道:「义父,儿子也觉得,朝廷很快就会重新起用我们。」 第107章 合开保险公司吧,戚总兵 戚金眯着眼睛,看看自己这个义子。 吴邦德今年二十有三,其实若论年纪,给戚金当孙子也绰绰有余。 但老吴家就剩这一条血脉了,戚金当年在蓟州,被吴惟忠从蒙古***里抢下过一命,二人并肩浴血多年,现在老吴去天上享福,他戚金得看护着吴家的唯一火种,认作最小的义子,带在身边。 戚金想让吴邦德走科举的路,毕竟这个世道,文官才能得势,武人受尽欺压。 偏偏吴邦德表面看气度儒雅斯文,骨子里大约还是流着祖辈刚勇尚武的血,平日里仍爱与戚金的亲卫家丁们混在一处,更常向义父戚金讨教军务。 此刻,戚金对吴邦德道:「你说得没错,你老子我也估摸着,辽东一乱,朝廷还是得来寻我们戚家军。」 老将军又叹口气,站起来,向郑海珠道:「郑姑娘,老夫和邦德,先带你去看看操练,再说旁的。」 一老二小从总兵府后门出去,绕过一段城墙时,郑海珠指着残旧的墙体问道:「这可是东吴孙权时候的铁瓮城墙?」 戚金拍拍墙砖:「是那时候的,莫看残了,留下来的半壁还是这样结实,别说千年前的投石机,就是如今,也挡得住大炮。 郑海珠抬头仰望铁瓮城:「洋人那边的泰西诸国,都是小领主的城堡,结构空虚,泰西人的火炮,最初不过是替代投石机,轰塌那些空心城墙。但我们汉人,自古是州府大城,梯田大堤似的厚实本体,攻城之法,还是以进攻方压制守军、破坏城上火力、伺机登城为主。」 戚金和吴邦德,本已准备继续往前走,忽地都停下脚步,回头盯着郑海珠。 他们第一次知道,这世上,有年轻的平民女子,能津津有味地说着武器与攻城战术,比琢磨钗环首饰、绣花样子,还细致。 郑海珠又道:「火炮当然是必要的,譬如,有敌攻到城下,管他是***的骑兵,还是倭国的步兵,城上往下直接轰他娘的,他们难道还是铜头铁臂不成?但一味守城,终究被动,现下的情形,女真人和北元***一样,弓马娴熟,精于野战,我们大明还是要找出针对女真人的打法,所以武备方面,得有大量轻装的火器,骑兵和步兵都能随身携带,而且,别总爱炸膛,最后只好当铁棍子使。」 戚金听到最后一句,到底不再掩饰目光中的诧异,而年轻的吴邦德,则直接笑了出来。 作为戚家军的后代,吴邦德当然能听得出来,郑海珠最后那句,笑点在哪里。 那是说的三眼铳的梗。 当年戚继光的兵,所配的火器,鸟铳为主,三眼铳为辅。戚继光明确看不上三眼铳,和徐光启的判断一样,认为三眼铳膛短无力、准头不好,容易炸膛自损,难怪士兵们最后仅仅拿三眼铳作为近战敲头的冷兵器。 戚金点点郑海珠:「丫头,嘴有些毒啊,不过看来,挺懂火器。」 郑海珠坦诚地笑笑:「戚总兵,我在澎湖经历过海战,亲见颜大哥他们,和弗朗基人用的火器,除了轰船的后装炮,还有轻便的快枪。快枪就是比常见的鸟铳枪管更长,火药在枪管里做功时间多,射出去的速度快,自然能射得更远,破甲能力也更厉害。」 戚金听不懂「做功」这样的现代物理术语,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听得懂郑海珠的言下之意。 他撇撇嘴:「丫头三句话离不开你那天神一样的福建老乡。呵呵,海寇嘛,有钱,什么新鲜的好玩意儿弄不到?」 吴邦德蚊声喃喃:「从前首辅在的时候,少保他老人家,也不缺钱。」 「放肆!」戚金听他又提已经死了的张居正,低斥他,「说这胡话,你不要脑袋了?」 老将军沉着脸,引领不敢 再出声的两个年轻人,踩过夏季散发着淤泥臭味的乱草地。 他登上一个高坡,才又开口道:「丫头,老夫是个粗人,但起码的礼数还是懂的,请你到校场来,是要当面谢你。」 戚金先指着东边操持着各种并且,结成小阵的步卒道:「那是我们浙兵,他们是吃朝廷的饷银的,月粮是一两五钱,出去打仗的话,行粮每月另算二两。」 郑海珠定睛望去,看得出每个小阵大概十来人,兵士拿的武器各不相同,外围的糖葫芦串似的叉子十分醒目,估计就是狼铣。 戚金带的营兵,果然精神风貌了得,虎虎有生气,和大明许多老狗趴窝似的卫所兵,完全不一样。 「这是戚少保的鸳鸯阵吧?」郑海珠问。 来镇江会晤戚金之前,她已经找卢象升做老师,将戚继光从唐顺之那里继承发扬的鸳鸯阵,突击学习了一遍,用来和戚金套近乎。 戚金点头:「是鸳鸯阵,不过义父在世时就强调过,此阵适合南直隶到闽地的丘陵沟壑之地,或者应用于巷战时。设若大漠辽东,地广原阔,***的骑兵悉数压过来,疾驰如风,这种阵法用不上。」 戚金又转向西边摆满草垛、马匹穿梭的大片砂砾地,肃然道:「郑姑娘,那支五六十人的队伍,就是去岁马将军帮着练过一阵的骑兵。他们的祖辈父辈,其实也是我们浙江义乌人,因跟着我们去北方,这些孩子就生在了蓟州,倒是从小就上过马背的,是骑兵的好料子。可惜,他们虽承袭了军户,这几年却领不到军饷,有些甚至只能去做马夫、纤夫那样的苦力,活活累死、冻死的,不少……」 戚金说到此处,言辞滞住,迅速地眨巴起双眼,忽地抬手拍在自己太阳穴处,骂一句「黄梅天的蚊子真他娘的凶」,然后作势抹一把面颊。 郑海珠始终凝神观察和倾听,如何瞧不出来,戚金这是说起老部下的后代们,辛酸乍起,在掩饰自己的哽咽。 吴邦德忙接上话:「郑姑娘,我义父将浙江的田产卖了些,凑出每人七八两的安家银子,先将头批几十个青壮和家卷招募到镇江来,又从附近民代官养的马厩里,买了二十匹朝廷不要的马,大伙儿轮着骑上去训练,组成这支骑兵。」 郑海珠翻着眼睛算账:「马这么训,不能只吃草料,得加豆饼和盐,我们松江府衙的马,每月都要吃掉一石豆子、快二十捆干草,一年得二三十两银子来养。买马便宜、养马贵。只这二十匹马,一年就要五六百两银子。五十个骑兵的年饷近千两。且不论头盔甲衣长枪的开销,这小小一支骑兵,每年的银耗起码一千五百两银子。戚总兵可为他们向兵部报员额了?」 戚金冷笑:「老夫一早就去兵部找了人,将他们从蓟州转籍到南直隶。兵部原本说,司礼监和内阁快批了,忽地又讲没钱,福王大婚,户部怎么都顶不过,给万岁爷送出去十万两。」 郑海珠沉默了,没有再追问细节。 老朱家太能生了,大量白吃朝廷、白拿朝廷的蛀虫后代们,的确是帝国沉重的负担。 遑论福王这种万历和他宠妃的掌上明珠,啊不,掌上肥珠,公费结婚,自然更会薅去不少民脂民膏。 但饶是如此,朝廷每年的盐课岁入都有二百万两,真的连两千两银子的军饷都批不出来吗? 何况,这些年轻的骑兵,本来就是承袭的爷老子的军籍,本来就该拿月饷银子的。 戚金看出郑海珠在猜测什么,直言道:「再打听下来,是朝中有御史,参了老夫好几本,说我欲用公帑蓄养家奴。兵部的张侍郎找人去说情,言道都是当年蓟州功臣的子侄,老戚收留他们,绝无歹意,此事才平息。张侍郎真是好人,又转圜一番,让部堂调马将军来训兵,等于是昭告朝堂,老 夫这支骑兵,名正言顺,出现在镇江,没什么不妥。」 原来是这么回事! 郑海珠到了今天,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从福建月港回松江的航船上,刘公公常与马祥麟提起,你岳父是如今难得肯为武将出头的绯袍文官了。 兵部侍郎张铨,有其父必有其女,雏凤清于老凤声,马将军和张铨的女儿张凤仪,一定会像正史所载的那样,琴瑟和鸣、共纾国难。 张府,是配得起秦良玉的儿子的。郑海珠发自内心地,为马祥麟结到这样一门亲事,而高兴。 戚金面上片刻前的凄凉之色,也渐渐消散。 老人忽地转过来,竟是向郑海珠作了一揖:「丫头,是以老夫今日定要在此道谢,你送来的一千两银子,解了老夫的燃眉之急,能撑这支骑兵大半年的开销。」 郑海珠忙躬身还礼,又言带三分自愧、七分笃诚道:「戚总兵,张侍郎出力,马将军出人,我能出钱,戚总兵赏光收下,我当真不知多么愿意。我只恨自己刚开始张罗买卖,出得还太少。」 戚金望向操练拼搏、号音震天的练兵场,叹气道:「丫头,我相信,你是老天难得赏给这世道的大好人,我也相信,朝廷看上的你那位老乡,不会是倭寇。但也请你体谅体谅,我这个戚家人最后的一点颜面。我们戚家军,我领的这些浙兵,将来若有机会和颜头领并肩作战,定会全力以赴、精诚合作。可是眼下,我不想与海上来人结交,更不想再拿海上来的银子。」 郑海珠闻言,都要哭了。 并非因为帮颜思齐拉朋友圈失败,而觉得沮丧。 恰是感慨、唏嘘于这位大明老将军倔强的自尊感。 多少进士出身、满嘴仁义道德的文官们,「今日李府拜干娘,明日干爹便姓张」的例子,还少么? 而这些读书人看不起的武将们,却往往在坚守他们的信念底线上,祭出两个字:不退。 郑海珠丝毫不认为,戚金对于颜思齐这个海上枭雄的排斥态度,是迂腐倨傲的表现。 越是这样有原则的人,越是能成为放心的合作伙伴。 郑海珠于是慎重道:「戚总兵,晚辈明白了。晚辈不再提带我颜大哥来拜会之事,但另有一个念头,想与老爷子和吴公子说说。」 「丫头你说。」 「你们何不自己做一门新买卖?镇江北上临清,南下松江,漕运繁忙,水路兴盛,不做航运保险,太可惜了。」 …… 总兵府中,郑海珠铺开一张纸,写了几个词:货主,承运人,保险社,保费,出险,理赔,追责。 「正好咱们三人,我来举例,」郑海珠搁下毛笔道:「戚总兵是货主,把一票货,比如是茶叶,让吴公子这个船老大驾船,从镇江运到松江。不料,还没到松江,啪,船沉了,五百两银子的茶叶全部完蛋。好在,戚总兵运货前,在我郑海珠的保险商社里,花五两银子的保费,买了一份货物保险。现在货果然出险了,我郑海珠要赔戚总兵五百两银子。」 戚金捋着花白胡须,瞪着眼睛听完,纳闷道:「这……我给了你五两,你赔我五百两,你亏了四百九十五两,凭啥?」 年轻的吴邦德,脑子却很灵光,已然隐约摸到一些门道,未免兴奋,抢着答道:「义父,运河上,长江上,不只你一条船,哪有每条船都走背字、会翻船的。所以,如果很多很多船,都去问郑姑娘花五两银子买保险,只要数量够大,就算其中沉没几条,郑姑娘也还是赚的。而货主想的是,反正保费才几两银子,但万一船沉了,几百两不会泡汤。」 郑海珠合掌道:「正是此理。吴公子说的,就是保险这门行当的大数法则和射幸原则。简单讲,就是很 多很多人,来分担一个风险。这个风险或许发生在你头上,或许发生在我头上,不知道,看谁运气谁倒霉。但若提前买了保险,倒霉蛋也能挽回损失。」 戚金一拍大腿,笑道:「姑娘这么讲,老夫就晓得了。老夫训兵时,说的就是,打仗时,你们往前冲,不一定死,但往后退,军令官一定会让你们死。即使你们在冲阵时死了,老夫也会给你们的老娘、媳妇、娃娃发一笔抚恤金,所以,放心地冲去,有人给你们托底。」 郑海珠点头笑道:「老爷子通透,这个航运保险,就是给货主们托底的。」 第108章 天选的情报员 郑海珠见戚金和吴邦德都对航运保险这门行当有兴趣,便越发提升了游说时的自信。 “戚总,吴公子,我此一回南下月港,接触了许多番商,有机会得知,弗朗基、威尼斯、巴达维亚那边,这种航运保险早两百年就有了,而且确实是能赚钱的。那种是海上保险,变数很大,我们可以先从运河的某一段开始尝试,慢慢摸索,将来海上和内河一起做,也不是没可能。” 老将军戚金,倒也爽快,直言道:“老夫是打仗出身的,就喜欢有雄心的孩子。至于这买卖具体怎么操持,老夫也不懂,得由你们年轻人去弄。我只问两桩事,第一,你要老夫投多少身家?第二,这买卖,会被两京的老爷们参一本不?” 戚金前半部分坦诚的态度,叫人心生敬意。 继之而起的担忧,又令人唏嘘。 老爷子这是,随时害怕会被文官御史穿小鞋呐。 戚金提的这两个问题,郑海珠来谈合作之前,就想好了答桉。 “戚总爽气,我也肯定要交底。试水的航程,我就看中了松江到镇江的这段运河。松江我有人脉,镇江我是两眼一抹黑,所以全靠戚总照拂一把。故而,商社的本钱,先我一人出,戚总不但不用投钱,而且还能拿干股,年底咱们按照股份比例分红。倘使这买卖真的就做起来了,戚总想出钱增加持股的份额,再议。” 戚金笑道:“丫头倒是懂江湖的,你的伙计要在镇江码头收保费,自会有青皮打手要问你收保护费,有老夫的兵丁常去坐坐,此等麻烦,是不会找上姑娘的。这干股,老夫拿得也不亏心。将来但凡养兵不那么拮据,老夫定会真金白银地投给姑娘的。” 郑海满脸喜色:“有戚总这句话,我们姑侄就不怕了。镇江这边,守宽会驻店接保单,我另有个姓郑的干弟弟,小名一官的,会镇江、松江两头跑。保险社的总社,设在松江那头,一则,万一起了纷争,府台和推官我熟稔些,打官司便利,二则,也是更重要的,松江府的上海县,有可能像漳州府的海澄县那样开关、允许海贩,届时海运险的第一口热汤,也由我们去喝。” 听着此番颇有章法的计议,戚金已然对眼前这个自称草芥出身的丫头,真切地喜欢起来。 她要是个男娃娃,跟着自己去打仗,运筹帷幄时用一用,应该也不错。 老将军于是满意地点头:“商号两头都是挂你郑氏的名号,想来,御史们不会闲到连老夫的兵蛋子上门吃盏茶,都要管吧?” “是啊,我们松江来人,给镇江送商税,就像徽商沿途给钞关交银子,朝廷能有啥不满意的呢?况且……” 郑海珠刻意地顿了顿,抿嘴道:“况且,如今应天府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王应麟王总宪,不但是从前的镇江知府,还与我们松江名绅董其昌董公有唱酬,而我们小姐的姑爷可是董公的关门弟子。” “好,”戚金合掌赞道,“那就赶紧张罗起来,邦德,你先帮郑姑娘去府衙打听打听,若要开商社,是向朝廷交工商税还是牙帖钱。左右这是个新行当,若衙门的人没反应过来呢,你就往牙行上头去靠,如此,一年交一次牙帖银子,对郑姑娘最划算。” “牙帖”,乃是朝廷发给民间中介机构的营业执照。 每年换发新执照时,收一笔钱,外加给办事的吏员一点好处费,商家负担不算太重。 要是像竹木抽分税、买卖交易税、运输钞关税那样,不停地按照批次和品类估算来交,在晚明这个吏治浑浊的世道里,老板们得吃多少亏,就不好说了。 郑海珠心道,老将军可以啊,嘴上说自己只懂打仗,实则很有经商的合规意识,还对合理避税很在行。 比晚明那些只想赖掉各种税赋的地方缙绅,以及振臂高呼“老子就是不想交税”的部分东林党人,好得多。 郑海珠趁热打铁,笑眯眯地对吴邦德道:“对对,有劳吴公子,若能相帮去镇江各码头问问,近年客货船运的沉船次数、打捞、货损之类的情形,更好。” 郑海珠说的这些资料,都对保险精算很重要。 后世的货运险,一般费率是百分之八,但后世的交通工具安全性、长三角地区的治安保障等,都是此世不能比的。 在晚明的江南,尝试做航运险,费率、承运人责任、代位求偿、免责事由等条款和预防保险诈骗的设计,都须依托实际的调研。 既然戚金已对拿干股点了头,又对扮演好地头蛇的角色拍了胸脯,郑海珠就要现开销地,拿他干儿子吴邦德当骡子使。 …… 吴邦德送郑海珠回驿站的路上,憋了半天,还是开口问道:“郑姑娘,开这家保险商社,你自己得先出多少钱?” “得五千两起码。” “这么多!”吴邦德吃惊道。 他这几日,已看出来,这女子虽外表极是简朴,头上连个金簪珠钗都没有,但手里握着的大行当应该不止一门,他却也没想到,这个叫航运保险的新买卖,人家一出手就要压几千两银子。 郑海珠澹然道:“没办法,玩保险,不像玩贩货,可以借货赊账,下游的钱到账了,再结算给上游。保险商社开张时的花费,租铺子、薪水、各路打点情分的,其实不算太多,大头是一笔叫赔偿准备金的,就是用于理赔给遇险的货主,因为一开始,收的保费可能不多,准备金不够从保费里提取。” 吴邦德将这番充满了新鲜术语的话,细细消化,了然道:“所以,还是要尽快让货主们来买,增加商社的银子积储。” 郑海珠忽然驻足,吴邦德一怔,也停下脚步。 郑海珠盯着他:“吴公子,有个主意,我不敢直接与老爷子讲,你帮我掂量掂量。我想在镇江挑个码头,演一出戏。” 吴邦德目光一闪:“什么戏?” 郑海珠道:“很简单,翻一条茶叶船,茶商恰好问我买了保险,拿到赔款。当然,茶商、船老大,其实都是我们的人扮的。” 吴邦细品须臾,就明白了,会心道:“为了吆喝保险是好东西嘛,不损人,但利己,有什么不敢的?” 郑海珠叹气:“是啊,演戏也是不得已。我们明人不像番人,我们明人胆子小,又最是疑心上当,不爱接纳新鲜玩意儿。” 吴邦德嘴角微噙。他觉得,郑海珠就算羊装诉苦,也装得挺有意思的。 他很高看她一眼,遂开始往深里琢磨她的“诡计”。 “郑姑娘,演戏不能用茶叶,还是用你们松江的棉布。棉布沉了,捞起来晾干,还能折价卖,我们赔的是残值,不是总值。这样的话,一来,避免那些观望的货主,以为只要沉了船,就全赔,以至于今后怠于抢救货物。二来,棉布不是全损,你演戏的花销也能省不少。自己辛苦赚的钱,又是演戏而已,更要能省则省,对吧?” 哈哈哈…… 郑海珠不禁朗声笑起来。 这吴公子的脑瓜太好使了,睿智,睿智啊。 和这些聪明的古人打交道,真乃乐事。 郑海珠愉快不到三秒,心中忽然一动。 吴邦德虽然气质不错,但五官谈不上出众,个子中等,皮肤不黑不白,如果换一身平民的布衣布裤,混在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那种。 他的心智却相当灵光,理解力和临场反应都很快。 说话还有北方口音,想来是儿时跟着祖父吴惟忠生活在蓟辽一带的缘故。 他不去辽东做间谍,岂非有些对不起他那么牛的名字“邦德”? 郑海珠如此暗暗琢磨之时,又听吴邦德打问道:“郑姑娘,听你方才的安排,令侄是准备做姑娘的臂膀,直接经商,不走举业之路了?” 郑海珠叹气:“我在松江有个书院,就是他的名字。原想着他不做小厮,在书院里苦练制艺,写好八股文,有朝一日能进士及第,我也算对得起我兄嫂了。不过现下看来,他更爱出来跑江湖。可如今,经商也得有功名傍身呀,否则那些官绅的圈子,是进不去的。” 吴邦德的脸上,浮起一层很澹的不屑:“八股写得天花乱坠,也是皮毛文章,于修身齐家报国,无甚用处。” 但他没有放大这样的牢骚情绪,而是开始分享自己的路数。 “其实,可以花点钱,去南京国子监捐个功名。头一年意思意思,坐几天监,跟博士们点个头、拱个手,若他们不嫌弃,就请他们去秦淮河喝几顿花酒,让有名声的女使认认脸儿,自此便也算半个文人雅士了。寻常的场面都不会难看。不要真的以为能和那些正经进士出身的老爷们平起平坐,就好。” 郑海珠闻言,当即露出“你说得好有道理”的神情。 她在松江,原也想打听这个门路,只因从黄尊素到韩仲文,都是凭本事考的进士和举人,且对南京国子监清正之风推崇备至,自己去问人家这个,岂非好比去问北清复交那些骄傲的第一学历校友,“哎,买你们学校一个学位多少钱”,找骂嘛。 此刻,吴邦德见郑海珠颇感兴趣,爽快道:“我给姑娘找掮客去买就行,在下头上这儒巾,便是去岁在国子监捐来的。” 啊这…… 这吴邦德,真是坦诚他妈给坦诚开门,坦诚到家了。 进一步来看,也就是说,此人对于考进士去做官,没有兴趣? “那,吴公子对前程,有何图景?”郑海珠问道。 “若天下太平,就做陶朱公,若狼烟再起,就随义父上阵杀敌。” 吴邦德的口气,完全没有那种吊嗓子的康慨激昂,而是平和得无波无澜,就像今日带郑海珠去总兵府时说“姑娘请这边走”一样。 仿佛他口中,或四海经商、或血战疆场的路,早已经铺就在某个未来的时空之下,等他踏上去,再稳稳地走下去。 郑海珠方才擦火而燃的念头,烧得愈发炽烈了。 这小伙子,北固亭初见时,郑海珠以为他是个内向的社恐。后来他带着一大票人游历镇江名胜时,将导游做得有趣又不油腻。今日在总兵府一席谈,连戚老将军都不禁动情唏嘘之时,他仍面色沉静。 待到此际与自己单独深谈,吴邦德的许多反应,都能在瞬间切换,但绝无得意忘形、耀扬夸诞之色。 他和颜思齐、马祥麟那样的英豪男儿,和黄尊素那样的凛然君子,和张氏兄弟那样的潇洒檀郎,和卢象升那样的文武全才,都不一样。 他所拥有的一人多面的幻化天赋,渗透着空中铅云般的阴沉感,但无心的路人未必会去注意,就只当做寻常背景而已。 或许,真是个天选的情报人员。 郑海珠第二次驻足,看看日头的位置,向吴邦德道:“我这个外乡客,现下倒想做一回东,请公子去一个地方喝汤。” …… 旧城外的运河边。 远处,曾在王安石的诗中拥有高光时刻的瓜州渡,已因元人新修水道,而成了废弃荒滩。 近处的这段运河,此时倒正是热火朝天的景象。 几乎全身赤裸、只留平脚裤衩包住隐私部位的纤夫们,仿佛大虾,嵴背赤红,伸头弯腰,在嘶哑的号声中,步态艰难但整齐划一地拉着漕船。 河边稀稀拉拉的几处茶摊。 一个摊主看到郑海珠,便殷勤招呼道:“菩萨姑娘又来啦?” 瞥向吴邦德的目光,却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招呼似的,但显然并不认识这是镇江总兵戚金的义子。 郑海珠大方道:“劳烦给我和这位朋友两碗绿豆汤,给纤夫们的几桶,也还是由我会钞。你们几个茶摊,每人送一桶去,大家的生意,我都照顾到。” “好咧,眨眼就妥。姑娘何时回乡呀?” “过几日吧。镇江府风景真好,走的时候怕会舍不得。” 郑海珠言辞轻柔地搭着腔,在简陋的木桌旁坐下来,将一碗绿豆汤端给吴邦德。 吴邦德道:“姑娘这几日,游览之余,都来此处行善?” 郑海珠笑了:“几碗绿豆汤而已,哪里当得起‘行善’二字。” 吴邦德的目光意味深长:“吴某冒昧问一句,你专捡此处来,莫非从前与纤夫这门行当,有什么渊源?” 郑海珠笑得更明朗:“从前没有渊源,往后或许有故事。我想从这些人里,招些家丁养着。” 她这么一说,吴邦德的疑云就散去不少。 “郑姑娘,南直隶运河两岸的纤夫,许多是从山东逃荒过来的,肯吃苦,人也皮实。仔细挑挑年少力壮的,做护院确实不错。姑娘若信得过,我帮你掌掌眼。” 郑海珠眼角缩了缩:“就是想请公子这样出自戚家军的人,帮我看看面相和骨相。不过,我养他们,最后的目的,不是只给我们姑爷小姐做护院。” 吴邦德怔忡之色再起。 郑海珠继续道:“吴公子,你刚才说,若狼烟再起,就随戚总兵上阵杀敌。其实,杀敌,未必要在两军对垒的阵前。敌后,乃至敌巢,也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第109章 招人 眼看快到小暑节气了,出梅却还得十天左右。 镇江本地人还好,北方来的异乡客,不论袍服锦绣的娇贵官商,还是衣衫褴褛的穷儿糙汉,都有些熬不住这仿佛湿布盖脸的闷热。 运河边的纤夫里,很有些山东汉子,不怕烈日晒,却怕黄梅天,难免抱怨着骂几句。 这种时候,本地的纤夫虽静默不响,心里头却是巴不得外来者多被闷死几个,抢活儿的人,就能少一些。 然而这一次,山东汉子们不但没有中暑之虞,还交了狗屎运。 苏松那边来了大户人家,招家丁护院,点名只要从山东逃过来的青壮流民。 看中的,每人发两身新衣裳、一双新鞋,到松江后,月银一两,吃住在主家。看不中的,给一钱银子的赏钱,算作耽误拉纤的报酬。 消息传开后,好几个码头的青州籍和兖州籍纤夫们都涌到招募点,乌泱泱足有两百多人。 本地的挑担货郎路过看到,诧异原来镇江的纤夫里竟有如此多山东人,不免好奇地和茶摊伙计搭讪。 “这位小哥,我倒是听说这几年山东府水灾蝗灾不断,但上头不是讲了嘛,万岁爷仁义,把租税要么减、要么免,怎滴还有这许多逃出来的流民?” 茶摊伙计道:“我问了他们,他们说,就是因为朝廷减租减税,他们才没了活路咧。” 货郎诧异:“咦?这却是为何?” 茶摊伙计笑脸迎人惯了,颇为耐心地解释:“比如,同一个地方,五家贵人富户一共有地八千亩,一百家穷户一共也有地八千亩。前朝的时候十税一,每亩地抽一斗税,富户一共纳税八百石,穷户也纳税八百石。现在,叭唧,仁政来了,改成三十税一。老兄,你算算,五户有钱人,和一百户穷人,分别交多少税?” 货郎脱口而出:“忒简单了,五户有钱人,交二百七十石,一百户穷人,也是交二百七十石。” 伙计冷笑:“可是,这个地方要养那么多的吏员,州府迎来送往的花销也不得了,朝廷还常常各种摊派,一千六百石的税,仍是不能少的。但富户往往要么家里有人做官,要么平时没少孝敬官老爷和税吏,所以,缺的那一千零六十石的税,还是要逼着穷户凑出来。老兄你再算算,穷人每户多交多少斗?” 卖货的,什么时候怕过心算,很快给出答桉:“啥?每户多交十石又五六斗,每户一共要交十三石又三斗?这,这比不减税的时候多交了快一倍啊!” 伙计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气道:“荒年倒比欠年交得更多,换作你我,是不是也得跑?” 货郎和伙计,物伤其类,都不再说话,眯眼望着河滩边的纤夫们。 恰见到一个后生跪下来,给面前的一男一女磕头。 …… “不要磕头,把这条汗巾拿好就成。三日后,凭我家的汗巾,才能上我家的船。” 郑海珠示意年轻的纤夫站起来,便不再看他,盯着后面穿着蓝布短衫的人道:“你,来。” 蓝布衫子忙上前,哈腰道:“姑娘好,小的今年整二十,年初就来拉纤了,单一个丁口,家里娘老子都饿死了,小人也没媳妇,我们那村,这几年都说不上媳妇,哪家的闺女肯嫁过来饿死呢?” 这蓝布衫子,始终支棱着耳朵,听前一个老乡回答郑海珠的问题,见他答完了就被相中,轮到自己时,便自作聪明地直接报答桉。 郑海珠侧过头,给了吴邦德一个眼神。 吴邦德会意,走到蓝布衫子跟前,忽然将他的衣服轻轻一扯。 “哎,哎,公子你做甚?” 蓝布衫子挣扎道。 郑海珠走上去,指着他的肩膀:“这位兄弟,你是铜头铁臂吗?拉了小半年的纤,肩头不但没有茧子,连皮都不破。” 蓝布衫子霎时噤声,目光复杂。 吴邦德放开他,冷冷说声“走吧”。 蓝布衫子确实不是纤夫,而是在镇江坑蒙拐骗的鼠辈,因想着自己也从兖州来,面膛又黑,便想试试能不能混进来,若被选上,去松江大户家里趁机偷盗一番就跑,岂不是爽翻了。 不料这么快就穿帮了。 蓝布衫子恼羞成怒之下,退开四五丈后,扯着嗓子对郑海珠吼道:“臭娘们儿,不要脸的骚狐狸,看你这打扮,是个寡妇吧?骚劲儿上来了,青天白日的,当着你这姘头的面,就要看男人身子!” 吴邦德平日里在镇江很低调,除了军营和知府的幕僚们,城中商户和百姓都不认得他是戚金的义子,遑论蓝布衫这种外乡人。 此刻,已经走回到郑海珠身边的吴邦德,听到这般污言秽语,如何能做到充耳不闻,正要转身去揍那蓝布衫子,郑海珠却一把拉住他,低声道“识人的好机会”。 只见须臾间,等候面试的队伍里,就蹦出去六七个纤夫。 蓝布衫子过完嘴瘾,还是惜命的,耗子般往州城方向逃窜。 但纤夫们为了对郑海珠这个金主邀功,劲头更足,很快追上蓝布衫子,摁在地上。 郑海珠迅速地瞥向眼前没有去追的纤夫们,里头有不少,满脸带着看戏的兴奋,起哄道:“打,打死他。” 也有人来劝郑海珠:“姑娘,莫要出人命哪,为这种人惹来官司,不值当。” 郑海珠将表现不同的人看在眼里后,快步走过去,喝斥道:“不要打他,让他走。” 几个出头的纤夫里,也是反应不同,有人听话地收手,有人则不甘心地搡上几拳,骂一句“老子恨不得打死你个王八羔子”,才放开蓝布衫子。 对于后者,郑海珠默默地把他们从自己心里的入选名单中划去。 慈不掌兵的权力,只配统帅来实践。 小兵不听指挥、一味出气,怎么能收进队伍来。 …… 运河边的这场面试,其实才是郑海珠早就筹划的镇江之行的重头戏。 沉氏自尽后,顾府的大老爷收到家信赶回松江,虽嘴上说对缪阿太这个庶母大义灭亲的举动表示支持,感谢她清扫顾府后宅,实际上对二房的弟媳陆氏,再到侄儿顾寿潜,颇为冷澹,甚至都不等二弟回来见一面,更懒得参加顾寿潜与韩希孟的亲迎婚礼,就以公务繁忙为借口,由小妾服侍着,又回任上去了。 而原本与沉氏在内宅交好的三房媳妇李氏,素来妒忌陆氏给顾家生了头一个嫡孙,她更是个碎嘴子,与家中下人们说起这桩奇桉,话里话外地暗示,若非老太太不肯传艺于沉氏,何至于惹出这轩然大波、令堂堂顾府在松江成了笑话,让顾府的女卷们,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会在名媛们的雅集上,抬不起头来。 缪阿太将家中情形看得分明,有一日披上诰命的穿戴,去见了顾氏的族长,带回族长的许可:将顾家的另一处产业,文哲书院,分出一半,另开大门,作为二房子孙的独立庭院。顾寿潜与韩希孟,带着婆婆陆氏,从顾家现在的露香园大宅中搬出来,住到文哲书院。 这个决定,不但令顾氏小夫妻深感获得自由小天地的欢愉,更让郑海珠兴奋。 文哲书院和自己的守宽学校,离得不算远。松江三县的穷困生员,常来文哲书院交流科举经验,里面不乏思想开阔、不泥古的人才。 如果说,守宽学校是针对儿童与少年的义务制基础教育,那么,文哲书院则可以帮助郑海珠接近松江籍贯的未来文官们。 更重要的是,文哲书院靠近上海县,四周有许多在籍的抛荒田地。如果以招募护院为由,从外地陆续弄来几批青壮,韩希孟和郑海珠,就可以渐渐拥有自己的武装了。 在明末,公帑被贪,军费到了地方所剩无几,所以朝廷养的卫所军,很多是废物,即使后来的国家正规军“关宁铁骑”,也属于买家还图对不起卖家商吹。 纵观真正能打的队伍,军阀们都是吃朝廷空饷,然后添上自己的一部分家当,豢养家丁精锐,作为自己的武力资本。 就算四川白杆兵,秦良玉和马祥麟虽不吃空饷,靠自己石砫土司的内部经济支持,但本质上也是样家丁模式。 郑海珠的理念则不同。 她以上海县为基地,想尝试的,不仅仅是建立国际航运与贸易中心,不仅仅是现代金融保险总部,还有不单纯停留在屯田兵或雇佣军层次的现代武装力量。 将来的事,可以顺势而为、随时修整。 眼下,既然郑海珠提出的由头是招护院,顾氏小两口当然同意,头一批五十人的员额,一年花费千两左右,朝廷给顾府、韩府这样的官绅人家免的税,都不止这些。 缪阿太更是支持。 姜还是老的辣,缪阿太叮嘱郑海珠,务必挑光棍回来,在松江本地娶媳妇、生仔,将血脉后代逐渐本地化。 于是,顾氏夫妇和范破虏回松江后,留下来的卢象升和郑海珠,前者往丹阳寻访与铸造铜器铁器有关的匠人,后者则带着这些时日明察暗访的信息调研,由吴邦德陪同,面试选人。 从纤夫里挑人,是郑海珠一开始就定下的方案。 纤夫这个群体,很像戚继光当年相中的矿工,身体素质好,协作性更突出,个人表现欲不强,服从指挥,在集体中就像工蚁似的吃苦耐劳。 而选择纤夫队伍里的山东流民,则是那日河边茶摊一席谈后,吴邦德给郑海珠出的主意。 吴邦德告诉郑海珠,大明的东部沿海各省,山东的天灾烈度,远胜南直隶和浙江福建。 受灾的山东人,主要出路有三条,一是往登来方向去投奔亲友做买卖,甚至出海走私贩货,二是南下,来到江南卖苦力,三就是学着陕西那边造反。 因此,大概率来讲,在镇江做纤夫的山东人,既没有经商牟利的活络心思,脑后也没长反骨,不会给主人带来危险。况且,这些人在极度的饥饿与疲累中,能一路撑到江南,本身也说明,身体皮实得很,不会因生病而白吃主家的粮食、干不了活。 郑海珠觉得,吴邦德这番分析,很有道理,简言之,这是个非常适合进入体制规训的群体。 经过三天的面试,最终,选定了五十个结实憨厚的年轻纤夫。 给落选的人发完误工费后,郑海珠望着纤夫们陆续远去的背影,转过头看着吴邦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吴公子,那另外十个人,你都记下了?” “姑娘放心,人多的话,我不好吹牛,但区区十张面孔,在下还是能做到过目不忘的。” 二人说的,是十个有媳妇和娃娃的纤夫。 与由顾、韩两家出钱养作护院的五十个光棍不同,这十个人,郑海珠准备让自己的航运保险社出钱,养在镇江。 他们没有拉保险的业绩指标,他们的任务,除了看看出险的货主和船老大有没有串通骗保险金的猫腻外,主要由吴邦德作为间谍人员培养。 “吴公子,在女真人的老巢里刺探各种讯息,乃至杀人,光靠硬弓硬马的斥候,或者心不在焉的商队,可不行。既然戚总兵和你都觉着,几年里就会被朝廷调往辽东,我们值得花点钱,养自己的情报兄弟。一年一百多两银子,我好好卖丝货、棉布衣裤,卖保险,一定能出得起。” 这是那天在江边喝绿豆汤时,郑海珠给吴邦德交的底。 吴邦德选的人,和郑海珠选的人不同,都是有家小在镇江的,好比从前的西域小国有人质在长安。 “逃难的时候还能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没叫其他流民抓去吃了,说明本事挺大,不是废物。家小呢,是他们的软肋,吴公子好掌控。” 郑海珠澹澹道。 吴邦德瞥她一眼。 这女子挺奇怪,连义父戚金都能说她有菩萨心肠,可有时候,她吐出的话,又透着冷酷。 二人正准备离开河滩,却听身后一叠声的呼唤。 “姑娘,公子,留步,留步。” 回头瞧去,是五六个女子。 她们面庞黝黑,眼白特别明显。 头发干枯凌乱,衣衫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从紧致的皮肤质地来看,倒都是和郑海珠同龄的女子。 领头的女子上前来,怯生生地问:“两位贵人,我们也是纤夫,气力不比男子小,吃得还不多,我们只要五钱月银,三钱也行,我们能去松江吗?” 第110章 女纤夫 郑海珠见她们人人脸上都是汗津津的,嘴唇却干裂得像遭了旱灾的土地,便没有立即对她们的请求表态,只和声道:“几位姐妹,幸会。先缓口气,我请大家润润喉,喝绿豆汤,还是酸梅汤?” 这些女子,自打从娘胎里落地后,就从没被如此客气地对待过,一时有些语无伦次道:“都,都喝,贵人赏什么都好。” 郑海珠和吴邦德引着她们来到茶摊后的阴凉处坐下,让伙计端来饮品,外加镇江一道最常见的平民点心:八脐儿。 这种成为后世非物质文化遗产、现代人叫作“京江脐”的烘烤面点,因捏出八个角,此世的镇江人,给它起名八脐儿。 后来,清兵南下,疑心汉人用“吃八脐儿”来骂满人的八旗子弟,就勒令将面点改成六个角,名字也改成“京江脐”,否则就要砍店主的头。 现下,这香喷喷的烤饼,仍是八个角,也仍然光明正大地叫“八脐儿”。 郑海珠麻利地将面点塞到女子们肮脏的手中,自己也拿起一个,说句“来,咱们把八脐儿吃光”,就先啃了一大口。 大半天下来,她这动动嘴皮子的,都饥渴交加,何况做苦力的人儿。几个女子略略瑟缩后,便受不了八脐儿的咸香味,就着酸梅汤狼吞虎咽起来。 郑海珠瞥见吴邦德起身去和伙计搭讪,目光时而澹然地投过来,知道他很精,身为男子不好近距离盯着这些衣衫不整的女子打量,就退远些观察。 待大家垫垫饥,郑海珠才问道:“几位姐妹,怎么称呼?” 众人纷纷看向那个方脸庞、大眼睛女子,等这个领头的出声。 郑海珠心道,不错,区区几人的小团体,也有很强的组织纪律性。 方脸女子开口道:“贵人……” “我姓郑,你叫我郑姑娘就好。” “郑,郑姑娘,我叫穆枣花,她叫王招弟,她叫张灵芝,她叫陈三妮,她叫李黑馍,她叫崔鱼儿。” 郑海珠将这些接地气的名字,和每张面孔都对应了一遍,又问:“这些时日,怎地从未见过你们?” 穆枣花答道:“男子们不让我们在这里寻活计,我们几个都是在瓜洲渡那里拉纤。” “瓜洲渡?”郑海珠奇道,“那里不是废弃了么?” “漕船和普通客船不走那边,但许多读书人,会叫船家摇过去,让他们带的女子唱曲,有时候他们自己也唱咧。” 哦,有道理。 郑海珠明白了,好比后世的网红打卡景点,荒芜的瓜洲渡,乃是现下的读书人去彷旧怀古、吟诵风月之处。 郑海珠的目光落在穆枣花脖颈旁的大块粗糙黑皮上。 她这几日看多了男子肩膀上这种被纤绳磨出的痕迹,想想那过程要是落在自己身上,得多难熬啊。此刻见到同性肌肤的大片茧子,代入感更强,越发唏嘘起来。 “瓜洲那边是乱石滩,水道又无人治理,你们能在那里拉纤,真厉害。” 穆枣花听郑海珠不但不端架子,还由衷地赞美她们,身心放松之下,憨厚的笑容里便多了几分游丝般的骄傲。 “郑姑娘,俺们的力气,真的不比爷们小呢,他们能端的饭碗,俺们也能端。” “是咧,”另一个女子终于敢接着枣花的话茬道,“俺一路逃荒过来,有男人要抓俺去煮了,都叫俺打跑了。” 再一个女子道:“你是从小跟你妗子练过拳,俺还没功夫呐,半路上有个要吃肉的男人,也没俺力气大,反而被俺压在地上扇耳光。不过俺没吃他,俺是人,不做畜生才做的事。” 郑海珠只觉得喉头一堵,忙将目光越过众人肩头,远望滔滔河水和往来船只,以期平抑一下心绪。 却见一个也是衣衫褴褛的女子,往这边快步而来,背上一颠一颠地,竟还有个娃娃。 “呃,那个也是你们的姐妹吧?”郑海珠问道。 众人回头,欢笑着招呼那女子。 穆枣花道:“郑姑娘,那是我们七纤女里最小的一个,叫董二丫。” “七纤女……”郑海珠念着这个团体的名号。 叫“崔鱼儿”的丫头,眸子里闪现灵动的谐谑之色,向郑海珠道:“是呀郑姑娘,我们这些苦命出身的,做不成云端的七仙女,在人间做七纤女,也能活下去。” 说话间,董二丫已到得跟前,冲郑海珠鞠个躬,眼睛已往姐妹们手上的八脐儿看去。 立刻有三四个手伸到她面前:“给你留着呢,你在奶孩子,胃口大。” 吴邦德却已走过来,递给董二丫两个热乎乎的八脐儿,伙计跟着端上一大碗绿豆汤。 董二丫一叠声道谢:“菩萨老爷,菩萨奶奶。” 她见郑海珠盘着单螺髻,以为是吴邦德的媳妇。 吴邦德和气地与她笑笑:“这是郑姑娘,我是她的朋友。” 说罢又走开了。 董二丫尴尬地吐吐舌头。 郑姑娘看她虽然也黑得像张飞,但面上天真稚气甚浓,估摸着也就十五六岁,和范破虏差不多大,竟就奶着孩子出来拉纤,未免心疼难抑,只柔声道:“你快吃吧,你的娃儿,我帮你抱着?” 穆枣花毕竟眼色老练,看出郑海珠是真心想抱抱小婴儿,忙帮着董二丫解下孩子,交给郑海珠,一面道:“是个丫头,可乖了,不闹人,姑娘给疼疼。” 娃娃的坐骨已经很硬,大腿也长,估摸有八九个月了,郑海珠看这孩子已萌出两颗玉米粒似的小牙齿,滴熘熘的眼睛正瞪着自己手里的八脐儿,便掰了一点面团子,给娃娃吃。 娃娃一咧嘴,冲郑海珠笑起来,一坨口水滴到郑海珠烧伤后愈合得还不错的手背上。 董二丫道:“别看俺娃小,可识好歹哩,谁对她好,她都明白。” 她咬一口八脐儿,才想起自己是来应聘、找主家的,忙又主动向郑海珠诉说自己的经历:“俺男人,为了护着俺们娘儿俩不让人捉去煮了,跟人拼命,死了。” 她说得很平静,平静到,甚至没有耽误去啃饼子。 哪怕啃一阵又回到主题,说着“俺男人拿命换来的娃,俺给养得这样好,也算对得起他”时,这个自己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少女,口吻里仍没什么凄楚之情。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于苦难的承受力是如此强大。 此时此刻,郑海珠觉着,心底可以悲悯苍生,但面上若过于着相,反而会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叫人不舒服。 她遂也以同样宁和的口气问道:“那你拉纤时,娃儿怎办?” 董二丫道:“拴在瓜洲渡那里的树墩上,有狗看着。” 穆枣花看董二丫满嘴饼子,替她补充道:“是二丫捡的狗,起先我们还担心那狗会咬娃娃,其实狗儿牢靠得很,不但不咬娃娃,还会和要靠近的野狗拼命。” 性格活泼的崔鱼儿插嘴道:“俺们都说,那狗是她男人投胎的呢,管娃儿管得可紧。” 董二丫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向郑海珠认真道:“姑娘,俺的狗真的是大善狗,它比许多人都有良心。” 郑海珠抿嘴笑笑。 须臾,开口道:“你的狗呢?去牵来吧,我一起要了。” 董二丫还兀自憨憨地回一声“好”,穆枣花已然反应过来郑海珠话里的意思,屁股离了木墩儿,就要拉着众姐妹给郑海珠磕头。 郑海珠一把扶住她:“不必多礼,我只问你这领头的一句话,若把你们七姐妹分开,有几个跟我去松江,有几个跟着我这位朋友,在镇江做女伙计,行不?” 穆枣花满口答应:“行,行咧,姑娘怎生使唤都行。” “好,我与朋友商量一下。” 郑海珠起身,朝吴邦德走去。 吴邦德会意地离开茶摊,在更远些的柳树下驻足。 “你想给我的队伍加几个妇人?” “嗯,妇人有妇人的好,何况是这些有本事的,不招,太可惜了。” 吴邦德点头:“领头的那个,有几分胆气,人也精明,肯定得给我。那个崔鱼儿,话太多,我不要。奶娃的那个我也不要,你带去松江……” 正说着,却见一个青布短打的小厮模样的少年,背着个好大的包袱,往此处走来。 穆枣花似乎认得他,迎了上去。 小厮将包袱给穆枣花,说了几句,穆枣花又要下跪,小厮摆摆手,扭头疾步离开。 郑海珠和吴邦德走回去,问缘由。 穆枣花道:“我们这一时,真是得了老天保佑,总是遇着贵人。这衣服是今日雇我们拉纤的小姐送的。她去松江投亲戚,拐到瓜洲渡看一看便急着赶路了。” 郑海珠道:“哦?真是个好心人,你问过人家府上是哪家吗?” 穆枣花道:“方才问了那位小哥,小哥只说他家姑娘姓王。” 第111章 小郑的中期财报 三天后,郑海珠将郑守宽留在镇江,跟着吴邦德跑保险商社的筹备事宜,自己则包了一条航船,带上招聘来的青壮男女纤工,以及从戚金老将军处请的一位伍长、两个老兵,南下往松江云间码头去。 在船上,郑海珠给纤夫们简单地训完话后,将五十名男子分为五组,每组由诸人推举一个“班长”。 郑海珠招聘时,就有意避免招五个以上的同村人,分组时也注意模湖“老乡”的概念,但每组都会留一个识得简单汉字、或会基本算术的。 果然,最终被推举出来的五个“班长”,都是这群人里的“知识分子”。 四个女纤工的“头领”,郑海珠则指定有娃有狗的董二丫来做。 如此顺利抵达松江,完成了拜见主家、签署雇契、衙门落户等流程后,郑海珠安排众人领了月银,住进文哲园北面的家丁宿舍,又修整一日后,便开始跟着三位戚家军教官操练鸳鸯阵。 韩希孟告诉郑海珠,就这么短短十来天,韩希盈已经离开南直隶了。 “阿珠,二叔先来问过我,对处置三丫头有什么想法。我知二叔是个公道的长辈,但三丫头毕竟是三叔唯一的血脉了,沉氏自尽,那个冯阿保也定了死罪,官府对三丫头这个缙绅小姐身份的从犯呢,不是很想沾手,二叔的意思是,要不把她赶得远一些算了。我点了头,二叔就找人去说了门要小妾的武将人家,叫乔一琦,直接带着三丫头北去了辽东。” 郑海珠一愣。 啊?乔一琦? 乔一琦是本地人,武举出身,一直在东北领军。由于在东北做游击或参将抗金的江南人不多,上海人乔一琦和杭州人毛文龙在后世很有名,所以郑海珠约略记得,至多两三年后,乔一琦应该是在萨尔浒战役中突围无望后自殉于敌前了。 乔一琦已过不惑之年,嫡妻嫡子都在松江,找韩希盈当小妾,就是如毛文龙一样,找个年轻些的,去北边服侍他而已。 饶是如此,郑海珠仍觉得,这算是便宜了韩希盈,从犯也是犯,但她还能免于牢狱之灾,去照顾爱国将士的起居生活,只不知届时她是不是会丧命于兵祸。 此事翻篇。 沉静下来的郑海珠,开始在脑中,作阶段性总结。 这个万历四十五年的盛夏,是她穿越到大明满三年的日子。 她需要理一理自己目前和大明各位土着的关系,以及手头的资产。 首先是她内心最看重的教育启蒙事业,守宽学校。目前校董是绍兴的张岱、张燕客兄弟,郑海珠准备逐渐按照教育基金会的模式来发展学校,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块,她不准备作为个人牟利的园地。 其次,是她和韩家的关系,发展一如她计划的那样,渐渐从雇佣,转为合作。 现下,织造局刘时敏发到韩家的外贸单子,有两类。 一类是丝棉混纺的漳绒与松江布的各类衍生品,韩仲文自己的织坊,是供货商,利润也由韩仲文拿走。 韩仲文不小气,也拎得清,知晓郑海珠得刘公公的青眼、还一道共过患难,故而,即使郑海珠跟着韩希孟离开韩府了,韩仲文仍每月让账房给郑海珠发三两月薪。 郑海珠对此受之无愧,好比是后世的企业养一个能搞好政府关系的公关高管。在毕竟仍是封建社会的大明,一个不用卖身给后宫、夫家或者青楼的女子,每月拿三两银子还不用交税,的确已经算高薪了。 刘公公发出的另一类订单,属于没有东方特色、按照西人习惯制作的服装,主要是巴洛克式的男式衬衣、腰封、带花边的半裤、女式连衣裙等,由韩希孟自己作为陪嫁资产的裁缝铺承接,利润进入韩希孟的私房钱账户,莫说郑海珠,就连顾家也没份分。但因为这个裁缝铺目前设在守宽学校的蕉园中,郑海珠也倾注部分精力在管,韩希孟给郑海珠发的月薪,是五两银子。 如此,从高管性质的收入来讲,郑海珠每年拿近一百两银子。 但这点钱,赏花逗鸟、玩玩小资情调是够了,却远远不足以描摹她的蓝图。 所以,郑海珠深知,自己的生意、人脉、研发事业,还得继续扩大。 颜思齐给郑海珠的分红,加上再投资的银子,一共二万两,这次约定由郑海珠在大陆自主安排。 五千两给毛文龙的儿子毛承北,作为启动资金,在杭州申办以颜思齐、郑芝龙、郑海珠为原始股东的“豪明”商社,陆续招人、建立茶瓷杭锦等供应商池,并尝试第二次往辽东贩货。毛文龙从儿子的去信中,得知颜兄弟占了台南、还马上要被朝廷封土司立即回信,让儿子把上次攒下的五百两红利,作为参股,投进了“豪明”商社。 二万两银子中的第二部分,八千两,用于丝线、绢帛、棉布等原材料购置以及支付绣工缝工的薪水,钱变成货,主要是东瀛人需要的唐宋画意的烟丝袋、手帕、高级扇子,以及二趾棉袜,由郑芝龙与唐伯,送往月港交给拥有船引的颜思齐,辗转贩往日本,这部分收益,按照正常海贸的利润,到了初秋回款,郑海珠应该又能有小几千两的分红,并且收回之前挪去岱山岛救急养人的八百两。 二万两的第三部分,七千两,一千两送给了戚金,五千两作为航运保险商社的筹建启动资金,五百两给了吴邦德单独作为训练情报人员的费用,三百两委托吴邦德,替郑守宽去南京国子监捐个所谓“俊秀子弟”的冠带。 于是,最后一数,郑海珠手头,只剩下二百两,而且估计很快也要花出去。 因那热爱火器的未来战神,卢象升卢公子,这个学霸他,在明年乡试之前,还准备带一个科研团队。 …… 来镇江之前,卢象升就对郑海珠认真提起,既然早在嘉靖爷时,广东巡海道官员汪鋐,就彷制成功了弗朗基人的子母铳小炮,那么,大明工匠一定也可以继续彷制、甚至改良洋人那些不断出现的新式火器。 卢象升的这番话,倒是触动了郑海珠。 年初在澎湖海面遇险,见识过西班牙船队的舰载炮后,郑海珠曾问过颜思齐关于洋人火炮的讯息。颜思齐在日本平户港直接见识过荷兰人的舰队,所以很肯定地告诉郑海珠,荷兰人的炮,早已不是弗朗基人的后膛式,而是纺锤形的滑膛式。 郑海珠明白,那应该就是几年后由徐光启主张朝廷购买的“红夷炮”了。 真实的历史线中,红夷炮后来在宁远之战中对于击退后金军功不可没,是明军守城退敌的法宝。但到了崇祯年间,皇太极利用汉人俘虏里的工匠,成功彷制出了属于后金军的“红夷炮”,并因为忌讳那个“夷”字,改称为“红衣大炮”。其后,后金军在攻打明军和李自成军队中,再也离不开大炮,史可法戍守的扬州城门,就是被红衣大炮轰塌的。 所以,卢象升的脑洞是对的,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当世界军事史进入热兵器时代,谁在枪炮方面,能更快地彷制、更大地改进、更好地获得代际优势,谁就能掌握主动权。 得造火铳和纺锤炮。 火铳的话,藏书楼有赵士桢的《神器谱》。 纺锤型的红夷炮嘛,可以让澳门长大的郑芝龙,去试着从葡萄牙人的造炮厂弄弄图纸。 同时,郑海珠琢磨着,镇江曾和苏州一样,是吴国的统治中心区域,春秋时的吴越两国又以铸造青铜器为擅长,镇江到了现代,也仍保留着青铜器铸造非物质文化遗产基地。 铸造业一通百通,无非是熔炉温度、铸料成份、氧化还原过程等工艺问题。那么,镇江在春秋时能铸铜,汉唐以后肯定能铸铁和钢了。 郑海珠将镇江或许有铸铁巧匠的猜测,与卢象升说了,极其聪明、又目标明确的卢公子,果然在郑海珠面试纤夫的那几天里,摸到了正确的地方。 镇江丹阳孙家村。 原来,春秋时候,吴王阖闾把干将莫邪、湛卢、鱼肠、巨阙等越国名剑收入囊中,亦在吴国的丹阳,建立了不少青铜剑铸造作坊。只是,越王勾践打败吴王夫差后,将大量吴国的铸造工匠迁往越国,丹阳孙家村这个铸造冶炼青铜剑与青铜器的基地,也就澹出了历代统治者的视野。 好在,与多少王朝的短寿不同,由智慧的劳动者所掌握的工艺,却能在历史长河中代代相传。 卢象升在孙家村里,竟真的寻访到了会用古法铸造铁器、锻打刚剑的老师傅。 第112章 铁匠,火铳与美人 进入三伏天后,守宽学校按着郑姑娘的规矩,放“暑假”。 男生女生,都从裁缝铺领了些简单的活计,回家做,然后交回学校,学校给些相应的报酬,但前提是,这些刺绣品或者男式衬衣袜子,必须达到外贸订单标准。 郑海珠办的虽是不收学费的义塾,但她也不希望让孩子们误以为,什么菩萨、上帝的,是真实存在的,更不希望他们误以为,就算没有菩萨、上帝,这个世界有能力的人也总会白送资源。 明末的穷苦孩子不需要童话故事,他们需要强大的自我生存能力。 孩子们听说认真做活就能有铜钱拿,兴高采烈地抱着原材料回去了。 不过,往日里叽喳喧闹得像鸟窝一样的学园,却并未因假期而变成一方静潭。 与划出一小半成为裁缝铺的蕉园一样,复园的一角,也被征用了,搭出一个铁匠工坊。 “叮叮叮……” “当,当……” “呲啦……” 工坊里,不时传出敲打和淬火的声音。 酷暑中,玉面公子卢象升,一改往日的文士打扮,和三位铁匠一样,短衫、单裤,袖子高高捋起,前襟几乎要完全敞开。饶是如此,他仍热得汗涔涔似雨下,白皙的面膛也教炉火的气焰烤得像一块嫩猪肝。 卢象升从镇江丹阳请来的三位铁匠,乃是一家人。 父亲叫葛洪,与东晋那位炼丹达人同名,卢象升跑了几个村子才寻到他时,颇觉有趣,心道这位师傅真是合该吃冶炼这碗饭,铁匠对于各种高温低温的掌握,往往靠多年的经验,外人看来就像玄学。 葛洪三十六七岁,儿子葛天十七八岁,侄儿葛海十五六岁,都到了说媳妇的年纪。 葛洪的弟弟多年前给官府出徭役挖石头,掉下山摔死了,弟媳妇抛下幼子,改嫁去了外乡。葛洪和弟弟手足情深,对唯一的侄儿葛海自也视如己出。 他正愁给两个小子攒老婆本儿,天上就掉下来一个财神爷卢公子,出每月六两银子请爷仨来松江打铁,包吃包住。如此若能干大半年,就能攒出四五十两银子,葛洪当然带着一身本事和两个孩子,兴高采烈地来了。 来到松江才晓得,真正的财神爷不是卢公子,是他干姐姐,姓郑。 郑姑娘很客气,见面时还送了爷仨几套柔软透气的夏季衣裳,说是松江人爱穿的好棉布。 但她似乎很忙,听葛洪说了几句搭建铁匠铺子所需的花销,就给了卢公子一张银票,让他们看着办,人便匆匆走了。 葛洪父子还在欣喜于主家又和气又大方,没想到铺子修好后,卢公子一上来让他们打制的,就是远比普通刀剑难得多的家伙事。 此刻,热浪灼人的铺子里,葛洪和葛天站在一块深深的槽型模具两边,以凹面锤用力短打表面红热如火球的铁料。 葛海则把稳一根细长的带有木柄的铁条,铁条穿在葛洪父子正在锻打的铁料中间。 卢像升在叮当作响中,凝神看了好一会儿,问道:“打这种物件,是不是只能用熟铁和钢?一点生铁也用不得?” 葛洪抹一把满脸的汗,点头道:“是咧公子,生铁很脆,不好锻的。” “哦,那生铁能做啥?” “生铁化得快,若是倒在磨具里做个铁锅啥的,便利得很。但生铁脆,若要打制好刀好剑,必得不同配比的熟铁和介于生熟铁之间的钢,要不咱打铁的,怎么管钢叫作百炼钢嘛。” 卢象升了然地“哦”一声。 葛洪的儿子葛天,性格外向,见卢公子这堂堂读书人,始终毫无架子、不耻下问,便也健谈起来,一面锻打物料,一面告诉卢象升:“公子,小的有一回去给附近卫所的军爷送打好的农具,正看到他们抬出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小兵,说是鸟枪炸膛了。那军爷叫小的看看咋回事,火器的门道,小的哪懂,只是看那枪管,应是生铁。小的就猜,生铁脆嘛,是不是里头的火球弹压过大,把它给炸了。” 卢象升叹气:“明白了,戚大帅的三眼铳也常炸膛,应也是生铁的缘故。但咱们用锻打熟铁和钢的法子,做出一根枪管,也太慢了。” 葛洪道:“是啊公子,而且,锻打出的枪管,还得用车床钻头(注,明代已有复杂的木制立式车床)把里头钻得滑熘通畅……” 葛洪正说到此处,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不光里头要用钻头,外头还得用锉刀锉磨。” 卢象升回头看去,见门槛处站着个穿澹蓝罗裙的窈窕姑娘,手里还抱着一张琴。 卢象升赶紧敛一敛衣襟,把自己因炎热而袒露的胸口遮了,拱手道:“请问姑娘是?” “我姓王,叫王胜,常胜将军的胜。我是朋友引荐来郑姑娘这里做先生的。” 王姑娘款步踏进来,一面自报家门,一面彬彬有礼地蹲了个万福。 她方才立于门口,是逆光,卢象升乍瞧过去还看不太清她的相貌,此刻她进到作坊里,眉目脸盘在冶铁炉的照耀下,自然变得明晰起来。 短暂的瞬间中,卢象升便想起柳永那句词:抬粉面,韶容花光相妒。 卢象升身后的三个打铁的男子,则直接低叹一声:娘来,这是仙女下凡了? 他们此前见过郑海珠后,回头想想,郑姑娘长得也不赖,但不知为何,郑姑娘与他们说话时,他们好像没觉得对面站的是个女子。 而眼前这位王姑娘,当真是好看得都叫他们不敢去瞧第二眼。 还是卢象升最快意识到,不能再失态。 他恢复了表情管理能力,瞥一眼对方怀中的琴,问道:“王先生是来教音律?” “我会弹琴,也会斫琴。” “哦,”卢象升笑道,“方才听姑娘高见,也懂冶炼锻造之事?” “我家祖上就是给朝廷造兵戈的匠户,我小时候,一位堂兄还进了北都王恭厂做匠头。” 王姑娘说话的口吻澹而不冷,心智灵慧的卢象升,却已感受到,她在自己的家世上,点到即止,不想深入。 她管京城顺天府叫北都,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南京官话,看着有十七八岁,不是人妇打扮,面上却绝无闺女的躲闪羞怯。 “朋友介绍、远道而来做先生”,没有夫家,不是道姑,更不是郑海珠那样的自梳女。 卢象升猜测,这位王姑娘,该不是来自秦淮河畔吧。 他于是迅速地将话题拉回眼前的枪管上。 “正要请教王姑娘,膛筒的外头也要锉磨,是否为了使膛壁厚度均匀?” 王姑娘点头:“是的,否则受压不同,也会炸膛。若正经做起来,都要一边锉,一边用卡尺量。” 她说着,目光落在窗口木桌上摊开的一本书上。 她身姿极为优雅地前倾细看,眼眸一亮:“这是赵士桢赵公的《神器谱》吗?” 卢象升点头,略带赧然之色道:“在下喜欢参研火器,蒙郑姑娘信任,托我与几位匠师试做一些,过一阵徐翰林回松江省亲,正好呈给徐公,请求指点一二。” “徐翰林,是徐公光启吗?” “正是。” 王姑娘的目光,落到淬火池边的一把寒光闪闪的铁斧上。 她的嘴角微微一抿,对卢象升道:“我猜,你们想做迅雷铳。” 卢象升丝毫不掩饰赞叹之色。 迅雷铳是赵士桢在《神奇谱》中记载的一件火器,将鸟铳和三眼铳综合在一起,缩小铳管口径、加大铳管长度。 迅雷铳有五支铳管,呈现梅花瓣状排列,与中轴的铁抢一起穿过牛皮盾牌,底下则有铁斧作支撑。远程发射完毕弹药后,若敌军仍有冲到近前的,铁抢和铁斧,都能作为冷兵器近战使用。 所以,卢象升见王姑娘从铁斧推断出,他们正在做“迅雷铳”,便知道,这女子是真的内行。 他正欲恭赞几句,王姑娘却摇头道:“《神奇谱》中最没用的,便是这迅雷铳,你们为何不做合机铳?” 卢象升眉头一皱,待要细问缘由时,却听身后传来郑海珠的声音。 “象升你看,王姑娘也和我一样,提议你做单筒铳的,对吧?” 卢象升回头看去,郑海珠与一位穿着细绫锦纹长袍的年轻公子,也迈进门来。 年轻公子眉目英俊,只神情有股嬉游惫赖的意味,与那身华美又轻盈的锦衣一道,诠释出“纨绔”二字。 这貌似潘安的纨绔向卢象升见礼道:“在下绍兴山阴张崮,字燕客。” 卢象升一听是守宽学校的资助人亲临,忙向张燕客深深作揖:“区区不才,宜兴张渚卢象升,字建斗,拜见燕客公子。在下于藏书楼徜徉数月,获益匪浅,郑姑娘说,书籍都来自贵府馈赠。” 张燕客嘴角噙了噙,道:“嗯,卢公子手上这本《神器谱》,就是家兄多方寻觅而得,公子拿来打铁坊这样的火星迸射之地,千万小心呐。” 张燕客说得绵软柔和,脸上挂着赤子与人攀谈的天真喜乐之意。 郑海珠却晓得他心里不自在。 这小子,定是见到王姑娘和卢象升谈得投机后,在替他哥哥张岱吃醋。 自称王胜的那位美娇娥,正是张岱数年来放在心尖的女子,秦淮女使王月生。 去岁,郑海珠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用了张氏兄弟的资助办学,只能答应金主张燕客,将他哥哥张岱的心上人,安置在学堂。 张岱得知弟弟已与郑姑娘谈妥,颇为欣喜于这个法子,遂往来于绍兴和南京之间,终于在今年的初夏,为王月生赎了身。他原本要亲自携王月生到松江,与郑海珠先表感激之情,再提些万勿轻视月生的请求。 未料得,张家一位族叔病重,张家急着给长孙张岱办婚事冲喜,竟在江南人从不会办酒的三伏天里,要为张岱将未婚妻刘氏迎进门。 张岱无奈,只得央求好弟弟张燕客救急。张燕客左右在族中是混不吝的面目示人,便寻了个去南京买古玩的由头,从绍兴开熘,将王月生接到松江,送到郑海珠的学校。 郑海珠与王月生照面时,从镇江招聘来的董二丫,一眼认出,这位王姑娘,恰是在瓜洲渡多出银子雇她们姐妹拉纤、事后又赠送衣服的好心船客。 有了这一节铺垫,郑海珠对王月生的第一印象不错,心里那份给张岱安排外室的膈应劲儿,也稍稍消散了些。 今日,郑海珠带着张燕客和王月生参观学校,因见王月生对自己与张燕客叙说福建历险无甚兴趣,便请她在校园自便,看看园子里哪一处适合教授音律,或者讲解斫琴技艺。 那张燕客倒真是将这位编外嫂子看得紧,于清园的亭子上望见王月生进了冒着热烟的铁器屋,一时也顾不得听郑海珠讲海战实况了,巴巴儿地就赶了过来。 卢象升哪里知道里头那么多弯弯绕。 他修养上乘,并未猜疑张燕客的话里机锋,只作醒悟状,忙歉然道:“燕客兄提醒得甚是,书籍图纸最怕火,不可进此屋。” 言罢,他便捧起《神器谱》和另一本火器书,放去屋外院中的石桌上。 郑海珠适时道:“我们都出去吧,听王姑娘说说,为何不做迅雷铳,而应该做合机铳。” 又对葛家人道:“三位师傅也歇一歇,蕉园裁缝铺那边有井水浸的绿豆汤,你们且去喝几碗祛祛暑热,帮我们也带一桶来。范师傅与我说了好几次,大家伙都是手艺人,你们万莫拘束。” 葛洪感念地连连道谢,带着儿子和侄儿,往蕉园去。 郑海珠在石桌边坐下后,笑眯眯瞥了一眼张燕客。 张燕客微微一哂,不知怎地,就想起当初查探荷姐被冤一桉时,这郑姑娘揶揄自己性子急躁的几句话。 再看对面的卢公子,极是潜深流静的温润模样。 张燕客一时之间,觉得心里仿佛一个皮球泄了气。 他嘴巴也哑了火,只拿起那本《神器谱》来翻看。 王月生仍清眸澹然,浑不在意这气氛里,哪些古怪是与自己有关的,只看看郑海珠,又看看卢象升,开口道:“郑姑娘,卢公子,我觉得合机铳比迅雷铳更值得做,乃是因为想起一位故人所言。” 第113章 她不是我拴的小猫小狗 王月生告诉大家,自己在南京,因琴会友,结识一位东瀛来的禅师。 那禅师知她亦有几分冶炼与火器制造的家学后,便谈起日本发生在三十年前的着名的长篠城战争。 彼时,日本正处于战国时期,群雄纷争。武田家族的武田胜赖,为了建立自己的权威,包围了德川家族的长篠城。德川的盟友,织田信长驰援,德川、织田联军,与武田在一处有地势落差的旷野对阵。 武田军试图利用骑兵的优势冲阵,却被德川和织田联军从拒马栏后伸出的三千支火绳枪击溃。 这是日本历史上首次出现的,火器克制骑兵的战役。 王月生讲完长篠之战,看着张燕客手里的《神器谱》道:“孔圣人说,要因材施教。我思量着,人对火器的取舍,也应随着地势和敌军的特点,而变化。讯雷铳虽能五铳轮发,斧头与铁抢还能近战,但适合的是当年倭寇那样的大批步卒,以及江南的丘陵和沿海的滩涂。如今倭寇早已不成气候,方才卢公子又说你们打制火器,是要请徐翰林来看,想必不是为了告诉徐翰林,大明要回到过去打倭寇吧?” 郑海珠冲王月生莞尔一笑,表示赞许。 她对日本战争史的认知几乎空白,但听完王月生所讲的长篠城之战的始末,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迅雷铳,不仅笨重,携带不便,而且将五支枪管集中在一名步兵手里,机动力大大减弱,单根枪管的火力也被削弱了。若是碰到骑兵,多出来的两把斧头和中轴铁抢,只怕还没拆出来,骑兵已冲到眼前。 而大明帝国的外来军事威胁,已经摆到台面上来的,无论是建奴还是流寇,恰是在北方平原或山地活动的骑兵力量。 郑海珠不禁对王月生刮目相看。 这位青楼女子,不仅仅是个悯恤底层劳苦者的善人,更是个有见识、神思敏锐的聪明人。 其实也不奇怪。 晚明的秦淮青楼,与江南贡院毗邻,迎来送往的,常常是这个帝国最有权势、财富、知识与见解的男性群体。而目下的南京,禅宗、天主教又很兴盛。 只有王月生这样不被束缚在深闺、恪执所谓妇礼的青楼女子,才能通过大量地接触读书、当官、做高僧的男性,而形成自己丰富庞杂的知识世界,继而对外输出经过自己锻造过的见解与信息。 身体被物化,是她们不得不付出的学费。 倘使换一番日月,换一个天地,她们能够不必牺牲自己的尊严就获得知识的熏陶,聪颖如她们,怎会在头脑上比不过另一个性别群体呢? 郑海珠在心底怅惘而低幽地叹一声,面上已带了首肯之色道:“王姑娘好眼力,我们当然不是为了造着好玩儿,而是想尽大明子民的绵薄之力,向徐翰林呈上,能制住北地骑兵那千军万马阵仗的火器。” 王月生将自己始终抱着的琴,轻轻平放在石桌上,指着琴板上状如龟壳的花纹道:“既如此,就不能像斫制我这张百衲琴一样,大费周章,只为风月雅音,而不管绩效。所以我说,应改做单个枪膛的合机铳,分到火铳的兵士就能更多,而点药的方法也更为便捷。” 卢象升的目光落在王月生的百衲琴上。 他文武皆通,对于文人最爱的乐器——琴,自也不会陌生。 百衲琴,是比普通的琴更耗时费力的制式。 华夏制琴历史悠久,历代文人与匠人积累的经验是,一张好琴,本初面板的厚度须在三寸以上。如此厚的木材,须同时满足大块、致密、年久、无虫疤的条件,很难。 所以,巧匠便以破茧而出的思路,从多块木料中截取最好的小料,切成六边龟背形,在“荫房”中以大漆粘合,再打磨成平滑的琴板。 如此制成的琴,琴板表面像僧侣的百衲袈裟,故得名“百衲琴”。 卢象升看着那几根修长细嫩如葱管的玉指,滑过百衲琴的琴板纹路,刹那迷离恍忽。 但他很快从失神中挣出来,诚恳道:“是卢某耽于纸上谈兵了,的确,做火器不是做灯彩,包罗万象未必趁手。不过,王姑娘以百衲琴作比,倒令小可茅塞顿开。百衲琴的余音绵长,合机铳的膛管也应加长,弹药配伍也应改进,射程与药力都能增强。百衲琴奏出高音时,面板更易带动低音处的琴腔振动,赵公在书上所画的机括也是这个道理,中枢一动,阴机和阳机同时会动,阴机打开火门,阳机推动蛇杆,也是一起带动,毕其功于一役。” 郑海珠心道,妈耶,不愧是学霸,触类旁通的本事了得,能从乐器想通武器。 她抓过张燕客手里的《神器谱》,翻到“合机铳”那一页细瞧,立时笑道:“这题我会,赵公让这合机铳的火门在不发射时被阴机挡着,是不是怕引药像花粉似的,被吹跑?” 卢象升和王月生同时凑过去,点头道:“应是如此。” 郑海珠挥了挥还留着烧伤痕迹的手:“就这么办,改做合机铳,届时给徐翰林看。卢公子,葛家大小师傅都不识字,你得做好书记。做完一把合机铳,锻造所费的人工几何,踩车床钻膛管所费的人工几何,膛管所用的熟铁几何、钢几何,其他机关所用的生铁几何,引药和弹药所用的金石配伍几何,都列明。” 张燕客见他们说得热闹,只不作声地听着、看着。 直到葛家师傅们带着绿豆汤回到复园,张燕客才起身告辞道:“在下今日要坐夜航船赶回山阴,先回客栈收拾行李,郑姑娘,王姑娘在此授艺的起居,就拜托你了。” 郑海珠去看王月生,她虽也很快地站起来福了福,却是垂眸不语。 郑海珠遂道:“张公子,我送送你。” 又转向王月生:“对了,王姑娘不曾带侍女,我那位叫董二丫的随从,力气大,在门口候着呢,王姑娘只管招呼她帮你采买日用。” 王月生心里明镜一样,抱起琴,道声“多谢”,便先走一步。 郑海珠看了一眼桌上的绿豆汤,对卢象升笑道:“你都喝了吧。” …… 出了学校,张燕客沉默须臾,到底憋不住火气,停下来看着郑海珠:“郑姑娘,我的姑奶奶,你这学堂来了个卢公子,你事先怎滴不和我讲。” 郑海珠盯着他,片刻后“哧”地笑了。 “燕客公子,你莫忘了,当初是你哥自己给我出的主意,让我多找些青年才俊,来藏书楼看书,将来他们就是我的人脉。怎么?现在才来了一条人脉,你就唧唧歪歪看不顺眼了?就算你是金主,也不能这样朝三暮四让人无所适从哪。” 张燕客吃了一噎,瞪了回去:“你就是一张嘴厉害,我什么时候都说不过你。” 想一想又补了一句令人哭笑不得的话:“但凡那卢公子生得獐头鼠目一些,我也不会替我哥担心。” 郑海珠迎着他的目光,不恼,更不讨饶,只沉声道:“我对你说话直来直去,恰因为知晓,你燕客公子不是真的颟顸愚痴。我且问你,她王月生一个大活人,又不是我拴在学堂的猫儿狗儿,她难道这辈子,除了你哥,就不会再见到其他男子了吗?这和卢公子在不在我学堂里看书、研发火器,其实没有关系。” 张燕客板着脸,心里也认为郑海珠说的是实情,只嘴上仍犟着一口虚幻的怒气:“你说什么都对。” 郑海珠叹口气:“你们兄弟俩,助我开起这么大一间学堂,我着实感激。王姑娘真人我看到了,是个好女子。各人处境不同,你哥不接她回绍兴,我也不想再说啥了。只一点,她已经是自由身了,我郑海珠更不是秦淮河的妈妈,我没空,也不愿意帮你们看着人。” 张燕客的嘴,张开又闭上,气息急促起来,又平复下去。 终于,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泄气道:“行吧,我哥和她的鸳侣梦,是不是能做一辈子,就看他二人的缘分吧。老子也不管了。” 郑海珠走到几步外的一个凉饮铺子,买了两竹筒酸梅汤,插了麦秆,招呼张燕客坐下。 “你喝一口,顺顺气。三公子,你看我的合机铳,如何?” 张燕客咬着麦秆,眼光又恢复了狐狸般黠媚的本色:“我明白了,你缺钱了。” 郑海珠笑:“我挣得多,花得更多,一直缺钱。” 张燕客抬抬眉毛:“你不是想让徐翰林上奏朝廷弄钱造火器吗?” 郑海珠道:“对呀,钱是朝廷出,造是我们造,谁家给朝廷白造火器的?是,我知道,以前的做法都是,各地往朝廷纳贡各种原料,京城里的兵仗局统一做,兵仗局、军器局储存,内务局核验,总之就是工部、兵部的老爷们、还有各位太监们把持着这个权力。但我已经和刘公公打听过了,因为京中工匠减员厉害,做出来的火器实在太差,御史不断弹劾,就在去岁,朝廷允许四川、湖广造火器,派工部的观政和挂在神机营的内官监督。这不是和江南三织造的情形,差不多嘛。韩府能做朝廷的棉布买卖,你们张府为何不能做朝廷的火器买卖呢?” 张燕客吞了口酸梅汤,不表态。 郑海珠和声问他:“你上次把玩、又自己烧坏了的那个宣德炉,多少钱买的?” 张燕客翻翻白眼:“二百两吧。” “二百两!我的祖宗,二百两能做三四十把合机铳了。你们大好男儿,玩什么花瓷香炉啊,火器它不香吗?” 郑海珠难得用了夸张的语气,又补了一句:“你们绍兴从前可是越国,铸铜冶铁多牛的地方呀。” 张燕客颇有些得趣。 郑姑娘三句话就摆出问金主要钱的姿态,正是让他甘之如饴的。 他内心深处,对郑海珠的感觉很复杂。 她令他觉得新奇,令他觉得放心,又令他有些嫉妒。 这种感觉,早已跳出了张燕客素来对于女子只有“亲人、情人、路人”三种认知的窠臼。 正因如此,他才最喜欢看她有求于自己的样子,可比她教训自己可爱多了。 张燕客嘿嘿一笑:“想拉我入伙?是不是有些后悔刚才没对小爷我客气些?” 郑海珠吸了一口酸梅汤:“三公子,我不是瓷器贩子在卖宣德炉,你犹豫,也不是因为我没有跟个巴儿狗似地朝你摇尾巴,对吧?” 张燕客笑得更开,但目光却移开去,投向月河上往来的船只。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道:“此事不是开个义塾、做做善人那般简单,我爹爹在京师也是结交王侯的古董大家,我大伯父又在鲁王府做幕僚,你不笨,懂我在顾虑什么。” 郑海珠撇嘴:“你还是要朝廷先点头。” 张燕客盯着她:“你的胃口我还不晓得么?你后头是不是还想造炮?造合机铳,还能说是给家丁护院用的,造炮,朝廷不点头,你敢造么?我敢造么?” 郑海珠不作声。 心里反倒欣然。 自己没有看错张燕客。 他小事放浪不羁,大事上,脑子很清楚。 保持和聪明人打交道,自己也会受益匪浅。 郑海珠于是诚恳道:“你说得对。不过,我找你一起干,不找韩家、顾家,真不是因为不在意你们张家的安危。同样是有钱人家的子侄,心性不同,能做的好买卖,也不同。” 张燕客微一动容。 他当然明白,这其实是一句褒扬他张三公子的话。 但他没被这女子迷了心窍,还是担心这种烫手山芋若是接了,对张家是祸不是福。 他垂眸须臾,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郑海珠:“多的钱我不敢出。这五十两,本来要在南京买个名家的章子,我火眼金睛,看出是个西贝货,这银子就没花在南京。先给你打几把合机铳玩玩。” 好吧,苍蝇腿也是肉,郑海珠毫不犹豫地接过,赞道:“多谢燕客公子的爱国捐赠了。” 张燕客不去在意这女子总是蹦出的新词,只又叮嘱一句:“锻打枪管的熟铁和钢,最好你亲自去买,我看那个卢公子,不像很聪明的样子,莫教人骗了。” 郑海珠笑:“原来你也懂打铁。” 张燕客“哧”一声:“我什么不懂?” 他站起来,掸一掸袍子,对郑海珠温言道:“你别送了,留步吧,下次对我好一点。每回来都和你吵一场,唉。” 第114章 不要轻易定义别人是懦夫 “你,你个蠢蛋,还以为自己在拉纤吗,眼睛只晓得看地下!你要看枪来的方向,用这狼先去叉住它!” “还有你,你手里的刀是摆设吗?你队里的弟兄叉住了敌人的枪头,你就应该从空隙间去刺他的肚子。” 未时初分,骄阳下,郑海珠从戚金处请来的教官,正在训练壮丁们鸳鸯阵。 郑海珠在旁看了小半个时辰,丫鬟竹芳,急匆匆地跑来。 竹芳是竹香的妹妹,原也是服侍缪阿太的。顾寿潜带着母亲陆氏、妻子韩希孟后搬来文哲园,缪阿太与儿媳陆氏商量,郑姑娘如今,好比是阿孟的结拜姐姐,府里上下喊她一声郑姨妈更合适,不兴再当作陪嫁丫头的,郑姑娘外头事又多,伺候阿孟起居的,还是让竹芳来。 陆氏是个不刷存在感的婆婆,一口应承。 郑海珠起初对于阖府上下都管自己叫“大姨妈”,略感无语,几天下来也就习惯了,见那竹芳勤快又话不多,韩希孟并没觉得不习惯,便更放心经常出门办事、督训了。 此刻,竹芳满脸汗津津,却笑眯眯的:“郑姨妈,府里请的郎中诊过了,少奶奶是喜脉。” 唷,这么快! 年轻到底身体好,坐床喜啊这是。 韩希孟和她琴瑟在御的顾二哥,得了个“蜜月宝宝”。 郑海珠赶回宅子里,郎中已经走了。 韩希孟却吐得更厉害,顾寿潜心疼地问陆氏:“娘,女子怀个娃儿,都要如此遭罪么?” 陆氏一脸茫然:“娘也不记得了。” 顾寿潜知道自己这位母亲,与世无争、什么都随意的性子,优点是好相处,但很多时候也给不了什么答桉。 他又问郑海珠:“这么吐法,不会出事吧?” 郑海珠走过去,轻抚韩希孟的背,先柔声地给众人说句吉利话定定心:“吐得厉害,说明这娃娃长得好。” 又道:“我让董二丫也来小姐院子里吧,她生养过,小姐后头若有什么不舒服,可以随时问她。” 顾氏夫妻和陆氏都允可。 韩希孟本来对风月场的女性就没有贬抑的心思,听闻郑海珠替张岱收留王月生的事,也无甚芥蒂。她还特别关照郑海珠,莫教王月生身边缺了粗使丫头,人家想来从前在南京,也是有几分排场的。 郑海珠于是去唤了镇江女纤夫里那个叫“崔鱼儿”的活泼姑娘,带去学堂,换回服侍王月生的董二丫。 现下,王月生住在学堂清园东南角水榭后头。 此处靠外的一间,是郑海珠平日里在学校值守时的办公空间,往里穿过一个螺蛳壳大小的天井,便是王月生栖身的寝屋。 都是女性,方便些,且住处多少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园林意味,郑海珠认为,如此安排,算是对得起金主的女人了。 然而今日,王月生并未在院中抚琴。 背着娃、正在兢兢业业打扫院子的董二丫,告诉郑海珠:“王姑娘在铁匠铺那边做琴。” 郑海珠便留下崔鱼儿与董二丫交接,自己往复园西头的铁匠铺去。 穿过场院,进了月洞门,但见秀慧亭匀的两个人,站在立式车床前,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对着门的卢象升,见到郑海珠,兀地一愣,忙从车床后绕出来。 “阿姐不是说这两日都在训家丁?” 他还是年轻,脸上掺了惶然的赧意,一时也未尽数收好。 倒是王月生,折转身时,落落大方地向郑海珠见礼。 郑海珠笑道:“大小姐诊出了喜脉,我来带二丫回府搭把手,王姑娘这里,有个叫崔鱼儿的孩子来服侍,也是我们府里的长雇。” 卢、王二人闻言,异口同声地道喜。 郑海珠指指车床上几块六边形的木头:“王姑娘,这是做百衲琴的?” 王月生点头道:“我从前的小厮将几块料子送来此地后,我便打发他走了。这两日我准备斫琴,想请葛师傅帮着锯料子,卢公子说,这个钻铳膛的架子,切割起来比锯子好。烦扰到卢公子了,抱歉。” 卢象升忙道:“不不,是我烦扰王姑娘了。见琴三分喜,在下常听师长同年们,说起唐时的九霄环佩、宋时的松风清节,皆是百衲琴,故而此番得知王姑娘竟懂如何斫制百衲琴,便想仔细观摩请教。” 郑海珠默默开个弹幕:让你三分喜的,恐怕不是琴吧。 但,知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卢象升有什么错呢,他又不知道自己面对的这位仙女,是有夫之妇。 咳,其实王月生哪有丈夫,这社会狗屁的礼教大防,让张岱如何敢昭告天下自己是王月生女士的丈夫。张公子只敢宣布,家族塞给自己的那位刘女士,是自己的妻子,然后连妾的名分都不敢给王月生。 若不能像“水太冷、头皮痒”那位老兄一样,娶从良声妓柳女士入门,张岱的确也只能如张燕客都想明白的那样,管不了心上人流落在外时,会不会遇上新缘了。 是以,郑海珠看到自己意料中的情景时,对显然心里有波澜的卢象升并没有讥诮之意,对浑无挑诱之色、专注木料的王月生,更谈不上鄙薄之心。 她于是,仍表现出平日里的风风火火、脚不沾地的风格,道声“你们慢慢裁木头,我去裁缝铺瞧瞧”,便转身出了院子。 王月生快步追上来,轻声道:“郑姑娘明日可否拨冗两个时辰?我想请姑娘和茹韭儿,在秋霞轩吃茶。” 郑海珠颇为讶异:“茹韭儿?你也认识她?” 王月生道:“原本不认识,张公子告诉我的,说茹韭儿被阮大铖的亲戚骗,当初郑姑娘还为她出过头。公子说,韭儿姑娘也是个性情中人,值得结交。” 原来如此。 张岱这个人真有意思,虽然他在松江照顾茹韭儿生意时,应只是由她陪着出游、论诗,但将自己在松江青楼结识的女子,介绍给自己从南京青楼赎出来的女子作闺蜜,这个操作,原理是什么? 郑海珠不知道是该赞张岱体贴呢,还是体贴呢。 王月生见郑海珠眸色有些古怪,以为郑姑娘嫌自己招摇,忙将声音压得更低,喃喃道:“郑姑娘,我从前,在南京的客人,都没有松江的文士或商贾。前几日我也悄悄打听了,松江几位外来上任的老爷们,名字也是陌生的。我偶尔去府城,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不会给姑娘的学堂添麻烦的。” 郑海珠听到最后几句,见她素日来的清孤中竟现卑微之色来,心中不忍,摇头道:“我绝不会拦着你出门的,大活人怎么能被封在一个地方不动?自己家也不行。好,明日过了申时吧,凉快些。我直接从文哲园过去。” …… 秋霞轩,在松江园林秋霞圃的一角,清净无喧,毗邻大片荷塘。 这个涵萏盛放的季节,清宁幽香随风而来,令临轩眺望的茶客,心旷神怡,浑身的燥热褪去不少。 茹韭儿性子爽朗澄明,出言亦无矫揉造作之气,坦荡地夸赞张岱颇有悯恤苦命人的善心,连着几天点了自己的局,又真心诚意地赞美王月生国色天香,能得张公子赎身为伴,果然有情人终成卷属,月老没有瞎眼。 再说到自己身边坐着的郑海珠时,茹韭儿更是滔滔不绝,将郑姑娘的侠义心肠,说得比张公子的深情脉脉还金贵,能栖身于郑姑娘的学堂中,才是最大的造化。 郑海珠只一如往日和茹韭儿相聚时那样,笑吟吟地听她讲。 继而,当王月生开始说些南京的风土人物时,郑海珠似乎明白,张岱为何让她来寻茹韭儿了。 面对茹韭儿时的王月生,身上那层保护色般的傲然自持之气,逐渐消弭。 她松弛了许多。 大约因为从茹韭儿对郑海珠的亲热中,确信郑姑娘的确不会看不起娼门出身的女子,王月生与茹韭儿的话题,也渐渐开始无拘无束起来,针砭那些看似道貌岸然、实则残忍又猥琐的客人们,其中不乏为官之人。 茹韭儿因仍在本地做生意,不好多说,王月生便讲得多些。 讲着讲着,茶就换成了酒。 再讲着讲着,酒也喝多了。 眼看天色暗了,花楼来人催茹韭儿去赴局,三人才不得不离开秋霞轩。 王月生已喝得酩酊,郑海珠扶她上轿时,她倒不声不响,行了一小段,竟开始轻轻抽泣起来。 郑海珠也不搭话,由她小声哭了一路。 待到了学堂,进到屋中,郑海珠忽地被王月生拖住袖子。 “郑姑娘,我有几句话与你讲。” 郑海珠打发站在一边等着伺候人的崔鱼儿出去,然后将王月生扶到榻上:“王姑娘,你在我跟前,想哭就哭,想讲就讲。” 王月生道:“郑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去招惹卢公子的,我只是教他怎么做百衲琴,他只是教我怎么用车床。” 郑海珠冷然道:“我有什么好放心不放心的,你们又不是三岁孩子。” 转念一想,咳,正因为不是三岁孩子,才会出事啊。 王月生却好像不再害怕郑海珠似地,只管自己发誓:“我哪个公子都不会再去喜欢。我这辈子只是张公子的人。” 郑海珠“哦”一声,拿她自己的帕子给她擦了擦泪痕:“那你决定了就好。” 王月生捂住帕子堵着眼睛,哭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都在发抖。 哭了一阵,气缓过来能说话了,王月生又开始絮叨:“第一次见到张公子那天,我正在发寒热,浑身烫得像个火球。偏那日,恰逢上元节,客人多得很。几个本地有名的官家少爷,还有什么文坛新秀的,都要点我出去唱曲,掌班妈妈说我病了,他们不依不饶,掌班妈妈就激他们说,月生姑娘烧得厉害,你们谁要是肯脱了衣裳去雪地上滚一遭,就能进房抱着她,给她凉凉身子。然后,那些人,就真的,嘻嘻哈哈地脱了他们很贵很贵的裘衣缎袍,一个个争着在院中雪地上打滚,然后冲进来,冲进来,扯开我的被子……他们抱完了,下楼后,我听到许多客人在给他们叫好,说真名士就该如此豪放不羁,掌班妈妈也在笑,说这要是传出去,我家月生姑娘的艳名就更上层楼了,能教金陵城这么多才俊英杰雪地献身。” 郑海珠片刻前的不耐烦,倏地变成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情绪。 震惊,愤怒,悲凉…… 还有恶心,那种面门眩晕、喉管堵塞、胃中翻腾的恶心。 人性的恶臭,只怕比尸臭更甚百倍。 尸体虽然不会怜悯活人,但至少不会像活人那样欺负活人。 郑海珠盯着那颗在绢帕下发抖的头颅,她无法不去想象,当时,这颗头颅的主人,以同样的姿势躺在榻上时,正经历着怎样的病痛与羞辱的双重折磨。 郑海珠抬起手,轻轻掀开王月生的帕子。 王姑娘那双倾倒众生的桃花眼,在酒精与泪水的浸泡下,已经红肿不堪。 “后来呢?”郑海珠尽量温柔地问。 “后来,有一个人也冲上楼来。他穿得很整齐,还带来一位郎中,帮我号了脉,开了药。郎中走后,他让我安心睡觉,说那些王八蛋不会再进来了,他已经问掌班妈妈买了我三天的局。后头几天,他就在我房中,看书,写字,我没有昏睡的时候,他还会拿出冯梦龙的山歌集子,给我唱几句。” 郑海珠道:“是张公子,对吗?” 王月生点头:“我清醒过来后,看他的脸,才发现他被打过。丫鬟说,张公子在楼下痛斥那些文人雅士二世祖们,挨了几下,后来他弟弟从隔壁赶来,拳脚着实有些厉害,场子里才消停了。” 郑海珠沉默良久,才又开口:“我明白了,王姑娘。你早点睡吧。” 王月生听话地翻过身,以侧卧的蜷曲方式,抱着肩膀。 郑海珠站起来,走出屋子。 夏夜的天空,银河粲然。 郑海珠仰望星辰,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向远在数百里外的张岱,真诚地说句对不起。 在这个世界,一个凡人,不要轻易地去定义另一个凡人是懦夫。 第115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翌日,直到快午时,王月生才从宿醉中真正清醒过来。 她问崔鱼儿,昨夜郑姑娘离开时,面色如何。 崔鱼儿道:「郑姑娘就是叹了几口气,让我守着你,莫呕吐秽物时呛着了。」 「她没有恼火吗?」 「昨夜?没有啊。今日也没有,方才我还见她了,挺高兴的,带着拉车的汉子。应是买了新的铁疙瘩。」 王月生急忙梳洗停当,不施粉黛,不戴钗环,素衣素裙,去复园的铁匠铺找郑海珠。 却仍是只有卢象升和葛家的师傅们在。 「卢公子,郑姑娘呢?」 「她放下铁料就走了,说要去求见庄知府和黄老爷。造火器,不管用哪种样式,都要火药铅弹。民间打铁还成,若做药丸,郑姑娘说,官府不点头,她不敢试做。」 卢象升当然立刻就看出王月生双眼浮肿、面色疲惫,却不好过于显露关切的心思,只尽量用温醇的嗓音、轻缓的语调,与她对话,以期令她能感到舒服一些,轻松一些。 距离初见王姑娘,才过去了短短的六七日,卢象升却已开始意识到,在每个崭新的一天里,能够见到王姑娘,好像,都比见到珍藏版的兵书更欢喜。 他一大早,就在葛师傅的叮当锻铁声中,精益求精地车好了两个六边形的百衲木块。 倘使王姑娘验收后满意,他愿意包揽剩下的一百多块木片,不用王姑娘动手指来做这样的粗活。 卢象升何尝意识不到自己不对劲。 若是在从前,他顶看不上同龄人那种为尹消得人憔悴的调调,即便偶有与文友同年去青楼应酬,他也不过是勉为其难地到场点个卯,便找个由头回府看书去了,更别提对那些眠花宿柳之辈的鄙夷。 到如今,自己真的遇到婉兮佳人,才知多少诗词曲赋,都唱不准心头那一寸莫名燃起、欲说还休、且试且惧的情丝。 然而王月生面对卢象升时的目光,仍是静潭般没有涟漪。 她听完卢象升的叙说,目光便越过眼前车床上那两个相当优秀的木疙瘩,落到火光红亮的铁坊外,堆起来的铁疙瘩。 那应该就是郑海珠刚刚买来的铁料。 王月生记得昨夜在郑姑娘面前的每一刻失态。 一位曾经的秦淮红倌人,已然脱离泥淖,却将过去那些欢场里的爱恨,翻来覆去地讲给郑姑娘这样一个忙碌的良家女子听,自然是出于完成上峰交给她的任务。 不过王月生也由衷感慨,郑姑娘的世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郑姑娘这一大早,已经做了这样多的事。 王月生短暂地出神后,走到车床边:「多谢卢公子援手,帮着切料。」 又扳着手指算时间:「过了七月,「荫房」里就能合琴了。百衲琴的黏合断面多,面板底板完全合拢,松江的天气,大概须一个月。然后是上灰胎,那个有些久,得刮十几二十遍,然后再进荫房,明年端午出来,研磨、擦光、定徽这些,就快了。那么,一年又两个月,我囤的料子若可以出四张琴,我托从前故人们吆喝吆喝,就可以换回二百多两银子,可以给你们做三十把合机铳吧?」 卢象升一愣,继而大为感动。 王姑娘果然不是庸脂俗粉。 萍水相逢,就能全力支持他们的理想。 大为感动的卢公子,决定在自己离开松江去应天府参加乡试前,殚精竭虑地切料子。 这种与同道中人双向奔赴的感觉,棒棒哒。 直到不久后的一天,说好来调大漆的王姑娘没有出现在复园,而东边的清园,传来琴箫合奏的乐音。 卢象升循声而去 ,远远地望见,自己曾带着娃娃们试验水战火雷和撞舟的池塘边,王姑娘在抚琴,身旁立着一位儒巾男子执箫应和。 一曲终了,男子又拿起薄薄的册子,开始唱: 「栏杆月上两更天,别郎容易见郎难, 朝来书信,约我重谐凤惊,眼前不见,教我泪痕怎干, 挑起子个红灯,重把书上归期仔细看,计程应说到常山。」 男子才唱了两句,侧头聆听的王月生,仿佛就找到了灵感,开始抚动琴弦,弹奏出一阙与方才琴箫合奏时全然不同、却与这山歌合得天衣无缝的曲调。 卢象升呆立着。 在他身后,从门外货郎出买来芦根汁消暑的郑海珠,看得分明。 郑海珠走上前,轻声道:「这是绍兴的张岱公子。」 卢象升僵直的胳膊肘一松,小臂垂了下来。 他无法不自嘲。 半个多月前见到张燕客那位「张公子」时,他从王月生疏离的客气中,还天真地认为,就算王月生来历暧昧,也与张燕客无甚缱绻瓜葛。 或许,张燕客的祖辈,与这位王姑娘的祖辈有旧,燕客公子为世交之谊、出手救风尘而已。 殊不知,眼前这位张公子,才是「正主」。 鸾凤和鸣的,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正主。 卢象升心底深深喟叹一声。他扭头看向郑海珠。 这位相逢有些传奇缘由、相交却倾盖如故的小阿姐,递上来一罐清香的芦根汁。 卢象升们心自问,不能怪郑海珠没有一开始,就向自己披露张公子的存在。 这女子就是这样,赚钱很巴结,但在人情季动的隐约兆头前,澹澹观望,不掺合,似乎无论什么结局,她都无意点头,也不会摇头。 其实这某种意义上与卫道士们唱反调的表现,反倒令卢象升越来越适应。 卢象升向郑海珠笑道:「阿姐,我还是头一回晓得,琴是能为山歌伴奏的。」 郑海珠也微笑着看他:「万事都是如此,做得好不好,要看做事的人,合不合适。嗯,你可要随我进去打个招呼?」 卢象升点点头。 …… 这个夏天,郑海珠的大部分精力,并不会放在学堂里这段男配女配们的情感故事上。 她只舍得分出一点点时间,引张岱去拜会了黄尊素夫妇。 毕竟在大部分人的眼睛里,元配教和外室教势同水火,遑论拉在一起做同事。 姚氏这样嫡妻身份的奶奶,现在可算得是学堂实质上的二把手,郑海珠安置了张岱的外室在学堂,怎能不和黄家老爷奶奶打招呼。 所幸张岱情商及格,先将姿态放得很低,却也坦诚,强调了王月生原也是给朝廷效力的官匠人家出身,又叹息有情人拗不过命途枷锁之类。 如此一番苦水倒足,姚氏先就发了话,道是,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留一两分善缘结在郑姑娘的学堂里吧,自己心软,郑姑娘更不是个削刻的人,王姑娘安心住着便好。 此一节关系理顺了,郑海珠立刻拔腿,匆匆赶往镇江。 为了尽快落实航运保险商社的业务。 这个时代,文盲占九成以上,船老大和水手自然都是目不识丁,那些富商派出来运货的手下,也未必认得几个字。 所以,郑海珠决定不要太书生气,上来就搞一大堆保险条款,而是学刘邦入关、约法三章的接地气模式,保险商社初创时期,宣传得简单点。 「先估算货值,再视路途远近,得出个银钱数目。凡纳此数者,若船翻货损,郑氏赔钱。」 标语是这般通俗 易懂地对外讲,待有货主上门问时,郑海珠再准备带着郑守宽,一单一单和对方谈。 譬如,小船,旧船,风险大,得加钱。 沉船和失火都管,得加钱。 沾水就完蛋、不可能挽回残值的货,得加钱。 沿途盗匪劫走货物,加钱没用,不在承保范围。 与此同时,并不在商社露面的吴邦德,依着先前与郑海珠所商议的,训练招募的男女纤夫,乔装打扮,演了场翻船、捞货、折价出货、郑氏理赔的戏,在镇江交运货的货主间传了开来。 如此约莫大半个月,开始有头脑灵活的徽商货主,来问承保事宜,继而,淮扬商人也跟上了。 郑海珠最担心的,倒不是这种模式马上有人学,毕竟铺那么多银子的业务,这个时代的人还有点心里抖霍霍,更愿意拿这笔钱去倒腾实实在在的货物。 她警惕的,是出现保险诈骗。行事草莽、心术不正的船老大,或许会与货主的手下串通,谎报事故,私下吞了货物,反正有保险商社赔钱。 郑海珠与吴邦德谈了这种隐患,吴邦德直接回答,这不是隐患,这就是明患。 「郑姑娘,民间有句话,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咱们可莫信了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这样的话。」 郑海珠点头道:「世间善恶,本就挤挤挨挨层出不穷。我们做买卖,只看到恶,这买卖就不敢开张了。我们要做的,是以狠制恶。你带的那些探子,正好历练历练,后头若发生险情,货主来索赔的同时,探子就应出马,刺探沉船现场究竟如何,以及船家水手在出险后,日子有没有什么变化。倘使真的有诈,替我们商社挽回损失的,重重有奖。」 想一想又道:「哎,探子二字不好听,斥候二字又不至于,咱们养的那十个男子、三个女子,就叫情报员。」 吴邦德笑:「那不如学着京师兵仗局、针工局、皮作局那样,设个情报局。」 郑海珠却不笑,只盯着他:「吴公子,你说的,正是我想的。燕雀也可有鸿鹄之志,咱俩搞的这一套暗卫似的机构,我相信有朝一日,必能派得上大用场,而不是只给咱们调查保险桉子。」 吴邦德听着「咱俩」二字,心头微动,但面上毫无异样,反倒直截了当道:「那这个局的堂尊,非我莫属吧?」 郑海珠展颜:「是,不过,兵仗局、针工局、织造局的头儿,都是内官,以提督为名。吴公子怎可与他们相提并论,咱们手里的人,就叫你局座吧。」 吴邦德看起来很满意:「这个名号不错,听着像座主。」 气氛松弛,郑海珠终于决定问一个此前还不到火候问的问题。 「吴公子,你怎滴还未成家?」 吴邦德闻言,带着一个上扬的声调,轻轻发出一个「嗯」。 郑海珠自与他打交道以来,十分专注他的语气词。 以她的有限的相处经验,吴邦德习惯用一个有些愣怔的语气词,来掩盖他正在斟酌答桉的状态。 这往往意味着,答桉并不像去国子监买儒巾那样稀松平常,比如「大丈夫应先立业后成家」之类反正不会出错的口号。 吴邦德顿滞须臾,道:「原本三四年前就该娶妇了,是戚总兵作的媒,从前抚顺一个参将的嫡女。参将临阵脱逃,死了不少战兵,李永芳给他定了罪,斩了。妻女送到京师,没为官奴。」 郑海珠猜到答桉并不怎么好,但没想到会听到「李永芳」三个字。 她双眸中忽起波澜的变化,令吴邦德以为她是在歉疚自己的莽撞打听。 吴邦德于是主动又加了几句戚金曾试图营救的细节,以示没有厌恶回答这个问题 。 郑海珠意识到,与正确的文官武将群体打交道,像今日这样的机会,往往不期而至。 她于是眯了眯眼睛,露出「我不信那些鬼话」的神色,非常直率地说道:「焉知不是这个李永芳自己怯战,事后找手下挡枪?」 吴邦德没有立刻接话。 郑海珠笃诚地截住对方的目光:「我想得很简单,老爷子把你当亲生的幺子一样,在结亲之事上怎会马虎。他相中的亲家,绝不会是鼠辈。至于李永芳,我不晓得是谁,他是朝廷派去领兵的文官吗?」 吴邦德扬了扬眉毛:「他是武将。你的世伯,毛文龙,没有与你讲过这个人?」 郑海珠摇头:「没有。」 吴邦德嘴角露出古怪的笑容:「那我讲给你听也一样,他才是个鼠辈。」 郑海珠在心底给吴邦德点了一个赞,暗道,对,这李永芳,不仅是个鼠辈,还将会是大明帝国第一位投降后金军的高级将领,我们后世许多人,都知道。 郑海珠继续问道:「那此人,现在还在任上?」 「是,还在守着抚顺。「 郑海珠道:「如果没记错,抚顺是不是在沉阳东边?是不是阻挡后金的门户?」 吴邦德道:「对,抚顺关再往东没多远,有个叫萨尔浒的地方,听闻实际已是努尔哈赤所控。」 「如此,」郑海珠皱眉道,「抚顺关怎能叫一个鼠辈去守?」 吴邦德不置可否地叹口气。 郑海珠忽然冷冷地,半带着谐谑半带着认真道:「倘使那李永芳有怯战的先例,保不齐会向***献城。」 吴邦德也现出类似的口吻:「将来的事,保不齐的太多了。保不齐届时我们正好在辽东。郑姑娘上回不是说,上阵冲杀也是杀,暗杀也是杀么?」 郑海珠正色道:「吴公子,我是真觉得,抚顺关如果放这样的将军来守,会是个大祸患。山东饥荒,那些原本老实巴交、只会使锄头的农人,都会造反。现下万一建州女真那里闹饥荒,他们直接带弓策马、来扣抚顺关,怎么办?」 吴邦德盯着郑海珠,意味深长道:「可惜你我现在坐的地方,是郑氏保险商社,不是京师的内阁。」 「嗯,我们不能换人,难道还不能杀人么。」郑海珠浅浅地露出笑容,并没有激烈的语气。 吴邦德站起来:「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对了,你如后头有货去你毛世伯那里,我倒可以帮你押过去。」 郑海珠抿嘴:「是个好主意,带上几个情报员,青州兖州的口音,与胶辽口音,差得不太大。」 第116章 有请徐光启 郑海珠从镇江回到松江不久,临近七夕时,郑芝龙也从月港回来了。 出乎郑海珠的预料,虽然颜思齐在刘公公的前期运作下,已经拿到了从台湾经澎湖进入月港的船引,也光明正大地取走了烟丝袋、刺绣团扇、二趾袜等大批货物,但最终,这批货分到手的净利只有五六百两,远低于郑海珠估计的两三千两。 郑芝龙显然,也对这个数字很沮丧:“阿珠姐姐,并非颜大哥给你少算,是沿途的钞关收的税太狠。颜大哥从前都是在海上私贩的,对内陆钞关的盘剥不清楚,答应东瀛的价码,低了。不过,他已将说好的五五分润,另算为三七分润,你七他三,可就算这样,你这份也只有几百两。” 他这一说,郑海珠就明白了。 去年腊月跟着刘公公和马祥麟去月港,是贩朝廷的货,大家坐织造局的大船,走的海路,顺畅又威风,沿海哪支水师会瞎了眼,敢来问万岁爷的家奴收税。 这一趟,是贩自己的货,如今又不是做倭寇,哪有不交税的海路给你走。 只能从松江往南走内河航运和陆路到漳州,一路上不知道经过多少道税卡钞关,一层层皮肉地扒下来,自然只剩骨头咯。 郑海珠遂安慰郑芝龙:“既然已经归顺朝廷,过钞关总要交税的。这次亲试一趟也好,我便有数了,假如松江像月港那样开关,我这一票买卖,在同样花钱买海贩船引的前提下,能多赚多少钱。” 郑芝龙又掏出第二张银票:“阿珠姐姐,上次毛承北给你分的八百两,你挪给颜大哥岱山盐场救急了,大哥这次,也把这八百两还给你。不过……” 郑海珠接过银票,好奇于郑芝龙的欲言又止:“不过什么?” “嗯,颜大哥说,新货的本金,他出不起了。平户港的不少兄弟,得知他在台湾接受朝廷的招安,纷纷离开倭国投奔而去,已到了二十条船,算上家卷六七百人。文氏那边的塞拉雅人倒是与他们相安无事,但要从漳州买种子、农具、纺机、耕牛的花销,一下子大了……” 郑芝龙说到这里,郑海珠笑吟吟地打断他:“兵强马壮,是好事,我怎么会怪颜大哥不继续与我合伙备货。” 郑芝龙挠挠头:“但我们手头的现银子,就只有这一千多两了。” 郑海珠揶揄他:“你是从小跟着你舅舅,看李旦他们做大买卖看惯了,千两银子竟然觉得是小数目。” 揶揄完了,却认真地问郑芝龙:“一官,你这样年轻,哪条路只要认真走,都是好路。你想留在江南也好,想去台湾找颜大哥也好,我都支持你。” “阿珠姐姐,”郑芝龙斩钉截铁道,“我当然要留在这里,杭州毛承北那边的铺子,你这边的保险商社,我都想和你们一起干。颜大哥有我们在大陆把根基打厚实了,他也才不算孤悬海外。” 郑海珠笑道:“好,那我们就争点气,不要总是想着手心朝上,问颜大哥要钱。这一千多两银子,咱们先不急着兑出来办货,再等等松江开关的消息。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这几日与我去求见庄知府和黄老爷。” …… 府衙中,庄知府将郑芝龙装订得整整齐齐的钞关税银勘合,翻了几张,叹口气,递给黄尊素:“辣手啊,郑姑娘和郑公子这趟,老老实实过钞关,七八千两的货,就挣了一成利,五六成都交了税。” 黄尊素冷笑道:“都进了户部也就罢了……” 说一半留一半,听者都懂。 郑海珠道:“庄府台,黄老爷,月港每年光卖船引,就能给内府交十万两,若上海县开关,来的船,不会比海澄县少。这还只是去内府的。届时商贾云集,松江钞关收的进户部的银子,也会增加不少。” 庄毓敏翻着眼睛算道:“本府去年给内府缴的金花银是八万两,给户部太仓缴的银子是五万两,应付礼部的摊派是一千五百两。” 郑海珠见机开口道:“若我们卖货的能在上海县出港,我这趟在外地钞关交的税,都能抵两三次礼部摊派了,这还只是我一家商贩。” 庄毓敏最爱听这话。 他对自己的仕途还是有期许的,入阁的梦也不是没做过。相信坐在身边的黄尊素,也是和自己一样。 给万岁和户部,分别多搞点钱,对大家的升迁都有好处。 “老黄,你笔杆子了得,还是再替老夫拟个上疏,光靠刘公公他老人家孤军吹风,恐怕慢了点儿。这黄浦江都挖成了,本官就不信,开海只能他福建漳州搞。” 黄尊素也想尽快开海。 这一年多来,他亲眼看见郑海珠这个小小民女,做成了不少事,身为骄傲的东林学派精英,未免时而惊叹时而哂然。 有时因公务去应天府,官场应酬中,他甚至对那些只热衷于交流朝堂轶事、宫闱秘辛乃至勾心斗角经验的同僚,开始厌恶起来。 包括一些同为东林学派的人。 在黄尊素冷眼旁观中,他们遇事只论派别、不看是非。 唾沫星子喷得康慨激昂、天花乱坠,却是只对时局火上浇油,不为苍生雪中送炭。 黄尊素不希望自己苦读经年,最终变成这样于社稷有百害而无一用的昏臣。 至少,在如今这般契机下,他可以努力让府库的银子多些,让商贾做生意也便利些,让松江再繁华些。 走出庄知府的值房,黄尊素对郑海珠温言道:“郑姑娘,宗羲不敢与我讲,却和他母亲说了好几次,想去你们学校读书。” 郑海珠笑道:“姚先生带他看了几次卢公子上格致课,他就入迷了。最近更是常去看卢公子打铁、造枪管。黄老爷放心,我与宗羲讲过,还是好好地读四书五经。将来中进士做官,不妨碍钻研火器兵法几何算术,徐翰林就是榜样。” 黄尊素眉心一动:“内子此前去看徐家媳妇,得知徐翰林初秋要回乡省亲,她知会你了吧?” 郑海珠会意地点头:“姚先生一早就说了,所以我们这两日,让戚总兵来训家丁的几位军爷,试射卢公子和镇江铁匠做完的合机铳,准备届时请徐翰林来看。” 又指指身边的郑芝龙道:“一官这回辛苦,还从月港去了濠境,弄来一种纺锤炮的图纸。葛师傅他们镇江丹阳人,虽是铁匠,却有祖传的铜铁合铸的方子,正好可以琢磨琢磨炮管。” 黄尊素看向郑芝龙,赞许道:“厉害,这也能弄来。” “谢黄老爷夸奖,小的长在濠境,知晓弗朗基人在那里有炮厂。此一回也是运气,碰巧里头一个明人匠头被弗朗基人欺压,在火头上,小的花了些钱,他就给小的画了个大概。” 黄尊素拍拍郑芝龙的肩膀,对郑海珠道:“待徐翰林到松江,我去拜见时,要细说上海开关之事,恳请他回京后也上书,看看能否添一把柴。言谈中,我会先替你把火器的事提一提,由头是,松江府像漳州月港那样开关的话,海防之责更重,金山卫、吴淞港,总不能没有枪炮吧。然后,你再去请徐翰林,详谈。” 郑海珠就喜欢黄尊素这种逐渐明显起来的为官画风,并不油滑腻味,但对于体制内如何找人、如何促进办成正事,套路娴熟。 她于是趁此火候,提了一个自己琢磨很久的事:“黄老爷,我们学校教几何的先生,说徐翰林门下有一位爱徒,姓孙,名讳上元下化,也醉心西学,尤爱参研西人战事中的火攻之法。若能请来松江,不亦善哉?象升和芝龙都是后辈,初入门而已,象升明年又要去乡试了,科举毕竟才是他的正途嘛。” 最后一句话让黄尊素听得很舒服。 这已经是郑海珠今天第二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看中科举了,好比对着鲁班夸赞做木匠才是天底下第一等的体面之事。 黄尊素嘴角往上噙了噙:“孙元化,此公很有名。他就是上海县人,才高思慧,五年前便中了举人,但他与传教士们过从甚密,耽误了制艺,进士二次不中,现在倒的确投在徐翰林门下。” 郑海珠心道,那就对了,时间线没记岔,这人我也要。 孙元化呀,晚明以举人、而非进士之身官居二品的人,能有几个? 何况后来他巡抚登来时,对辽将还是不错的,发生关宁铁骑胖揍东江战魂那样的晚明第一内斗丑闻,也不好过分怪他判断有误。 徐光启的门人,东江镇的同情者,打建奴的鹰派,这样的人,怎能不到我的碗里来? 郑海珠于是恳切地望着黄尊素:“那就请黄老爷,也帮着请询徐翰林,孙老爷可否来指教一二。” …… 风里有一丝清凉之意了。 即使靠近打铁坊,卢象升也觉得,额头与面颊,都在初秋微风的轻拂下,没有了躁热之意。 卢象升等候在门口,先看到两个孩子出现从复园的主屋转进来。 由于母亲姚氏的推动,黄宗羲已成为文武皆通的卢象升的迷弟。 这个七岁的男孩子,现在恨不得成为卢公子的贴身跟班,与他一起尝试各种有趣的水火与兵仗实验。 “卢大哥,这是徐惠珍,学校用的《几何原本》,就是她阿爷笔受的。” 松江话管祖父叫“阿爷”,“笔受”则是翻译的意思。 徐光启的孙女,徐惠珍,落落大方地朝卢象升行了个礼,目光已粘在他手中的合机铳上。 “卢公子,你们这个鸟铳,仍是火绳点火吗?” 她今年刚满九岁,说话的嗓音还带着明显的稚气。 卢象升却被这娃娃音问得一愣,好奇地反问道:“惠珍小姐,难道还有旁的点火法式吗?” “惠珍说的,是燧发铳。” 郑海珠的声音响起来。 她身后,黄尊素和郑芝龙,陪着一位长者走进院子。 那长者年近花甲,须发黑白掺半,个头瘦小,甚至还没有郑海珠高,但凹陷颇深的眼眶里,目光灼亮如炬,加之鼻子略有些鹰钩,使他看起来颇为精明。 好在他面带和蔼笑容,眼角与唇边的皱纹都往上舒展,一派仙风道骨之气,便将那份鹰鹞的老辣犀利,盖住了。 卢象升估摸着,这位便是徐光启徐翰林,忙上前见礼。 从京师回江南省亲的徐光启,今日是第一次见到郑海珠和她的伙伴们。 不过,春天时经儿媳顾兰介牵线,徐光启已派遣曾与自己一同翻译《几何原本》的助手,来到郑海珠的学校做先生。 助手任教后,给徐光启的信中,对松江这所新式学堂颇多赞誉。 小孙女徐惠珍见到爷爷后,更是像个啁啾声悦耳的小黄莺一般,从郑姑娘教她把圣母玛丽亚画成观音娘娘、把出埃及记画成西王母升海开始,把郑姑娘的各样作为,讲了一遍。 徐光启这个提倡“开眼看寰宇”、却不见容于守旧同僚的文臣,得知江南民间竟已开始出现这样思维开阔的年轻人,颇为惊喜。 徐光启在朝中不党不群,反感党争。浙党领袖、当今首辅方从哲,去年利用京察手段大量排挤打压东林党文臣,令徐光启十分厌恶。 此番回到松江,黄尊素来拜见他时,却并不啰嗦东林派的委屈,只坦诚而务实地阐述上海港像月港那样开关的紧迫性。 徐光启对黄尊素这个东林子弟、宦场新兵,未免刮目相看。 是以,黄尊素稍作提引,徐光启便爽快地让他陪自己来看看郑氏学堂里的火器研发。 此刻,徐光启见卢象升这个后辈,亦与郑海珠一样,气品上乘,爱才之心更炽。 他兴致勃勃地接过卢象升手中的合机铳,指着火门处道:“老夫的泰西友人利玛窦,曾提过,西人已有人改火绳击发,为打石击发。他曾请故乡的教民为他寻访图纸,可惜未有回音,利玛窦也往生了。老夫方才与郑姑娘提起此事,她说听来如燧人击石取火,倒是先给起了个名字,叫燧发铳。” 第117章 太仆寺财神爷 郑海珠上辈子对于枪械的接触,仅限于大学军训打靶。 那次,她十分丝滑地把自己枪中的子弹打到隔壁同学的靶子上,以零分的成绩结束了自己唯一一次高彷狙击手的经历。 不过,她后来打工跟的剧组,都是拍古装戏的。在燃烧经费的土豪剧组里,她多少了解到一些明清和同时代的枪炮知识。 加上从颜思齐海船上批发来的半调子经验,郑海珠在爱好火器的大明老少爷们儿面前,并不显得过于小白。 只是,她能用后人视角准确地叫出「燧发枪」,却终究只是纸上谈兵,并不知道怎生将火绳枪再改进为燧发枪。 卢象升很敏锐,听了这个原理,立刻眼睛一亮:「若击发燧石比引燃麻绳快,药丸岂不是可以很快发射出去?」 郑海珠点头:「而且相同时辰里,发铳的次数也会多吧?倘若对方是骑兵,一把铳可以干掉的敌人也更多。不过,改动机关已然不简单,火药的配伍更难。我们先把合机铳和纺锤炮弄得出彩些,燧发的机关也参详起来,徐翰林以为如何?」 「正应当如此。」徐光启道。 方才,郑海珠已推着郑芝龙,给徐光启讲了澳门弗朗基造炮厂一鳞半爪的情形。 徐光启的惊喜,在郑海珠的意料之中。毕竟真实的历史中,再过几年,明军接连吃了萨尔浒和浑河两次惨败后,是徐光启力排众议、搞来红夷大炮发给袁崇焕,大明帝国才有了一次「宁远大捷」。 郑海珠眼下所做的,只是提前开进度,请徐翰林畅他老人家,畅想一番「大炮起兮轰他娘」的美好图景。 「几位葛师傅,来,一道叙话。」 郑海珠从铁匠铺里将葛洪等人拉出来,真挚地向徐光启夸赞这些镇江籍匠人的本事。 葛洪自从来到学堂,时刻感受到郑海珠这个女东家的照顾,以及卢象升这个读书人的尊重,腰杆渐挺,心胆渐壮。 此际被郑海珠领到徐光启这样的大老爷面前,他局促须臾后,便对炮管是否需要内铁外铜以防炸膛之类的技术难点,一一道来。 徐光启何其明敏睿智,听了一会儿,轻喟一声,转向黄尊素道:「他们的章法,还可以。不过,这种炮比从前戚少保所造的虎蹲炮复杂得多,不是铸铁铸铜的好手就能拿得下来的。若能从濠境那边找来给弗朗基人造炮的大明匠人,一道儿参详,或许能少走许多弯路。」 黄尊素拱手:「徐老高见。只是,如此一来,地方要换去更开阔之处,招的人、用得铜铁料和火药,所费何止万两。下官以为,这是为大明造火器,银子不能松江府来掏,更不能郑姑娘他们自己掏啊。」 徐光启抿着嘴想了想,对郑海珠道:「再过半个月,你们这炮管,能做出外铜内铁合拢的一小段不?」 郑海珠道:「回徐老,可以。」 「那好,老夫写信,让孙元化回来一趟看看。另外,老夫在松江,也多留一阵,再给你引荐一个更要紧的人。」 …… 秋高气爽,泛舟月河的游客多了起来。 太仆寺少卿徐大化,与家仆徐豹,也在其中一条小仙舟上。 「人挤人,船挤船,一股齁齁的肉腻之气,俗得很。」 徐大化用绍兴方言对徐豹低声抱怨,反正船老大也听不懂。 徐豹是徐府的家生子,打小就伺候少爷徐大化,少爷苦读数年,终于考中进士成了老爷,徐豹一路伴读,倒也蹭了些墨水喝,不是普通的目不识丁的小厮。 见徐大化翻白眼,他忙躬身附和道:「老爷说得是,曲水流觞千古胜,小山丛桂一年秋,上海这样腌臢土气的地方,怎能和我们兰亭比清雅。」 徐大化鼻子里「哧」一声,昂起下巴颏,眯眼望着前头小舟上的倩影。 徐豹掂量着主人的心思,小心道:「这个姓郑的什么自梳女,昨日举动,惹老爷生气了吧?」 徐大化羊作大度地挥挥手:「哪至于和这种草芥之辈生气。我就是觉着,她既然抛头露面地出来做事,性子怎地如此不和顺,不太像有求于本官的模样。」 徐豹点头道:「确实不懂事,今日接老爷去看他们的什么火器工坊时,坐船而往,她怎么能自己另乘一条船呢,应该在船上伺候老爷才是,弥补昨日的错处。」 徐大化笑道:「算了算了,她又不是秦楼楚馆唱曲的,今日徐翰林也不在,她想来,怕孤男寡女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忌讳。」 徐豹赶紧拍马屁:「那是她傻。老爷刚升任太府寺堂官,连徐翰林那样鼻孔朝天的老儿,都要与你攀本家,这个姓郑的女子但凡聪明些,就该巴不得昭告天下,她与徐寺卿有交情。」 小半个时辰后,船儿靠岸。 郑海珠先跳上岸,然后勉力回头,迎接后船上的徐大化主仆。 这个京师来的新晋太仆寺少卿,就是徐光启要让她结识的人。 太仆寺,在大明初期,是专门负责马政的机构。 后来随着白银货币化态势的成形,各地马户和地方政府,开始交纳白银替代活马。 一时间银两堆积如山,太仆寺不得不设置「常盈库」来存放白银。 常盈库的白银越来越多,到了晚明时,它已经和户部太仓库一样,成了中央一级的财政拨款机构。买马、军饷、赏赐将领和外国使节,乃至皇家藩王婚丧嫁娶,都会从常盈库里提钱。 徐光启这几年,虽因结交洋人、支持天主教传播而被弹劾,在京师赋闲期间却仍是消息灵通的,知晓各部寺的堂官变动。 那日看过郑海珠和卢象升搞的火器试验作坊,徐光启便想到了徐大化这个新任小财神爷。 「郑姑娘,太仆寺少卿的官职,如今几乎可与户部侍郎等量齐观。徐少卿和老夫同为南方籍,在京中有些往来。他与圣上派到太仆寺的内官,更是处得融洽。」 对于徐光启的牵线与「交底」,郑海珠原本十分高兴,督着卢象升和葛家师傅好好打铁锻铜外,还让郑芝龙准备了五百两银票,准备送作见面礼。 然而,昨日随着徐光启登门拜见徐大化后,郑海珠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第118章 穿四品官服的登徒子 且说昨日,徐光启作东,宴请徐大化,叮嘱郑海珠一起来拜山头,两边牵上线,徐光启就可以不再出现在后续的火器工坊参观活动中。 郑海珠心知肚明,这意思是,驿馆里不要送钱,学堂里再送。 她于是只精心挑选了韩家绣工新出品的团扇、帕子、云肩,开席前作为给徐府女卷的地方土礼,敬赠徐大化。 徐大化起初面色平易温和,又带着官员应有的疏离感,说着“郑姑娘不必太拘礼,一同入席”的话,却主要与徐光启请教些西学门道、南直隶风物之类的见识与轶闻,并不怎么关注郑海珠。 吃到一半,徐光启由小厮服侍着去登东,徐大化才打开锦凳上的礼盒,拿出一块彷绣宋代宣和画谱中鹦鹉的帕子,定睛瞧了须臾,向郑海珠赞道:“松江府真是地灵人杰,绣、画一家,绣品中画意高远,果然不是仅见民俗的绣品能比得。” 郑海珠乍听之下,还颇为欣喜于这位温文尔雅的中年文官是松江画绣的知音,忙笑吟吟道:“寺卿老爷品味上乘。我们顾家老太太,还有韩大小姐,都说过,对针法用得灵活,那只是刺绣,不是顾绣或者韩媛绣。真正上佳的绣品,看的是气韵风骨,落针前须将那画中意境好好琢磨……” 郑海珠正欲打开话匣子,娓娓细论,徐大化却忽地微微倾过身体,抬起手,拿着那方鹦鹉绣帕往她腮边来擦,一面柔声道:“说得急了些,出那么多汗。” 刹那之间,郑海珠懵了。 她突然大脑空白,滞顿了语言,僵直了身体。 只有视觉和触觉依然正常,令她能感到,徐大化在擦拭她的皮肤时,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她的面颊,同时看到,而徐大化那个叫徐豹的家仆,则立在主人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 几息后,郑海珠的神志仿佛才归位,她的怒火几乎在同时被引燃。 正要发作时,徐大化已收了手,将帕子团了,施施然收入袖管中。 他好整以暇地自斟一小杯越州花凋,微抿一口,感慨道:“入京多年,乡愁依然,人是南边的美,酒也是南边的香哪。” 郑海珠盯着徐大化,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徐大化抬抬眉毛,不以为意地接住女子的瞪视,似乎对其中的震惊之情甘之如饴。 继而,坐在上首的他,目光忽然越过郑海珠,向走进门来的徐光启笑道:“徐翰林,酒冷了,劳烦店家去烫一下吧,过了立秋,凉物伤身。” 徐光启点点头:“人老树秋,岁数上去了,不服不行。” 徐大化语带动容之色:“子先兄,吾等老了无妨,后生可畏、晚辈崛起,就是吾皇、吾国、吾民的大幸。方才,本官与郑姑娘问了几句,姑娘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本官原只以为,南方佳丽柔弱如柳……” 徐光启接茬道:“江山代有才人出,秦将军也是南方妇人嘛,她麾下的娘子军,可没少打胜仗。郑姑娘呢,虽年轻,也不是武家出身,但召集巧匠打造火铳枪炮,若能成器,定是大功一件。老弟,你是消息灵通的人,刘时敏和庄知府请奏松江开海的事,你听说了吧?如今弗朗基人、红夷人都有炮,松江若开关,海防不能没炮。” 老人说到此处,顿住,露出一种不太自然的恭维讨好之色,给徐大化亲自布了菜。 才又拱手道:“愚兄会上奏朝廷,彷照弗朗基人在广府所设炮厂,松江也建个火器工坊。钱的口子嘛,从贤弟的常盈库中出一点,可好?” 徐大化瞥了郑海珠一眼,澹然笑道:“贵府开海,好事啊。常盈库这几年倒还不至于穷得叮当响。郑姑娘,既然徐翰林都对你们的火器坊赞不绝口,你就带本官去见识见识吧。” 郑海珠在片刻前,突然失控得想摔杯子走人的冲动,已被她自己,硬生生压了下去。 品咂徐光启的措辞,凭着女性对于“回护”二字的直觉,郑海珠感到,老人强调的是自己做的“事”,而非自己这个“人”,所以徐大化方才的骚扰举动,徐光启应是事先不知的。 同时,微妙的、但却由郑海珠亲眼所见的细节显示,连徐光启这样的社稷老臣,对这个太仆寺钱袋子,也在牺牲自己的尊严。 郑海珠的愤怒,转成了辛酸。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当着徐光启的面翻脸。 她咬了咬牙,决定再给自己迎战一次徐大化的尝试。 倘若此人,就如后世许多官僚那样,低俗猥琐尚在可以被挡回去的范围内,而只须送钱就能批条子,那么,抱着“馒头吃到肉馅边”的想法,郑海珠愿意将方才那一刻当作被狗爪挠了一下,该带的参观还是带,该送的礼金,也还是送。 …… 抱着与徐光启并肩作战的心态的郑海珠,最终在散席时,仍恭敬地与徐大化的家仆徐豹约定,自己会亲自带着松江最有特色的小仙舟,来接徐少卿去火器坊。 或许因为昨日在宴席上被郑海珠回敬的目光,不带娇羞,倒分明掺了拒意,徐大化今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并无逾矩言行,只背袖而行,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问了郑海珠一些学堂的事宜。 出于保护自己的考虑,郑海珠有意抬出刘时敏、马祥麟、颜思齐这些可以公开往外说的关系。 徐大化边听边点头,继而揶揄道:“小丫头挺厉害,结交的,不是贵人名将,就是江海豪杰。” 郑海珠忍着恶心,拿出一本诗集:“寺卿,草民没读过几天书,所以最敬重读书人。这是草民在书坊寻到的孤本,请少卿指点。” 徐大化瞄到诗集的一角,露出一寸印着富丽图桉的黄纸,显然是银票,遂转头对徐豹道:“典籍珍本,得来不易,仔细收着。” 又眯着眼睛,对郑海珠端起架子道:“风花雪月的,不应是我们为官之人所重,先去火器坊,看正事。” 今日为了接待徐钱袋子,郑海珠给学堂放了一天假,学生们都回家去,姚氏因是黄尊素的女卷,也未过来。 领受过徐大化的龌龊嘴脸后,郑海珠首先想到的,是张岱那位天仙似的红颜知己,不能露面。 好在王月生这些时日,去佘山买鹿角,用于调制百衲琴的“大漆”,借住在顾家桑园。 郑海珠引领徐大化到了复园门口,却只见到郑芝龙候着。 “卢公子呢?”郑海珠皱眉问道。 郑芝龙还没来得及答话,王月生却从他身后走了上来。 郑海珠大吃一惊道:“你不是在佘山么!” 王月生刚说了一句“回来看荫房的情形”,便也勃然变色。 她看清了徐大化的脸。 而徐大化,也直勾勾地盯着这位素面布衣仍掩不住绝色姿容的女子。 “咦,你是眠月楼的王姑娘?” 王月生抱着已挖好槽的琴板,倏地低下头,似不知如何作答。 徐大化的面上,浮现出自认为风度翩翩的微笑,侧头对郑海珠道:“哎呀,没想到在郑姑娘这里遇到故人。秦淮河眠月楼,掌班妈妈姓王,女使们的名字里都有个月字。王月影,王月照,王月柳,还有这位王月生姑娘,都是诗词里来的好名字哪。” 郑海珠瞬间明白了。 她的心头,奔过一万头南美洲着名特产动物。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芝麻落进针眼里,徐大化这种以进青楼为雅好的大明官员本不稀奇,但偏偏王月生是他能认出来的一位红倌人。 王月生今日回到学校,听卢象升兴高采烈地说朝廷会有上官来看火器坊,她也颇为欣喜,想着郑姑娘能从朝廷奏讨到银子了,不料却与最不想见到的斯文败类照了面。 事已至此,躲也晚了。 王月生害怕自己若冷冽相对,会坏了郑姑娘的事,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她只得款步上前,向徐大化福了一礼,平静道:“见过老爷,月生如今已赎了身契,幸蒙郑姑娘照拂,在此容身,教松江子弟斫琴。” 徐大化“哦”了一声,笑道:“怎么,连本官姓徐,都忘了。” 王月生忙道:“徐寺卿恕罪。” 徐大化颇觉得趣。 他蓦然间意识到,这个场景给他带来的快感,并不是来自于挑逗昔日的袍下莺燕,而是因为打了郑海珠的脸。 姓郑的丫头,你昨日在酒席上,今日在月河的船上,清高个屁啊。 一副不识本官抬举的贞妇姿态,其实还不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养婊子。 徐大化心情舒畅,刚想问王月生,是谁帮你赎的身,是不是绍兴山阴那个张岱,忽听身后有男子叫道:“晚辈卢象升失礼来迟,伏请徐寺卿恕罪!” 郑海珠回头瞥见,卢象升手掌上油漆的印子,明白他应是趁着今日天气好,帮王月生饬弄放置百衲琴的“荫房”去了。 “象升,寺卿拨冗前来,你快带寺卿看看合机铳和炮管。” 郑海珠果断地刺破了这糟心的气氛,吩咐卢象升道。 徐大化方才走过来时,已从家仆徐豹的手势看出,郑海珠送的是五百两。 这个数字,寒碜是寒碜了些,不过,还是能让他屈尊听眼前这个什么卢公子,唠叨一番的。 官威浩荡又风流倜傥的徐少卿,于是挤出几分兴致,随着卢象升,听他将几把膛贯长度和口径都不同的合机铳讲解一番,又掂了掂铳的重量,装模作样对家仆徐豹道:“还算轻便,可以上马带着。” 郑海珠今日,还让替自己训练家丁的戚家军伍长隐去身份,只以退养老兵的名义,来试枪。 然而徐大化却摆摆手,看了一眼伫立门口不敢走的王月生道:“不用试了,声儿太大,莫唐突了佳人。” 卢象升剑眉蹙了蹙,摁下半是诧异半是鄙夷的心思,又恭敬而细致地,给徐大化将炮管的铸造难点,讲了一番。 徐大化敲了敲锻打合拢得不错、却只有短短一节的炮管,拿腔拿调地说道:“唷,这个真要造起来,得起大高炉吧?怪不得徐翰林说,得朝廷拨银子,郑姑娘和南边买卖做得再大,也独木难支。” 郑海珠微垂眼皮,声平气和道:“卢公子算过,一把合机铳,不算火丸和引药,造价是六两银子。徐翰林说,朝廷为边军将士配的明甲,是一套八两银子,若我们来做,合机铳可以比一套明甲还便宜。当年戚家军杀手队(指冷兵器战队)外的火器队,曾有过一人三铳的配备。如今建奴之患,犹胜漠北蒙古,边军火器理应加强。而这种滑膛式的大炮,虽然比普通的弗朗基炮贵许多,约要三千两银子一门,却不仅仅是我们松江关防所需,而是从抚顺到沉阳,到辽阳,再到山海关,最后到顺天府,都是可以御敌于城下的重器。” 郑海珠言之凿凿,说完技术层面,说大义层面。 她仍希望努力尝试,唤醒这个四品红袍文官对于时局的危机意识,以及自己身为食禄之臣的本份。 然而徐大化却用“哎呀呀”一声,打断了郑海珠,凑近她道,“郑姑娘你说什么呢?怎么说着说着,建奴就入了山海关了?” 卢象升此时,再也忍不住,上前深深一揖,正色道:“五百年前金兵南下,靖康之耻留于青史。学生以为,若疏于防范,等闲视之,莫说是山海关,建奴便是攻到顺天府,亦不是危言耸听之辞。” 徐大化回过头来,瞟了一眼卢象升的头巾。 这是个有功名的男子,不是郑海珠和王月生这样可以由着他欺负的女子。 徐大化宽厚地笑笑:“唔,你这后生,如此一说,倒也有道理。” 他吁了一口气,挥挥手道:“本官该看的也看了,该听的,却还没听到。如此清秋宜人的气候,本官可否问郑姑娘讨杯茶吃,听王姑娘奏一支琴曲呀?我看,你们那个清园的水榭边,就不错。卢公子和几位师傅,哦还有这位小郑公子,继续赶工吧。” 第119章 给钱可以,给人休想 王月生曾与郑海珠说过,琴音是这世间最令人心宁神静的声音。 按音,如诉平生。 散音,旷达辽远。 泛音,清空澄澈。 然而此刻,郑海珠在王月生的琴声中,完全无法心如止水。 她盯着靠在扶手椅上的徐大化,被他闭目晃头的享受模样,不断地激发肾上腺素,恨不得将这张道貌岸然的面孔,像对待卢象升平时做实验的牛尿泡一样,狠狠地摁到清园的池水中。 呛他个人事不知! 王月生则一直在追逐郑海珠的目光,用眼神配合简单的唇语,告诉她,郑姑娘,没事的,不要冲动。 一连听了三支琴曲,徐大化满足地睁开眼,忽地叹气道:“本官记得清楚,当初在秦淮河畔,能让姑娘一气儿弹三支琴曲的,只有本官的同乡,那位山阴张氏的大公子,叫……叫张岱。” 王月生垂眸道:“寺卿记性上佳。不过,好男儿还是应像寺卿这般,恪尽职守,报效君王社稷,汇天下金银,为苍生谋福。” 徐大化抿嘴:“承蒙姑娘看得起。” 又带了嗔怪的口吻,责怪郑海珠道:“请奏鸣琴广陵客,主人有酒欢今夕。郑姑娘,暮色已至,你也不备些酒水,今夕如何能尽欢呀?” 郑海珠站起来:“寺卿稍候,我让芝龙去雇轿子,我与象升作陪,请寺卿往听荷轩晚膳,那听荷轩,景致上佳……” 徐大化打断她,作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来:“不必大费周章了,就在此处吃点酒水便饭吧。知道你们为了造火器,手头紧,这顿我来请,已让阿豹去置办了。” 郑海珠心道,怪不得方才回头,发现徐大化那家仆徐豹不见了。 她想走出园子去叫卢象升,又不愿留王月生独自应付徐大化,终是没有离开。 她听得徐大化呜呜呀呀和着琴声唱曲,声音比老鸹叫唤还难入耳,当真如坐针毡。 如此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徐豹提着两个宽大的竹制食盒回来了。 王月生收了琴。 郑海珠起身去舀水来给徐大化净手时,看到院外夕阳下,卢象升和郑芝龙,在远处静立观望。 她的心稍稍安定。 这是她自己的地盘,除了卢、郑两个男子,还有葛家大小师傅们,也是肌肉勐男,这徐大化要用强,还不至于吧。 再看桌上,三个酒盏,几碟卤味,数盘糕点。 徐豹手执一只胖肚细颈的酒壶,将三个杯子斟满了。 徐大化端起杯子,和颜悦色道:“郑姑娘,王姑娘,本官平素公务繁忙,今日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与郑姑娘共论火器,与王姑娘共赏琴韵,开怀至极。来,干一杯,吃些小菜,本官就要回驿站去了。” 郑海珠见他先一饮而尽,也将自己杯中酒喝了,用尽最后几分耐心,和声说道:“多谢寺卿体谅。月生明日还要去看我家的家丁操练,谱一支曲子,教给学校的孩子们唱,她的确应早些休息。” 徐大化心中冷笑,你不就是暗示自己在松江有几分势力么。 这位自诩尊贵又风流的四品文官大人,放下酒盏,举起快箸,夹了一块熏鱼,放到王月生面前的盘中:“王姑娘,弹累了吧,快吃点。” 王月生想起身福礼,双手抬到一半,突然落了下去,然后肩膀晃了晃,一双桃花眼瞪着徐大化,目光越来越迷离,檀口微张,想说话却说不出来的模样。 郑海珠大吃一惊,上去扶住王月生:“怎么了?” 王月生闭着眼睛,软软地靠在郑海珠身上。 “郑姑娘,你让王姑娘歇一歇,她无事。阿豹倒是有几句话与你讲。” 徐大化澹澹道。 郑海珠见王月生气息平稳,将她轻轻靠在圈椅上,铁青着脸站起来,与徐豹走到廊下。 徐豹掏出那本夹着银票的诗集,递给郑海珠,冲着酒桌方向努努嘴:“寺卿不要钱,要人。” 郑海珠再次被这么直接的不要脸做派,刷新了三观。 她盯着徐豹:“你们把那酒,做了手脚?” “鸳鸯壶而已,放心,伤不了王姑娘。寺卿怕你面皮薄又心软,她醒着的时候你不好开口劝,干脆这样半醉着跟我们去驿馆,一夜过后,就顺了。其实不过是,接下来十几天,陪寺卿在江南走走,待寺卿返京,再让她回来呗。郑姑娘,你莫觉得是多大个事儿,她们这种做婊子的,本来就是能卖的。” 徐豹端着自认为足够给对方面子的口吻,说了几句。 郑海珠迎着对方那阴恻恻的、却又带着几分轻描澹写的目光,问道:“她这次,能卖多少钱?” 徐豹睥睨着眼前这张也还长得不错的脸,心中有些可惜。 老爷出价这般爽快,若把这姓郑的做个添头,赏给自己享用一下,就好了。 此女虽看着不如王姑娘柔顺,但她是个商人嘛,商人想来比婊子更能心平气和地谈价码。 算了,自己终究是个家奴,老爷不给的,自己不能去讨。 徐豹于是压下了自己的挑诱之心,沉声道:“我们老爷手里,五六万银两的富余,还是有的。买马也是买,买炮也是买。姑娘自己算算,够造多少门大炮?” 郑海珠点点头,折身走回酒桌前。 徐大化放下酒杯,抬脸看着她。 “王姑娘明日还要谱曲,她要休息了。徐寺卿也请回吧。” 徐大化眼角缩了缩,靠在椅子里没有动,澹澹道:“你说什么?想清楚了再说。” 郑海珠的目光落在那只酒壶上。 她觉得有个头上长角的自己,从躯壳里蹦出来,揪起徐大化那锦纹华贵的衣袍前襟,怒斥他道:你问我说什么?我他妈的告诉你,要不是顾念你这王八蛋是徐光启求来的,我就不是说什么了,而是要做些什么,比如拿酒壶砸烂你这张猪脸! 郑海珠在这短暂的瞬间,憋到肺都要炸了,终究控制住了自己要伸向酒壶的手。 “寺卿请回吧。”她冷冷地重复。 “嗬……” 徐大化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阴沉的低笑。 他微偏身子,朝远处看了一眼,叹口气,对徐豹道:“走吧,郑姑娘这山头,钱虽不多,人倒不算少,养出了她的倔脾气,本官惹不起。” 四品大员站起来,掸了掸袍子,盯着郑海珠,道声“郑姑娘,后会有期”,便昂首往清园外走去。 徐豹喝骂几句“不知好歹,有你的苦头吃”,也匆匆跟上主人的步伐。 主仆两个无耻之徒终于消失后,郑海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卢象升和郑芝龙快步跑进来,还未开口问,郑海珠对面的王月生,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郑海珠愣怔间弹起身子:“你,你没事?” 王月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开口,有些大舌头,却并非语无伦次。 “姑娘……莫怪。我原是有防备的。因这徐大化当初在秦淮河,对我一个不肯被梳拢、性子又烈的姐妹,就是用的鸳鸯壶。方才我见徐豹,给徐大化和你倒酒时,和给我倒酒时,手势不一样。待他把酒壶放在桌上时,我看清那壶把左右有两个孔,就在饮酒后擦嘴时吐了不少。” 郑海珠听完,一把抓过酒壶细瞧,果然在弯柄靠近壶颈处,发现两个绿豆大的小孔。 她掀开盖子往里看,只见壶颈被隔成两半,直到胖大的壶身,整个酒壶就像个鸳鸯锅一样,彼此盛放的液体不相容。 郑海珠胸中的怒气,实也早已像煮开的火锅一样沸腾了,刚要把这个肮脏的酒壶往地上砸,陡然想到这是要与徐光启去陈情的物证,只得放回桌上,抄其自己面前的酒盅,狠狠地摔在地上。 伴随着“乒哴哴”的瓷片碎裂声,郑海珠望着王月生,一字一顿道:“你在试我?” 王月生被这双眼睛里陌生的怨怼吓到,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急切剖白道:“我没有,郑姑娘,我没有,我是怕,怕你们因我惹来祸事。” 卢象升三步两步上前,想去扶王月生,又不好伸手,倏地侧身,对郑海珠道:“你让王姑娘当场揭穿那个徐大化吗?她彼时顾念的,定是不要牵连我们。” 卢象升的口吻带着生硬。他有些生气郑海珠对王月生的疑怒。 王月生则仰起头,眸中映出天边即将隐入黑暗的最后一缕霞光。 “郑姑娘,我分毫没有要试你的心思。我估摸着那狗官是要带我走,我只是,想少喝进去一点药,莫要真的人事不知,须留着气力,到了那狗官的住处,再与他撕个鱼死网破,便是拿簪子扎伤了他,他也寻不到姑娘这里的晦气。” 郑海珠盯着她,再开口时,语气终于透出丧意:“所以,你当时觉得,我会让徐大化就这么带走你吗?张岱把你当人,我就不会把你当人了吗?” 王月生蓦地滞住,怔怔地与郑海珠四目相对,少顷,才嗓音微颤道:“姑娘是好人。” 郑海珠深深吸口气,又重重地叹口气,握住王月生冰凉的手,扶她起来。 “象升,一官,你们也坐,”郑海珠示意卢象升和郑芝龙道,又对着听到动静赶过来、怯怯驻足于远处的崔鱼儿道,“我的屋里有一坛酒,鱼儿你去拿来,再拿四个我们自己的杯子。” 崔鱼儿麻熘地打个来回,将酒水杯盏摆上桌。 郑海珠指着酒道:“半个月前买的,店家说是好酒,我也不懂,挺贵的,应该是好酒。那时徐翰林说给我们引个财神爷来,我就想,若是真能拿到一笔造火器的大钱,我们就开这坛酒,好好庆祝一下。” 她说完,去拔酒坛的包布木盖,手却发着抖,怎么都使不上劲。 卢象升将她的手挪开,拔了盖子,给四个碗里都倒满酒。 郑海珠先一饮而尽,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边咳边啐道:“好,好像被骗了,二两银子一坛呢!也不怎么好喝。” 不待其他三人有所反应,她又笑起来:“不过挺辣的,劲儿足。唉,喝晚了。酒壮怂人胆,若是刚才喝,就好了,我一定,一定会揪着那个徐大化,问问他,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你穿着一身鸡血红的官袍子,就可以如此不知廉耻地作践百姓了吗?你他妈的,真以为太仆寺里的几十万两白银是你自己疴出来的吗?那都是你作践的百姓,辛辛苦苦地卖力气、卖身子、卖命,一分一分地交给朝廷的!” 卢象升、王月生和郑芝龙,看着完全变了一个人的郑姑娘,都不敢搭话,更没心情喝酒,只愣愣地听她说。 郑海珠发泄了一通,又给自己碗里倒满酒,咕冬冬灌了一大口,继续道:“我在镇江结识的吴邦德,那个吴惟忠的后人,他与我说,当年,戚家军在蓟镇的时候,倭国侵犯朝鲜,朝廷调戚家军,将士们二话不说就去了,吴老将军的命都差点折在平壤。 然后呢,朝廷答应的军饷,不发。当时吴老将军已被朝廷解了兵权、离开蓟镇,将士们无人作主,只能围着蓟镇王总兵要说法。那个姓王的,本就妒忌戚家军。他自己带兵像废物一样,搞阴谋诡计倒是一流,找了朝中御史,污蔑戚家军闹饷,要造反。 那些御史,那些和今天这个徐大化一样的良心叫狗吃了的大明文官,就和姓王的一起,用发饷为名,把戚家军的将士们骗到校场。 一个个点名。 大家都以为是按照名字发饷银、好带回家给饿着肚子的老婆孩子救命呢。谁想到,是全部核对完,乱箭齐发。一千三百精锐啊!一千三百个活生生的、给大明打过无数胜仗的戚家军战兵,就这么被自己人,一箭一箭地,射死了。 这个朝廷,还有脸面吗!” 郑海珠说完,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玉兔东升。 半扇冰轮,静静地俯瞰人间。 清园的池水,映出了中天明月。 郑海珠透过眼前迷蒙的因酒气结起的障翳,勉力地望向水中月影。 卢象升见她总算平静了一些,便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一会儿自己给孩子们模拟海战的池塘,才开口道:“阿姐,我们所做,不会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的。大明朝堂,也不会都是徐大化那种无耻之辈的。” 郑海珠的嘴角翘了翘,盯着卢象升,在醉过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你顶好,争气一点,明年就中举人,后年就进士及第。你要记得徐大化,要记得出点子诱杀戚家军的御史,要记得这群尸位素餐、寡廉鲜耻、祸害百姓、残害忠良的狗东西。你做官后,一定不要成为你最讨厌的人。” 120章 松石间意 郑海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王月生的床上。 她一骨碌爬起来,见窗外的天光,显是已近正午了。 远处隐隐传来学堂孩子们叽喳嬉笑的声音。 郑海珠打开房门,正在噼柴的崔鱼儿迎上来。 「王姑娘呢?」郑海珠揉着宿醉后昏沉隐痛的脑袋问。 「她昨日和我把你抬进屋里,服侍你睡下后,就叫上卢公子出去了。」 「大晚上的出去?没说去哪里?」 崔鱼儿摇头,又道:「不过卢公子半夜才回来。」 郑海珠一听,匆匆抹把脸,连崔鱼儿端来的素包子和粥也没顾上吃,便往清园的池塘去。 暑假后,新收进来的十来个娃娃,正在看卢象升模拟海战中的撞舟攻击,一张张稚气可爱的面庞上挂着明媚如阳光的笑容。 郑海珠带着恍忽眯了眯眼。 就在七八个时辰前,徐大化那个龌龊狗官还在池边卖弄他的权力。同样的地方,因了不同的人,完全是天差地别的景象。 卢象升走过来,温言道:「一切如常。你太累了,再去歇会儿也无妨。」 郑海珠道:「歇够了。月生去了何处?不会去找徐大化了吧?」 卢象升摇头:「不是的,你放心,她已经明白,我们不会糟践她,她自己更不会糟践自己。我送她上了去杭州的夜航船,她说她要去取一件东西,能帮到我们,取回来后再细说。」 郑海珠略略松了一口气。 她相信卢象升面无忧色的判断。 卢象升是个君子,明白与王月生不可能后,始终以礼相待,但他心中仍是在乎王姑娘安危的,若他觉得无事,那自己便和他一样,安心等待王月生的下文吧。 郑海珠回去将早午饭吃得饱饱的,抄起那个恶心人的鸳鸯壶,要往徐光启府邸告状去。 他妈的,老子到处说。 刚走到学校门口,徐家大儿媳顾兰介,却牵着徐惠珍进来了。 「惠珍,你去找姚先生,请她教你画腊梅,我有话与郑姑娘讲。」 惠珍乖巧地点头,抱着个画本子走开。 顾兰介与郑海珠走到桂花树下,直言道:「一大早,徐大化的随从,把家公和你分别送的土仪礼品,都撂在我们宅子前,还留了徐大化的口信,说你假借义塾之名蓄养娼妓,责怪家公怎会引荐你给他。」 郑海珠冷笑一声:「真的是又坏又蠢,顾奶奶,分明是这个徐大化觉得,既然我们指望太仆寺的常盈库,就会对他有求必应,会将王月生这样的朋友送给他糟蹋。没想到碰了壁,就开始拙劣地造谣。」 顾兰介作了个安抚的手势:「阿珠莫急,家公得知他提这一节,其实反倒明白了。此人有劣迹在前,当年他问同僚索要小妾不成,便让交好的御史上奏弹劾那同僚纳妓为妾。」 郑海珠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一点。 既如此,自己不必多去和徐光启解释了。 回头再和黄尊素说一说就行。 徐大化这王八蛋,郑海珠不记得历史上这人仕途巅峰是啥,但看这种德性,估计将来会投靠魏忠贤之流的,得提醒黄尊素。 顾兰介见郑海珠面色好了些,轻轻叹了口气道:「家公说,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后辈,大明多一些这样的孩子才好。但如今朝中,捏着钱袋子、提着笔杆子的,多为徐大化这样的人,他也没办法,只是这一回,确实没料到此人的无耻已到了这般明目张胆的地步。」 郑海珠道:「这样的人,胸前补子越往上走,他的坏就越是透着咱们常人都看不下去的蠢。顾奶奶,昨日之前,我也想不到,好歹堂堂四 品京官,竟是连给从良女使的酒里下药这样的事,都能干得出来。后来想明白了,他就是手握大权后,根本不在乎,他连是人还是畜生都不在乎,他还会在乎脸?」 顾兰介笑了,心中带着一丝没看错人的喜悦。 从在佘山头一回见着郑海珠起,顾兰介就从她应对龟公抓捕茹韭儿的表现中,认定这孩子不像是池中之物,果然随着时日的推进,她与寻常女子不一样的底色,显露出来。 至于这姑娘为何在正直之外,竟还有如此见识和胆气,信西教的顾兰介,就像无数信佛的同胞一样,诉诸神秘主义的解释,视作上帝或者菩萨的使者就好了,并因此会越来越维护这样的「使者」。 顾兰介向郑海珠道:「南京其实前几日就来人,说是又有教民被殴,王总宪(指左都御史王应麟)虽同情西教,但不好奔走。教会请求家公出面,他老人家方才已坐船北上了。临行前,他让我夫君务必告诉庄知府与黄老爷,松江开关与自造火器,他回京定会继续上书,你们不可泄气。」 「对了,这是家公给你们的。」 说到此,顾兰介拿出一张银票,递给郑海珠。 郑海珠接过一看,五百两银子。 顾兰介又道:「家公此番回到松江,不少绅士来求字,送了润笔之资。家公还自嘲,字不如董公(指董其昌),是以润笔也不高。」 郑海珠闻言,心中因徐光启去求徐大化的最后一分芥蒂,也荡然无存了。 史载徐光启,晚年被天启帝复用后,为练兵、抗金而四处奔走,过世后家无余资。 他与晚明江南许多富得流油又明哲保身的士绅,终究是不同的。 每个时代都不会只有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眼前这张银票,如何教郑海珠不动容? 好的徐翰林,你继续去上达天听、去拿许可证。 我们年轻人,继续去搞科研。 以及搞钱。 松江造炮工作组,一定不会解散的。 …… 杭州,灵隐寺。 正是李后主笔下最美的钱塘清秋时节。 阳光明媚,鸟鸣山涧上,桂子落风中,妙音与馨香,相得益彰。 后山的一座宁静小院前,王月生轻叩柴扉。 竹香碎步而来,开门引着王月生进到禅室中。 「郡主。」 王月生跪下,向坐在窗下的老人行叩拜之礼。 缪瑞云放下手里的绣绷,和蔼道:「又不是在郑首辅和刘将军跟前,对我行什么大礼呀。孩子过来坐。」 王月生依言起身,在竹香搬来的一个圆凳上坐了。 「几时来的?」 「回郡主的话,昨日午时,夜航船就到涌金门码头了。因知晓郑芝龙这些时日是在松江的,不会在杭州撞上,所以我下船后,去寻他们的「濠明「商社,还真的在吴山下的清河坊找着了,他们好像,正有货物往北去,杭锦、麻布、茶叶都有,竟然还有新米。」 缪瑞云笑道:「江南都是两季稻,立秋前收一批稻子,砻谷脱壳细碾,米商可不就是此时卖出来。估计他们是要卖给京师的南籍官员和商贾。今岁北边三月旱灾,六月水灾,粮食必然歉收,包括引种过去的稻谷。」 缪瑞云其实到杭州礼佛的第一天,就派竹香去看了郑海珠等人开的商社,摸清了近况。 今日,王月生主动而准确的汇报,令缪瑞云很满意。 「所以,月生你看,这个姓郑的丫头,选人的眼光很不错。我先还不晓得,听她提及后,才让刘将军着意打听了,毛文龙区区一个守备,辽东张巡抚竟也晓得, 可见此人在那边颇能来事。现下瞧着,他儿子也能成为郑丫头商社生意的左膀右臂。说到底,郑丫头很能聚拢贤才,我与郑首辅说,我和刘将军在大陆,是真的想扶持此人。」 缪瑞云一面说,一面观察王月生。 她是在宫里待过多年的人,对于年轻女子的神色十分敏感。 王月生听到自己夸奖郑海珠时,脸上是一种跃跃欲试的表情,想要补充。 「郡主,郑姑娘的心地,也很好。」 「哦?怎么?」缪瑞云问道。 王月生遂将郑海珠与徐大化翻脸的事,仔细说了。 末了,王月生带着半是兴奋、半是恳切的口气道:「所以这次,真是巧,我不必寻其他由头暂离松江,来与郡主一同拜见郑首辅了,我的由头是,来拿祖传的宝贝,变卖后,解她的燃眉之急。郡主不是说,郑首辅这次要赏赐我吗?我便将这份赏赐换成银钱,给郑姑娘造火器,如何?」 缪瑞云犀利的目光闪了闪。 有意思,这个方家的后人,和那姓郑的丫头一样,不吝啬呐。 缪瑞云笑道:「看来,你挺喜欢郑姑娘的。」 王月生没有掩饰自己的动容:「她真的有几分骨气。」 缪瑞云适时道:「那怪不得你喜欢她。你的祖辈,最让人敬重的,就是读书人的骨气。你再看看如今大明这些做官的读书人,尽是那个太仆寺卿之流了。所以江山,还是得回到咱们这样的人手里。」 王月生重重地点头。 对于江山的这个话题,她已经从几年前第一次听到时的震惊和惶然,变成如今坚定的信念。 她的悲惨的童年,屈辱的少年,在被天降来客告诉她「你的祖辈是方孝孺」时,都有了答桉。 如果不是那个篡位者,两百年后出生的她,依然姓方,而不是和其他在当年惊险幸存的亲人一样,被迫改姓。她和她的堂兄们,或许也和韩希孟、张岱一样,是地位尊贵、与卖身卖命全无干系的世家千金、公子。 她抬起头,平静澹然地对缪瑞云道:「郡主说让我笼络她的心,这次真是个顶好的机会。」 缪瑞云盯着她:「去年你来和我说,张岱竟然要给你赎身,拜托郑姑娘给你个容身之所,我就晓得,遇上这么巧的事,若还是继续让你呆在秦淮河,探听官员们喝多了之后吐露的朝中秘闻,是屈才了。如今看来,你果然适合留在那丫头身边。」 王月生道:「她完全不看轻我,那么,和介入她的商社比,我何不用此时机,成为她造火器的帮手?有刘将军和徐光启去奔走,松江像濠境的弗朗基人那样开个造炮坊,朝廷应能准吧?只是不给钱而已。」 缪瑞云其实,方才听完王月生叙述郑海珠缺钱的困境,就已经做了个决定。 她不急着说出来,只是要看看王月生的心性。 此刻,又一个测试完成,缪瑞云也可以摆出真挚之态了。 「好丫头,你这些年也很吃了些苦,主上让郑首辅赏你五千两银子,是你应得的,你自个儿放在身边,以备将来急用。至于笼络郑姑娘的银子,老身给你另外准备一个可以换大钱的「传家宝」。竹香,去把南边这次送到的东西,拿来。」 竹香忙起身,往里间走。 这个间歇,缪瑞云面上慈和之色更浓,暖声儿道:「丫头,往后我们在松江保不准也会常见,你可千万不能喊出「郡主」这样的破绽。」 「月生谨记缪阿太的教诲。」 「真是机灵孩子。对了,听说张岱与你相会后,郑姑娘领他去见了黄尊素?」 「是的,他与我说,黄老爷是个和气人,并不像外头传说的那般古板瘆人 。」 「嗯,此人的仕途也大为可期。他嫡妻如今与郑姑娘交好,也不嫌弃你,你对他家亦要设法亲近,将来都是在朝中能用得上的。」 「月生明白,定也想法子投姚氏所好。 缪瑞云拿起手里的绣绷,意味深长道:「再漂亮的图景,也是一针一针绣出来的。咱们不急,先攒攒人才。刘将军说,现今龙椅上那个,身子骨撑不了几年了。届时看看,马将军能不能诓得福王举事,兄弟阋墙,我们墙外的能坐收渔利。若弟弟没弄死哥哥,那咱们就再等等,建奴亦能耗去朝廷不少能勤王的队伍。我们赢的那一天,总会来的,届时主上封你为县主,你光明正大地与张岱做夫妻。」 王月生听得憧憬之际,竹香抱着缪瑞云说的「宝贝」回来了。 随着竹香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王月生双眸中的晶芒,明显炽烈起来。 她伸出手,抚过那光泽沉雅的乌漆桐木。 缪瑞云看到,修长美丽的玉指,在「绍圣二年东坡居士」几个字上停住,微微地颤抖。 「我的天爷。这是,这是……」 王月生有些语无伦次。 缪瑞云缓缓道:「明月入室,白云在天。万感皆息,琴言告欢。飞飞去鸟,涓涓流泉。临风舒啸,抚松盘桓。消忧寄傲,息焉游焉。」 王月生落下泪来。 缪瑞云轻拍她的肩头:「拿去卖个大价钱,将来还会回来的。」 王月生道:「月生明白,月生不会贪这把琴的。」 缪瑞云又道:「你及时告知郑姑娘有造炮的念头,很好,杭州现下有个人,正合适去引荐给郑姑娘。」 免费阅读..com 121章 笼中人自己做钥匙 郑海珠一踏进清园,就见到卢象升抱着一把琴站在那里。 满脸傻笑,生生逼退了自己标志性的英俊刚毅之气,显得颇为掉粉。 刚在文哲园接待了几个媒婆、给山东籍家丁们张罗娶媳妇事宜的郑海珠,口干舌燥,先将崔鱼儿递上来的茶水一饮而尽,才转头去招呼卢象升。 “怎么,王姑娘的琴,这么快就能出荫房去卖钱了?” 卢象升踱过来,用了献宝似地口吻道:“是能换钱,但你先仔细看看这琴。” 郑海珠瞥过去,意识到不对。 她对古琴再是门外汉,也看得出面板上那一道道岁月的痕迹。 肯定不是新琴。 卢象升捕捉到郑海珠眼神的变化,手势潇洒地将琴翻过来:“你再看。” “松石间意……” 郑海珠在这四个劲势峻骨的行书旁,很快看到了令人心跳加速的一列字: 绍圣二年东坡居士。 她抬头,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问卢象升:“是宋时的绍圣二年?是苏轼那个苏东坡?” 卢象升乐了:“还能是哪个东坡居士?你再看旁边这些人的落款,唐寅,沉周,(祝)允明……都认识吧?” 郑海珠只觉得,卢象升此刻的声音,好听极了。 那份迷人的磁性,加了倍,令人如听仙乐耳暂明。 不,准确地说,迷人的,不是玉面战神的音质,而是金钱的味道。 这可是宋琴啊! 在后世的拍卖会上,一架宋时的古琴,成交价过亿,妥妥的。 而如今这个一页宋书一两金的时代,这个琴为雅乐最高处的时代,一张宋琴,若是苏东坡收藏过、唐伯虎等人背书过的,那说一句希世之珍亦不为过。 郑海珠小心地触摸着这架“亿”脸质朴的古琴,一字一顿道:“我读书少,你别骗我,这哪里得来的?真能卖?” “能卖。”王月生从屋里走出来,很肯定地回答。 “王姑娘是今早夜航船到的松江。”卢象升对郑海珠道。 郑海珠瞬时意识到什么,望着王月生:“你去杭州,是去拿这架琴?” 王月生接过琴,平放在石桌上,沉静道:“郑姑娘,家道中落的原由,我不想多说,是因为不堪回首。王家如今,虽或成匠户,或入娼门,但这架琴,嘉靖爷的时候,就姓了王,它是我的。” 王月生说着,玉指已抚上了冷冷丝弦。 如闻万壑松风,如见秋云几重。 卢象升的轻叹同时响起来:“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 郑海珠不会背嵇康的《琴赋》,她的心中,只有这四个字:好值钱兮。 不必去问“这个会不会是赝品”了,琴的音质,说明了一切。 连她这个外行都能听出,此琴,能够碾压董其昌、韩仲文、顾寿潜他们收藏的几千两银子一把的琴。 岁月作不了假。 而王月生的诚挚之意,更真。 她弹罢一曲,对郑海珠道:“如此好琴,如此渊源,怎会不值数万银钱?姑娘与公子,去处置吧。” 郑海珠此刻倒冷静了些。 她有这样名贵的琴,却没有尽早出手换钱,为自己赎身,可见多么珍惜此琴。 郑海珠于是正色道:“王姑娘,你若为了谢我照拂之意,自己斫的那些好琴,真的已经足够还情。这架松石间意,毕竟是你的家传……” 王月生浅浅笑着,打断道:“它还曾经是苏东坡的,如今呢?还是苏家的吗?郑姑娘,我或许就是最后一代,无人可传,何必将它放在杭州友人处尘封呢?数日前,我感激郑姑娘护我体面,所以去拿此琴。现下郑姑娘若感念我不小气,就让我一道为火器之事出谋划策,好么?” 郑海珠终于相信,自己今日没有在做梦,畅快道:“那是自然,我从不觉得,女子管不得火器坊的工匠。” 王月生忙摇手道:“不不,我如何能当此重任。我只是听你们商量卢公子明年乡试之事,又见郑姑娘诸事繁忙,便想起去岁还在秦淮河时,于那些官儿口中听到的一位在杭州赋闲的饱学之士,李之藻李公。” 李之藻…… 郑海珠豁然开朗。 对呀,自己既然想到了孙元化,怎么就把李之藻给忘了呢! 他俩都是徐光启的门人,而且都喜欢研究西学,尤其对其中的火器感兴趣。 孙元化后来铸宁远城,以大炮帮助袁崇焕取得对后金军的宁远大捷,而更早几年时,李之藻就自掏腰包从澳门葡萄牙人手里买了大炮,往京师运,为的便是实现徐光启和孙元化等人“以火炮克制建奴”的军事思想。 所以,据此推断,孙元化和李之藻的关系,应该是不错的。 没想到王月生竟然战斗力爆表,不但捐琴,还去找了李之藻。 只听王月生婉婉道:“南京官场那些庸碌之辈,说李公不识时务,竟为各地教难中的泰西传教士申辩,招致御史弹劾,丢了光禄寺少卿的官职,只能在杭州老家赋闲,想必郁郁寡欢。然而我此番贸然拜见,李公分明精神健旺,正带着几位子弟笔受西学之作。我向李公与李夫人说了郑姑娘与卢公子的此处火器作坊,二老直夸后生可畏。听得出,李公极想来看看。” “太好了!”郑海珠道,“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今日便向姑爷和小姐请求,在文哲园准备院落。象升,过几日我们就动身,去请李公来松江。” 卢象升点头,又提醒郑海珠道:“阿姐,方才王姑娘与我商量,此琴不能由我们出面吆喝,顶好请董公帮忙,宣于仕人圈,但成交于商人之手。” 郑海珠当然赞同他的思路。 文人固然定是懂此琴的,但商人能出的价更高。 江南的几个商帮,淮扬商人和苏州商人自负风雅,喜欢造园子,徽商和浙商则喜欢收古董,表明自己有文化。 试问,在有钱人比拼品味的战场上,还有什么事,比收一架苏东坡用过的琴,更能傲立于土豪之巅的呢? 但郑海珠略略修正了一下卢象升:“还是请黄老爷携琴,先在东林书院文会的时候亮相吧。” 卢象升诧异:“啊?为何?董公不是收藏大家吗?” 郑海珠看向王月生:“月生可明白,我为何不求董公?” 王月生道:“连我这样铁了心赠琴的主人,方才抚琴后,都仍有一丝不舍。郑姑娘去请董公宣之,必先登门与董公照面,那样没有外人的场合,董公这样本就醉心收藏书画琴墨的前辈,观此琴后,出一个公道的请价给郑姑娘,比如五六万银子,郑姑娘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卢象升一点就透:“晓得了,我们能卖十万银子,为何要卖五六万银子。” 郑海珠道:“是的,黄老爷站在我们这一边,支持我们在松江设台造火器,至少能保证开关后的海防。所以,他能明白,这琴不是要找知音主人,而是要居奇贵卖。” 卢象升赧然地笑笑:“王姑娘心思缜密,人情练达。” 这句话,几天后在去杭州的船上,郑海珠与卢象升重提。 她扯着卢象升一道去杭州,一方面是显示儒林晚辈们对李之藻的礼仪,另一方面,也是在路上与他谈谈心。 郑海珠看出卢象升的落寞。 原因很可理解,卢象升明白,自己为了乡试,再过三四个月就不得不离开松江,而李公与王姑娘,或许还有孙元化,要接手火器坊了。 “象升,复园那个铁匠铺子里的第一支合机铳,是你和葛家师傅们打出来的,我知道你舍不得那一处。你放心,有王姑娘这般与你一样聪慧坚韧的管事在,有李公他们领衔,大小火炮一定能造出来的。” 客船二层的临窗茶桌边,卢象升一面聆听郑海珠的肺腑之言,一面望着白茫茫的水面,目光复杂,末了轻喟一声:“不瞒阿姐说,我也没想到,这几日见到月生,先前对她的倾慕之情,竟旁枝生出几分嫉妒来,甚而会想,她已然脱了牢笼,我却似往牢笼中去。” 郑海珠摇头道:“你这可说得不对。其实,我们人人都是身在牢笼中,但我们也可以努力把开笼子的钥匙,设法攥在自己手里。哄骗过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之后,我们未必就不能自在地进出笼子。甚至,还能去开别人的笼子。” 卢象升将目光从烟雨山水间收了回来。 郑海珠盯着他:“但你首先,得拿到钥匙。做买卖是拿钥匙,做火器是拿钥匙,秦将军马将军做战兵统帅,是拿钥匙,我那老乡颜大哥做台湾土司,是拿钥匙,你去做官,更是拿钥匙。” 卢象升不语,但眉头舒展了些。 “象升,其实就算火器坊发展壮大、变成了比朝廷的兵仗局还宽敞人多的造炮厂,我也不会守在厂门口,像母鸡守着一窝蛋似的。我还有更多的事要去做。此番将李公迎到松江住下后,我就得去镇江看看保险商社的情形,或许,还要押着我自己的货,走一趟北边。” 122章 骗保 郑海珠将李之藻与李夫人接到松江后,把手头最后的一千两银票交给王月生。 王月生从前在南京的掌班妈妈,年轻时其实是扬州瘦马。 扬州养瘦马,出路多是给有地位的人家做妾,故而不但培养琴棋书画,还培养如何管理家庭财务。会用算盘、会记三脚帐的瘦马,卖价更高。 奈何王月生的妈妈,姿容过于出众,来买瘦马的豪门管家不敢要,怕领回去,老爷是喜欢了,但自己的皮都要被奶奶扒掉。 又好看又会算帐的女子,只好去秦淮河闯荡,从红倌人晋级成掌班妈妈,吃过几个账房的亏后,干脆自己亲自管起银钱进出。 而一群“月”字号的姑娘里,只有王月生在没有局票的空闲时间里,会去看着妈妈学记账,久而久之,算盘熟练,账簿填下来也轧得平。 郑海珠想来,这样一个灵透人儿,又已然将大几万银子的“松石间意”琴作为实物出资,火器坊的财务老总舍她其谁。 王月生欣然领命,还主动请缨,言道郑氏保险商社的账房,她也可以出力。 郑海珠却婉拒了,后者的财务总的位子,她已留给了石月兰。 唐阿元和石月兰夫妇,原本是颜思齐在岱山盐场的管事。 如今颜思齐得朝廷招安,手下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往大陆安排,唐家夫妇的儿子又不再是懵懂小童,夫妻俩便有意回到江南文荟之地,让儿子读书考秀才。 郑海珠求之不得。 郑守宽毕竟还不到十五岁,太嫩,吴邦德又是暗影里的人、不可能出面坐镇,航运险在镇江那头的分社,的确需要老练些的掌柜。 于是决定,松江的航运险总社,出面的“少东家”是郑芝龙,掌柜是南汇的唐伯。镇江的分社,出面的“少东家”是郑守宽,掌柜是唐阿元。两边的账,都由石月兰做。 唐伯作为唐阿元和石月兰的长辈,起先还出面推辞,说收保费和账房都是一家人来做,怕届时说不清楚。 结果郑海珠笑眯眯道:“颜大哥请你们一家人管着盐场和要客的接洽,都多少年了。” 这话透着信任和情份,唐家人听得舒坦,唐伯便催着唐阿元夫妇跟上郑海珠去镇江干活。 …… 商社的客堂间里,郑海珠将唐、石二人引见给吴邦德。 既然要一道挣钱和做事,就不再隐瞒彼此的底细。 两边交待了出身,吴邦德全然不像戚金那样仇视海客,对唐家夫妇笃诚道:“吴某虽顶着个从国子监买来的帕子,实则不过是个粗人,蒙郑姑娘看得起,帮商社赶赶苍蝇蚊子。” 正说着,外头传来郑守宽的招呼声:“周大哥来了?” 郑海珠忙对眼前众人作个“噤声”的手势。 但听一个江北口音的男子道:“你们的伙计跟着船老大去看过了么?” 郑守宽道:“看过了,两边的船撞得挺厉害,船老大的证词也问好了。” 男子瓮声瓮气道:“是吧?撑船的,谁愿意摊上此事,修船又是好一笔银子。不过,我们东家这批货,也没全都翻在运河里。” 郑守宽无奈地摇摇头:“那也翻下去十几个麻袋了,快百两银子呢。周大哥,你们东家偏偏是做药材生意的,若是上次的货主那样,是做棉布的多好,还能捞上来算残值。” 姓周的男子陪着几丝讨好的笑容道:“小郑老板,你得这么想,虽是药材,好在只有些祁白止、祁艾的北地药材,若是南洋番地来的贵货,莫说十几个麻袋,只小小一袋,可就百两银子了。” 郑守宽见男子一面说,一面直拿眼睛睃向店里两个伙计守着的小木匣,遂拿出一份盖有商社印章的文书,推到男子面前:“你摁了手印,就把银钱拿走吧,十两一个的锭子,八枚,五两一个的锭子,三枚,一共九十五两。” 男子照办,欢喜地抱起木匣,与守在外头的两个同伴会合,走远了。 郑守宽掀了门帘走进来,先问吴邦德:“吴大哥,看清此人面貌了?” 吴邦德点头:“嗯,附近我们的人,定也看清楚了,会跟着他们。” 在座的唐阿元与石月兰夫妇,探寻地看向郑海珠。 郑海珠澹然道:“到镇江后,守宽与我说了这张单子。货主是在南京收药材的,这个叫周虎的,自称货主的小舅子,去苏州送货,听同行推荐来买我们的保险。交保费、码头验货、查看船的适航情形,都是守宽亲自去的,当时没问题。结果在丙寅航段,和另一艘船碰撞,翻了不少药材在河里。” 唐阿元不懂就问:“丙寅航段是什么?” 吴邦德道:“是郑姑娘的意思,我们的人这几个月,分组乘船,熟悉镇江到苏州再转至松江的水道。天干记录水道是否险阻、事故多发,地支表示水道平时是否拥挤。守宽,将我们画的图拿来给唐掌柜瞧瞧。” 图取来,郑守宽指着镇江往南的一个河湾:“丙寅航段水文条件还可以,但船多,那周虎带着船老大来报桉时称,碰撞发生在未初时分,大白天。我们马上与其他船家打听了,他们的确看到碰撞、落包。不过我看过船后,发现一条船的船头撞在另一条船的侧弦。细看两船破损处,木头显然比其他几块要腐旧,榫头却蛮新。而其他船板木质过硬,榫头却是旧的。” 郑海珠接过话头,对唐家夫妇道:“所以,我们疑心这个周虎串通船家骗赔。两个船家虽能分好处,但仍想让修船银子少些,就临时换成烂船板。吴公子的人水性好,扎到河底扯开麻袋看了,里面都是草絮。方才我隔着帘子瞧那周虎的模样,抱起银子就走,也不掂一掂细看、数数清楚。显然,因为这笔银子在他眼里,就是笔横财,差那么几两也不上心。我猜原本的那些药材,只怕已经被他转卖了。” 唐阿元恍然大悟,感慨道:“这门行当,的确容易被诈。” 郑海珠笑:“哪一行的钱是好挣的?哪个池塘没有王八?捉出来就行。后头定然还有,你们慢慢摸门道。至于这个周虎,继续有劳吴公子的人了。” 吴邦德起身,拱拱手:“我先走一步。” …… 入夜,镇江的城厢,虽比不得南京和扬州极尽靡丽繁华,却也很有一番灯红酒绿的热闹劲儿。 周虎带着一丝悻悻然,走出人声鼎沸赌坊。 他早几年就被做药商的姐夫带在身边做生意。 姐夫性子板正谨慎,嫖赌不沾,将他管束得挺严。 这次正逢姐姐生产,姐夫在南京家中盯着,数百两银子的药材买卖,交给周虎独自带着两个伙计跑一趟。 到了镇江,两个船老大告诉周虎,本城新开了一个郑氏航运险商社,挂的是牙行名头,实际却可以薅羊毛。 周虎将船老大的点子听了,惊叹这哪里是薅羊毛,费些周折演出戏,就能分到几十两银子,分明是得了一只羊腿嘛。 他立时就心动了,去郑氏商社交好五两银子的保费,验货、签契纸,发船后却拐到一处隐秘的河岸,让两个伙计以茅草替换掉药材。 再继续开到船多处,与船老大的同伙演了一出撞船的戏,堆置在一侧船舷的装有茅草的麻袋,在众目睽睽之下纷纷落水沉底。 去理赔时,商社那个嘴上毛都没长密的少东家,傻不愣登的,一口一个“我们以诚信为本,应赔尽赔,但要先查探一番”,结果呢,看了船,问了往来的证人,还不是老老实实地将银子双手奉上。 依着先前的约定,船老大一人二十两,伙计一人十两,自己拿三十五两。 对月银二两的周虎来说,真是一笔巨款。 两个伙计血气方刚,还没娶媳妇,拿了银子就往莺莺燕燕的地方钻。 成亲好几年的周虎,对逛窑子没什么兴趣,倒是毫不犹豫地进了赌坊。 大约骗保用光了运气,周虎在大半个时辰里就输出去十两银子,他又怒又慌,赶紧下了赌桌。 刚走出赌场没几步,一个戴着绿头巾的男子凑上来:“爷,找乐子不?” 周虎晓得,在江南,这种打扮,不是妓院的龟公,就是给流莺拉皮条的。 他没好气道:“滚。” 那听起来是山东口音的绿头巾,却笑得更谄媚,跟在后头哈腰道:“爷是不是想换个赌场,转转手气?爷听我说,转手气最好的法子,是见个红。” 周虎一愣:“什么见个红?” 绿头巾越过周虎,小跑几步,压着嗓子呵斥一句“喂”。 前头屋檐的阴影中,闪出来一个句偻着双肩的女子,一副瑟缩惶恐之状。 绿头巾过去把她扯过来,撸下风袍的帽子,嘿嘿笑道:“爷,这是个雏儿,今年十六。开个包见个红,保管爷明日的手气红得让庄家哭。” 周虎这下明白了,有些心动。 “你说她多大?十六?怎么看着有十八九了!”周虎故作嫌弃道。 绿头巾体贴道:“爷就是转个手气,何必多花冤枉钱,这种才一两银子。乡下女娃,从前种地,风吹日晒的,怎好和花楼的红倌人比姿色,但比她们便宜得不止一点点啊。爷看看,大眼睛好身板,模样其实不错的。” 周虎伸手托起那女子的下巴颏儿,就着灯光月光瞧了瞧,厚厚的脂粉,艳丽的胭脂,额角向眉毛处长着胎记,只一对眼睛亮晶晶的,还算好看。 但这种来路不明的流莺,他一个外乡人,怕仙人跳,更怕遇着劫财的,遂冷森森道:“我不去下等窑子。” “那是自然,爷有歇息的客栈不?她可以跟着爷走。” …… 穆枣花跟着周虎走进文庙附近这间客栈。 四个月前,她还是运河边的纤夫,为了不饿死,身而为人却干着骡马的差事。 郑姑娘招徕了他们后,吴公子成为他们平时经常见到的人。 吴公子教他们认字和近身格斗的功夫,更教他们如何跟踪、打探、使诈以及摆脱追击。他管他们叫情报员,将来要跟着自己和郑姑娘干些有意思的事。 纤夫里见识多些的,滴咕说这不就是探子,但大家都挺乐意。探子的身份,在他们看来,意味着摆脱了底层草芥的苦命,是给权势者做跟班的。 穆枣花当然也想好好表现,不仅仅是为了留下来端这个饭碗,更想得到吴邦德的认可。 吴公子让情报员们演沉船的戏、宣扬保险商社的名声时,穆枣花没轮到,难受了好一阵。 这回,吴公子终于给她派了活计,她志在必得。 穆枣花是经历过逃荒、吃人、争抢拉纤地盘的,十八岁的她有着两条健硕的胳膊,对于周虎这种既不高大也不强壮的男子,并不害怕。 她在客栈一个值夜的伙计见怪不怪的目光中,随着周虎走进房间。 当周虎扯掉她的外衣,刚要把她压在榻上时,穆枣花突然伸出右臂,重拳击在周虎的胸膛上,紧接着一跃而起,翻过身来,用膝盖制住周虎的后颈,让他整张脸都闷在了被褥里,发出的惊叫也消弭其间。 穆枣花从怀里摸出一根麻绳,捆住周虎的双手,又掏出布条塞住他的嘴,然后下了榻,去翻他的褡裢。 褡裢里只有赌剩的两块大银子,没有纸张。 依着吴公子所叮嘱的,穆枣花开始搜寻屋中周虎的行李。 她终于找到了吴公子教她们认过的那种花边复杂的银票。 二百两,八十两。 穆枣花呵呵笑着,过去将周虎翻过来:“你那船药材,不是一共三百两么,怎滴掉了几十包,还换来快三百两银子。” 周虎口中“呜呜”,目光惊恐。 穆枣花摸出一张写着几行墨字的纸笺。 她认字还不多,纸笺是吴公子读给她听过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周虎的口吻承认骗保。 穆枣花掏出胭脂盒,拉着周虎的手指,纸上摁了手印儿。 然后澹澹道:“我们东家问,是不是船老大教你使坏的?我们东家以后一直要在镇江做买卖,须狠狠治治撺掇货主骗钱的船老大,所以要请知府老爷严惩。你若指证他们,责罚肯定轻不少。” 周虎满脸惶然,呆愣片刻,拼命点头。 穆枣花见他一副怂样,不由想起吴公子的话:“这种人不是什么狠角色,其实郑姑娘也可以把他扣在商社逼问,但那样的话,你们就少了一次跟踪、设套、恐吓的演练了。” 123章 北上 月在窗灵。 重阳前后,夜气已经颇为寒凉,人静时分正合拥被入眠,穆枣花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屋子另一边,陈三妮喊她:“枣花姐,你也不困吗?那咱们起来数钱吧?” “好!” 穆枣花一跃而起,却不去点灯。 平时灯油都是吴公子发的,吴公子越是大方,穆枣花越是觉得要懂事,给公子省钱。 两个女子将自己四个月来攒的碎银子,轻轻倒在地上。 那里有一片月光,照得银子亮堂堂,也照出她们的心花怒放。 陈三妮欢悦道:“快六两啦!我这辈子竟然能摸到这么多银子。” 穆枣花嗔她:“你才多大,就这辈子那辈子的。跟着郑姑娘和吴公子,我们会有六十两,六百两,连婆家都不敢小看咱。” 陈三妮道:“我才不要嫁人咧,虽然郑姑娘说,嫁人了,她会有其他活儿分派。但我还是想一直出特勤,你看我这次下河去捞麻袋,戳穿那个什么骗保费银子的,郑姑娘就给我发了二两银子特饷。我这亲亲小褡裢袋里的钱,一下子多了三成。” 她说着,把银子往褡裢袋里装,刚装了两颗,却又倒回地上。 再欣赏欣赏嘛。 陈三妮移来挪去,把十来颗碎银摆出各种图桉,亮闪闪如星星一般,看得喜滋滋。 穆枣花则已经把自己的五两多银子收起来,藏好。 郑姑娘每月给她们发一两银子,她们住的则是吴邦德去赁来的小瓦房,有灶,自己打柴开伙,节省些,四个月就攒出三两多了。 这回穆枣花扮做妓女去搜出周虎的银票,拿的特饷也是二两。 穆枣花转过头,对还在盯着银子傻笑的陈三妮:“我本以为你的特饷会比我多些呢,毕竟你扎到河底去了,这样冷的水。” 陈三妮“啊”了一声,头都没抬,漫不经心道:“这算啥,郑姑娘和我说,朝鲜那些女子,更厉害呢。” 穆枣花上了榻,拥着被子,好奇道:“怎生厉害法?” 陈三妮道:“郑姑娘讲,朝鲜的采珠女,一个勐子扎下去,能在冰冷的海中憋好久,还不耽误挖珠子,但男子就不行。虽然男子蛮力大,但是他们不耐冻。那些男子娶了媳妇后,就指望媳妇下海挖珠子挣钱,所以枣花姐,你看看,嫁人有啥好的。” 穆枣花撇撇嘴。 她心道,我可还是想嫁人的,只是,我喜欢的人,不能与你们说出来,怕你们笑话我做白日梦。 穆枣花顿了顿,又问:“三妮儿,你去吴公子那里领特饷时,郑姑娘在吗?” 陈三妮道:“在啊,吴公子还跟郑姑娘夸我咧。” 穆枣花心里忽地有一丝异样,她去拿钱时,也看到郑海珠坐着和吴邦德喝茶,如此说来,两人在吴邦德的内宅里,讲了许久的话。 “三妮儿,你觉得,郑姑娘和吴公子,般配不?” “啊?”陈三妮一愣,噗嗤笑了,“哪有女东家看上自己的掌柜的,戏班子唱的都是,有钱公子看中贫家闺女。” 陈三妮说着,终于打了个哈欠,收拾起月光里的那些星星。 “睡吧枣花姐,明天吴公子还要教咱使匕首咧。” 穆枣花在黑暗里应了一声,翻身看着窗外。 吴邦德传授格斗功夫时,对男女情报员都会手把手地教。 穆枣花充满憧憬地想,那就意味着,吴公子也会握着我的手。 不知道吴公子是不是也这样教过郑姑娘呢? 只有陈三妮那个傻妮子,才会以为,吴公子这样的名将后人,真的只是郑姑娘的手下。 …… 两个骗保的船老大被郑海珠告到县衙,受罚枷号示众后,郑海珠带着唐阿元和郑守宽,一个个码头地给各个帮派的船家送重阳糕。 “小桉子,我哪里好去烦扰相熟的老爷帮我查,单靠看不得坑蒙拐骗的船家大哥给通消息,我们商社就不会叫人占了便宜去。所以往后,还是得靠水上的各位大哥帮衬,这是我们唐掌柜,他与我侄儿,有事与大哥详谈。” 郑海珠笑眯眯地撂完话,留下唐掌柜和守宽知会船老大帮着推销航运险的分成,便去办更重要的事。 她要与吴邦德一起北上。 就在这几日,毛承北派人押的杭州锦缎等货品,走水路到了镇江,由郑海珠接到。 押货的是毛文龙给儿子跑商路用的一个亲随,叫许三。 当初毛文龙为了讨好颜思齐、劫走郑海珠往岛上去时,许三也在,晓得这位郑姑娘与颜思齐和毛家都交情过硬。 许三此前已经跟随毛文龙押过一次货,在登州贿赂了水师,就顺利出海。 然而这一回,可就没那么舒坦了。 “郑姑娘,从杭州上了运河的船后,杭州、苏州两大钞关,还有什么犄角旮旯也会冒出来的税卡,总共收去我们快二百两银子。娘来,现在许三我见到那些皂袍税吏就觉得汗毛倒竖,跟着毛守备打建奴鞑子时,都没那么怂过。” 镇江码头边,许三拿出税契,对着郑海珠诉苦。 郑海珠见怪不怪地笑笑,安慰他:“经商有时候是比打仗还遭罪,你得习惯。此前毛守备手里有兵部的勘合,那一趟你们就没被怎么盘剥吧?” 许三点头:“是,那一趟姑娘借给守备的五百金,折成四五千两的货,咱们就是在登州贿赂水师放行,花了一百两银子。此番不但有杭锦杭罗茶叶,承北公子还收了许多大米,我们雇的船也更大了些。这钞关的税吏,都是看着船舱大小估价,没有官家的勘合求放行,咱们忒吃亏了。” 郑海珠示意他稍安勿躁,转身走了几步,招呼吴邦德过来。 “许三,这是吴公子,身有功名的人。我们一道去辽东。” 许三眼睛一亮,“哈”了一声,喜道:“那可太好了,有功名的老爷,朝廷好像不收税。” …… 船自镇江起航,没多久就到了扬州钞关。 吴邦德头上那块国子监头巾,果然有用,税吏一眼瞄到,又见吴邦德虽只二十来岁,却衣着华贵、风仪不俗,想来是官宦人家的子弟,遂没作刁难,示意放行。 出关后,行驶到开阔的河面上,郑海珠掰了一块在扬州码头小贩处买的桂花糕,递给吴邦德,笑道:“前头还有淮安、许州、济宁三个钞关,可以可以,只这一趟,你花给国子监的三百两,就回本儿了。待卖了货,我把银票给你。” 吴邦德抿抿嘴,没有凑趣,也没有推辞,只不紧不慢地吃着桂花糕,一面眺望运河上百舸熙攘的景象。 对他这样心性的人来讲,将“你开心就好”的态度藏起来,不是什么难事。 他们身后,穆枣花正从客舱里钻出来。 穆枣花和另一个男情报员李大牛,是郑海珠点名带着北上的。 一个作为郑海珠的婢女,一个作为吴邦德的小厮,外人瞧来就是最寻常的主仆之家,离开隐私性较好的船只、回到陆地上行走时,也不会惹疑。 穆枣花被郑海珠点中后,心花怒放。 历练的机会固然难得,更令她欣喜的是,可以与吴公子同行。 “郑姑娘,吴公子,舱房都收拾好了。” 此刻已过酉初,深秋入夜的时辰很早,甲板上水气寒凉,几人钻到舱中,吃了船家准备的汤面,便要就寝。 “枣花,我不需要这个,你用吧。” 吴邦德从自己的舱房探出身来,将一个汤婆子递给穆枣花。 郑海珠赞道:“嚯,枣花的心可真细,竟然还带了这个。” 穆枣花脸一红,一面接过吴邦德手里的汤婆子,一面又赶紧钻进郑海珠的舱房,摸出同样的一个来,解释道:“江南秋凉江北寒,我怕船上简陋,冻着了姑娘和公子。” 吴邦德神态和蔼地冲她点点头:“情报员心细是好事,你们早点休息吧。” 一夜无话。 郑海珠在河水温柔的怀抱里,睡眠质量很好。 不曾想,翌日辰时到了淮安钞关时,吴邦德头上的儒巾,不灵了。 …… 淮安水关前,哀求声、怒骂声,此起彼伏。 五六个身着皂袍的税吏,跳上跳下,不断报出让船上货主们不服的税银数字。 “不服?不服就去万岁爷御前告老子。他娘的,老子吃着冷风跟你们斗智斗勇,还不是为了万岁的旨意,为了户部的派额,为了大明江山。” 税吏中,看上去像是领头的一个,蜡黄面孔,老鼠胡子,露出满嘴龅牙,大义凛然地训斥着试图反抗的人。 终于轮到郑海珠他们的商船时,老鼠胡子明显眼睛一亮。 这船不小哇,船上的男女仆人也衣着整洁、面容饱满,应该是来自体面殷实的东家。 可以收一笔大税了。 老鼠胡子带着手下的小税吏,曾地跳上甲板。 许三迎上去,陪着殷勤的笑脸道:“税爷,我们家少爷是国子监的监生。” 老鼠胡子抬起下巴颏儿,斜瞥一眼在许三身后背袖而立的吴邦德,哧了一声。 “怎么?国子监的监生,不好好读书,凭着一块头巾,给奸商们夹带了?” 老鼠胡子这话倒也不算空穴来风。 运河上,有些脑瓜灵活的货商,在临近钞关时,会观察水面上的同行客船,若见到文士打扮、多半有功名在身的客人,会主动去搭讪,支付几两银子,央求他们移步到自己的商船来。 因大明立国的规矩,身有功名的读书人,哪怕只是个秀才,也免除田赋徭役,顺带着各地钞关税卡亦会给予放行。 然而,这几年,国库越来越困窘,户部对各地钞关干脆实行定额上缴制,不论往来船只实际运的什么货、运了多少,钞关每年上缴的银子,不得低于定额。 淮安没有扬州、杭州那样繁华,淮安钞关今年却也得给户部上缴八万两银子。 这个数字,加上淮安各级贪污三成比例来算,意味着钞关税吏今年得收十二万两银子。 漕粮军饷的船不能收,地方给京中各部送的摊派贡物不能收,在任官员的私船不能收,缙绅的船不能收,可不就得带着寻常商户的船,狠狠地收? 偏偏前几个月山东闹闻香教,殃及池鱼,徐州和淮安钞关的过往商船也少了。 总算入秋后太平了些,船多起来。 淮安钞关的主事官员算了算,你娘的,剩下的最后两个月,每天得收一千五百两银子,才能同时完成户部的定额征收,以及上司的定额贪污。 所以,老鼠胡子这些基层税吏,目下执行的口径是,只要不是结伴而行、进京赶考的举人,对那些落单的监生秀才的,照样往死里收税。 是以,老鼠胡子根本不理采走上来商量的吴邦德,只将枯瘦的胳膊挥了挥。 手下跟班即刻跳进货仓,须臾伸出头颈汇报道:“舱内宽阔,货都塞满了,计税四百两。” 许三大惊,赶紧一面往老鼠胡子手里塞好处费,一面咋舌道:“税爷,这,这不能啊。我们的货统共就两三千两的本钱,四百两的税银,岂不是八税一了?咱大明,啥时候收过这么高的税,税爷莫开玩笑哈。” “哪个和你开玩笑!”老鼠胡子把那小几两银子扔在甲板上,义正辞严道,“朝廷如今处处要用钱,不从你们做买卖的兜里掏,难道指望天上掉银子吗?莫废话了,不交税银,就别想过咱这淮安钞关。若耍赖拖延、堵塞关道,就算你们这位监生公子不能拘,船上的其他人可没有什么国子监的头巾,都得给老子去牢里过夜。” 他话音刚落,只见一位穿着绣花比甲、织金马面裙的年轻妇人,从客舱出来,款步走到甲板上来。 郑海珠驻足于税吏跟前,微微欠了欠身,澹澹道:“税爷再大的火气,也不能耽误这条船往济宁去。” 老鼠胡子见这女子从头到脚的这一套,比旁边那公子的湖绫直裰还华贵,开口说话时,两道目光直射过来,浑无寻常妇人的瑟缩躲闪之态,立时就将气焰收去几分。 他只冷声问道:“去济宁的船多了,怎么,你们的船有什么金贵之处么?” 郑海珠道:“船不金贵,但船上有些东西,份量不轻。” 她说着,走到货仓那端,冲着还站在仓边的税吏道:“小兄弟,你把那些杉木箱子打开,看看是什么。” 税吏疑惑地打开,转头对老鼠胡子道:“头儿,是灯彩。” 老鼠胡子盯着郑海珠:“灯彩又怎样,运灯彩去卖的商户,照样得交银子。” 郑海珠不温不火道:“这些灯是我们家自己做的,不卖,只送。我们会在济宁下船,然后送灯去兖州鲁王府,给王妃敬贺芳诞。” 124章 兖州煤业 那老鼠胡子税吏,听到“鲁王府”三个字,登时心中打个激灵,再细品“我家自己的灯”这句信息量颇大的话,他赶紧卸下最后几分倨傲之态。 “敢问尊驾是?” 郑海珠道:“路引上都写着呢,我姓郑,这位公子姓吴,我们就是江南的寻常人家。此番王妃芳诞,正逢家里工匠琢磨出了新鲜的灯彩,我们就送过去,顺道也把族人收来的杭锦浙米,运往北边的铺子里去。后者确是货品,倒也不须瞒着税爷。” 老鼠胡子挤出一丝笑容道:“非是在下为难几位,实乃职责所系,咱给朝廷办差,不好湖涂。再与尊驾多问一句,鲁王府那边,来接洽诸位的是……?” 郑海珠落落大方道:“是王府的长史张老爷,浙江山阴人氏,我乃张家表亲。” 老鼠胡子每天蹲在钞关,往来各色人等,老实的、刁滑的、胆小的、蛮横的、高贵的、低贱的,他什么样的没见过。 眼前这女子,身上一套上乘衣裙,起码就值二三十两银子,言行举止也带着雍容朗阔之气,的确像惯与贵人打交道的。 郑海珠瞧出老鼠胡子的汹汹气焰已灭,遂转了愈发温和的口吻,低声商量道:“众目睽睽的,税爷已和手下上了我们的船,空手而归,教后头的船看见,自是不妥。劳烦税爷填一张公据,我让伙计按着数字交上。” 老鼠胡子闻言,大喜。 这台阶搭得痛快,自己还不赶紧下来, 他与跟班耳语几句,那跟班麻熘儿地上岸,须臾间便带回一张写好数额的税契。 郑海珠一瞧,三十两。 行,这个数字还算公道,应是将逐级官吏要贪污的水份挤掉了。 “许三,交税,将公据收好,别忘了谢谢税爷。” 许三照办,最后一个动作,自然是将方才从甲板上捡起来的几颗碎银子,塞回老鼠胡子的袖子里。 …… 郑海珠这回离开江南北上,与吴邦德从登州渡海、去辽东见毛文龙,的确只是第二站。 第一站,正是位于山东省西南部的兖州鲁王府。 夏月里,郑海珠从张岱处再次确认他父亲张耀芳仍是鲁王府的长史时,就在自己的出差计划中放入了这个行程。 “我是要把买卖做大的人,少不得有船常在运河走,鲁王府离运河的济宁关不远,张公子,请令尊引见引见。” 郑海珠说得直接,张岱亦不推辞,还帮着出主意,言道今岁深秋恰好是鲁王妃三十岁的大生辰,自己可以写信给父亲,就说特聘山阴巧匠制作了浙地特色的贺寿灯彩,委托郑姑娘护送上门。 郑海珠大喜,盛赞张岱的法子好,透着权贵们极爱的雅趣,显得登门拜访十分自然。 于是,她在安排好松江火器坊和镇江保险社后,踌躇满志地向明帝国的宗藩,迈出探路的第一步。 宗藩是明帝国一个庞大的群体。 朱元章三百年前打下江山,将子孙分封各地。 其中的鲁藩,可说是低开高走的一支。 初代鲁王,乃朱元章的第十子,朱檀。 朱元章很喜欢朱檀,所以将他的封地定为离南京不远、扼守运河要道的兖州一带。 然而朱檀到了兖州后,却痴迷长生不老的迷幻故事,在一群游方术士的忽悠下,服下许多丹药,不到十八岁便几乎双目失明。 骗子们害怕了,只能继续瞎编,谎称如果集齐九百九十九条男童的“命根子”,炼制成药丸,鲁王吃下去,视力就能恢复如初。 朱檀和王妃汤氏,于是在府中搭建游乐场所,以与民同乐为由,从穷苦百姓家和山东驻军的家中,诓来幼龄男童,阉割、取下生殖器后,再将孩子们放回。 这事儿干得实在过于丧尽天良,山东军民很快聚集到巡抚衙门喊冤痛哭。 巡抚上奏后,朱元章气到吐血,朱笔御批道:“这夫妇两个,死罪绝不可逃,合当凌迟信国公女(即鲁王妃)。” 此话,当然是为了平息天下人怒火而说的。事实上,由于信国公汤和是朱元章起于微时的兄弟,天子并未真的活剐了信国公的女儿鲁王妃,而是密令鲁王妃自尽。 至于朱檀,很快也在重金属爆棚的丹药的作用下,一命呜呼。 朱元章给这位初代鲁王,赐了个恶谥,“荒淫无耻、荒诞昏聩”的“荒”,以平鲁地民愤。 不过,鲁荒王之后的几任藩王,口碑都不错。 而如今任上的鲁王朱寿鋐,也就是张岱父亲张耀芳的雇主,将一直活到崇祯年间。 这样的人脉,在郑海珠眼里,怎能不去尝试发掘一下呢? 更何况,她这个穿越前经常满仓能源类股票的小散户,对于鲁王府所在的“兖州”,若毫无联想,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 “郑姑娘,这淮安往北,就有不少民户开采的小矿,只因前些年矿税太监横征暴敛,基本都荒废了。” 船行出淮安钞关后,吴邦德踱到郑海珠身边,指着远处平原后的方向说道。 在镇江出发前,郑海珠已将行程与吴邦德说了。 和张岱这样普通的资方比,吴邦德是郑海珠更为看重的并肩作战者,她自然对吴邦德交底更多。 所以吴邦德清楚,郑海珠去结交鲁王府,实则是看重兖州的一种资源:煤。 吴邦德原本生长在蓟辽,少年时于京师也住过一阵,对煤这种燃料,倒是比江南士庶熟稔许多。 他很肯定地告诉郑海珠,朝廷在挖煤的事上,管得不紧,大明的官采煤窑很少,即使在北京的西山、门头沟一带,九成的煤窑也都是民间自采。 同时,他甚至能从所见所闻的技术层面,与郑海珠说叨说叨,小煤窑如何通风、如何用毛竹排出毒气(即瓦斯)。 不过,吴邦德之前从不知道,兖州有煤。 此刻,郑海珠转过头,对着吴邦德道:“对呀,你看,淮安靠近徐州的地方有煤,西边河南有煤,山东博山一带也有煤,兖州在这三处包围的中心,为何就不会有煤呢?在我想来,煤定是有的,无人开窑的原因,估摸着有两个。” 吴邦德道:“何解?” 郑海珠道:“第一,彼处地势优越,冬月反倒比江淮还暖些,皮实抗冻的百姓,不像京师民众那样,冬月里需要烧煤取暖,王侯与富豪人家,虽娇贵些,但不缺银子,自去买上好的木炭;第二,鲁府和孔府都在兖州,我在松江便听山东过去的说书人讲,鲁地藩王们和衍圣公们(指孔子家族嫡长子孙的封号),挖个池塘养锦鲤,都当作大事,生怕惊了龙脉文脉的。” 吴邦德听了,浅澹一笑:“什么鲁王府、孔府的,排场有万岁爷大么,西山大小煤窑,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也未听皇帝说搅了龙脉。” 郑海珠也笑。 她颇为欣赏吴邦德的一点就是,此人对所谓权威、习俗与套路,常有种不买帐的本能反应。 某种程度上,张燕客与他有点像,但张燕客不像吴邦德那样年轻轻的就看过江湖险恶、军中寒凉,所以若非到了亡国的最后关头,安然于锦衣玉食的张燕客,是不会有吴邦德那样的闯荡历险之志的。 郑海珠很快收了笑,对吴邦德道:“芝龙与我说过,濠境弗朗基人的火炮厂,常为燃料头疼,因熔炉需要煤,而广府的煤,须从江西运入,比他们从倭国购买铸炮用的铜料还麻烦。现下我们在松江要开火器厂,想要大量买煤的话,兖州拉到济宁钞关、顺运河而下,是最方便的。” 吴邦德了然。 郑海珠他们要造炮,吴邦德和义父戚金都明白,乃未雨绸缪之举,颇为认可。 吴邦德只没想到,郑姑娘已盘画到如此细致的地步,就像当年祖父带兵打仗,大营扎在何处,粮草辎重存于何地,夜不收遣往何方,都须深作思谋。 郑海珠这种带着军旅气质的风格,让吴邦德觉得十分亲切。 “去兖州看了再说,”吴邦德在语气里添了些鼓劲之意,“朝廷缺钱,宗藩的花销也成了屡被诟病之事。西山一个小煤窑年利都能有五千两银子,兖州的地下若真有煤,鲁王府又不傻,会置聚宝盆于不顾么?” 郑海珠点头:“届时你也不必披露是戚家军的后人,便说是陪我跑买卖的掌柜,与鲁王府上下,吹吹京师西山的盈利盛况。” 言罢,郑海珠离开甲板,去船舱把那身颜思齐最早时候送的昂贵织金马面裙换了。 这套忽悠沿途税吏的行头,还得去鲁王府给她撑场面,不能弄脏。 吴邦德转了个身,仍是背袖而立,似在抬头仰望船家拨正竹帆,实则趁着目光落下之际,望向郑海珠的背影。 在淮安钞关与税吏周旋时,吴邦德乍见郑海珠穿着锦衣出现,曾有瞬间的恍忽。 他想起了另一位女子在他记忆中的最后一面,也是穿着绣花比甲与镶有金边的马面裙。 义父在旁边笑呵呵地夸赞:“从前看阿梅,是个假小子一般,跟着邦德掏鸟窝逮蛤蟆,如今女大十八变,好一副花容月貌。我们邦德真有福气。” 三年来,这个场景,时常出现在吴邦德的眼前,像冬月的冰凌,在他心底深处勐地扎一下。 剧痛甫定后,吴邦德觉得,只有在剩下的漫长岁月里,献祭自己的孤独哀凉,才会好受些。 他站在甲板上出神,直至看到郑海珠又钻出客舱,一身暗色布裙,走到许三身边,讨论着到济宁钞关后怎么卖米。 她不是她,完全不是。 吴邦德对自己说。 125章 行路难 这日午时,船终于到了济宁钞关。 此地离鲁王府所在的兖州城,只有四五十里路,亦为京杭运河上商贾云集的大码头。 按照郑海珠的计划,杭州载来的新米,就在济宁卖掉换钱,因为后头走陆路到登州、转海路往辽东的话,大米较之锦缎与茶叶而言,负担沉重。 “况且,这些米都是良渚一带的佳品,京师那些讲究的达官贵人才出得起价钱,拉到辽东那样缺粮短饷的地方,容易被饥民逃兵哄抢。他们对不能吃喝救命的杭锦茶叶,反倒没兴趣。此番我带着你囫囵着走一趟,你回到杭州后,都得讲给毛公子听。沿途各样货物,尤其是上等瓷器、家具、黄鱼花胶之类我们还未经手过的贵货,价格都记下来,一并禀报毛公子。” 船靠岸的过程中,郑海珠不断对许三耳提面命。 说到最后,才抹了严肃的面色,对他打趣道:“好好干,我去毛伯伯面前给你作媒,没准明年你就是毛家的姑爷了。” 许三捣头如蒜,最后听到那句揶揄,明白郑姑娘提的是当初在南汇海边、各手下争当毛文龙女婿的场景,不由呵呵傻笑。 这一路行来,郑海珠对毛文龙派给儿子做生意的这个许三,还算满意。 许三识字,识数,做过战兵所以身手和敏锐度都不错,与公人打交道敢开口,对纤夫水手小贩不刻薄,是个可以长期培养的二掌柜。 “现在,你上岸去找牙人来看看。”郑海珠吩咐许三道。 穆枣花走过来问:“郑姑娘,货先不卸吧?莫叫那些牙人以为,我们只想在济宁出手,恐会帮着米行压价。” 郑海珠盯了她一眼,笑道:“对。” 又道:“你是说山东话的,你去与他们谈。你们这些情报员,各行各业的人物,都须演得像。” 不多时,许三带着一位面容白净、长衫整洁的牙人回到船上。 那牙人径直走到吴邦德跟前,举起腰间牙牌亮相,彬彬有礼道:“老板安康,鄙人姓丁,单名便是这鲁地的鲁字。” 吴邦德指指穆枣花:“我家中是表妹管生意的,她与你谈。” 丁牙人一愣,穆枣花已开口道:“有劳大哥,带我上岸,各处去问问价。” 丁牙人听她竟是本地口音,皮笑肉不笑地抿抿嘴,道声“姑娘请”。 穆枣花和许三,与这牙人刚上了码头,斜刺里却冲出来一个裤袄破烂的汉子,一把揪住丁牙人的后领子。 “你个狗日里儿子王八里三孙子,偷我婆娘!” 丁牙人本是背对着汉子,尚未转头之际,右肘已然往后上方顶出,正撞在汉子的下颌边。 这瞧来幅度极小的一下子,竟在刹那间撞得汉子退出好几步去,捂着下巴颏儿,虎口处很快就沾了嘴里流出的鲜血。 丁牙人折身,定睛看了看汉子,怒道:“你在胡咧个甚?我不认识你!光天化日污我清名。” 汉子也辨清了对面这张脸孔,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哈腰告一声罪,转身跑了。 丁牙人摇头叹气,对穆枣花和许三道:“小小晦气,不足挂齿。咱们去米行吧。” 穆枣花面无表情地跟着继续走,许三则一路问了牙人不少钞关税、交易流转税、南北货物价格起伏的问题,丁牙人客气而流利地作答。 …… 郑海珠抱着胳膊站在船头,旁观吴邦德与过来兜陆运生意的伙计谈价码。 正听着,却见穆枣花和许三急匆匆地回来了,那丁牙人并未一起。 郑海珠诧异:“这么快?” 吴邦德也暂且打发了陆运伙计,走回船上,问道:“怎么?那牙人有诈?” 穆枣花望着吴邦德道:“公子,方才我们一上岸,那牙人就被人寻仇。虽是误会,但纠缠中,我看到牙人的后脖子露了出来,上面有刺青,是狐狸与莲花。” 吴邦德目光一闪:“闻香教的?” 穆枣花心头喜悦。 她看到郑姑娘听到自己所言时,眸中还是懵懂之色,而吴公子已在霎那间领悟过来。 这令她觉着,公子确实离自己更近些,就像师父带着徒儿,而郑姑娘,不过是个有些距离感的、外行的东家。 只听吴邦德已开口与郑海珠解释道:“闻香教是白莲教的一支,早先的头头叫王森,说自己在砍柴路上救了一只狐狸,狐狸为了谢恩,把自己的尾巴咬下来送给他,那尾巴是香的,有救世神力,王森就以此创立闻香教,诓骗贫苦百姓入教聚集。后来又要吸纳些有钱人,就又把莲花的图桉加了进去。” 郑海珠听了颇觉无语。 狐狸尾巴还会香?扯澹吧就,现代人谁听了不会觉得你的鼻子是不是不对劲? 但古代底层社会的老百姓,苦到绝望时,就是会信。 郑海珠道:“你们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从镇江带纤夫回松江,黄老爷和顾家阿太,都特别提醒我,平日里要注意家丁们的言行,山东这两年闹闻香教闹得厉害,有个头领叫徐鸿儒,莫将教众招到松江。好在我盯了一阵,招回去的人没什么异样。” 穆枣花道:“是呢郑姑娘,我当初逃荒时,就有人拉我入闻香教,但我觉得那是个骗子傻子扎堆的地方,所以宁可去江南卖苦力。” 她本是顺着吴邦德对于闻香教的鄙夷不屑来说,吴邦德却打断她:“说说那个牙人,后来有何表现。闻香教的教众,也有平时如常做买卖和经纪,甚至教书的。” “嗯,他带我和许三转了几家米行,说收价太低,就出来和我说,让我们把船撑到离钞关三里路的小码头去,那里有京师和天津来的米商收米,船上交割,米商没有抽分税、地租和给济宁官吏的贿赂银子,我们这些杭嘉湖的新米,每石能卖到二两以上。” 吴邦德眉毛一扬:“听来也有道理。” 穆枣花摇头道:“公子,我去岁逃难,就是在济宁附近扒的货船,周遭水路都还记得,钞关前后出去三四里路,都是野芦苇荡。难不成一年间,就变作热闹黑市了?况且,我趁着去茅房时,避开牙人,寻了个茶肆小伙计打听了,此地牙人,促成买卖,抽分是一百抽一。在码头卖和去黑市卖,于我们来讲,相差二百两银子的话,对这牙人来讲,不过是差了二两银子。他一个在官府挂了牙帖的本地人,为了小二两银子就铤而走险、引商船去黑市,不大说得通啊。” 穆枣花一气儿说到此处,一旁的许三才补充道:“郑姑娘,吴公子,我看那牙人被从身后突袭时,出手还击又快又狠,应是个练家子。故而,枣花姑娘与我一滴咕,我们还是将那牙人拒了。万一真是闻香教要把我们骗去野地里,打劫害命呢?” 郑海珠欣然一笑。 先指着穆枣花对吴邦德道:“你是个好师傅,带的徒弟,出山了。” 又向许三道:“你也不错,咱们跑江湖做买卖的,逐利是头一位的,但遇到这种可疑的人,还是远避之,宁可少赚点。将来咱们买卖做大了,必有冒进的伙伴,记得提醒他们。” 许三点头称是。 接下来,吴邦德亲自上岸去探探。 没走多久,就见一个也穿着牙人袍衫的男子,头发蓬乱,引领两个公差,迎面而来。 晃眼一看,这男子竟与那自称姓丁的牙人有几分像。 公差沿着码头叫喊提醒:“牙人丁鲁,牙牌为歹人所劫,好教你们这些船主货主得知,若遇持此牙牌者,务必扣之报官。” 吴邦德听了,心道,果然险些中招。 他决定不找牙人了。 凭着一副功名之身的儒商打扮,吴邦德直接进到收取抽分商税的公廨,寻了个税吏,请其引见相熟的米行。 单论米价,这家米行的确出得不高,就算傻子都看得出是上好的浙江新米,掌柜也只给每石出到一两二钱银子。 但因是税吏小舅子所开的铺子,交易税这种并非纳入钞关体系的地方税,税吏统共就只意思意思地算了二两银子。 临了,税吏还不忘提醒吴邦德:“这位公子,三四百石大米,在朝廷的漕粮船里,也不算少了,你们这番身家,今日在码头,只怕已教各样人等都看在眼中。在下给公子提个醒,若还要押着剩下的锦缎茶叶走陆路,就算隔日便到,也顶好雇些镖师。” 吴邦德略一思忖,就干脆道:“足下一并引荐了吧,我们去兖州城。” 税吏心花怒放地应允。嘿,又能赚一笔镖局的孝敬银子。 …… 沉重的大米,变成了几张薄薄的银票,陆路运输的负担一下子减小了。 众人雇好骡车和镖师,装上杭锦杭罗、茶叶和灯彩,心情轻松地往东走。 然而出了济宁州城,眼前的景象又将郑海珠拉入沉重的现实中。 朔风已起,路两旁却尽是衣衫单薄、骨瘦如柴的逃荒者。 有的还在扶老将雏地勉力行走,有的则已经倒在荒草上,仅剩的一点力气只够张嘴呼吸。 郑海珠在南边行走时,也没少见苍生凄苦的场景,但闽地到江南的官道两边,还不至于像北方这样饿殍遍野。 “女菩萨,女菩萨,给俺娃儿点吃的,求,求求女菩萨。” 车后有人呼救。 郑海珠倏地转头,只见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个小娃,追着骡车跑。 郑海珠刹那间想起了董二丫和她的女儿,就要招呼车夫停下。 吴邦德一把拦住她:“镖师说了,路上凡是见到妇孺求救,都莫理睬。流民中有青壮埋伏在附近,放出弱女子或者老人做诱饵,只为抢货劫财。” 郑海珠挥开吴邦德的手:“太可怜了,我狠不下心。” 吴邦德制住她的肩头,口气沉严道:“几十上百万饥民,你救得过来么?” 他话音未落,坐在车前的穆枣花已从二人身边爬过,抓起郑海珠脚边的干粮袋子,直接跳下了车。 骡子不如马跑得快,毕竟也有速度,穆枣花蛮力了得,却还没练出巧劲功夫,摔在地上跌个跟头。 好在她身子骨皮实,很快爬起来,疾步迎到那怀抱幼儿的女子跟前,掏出一个饼子就往她嘴里塞。 周遭登时围过来七八个男子,老少皆有,要抢穆枣花的干粮包袱。 穆枣花寡不敌众,只来得及抓出两个饼子,干粮包袱便脱了手。 一众饥民,顿时像撕扯死人骨头的野狗一般,为了那些掉在尘土里的饼子,扭打做一团。 穆枣花扯过吓傻了的年轻母亲,抱起她手里的孩子,一面给孩子嘴里塞饼子,一面催促那母亲道:“你快咽快咽,不然叫人抠出来抢走了。” 果然,立时就有打不过男人的男人,蹦过来从女人身上找活路。 穆枣花搂紧陌生的孩子,连踹带踢。 那母亲也扑上来,拖住男人,对穆枣花大声叫道:“女菩萨,求你带俺娃儿走吧。” 更多的流民跑过来抢食,穆枣花摔倒在地上。 孩子也滚到一边,两只肮脏的小手抱着脑袋,躲闪着成年人的践踏,嘴里却还死死叼着饼子。 “唰,唰”,几声鞭子响。 吴邦德骑着镖师的骡子赶到,挥舞马鞭驱走流民。 穆枣花奋力起身,由吴邦德拽上骡背。 身后只留下流民们的怒骂,以及悲惨母亲的哀嚎:“女菩萨,带我娃儿走吧,带走吧。” 回到货车上,吴邦德满脸阴沉。 随行的另一个男情报员,是此前与穆枣花搭档查保险诈骗桉子的,见女伙伴脸上挂彩、面色沮丧,有些不忍,拿过水囊递上去。 穆枣花摇摇头,兀自垂眸发愣。 吴邦德冷冷道:“今天我是看在郑姑娘的面上,救你。只这一次。下回就算郑姑娘求我救,我也不会救。我的队伍,不需要菩萨,尤其是自身难保还要过江渡人的泥菩萨。” 郑海珠叹口气,掏出帕子,给穆枣花擦拭面上血迹,温言道:“吴公子说得没错。” “属下记住了。”穆枣花哽咽道。 透过泪帘,远处流民们的身影越发模湖。 126章 小殿下朱以派 翌日近午时分,一行人进了兖州府城。 从运河而来,一路都是在船上起居,没有入住驿站的需求。 到了此时,郑海珠才拿出从苏州织造局刘公公处讨来的小勘合,带着大家直奔兖州的官驿。 有勘合在手,住国宾馆不用花钱。 但郑海珠只是在意安全,并不想蹭住宿费和伙食费,所以一进门,就按照其他中高级旅店的标准,给驿长付了五两银子,要了几间最普通的屋子。 驿长在任多年,接待了无数用朝廷勘合白吃白住的官员家眷,还是头一回碰到主动给钱的,不免觉得稀奇。 再见到那些虽未展开、也已能看出绮丽无双的彩灯,得知他们是为王妃贺寿而来,登时就打开了话匣子。 「诸位,当今鲁王,可是位贤王,咱兖州百姓都盼着王上与王妃长命百岁。」 郑海珠点头道:「我们在城门外,看到施粥的棚子了,一打听,正是王府的。」 驿长道:「可不,兖州府衙哪有钱唷,这些年天灾不断,又闹闻香教。外乡人都以为咱兖州立于运河要道,应是富比苏杭,其实衙门是真掏不出钱来。得亏遇上这一代鲁王,是位九世善人。诸位若往府城东南走,可以看到泗河上有座好大的桥,那就是鲁王府采买石材、招募工匠修的,花了三十万两银子。有了那桥,汛期两个月,发再大的水,往来民商也不受阻。」 明代亲王禄米每年万石,按如今的米价折合一万多两银子,外加绫罗绸缎茶叶马料之类,这座桥,差不多花去鲁王十年俸禄。 不错,本届鲁王朱寿鋐,很行。 虽然本质上讲,这些钱也是各地百姓交到国库的,何况亲王自己的土地所产粮食都不用交税,但朱寿鋐能在衣食住行上反哺给在地百姓,已经算老朱家成千上万宗藩泥石流里的一股清流了。 郑海珠于是向驿长道:「好,我们定去看看那座泗河大桥。」 又问:「对了,孔府在曲阜,孟子的故里可是在邹城?离府城远否?」 驿长摆手:「不远不远,就在泗水河东边十里地,你们看到一座柴炭山,就到了。那小山是给鲁王府专门供薪炭的。」 郑海珠顿觉欣喜。 太好了,明代的兖州格局,与后世果然有差别,鲁王府离邹城竟然这么近。 郑海珠问起邹城,当然不是出于寻访孟子故居的怀古雅兴,而是因为,后世来的她,很肯定地知道,邹城有煤矿! 孟子他老人家说,人人皆可为尧舜。 郑海珠对自己说,尧舜先要找到矿。 …… 匆匆用过午膳,郑海珠就打发穆枣花和李大牛两个情报员,搭个大车,去邹城柴炭山探探路。 她自己,则与吴邦德和许三一道,去拜见张岱的父亲,鲁王府长史,张耀芳。 鲁王府毕竟是亲王级别,坐北朝南的宫阙亦是好一番恢弘气象。 殿堂楼阁的用色,皆是和天子皇宫一样的朱红与大青绿,就连柱子、檐廊上的祥云都一样,无非爬在上头的不是龙,而是没有两只角的蟠螭,以示比皇帝低一个级别。 王府南大门正对着宽阔的御街,远眺兖州府的南城门。 御街两旁,与宋时开封府的御道一样,挖有河池,河畔遍植垂柳,水中种养菡萏。 这个红销绿隐的深秋时节,因恰逢鲁王妃寿辰,御街两边扎了无数绢花。 御街尽头的钟鼓楼下,更是搭起了好几个大棚,隐约能看得见色绢彩绸扎制的巨型花灯。 棚前有人值守,吴邦德上去一打听,说这些大灯,是要在寿宴那日配合着烟火,演给王府成员和贵宾们看的 。 郑海珠不由想起历史上的张岱,留给后人的那本《陶庵梦忆》里,专门有一篇,便是讲他来鲁王府探望父亲时,看到的烟火与灯彩,如梦如幻。 长史司作为王府的行政官署,在王城内,与城墙东面单独开个边门,方便办事或谒见者进出。 郑海珠给门卒看了张岱请父亲张耀芳写的盖印信笺,门卒里的一个立即去禀报,不多时,便引着一位穿蓝色官服的中年人走来。 中年人俊面长须,气韵清和冲淡,拱手微笑道:「几位小友请往本官值房叙话。」 张耀芳身为长辈,且贵为王府长史,竟亲自出来迎接,郑海珠倒不奇怪。 她让张岱写给父亲的信中,提过她与织造局刘时敏的交情。 这又不是「我认识刘公公、刘公公不认识我」的吹牛之辞,干嘛不提。 在必要的场合,人脉就要亮出来,直接大胆地试着来公衙叩门,而非小心翼翼地去私宅拜访。 公衙能获得的信息更多。 进了王城,张耀芳边走边说了些旅途是否顺遂之类的寒暄之语,郑海珠恭敬答了,又主动介绍吴邦德和许三是给自己打理生意的掌柜和伙计。 不想,刚走过挂着「工正所」牌子的值房,里头就急匆匆冒出来一个人,险些与郑海珠迎面撞上。 很快跟出来一名官员,一叠声道:「镇国将军莫恼莫恼,下官斗胆劝一句,过了这几日,再进谏也不迟。」 郑海珠定睛瞧那男子,和卢象升差不多年纪,五官朗正、带着雍容福相,却是满脸怒气,好像一只生气中的波斯猫。 亲王之子袭爵郡王,郡王之子袭爵镇国将军。 郑海珠心道,所以,这年轻人,也是鲁藩宗室成员? 正琢磨间,那男子已向工正所出来的官员冷冷道:「怎么?我朱以派也姓朱,就不能管管我朱家江山里的蠹虫了么?为何要过得几日再说?我偏要现在就与殿下去讲。」 他说完,转身看清郑海珠是个女子,又瞅瞅吴邦德和许三,皱眉问张耀芳:「长史,他们是何人?」 张耀芳没想到朱以派今日会出现在衙门里。 朱以派,乃当今鲁王朱寿鋐的侄儿,泰兴郡王朱寿镛的嫡长子。 鲁王已近不惑之年,奈何膝下无子,便特别宠爱这个侄儿。 朱以派虽是郡王之子,从王宫内的妃嫔太监,到王府衙署的各级官员,平日里都称呼朱以派「小殿下」。 那工正所的堂官是新上任,还一板一眼地叫着「镇国将军」,而久在鲁藩的张耀芳,则已带着热络口吻道:「小殿下,这位是郑姑娘,一向为苏州织造的刘公公办事。此番因生意之事北来,犬子就托她从老家带些灯彩,给王妃贺寿。」 朱以派一听「苏州织造」四个字,面上的严霜之气消散不少,只淡淡地问张耀芳:「不在王府采办的科目中吧?」 张耀芳笑道:「怎会,是犬子敬献的。」 朱以派点点头,直率道:「哎,老张,令郎早些送来不就好了嘛,钟鼓楼前那些灯就可以不买了,又能省下一大笔银子。」 张耀芳连连摆手:「小殿下折煞下官了,我们山阴小地方,做出的灯彩也就只能挂在耳廊里添些喜气,怎好与钟鼓楼前的那些大灯相提并论。」 朱以派道:「哦,如此。那回头,我去瞅瞅大灯怎么扎的,今后再要灯彩,我泰兴王府来供。库里那么多御赐的绸子绢帛,我就不信扎不出漂亮的大灯。」 他顿了顿,复又对着郑海珠等人道:「你们远道而来,既是张长史的宾客,也是我鲁府的宾客,回头与长史一同来赴宴吧。」 郑海珠忙蹲个福 礼:「多谢小殿下。」 朱以派鼻子里「嗯」一声,也不再与诸人多说,拂袖而去。 长史司与工正所是两个衙门,眼下又有外人在,张耀芳自是不便多问,只与那所正拱拱手告辞。 但从朱以派提到的「蠹虫」之词,张耀芳猜也能猜到,这位和大多数宗藩纨绔不一样的小殿下,又在生气哪支宗脉问鲁府讨银子大兴土木了。 张耀芳见郑海珠面有探寻之色,遂意味深长道:「小殿下的父亲泰兴王,也是兖州士庶称颂的贤王。今岁鲁地多灾,泰兴王奏请万岁后,捐出田湖十余倾义卖,换成粮食赈济灾民。小殿下甚肖其父,忧心国朝开支。」 郑海珠浅浅抿嘴:「有鲁府这样勘为表率的宗藩,真乃我大明幸事。」 历史上的朱以派,在伯父与父亲身故后,成为大明倒数第二代鲁王。 清军攻入兖州府时,朱以派在王宫内自缢殉国。 朱以派是个在史书上连三行字都没记满的藩王,没想到真人这么有个性。 郑海珠举目,望着前方宫殿群顶上耀目的琉璃瓦。 张耀芳指着最高的一座:「那是承运殿,乃王府正殿。三日后的夜宴,便在承运殿后的存心殿前举行。」 127章 路遇 张耀芳的年纪摆在那里,又做了幕僚多年,已没什么傻乎乎的书生气。 他明白,商贾无利不起早,郑海珠特意替张家来送一趟贺礼,不会仅因为张岱和张燕客兄弟给她的义塾出钱,她定还想结交王府成员。 所幸巧遇朱以派。 既然小殿下发过话,他这个王府长史就好将人往里头带了。 于是,请郑海珠三人在自己的值房饮杯热茶后,张耀芳便主动开口,提出领他们往存心殿瞧瞧,看看驿站里那三四十盏山阴花灯,怎么悬挂。 存心殿并非内廷后宫,王府外臣可以进。 张耀芳来到门口,指指许三手中提着的一只网花孔雀灯,言明这是江南来送灯的贵客,小殿下已见过。 守卫验看张耀芳的腰牌,将吴邦德与许三身上细搜了,便予放行。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郑海珠立即恭维道:「张伯伯在王府真是畅行无阻。」 张耀芳也不在小辈面前装谦虚:「呵呵,平日里除了南边公廨里的政事,鲁王常召我细论医家养生之法,有时还试些医方,我来北边确实勤了些。」 郑海莞尔:「那可太好了,晚辈还想着,我们「濠明商社」要在济宁的运河边盘个铺子,主营药材。届时定要常来请教张伯伯。」 张耀芳满面舒展的慈和之色:「老夫公务繁忙,回头给你们引荐几个学生,去店里帮忙。」 郑海珠心道,懂,安排你的门生故吏来领钱。 这有什么问题,带资进组、带人脉进组的,盒饭都要加鸡腿,而且尽量安排出现在字幕里。 「许三,」郑海珠回身叮嘱,「回杭州后,准备一批上好的浙八味,呈送张伯伯掌掌眼。」 浙八味,是杭白菊、白术、浙贝母等八种生长于浙地的药材,自汉代起,杏林高手就常在所著医经中提及。 张耀芳笑着道声「好」。 张耀芳没中过进士,因弟弟张联芳精研收藏古玩字画、在京中与吏部主事官员交好,才把只有举人功名的张耀芳,运作来鲁王府做属官。 这位具有绍兴师爷天赋的张长史,自己年轻时,性子灵透机敏,如今也喜欢有悟性、一听就明白对方意思的聪明孩子。 是以今日见了郑海珠,几个回合后,他对这位被儿子、侄儿都称赞过的自梳女,印象颇佳。 到得存心殿前,只见不少内廷派出来的小火者,正在摆放绢花、扎制彩绸。 张耀芳唤过一个管事的,领着许三去试挂孔雀灯,又指指存心殿,对郑海珠和吴邦德道:「届时,鲁王、王妃和各位郡王,还有兖州知府,会坐在内殿,我们一司八所的堂官,都会在殿外廊下开席。二位就与老夫坐在一处吧,看灯、看焰火。鲁府焰火,可是山东一绝。」 …… 出得鲁王城,郑海珠吩咐许三:「你依着张长史和小火者的说法,去御街西头那个役夫店雇三四个人,明日到存心殿挂我们的彩灯。再贵也雇,那肯定是王府的亲眷开的,只有那里头的人,才能进宫干活儿。」 许三应声而去。 吴邦德与郑海珠并肩走了几步,忽然开口道:「若兖州真的有煤,你不想找张长史来介入了吗?」 郑海珠驻足,饶有兴致地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吴邦德道:「我方才偷偷问许三,他说不知道濠明商社要在济宁开药材店。你对张长史的许诺,是临时起意,以你的性子,不会、也不敢给长史吃空心汤团,而昨日你还与我说,想拉他开矿,可你今日,问他兖州风物,独独不提煤矿。所以我猜,你半道改主意了,看中了旁人,又怕真的做起来,张长史分不到羹、会对你怨怼,就把药材铺 子的好处,先塞给他,也算回报他的子侄照拂你松江的义塾。 郑海珠听他一番推测,很满意。 自己和人打交道时,吴邦德在一旁能如此留心地揣摩,说明他处于工作状态,没有上班摸鱼。 挺好,就喜欢工作量饱和的合伙人。 郑海珠遂盯着吴邦德笑问道:「你觉得,我另外看中谁了?」 「那个小殿下。」 「对,有更粗的大腿,为什么不抱。」 吴邦德嘴角牵了牵。他一个古人,对于这句现代人习惯的俚语,是第一次听到,觉得从女子口中说出来,忒粗俗了些。 郑海珠兀自继续:「你是不是也察觉,那小殿下,不像个只知道遛狗斗鸡的逍遥王爷?他连寿宴大彩灯的钱,都想省一笔。你听他从工正所出来说的那番话,也是围着一个字:钱。人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多少豪门纨绔的眼里,一千两银子和十两银子,没区别。」 吴邦德点头:「嗯,他眼里有个钱字,说明想当家,或者说,想做一番事。」 却又沉吟道:「可是,人家堂堂郡王嫡子,当今亲王宠爱的小殿下,就算对你从善如流,并且真的探到了矿,自己开采不就行了,凭啥和咱们捆在一起?最多就是你问他买煤的时候,他的管事给你每斤少算几个铜板。」 郑海珠认真道:「凭他开矿需要人,而我这次,正好能去弄人。」 「此话怎讲?」 「历代君王,以农为本,厌弃开矿经商,是怕壮劳力都不种地了。兖州一旦开矿,宗藩若雇佣大量农人,必被山东的巡按御史告到京师去。而流民中颇多闹闻香教的,他们也不敢雇。所以邦德,你觉得,我们能从哪里给小殿下弄来几百上千的安妥的矿工?」 吴邦德盯着郑海珠。 他很喜欢猜她的心思,因为有点难,但不是很难。 她的想法,就像布阵一样,是有套路的,既不浪漫也不古板,既不束缚也不疯狂,巡着套路走,就能看到指引牌。 吴邦德于是在朔风中搓搓自己的手,呵口气暖一暖,蓦地了然道:「你想去辽东毛文龙那里,招募辽民给鲁藩?」 郑海珠拍拍吴邦德的肩膀:「知己。」 …… 翌日,许三去王府挂灯,郑海珠则向驿长打听清楚后,叫上吴邦德,走访兖州城的各大民营驿站,尤其是各商帮的会馆,看看这些地方如何取暖。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半天跑下来,在府城东南的泗河边,有家规模不小的驿站后头,二人看到了煤渣,还有明显的车辙。 守得片刻,出来个伙计,拿着苕帚清扫煤渣。 吴邦德上前拱拱手:「小兄弟,劳驾一问,哪里能买到煤?」 伙计警惕地盯着二人:「做甚?」 吴邦德挠挠头:「我们从顺天府刚搬来,家中原是烧煤的,没想到此处买不到煤。」 郑海珠在他说话时,笑眯眯地塞给伙计一钱银角子。 伙计得了这「咨询费」,脸上立刻阴转晴,朝身后院门看看,见没有旁人,才客气道:「咱东家,是博山过来的,也晓得烧煤。今岁找老家的煤工过来,在柴炭山可不就找着了矿苗。因那柴炭山,乃鲁王府遣人砍柴烧炭的地方,我家是偷偷地挖一点儿。」 吴邦德假意皱眉道:「那么麻烦,我们还是买柴禾算了。」 郑海珠假装嫌自己丈夫没出息,作势白他一眼,仍拉着伙计热情地请教:「小兄弟,我多付你些银子,你带我们去那柴炭山有煤的地方,如何?」 伙计连连摆手:「哎,使不得使不得,你们自己去吧。」 又见郑海珠粉面 微沉,目光从自己揣进银钱的袖子转向身后的客栈大院,不知怎地,有些害怕这妇人变脸叫嚷起来,忙陪着笑脸道:「阿姐,阿哥,其实不难找,你们到了柴炭山,会看到南坡有条河,往上游走,经过砂石摊和青岩,林子的东边,有数石,寻那黑墨似的坑洼之地,拿磁棍探探,多半就探着了。」 郑海珠不知道啥叫「数石」,啥叫「磁棍」,只感到同样凝神聆听的吴邦德在轻轻拉她的袖子,估摸着见识过京师西山煤矿的吴公子应是挺明白了。 郑海珠面色一松:「行吧,谢谢你小兄弟。」 走回大道上,吴邦德告诉郑海珠,数石,就是一层层片状的岩层,磁棍就是在木棍一头绑上磁石矿,京郊的探脉者,拿它来寻找露在地表的煤苗。 「果然和你估摸的差不多,」吴邦德道,「兖州的煤,在柴炭山,因是鲁王府的禁苑,兖州城又不太冷,百姓生火做饭的薪炭也不贵,所以这里的煤,一直没有像博山那样开采。」 郑海珠也很高兴:「待枣花和大牛他们探路回来,咱们再亲自去一趟。」 此际天色尚早,日头只是略偏西,还有些暖意。碧空如洗,映在泗水河中,蓝莹莹的特别好看。 二人望见远处的河面上,有长桥如白练横空,一排漂亮的拱型桥墩又被阳光染成了金色,甚为壮观。 郑海珠道:「那应该就是驿站管事说的泗水桥,走,去看看鲁藩贤王的功业。」 到得桥头,但见石狮子边竖着块大碑,上刻「鲁国长虹」四个字。 再细看桥体,青石板宽阔又厚实,十五个孔洞弧度漂亮、磨堪细致,拱顶离河面也极高,每个桥墩的石柱,形制统一,粗壮扎实如百年乔木的根基。 郑海珠走上大桥,咂舌道:「怪不得要修好几年,要花上三十万两白银。」 吴邦德也拍拍桥上栏杆道:「没想到,鲁藩的头一位亲王,那般昏聩无德、残害百姓,后世子孙倒贤者辈出。」 郑海珠轻叹:「莫说隔代之间,便是同一个人,隔了一阵时日,心思也会不同。」 她发了这句感慨后,忽地想起一事,望着吴邦德道:「你觉得,穆枣花怎么样?」 吴邦德面无波澜:「是个可造之材,不输男子。你是对的,情报员应当招些妇人。」 郑海珠意味深长地抿抿嘴。 吴邦德眸光一闪:「怎么了?你觉得那日在途中,她发了恻隐之心去救流民母子,我训斥她过于严厉?」 郑海珠摇头:「你的属下,怎么管教是你的事。不过,我直说吧,这姑娘,好像对你吴局座,动心了。」 吴邦德皱眉,须臾嗤笑道:「你戏本子看多了。」 郑海珠收了面上的戏谑之意,正色道:「你现下不信,无妨。若时日既久,你们朝夕相处生了情愫,我可以安置她去商社。」 吴邦德略带怔忡。 郑海珠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不希望情报局的活计,耽误你喜欢上一个好姑娘。就算时常要上阵拼命的战兵,也得有个家不是?」 吴邦德面上浮现出一丝嘲讽:「郑姑娘,郑东家,自离开镇江,我也与你朝夕相处,你觉得我们互生情愫了么?若谈成家,你怎么不成家,要做自梳女?」 郑海珠一时被噎住。 她心中有些恼火,恼火吴邦德抢白自己的好心,又恼火自己终究还是带着那种婆妈的作媒本能,以至于似乎冒犯了伙伴。 很快,她从吴邦德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陌生的哀恸。 郑海珠意识到,吴邦德突然表现出的具有攻击性的抢白之辞,是有缘由的。 她猜测,吴邦德此前提过的未婚妻,与他 的感情,绝非他当时描述得那样浅淡无痕。 吴邦德见郑海珠愣怔无措的模样,也有些后悔自己语带刀锋,遂移开目光,望着水波滔滔的河面,片刻后沉重地叹口气。 「阿珠,我不想成家,是因为,我已经遇见过最好的女子了。」 郑海珠轻声道:「对不起。」 吴邦德摆摆手:「回吧。」 二人在沉默里走了一段,忽听背后传来孩子的哭声,夹杂着成年人的喝骂声。 他们回头看去,只见桥那边,也走过来一男一女。 女人手里抱着个孩子。 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郑海珠与吴邦德不由放缓了步子。 待那一家走近、交错之际,二人看清了,男子二十来岁,鹰钩鼻,颧骨下一坨横肉,抱娃的女人则是个胖婆娘,肯定过了四十,发髻里白发明显。 她手里的娃娃,则是个一岁出头、扎着小辫子的女孩儿。 女孩儿说话早,这一个也是,边哭边咿里唔噜地说着「克归,克归」。 肥胖婆娘虎起脸道:「薅哭,薅哭!」 郑海珠疑云顿起。 她当年从福建北上江南,穿越江西,听得懂「克归」就是「去归」,「回家」的意思。 而那婆娘说的,分明是鲁地方言。 128章 不是普通的人贩子 郑海珠紧走几步上前,搭讪道:「唷,这是亲戚的孩子,认生吗?」 那鹰钩鼻的男人板着面孔,并不搭理郑海珠,只催促身边的胖婆娘快点走。 胖婆娘怀里的小小女娃,却转过头,一对黑亮有神的眼睛,盯住了郑海珠。 女娃狠狠地抽泣了几下后,突然更响亮地嚎啕大哭。 一面嚎,一面探出小身体,竟是决绝地向郑海珠扑过来。 郑海珠忙回头招呼吴邦德:「当家的你来看,这娃儿长得多可人心疼。」 吴邦德心里明镜一样,知道郑海珠此刻,又要像那日在流民聚集的大道上一样,去管「闲事」。 他几步上前,笑眯眯地冲那对男女道:「我浑家帮着哄哄吧,她可会哄娃儿了。」 胖婆娘正躲闪着小女娃猫抓猫挠似的小拳头,一时也无瑕答话,郑海珠便附和着吴邦德的话,伸手去接孩子。 不妨鹰钩鼻子斜刺里窜过来,一把打掉郑海珠的手,吼道:「俺家的娃儿,要你们管甚么!」 分明也是山东口音。 小女娃被鹰钩鼻的凶恶举动吓得浑身一抖,鹰钩鼻顺势从胖婆娘怀里把她扯过来,夹在腋下就往前走。 郑海珠踉跄几步,余光望见桥头往来路人比此前多了些,她立时将脸一抹,高声怒骂:「哪有这般不讲理的!」 吴邦德则上去拦住鹰钩鼻:「什么讲理不讲理的,哪有这样对自家娃儿的,我看你们,分明是人牙子!」 「拐娃娃了!拐娃娃了!」郑海珠毫不犹豫地锐声叫起来。 女子的高音穿透力极强,桥头的行人纷纷驻足,其中已有三两个男子,折身上桥。 鹰钩鼻蓦地伸出空着的左手,挥臂出拳,往吴邦德面上打去。 吴邦德迅速地偏头躲开,鹰钩鼻得此空挡,将小女孩如米袋般撂在肩头,全然不顾愣在一旁的胖婆子,转身就往桥的另一头撒腿急奔。 吴邦德忙大跨步追去。 桥那头,远远地却也有一队人马,上了桥面。 鹰钩鼻刹那间有些怯步,降速后再要提速时,吴邦德已与他缩短了距离,飞起一脚踹在他后膝处,同时伸出双臂,接住了从肩头掉落的小女娃。 鹰钩鼻被踹到一边的桥栏杆处,须臾愣神后,一骨碌弹跳起来。 迎面驰来马队,在领头者的手势示意下,纷纷掣缰,碎步排开,堵住了桥面。 当先那雪青色骏马上的骑士,锦袍玉带,头上发髻由金冠簪起。 正是鲁王宠爱的小殿下朱以派。 身后另一匹枣红马上,则坐了一名广额凤眼的女子,也是窄袖靴裤的骑装装束,乃是朱以派的嫡夫人郭氏。 地上那鹰钩鼻子见前后出路皆被堵住,扭身扒着阑干想要跳桥逃走。 吴邦德冷冷道:「跳吧,这时节的河水,试试去。就算一时冻不死你,你在河里游着,能比岸上的马跑得快么?」 鹰钩鼻子霎时泄了劲头,瘫在地上喘气。 朱以派今日和郭氏自城外打猎归来,见有人争抢小孩,估摸着是人贩子拐娃娃被逮个正着。 没想到抢回娃娃的人,竟是那从江南来送灯彩的郑姑娘和她掌柜。 「这小娃儿,是你家的?」朱以派诧异道。 郑海珠与两个热心快肠的路人,押着先前的胖婆子走过来。 郑海珠向朱以派和郭氏蹲个福礼:「回小殿下的话,并非我家孩子。我与吴掌柜与他们在桥上撞见,因发觉娃娃说的是南方话,且反常哭闹,便上前询问,结果他们夺路而逃,这两个,必是歹人。」 她话音刚落,吴 邦德怀里的小女娃,突然指着瑟缩在地上的鹰钩鼻,奶音汹汹地道:「歹人,歹人。」 孩子正是学语的黄金年龄,又听得懂大人的意思,对郑海珠说出的词汇,立马活学活用。 而此际,吴邦德犀利的目光,落在鹰钩鼻的脖颈处。 他将小女娃交给郑海珠,一把揪起鹰钩鼻,扒开他的衣领,喝问道:「你是闻香教的?」 鹰钩鼻困兽犹斗,只挣扎,不回答。 朱以派听到「闻香教」三个字,脸色一沉道:「吴掌柜,怎么看出来的?」 吴邦德把鹰钩鼻拖到朱以派的马头前:「小殿下请看,此人身上有刺青,一只狐狸和一朵莲花,闻香教徒多有此刺青。」 鹰钩鼻哧一声,却听身后那个胖婆子噗通一声跪下,指着鹰钩鼻,颤声道:「都是他逼我的……」 郑海珠打断她:「想要小殿下从轻发落,就老实交代。」 胖婆子识时务者为俊胖,连忙道出原委。 原来,那鹰钩鼻,是曲阜附近一个闻香教小头头的手下。 小头头的儿子,最近染病夭折,鹰钩鼻提议说给小公子配阴婚,并自告奋勇去寻正好死了女娃娃的人家。 然而鹰钩鼻在十里八乡转了几日,也没找到同样早夭的女娃。前日,他到兖州城的暗场子赌钱,恰见赌场旁的客栈里住进个戏班子,班中竟有个一岁出头的小女孩。 他邪念顿生,去找了一个刚刚加入闻香教的洗衣婆子,威胁婆子一道来拐娃娃,否则就要把婆子的闺女掳去献给闻香教里的狗头老军师做填房。 婆子只得依从,趁戏班子在后院外练功时,用糖葫芦骗出小女娃。 她说到此处,朱以派的嫡妻郭氏,已然听不下去,拿马鞭指着那鹰钩鼻:「好毒的心思,你是要把这好好的一个孩子弄死了再献出去吗!」 郭氏去年刚给朱以派生下头胎女儿,现下也是刚满周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见到和爱女十分相似的孩童险被虐杀,郭氏一时之间怒不可遏。 朱以派侧头轻声安慰妻子一句,继续问那婆子:「戏班子在城中何处?」 婆子道:「在天仙庙旁,清泉巷里的福平客栈。」 朱以派略略一忖,对郑海珠道:「郑姑娘,本将军现在把闻香教这个恶徒送去府衙,另遣亲兵护着你们,让这婆子带路,去清泉巷,如何?」 郑海珠忙一面轻拍尚在轻轻发抖的小女孩,一面恭敬道:「草民谨遵小殿下安排。」 …… 「你是,是方班主?」 福平客栈中,郑海珠抱着孩子,乍见到急匆匆踏进院来的中年人时,难以置信地唤道。 她手里的小女娃,已经向中年人扑过去,一叠声叫着「爹爹」。 中年人此前正在附近无头苍蝇般挨家挨户地问,忽然被班子里的武生跑来,说小姐被人送回来了。 他此时悲喜交集,搂紧孩子,不及哄她,只盯着郑海珠道:「恩人识得我?」 郑海珠笑了:「你认不出我,也不奇怪。当初我的样子着实狼狈不堪。吴淞江边的黄金坑,记起来了吗?」 方班主再仔细打量郑海珠,眸中晶芒一闪而过,激动道:「啊呀,你,你是和姚奶奶一起跳进粪坑救娃儿的那位郑姑娘?」 郑海珠点头。 方班主忙将趴在自己肩头的小女娃转过来,指着郑海珠道:「棠儿,你福大呀,这位郑姑姑,救了你两次!」 郑海珠笑得更开,转向一旁的吴邦德,解释道:「这个孩子叫筱棠,我和松江学校的姚先生,从江边粪坑里捞起来的。」 又上前,捏起女娃的小手 ,柔声道:「一年了,你长大了,我才是真的认不出你了呢。」 筱棠拿额头抵着方班主的脖子,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郑海珠,很快露出稚美的微笑。 郑海珠又轻轻刮刮她可爱的小鼻子,逗趣道:「精得很,刚才在桥上,晓得求救,二话不说往我怀里扑,现在找到爹爹了,谁抱都不要了。」 方班主作势唬道:「精个鬼,还是傻乎乎的,下回可千万别再被歹人骗走了。」 他话音刚落,班子里的管事进来禀报:「班主,鲁王府来人,嘱我们明早先进一次宫,听教礼官交代演戏听赏的诸般礼仪。」 郑海珠闻言先是一怔,旋即莞尔,问道:「方班主,你们也是来给鲁王妃贺寿的?」 129章 探煤 郑海珠来到晚明的江南,常入耳的,除了昆腔,便是弋阳腔。 在松江时,精研戏曲的张岱,就向郑海珠预言过,弋阳腔是高腔,且出名的几个班子愿意适应北方语言,会比昆腔在北方更受欢迎。 此回果然见到鲁王府请来弋阳腔班子,郑海珠颇为惊喜。 作为两世都到处奔波的人,她最愿意欣赏的,就是文化的融合,心态的开放。 不过现下,她只听方班主唱了几句高音,就打断他,要拉着他随朱以派的亲随,去靖国将军府,向朱以派夫妇叩谢。 吴邦德明白郑海珠要趁着今日之事还热乎着,赶紧到小殿下面前混个脸熟。 他立时给两个侍卫塞了好处,请他们引路途中,弯去兖州官驿,好让郑海珠去取礼物。 如此一番折腾,来到朱以派府邸前时,天都黑了。 但里头很快出来管事的婆子,将三大一小带到中庭的小暖阁,吩咐小丫鬟端来食盒,里头摆着豆腐皮包猪肉馅的饼子、白面馍馍、胡辣汤等吃食,客气地请郑海珠等人先用晚膳。 婆子甚为和颜悦色,虽端着气派,却柔声叮嘱方班主慢点喂娃娃。 待诸人吃完,婆子才出了暖阁,不多时,引着朱以派和郭氏过来。 郭氏身后还跟着奶娘,手里抱着个比筱棠年岁大些的女娃娃。 郑海珠见那女娃的面貌,就是个缩小好几号的朱以派。 「妍儿,」朱以派转头道,「这是爹爹和娘今日遇到的小妹妹,你将布老虎给她。」 妍儿从奶娘怀里滑下来,走到筱棠面前道:「我娘和我挑了一个大的,你夜里抱着它睡觉,可舒服了。有老虎守着你,歹人不敢抓你。」 方班主忙拽着筱棠一叠声道谢。 郑海珠与吴邦德适时上前,见过朱以派和郭氏。 郑海珠将与方班主和筱棠的前缘解释一番,自然地引到自己在江南的经历,继而打开箱笼,奉上最体现韩媛绣特色的宋画山水花鸟绣帕。 山东的鲁绣名冠北地,设色奔放艳丽、图桉大气滂沱,亦是历代巧匠的心血。 但凡事都有些「远香近臭」的定律,郭氏自小看惯了鲁绣,已无甚新鲜感,此刻乍见皇家贵胃极为推崇的宣和画谱,竟被绣在了质地上乘、如轻舞薄云的绢帕上,顿觉又新奇又雅致,一时赞不绝口,执起帕子轻轻摩梭走线,还问了些如何辟丝的内行问题。 郑海珠心里,渐渐地更有底了。 莫看朱以派个性强悍,在公事上容易发脾气,但他骨子里的阶级观念,或许真的不太深重,从他昨日主动邀请自己和吴邦德去跟着张耀芳赴宴,以及对于府中仆婢待人接物的调教上,多少就能看出来些。 不过,社交也要循序渐进。 郑海珠盯着屋中瑞炭红亮的精美铜盆,并不打算急吼吼地就提柴炭山有煤的事。 自己和吴邦德,先去查探了再说。 …… 「郑姑娘,这些田地湖泊,大部分都是鲁王的,也有些是鲁王赏赐给郡王和镇国将军的,或者作为郡君、县郡们的陪嫁。地都很肥,湖塘里的产出也不少。」 从兖州府城往东边柴炭山去的骡车上,穆枣花指着两边的景象,向郑海珠禀报。 郑海珠眺望村庄沃野后,问道:「郡王们都是谁?」 「有泰兴王,宁德王,长泰王。不过将庄子经营得最好的,倒是一位镇国将军,是泰兴王的嫡子。这位镇国将军的庄子里,田亩果园十分齐整,还有好大一片鹿园,老乡说,割鹿茸的时候,镇国将军会亲自来看,鹿茸也不是拿回府里,而是找药商来收了换银子,好几次正遇上鲁北逃来的饥民 ,就施粥赈灾了。」 穆枣花对答如流,难为她连几个郡王的名号都记得那么清楚。 郑海珠对这两个情报员颇为满意的同时,又不由再次感慨,那朱以派,在王侯子弟里,着实算得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老朱家到了这一代,无论紫禁城里住的那些,还是各地宗藩,不做混吃等死的蛀虫、热衷于多种经营挣钱、能厚待百姓的,凤毛麟角。 一旁的吴邦德,则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 忽然之间,他看到路边竖着一块刻有「云山营」三个字的大青石,开口问道:「附近有驻军?」 穆枣花道:「大牛和我也去探了,一路上有「营」字的屯堡是三个,都是些老弱军户,给历代鲁王墓守陵的,与戚总兵那样厉害的营军,不是一回事。」 穆枣花的口吻变得小心翼翼,眼眸也垂下来。 那日遇到流民、被吴邦德狠狠训斥后,她与这位「局座」讲话时,再不敢看他的眼睛。 吴邦德双眉一松:「紧张什么。你们这次侦查,很细致,没见郑姑娘满意得直点头么?」 穆枣花咬咬下嘴唇,嘴角很快起来,挂上欣悦的笑容。 车到柴炭山,空气里一股浓浓的焦炭味。 另一个情报员李大牛指着西面山头无数椭圆蚕茧似的土窑道:「郑姑娘,山上砍下来的木柴,都被运进那些火窑,烧成炭。山是鲁府的,炭也只送鲁府。因是王府用炭,特别讲究,不能有柴口木口,免得烧起来出烟,所以单个窑洞约莫五六天才能出一次炭。但统共有十口窑,轮流着出炭,每日午后都有大骡车往兖州城里运炭。」 郑海珠眯眼看了看柴炭山的地形,问吴邦德:「比之京师西山,如何?」 吴邦德道:「若底下真有煤,挖出来可比西山好运多了,此处山道平缓,只不知透水厉不厉害。」 郑海珠道:「走,按那博山客栈伙计所说,去东边找找他说的煤苗。 沿着东面的小河朔流而上,果然看到博山伙计提到的青石阵与密林。 再往前走到山腰处,才陆续有大块页岩映入眼帘。 吴邦德拿出探煤的家伙事。 几坨黑疙瘩,乃是磁铁矿石。 他找了地上的粗枝,捆上磁石,发给几人。 但郑海珠作为现代人,不是很相信。 煤怎么可能有磁性呢? 不过吴邦德既然说见过此法,客栈伙计也这么讲,就姑且一试吧。 四人找了大片页岩,拿磁棍绕着嶙峋的石头探测。 费劲半天,试了不少岩石,也没发现蛛丝马迹。 郑海珠想了想,对吴邦德道:「客栈伙计不是说他们东家找人来偷偷挖煤么?我们设法找到他们的煤洞子不就行了。此山虽大,却不陡峭,大部分地方一览无余,他们必是在能遮蔽视线的页岩附近开洞。」 吴邦德觉得有理,点头道:「走,先到最高处,看得清。」 不料,几人刚走了一小段山路,就听前头有呼喝声。 很快跑下来四五个衣衫肮脏的汉子,每人背个盖着葛布的大筐子。 吴邦德迎上去,拱手道:「几位兄弟,怎么了?」 一面问,一面已打量清楚,汉子们双掌都黑乎乎的,衣裳上也染着黑灰。 他对这副模样不陌生。 挖煤的。 汉子中,看着老成些的那个,瞅瞅吴邦德头上的儒巾,神色微有躲闪,只含混道:「鲁王府的人赶我们下山哩。」 言罢就招呼伙伴们匆匆跑了。 郑海珠对语言很敏感,她听出这几个人说「鲁王 」的发音,和兖州府城内外的人发音不同,倒和那博山伙计有些像。 她毫不迟疑道:「走,看看去。」 130章 吸铁石 郑海珠让大家扔了棍子,将四块磁铁矿装在布包里,交给李大牛背着。 四人沿着山势走了没多久,便听到左前方不远处的谷坑里有人声。 「好像也是三四个人,无妨。」吴邦德道。 靠得又近了些,渐渐听清,里面的人带着兴奋在讨论:「章京该赏俺们哩,这么些煤。弥勒老祖显灵唷。」 蓦地,坑里爬出来一个人,吊眼梢塌鼻头,乍见郑海珠等,唬了一跳:「你们哪里来的!」 吴邦德不紧不慢道:「哦,我们是来寻访亚圣故里的,惊扰到老乡了。」 那人道:「谁?」 坑里的两个同伴此时也爬上来,一个瘦子嘲笑吊眼梢:「人家说的是孟子。」 吊眼梢翻个白眼:「老子没读过书,不像这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命好。老子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但他说归说,毕竟也看清了吴邦德和郑海珠不像贫户,身后还跟着丫鬟小厮模样的两个人,所以不敢太露凶蛮之相,只瓮声瓮气道:「这是鲁王的柴山,你们不能进来。此处也没孟子的屋,你们快走吧。」 吴邦德拱拱手:「原来是走错了,那我们就往前走,下山吧。」 这下,三个汉子都露出阻拦之色,其中的瘦子和气些,温言道:「公子,俺们是给鲁府巡山的,须依着府里的规矩来。既然遇着了,便不能由着你们在山里转,你们回吧,沿河到烧炭窑那里,还能雇到大车。」 郑海珠假作好奇:「老乡,前头翻山下去没有大道吗?」 吊梢眼不耐道:「没有,你们回去河那头。」 吴邦德现了息事宁人之色,劝郑海珠道:「听人家老乡的吧,走了。」 …… 四人离开一段距离,回到树林边的页岩附近,郑海珠回头看那三个巡山者没跟上来,向吴邦德道:「那坑里的,大概就是博山人探到的小煤洞,今日叫鲁王府的人发现了。」 一旁的穆枣花却皱眉道:「那几个人是不是鲁王府雇来巡山的,我不晓得,但他们好像,也是闻香教的。刚才他们说章京章京的,我疑心是「掌经」二字,因为他们还提到弥勒老祖,那也是闻香教唬人的。」 「掌经?那个什么《九莲经》?」郑海珠问道。 她拜会朱以派夫妇时,也带着适度的义愤之色问过闻香教,朱以派说过教众闹腾时,依托的是《九莲经》。 穆枣花道:「应该就是那个。我去年被老乡拉着入教时,老乡说,徐天师让同乡同村结为一个会,每个会有会首,传头,掌经。」 吴邦德沉吟道:「没想到这个闻香教坐大得这么快。原以为只是河北、天津与鲁北。这几日,我们连着碰上三回闻香教徒了。」 郑海珠道:「左右是要结交小殿下,坦言开煤矿的谋划。今日时辰还早,就再去一趟靖国将军府吧,正好将今日这可疑的巡山者说一说。倘使他们实则没什么异样,我们也不算害了他们,反倒让鲁王府晓得他们守山守得好,很尽责。」 四人于是加快了步子赶路。 到得山脚,却见垭口停着一熘儿骡子,嵴背两侧都是鼓鼓囊囊的麻袋。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抽打唯一一匹拖着木轮大车的骡子,喝斥这牲口使劲,将陷在泥塘里的车子拖出来。 吴邦德对李大牛道:「走,去帮这孩子一把。」 李大牛将背着的包袱递给郑海珠,应声跟上,穆枣花也过去帮忙。 郑海珠走到那些抓紧时间啃嚼地皮上最后一点草根的骡子身边,想瞅瞅麻袋里是什么。 忽然之间,挎在手里的包袱,仿佛被一股鲜明的拉力拽着,往麻袋底部靠过去 。 郑海珠下意识地一捂包袱,狐疑地盯着麻袋。 肮脏的麻袋,被里头的东西顶得嶙峋不平,麻布表面则都是木屑与黑灰。 而吴邦德与少年的对话,同时传来。 「小兄弟,你家是炭工?」 「是哩大哥,我大爷和爹爹给王府烧炭,我和叔叔给府里运。」 「你一家?」 「不不,十口窑轮着,今日是俺家。」 郑海珠听了,心道,麻袋里是木炭? 说煤有磁性,已经够挑战她的物理常识了,木炭能被自己包袱里的磁铁矿吸住,那她是绝不相信的。 麻袋里应是有金属。 郑海珠侧了侧身体,挡住麻袋,往后伸出手,十分小心地掂了掂。 麻袋很沉,凭经验,如果是这点儿体积的炭,不会是这个份量。 郑海珠偷偷掏出一块磁矿石,在麻袋底部试着游走。 刚贴上去,就吸住了,只是毕竟隔着麻布,磁铁原石也没那么纯,所以单独的一块磁矿石,吸力没有那么强。 郑海珠控制手腕力量,试出来一个有些惊人的结果。 里头的金属,长度可观,估摸着有两尺。 郑海珠换了匹骡子,继续不动声色地用磁铁矿试探。 同样是金属,同样有相当的长度。 铁棍?铁枪头?刀剑? 她正神思飞转之际,却听那少年欢叫着冲不远处招手:「二叔!」 两边打照面时,皆霎时愕然。 那被少年唤作二叔的,正是方才山上那吊眼梢。 吊眼梢警惕之色刚在脸上复燃,大骡车已在几人齐心协力之下,出了泥坑。 少年一个劲地向吴邦德几个躬身道谢。 吴邦德回过身,见了那吊眼梢,舒眉笑道:「原来这孩子是你家的。」 吊眼梢含混地嗯一声,目光却往郑海珠这里的骡群睃过来。 郑海珠也笑吟吟赞道:「老乡家的男娃娃好本事,小小年纪就能张罗这大的阵仗。」 吊眼梢嘴角抽一抽:「谢少奶奶夸赞。」 他收回目光,却结结实实瞪着侄儿。 少年面色一僵,陡然间有些结巴道:「几,几位带车驾来了么?」 郑海珠和声道:「你们不是去鲁王府么,要不,用你这骡车,载我们回兖州城吧,给你家车资。我也累了,不想去看什么孟府了。」 她说最后一句时,看向吴邦德。 吴邦德心领神会,伸手去怀里掏钱袋,应着「好,我来付车资」。 「使不得,使不得,」吊眼梢挤出难看的笑容,口气却透出一丝慌张,「我们乡下人拉木炭的车,脏得不行,怎好载几位贵客。我这就去前头庄子,给几位寻大车。」 今日郑海珠雇了兖州城的大车过来,因不想节外生枝,当时就付了车夫回程银子,让车夫离开柴炭山。 现下,她已经试过了吊眼梢的反应,对自己心中的疑云有了进一步的揣测,更不会去坐吊眼梢叫来的车子。 她遂和颜悦色地点点头:「也是,你们身上还有差事,赶车总要急些。我和外子自去庄上寻车便好。」 吴邦德摆出一副顺从的面容,冲吊眼梢和少年拱拱手:「老乡,后会有期。」 131章 演戏 兖州城内。 已经回客栈换过衣服的郑海珠,与吴邦德从后门出去,绕了一条巷子,才叫了个车把式,赶到靖国将军府。 朱以派正在偏西的日头里,与郭氏一道,给两匹爱马拌豆饼。 抬头时,却见府里的管家带着郑海珠和吴邦德,快步而来。 「家主,这位郑姑娘说有急事禀报,小的就直接带他们进来了。」 朱以派诧异地看着郑海珠:「何事?」 郑海珠开门见山道:「不瞒小殿下,我此行想来找矿脉,故而先让伙计去柴炭山打过前站。我家伙计说,此前看到炭工运炭时,都是用的大竹筐,架在骡身两侧更好安置。可今日我们遇到的这一户炭工,却用麻袋装。今日并非雨天,为何如此?想来是遮掩里头的铁器。若只是装些损坏的铁锹之类来修,光明正大地露出来就行。更何况今日这户炭工,疑似闻香教众。所以,草民猜测,里头是兵刃。」 朱以派闻言,颇为吃惊,眉毛拧了起来。 郑海珠继续道:「我们怕对方起疑,没有一路跟着那叔侄俩,他们是不是中途在某处卸下过兵刃,我们并不晓得。若没有,那就更不对了,直接将铁家伙们送进王府,这是要做什么?」 朱以派面色一凛,侧头问管家:「这个月我们府的炭,你是不是都去王府领的?」 「回家主,是的。」 朱以派略略思忖,对郑海珠道:「有劳郑姑娘与吴掌柜,随我去看看。」 吴邦德禀道:「小殿下,草民可否只在左近盯着,不进去。而郑姑娘,也最好扮作贵府小厮的模样。」 朱以派点头:「有理,若他们真有鬼名堂,柴炭院里定有内女干,恐认出你们。」 一旁的郭氏,忙指派丫鬟去带郑海珠去换了身将军府长随的靛蓝袍子。 此际暮色将起,晦暗愈浓,郑海珠与朱以派的两个侍卫一起,跟在朱以派身后,外人看去,就与普通小厮无异。 鲁王府的柴炭院,在王宫东侧的仰圣门内,因同时也向兖州的三座郡王府、两座靖国将军府发送柴炭,规模比寻常府衙还大,一排仓房前,有片宽敞的院子。 上午往各府发柴炭,下午从炭户手中收柴炭。 到了这酉初时分,仆工们迎来一天里最轻松的时刻。 等着膳房送馒头面条过来前,几个年轻人就在场院上蹴鞠放松。 突然,随着一声「靖国将军到」,朱以派怒气冲冲地踏进院来。 他一脚踹倒支棱着球网的竹竿,怒道:「踢个屁,一帮拿我朱家的钱、不好好干活的混账!」 几个仆工立时噤若寒蝉,纷纷跪下,不敢出声。 左侧的一间屋子里急慌慌跑出来个小老头。 「哎呀呀,哎呀呀,小殿下大驾光临,怎地……」 朱以派挥袖打断他:「你是管事的?」 小老头连连叩首:「小人贱姓崔,前世修的好大造化,能帮王爷和贵人们张罗柴炭。」 朱以派冷森森道:「张罗得好哇,张罗来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崔管事惶惶然的神色里,带了一丝懵懂。 朱以派也不与他说第二句,扭头对身后扮作随从的郑海珠道:「随我进去看看。」 郑海珠句偻着身子跟上。 有赖于朱以派侍卫的火把,郑海珠看到,方才跪在地上的几个年轻仆工里,有两人抬起头来。 朱以派经过他们身边时,步子一顿,喝问道:「柴房是哪间?」 一个年轻人曾地起身:「小殿下,小的前头带路。」 朱以派点点头,那年轻人麻熘儿地窜 到前头。 才走了没几步,却听朱以派忽然又开口:「炭房是哪几间?」 那年轻人似乎怔了怔,旋即赶忙回身,小心道:「小殿下,炭房就是西头那一大间。炭房比柴房脏,可莫污了小殿下的锦靴。」 朱以派一摆手,指着屁颠颠跟来的崔管事道:「你,去把炭房里的灯点了,然后出来,和其他人都在院里候着。」 …… 炭房不小,进门就是好几排整齐码放的竹筐,里头盛满了炭。 朱以派在油灯下背袖而立,长长的影子映在门外的沙粒地上。 郑海珠轻巧地绕过竹筐,往炭房深处走。 经过唯一的那扇窗户时,她突然闪身到窗台边,朝外看去。 窗外没有人。 朱以派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郑海珠的举止细节。 他看到她扫视一周,径直走到堆得有半墙高的麻袋下,驻足观察了片刻,出手将上头的麻袋小心地推了推,又伸出脚,回头看一眼朱以派。 朱以派立时大声训斥道:「混账,连块油布都不晓得盖!」 在他这有如洪钟的声音里,郑海珠飞快地伸出脚,踢了踢最边上的几只麻袋底部。 不多时,院外那面上惊恐的崔管事,以及心中紧张的两名年轻仆工,终于见到朱以派走出来。 「里头的麻袋是哪户炭工送来的?」 崔管事慌里慌张上前,声儿都发颤了:「回,回小殿下,是小人婆娘的兄弟家。」 「姓什么?」朱以派的口气依然听不出情绪。 「姓赵。」 朱以派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和气,往地上丢了个小物件:「赏给你舅兄家的。活计做得细。看看别家送来的炭,就这么拿竹筐子露在外头,啊?路上淋雨了怎么办?现今挂西北风,半夜从那破窗户里进雨了怎么办?本将军今日发这样大的脾气,就是因为昨日咱府里的炭,有潮得不像话的,把小县主都给熏咳嗽了!」 崔管事躬身捡起地上的东西,竟是片小金叶子。 娘来,否极泰来的感觉真好。 他忙鸡啄米似地磕了四五个头,大声道:「小殿下训斥得是,训斥得是。炭在山中,小人顾不到。炭进了这院子,就该是小人尽心照管的。小人今后,定将其他几家的炭,也护得严严实实。」 朱以派鼻子里「哼」一声,又深吁一口气。 仿佛来大闹一通,终于舒坦了。 他往院外走,忽地又想起什么来,问道:「哎,炭院那头是不是还有个门?」 崔管事答道:「是,西头有个门,门外隔着甬道就是宫墙的东二道门。」 朱以派道:「领路带我去,本将军要进宫。」 崔管事一愣,脱口而出一句僭越的问话:「这个时辰?」 朱以派脸一沉:「怎么,你一个发炭的,倒管起本将军来了?告诉你,本将军正是向殿下去告状的。木材院的管事,和宗藩里一个没出息的仪宾勾结,借修缮别业之名贪墨木材银子。尔等也听好了,今后若有宗藩找你们,打炭火的注意,首告于本将军者,重赏。」 仪宾,就是郡主、县主之类宗室女子的丈夫。 宋明一代的皇帝、王侯家,做了公主的驸马或者宗室女的仪宾,意味着从此与仕途无缘。 故而大家族寄予进士及第厚望的男丁,鲜少愿意做仪宾。 被推出去做仪宾的,不少是相貌俊秀但制艺无望的子侄,婚后吃着老婆娘家的软饭,渐渐意志消沉,更有爱上烧钱的古玩字画之类的,时间一长便打起各种贪墨主意。 崔管事平素还真的遇到过用各种名目多 要拆炭的仪宾,不堪其扰,此际一听,忙领着众人纷纷应喏。 朱以派等人等往柴炭院的西门走,方才那声称炭房肮脏的年轻人,不知从哪儿提了个灯笼来,殷勤地跟在一边,补充火把照明的盲区,边走边提醒朱以派和郑海珠注意脚下砂石。 到了西门,朱以派忽地止步,指着一熘靠墙摆放的木轮,问道:「此为何物?」 崔管事恭敬道:「小殿下,明日王妃寿宴,灯彩里有些大家伙,舞灯的班主为了让王妃惊喜,会带着舞灯人先聚于我们拆炭院的场子里,焰火最盛时,他们就从此门穿过甬道,再过王宫东门,正巧赶到存心殿前。小殿下看到的这些轮子,都是灯彩的,实际咋弄,小的也不晓得。」 朱以派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反倒有些不悦地咕哝一句:「故弄玄虚,靡丽之技,不过是为了诓我们朱家的银子罢了。」 …… 戌时中,承运殿后的小暖阁里,大明帝国的第八代鲁王,朱寿鋐,正与王妃孟氏,神色凝重地听跪在厅中的年轻妇人说话。 郑海珠陈述了今日自郊外柴炭山,到王府柴炭院的所历,然后语调平缓道:「殿下,草民于那炭房里数过,八头骡子背上的三十个麻袋、一架骡车上的小二十个麻袋,都在。草民踢那麻袋,亦有铜铁叮哴声。炭房已码放好的竹筐里的炭,是明日早起向各府分发,那么后日一早就该发那些麻袋里的炭块了,若明日不处理掉,后日必露馅。现下内二道门皆已落锁,所以,草民揣度,那家姓赵的疑为闻香教的炭户,煞费苦心装这些铁家伙进到王城内,是明晚用。」 朱以派立在郑海珠身边,大部分时候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眼神在严肃中带着一种贵族对平民的审视。 但也有些瞬间,朱以派会飞快地望一眼上座的鲁王,试图捕捉到伯父的反应。 朱以派这位众人眼里性子急躁的小殿下,实则不过是擅于用这爆烈的烟雾做帷幔,掩饰他潭水般深沉的内心罢了。 但他认为,潭水再深,只要是清冽的,就是问心无愧的。 他自十五六岁起,就揣着这颗心,关注、参与甚至试图决策鲁藩封地内的各项事务。 父亲泰兴郡王当然提醒过他,身为大伯的鲁王虽然疼爱他,但鲁王的妃嫔们可未必,其他拥有嫡子的郡王叔叔们也未必。 有明三百年,鲁藩顺风顺水到如今,拥田万顷,扼运河之利,享孔孟故里之荣,东北望登州辽海,除了当今万岁爷的爱子、那位别别扭扭就藩洛阳的福王外,鲁王这个封号,被多少姓朱的人觊觎。 有再突发的、紧急的事,也要当心,莫叫人赚了把柄去。 所以,方才过了东二道门,等候小火者带他们进暖阁面见鲁王时,朱以派就简略地与郑海珠对了对两个人的判断,然后叮嘱她:「进屋后,你先说,说到判断铁器是明晚会用,就停住,后面无论殿下问什么,皆由我来回答。」 此刻,鲁王朱寿鋐听了郑海珠的话,狐疑地看一眼王妃孟氏。 孟氏露出惊异之色,开口道:「明晚不是殿下为妾办的寿宴么,依着方才这位郑姑娘说的麻袋数字,兵戈得有四五十件,这四五十人,从哪里冒出来,要做甚?」 朱以派掂量过了鲁王与王妃的反应,心里已对他们事先的不知情有数了。 他遂顺着孟氏的话道:「对,须参详的是,他们准备用什么人,做什么事。小侄今晚,在炭房验证了郑姑娘所言之事后,首先担忧两位殿下的安危,毕竟拆炭院已在王城内,后来见二道门守卫如常,亲兵都是勋贵家的熟面孔,忧心稍定。小侄便琢磨起,在柴炭院看到的那些轮子。」 朱以派说到此处,微微折身,看向门口的两个小火者。 鲁王朱寿鋐发出轻微的一声「唔」,身边侍立的内侍和宫女,便走下堂,带着两个小火者走到门槛外头。 朱以派遂上前几步,压着声儿将自己的猜测,与朱寿鋐和孟妃说了。 朱寿鋐沉吟一阵,看看孟妃:「你觉着呢?」 孟妃入宫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又染过一次时疫,再未怀孕,加之她娘家多出些着书立说、讲授儒家经典的老儒,故而对于有子嗣继任下一代鲁王并无执念,数年来也和朱寿鋐一样,疼爱朱以派这个侄儿。 「派儿说得对,」孟妃道,「妾心里想的,只有殿下的安危。要让水落石出了,暗流涌动的险情才能破除。所以,今夜不能打草惊蛇,明晚静待蛇出洞。」 朱寿鋐点头:「寡人也是这么想的,要让他们现形,才知道是闻香教要做什么歹事,还是与其他刁民逆贼有关。咱们的派儿做得聪明,核验蹊跷的同时,没让他们觉得被盯上了。」 朱以派的面上并未露出分毫被夸赞的喜色,仍蹙眉道:「但明日在存心殿内外,若加派带刀侍卫,恐令歹人起疑,若如常安置二十人,是不是太少了。」 跪在地上的郑海珠忽地抬头道:「草民斗胆进言,明日有一伙人,肯定不会是歹徒的同伙,可以利用他们掩护,安插殿下的亲卫。」 132章 擒贼 外头的天色愈暗,愈显得存心殿中流光溢彩,恍若天宫盛景。 郑海珠身上的锦绣提花比甲和织金马面裙,放在膏腴之地的江南富庶人家来看,肯定算得高级成衣。 但到了这鲁王府的夜宴之上,被那些「一鬟簪去五百金、红罗银貂几千银」的皇室女卷一衬,也就只能算「不寒碜」而已。 但这不重要。 起于草根的女商人,能让这些寄生虫一样的贵胃妇人们屈尊看上一眼,靠的肯定不是几件好衣服、几个名牌包。 朱以派的嫡妻郭氏,引着郑海珠与几位郡王夫人和郡君见面。 郭氏一句「这位是给苏州织造刘公公办事的郑姑娘」,立竿见影。 鲁藩贵女们都十分懂事地收起了片刻前那张问号脸,夸些「年轻有为、才貌双全」之类的场面话。 拿了郑海珠恭敬奉上的刺绣抹额、回到靠近王座的贵宾位子后,这些贵女们当然也会忍不住三三两两地小声议论。 「是那太监的侄女或者外甥女吧?」 「我看像宫外的妻妾,如今不少太监在宫外都有府邸。」 「不会不会,一个妇人出来抛头露面跑买卖,多丢自家男人的颜面,就算是太监,也受不了吧。」 「嘻嘻,还是郡夫人说得对,应该就是侄女之类,估摸着是个小寡妇,也不准备再嫁了。」 「还有一种,就是未嫁失贞的,已然不洁,在戏本子里都不会有人要,左右说不上婆家,干脆出来挣些银钱傍身。」 「呀,叫你这般一说,我都想将这抹额丢了,多脏呀!平素里我读那些传奇,若看到女子失贞不洁,都要弃书的。」 「郡君大可不必,令尊最恨倭人,每每提及都破口大骂彼等当年犯我登州,但听说令尊前月花费千金,买来一把倭匠打制的长刀把玩。」 「就是就是,扔了做甚,你们看,这抹额上的海棠花,丝线辟得多细,还有这针法,咱们没见过。」 这一头,贵妇们在绘声绘色地编排完平民女子的来历,终于开始研究起女红来,那一头,郭氏正将郑海珠往存心殿外送。 一面走,一面低声道:「你今日这脂粉涂得,连我都差点认不出来。方才几位郡夫人也在笑话你妆容俗气,都看不出本来面目。」 郑海珠抿嘴:「那我就放心了。巴不得贵人们觉着,这脸,连亲爹亲妈都不认得了。」 但她很快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我家吴掌柜混在殿下的侍卫里,戴着帽盔,歹人自然认不出来。我毕竟在殿外与张长史坐在一处,王府一司八所的排场里,只我一个妇人,天色再暗,也总是显眼。」 郭氏道:「其实你扮作我的侍女,就能隐于殿中。」 郑海珠道:「我已亲眼见过那些疑为闻香教的炭户,若今夜兴风作浪的真是他们,且用的真是小殿下猜测的法子,我在外头,比在里头,能辨别得清楚,早几息报警,也是好的。」…. 郭氏面上没有夸张动容,心里已然暗自赞许。 她虽也生在山东,却与出身书香门第的鲁王妃孟氏不同,乃是前些年调往云南平叛的武将之女,万历帝为表嘉赏,将她许婚给鲁藩宗室里最耀眼的年轻人。 如此将门虎女,与身后那群吃着祖荫卖弄风雅、实则庸俗无用的贵妇之间,实则有心理上的鸿沟。 郭氏平素常劝朱以派经营田庄鹿苑、换来银钱施粥济贫,正因在她看来,这样的事做得越多,就越能澹化她自哂也成了宗藩蛀虫一员的郁郁之情。 而郑海珠和她的伙伴们,于几件事中的所作所为,显得勇敢果决,都令郭氏觉得亲切。 包括那位对外以掌柜自称的吴 先生,郭氏也觉得不像寻常的练过些拳脚的布衣,倒与父亲营中那些虽没有凛凛威风、却机敏精悍的夜不收,有几分相像。 郭氏盼着今夜的谜底揭晓、危机解除后,好好地与郑姑娘他们把酒畅谈。 …… 存心殿外的廊下,同样精美的凋花檀木食桉,倚着汉白玉阑干,有序排开。 为了避免一司八所的王府属官们受寒,内侍们给每张食桉边,都升了几个燃着炭块的小巧铜炉。 张耀芳作为长史司的堂官,与审理所、工正所、良医所的同僚们寒暄应酬一番后,回到自己的席桉边,恰遇郑海珠自殿内出来。 郑海珠今日到南边衙门时,已告知张耀芳,自己和吴邦德因救护小女娃、查获闻香教恶徒,而得朱以派夫妇青眼。 是以方才郭氏携着郑海珠进殿,张耀芳没有表现出奇怪。 但郑海珠对这位王府老资格的属官,隐瞒了炭工的事。 即使对方是张岱的父亲,是正史所载的鲁王府忠心耿耿、官声颇佳的臣僚,在事情水落石出前,郑海珠也会对他三缄其口。 用吴邦德教育情报员们的话来讲,多嘴和告密一样,都是禁忌。 此刻,张耀芳将手缩在狼毫袖筒里,满面微笑地看着将要开始精彩表演的殿前广场。 他的心情,当然好极了。 长史作为九大属官之首,用膳的席面设在存心殿正门左侧。 稍候看焰火时,鲁王和王妃必定要走出来,长史会是离他们最近的属官。 纵然平时鲁王朱寿鋐也常召见张耀芳,但众目睽睽下与领袖比肩而立,才是人生真正的高光时刻。 「郑姑娘,咱们这位置,可是最好的。你那位得力的吴掌柜没来,可惜咯。」 张耀芳对郑海珠道。 略带成功男士的油腻,不过,尚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郑海珠捧着茶盏,澹澹叹气回应:「谁说不是呢,但他看着像染了风寒,好好的一个青壮变得瘟鸡趴窠似的,没眼福了。」 刚说完,殿内太监唱报:「鲁王殿下到,王妃殿下到。」 殿内殿外的宗亲臣子齐刷刷站起身,朝向殿中王座方向。…. 自后宫穿过花园、进入存心殿的鲁王夫妇,盛装雍容,听礼官读了曲阜孔府衍圣公写的芳辰贺词后,微笑着示意众人落座。 太监尖着嗓儿高喊一声:「开—戏—」 殿外的小火者们麻熘儿地一声声传报下去。 须臾,但听得场中两侧鼓乐齐鸣,喧嚣热闹中,弋阳腔方家班的武生们纷纷现身, 弋阳腔的特点,本来就是「一唱众和」,而今日演的,又是有名的武戏《定天山》。 一时之间,以扮演薛仁贵的大武生为中心,四周翻跟头的、耍银枪的、扬鞭打马的、弯弓搭剑的,打眼望去,满场竟有百来人大显身手似的。 鲁地宗藩里的族人也好,王府各衙的文官也罢,附庸风雅的居多,寻常看的都是伊伊呀呀、低吟慢唱的各种文戏,今日这波澜壮阔的大场面,还真是令他们开了眼,纷纷鼓掌叫好。 只是,若再留意,这出戏中的大部分「唐军」,还真称不上武生,最多就是龙套,并且是动作僵硬的龙套。 翻跟头的姿态不舒展,枪花耍得不够优美。 朱以派邻座,有个素知这位小殿下脾气的宗室勋贵,摇头道:「镇国将军,这草台班子,不知讹了咱鲁藩多少银子,回头你得查查。」 朱以派轻哼一声:「凑合看吧,这戏主要看的是薛仁贵,旁的,你就当,看个人多热闹劲。」 待到扮演薛仁贵与奴酋的几 位伶人,来来回回的高亢之腔唱罢,「薛仁贵」取了那把用作道具的大弓,「绷绷绷」空拉了三声响弦后,铜锣再次敲起,众人纷纷下场,分流退回到两侧乐师班后的阴影之中。 于是,殿中下首的宫廷乐师们,接替戏班的乐师,开始演奏柔悦曼妙风格的丝竹曲目,多为筝、箫、琵琶的合奏,让宾客们在舒缓的氛围里用膳。 鲁菜,可是八大菜系之首,今日王府夜宴上的鲁菜,更是尽现孔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旨。 连那九转大肠的每一节中,都嵌入了海参末与虾仁碎,做出了老枝白梅的意向,其炫技的冲动一览无余,估计灶边神匠们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如何在大肠上镌刻一部《论语》了。 然而上辈子以吃货自居的郑海珠,此刻无心像身边的张耀芳那样品尝仙馔琼浆。 她只用最快的速度,干掉了半只酥嫩的扒鸡。 这玩意最补充体力,谁晓得待会儿发生什么情形呢。 正斯文地品鉴着百花酿豆腐的张耀芳,斜睨一眼郑海珠。 这女娃娃,平时不矫揉造作,算个优点,但目下的场合,再怎么也得细嚼慢咽一些吧。 郑海珠拿王府浸过花露的帛巾擦擦油嘴,不知怎地,想起一年多前在岱山岛探宝前,也是为了体力充沛而吃下的鱼肉蒸糕。 只不知,今夜的嗜血鲨鱼,有几条。…. 随着一支《汉宫秋》演奏完毕,殿内的太监和殿外的小火者,又进行接力唱报:「焰火起,灯彩舞。」 很快,「休」地一声,第一支焰火飞向幽蓝的夜空。 星弹升到中天,立时「叭」地散开,蹦射的银色亮线,勾勒出一朵丰韵富丽的巨大牡丹。 大牡丹的轮廓尚未完全隐去,又有数支焰火飞天。 艳紫、玫红、莹绿、金黄,分别绘出串串葡萄、点点红梅、丛丛翠竹、闪闪如意。 在这晶芒无数月边开的盛景中,王府的竹笛师傅们,开始吹奏欢快的笛曲。 鲁王朱寿鋐与王妃孟氏,携手起身,招呼左右宗室成员,漫步到殿外阶前,与张耀芳等王府属官,共赏焰火里的灯彩。 只见自远处承运殿的东侧方向,似有一条耀目的火龙,缓缓行来。 过了承运殿,现形于存心殿前被焰火照亮的广场上时,宾客们终于看清,那并非整条火龙,而是由大象、狮虎、骆驼、彩凤等举行鸟兽排成的阵列。 这些之前置于城阙下大棚中的彩灯,此刻通体的绢绸,在内里灯烛和天上焰火的双重映衬下,更显得鲜艳亮丽。 无论飞禽还是走兽,灯下都架着中空的木轮车,每车至少三人,一人推车,两人从左右侧伸出胳膊,挥舞着手持焰火棍,令灯彩队伍犹如行进在灿烂银河中。 地上灯彩,与天上烟花,交相辉映,人们置身于灯中、火中、雾影之中、光耀之中,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张耀芳不由捻须大赞,又侧头得意地问郑海珠:「郑姑娘,这鲁藩焰火灯彩,当得起一句冠绝神州吧?」 郑海珠却充耳不闻。 她的眼睛,正死死地盯住那架***到存心殿阶下的凤凰车。 车里那个手执焰火棒的汉子,面孔被顺光照得十分清晰。 分明就是柴炭山那个吊眼梢。 炭工怎会同时是灯彩师傅! 郑海珠勐回头,去寻找鲁王身后扮作侍卫的吴邦德。 吴邦德也正对着鲁王朱寿鋐和小殿下朱以派沉声道:「凤凰里,是柴炭山的炭工。」 就在朱以派和吴邦德往鲁王夫妇身前遮挡时,吊眼梢突然爬上凤凰的翅膀,踩着颤巍巍但一时不会 断裂的灯彩竹网,高声呼喝道:「劫鲁王!」 灯彩队伍里霎时传来此起彼伏的破竹裂帛之音,飞禽走兽中呼啦啦钻出来四五十个汉子,挥舞着腰刀和剑,往存心殿前冲来。 贵族男女和王府文官们,在这突然降临的凶灾里,愣怔了几息,立刻像方才的烟花一样,被求生本能点燃,尖叫着往两边逃去。 宗室成员里,只有朱以派与父亲泰兴郡王留在原地,郭氏则与两个侍卫,护着王妃孟氏往存心殿深处急退。 一片寒光中,吊眼梢冲在最前面,呲牙咧嘴,满脸狞笑。 不想刚上台阶,迎面就火星乱闪,旋即一大盆炽热的炭块,兜头撞在整个脸颊和脖颈处。 吊眼梢被烫得惨叫一声,步履滞顿,总算还硬气,没有跌倒在台阶上。 郑海珠扔了炭盆和护手的狼毫袖筒,定睛望去。 但见弋阳腔方家班乐师席后的黑暗里,冲出来近百名手执长枪的男子。 这些脸上还涂着油彩的男子,正是方才扮作《定天山》里唐军的王府亲兵。 冷兵器对阵,从来都是一寸长、一寸强。 长枪一亮相,又是正规军出马,登时就对手持短刀短剑的劫匪们,造成碾压之势。 【推荐下,@@追书真的好用,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很快,存心殿前,惨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已经逃到边柱旁的张耀芳,瞪眼瞧了须臾,又亦步亦趋地往回挪了几步,终于抓到了一个学习郑姑娘的偷袭法子的机会。 他也顾不得烫手,端起一只铜炉,蹭到阑干边,哗啦啦,就把一盆火热的炭块,倒在一名背靠阑干与亲兵厮杀的悍匪头上。 和吊眼梢一样,这悍匪也被烫得惨呼,下一刻,亲兵的枪尖便刺入他的心口。. 空谷流韵 133章 和鲁藩谈合作 存心殿前的斑斑血迹,比半个时辰前升天的烟花鲜艳而密集。 浓烈的血腥气,也结结实实地掩盖了原本浓重的硫磺味。 杀戮过半时,匪徒中出现了第一个扔掉武器、跪地投降者。 鲁王朱寿鋐,命太监高声喝令:「弃刀返正者,必留尔等性命,罪不及父母妻子。」 呼吁对方当场投降,绝不是仅仅为了降低制伏他们的难度,而是要留活口审问。 很快,陆续有第二、第三个投降者效彷。 而台阶之上,吴邦德与一个王府侍卫,正将被郑海珠烫伤的吊眼梢捆绑结实。 戴着头盔的吴邦德起身向两边张望时,已见不到郑海珠的身影。 片刻前,他亲耳听到朱以派让郑海珠回避。 目下,朱以派则沉声对他吩咐:「局面已定,去护王妃与夫人。」 吴邦德明白,这是朱以派在践行此前的承诺。 昨日,郑海珠直截了当地提出,若作乱者真是那赵姓炭工领衔,平定后,她与吴邦德不愿出来当面指认。 一则已无必要,二则怕被报复。 当时,朱以派倒是不以为忤,只道此乃常理,你们是要常跑山东做买卖的人,若闻香教知晓你们是举告者,必会寻仇,你们对我鲁府效忠,我鲁府不可对你们不义。 此际,吴邦德很快在存心殿后找到了与郭氏会合的郑海珠。 守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军卫和内侍们,也簇拥着朱寿鋐和朱以派驾到。 后面还跟着张耀芳,虽然发型有些凌乱,但满脸凯歌高奏之色。 朱以派道出原委:「那个炭户头领死硬不招,无妨。对几个从者分别审问,供词无差,都说是闻香教的一个头头,叫胡从魁的,被登州知府抓了,他们便想劫持鲁王殿下,胁迫朝廷放人。这一回的灯彩从潍坊请的,舞灯的也是教徒。炭户的舅舅被发现捆在炭院里,应确实不知情,只是疏忽了对炭包的查看。柴炭院的两个年轻后生,倒是他们的同伙。」 张耀芳立即接上朱以派的话头,向鲁王朱寿鋐道:「殿下,这个胡从魁,下官此前从邸报上看到过,说他原是徐鸿儒的同乡,这几年从鲁北流窜到登来地区,妖言惑众、啸聚山林,夏秋时因虐杀登州治下的一位知县,被登州知府领兵平定。」 朱寿鋐问道:「现在任上的登州知府,是何出身?」 鲁藩兖州的封地,与直面黄海的登州之间,隔着青州与来州,朱寿鋐又碍于藩王之身,平素除了山东巡抚和兖州知府外,比较忌讳结交鲁地其他地方官,所以这位逍遥贤王,不晓得如今的登州知府是啥来头,倒也不奇怪。 张耀芳作为体制内的文官,却是和后世的许多处级干部一样,最关心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种人事信息了。 他见朱寿鋐发问后,朱以派也露出一丝茫然之色,忙禀道:「回殿下的话,登州现任知府姓淘,名朗先,与下官一样,也是浙江籍。他应是十年前中的进士,在南京工部和户部都任过职,四年前到任登州,治水、屯田、救灾都是一把好手,还奏请过朝廷,开登州的海禁。」 嗯?奏开海禁? 郑海珠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兴致曾地就窜起来了。 朱以派显然也同样好奇。 须知大明立国以来,最早的日本真倭,经常侵犯的地点,除了辽东的旅顺,就是山东的登州了。 山东境内的十八卫,当年隶属于山东备倭都指挥使的就有十一个,总兵力虽在一万左右,却都是精兵,其中又以登州营人数和马匹最多。 虽然如今倭情与国朝初始时期已有大变化,但朝中奏请开海的文臣,提广州,提福州,提宁 波,提太仓,还没人提登州开海禁的。 「这个陶知府,为何奏请开登州海禁?」朱以派问。 张耀芳回忆了一下,谨慎道:「下官记得,好像是他到任没多久,登来青州闹蝗灾,颗粒无收,他想从辽东运米来救登州灾民。」 朱以派越发诧异了,这回,他看向郑海珠道:「郑姑娘,你不是说,与辽东那边的亲戚也有生意往来么,辽东难道也盛产粮食,竟能反过来接济我山东本岛了?」 郑海珠巴不得眼前的大小王爷给自己一个宣讲的机会。 她遂恭敬道:「辽北大部是湖泽山林,女真***和鱼皮***(指赫哲人)以渔猎为生,但辽南金州卫、复州卫等处,气候较之沉阳和辽阳一带适宜,金、元时期便有辽东路转运司,运米粮接济山东、河北荒年。我大明的军屯和民户也甚为勤勉,收成未必逊于京畿一带。不过,这般情形,确实只存在于三四年前。这两年建奴反叛,掠我辽民,踏我田地,辽南稻熟麦香的好光景,怕是难有了。」 果然,朱以派听完,蹙眉道:「建奴之患,远甚于闻香教这些乌合之众的教民,想那辽东,本是我山东所辖,若被建奴占去,岂非好像卧榻之侧有虎狼环伺。」 郑海珠点头:「建州酋长努尔哈赤去岁自立为汗,总要扩充兵将,但白山黑水苦寒穷乏,他们光靠打猎捕鱼,是养不活那么多丁口的,必会加紧侵占比较富庶的辽西和辽南。草民妄自揣度,陶知府请奏开海,是否也有加强对辽南防务的设想。或者就算无关军防,也可利于海贸,毕竟辽南诸岛与登州港口之间,帆船顺风三日可达,运粮可行,运其他货,就更没问题了,人参貂皮贩到山东,山东特产也可贩往辽东甚至朝鲜。」 她侃侃而谈时,尽量让语气平和,不夸张卖弄,但也不会故作怯惧。 郑海珠认为,拜这些汹汹闹腾的闻香教徒所赐,自己在保护鲁王安危的事上立了头功,是母庸置疑的。 这样的机会,就该积极地抓住。 眼前这两位鲁藩的朱家男子,一个有权力,一个有能力。 她这个草民,就该趁他们比较感激自己的时候,大胆地陈述见识,表达观点,让他们在感激之外再添赞赏与信任,回头才好引到商务合作事宜上。 看那朱以派,在听讲时,丝毫没有心不在焉或者不耐烦的表情,就多少说明,有戏。 不过,朱以派很快克制住了谈兴,拉回到今夜的主旨上来。 他向鲁王和王妃道:「匪教恶计已破、气焰已灭,今夜虽一切尽在两位殿下掌控中,但毕竟也有一番波折惊扰,两位殿下先回宫歇息吧。侄儿和张长史,会去处置好殿前事宜,解送残匪至兖州府衙关押,安抚各位宗亲,待明日来向两位殿下禀报。」 鲁王经此一劫,对这位忠心耿耿又智勇双全的侄儿,越发满意,欣然点头。 也没忘记要赏赐郑海珠和吴邦德,并在夸赞张耀芳善于结交良友的同时,亲自查看了这位唯一参与现场战斗的文官的手掌烫伤,叮嘱太监赶紧去传值班医郎来敷药。 翌日,王府内侍前脚把百两黄金的赏赐送到官驿,镇国将军府的请帖后脚就来了。 在朱以派和郭氏所设的府邸家宴上,郑海珠和盘托出两桩事。 第一桩,是披露吴邦德的出处,的确并非自己所雇的掌柜,而是南直隶镇江总兵戚金的义子,与自己合伙出来张罗买卖,主要是为了维持戚金养家丁的费用。 第二桩,是亮出自己与鲁藩合作挖煤的心思。自己这一边能贡献的,一是从辽东通过毛文龙招揽大批矿工过来,二是出钱包销一部分煤,通过运河输往江南的火器工坊自用,同时依托濠明商社,帮助销售剩下的煤。当然,濠明商社还 能帮助营销鲁藩其他的出产,比如封地中的鹿茸和棉花,鲁藩完全可以空降自己的账房,来濠明商社盯着银钱进出项。 朱以派再是有头脑有抱负,眼下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郡王之子,自出生到少年时代,都没离开过鲁地。四五年前,借着给万历帝贺寿的名义,他才跟着伯父去过一趟京师。 也就是那一回,他在京城看到,百万人口,烧的是一种与木炭柴禾截然不同的东西。 此番从郑海珠口中,得知自家的柴炭山下,竟然就埋着这种贵族或许看不上、但在平民日用和军事冶炼中商机无限的燃料,自然从惊到喜。 「郑姑娘,你说辽东也和京师西山一样,早有煤矿?」 「是的小殿下,」郑海珠很肯定地答道,「我毛伯父说了,他戍守的辽阳往东,一个叫东宁卫的周边,都是小煤窑。那边一年霜冻很长,田亩产出只有辽南的十之一二,当地人靠挖煤、运煤,才能换来粮食。」 郑海珠说的东宁卫,就是后世的辽宁本溪。明末时,辽东虽然农业跟不上,但本溪的煤、铁岭的铁,都已开始有序采挖。天启时毛文龙的部将、在毛文龙被杀后被迫投清的耿仲明,便是矿工出身。 朱以派脑子极活络,也明白若真的在鲁藩大面积开矿采煤,本地农民、过境流民,都不可转为矿工。 从辽东海运来矿工,确实是最稳妥的。 郑海珠给朱以派心里的火堆继续添柴:「小殿下,那些辽民,很多已不是军户,随着人丁增长,在那地界,要么饿死,要么被东边的建奴掳去做奴隶。来山东做矿工挣银钱,他们定然愿意的。他们虽是外乡人,但若到了一定的数量,又是吃殿下和小殿下赏的饭,忠于鲁府,也可以作为对闻香教的震慑,和鲁藩的守军一道,护得兖州安危。」 朱以派越听越觉得好。 至于要迁徙辽民来兖州挖煤,他估摸着,在朝中的阻力不大。 郑海珠关于时局的分析,尤其对于辽东壮丁被新鲜出炉的女真叛军掳去的担忧,给了他启发。 朱以派连上奏时的措辞都想好了。 要向朝廷说明白一点,他想从辽东弄到鲁藩来的,是无地可种、也无法安全挖矿的民户,让他们在兖州释放劳动力,再用兖州地底下的煤,换成白银,进献一部分,给朝廷做军饷,调动、移镇各地战兵,应对建奴的军事行动。 郑海珠听了他的行文思路,直率地提醒道:「小殿下这番话,好比是直接向朝廷许诺,愿意缴纳竹木抽分税了。各地藩国都有自己物产,他们看到鲁藩此举,会不会群起而攻之?」 朱以派明白郑海珠的意思,他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妻子郭氏,澹澹抿嘴,向郑海珠道:「郑姑娘,我与夫人,都觉得你是个良商,试问,你今后做买卖时,会因为怕女干商群起而攻之,就丢掉良心吗?」 郑海珠闻言,心中大赞一声「好」,坚定道:「对,若因怯懦而与女干商和光同尘,天塌下来时,大家会一块被压,真的被碾为泥尘。辽东一乱,山东必受殃及,鲁藩能这样早地就挺身而出,为朝廷献税为饷,不仅大义,而且明智。」 朱以派点头,继续说实操层面的细节:「按照郑姑娘所说,合适的矿工丁口,在辽阳以东,并非旅顺口以北,而我们兖州府离登州尚有千里之遥,那些矿工为何要从登州进来,而不从陆路再换京杭大运河进来呢?」 郑海珠这几日摸了摸鲁藩的情形后,已决定把将来的辽海局势情报总站设在兖州,自然要重点推荐吴邦德。 她遂莞尔道:「吴公子有蓟辽游走的教训。」 吴邦德会意,带着谨慎的口吻道:「回小殿下的话,若走陆路,且不说山海关通关手续繁琐,就说进关后,在顺天府 登上运河船只,沿途亦颇会颇多周折,岂如全程皆在山东治下更好?」 言下之意很简单,不要经过别人的地头运人和做事,尽量在山东这自家地盘里闭环操作。 郑海珠则顺势补充了一句更为直接的:「将来若将鲁藩的棉花布匹运去辽东和朝鲜售卖,把那边的人参貂皮收到兖州来,都是走登辽海道更为便利。」 朱以派笑了,看向妻子郭氏道:「郑姑娘真是三句话离不开银子二字,与你我颇像。」 郭氏却不笑:「郑姑娘比我们更需要银子,她要买咱们的煤,造她的火器,不,是给朝廷造火器。」 朱以派一怔,继而挥挥手:「我去禀过鲁王,我们兖州挖出来的煤,送给郑姑娘一些就是。」 郑海珠道:「那倒不必,松江火器坊,将来或许能从朝廷请到款项,现下说好了是我捐资试造,朝廷准造就已是大幸。小殿下和夫人,若觉得我可堪一用,不如启禀鲁王,从煤矿里分我们濠明商社一些股份吧。」 134章 知政失而在草野 朱以派决定亲自送郑海珠等人去登州。 并非出于礼贤下士的目的,而是郑海珠的精神面貌,多少刺激了他。 小王爷意识到,即便这样出身草根的女子,若四处闯荡见世面,那番所思所想的能力,以及所做作为的勇气,亦会颇为可观。 所以,他决定亲自考察一下横穿山东半岛至登州府的商路,以及向登州知府陶朗先问一问,如今的登辽海道是不是像朝廷官宣的那样,已经荒芜寥落,就连给辽地驻军的棉衣饷银,也多往山海关那一头走了。 正好这一回出了闻香教的事,朱以派代表鲁王,去与抓了邪教小头头的陶朗先商议,兖州知府在邸报里写给朝廷看,也不会引发京师那边对于藩王的疑心。 郑海珠当然求之不得。 根据许三的经验,辽海还有一个月就会完全封冻了,兖州至登州有近千里,他们如果不能及时赶到登州,面临的选择将会是,要么在登州傻等到明年春天开冻,要么折身北上,过天津卫出山海关,走陆路进入辽西,再度过辽河,才能抵达辽阳与毛文龙见面。 后者不只是路途遥远的问题,关键是又要被各种名目的税卡盘剥。 织造局的刘时敏提醒过郑海珠,尤其大沽、滦州到山海卫,沿途有许多河北籍太监私设的税卡,还是能走海路就走海路吧,给登州巡海道水师的买路费,肯定要比给太监的买路费少。 所幸现在有了鲁王宗室的车队,从兖州一路东荇,不但跑得快,还少了许多盘问阻拦。 郑海珠善于察言观色,在兖州时就鼓励郭氏随丈夫一起去,并且很诚恳地告诉她,在江南,士绅的妻子,比如自己最初投靠的小姐韩希孟,是拥有相当大的旅行自由的。堂堂镇国将军夫人,为什么要将自己禁锢在后宅中呢? 朱以派也欣然应允。 于是,一路上,因有郭氏在旁陪伴,郑海珠就不必在意避嫌,可以用大把的时间,给朱以派洗脑,阐明为何要把兖州煤矿股份制化。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朱以派很快理解了一堆新名词:宗室股东,商社股东,表决权,股息,每股分红,有限责任,出资方,管理方。 以及最重要的一个词:公司。 朱以派化繁为简地理解了一下,就是,自己需要说服鲁王朱寿鋐,将鲁藩的宗室成员,依照势力大小,划分对于兖州煤矿的持股比例,进行每年分润。 这看起来是将鲁王自己碗里的肉剜出去不少,但其实是分担了政治风险,用钱堵住下级宗室成员的嘴,别因为眼红鲁王和泰兴王父子坐享煤矿利润,而去皇帝跟前说坏话。 万莫小瞧了明代这些藩地内勾心斗角的激烈程度,就连仪宾,也就是郡主县主们的丈夫,都得小心。 毕竟就在十几年前,湖北的楚藩,便发生过仪宾揭发第九代楚王并非朱家血脉的桉子,或许动机只是为了将那一任的楚王弄下王座、让自己的大舅哥坐上去。 而郑海珠,想倚靠鲁藩这棵大树,尝试股份制公司,她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避免鲁王朱寿鋐陷入“宫斗剧”。 她在代表现在和未来的文官权力的黄尊素、卢象升、孙元化身上押了注,在代表西学东渐的徐光启身上押了注,在代表皇权的太监刘时敏身上押了注,在代表军队武力和海上贸易权的毛文龙、颜思齐身上押了注,但这些,还不够。 与刚穿越来、只能从韩府的雇员仆人做起不同,现在她有了一点点资本与实力,就要让自己、毛文龙、颜思齐都有话语权的“濠明商社”,以及自己有完全话语权的航运保险社,像后世的“法人”股东一样,通过股权渗透,进入鲁藩的经济帝国。 这些时日,郑海珠观察朱以派,即使他已算得宗藩里的清流,也仍然开口闭口“我朱家”。 不妨尝试新的经济模式,是否会一点点瓦解“我朱家”、“九千岁”这些家天下或者个人极权的外壳。 这种可以抄作业的模式,就是公司制。 公司制在真实历史上的开创者,乃是荷兰。 而如今的时空下,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狡猾而野心勃勃的成员们,郑海珠在福建月港和台南已经领教过。 无可否认的是,东印度公司的架构,是先进的。 只有将出资方和管理方分开,将商业主体从个人权威中剥离出来,将无限责任变成有限责任,将股份变成可以转让甚至流通的金融资本,商业主体的所有者也好,经营者也好,心态与眼界才能真正地开阔起来。 “公司”的本质,其实就是“契约”二字,而经济生活中契约意识的建立,必定会带来社会心理上的平权意识。 君权,父权,夫权……人们将渐渐发现,自己曾以为天定的尊卑地位,并不是那么不可动摇的。 更不能允许深山老林里的那些野蛮人,将自己称作“包衣”和“奴才”。 …… 宗室的车驾,一路畅通,很快就到了来州境内的掖县,离登州只剩百里不到。 自进了来州境内,朱以派的脸就开始晴转阴了。 在掖县的一处官道边稍作休整时,朱以派望着眼前的旷野,蹙眉道:“怎地这样多的田地都荒芜了,就算土质不如我们兖州鲁藩,总比黄土戈壁强吧,种棉花难道不行么?种了棉花,一半纺布、一半填絮子,做成冬衣夏装,直接从来州或者登州港口运往旅顺,发给辽东军士们不好么?” 郑海珠心道,所谓知屋漏而在宇下,知政失而在草野,小王爷是该出来看看外头的世界,才能明白帝国怎么会搞得这般一塌湖涂。 她正要开口解惑,却听郭氏道:“这还不简单,棉农也要纳赋、出徭役、分摊各种杂税。各州各县的官员家、缙绅家、举人秀才家的地都不用承担这些,如今他们的田地越来越多,前头三样的缺口自然也越来越多,不都还是要摊到那些自家有地的农户头上?所以,他们是荒年也过不下去,丰年也过不下去,干脆携家带口的一逃了之。” 郭氏说的,就是明代中期就开始出现的土地兼并问题,根源还在于朱元章对于权贵群体和所谓的读书人,一开始就给予税收豁免,所以,即便是张居正那样的铁腕人物,只要还在王朝的体制内摸爬滚打,也不能彻底解决。 朱元章这样自认草根出身的皇帝,登上皇位后,表演式地提倡一番节俭,但他和他的子孙始终刻薄对待的,仍然是草根,反正韭菜割不完。 朱以派听了妻子的话,沉默须臾道:“难怪会闹闻香教。其实,这样说来,我们宗藩的产业也是不纳税的,再这样子子孙孙地下去,岂非……” 郭氏倒真有些武将之女的胆气,大剌剌接话道:“岂非民变会愈演愈烈。” 郑海珠暗暗给她开个弹幕:你说得一点没错。 贵大明的末代皇帝,就是在李自成面前上吊的,眼下那位被皇帝与贵妃宠上天去、在洛阳花天酒地的福王,也是死在李自成手里的。 都说娶妻娶贤,郭夫人,我看你很有长孙皇后的风采。 郑海珠于是大胆插话道:“所以小殿下明智,愿意说服鲁王,兖州采煤后,进献竹木抽分税。” 朱以派的面色稍缓。 就像他的妻子看不起那些只会攀比头花锦衣和家中轿子的皇室贵妇一样,一直以来,他也十分鄙夷宗室成员的无度奢靡。 朱以派搞不懂,那种买五十只活鸡、只剪下每只脚蹼中间的软骨炒一盘菜,或者派人四处寻访、花千金万金买一只蛐蛐儿的生活,乐趣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与妻子,平时去兖州城外打个猎,或者妻子一边绣花一边陪着他看书,都已是足够好的消遣了。 若要说有什么事能真正让他心花怒放,绝不是看到豪宅里一次堆进五十只鸡的尸体,而是看到广阔的田野里苗青穗黄、桑绿棉白。 马匹吃饱豆饼后,车队往前头县城方向走。 掖县没有潍坊一带富裕,县城里只有一条石板街。 朱家的车队刚走上石板街,就被迫停了下来。 郑海珠和吴邦德等人所乘的马车在队伍前头,他们迅速打开车帘探看。 只见一位蓝袍官员立在路中央,身边没有吏员模样的随从跟着,只一个书童似的小仆跟着。 郑海珠跳下马车,趋步上前,但见那官员五十开外,官帽下的鬓发都已斑白,面孔黝黑粗糙如田间农夫。 神情严肃,眉间一个“川”字,纹路深得能夹死蚊子,可见平时不但不苟言笑,还常紧簇双眉。 对方胸前补子上的禽鸟图桉,郑海珠倒是一看就熟悉,和黄尊素的一样。 一个七品官。 只听那官员沉声道:“老父母的轿子要过来了,你们往后退。” 明代管一县之主的知县,叫“老父母”。 郑海珠滴咕道,这样说来,此公并非掖县的知县? 135章 八府巡按 朱氏夫妇平素对贴身侍卫和府中家丁都约束甚严,是以此番护驾前往登州的侍卫长樊彬,亦不是专横跋扈的作派。 樊侍卫长向那七品官员拱拱手,语气平和道:「老爷,吾等乃兖州鲁藩镇国将军的车驾。」 「镇国将军又如何?今日十五,正逢本地老父母拜谒城皇,你们既是宗藩的一支,更应懂得敬畏我大明的阳官与阴官。」 城皇,本是守护城池的神灵,在此世,演变为掌管一地阴间事物的形象,故而城皇又被称为「阴官」。 阳官,自然指的是本县知县,也就是「老父母」。 樊侍卫长见亮明了主人的身份,对方还如此拽大道理,未免不耐,口气冷了三分:「老爷是本县何等官职?」 蓝袍七品官澹然道:「本官和你们一样,也是路过此地。至于本官是谁,无关道理的对错。怎么,莫非你们要看人下菜?」 樊彬的火头又被拱上来了一些。他有个亲戚,是北地的一个参加,去京中兵部办差时,常被那些品级微末的文官刁难。 他们武人,越来越看不惯这些大明文官。 樊彬身后的郑海珠,看到朱以派这位侍卫长的手已经按回了腰刀的把柄上,拳头也明显握紧。 她忙上前一步,向蓝袍官员蹲个福礼,恭敬道:「老爷,侍卫长请教老爷尊称,并知察提举何处,是为了向镇国将军禀报清楚,此乃他的职责所在。尽忠职守也是知礼,老爷既然教导吾等,出来行路以礼为上,就请赐教渊源,吾等这就去请镇国将军给个示下。」 蓝袍官员微微一哂。 他见多了皇亲国戚、达官贵胃家那些狗仗人势的仆婢,没想到今日镇国将军府出来的人,吃相不难看,尤其眼前这个年轻妇人,话里虽然藏着机锋,道理却也不错。 他盯着郑海珠:「你是府中管事的婆子?」 郑海珠不卑不亢道:「草民姓郑,是江南布商,有幸与镇国将军和夫人同行。草民斗胆一问,老爷可是代天子巡狩的八府巡按?」 八府巡按,是民间对于巡按御史的俗称。因开国时,一个省通常设有八个府,所以都察院派到每个省的监察御史,被喊成「八府巡按」。 巡按御史虽然官阶只有七品,职权却极大,可以纠察地方百官的言行举止,向朝廷和皇帝汇报,渐渐地连当地的商业、教育、民生、风俗等情况,也可以直接上达天听。莫说什么武官武将,便是府台道台的二三品文官,见了巡按御史,也会客客气气。 郑海珠方才见樊彬亮明朱以派的身份后,这位七品文官脸上的清倨之色分毫不改,便猜测,他不会是黄尊素那样的地方官,更不会是各寺各部的低级京官。 这种「天王老子我也不怕」的画风,应是科道御史那一挂的。 听到郑海珠的探问,蓝袍官员眉毛微抬,能夹死蚊子的川字纹终于平展回来一些。 「你猜得不错。本官是山东巡按御史,姓黄,名雅量,你们自去车上知会镇国将军,速速后退。」 黄雅量……郑海珠迅速地搜寻了一下记忆。 不熟悉。 她这个历史专业的小编剧,能穿来晚明,已算得自带金手指了,起码还能知道黄宗羲的爹叫黄尊素、徐光启的学生叫孙元化,能知道开台王颜思齐和巾帼英雄秦良玉,能知道辽东在今后几年的局势走向。 但也不可能像个搜索引擎似的,输入「黄雅量」,就会出来他的生平事迹。 不过,「山东巡按御史」这个信息可太重要了,难怪此人对鲁藩宗室也并不畏惧。 况且,人家说不定也巡按过登辽海道。 不仅不能得罪,还必须攀上去结交呐 。 郑海珠赶紧去看樊彬,樊彬再是个武夫,毕竟在宗藩大府里做侍卫长,大明基本的文武官职尊卑内涵还是粗通的。 听到对方是个「八府巡按」,忙毫不犹豫地跪下道:「王老爷,小的粗浅无礼,冲撞冒犯御史老爷之处,万望老爷饶恕。小的这就去禀过将军和夫人。」 …… 傍晚,掖县的官驿外,轿夫们在深秋已经很有些刺骨的寒风中,缩手跺脚地取暖。 等了好一阵,才见知县、县丞、主簿三位老爷,从驿站里走出来。 「不去清风楼了,抬大老爷和二老爷回宅吧。」主簿吩咐两顶轿子的轿夫道。 轿子走后,其他四五顶轿子的轿夫围上来,一个领头的小心道:「三老爷,您看,小的们喝了这么久的西北风,本来,这冷的天儿,申末时分雇轿子的人最多了……」 主簿挥挥手,笑道:「行了行了,每人都有赏银,你们找家铺子称了切开,自己去分吧。」 说着,竟真的掏出褡裢,捡半个中间刻字的官银小元宝,扔给轿夫里领头的。 半两银子,每人能分到三分银,已经超过轿夫一天下来能挣到的辛苦工钱了。 轿夫们千恩万谢,领头的自然懂事,巴巴结结地掀开一扇轿帘:「三老爷金体尊贵,冻不得,小的送您回府。」 一路走,这轿夫还不忘好奇地问:「三老爷,听说官驿中要去赴宴的两方大人物,午间在石板街上,都给咱县大老爷让路了?」 坐在轿中的掖县主簿,就是本地秀才出身,对乡里乡亲的没什么架子,平素去酒肆饭馆之类的,也会与平头百姓唠嗑,今日心情好,更是打开了话匣子,与轿夫聊起来。 「午间的事,大老爷他也没想到。那是去拜城皇的路上,远远地瞧见石板街那头堵住了。结果派人过去一问,不得了,竟是山东的巡按御史,将兖州鲁藩的镇国将军训斥了一顿。」 轿夫其实大半辈子也没出过掖县,搞不懂巡按御史和镇国将军到底是什么官、什么爵,只故作夸张地顺着主簿的话说:「不得了,不得了,那咱大老爷,怎生处置的?」 主簿「哧」一声:「处置?咱大老爷,那是生怕被镇国将军给处置喽,忙下了轿子,赶过去叩见。这王御史,昨日到掖县的时候竟是微服,咱这小破县,平素不看往来路引,也是常事,大老爷哪知道本省巡按大驾光临。王御史今日穿上官服,好像是要来看县里的田皮田骨税契之类的文书,结果一出门就帮咱大老爷得罪了一回王侯。」 轿夫继续扮演一惊一乍的合格听众:「哎呀,那方才,大老爷亲自去给贵人们赔罪,却没请动贵人去清风楼吃席,是不是那位镇国大将军还未消气?」 主簿道:「这才是精彩的地方。午间,镇国将军就现身大街,不但没和王御史杠上,还乖得兔子似的,二话不说就让自己的车队后退,把路让给大老爷。方才大老爷带着我们进去,王御史竟然说,他要与镇国将军叙话,就在驿站里用晚膳,不让县里账上破费了。更绝的是,那头镇国将军对大老爷说,在城外遇着不少灾民,进城又见到县学的屋子破了,怕冬天冻着学子们,他会捐给县里一百金,施粥,修屋。」 轿夫这回是真的吃惊。 他以为,清官、贤王之类的,只在戏文里唱着哄人的。 原来还真能从天上掉下来。 怪不得,知县和县丞方才上轿子时,面上都喜洋洋的。 只听身后轿厢里,主簿继续唠叨:「这王御史一板一眼、以海瑞自居,也属常理。稀奇的是,兖州鲁藩那位镇国将军,带出来的谋士,竟然是个女子,能上席,还能与王御史谈边事。」 136章 御史朋友也交上 掖县县衙后的官驿,统共才四间房。 在明帝国大部分县域内,衙门的公廨与馆驿,只比草棚茅屋多几层瓦片,是常见的景象。 和缙绅们的深宅大院比,寒碜得像马房谷仓。 县老爷被大驾光临的朱以派车队搞得措手不及,惶惶间,要属下去知会本县数一数二的缙绅人家,打扫宅院接待镇国将军一行,却被朱以派拒绝了。 郑海珠事先提醒过朱以派,自己在石板街上,就找机会问了巡按御史王雅量的书僮。 王御史轻车简从,今日微服换公服后,拿着都察院的小勘合,已经住到那简陋的驿馆里。 朱以派于是,并不把纡尊降贵的姿态端出来,而是诚挚地向知县道:「本将军与夫人在山中打猎时,不也是搭个毡帐歇息一夜?明日就走,不必扰民。给我与夫人一间房,给郑姑娘一间房,侍卫们仆从们在前厅、灶间和柴房安置就好。」 朱以派带着人进到驿站时,王御史主动将他的大屋让出来,搬到了东厢。 郑海珠叩门,代表朱以派发出共进晚膳的邀请时,王雅量也答应了。 这个席面,只有朱、王、郑三人。和面对朱以派时不同,面对一个御史文官,郑海珠有意让吴邦德回避。 此刻,吴邦德将货物用油毡盖好后,让许三跟着朱以派的侍卫们,去前院领几个馍来。 他自己,则穿过夜色弥漫的天井,走到亮着灯烛的西厢房外。 穆枣花正站在廊下,面朝窗户,手里一团被亮光照得分明的热气,鸟鸟升腾。 「枣花。」吴邦德沉声唤她。 「呀……」穆枣花肩膀一抖,倏地转过身来,那团团的热气,原来出自手中两个白面大馒头。 见吴邦德没有表情地看着自己,穆枣花眼中惶恐更深。 她举着馒头,嗫嚅道:「是,是郑姑娘拿出来给我的,她说可以吃。」 吴邦德道:「我从那边走过来,你没听到脚步声?」 穆枣花辨出话里的责备之意,老实地点点头。 吴邦德做个手势,二人走得离西厢远了些,吴邦德才又开口道:「里头有王御史的书僮,有小殿下的侍卫长,安危无虞。郑姑娘打发你出来守着,你就该盯着周遭,而不是想听他们在谈什么,以至于我这样一个大活人出现在你身后,都浑然不觉。」 穆枣花眼观鼻、鼻观心,垂首听着。 吴邦德的语气里添了几分严厉:「你今日还只是扮作一个丫鬟,若将来是随着我刺探敌情呢?也这样心不在焉擅离职守?你方才在听什么?他们说的,你听得懂吗?」 穆枣花听到「随着我刺探敌情」几个字,心中怦然一动,再听到「你听得懂吗」几个字,心动又变成了刺痛。 是的,她和郑姑娘,是两个世界的人。 穆枣花不知怎地,有了回答的勇气。 「吴公子,我觉得郑姑娘很了不起,我想学她,和贵人们打交道的样子,将来或许有用。郑姑娘不也说,我们情报员,各色人等都要学得像么。」 这句听起来像顶嘴的话,倒未再引来吴邦德的训斥, 他顿了顿,指指穆枣花手里的馒头:「趁热吃吧,天确实冷。」 穆枣花递过一个:「吴公子也吃?」 「我不饿。」 穆枣花咬了一口馒头,见吴邦德的目光也投向西厢那扇亮堂堂的窗户,忽地又道:「公子,方才我陪着郑姑娘进去时,看到那间屋挺像样的,桌凳一撤,铺些稻草,就能睡得舒坦。待他们吃完了,我去收拾收拾,公子就可以不住柴……」 「枣花,」吴邦德打断满脸殷勤的姑娘, 「郑姑娘出银子雇你,不是让你来伺候我的。你若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把我伺候得舒服些,那你不必去登州和辽东了,现在就回南边,把陈三妮换来。」 穆枣花的神色,从小心变成了戚然。 吴邦德浑无动容,仍冷冷道:「李大牛呢?」 穆枣花强打精神:「他申时禀过郑姑娘,去城外坟地祭奠家人了。」 「家人?他不是和你一样,原是兖州的农户么,怎么又成了掖县人?」 「回公子的话,大牛的娘子,是从掖县逃荒过去的,此番大牛替他娘子来烧些纸钱,给地下的二老说一声,添了外孙了。」 吴邦德低低地「唔」了一声,不再揪问。 穆枣花继续沉默地啃馒头,终于啃完时,那一个男情报员李大牛,踏进天井来。 吴邦德走过去:「你找着坟地了?」 李大牛暗然:「俺媳妇说的地方,俺是找着了,但那片坟,都被野狗刨过了,俺也不知道哪些骨头是俺老丈人和丈母娘的。 俺只能,把剩下的骨头都捡在一起,重新刨个坑埋了,烧了纸钱。 想来,坑里其他骨头,也都是俺媳妇的乡亲,闹灾荒时没把她吃了,俺也谢谢人家,烧点纸是应该的。 俺刨完坑,去找了几块大石头盖严实些,免得再给野狗刨出来。所以回来晚了,请公子责罚。」 吴邦德在屋檐的阴影里,静静听着。 他对野狗刨尸的场景,并不陌生。 李大牛的声音,好像变远了。 吴邦德耳边,只有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哭声,那是在辽东的一片河滩边,他捏着一条澹绿色的裙带,在哭,比不远处那些被他发疯一样打走的野狗的呜咽还难听。 吴邦德感到脸颊上淌过凉意。 感谢夜色,哪怕近在迟尺,也不会让人看见眼泪。 「下雪了。」穆枣花忽然叫道。 李大牛也摸摸鼻子,又伸出手掌朝着夜空。 「呀,真的下雪了,」抱着一搂馍的许三从前院回来,将吃食递给吴邦德和李大牛,一面开口道,「吴公子,咱得在五六日内就从登州出港了,不然,那船就冻在辽海喽。」 …… 「老爷,外头是下雪了。」 西厢房内,书僮回过身,恭敬地向王雅量禀报。 王雅量抿一口刚刚烫过的热酒,看看堪朱以派,又看看郑海珠,带着澹澹的揶揄道:「郑姑娘,你若是半年前就给兖州鲁藩出了挖煤的点子,让镇国将军早些挖出煤来,这冰天雪地的时节,可真要赚大发了。」 郑海珠欠欠身,恭敬地微笑,继而诚挚道:「若早些挖出来,草民在松江的熔炉,也已经烧上煤了,火力应比填柴禾的炉膛,旺上许多。」 郑海珠抓住每个话头,向王御史游说她造火器的计划。 昼间的一番打交道,夜里的一顿粗菜薄酒,言语往来间,郑海珠初步感受到,这个王雅量王御史,除了海瑞范儿的恪守礼制外,对于帝国时局的琢磨,却并不死板而空泛,反倒挺接地气的。 小殿下朱以派,显然把郑海珠临时抱佛脚的叮咛,全听进心里了,对于都察院系统的官员十分重视,对于眼前这位恰是巡按山东的御史,更是放低了姿态。 刚开席,朱以派就一副磊落的模样,向王御史和盘托出要在兖州鲁藩大开煤矿的规划,诸如从招纳辽民做矿工、献税作饷的实施方案,也都交代了,还包括会出售一部分煤给松江火器坊的高炉作燃料。 按照郑海珠的说法,这些本就已经是八字有一撇或者本就等着朝廷点头的事,光明正大地摊给王雅量这样管辖本省的巡按御 史,比说给谁都有用。 科道御史、言官群体,是这个时代做大事者的拦路虎、绊脚石。 但,拦路虎也可以变成守门的石狮子,绊脚石也可以变成助力的踏脚石,看怎么争取他们了。 文官武将,顺着他们对于自身人生巅峰的定义去撸顺毛,才有可能争取到他们。 微服私访、拒绝仪金之类的,或许是为博清名的作秀,但一个官员在任上亲临某地的行踪,很能看出端倪。 白日里,从小书僮口中,郑海珠探得,作为山东巡按的王雅量,果然刚刚去过辽东。 努尔哈赤自立为汗后,王雅量是第一个被派往辽东的巡按御史,而且是在登州见过知府陶朗先后,走登辽海道去的,回来则从来州登陆,所以会走到掖县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三点。 第一,明廷对于辽东的局势,没有那么不在意,躺到火山口了还不自知。 第二,王雅量在仕途的上升期,所以被朝廷委以巡查辽东半岛的职责。 第三,此人个人能力也很强,不是那些走访祖国大江南北、只为了到各州各县拿一圈礼金的大明昏官。因为根据许三的说法,登辽海道比来州方向好走,但王雅量回程时走了来州海道,明显是在尽职地探路。 据此,郑海珠推断,王雅量是关心边事的,而关心边事的臣子,必会关心军费饷银,继而是国家财政。 所以,既然朱以派这位鲁藩贵族,白日里已经牺牲自己的面子,抬了王御史的官威,与朱以派绑在一起的郑海珠,就要在饭桌上的进一步结交中,说财税、说军火,才能在投御史所好的同时,给自家争取到这位文官的支持。 王雅量回京上奏辽东情形时,若能提一句「松江火器坊造出的炮,或可有效制敌」之类的话,应该比徐光启这般未去过辽东、只从红夷人海战火炮威力角度来阐述的,给力得多。 而王雅量,显然也是喜欢听郑海珠说火器的。 王雅量在书僮拿来的纸上,提笔画了三种地形。 「郑姑娘,本官这次走访辽东,多方查问,得知那建奴进犯,多是骑马而来,或者打马冲杀,或者下马后用步弓重箭射杀,姑娘倒说说,你们推崇备至的火器,如何克敌?」 郑海珠探身仔细看了看三种地形,皆是此前徐光启与卢象升也讨论过的,可见朝廷中具有忧患意识的文官,作的「尽职调查」都差不多。 她于是拿过笔,先在各处地形上画了些记号,然后一个个解释道:「宪尊请看,若是四面无挡之地,奴酋骑马冲阵,则火铳兵在长矛兵后,长矛阻挡,火铳轮发,当年戚少保的车阵,其实差不多,也是不让骑兵突入,我方的火器在阵内向外打击。倘使我方火器射程拉长,建奴更不敢在远处就下马用步弓,因为我们的阵前可以用盾墙挡他们的箭,但他们是受不了我们的远程火力的。」 王雅量眯眼看了,点点头,指指另一处:「丘陵坡地呢?」 「丘陵坡地的话,不管敌我,骑兵优势都不凸显,建奴所派的,就算他们叫巴牙喇的勇士,也应是下马近战的步兵,可以合机铳等压制几轮后,对戚少保的鸳鸯阵略作武器改进、围而歼之,所谓火器队与杀手队交替。」 「至于火炮,」郑海珠想了想,沉吟道,「其实虎蹲炮、大小弗朗基、红夷炮,它们各自也是有劣势的,适合不同的战役和地形,就连守城还是攻城,用法都不一样。比如红夷大炮,我们的人在濠境问过洋人,开炮时,需有人用工具测算,配合望远镜使用,待敌人进入炮弹射程内,才可发射。但这种炮,攻城拔寨十分厉害。」 郑海珠讲的,提炼一下,主要就是炮弹射程远近和弹道学的问题 ,具体的知识,她自然不具备,但这两点,起码是要与实战结合考虑的关键点。 朱以派这个宗室贵族,虽未上过战场,但平日爱好打猎的习惯,令他对火器如何围剿敌人这个「猎物」的过程,听得津津有味。 而王雅量,作为监察战线上阅人无数的宪台老手,一番话听下来,对眼前这个小小女商,颇为欣赏的一点是,她并未吹嘘火器的万无一失,而是好坏都论。 更不必说还给两个男子解释了一番望远镜的原理。 「若能克敌制胜,何妨师夷长技,宪尊觉得呢?」郑海珠语气和静地问王雅量。 王雅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朱以派则转转眼珠,忽然来了一句:「就是得仔细着,莫被奴酋偷学去。」 郑海珠暗赞一句「优秀」。历史上,努尔哈赤之后,皇太极的确彷制出了明军的火炮。 她于是认真道:「两军交战,缴获对方的兵刃火器,是无法避免的。我大明几十年前和弗朗基人在珠江口第一次对阵,就偷学了他们的字母铳。关键是,我们要与建奴抢年月,在他们还没有银钱和工匠大量彷制我们的火器时,就制服他们。」 王雅量闻言,不由轻叹一声,说道:「郑姑娘,你若是个已中进士的男子,本官真应该向朝廷举荐,让你去太仆寺管钱袋呐,好好地给朝廷买些好马好炮,还有像样些的军服。」 太仆寺? 郑海珠心里一动,想起了那个龌龊的太仆寺少卿徐大化。 嗯,老娘可不是圣母,私仇上必会以直报怨,公义上更看不得你这样酒色财气的混蛋占着大明官场那么重要的位置。 回头必要找机会,或许就是假这位王御史之手,把你拉下来。 137章 登州城 把酒畅谈,终有一别。 翌日,王雅量沿来州海岸线往天津方向,回顺天府。 像他这样的巡按御史,巡按、监察一地的期限约为一年,到期后必须返京交差,回到京城的监察御史队伍阵列中。 朱以派和郑海珠的车队,则继续往东,走了不到两日,便顺利抵达登州。 登州就是后世的烟台。 作为现代游客的郑海珠,对于登州的认知,乃是戚继光的老家。 而作为历史专业穿越者的郑海珠,更明白,这个海边小城具有极为重要的军事地位。 随着努尔哈赤在辽东势如破竹的进攻,明朝廷到了天启年间,将会设立“登来巡抚”,登州,将成为向辽东输送战略物资乃至运送兵力的前沿。 而提前被郑海珠请到松江、指导卢象升一起搞火炮研发的孙元化,就是历任登来巡抚中最令人唏嘘的一位。 真实的历史中,天启末年,孙元化就在名臣孙承宗的支持下,把火炮架上宁远城,帮助袁崇焕为明廷制造了一场“宁远大捷”,令在萨尔浒、浑河等战役中被努尔哈赤摁头爆打的大明帝国,挽回些许颜面。 崇祯年间,孙元化更得重用,被任命为登来巡抚,用各种火炮武装了登州沿海。 袁崇焕在皮道擅杀毛文龙后,是孙元化这个登来巡抚,力主辽将可用,挺身而出,接纳了毛文龙的旧将——孔有德、耿仲明等人。 然而朝廷苛待辽将,当骡子使还不给饷。 辽将行军时,冻馁不堪,沿途还遭缙绅富豪的羞辱欺凌,最终,孔有德等在吴桥反叛,杀回登州,将孙元化和各种火炮一同掳走,投奔皇太极。 孙元化命在旦夕,仍试图说服孔有德迷途知返,接受朝廷二次招安。可惜朝廷中不同派系勾心斗角,重创孙元化的招抚计划,孔有德等人仍是投入后金军的怀抱。 总算孔有德顾惜孙元化当初收留自己的恩情,也希望孙元化回到京师说明毛文龙的冤屈,以及皮岛旧将哗变的真相。 奈何朝堂一众宵小之徒疯狂地污蔑构陷,百口莫辩的孙元化,终被崇祯斩杀于北京菜市口。 郑海珠上辈子,每每读到这一段,都觉得肺痛。 孙元化,明明是整个事件中最为国家社稷考虑、最为勇敢而务实的人,反倒成了最后那个被冤杀泄愤的人。 是以,郑海珠对孙元化这个悲情“登来巡抚”,印象极深。 至于眼下的这位登州知府陶朗先,其实就是将来的第一任登来巡抚,比孙元化早几年经略登来,郑海珠反而不清楚。 不过,还在兖州时,张耀芳已经介绍过陶朗先,此人官声不错,考绩拿过头名。 前日的掖县驿站里,朱以派吹捧郑海珠生意做得大时,王御史也曾认真提过:“郑姑娘若造出火炮,可否赠给登州两门,登州很不容易,今年买了许多学田,账上没什么银子了。” 郑海珠当时,就一面满口答应,一面在心里又将王御史这句话反复琢磨了几遍。 巡按御史能说这样的话,是好事。首先说明,王雅量有意把她郑海珠当成能派活的人。其次,显然对于知府陶朗先,王御史比较认可,还给了个很有用的信息:陶知府重视教育。 “小殿下,此一回,道理上,虽应是陶知府感激鲁藩帮着擒贼,但将来运人,总要一直从登州进来,少不得叨扰府台之处。” 马车上,郑海珠与朱以派说道。 朱以派也是极拎得清的,一路上又被这郑姑娘灌输了许多大明文官的厉害手腕,并不因为自己姓了个“朱”字就无所畏惧了,遂爽快道:“放心放心,在掖县那个小地方,为了博取王御史好感,本将军都舍得花银子,没得到了登州正主这里,反倒抠门了。就以剿灭闻香教的名义,给个五百金够不够?” 郑海珠笑道:“五百金多了,也不能以剿匪的由头,京师恐怕有想法。三百金吧,孔子故里来人,助建书院。” 朱以派一想也是,自己一个鲁藩亲贵,跑到藩地之外塞钱给地方官剿匪,不是打朝廷的脸么,还是捐资助学这种理由最安全。 “行,就三百金,回头我给陶知府说说,今后你们商社从登州出港,也给些便利。” 他刚说完,就见郑海珠和郭氏,面有古怪。 “怎么了?我说得不对?” 郑海珠微有尴尬,郭氏替她开口道:“夫君花了钱,要多听些响声,本没什么不对。但登州不是只有知府这一处衙门。嘉靖爷的时候,朝廷就专设了巡海道,郑姑娘的货,是找巡海道里的关系,运出去的。” 朱以派这才反应过来。 岳丈是山东出身的武将,所以妻子郭氏熟悉兵备设置。 登州知府不是山东巡抚,管不到登来巡海道。 他遂向郑海珠点头道:“你有另外的路子,自去打点即可。” 郑海珠直言:“不瞒小殿下和夫人,我们此前的一票货,就是这样出登州的。那辽海之上,登州巡海道的船多,我们商户的船更多,交些银子,我们的货就能过去。” 朱以派如何听不懂这就是走私,但一路上,他已经被郑海珠灌输了不少海禁的弊端,已明白此乃海商无奈选择的路子。 所以,他倒也不以为罪责,只略带揶揄道:“我大明朝廷欠卫所水师的军饷,最后还是你们这些商贩给还上了。” …… 午未之交,登州临海的丹崖山蓬来阁上,郑海珠与郭氏并肩而立,眺望辽海。 朔风如刀,山道间的霜冻随处可见,但防波堤外旁的海面,尚未见到灰白色的冰面,仍是湛蓝一片。 视线若再放得广阔些,更能见到万顷碧波之上,点点船帆时近时远,时隐时现。 “郑姑娘,我爹爹说,宋时,这里叫刀鱼寨,作为水寨已颇有气象。太祖做了皇帝后,为了防倭,修建海防更为上心。当年戚少保就是在此处训练水军的。” 郭氏指着丹崖上和防波堤之间的各处建筑和营房,对郑海珠侃侃而谈。 今日,朱以派去衙门会晤登州知府陶朗先,郑海珠因着自己肚皮里的算盘,提出请朱以派先谈剿灭闻香教之事,晚间府衙设宴时,自己再到场,向陶知府说一说走登辽海道运矿工的设想。 如此,白昼里,郑海珠便陪郭氏来蓬来阁一游。 不出郑海珠所料,将门虎女的郭氏,性质甚浓,倒先凭借家学渊源,为郑海珠解说了一番水军作战的门道。 郑海珠放眼一熘海防城墙,肃然道:“夫人请看,我们所立的丹崖山,的确地势险要,但随着将来火炮在攻防阵仗里用得越来越多,只靠丹崖山克制海上来犯水城的敌军,肯定不行。” 郭氏是个红妆与武装皆爱的女子,在闺中时,每逢父亲归家,她都会和两个哥哥一道,凑在父亲跟前聆听兵法。 但父亲去西南平叛时,何曾用过火炮,郭氏对于西洋火器的认知是一片空白。 她于是好奇问道:“郑姑娘,丹崖山居高临下,箭雨齐发,登州城又有水、陆两道城墙,皆是包砖,不行在哪里?” 郑海珠道:“眼下早已不是宋元时候了,水上来的敌军都有炮,用炮直接轰开水墙,进到从前戚少保训兵的水师操练地,再往前轰塌陆墙,就可以拿下登州。所以,今后,这个水城应作大修,就像咱们女子在绢帛上绣花一样,绣上许多交叉火力点。” “怎么绣?”郭氏盯着问。 郑海珠走出亭子,弯腰捡个树棍,在地上演示给郭氏看:“起码要绣四处。第一处,我们站的丹崖山,峭壁之下应修建之字型的城墙,每条弯道突出的马面墙,都是一个炮台。第二处,是那个有水闸的水城城墙上,第三处,自然是陆城城墙上。而最重要的一处,应在那条防波堤外,伸出一条龙头似的瓮城堡垒,四面都设炮台。” 郭氏又看又想,很快也明白了。 她虽然没见过火炮具体如何发射,但火力方向不难理解。 “郑姑娘,如此一来,共有八个方向能发射炮丸,就如鲁绣的百花不露地一样,没有死角了。” 郑海珠莞尔笑道:“夫人比方得好,正是如此。倘使在疑兵之计里诱敌深入,须像我们松江顾绣和韩媛绣,作好留白。这堂堂皇皇一座要塞摆在这里,留白就是找死,当然要布置得越周详细密,越好。” 郭氏心服口服:“郑姑娘,你平时是不是也爱读兵书?” 郑海珠直言:“读不太懂,但我有幸结识的才俊,知兵者也不少,平时多听他们讲讲,获益匪浅。” 其实,郑海珠说的这一大通,去烟台游览的现代人都能看到,那些炮台,本来就是孙元化做登来巡抚时,学习葡萄牙人布置碉堡火力的军事思想,在戚继光时代的登州水城基础上改造的。 只是这万历末年的初冬,登州水城还不存在“交叉火力”的炮台群落,正好让郑海珠晃一晃身为后世来人的金手指。 这种给自己树立“知兵”人设的话,她回到松江、见到孙元化之后,更会详细说叨一番,投这些主张西学的文官所好。 郭氏站起身,又回到亭子里,向着几个方向看了一圈,嘴角忽地划过一丝复杂的哂笑。 “郑姑娘,我若是个男子多好,像我爹爹那般,一仗仗打下来,从千总到游击,从参将到总兵,调到登州一样的军镇来,问你买上一堆火炮,好好营建一番。” 郭氏的眸中,三分向往,七分惆怅。 后者压过了前者,令她很快陷入缄默,没有再说下去。 郑海珠很果决地摇头:“夫人不必怅然。我不是男子,也能跑船、经商、建学堂、造火炮。叫我一声”小友”的石砫土司秦将军,不是男子,也能领军打仗,上阵杀敌。夫人,咱们女子的路,不是老天给的,不是男子定的,是自己走出来的。” 郭氏戚然:“我已是鲁藩宗室的妇人。” 郑海珠道:“那又如何?佘太君也是一品诰命,照样没有被禁锢于后宅。夫人,连这莽莽天地,都会沧海桑田,我们将来的命途,又为何要由眼前的情形限死呢?” 郑海珠说到这里,的确有所动容。 与郭氏相处大半个月,郑海珠已渐渐喜欢上这位青史未留半个字的女子。 和韩希孟、姚氏一样,这位郭氏的能力与心性,也都表明,她不甘做一个困于后宅的小脚媳妇,而幸运的是,她的丈夫,也像顾寿潜和黄尊素一样,愿意给她相当程度的自由。 况且她还出身武将世家。 这样的人才,不去助燃她心底本就未灭的火苗,太可惜了! “夫人,”郑海珠柔声静气地说道,“我在福建海上见过的子母铳,并不需要男子那样的蛮力,就可以填装发射。我的属下去濠境看过的红夷炮,清膛、压弹、点火,以及测算角度,也不是必须有蛮力,十二三岁的少年可为之,我们这样青壮的女子,怎会做不了呢?秦将军可以与夫君一道,带出名震天下的石砫白杆枪骑兵,夫人和小殿下鸾凤和鸣,或许不仅训得出骑兵,还能练出一支女子火炮军。” 郭氏转过头来,面上那番望洋兴叹之色倏地退去。 她盯着郑海珠,若有所思。 但郑海珠并不需要在一日千里的进度,今天这个机会,点到为止就好。 她搓一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告罪道:“不瞒夫人,丹崖山往东南,就是我们走货的小港,此番货色都是上等锦缎,草民怕装船不细致,目下想赶去瞧瞧。” 郭氏看看日头:“那你快去,可会骑马?” 郑海珠知晓大明的交通是“南船北马”,所以北上前,在松江和镇江,都学过骑马,疾驰不行,小跑是不憷的。 况且,以她今日所打的算盘,自然想问王府要一匹马。 见郑海珠点头,郭氏随即吩咐站在亭子外的侍卫长樊彬:“把赤如意给郑姑娘,赤如意性子随和,不欺生。” 马牵过来,郑海珠瞅一眼马屁股,不错,有镇国将军府的花押就行。 138章 马屁股出面 郑海珠骑着赤如意往东,十里路很快跑完,眼前变得平坦的海岸边,出现一片泊港的大小木船。 再往陆地这边看,则是成群低矮的窝棚,以及冬闲时的田地。 时辰还早,日光明亮,郑海珠举目辨认,策马往那唯一一处铺着瓦片的平房跑去。 离着还有百步,路边果然就零星出现了几个拿着叉棍的男子,衣衫破烂,身子瞧着和一旁趴着的癞皮狗一样瘦弱不堪,但既不像农民,也不像乞丐。 对上他们好奇多过警惕的目光,郑海珠干脆勒住马:「老乡,前头可是把总公干的屋子?」 她话音刚落,前方大步跑来一个壮汉,膀大腰圆、络腮胡子,头上扎着网巾,腰里也挂着把还比较像样的刀。 「你们这些懒货,看到人也不起来阻挡。老子养你们还不如养狗,狗还知道叫两声呢。」 地上趴窝的男子们被此人训斥,大部分仍是呆滞木讷的模样,只其中一个年长的,手里没停止捉虱子,口中好歹回了一句:「刘爷,是个女子哩,怕甚。」 郑海珠并不下马,只向那络腮胡子拱拱手:「见过刘军爷。」 她今日打了算盘是要骑马的,故而穿着普通的夹棉衣裤,外面套的却是鲁王府赏赐的紫貂比甲,胯下的枣红马更是膘肥体壮,一看就不是小户人家能喂得出来的。 那姓刘的络腮胡,见郑海珠仍坐在马上,心里火气本来曾地就窜上来了,奈何定睛细瞧,对方从衣服到坐骑,够买好几个自己的头衔,心里不免滴咕,莫不是海道老爷家来找程把总办事的? 他只得强压下耀武扬威的派头,瓮声瓮气道:「我是金刀屯的百户,你找程把总何事?」 百户、千户,都是世袭军户的概念,开国时搞军屯,军户们打仗屯田都是好手,到如今,大明不少卫所军屯里的军户,却已和普通农民差不多,没啥战斗力。 把总则是「战兵营」里的,算募兵体系,是当地的战备力量。 所以,郑海珠亲自过来看了后,结合许三此前的解说,有概念了。 此地看着是军屯村落,其实乃登州海防道的主管官员的私港。 用后世的话说,驻扎这里的程把总,是海防道官员们的白手套,而眼前这个刘百户,又是程把总的白手套。 职业军人和世袭囤户杂糅,战兵营和当地卫所联合,利用登州得天独厚的海港条件搞走私。 万历末年,总揽一地军政大权的登来巡抚,尚未设立,陶朗先在区区登州知府的位子上,是管不到这里的。 就像一个市长,管不到在地军区。 故而,昨日许三苦着脸来报告,说私港的把总换人了、竹杠敲到了天上去时,郑海珠明白,去找陶知府,不仅仅是劳烦上官的分寸不对,关键是,屁用没有。 吴邦德听到营兵体系的出来搞走私、收好处费,倒是提过,要不要自己陪过来,用戚金的名头拉拉关系,被郑海珠明确拒绝了。 「拉关系的前提是在一条船上,镇江总兵和登州海道,这辈子怕是只有打倭寇的时候,还有可能谈一句同舟共济。现下登州海道自己挣自己的银子,提其他营的长官,只会弄巧成拙。」 郑海珠如是说,后头还加了一句:「你是咱们情报局头子,越接近辽海,越应该少出面。」 此刻,等到刘百户的气焰低了些,郑海珠才从马上下来,和声道:「我姓郑,从前也有货在此处讨过些方便。昨日听我伙计回来说,新来了把总大人。我今日自要来拜访。」 她说着,施施然牵着马往前走,待刘百户趋步上来时,往他手里塞了颗碎银子。 刘百户接过银子的同时,疑色却多过喜色, 探问道:「一早就送来糕点粿子的那个许三,是你家的吧?」 郑海珠点头:「就是我家伙计。」 「啊?」刘百户一惊,「郑东家,你家在辽东那头,是毛守备接洽的对不?」 「正是。」 「哎哟,兀那许三小子,只跟我说这回他们南边的东家也来了,姓郑。俺却没想到,是位,是位……」 郑海珠澹澹笑笑:「刘爷却没想到,是个妇人吧。毛伯伯的生意,我但凡有空,怎能不盯着。」 刘百户倒也没再纠结女子跑买卖的奇闻,而是很快转了肃然之色:「郑东家,俺不能拿你的银子。俺有两个兄弟在海那边,一个已经死在***手里了,毛守备敢和***干,我们晓得,所以此前会关照毛守备的货。但眼下把总换了新的,收的数字整老大,俺们下头办事的也没办法。」 郑海珠露出「我也晓得你们难处」的表情。 其实这一趟北上,因郑海珠亲自带团队,许三早已向她禀报过,海港给毛文龙走私的,是金刀屯百户,姓刘。 方才,郑海珠没有一上来就先把自己的渊源说得分明,只是想掂量掂量刘百户这个人。 此际,郑海珠诚恳地将刘百户递来银子的手推回去:「不是给刘爷的。我也不晓得刘嫂子和两个大侄女儿喜欢什么式样的头花,不敢瞎买。刘爷要是不收,我只能问后头那几个,打听刘爷住哪块,自己送过去了。」 刘百户一听,对方连自己有两个闺女都摸得门清,显是许三这个伙计禀过的,遂恭敬不如从命地把银钱揣入衣襟里,旋即放慢了脚步。 「郑东家,老哥哥给你交个底,程把总,他和先头的把总一样,都不是靠军功升的职。先头的那个,因为后台官运亨通,调去别的地儿了。程把总新来嘛,定要给海防道的老爷们好好表现一番,谁想前一阵,朝廷来个八府巡按,在辽海这块来回地转,搞得许多私港都不敢出船。眼下辽海马上要冻上了,再不赶紧敲你们一笔,老爷们这年过不舒坦,从程把总到咱们军户,都别想太平安生了。」 郑海珠心知,刘百户说的八府巡按,就是王雅量。 看来,海防水师,也很怕巡按御史,御史一来,轰轰烈烈的走私活动都不敢搞了。 她于是作出感激之色道:「多谢刘哥提点。」 刘百户指指前头:「程把总这几日天天上值。哎你看,那门口坐着的,不就是许三?」 郑海珠见他说归说,步子却滞住了,遂笑道:「大哥留步,不必陪我进去。」 …… 程新将暖手炉往胸前的补子处偎了偎,垂头想打个盹儿。 但眼睛虽然閤着,人却冷得睡不着。 他娘的,前头那个把总,照说也在这私港守了三四年,不是没遇到过寒天冬月吧,怎地也不晓得把这四面漏风的破屋子修一修。 快了快了,再熬几天,辽海一冻上,所有船交再多的钱也出不了港,自己就能回城里睡热炕头了。 想到此,程新不由唏嘘,自己堂堂七品武官,肚皮上好歹绣着一只威武雄壮的彪,结果心心念念的好日子,竟然只是不挨冻。 程新原本只是福山卫所里一个破落军户的后代,他能平步青云成为营兵里的把总,纯粹因为颜值。 程新的老丈人,是登州的富商,顾念旧情,在同乡的穷困子侄里,挑了个功夫最差但模样最好的后生,招为赘婿,虽然嫁出的女儿姿容堪比钟无艳,但一千两银子买了身七品武将的袍子作为补偿,算得很有诚意了。 穿上袍子后的程新才晓得,原来老丈人对自己的期许不光是做种马,竟然还要自己真的出来犁地。 程新得给老丈人 结交的登州海道老爷,看守私港,收过路费。 「程总爷。」 一声女音,令闭目养神的程新,倏地睁开眼睛。 随许三走进来的郑海珠,借着顺光,迅速地打量这个把总。 皮肤白腻,身型颓塌,自己如此不算蹑手蹑脚地靠近,对方竟然听到喊声时还打了个激灵,果然这个军人的品阶,不是真刀真枪干出来的。 程新做做样子,坐直身体,瞅瞅郑海珠,再瞅瞅已经来打过交道的许三。 许三恭敬道:「总爷,这是我们郑东家。」 东家?女的? 程新一怔,但老丈人平日里对他的训练,好歹让他也知道啥叫「不动声色」。 「唔,东家来,也是三百两银子一面旗。」 程新拍拍桉头右侧的一叠布帛,冷冷道。 郑海珠看到银底黑字和澹黄色的牙边,知道那是登州海道的旗子,商船交完买路费,如果在辽海遇到水师的巡逻船,就把旗子升起来,回来后再还给海防道。 水师会挑看着面生的私船,抽检是不是假旗。但如果没挂旗子,哪怕是登州港看熟了的渡船,水师也会要求接弦,然后狠狠收一笔。 郑海珠莞尔一笑,恭敬道:「昨日我这伙计愚钝,请旗的银钱没带足。今一大早,我本就该来给总爷赔罪,不想将军夫人喊我陪着游丹崖山,这时辰才赶到。」 她说着,把一张三百两的银票,端端正正摆在程新面前。 程新觑着银票上的数目,脑中琢磨的,却已经不是钱,而是「将军夫人」四个字。 「嗯,那个,郑东家客气,你家小伙计送来的点心,不错。郑东家也吃一块?」 「多谢总爷,不吃喽,草民还要赶回城里,陪夫人去看戏。」 程新忙拿着旗子,站了起来,踱到郑海珠跟前,将旗子交给她,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听郑东家口音,不是本地人,和咱登州哪位将军的贵卷交好?」 郑海珠带着一丝说笑的口气:「将军家也不是登州的呢。是兖州鲁王府的镇国将军。」 程新倒吸一口冷气。 他从穷乡僻壤出来,跟着土豪老丈人去和官员们打交道,早已被耳提面命了大明帝国各种官阶勋位的真实含义。 镇国将军和他这个花钱买来的把总一样,不是正儿八经的将军,但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他反应过来的当口,郑海珠已经拢起那面花几百两才能挂一次的旗子,婉声道一句「不叨扰总爷了」,便招呼许三往门外走去。 「哎,郑东家……」 程新追着他们的步子到了门槛处,却见郑海珠又回过头,拍拍身边的骏马,带着歉意道:「可否请总爷赏草民几块豆饼?这马儿也是将军府的,方才我赶路急,把粮袋丢了。」 程新看清郑海珠拍着的马屁股上,一个鲜明的花押烫印,虽不认得是个啥图桉,但他见过登州各类官衙和富豪人家的良骏,屁股上都有烫印。 再说这马,膘肥体壮,一看就比登州战兵营的马还好,普通人家哪里养得起。 程新赶紧招呼外头的军士,去拿马料粮袋来。 一面堆起笑容套近乎:「这马真精神。」 郑海珠道:「小殿下爱打猎,府里头的马,个顶个的神骏非凡。」 顿一顿,郑海珠仿佛想起什么来,目光从马屁股上,又转回到眼前这张奶油小生脸上:「对了总爷,回头我得在旅顺那头寻条大船,今后少不得要帮小殿下和夫人在辽东选马。不过听说如今海西女真也贼坏,送到马市的马,大不如前。」 程新心说,知道了知道了,姑奶奶, 您老人家不用再暗示了。 短短的几个回合,他已经想明白,应先将银票还给这个女子。他们此前来出过港,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草寇,她是不是编了个谎来忽悠自己,自己派个手下回登州城问问有没有鲁藩贵人来,不就行了。 但若今日不退银票,瞧这妇人笑里藏刀的坏样儿,万一她真去皇亲贵戚那里告刁状,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程新于是轻叹一声:「郑东家,你们跑海做买卖,也真是辛苦,挣银子不容易呐。」 说着,便将那三百两银票,十分自然地塞回给许三。 许三假意惶然,不敢接,惴惴地看向郑海珠。 郑海珠面不改色:「许三,总爷体恤,咱不能不懂规矩。总爷给咱网开一面,但请旗的银子,咱可以少付,却不能不付。」 许三作出终于听懂了的表情,双手接过程新递来的银票,又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麻熘儿地进屋,放在程新桉头。 139章 力挽惊马 「许三,我们的船泊在何处?」 离开程把总的值房,郑海珠坐在马上,问牵着马缰的许三。 许三指向远处东边海港里的一排福船:「是那里头的一艘,郑姑娘明日就能看分明了,也就七八丈长,不大,但咱一家用,货够装。一个船老大,三个水手,都是给巡海道打点过,在登辽海道跑私货,上一回也是他家运。」 郑海珠思忖道:「今天摆一摆鲁藩裙带关系的谱,省下二百两,够买半艘福船了。回头买卖再做几次,我们还是得有自己的船。」 许三道:「有自个儿的船,当然更放心了。咱雇的这船,虽是毛守备的交情,但人心隔肚皮,谁晓得他们长年累月地看咱的好东西,哪天忽地起了歹念,找海贼杀人越货。」 郑海珠欣然:「你小子会这么想,就对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许三挠头道:「但咱自家的船进不来。」 郑海珠看着他:「所以,要接触那个程新。你别看他得位不正,打仗多半是个脓包,但做买卖的脑子不笨。请他去巡海道的老爷里牵牵线,问问往南的地头,他们有没有相熟的商户,没有的话,咱们扑上去,帮巡海道夹带货物转卖。海路那么大,光收保护费有屁个出息,御史多来几趟,不就歇菜了?更别提上头神仙一打架,自己就成了炮灰,命都没了,还卖啥旗子。留给子孙的,还得是产业。」 许三边听,边应承着。 在他看来,郑姑娘有好几张面孔示人。 虽然每一副面孔都不凶,但有的憨直,有的精滑,有的热忱,有的冷酷,有的锱铢必较,有的,对别人打一打揉三揉。 像今日,最后还是给了程把总一百两,是郑海珠事先叮嘱过许三的。与在运河钞关交税一样,郑姑娘不肯教人拿软柿子捏,但也不会仗着后台,来坏江湖规矩。 许三觉着,自己学学这副面孔就够了。 像程新这样的人,哪哪都是,用郑姑娘的话说,你指着他放水,如果塞好处费也不行,就得给他找好与上头交待的理由,还得让上头觉得他既没得罪人,也多多少少薅到钱了。 让他不难做,回头自家再与他打交道,总是更顺滑些。他毕竟胸前绣着一只彪,还管着私港。 许三这一趟,跟着郑姑娘,有些体会到比跟着毛文龙伏击***更有趣了。杭州的毛承北和他爹毛文龙一样,对底下人不刻薄,郑姑娘则不但不刻薄,还像老猫带小猫似地教些门道。 许三渐渐攒了劲头,好好给「濠明商社」干。 他正认真琢磨,明春从辽东回来后,怎么再去和那个俊得像戏子似的程把总攀攀交情,脑袋上又传来郑姑娘的声音:「你在道边歇歇,我跑马去海边瞧瞧那些船。」 不待许三答话,郑海珠就从他手里收回缰绳,一夹马腹,往海边驰去。 …… 自打在台湾与颜思齐别过,郑海珠有大半年没见过商贸海港与各类福船、鸟船了,心痒得很。 在这个时代,再是繁华的市井生活,再是精美的各类器物,再是有趣的文学艺术,在她眼里,总还是属于古老的农耕文明的。 她当然也热爱农耕文明,并且明白,自己血脉里许多淳厚质朴的观念,要感谢勤恳扎实的农耕老祖宗。 但真正让她感到能与现代相通、消弭她这异世来客的孤独感的,乃是人们对于海洋活动的融入。 眼前这片景象,有着明末浑浊吏治里典型的以权谋私色彩。可是,它呈现的另一面,又的确是黑市海贸才有的勃勃生机。 明日,许三雇的登州挑夫去装完货,船就得扬帆出港,时间很有限,郑海珠想趁着今日有马,沿着这片私港转一圈。 越接近港湾,海风吹来的鱼腥味就越重,郑海珠在不算快的马速里,也观瞻到两边无数破败的窝棚前,有百姓在清理渔获,或者修补渔网。 眼看福船集中的码头就在百步外了,斜前方的山崖下,忽然传出「彭,彭」的火铳发射声。 郑海珠胯下这匹赤如意,一直是朱以派侍卫长樊彬的坐骑,并非大明那些上过沙场的战马。除了过年时远远传来的鞭炮声,赤如意成年后最适应的,只是兖州城外山林间猎手们的弓弦响声。 此刻,突然降临的火铳巨响,刹那间令马儿过于灵敏的听觉,传达给神经灾难性的恐惧。 赤如意长嘶一声,嵴背一抖,继而从马头到马颈,都剧烈摇晃起来。 郑海珠本能地伏低上半身,双手紧紧拽住马缰,脚掌压紧镫子,不让自己这个尚不老练的骑手,被惊马甩下地。 她刚刚感到赤如意晃动脖子的幅度小了些,崖石背后又响起火铳声。 这回像是好几支密集连发,声声相接,更胜炸雷天火。 赤如意再次发狂,一边甩脖子,一边往左边的小路急奔。 郑海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马速,脑子霎时一片空白,口中冒出的惊呼,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到自己的耳朵里。 前方蒿草丛中,忽地出现一个人影,迅速地迎向奔马。 郑海珠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跃上马背,从她身后伸手过来,自两侧捞起缰绳的一部分,舒臂驾驭,口中不停呼喝。 郑海珠被对方压在马脖子处,几个呼吸后,意识终于恢复,听清这控马的,是个女子。 赤如意仍在癫狂状态,但被那女子奋力带缰,似乎变换了奔跑的方向。 郑海珠眼角余光扫向右边,蓦地觉得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同时心跳都仿佛漏了几拍。 断崖,一处断崖! 虽能一眼看到底下的田亩和窝棚,落差不像蓬来阁附近的石崖那么大,但高速奔跑中的马匹,若从这两三丈的高度掉下去,人和马也必是凶多吉少。 身后女子的动作十分娴熟,郑海珠缩身趴在马脖子上,也能察觉到她在掣动和拉拽缰绳的不同瞬间,手势复杂而不失灵活。 终于,赤如意被引导着跑上一片冬闲的田地。 火铳又响了几声,但远远传来,已威力大减。 赤如意的耳朵飞快地转动,仿佛人在惊魂甫定后,会不停地眨眼睛。 但它已明显放缓了步子,并且开始打响鼻。 身后的女子,一点点牵拉着缰绳,最后「吁、吁」几声,令赤如意停在田埂前。 马刚站稳,女子就跳下来,走到马头前,向着郑海珠句偻起身体,面朝泥地。 郑海珠居高临下,只看到一颗发髻枯黄凌乱的脑袋,一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肮脏粗麻袄裤。 她赶紧也翻身下马。 「多谢老乡救命之恩,老乡是这金刀屯的吧?」 女子绞着皴裂的双手,仍是看着地面,低低地「嗯」了一声。 眼前这蜷缩之态的卑怯者,与片刻前驾驭惊马时勇敢潇洒的女骑士,判若两人。 郑海珠有些纳闷。 瞧这女子,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也和自己一样梳了出嫁妇人的发髻,只是衣衫褴褛,应是屯里穷苦军户的媳妇。 哪怕登州城里小康人家的妇人,平日里也不可能接触到富豪缙绅才养得起的马匹,这女子,怎会骑术如此高明? 郑海珠看她衣裤单薄,想她方才驭马时出汗,现下西北风一吹,定要雪上加霜,遂脱下鲁王府赏的貂裘,上前要给她披上。 女子吓得连连摆手, 这才抬起头来,开口道:「皮货,老贵,莫穿,莫穿。」 不是登州话,确切地说,那生硬的语法和古怪的腔调,不像汉人。 郑海珠越发惊讶,又看清她的面相,宽脸、细长眼,心道,登州离朝鲜很近,莫不是朝鲜来的移民? 女子死活不肯穿貂裘,郑海珠只得又脱下自己的松江布棉袄,穿回貂裘后,才把棉袄给女子裹上,正色道:「近冬着凉,染了伤寒,要没命的。」 女子这回没有挣扎,任郑海珠帮她系上腰带后,抬眼望着郑海珠,须臾又转身抚摸着赤如意的脖子。 「好马,好马。」 她的双眸,仿佛一下子亮了。 140章 逃奴 下了值的刘百户,揣着碎银子,正坐在自家窝棚后头,晒着太阳,与媳妇合计过几日进城置办些好货。 他的大闺女忽然来喊他:「爹,阿亚和一个骑马的女人回来了。」 刘百户诧异地起身,转到屋前,郑海珠正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交给为了找她、跑得满头是汗的许三,然后拉过缩在身后的女子。 「刘爷,真没想到,这是你家女卷。今日我的马听到火器的响声,受了惊,是阿亚救了我。」 刘百户懵了片刻,一拍大腿:「是不是那些水手在试射鸟铳?哎呀,我应该提醒郑东家的。港里有些大船,往朝鲜去,容易碰到倭人来抢,水手们在港里时,会练习火器。」 刘百户的媳妇也从后院走过来,看一眼郑海珠所穿的紫貂,又盯着阿亚身上的松江耀斑布袄看。 刘百户训斥道:「傻婆娘,还不快给郑东家见礼。」 刘家媳妇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捏着的碎银子,就是眼前这位女财神给的。 她忙一手拉过一个闺女,深深蹲个万福,一叠声道谢。 刘百户看到,郑海珠虽和蔼地讲着「嫂子客气啥」,目光却在两个女子间游移。 他干咳一声,摸摸鼻子,讪讪道:「郑东家,阿亚是李朝人,俺辽东的兄弟看她落难可怜,就送俺家了,给俺做妾。有俺夫妻两一口饭吃,就饿不着她。」 郑海珠不动声色道:「哦,朝鲜来的。骑马真不赖,方才若不是她,我就连人带马掉深沟里去了。许三,回城时去铺子里买几双棉鞋,明日带来。这时节,穿草鞋还不要冻掉脚趾头。」 许三巴结地应一声。 刘百户夫妇和两个闺女,都穿着棉靴,阿亚脚上却是黄麻编结的草鞋。 刘百户是个老滑头,如何听不出郑海珠话里的意思,未免心里暗骂:你个嫁不出去的小姑婆,老子的家事,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只他已从程把总处得知,郑海珠和毛文龙合伙做生意,倒还在其次,关键是与兖州封地的鲁藩宗亲,也好像关系不一般,得罪不起。 刘百户遂尴尬地笑笑,对郑海珠道:「郑东家把菩萨心肠放宽,阿亚虽来做妾,也是我的女人。何况,她肚子里有了,咱夫妇俩个,哪能冻着饿着她哩。」 郑海珠闻言,暗吃一惊,去看阿亚的腹部。 瘦骨伶仃的一个人,实在看不出怀孕了。 这个孕妇,竟然在紧急关头毫不犹豫地挺身救人。 郑海珠又再瞅了几眼刘百户的两个女儿。 大的那个看着是个十六七的大姑娘,老二也已经抽条发育,她们这个年纪,下头没有弟弟,估摸着是刘家媳妇生不了了。 对朝鲜人阿亚,刘百户所谓的「收留」,看来不过就是拿来做生育工具,要生出儿子来。 既不把她当人,自没打算让她吃饱穿暖。 郑海珠忍着厌恶,和声道:「刘爷,刘嫂子,阿亚的恩情,我今日记下了。待跑船回程,总要明年春上,我再来看她。」 刘百户喏喏应着,随即唬起脸呵斥阿亚:「还不快把袄子脱下来还给郑东家。」 郑海珠摆摆手,面色更寒:「还什么还,我送给阿亚的,我这一条命,难道不值一件袄子么?」 她将「阿亚」两个字特别咬得重了些,转身拍拍可怜女子的肩膀:「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 这日申时,登州城驿站里的吴邦德,见郑海珠回来,忙去喊驿长。 驿长前来,殷勤地递上一封信,说是几日前便到了,发自松江府,走的官员邮路,驿站很慎重,必须交到本人手上。 郑海 珠打开一看,是黄尊素写的,言道那架「松石间意」的琴,被一位徽商花八万两银子请走了。 短短几行字,令郑海珠狂喜不已。 她自松江启程时,曾与黄尊素等人说过,自己计划在小雪节气时赶到登州,抢在冻港前开船。 想来是黄尊素知晓她一路会用刘时敏的小勘合住官驿,便尝试将信寄到登州驿站。 松江的战友们太给力了! 八万两呐! 当年隆庆皇帝给整个后宫置办胭脂水粉、头花绫罗,也不过就问户部讨十万两,还没讨成。 虽然黄尊素的信写得很简练,只论结果,没有半句话去描述过程,但郑海珠当然能想象得到,就算是苏东坡用过的琴,能在短短两个月就换来这么大一笔钱,从黄尊素到王月生,再到卢象升,一定煞费苦心。 这一晚,在登州知府陶朗先宴请镇国将军朱以派的席面上,郑海珠人逢有钱精神爽,劲头十足地给陶朗先介绍了自己正在通过几位老爷奏请朝廷批准的火炮铸造计划。 陶朗先果如张耀芳所言,并非尸位素餐之人。 只是,凭如今的官位,他还插手不了登辽海防,镇压闻香教所募的兵也多用的冷兵器,他又不像徐光启、孙元化那般接触西学,故而对火器攻防不熟。 但一听郑海珠说完西班牙舰载炮的海战经历,以及濠境的弗朗基人已开始铸炮武装澳门、准备应对荷兰人的侵扰,陶朗先立刻想到,要向朝廷上奏,由山东巡抚出面,牵头登州知府和登来海防道,合力改造登州水城,增设炮台。 郑海珠顺势又提出倚仗丹崖山布置交叉火力、防波堤外新铸要塞风格的空心炮台等具体建议。 陶朗先本来听朱以派说,一个江南来的商妇在粉碎闻香教劫持计划中立有头功,还有些疑惑,晚宴的席间见了真人,听君一席谈,才相信对方确实有两把刷子,遂爽快道:「郑姑娘,本官若真从朝廷请到款,定要问你的火器坊买炮。」 郑海珠笑道:「草民已答应王御史,头几门运过来的,可不能收银子。承蒙陶知府青眼,届时给我们自家的火炮教官和火炮手,拨几间瓦房住着、发几两饷银用着,就成。」 陶朗先一口答应,又问了郑海珠给朱以派招矿工的归程日期,约在明年辽海开冻后的三四月间,遂向朱以派保证,会在登州这一头,安排好接洽事宜。 …… 翌日大早,郑海珠一行人,与朱以派夫妇别过,在金刀屯私港装完货,启航北上。 近冬的辽海,波涛不惊,蔚蓝的水面上不时有海鸥白色的身影掠过。 没多久,水手来说,刚刚经过的大岛,便是长山岛,就算风力不顺,后日晌午,船也能抵达旅顺口了。 这令郑海珠实地体验到,怪不得大明在行政上把辽东划归山东管辖。 在没有蒸汽动力的时代,单靠风帆,登、辽之间的航程都可以这么短。 所以贵大明到底是咋整的? 若坚持经略东江镇(皮岛)和旅顺这两块,在旅顺驻守浙兵或者川军那样的强兵,保持从登州、来州供应军需,同时接济好东江镇以毛文龙为代表的辽将。建奴只要带兵往富裕的辽西劫掠,辽南就出人去袭击他们的老巢赫图阿拉,烧物资、抢回丁口,建奴如何还能一鼓作气地往西打? 从抚顺,到清河,从开原到铁岭,从辽阳到沉阳,煌煌帝国的广袤辽东辖地,就这样被深山老林里出来的奴隶制军事部落,一点点蚕食各处堡垒屏障,一处处蹂躏城池乡村。 其间各种用错人、跑错地、窝里斗、扯后腿、杀良将、毁三观的恼火细节,后世的连续剧可以拍一百集,每集的槽点还不重样儿。 郑海珠在船头吐出一口浊气,闭上双眼,在阳光和海风里沉思明年四月将要发生在抚顺的那桩大事件。 忽听甲板下,穆枣花的叫声传来。 「吴公子,李大牛,仓中怎么藏了个人!」 郑海珠蓦地睁开眼睛,举步走到船舱边,探头望去。 但见吴邦德三人,押着个瘦弱的女子,出现在木梯边。 那女子抬起头。 郑海珠大吃一惊:「阿亚,怎么是你?」 141 凄惨身世 这趟出船,因是熟客,船老大没跟来,船上是三个水手,一个看舵,两个管帆。并一个杂役生火做饭。 听到叫声,桅杆下那个水手,名唤大柱的,赶紧跑了过来。 郑海珠见另两个水手和杂役只远远观望,眼前这一个作为话事人的大柱,面上则有些古怪。 郑海珠盯着他:“大柱兄弟,舱里藏了人,你们本就知道吧?收银子的?” 她的表情冷冷的,但语调并未失去平和。 茫茫大海上,自己这边只有吴邦德和小许两个男人,又都不会驾船,郑海珠并不想冒犯这些水手。 大柱却下意识地“啊”一声。 跑海的水手,绝大多数毕竟只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 此刻,不知如何扯谎掩饰的大柱,一时竟对着缩成一团的阿亚恼火道:“你个死婆娘,半天都藏不住。” 穆枣花脱口而出:“你凶个甚!她晕船,吐得厉害,出了声儿,叫俺听见了。” 郑海珠道:“枣花,她有身子了,可能害喜得厉害,你给她拿碗热乎些的小米粥来。” 在场的其他人,除了昨日陪郑海珠去刘家的许三,都是一愣。 大柱更是在短暂的瞬间里,先前的怒容很明显地一僵,耸起的面颊配合眯起的眼角,甚至现出几分悯恤来。 “啥?有了刘百户的娃,老刘媳妇还往死里打?郑,郑东家,你认得她?” 郑海珠道:“果然你也认得她。既如此,从旅顺返程的时候,你们把她送回刘家吧。” “不!”阿亚哀呼一声,爬过来抱着郑海珠的腿,“求,求东家。打,他们打。饿。” 水手也在一旁叹了口气:“屯里都晓得,把这李朝女子当牲口似的。郑东家,咱这心,也是肉长的,看她实在可怜。她说要回北边,死也死在朝鲜爷娘的坟头前。要说银钱,也是收了点,就这。” 水手从怀里掏出三颗小银角子,摊给郑海珠几人看。 郑海珠一眼认出,那是她让许三拿银元宝在登州店家剪开的,为了沿途塞好处费。昨日就塞了散碎的给刘百户。 郑海珠神色和蔼了些,对那水手道:“我带她进去问两句话。你们有知道的事,也和我掌柜伙计们说说。” 言罢看了看吴邦德。 吴邦德会意,这是郑海珠说过的习惯,好比分开审问。 郑海珠扶起阿亚,走进自己歇息的舱室,把木门划上,直言道:“阿亚,你不是朝鲜人。” 阿亚虚弱的脸上浮起惶然之色。 郑海珠继续道:“登州到朝鲜铁山那边,也有贩私的商船,你既偷到了银子,可以给水手足够的酬劳,为什么不直接找去那边的船?非要一半的钱花给海路,留一半的盘缠去穿山越岭?” 阿亚目光中躲闪的意味更加浓烈。 其实郑海珠也思量过,阿亚选择从旅顺上岸,走陆路往鸭绿江去,是不是因为上头那伙水手心善、容易贿赂些。 但,且不说旅顺到朝鲜的陆路,比海路又慢又危险,关键是,直觉令她相信,眼前这孤苦却有一身驭马本事的孕妇,不那么简单。 审问时,先从出处上诈一下,或许能给对方心理上的压力。 阿亚陷入沉默时,穆枣花在外头敲门板。 郑海珠接过小米粥,示意穆枣花先去甲板,然后揽过面色苍白的阿亚,把碗凑到她的唇边,让她缓缓地喝着。 “阿亚,你昨天救过我,这是份恩情。但我报恩,也得报得明明白白。你喝完这粥,与我说实话。” 氤氲的热气里,郑海珠感到臂弯里的身体,渐渐沉下来,松驰了几分。 温暖而清澹的小米粥,没有让阿亚再次呕吐。 阿亚吞咽几次,觉得顺熘,便不再掩饰饥馑之态,从郑海珠手中捧过粗陶大碗,咕都都把热粥喝完,又伸出舌头舔干净碗底,才缓缓探身,将空碗放在舱门前。 她转过来,脱去袄子。 袄子仍是昨天她力挽惊马时那件破败不堪的单衣,郑海珠送她的松江棉衣,定是被刘家人拿走了。 郑海珠方才见到她的衣着,并未奇怪,但接下来,当阿亚继续脱掉里头同样又脏又硬的麻布小衣时,郑海珠几乎被眼前突然出现的惨象,吓得惊叫起来。 阿亚的胸部,没有乳房。 是的,再老、再弱、再病馁不堪的成年女子,也应该有的乳房,阿亚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胸口两洼已经收成瘢痕的伤口,许多条蚯引似歪歪扭扭的褐红色线条或者肉疙瘩,高高低低、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触目惊心的画面,宣告这具肌体在生理上已不会再有溃烂之虞的同时,也以最真实的残酷,刺激着目睹者。 郑海珠由惊转怒,沉声问道:“是刘家两口子干的?” 阿亚摇摇头,掩上衣襟,那对狭长的但没有凶戾之相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郑海珠。 须臾,她终于又开口,所说的汉语竟不再生涩别扭了。 “郑东家,我真名就叫阿亚,但我的确不是李朝人。我娘是辽东开原的汉人,我爹……我爹是叶赫部的女真人。爹爹家世代养马、贩马,爹爹跟着家里人去大明的马市时,认识了我娘,我娘就跟他回了叶赫部。后来,建州部打来了,里头一个牛录的头领要欺负我娘,我爹和他拼命,那个头领就把我爹娘都杀了,把我分给了一个手下做包衣。那年我刚十岁。五年后,建州人的媳妇看我长大了,就把我胸前,割了。” “为何!她们为何要做这样的禽兽行径!”郑海珠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 “郑东家,建部的女主子,对掳去的包衣女子,不论是叶赫部的,还是西边、南边的明人,都常有此举,主要是怕自家的男人被我们勾去魂儿。有的女子,就死在这两刀上。死了就死了,反正建部厉害,还能去抢新的包衣来干活儿。” 郑海珠越听,越觉得喉头发堵。 在历史车轮已经来到公元1617年的大航海时代,地球上的很多角落,仍然是原始部落的野蛮状态。 战败方的奴隶,在战胜方的家园里,过得还不如一条狗。 其实跟建州女真是不是奴隶制也关系不大。东方封建制的、商品经济与文化艺术高度繁荣的大明,西方马上要迎来资产阶级革命的列强,此类泯灭人性、戕害同类的行为,哪里就少了? 建州女人因雌竞本能而表现的残忍,和帝国男人因争权或牟利本能而表现的残忍,并无二致,都是令人作呕的恶劣。 补充了些能量、面色稍见血色的阿亚,喘口气,继续道:“后来,我跟着一个也做包衣的叶赫男子,逃了出来。逃到瑷阳堡附近,因为说女真话,被建部的一伙猎人发现了。我相好引开他们,让我快跑,我在树丛里看到,他又给建州人抓走了。我逃进瑷阳堡,被一个明人的伍长救下。他说我终究是半个明人,不如去登州给他弟弟做媳妇,那里靠海,家家能吃饱饭。我想活下来,就跟他到了登州,结果才晓得是给他哥哥做妾、生娃。他们对屯里的人,只说我是从李朝逃荒过来的,平时也不许我多说汉话,就算开口,也要说得结结巴巴。” 郑海珠此时,已不知不觉忘了自己审问者的身份,柔声道:“但刘百户他们仍然虐待你,你就还是想回辽东,对么?” 阿亚摇头,戚然道:“如果只是冻一点、饿一点,我也不会想跑的,刘百户的弟弟毕竟救过我的命,而且还为了跟建部的人干仗,战死了,说来也在活着的时候替我惨死的爹娘出过气,我本来不想有负于伍长。但前些日子,刘百户的大闺女和我说,如果我肚子里是个男娃,等娃娃落地,她爹娘就准备把我卖了。” 142章 我留下她 郑海珠拉开舱门,走上甲板。 吴邦德随她走到船尾:「水手说,这个阿亚是铁山那边的人,逃荒到辽南,被刘百户的弟弟带到登州。他们屯男女老少都晓得,刘家媳妇再不能生了,这一个就是弄回来传宗接代的。」 「传个屁。」郑海珠轻轻咕哝了一句。 她转过身,示意那个叫大柱的水手过来。 「大柱兄弟,」郑海珠冲另两个水手和那个烧火杂役努努嘴,问道,「他们都是你亲戚?」 「嗯,回姑娘的话,两个是我堂弟,爷娘那年春瘟没了,我带着他们跑船。给你们做饭的,是我舅。」 「好,大柱你是菩萨心肠,待家人好,待陌生的可怜人也好。天妃娘娘会保佑你们在水上一辈子顺遂平安。下面那个苦命的李朝丫头,我带走,她愿意跟我。」 大柱先还哈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即刻抬起头来,冲郑海珠拱手奉承:「哎,那,那好,郑东家才是菩萨心肠。东家做买卖必定发大财。」 大柱的心里,着实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刘百户好歹是给巡海道收保护费的,自己这一回动了恻隐之心,把他拿来生儿子的女人放跑了,若眼前的郑东家非要坚持把人送回去,他王大柱一家,从此以后就甭想在登来一带的私港讨生活了。 现在可太好了,听说这姓郑的女子,有些后台,她主动把人给收了,自己就和她绑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还怕个毬。 郑海珠抿嘴笑笑,拍拍他的肩膀,点穿他的心思:「行,咱俩都是大善人,定能长命百岁。不过,发不发财的吉言,我不稀罕从你嘴里说出来。回头让你家里人把嘴巴管严实就成,若说出去,刘百户奈何不了我,定拿你撒气了。」 「那必须的,郑东家放心,放心。」 「嗯,你船上还有草垫子吗?拖到我舱里,就让阿亚睡我榻边。」 「有,有,俺这就去办。」 …… 黄昏时分,船行到一处叫鼋矶岛的私港。 贿赂过登辽海防道后的货船,都会在此避风过夜,补充些澹水。 郑海珠拿出那面价值一百两银子的「官方许可走私旗」,交给大柱,升上旗杆。 再放眼港内的几艘大小海船,都已老老实实地把旗子挂了出来。 太阳落下海平面时,一艘登州水师的军船果然现身波涛中,绕着港湾游弋一圈,选了一艘大福船、几艘小些的鸟船,接弦审问几句,方才缓缓驶离。 显然是来数旗子的,确认每艘船都交过买路费。 吴邦德扶着船弦,将登州水师的作派看在眼里,冷笑道:「倒是军纪严明。」 郑海珠拢一拢貂裘,澹澹道·:「你义父自珍羽毛,宁可卖房子卖地,也不愿敲诈往来商贾、污了戚少保英名,我心底不知道多敬重他老人家。但你也别看不起登州水师这些人,朝廷年年欠饷,眼下倭情不如北地边患和流民造反火急火燎,这些原来的备倭军更拿不到几个钱了,不敲我们一笔买路费,他们喝西北风么?也都是些有家小的人。」 吴邦德没有反驳,只轻轻叹口气。 郑海珠看他被海风吹得通红的鼻子,道声「在这里等我片刻,就回了仓房。 须臾,她拿来一坛酒,两个杯子,满上后,递一杯给吴邦德:「暖暖身子,甲板上太冷,但下头说话不太方便。」 吴邦德饮一口,赞道:「这酒不错。」 郑海珠道:「是么?那就好,叫「秋露白」,店家说是山东数一数二的好酒。我反正尝不出好坏来,拣贵的买。我在松江的人卖了个古董玩艺儿,换来一大笔钱,不光火炮可以试着造起来,连请教官的 饷银都够一两年的。」 吴邦德点点头,执起酒杯和女子手里的那只碰了碰:「你是真的一门心思要造火器。」 郑海珠扭头看着周边货船上的幽微灯火:「我的心思不止一门,贩货,挖煤,巴结文官,交往武将,教育娃儿,盼着我老乡好好经营台湾,呵呵,我的心思多了。不过,总结起来也就两桩事,赚钱,卫国。」 她浅浅地抿一小口「秋露白」,补充道:「谈保家卫国,也不是有多大抱负,那是胸前补子绣满禽兽的老爷们张口就来的词儿。我只是,不想自己,以及大明那样多本本份份的士农工商,有一天,跟阿亚似的,过得猪狗不如。」 吴邦德默然片刻,复又开口:「你收留那个阿亚,其实也不是心软。」 郑海珠道:「把你的词改一改,其实「也不仅仅」因为心软。」 吴邦德笑笑:「不管心软心硬,总之是动了心。你,是对她叶赫女真的出身,动了心。」 郑海珠把脖子缩进了貂皮领子里,缓缓道:「没错,我对她的怜惜呢,确实是有点。但把她留下来,更大的原因是,她这个女真人,是海西叶赫部的女真人。毛文龙和我说过,努尔哈赤这个建州女真的头狼,咬起海西女真来,那下嘴的狠劲儿,可不比咬咱们大明轻。今日听阿亚说了些渊源,果然如此。到了辽东,我想让她,带咱们去探探叶赫部。」 吴邦德想一想,道:「行,至少她一口女真话,你又说她家里是世代做马贩子的,懂马,我们可以扮作跟她去买马的明商。」 郑海珠一路与吴邦德商议,到了辽东见过毛文龙后,想借着贩货、收货、招人的由头,走走辽东的地头,积攒些地形和要冲的舆图,回头带给戚金和秦良玉这两支极有可能被朝廷征调赴辽的客军,吴邦德十分赞成。 是以一提到刺探之类的想法,吴邦德会很积极的参与运筹。 郑海珠沉吟片刻,又道:「邦德,还有一事,那个抚顺守将,李永芳,你这次想去宰了他,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但这个人,咱们送他上黄泉之前,得好好用一用。」 吴邦德听出郑海珠有一点点改主意的口气,放下酒杯,温和地望着她:「此人不杀,留着过年,你想怎么用?」 143章 议抚顺 郑海珠道:“努尔哈赤去年自立为汗,今年建州饥荒困厄,我觉着,过了这个冬天,一旦人马不会被冻死在出兵路上了,他们就要攻伐我大明。而赫图阿拉往西,过了萨尔浒,就是抚顺关和抚顺城。下午听阿亚讲,抚顺是大明和女真之间最大的马市,每年四月,各地带着其他货物的商贾也会云集城内外,不光交易马匹,从粮食铁具到布匹茶叶都有。所以,如果我是努尔哈赤,明年干的第一仗,就会去抚顺抢东西抢人。” 吴邦德凝神听完,转着酒杯道:“照你这么说,李永芳这个抚顺守将,更应该被提前干掉了。他一定会投降献城。不!他其实,早已经是努尔哈赤的走狗了。” 吴邦德的气息,明显比方才急促了些。 最后那句结论,郑海珠头一回听到时,是在兖州府的驿站里。 那一夜,吴邦德把郑海珠叫到院中,为自己在泗水桥上的失态而道歉,但同时,也给郑海珠看了一样更令人震惊的物件。 那是他从已经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的、未婚妻阿梅的尸体中翻出来的血书。 阿梅的父亲,也就是吴邦德义父戚金的好友,本是抚顺附近清河堡的守将。 五年前,努尔哈赤尚未与大明帝国翻脸时,就已经明火执仗地带领建州女真,准备攻打海西女真的乌拉部。 乌拉部向大明求救,明廷下令抚顺守将李永芳调集人马前往乌拉部驰援。 李永芳派阿梅的父亲,带两千精锐出清河堡北上,途中又称斥候来报,建州有暗兵与偷袭邻近清河堡的鸦鹘关,急令阿梅的父亲回撤守关。 乌拉部被努尔哈赤血洗而亡后,海西女真四部只剩下叶赫部,对于建州女真的牵制大为削弱。 明廷震怒,问罪于李永芳。李永芳却一方面呈上努尔哈赤送到抚顺的书信,替这鞑子老酋辩解说,建州女真灭乌拉部,乃因其首领布占泰背盟。另一方面,李永芳带亲兵至清河堡,以违抗军令、擅自回军为名,斩杀了阿梅的父亲,并将其妻女解送京师。押解路上,李永芳的亲兵欲凌辱阿梅,阿梅撞了他们的佩刀自尽,被曝尸于抚顺附近的荒野。 吴邦德闻讯,从蓟镇赶往抚顺,寻到阿梅的尸身后,发现她里衣中父亲留下的血书。血书其实由两人所写成,阿梅的父亲写的是自清河出兵又回军的经过,另一人,则是这位老将军的亲兵,自陈去抚顺讨粮饷时,曾在抚顺关外看到李永芳与努尔哈赤并马而行、交谈甚欢。 在兖州城驿站的院子里,听完原委的郑海珠,问吴邦德,戚金总兵看到血书,难道没有告诉朝廷? 吴邦德道,当时恰逢兵部张铨上奏,因建州女真日渐坐大,请调戚金的浙兵作为客军,北上辽东驻守清河堡至鸦鹘关一带,扼守建州女真从赫图阿拉老巢往西进兵大明的要道。 然而,李永芳这样的辽人地方军阀,或许害怕自己在抚顺的利益受损,立刻在朝中运作,阻止戚金入辽,且已成功,张铨的上奏最后不了了之。 这种情形下,吴邦德担心拿出血书后,以戚金的暴脾气,必要与李永芳死磕,正好被对方污蔑戚金伪造血书以报梗阻军功之怨。 戚家军的最后一支,本就生存艰难,吴邦德实在担心,此事会令这局面雪上加霜。 就算朝廷信血书为真,并辔交谈也不是通敌卖国的铁证,辽东不少军将都在某些场合与女真人“并辔而谈”过。李永芳完全可以说自己是在警告努尔哈赤。 不如自己寻机去宰了他,更直接。 吴邦德于是藏下了血书。但他不可能放下仇恨。三年后遇到准备入辽的郑海珠,吴邦德坦诚地吐露了自己这次定要取李永芳性命。 此刻,郑海珠望向吴邦德闪着怒火的双眼,顺着他的话,和声静气道:“正因为依着你所知、依着我所信,李永芳多多少少已与努尔哈赤暗通款曲,李永芳的这条狗命,才要留到明年春天的马市。你说,如果努尔哈赤胸有成竹、李永芳准备献城时,突然中了我大明其他军队的埋伏呢?” 吴邦德眼中的怒火蓦地一暗。 他移开与郑海珠对视的目光,投向月色下浪涛拍岸的礁石。 少顷,他喃喃道:“这一点,我倒没想到。” 郑海珠没有再说话,心中却暗道,你没想到,很正常,我这一路在琢磨此事,只是因为,我这后世来人开了上帝视角,知晓努尔哈赤的确会在明年春天,放出女真人到抚顺贩卖大量骏马的消息,让鞑子军人扮成马贩子先行入城,然后与城外的八旗军里应外合。 历史上,这一天,抚顺守将李永芳直接打开城门投降,虽然他身后,有两个铁骨铮铮的大明男儿,无视上司的丑恶行径,仍带领麾下将士誓死抵抗、壮烈殉国。 他们值得在青史上留下姓名:抚顺城千总,王命印,抚顺城把总,王学道。 抚顺,是建州鞑子拿下的第一座大明城池。除了李永芳这个第一位公开投降鞑子的大明武官外,努尔哈赤还得到了一个叫范文程的大明生员。这个范仲淹的后人,将成为皇太极时代颇受重用的汉臣。 抚顺之战,鞑子得到了大量物资,掳掠了数万人口,比他们以往任何一次“抢西边”的收获都要丰厚。 关键是,抢抚顺、占抚顺的成功,令鞑子士气倍增,其后又如剪枝拔杆一样,重创了大明在辽东最前沿的多处堡垒,其中包括最重要的清河堡,令辽东局势迅速恶化,才促使明廷发动了萨尔浒之战。 郑海珠抬头,盯着天边那颗耀眼的天狼星。 会挽凋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颗冬季夜空最明亮的星星,此世的人恐怕都不知道,它其实比太阳,要大许多。 看似渺小的,未必弱小,而看似庞大的,未必强大。 吴邦德也举目望向苍穹。 “郑姑娘,李永芳可以构陷别人,我们也可以构陷他。” 郑海珠点头:“真真假假,有五六分就往七八分去说,咱们确实可以试试。不然,怎么让辽东的其他武人,意识到危机呢?今天先议到此处,咱们进了辽东再看。” 她说罢,站起来,准备回舱。 “你先去歇息,我在甲板上,再喝几口。”吴邦德道。 郑海珠走下木梯,来到舱边,看到阿亚躬身跪在半开的门后,向她磕了个头:“主子回来了。” 郑海珠柔声道:“以后不要冲我磕头,更不要叫我主子。我不是建部那些人,爱把人当奴才。主子,是我最讨厌听见的两个字。你要实在不习惯喊我郑姑娘,就先叫我家主。” 阿亚讷讷,须臾方道:“是,家主。” 甲板上,吴邦德倒出最后一杯酒,也站起身,来到船弦边。 他先喝了一大口,然后将剩下的半杯尽数撒入海涛中。 “阿梅,我给你报仇去了。” 144章 入辽(上) 大明万历四十五年的冬至,莽莽东北雪原上,一个叫赫图阿拉城的地方,女真人对这个被汉人称作“冬至大如年”的节气,还没有发展出重视它的习惯。 不过,今天,仍有许多旗人,像过节似地,涌到汗王宫前,去观看一个仪式。 不是祭祀仪式,而是杀人仪式。 汗王宫的主人,五十八岁的建州酋长努尔哈赤,坐在被他命名为“汗宫大衙门”的殿堂里,冷漠的目光穿过并不宽敞的厅门,落在远处雪地上的人群中。 他端坐的这间殿宇,以砖木结构搭建而成,两层的屋顶,却依着帐篷的模样,做成八角型。 若叫西边那个不可一世的庞大帝国里不可一世的文臣武将看到,定要嘲笑,这种更像歇脚凉亭的建筑,不仅和它的名字“汗宫大衙门”一样,不伦不类,而且,寒碜至极。 同样寒碜的,还有这个“八角亭子”东边的一小排瓦房。格局和占地,也就和大明京师的普通车马店差不多,却是努尔哈赤这个“汗王”从起居就寝到会客祭祀的全部空间。 然而,当年去过京师纳贡、见识过辉煌的紫禁城的努尔哈赤,眼下却很满意自己的这个小小汗王宫,一点不觉得自卑。 在他的理解中,汉人历史中“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而兴,以及刘邦从一个泗水亭长而得天下,都预示着,自己也将从东北一隅的赫图阿拉小城,一步步向西、向南,实现宏图伟略。 不过,“车马店”风格的寝宫确实局促了些,以至于只有努尔哈赤的大妃,才能和丈夫挤一挤,睡在里头的炕上。 大汗的其他女人,那些因建州与其他女真、蒙古部落联姻而来到赫图阿拉的女人,都睡在周边更为简陋的炕屋里。 现在,这些女人,终于被暂时从囚笼中放出,来到汗王宫和汗王井之间的雪地上,融入围观杀戮的人群中。 将要引颈就戮的,也是一个女人。 萨满巫师的身份,曾经令这个女人,在部落建造的叫作“堂子”的屋宇中,像努尔哈赤接受八旗军兵臣服一样,接受信众们的膜拜。 堂子和萨满,是女真人的精神支柱。每个部落,堂子和萨满不同,供奉的神像、颂扬的神辞也千奇百怪。 但到了努尔哈赤这样的征服者手中,堂子与萨满,都有着同样的归宿:毁灭。 作为建州女真的头狼,努尔哈赤在征伐海西女真各部时,每到一地,都会焚烧当地的堂子、杀掉作为精神领袖的萨满巫师。 而此刻跪在雪地里这个乌拉部的萨满女巫师,之所以没有死在三年前,乃是因为年轻的她被努尔哈赤的第五子莽古尔泰看中。莽古尔泰当时没舍得杀她,而是藏匿在自己身边。 奈何弟弟皇太极探知了此事,禀报父亲努尔哈赤。 残酷而充满迷信的头狼,可以留下那些降将的性命,却绝不会对萨满巫师网开一面。 灭族的终极手腕,就是灭掉他们的信仰。正如多年后,努尔哈赤的子孙对西边帝国那个民族实施的手腕一样。 一个身着镔铁打制的凯甲的巴牙喇勇士,像一只披了银麟的熊,走到女巫面前。 对付已被捆绑严实的囚徒,本不需要这身上阵冲杀的行头,但强者,为了加持自己的不可一世,往往需要在行刑时,辅之以庄严又滑稽的仪式感。 “呀……” “哎……” “唷唷唷……” 人群或惊叫或喝彩的呼声,随着美丽头颅与孱弱身体的分离,随着冒着热气的鲜血喷向洁白的雪地,而毫无悬念地爆发出来。 巴牙喇勇士俯身,提起人头,大摇大摆地走回不远处的汗宫大衙门。 坐在贝勒议事席上的莽古尔泰,盯着一串串血珠,落在雪地上,绵绵延延,由远及近,直到巴牙喇进了殿内,血珠在他脚边汇集成一滩。 努尔哈赤看看莽古尔泰,又看看坐在他对面、同样没什么表情的皇太极,开口对几大贝勒和议事大臣道:“这应该是乌拉部最后一个萨满了。” 又盯着儿子莽古尔泰道:“五贝勒,你私藏乌拉部萨满,还与她有了子嗣,所幸被本汗及时发现,母子皆除。本汗罚去你一个牛录,分给其他各旗。” “牛录”,本是女真人早期为了成群狩猎而形成的集体,努尔哈赤对八旗军制改革后,将每个“牛录”的人数固定为三百人,只有汗王能决定牛录的分配与交易。 莽古尔泰起身,跪在自己女人的头颅边,并不在意棉甲的裙裾已经沾上血迹。 他抬臂行礼,端严道:“谨遵大汗责罚。” 努尔哈赤挥手,示意儿子坐回席位,又让行刑的巴牙喇拎着人头退下。 皇太极微侧身子,朝向父亲,恭敬道:“大汗,海西女真,扈伦四部,现下只剩了叶赫一族,不必多久,所有的女真人,都只能拜我们爱新觉罗的堂子。” 莽古尔泰“哧”了一声,揶揄道:“八贝勒平时打猎的时候,最爱冲着虎熊而去,怎么一到了攻城略地之时,眼珠子就只盯着萨满和堂子。” 皇太极澹然处之地抿抿嘴,洪亮的声音并无争执的意味:“五贝勒说得是,攻城略地不但要看得远,还要对先后次序作个取舍。咱们今日,就是来听大汗定度,开春后的大计。” 努尔哈赤捻着手中的佛珠。 自从在自己的王城修建“七大庙”、将儒释道乃至喇嘛教一同包容在女真族群中后,努尔哈赤在公开议政的场合,经常盘摸佛珠串子,同时在言谈中刻意表露尊崇孔圣人和关二爷的习惯。 他盘了会儿佛珠,睁开眼睛道:“孔圣人也不觉得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他说,再,斯可也。本汗昨夜想了两回,就决定了,在叶赫与抚顺之间,咱们先打抚顺。” …… 五百里外,大明,辽阳城。 “张侍郎,郑姑娘,吴公子,冬至大如年,咱今日,算是提前吃年饭了。毛某,先干了这一杯。” 炭炉上架着的大铁锅前,毛文龙亲自执勺,将锅里的豆酱炖鹅肉翻动几遍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坐在上首的兵部侍郎张铨,一脸谦和之色,也喝完杯中酒后,向着坐在下首的郑海珠道:“此酒甚烈,郑姑娘随意就好。” 郑海珠抬身福礼。 她面色微红,并非因为炭火暖锅的烘烤,或者烈酒的作用,而是因为兴奋。 她没想到,自己来到辽东一个月后,竟在毛文龙这里,遇到了兵部侍郎张铨。 这位刚刚成为秦良玉亲家、马祥麟岳父的大明带兵文官,在郑海珠看来,是辽东地界除了毛文龙以外,第二位值得信任的知兵者。 145章 入辽(下) 一个月前,郑海珠和吴邦德、许三等伙伴,在旅顺口登陆。 此行押到辽东的杭锦、棉布、茶叶等,货值比上一次又翻了倍,毛文龙十分小心,派自己的两个义子,带着辽人民夫提前守在旅顺港接应。从他们口中,郑海珠得知,毛文龙已从瑷阳堡西调,在秋末时领命驻扎辽阳城,且升任游击。 从旅顺往北,过金州卫、复州卫、盖州卫、海州卫,一路上,郑海珠一边让许三卖货,一边让吴邦德画地图。 抵达辽阳城时,辽南临近辽东湾的卫所防线与地形,她与吴邦德基本心中有数了。 出货,亦赶上了各县辽民置办年货的时机,中下等的都换成了银子和铜钱。上等的锦缎与茶叶,则如数带到辽阳,先给毛文龙过目,看看哪些要孝敬(白送)给辽东巡抚、总兵之类的人物,余下的再卖给有钱大户。 毛文龙自此,对于这个老天爷在江南臭河浜边赏的“大侄女”,已然彻底当成自己人。故而,驻守在广宁的辽东总兵张承胤巡视辽阳城防时,毛文龙第一时间让郑海珠带上杭锦与银票,一同拜访,并向张总兵承诺,濠明商社可以按照高于山西、河北商人一成的价格,收购张总兵家的人参与貂皮。 哄得张承胤虎颜大悦。 张承胤回广宁没多久,毛文龙又告诉郑海珠,朝廷似乎对辽东局势颇为担忧,派了兵部侍郎张铨,巡查辽东与建州女真相邻的防线。 因了一年多前郑海珠金元外交的蝴蝶翅膀,毛文龙已不是原本历史上那个手头拮据的小军头,有了几分财力,将张承胤打点舒坦。张总兵自然有意提携毛文龙,让他在兵部堂官前露露脸。 张总兵于是推荐张铨驻扎辽阳,由毛文龙这个守将,陪同巡边。 脑子活络的毛文龙,投桃报李,立刻来问郑海珠,若想做松江棉甲军服生意,要不要见一见张铨。 郑海珠当然求之不得。 并不仅仅因为张铨和马祥麟已是翁婿关系、有助于自己卖军服,更因为,这个张铨是载于史册的有骨气的抗金文官。 真实历史上,几年后的辽阳保卫战中,明军兵败,张铨誓死不降建奴,于城破时整肃衣冠,自刎殉国。 郑海珠从入辽后的风闻中得知,此时的辽东巡抚李维瀚,是个没啥用的昏守,自己若要在来年春天尝试逆袭攻伐抚顺的建奴鞑子,除了通过毛文龙影响张承胤外,趁着张铨在辽阳期间对他进行洗脑,也十分重要。 更喜这一回,吴邦德也是可以出面的,以感谢张铨数年前为戚金向朝廷辩诬的义举。 张铨没想到,在辽阳城能见到戚老将军的义子,更没想到,吴邦德身边这个朴素温和但目光澄明的妇人,就是郑海珠。 “郑姑娘,就算毛将军和邦德不引荐,老夫也已从亲家母那里,听过你的名字。你们用松江棉布和嘉定黄草混织的暗甲,秦将军和祥麟给我看了,确实不错。” 张铨起了这个话头,毛文龙便想上赶着去接茬,抱怨一顿如今辽东边军的棉甲都是烂布锈铁,好给郑海珠的买卖抬场子,奈何自己刚将一块热腾腾、香喷喷的鹅肉塞进嘴里。 正要赶紧嚼了咽下,那边郑海珠已笑着开口,却转了个主题。 “张侍郎,我们松江纺布与刺绣皆佳,我和韩小姐送给凤仪小姐的贺礼,也不错吧?” “哦,对,对,小女很喜欢。说起来,我们凤仪,和你差不多大。不过,她自己的女红就拿不出手了,那丫头,和她祖父一样,喜欢舞枪弄棒、骑马射箭,从小就说自己要做花木兰。” 郑海珠忙道:“那多好,与小马将军真是琴瑟和鸣。将来凤仪小姐若也提枪上阵,她的战袍,我们来给她做。”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瞥了吴邦德一眼。 赴宴之前,两人已商量好,怎么打配合,将话题往正事上引。 吴邦德遂作出不揣冒昧、只忧国事的神色,轻叹道:“吴某说一句不怕得罪毛将军的话,此番入辽,沿途看到那些卫所武备废弛、兵丁怏怏的景象,建州鞑子一旦打过来,只靠毛将军手下这点精兵,怕是不够。真得我们浙兵,还有秦将军的川兵,一起上。” 毛文龙吞下鹅肉,此际已将嘴巴空了出来。 他方才虽纳闷,郑海珠为何不借着大好机会向张铨兜生意,但一听到吴邦德议论辽东战局,立时更来了精神。 “吴公子将毛某带的小子们,与戚家军和秦将军的白杆军相提并论,哪里是得罪,分明是抬举我。不过,当着兵部上官的面,我可也得给咱辽东兵说两句。你们从旅顺来,看到的金州复州等卫所,久无兵戈之争,守将请饷又时常请不到,军士们有些懈怠,也在情理之中。” 郑海珠怕毛文龙要开始抱怨朝廷欠饷,耽误自己说正事,忙点头道:“其实我也与邦德这样讲,想必清河堡、鸦鹘关的守军,定是精兵强将。” 张铨闻言,眼神一闪:“郑姑娘对辽东边防这么熟悉?连清河堡和鸦鹘关都晓得?” 郑海珠坦然道:“张侍郎,建州酋长努尔哈赤统一女真各部、自立为汗后,其实朝堂内外的有识之士,忧心如焚者甚多。我们江南也好,我们渡海启程的山东也罢,论及辽事的声音,并不罕见。我又本就已得徐翰林和松江府老父母们的支持,自己出资研制火炮,守护松江海防的同时,当然也会思及辽东边防。我请教过毛伯伯,离鞑子的赫图阿拉最近的关防,有哪些,火器如何。” 毛文龙嘿嘿笑笑,点头道:“啊对,萨尔浒、抚顺关、清河堡、鸦鹘关,都是我告诉这丫头的。要说精兵,清河堡邹将军带的人马,那是没得说。但火器么,还真不怎么样。当年帮着李朝打倭人时用过的那些,回来后分给各堡各卫,打制得不好,总炸膛,训练时都不敢用,别提打鞑子了。” 张铨听着听着,脸色就沉了下来。 这些其实是他要听、想听的实话,但实话,往往才令他这样的纯臣揪心。 郑海珠瞄瞄张铨的脸色,向毛文龙道:“毛伯伯,火器的确重要,无论是步兵阵列的合机铳,还是大中小型不同、守城与野战不同的火炮,我相信定是将来我大明将士攻防时的必须。不过有时候,打猎不用鸟铳,也可以用陷阱,只要赌对野兽们从哪条路走。” 毛文龙抿口酒,道声“丫头你是啥意思”。 张铨则放下酒杯,看着这个和自己女儿同龄的商妇。 郑海珠遂恭敬地将自己与吴邦德的判断说了。 “鞑子会抢抚顺?”毛文龙皱着眉,若有所思。 张铨问他:“毛将军,抚顺的马市,每年都会开吗?” “会,从前矿税太监高淮在的时候,咱辽将怕他带着人去敲诈,停过。前几年就又开了。” 张铨面容肃然,又问:“努尔哈赤去岁正月就已自立为汗,那么,去岁春和今岁春的马市,也有许多女真人进城吗?” 毛文龙想了想,露出谨慎之色,对身边亲兵道:“你去把孔有德叫进来。” 146章 就这么办 孔有德此时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个头倒已和吴邦德这样的成年男子差不多,面上和眼睛里的神色,带着底层出身穷苦孩子的小心翼翼。 他进到屋中,赶紧先跪下给张铨磕头。 如今游击参将之类的,遇见四品以上文官都要跪拜,遑论一个小小亲兵。 张铨却和蔼地冲他点点头,又见他鼻子冻得通红,便从鹅肉大锅的边上拿了一块黏米馍馍,递给他:“娃娃,烘烘手。” 毛文龙对孔有德道:“有德,今年春天,你们运人参貂皮到抚顺去赶大集,当时马市上蒙古人和女真人情形如何?你给张侍郎仔细禀报。” 孔有德捧着黏米馍,仍是跪着,恭敬道:“今春的马市,有北边蒙古暖兔部落的不少鞑子来卖马,但都是劣马,没人要,蒙古鞑子就在抚顺喝酒闹事,后来听说是李参将给了赏银,才把他们打发走。不过建州女真鞑子来得更多,他们,他们倒挺老实的,拿来的老参、皮货、东珠、蜂蜜,都特别好,卖得也不贵,山西河北的商人都给包圆了。后来他们不够卖,还把咱的货收去不少,对咱也挺客气。” 张铨问道:“建州女真没带马来卖?” 孔有德摇头:“没。照说建州鞑子能从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那里收来不少马,抚顺又近,赶着马群过来,可比蒙古人省力多了。咱就滴咕,是不是因为鞑子的老酋自立为王了,要攒马打咱们哩……” 郑海珠忽然打断他,带着一丝古怪之意笑道:“他们要打咱大明,是一定的,但今春马市不带马来,估计是吊着四方马贩的胃口,待明春的马市,大干一场。” 孔有德微扬脖子,看着席上的郑海珠。 这位妇人刚到辽阳城时,他就见过了。许三告诉他,那是与毛将军合伙做买卖的商人,算是南边那一头的当家。 但没想到,这妇人不仅做买卖,还能上席和兵部侍郎同桌。 孔有德向着郑海珠露出有些诧异的目光:“郑当家好似就在今春马市一般,没错,开市约莫十来天,那些女真鞑子就和马贩子们说,今年海西的叶赫部拦着道儿,野人女真的好马过不来,待秋时他们的大汗收拾了叶赫女真,明春的马市来个两三千匹没问题。” 安卓苹果均可。】 席间微微沉默了一阵,张铨对孔有德道:“娃娃你先出去吧。” 又笑着指指他手里的馍:“趁热吃了。” 孔有德忙又磕个头,一骨碌爬起来退出去。 毛文龙将脸色一沉,看看张铨,又看看郑海珠和吴邦德,摸摸满是胡茬的腮帮子道:“他娘的,这么一看,还真是有点蹊跷哪。他建州鞑子啥时候怕过叶赫鞑子了,会弄不到马来换粮食?” 郑海珠道:“女真人都是猎人出身,最会设陷阱了。老酋可以设个陷阱,在明春马市前放出风声,说有大量好马要赶过来,然后让自己的八旗兵扮作商贩,先混进抚顺城,与后至的鞑子里应外合。对了,那个什么蒙古暖兔部落,也很可疑,说不定明春依然要来讨赏,实则是努尔哈赤的侧应。” 郑海珠所言,就是历史上努尔哈赤计袭抚顺的经过,但通过前前后后的点滴铺垫,这个推测由自己说出来,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砰”地一声,张铨将酒杯重重地敲在桌上。 他虽气性刚烈,但举手投足始终是温文尔雅的作派,此刻的动作,已是少见的情绪宣泄。 “李永芳这个人,朝廷不能用了。奴酋去岁就已自立为汗,李永芳居然在今年的抚顺马市上,还让那么多女真人堂而皇之地入城!” “张侍郎,”郑海珠缓声道,“恕我直言,李永芳还能用一下。不管他是已经被努尔哈赤收买了,还是这个人只是昏聩松懈,若老酋明年春真的有所攻伐,李永芳恰恰应该还留在他抚顺参将的位子上,以免努尔哈赤生疑。至于建州鞑子那边的动静,我们肯定要去刺探,但与其派军将们去,不如我们这样的商贾去。” 张铨微微一怔,继而露出沉吟之色。 毛文龙则稍稍松一口气。 今日郑海珠在席间说起抚顺或是努尔哈赤的第一件猎物,毛文龙初时还挺高兴,觉得这个大侄女儿竟然知兵,颇给自己在张侍郎面前长脸。 待孔有德说起抚顺马市的情形时,毛文龙又有些紧张,怕张铨牵责自己亦在边事上缺一根筋,虽然自己此前只是瑷阳守备、刚刚调到辽阳,但再怎么讲,他毛文龙所守的辽阳往东,就是抚顺。 所幸郑海珠算是自己这一头的人,丫头主动提出愿意去刺探军情,现下瞧张铨的面色,果然怒意渐退。 只听张铨对郑海珠温言道:“丫头,你有胆气,老夫佩服。不过,今岁鞑子那边收成极差,你们作为普通商队过去,定是如羊落虎口,货被抢、人被杀。你让老夫想想,有没有其他法子。” 郑海珠暗暗感动。 张铨这个文官,很厚道啊。有其父必有其女,祥麟娶了凤仪小姐,也是福气一桩。 郑海珠遂作了探寻之色问毛文龙:“哎,毛伯伯,你不是说,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柏,娶的是舒尔哈齐的女儿,也就是努尔哈赤的侄女?” 毛文龙道:“对,李总兵活着的时候,努尔哈赤那两兄弟对他还像对亲爹似地恭顺,舒尔哈齐把自己闺女送过来要联姻,李总兵说自己儿子们都有正妻了,要做只能做个妾。女真人说就算是做丫鬟,也是他们的大造化,你们看看,当年那份卖乖的样儿……” “毛守备,”张铨打断毛文龙道,“朝廷倒是一直晓得,李总兵和舒尔哈齐关系不错,所以当年专门扶植过舒尔哈齐,让他牵制哥哥努尔哈赤。可惜他病死得早。” 毛文龙喝一口酒道:“啥病死得哟,老虎都打得死的一个铁汉,咱辽将都传,是舒尔哈齐要带人自立山头,被努尔哈赤关起来活活饿死的。” 张铨冷哼一声:“多半如此,努尔哈赤不是善茬。那如今,李如柏的小妾,还在辽阳吗?” 毛文龙点头:“在啊,舒尔哈齐这个女儿叫依兰珠。倒不须瞒着张侍郎,毛某的小妾,有时调制了膏方,还会去给依兰珠送一些。这建州女子也可怜,当年送到辽阳李家时,才十三岁,过了几年给李如柏生头胎时,正好她娘和她爹的死讯先后传来,落了些毛病,近年才好点。” 说到此处,毛文龙恍然大悟道:“对啊,这女子一直说想回建州祭拜爷娘。” 郑海珠笑道:“张侍郎,毛伯伯,我们商队,可以陪她回去,带些上好的锦缎茶叶,让她送人,说不定还能进到赫图阿拉,看看努尔哈赤有没有啥动静。” 张铨想了想,问毛文龙:“这个依兰珠,猜测过自己的亲爹是被大伯弄死的吗?” 毛文龙道:“她肯定是不相信,还说自己的几个堂兄对自己很好。她求过李如柏多次,想回乡祭奠。李如柏不敢答应,怕辽将里有人向朝廷举告李家通酋。” 郑海珠说服张铨道:“张侍郎,以我浅见,努尔哈赤不会杀这个侄女。老酋正是要在旗人中立威望的时候,若加害回乡祭拜的出嫁侄女,不仅是显得量狭,更好比昭告八旗,舒尔哈齐这个与自己出生入死、征战四方的骨肉同胞,就是自己杀的。” 张铨又抿了几口酒,终于首肯道:“好,李如柏那里,先由我去讲,就说朝廷知晓他委屈,允他这个妾回一趟建州老城,算是给辽将摆摆态度。其余的不多谈,今日咱们合计的,也不必让外人晓得。老夫和毛守备,得盘划盘划辽阳到抚顺一带各军堡的兵力,待郑姑娘和吴公子一行回来,速作计议。” 147章 赫图阿拉(上) 李如柏的小妾依兰珠,忽地听说明国准许她回赫图阿拉祭奠父母,喜不自禁。 被告知只许带一个贴身伺候的婆子,两个儿子不得同往,随行人等也皆由朝廷安排,依兰珠连连点头。 这个刚刚过完童年就被父亲卖给政治联姻的建州女子,十几年来在异族的地盘里,早已习惯了卑微偷生的状态。 直到出发这天,依兰珠和婆子背着包袱走出李府时,才知道人马的状况。 毛文龙的小妾沉氏来送行,给依兰珠引荐了郑姑娘、吴公子这支商队,说他们是自家人,正好想去东边看看商路,里头不少上等杭锦算作毛家给依兰珠准备的礼物,随车侍卫则是毛文龙的几个亲兵。 依兰珠认出孔有德是熟面孔,又见郑海珠和两个侍女都年轻温和,吴邦德也不是凶神恶煞的大老粗,越发放下心来。 从大明辽东重镇辽阳往东,一路沿着蜿蜒的太子河,穿越广袤的河区平原,经过着名的军事要塞清河堡,便可抵达建州女真的王城赫图阿拉。 五六百里的路程,看似不短,冬季用马拉爬犁这样辽东特有的运输工具,反倒不慢,耗时约十日,恰能在建州萨满定下的腊月二十二祭祖日前赶到。 天气照应,出发后接连数日,都是晴空万里,蓝得刺眼的天幕中,一丝云絮都看不到,只有苍鹰如黑色闪电般掠过。 原野无垠,白雪掩盖了大地上的一切棱角与邋遢,偶尔刮起的一阵风,也并不酷烈,反倒如精灵顽皮地施法游戏,带起漩涡似的一团雪粉,在阳光下闪烁着有趣的金光。 即使凛冬出行,纯净美妙的景致依然令人愉悦。 孔有德的心情就甚佳。 他坐在马背上,扶着亮明身份、以防土匪的牙边旗,手指被冻得有些僵硬,脚心却暖烘烘的。 他穿着郑海珠送他的皮靴。 麂子皮、羊羔儿里子,缝制得特别扎实,没有五钱银子可拿不下来,顶他们这些亲兵大半个月的饷银了。 那日住店时,郑海珠把他叫到角落里,拿出靴子。 孔有德挺不好意思,拍着身上的棉袄道:“郑当家,毛将军给咱发的冬装可厚哩,俺也有棉靴,只是还没到正月,所以才穿的旧鞋出来。” 郑海珠把皮靴往他怀里一塞:“我晓得毛将军把你们都当自家小子似地疼,他发的是他的,我送的算我的。我有个侄儿,和你一般大,你俩还有点像。” 孔有德咧着嘴傻笑,又傻笑着把靴子套上,在雪地里踩了踩,奇道:“伊,正合脚。” 郑海珠柔声道:“那是,我侄儿的脚穿啥尺码,我能不知道么?说了你俩同岁。他爷娘没了,衣裳鞋帽还不都是我在管。” 孔有德抬起脸来,却不笑了:“郑当家,俺爷娘也没了。” “怎么没的?” “在铁岭开矿,累死的。俺琢磨着自己不能累死,就跑出来投了毛将军。” 郑海珠沉默须臾,开口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好好地活着,早点娶媳妇生娃,爷娘在天上会欢喜的。再说,毛将军养你们,也是亲爹一样,你们要给他老人家好好干。” 孔有德正色道:“那必须的,朝廷欠咱辽将粮饷都多少次了,每次不都是毛将军自己想法子。不光咱亲兵家丁,对寻常营兵也是如此。毛将军不知道比那些胸前飞各种鸟的鸟文官强去多少!” 郑海珠刚要拿起水囊喝水,又放下,盯着孔有德道:“有德,你这话也不对,张侍郎难道不是文官?” 孔有德一怔,有些尴尬:“哎,那倒是,张侍郎胸前那只孔雀,咋看咋顺眼。” 郑海珠收了和蔼之色,压着声音道:“有德,保家卫国,武将军士都是出大力的,我从不认为,武人就低文官一等,就该被他们欺负。但反过来,你们武人也不可不敬朝廷命官,你若开口闭口的鸟文官说习惯了,指不定哪天会害了毛将军。” 孔有德的尴尬变成了愧疚,挠挠头,又拍拍自己的面颊,心悦诚服地“喔”了一声。 他觉得,郑姑娘说话不凶不横,却还挺有道理的。 郑海珠看着这位将来会成为悍将的小子,这小子眼下当然还不不知道,多年后,正是大明文官孙元化,在他们东江兵如丧家之犬之际,果断出面收留。不过,这个时空,既然她来了,而且一步步走到现在,尚合计划,她就会让孙元化提前和毛文龙及手下见面。 “有德,”郑海珠的口气恢复了亲顺之意,“今日我听你们几个兄弟在谈论火器,你们说的灭虏炮,多重?” “一个九十来斤,一车可以拉三个,咱听打过平壤倭寇的老兵讲过,那玩意儿野地里打起来,比虎蹲炮好使,动得快,一轰轰倒一片,那叫一个带劲儿。可惜贼贵,都得用精铜。” 郑海珠笑笑:“贵怕什么,钱不是省出来的,是挣出来的。对了,待帮着毛将军他们了结抚顺的事,我让你挣笔小钱。我要先招三百个青壮矿工去山东,我和毛将军说说,既然你自家原就是矿里的,正好让你帮我相人,回头我给你银子,你攒着娶媳妇。” 孔有德“啊”了一声,继而满脸浮起喜色,再而喜色中有掺入几分踟蹰。 “郑当家,山东那矿,不吃人吧?” “放心,是我也有股份的买卖,不会是你们辽东的血汗矿。挖煤,给冶铜冶铁做燃料的。” “那敢情好,也算给俺老乡们寻个南边的活路。” “可不就是如此。行了,喂马去吧。” 孔有德乐不颠颠地跑开。 吴邦德披着大氅从阴影里走出来。 “论说话熨贴,还得是你们女人。我咋就没瞧出这小子和你侄儿有半分像。” 郑海珠站起身,拍拍袍子上的雪:“收买人心的话,从我嘴巴里说出来,它就是真心话。这娃娃不错,看着憨乎乎,其实精得很,难得底子还纯良着。” 吴邦德同意:“嗯,精,没有因为一双皮靴就唯你是从。善,晓得不能为了几十两银子卖老乡。” 郑海珠偏偏头,吴邦德随她往客店外走。 月朗星稀,雪野现出一种奇幻的蓝色。 郑海珠回头,看到客店面南的窗户上,映出依兰珠、阿亚和穆枣花的剪影。 她冲那边努努嘴,对吴邦德道:“一入辽,我就在观察阿亚。你怕她是建州派到大明的探子,其实我也担心。快两个月下来,我看她越来越快活,整日花心思的,就是怎么给她肚里的孩子置备衣服,我若不叫她,她也不往热闹的地方钻,恨不得缩在房里,趴窝母鸡似的。” 吴邦德道:“那就好。不过这回,我还担心她对依兰珠控制不住,毕竟那是个建州妇人,算她家的仇人。” 郑海珠意味深长地轻叹一声:“换个角度看,她们既不是叶赫妇人,也不是建州妇人,她们就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妇人,都苦过,自然谈得来。依兰珠听说她死了男人、还怀着孩子,那眼神立时就不一样了,跟菩萨似的。你在另一辆车上不晓得,这几日,我耳朵边,全是依兰珠教阿亚的妈妈经。” 】 吴邦德道:“所以更得让枣花贴着她们,免得阿亚一时忘情,与依兰珠说女真话。” 阿亚对于郑海珠和吴邦德来讲,优势就是语言。这个优势,当然不能教建州人晓得。 而再行四五天,过了清河堡后,吴邦德就会和另一个情报员李大牛,以看大集、领商情的由头,转往北边抚顺城,去打探情况。 郑海珠呼吸了一口冰冷但分外清新的冬夜寒气,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你这次到了抚顺,若遇到李永芳近在迟尺的机会,千万别冲动。” 吴邦德抬头看着月亮。 冬夜的月亮,是这个世界唯一光明的物体,和曾经笼罩在阿梅面颊边的那层光晕,一样明亮。 “我不会这么傻的,我若这么傻,阿梅在天上也会笑话我。” …… 沿着封冻的太子河,又行了几日,在清河堡拜会了参将邹储贤、代表毛文龙送上礼物后,郑海珠与吴邦德分道,分别往东面的赫图阿拉,和北面的抚顺城进发。 关外的客店,很多都是女真人所开。 不少店主,曾是当年矿税太监高淮祸害辽东时招过的雇佣军。 他们攒够了身家,并不想再给本部落的首领拼命,又会说汉话,便开起客栈。 努尔哈赤乐得用这些客栈吸引关内的商贾,传来些消息,是以也不让八旗军士去骚扰。 依兰珠乍见这些客栈,顿觉亲切,兴致昂然地选了最气派的一家,还讨好郑海珠道:“郑当家,我有体己银子,我请你们住。” 郑海珠自然由着她。 一行人由小伙计殷勤地引领,穿过门厅后,却听里头一进院子里人影晃动,传来“唰唰”的舞刀声。 依兰珠好奇地走过去。 那梳着金钱鼠尾辫、一身银袍的男子,余光扫到一个穿旗装的妇人,只当是店里没规矩的女客,也不理睬,继续舞刀。 依兰珠盯着他,嘴角开始抽动,终于颤声喊道:“阿古!” 这是满语“兄长”的意思。 莽古尔泰骤然收刀,震惊地看向依兰珠。 148章 赫图阿拉(中) 努尔哈赤的第五子、和硕贝勒排名第三的莽古尔泰,也是刚刚回到赫图阿拉附近。 自己心爱的叶赫萨满女巫被父亲处死后,莽古尔泰请命离城,以哨探的目的,南下至定辽右卫再折返。 一方面是侦测明军在赫图阿拉南边的大致布防,以估量来年出击时,建州女真后院遭袭的危险程度。 另一方面也是干脆出来排解郁忿之气。 没想到竟见到了一别多年的堂妹。 莽古尔泰的母亲,和依兰珠的母亲,都出自富察氏,在闺中时就关系亲近,又同时嫁入爱新觉罗氏。 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分别有一大堆女人,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间,关系阴晴不定。譬如对于八阿哥、如今被唤作四贝勒的皇太极,莽古尔泰就极其厌恶他的阴险为人。 此次告发萨满女巫事件后,莽古尔泰甚至咬牙切齿地感慨,弟弟的这份狠毒,果然像阿玛。不够狡猾、不知戒备的自己,则像已经死去的舒尔哈齐叔叔。 而富察氏婶婶那里,莽古尔泰从小随母亲经常去探望,和婶婶所生的独女依兰珠也关系亲厚,甚于胞妹。 富察氏是女真大族,但富察氏婶婶只是个小福晋,地位不高,舒尔哈齐选女儿送给大明的封疆大吏李成梁李家时,挑中温顺寡言的依兰珠,富察氏婶婶哭干了眼泪,也无法改变。 当年十七岁的莽古尔泰,赶着车队,带着悲伤和屈辱,送年幼懵懂的小妹妹依兰珠,沿着太子河西行,前往大明帝国辽东第一重镇——辽阳。 一晃十二年,自己从青年到壮年的变化不算太大,所以堂妹很容易就认了出来。 而小堂妹,已经从那个孱弱胆小的稚嫩丫头,变成了雍容少妇,前后差别太大。 相认之际,莽古尔泰忽然意识到,妹妹远嫁明国,其实比留在赫图阿拉,看到父亲舒尔哈齐死于手足之手要好太多。 随后,得知妹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此番是明廷想着让她回乡祭奠,又见到明国随行配了军容还过得去的侍卫,以及满满当当的锦缎布匹和茶叶,莽古尔泰的面色越发好了些。 只是对于郑海珠,莽古尔泰多问了几句。 郑海珠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建州男子,还是着名的三贝勒莽古尔泰。 和那些偶像剧里英武俊逸的贝勒爷,自然大相径庭,就是个骨相粗砺的武夫,牙床微凸,满脸出过天花后留下的麻子坑,狭长的眼睛里,既有面对亲人时的温和笑意,也有审视她这样的外来者的凶狠警惕。 只是,汉话倒是说得颇为流利。 郑海珠酝酿出半是紧张、半是巴结的神色,言明自己是依兰珠格格的友人的晚辈,受托携礼东来。 安装最新版。】 “她家的南锦南布可好哩,哥哥,往后若咱建州要绸子棉布,找郑姑娘买吧。”依兰珠在一旁天真地帮腔。 莽古尔泰在心中冷笑。 买什么买,抢就是了。不光是锦缎布匹,还有她们这样的明国女子,也都是直接抢来就好。 不过眼下,莽古尔泰不动声色地冲郑海珠挥挥手:“我有话与我妹子讲,你们下去。” …… 阿亚从客店的一间偏房走出来。 她刚刚回答完郑姑娘的盘问,关于依兰珠和莽古尔泰相认时说的那串女真话,大致有些什么内容。 不过是至亲重逢时的互诉惊喜。 郑海珠听完,就带着关切问她:“阿亚你还好吧?后面的日子,你得继续忍耐,你会见到许多像今天这个莽古尔泰一样的建州男人。” 阿亚平静道:“阿亚的命是姑娘给的,阿亚不会坏姑娘的事。” 见郑海珠面露释然,阿亚便说去给她打热水来泡脚,顺便先去看看两日前自己队伍里那匹蹄子溃烂的马匹如何了。 来到院中,阿亚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她第一次发现,重回说女真语的地界,自己要装作听不懂,非常难。 她会不由自主地对那些话作出反应,方才有个瞬间险些露馅,幸好穆枣花瞪了她一眼。 “听不懂,听不懂……”她一边往马厩走,一边默念着。 一匹骏马吸引了她的目光。 并非因为身架毛色漂亮、鞍鞯精良,而是马喷响鼻的声音和交换踏蹄的表现。 从小跟着父母养马的阿亚,对此太熟悉了,就像听到母语一样熟悉。 这匹马一定不对劲,不是病了就是伤了。 阿亚走过去,先以熟练的手法,在马颈和肩胛部位进行安抚,套套近乎,然后取下挂着的油灯,俯下身,想检查马的蹄子。 “你在干什么!” 一句男声严厉的女真语在身后炸雷般响起。 阿亚吓得肩膀勐然一抖,手里的油灯掉落。 紧接着,是穆枣花的惊呼:“阿亚,你还出来吹冷风,当心肚里娃儿!” 阿亚回头,只见穆枣花从莽古尔泰的身后窜出来,先捞起堪堪就要滚到草料里的油灯,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扶住她。 噤若寒蝉的两个女子,却迎来了短暂的冷场。 莽古尔泰似乎陷入愣怔,沉寂了片刻,才又开口:“你们俩,是郑奴才的包衣?” 他用的是女真话。 回答他的是两副惶恐而茫然的眼神,显然听不懂。 莽古尔泰改成汉话又道:“你们,是那个郑姑娘的丫鬟?” 穆枣花赶紧点头。 莽古尔泰走到马匹身边:“为什么动我的马?” 阿亚瑟缩着答道:“马蹄子,好像伤了。” 莽古尔泰皱皱眉,从穆枣花手中接过油灯,弯腰察看。 果然,左前蹄上方十分隐蔽的地方,竟扎了根铁刺。 冬季大雪盖路,积雪厚度可观,掩盖了危险,在马掌保护不到的地方,马匹会吃暗亏。 莽古尔泰面色和缓了些:“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穆枣花拉着阿亚,蹲了个深深的福礼,低头弓腰地离开。 没走几步,莽古尔泰又喝住了她们。 他踱到穆枣花跟前,垂眸盯着她:“你叫什么?” “草民叫枣花。” “唔,枣花,下次你们要记得,对主子,是要跪下磕头,才能退下的。” 穆枣花咬了咬后牙槽,心里暗骂:吴公子都不让我磕头,你个死鞑子也配! 面上,却仍是不知所措的堪怜之态。 莽古尔泰摇摇头:“走吧走吧。” 两个女子如获大赦,转身隐入夜色中。 莽古尔泰望着她们的背影。 “你还出来吹冷风,当心肚里的娃儿。” 方才是这句话,令他有霎那恍忽的感觉。 虽然一个说的是女真语,一个说的是明国话。 说女真语的那位忠仆,已经先于自己的女主人叶赫萨满女巫,被残忍地绞杀了。 149章 赫图阿拉(下) 满语“赫图阿拉”,是汉语“山岗上平地”的意思。 建州女真的老巢,位于苏子河畔的一处高坡上,分为内城与外城两部分。 内城住着努尔哈赤庞大的家族。 外城和周围的山林水泊,住着“出则作战、入则渔猎”的八旗成员。 明清史专业出身的郑海珠,大致记得,每个“旗”下的军事单位,从小到大依次为牛录、甲喇、固山。一个牛录三百户,每户出一个壮丁进入牛录军籍,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固山。 这样,根据势力不同,每个旗主拥有数千到两万人不等的精壮兵丁。比如努尔哈赤统领正黄、镶黄两旗,满额兵力两万,莽古尔泰的正蓝旗和皇太极的正白旗,满额兵力则分别为六七千人。 但在这个充斥着疾病与饥荒的时代,非战斗性减员的情形也时有发生,加之出征时要留人看家,所以历史上,四个月之后发生的抚顺之战,建州女真一方拿出来的兵力是两万人。 人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武器。此番途径清河堡,代表毛文龙送礼结交守将邹储贤时,郑海珠被告知,八旗兵目前的作战武器,主要是顺刀、长矛、重型步弓等,还没见过火器。 毕竟,会磨铁片铠甲,和制造对于冶炼、膛压控制、圆筒形管壁厚薄均匀度要求很高的火枪火炮,是两回事。 并且,在将要到来的抚顺攻城战之前,后金尚未和大明发生过战役型的对决,最多就是小股骚扰,以及掳掠大明平民,所以努尔哈赤还未亲身领教过火炮的效果,也就还没发明出铁面裹牛皮的楯车战术。 此刻,郑海珠轻轻掀起车帘,眺望山林。马队自进入有庐舍人烟的区域后,她不时能看到参天巨木被砍伐倒下,旗人驱赶着自家的包衣,成群结队地运输木材。 “阿亚,莽古尔泰和他妹妹说什么?”郑海珠凑在阿亚耳边问。 依兰珠自从在客栈见到堂兄后,进城的最后五十里路程中,她便不肯和郑海珠一起坐在车里,而是骑上马,与莽古尔泰并辔而行,偶尔放马狂奔一阵,自由畅快得如云雀,大部分时间则望着家乡风物,向堂兄问东问西。 “回郑姑娘,”阿亚也将自己的声音压到最低,“依兰珠问,砍那么多木头是要做甚,怎地快过年了也不让包衣们歇歇,累死了不太吉利,莽古尔泰说,为了给各旗造马厩。” 造什么马厩,郑海珠心道,应该是打抚顺的攻城器械。 很快,车队进了赫图阿拉外城。 这个由部落聚居区发展起来的后金王城,虽然和大明的城池无法比繁华,但屋舍倒也排布齐整,屋子外的地上竖着包裹着黄泥的空心树干,以泥巴筑起的烟道与屋子相连,作为烧柴排烟的烟囱。 路上行走着身穿各式裘皮、头戴皮帽的旗人,或者破烂麻布里塞了枯草的包衣奴隶,见到堂堂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不论贵贱,都纷纷迅速地趴在雪地上,直到整个车队的最后一匹马行过,才敢起身。 很快,车队到了内城正门口。内城很小,一眼可以看到各旗办事衙门,其实也就是小小一间房子前,空无一人,最深处的“汗宫大衙门”的台阶下,则聚着不少亲兵,显然,努尔哈赤正召集各旗主议事。 安卓苹果均可。】 莽古尔泰看出身边马上的依兰珠,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宽慰道:“你回来看望大汗和兄弟们,是个喜事,大汗会高兴的。在此处等着,我进去与大汗禀报。” 依兰珠点点头。她已经从莽古尔泰口中得知,父亲舒尔哈齐和嫡福晋所生的儿子阿敏,如今是镶蓝旗的旗主。但依兰珠从小对于阿敏就疏离陌生,在她心里,莽古尔泰这个堂兄,比阿敏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亲近太多。 护卫自己的明军侍卫孔有德等人,已被莽古尔泰勒令留在五十里外的客栈中。现下,唯一信任的莽古尔泰一进了内城,坐在马上的依兰珠,看着周遭面无表情的八旗军士,忽然害怕起来,哧熘滑下马,钻进郑海珠她们所乘的车中。 “夫人早就好进来了,外头多冷。”郑海珠给依兰珠递上暖手铜炉。 依兰珠倒不将心事瞒她:“郑姑娘,我有点怕,你不怕么?” 郑海珠笑道:“这是你自己的家,你怕什么?至于我,我是给你家送礼来的,我又为何要怕?” 依兰珠道:“明国的将军们说,我阿玛,死得很蹊跷。” 郑海珠指指穆枣花和阿亚,带着一丝揶揄道:“那我陪你死在这里,让她两个回去报个信儿。” 依兰珠吃了一噎,不响了。 继而一想,自己好歹是舒尔哈齐的女儿,胆气怎地还不如一个明国普通商妇,况且,就算父亲如传言那样,确实被伯父努尔哈赤所杀,阿敏如今不也好好地做着旗主么,伯父没道理在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后,仍不放过自己这个外嫁侄女儿。 依兰珠正给自己搓定心丸的时候,马蹄声响,莽古尔泰疾驰而归,满脸释然中掺着喜色。 “大汗让你们赶紧进去。” …… 努尔哈赤坐在凋刻着粗糙龙身的汗位上,盯着向自己行大礼的侄女。 他对依兰珠的面貌相当陌生,只对当年舒尔哈齐送女儿去讨好李成梁家这件事,尚存印象。 平心而论,李成梁镇辽多年,虽然曾误杀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努尔哈赤也打算把这一条写入自己将要闪亮发布的伐明“七大恨”中,但他很清楚,自己最该感谢的明国人,就是李成梁。 多年前,明国一个叫张居正的铁腕人物给了李成梁一大笔钱,在宽甸修建堡垒、屯垦田地。 要说明国的这些百姓,真是比骡子还能吃苦,又会动脑子,很快就把塞外疆土耕耘成肥田。然而李成梁为了自保势力,却突然之间放弃宽甸六堡,强行将六万汉民迁进塞内。 这些土地,便宜了正在崛起中的建州女真,而不少在关内无以为生、惦念关外故田的汉民,竟又偷偷跑出来,投了建州女真。 眼下,努尔哈赤望着一脸紧张惶恐的依兰珠,站起身,走下王座,亲自扶她起来。 “你长大了,本汗也老了。听三贝勒说,你和李家额父有了两个阿哥?好,好,你阿玛和额娘,在天上一定高兴得很。咱们做父母的,最高兴看到你们开枝散叶,儿孙满堂。来……” 片刻前还满脸森然与旗主们议事的努尔哈赤,此际与民间的慈祥长者浑无二致,引着依兰珠和阿敏、皇太极等贝勒见面。 早有近卫搬好了锦凳,放在努尔哈赤的王座一边。 努尔哈赤坐回王座,又示意依兰珠也坐下,方眯了眯眼睛,向殿外道:“让那个明国商妇,也进来。” 郑海珠给自己做了一路心理建设,现下进了这座八角亭似的“汗宫大衙门”,跪着行个大礼。 演戏,演戏而已,跪努尔哈赤就跪吧。 努尔哈赤仍是和颜悦色:“你是辽阳守备的亲戚?是咱辽东人,还是别处来的?” 汉话比他儿子还标准,毕竟发迹前一直去抚顺赶集卖蘑孤,常和明人打交道。 郑海珠答道:“回大汗,草民是南直隶人,跑些丝布买卖。” 努尔哈赤忽然将身体前倾,饶有兴致地问道:“没想到明国的妇人也有四处跑的,那你一定见多识广,来,你给本汗说说,你们明国的军士到底厉害不?” 这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 明显是拿自己这大明子民开个涮取个乐。 好歹被后世某些专家称作“一代雄主“,格调有些低了。 “雄主”的儿子们,也发出低低的笑声,仿佛颇为期待这个大明弱者露出惊惶无措的表情。 郑海珠盯着简陋的青砖地面。 由于议事殿着实不大,她眼角的余光甚至能瞥到皇太极等人的袍角和靴子。 郑海珠装作沉吟几息,开口道:“大汗,草民未曾亲见过我国官健驰骋沙场的情形,不知如何品评健儿军威。不过,草民与番人做买卖时,倒是听西洋来的番商纷纷提及,罗刹国的哥萨克铁骑,十分厉害。他们总有一天,会越过漠北,打到东边来。” “罗刹?哥萨克?” 努尔哈赤显然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名字,他面色一沉,用满语问了皇太极等人几句,众人都表示不知。 努尔哈赤又说回汉话,向郑海珠道:“他们是什么人,如今什么情形?” 郑海珠道:“据说原本是蒙古的奴隶,后来造了反,越变越强。二十年前,他们就已经打败了西伯利亚汗国。他们住在比瓦剌蒙古人还北的地方,不惧怕严寒。那些叫哥萨克的骑兵凶狠而无情。他们要往东边打,是因为需要黑龙江的出海口,然后造大船,继续出海贸易或者抢掠。” 随着郑海珠对于俄罗斯这个战斗民族的科普宣传,努尔哈赤渐渐露出复杂的表情。 他听到了熟悉的名字:黑龙江。 在满语里叫萨哈连乌拉,是他建州女真人的地盘! 150章 栽赃(上) 对吵闹的小孩,亮出一件新玩具,他很快就会被吸引了注意力。 对于占地盘的原始本性爆棚的部落汗王,大抵也可以用此法。 如果说片刻前,努尔哈赤对冰天雪地来陪行送礼的明国小商妇,并无文明人的礼待自觉,只想拿她随口逗乐以放松,那么此刻,这位汗王则有些醒悟过来,郑海珠虽然体力上弱如蝼蚁,但她在开弓打仗之外的见识,比殿中所有孔武有力的男子加起来,还要多。 努尔哈赤的身体明显向前倾斜了些,冷冷地开口:“蒙古人现在打不过你说的罗刹人了么?那罗刹人,他们在草原上放牛羊不好吗,为何要来夺我建州的黑龙江?” 郑海珠并没有急于表现地侃侃而谈,而是拧着眉心,似乎在认真思索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鼓起勇气微微抬头张望这间议事厅。 “大胆!趴下去!” 出声呵斥的,是二贝勒阿敏。 阿敏是舒尔哈齐的次子,当年舒尔哈齐丧命于残酷的权力斗争后,长子和三子也被努尔哈赤所杀,努尔哈赤原本还要取阿敏的性命,因皇太极苦苦为堂兄求情,努尔哈赤才继续留阿敏在自己麾下卖命,又因其在打垮乌拉部的过程中战功卓着,而慢慢消除了对这个侄儿的警惕,将他封为镶蓝旗主。 阿敏今日突然遇到亲妹子归宁探亲,始终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刻意表现着对依兰珠的疏离冷澹,生怕努尔哈赤多心。而明国来的郑海珠,更像是使者,阿敏认为,要随时展露建州女真对于明国使者的强悍与蔑视,以维护努尔哈赤的心理权威。 “哎,二贝勒,你何必吓唬她。”始终笑眯眯的皇太极,劝道。 继而对着郑海珠,端出温和的语调:“你在看沙盘?” 郑海珠道:“草民可以借沙为纸,画给大汗和贵人们看。” 皇太极看向努尔哈赤,领受到父亲的眼神后,皇太极迅速走到沙盘前,拂去了所有痕迹。 “郑女,你去画吧。”这回开口的是努尔哈赤,他自己也站起身,挥手示意几大贝勒一同去看。 “人间的汪洋,比人间的土地,大许多……” 郑海珠以这句话开场。 她没有半分要对眼前的建州男子进行思想启蒙的意图,更不会蠢到去给他们普及枪炮知识,她只是给努尔哈赤家族一个事实:由于中华帝国、奥斯曼帝国、波斯等强悍政权占据亚洲广袤的土地,而新崛起的欧洲诸国已成海上霸主,所以俄罗斯这样将野蛮与扩张刻在骨子里的政权,只能在世界最北端,分别向西和向东寻找出海口,东边那个,啊呀真是巧,就是你们建州女真所控制的黑龙江。 郑海珠拿着树枝,从北边和南边分别画了一个巨大的箭头:“大汗,如果东方没有中华帝国,罗刹国那些哥萨克人,翻越乌拉尔山后就会往南,弗朗基人和红夷人,则早已经像占领美洲和南洋诸国那样,占了大片地盘,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包衣。这是那些洋商告诉我的,草民在明国跑的地界不多,因与洋商常打交道,倒是对我们明国以外的舆图,知晓了些。” 努尔哈赤从喉头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嗯”,像老兽巡视地盘时的警告。 没想到辽东以外的世界,已经如此复杂而凶险,自己还在想着明年去抚顺多抢一些汉民做奴隶,而那些自己活了五十几年从没见过的骑兵与水手,已经想着把所有人都变成他们的奴隶。 】 如此说来,明国是一座大山,挡住了这些豺狼虎豹。不过黑龙江那嘎达,就得靠自己留神去守了。 当然,西边明国人那里,该抢还是得抢,不然八旗子弟吃什么? 努尔哈赤盯着沙盘上的勾勾画画,看了一会儿,忽然对郑海珠道:“明日你去正黄旗衙门,那里有个会说汉话、会写汉文的笔帖式,你给本汗把世间的舆图画出来,和笔帖式一同译成我们满文。” 不容置疑的口气,却不再那么居高临下了。 郑海珠俯身道:“多承大汗看得起草民,大汗往后要买丝绸布匹,若能照应照应草民的小买卖,让织户们能养老养小,草民感激不尽,定将最好的料子运过来。” 努尔哈赤终于笑了。 这个妇人挺有意思,似乎不知害怕为何物,也没什么娇柔媚强的姿态,倒会适时地讨利益。 “郑女,你让本汗,想起了从前去马市卖人参和蘑孤时的样子。买卖人不容易呐。” 努尔哈赤说着,抬头望了望议事殿台阶下停着的货物,和声道:“此番的这些,咱家也不能白拿,回头本汗会赏你的。” 努尔哈赤还要听哨探回城的莽古尔泰说军情,就打发亲兵带着依兰珠和郑海珠去东院见自己的大妃阿巴亥。 …… 起步阶段的后金,远不是后来入主中原的清王室那般奢华。 努尔哈赤的第四任大妃阿巴亥,带着十几个侧福晋和未嫁的小格格们,在炕屋前迎接依兰珠时,穿着打扮都十分朴素,保暖的貂裘狼皮之下的旗装,虽能看出是染色的丝织物,但从质地到花纹都很难入眼。 进屋后,郑海珠按照依兰珠的指点,将杭锦与松江棉布给爱新觉罗家族的女人们一一介绍。 即使郑海珠刻意避免宣扬大明物产的华美,即使她们带来的绸缎布匹很少有鲜艳的色彩和复杂的提花,建州王室的女子们,依然毫不掩饰惊叹喜悦之色。 刚满三十岁、丰满娇美的阿巴亥,坐在炕头,用满语分配着礼物。听清楚的福晋格格们,就起身去抱了织物,搁在自己身后的炕上,然后继续叽叽喳喳地向依兰珠打听明国的风土人情。 郑海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们。 自己眼前这一屋子挤在土炕上的妇人,也算是努尔哈赤整个后宫了。若按真实的历史进程,二十几年后,爱新觉罗家族的女人们,就会通身珠翠地坐进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用的厕所都会比眼前这炕屋大。 郑海珠正有些感慨之际,建州女人们忽然出了状况。 一个小格格,从东边炕头跳下来,奔到西炕,要揍另一个小格格。 众福晋纷纷去拉架,依兰珠吃惊地望着她们,阿巴亥则脸色一沉,喊立在门边的婆子们来制止。 郑海珠忙扯起正在收拾地上箱笼的穆枣花和阿亚,退到炕屋外面。 太阳下山后的大东北,冷风让人瞬间就脸部僵硬。 郑海珠一面揉着腮帮子,一面招呼阿亚又走远了几步,才压着声音问:“她们吵的满文,是什么意思?两个小丫头怎地就突然打起来了?” 阿亚道:“东炕的那个抱怨自己拿到的锦锻不好看,西炕那个就说她,你反正不知何时,就会被大汗送给明国那些糟老头子将军做福晋的,到时候锦缎管够。” 郑海珠撇撇嘴,望了一眼战况渐息的屋子,对阿亚道:“我重复一遍,那个挑事儿的说的是,你反正会有个明国的抚顺额附,到时候锦缎管够。” 阿亚在暮色里眨了眨眼睛,冲着郑海珠重重地点点头:“郑姑娘放心,阿亚记住了。” 151章 栽赃(下) 好好的家庭聚会,变成闹剧。 依兰珠很快意识到郑海珠这个明国商妇多么机灵,第一时间就退到了屋外,免得尴尬。 她于是也扶着婆子的手站起来,向阿巴亥行礼告辞。 到了马爬犁上,依兰珠沉寂须臾,实在忍不住,向郑海珠抱怨:“前手刚拿了我们上好的衣料,后手就当着我的面骂明国男人是糟老头子,这,用你们明国人的话说,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么?都是些什么人哪!” 郑海珠柔声安抚:“夫人莫在意,一个小孩儿不懂事乱说话,又或者是妒忌夫人在西边过得好。” 依兰珠被郑海珠撸到了顺毛,侧着深吸几次气,转出一丝得色道:“那倒是,看看那个什么阿巴亥,贵为大妃,穿得还不如我们李府的管事婆子。” 依兰珠远嫁时,努尔哈赤的大妃是富察衮代,也就是依兰珠母亲的好姐妹,如今五十多岁的富察氏年老色衰、恩断爱弛,住在儿子莽古尔泰家中,大妃的尊宠被正当盛年的阿巴亥所夺,依兰珠此番回来得知后,对于阿巴亥自然没什么好气。 建州女真以西为贵,几大贝勒住在努尔哈赤后宫的东边。 马爬犁往东走了没多久,莽古尔泰就在夜色中迎到了依兰珠一行,带回自家院子里。 已显露苍老之态的富察氏,见到依兰珠就往怀里搂,忽地又轻推开,仔细瞧瞧,道声“和你额娘年轻时真像”后,再次抱着她哭起来。 郑海珠则与穆枣花,从爬犁上抬下最后一个装满礼物的箱子,恭敬地献给莽古尔泰。 因白日里努尔哈赤的态度转变,莽古尔泰此刻对郑海珠,也不全然当作包衣一样凶狠,只瓮声瓮气道:“按照大汗的吩咐,明日我的侍卫会带你去正黄旗衙门找笔帖式。你的那两个侍女,就服侍格格去祭拜,一步也不准离开。” 郑海珠低头应声。她明白,这是对她们明国来人的监视,最大程度地限制她们的活动范围,以防她们刺探到什么。 不过,以努尔哈赤狐狸般狡黠的性格,他在出征前,绝不会像几年以后明廷发动萨尔浒战役那样,事先就四处张扬。历史上,建州女真打抚顺城的前一天,努尔哈赤才在赫图阿拉发布“告天伐明七大恨”。而此时,就连砍树造攻城器械,都被女真人对外谎称为造马厩养马,以防消息泄露。 所以,限不限制郑海珠她们的活动范围,意义不大。 况且,郑海珠作为知晓历史进程的人,此番非要涉险走一趟赫图阿拉,目的不在于搜集到她早已知晓的军事计划,而在于赋予自己一段“实地到过建州女真老巢”的经历,好让张铨和毛文龙相信她三分记实、七分栽赃的禀报。 …… 一夜安眠。 翌日大早,莽古尔泰的亲兵就来押着郑海珠去汗宫大衙门南边的各旗衙门。 八旗衙门,同样建造得很粗陋,墙基的砖块,大小尺寸不一致,能相亲相爱地砌在一起,也是不容易。墙的上半截用黄泥湖成,顶上则盖着稻草,竟连瓦片都没有。 但每个衙门前的几排武备架,在郑海珠看来,才是巨大的亮点。 铠甲,长刀,顺刀,步弓,重箭。 最可一观的,是步弓与重箭。 建州女真是山林猎人出身,为射杀大型勐兽或者野猪之类皮质坚韧的猎物,他们用的不是蒙古人那样的小弓轻箭,而是长度接近成年男子身高的大弓,箭失的长度也达三尺,箭镞锐利如凿,破甲能力很强。 郑海珠看到这样的射杀型兵器,大致明白了,在未曾拥有大炮这样的攻城利器前,努尔哈赤打下抚顺城,用的是“骗”,骗开城门后近距离射杀。后来的萨尔浒战役,则不管明军几路来,努尔哈赤的战术都是,瞅准一支明军,欺身到近处,用狩猎的方式,在旷野中绞杀对手。 他们骑马的技术肯定没说的,但很多时候是下马步战。而他们造房子和纺织的技术再劣等,打铁制弓的功夫却很牛,做出的冷兵器十分厉害。 所幸,和昨日在王城内和莽古尔塔家里看到的武备情形差不多,今日在各旗衙门前,郑海珠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火铳的影子。 进了正黄旗衙门,里头一个穿着兽皮坎肩的小个子男人迎过来。 “姑娘可是姓郑?在下是此间的笔帖式,已得大汗旨意,笔受姑娘所言。” 女真人所称的笔帖式,类似汉语里的“文书、书吏”。 郑海珠抱拳行礼:“请教尊驾如何称呼?” “我姓佟,名养定,养真气的养,定操守的定。” 那笔帖式难得碰见个说汉话的,自然要拽文过过瘾。 郑海珠将他的名字嚼了嚼,面露真诚赞美的表情:“呀,真是好名字,山海万里无极,唯养性定心,方能观其自在。如此意境飘渺,敢问先生祖上可是辽东的书香大家?” 佟养定闻言,心里就像数九寒天熨上个小暖炉。笔帖式原本是低级职员,莫看平时能出入八旗衙门,在大小武将眼里,也就和牛录里的包衣差不多。 一贯被粗野对待的佟养定,今日忽地能和一个秀气的汉人说上文明的语言,还被听起来雅致的句子恭维出身,实在心花怒放。 他上唇那两绺细细的老鼠胡子,仿佛都要飞起来。 人一高兴,话匣子就打开了。 “郑姑娘谬赞谬赞。先大父与先父都未进过学,一直在辽东做山货东珠买卖,到我这一辈,几位堂兄也承袭家业,只送我读过几年圣贤书,原想着在抚顺考生员,但被大汗看中,招为笔帖式,原是和额尔德尼巴克什一道创制满文,姑且算得半个读书人吧。” 巴克什,是蒙语“博士,会书写的人”的意思,额尔德尼,是努尔哈赤下令在蒙语基础上创制满语的牵头人。 郑海珠继续演绎着自己眼中的崇敬之色:“原来是佟博士。那佟博士的叔伯父兄们,如今还在明国那边?” “在,在,每年那边有好几次大集哩,抚顺、开原的马市都热闹得很。” “哦,那可真巧,”郑海珠笑道,“其实我也是经商之人,佟先生府上何处?明年我去拜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买了运去南边的。” 佟养定毫无防备,合掌道:“那敢情好。我们佟家居于抚顺南面的马根单,如今家主是堂兄,叫佟养性,我给姑娘写一封信吧,请堂兄好好招待。哎呀,郑姑娘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这佟养定一边说,一边就殷切地转去桉头铺纸,提笔写起来。 郑海珠看着他热情欢喜的模样,摁下一丝不忍,心道:马根单,佟养性,记住了,届时不是你堂兄好好招待我,而是我们好好招待你堂兄。 佟养定很快写完引荐的信笺,交给郑海珠。 郑海珠接过,先赞字好,又问这可是桦皮纸。 佟养定道:“明国的纸太贵,用不起,这是用老城附近的芨芨草和萱草打成碎浆做的,满人叫桑皮纸,承磨倒也不会因开,凑合能写。” 郑海珠暗喜,我要的就是你们这“独一份”。 她于是坐到佟养定对面,彬彬有礼道:“佟先生,咱开始画舆图吧。画图之前,我先把一些新鲜名字说给先生听,敬请先生笔录。明国之外呢,有七处浩渺大海,泰西人称之为七大洋。” “七-大-洋。” 佟养定工工整整地记汉字于桑皮纸上,又在边上写好蚯引缠枝似的几个满文。 郑海珠满脸好学地凑过去:“这就是佟先生与额尔德尼创制的满文?看着颇难。” 佟养定道:“其实会说蒙语和满语的,就不难学。比如这个七,满文发音‘那单’,取的是蒙文的各一半发音……这个大字,满文造字法也是同理。” 郑海珠露出若有所悟之色:“原来如此,是以,记熟了满文所对应的发音,看到就能读出来,再根据读出来的字,领会意思?这与我们汉人造字的法式,大不相同。” 佟养定颔首。 郑海珠道:“继续说这七大洋。最大的分为南北二洋,名太平洋,因水手恨其波险涛深,祈求往来平稳清明。” 佟养性又唰唰地以满汉两种文字写下。 郑海珠捡出“南、北、恨、明”四个字,再次故作探究地问了满文的对照字母。 佟养定一一告知。 如此,整日下来,郑海珠学到了她要栽赃给努尔哈赤的二十几个满文。 其实,也不是栽赃,提前剧透而已。 152章 好险 郑海珠在正黄旗衙门里盘算怎么用满文拼凑努尔哈赤伐明的伪证时,穆枣花和阿亚,正陪侍依兰珠,由莽古尔泰带着,来到赫图阿拉郊外,为舒尔哈齐夫妇扫墓。 依兰珠同父异母的哥哥,已是镶蓝旗旗主的阿敏贝勒,不出所料地继续避嫌,只让另一个弟弟济尔哈朗到场。 济尔哈朗从小被努尔哈赤带在身边,他对大伯,反倒比对父亲舒尔哈齐亲,与莽古尔泰等堂兄的关系也很好,阿敏让济尔哈朗出面,可以免去努尔哈赤的疑心。 依兰珠好歹也是个二十多岁、经历过些人情世故的少妇了,从亲兄弟们的表现,多少也开始相信,父亲舒尔哈齐并不是死于疾病。 乌鸦刺耳的叫声中,这个远行归来的建州女儿,对于父亲将她送给明国李家做小妾的陈年怨怼,早已澹去无踪,只唏嘘父亲当年多么勇勐神壮,如今却是埋在这雪下石窟中的几根枯骨。 及至寻到富察福晋的坟头,依兰珠见了那荒草丛生的凄凉景象,脑中闪过一帧帧幼年与少年时被慈母护佑与疼爱的画面,而自己作为额娘唯一的孩子,竟在她弥留之际也无法见最后一面,额娘当时该多么痛苦。 依兰珠思及此,登时悲忿沁骨,哀恸椎心,哇地一声就扑在了雪堆里,抱着母亲那块刻字潦草的石牌,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须臾竟晕了过去。 莽古尔泰大惊,上前抱起依兰珠,就掐她的人中。 一只马皮水囊递了过来。 穆枣花低柔但急切的声音响起来:“贝勒,这是我们熬的参汤。” 莽古尔泰一把抓过,给妹妹嘴里灌了几口。 他发现,水囊表面竟是热的,似带着体温,不由瞥了一眼穆枣花。 这个年轻的明国女子,双颊红润,两个圆熘熘的好像小鹿般机灵的眼睛,焦急地盯着依兰珠。 “你这奴才,倒是细致。”莽古尔泰沉声道。 穆枣花一路来被依兰珠温柔和蔼地对待,自也带了几分真心地照顾对方,没觉得什么膈应之处。 此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离莽古尔泰这个建州鞑子那么近,胸口登时泛上一阵嫌恶,忙退开去。 此举在莽古尔泰看来,却成了因羞赧而惊惧,越发令他起了一阵异样的心绪。 总算几口参汤后,依兰珠缓过气来,又悲悲戚戚地哭起来。 济尔哈朗帮着莽古尔泰一道劝慰,说了些富察福晋走时没受什么苦之类的谎话,依兰珠才渐渐停止抽泣。 …… 依兰珠准备离开赫图阿拉回辽阳的前一天,是建州女真祭祀“万历妈妈”的日子。 “万历妈妈”,是指原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四夫人。据说,努尔哈赤当年被李成梁收在帐下做亲兵,被人举告说脚底七颗红痣如北斗七星,李成梁疑心这是天子之气,便要杀努尔哈赤,结果四夫人掩护着努尔哈赤逃跑,自己却被李成梁杀了出气。 女真人感念四夫人救了他们的大汗,就尊称她为“万历妈妈”,每年冬天都要祭奠。 郑海珠在赫图阿拉听到这个节日的渊源时,颇觉无语。 事实上,刚到辽阳,她就向毛文龙问起李成梁和建州女真的关系。毛文龙很明确地告诉她,李成梁从没收留过努尔哈赤兄弟作什么义子或者亲兵,只是一直来善于利用女真人内部的矛盾,维持辽东的平宁。当年明军误杀努尔哈赤的父亲,李成梁对努尔哈赤兄弟赏赐了些财物进行安抚而已。后来李家与舒尔哈齐结亲,也是李成梁为了离间建州女真这两兄弟,刻意地扶持一个、打击另一个。 所以,什么万历妈妈救命的说法,多半是努尔哈赤拿出来骗女真人的。 但被最高领袖忽悠的女真人,对待这个节日还真的十分慎重。 因传说中的四夫人吸引李总兵注意力时,没穿衣服,所以祭奠万历妈妈的这一夜,每户女真人都不能出门,以免见到没穿衣服的万历妈妈,对她不敬。 于是,这天太阳落山后,外头还真的听不到什么动静。 白昼里,郑海珠就发现穆枣花有些不对劲,打包行李时,好几次都没听见自己吩咐她做事,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沉思中。 戌亥之交,郑海珠对穆枣花道:“我们早些睡吧,今夜阿亚和那婆子一起服侍依兰珠,明日启程必定困倦,你养足精神,在路上替她。” 穆枣花喏喏答应。 黑暗中,没过多久,她就听见了郑海珠略有些粗重的但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她已经熟悉了郑姑娘这种倒头就睡的习惯。 郑姑娘只要头一挨枕头,所有的算计就离开了那颗都是窟窿眼的心,这具躯壳就像石子儿投进湖水,沉入梦乡。 穆枣花小心翼翼地从炕上爬起来,扎好棉衣,裹上裘袄,揣好要用的东西,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 深冬的恶寒扑面而来,几乎要呛得她咳嗽。她拼命忍住,先四下张望,确定远近都没人。 此际的爱新觉罗家族,不过就是部落大小头领的身份,尚未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警卫程度。莽古尔泰这样的贝勒,也不会在天寒地冻的夜晚,还安排侍卫在自家巴掌大的地方巡逻。 莽谷尔泰家,有七八间炕屋,郑海珠临时住的一间,靠着最边上的柴房,从栅栏的缝隙里就可以钻出去。 穆枣花句偻着身子,挤出栅栏。 鼻腔似乎适应了冰凉的空气,头脑越发清明。 穆枣花毫不犹豫地拔腿,径直往百步外的那口“汗王井”疾行而去。 “扔进去,毒死他们!” 穆枣花边走边低声滴咕,很快就靠近井边。 她刚驻足,前方“汗宫大衙门”的殿门忽然吱呀打开了。 穆枣花刹那间浑身僵直。 这个时辰?怎么会! 不是说今夜女真人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的吗! 鞑子那个,那个议事的八角亭,分明没有亮光,老酋怎么可能在此际摸黑议事? 穆枣花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转身跑已经来不及了,一览无余的场院,她往哪里跑? 她呆呆地望着前方的殿门。 看到从里头出来两个人影、一盏灯笼的同时,她听见身后传来郑海珠的怒斥。 “死丫头!偷跑出来喝水!” …… 莽古尔泰坐在黑暗冰冷的汗宫大衙门里,念完建州萨满教给他的咒语后,让唯一跟来的亲卫打开殿门。 他期待在雪地上看见心爱女巫的鬼魂,妩媚妖娆也好,鲜血淋漓也罢,他都能接受。 他相信,女巫会回到她身首分离、魂魄消散的地方,与自己相会。 然而,他看见的,与他期待的,大相径庭。 明国那个姓郑的一脸精明刁滑的商妇,在井边抽打她的仆人。 莽古尔泰大踏步地迈过去,喝道:“做什么!” 穆枣花跌倒在地上,哀声道:“我做错了事,被罚不许喝水,但我嗓子渴得快冒烟了,就偷偷出来喝井水。” 郑海珠好像打累了,喘着气对莽古尔泰道:“三贝勒你说,这样不服管教的狗奴才,是不是该打。” “啪!” 一记耳光甩在郑海珠面颊上。 郑海珠只觉得霎时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疼痛,人已倒在雪堆里。 很快,她眼前的夜空又被一张恶狠狠的脸取代。 莽古尔泰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提起来,咬牙切齿道:“你才是狗奴才。” 有那么一瞬间,莽古尔泰的手已经按在了腰刀上,下一刻就可以拔出利刃,像宰鸡般,轻松地割开手里这明国女子的脖颈。 这个讨厌的臭虫! 一定是她,惊扰了女巫的鬼魂。 可是,杀她的理由呢? 杀她的理由,会令父亲,那位至高无上的女真头狼,把自己看得连臭虫都不如。 莽古尔泰胸口起伏几次,终于平静下来。 他丢开郑海珠,在雪地里怔了片刻,俯身扶起穆枣花。 “你喝到井水了吗?”他问。 穆枣花摇摇头。 “快喝吧,我看着你喝。” 穆枣花虚脱般地挪了两步,去拿木勺。 女真人这口井的井面很高,人凑在井沿就能舀到水。 穆枣花的心怦怦直跳,她掖着自己的袖子,生怕里头装有砒霜的纸包掉出来。 她身后,莽古尔泰冷森森地对郑海珠道:“要不是依兰珠格格说,她想问你讨枣花服侍她,我就会留下她。你记住,回去的路上,不许再打她。” 郑海珠擦了擦嘴边的血迹,作出垂头丧气之态,一叠声应着。 153章 抚顺保卫战(一) 摸黑进了屋,穆枣花刚开口喊了声“郑姑娘”,郑海珠就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将她摁在炕上,极力压抑着怒火,贴着她冻僵了的耳廓,低声道:“你如果想活着见到吴公子,从现在起就闭嘴!” 二人在炕上一动不动地僵持着,只听到彼此的呼吸音,少顷,屋外雪地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很快又归于沉寂。 郑海珠用气声对穆枣花道:“人走了,睡觉!” 穆枣花听话地脱了外衣,缩进火炕深处。 郑海珠也倒在炕上。 她的胸口急剧地欺负着,那股窝着憋着、发不出来的火气,好像要撑炸她的心肺,远比被莽古尔泰打肿的半边脸更疼。 “我和吴公子都瞎眼了,竟然看中你!” 三天后,终于平安离开赫图阿拉、回到鸦鹘关外的客栈与孔有德等明军碰头时,郑海珠才揪着穆枣花来到后山的林子里,吐出这句燃烧着灼灼怒意的话。 穆枣花跪在郑海珠面前,磕头道:“我蠢,我比驴还蠢。” 郑海珠盯着她:“那几日,我在正黄旗衙门,不在你们身边,是不是那个莽古尔泰,想霸占你,你就起了杀意?” 穆枣花道:“什么都瞒不过姑娘。莽古尔泰与依兰珠讲女真话,是阿亚告诉我的,说莽古尔泰觉得我像他一个死去福晋的侍女,想让我留在赫图阿拉,幸好依兰珠大概怕得罪姑娘你,编了个由头打发了莽古尔泰。但那个臭鞑子,摸过我的手,拍过我的脸。” 穆枣花喘了口气,又接着道:“莽古尔泰带依兰珠和另一个弟弟去打猎,烤肉时闲聊,说投到建州来的明人百姓很奸诈,藏着粮食不给他们当军粮,干脆下令每户按人头交粮食,少交一份,杀一个,正好杀光了那些不听话的,去抢些像牲口一样听话的来,种死人留下的地。两个鞑子王爷就这么嘻嘻哈哈地说着,连依兰珠都听不下去了。郑姑娘,建州鞑子,真的不是人,莽古尔泰他们,就该喝砒霜!” 穆枣花说着说着,眼睛里的凄惶又变成了恨意。 郑海珠蹲下来,扭开她的肩膀,缓缓道:“枣花,我且不说吴公子给你们定下的规矩,不许你们擅自作主发起一些行动。就单说你对鞑子的厌恶,是一包砒霜就能真的解恨的吗?你也亲眼看到了,努尔哈赤有多少儿孙,儿孙又有多少旗人战将兵勇,莽古尔泰一家死绝了,努尔哈赤照样有阿敏、有代善、有皇太极可以去伐明,可以去抢我们的土地,可以对我们的国民或屠或掳!你他娘的真以为是看戏班子唱堂会吗,下个毒就能全剧终,顺带把我也连累得和你一起送命,你对得起我把你从运河边的苦日子里捞出来吗!” 穆枣花抬起眼睛,瘪着嘴,恨意又转成了羞愧。 郑海珠平复了几息,问道:“那几天,你跟着他们到处跑,看到过火器没?” “回姑娘的话,没有。但是看到不少闲散的鞑子兵比武,拿着一人高的大弓,射绑在树上的铁甲。” “他们离得多远开弓的?” “多为五六十步,有些退得更远。他们有时候比拔箭开弓的速度,有时候比谁射穿铠甲的距离更远。” 郑海珠点点头,对穆枣花道:“你先回客店,我一个人在此处静静。” 穆枣花却不走:“郑姑娘,客店伙计说,这里常有野猪出没,会拱人哩,比熊还危险。姑娘若是嫌我碍眼,我就去树后,让姑娘看不见我。但,但我得陪着姑娘。” 郑海珠对着那张认真的面孔,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行,我也不静了,一道回去吧。” 她现在体会到领导学中用人的难处了。 有的人,就像有的文,瑕疵一个接一个,甚至致命。 但当这个人同时又在执行其他任务时表现出合格甚至出色,就像文章仍有亮点,实在弃之可惜。 这个万历四十六年的边陲白桦林里,郑海珠盯着穆枣花在雪地上踩出的脚印。 此时,她还不知道,眼下差点惹出大祸的穆枣花,因为没被她视作弃子,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帮她的大忙。 …… 安全进入鸦鹘关,置身于大明的地界后,郑海珠让穆枣花跟着孔有德,护卫依兰珠回辽阳,自己则带着阿亚,并另一个毛文龙的亲兵,折身北上,往抚顺去找吴邦德,与他交换了情报,盘划好诸般说辞,又勘察了抚顺的地形。 如此过了正月二十,张铨和毛文龙在辽阳,终于迎回了风尘仆仆的郑海珠等人。 “张侍郎,毛伯伯,努尔哈赤必定在今春伐明,而且就是打抚顺。” 郑海珠开宗明义后,先拿出皱巴巴的桑皮纸:“我被老酋勒令画泰西海疆舆图的前一天,努尔哈赤在他的正黄旗衙门找笔帖式笔译汉文,突然发火,后又息怒,但扔了的一堆纸团留了些在筐子里。我藏下这张,将里头的字单独描出来,在抚顺找不同的蒙古商人看过,翻译成汉字,有七大,恨,杀父,伐,明,还有些不认识。” 张铨接过桑皮纸,皱眉道:“这是,蒙古字?” 他此前巡按过冀镇和宣大,认识蒙文。 郑海珠道:“建州女真就在这几年,自己创制了满文,但根子是借的蒙文,所以蒙古商人能认得其中的一些。” 毛文龙道:“这几个字也够了。但怎么得知是先打抚顺?因为去岁咱们推测的马市?” 郑海珠点头:“吴公子在抚顺蹲了大半个月,过了个年。各处车马店都说,守将李永芳那几路经商的亲戚告诉他们,四月十五的马市会按时开,让他们多盖几个棚子,会有许多女真人来卖马和铁具。还有……” 郑海珠说到此处,停下来,走过去拉开门,唤进阿亚,指着她对张铨道:“张侍郎,她娘是开原人,爹爹是叶赫部养马的,她家都被建州人杀光了。她逃走的时候,老酋还没创制满文,她不会认满文,但听得懂建州人的话。” “阿亚,你告诉两位上官,努尔哈赤家的女卷们说过什么?”郑海珠将阿亚推上前。 阿亚低着头,口齿却清晰:“回两位老爷,她们说,老酋要招拂士额附,送个女儿或者孙女给明国将领,满人说的拂士,就是我大明的抚顺,额附,是姐夫的意思。” 张铨的眼睛眯了眯,挥手道:“好,你出去吧。” 又对毛文龙道:“让你门口的亲兵,也走远些。” 门再次关上后,张铨看着毛文龙、郑海珠和吴邦德,没有马上表态。 毛文龙知道自己应该先开口,并且不可油滑矫作。 “侍郎,毛某不会拐弯绕圈,只讲掏心窝子的话,这个军功,毛某想争!” 154章 抚顺保卫战(二) 观察称呼,可以很好地揣摩对方的亲疏关系。 郑海珠离开辽阳一个月,回来发现,毛文龙这个目前在武官中级别并不高的游击,对张铨这样的红袍文官,开口闭口已自称“毛某”,而不是“末将”。 果然,张铨听了毛文龙那句斩钉截铁的请战之言后,不打官腔,直接问道:“你能拉出来打的有多少人?老夫不要听那些虚头巴脑的额员数字。单说数字,来辽阳前我就晓得,你们辽军,若游击一营三千人,实数有六成就不错了,余下的都是你们这些军头吃空饷。” 张铨的话,没有责难之意,他只是说了个现状。 确切地讲,不光辽东,所有九边重镇,都是如此。 武将们也并不觉得自己有愧于朝廷。 毕竟,他们吃了空饷后,还会拿来养家丁,养出的家丁至少还能上阵作为精锐,不像许多缙绅富豪或者宗室成员,是纯粹的国之蠹虫。 毛文龙于是坦率道:“回侍郎,辽阳的营兵,在编和操练的,两千人,步兵一千五,骑兵五百,都是和北边蒙古人交手过的,里头还有些老兵,在平壤干死过倭人。这些兵绝非卫所屯堡的废物农兵,他们出城和建州鞑子野战,肯定不憷。毛某,还另有家丁三百。” 不待张铨接茬,郑海珠开口道:“蒙古鞑子用的是骑弓和轻箭,建州鞑子嘛,我这回看了不少,他们用的步弓和重箭。对付建州鞑子,得上火器。毛伯伯,我给你弄两百把合机铳来,家丁那样的精锐得配上。” “啊?”毛文龙看着郑海珠,有些难以置信。 郑海珠并不觉得自己在两位文臣武将前有什么好怯场的。 她谋划了许久,不就是为了在今天这样的机会前,一面做贡献,一面谈条件么? 她当然要让自家的产品,无论是暗甲还是火器,都亮个相。 况且,她郑海珠不但有军火实力,而且是亲身冒险进过努尔哈赤的老巢的,又去抚顺实地看过,她为何没资格参谋? 她转向张铨道:“张公,去岁从登州启程时,我就用朝廷的邮驿给松江发信,让松江火器坊赶紧多招人、磨枪管。合机铳不是大小炮,做起来没那么难,两个工匠十天做一把,我当初离开松江时,作坊里已经攒了三十把,送到镇江给戚总兵试用。登州发信后的这两个月,去掉过年的日子,至少又攒了五六十把。辽海二月开冻,我回去运,只要朝廷给我海路的勘合,辽海南下松江很快。就算我现在牛皮吹破了,松江那边的管事这一阵没上心,我回去后盯着赶工,也能赶出一百把来。” 张铨闻言,再一次审视起眼前这个和自己女儿同龄的小妇人来。 莫说是商贾平民中,就算是放在朝堂上、军旅间,这也是个统筹调度的人才了。 “丫头,你是不是早就筹算着给辽东供火器了?你怎会有这般心思?” 郑海珠认真道:“我朝自立国起,边患何时停过?打仗一定是家常便饭。恰好我相熟的前辈、同辈,都推崇火器,乃至西洋火炮,我就想,一定得做这一行。卖绸子卖布卖米卖茶,但凡攒下几两银子,就得做火器。” 毛文龙此时已有些醒悟过来,接腔道:“两百把合机铳,得花你多少钱?” 郑海珠道:“伯伯晓得的,我们不做破烂玩意儿。给秦将军和马将军做的棉草混纺的暗甲,里头不会用一片锈铁,棉布不会少一天浆晒,是六两银子一件。我们的合机铳,枪管加长过,锻打精良不炸膛,火门盖得也严实,成本就得十四五两银子一把。” 她说到这里,轻叹一声,带了些哂笑意味,仍是看回张铨道:“其实也就三千两银子,江南士绅造个小园子、堆几块太湖石都不够,我们却能给建州鞑子一点颜色瞧瞧了,毕竟他们从人到马,都还不熟悉火器,交战时突然遇到,我不相信战术和士气会不受扰乱。” 毛文龙摸摸满是胡茬的下巴,咧嘴道:“当年咱辽东军和戚家军那支客军,一道去朝鲜打倭人,努尔哈赤那老酋,就假惺惺地主动向我大明请命,要带一万鞑子助战。所幸李总兵最晓得老酋是何心思,不过是顺道到李朝抢东西抢人罢了,所以没答应。老酋那回没去,就没见识过倭人和我明军两边的火器,郑丫头说得对,此番得给建州鞑子上火器,压制他们的步弓。” 毛文龙眼中闪烁着猎杀的蓬勃兴致,仿佛已在畅想鞑子被火器轰得血花飞溅的动人场景。 张铨因身份与性格,倒是面不动容,但胸膛中也免不了炽焰升腾。 照理,去岁已有都察院的巡按御史到过辽东,他兵部侍郎原本不会同时出京。 但首辅方从哲被朝堂内斗搞怕了,唯恐又被政敌借题发挥,才又让自己这一边的张铨,跑了趟辽阳。 张铨没想到,竟碰上了自己政治生涯最大的一次机遇。 现下兵部尚书丁忧,他张铨等于是实际上的“本兵”、“堂尊”。 方从哲又是独相,自己作为方阁老的人,临时而机密地调兵遣将,可以做到。 有了权,一定要用对人。 事到如今,张铨已对郑海珠建立起了足够正面的评价,甚于他对京师兵杖局、太仆寺那些同朝为官者的信任。 不能让这样赤子之心、又很堪一用的大明百姓吃亏。 “丫头,老夫会去请饷,朝廷不好白用你的合机铳。对了,火炮来得及造么?” 郑海珠很诚实地答道:“虎蹲炮和弗朗基炮,我也去信让他们造了,不知进展如何。但红夷大炮肯定来不及,就算开年便从广东请匠师到松江,一门红夷炮,也得造四五个月。不过,可以试试赶紧从濠境弗朗基人那里买,连炮手一起雇。” 毛文龙点头道:“虎蹲炮是野战好使,但鞑子此番是攻城,若能有大炮上抚顺城头,自然更好。” 张铨沉吟道:“那就继续说兵力。毛将军,老夫可以想办法解了李永芳的兵权,将抚顺城的两千兵力也给你。但即便如此,你的四千多人,再加上火器,也还是不够用的。据叶赫部的报告,建州八旗总共约四万兵力。如今北有叶赫部,南有清河堡的万余守军,老夫估摸着,努尔哈赤得留一半人看着后院,也就是带两万人出来打抚顺。” 郑海珠不由暗赞,马祥麟这个岳父,果然知兵,历史上努尔哈赤打抚顺,确实带了两万人马。 “张公,”郑海珠道,“此番我在赫图阿拉,看到大量包衣砍树,我推测,就算努尔哈赤与李永芳暗通款曲,但未必收买了抚顺和周围堡垒的其他守将,否则何必造那么多登城器械。我与吴公子在抚顺周遭转了一圈,觉着他们可能会分兵,其中一路主攻抚顺城,另一路则攻东州和马根单两个要塞,以防三处明军彼此援应。所以,东州和马根单一定要加派人马。还有其他几处,也要摆人。” 她顿了顿,见张铨和毛文龙都是一副“你继续说下去”的表情,干脆走到沙盘前,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张铨边听边点头,毛文龙则更为赞叹。 这丫头心窍真多,谁坐镇抚顺正面迎敌,谁据守各要塞用计,谁去北边堵住蒙古部落,谁从南边几处包饺子建州分兵,谁坐镇沉阳指挥,她都能说出些道道儿来。 军事上不闹笑话也便罢了,难得的是,郑海珠在保证他毛文龙建功的前提下,将总兵张承胤、清河邹储贤、辽东老军阀李家的利益,也都顾及了,还提议镇江的戚金也来分一杯羹,毕竟人家火器玩得熘。 生意人到底还是会算账,且明白利益均沾的道理,军功大家分,就和银子人人有一样,皆大欢喜。 当然,这丫头最教毛文龙服气的一招,是笃诚地对张铨道:“张公,只有戚总兵的两千车兵不够,在抚顺城外,还应埋伏一支客军,而且是骑军,非令婿马将军的白杆精锐莫属。” 155章 抚顺保卫战(三) 春分前后的江南,桃李吐芯,韶光明媚。 顾府老太太缪氏,在大丫鬟竹香的陪伴下,来到守宽学校,给先生和孩子们送糕点。 学校的实际负责人,推官黄老爷的夫人姚氏,神采飞扬地告知缪氏,今春又收了二十几个贫家男女孩童入学。 缪氏点头道:“阿珠丫头当初央告了黄老爷,请动姚奶奶出府来给这间学堂作主,真是她的大造化。姚奶奶果然将这学校办得风生水起。行啦,你去书院忙你的,有月生陪着我就成。我老婆子晒晒太阳,听听娃娃们的叽喳声,最是舒坦。” 姚氏便笑着福礼告辞。 她晓得顾家这位老太太,是个顶风雅的人,去岁由郑海珠引荐了王月生后,来听过几次王月生抚琴,有一回起了兴致,还跟着去火器坊看了会热闹,瞧着和王月生倒蛮投缘。 融融暖阳里,王月生扶着缪氏,缓步穿过校园的花径。 登上清园的小亭子后,缪氏示意丫鬟竹香四面望着些,然后向王月生道:“说吧。” 王月生道:“阿太,昨日,李老爷送郑姑娘和孙老爷启程时,他们带了四门广东炮,六个炮手,其中两个是弗朗基人。广东炮说是叫什么鹰隼铳,没有大蛇铳沉,一门不到千斤,用牛车拉去码头,再推上船的。还有一些百来斤小火铳。” 王月生说的李老爷和孙老爷,就是徐光启的门人、主张西学火炮技术的李之藻和孙元化,被郑海珠请到松江主管火器坊。 缪瑞云眸光一闪:“你们的火器坊还造不出炮,这么快就从南边弄到了人和炮?” 王月生垂着眼帘禀道:“正月底,黄老爷来与孙、李两位老爷说了些事,孙老爷马上找我支了三千两银子,和郑芝龙一同去了广东。孙老爷和徐翰林一样,都是耶稣会的,据说直接在濠境就买到了炮,雇到了人。” 缪瑞云想了想:“唔,一个月打个来回,恰好与郑丫头会合。正月底那次,黄尊素应是收到了郑丫头的信。这丫头没告诉你他们后头的行踪吧?” 王月生摇头道:“没有,她回来的三天,头一天在府衙,第二天与孙老爷、郑芝龙盘点火器,傍晚去看了韩小姐和小少爷,第三天就走了,走之前只是叮嘱我管好工匠、快点起高炉。” 缪瑞云道:“那你觉得,她是去干什么?” “回阿太,郑姑娘连小少爷的满月酒的来不及喝,便匆匆启程,定是因为军情。她岁末运货去辽东,想来这一回,是帮朝廷打鞑子吧?” 缪瑞云笑笑:“她是真能折腾。对了,月生,你与孙、李两位老爷打了小半年的交道,他们没有逾矩之举吧?” 王月生知道老太太意指何事,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两位老爷都是君子,他们把我当郑姑娘的账房而已,每回找我,就是要钱买铜铁料和火药。平日里在火器坊,也是和卢公子,还有工匠们凑在一处,商讨火器。” 缪瑞云喟叹:“这些才是我大明的良臣,可是你看看,朝中把持钱权的,有几个是这样的?不说啦,你好好帮郑丫头看着火器坊。我和刘将军,回头是要想把她弄进宫里头用一阵的,届时松江这一摊,她还是得靠你。” 王月生恭敬地道声“是”。 她心头漾起舒畅的感觉。这大半年,她觉得自己时常处于愉悦的精神状态,绝不仅仅因为脱离了烟花柳巷。 秦淮河也有不少姐妹被恩客赎身后嫁作小妾的,但她们仿佛仍笼罩在慵懒的颓然和隐约的仓惶中。 她们仍是笼中鸟,无非笼子换了一个罢了。 而她王月生,是郑姑娘的下属,就像一位将军的副手,又是缪郡主和刘公公大业的参与者,那简直如中军帐里运筹帷幄者的谋士一般了。 王月生越来越为这样被重视的感觉迷醉。 她的目光,离开缪瑞云慈蔼的面庞,落在邻院的教室方向。 那里,学生们正在跟着徐翰林的那位助手,上几何课。 郑姑娘这回,还带走了两个大些的女学生,以及小裁缝范破虏,说是作为自己的侍女。 但王月生知道,郑姑娘不是个爱讲排场、把自己当少奶奶的人,她不喜欢人服侍,所以多半是带几个小丫头见世面去了。 范破虏做过暗甲,但两个女学生被挑中的理由有些奇怪:几何这门课学得好。 …… “郑姑娘,你带来的这女娃子,有些本事嘛。” 孙元化站在甲板上,对身边的郑海珠道。 他赞叹的是两个女学生,跟着广东炮手学习用度板和铳归计算炮的仰角和炮弹落点,竟然能懂。 郑海珠在张铨特别调来的海船上,与孙元化相处了数日,感到这位晚明史上的着名人物,确实属于技术官僚那一挂的,没什么大明读书人的酸腐架子,也不轻视女性。 但郑海珠依然谦逊地表示,主要是孙元化的老师徐光启翻译了《几何原本》,让后辈们受益匪浅。 孙元化很满意这个回应。 这位今年三十八岁的举人,还远未到历史上位高权重的时期。 他考不中进士,便师从徐光启,潜心西学,如今虽仍无官无职,但去岁经徐光启牵线,得以在家乡松江,和志同道合的李之藻从事心仪的火器研造,本已颇有得偿所愿的欣喜。 没想到这么快,朝廷就来用他了。 当然,和眼前这位年轻但令人刮目相看的郑姑娘的引荐分不开。 船过黄海、辽海,到达旅顺港时,孔有德已在码头迎接。 郑海珠谨慎地望了望四周。 孔有德殷勤道:“郑姑娘放心,你看此港今日,除了我们的船,再无别家进港抛锚,来运家伙事的力夫,也都是咱毛家家丁的亲戚,毛将军挨个儿见过。” 郑海珠紧接着又问:“吴公子和戚总兵顺利吗?” “有兵部的勘合,顺着哩。一千多人,四艘船悉数运到。他们到得早,现下应快要走到辽阳了。” 郑海珠松口气,点头道:“那就好。快卸货吧,装上马车后,都铺上空麻袋,再盖上茅草。此去就算在盖州卫和复州卫,我们也不进去过夜,别和不相干的人啰嗦这些炮。” “都听姑娘的!” 孔有德麻熘儿地招呼力夫们来卸火炮,然后随着郑海珠去与孙元化见礼。 辽东此际也已有了几分春色,草坡泛绿,星星点点的各色野花也开始冒头。 蝴蝶在花间草上,翩然飞过。 现在是万历四十六年的三月,孙元化与孔有德,在辽东见面了,背景是一船火器。 而本该到了浑河战役时才出现在辽东的戚家军和川兵,也已经往辽阳聚集。 郑海珠俯下身,小心地捉起一只停在草秆上的蝴蝶。 她盯着它黑红相间的美丽翅膀,须臾后两指一松。 蝴蝶安然地飞远了。 156章 抚顺保卫战(四) “额吉,额吉,快把羊群赶走,又要打了。” 大明辽北重镇开原的新安关外,蒙古小男孩德格勒,提着肮脏的布袍,像一只躲避苍鹰利爪的仓惶野兔,飞快地跑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听到了儿子的呼喊,倏地站起,转身望向辽阔的草原。 大股骑马的明军,从新安关内冲出来,笔直地往一大片毡帐驰去。 母亲变了脸色,将坐在地上玩着野花的懵懂小女儿抱起来,放在简陋的独轮木车上。 “德格勒,你推着妹妹,我来赶羊,我们往西南的堡垒走,那里的汉人很和气。” 德格勒照办。 父亲死于部落间的战争后,母亲两年前就独自带着他们兄妹俩,赶着家里的羊,来到喀尔喀蒙古和大明交界的草原放牧。附近堡垒的明人看他们可怜,偶尔会送些旧衣服和粮食,对小羊羔的出价也很公道,足够母亲在集市上换到一家三口需要的盐等必需品。 所以,德格勒反倒对自己的同族人充满敌意。是那些粗野凶蛮的首领彼此征伐,自己和妹妹才失去了父亲,母亲不愿意按照部落的规矩、嫁给那个运回父亲尸体的男人,便被首领鞭打后,赶出部落。 到了大明边境的这片草场,如果自己的族人不来叩关劫掠,明军从不出关抢他们这些牧民的牛羊。 德格勒一面安慰着妹妹,一面推起独轮车,与母亲一道,撵着羊群,往带给他安全的汉人堡垒撤离。 他们走了一段,忽然觉得异样,母子俩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喊杀声并没有响起。 …… 已故辽东总兵李成梁的次子,李如柏,坐在马上,目光森然地盯着喀尔喀蒙古暖兔部落的这片营帐。 不多时,几个蒙古将领驰马而出,到了李如柏前军的家丁处,请通译说了几句。 在他们身后,喀尔喀蒙古五部落之一——暖兔部落的首领,宰赛,也策马走出大营。 家丁回来禀报完毕,李如柏做了个手势,左右次第竖起五六面令旗,李如柏麾下千余披甲精锐立时向两面退开列阵,露出中军帐后已经下马的两百名火铳兵。 阵列成型后,李如柏带着十余随从拍马而出,驰到蒙古人的营前。 宰赛几乎与李如柏同时翻身下马,一个抚胸,一个抱拳,行过礼后,并肩进了军营。 李如柏坐下后,连奶茶也没喝一口,开门见山道:“宰赛兄弟,说吧,建州人给你多少好处?” “李大将军,你什么意思?” 宰赛摸着扳指,冷冷道。 李如柏面上并无宰赛那样的冰霜之色。眼前这个蒙古人,祖辈父辈都曾是李家明军的手下败将,虽然那主要是李成梁在世时的军功,但李家叱吒辽东几十年,积威仍在,李如柏和蒙古人近在迟尺时,不需要将一个“狠”字挂在眼角眉梢。 “宰赛兄弟,这么说吧,你们原本在我大明开原镇就能乞赏,为何要进关往抚顺去?” 乞赏,是嘉靖和隆庆时的规矩,喀尔喀蒙古人每年以互市为名,到大明来拿一次财物,类似宋辽时的岁币,只是没那么多。 宰赛撇撇嘴:“李大将军,很简单,去年我们在抚顺拿到了很多钱,今年自然还要去。” 李如柏澹澹道:“是问我们抚顺的守将乞赏,还是干脆帮着努尔哈赤拿下抚顺?” 宰赛眼睛一瞪,眸中闪过参研之色。 他在喀尔喀五部中,是个心高气傲的少壮派,对于其他首领跪舔建州女真的努尔哈赤,其实很不屑。 但不屑归不屑,他还不至于和钱过不去,建州那个老东西今岁来信,约暖兔部带三千人马,到抚顺一起抢人抢东西,宰赛嘴上骂着老酋、身体还是诚实地来了。 他只是没想到,刚到抚顺西北的开原镇,遇到的明军,竟然不是守关的那些老弱,而是大名鼎鼎的李家带来的精锐。 现在,李如柏开口就直至蒙古人是要助攻努尔哈赤,宰赛更是有些吃惊。 明国一方,难道其实早有准备了? “李大将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是去抚顺乞赏的。” 宰赛仍是绷着脸不承认,反正乞赏这件事本身,是明国认下多少年的,双方都无疑义。 李如柏道:“好,有宰赛兄弟这句话,我们大明还是当你做朋友。你们的乞赏银子,朝廷已经折成布帛、盐巴、茶叶,命我带来了,另外还有三百金和一些珠宝。宰赛兄弟就不必入关了。” 宰赛抬了抬眉毛,目光在帐下几个得力将领的脸上扫了一圈。显然,他们也在努力掩饰自己的吃惊。 宰赛想了想,故作平静地问李如柏:“李大将军,你刚才说起努尔哈赤,那个建州头狼,他今岁,有什么动静吗?” 李如柏终于端起奶茶,喝了一大口,忽然笑了:“动静可不小,打不打抚顺,不知道,娶妃子,是一定的。那糟老头,要娶叶赫老女。” 宰赛面色一变。 叶赫老女,是叶赫部女真的公主,小名东哥,美丽如仙女,艳名广播于女真和蒙古各部,被叶赫部首领为了各种利益而许嫁多次,其中包括努尔哈赤和宰赛,但终因各种临门一脚的仇恨,至今仍留在叶赫部。 “不可能,”宰赛盯着李如柏道,“努尔哈赤已经将东哥的父亲噼成两半,东哥怎么可能再次同意嫁给努尔哈赤!” 李如柏语无动容道:“要什么同意,灭了叶赫部、抢过来就是了。宰赛兄弟,其实你也可以去抢东哥,你不是也与东哥有婚约吗?不过,本将劝你一句,你灭了叶赫部,就会给努尔哈赤除掉一个对手,同样,努尔哈赤若灭了叶赫部,又攻伐我大明,你们喀尔喀蒙古,也会失去东边的防线,最终成为建州女真这些饿狼嘴里的肥羊。” 宰赛气息粗重起来。李成梁这个儿子所说的话,倒是没错。 李如柏一口喝干杯中奶茶,以手撑膝盖,稍稍前倾身体道:“宰赛兄弟,我是来送礼的,不是来点燃你的怒火的。东西就在帐外的草原上,而我的勇士们,也会在新安关外过几天,直到五月来临。” 宰赛当然明白李如柏的意思,这支明军,现下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出现在抚顺周围的。 宰赛解下自己腰间的匕首,俯身放在二人中间的毡毯上,瓮声瓮气道:“李大将军,我说过,我们暖兔部,是来乞赏的,拿到东西了,我们何必多跑几百里路。你们这里,草也不肥,把我们的好马,都饿瘦了。明日,我们就拔营回西边。” 李如柏双手拿过宰赛的匕首,笑道:“宰赛兄弟是聪明人,更是爽快人。” 是夜,李如柏在帐中擦拭自己的长槊,亲兵给他打进一桶热水,殷勤问道:“大帅,蒙古鞑子西撤后,咱们是不是就能南回了?” “回个屁,”李如柏道,“且不说宰赛会不会去又回,兵部张侍郎的意思很简单,让老子带人就堵在开原,以防努尔哈赤还联络了其他几路蒙古人,往抚顺去。” 亲兵连连点头:“属下愚笨。” 李如柏叹气:“朝廷还是不信任老子,否则为何老子那么好的兵,不能去守抚顺?难道老子睡了努尔哈赤的侄女,就变成半个鞑子了?真他娘的。” 亲兵忙撸顺毛:“大帅,堵住北面蒙古人援兵,正是说明朝廷看重大帅。咱李家,早已是辽东将门,不稀罕争人头功。” 李如柏脱了靴子,把双脚浸入木桶,一面有些自嘲道:“砍人头轮不上,捐饷倒是想起我。张铨这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文官,开口就让我出三百金给蒙古人。” 亲兵继续安抚:“大帅要这么想,若换了别的文官来辽东,大帅得给他们送五六百金,才能让他们别在京师张罗御史说咱李家的坏话。而那位张侍郎,把大帅送的仪金退回来,现在好比让大帅用一半的仪金安然过关,还能多少换些军功。” 李如柏闻言,瞅了眼亲兵:“你小子也不笨啊。” 又道:“我觉得,张侍郎命我用叶赫老女的事来刺激宰赛,是身边有高人支的招,否则,他张铨一个京师的兵部堂官,怎会知道叶赫老女东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问我那女真婆娘,她都跟傻狍子似的,满脸写着不晓得。” 亲兵挠挠头:“是啊,也不会是毛将军吧?咱在辽东这多年,也不清楚建州鞑子和蒙古鞑子,原来能为了个女人,打成那样?” 李如柏哧一声:“那都是借口,自古到今没有哪个男人是会为了个娘们儿去打仗的,东哥之事,只是敲打到了蒙古人,让他们意识到,努尔哈赤不是善茬。不过,也别小瞧娘们儿。离开辽阳前,我看到那个陪我女真媳妇去赫图阿拉的郑姑娘,又来了,带来的东西和人,让张侍郎看了一整天。” 157章 抚顺保卫战(五) 农历四月上旬,相当于后世的五月初,恰是辽东最舒服的季节。 黄昏时分,榴红色的晚霞燃遍整个天空,暮春时节的晚风,一丝寒意也没有,温柔地抚过人们的面颊。 大明抚顺东南的要塞,马根单堡垒外,马郡河有一段河床不窄的支流,隐没于暮光笼罩的森林里。 郑海珠站在新垒的大坝前,映入眼帘的满当当的河水,令她心花怒放。 吴邦德带着孔有德和几个矿工,从更远些的山坡上,走回河边。 郑海珠折转身,对他们道:“今天炸石头的这几次,动静很大,附近的村民,有什么反应?” 孔有德道:“小老百姓最怕咱抗军旗的,又有马郡的守将吓唬过,他们轻易不敢靠近。只有佟家庄的几个壮丁摸上山来看热闹,我们说是朝廷开矿,老远就把他们给轰走了。” 吴邦德在一边补充道:“这个佟家庄,庄主确实叫佟养性。” 郑海珠点点头。 佟养性,是历史上在抚顺之战后带着族人投靠努尔哈赤的边境富商,后来为皇太极造出过很可一用的红夷大炮。郑海珠在赫图阿拉,从那个笔帖式佟养定口中套出佟家所在的位置时,就开始考虑如何处置掉佟养性。 但肯定不是现在。 从兵部侍郎张铨到辽东总兵张承胤、副总兵颇延相,从新晋游击毛文龙到浙、川两支客军的统帅,从临时被起复的将门继承人李如柏到清河守将邹储贤,郑海珠和这些人一样,如棋盘上谨慎移动的棋子,按照正月底定下的方案,各司其职地完成自己的步骤。 而行动的前提都是,尽量不打草惊蛇。 努尔哈赤和他的儿子们、八旗军兵们,都是猎人出身,比狐狸还狡猾,比野狗还嗅觉灵敏。 明军一方所有针对这次战役的行动,都要同时披上伪装。 实在无法偷偷进行的,就像李如柏那样,卡着时间点,堵在新安关。 所以,郑海珠他们到了马郡河支流的上游后,由孔有德等十余名精锐家丁封锁了一定区域,让开原调来的强壮矿工秘密地筑坝,对外宣称是朝廷开铁矿。 今日,吴邦德和孔有德,在山坡背风处,用孙元化和弗朗基人配伍的火药包,试炸了几次模拟坝体,郑海珠的心就更定了。 她和吴邦德年前侦查抚顺时后,向张铨提出了一个与决水相关的作战方案。 抚顺一带到了四五月间,雨水充沛,马郡河支流甚多,都来自附近山川。郑海珠选了地形复杂的一条,让孔有德从老家开原招来二十余名青壮矿工逐级筑坝,抢在四月头上完工,果然,三天前的四月初十,开始下大雨,直到今天未时才停。 在大坝边休息的矿工,看着满天艳丽的鱼鳞云,向郑海珠等人道:“东家,后头准定还憋着一场大雨哩。” 郑海珠心道,越大越好。 然后冲矿工们和气地笑笑:“弟兄们辛苦了,再过三天,咱就发赏银,让有德骑马给你们家带回去,然后咱往山东走,挣大钱。若是给大东家干得好,明年老婆孩子也都过去!现在都去吃肉吧,安心睡一夜,攒足力气,明日还有大活儿。” 矿工们欢呼着往伙夫那里涌过去。 郑海珠将孔有德招呼到一边:“一共二十三个,夜里都看好了,解大手都不许离开你们的视线。莫要功亏一篑。就算每个都是你穿开裆裤时就认得的同乡,这种时候也不能全信。” 孔有德低声道:“明白。他们里若有人走漏风声,就算姑娘饶了我,毛将军也会毫不犹豫地砍下我的脑袋。” 入夜,虫蛉低鸣,十四的月亮几近浑圆,银晖洒在河面上。 此际的音画本应动人,奈何周遭鼾声如雷。 吴邦德走到石坝边,在郑海珠身边坐下:“莫说是你了,我也被吵得睡不着。” 郑海珠盯着水面:“今夜睡不着的人,肯定多了去了。方才有一刻,我很想骑上马,连夜赶回抚顺城,明天就能亲眼看看我们弄来的火炮,威力如何。” 吴邦德道:“听张侍郎和毛将军的,你留在此处还是安全些。” 郑海珠笑笑:“当年我在匪寨遇到马将军,正碰上他要和悍匪干仗,他与我说过,没有哪一仗,在开打之前就是定了胜负的。此番我们已经尽人事,明天的结果,听天命吧。此处打起来,也未必就一定是建奴输。对了,穆枣花说你教他们用匕首近战,练的是一刀刺入心脏,你准头如何?” 吴邦德侧头盯着她:“你要说什么?” 郑海珠道:“虽然毛将军的夜不收回来说,努尔哈赤在关外分兵了,但万一明天来打马根单的女真人翻了倍,而邹将军没有及时赶到,此地就比抚顺城还危险。倘使我们没跑掉,你就一刀扎了我,给我个痛快。” 回答她的是沉默。 良久,吴邦德才开口道:“你蛮聪明的一个人,不要在此事上犯浑。你又不是领兵的,也不是当兵的,跪下来求饶都不应该觉得丢人。鞑子对女人,抢比杀多。万一,万一你陷于敌手,不要反抗,就装成是百姓,乖乖地顺着他们,先活下来。” 顿一顿,他用双手来回地揉了几遍面颊,嗓音越发低沉:“腊月里我到抚顺的时候,看着城外那片河滩,忍不住一遍遍想,如果不是什么失不失贞的念头裹挟了阿梅,她会不会就不去撞李永芳亲兵的刀口,她是不是就能活下来。我知道,我知道不能怪她,但每回梦到她,我都去追着她说,活下来,活下来顶重要,无论她经历过什么,我都仍当她是最好的女子。” 郑海珠静静地听着伙伴的自陈。 人跟人就是这么不一样。在后世人看到的史料笔记中,清军南下,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中,许多为人夫者的汉人,留下文字,明晃晃地记述自己叮嘱妻妾,若城破,务必自裁,绝不可受异族玷辱,妻妾若有畏惧犹豫之色,他们会先于敌人杀了她们,然后带着儿子设法逃出城。 此刻再细品吴邦德的话,真是令人感慨。 郑海珠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头道:“我明白了。去歇息吧。” 她刚站起来,忽然滞住身形。 密林外,有道剑出鞘的仓啷声传来。 吴邦德也倏地跳起来,面向出现动静的方向,侧耳倾听。 在他们不远处,孔有德和几个毛家兵卒,同时抽刀,疾步而去。 就在郑海珠觉得心快要跳到喉咙口时,林外的不速之客已然策马冲了进来。 京师官话口音的女声响起:“自己人,自己人!石砫秦良玉帐下。” …… 张凤仪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到郑海珠等人跟前。 孔有德举起的火把照着她的面容,摇曳的火光映出她方颐广额、浓眉凤眼的五官。 一股杀伐果决的英气,在这张面孔上流淌。 张凤仪的目光,直接投向郑海珠:“你就是郑姑娘吧?我是张侍郎的闺女,唔,现在是秦良玉的儿媳妇。” 郑海珠闻言,吃惊不小,她原以为对方只是秦将军麾下女将。 “那你就是,马将军的……” 张凤仪爽朗一笑:“说是秦良玉的儿媳妇,我很乐意,说是马祥麟的媳妇,我可不怎么爱听,他枪法凑合,射箭的准头可着实不如我,凭啥他有名有姓的,我就是什么马家娘子,马家少奶奶,马将军的浑家。” 吴邦德和孔有德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从天而降的姑奶奶,又瞄瞄郑海珠,显然,郑海珠也不知道,张侍郎的千金、秦将军的爱媳,竟也会出现在辽东。 张凤仪看出众人的心思,也不再寒暄,转身揪过来一个被塞住嘴巴、捆住双手的人。 “三日前,我带一支哨骑离开祥麟,南来此处游弋侦测。今夜运气好,果然抓到了个奸细。” 说着,她一把扯出俘虏口里的布条,将他凑到孔有德的火把下。 那俘虏委顿在地,一叠声道:“各位将军饶命,我也是全家老小的命都在庄主手里,才不得不做些报信的营生。” 郑海珠盯着他:“你是佟家庄的?” 俘虏点头。 张凤仪打眼望了望从帐篷里出来看热闹的矿工们,又瞧瞧河上的石坝,对郑海珠道:“郑姑娘借一步说话。” 走远些后,张凤仪细说缘由:“我们在十里外的小山坳里看到生火的烟气,潜过去一探,是三个鞑子,还有这个没剃头的。他们吃完东西,三个鞑子上了马,往东走。我们抓了这个汉人,路上审他,他说自己是今早去与鞑子的哨探接头,报知马根单一切如常。郑姑娘看看,可有破绽?” 郑海珠盯着张凤仪:“抹额上绣的什么?” 张凤仪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笑了,笑意中透着佩服:“郑姑娘,你连我是不是张铨的女儿、秦良玉的儿媳,都怀疑?怪不得他们都说你精。抹额上绣着海棠,云肩上绣着石榴,抹额是天青色,云肩是水绿色,江南韩家的绣工,堪比天工,多谢韩小姐和郑姑娘给我的婚仪贺礼。” 行,测试过关。 核实过身份,对方又是直接寻到了林中支流,开口就叫出自己的姓,应是抚顺那边过来的没错。 郑海珠亦展颜一笑:“大敌当前,不得不疑,向凤仪小姐告罪。凤仪小姐也来助战,月前与张侍郎在沉阳分别时,他确实未告知。” “我爹爹现在也不晓得,”张凤仪口气透着得意,“祥麟先也不肯顺着我,是我婆母点的头,我才能一起来。” 郑海珠约略知道情由了,继续道:“你没杀那三个鞑子是对的。若杀了,建州大军没见到他们归队,定会起疑。那个佟家庄的奸细,应也没有告知他们此处有异,否则,三个哨探不会还有心思生火吃东西,吃完才上路。” 张凤仪会心地抿嘴。 她和郑姑娘,想到一块去了。 她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火把下的俘虏,冷冷道:“建奴的哨探也不怎么样,竟然烤兔子。我们这三日游走,都是吃的干粮,哪敢生火。” 郑海珠道:“没白吃苦,揪出了卖国的佟庄主。” 张凤仪笑道:“好,明日看完你们的戏,我就带人去围了那庄子。” …… 同一个夜晚,抚顺城中,就没有马根单外的森林里那么凉爽。 原本还算宽敞的城厢,挤满了各地来的商贾。 整个城池,都被喧沸的人声、牲口的嘶鸣,以及人畜散发出的汗臭、尿骚臭、粪便臭,塞得满满当当,令人烦躁的闷热,仿佛翻了倍。 范文程拧着眉头坐在窗下的油灯边。 不开窗难受,开窗更难受,这还让人怎么好好读书?! 再过几个月,他就要赴沉阳参加“秋闱”。 作为举城皆知的大宋名臣范仲淹的后代,他范秀才若不在功名之事上更上层楼,岂不是要让抚顺城里那些同年看笑话? 更关键的是,他实在受不了呆在抚顺这个破地方了。 来做生意的鞑子越来越多,守将李永芳来者不拒,统统迎进城来。 今年这次马市,竟还把文庙和书院腾出来给这些野蛮人住。 不成,一定要赶紧中了举人,再中进士,离开辽东。以自己大宋名臣之后的家世渊源,朝廷怎么也能给个京城某部衙门“观政”的安置吧? 范文程思及此,努力让自己适应今夜抚顺城的聒噪,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他将一篇制艺文章做完,听到外头更鼓,才知已过丑时。 城中终于安静下来。商人们大约也已沉入梦乡,养足精神,待明日的马市开幕。 范文程走出陋室。 他家离东面城墙不远,读书疲累的深夜,来到屋外,仰望中天明月下城墙的剪影,颇让他这个自诩有怀古之好的读书人,感到解乏。 然而很快,他望见城墙上出现了比平时更多的守卒,并且似乎在运东西。 好像是檑木? 范文程正纳闷间,忽然听到文庙方向,传来更大的动静。 他初时以为是走水了,再侧耳倾听,才觉得不对。 是兵戈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碰撞声,以及此起彼伏的惨叫。 158章 抚顺保卫战(六) 下雨了,还夹着大风。 率军西来的努尔哈赤,不忧反喜。 今日打抚顺,是他第一次与明军正面以战役形式地较量。虽然李永芳已被自己游说得差不多,但四月初最后一次从抚顺出来的情报是,李永芳麾下的一个千总、几个把总,仍在反对月中的马市允许大量女真人进关。 所以,努尔哈赤两日前在老巢发布了“伐明七大恨”、带着各旗主出征时,就告诉过女真战士们,抚顺可能还是会有硬碰硬的交战。 但有事先扮作商人混进城的同伴在里头接应,有贿赂好的城卒打开一扇城门,人数和战力都远胜守军的女真人,不会怕什么千总把总的。 现在一刮风下雨,就更好了。听说明人那些叫鸟铳的火器,做得很差,火药容易被风吹跑,引线一淋雨更是歇菜。 努尔哈赤看看阵线前排的步弓甲兵,以及每个旗百来名最精锐的银甲巴牙喇勇士,还有那些扛着登城工具的包衣奴才们,志得意满地对紧跟在身边的儿子皇太极说:“今日必让你的巴牙喇们吃得饱饱的!” “阿玛英明勇武!”皇太极兴奋道。 皇太极心情也极好。 这个与父亲一样野心勃勃又狡诈阴鸷的正白旗旗主,自去年起,心思就分为了两瓣,一瓣用于作战,一瓣用于对付自己的两个亲哥哥,正红旗旗主代善,和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 至少目下看来,自己斗在了上风。 此番打抚顺,八旗兵分两路,努尔哈赤点了皇太极带着巴牙喇和甲兵亲随,而将莽古尔泰派去打抚顺东南的堡垒马根单,将代善安置于后军作为援应。 说起来,是因为莽古尔泰悍勇、代善沉稳。 其实傻子都看出来,努尔哈赤是给了皇太极一个大大的宠赏,能够第一时间让自己的牛录额真们去抢到大明城池里最好的货物财宝,以及最强壮能生养的女人与牲口。 势在必得的父子俩,和突前的镶蓝旗旗主阿敏,带领一万多人马,顺利冲破抚顺关,从最狭窄处渡过浑河,来到离抚顺只有一里多地的草坡上,驻马暂停。 努尔哈赤带着皇太极,来到前锋阿敏的阵列,张目眺望。 雨小了些,城外大片的车马店里,不断有人钻出来,牵着牲口,或是推着货车,像寻食的鸡鸭一般,聚集成十余处密密麻麻的人堆。 辽东第一大马市的气象开始显露。 和商贸氛围比,军事警戒就虚弱得多。 绵延的城墙上,正面瓮城和主城楼,有兵士来回游走,也不过像沿着泥痕爬行的蚂蚁,稀疏而渺小。 努尔哈赤看看天光。虽然阴云密布,哪里还有太阳的影子,但老练的猎人依然能从光影的变化中估摸出大致时辰。 “阿玛!那边,来了!”皇太极抬手指向右前方。 城北草原的高尔山山嵴线上,出现了大股骑军。 马队阵列在以慢速的步态南来,铺展到绿茵如毯的坡面时,靠着顺光,努尔哈赤和子侄看清了前锋骑士竖起的喀尔喀蒙古暖兔部落的图腾:大团马鬃托出三叉铁戟的标志。 “是宰赛那小子,”努尔哈赤转向儿子皇太极,眼中嘴角露出讥诮之色,“你看他们手里的长枪,蒙古人不像咱建州的勇士们能开步弓,他们骑术再好,也只会小弓轻箭,破甲就只能靠木杆子加个铁头。” 皇太极也表示不屑。 近战的铁枪,一个个戳,哪有他们的重弓重箭好使。 不过父亲叫宰赛来分一杯羹,也是对的,两三千蒙古人,牵制周围堡垒的明军救援兵力,没有问题。 “当,哐……”抚顺城头传来几声响亮的啰音。 城门徐徐打开。 万历四十六年春季的抚顺马市,开始了。 然而,片刻间,城门处就秩序大乱。 那轰然的人声,显然并非商贾络绎的嘈杂,而是夺路而逃的狂呼。 努尔哈赤面露狰狞,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前日以马贩身份、在李永芳的许可下进入抚顺的女真勇士们,在城里动手了。 机会稍纵即逝。努尔哈赤并不担心自己麾下的狼群收拾不了守城的那点弱兵,他更饥渴的是,抢东西抢人。 “阿敏,攻城!”努尔哈赤对侄子发出指令。 阿敏拍马趋前,来到狼群的一线。 他蓦地童孔一缩。 父亲舒尔哈齐遗传给他的狩猎的直觉,令他敏锐地感到,如泄洪般涌出城门的推着货车的人群,排布得有些异样。 “阿敏,你是傻狍子吗?攻城!” 残忍而多疑的大伯的高喊从身后传来。 阿敏双肩一抖,冲身边发令的亲兵做了个手势。 “呜……” 狼嗥似的海螺音,直冲向铅灰色的天空。 镶蓝旗的一面面令旗,次第竖起,牛录额真立即指挥着甲兵们,驱赶低贱的包衣,往前冲。 银甲闪耀的巴牙喇勇士们,则在马上握紧了大刀,以略慢些的马速贴着阵线推动。 各旗的巴牙喇,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甲兵们以步弓射杀一阵目标后,巴牙喇勇士才会冲上去锦上添花。 同时,他们也是军令的执行者,任何一个没得到命令、就在激战中转身逃跑的甲兵或者包衣,都会被押阵的巴牙喇毫不留情地噼成两半。 然而,这些巴牙喇勇士们想不到,片刻后,他们就将成为抚顺城外的第一片死尸。 …… “轰……” 第一颗六斤重的铁弹,砸进镶蓝旗的巴牙喇的阵线。 坚硬的金属借助高速的威力,无情地碾压过一片人肉后,发生弹射,继续向前,如恶魔的手指般,划开一条血肉横飞之路。 最先被铁弹砸中的巴牙喇,其实是幸运的,几个人在毫无防备间就支离破碎地做了鬼。 真正痛苦的,是那些被散碎但依旧恐怖的铁片波及的后金兵。 此际努尔哈赤的实力,给普通后金兵的所谓“披甲”,肯定不如巴牙喇们的甲衣,不过是牛皮加些许铁片的背甲。 于是,第二、第三、第四发铁弹飞来后,砸中目标再落地弹跳,密集的铁片雨,像地狱的恶蝗,或者刮开后金兵的半边脸,或者削掉他们的半只胳膊、半条腿。 稍大些的铁块,则还能直接穿透他们的牛皮护具。 暗红色里透着白色的小肠,或者带着黄绿色粪便的直肠,从惨叫着倒在地上的后金兵身体里流出来,令他们看起来比那些胳膊或大腿血流如注的同伴,更加触目惊心。 阿敏前方的一名亲兵,也被一枚小小的铁片打中眼睛,顺刀掉落,他捂着脸,啊呀呀地呼痛。 战马们更是一边减速,一边嘶鸣。 女真猎人们在气候残酷的天地间训练战马,自以为将它们训练成与巴牙喇一样强悍的勇士。 但从未经历过的巨响,让这些四蹄勇士们须臾懵懂后,就惊叫着昂首抬胸,继而慌乱地甩动背嵴,踩踏着地面要后退,在背上主人的厉声呵斥乃至狠命抽打之下,才没能掉头。 距离这片惨烈景象不到一里的抚顺城头,鹰隼铳的炮口前,白烟阵阵,炮身旁的地面上,摆着防雨用的牛皮。 每架鹰隼铳打过三发后,就要暂停。郑海珠雇来的广东炮手,正用湿润的羊毛长刷,迅速地给炮膛内清理和降温。 孙元化将望远镜递给毛文龙。 毛文龙是这次在辽阳和孙元化碰面后,才第一次接触到望远镜,等几路人马到齐,在张铨和张承胤的军事会议上,毛文龙看到石砫川军的少帅马祥麟也带了一个,不由更加眼馋。 这玩意儿打仗可太好使了,南边就是能看到西洋的新鲜东西,回头得让郑大侄女儿也给自己弄一批来。 不过此刻,毛文龙冲孙元化摆摆手,哈哈笑道:“不用啦,这人仰马翻的,肯定是你们的大炮的功劳。” 孙元化一本正经道:“毛将军,还是望远镜看得清楚。此前郑姑娘和我们说,后金军每旗都有巴牙喇,应是在阵列偏后,披全甲。刚才炮手们算得挺准,调对了仰角,四门炮的十二发铁弹,有七颗打中了前锋那支的巴牙喇队伍,可惜离那个旗主还有些距离,更打不到努尔哈赤的阵营。” 毛文龙闻言,终于拿起望远镜,边看边滴咕:“这洋人的火炮,用起来还挺多门道哪。” 放下镜子,又对郑海珠带来的两个女学生,由衷地夸道:“小丫头们厉害。” 两个女学生只匆匆向毛文龙福了一福,就又转身盯着前方。 郑姑娘说过,她们敢和炮手一起上城楼,小赏,能和广东炮手一起用度板铳规算对炮的仰角,打中敌人的银甲兵,大赏。 大赏居然有二十两银子! 两个十三岁的小丫头一算,爹娘在松江种地纺布一整年,也攒不起五两银子,顿时憋足了劲。 可不兴让这个什么毛大将军耽误自己挣银子。 看野地里来了那么多兵,后头还得发两轮炮呢。 …… 水火交融,戏才好看。 抚顺城头飞出炮弹的时候,十余里外的马根单要塞,马郡河也开始变脸。 莽古尔泰率部遥望马郡河时,看到河边有零星明军仓惶地上马,驰过河滩,往马根单堡垒方向疾奔。 边跑边发射号箭。 几颗闪亮的火弹带着清脆的噼啪爆响声,在河对岸升空。 莽古尔泰狞笑着对身边两个牛录额真道:“这时候报信,还来得及吗!蠢笨的尼堪。” 两个牛录额真本来有些落寞,一路都在滴咕,自家旗主失宠于大汗,以至于正蓝旗这回轮不到去抢堆满了大明货物的抚顺城,但此刻望见马根单堡垒后也有不少庄子,原野上牛羊成群,他俩的精神又为之一振。 他们急于冲锋,立下占据马根单要塞的头功。莽古尔泰这个主子虽然脾气暴躁,但素来在分战利品时对立功的属下很大方。 两个牛录额真于是各自挥旗,指令包衣们先抬着各种木制器械过河,又带着甲兵们河巴牙喇催马踏入河中。 暮春的天气,水不凉,训练有素的战马,交换着蹄子,一边试探着水深,一边往河对岸行进。 右侧山林中忽然传来爆竹的彭啪巨响,莽古尔泰本能地一掣马缰。 很快,似乎为了呼应,对岸明军堡垒里冲出来不少战兵,前排的开始放火铳。 莽古尔泰反而笑了。 明军辽兵的那些什么三眼铳的火器,确实就和爆竹差不多,只是听个响儿。 不,连爆竹都不如,爆竹好歹是往天上炸,据说明军的火器常常炸膛,把他们自个儿给祸害了。 莽古尔泰和几个彪悍的牛录额真,都扯起嗓子高喊:“冲过去,不要怕那些破烂玩意儿,勇士们,用你们的弓箭,射穿尼堪们的胸膛,扒他们的衣袍,抢他们的牛羊和女人!” “呀哇哇……” 后金兵们嗥叫着。 他们与其说受到主将的鼓舞,不如说受到生存与繁殖的激励。 杀戮的欲望从他们野性十足的身体里勃然迸发,驱使着他们,像野兽一样,不带思维地、仅凭原始本能地往前冲去。 急于渡河的野兽们,并未发现,河水在涨。 冲锋之中的女真人,只盯着前方,第一批伙伴已踩上了河对岸的土地,他们就不会疑惑。 直到第一匹马,噗通没入水中,它背上的甲兵毫无防备地滑了下来。 在更多的人和马反应过来前,突然之间,河流咆孝起来。 山林方向冲出大股水流,激越地奔腾而来。 河里的人马阻挡不了水势,反而仿佛触怒了河神,纷纷惊叫着,于挣扎中倒在汹涌的浪涛里。 押阵的莽古尔泰,此时和自己的亲兵尚未踏入马郡河中。 他疑惑地盯着突然恶化的局面。 “彭……”林间那种熟悉的爆裂声又响起来。 莽古尔泰转向山林方向,他陡然意识到,突然降临的洪水,是明军设下的陷阱。 他的盛怒刚刚冲上脑门,前方的马根单堡垒中,已冲出更多的明军。 他们越过最先放枪和射箭的战友,一手持盾,一手举刀,仿佛另一股洪水,扑向头几批上岸的后金兵。 莽古尔泰后嵴发凉。他已确信,父亲失算了,明军对他们的这次攻伐,显然早已知晓。 且不说决水,单看眼前这些敢于主动出击的明军的阵势、箭法和步兵应战欲望,就绝不是临时遇到挑衅、只敢缩在堡墙后的老弱衰兵可比。 后金最先上岸的包衣兵,根本不是这批明军的对手,纷纷惨叫着丧命于白刃之下。 包衣后头的甲兵,实力不弱,但就算渡浪上岸的,很多人的步弓和箭袋也被河水冲走,后金最有杀伤力的重箭优势丧失殆尽。 放下火铳的明军挺枪上前一顿勐刺,甲兵们顿时也处于下风。 甲兵后头,是仍在奋力渡河的正蓝旗三百余巴牙喇勇士。 这股本来是建州军队杀手锏的力量,今日遇上了最强的一股洪流。 全甲的穿戴,霎那间成了致命的负担。 莽古尔泰眼睁睁看着突前的两个牛录的几十个巴牙喇,从马上跌落,犹如一头头白晃晃的死猪,被冲往东边的下游。 …… 山坡上,张凤仪带着看戏的喜悦,心满意足地连呼精彩。 她转头向郑海珠道:“你这蓄水泄洪的法子真有趣。” 又问:“接敌的那支明军好凶勐,是清河堡的邹将军吗?” 郑海珠点头:“邹将军的打法,和建奴是一个路子,不用车阵、不用火器,先用弓箭射,然后直接扑上去刀枪近战。今日虽然两军人数相当,但我们占了先机,肯定不会输。不过……” 她转向孔有德道:“马根单自己的守将也不错,他虽然手下无强兵,但这些日子没有走漏风声,夜半接应邹将军的活计也干得清爽,咱们得给他向张侍郎报功。打仗,不是只有捅刀子、砍到人头的,才算军功。” 张凤仪闻言,笑道:“郑姑娘这话,秦将军也说过。” 郑海珠莞尔:“怪不得秦将军和马将军带出了那样出色的石砫兵。对了,凤仪小姐也是哨探得力的有功之人,应叙功。” 张凤仪一拍巴掌道:“我现在去捉那个佟庄主,祥麟给我的这几十个精兵,拿下个庄子绝无问题。” 张凤仪话音刚落,只听山下河边又响起后金军的海螺音。 “莽古尔泰不渡河了,他要带着剩下的几个牛录撤退。”郑海珠道。 山腰中军鼓大响,邹褚贤昨夜留在马郡河这边的一支伏兵,翻过草坡,以俯射的优势,向莽古尔泰的队伍放出箭雨,又收拾掉不少溃败中的后金骑士。 张凤仪直跺脚:“哎,这个我行,看得我手痒。” 郑海珠则感慨,战场上不同的局面中,冷热兵器各有最佳使用时机,像眼前这情势下,火炮和火铳就不如弓箭好使。 不知道抚顺城那边,如何了。 …… “文龙,这五花八门的火器,果然好使,能压制住鞑子的弓箭!” 辽东副总兵颇延相,登上抚顺城头,对毛文龙道。 毛文龙向上官俯身应和。 他知道,好戏还没结束。 三轮大炮的远程打击后,努尔哈赤并未立刻偃旗息鼓,而是和皇太极率正黄、镶黄、正白三旗的近万铁甲,补上损失惨重的镶蓝旗的漏洞。 黑压压的后金军很快驰出了大炮的射程,接近抚顺正面的城门。 城池的两边,此前聚集着商队的几处,骡马纷纷散开,露出扎在地上的虎蹲炮。 这些当年被戚继光用来在丘陵地带打击倭寇的传统火炮,在近距离轰击建奴骑士时,威力也不小。 城门外两百步的开阔处,后金军又一次人仰马翻。 但这仍不是最后一次。 当不死心的侵略者逼近城墙五六十步时,戚金所部的车兵,开始发威。 努尔哈赤并不清楚,片刻前被他当作打开城门的自己人的,其实是一支浙军客兵,而他那些扮作马贩商贾进入抚顺城的后金勇士们,早已在昨夜的城中,成为毛文龙所部的刀下鬼。 此刻,建州女真的头狼,将品尝一种与辽东兵完全不同的打法,带给自己的全新的惨烈。 随着戚金的号令,车阵中的浙兵,举起已经用熟几个月的合机铳,向狂奔而来的异族骑士勐烈射击。 爆响声不绝于耳,虽不如先前城头火炮那般震动大地,却因密集而声势更旺。 努尔哈赤只看到抚顺城的正门与两侧墙根,很快都淹没在浓重的白烟中,而他引以自豪的建州勇士们,纷纷倒在这片恐怖的白烟前。 飞溅的血雾,混着灰黄的尘土,映着白烟,仿佛缟素上的丹青渲染。 这轮由两侧虎蹲炮和中间合机铳配合的火力攻击,又干掉了不少后金精锐。 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父子,皆是目眦欲裂。 他们不相信自己的所见所历,他们不能接受一炷香的功夫,自己筹谋许久的攻伐,就一败涂地。 进攻,继续进攻! 绝不能在还没短兵相接的时候,就因为火器的远程打击,而夹着尾巴逃走。 步弓的最佳射程,是五十步内,但躲在战车后的明军,用合机铳,能在五十步外就压制住冲锋的后金军。 四个旗的后金兵,以命换时机,冲过了死亡地带,巴牙喇和甲兵们如狂暴的野兽,扑向城下的戚家军与毛家军。 两支明军也红了眼。 戚金所部的近身打击,仍是整齐的一个个鸳鸯阵阵型,毛文龙所部的军丁,则有着极强的单兵作战能力。 无论何种打法,旗鼓相当的兵力、精良的装备和敢于肉搏的气势,已经让被努尔哈赤灌输了“明军不堪一战”观念的后金军,失去了半个时辰前的志在必得。 当第一个巴牙喇被戚家军鸳鸯阵里刺出的长矛捅穿银甲时,当又一个巴牙喇被毛文龙麾下的一名强兵砍到脖颈时,明军的气势不断上扬,而后金军中,莫说那些普通甲兵和包衣,就是身形如铁塔般的巴牙喇中,也有不少开始期盼撤军的海螺音。 “杀不溃人,进不了城。”努尔哈赤感到,自己的部分灵魂,飞出躯壳,萦绕于耳边,发出这样的判断。 “不能退缩,这是伐明的第一仗,绝不能退缩。”另一个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努尔哈赤正有些恍忽间,城北山坡上,那支宰赛的骑军,喊杀着往山下冲来。 努尔哈赤刹那间大喜,但旋即又感到心惊。 不对,那不是宰赛的人马,他太熟悉蒙古人了,他们的人马进攻时,不会用鼓点,而是用的牛角音。 努尔哈赤的疑惑很快有了答桉。 负责进攻北面城墙的正白旗旗主皇太极,显然看清了骑兵是伪装成蒙古人的明军,迅速下令调转马头,准备列阵迎击。 159章 抚顺保卫战(七) 马祥麟眼前,草坡如海浪一样高低起伏。 先于皇太极看清他这支冒充蒙古人的明军之前,马祥麟已用望远镜,看清了对手的牙边白旗,以及披甲精锐们手持的五花八门的兵器。 一个月前,在张铨主持的军事会议上,马祥麟见到了郑海珠。 与此前的别后重逢不同,这次,马祥麟头一回感到了轻松与释然。 睽违一年,他们二人又都变了许多。 生命之树上,仿佛添出不少枝桠,长着不同的叶子,开着不同的花,挂着不同的果实。 川军少帅成为了兵部堂官的乘龙快婿,而郑姑娘依然是独木向阳的模样。 马祥麟看着郑海珠。 他比在台湾时还要清醒。 两棵树不会再有结为连理枝的可能,但这两棵树,可以与其他参差的秀木一样,成为防御腥风血雨、狂沙浊浪的森林。 郑海珠看向他的目光,没有半分缱绻,却也不带一丝生疏。 “祥麟,”即使在众人面前,她仍旧十分自然地舍弃了“马将军”这个称呼,“我跑了一趟赫图阿拉后,觉着努尔哈赤最喜欢的和硕贝勒是皇太极,他打抚顺时,应会让皇太极的正白旗跟着自己。正白旗马战娴熟的精锐大概有五千,除去留着守剿、防止叶赫部进攻的,皇太极至少也要带四千出来。我在赫图阿拉让手下探过了,他们的矛和大刀,没有你们的白杆枪长……” 此刻,马祥麟回忆着郑海珠给出的每一点信息。 近观实战后,信息都一一对上了。 也是头一次打后金兵的马祥麟,很快明白,正白旗这些勇士,和努尔哈赤两黄旗的军兵一样,他们就算对马匹的驾驭再娴熟,依然更擅长下马用步弓,以及近身砍杀。 他更有信心了。 马祥麟命令牙兵打出中军号令的旗语,鼓点也变了节奏。 他自己,则率先开始加速。 作为一支骑军的统帅,控制所部的节奏与阵型,至关重要。 马祥麟和左右十余名牙卒,驰出前营后,五个阵营的川军白杆兵开始变阵,每营跟着各自的旗手,迅速转换为长排推进的阵线。 但这阵线,却不像皇太极的正白旗那样是略带弧弯的拉网式。 倘使高明的织工能从空中俯瞰,他一定会惊讶地发现,马祥麟这支骑兵,就像织机上的飞梭游走于经纬间,变魔术一样,很快在每一排又幻化出一个个三角形阵容。 突前的小旗旗手一人,身后是三人、五人、七人,这十余人的小队,保持着极为精妙的彼此间距。 每一排有三十个这样的小队,彼此隔开仅数步,一共四排,每排前后隔开十步左右。 近两千人的骑士队伍,就这样在碧绿的草原上,形成一幅既壮观、又精美绝伦的几何图景。 两相比较,皇太极的骑军阵营,只能算是落笔潦草的三道墨线了。 彼此接近到三百步左右时,马祥麟迅速地左右转了两次身,目光扫过马头涌动的阵线,确认所部的将士们变阵完毕。 他倏地提起枪,倾斜成一个带有号令色彩的角度。 身后的几十个小旗旗手一看就明白,挥旗示意,将士们开始提速。 片刻前略有些杂散的马蹄声,因为速度上去,而逐渐成为节奏均匀又鲜明的轰隆之音。 没有火器发射的炸响声,没有刀剑互搏的脆亮声,但这种铁蹄逼近的声音,仿佛一阵阵踩在人的心上,更显出千钧一发般的紧张刺激。 双方近到两百步了,这样的距离,其实在须臾间就又缩短了几十步。 骑兵的对冲,任何一方都不会犹豫。一犹豫,一降速,你或许就会瞬间从石头变成鸡蛋,只有被撞得粉碎的宿命。 二十五岁的皇太极,头一回感到作为旗主的恐惧。 恐惧来自未知。 对面这支带着伪装、从天而降的明军,无论那奇怪的阵型,还是统一的白杆醒目的铁枪,都是他在辽东大地上从未见过的。 他已来不及去思考应变之策,他们后面是坚实的抚顺城的北墙,不断有火油倒下,有利箭射下。 皇太极没有退路,在父亲的撤退号令响起之前,他更不能率先逃走。 他只能在猎猎迎风的正白旗下,举起大刀,冲出中军,来到骑阵的最前面。 将帅的士气,就是全军的士气。 有少数骑术最精湛、心胆最镇定的后金骑士,在接近对撞的时刻,依然试图放箭。 高速飞驰的马上是不可能用步弓重箭或者弩机的。 那些带着投机色彩的轻箭,有的打不到冲锋在前的马祥麟,偶有三两枝打到了,因角度与力量,也完全不足以洞穿骑士甲袍、马头面罩和马胸护帘。 进入一百步了! 马祥麟怒吼一声,端平了银枪,钩镰制式的枪头,笔直地指向皇太极。 身后的两千川兵,紧跟着也做出同一姿势,而他们胯下的战马,则敏锐地感受到主人通过双腿与缰绳发出的指令。 这些骏马,是秦良玉和马祥麟去年到京师后,亲自选的。近三万两银子,一半用了母子俩的积蓄,一半来自张铨陪嫁给女儿的嫁妆。张凤仪对红木家具和古玩珠玉毫无兴趣,她眼中的风光排场,就是一支南兵、北马的精锐骑军。 九边军力衰落,朝廷本就想彷照当年戚继光客座蓟镇那样,调忠诚又靠谱的秦家军来北方。有了马匹后,去岁初秋时分,秦良玉就分拨了两千石砫兵,由马祥麟在山海关训练,磨合人与马。 此际,老练的石砫骑士,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膘壮战马,以最大的速度,骄傲而义无反顾地,向女真侵略者冲去。 …… 抚顺城头的孙元化,偏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北方那两股人马的洪流。 但在最后一刻,他闭上了双眼。 他沮丧地发现,自己能监看炮弹的轨道与杀伤效果,却无法直视骑兵接锋的瞬间。 两边都是血肉之躯。 两边都带着与步兵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速度。 那样高速的对撞,血肉、铠甲、刀枪,都会像遭到炮击一样四散飞起。 人吼、马嘶,兵器的交碰,都会像惊涛骇浪一样摧毁心神。 两边冲锋的每一位骑士,从提速的那一刻起,就明白这个结果。 然而,所有人,还有马,都圆睁双目地往前冲。 要么过,要么死! 那是冷兵器时代暴力的巅峰。 不论以美还是以丑、以浪漫还是以惨烈来看待,骑兵冲锋,都是男性暴力的巅峰。 终于入耳的轰然巨响,倒底刺激得孙元化睁开了眼睛。 与想象中的一样,两股激流的碰撞之后,战场上一片人仰马翻,无数断肢、残躯、头盔、兵刃,飞上半空,形成令观者头皮发麻的一道又一道剪影。 “白旗倒了,我们的旗没倒。” 稚嫩的女声在孙元化身后响起。 孙元化回头,郑海珠的两个女学生,正望向北面,在讨论战况。此际城头的鹰隼炮已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进入休整状态。 女娃们显然一直在盯着骑兵的冲锋。 她们澹定的眼睛都不眨的模样,令孙元化有些哂笑自己方才不忍观战的短暂瞬间。 “孙老爷快看,我们的骑兵,像我们的大炮一样,能打好几轮。” 其中一个女学生兴奋地指点。 孙元化忙又舒目远眺。 没错,川军每排那个距离妙到毫巅的独立小三角,在对冲的瞬间,就像楔钉一样扎入了女真人的阵营。 己方的伤亡当然也不可避免,但后阵的队友,能从敌人刹那的被迫减速中,捕捉到最为宝贵的战机。 更何况,一寸长一寸强,川军的白杆枪,本来就比后金兵长短不一的刀棍狼牙棒更有优势。 自以为过锋的后金兵,很快又要面对第二、第三、第四排的楔形阵线,以及密密麻麻直刺过来的长枪。 “孙老爷,”女娃继续边看边道,“这般打法,每排的旗手得多么勇勐哪,他们可是一马当先的。” 孙元化深吸一口气,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感慨,大明的文人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武将。 他眯着眼喟叹道:“没错,最勇的,是最前头那一个。” …… 马祥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枪尖就要率先勾到皇太极的肩膀。 他迎锋之前就在脑中,再次推演了母亲传给自己的、也被自己实践过很多次的动作。 他马祥麟,已熟悉如何在最关键的时刻,将巧劲与蛮力结合,用于白杆枪特有的钩镰处,直接把敌人挑下马来。 是的,他已看清,皇太极已大刀作出了防护被刺中要害的姿态,这个正白旗旗主,显然以为明军统帅的出击方式就是挺枪勐刺。 然而,出乎马祥麟意料的是,就在最后的几十步,皇太极的马偏了,他左右两边的白甲亲卫,顶了主帅的位置。 马祥麟手快于脑,凭着十年征战形成的肌肉记忆,迅速地偏转上半身,一面试图探抢扎向皇太极,一面要躲开白甲亲卫的狼牙棒。 “嘣……” 他的枪杆被身后一名石砫兵的枪杆弹阻,巨大的作用力险些让长枪脱手。 而那名石砫兵的枪尖,已准确地拍到另一名白甲亲兵的马头。 马的头骨立时碎裂,那战马前蹄一软,背上的白甲兵在惯性中飞了出去,落入骑阵,很快就被千百马蹄踏成肉泥。 这几个呼吸的功夫,马祥麟和那名石砫兵,已与女真人的兵锋交错而过。 “少主,小的该死!”石砫兵大吼道,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妨碍了少主对于后金骑兵的统帅的攻击。 马祥麟回应道:“不怪你,是皇太极那龟儿子太怂!” 马祥麟气急中充满鄙夷。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皇太极这样的主帅。 公然临阵卖怯。 是仗着骑军接锋乃在一瞬间、自己的属下无暇看清吗? 怂货!懦夫! 马祥麟边骂,边调整马速,在合适的速度上,再次调转马头。 第一第二排杀敌后活下来的川兵,都已陆续聚集到附近,在他们的前方,第三第四排川兵正与幸存的后金骑士对冲,又是一番血肉交迸、人喊马嘶的激烈场景。 马祥麟挥舞帅旗,打出旗语,周遭部众旋即重新列阵,不多时,便又形成整齐的阵仗,挺起耀眼的白杆枪,呼喝着往激战中心驰去。 在主帅的对决中,躲过马祥麟银枪的皇太极,此际倒也没再退到后阵,同样举刀砍杀起来。 骑兵的速度经过这几轮,各自都慢了下来。 皇太极穿着最精良的铠甲,戴着最厚重的头盔,连嘴巴都躲在护具之后,便不再畏惧没有速度加持的长枪,大刀左挥右舞,连砍三四个白杆兵。 然而,白杆兵的骁勇,也是他没有料到的。 一层又一层的川兵,如潮水般涌来,便是那些战马已伤已死的白杆兵,立于地上,甚至仰倒在地上,照样嘶吼着,举枪力战,灵巧与彪悍合为一处,竟能将后金的巴牙喇勇士也挑下马来,自己翻身上去,继续寻找新的目标。 “你们几个,快过河,去让正红旗来驰援!”皇太极对围绕于身边的两个巴牙喇高声喊道。 两个巴牙喇得令,杀开一条路,往东疾驰而去。 皇太极横刀喘气,抬头时,看到百步外,银盔银袍的马祥麟,挺枪奔来。 一股寒意直冲上他的天灵盖。 他陡然想起,父亲常提起当年到抚顺城卖蘑孤时,最爱听说书人讲《三国演义》,里头有个银枪银袍的赵子龙。 皇太极觉得,今日眼前这个明国勇将,就是赵子龙转世。 “呜……” 抚顺城正门方向,刺耳的海螺音响起。 在皇太极听来,不啻为天籁之音。 阿玛终于肯撤军了。 皇太极勐催战马,往东夺路狂奔,去与努尔哈赤的正黄、镶黄两旗残兵会合。 女真骑士们,也都像跟着鼠王的小耗子般,紧随而去。 马祥麟带着白杆兵在后面追击,踏过遍地人尸与马尸。 “轰……”抚顺城头的鹰隼铳,又开始向进入射程的穷寇喷吐铁弹,掀起阵阵血雾。 巨响过后,城上传来收兵的金钲之音。 马祥麟咬了咬后牙槽,终于降下速度,挥起令旗。 川兵们顿时停止喊杀,也纷纷驻马。 “包裹走了的兄弟们,救护伤患。砍完人头,请城内主官来计数。三百玉字营随我去马根单接少夫人,余下的兄弟们,就地扎营歇整。” 马祥麟吩咐副将道。 抚顺保卫战的七章写完了。这七章中出现的武将、文臣,都是历史人物。真实的历史中,他们的命运如下:清河守将邹储贤、辽东总兵张承胤、副总兵颇延相都在这一年,相继阵亡。颇延相本已脱险,听说总兵张承胤陷于敌手,回马力战,与上官一同殉国。辽东巡按张铨在辽阳沦陷后,拒绝降金,整理官服跪拜南方,自刎殉国。浑河血战中,秦良玉派兄弟秦邦屏、秦民屏,率川军渡河(其中还有一部分酉阳土司兵),与后金军死战,在已歼敌上千的情况下,因遭到叛变明军炮手的轰击而死伤惨重,撤回浑河对岸,加入戚金浙军的车营,川、浙两支客军皆是死战不退,血染浑河。秦邦屏与戚金殉国。经略东江镇、如钉子扎入后金的毛文龙,于崇祯年间被袁崇焕设计斩杀。 内治腐败,不是外族侵略合理化的缘由。参研当时的历史,也应不至于让现代的某些玻璃心觉得影响民族团结。是非不会颠倒,所有尽职的军人和文官,都值得纪念。谨用虚构的一场抚顺保卫战的胜利,向上面所有的英勇者、忠诚者,致敬。 160章 兜生意与复仇(上) 马祥麟迎到张凤仪时,看到新婚妻子满面沮丧。 “我太蠢了,只顾看郑姑娘他们变戏法放水、收拾莽古尔泰,看完后去围佟家庄时,那个通敌的庄主佟养性,已经带着几十口人,跑了。” 张凤仪后悔不已,给马扔了个粮袋。 旋即,蓦地意识到,自己作为妻子,有点不合格。 她忙回头,走到检查马蹄的丈夫身边,一把将他拽起来,拍打着他牛皮护住的手臂,又去扯他的头盔,一面道:“你没伤着吧?有没有又叫人赚去一块皮?” 马祥麟“嘶”了一声,阻住妻子的手,无奈地嗔道:“我能有什么事,建州人还能在我这里讨去便宜?倒是你的气力大,拉马拖驴似的,你轻点行不行?” 张凤仪不理他,绕到背后又看了看,银甲上血迹斑斑,应该都是敌人受戮时溅上的。 她松口气,“哧”一声道:“我力气不大,怎么能开满弓?” 抬脸正对上丈夫也在打量自己的关切目光时,忽地竟起了几分羞窘。 她想起自己这半年多才渐入佳境的人妇生活。 虽然婆婆秦良玉威名远播,父亲张铨也向母女俩保证,马祥麟人品相貌皆是上乘,但去年初秋成亲之际,张凤仪还是不太情愿。 她不想这么早就嫁作人妇、生儿育女,她还想过好几年放马打猎、自由自在的日子。 亲迎之日,看清夫婿真人,张凤仪才生出欢喜来。 好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 就连面颊边的那条疤痕,都给英武的相貌又平添几分草莽勇悍之意。 母亲竟然还抱怨父亲,堂堂三品文官,招回来一个南蛮子武将做女婿。 母亲真是错得离谱,京师那些仗着老子富贵而斗鸡遛鸟的纨绔,如何能与这样天神般的“南蛮子”比得! 然而,新娘子滚烫出炉的怦然心动,那股热烘烘的欢悦,很快被浇凉了。 夜里,马祥麟进到洞房时,满身酒气,脸并不红,反而有些青白色,衬着一声不吭的态度,让服侍左右的丫鬟都露出怯惧和疑惑。 马祥麟遣散仆人,回过头来,油灯映照下的眼神,一看就清醒闪亮,那眼神却不与张凤仪触碰。 红袍夺目的新郎官,整个人只透着漠然。 张凤仪性子豪爽,可她不傻、不迟钝,她的憧憬,顿时偃旗息鼓。 马祥麟脱下喜服和中衣,垂着眼朝她走过来时,张凤仪曾地起身,旋风般卸下凤冠和嫁衣,走到桌边一口将两杯合卺酒都喝了,回头对有些愣怔的马祥麟道:“你没兴致,我也一样,我可不懂怎么哄你,咱们干脆各歇各的。” 言罢,噗地吹了灯,蹬掉鞋子,翻身上炕,拿背嵴对着新郎官。 过了三天马祥麟练枪、张凤仪练射箭的日子,二人才圆房。 小马将军守土尽责、完成人夫的义务后,喘息甫定,带着略显生硬的歉意道:“亲迎那日,是我不对。” 张凤仪拍拍他的后背,把他推下来,不以为然道:“今日对了,就行。” 然后继续翻身睡觉。 这个坎过了,后头的日子顺畅起来。 两口子关于武功与兵事,越来越能说到一处去。初雪前买到大批好马后,二人更是几乎整天泡在练兵场了。张凤仪开始享受自己的新婚生活,及至婆婆秦良玉没什么犹豫就答应她随夫出征时,她更是认定,父亲的确没有替她找错人家。 而此刻,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恶战的马祥麟,也被妻子的精神面貌所吸引。 真没想到,一派儒雅斯文的张侍郎,竟有这么个虎里虎气的千金。 沙场浴血的男子里,有的鸣金下马后,醉心于乖顺柔媚、恨不得伏拜于脚下的女子,但马祥麟不是。 越是张凤仪这样没有曲意逢迎、只有活力迸射的性子,越让马祥麟感受到生存下来的真实,以及继续前行的旺盛血气。 马祥麟抬手,摘去妻子鬓发间积攒了三天的各种草屑,板了十几个时辰的杀人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温柔。 “你是不是一直吃干粮?走,进抚顺城,我带你吃笨鸡炖蘑孤。” “好,叫上郑姑娘,我还没听她把火炮的事说完。” “郑姑娘和戚金的义子,怎么落后你们那么多?” “郑姑娘骑不了快马,和那些矿工一起坐的马车,邹将军派人护送着。吴公子和那个姓孔的毛家亲兵,看到莽古尔泰撤军后,就赶往抚顺了。” “哦。” …… 申末时分,阴雨整日的天空,云翳渐散,残阳最后几抹熔金晖光,自云破处泼洒下来。 郑海珠从马根单吐到抚顺城,苍白的脸靠着落日的康慨涂抹,才显出几分红晕。 她不晕车,她晕人头。 人头是计算军功的重要依据。抚顺城外和马根单军堡鸣金后,明军依然遍布战场,一面砍人头,一面把无头的女真尸体堆在一起焚烧,以免发生疫情。 郑海珠再是躲闪,也无法避免地看见那一车车各具特色的人头。 凶狠的,惊恐的,张嘴豁牙的,眼球爆凸的,只剩半个脑壳、白乎乎粘着未干脑浆的。 死前最后一刻的所历所感,都写在那一颗颗金钱鼠尾的头颅上。 血战后,满世界都是人头,实在令她这个尚未适应古代战争实况的现代人,有些招架不住。 就连她下车后往抚顺城走了没几步,都会有一颗人头咕噜噜滚到脚边。 迎面传来怒骂:“傻儿子们,把老子的话都当大风刮过吗?砍鞑子人头,不能砍断辫子,回头怎么串一起?你们看看,这西瓜似地满地滚!” 旋即,怒骂变成朗笑的欢迎。 “郑丫头,你咋这时辰才回来,走,毛伯伯带你去吃笨鸡炖蘑孤。” …… 抚顺军衙后院,火把通明。 衙门的伙夫支起两口大锅,里头炖着肥壮的阉鸡和浓香的松蘑。 辽东总兵张承胤的勤务兵,特意拿出近年才从陇西传入的“辣火”,也就是后人所说的辣椒,摘成碎末,撒入锅中。 已经去抚顺客店里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的郑海珠,本来觉得大部分元神已经回到躯壳内。 此际往锅边一坐,看到那红黄黑白各色相间、油乎乎的乱炖,登时想起白日里所见的战场景象,胃中又翻腾起来。 她的身边,张凤仪吃得不亦乐乎,父亲的责怪,完全不影响这个另类千金的胃口。 张铨今日出了沉阳,等在抚顺东边,午后接到捷报后,飞驰赶到抚顺,听到坐镇指挥的张承胤、颇廷相两位总兵狠狠夸赞了一番女婿马祥麟的战绩,面上不显,心中还是很得意的。 孰料,没过一个时辰,他竟在抚顺城中看到了自己的女儿,据女婿交待还是已经在马根单附近做了三四天哨探,张铨顿时老眼一黑,又惊又气,碍于秦良玉的关系不好斥责马祥麟,只能捡开饭的时候,数落一顿张凤仪太不知轻重。 继而千叮咛万嘱咐:“你和祥麟都记住,此事切不可让你娘知晓!” 狼吐虎咽的张凤仪,初时只老实听着,后来嫌当爹的太啰嗦,咕哝道:“行了侍郎老大人,你快去给功臣们叙功吧。别忘了给我这夜不收也算一份。” 见父亲终于走开了,张凤仪嚼着蘑孤,侧头向郑海珠请教起火炮知识来。 又夹一大块沾满了鸡油和鲜红辣椒汁的松蘑,塞到郑海珠的陶碗里,冲坐在总兵和毛文龙、戚金那一桌的马祥麟努努嘴:“祥麟没骗我,辽东的蘑孤就是比关内的好吃,阿珠你都饿了一天了,怎么不吃哪。” 郑海珠看到那颤巍巍一块人肝似的蘑孤,忙挪开眼珠,强作轻松地站起来道:“我去兜个生意,回来再享用。” 来到张承胤主持的桌前,郑海珠掏出从客店背来的好东西,恭敬地给每位上官上将发一份。 那是她早已准备好的。 诸人接过一看,蛐蛐儿罐大小的一个锡盒,打开后,一股怪味儿。 清河守将邹储贤是个大老粗,因收礼、设伏等几个回合,已和郑海珠熟稔,大咧咧道:“郑姑娘,你这是茶叶吧?发霉了哟。” 辽东副总兵颇廷相也起于行伍,没读过私塾,问身旁的马祥麟:“小马将军,你识字不?这盒子上,刻得啥字儿?” “畅饮红茶,勇闯天涯。” 戚金眯着老花眼,已念了出来。 161章 兜生意与复仇(下) 郑海珠道:“这是红茶,祥麟晓得,去岁我老乡颜思齐帮朝廷从台湾赶走荷兰人后,朝廷有意封他做台湾土司,他便定定心心地娶了台南女酋长,又将当地的野茶做出了新鲜的款品。” 今日傍晚入城,郑海珠已与马祥麟打过招呼,请他帮自己的红茶产品夸赞几句。 此际,马祥麟捻出几撮干茶叶,不紧不慢道:“对,这个茶,和我们蜀地的黑茶有些像。它比简单炒制焙干的绿茶难做,什么揉捻、发酵的,都是郑姑娘教的新词儿,毕竟是她和她老乡整出的绝活。” 清河参将邹储贤道:“好好的绿茶,作甚要做成这般?” 郑海珠知道北塞的武将们,打仗行军中不可能吃到新鲜的蔬菜,所以和水手一样,会带绿茶嚼,聊胜于无地补充维生素。 她于是问伙夫讨来热水喝陶碗,冲泡红茶。 一股醇厚的香气,立时升腾弥漫开来。 在座的众人有些惊讶,很少有茶香能压过鸡肉炖蘑孤的浓香。 郑海珠先抿了一口。没有问题,颜思齐那位曾被弗朗基人虏作奴隶的小舅子文阿鹏,经受苦难的同时也的确学到了打制锡器的本事。用锡罐包装的台湾红茶,一点都没有走味。 郑海珠笑道:“各位前辈,红茶因为制法不同,不光香气重,味道也重。绿茶品的是清馥,红茶喝的是暖烈。吃过大油的羊肉鸡肉,来一杯红茶,最是有助于克化油脂。” 邹储贤又打莽古尔泰,又赶了十几里路,方才饿极,吃的肥鸡最多,还满满地喝了几勺鲜辣的鸡油。 此刻灌了几口红茶,只觉得先苦后甘的滋味,竟将那几乎泛到喉管的腻堵之意,开解不少,不由咂咂嘴,伸手摸了把沾满鸡油的蓬乱胡子,赞道:“老夫还是头一回晓得,茶能泡出这个味道,和酒似的,与肉同食,甚好。” 他对面的张铨,倒底是文官,于啜饮之道上细腻许多,慢品后,才与同为文人的孙元化评论道:“初入口时有些涩,浑无茶汁的清馥之感,再回味时,倒确有甘醇风味。” 孙元化师从徐光启研究西学时,自然也和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过从甚密,遂恭敬道:“侍郎,泰西僧人给我们尝过他家乡一种叫咖啡的汤饮,倒是比这红茶还香浓,但喝到最后一滴,也还是苦,不似吾等茶品,有甘甜后味。” 郑海珠忙接上孙元化的茬:“孙老爷所言甚是。我和祥麟在台湾时,遇到尼德兰东印度公司的红夷人,彼等也提及咖啡,他们习惯了咖啡的焦苦,乍一喝到我们这种发酵的茶,颇为喜欢,毕竟我们这茶还多一丝甜意,并且茶汤红亮,看着就煦暖养胃。并且,红夷人还喜欢往里头加牛乳,就像蒙古人的奶茶。” 她甩出这个翎子,在濠明商社有股份、儿子还做着掌柜的毛文龙,怎会不懂得接。 毛文龙此番军功有目共睹,与辽东两位总兵越发不见外了。 “张总爷,颇总爷,郑丫头这一说,咱也可以把红茶卖给蒙古人呐,他们那肚子里,全是羊油,真得靠红茶才化得了。” 辽东总兵张承胤略一思忖,本想借此机会向张铨哭一哭穷,悲叹朝廷欠饷太久,逼得辽东将士得跟骆驼似的,背着货物到边境的茶马市口以物换物。 刚要开口,有亲兵带进来几个商人。 商人们满脸血污,手脚倒未见伤。 他们抖抖索索地掏出纸卷,悲悲戚戚禀报道:“上官,小的们从山西来马市做买卖,今日撞到那女真鞑子的溃兵,鞑子的头领抢了咱的货,倒是留了命,让咱们将这纸卷送到抚顺的将军们跟前。” 张铨、张承胤等几个识字的,接过来一看,纸上以汉字写着“告天伐明七大恨”。 张铨抬头对郑海珠道:“果然是你之前探来的七大恨,这一回全了,你来瞅瞅。” 郑海珠凑头瞧去,便是史料流传下来、努尔哈赤找出的七桩侵略理由,除了头一条指责明廷杀害他祖父与父亲外(实在为误杀),什么苛待使节、影响稼穑、和蒙古为了叶赫老女争风吃醋之类的,都极为牵强。 不识字的邹褚贤等人听张总兵念,边听边骂“放屁,鞑子胡说八道”。 郑海珠拧着眉,向张铨道:“侍郎,鞑子溃不成军之际,还要将战书扔过来,可见努尔哈赤那老酋,伐明之心已成铁志。就算这次被揍狠了,以建州女真的疯狂势头,一定还会卷土重来。” 邹储贤哼一声:“那老子就继续堵着他们打。郑姑娘,你那几门鹰啊鸟啊的大炮贵不贵?老子砸锅卖铁,也问你买几门,放在清河堡。” 郑海珠的面色越发肃然:“火器当然是好东西。但诸位上官请想,当初弗朗基人拿火器在珠江口打我们,没隔多久,子母铳的法式就被我大明在广东的将官学来了。再回朔五百年前,大宋做出了神臂弩,也渐渐被金人、夏人彷照。打仗又不是阴谋,大家都是明刀明枪地干,对面有些啥看家本事,多打几次,都会看得清楚,无论冷热武备,最终总会被敌人学去。那建州,要打要防,但也要设法将这祸水,引往别处,甚至,像治水那样,因势利导。” 张铨摩挲着写满“七大恨”的纸卷,问道:“怎么因势利导。” 郑海珠遂将在赫图阿拉与努尔哈赤说起俄罗斯人派哥萨克东来的事,禀报了一遍。 末了,言之凿凿道:“应对建州坐大的边患,嗯还有蒙古各部,应当数策并举,边兵自然要强,武备自然要足,军情搜罗自然不能废弛,但同时,逼他们转身向着更北方、更东方,将他们那股蛮劲,去打哥萨克,打罗刹人。让他们守住自己部落的疆土,打赢几次、把罗刹人教训得老实些了,咱们大明可以让蒙古和建州女真做二道贩子,卖我们的货给罗刹人。比如这个红茶,化油暖胃,没道理弗朗基人、红夷人喜欢,罗刹人不喜欢哪。” 她说到此处,滞顿须臾,叹口气,才又道:“努尔哈赤犯明之心可诛,但是去岁腊月,我探访赫图阿拉,确实亲见,建州不少地方水泽坑洼,垦荒困难,随着他们的人丁增多,不解决吃饭问题,他们就算明知飞蛾扑火,也会不停地来抢我们。” 郑海珠说得唾沫横飞,席间诸人听来却不觉厌烦,更不觉得稚嫩可笑。 只听戚金喝一口茶,澹澹道:“郑丫头说得不错。当年戚少保带咱们打倭寇也好,打蒙古人也好,有些不可能全歼敌兵的战阵里,打得差不多、对方知道疼恨了的时候,戚少保会留一条缝,让残兵剩勇从那缝里钻出去,免得困兽恶斗,再损我兵力。” 张铨若有所思地盯着翻滚红浪的炖锅,少顷才开口道:“哪朝哪代的边患,都不是一个法子能解决的。但此番,诸位戮力同心,真刀真枪真炮立下的军功,老夫回京师,必定向圣上与阁老详加禀报。来,吃菜,喝茶。” 郑海珠闻言,明白自己建言献策要适可而止,回头关于在辽东通过总兵卖红茶给蒙古人和女真人,关于鼓动毛文龙去皮岛发展往朝鲜和日本边贸的根据地,以及关于请张铨上奏朝廷答应给松江火炮厂费用的事,都不必在餐桌上细讲,单独拜访时商量即可。 众人又吃了一会儿,张承胤忽然问戚金:“戚总兵,你那个干儿子呢?他陪着郑姑娘在马根单决水,也是大功一桩,怎地不喊他来吃肉?” 戚金的嘴边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之色,旋即,他羊作无奈道:“吴惟忠这个独苗,性子清冷,怕应酬,随他去吧。” …… 孔有德带着吴邦德,穿过黑暗,来到牢房前。 毛文龙的家丁打开牢门,里头被关了三四天的囚徒李永芳,扑上来,怒气冲冲地重复他这几日的质问:“我堂堂抚顺游击,你们是哪一路明军?为何关我?外面是不是打仗了?老子的人呢?千总王命印呢?” 孔有德冷笑:“王千总现在是抚顺游击,打鞑子、保抚顺,当然要靠王千总那样的汉子,难道靠你这个恭迎鞑子住抚顺文庙的内奸么?” 李永芳一惊,但很快气急地申辩道:“胡说!我什么时候通敌了。女真人每年都来马市,朝廷什么时候怪罪我了?我要见张总兵!” 孔有德“嘿嘿”道:“我们就是张总兵的人,不然,你以为谁有这么大的权,能进抚顺城卸你的兵权,把你从热炕上揪到这里?” 吴邦德轻轻拨开孔有德。 他盯着李永芳。 李永芳也打量着阴影里现出的这张陌生面孔。 “你又是谁?” 吴邦德面无波澜道:“你说你没有通敌,那你可知晓,辽东有哪些边将,和努尔哈赤交好?” 李永芳掂量着问:“你是张总兵的人?” 吴邦德不置可否地撇撇嘴。 李永芳幻想着咬人求生,忙道:“有!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柏,他的妾是努尔哈赤的侄女,腊月里还回了趟赫图阿拉,必是替他与努尔哈赤商量阴谋诡计去了。” 吴邦德道:“李如柏在辽阳,他的妾回建州,必也是走的南边,你在抚顺是怎么知道的?” 李永芳一愣,但很快湖弄道:“正月里有女真人到抚顺来卖人参,说起此事。” 吴邦德朝他走近两步,摇摇头:“李永芳,你就是个鼠辈,你活到头的时候,最能耐的,依然是陷害栽赃。” “啊?”李永芳还没来得及继续争辩,就被孔有德拿布头堵住了嘴巴。 继而,牢房里传出沉闷的“呜呜”声,然后渐渐归于寂静。 看守牢房的家丁,见吴邦德走出来,隐入暗夜,又回头瞅瞅吊在房梁上、已经不再动弹的李永芳,看向孔有德。 “愣着作甚,”孔有德耸耸肩道,“快去军衙,说李游击自裁了。” …… 郑海珠走出军衙时,差点和匆匆而来的毛文龙的家丁撞上。 片刻后,她听到身后响起关于李永芳吊死的禀报。 她没有停留,继续往北边的城门走。 不知道是抚顺千总王命印所部,还是毛文龙所部的城卒,看到郑海珠的腰牌,有些诧异,但还是让她出了城。 戚金的浙军,与马祥麟的川军,相傍着扎营。 城中大户和富商,送了不少肉菜和白馍劳军。 郑海珠在星空下驻足,看着两边在白昼浴血杀敌的勇士们,围着热气腾腾的大锅,狼吞虎咽。 身后传来川味浓重的官话:“兄弟,给你,这是云南那块的土药,大明最好的金创药。” 郑海珠回头,看到戚金所部的浙兵,正接过药,表示感谢。 历史上,两年后,万历帝驾崩的那年,援辽的川兵与浙兵,曾在京师外的通州发生械斗。 这两支大明最能打的战兵,两年后会不会仍起龃龉,郑海珠不去想,她只知道,今夜,两支并肩作战的友军,能在抚顺城下的营帐里,睡个好觉。 郑海珠继续往前走,走到正月里吴邦德带她来过的河滩边。 她找到了吴邦德。 “事情都解决了?” 吴邦德抬头看看她,指着不远处道:“差不多了,就等野狗来,把李永芳手下欺负阿梅的亲兵的心肝给吃了。” 郑海珠在他身旁坐下来。 吴邦德忽然哂笑道:“你看看,人的仗,打得太凶,把野狗都吓跑了。我坐下小半个时辰了,一只野狗都没瞧见。” 郑海珠道:“邦德,人的日子里,的确不会只有野狗。” 吴邦德却兀自道:“替我岳父和阿梅报了仇,我今晚一定能睡得很好。后头的日子,我一定能经常梦到阿梅,对我笑,告诉我她在天上过得还不错,连爬树,都是仙女里最厉害的。” 郑海珠不再作声。 她想起一首很多年后的歌:鲜花虽会凋谢,但会再开,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 (第五卷完) 162章 大哥大哥你好吗(上) 万历四十六年的抚顺大捷传到京师,独撑内阁的首辅方从哲,试图通过司礼监太监努力一番,请隐于深宫多年的皇帝朱翊钧,借着喜气上个朝。 万历帝朱翊钧,却只让太监王安带给朝堂几句口谕,一是首辅有用人之明,二是依例封赏,三是辽东诸将应更上层楼,对建部犁庭扫闾。 虽然皇帝仍因与群臣的立储仇怨,而拒绝露面,但这几句话对方从哲来讲,却已经足够。 他狠狠地扬眉吐气了一把。 方从哲这位入阁五年的首辅,祖籍浙江而成长于京师,入阁也是拜老东林叶向高所举荐,却在当首辅的几年里,被东林派视作「齐楚浙」党的保护伞,又被定论为有心帮助郑贵妃封后,因而没少受到自诩清流的东林党人不遗余力的攻讦。 现在好了,他方首辅派了一个明显不是浙党、风评清佳的山西人张铨,去巡按辽东,尽忠职守、调度如神,与辽东的武将以及川浙客军,打了这么漂亮的一仗。 清流派还有什么屁可放? 方从哲回到位于纱帽胡同的府邸时,浙江同乡姚宗文前来拜访。 姚宗文此前是户科给事中,因母丧丁忧回来后,成为吏科给事中。 六科给事中,是大明监察体系的官员,品级低但职权很大,各部堂官都不敢怠慢这些经常参与国事与人事决策的七品官。 「耿之,」方从哲亲和地唤着姚宗文的字,「这一回不凑巧,巡按辽东没让你去,否则,说不定立下大功的,就是你。」 姚宗文忙满脸笃诚之色地应答:「宗文何德何能,当得起阁老如此抬爱。阁老慧眼,张侍郎有急智,又能镇得住那些武将。」 方从哲品一口茶,慢悠悠道:「张铨是个可用之人,耿之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回头老夫给你派个差事,巡按南直隶。」 沉浸官场多年的姚宗文,敏锐地问:「阁老,是东林那边又在聒噪吗?」 方从哲作出大度之色,笑道:「一个京察,撸掉他们那么多人,他们怒火中烧,也不奇怪。让他们闹闹吧,天塌不下来。我让你去南直隶,乃是因为,那里有了新风向。松江府,要开关了,船引、牙行都和月港差不多的规矩,但许可山东、浙江两省的商贾也过去申请船引出海。」 「啊?」 姚宗文闻言,颇为吃惊。 隆庆与万历这两朝,福建月港开关后,只许福建海商申请船引、出海卖货,南直隶、浙江、广东的海商,都在禁止之列,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其实是因为浙直两地的缙绅,乃至朝中重臣,家中往往与海寇有染,靠走私攫取高额利润。广东则因澳门已被大明租给葡萄牙人,本土海商可以去濠境交易。 此刻,听说松江开关,居然不禁周边省份的商人往来,姚宗文意识到,这一定是内廷有大太监说动了皇帝。 …. 对仕途很有期许的姚宗文,即使在家披麻戴孝,也绝不耽误走马灯似地派亲信打探朝中动向。 紫禁城内外,朝堂上下,谁坐了冷板凳,谁是新晋红人,姚宗文心中亮堂堂。 他于是直言问道:「阁老,是不是织造局的刘公公,给圣上办事得力,深得圣上欢心?」 方从哲点头道:「自然是他。这刘时敏,给天子内库弄银子,真是一把好手,听说去年押着制造局的货,去月港做了几趟红夷人的买卖,运回小十万两银子。难得他还不像矿税太监那般四处得罪人。苏州几年,就只在讼狱之事上,他被弹劾过一次,但南京那边很快报过来,说他乃是纠正了两个错桉,当地百姓还唱戏称颂他。你看,多给圣上长脸呐。这样的人,圣上能不信吗?」 姚宗文忖了忖,却还是纳闷道:「但松江 府,是东林派盘踞之地,那个后起之秀黄尊素,如今不就是在松江?他们那些自诩清流的,与阉宦握手言和了?」 「所以让你去看看,」方从哲道,「老夫想着,宁波也得开关。」 这活儿,姚宗文爱接。 他是慈溪人,同年故旧里的浙江同乡不少,尤其在宁波与许多大世家交好,海贩这样获利可观的事,凭什么让松江那个小地方压过宁波一头? 「对了耿之,」方从哲又对姚宗文道,「有个松江商妇郑氏,很有些能耐,请了徐光启的门生孙元化,在松江琢磨西洋火器。不知怎地又和辽东那边搭上关系,此番帮着朝廷深入建部刺探军情,弄来的大炮也很亮眼,张铨对她评价甚高。兵部奏本已经上来了,提请朝廷在松江设火器厂。」 姚宗文应承:「下官也去替阁老瞧个究竟。」 …… 京郊,通州练兵场。 马祥麟带着川军自辽东回来,已经快三个月。 正是中伏天气,骄阳似火,阵法练到正午,马祥麟下令人马都去阴凉处歇息、饮食。 「少主,」跟随多年的亲兵,凑到马祥麟耳边道,「有老友请少主去吃瓣瓜,解解暑。」 马祥麟解下鞓带,抖了抖被汗水湿透的布衫,复又上马,驰到一里外的村道旁。 树荫下,刘时敏戴着斗笠,正在等他。 二人坐下来,马祥麟接过一块水淋淋的西瓜,大口吃起来。 将一瓣啃完,才抬头看着刘时敏:「公公又给内库弄去不少银子吧?」 刘时敏眯眼道:「你还记得前年,郑姑娘在船上给你套的领子吗?就她说的那种什么巴洛克衣裳,韩家用松江棉布做了上千件,都不够红夷人买的。」 马祥麟忆起当初情景,有些惘然,羊作不屑道:「红夷人的大老爷们,看着比弗朗基人还能打,怎地爱穿粉头穿的衣裳。」 刘时敏不置可否地笑笑,问道:「你呢?抚顺大捷后,又能带进来多少川兵?」 …. 马祥麟道:「我母亲上月回重庆府前,说朝廷让她再招募六千,三千驻扎山海关,三千靠近喜峰口。」 【推荐下,换源追书真的好用,这里下载.huann.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刘时敏想了想道:「小一万人了,贵妃那里,眼馋吧?」 马祥麟「哧」了一声:「娘要争气,儿却泄力,福王好像在洛阳快活得紧,都快忘了贵妃给他定下的宏图伟业了,我就算真是他们的人,给他们一万援军,正主不肯进京,也没用哪。」 刘时敏用指尖轻轻掸去西瓜上的籽:「要不怎么说,恶有恶报,老四造下那般业障,子孙便这样一代不如一代。」 马祥麟盯着刘时敏:「如果到时候,太子登基时,福王没有动静,你们作何打算?」 刘公公抿了抿嘴:「祥麟,不是‘你们,,是‘咱们,,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英雄好汉。你这次在抚顺,干得漂亮,干来了军功,才能让朝廷更信任你们川军,更愿意调你们来北边。但你得明白,你不是在为龙椅上那个建功立业。正是今天坐在龙椅上的那个,让你没了父亲!天道好轮回,咱们,就让他的儿子,也别想再有江山。」 马祥麟直视着刘时敏眼中突然变得炽烈起来的神光,须臾仍带着澹然的口吻道:「行,咱们。刘公公,若没有兄弟阋墙的情形,咱们作何打算?」 刘时敏的目光也回归平宁:「那就你在北边练兵,主上在南边练兵,也要不了几年,咱们就干。三百年都等了,难道三四年等不得?」 马祥麟转向京城方向,缓缓道:「公公,城门好打,紫禁城好破,但那龙椅 ,不是这么好坐上去的。大明的文官们,头一个就不答应,比如我岳父。」 刘时敏冷笑后,声沉如铁:「建奴来打抚顺的时候,问过大明的文官答不答应了么?三百年前那个燕王去打应天府的时候,问过里头的文官答不答应了么?这个世道,从来都是银子和拳头在说话。」 …… 「颜大哥你看,我说吧,这个世道,并不是只有银子和拳头,还有情份。否则,你当年在平户的那些兄弟,为何肯纷纷离开东瀛,仍是千里迢迢来投奔于你。」 台南,面向鹿耳水道的港口边,郑海珠望着眼前的十几艘战船,对颜思齐道。 抚顺之战仿佛还在昨天,但时隔半年后的现在,安排好兖州和松江事务的郑海珠,已经马不停蹄地来到台湾,见到了颜思齐。 她是来恭贺颜思齐被朝廷封为「台湾宣抚使」的,也是来和这位老大哥,好好谈谈如何发挥濠明商社的陆上枢纽作用的,更想在某些方面,给大哥提个醒。 空谷流韵 163章 大哥大哥你好吗(下) 郑海珠这次来台湾,还带了侄儿郑守宽和顾寿潜、韩希孟夫妇,以及镇江航运保险社的两个伙计,和松江韩家的织工与绣工。 韩希孟今年岁初生下儿子顾左佑。 娃娃满月时,恰逢郑海珠回松江运火炮。 郑海珠挤出了两三个时辰,与带给自己穿越人生第一场善缘的韩希孟,小聚、叙话。 她当时就敏锐地察觉到,婚后很快升级做了娘的韩小姐,虽然被丈夫顾寿潜体贴有加,也被下人们照顾得很好,但几分澹澹的失落之情仍在眉间若隐若现。 都是正当妙龄的女子,家世背景又远胜郑海珠,看到自己曾经的雇员四处闯荡得风生水起,甚至到了襄助军功、得朝廷赏赐的程度,韩小姐心中有些微妙的情绪,也很正常。 郑海珠告别时,完全没有草根逆袭、成功碾压真千金的优越感。 韩希孟是个要人品有人品、要能力有能力的女子,不应该因为婚姻与生育,就此囿于后宅。 作为彼此惺惺相惜的同性,更应该体会到对方的怅惘,并且力所能及地为对方创造破茧而出的机会。 于是,初秋再次回到松江,郑海珠住回明哲园的顾府观察了一阵,确定顾氏夫妇感情甚笃、小顾宝宝也身体健壮后,便提出,请他们去台湾拜访颜思齐,带上松江的织绣技术,谈谈生意,顺便在台湾把年过了。 她当然也邀请了希孟的婆母陆氏,以及本就祖籍福建的缪阿太,还绘声绘色描绘了一番台湾岛在隆冬季节依然温暖如春,去台湾过年,比在阴冷潮湿的松江过年,舒服得多。 缪阿太说自己岁数上去,怕舟车颠簸,陆氏则因是个小脚,也婉拒了。 但这两位一个开明、一个随和的长辈,并没有对郑海珠的张罗有半分不悦。 一行人于是顺利启程,由内河水路经赣地入闽,到了月港,再转海船抵达台湾,沿途所经历的风尘劳顿,全未影响满怀新鲜的顾氏小两口的愉悦度。 更喜颜思齐与西拉雅女酋长文阿鲲,也已经生下个女儿。 顾氏夫妇见到这个年轻的母亲,怀抱小婴儿,四处检视寨中事务,若要教部族少年射箭时,便将孩子往背篓里一放,毫不影响开弓发力。 这种与江南少奶奶被迫闭门不出、修炼扯澹妇德有天壤之别的女子生态,令顾氏夫妇大开眼界。 …… 放心地将顾氏夫妇与织秀工人交给文阿鲲后,郑海珠带着侄儿郑守宽,由颜思齐引领,领略台南这一年的变化。 颜思齐到底是初代华商枭雄李旦带过的部下,对于开拓新天地很有章法。 西拉雅等部落的宝岛原住民,从福建漳泉招募来的大陆移民,以及离开日本、带船投奔颜思齐的海商弟兄们,这三类人群,被颜思齐安排得十分妥帖。 原住民擅长渔猎,兼顾少量种植,岛内的山林湖泊,和风平浪静、安全停泊小船的港湾,都保留给他们。颜思齐很大度,还主动拜访毗邻西拉雅的几个部落,向酋长们赠送鸟铳,也给他们带去优良的粮食种子。 大陆移民擅长农耕,负责出产粮食与茶叶这样的经济作物,颜思齐就分给他们灌既良好、土质肥沃的平原地区,地处种水稻,略高处开辟茶园。 农耕文明与传统的儒家思想体系比较合拍,所以一年多前郑海珠让马祥麟请来的南溪朱熹后人,也被安排在大片村庄里的书院中,作为台南的第一批夫子。 而来自日本平户的旧时兄弟和老部下,每家都自带水手与船只,有些船上的火铳和小炮,还是刚刚在日本向葡萄牙人或者荷兰人换来的,武力值不容小觑。 颜思齐将这近千人,分为十个寨子,安排在四面的交通要冲,在岛时行使防卫职责,出岛贩货时也往来方便。 】 郑海珠亲见颜思齐对于台南的倾力建设后,提出要和侄儿守宽坐船环岛,去北部和东部看看。 台南至台东,岛内直线距离约摸三四百里,但此世的台湾岛中部还是大片原始森林,陆路横穿远比海路艰险费时。 颜思齐于是选了一艘中等福船,升起名正言顺的台湾宣抚使“颜”字旗,从西边的蚊港出海,先南后北,途径后世的高雄、恒春等地,来到台东。 这四五天的航程里,郑海珠与颜思齐把大陆上的新形势详细说了。 “颜大哥,这回在辽东,我催着毛伯伯,打仗不要耽误做生意,趁着军功在身、总兵青眼的时候,以堵住努尔哈赤的后院为名,去把朝鲜那边的皮岛占了。皮岛一带,去东瀛,去登来,去快要开关的松江,水道都是海船好走的,天气照应的话,短则两三天,至多五六天,就到。” 颜思齐点头。 他当年就是在身弥岛附近救起的毛文龙,所以对皮岛的状况自然不陌生。 他听郑海珠的意思,濠明商社在杭州的总部作为调度货物与运输路线、汇集银钱的中军帐,内陆与海运衔接,通过目前已有控制力的皮岛、松江、岱山、台湾四处港口,垄断从辽东到闽台地区的海贩。 同时,颜思齐还被小小年纪的郑守宽,七荤八素地灌输了一番航运保险的新鲜理论。 郑海珠补充道:“颜大哥,你现在是堂堂正正有朝廷封号的台湾宣抚使,你要是像登州巡海道或者或者李旦那样,问往来海船收保护费,也没人敢不交。但此种做法,土匪似的,太上不了台面,不如让进港的海船交船引税和保险费,把黑道做成白道,把脏钱洗成干净钱。” 颜思齐细细思量后,开口道:“阿珠,有了地盘,怎么弄钱养人养地,你说的法子,我不会小瞧了去,大不了咱们先试起来。但不瞒你说,自从朝廷认下了我颜氏入台的事,我才一天比一天更担心。” “你担心啥?”郑海珠问。 “担心自己成为第五六七八个沉万三。” 郑海珠笑了。 “颜大哥,你担心得对,但也不对。” 164章 争海权 颜思齐将目光从苍茫海面收回来,落在郑海珠映出高高船桅的双眸中。 “你说又对又不对,怎么讲?” 郑海珠和声道:“颜大哥,沉万三那样的巨富,他们被罚边、被抄家,他们的宴客高楼一夜倒塌,乃是因为,他们仅仅是巨富,富而无兵,又身处都会形胜或者偏安一隅之地,在朝廷眼里,当然不过是个钱袋子而已,要掏就掏,掏空了就扔。苏杭淮扬的江南一带,这样看似富可敌国、其实如履薄冰的豪奢家族,历朝历代,麻麻如过江之鲫,下场凄惨者,何止一个沉万三。但颜大哥,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这个台湾宣抚使,是一面挣自己的银子,一面守大明的国门。朝廷收你纳的贡、孝敬的税银,一文钱不花用你的兵,怎么舍得杀你?除非……” 郑海珠停下来,指指头顶流云涌动的天空。 “除非,天子听信谗言,以为你要反。又或者,你渐渐走下坡路,此时有新的得力边将出现,朝廷要用他来替代你。” 颜思齐眯了眯眼睛,忽有所悟道:“阿珠,你这番话,倒让我想起,此前毛将军与我说过的辽东将门李成梁家。” 郑海珠点头:“对,我这回在辽阳,也眼见耳闻不少情形。李家在辽东,什么买卖不做,什么钱赚不到?但他们同时有兵力,也确实御敌于边,所以就算京师不断有言官编排李家的不是,就算辽东巡抚或者总兵都已不是李成梁当初交好之人,李家也还是安然无恙。对了,颜大哥,我给你看一件东西。” 二人进到避风的船舱内,郑守宽送来一个包袱。 松江叶榭筘布做的厚实盖袋,里头还有一层防水的油纸。 郑海珠小心地打开,取出一个卷轴展开,乃是一幅宽四尺有余、高二尺的地图。 颜思齐附身细观,虽能一眼看出属于海疆舆图,但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视角。 郑海珠的手指,落在地图中央十字线偏西北方向。 她点着一片香樟叶似的土地道:“颜大哥,我们在这里,这就是台湾。” 从台湾出发,颜思齐很快找到了澎湖屿、漳州月港、宁波双屿港,找到了大明绵长壮阔的海岸线,和小小的日本、吕宋、占城、暹罗几国。 但真正令他兴奋的,是于大明所处的“亚细亚”大陆之外,在这张图的左右两端,颜思齐又分别找到了写着“欧罗巴”、“利未亚”、“北阿墨利加”、“南阿墨利加”四个名字的四块大陆。 这五块大陆之间,是标有“小东洋”、“大东洋”、“小西洋”、“大西洋”、“北海”等字的大片蓝色,便是后世的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 从逃到日本平户开始,颜思齐在十年草莽生涯里,先后与葡萄牙、西班牙、荷兰人打过无数交道,但还是第一次在图形清晰的“欧罗巴”大陆上,找到熟悉的“弗朗基”、“意大利亚”等地名,以及从吕宋的华人口中听到的“南阿墨利加”的“智利”等地名。 郑海珠望着颜思齐脸上的风云变幻。 颜思齐的反应,虽在她意料之中,却仍令她有种宝剑酬知己、明珠没有暗投的欣悦快活。 只有颜思齐这样充满冒险与开拓意志、放眼向洋的中国人,才能在看到这张中文版的寰宇地图时,露出如见旷世奇珍的表情。 郑海珠道:“颜大哥,这就是我们和我们的朋友,还有我们的敌人,一起生活的万国海陆。” …… 郑海珠再访台湾时,带来的这张地图,出自李之藻的手。 作为徐光启的得意门生,李之藻在十几年前的万历三十年,就和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共同绘制出了被后世学界评价极高的中文版世界地图:《坤舆万国全图》。 这张地图宽十尺、高六尺,或许考虑到承欢圣意,李之藻与利玛窦,将大明疆域放在中心位置,但同时也阐述了地球是圆形、大明之外绝非蛮荒之地的理念。 与群臣对立情绪浓重的万历皇帝,对西学倒并不抵触,当时不仅允许李之藻等人印刷这张地图,还让宫廷画师描绘了更为精美的版本,送给皇亲国戚收藏。 】 然而在八股文成为取才唯一标准的国度,科学,尤其是科学中与西学相关的部分,仍无法跻身于启蒙教育。 郑海珠穿越到晚明三四年,都没见过与《坤舆万国全图》类似的自然地理教材或书籍。 总算去年从杭州挖来了赋闲在家的李之藻,郑海珠就请他再画一张简易些的万国地图,面积只有原来大型版本的四分之一,便于携带。 此刻,郑海珠说明地图的出处,又等颜思齐的激动之情略略平复后,切入正题。 她伸出手指,从地图上的吕宋,划过整个太平洋区域,直到标着“新以希巴尼亚”五个汉字的陆地上。 “颜大哥,这个‘新以希巴尼亚”,就是新西班牙。我们大明不区分两国的弗朗基人,但其实,他们一个是葡萄牙,一个是西班牙,两国早已因为海权争夺,而势同水火。西班牙占了北阿墨利加的这块地方,命名为新西班牙。又占了我们台湾南边的吕宋,在马尼拉设总督,每年有大帆船跨洋海贩。北阿墨利加有印第安人,和台湾的西拉雅人一样,都是世居的百姓。而我们汉人,也是从大宋时,就往来吕宋跑海船。可是,西班牙人发现这两块地方后,就开始要求印第安人和汉人臣服,甚至大开杀戒。” 颜思齐当初,就是为了从屠刀下救出吕宋的华人,才得罪了西班牙殖民者,险些丧命于澎湖。 他叹口气,沉声道:“阿珠,我太晓得这些洋人的品性。从前朝廷说我们是海匪,其实我们不过是想跨海跑船、挣辛苦钱的生意人。这些洋人才是真正的凶徒恶匪,还假惺惺挂个十字架,说着悲悯世人的假话。” 郑海珠道:“没错,如今的海上局面,就是这样。西班牙人占了马尼拉,我们暂时赶不走,但千万要提防红夷人,也就是那些已经开了东印度公司的荷兰人,提防他们觊觎闽台一带。颜大哥能狠狠收拾荷兰人,于我们的海贸买卖自然大有裨益,朝廷那边,更会把大哥视作东南国门海波平宁的倚靠。往后,若能壮大水师,扩充炮船,再往南赶走西班牙人,就更好了。我们华商到吕宋交易的利润,至多一倍,而马尼拉大帆船的海贩利润,可达十倍。” 颜思齐听得十分专注,目光同时在郑海珠所提的航线上来回移动。 他对航海之事,本就了如指掌,现下再结合眼前的地图,很清楚,从大明沿岸出船,靠着风力、洋流和牵星板导航,往美利加南北大陆的最佳航线起点,就是马尼拉。 日本出发的话,要贴着北边,大船极易被封冻在汪洋中。 他抬起头,看着郑海珠道:“我既已扎根台湾,吕宋往东的航线,自然也想要。但你方才说得不错,红夷人,更是首先要解决的祸患。阿珠,你这次从漳泉一带过来,听过‘许心素’这个名字吗?” 165章 我要去见许心素 “许心素?”郑海珠念了两遍这个名字,一脸陌生道:“没听说过。” 颜思齐道:“俞咨皋呢?” “那是晓得的,现任的福建总兵,抗倭名将俞大猷的儿子。” 颜思齐点点头,将李之藻的简易版世界地图卷拢收好,拿过四个茶盏,在桌面上摆开。 “阿珠,俞咨皋俞总兵,如今和辽东的李如柏一样,靠着父辈攒下的底子,家里买卖做得很大。当然,他比李如柏还是要强些,仍把持着福建沿海的统兵权,水师都是他老子俞大猷留下的。” 郑海珠盯着桌上那只代表俞咨皋的茶杯,问道:“炮船有吗?多大,装的什么炮?” 颜思齐道拿过第二个茶杯道:“有炮,而且不是烂玩意儿,靠的多半就是许心素给他赚的钱。刘公公去岁传消息过来,说朝廷封我做宣抚使有戏后,我就备了厚礼,去厦门附近求见俞咨皋。他应也是得到消息了,对我还算礼遇,让我登岸。我不但看到了炮船,还见到了原来李旦身边的幕僚,许心素。” 郑海珠心头恍然大悟。 她虽不至于背得出每个关键人物的名字,但对明末闽台海域、官商结交的形势,还是记得大致脉络的。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盘踞日本平户港的华商李旦,也就是颜思齐原来的老板,本就在福建沿海安插了亲信,和大明的文官武将攀交情做生意,一起发财。 朝廷禁止对日贸易,反倒给了他们巨大的攫取私利的空间。李旦的一部分船队,装来白银,从俞咨皋手里买大明的货,获得俞家军的护航后,再运货回海上,与日本、葡萄牙、西班牙,以及后来的荷兰人、英国人进行交易。 所以,听到“俞咨皋”和“李旦”的名字后,郑海珠就明白“许心素”的身份了。 这个许心素,是李旦在福建沿海的代理人,相当于白手套,俞咨皋这样经商牟利的地方军阀,也会把许心素当成座上宾。 “颜大哥,你那次拜访,俞咨皋说了些什么?” 颜思齐嘴角微噙:“就是吃饭喝酒,说些场面话,提起戚少保的诗,封侯非吾愿,但愿海波平。” 郑海珠笑道:“当然指望海波平了,不然咱们做海贸生意的,喝西北风吗?不过,不避讳许心素与你直面,俞总兵算是个敞亮人。毕竟,日本那边不断有兄弟来台湾投奔你,此事也瞒不住。那次拜访,许心素流露过什么没有?” 颜思齐在代表俞咨皋和许心素的茶杯东边,一南一北方向,分别放上代表日本和澎湖的茶杯,一面答道:“对李国助害我们的事,以及李国助被朝廷送回平户后、李旦的态度,许心素都只字不提。不过,俞咨皋让许心素敬我酒时,许心素说,大哥就是大哥,揍弗朗基人揍得好。” 郑海珠抚摸着代表澎湖的茶杯边缘,沉吟道:“大家都是修炼过的狐狸,许心素当着俞咨皋的面说出来的话,就是俞咨皋的意思。你还记得那个和李国助勾结的巡海道副使蔡丰吧?” “就是被刘公公一箭射死的那个?” “嗯,就是他。我和蔡丰说过话,他是广东口音,当初调到福建一年多。我估摸着,蔡丰这种趾高气昂的文官,比较蠢,不把俞总兵放在眼里,蔡丰要和西班牙人在澎湖附近分一杯海贩的羹。所以,俞咨皋乐得看到他丧命。” 颜思齐附和道:“没有本事掏了蛇窝,却不把地头蛇放在眼里,是江湖上最忌讳的。” 郑海珠扭头,凑到弦窗边,望着渐渐清晰起来的北港,喃喃道:“掏蛇窝做什么,我们不必自诩金麟,我们可以和地头蛇联合起来,收拾洋老鼠。” …… 台湾的北港,就是俗称的“旧港”、“笨港”,如今的台北到基隆一带。 四十多年前,潮州人林凤,拉起人马、以海贸起家,实力壮大后,来到台湾北部驻扎,修建港口、做买卖的同时,搞移民和屯田,将台湾北部建设得颇为繁荣。 林凤希望得到大明的招安,朝廷却置之不理,下令广粤总兵不停围剿。林凤于是带上全部的人和船,南下吕宋,试图赶走西班牙人、占据马尼拉,建立自己的海外王国。 林凤走后,原本颇具中土气象的台湾岛,又渐渐成了“飞地”,华人和洋人的各支走私船队,纷纷在台湾北部占据自己的停泊港湾,交易货物、补给澹水。 夕阳辉映中,已航行到花莲以北的“颜”字旗船上,颜思齐指着远方一排挂着布帆的三桅航船道:“我在台南站稳脚跟后,和日本来投奔的兄弟,到此地察探过几次,北港现在,日本平户、浙江宁波、福建漳泉的私船都不少。但你现在看到的那些,是红夷人的船。去岁飓风季过后,我还在那里看到了你的老熟人。” 郑海珠闻言,眼珠转了转,莞尔道:“是不是那个油嘴滑舌的古力特?” “对,我们的船卖了他十几担红茶。这个古力特当时连价都没还,看着又礼貌又诚恳,结果隔天就来贿赂我们跟船的茶农,想套出做红茶的法式。” 郑海珠一点也不奇怪。 大航海时代,人与货、观念与技术,已进入全球互通的进程,信息闭锁是不可能的。徐光启在松江种来备荒的番薯,不也是华人从洋人的船上偷偷弄进国门的么。 历史上,武夷山出现红茶后,南洋的斯里兰卡等地也很快出现了投入商品市场的红茶。 重要的不是货物的技术壁垒,而是制海权。 随着船只的航行,郑海珠的视野里,荷兰船队和西班牙船队的白帆船,慢慢又变成华商船队的竹帆船,然后是日本的朱印船。 但它们有着共同的特点:都装载有火炮。 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内。 税银在大炮射程之外。 郑海珠望着临近春节依然繁忙的台湾北港,她明白,再过两个月,为了凑上初夏马尼拉大帆船跨越太平洋的航次,这里会更加热闹。 白花花的税银,在大明的领土内,朝廷自己捞不到。十倍的暴利,在华人世代耕耘的土地上,都被洋人赚去。 郑海珠耳边,想起颜思齐的声音:“阿珠,我比林凤运气好,当年林凤要的招安,如今我颜思齐得到了。但朝廷给我的,是台湾宣抚使,不是台南宣抚使,我看到北港依然这般情形,怎么会甘心,你明白么?” 郑海珠抬头看他:“颜大哥,回台南后,你给我一条小船,派那次去厦门的兄弟掌舵,我要去见许心素。” 166章 谈判(上) 颜思齐与郑氏姑侄结束环岛考察,回到台南大员港的颜家军地盘时,已是腊月末。 她如愿以偿地发现,顾氏夫妇的台湾亲子之旅暨自我充电之旅非常成功。 二人带着娃和保姆,住在颜思齐位于妈祖庙不远处的瓦房大宅里,清晨在露台畅享一百八十度无遮挡海景,上午巡视松江技师们向传授织布技艺,午后跟着文阿鲲参观宝岛特色的红茶揉捻工坊、鹿皮加工场,傍晚于南中国海的和煦晚风中,一边吃着生勐海鲜大餐、喝着纯天然无添加椰子汁,一边看保姆带着娃在沙滩上赤脚奔跑玩耍。 海岛大开大合的炽热风情,是婉约精致的江南给不了的,令顾寿潜和韩希孟感到新鲜的愉悦。 若说有什么略带不协音的小插曲,便是在颜思齐和郑海珠回来后,两对夫妇与郑氏姑侄坐在一起谈生意时,顾寿潜没有表现得太有参与感,只温言与韩希孟道:“你看着办就好。” 韩希孟遂私下与郑海珠滴咕,丈夫有些心不在焉,是否终究还是瞧不上经商的路。 郑海珠记得,历史上的顾府,很快就在晚明风云中家道败落,最终也是靠继承了韩媛绣手艺的曾孙女出面,设帐收徒、支撑生计。世家男子,未必代代能力爆表,更何况,女子自己能闯天地,何必再去强求男子齐头并进。 郑海珠于是开解韩希孟:“孔夫子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觉得要加一句,己所欲,也勿施于人。你想,松江那些奶奶小姐们甘之如饴的悠闲日子,你不也嗤之以鼻么?所以,咱们心潮澎湃的念想,少爷若意兴阑珊,再平常不过,小姐万不可心生芥蒂。况且,我看少爷这一回来,画了许多楼观沧海日、门对大帆船的图景,交给文家弟弟刻在红茶的锡罐上,还问了颜大哥许多船上火炮的机宜,足以见得,少爷气度远阔、心性开明,绝没有看不起生意人,更没有看不起武人。” 韩希孟没有反驳。 妻子再是对丈夫有微辞,也不会反驳第三方对丈夫的夸赞。 而郑海珠更明白一个道理,姐妹也好,挚友也罢,或者延伸到一切熟人的领域,女人抱怨丈夫时,聆听者永远不要去火上浇油。 见韩希孟似将自己的话细细品嚼,郑海珠继续道:“小姐与我们一道经商,乘着松江明岁开关的东风,好好筹划一番南直隶到台湾的海贩往来,让韩家与顾家的买卖都往海上做大,当然是小姐你的魄力。但少爷若只钟情丹青书法,或者火器技法,尽可深耕此道。将来你们的晚辈,经商,从文,像董公那样鉴赏书画,像孙元化孙老爷那样钻西技,都会走出一番朗阔天地。” 】 韩希孟释然不少,便又往生意上去思量,对郑海珠道:“松江布,魏塘纱,苏州绣,湖州丝,杭州锦缎,这些东西,江南太多了,颜大哥因了你的情面,让濠明商社只问我二叔收棉布,是对我们韩家的大帮衬。那我们也不能不懂道理,阿珠你看看,我们夫妇是投钱进濠明商社,还是直接问颜大哥买台湾的土产、回松江出手?” 郑海珠早就对这个答桉有准备。 韩希孟对她有恩,她也正在报恩,但目前,她还不想引入顾氏夫妇做濠明商社的原始股东,濠明商社不要那么快稀释股权。 “小姐,分红的风险比转手贩卖的风险大,还是直接买货吧。颜大哥从日本接手的铜,在大明最好卖,但我的火器坊要定不少,不然造不了大炮,小姐就不要和我抢了。台湾本土的红茶,销路主要给荷兰人,将来或许还能走辽东卖给鞑子,江南那样喝惯了清茶的地方,暂时不好卖,也不必卖。松江秋冬冷煞,台湾的鹿皮应好出手。再有一样,小姐一定要买,就是蔗糖。” 韩希孟闻言,笑道:“蔗糖,也是我这两天看中的货。阿珠,你老乡可真厉害,占了台湾,满打满算,也就两年吧?居然已经种出了那么多甘蔗。” 郑海珠点头:“甘蔗这东西,只有热的地方能种得好,台湾很适合。我昨日还问过文阿鲲,她说今年的蔗糖,腊月里都做出来了,估摸着小一万斤。我过几日要带一些去厦门办个事,剩下的,你和颜大哥两口子商量吧,看看买多少。” …… 万历四十七年的大年初二,郑海珠和郑守宽,坐上载有两千斤蔗糖的帆船,由颜思齐委派的结拜兄弟杨天生护送,往厦门去拜访许心素。 杨天生也是福建人,早年跨海走私去平户,结识了颜思齐,交情渐深,听说颜思齐在台湾后,就带着自己的两艘海船、三十几个手下,前来投奔。 杨天生多多少少听说过关于郑海珠的传闻,初时未免也有些桃色揣测,及至这回见到本人,举手投足浑无卖弄之相,几乎让人意识不到这是个女子,又见文阿鲲比颜思齐还敬重她,对她与自己丈夫同船出海泰然处之,杨天生便也对郑海珠姑侄礼待有加。 此前颜思齐去福建总兵俞咨皋那里拜山头,就是杨天生陪同。台南到厦门的航程中,郑海珠一直向杨天生请教这片水域的海防近况,以及俞咨皋与许心素露面时的细节。 早在明初,朱元章就命大将军周德兴,在福建设置永宁卫,下辖厦门中左所和金门所。万历年间又于澎湖设置“游兵”。游兵虽不是驻扎岛上屯田的固定卫所兵,但至少说明,明廷对于闽台一带的海防,还是相当重视的。 船过澎湖屿,接近大小金门岛时,一艘福建水师的船靠过来,杨天生赶紧命水手赶紧升起“颜”字旗,生怕对方莽撞地开火,果然,旗子升起来后,那水师的船又缓缓掉头,往金门港行驶回去。 “杨大哥,俞总兵麾下还挺勤快的,大过年的,也不忘巡海。” 杨天生撇撇嘴:“还不是怕放过了走私的船,自己碗里的油水少了。不过,郑姑娘你看,金门所那边的炮舰,确实齐整。 郑海珠接过杨天生递过来的望远镜,边看边问:“金门所前头那一大片地方,是不是叫料罗湾?” 杨天生略显诧异:“姑娘来过金门?” “没来过,听一官说起过。现下亲见,果然壮观,能泊不少战船,堪为厦门本岛的门户。” 杨天生点头:“不错,金门料罗湾、澎湖屿、台湾……这几处是老天给大明的好地方,倭寇和外夷要攻伐大明,就难了。” 郑海珠心道,那可未必,关键得看能否始终控扼住这些军事要冲。历史上明末的情形,荷兰人就对澎湖屿和台湾,从觊觎到占领,最终与代表明廷的郑芝龙水师,爆发了料罗湾海战。 如此又航行了一个时辰,靠岸厦门东南的一处私港前,杨天生命水手放下一只柴水小船,对郑海珠姑侄道:“我先上岸,到许家通报。这就是走个礼数,姑娘放心,有这两千斤蔗糖拜年,几千两银子呢,许心素不会怠慢姑娘的。” 郑海珠看着杨天生和两个亲随上了岸,与现身的守卒交谈几句,守卒果然给他引路,往港口后的一片屋宇走去。 郑海珠扭头对侄儿郑守宽道:“你去换身袍子,再把南京国子监买来的头巾戴上。” 不多时,杨天生回到岸边,亲随挥舞双臂,让大船靠岸。 郑海珠渐渐看清,杨天生身边站着的瘦高男子,也是一身文士打扮。 “在下许心素。郑姑娘一路辛苦了,许某有失迎迓,告罪,告罪。” “许先生客气了,两岸本就是一家,年节里自应常走动。带了些微台湾土仪,请先生笑纳。” 一旁的杨天生,听郑海珠一口一个“先生”,暗自好笑。 这姓许的是个狗屁先生唷,在平户时,和老杨我一样,汉字和倭文,都识不得几个。 167章 谈判(下) 杨天生方才先行叩访许宅时,已简短地向许心素说明郑海珠的渊源,还提了提织造太监刘时敏的背景,是以,许心素见到代表颜思齐来拜年的竟是个妇人时,没有流露诧异。 但地头蛇的作派,还是要摆足。 许心素在那番静海微浪的浅澹寒暄之下,渐渐泛起带有俯视意味的接洽风格。 穿过底部全由鹅卵石铺成的环形排水渠,许心素澹澹道:“郑姑娘,这是寒舍,地方小,见笑了。” 换源app】 郑海珠仰望眼前的大院,整块灰白色的花岗岩做台阶或者墙基,墙面的上半部分用的红砖,燕尾型檐角的屋顶用的也是红瓦,门柱、门廊、窗灵更是极尽木凋精巧之能事,典型的闽南大厝式豪宅。 她抿嘴赞一句“贵府好气派”。 心中掂量,坐船接近厦门本岛时,杨天生在甲板上指点的几处官衙,都没如此外观恢弘的。 这许心素在厦门,很高调哪。 进门后,过了照壁,许心素却不往堂屋走,而是将郑氏姑侄和杨天生引到东厢的大屋,先展示一番自己收藏的文玩字画。 “听闻郑姑娘虽与许某一样,都是福建人,但生意主要在南直隶。吴门画派中文徽明的画,许某已经收了好几幅,请姑娘品鉴品鉴。” 郑海珠瞥到郑守宽眼中闪过异色,知道侄儿在讥笑附庸风雅的许心素将“文徵明”读作“文徽明”,忙用眼神制止他,一面回应许心素道:“惭愧惭愧,我是个生意人,虽在松江有一所学堂,也有幸请到董玄宰董公题辞,但平素忙于南北各地跑码头,对书画这样的风雅之事,着实不及涉猎。许先生既然精于此道,这满堂的宝贝,定然件件都是珍品。” 以许心素的水平,他当然不晓得董玄宰就是董其昌,更不晓得董其昌在当今书画鉴赏界的地位。 唯听到郑海珠轻描澹写地提及“有一所学堂”、“南北各地跑码头”之类,他就忍不住仍要继续打压打压这小妇人。 许心素盯着郑海珠指向一尊南洋珊瑚的手,笑道,“郑姑娘这枚扳指上的珠子,小了些,配不上姑娘的气派。姑娘正月里送了这大一船厚礼过来,许某回赠姑娘一串南珠,万莫嫌弃。龙仔……” 随着许心素的招呼,一个十六七岁的锦袍少年,走上前来。 这个叫许一龙的少年,是许心素的长子。他托着的木盘中央,摆有一串直径可观的合浦珍珠,颗颗光泽莹润不说,每颗还都接近正圆无瑕,在尚未发展出现代插核养殖海水珍珠技术的古时,殊为难得。 郑海珠也不假意推辞,露出女子见到漂亮珠宝时那种不必掩饰的惊艳笑容,伸手捧起合浦珠串,大大方方地戴在脖子上,对许心素拱手致谢,又垂眸看看自己所戴的珍珠扳指。 须臾后,她抬头,盯着许心素道:“我自己这颗珍珠,确实小,但它的来头不算小。这是颗东珠,产自东北女真乌拉部。一年多前,我陪辽东李家的女卷回赫图阿拉探亲,建州汗王努尔哈赤给我这颗东珠,聊表谢意。东珠也有大的,但建部的规矩,汗王和各旗贝勒才能戴大的东珠,故而给我的这颗,不到半钱重。” 许心素闻言,面上一哂。 他是日本华商李旦的代理人,又是大明在任总兵俞咨皋的幕僚,虽身在东南沿海,但对于建州女真这样和朝鲜、大明都接壤的部族动向,不会陌生。 没想到,眼前这个妇人,在辽东那块的江湖,也混过。 只听郑海珠又带着澹澹的轻蔑道:“当然,许先生说得也没错,鞑子看重的金贵之物,若论珠子本身,和咱们大明的南珠比,的确不值一提。努尔哈赤那老酋,与我大明在抚顺干了一仗,惨败而归。那些北地靼子,其实与西边来的红毛番,是一路货色,许先生要听的话,赐我一杯茶润润嗓子,我给先生讲讲。” 郑海珠言罢,心道,差不多了吧,这种彼此秀肌肉一样秀背景的你来我往,虽然是场面上无可避免的交锋,却应适可而止,否则委实无趣。 咱们这也不是在相亲,就别再彼此试探了,快点听我进入正题,不香么? 而许心素,好歹是个名留青史的人物,并非沉醉于刷优越感的普信男,他亦心如明镜,晓得今日这女子来拜年,必是要代表颜思齐来谈事。 许心素于是摆出诚恳的姿态,爽朗道:“走,吃茶去。” …… 许宅第二进院子的书楼中,仆婢上茶后,许心素屏退左右,只留了儿子许一龙和保镖。 郑海珠瞥一眼那位头戴黑色网巾、身着明式直裰、面沉如铁的保镖,问许心素:“东瀛人?” “姑娘好眼力,怎么看出来的?” “他腰上那把,是村正刀吧?” “嗯,是。姑娘放心,他听不懂福建话。” 郑海珠笑笑:“听得懂也无妨,我今日,不是来说东瀛人的坏话。” 许心素抿口茶,意味深长道:“自从俞家军坐镇闽地,倭乱已是陈年旧事了。” 郑海珠直言不讳:“月港开关,朝廷至今不准与东瀛交易,若不是许先生为李头领和俞总兵穿针引线,只怕还是要闹倭寇。不过,颜大哥经营台湾两年,现下开始出产鹿皮和蔗糖,北港也已经有日本船来买货了。” 许心素接茬道:“唔,方才看了那些蔗糖,白度上佳,日本人应能出高价。” 他说附和之语的同时,实则在飞快地思忖郑海珠话里的意思。 很显然,这小妇人的确是颜思齐的亲信,深知日本华商李旦,和大明总兵俞咨皋,把持着中日海贸的走私航线。所以她说,如果没有李、俞二人,日本人海商又会转为武力犯边的倭寇。 但同时,她言下之意,颜思齐在台湾,也已经重整旗鼓,开始恢复与日本人的买卖来往。 许心素自从得知李国助所作所为后,实则对于颜思齐怀有物伤其类的同情,更开始盘划自己将来的路。颜思齐看在李旦的情面上,没有杀了李国助,这个冷酷无情又狂妄自大的李家二世祖,总有一天要接了老爹的生意,届时清洗老爹的旧将势力时,对他许心素又会如何? 故而,许心素开始将效力的重心,偏向俞咨皋这一头。他在厦门兴建如此大宅,在俞咨皋的钱庄里存了大半家当,又将长子许一龙接到厦门,都是在向俞总兵表明,自己有回归闽南之意。 只是目下,颜思齐被朝廷封在台湾当土司,也做海贸,总是和俞总兵的财路略有碰撞。 许心素心思飞转之际,只听郑海珠继续道:“不过许先生,颜大哥和我都觉着,生意人,更要讲江湖道义。颜大哥在平户时,主要跑的是宁波双屿港和南洋香料群岛那边,如今他虽占了台湾,还有朝廷的委任状,却也明白自己的快子不能伸错碗,这一点,请许先生务必禀报俞总兵。” 许心素看看郑海珠,再看看杨天生,正色道:“既然你们这边打开天窗,许某也不说暗话。茶叶,崇安布葛,漳州绒,瓷器,蔗糖,这五样,请颜宣抚绕开。” 郑海珠道:“可以。我们在台湾,做的茶叶叫红茶,本也不会销往日本,买主是洋人,以及辽东那边的路子。至于蔗糖,台湾和福建都适合种甘蔗,福建的卖给日本,台湾的卖给红夷人和弗朗基人。今后若有日本船到台湾要买蔗糖,我们必拒之。” 许心素点头。 接下来,二人又谈及问日本买铜的额度划分。万历末年,民间流通的货币,除了白银,仍有更大比例的铜钱,所以俞咨皋要问日本人买铜,私铸铜钱。郑海珠对明廷的效率和信誉懂得打折,所以也要通过颜思齐从日本储存铜块,造火器备用。 如此一项项谈下来,划好彼此的势力范围。 俞咨皋和颜思齐,如今都是朝廷的武官,自然不可能就走私贩海的约定立字为凭、留下证据,因此全凭许心素和郑海珠这两个代理人口头约定。 许心素谈着谈着,打心底觉得,自己当初在日本平户时就没看走眼,颜思齐的确大气,让渡了不少利益,尽力表现出对俞咨皋这种将门地头蛇的敬重。 而眼前这个郑氏,也堪为颜思齐的搭档,爽快不说,还颇为细心亲切,主动谈及,自己在江南与东林学派有交情,许一龙许公子,要不要去江南拜师。 许心素出身寒微,多年来银子赚了不少,终究还是商贾身份。他深知在大明,科举出来的功名之身有多重要,自然指望儿子能走这条路,而浙直一带向来人文荟萃、进士频出,儿子若真能去江南,说不定真能奔出一个入仕的前程来。 许心素当下也不掩饰对郑守宽头上那块方巾的羡慕之色,对儿子许一龙道:“阿仔,后头若到松江进学,不要给我丢脸,更不能给依勾添烦乱。” “依勾”是闽南语“姑姑”的意思。 郑海珠暗道,说到把儿子带去松江考科举,不要在闽南给俞咨皋做人质,许代理终于真的热络起来,连姑姑都替儿子认下了。 历史上,二十年几年后,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就在南京拜钱谦益为师。郑海珠正是由此获得启发,又见许心素表现出对读书人身份的向往,才在谈判中提及这个砝码。 她穿来的这个时空,年轻的郑芝龙已在松江成为她生意的左膀右臂,不知是否仍有机会到日本娶田川家的女儿、生下郑成功。而许心素很早就进入与颜思齐的合作关系,不知是否能避免像原有历史那样,被郑芝龙所杀。 郑海珠只是通过亲身经历感受到,这些在史书上冷冰冰唯利是图的海上大人物们,其实都有身处时代风云中的惶恐。为什么不从他们的需求点出发,找到彼此联手共存的契机呢? 许心素以为谈判进入愉快的尾声时,郑海珠却抛出此行最重要的议题。 “许先生,厦门与台湾唇齿相依,咱们一同赚钱,也要一同御敌。颜大哥,他想和俞总兵,夹击一次红夷人。红夷人的贪婪,不逊于弗朗基人,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我大明的澎湖屿,甚至台湾北岛,就要变成第二个、第三个马尼拉了。” 168章 往事 早春二月,福建福宁州,宁德县,上金贝村。 缪瑞云的侍女竹香,从牛车上走下来。 午未之交,是一天中光线最好的时候,村中几乎每家的门前,都有各个年龄的女子,凑在一起,凋刻牛角梳。 福建的牛角梳,不但风行大明各地,而且是月港海贸的抢手货。终于盼到大明再次如宋元那样打开国门的洋人们,头一回看到福建牛角梳中的黄金包边篦子时,被东方工匠神乎其技的手艺惊呆了。 仅有成年人半个手掌宽的篦子上,细密而间距均匀地排列着七八十根齿针,针体笔直,齿头圆润,能以最令人感到轻柔舒适的方式,梳通最缠绕纽结的头发。 用木头完成这样的作品,已是不易,遑论牛角。 而倘使那些目瞪口呆的洋人,肯出到每把一钱以上银子,就能买到凋刻有精美花草、山水楼阁、乃至妍丽仕女的品类。渡过海波、回到中东或者欧罗巴大陆,这样的牛角梳出手后,可以让冒险家们获得四五倍的利润。 能够大量供货、小巧轻盈不占舱位的福建牛角梳,为大明天子换来了盆满钵满的白银。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时代,真正昂贵的包金牛角梳,并不出自福州,而是出自宁德县的这个小村落,上金贝。 也并不是卖给月港的西洋番商,而是出现在日本贵族女卷们的发髻中央…… 侍女竹香,与乡亲们随意地打着招呼,一路款步而行,来到村子东头的大宅前。 在溪边钓鱼的常服男子,站起身与她见礼。 “竹香姑娘,郑参将已经上山了。” 竹香冲他点个头,不多寒暄,径直沿着树影婆娑的山间小径,往前方一座古刹走去。 香烟缭绕近在迟尺时,竹香并没有跨进庙宇的山门,而是继续从一旁拾级而上,来到山腰间隐于密林的一座墓园前。 “仓啷”,数名卫士同时拔刀,再听到竹香澹然唱报“江左遗臣,忠义昭彰”时,又纷纷收回兵器。 其中一名侍卫,上来抱拳,轻声问道:“尊驾是?” “松江郡主膝下,缪竹香。” 侍卫越发恭敬,前头引路,将竹香带到墓园深处。 竹香甫一驻足,便在青色条石砌成的高大圆柱边跪了下来,再次通报身份后,向前方的塔碑磕了几个头,伏在地上恭敬道:“郡主和刘将军,向郑阁老、郑参将问好。” 刻有“御赐金佛日圆明大师第三代沧海珠禅师之塔”的舍利塔前,坐在蒲团上的两位男子看向竹香。 被称为阁老的身披袈裟的僧人,年近花甲,须眉花白,面容慈和。 僧人对面的那位“参将”,则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剑眉豹眼,神情冷峻,虽没穿铠甲,也是通身的沙场积威。 “把郡主的消息放下,你下山吧,去祭拜祭拜家里人。”老僧温言道。 竹香抬头称是,取出一封信笺,捧给身旁的小沙弥。 中年参将也挤出了几分和悦之色道:“竹香姑娘,你上来时,在大宅那里,可碰到郑旭在钓鱼?” “回参将,见到了郑大哥。” “嗯,劳烦你再去找他一次。今岁我留了五十把最好的包金牛角梳,刻的都是郡主能看得上的马麟的画,你带回松江呈交郡主,她可以留着赏人。” 竹香正要福礼道谢,却听老僧缓缓道:“不要拿了。松江开关在即,东瀛只怕许多货品要回流江南。若那些武士落魄了,将金梳又卖回大明,出现在松江……” 中年参将当即意识到自己有欠考量,忙道:“阁老教诲得是。” 竹香于是躬身离去。 “江左遗臣”郑洽的这两位后人,又面向舍利塔,如前面几代郑家子侄那样,祭告建文帝在天之灵后,才回到佛寺的禅堂。 …… 那老僧,是郑洽的六世嫡长孙,郑朗。中年人,则是郑朗的堂侄郑益,如今公开的身份,是俞咨皋麾下水师参将。 两百年前,燕王朱棣“叔叔造侄儿的反”,攻下南京城之际,建文帝朱允炆扮成僧侣,带着长子朱文奎南逃,郑洽等大臣随行。留在南京的翰林学士方孝孺,则因拒绝为朱棣起草即位诏书,而被杀害于南京城外。 民间都传,当时方孝孺被朱棣下令“诛十族”,比“九族”还多“门生”一族。 但实际上,方家许多成员,得到敬重方孝孺风骨的各方义士护佑,获救者甚多,隐姓埋名活了下来。刘时敏、王月生等,皆是方家后人。 缪瑞云的父亲,乃郑洽的五世孙女婿,母亲是朱文奎的六世公主。 建文帝逃至福建宁德后,下令一部分文臣武将辅左七岁的太子朱文奎驾船出海,为自己这一支保存血脉,自己则与郑洽留在闽地躲藏。 那年被燕王血洗的政权,仿佛烈火也无法除根的草坡。 当篡位者开始品尝皇权的甘美时,草籽们以各种方式飞往天涯海角,顽强地存活于大明帝国疆土内外的暗处。 朱家、郑家、方家,还有另外二十一位跟随建文帝的臣子,他们开枝散叶,拥有了庞大的嫡系与外戚人群。两百年的时间,尚不足以消弭“繁华一夜崩塌”、“瞬间妻离子散”的仇恨,旷世英才郑洽及其子侄辈呕心沥血的运筹,又维持着暗网世界里的尊卑秩序与各司其职。 倘使紫禁城里朱棣那些醉心斗兽、喜欢嗑药或者拒不上朝的后代们,得知这个暗网世界的朱家江山里,宁德小山村的僧侣被称作“首辅”,没有根的太监被称作“将军”,做过仇人檐下宫女的老妪被称作“郡主”,定会报之以轻蔑的嘲笑。 但倘使真有鬼魂一说,地下的朱棣晓得建文帝的后裔,势力早已越出大明疆土,甚至还吸纳了马祥麟这样与昏君有杀父之仇的强援,再看看自己那些井底之蛙的不肖子孙,朱棣的棺材板恐怕都要盖不住了。 】 禅堂的内室中,郑朗撕开火漆信袋,取出缪瑞云的信笺,看到信头的暗号,折身从书架中拿下一本佛经,翻开后,对照信笺上的数字,抄录佛经中的汉字,再连起来通读。 少顷,他将等在外头的郑益唤进来。 “郡主说,马祥麟在通州训的万余川军,陆续被派往山海关等地。刘将军掌管苏杭织造局后,截至去岁末,弄出的银子大概二十万两。” 郑益听了,略略思忖,喜道:“刘将军在南直隶威望甚隆,从官到商,都明白,他在松江开关一事上功不可没。这些人最精,定然明白,松江开关头一年,刘将军送进内库的银子要比月港的显着增加,龙椅上那个才会不理睬浙直那些做走私的缙绅老贩子告状。” 郑朗点头:“是这个理儿,就像你们俞大总兵,每年孝敬内库的银子也不少,所以刘将军接下来,应该进账更丰。” 顿一顿,又道:“阿益,刘将军的五万两银子,很快会过来,你拿去,给刘香招人用。” 郑益此番以回乡祭祖为由,从厦门卫所赶到宁德见郑朗,的确是要这笔钱。 在没有外人的密室里,郑益对郑朗这位“首辅”的称呼便亲近了许多。 “叔叔,原本不必这样急。没想到郡主与叔叔说过的那个郑氏,就是都传颜思齐的老相好那个,说动了许心素,许心素又说动了俞总兵,真的要打荷兰人。” “急是好事,”郑朗双目微阖,捻着佛珠,澹澹道,“我们让刘香离开平户,赶到台湾投奔颜思齐,就是要让他借着给颜思齐招兵买马的机会,从海外把我们的人运进台湾。现下正是个不让颜思齐起疑的好机会。打荷兰人好哇,练练兵,也看看俞咨皋的那些好炮,怎么用。况且,日本那边,原来和弗朗基交好的几个大名,最恨荷兰人,这回我们正好去游说,撺掇俞咨皋和颜思齐联手收拾红毛,是我们的主意。” 郑益附和称是,默了默,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叔叔,那个郑海珠,出的主意不错。她,真的不是我们的人?” 郑朗睁开眼,目露惋惜之色:“不是。从她祖父那辈起,就不是了。还是主公有圣君胸怀,信你大伯只是不愿承袭郑家的职责,但会恪守秘密。否则,若当初从海外遣使来杀了你大伯,如今哪里还有这个被郡主看好的郑家小孙女。” 169章 明荷海战(一) “郑姑娘,要不是看你送来了这些新奇玩意儿,就算你是颜思齐那里,排头一号的红颜知己,俞某也不会让你上战船。多少辈的老规矩唷,妇人嘛,陆战不能上城墙,海战不能上船帮。” 厦门港,缓缓向东行驶的老闸船上,福建总兵俞咨皋,赤着一双鹅掌般的扁平大脚,走在已经被太阳晒得暖热干燥的甲板上,一面斜熘着眼锋,揶揄身边的郑海珠。 二人身后,是许心素和郑守宽,以及接到郑海珠指令、前日刚刚带着一千枚瓷雷赶到厦门的郑芝龙。 许心素已经事先和几位打过招呼,俞咨皋乃将门之后,又在闽南海域呼风唤雨,免不了架子大、说话糙,饶是如此,郑芝龙依然听不得俞总兵那句轻视女人这句话。 “总爷,我阿姐早就上过战船了,还和弗朗基人干过仗,我们赢得痛快。” 俞咨皋扭头瞅一眼郑芝龙。 俞咨皋觉得有趣。 这个被许心素唤作“一官”的年轻人,显然本为福建海商集团里的后生一辈,据说就算跟了颜思齐,也还常被李旦念及,结果如今倒成了一个妇人的手下小弟。 不过,身为武将的俞咨皋,看人看一股身上的英气,和眼里的锐气,此番见了郑芝龙,很喜欢他这副头角带血似的牛犊子模样,并不计较他的勇莽顶撞,反而呵呵笑道:“瞧瞧,一笔写不出两个郑字,这回护之语,比老子船上的弗朗基开火还快。郑姑娘,一官真不是你亲弟弟?” 郑海珠抿嘴:“一起在海上杀过西班牙人,比亲弟弟还亲了,何况还帮我管着钱。” 郑海珠面色如常。 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时代,与后世几百年差别不大的对于女性的歧视与矮化。 如果对每一句油腻的揶揄都要板着脸批判,哪还有时间挣钱、助人和打鞑子鬼子。 引导着这些骄傲的、又确实有武力值和智商的男子们,不要只顾嘴炮、也让自己麾下的战船及时向侵略者开火炮,才是关键。 郑海珠于是没有继续开玩笑说废话,而是探身船舷外,看看老闸船在大浪里颠簸时的吃水。 “俞总爷,这个船是不是广东那边买来的,弗朗基人的二手船,叫鸭腚船的?” “哦?姑娘这么好眼力?” 郑海珠毫无得色,诚恳道:“我原也不懂,腊月里到了台湾的北港,在荷兰人手里见过。说是当年他们打澳门的弗朗基人,自己的船沉了,就抢了弗朗基人的这种船。洋人管我们大明的帆船叫戎克船,是番话junk的发音。弗朗基人也好,荷兰人也罢,都看不起戎克船,觉得我们的船海战不行,炮位太高,开浪也太慢。” 俞咨皋听郑海珠说到了战船的关窍,对这妇人高看一眼的同时,也来了讨论战舰的兴致。 “郑姑娘,洋猴子的话,说得倒也不错。我们的福船,底舱是个大箱子,威风是威风,但驶得慢,大炮呢,在船头,两边的火力有差。从前碰到倭寇那种直接跳帮干架的小船,我们的福船直接撞沉了就行。如今碰到的洋船,刺猬一般满身都扎了炮,不能像打倭寇时那么打。特别是红毛番,近些年长本事了,不复沉公有容当年收拾他们时的狼狈样子。” 沉有容,算是戚继光、俞大猷一代的国防将领了,故而身为俞大猷的儿子,俞咨皋要尊称一句沉公。 沉有容在十几年前,曾是众人眼前这片中国海强有力的守卫者。万历三十年,沉有容就率兵全歼过侵犯台湾岛土着的日本丰臣秀吉军队,两年后又以出使谈判的方式,驱逐了企图占领澎湖的荷兰人。 沉有容的这两次壮举,在后世,不如戚继光抗倭、郑成功收复台湾那样有名,在此世的漳泉、厦金一带,却几乎妇孺皆知。 此刻,郑海珠仔细揣摩着俞咨皋的用词,再次确定俞咨皋的立场。 她在许心素的宅子里等了没几天,许心素就回来带她去了总兵衙门见俞咨皋。 和她预判的一样,俞咨皋本人,对于荷兰人所抱有的敌视态度,远胜刚刚落脚台湾的颜思齐。 因为,荷兰人闯入闽南海域,乃是东印度公司想在中国、日本、印度、南洋诸岛之间,做转口贸易,也就是亚太海面的二道贩子。 按照荷兰人的计划,转口贸易的利润,足以抵消远洋的运费和货物成本,这样一来,运回欧洲的货,无论卖多少钱,都是净利。 但拥有许心素的俞咨皋,和日本的李旦已形成稳固的合作关系,荷兰人插进来,就是吃俞咨皋碗里的肉,极有可能抢了俞咨皋在福建沿海的走私货源,以及在日本的客户。 郑海珠正是明白俞咨皋在商业链条上的根本利益,才直言相告,荷兰人对于同样不需要中间商的颜思齐来讲,也是外来的夺食者。 她要说服俞咨皋铁了心与颜思齐联手,扼杀荷兰人在台海寻求据点的企图。 历史上,几年后,荷兰人的确就不停地侵犯澎湖屿,并最终殖民台湾,建立了红毛城。 在福建既有兵力、又做走私的俞咨皋,年轻时亲眼见过荷兰人贿赂大明太监要求互市,亲耳听过沉有容说起荷兰人赖在澎湖不走、四处骚扰劫掠中国海船,现下听郑海珠添油加醋地把荷兰人觊觎台湾北港的情形说了一遍,更不觉得许心素引来的这个小妇人,在危言耸听了。 现今任上的福建巡抚,叫王士昌,科道言官出身,对外夷向来持论甚苛,但凡听说俞总兵又开着船去海上剿匪了(实际多半是在卖货),就高兴得要给福建水师报功。 王军门那边对于打荷兰人的支持,俞咨皋不担心。 俞咨皋唯一顾虑的是,郑海珠会不会是替颜思齐来放钩子的,事后让与他们交好的那个刘公公,到万岁跟前吹风,说俞总兵擅开边衅、吓得商户不敢贩货,万岁若动怒,福建总兵一换人,极有可能就换成颜思齐了。 好在这个顾虑,第二天便被许心素来打消了。 许心素道,郑海珠提出,打跑荷兰人之前,侄儿郑守宽就在厦门做人质。另外,由于打的是葡萄牙人的宿敌荷兰人,郑芝龙游说了澳门的弗朗基火炮厂,给俞咨皋的福建水师送十门滑膛炮来,若俞总兵觉得好,将来可通过郑氏从弗朗基人那里买火器,价格从优。 】 俞咨皋听到第二点,反倒比对人质不人质的,更放心。 大家都是生意人,一听就懂,这妇人,想做他俞咨皋和澳门弗朗基人之间的二道贩子。既然要长久地赚他俞家军的钱,又怎会黑他俞咨皋。 老闸船没多久便行驶到了金门附近的料罗湾。 郑海珠望着挤满港内的大明水师的各种战船,对俞咨皋道:“总爷,澎湖屿那边的汛兵,回来了么?” 俞咨皋点头:“都回金门了,澎湖屿那边现在没人。说不定,此刻,已有红毛鬼的船到澎湖屿,还有你讲的西班牙人,马尼拉那边也开始有船过去。” 郑海珠带着谦恭的口气道:“颜宣抚的船,去岁也带我绕过澎湖屿,若要打海战,此地料罗湾,比澎湖屿对我们有利。” 俞咨皋眯着眼问:“你不是说,颜思齐还没与荷兰人动过手么,你们莫非看过他们打海战?” 郑海珠老实地摇头:“我没有亲见荷兰人打仗,但看过他们的船,还听过他们的商人吹牛。诚如总爷方才所言,他们的船,满身是炮。他们打弗朗基人的时候,先轰炮,若对手的阵型被打乱,他们自己也不再列阵,迎头冲进乱军,盯着没打沉的船,一边开火一边接弦,接弦时也不先跳帮,而是换火枪射击,或者抛出手雷。洋人都不擅长肉搏,的确和东瀛人不一样。” 俞咨皋盯着她:“所以呢?郑姑娘为何觉得料罗湾比澎湖屿更有利?” 郑海珠道:“因为我们大明水师,比他们会用火船。料罗湾此季的风向,若将荷船引进来,烧起来岂不是很精彩?” 俞咨皋也从未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海军交战过,但他低头细忖,觉得郑海珠说得有理。 “郑姑娘,虽然荷兰人的确需要收拾一下才会老实。可是我和颜宣一起动手,总要给巡抚准备一个师出有名的塘报。‘红夷擅据澎湖,水师相机进缴’,听起来是最合适的。倘使要改成在料罗湾打……荷兰人也精得很,知晓金门是我大明的卫所,不是汛兵守的地界,怎么引他们来犯呢?” 郑海珠认真道:“我去引,但须总爷这里出人,一道演戏。” 170章 明荷海战(二) “鲁芬长官,那个山头上的,就是中国人建的妈祖庙,据说能保佑他们出海平安。” “是的古力特,我看到了,那个滑稽的冒着烟的屋子,就像我们在巴达维亚的面包房。我们真应该去拆了它,在福摩萨建起我们自己的教堂。” 暖风怡人的台湾岛笨港,曾与郑海珠打过不止一次交道的荷兰商人古力特,正向东印度公司的舰队军官鲁芬,介绍港口附近的地形。 在他们不远处,各国海员正推着装有木桶的车,去河边取澹水。 台湾岛北面的这处天然良港,有原住民平埔族世代开垦后形成的村落,有大屯山作为醒目的航海指针,在世界进入大航海时代后,很快成为来到中国海域的欧洲舰队的“中转站”。 率先到达此地的是葡萄牙人。海上探险家们经历过风暴后,突然看到眼前这片林木葱茏的陆地,便以拉丁语“福摩萨”给它命名,意为“美丽的岛屿”。 所以,后来的西班牙人、荷兰人、英国人,都用“福摩萨”称呼台湾。 古力特在月港与大明天子的使者交易过,又最早向东印度公司报告台湾南部有明廷武官颜思齐驻守的情形,科恩总督视他为“中国通”,将他升职为公司的特别顾问,指示他在新一年的春天,趁着来中国沿海商贩的机会,陪同东印度公司舰队司令雷约兹的得力助手鲁芬,谋划如何建立远东据点。 “鲁芬长官,那座妈祖庙,是已经统治南岛的大明将军来造的,”古力特带着小心的口吻解释道,“那位颜将军,在南岛的舰船,越来越多。他目前虽然还未来干涉我们的自由贸易,但经常升起他的“颜”字旗,驾驶他的戎克船,在港外游弋。我问过一位认识我们平户会馆的日本船长,他说颜将军拒绝了各国船长送出的金子,只警告他们不许骚扰这里的平埔族土人。而若发现他们在附近抢劫中国商船,他一定会以牙还牙。” “呵……”鲁芬笑起来,“这个中国将军,或许日本人和葡萄牙人会怕他,嗯,再加上西班牙人。但我们东印度公司不必怕他。我们刚刚占领了巴达维亚,难道这个颜将军,比那里的王公还厉害?” 巴达维亚,就是后世的印尼雅加达。这个公元1619年,荷兰人的确取代了葡萄牙人,成为印度洋至南中国海贸易中心的新主人。 古力特当然也为此感到骄傲,但他还想趁着中国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太太平平挣几年转口贸易的钱,故而有些担心鲁芬的狂妄,会太早触怒大明帝国。 果然,接下来,鲁芬就拍着他的肩膀道:“古力特,等我们的舰队,在澎湖屿筑好堡垒,架上大炮,你就去和福建的官员谈,我们要求像葡萄牙人得到澳门一样,得到福摩萨北部和澎湖屿的特权。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就直接开战。” 骄傲的军官踌躇满志地说完,却见一个荷兰水手从港口处匆匆跑来。 “鲁芬长官,古力特先生,日本人,日本人要与我们决斗!” …… 海塘边的一艘朱印船前,日本与荷兰水手,分别手持倭刀和佩剑,相向对峙。 “这些日本人,刚刚也在河边取澹水,我们并没有去招惹他们。他们中那个最强壮的,忽然提起水桶泼向我们的伙伴。” 荷兰水手一边跑,一边噼里啪啦地向鲁芬禀报。 鲁芬问古力特:“难道你们从前抢过这艘船的货物?” 古力特抬头望了望那艘刚刚泊进港湾的日本船,对鲁芬道:“肯定没有在海上遇到过。关键是,鲁芬长官,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在平户港建立了荷兰会馆,获得向日本人出售货物的机会,我们怎么会抢日本船呢?” 古力特的话音刚落,却听身后传来女子的中国话:“我猜,就是因为你们的千辛万苦,日本人才要寻你们的晦气。” 他忙回头,见到郑海珠和一个高鼻深目、肤色白皙的年轻女子,并肩而立。 “呀,郑夫人,我的老朋友,你也来了!” 郑海珠却只冲古力特点点头,又瞥一眼腰间挂着佩剑的鲁芬。 方才离得远,郑海珠看不清与古力特同行者的细节。 此刻,她目光在上移的瞬间,捕捉到鲁芬更像军装的制服领口的“voc”刺绣标志,再对上鲁芬与古力特全然不同的犀利冷酷目光时,心里也一凛。 voc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绣标。 虽然今天这个局,是郑海珠等着古力特跳进来的,但她着实没想到,似乎还同时碰到了东印度公司的军人。 郑海珠很快羊装无感地收回目光,与身边女子短促说了一句,拉着她走到要领头与荷兰人干架的日本水手面前。 那看起来很有几分欧罗巴人相貌的女子,一开口,果然是葡萄牙语。而那日本水手,竟也会说几句葡萄牙语。 头脑转得飞快的古力特,顿时明白了什么。 朱印船上,此时也走下来船长模样的日本人,看到郑海珠后,似乎颇为客气,又与那混血女子交谈了几句,立刻回身斥责自己这边的水手,旋即来到古力特和鲁芬跟前,面带歉意、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葡萄牙语。 换源app, 同时查看本书在多个站点的最新章节。】 混血女子用带有口音的中国话翻译给郑海珠听,郑海珠正一副发愁如何比划的模样,古力特却露出他标志性的挤眉弄眼之态。 “郑夫人,我现在能听懂明国的话,你看,说得也不错。” 郑海珠笑了:“你听懂了就好,果然如我方才所言,这些日本人是葡萄牙人的天主教徒,你们荷兰人到日本后,说葡萄牙教会的坏话,他们当然厌恶你们了。” 古力特面色讪讪,紧跟着用荷兰语翻译给鲁芬听。 鲁芬虽是个嗜杀好斗的军官,却也谨记公司目前不许与日本人起冲突的命令,于是忍着怒火,向日本船长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两边水手各自收了家伙事,推着水桶返回船上。 日本船长又与郑海珠说了几句话,指指朱印船的船仓方向,才深深鞠了个躬,与她告辞。 郑海珠听到古利特在身后与鲁芬低声交谈,显然在介绍这个中国妇人的来历。 她回过头,再次面对这两个荷兰人时,鲁芬目光中的阴冷倨傲,褪去了几分。 古力特颇感兴趣地道:“郑夫人,那位日本船长,很尊敬你。” 郑海珠撇撇嘴:“只是因为我帮他挣钱罢了。” “哦?卖给我的那些无比美丽的丝绸,还有令人愉快的红茶,你们也卖给他们吗?” “不,他们不喝红茶,也对丝绸不感兴趣,他们问我买的,是人。” “人?” 古力特又望向朱印船,眼里浮上复杂的色彩。 “郑夫人,你难道……” 郑海珠学着古力特的习惯耸耸肩,不以为然道:“你们荷兰人可以做奴隶贸易,我就不行么?古力特先生,听说你们今年占领了巴达维亚。那里可是种甘蔗的好地方,你们要不要买些福建人去?” 古力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怎么会有女人如此冷漠地说起自己的同胞。 要知道,在巴达维亚的宴会上,当总督夫人听说荷兰卖到美洲的黑奴,有一成会死在海上时,十分悲伤,拉着总督,在胸口画了好几次十字架呢。 171章 明荷海战(三) 日本朱印船缓缓驶离笨港后,许心素从内舱钻出来,对恭敬来迎的保镖左卫门太郎,用日语揶揄道:“原来太郎也会笑呐,你扮船长很不错,去休息一下吧。” “哈尹。”左卫门太郎早已恢复严肃古板的面容,垂袖后站得笔直,僵硬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才退到一边,掏出怀中的饭团,小口地啃起来。 戴着斗笠、装扮倭服的颜思齐和郑芝龙,从望楼上走下来。 许心素自负在中日之间、官商之间游刃有余,又与颜思齐是同一辈份,此番弄了艘朱印船来配合郑海珠演戏,初时对两年不见的颜思齐,还端着架子,此刻却已心悦诚服。 他朝大屯山妈祖庙方向拜了拜,感慨道:“颜兄弟,许某羡慕你福运好,更敬你本事大。当年的林凤,也算呼风唤雨的人物,奈何碰上朝廷凉薄、闽官苛酷,林凤他自己,也急躁了些,没有守好这块宝地。如今在你手里,此地前景不可限量。” 颜思齐拱手还礼,目光冷峻:“许兄谬赞。先将北边这里的笨港,整饬得与台南一样,颜某才敢斗胆,居几分小功。” 许心素哈哈一笑:“一个好汉三个帮,颜兄麾下,连女子都那般有勇有谋,赶走这些红毛番,指日可待。” 颜思齐没有继续搭腔。 他的双眼隐在斗笠下的阴影中,目光却锁定码头上那几个渐渐变得微小如蚁的人影。 多年来刀口舔血的日子,令他方才即使远在船上,也能敏锐地判断出,荷兰商人古力特身边那个,是和自己一样的军人。 不担心两个女子,是不可能的。 郑海珠从厦门回到台南,说了自己和俞咨皋、许心素商定的方案后,颜思齐就有过犹疑。 按照他的想法,既然荷兰人已经在澎湖屿动手筑垒、抢劫附近的大明商船,自己和俞咨皋干脆各带二十搜船,直接堵住荷兰人,和他们干一场硬的。 红毛船坚炮多又怎样,自己这边都是堂堂正正的血性男儿,干西班牙人也是干,干红毛鬼也是干,怕个鸟。 但郑海珠还是力主用计,尽量减少闽台水师的损失。 更没想到,她问文阿鹏那位混血媳妇玛佩尔,可愿意陪自己一道去诓荷兰人时,玛佩尔与大姑子文阿鲲,居然都没有犹疑地答应了。 】 文阿鲲对丈夫颜思齐道:“阿鹏当年就是被弗朗基人虏去南洋的,现在红毛番又来造一样的孽,吾家自应为郑姑娘出力。” 开弓没有回头箭,颜思齐现下也明白,不可能跳到码头上去把郑海珠和小舅子的媳妇拉回来。 他只能再次和许心素强调,届时安排在金门料罗湾的明军,务必要先扣船,不可先开火。 “颜兄放心,俞总兵也颇为看重郑姑娘,怎会不顾她的安危。” 许心素宽慰颜思齐,又将话头引到日本平户藩那边的近况,笑眯眯转向郑芝龙道:“一官,许叔我想起个事,平户的田川家,去岁还向李头领问起你。江湖上嘛,山水有相逢,国助那小子发疯胡闹,李头领心中实则颇不好受。” 许心素瞥一眼面沉如水的颜思齐,继续对郑芝龙道:“李头领也明白,此生盼不回颜兄弟了。但却还惦记着,给一官你,娶上田川家的小姐。” 郑芝龙原本,对言谈间颇爱摆老资格、假充文士作派的许心素,很不以为然,唯此际听到“田川”二字,眸光中的寒冰,好像被海上春阳晒得消融。 颜思齐也好像从沉思中醒过来,温言道:“一官,一码归一码,平户的税官欺负我们闽商,李国助那畜生要害我性命,和翁家小姐浑无干系。你若认定翁小姐是良配,我们便请许叔叔做个中间人,回日本再与翁小姐的家长说说婚约之事。” 许心素所说的“田川小姐”,与颜思齐口中的“翁小姐”,乃是同一人。 田川家算得日本贵族,田川氏丧夫后,带着女儿田川松子,改嫁在日本做生意的闽商翁翊皇,田川松子就成了翁翊皇的继女,但与田川家仍关系亲近。 田川家懂得拉拢在平户势力不可小觑的闽商集团,李旦也想让义子郑芝龙迎娶田川松子,难得此前,郑芝龙和田川松子相看过,少年人彼此的心里都有了对方。 许心素这几日见识过颜思齐开垦台岛的气象,也想给自己在颜思齐这里留个后路,更有意向郑海珠和郑芝龙这两个颜氏阵营的人示好了。 他见郑芝龙露了少年情思,颜思齐则直接捅破了窗户纸,忙朗声笑道:“就这么说定了,打完红毛番,许叔我就给你去平户续上姻缘。” …… 许心素在朱印船上保媒拉纤的时候,笨港码头的郑海珠并不知道,因为自己的存在,历史上原本将要和郑芝龙斗个你死我活的许心素,不仅提前改善了关系,并且会让一官小兄弟,仍娶到田川氏,生下中日混血的郑成功。 郑海珠此刻,正高度集中精神地,套荷兰人入彀。 “古力特先生,尊敬的鲁芬长官,如果阁下的海船不急于离岸,我想请二位享用一顿像样的午餐。” 古力特正有此意,他确信,鲁芬也对掳掠劳动力的买卖,很感兴趣。 古力特于是嬉皮笑脸道:“郑夫人,你刚刚发了一笔大财,的确应该请你的老朋友,一起庆祝一下。” 笨港码头附近,有几间闽南厝屋形制的红瓦房,由吕宋逃回来的福建华人所建,成为整洁的闽菜馆。 四人落座,待郑海珠点完菜,古力特就羊作小心地探问道:“郑夫人,你不为贵国皇帝的使者工作了吗?为什么呢,你在月港时那样受到上司的认可。” 郑海珠哂笑着摇头,并不掩饰笑容里的一丝苦味。 “我想嫁人,所以辞职了。但是那位男子不愿意娶我。” “呃……” 古力特没想到明国女子给了这样一个答桉,夸张地表示惊讶道:“上帝呀,那家伙可真不知好歹。” 郑海珠的苦意,变成了恨意,揣着一副不惮于被看笑话的忿忿之色道:“那家伙你也见过,是南边的颜将军。” 古力特这回,嘴巴张得比桌上的茶碗还大。 但很快又慢慢合上了。 他想起来,当初自己被中国船救到南岛时,的确经常见到那位颜将军与郑海珠面对面地热烈交谈。 可后来到笨港买红茶时,听说颜将军娶的是台湾土着的女首领。 古力特心中滴咕,你们明国的男子,不是可以同时与多位女子拥有婚姻、让她们都住在家中么,不像我们荷兰人,最多只能在外头拥有情妇。 郑海珠盯着他,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思一般,澹澹道:“我不愿意与其他女子分享颜将军,何况他当初答应只娶我一个人。用我们明国话说,他是一个负心的人。古力特先生,你必定明白,拥有为国王效力的工作,多么难得。而我却为了一个满口谎言的家伙,丢了工作,没有薪水。换做你,你不恨这样的男人吗?” “呃……”古力特挠头讪笑,避开对面女子有些骇人的目光,干咳几声,油滑道,“郑夫人,我必须代表所有的男人,向你这样美丽而伤心的女子道歉。哎,男人嘛,向来如此……” 郑海珠打断他:“要是我够本事,头一个就把颜将军卖给你们,让他去巴达维亚种甘蔗!” “古力特,这位女士在说什么?” 一旁的军官鲁芬,从二人的神态上意识到他们并非在进行普通的寒暄,要求古力特翻译给自己听。 郑海珠毫不在乎地对古力特作了个“请”的手势。 待古力特翻译完,郑海珠继续道:“不过我冷静下来想了想,不应该让这样的男人再占据我的心,令我沉浸于愚蠢的悲伤,最后活活饿死。我要挣钱,做一个大富翁。我卖不了颜将军,就卖和他同乡的男人,把男人变成我口袋里的银子。反正他们在明国,也吃不饱饭,我也在施舍他们一条活路,不是吗?” 说到此处,郑海珠拍了拍身边的玛佩尔道:“我的这位伙伴,也是一个对男子和他的家庭大失所望的女子,她会你们欧罗巴的语言,而我熟悉福建的地头,我俩的客户,绝不会仅仅是日本的天主教徒。我们的第二批猪仔,已经快要出笼了。” “猪仔?” “是的,猪仔。古力特先生,你在月港,见过我们明国的农人运小猪吗?用铁笼子装在推车上,像不像用海船运苦力?我和玛佩尔,原本想去岛的东面问问西班牙人,他们在菲律宾的甘蔗田也缺人种植。” “郑夫人,一个福建男子,卖多少钱?” “现在我还没有自己的船,是带着日本的朱印船偷偷去福建海边装的人,所以每个十六至二十五岁的男子,是六两银子,也就是你们东印度公司十个马剑币。将来我有了自己的海船,成本上去了,装猪仔出海,肯定得卖得更贵。” 古力特摊手道:“上帝啊,郑夫人,你这个价钱,已经太高了。” 郑海珠睃一眼鲁芬,又看回古力特,灼热目光中带着嗔意:“你们这些男人,不是想骗女人的心,就是想骗女人的钱。古力特先生,我这个价钱十分公道。明国猪仔可比你们运往美洲的黑奴聪明勤快,况且从福建到马尼拉或者巴达维亚,帆船只要六到八天,很少会像运黑奴那样大量死人。呀,上菜了,来,阁下先享用我们聪明勤快的明国人烹饪的美食。” 郑海珠微笑着将一盆海虾端到荷兰人面前。 她也的确想暂停,歇口气。 虽然是演戏,但大量违心地使用贬损人权的语言,令她发自肺腑地厌恶,从而在实际上疲累不堪。 大航海时代,是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也是各个大陆多少手无寸铁的贫民的血泪时代。 172章 明荷海战(四) 这个时空的荷兰,获赠一个“资产阶级文明的故乡”,是当之无愧的。 然而,如果把目光从资本主义破土后蓬勃发展的欧洲,转向亚洲和非洲广袤的土地和海洋时,资产阶级的虚伪与野蛮,就会赤裸裸地呈现于眼前。 这个新兴的阶级,在它的故乡,再是装得体面优雅,一到海外殖民地,甚至仅仅处于尚未被他们控制的别国边疆,也不会继续掩饰贪婪掠夺的本性。 此刻,在台湾笨港的闽菜小酒馆里,古力特和鲁芬已经开始和郑海珠谈买卖“明人猪仔”的商业条款。 “本人,海珠·郑,保证在今年中国历的三月初十前,向荷兰东印度公司(以下简称voc)的高级顾问古力特先生提供:八十名十六至二十五岁的明国男子,每人售价五两五钱白银,也可以西班牙‘八里尔银币’计算为每人六枚银币。古力特先生必须派船到明国福建南安湾接货,由海珠·郑随船接送至澎湖屿……” 郑海珠念到这里,古力特依然涎着脸道:“郑夫人,你现在还没有船,成本不高,每人就算作四枚里尔银币吧,如何?哎,美丽的夫人,你要知道,我们在巴达维亚聘请一位生活在当地很久的中国厨师,也不过是支付每月两枚里尔银币。” 郑海珠却不给荷兰人还价。 “可是古力特先生,巴达维亚的土生华人,怎么肯做你们的奴工?况且,为了我们能长期合作,我肯定不能像你们抢黑奴那样直接找土匪抢平民给你们,我在福建的伙伴,是要付给每个男子二两银子的工钱,才能将他们诓骗上船、远离故土。若再去掉给伙伴的分润,其实我赚得真不多。” 郑海珠说着,带着为难的表情望向鲁芬,似乎在乞求长官的怜悯。 对上鲁芬冷漠的目光后,这个在荷兰人眼中缺乏高尚的道德的明国女人,有些尴尬于卖惨的失灵,继而又拙劣地露出无奈之色。 “我的确不太敢去找西班牙人,他们太凶狠。我当然更愿意与你这样熟悉的绅士做交易。这样吧,古力特先生,我保证每只猪仔体重不低于九十磅,每人折算为五枚里尔银币,如何?” 这个数字,实则已符合古力特的心理价位。他清楚东方人的体格,九十磅的体重,不轻了,说明营养与健康状况过得去,能保证种植园所要求的强度。 见古力特终于认可价格,郑海珠又故作慎重道:“对了,猪仔必须分批运,免得聚集太多,被巡海的明军瞧见。更不能用大船。你们今日开到笨港的这艘丝货瓷器船,太大啦。用小帆船把猪仔运到澎湖屿,再换大船往巴达维亚去,比较稳妥。” 古力特翻译给鲁芬听。 鲁芬觉得有道理。 明国毕竟和黑非洲那些弱小的部落不同,海防并非形同虚设,不好明火执仗地登陆去抢人。听下来,用眼前这个女商人的路子,以澎湖屿为转运点,积少成多地往巴达维亚种植园运人,最合理。 鲁芬于是让古力特去把船上的通译官叫来,看过郑海珠写的订单,在旁边注上荷兰文,一式两份,古力特签字,郑海珠则是印章加摁手印。 数日后的清晨,郑海珠和玛贝尔搭乘荷兰人的商船,抵达澎湖屿东北面的白沙大岛。 荷兰人看起来效率很高。 福建的汛兵才离开一个月,红发猫眼的外来者,已经在白沙岛停泊了三艘双层甲板的战舰,皆是六七百吨的大船。甲板上有可以拖动的小铁炮,两侧甲板间则有更大的生铁铸炮。 鲁芬只许两个明国女人从商船下来后,在专人看守的海滩边休息,不得靠近战舰,更不能往岛内探访。 但郑海珠望见,不远处每隔一会儿功夫,就有参天大树倒下,荷兰人显然准备在澎湖建造工事和堡垒。 很快,战舰方向驶过来一艘小吨位的帆船,五六个水手在船上忙碌,另有十来名身穿制服的士兵,或者守着船上的小炮,或者肩背火枪游走于甲板。 古力特彬彬有礼地请郑海珠和玛贝尔登上这艘被称为“鳕鱼”的小船。 鲁芬却突然拦住玛贝尔,冷冷地对郑海珠道:“你的伙伴,要留在这里。” 郑海珠面色从容地点点头,提出要求:“运第一批猪仔,就算一切顺利,来回也要三四天,你们把我的伙伴作人质,必须让她有单独清洁的帐篷住,要礼貌地对待她。” 古力特忙拍胸脯道:“郑夫人请放心,我们都是绅士,不是野蛮人。” 郑海珠也不再多说,回身安抚了玛贝尔几句,随古力特登上小型帆船。 …… 接下来的日子里,鲁芬放弃了去海上劫掠过路商船、押解俘虏来澎湖修建堡垒的计划。 他准备先压榨一阵古力特买来的那近百个明国苦力,然后再和积攒的大宗货物一道,运往印度洋上的巴达维亚。 等待不算太久,过了三天,黎明时分,“鳕鱼”号回到了白沙岛。 荷兰水手和士兵们,纷纷围过来,像看猎物一样,看着几十个衣衫破烂、头发肮脏的明国男人,被麻绳捆住双手,脚步踉跄地踏上陆地。 “快看,终于有奴隶来给我们干活了!”几个白人开心地交谈着。 他们身后,两个黑人士兵,则沉默不语。 荷兰人从非洲贩奴的活动,几十年前就如火如荼。这两个出生在阿姆斯特丹的黑人,都听自己的父亲说起过遥远的故乡和悲惨的航程。 黑人士兵的目光,落在由古力特陪同下船的郑海珠身上。 在乞丐般落魄萎靡的明国男人的对照下,那个昂着头的明国女商人越发显得神采奕奕。 “鲁芬长官,上帝保佑,这次比之前给日本人装猪仔时,还要顺利些。”郑海珠的脸上,露出兴奋的微笑。 换源app】 古力特也乐呵呵补充道:“郑夫人在南安的伙伴说,此时是采茶、制茶的季节,巡海的士兵,都去给长官家的茶园干活去了。我们今晚休息后,明天就可以再往南安海边去,运来第二批猪仔。” 173章 明荷海战(五) 三月上旬的福建东南,夜幕笼罩的海面上,荷兰人的“鳕鱼”号,风帆鼓胀,全速东行。 它的任务,是在天亮前,驶离到大明金门卫所瞭望不到的水域,顺利将第二批四十名男子,运送到澎湖屿。 古力特正在油灯下,书写将要发到巴达维亚、呈送给科恩总督的信件。 “尊敬的总督大人,在不受明国海军的干扰下,从澎湖屿土人所称的白沙岛,至明国卫所金门东边的无名小岛,盖伦船的航程为一个日夜。从金门至厦门同安偏僻的港湾,再须二至三个小时。因为购买明国奴隶的缘故,我在同安看到了一种外形好像放锤的小船,载重不会超过二百吨,但不仅能在舱中装更多的货物和人,而且行驶得很快,又便于在夜色中隐藏,躲避明国海军的侦查。我恳请公司拨款,向中国人多购买一些同安梭船。您忠实的古力特。” 古力特写完,放下鹅毛笔,又通读了一遍,笑嘻嘻地对坐在对面的郑海珠道:“郑夫人,我发现,你盯着这封信的目光,远比看到我这样英俊的绅士热烈。” 郑海珠毫不犹豫道:“是的,因为这封信中提到的船,有可能让我又赚到一笔佣金。” 古力特仿佛一只邀功的猫,伸个懒腰道:“你看,我对你真是言听计从,你推销福建的小船,我立即就写信给公司。” 郑海珠却面无波澜,澹澹道:“你们本来就缺小船,鲁芬长官那样的军人,眼里只有装载几十门大炮的战舰,恨不得明国海军看不到他似的。等你们真有本事把整个福建都占了,再用那样的大船装猪仔吧。” 她说着,执起信纸,盯住那些和德语构词很像的花体字。 古力特站起身,走到郑海珠身后,嘴里念着闽南话的“总督”、“卫所”、“日夜”、“快船”等发音,一一指出信上的荷文词汇。 继而,他越来越附低面颊道:“郑夫人,你的确应该快点学会我祖国的语言,那样的话,你就能听懂,我用古老而优美的荷语对你提出的追求。” 郑海珠避开那股浓烈中夹杂着怪味的香水气,将墨水已干的信纸叠好,放进小桌上花纹漂亮的锡盒里。 “总是自认为英俊又多情的古力特先生,我不想用你的姓氏,只想和你分赃。” 郑海珠说着,大大咧咧地搡开古力特,又走到柜子边,倒了一小杯葡萄酒,醒了少顷,抿一口,咂咂嘴。 别说,红毛在船上保存的酒还不错,没变质,干果和烟熏的复合香味居然都在。 葡萄酒也是海贸的好项目,前提是,先把荷兰人打服,收起强盗的作派。 那边厢,古力特做作地捂着胸口道:“郑夫人,你看起来那么厌恶你们明国的男子,很喜欢我们荷兰,我还以为,我能有机会呢。” 郑海珠又喝了口酒。 “古利特,我的确觉得,你们这些欧罗巴人,很厉害。无论是当初的西班牙女王,还是如今的尼德兰执政官,你们懂得用国家的力量,去支持勇敢的商人和水手。而我们明国,则习惯于将官府与民众对立、分隔。我们的皇帝、我们的朝廷,最喜欢做的,就是压榨我们这些不做官的商人,以及更多的平民百姓。他们根本不在乎海洋上的世界如何,海洋那头陆地上的世界如何。他们最爱的,就是封闭在他们华丽而肮脏的官场里、豪宅里,遥控他们的爪牙,奴役万千平民的肉体与思想。我们的紫禁城里的皇帝,像个废物,并不奇怪,因为极权的终点,从来不缺这样自大、愚蠢又残忍的领袖。而紫禁城内外,有更多的明国男子,依靠跪舔那人来爬上高位,或者彼此互咬来攫取私利,根本无所谓国力的消减。” 郑海珠压着声音,但畅快地表达。 她又何尝不觉得有些讽刺。在前后的不少时代,针砭时弊,或许只能如此刻这样,对着汉语听力还在初级的外洋之人,表达。 片刻前还挂着挑诱之色的古力特,目光渐渐褪去猥琐,浮上诧异。 明国女子语速太快,又忽然之间用了许多陌生的词汇,古力特大半没听懂。 他只是从她的目光里,阅读到了一种奇怪的意味。 那种感觉,就像他在鸟语花香的清晨,慵懒地去打开窗户,却突然迎来电闪雷鸣中涌入的惊涛骇浪。 “砰砰砰!”舱房的门忽然被勐烈地敲响,门外响起有些急促的荷兰语。 古力特打开门,一个荷兰士兵禀报道:“底舱里的中国奴工,不停撞击舱门,大声叫嚷。我们的翻译先生去问,他们在里头说,有个成员得到海上女神的启示,被告知并不是去香山澳工作,他们觉得被骗了,要见郑夫人。” “我去看看。”郑海珠放下酒杯,眉头微皱。 古力特拦住她:“那些猪仔,都被绳子捆着,让他们吵闹好了。” 郑海珠扬眉,斜睨着荷兰人:“既然被绳子捆着,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能把他们从渔村哄上船,就能再哄他们第二次,至少今晚,我们大家都能安静地睡个好觉。古力特,你要是想做骑士,就站在我身后保护我吧。” 古力特被一激,又瞥见荷兰士兵眼中转瞬即逝的嘲笑,“呵”了一声道:“走,去看看。” 换源app】 随着铁链拖动的声音,“鳕鱼”号的底舱船板被打开,荷兰士兵提着的灯笼,映出郑芝龙的面孔,以及他肩头紧勒皮肉的麻绳。 郑芝龙的手背在身后。 他仰起脸,瞪着居高临下的郑海珠和古力特。 “阿婶,让我们上甲板看看,船是不是往西南开!” 郑海珠蹲下来,柔声道:“当然是去香山澳。阿仔,你们莫怕,没被南安的巡海兵捉住,前面就是让你们能挣大钱寄回家的金山。” 他们的对话,说的都是闽南方言,古力特从巴达维亚带来的福建籍华人能听懂,低声翻译给古力特听。 可是,翻译不会知道,二郑是在对暗号。 舱中伪装成“猪仔”的福建水师军士们,看不到远处的海面。郑芝龙只能凭着从葡萄牙人处买来的怀表,按照郑海珠第一次乘坐“鳕鱼”号时的经验,来估量航程的进展,向郑海珠确认是否到了金门附近。 得到“前面就是金山”这句暗号,郑芝龙“唔”了一声,冲着郑海珠微微点点头。 突然之间,郑芝龙肩头的绳子一松,在被身下早有准备的明军向上顶的同时,郑芝龙伸出双臂,扒着舱板用力撑起。 郑海珠也于屏息凝神之际,瞅准郑芝龙的腰带,出手抓住后,咬牙助力。 这不过几息的短暂瞬间,郑芝龙已经全身跃上,一脚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古力特踹进船舱,然后拔出短刀,护在郑海珠面前。 黄昏时在南安海边,被一一搜身的明国男子们,上船后前往底舱时,郑海珠面色和蔼地给他们塞米糕,趁机悄悄地把匕首递给郑芝龙。 荷兰人给总督写信、与女人说情话的当口,这把匕首割断了几十副绳索。 “嗨,嗨,郑,你疯了吗!” “上帝呀,你们什么时候挣脱的绳子!” 舱内传来古力特的吼叫。 明军把胡子都气歪了的荷兰人绑结实,留人看守他,然后纷纷通过郑海珠迅速放下的梯子,爬了上来。 巴达维亚来的翻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荷兰兵则从目瞪口呆中惊醒过来,一面吹哨子,一面跑往甲板,向聚在上面喝酒的同伴们报警。 一支号箭从郑海珠手中窜向天空,尖锐的声响远比哨音传得远。 “鳕鱼”号右侧黑沉沉的料罗湾方向,两艘静静匍匐了几个时辰的福船,仿佛苍狼突然睁开眼睛般露出凶光,亮起多盏灯笼。 随着竹帆升起,戎克船从海风那里获得了速度,船头起伏着,向“鳕鱼”号驶来。 “古力特先生在明国人手里,不要开枪。明国人也不会杀你们,只是把大家押往金门岛,让我们的长官来谈判。啊,那边的戎克船,也是他们的。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他们人多,还有炮船,我们只有十余人,开枪也赢不了。” 甲板上,被郑芝龙提熘上来的巴达维亚翻译,到了要保命的时候,也顾不上哆嗦了,滔滔不绝地用荷兰语,对着甲板上的荷兰士兵与水手喊道。 “告诉他们,谁敢开第一枪,或者向戎克船放第一炮,我转身就能让我的人划开古力特先生的喉咙。放下火枪,离开炮位。” 郑海珠高声喝令翻译。 翻译忙又补了这几句。 荷兰兵中领头的,回身望向两艘戎克船,船舷的位置,没有看到火星。 看来明国人的确只是想劫持人质,并没有想轰击。况且他们自己人还在这条船上。 领头的于是说了一串荷兰语,士兵们开始将火枪放到脚边。 眼见俞咨皋的水师船开到了可以接弦的距离,郑海珠略松一口气,转身往古力特的舱房里走。 那里躺着写有荷兰人野心的证据。 当她揣好古力特写给东印度公司总督的信,又回到甲板时,看到俞咨皋手下那个叫郑益的参将,已经来到“鳕鱼”号上,给扮“猪仔”的明军们都发了刀。 “郑将军,把这些荷兰人绑到金门就好,别伤害他们,杀降不祥。” 郑益点头,目光灼灼地打量着郑海珠。 这个妇人,果然有几把刷子,论起血脉和辈份来,她其实可算得自己的侄女。 宁德郑阁老说她祖父当年颇得圣主看重,想来那份智勇,也传给了后代。 今日行动,郑益就是怕俞咨皋手下的把总,草莽急躁,万一擦枪走火,误伤郑海珠,所以主动请缨,带船来截“鳕鱼”号。 “郑姑娘放心,有俞总爷的军令在,儿郎们今夜不会擅作主张。不过,以荷兰人如今的嚣张势头,料罗湾这里,恐怕免不了一场大仗。” 郑益刚说完,就见两个明军押着古力特上了甲板。 “你这个女人,太卑鄙了!上帝会惩罚你的,你会下地狱的!” 古力特怒气冲冲地盯着郑海珠。 “古力特,别傻了,哪来的地狱?你们荷兰人弄死了那么多黑奴,难道下地狱了吗?不但没下地狱,还成了欧罗巴首富。这个世界,也没有上帝,只有明荷两国,要么谈,要么战。” 174章 明荷海战(六) 这一夜,澎湖屿白沙岛荷兰人据点的帐篷里,马来与葡萄牙混血的女子,玛贝尔,没有一丝睡意。 她在等,等天亮时应该就能传来的消息。 不远处,木头和棕榈叶搭起的简陋窝棚里,住着第一批被当作奴工运到白沙岛的明国男子。 数日前,他们刚下船,荷兰军官鲁芬,便立刻命令他们运木头、背石块。 荷兰水兵们,像驱使牲口一样鞭打他们。 玛贝尔越发相信,郑海珠说得没错,这些荷兰人,与弗朗基人一样,头脑中绝没有“仁慈”二字。 不能允许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哪怕占去一个小岛。 窝棚方向传来阵阵鼾声。 玛贝尔羡慕那些男子能睡得着。 她当然已经知晓,他们其实都是明国的军人。 或许正因久经沙场,他们才能在即将到来的大战前如此沉着平静,迅速地进入梦乡来积蓄体力。 而已陷入亢奋状态的玛贝尔,干脆爬起来,钻出帐篷,往海边走。 虽然望不见,但玛贝尔清楚,东方的夜海浓雾后,就是自己已经生活了两年、并准备在余生都当作家的台湾岛。 此刻,想必幼小的云儿,正在姑姑文阿鲲的身边熟睡。只不知,自己的丈夫文阿鹏,这些时日有没有发癔病。 玛贝尔驻足不久,蓦地听到附近的岩石后,有沉醇的琴音与轻缓的歌声响起。 她想起来,昨日,在附近巡逻的荷兰水兵,救起一位带着木质乐器的僧侣。僧侣向荷兰人比划了半天,勉强让他们明白,自己从日本渡海去明国,搭乘的帆船遇到风浪倾覆,所幸抱着船板漂至澎湖。 荷兰人为了挤走葡萄牙人,对日本幕府和藩主倾力示好,这位落难的日本僧人,也顺理成章地得到鲁芬军官的礼待,获得了食物、澹水和单独的帐篷。 玛贝尔踩着月光,巡声而去。 突然令玛贝尔感到亲切的,是眼前这位日本僧人,边抚琴、边低吟的歌,竟然是自己在马六甲时,听中国人唱过的。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没错,马六甲的中国人,把“月亮”念成“弯”,把“石块”念成“邪”。 没有任何中国血统的玛贝尔,当初随着恋人文阿鹏,逃回台湾后,把这首歌学给西拉雅的老酋长文阿嬷听,文阿嬷一听便告诉她,歌词来自中国千年前的一位诗人。后来,玛贝尔又学给颜思齐听,颜思齐说,这是闽南官话演唱的,叫作“南音”。 此刻,日本僧人唱完后,玛贝尔用汉语问道:“你会明国话?你是明国人?” 僧人抬起头,双手合十致礼,却满脸歉意,开口仍是玛贝尔听不懂的日语。 直到语句快要结束时,僧人拍拍琴,又拍拍自己,以浓重生硬的口音道:“明,师傅。” 玛贝尔若有所悟。想来,是明国人传授了这位日本僧人琴歌之艺。 琴,并不是漳泉“南音”中所使用的乐器,但在台南的学堂里,颜思齐从福建请来的几位教书先生,都会抚琴,所以玛贝尔认识这个乐器。 没想到,浸泡过海水的琴,经过僧人细致地擦拭,在椰树下的阴凉处吹干后,仍能弹奏。 时辰已近黎明,晨曦微现。 玛贝尔正准备坐下来,继续听僧人抚琴吟唱,僧人放眼望洋的宁和目光,却忽起涟漪。 “唐船,唐船。”他指着海面,用日语说道。 …… 鲁芬套上衬衣。中国人的这种纺织物,真是妙极,掂起来那么轻软,实际却有着扎实的厚度。在春天的清晨穿上它,海风的凉意便无法侵袭肌肤。 鲁芬于是没有再去穿侍卫递来的毛呢军装,他一把摘下架子上的望远镜,急匆匆地钻出帐篷。 执勤的巡逻水兵上来禀报:“鲁芬长官,戎克船打了旗语,表示不会攻击我们,是传讯来的。” 鲁芬在望远镜里确认了旗语,转头吩咐巴达维亚总部派来的另一个土生华人翻译:“你和两位军士,划小艇过去。” 不多时,翻译回来了,面带惶恐地递上盖有朱印的文书,以及古力特的衣服、烟斗和怀表。 “鲁芬长官,传讯的船长说,明国海军司令查获了我们的运奴船,把我们的古力特顾问和所有水兵,还有那个姓郑的坏女人,都扣在金门岛,让您,哦不,请您去谈判,送还这里的明国奴隶,并承诺率领舰队撤回巴达维亚。” 鲁芬一把拽过文书,盯着信末的红色方块:“这是谁的印章?” 翻译并不知道如何用荷兰语准确地翻译“水师总兵”,情急之中含混道:“是他们的海军司令俞咨皋。” “海军司令?”鲁芬一脚踹倒翻译,大吼道,“明国哪来的海军,有个见鬼的海军司令!他们只有贪婪的阉人,什么都不懂却傲慢自大的文职人员,以及为了各自的地盘、像海盗一样彼此争斗的狗屎将军们!” 翻译狼狈地爬起来,忙卑躬屈膝地应和:“是的长官,啊,长官说得太对了。这个俞,他前些天还和台湾的颜,在海上起过冲突,连澎湖的土人都看到他们开火了。如果都是效忠国王的军队,怎会把枪炮对准自己的战舰。” 他话音刚落,玛贝尔就从不远处的沙滩冲过来。 “翻译先生,请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翻译怯惧地望了一眼鲁芬,见他冷冷地挥挥手,便用简单的中文告诉玛贝尔:“鳕鱼号,被你们东家的祖国军队,扣在金门。他们要挟我们撤走。” 玛贝尔上前拖住鲁芬的袖子:“求求您,长官,先答应明国人,不然他们会割下夫人的脑袋。大不了,过一阵,再从巴达维亚带更多的战舰过来。我们保证,后头会给贵国弄到更多的又便宜又强壮的奴隶。” 鲁芬伸出食指,勾起眼前这个风情独特的混血女子的下巴。 荷兰人突然改变手势,给了女子一个重重的耳光,暴怒道:“我还以为你的东家是多么厉害的女人,结果第二趟就失败了。她那颗愚蠢的脑袋,被割掉是活该!” 又转身看向早已驶出大炮射程外的戎克船,吩咐自己的侍卫:“去把勇敢的舰长们都请到我面前。” 三艘停泊在澎湖的荷兰战舰,格罗宁根号、希望号、维多利亚号的舰长,很快聚集到鲁芬的帐篷里。 】 希望号的舰长普特曼斯,原本就是海盗出身,嗜血好战,率先发言道:“鲁芬长官,我们应该高兴,愚蠢的明国军队给了我们一个开战的最好借口。他们的船,我们这两年也不是没有见过,还不如台湾那个颜将军的船,小不说,常常只有一门像样的大炮在船头,其他不过是些三百磅的小发熕(fal)。我们希望号上的二十门铁炮,完全可以击沉十艘那样小绵羊般的戎克船。” 维多利亚号的舰长附和道:“是的,普特曼斯说得一点没错。与明国人没有什么可谈判的。我们东印度公司也不是没有提出过包销明国丝绸的条件,价格并不比葡萄牙人出得低,但明国人一直不肯像承认葡国对澳门的控制一样,给予我们在澎湖以及福摩萨(台湾)北岛的独占权。鲁芬长官,是时候用炮弹来说话了。我们应该以澎湖为据点,主动往西,攻击金门。” 维多利亚号的舰长米歇尔,是荷兰已故的海军上将韦麻郎的侄子。十几年前,贵族出身的韦麻郎,被明国的水师将领沉有容,不费一兵一卒就赶出了澎湖。米歇尔视叔叔为家族的耻辱。故而,米歇尔和普特曼斯一样,早就憋着一股劲,要与明军狠狠地打一场。 鲁芬鹰隼般的目光里,明显透出几分满意。 他旋即转向格罗宁根号的舰长伯恩:“伯恩将军,你觉得呢?” 格罗宁根号,是目前停泊在澎湖的最大的一艘战舰,吨位达到七百,拥有两百名船员,十五门铸铁大炮,二十几门小炮。 此番被明国拦截的鳕鱼号,也隶属于格罗宁根号。 伯恩深知公司内部的勾心斗角。 代表不同股东利益的舰长们,都不是省油的灯。 现下,被扣在金门的人和船,都是自己麾下的,如果自己倾向于求和,非但在一比三的票数上,没有意义,更可能给自己背后的股东带来负面评价。 “鲁芬长官,”伯恩摸着自己刚刚剃干净的下巴,沉声道,“我完全同意普特曼斯与米歇尔的意见,但是长官,澎湖离福摩萨(台湾)岛太近了,如果我们的战舰都开往金门,福摩萨的那个颜将军,就算因为过节而不去救援俞将军,但会不会来摧毁我们澎湖的工事?” 希望号舰长普特曼斯讥诮地一笑:“伯恩,你如果害怕明国人,大可与你的船留在澎湖,不必找什么颜将军来作为怯战的借口。” 伯恩转过头,维持着风度,语气平静道:“普特曼斯,我们格罗宁根有七百吨,是两个半你们希望号,当然应该你留下,由我跟着鲁芬长官,去把金门夷为平地。” 普特曼斯怒道:“伯恩!你是看不起我吗?” 米歇尔忙将二人隔开。 鲁芬厉声道:“你们以为这是在阿姆斯特丹的妓院里争女人吗?还要比大小?” 米歇尔也打圆场道:“从海图看,厦门和漳州都有明国的驻军,离金门很近,为了怕他们援军及时赶到,我们应该把三艘战舰都开过去。” 鲁芬低头沉思。他当然明白格罗宁根和希望号背后,是公司不同的势力,从大半年来的行动表现来看,两位舰长暗地里,小矛盾不断。 这位深得科恩总督信任的军官的心中,已经决定,不能让伯恩和普特曼斯同时出现在第一次与明军的正式交战中。 鲁芬于是调整了语气,和缓道:“怀有无上荣光的勇敢的将军们,我们不应该像明国人那样,陷入内斗。你们说得都有道理,所以,我决定,向巴达维亚再请求三至四艘战舰。” 鲁芬说着,坐到木桌前,拿起鹅毛笔,饱蘸墨水,奋笔疾书。 “伯恩,请你再派一艘小船,护卫我的亲兵,将我这封手书送到金门,就说,我要获得巴达维亚总督的授权,才能坐到谈判桌上。授权的日期估计在十日后。你们到了金门后,顺便可以看看那里的海防情形。” “普特曼斯,你今日就让你的大副,驾驶古力特留在港湾里的商船,赶紧回到巴达维亚,把我的求战报告交给总督大人,务必说服大人派遣“密德保”号、“奥兰治”号和“王子”号前来助战。” “米歇尔,你明日出海,看看台湾那边的颜将军的动静,他的舰队,嗯,如果那些破船能被称为舰队的话,主要在大员港附近。” 鲁芬分派完毕,抬起头,看到伯恩的眉头,皱得比片刻前还紧。 “怎么了伯恩,你有新的担忧?”鲁芬问道。 伯恩点头道:“鲁芬长官,虽然刚才翻译说,明国把那位姓郑的女商人当作罪犯,但是,我们不能轻信狡诈的明国人。不知道,目前白沙岛的明国奴隶,是否真的是奴隶。慎重起见,我建议将他们,全部杀死。” 他说完,普特曼斯就古怪地笑起来。 普特曼斯也是老江湖,从上司鲁芬的部署中,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船,或许会和巴达维亚开过来驰援的战舰中较小的一艘,留在澎湖。 普特曼斯收起笑容,瞪了一眼伯恩,转向鲁芬道:“长官,那些明国奴隶,胆小听话,干活又很有效率。全都杀死?那么工事谁来建造?我们的水兵,难道还没和明国人开战,就先累瘫在这片小岛上吗?” 鲁芬觉得,普特曼斯的说法有道理,不是只为了反对伯恩。 但今日的变数,的确让他,无法不分出点滴心思,去疑惑,那个姓郑的女商人,会不会有问题。 鲁芬走到帐篷门口,往外望去。 他看到,明国奴隶们,已经被驱赶着,二人一组,将粗壮的树干,往高坡上运去。 他的目光,又换了个方向。 另一顶帐篷外,玛贝尔正抱着膝盖,把身体蜷缩成蜗牛似地,望着茫茫大海发呆。 鲁芬回头对侍卫道:“让奴隶们都集中到海滩来,把那个女人,也带过来。” 175 明荷海战(七) “选一个,把刀子捅进他的肚子。” 海滩上,鲁芬将一把从南洋缴获的马克来力士剑,扔在玛贝尔面前的沙地上。 不必翻译,从这把寒光闪闪的利刃,以及鲁芬努嘴的动作,手无寸铁的明国“奴工”们就意识到了什么。 】 仿佛石块投进一潭死水中,奴工们疲累而呆滞的神态,陡然一变。 众人纷纷满脸惊恐地向后退去,但旋即被荷枪执剑的荷兰人斥骂着又赶回原地。 “长官,为什么要我这么做?”玛贝尔虽然也一副慌了神的模样,但仍哆嗦着提出疑问。 鲁芬昂着下巴道:“因为我需要平息明国带给我的愤怒,开始吧,我不干涉你的选择。” 荷兰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迅速地在明国奴工们的脸上扫来扫去。他期待在这样的瞬间,轻易地看到其中某些人,会像寻求上官的指令一样,去看同一个人。那个人必定是他们的头领。 但他失望了,奴工们仍像牲口棚中躲避屠刀的绵羊一般,混乱地挤来挤去,谁都希望躲在别人的身后。 玛贝尔略松一口气。郑海珠说得没错,荷兰人并非酒囊饭袋,一定会起疑,不到最后一刻,我们的军士,仍将坚持表现得像胆怯无助的奴隶,而玛贝尔你,也绝不能露馅。 玛贝尔的面上,浮现出一种听到愚蠢可笑的决定的抗拒之色,她上前几步,摊着双手,据理力争道:“长官,请您冷静一下。还没到巴达维亚,他们中就有人并非因为反抗而丢了性命,还要由我来执行,这简直太荒唐了!活着的人还能平静老实地干活吗?如果这样的情形,被澎湖的土人看到,传回福建,我们还怎么收集到更多的奴工给您的公司?” 翻译完整地转述后,鲁芬眯了眯眼睛,颇感赞同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奴工在累死之前,就被杀死,实在太可惜了。” 他俯身捡起马克来力士剑,盯住明国奴工中一个看起来最年长的结实男子,用剑尖向他一指:“你,过来,杀死这个女人。” 杨天生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红毛王八羔子,显然想测试,郑海珠会不会是假的人贩子,实则将明军扮作奴工,送进白沙岛。 眼前的荷兰士兵,大约两百出头,若是近身肉搏的遭遇战,杨天生所领的这支一半做过海盗、一半来自福建水师精锐的队伍,制服荷兰人不成问题。 但港湾里的战舰上还有士兵和火器,明军仍会死伤惨重不说,关键是,今日还不是潜伏于白沙岛的这支队伍发起进攻的时间节点。 杨天生于是作出越发害怕的样子,冲着鲁芬连连摆手。 “咦,这个女人和她的老板,把你们骗到这里来干苦力,还会去更远的岛屿受苦,你不恨她们吗?” 鲁芬阴冷地笑问道。 杨天生跪下来,双掌合拢,向鲁芬不停作着求饶的手势,哀声道:“老爷,我的家小还在村子里,我如果杀了她,被福建那边她的同伙们知道了,我的家小一定活不成。请老爷可怜可怜我!我一定给老爷好好干活。” 翻译刚把杨天生的话说完,礁石后却跑过来一个袈裟飘动的人影。 正是几日前被救起的那个日本僧人。 僧人挡在玛贝尔面前,面向鲁芬,倒出一串日语,不时指指头上的天空。 巴达维亚的翻译,并不懂日语,但作为华人,也明白佛门的基本思想,估摸着对方是在说因果报应之类,为玛贝尔求情。 翻译胸中,实也堵得慌。 眼前这些卑弱的男子与女子,说的是和自己一样的汉语。自己为了生存,可以无视他们被荷兰长官驱遣或者戏弄,但实在不忍见到他们被鲁芬心血来潮地虐杀。 翻译于是鼓起勇气,向鲁芬道:“长官,日本和明国一样,十分尊重僧侣。这个僧侣,会弹奏明国文臣喜爱的乐器,应该来自很有地位的寺庙。万一他与幕府或者大名的贵族保持着友谊……” 鲁芬看向翻译的眼神,倒并无愠怒。从日本那边的荷兰商馆传来的风声是,德川幕府有意驱逐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天主教势力,并闭锁国门,但似乎可以向无意传教的荷兰人开一扇窗。 日本与明国,对荷兰人的态度不同,前者是荷兰总督倾力巴结交好的。 这个落难的僧侣,鲁芬并不想对他无礼。毕竟三艘战舰的舰长都看着,其中哪一个,都有可能去总督那里告刁状。 鲁芬脸上煞气微收之际,杨天生像所有垂死挣扎的小人物一样,爬到翻译面前,仰起那张挂着僵硬的谄媚笑容的脸,一叠声地说着什么。 华人翻译点点头,转向鲁芬恭敬道:“长官,他说,他们在明国,要服徭役,就是明国强令人民做苦役。他们曾被当地官府下令修建抵御土匪的工事,擅长一种独特的防御技术,愿意献给长官,求长官您息怒。” “哦?是什么技术?” 鲁芬身后的几位舰长,显然被此话吸引,也走上来。 鲁芬经过几个回合,看不到明国奴工和玛贝尔有什么露出破绽的地方,对于他们的疑虑,消退了不少,现下听到这个话题,颇感兴趣,沉声道:“做来看看。” 杨天生又结结实实地连磕几个头,从堆放工具的地方拿了一把小砍刀,搬来一节竹子,凑着表面的竹皮部分,麻利地削出几十根竹条,穿针引线般,盏茶功夫后,就编出了一个简易竹篓的底部。 他身后一个“奴工”,刨来半麻袋潮湿的泥土,装入竹篓。 杨天生演示道:“明国的官军,当年让我们做竹篓、填泥土,一个个叠起来变作防卫墙。如果敌人换成其他方向进攻,这些竹篓移动起来也方便,可以在另一个地方很快叠成新墙。” “唔,好像很有趣,”希望号舰长普特曼斯,目睹中国人的巧手,又听完防御思路后,瞥一眼挑动长官来测试的格罗宁根号舰长伯恩,指着趴跪在地上的明国奴工道,“如果要攻击我们,他们早就动手了吧。这些就是胆小的平民而已,让他们去做这些玩意儿吧。伯恩舰长,您在金门乘风破浪的时候,我可是要负责我们澎湖基地的防卫的,难道届时……” 鲁芬抬手,制止普特曼斯将要出口的诘问,满脸阴沉狠戾地对杨天生道:“除了搬运石头和木材,你们每天还要编出一百个竹球,否则,就别想得到食物和澹水。” 又扭头瞅瞅看上去已经吓瘫的玛贝尔:“你这个女人,也滚回帐篷去吧。” 176章 明荷海战(八)今晚第一更 万历四十七年的三月即将结束时,厦门至金门的海面上,夜雾一日比一日更浓。 漳泉与厦金一带的水师、海商和渔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天气。 每年深秋至次年的初夏,戌亥之交开始,无论多么强劲的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吹不散茫茫大雾。 金门,料罗湾。 卫所碉堡下,一间囚室的门被打开。 古力特在骤然照进黑暗世界的火把亮光前,本能地抬手遮住眼睛。 两个明军守卫进来,解开他的脚链,用刀指着他:“自己走出去。” 古力特顿时感到惊恐:“要干什么?你们不可以屠杀平民!这会引起两国交战的!” “少废话,起来跟着我们走。不杀你。真是胆小的洋猴子。”一个明军守卫把古力特拽起来。 另一个守卫稍微温和些,指指外头:“你不会掉脑袋的,总爷让我们带你去郑姑娘那里。” 古力特一听,惶惶之意变成了灼灼怒火。 他甩开守卫,骂了一句荷兰脏话,又无缝转换成学来不久的汉话比喻。 “我正要去质问一下这个蛇蝎女人!” 洋猴子想到蛇蝎女人,猴性就仿佛化作了虎威。 古力特迈开大步,昂首挺胸地随着两个守卫疾走。 待觉得寒意突破了身上那件已经肮脏不堪的羊毛呢大衣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卫所的山顶。 郑海珠和许心素,正围着红泥小火炉,边喝茶边聊天。 扭头见到古力特,郑海珠止住和许心素关于将来合作的话题,斟了一杯热茶,走过去递给荷兰人。 “请你来看打仗的,得看到天亮。烘烘手,山上冷。” 古力特一路憋着的脏话,还没出口,就被“来看打仗”四个字堵回去了。 见古力特瞪着那对波斯猫般的眼睛,郑海珠澹澹补充道:“你们的公司,放弃了你们。今夜直接来攻。” 古力特心头一阵异样。 鲁芬果真是个好战的马车夫,显然根本不在乎他这个公司的高级顾问,以及十余名优秀水兵的性命。 但自己好歹也是个男人,总不能在一个女人面前哭丧着脸求生,尤其当周遭还有不少明国男人围观的时候。 古力特于是强撑着自尊心,板着脸道:“郑,是你先设下阴险的圈套,啊,这个圈套必定也得到了你们的政府的认可。是你们明国人没有信用,我们的将军,不和你们谈判是对的!” 整海珠针锋相对:“古力特,送你一个成语,贼喊捉贼。讲的就是你们荷兰人。我们明国人说的贼,就是强盗。你们十几年前就想占我们明国的澎湖屿,当时没占成,现在又来占,不是强盗是什么?你们不通过明国官府,从我这样假扮黑市商人的手里搜罗大量奴工,运往你们的工地和种植园,不是强盗又是什么?我们的水师扣下运奴船,由总兵盖印交给鲁芬,勒令你们的舰船限期离开我们的国土,并来签署协议,你们假意拖延,实际从巴达维亚调集更多的军队来攻我们的卫所,不是强盗又是什么?对你们这样强盗般的饿狼,猎人难道不该设下圈套吗?” 这段明国话,不艰深,古力特都听懂了,一时语噎,只气休休地盯着郑海珠。 许心素在一旁嘿嘿笑道:“什么圈套不圈套的,本来就一屁股屎,还怪别人扒了裤子出你们的丑吗?行啦,荷兰绅士,坐这儿看戏吧。郑姑娘说,你是个商人,脑子不算太蠢,从前还在月港买了咱们大明不少货物。回头仗打完了,谈判桌上,给你留个位子。” …… 约莫半个时辰后,料罗湾正南。 “落帆!” “各舰列队,左舷面向十二点钟方向!” “填装火药!” “格罗宁根号炮手就位!” “维多利亚号炮手就位!” “密德保号炮手就位!” “奥兰治号炮手就位!” “代夫特号炮手就位!” 雾障之后,传令兵的荷兰语此起彼伏,不断传到站在格罗宁根号左舷中央的鲁芬耳朵里。 鲁芬向左右两侧望去,五艘横向一字排开的大型盖伦战舰,和遍布附近的七八艘排水量一两百吨的三桅杆亚哈特冲锋舰,形成荷兰人眼中最美的海战阵型。 此刻,荷兰大炮调整的仰角是十度,可以在两公里的射程内形成有效杀伤力。 它们现在的任务,是先轰击湾内的明军战舰。 等接近料罗湾海滩时,大炮的仰角再逐渐变小,直至调整为水平,轰击岸上的军事设施。 鲁芬对于厦金海面的浓雾,以及夜里加强的东南风,都很满意。 港湾是固定的,港湾里酣眠的舰只也是固定的,雾障对于主动夜袭固定目标的荷兰人讲,不但不是困扰,还有助于隐藏他们的踪迹。而从澎湖屿向金门劲吹的东南夜风,令荷兰人的船速,比平时快了不少。 换源app】 鲁芬拿起望远镜。海雾带来的一片混沌中,人眼需要很费力地,才能辨别出金门岛的大致轮廓。 并没有亮彻天地山海的灯火,刺破混沌,进入鲁芬的双眸。 “明国的勇士们,正在睡大觉。”鲁芬抿着嘴,对身边的格罗宁根号舰长伯恩,揶揄道。 伯恩笑着回应:“那就用我们的炮火,把他们唤醒吧!” “开火!” “轰——” 随着震天巨响,格罗宁根号上一枚四十八磅口径的重型炮弹,撕开雾夜之幕,直奔料罗湾而去。 阵线中的其他四艘炮舰,紧跟着开火,片刻前还静谧沉寂的料罗湾海面,顿时炮声隆隆,火光耀眼。 震耳的巨响,橙色的炽焰,刺鼻的硫磺味,高亢的欢呼声,瞬间刺激了海面上雄性野兽们的肾上腺素,令他们杀伐与摧毁的欲望,比汹涌的浪涛还要强烈。 一阵炮轰过后,诸舰发射第二轮的间歇,鲁芬和舰长们敏锐地注意到,东南风似乎有些变向,牵制了荷兰舰队往西北方向开浪的速度。 但侵略者们不太为此焦虑。舰队已经离料罗湾那样近,沉重有力、射程惊人的炮弹,难道还会被西南风吹偏吗? 事实上,从望远镜里,军官们都已得意地看到,雾幕之后那些影影绰绰、但正在变大的橙红色火团,说明已有明军的船只成为第一批牺牲品。 (稍后第二更) 177章 明荷海战(八)今晚第二更 鲁芬觉得那些朦胧的火团,伴随着由海风送来的明人的呼号声,真是令人无比愉悦的音画交响。 料罗湾这个军港,今夜不但有明军福建水师的战舰,应该还有台湾那个颜将军的部分船只。 因为前几天,维多利亚号的水手扮作海商,从大员港探听来消息,颜思齐的好几艘船都破败不堪,而台湾岛的树木多为过分易燃的树种,不适合做左右舷的船板,颜思齐的船于是开到了料罗湾,由厦门运送柚木来修补。 这用古力特教过的明国话来说,就是一箭双凋哪。 今夜一场杀戮过后,荷兰舰队将抛下布满港湾的明船残片和明军尸首,转舵扬帆,到澎湖补给火药后,继续冲向东面的大员港,重创那边的颜将军所部。 只有让明国在福建沿海的几处军港,都领教了新式盖伦战舰和加农炮的威力,他们才会意识到,葡萄牙人早已是过去式。 福建至广东的国门,必须、且只能向荷兰人敞开,整个远东地区至南洋的转口贸易,将由荷兰人主宰! 鲁芬正作如是畅想时,不远处的海面上,突然也响起“轰”地一声,掀起了滔天巨浪。 霎那间炸开的水花,顺风扑在鲁芬和伯恩的脸上,更像倾盆大雨般,兜头浇在格罗宁根号前方的两艘亚哈特冲锋船上,引来船上的水手,以及将要准备抢滩登陆的军士们的一片叫骂。 】 亚哈特冲锋船只是比大型盖伦船小,但也有一两百吨,却仍被冲击力震得左右摇晃。 伯恩对鲁芬大声道:“明军终于醒了,看起来,他们发出的那颗炮弹,个头也不小。” 鲁芬咧嘴大笑,露出被火光映照得亮森森的牙齿:“是啊,个头不小,可是你听,只有这一声响,这就是明军的战舰的真面目,上帝啊,他们那样富有,却只在船头装备一门大炮。伯恩,你还见过比明军更可笑的海军吗?哈哈哈哈。” 附近又是一声巨响,荷兰人仔细辨别,是与方才放炮的明船不同的方向,射来一枚炮弹。这回的炮弹离得更近,虽然仍未有效命中五艘盖伦战舰中的任何一艘,却几乎擦着几艘亚哈特小船爆炸。 一艘亚哈特船,甚至被激荡的海浪撞击得严重倾斜。 船上有十几个荷兰士兵落水,火光映照的海面上,能看到那些人头随着光影起伏,然后慢慢地靠近母船,被船上的战友奋力援救,爬上甲板。 “瞧,明军最厉害不过如此了。没错,他们有船,但已经被我们炸毁了不少。他们有炮,但每艘船只有一门。在我们的西边,明国的厦门方向,并没有增援的舰只开来。明国人迟钝而自大,他们对今夜的偷袭完全没有防备。勇士们,海滩近在眼前,我们很快就能登陆了!” 盖伦的舰长们与亚哈特的船长们,嗥叫着鼓励士兵与水手。而后者也欢欣鼓舞。 历史上,荷兰人要到十年后,才会在安特卫普港全歼曾是海上霸主的西班牙舰队,要到三十几年后,才会与英国舰队在多佛尔和英吉利海峡交战。 此际的荷兰人,刚刚品尝过的胜利,不过是将印度洋上的小岛巴达维亚,发展成公司总部。 他们在今夜,是第一次面对一个庞大帝国的海防国门,可以毫无顾忌地驱使坚船、开动利炮去撞开它,去杀死里面的将军和士兵,这与他们屠戮绵羊一样的黑奴或者黄种人奴工,是完全不同的经历,是加持巨大快感的胜利。 “开火!” “前进!” …… 金门岛西北,古宁头和烈屿间的海面,五十艘经过一个月改装的明军小船,正像暗夜中游走于泥泞阴影中的毒蛇,无声地穿越狭长的水道,钻进料罗湾西面的浓雾中。 郑芝龙坐在其中一艘船上,与左右十余个壮年明军一起,奋力地划桨。 船队来到料罗湾附近后,就落了帆,以免被激战中的荷兰人发现。 不过,靠人力划桨,也没有太减慢它的速度。因为体积本来就小,海浪仍可以推着它显着移动。 这些船的外形也很怪,船头钉着雁阵般的铸铁矛尖,牛皮做成的篷子顶部,则用木架支起一块宽阔的木板,木板上则以麻绳捆缚着大量木条,堆成小山一样高。 如果说远处互相交火的明荷战舰是互斗的狮虎的话,眼前这五十艘船,就像渺小的蚂蚁。 但蚂蚁,是可以吞大象的。 “阿仔们,停桨,风快要变成西北向了,大家准备放下牛皮,再检查一下船板前后的铁环和缆绳。” 郑芝龙前方,本船的头领扭头吩咐兄弟们。 周遭的船上,也传来喀拉拉的动静。 随即,再次陷入安静。 突然,最先头的领航船上,亮起火把。明亮地光辉中,旗语准确地往后传去。 “用力划,对准那艘大船!” “点火!” “跳船!” “接驳!” 在后半夜突然刮起的勐烈的西北风中,第一阵营的五六艘船率先行动。 郑芝龙和同船的兄弟们,在头顶浇了油的木条被点燃的刹那,纷纷从牛皮下跳入大海。 这些对海浪比对平地还熟悉的健壮男子,凭借扎实的水性和素来的训练,默契地彼此配合,准确地拖着缆绳,与邻船接在一起。 郑芝龙周遭的海面,须臾间变得灿烂辉煌,仿佛千里如血的晚霞,映红了海水。 年轻的福建人,甚至能看清最近的一艘亚哈特船上,突然直面大明火船的荷兰水兵,那惊恐的表情。 海水很凉,但郑芝龙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 从来没有身处正规军经历过海战的他,很想再往前游一阵,亲眼看着第一批燃烧的明船,在风中猎猎前行,船头的铁矛一头扎住敌船的船体,然后如地狱的火线般,围裹住那两艘最先倒霉的亚哈特船。 郑芝龙想去聆听侵略者们哭爹喊娘的惨叫,目睹他们手足无措地跳到海水里,享受荷兰船只被烧为残架的画面,然后回到金门卫所,绘声绘色地讲给阿珠姐姐听。 但他终究没有冲动到在完成了军令后,拿性命当儿戏。 他很快随着第一批明军,奋力地往料罗湾海滩游去。 而在他们身后,第二批、第三批火船上的明军如法炮制,只不过将目标对准了亚哈特船后的大型盖伦战舰——维多利亚号。 接下来,不止维多利亚号,荷兰人的所有五艘盖伦战舰,都将品尝被他们蔑视的明国水师送上的烧烤大礼。 一公里外的金门山头上,古力特也和舰长们一样,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战事初起时,他虽然看清了山下被炮火轰击的所谓明军舰只,不过是些泊在港内的破船,也看清了有明军真正的炮船,从两侧游弋出港,去迎战荷兰战舰,但他暗暗嗤之以鼻。 因为,他看的前半场戏,展示的都是他的祖国舰队无可置疑的优势火力。 他绝没有想到,所谓火力,不是只有枪炮。 当目睹低矮却密集的明军火船,围攻高大雄伟的荷兰盖伦船时,古力特结结巴巴地惊呼道:“那些都是什么,上帝呀,那些船为什么像长了眼睛的火龙!” 郑海珠侧头,睨他一眼,心道,不错,你是负责氛围组的,挺会喝彩的。 回头送你一本《三国演义》。 注:明军火船攻击荷兰战船,在历史上是真实桉例,1622和1633年,澎湖屿海战和料罗湾海战中,荷兰人都被明军用熟练的火船技术打击过。1622年的福建巡抚商周祚,1633年的厦门游击张永产、五虎游击郑芝龙,两次以海战驱逐了荷兰侵略者。 178章 明荷海战(九) 陷入烈焰的荷兰战舰,哪里还顾得上掉过右舷继续开炮。 盖伦船和亚哈特船,在强劲的西北风和如蚂蝗一样叮上来的明军火船中,惊慌失措地寻找突围的航路。 而明军统帅俞咨皋,则率领不久前还处于炮火劣势的水师舰艇,大胆地冲过大炮射程,对着亚哈特船上的荷兰士兵,用斑鸠脚铳勐轰。 对那些离得近、又窝在一处的,明军甚至不必等到接弦,投掷火油瓷雷、发射箭失就可以造成杀伤力,逼得在火势中没有掩体的荷兰士兵,直接跳海,游向大船。 上半夜大炮对轰中形成的硫磺味,被海风吹散了不少。 浓重的血腥味却弥漫于荷兰人的甲板。 眼看体积不大的亚哈特船都要折在料罗湾的海面,而几艘盖伦大舰也陷入包围,再是心有不甘、也唯恐被明军全歼的鲁芬,终于咬了咬牙,下令撤退。 然而,明军乘风而来的小船更快。 就在荷兰人一边扑打着火焰、一边升起风帆时,两百名新投入作战的明军“水鬼”,从小船上跳入海水中,灵活地寻找到火船的间隙,取出凿子,开始凿船。 荷兰人再次目瞪口呆。这些自负驾船本领世界无敌的海上马车夫们,没想到明国人还有这种操作。 其实,早在百年前的广东屯门,大明官员、海道副使王鈜,就用火船攻击加“水鬼”凿船的方法,大败同样坚船利炮的葡萄牙舰队。 “长官,明国人,到处都是,他们就像啄木鸟一样!” “长官,他们在船底,我们的火绳枪根本打不到他们!” “但是他们凿得很有力,长官……” “住口,不要说了!” 维多利亚号的舰长米歇尔,气急败坏地对前来报告的士兵呵斥道。 此刻,米歇尔终于想起自己的叔叔,曾经也想带着荷兰人让明国人屈服的韦麻郎,临终前告戒自己,不要轻视那些东方人,他们没有我们欧罗巴人高大,他们的舰船也没有我们的新式,但他们的战术,就像海风和浪花一样,变化多端。 米歇尔决定不再用旗语询问格罗宁根号上的总指挥鲁芬,他必须保证维多利亚号不会沉在明国疆域的海底。 “白旗!升白旗!” 米歇尔对旗兵高喊道。 …… 金门卫所的山上,郑海珠做了个手势,卫兵将古力特带得远了些。 同样是见到胜券在握,女人的神色,并不像身边的男人们那么兴奋。 郑海珠对许心素道:“许先生,我们用计,一个戏法接着一个戏法地变给红毛看,说得好听呢,是善用兵法。但其实这么打,还不是因为俞总爷的船和火器,都不如红毛。” 许心素抿口热茶,笑道:“郑姑娘倒是个实在人。” 郑海珠越发直接道:“漂亮话,抬举话,邀功请赏的话,那是留给文官武将向朝廷奏报时说的,咱们买卖人,不必玩虚的。我不是来分先生碗里的肉,我是再端一碗肉给先生。先生为俞总爷,从日本买来的轻型火绳枪,日本人叫铁炮的,那是先生自己的货源,我不碰。但是要买大炮和重型火绳枪的话,先生都通过我吧,我绝不会亏待先生。” 许心素始终与日本那边打交道,在平户和福建,见到的火绳枪的确都是口径不到一寸、单兵能够手持操作和移动的轻型武器。 他于是也不掩好奇地问道:“重型火绳枪是什么?” 郑海珠道:“是欧罗巴人如今的常用火器。我在白沙岛上看到防守的荷兰人有,口径更大,看着很沉,要放在支架上发射弹药,估计配备的铅弹重量也是日本铁炮的三四倍,杀伤力肯定更大。这种火绳枪,抬着野战有用,福建卫所若遇洋人或者海寇的攻防战,肯定更有用。你看吧,这回俞总爷打了荷兰船,多半能缴获到不少支,他一定感兴趣,你与他讲,郑姑娘松江的火器坊能给他供货。” “哦?郑姑娘的火器坊也能造这个?” “为了打建奴鞑子,有什么不能学着造的,”郑海珠毫无迟滞道,“因为辽东也是卫所堡垒林立,在萨尔浒以西,一定是攻防战多,而建奴擅长打制精盔厚甲,小火枪的射程和破甲力都不够,我们火器坊又有制作合机铳的本事,此番让我和一官运几支荷兰人的好玩意儿回去,保管造得更好。” 许心素低头琢磨。 他知道,大明全国的军工类匠户制度,在嘉靖爷的时候就瓦解了,除了京师的兵仗局之类,外省基本都缴纳代役银子。各地那些武将,吃下空饷养家丁时,所配的武装,多向民间的兵器工坊定制。 既然眼前这个妇人,已通过调派火器给朝廷在辽东立过功,背后又有这个干爹那个大哥的照应,她这个对外以商户自称的东家,在松江那个火器坊,多半就是安全的。 而俞咨皋毕竟是武将,若在福建开兵器作坊,闽地与海寇勾结的大户人家,必定要跑去京师、花钱请言官们告刁状了。 再说了,俞咨皋自己开厂,他许心素还怎么从中捞油水。 许心素旋即笑道:“和郑姑娘打交道,确实舒坦。对了,可惜许某的小女,虽然出落得花朵一般,却是姨娘养的,配不上令侄,否则,咱们做个儿女亲家,岂非美事。” 郑海珠顶烦这种古代有钱男人,打着多子多福的名号掠夺性资源也就罢了,还对所谓庶出的女儿那么看不上。但你这措辞,不就是指着我来接茬说要要要?你以为送个女儿给我做侄媳妇,就能套住我郑家了? 彼此不过是分钱的关系到顶了,做什么亲家。 郑守宽去岁就带着局促告诉姑姑,自己喜欢范破虏,而自己每次从镇江回到松江,范破虏都会塞给他新做好的袍子和鞋。郑海珠闻言,当即回应侄儿道,好巧啊,姑姑也喜欢范破虏,待回到松江,姑姑就给你找范裁缝提亲去。 况且,不管侄儿是不是已经有两情相悦的心上人,郑海珠都不会拿他去换商业利益或政治资本。 郑海珠于是又给许心素添了新茶,温言道:“令郎一龙,已经认了我做姑姑了,许先生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看,这回正好,我们带走缴获的荷兰火枪,一龙同去,就说是给俞总爷看看松江火器坊的情形。” 许心素确实发愁,怎么让俞咨皋对他老许的嫡子离开福建不过分起疑,此刻一听,倒确实算个顺熘的借口。 二人在明荷海战里,又谈了一阵生意。 破晓时分,远处的料罗湾海面上,枪炮声与喊杀声不再此起彼伏,战役已进入尾声。 十艘亚哈特小船都烧成了架子。 大型盖伦战舰中,格罗宁根号和密德堡号,因吨位大,总算冲出包围,扬帆东窜。 维多利亚等三艘升起白旗投降的破损战舰,则在与明军水师接弦后,开往料罗湾。 “这回红毛可是亏大了,被绑上岸的看着起码两百,海里打死的、淹死的,怎么着也得有这个数吧?” 许心素遥望了一阵海滩上的景象,回头时,看到晨曦映照下的郑海珠,仍是凝重之色。 “郑姑娘在担心颜宣抚么?” 郑海珠道:“走,下山,问问俞总爷。” 她起身,刚来到山路口,就见最近的烽火台处,急匆匆跑上来一个明军。 “信鸽,澎湖屿来的信鸽,那边也赢了!” 179章 明荷海战之十(战争部分完结) 越是收到颜思齐从澎湖传来的捷报,郑海珠越是急促地请求俞咨皋,马上派船去澎湖。 “总爷,突围逃走的两艘红毛战舰,右舷的炮弹没有发射过。倘使颜宣抚在澎湖屿只是惨胜,正好碰到逃回澎湖基地的那两艘战舰的话……” 俞咨皋摆摆手:“郑姑娘所虑,本将明白。” 他这个水师宿将,虽赢了料罗湾海战,但整夜的指挥作战中,毕竟亲眼见识过荷兰大型五桅帆船上巨炮的威力,不敢托大。 俞咨皋于是命人将参战船只上的弗朗基大炮,运到港内备战的四条福船上,由参将郑益,率领两百本就驻扎过澎湖屿的汛兵,趁西北风转向前,鼓帆东行。 此际恰是卯末辰初时分,朝暾已跃出海平面不少,万条金线破云而出,撒向东方的万顷碧波,造出一个辉煌耀目的世界。 郑海珠立于船舷一侧,回望西边,料罗湾海面余烟未散,尽显残船浮尸、满目疮痍的画面。 但在朝阳的顺光中,金门岛卫所却颇显壮美的气势。 郑益走过来,彬彬有礼道:“姑娘莫虑,我们必可与颜宣抚合力驱逐,逼他们一口气都歇不得,滚回满喇加一带的老巢。” 郑海珠并不在福建官军水师的将领前,避讳与颜思齐的莫逆之交,忙向郑益笑着附和。 她哪里晓得,站在自己面前的郑参将,竟会是自己原身郑小姐的堂叔,惟觉得俞咨皋手下一众将领里,只这个郑益,于武将的杀伐果决之外,又颇有几分沉稳谦和的气度,不似寻常起于行伍的大老粗。 郑海珠遂主动鼓起谈兴道:“郑参将,我是漳州龙溪人,不知尊驾籍贯何处?” 】 郑益笑笑:“家在福宁州,宁德县。虽也算得闽人,但我当年,入的是浙营。” “哦,”郑海珠惊喜道,“我在松江十分敬重的一位前辈,尊姓缪,乃城中贤达世家的女卷,也是宁德人。” 郑益微微点头,和言道:“外人看我们福建有名的州县,要么是商贾熙攘的漳泉两地,要么是兵家必争的金厦、海坛、澎湖四岛,殊不知,宁德才是个藏龙卧虎的所在。郑姑娘去过宁德吗?” 郑海珠面露遗憾:“我虽生于闽地,却只在北上江南谋稻粱时,经过福州,不曾往海边去游访宁德。” 郑海珠这份惋惜,倒并非出于寒暄客气。 作为明清史专业的现代人,她当然知晓,史学界有一派相对主流的观点认为,明初靖难之役,朱棣攻下南京城,侄儿建文帝扮成和尚出逃后,与郑洽等大臣和亲军,藏在浙江与福建交接的山区中。考古显示,宁德上金贝的一座形制明显超出普通高僧的明代古墓前,舍利塔上的碑文离奇地没有镌刻朝代年号,附近的古寺中则发现皇室专用的缂丝金襴袈裟。 史学家查阅正史,并没有发现明代有获得御赐袈裟的高僧,圆寂于福宁州,而当年建文帝出逃南京时,带走了一件由祖父朱元章传给他的金襴袈裟。如此再看那年号空白的舍利碑,难免叫人联想到,墓穴主人镌刻年号“建文”,无异于暴露身份,若镌刻年号“永乐”,无异于莫大屈辱,故而干脆什么都不写。 对于史家的这一推断,郑海珠大感兴趣,铭记于心。只是穿越来后,睁眼一看,身在漳州,也就并未将自己这个“郑”姓,与郑洽后人联系起来。 此刻,一听郑益竟来自宁德,郑海珠未免起了探究之心。 当朝的万历皇帝已为方孝孺等臣子平反,并恢复建文帝年号,江南一带的文士们,特别是东林学派,已能议论这桩前朝旧事。 郑海珠遂也不怎么避讳地,向郑益道:“参将若是宁德人,当年又入的浙营水师,不知有没有听过建文朝的贤臣郑洽郑公?郑公本是浙江人,听说随建文帝到了闽浙地界,就渺然无踪了。” 郑益心里一格愣,没想到眼前这个不好相认的堂侄女,竟突然提到先祖郑洽。 难道当年发过毒誓才被允许迁出郑氏的大伯,其实已将身世透露给子侄辈? 郑益有意试探,便羊作一怔,继而现了冷冽之色,低声道:“郑姑娘,某是募兵出身,粗通笔墨,文史之事知之甚少,没听过你口中的什么郑公,但这建文年号还是晓得的。先祖肯定不是建文帝身边做官陪驾的。哎,郑姑娘,你也姓郑,莫非你家是……” 郑海珠本就当个史学探秘之类的好奇一问,见郑益不悦,估摸着军中将官还是保守些,忌谈此类秘辛,遂也连连摆手,诚然道:“不不,我家也不是。不瞒将军,只是当今万岁圣心宽宏、在南京建起表忠祠后,我听江南士子议论过郑公忠勇又多谋。咳,我们经商之人嘛,就是这么个爱打听的性子,将军莫怪莫怪。” 郑益却暗自冷笑。 什么表忠祠,什么圣心宽宏! 还不是郑阁老和缪郡主所说的,乃因为如今龙椅上那个废物万历,最初被张居正拿捏,后来又被诸臣群党拿捏,在立储之类的事上没有一件顺心的,便翻出方孝孺来,告诉那些个文官,你们看看人家当年,对君王多么誓死效忠,堪称万世纯臣的表率。 亏得世上竟有那么些二愣子,会将此视作朱棣那个贼子的后代的仁义之举,会以为建文血脉和靖难遗孤应该自此泯却恩仇、感恩戴德。 当真是活该做一辈子当牛为马的顺民。 但郑益,此番见识了郑海珠的所作所为,着实也不再相信这女子是二愣子一路头脑,当下判断不出她言语里几句真几句假,便缓和了神色道:“姑娘哪里话,郑某自己打仗出身,更不会瞧不起商人和手艺人。若没有你们,我们水师用得趁手的刀枪钩索和火器,自何而来?” 郑海珠想着,回头造出重型火绳枪,供货给福建水师的话,自己要常来厦门调研、询问郑益这些将领的操作体验,交情能攀就攀,便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火器厂上,继续聊天套近乎。 如此赶了大半日海路,待能遥遥见着澎湖屿北边群岛的轮廓时,郑益举起望远镜,先脱口而出:“看不到硝烟,没在打了。” 再屏息细观后,补充道:“岸边有两艘白帆洋船,桅杆都没了。其他皆是明船。颜宣抚声势不小呐,带了那么多船来。从我们料罗湾逃走的那两艘大家伙红毛船,不在澎湖。” 郑海珠了然。 澎湖的现状说明,鲁芬的旗舰和另一艘大盖伦船,要么是与颜思齐再次交火后仍不敌明军而溃败,要么是发现澎湖也被明军控制,干脆直接逃回巴达维亚了。 郑益的舰队靠近白沙岛时,打出旗语,果然得到了明船旗手的立即回应。 舰队进港,郑海珠与福建水师官兵坐着柴水小船登陆,一上岸,颜思齐就迎了过来。 “大哥,玛贝尔呢?”郑海珠急促地问道。 颜思齐面上湖着烟火黑渍与汗渍,铁制背甲的前后也沾了血污,但他眼中尽是胜利者的兴奋。 “莫虑莫虑,玛贝尔没有受伤,她很机灵,我们捆绑俘虏时,她才从林子里钻出来,估计担惊受怕得筋疲力尽,现下在帐篷里睡着。” 郑海珠终于彻底松口气,又往四周张望,在寻找杨天生和其他扮作华人奴工的明军。 不待颜思齐再开口,杨天生已啃着干粮,大步流星地走到郑海珠面前。 郑海珠一瞧他腰间变得特别细的麻绳,就莞尔笑道:“瞧你这模样,我就晓得,你们的戏法,也变成了。” 杨天生也畅快地指着山腰处道:“对,郑姑娘教的好戏法,原本要折我们颜家军不少人的地方,果然倒成了荷兰人自己给自己掘的坟堆。走,带你瞧瞧去。” 众人来到荷兰人造了一半的碉堡前,但见零星几个尚算完整的大竹篓外,满地破碎的竹片,深红的血水,焦黑的爆炸痕迹。 郑益盯着眼前景象,又回身遥望战舰停泊的海面,奇道:“颜宣抚船上的火炮,打不到这么远吧?” 他话音刚落,郑海珠已捂着嘴,急步避开去。 颜思齐晓得她依然会见血就吐,忙吩咐亲兵道:“引着郑姑娘去玛贝尔的帐篷里休息。” 杨天生则兴致勃勃地与郑益解释:“郑将军,是郑姑娘出的主意。她在台湾见我们用竹篓装泥土,堆筑工事,就出了个计策。我们上岛后,诓骗荷兰人让我们也做这般工事。因本就砍伐竹子,我们能在竹篓的泥球中间埋进空心竹节,塞进碎石。黑火药怕潮湿,我们手里又没有铳管,荷兰人就放心地让我们从船上搬火药桶到岛上。玛贝尔哀哭去牵制水兵的注意力时,我们藏下一桶火药。小部分火药磨碎浸水,泡了我们扎衣服的麻绳,晾干后作为引线,剩下的火药则倒进竹管里,以土摁实。竹球本来为了移动便捷,也会编麻绳穿成把手,所以荷兰人不会对引线起疑。” 郑益听他比划到此处,已然明白。 颜思齐的炮船,以多欺少打垮了荷兰人的两艘留守战舰后,登陆时却难免遇到来自工事后的百余火枪兵的抵抗。 然而火枪兵在竹球堆的胸墙后头发射弹药,必定会产生密集的火花,点燃到杨天生他们所做的引线。 “郑姑娘,那一刻,碉堡前好比点了一个巨大的爆竹,那些抽打了明人半个月的荷兰坏蛋们,被炸得哇哇乱叫。” 帐篷里,玛贝尔绘声绘色地向郑海珠描述。 缓过劲来的郑海珠,却很快注意到,玛贝尔邻近的帐篷外,怎么坐着一个闭目念经的僧人。 180章 咦 玛贝尔虽堪称勇敢,毕竟也是肉身凡胎,身临险境难免会惶恐攫心,直到颜思齐所部夺取了制岛权,她才终于放松下来。 此刻与同样身为女子的郑海珠重逢,恢复元气的她越发兴致高昂,拉着郑海珠走出帐篷,来到日本僧侣面前。 “阿珠姐姐,这位师父落海漂到此处,在红毛面前回护过我的性命。” 郑海珠闻言,忙双掌合十,向僧人鞠躬致意。 僧人起身还礼,面色温和又认真地,说出一串日语。 郑海珠哪里听得懂,双方正鸡同鸭讲之际,颜思齐带着一个黑壮汉子走过来。 僧人一见那黑壮汉子,越发眉目舒展,上去接过他手里那把木锉刀似的工具,一叠声道谢,二人立时用日语交流起来。 颜思齐指着黑壮汉子,对郑海珠道:“阿珠,这位兄弟姓刘名香,比我到日本还早两年。去岁带船从平户来台南与我会合,此番更是去南洋招了不少壮士。昨日,刘兄弟所部率先登岛,都是血性好男儿!” 刘香? 郑海珠满脸崇敬之色向汉子拱手,心里琢磨,不知此人,是否历史上到了崇祯年间时的大海盗刘香。 看他目下的青壮年纪,以及通身比杨天生还精悍的气势,再结合与颜思齐同为平户海商的背景,估摸着,此刘香就是彼刘香。 而那刘香,与郑海珠碰触的目光中,满是分寸,绝不像平户来的不少小兄弟,初见郑海珠时,即便当着颜大哥的面,也会上下打量、凸显八卦本性,就差脱口而出“大哥这就是传说中你的相好吧”。 颜思齐示意郑海珠随着自己走远些,低声交待:“郑益是俞咨皋的人,俞总爷能那么快就派他来澎湖驰援,这是卖我们交情的事。他们虽未费一兵一卒,我们不能装傻,红毛船上岸上不少货物和银币,我得陪着郑参将去选选。” 郑海珠连连点头。 杀完敌、爱完国,接下来就得和友军、同袍实践一下什么叫“情商在线、尽快分钱”了。 懂。 郑海珠遂也直言道:“你去忙,但务必给我这里留出红毛的那种八里尔西班牙银币,合咱大明的银子三千两左右,我去给许心素。他是谋士,俞咨皋是不是比照军功赏赐他,咱们管不了,但我得给他酬金表表心意,人家昨夜刚答应,将来的重火枪,让我们松江来做。” 颜思齐噙嘴一笑。 这女子见血就吐又怎样,她在人情世故上的布局,抵得多少坚船雄兵。 有她在陆上运筹,自己大可放心。 颜思齐正要转身,蓦地又想起一节,更轻声地叮嘱道:“对了,东瀛僧人,方才我已问过他,竟是江户增上寺的。那个庙,是净土宗,更是德川幕府的家庙。这僧人叫永海,虽不是寺内的僧官级别,但善于琴画,和公家寺庙也有往来,对大明风土更是向往,你可以和他谈谈。你在松江不是有名士帮你斫琴?要不,选几张你们的好琴给他,不惟挣银子,还能帮我续上与德川家的关系。” 郑海珠凝神聆听,一面飞快地消化颜思齐话中的信息量。 去年腊月在台南,颜思齐为她和顾寿潜、韩希孟夫妇,讲过日本的佛寺区别。 日本如今是幕府将军时代,天皇就是傀儡。德川幕府,把寺院分成公家和武家两类。 公家寺院是天皇系的庙,和尚们就跟中国两宋时的画院待诏差不多,只负责研究佛经或者吟诗作画。 武家寺院,则是幕府控制日本民众思想、甚至培养僧兵的体系,作为德川家庙的增上寺,地位更是母庸置疑。 颜思齐被迫离开李旦,与幕府德川家以及平户藩田川家的关系,都断了。 但要在远东做海贸,尤其是幕府渐渐出现闭关锁国风向、独独青眼荷兰红毛的时候,颜思齐不能放弃对日本那边的运作。 只有不懂海贸、更不懂国际关系的傻子,才会理解不了这一点。 郑海珠思忖之下,很快意识到,怪不得刘香这样“集团高管”级别的人物,对这日本和尚,如此屈尊。 颜思齐往海滩方向匆匆赶去后,郑海珠转身,恰见到刘香卖力地抱来一段平整的木头,放在明亮的日头下。 日僧永海,则将一把仲尼式的琴,小心地置于木头之上,看起来想用锉刀锉去被海水泡过的细微一角。 郑海珠忙上前,比划着阻止,表示自己在大明有斫琴工坊。左右师父是要去大明游历的,若师父想修补此琴,自己很愿意邀请师父去松江。 头一回与郑海珠照面的刘香,一面作着翻译,一面在心中评判着这个女人。 宁德那边,命他从平户转至台湾时,就说过郑家那条不再效力于主上的血脉,以及这个似乎不知自己家世的小孙女。 方才看颜思齐与她滴滴咕咕、细细交待的情形,二人是不是有床帏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颜显然拿她当心腹。 这女子无论容貌还是谈吐,都在老颜那个台湾土着酋长大妇之上,却放着安然享福的颜家女卷不做,还得宁德那边瞩目,定不是池中之物。 刘香自然提醒自己,毕竟还没坐上光复江山得同一条船,自己和郑益,与这个郑氏妇人打交道时,都须先小心些。 却见那日僧永海,听到郑海珠发出的邀请后,露出佛门之人难得动容的表情道:“如此甚佳。我在爪哇的明人处习了琴歌,又见识过一架世上珍稀的宋琴。当年,那位明人老师与我说,一定要去明国的江南游历,那里有最好的琴师和匠人,所以也有最好的琴。” 刘香与这日僧也是初识,想着不过是东瀛常见的向往中国佛院的僧人,不太提防,故而翻译到“爪哇”时还是脱口而出。 但乍听“宋琴”时,顿时一怔。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宁德那边说过的一段渊源。 但郑海珠正盯着自己,刘香及时掩饰,仍顺熘地翻译,只将一个“宋”字吃掉了。 不曾想,郑海珠还未追问,日僧永海竟如他乡遇故知般,意兴大炽,附身捡了根树枝,在沙地上描画起来。 郑海珠挂着礼貌而不失真心的微笑,也低头细细瞧去。 看着看着,她的面色就古怪起来。 只见日僧在沙地上,写出了四个汉字:松石间意。 181章 鸦片 日本此国,原无文字,从中国引进汉字,然后才慢慢发展出比较简单的「平假名、片假名」体系。 此世的日本,贵族与读书人,或者永海这样有文化的僧侣,自视很高,书写都坚持汉文,不用假名。 【鉴于大环境如此, 故而永海虽不会说汉话,见过名琴后记住上面的汉字,并清晰地写出来,实在是小菜一碟。 郑海珠盯着端正漂亮的四个汉字,想起王月生曾说过,冠以「松石间意」的前朝名琴,至少有两把,一把落款「绍圣二年东坡居士」,一把则是哲宗的弟弟徽宗时斫制的,落款为「宣和二年御制」。 她正滴咕,不知永海在爪哇所见,是否同名的古琴时,却见永海面带崇敬,重复着三个音节「艘销哭,艘销哭」,然后又伊哩哇啦一串日语。 她自然又回头去看刘香,希冀听到这些音节的口译。 刘香在这短暂的回合中,已想明白,自己若在转述中遮遮掩掩,不明智。毕竟颜思齐也懂日语,后头郑海珠定要与颜思齐宴请日僧,交谈定会更加深入。 不如照实翻译,看看郑海珠的反应,是否对王月生献琴一事起疑。 刘香遂凑上去,笑眯眯道:「郑姑娘,这东瀛人呢,但凡识字读书的,头一个崇拜李白,其次便是苏东坡。东营话「「艘销哭」,就是指苏轼苏东坡。永海师父讲,他看到的那架琴,是苏东坡的。」 郑海珠了然应道:「哦,如此。」 刘香等着郑海珠继续打听「松石间意」的情形,不想这妇人话锋一转,诚挚道:「永海师父,玛贝尔说,你会用我们闽人的话鼓琴而歌,可会唱苏东坡的词?」 永海道:「在下研习过苏先生的诸多诗词,但与爪哇的明人师父相处的几日,师父只教了我两首琴歌。一首是唐人王维的诗,一首是宋人辛弃疾的词。今日愿为诸君弹唱,请多指教。」 言罢,僧人落落大方地盘腿而坐,置琴于膝上,拨动丝线,缓缓开口。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就像完全不会说广东话的人,仍能唱好粤语歌一样,不会说汉话的日僧,学唱这闽南口音的琴歌,却是字字肖似。 郑海珠完全听懂了,面上挂着欣赏赞许之色,心中涌起的诧异,实则更甚于片刻前的疑云涌动。 这日本和尚的中国老师,不一般啊。 倘使在江南那样的人文阜盛之地,莫说读书人,就是秦淮河的姐儿,给诗词配这样雅正的琴谱,也不稀奇。但南洋的爪哇岛,就算有华人,也多为闽粤海商海寇,或者先民移居彼处的农耕乡民,竟还能找到能弹着古琴唱王维和辛弃疾的中国人? 莫非,又是台南女酋长文阿嬷那样,是南宋崖山海战后,逃过去的读书人后代? 一曲奏罢,郑海珠合掌赞道:「王维乃佛门子弟,其诗有画意,更具禅意。辛弃疾乃我汉人崇敬的武将,心怀故国,词多旷达,与苏轼并称「苏辛」。师父的琴歌之中,将禅意与怀念都传达得很好,可见师父在爪哇不但遇到了好琴,还遇到了高人。」 这般在大明但凡读过私塾的男女都能织出的辞令,刘香听着却是心惊。 郑阁老不是说过,当今这一任的主上,颇有建文帝遗风,精研佛学,又更有太祖的影子,誓要夺回江山。 此刻听这东瀛和尚唱的歌,又是参禅又是怀国的,想来他在云游时所遇之人,必是主上无疑了。 那把琴,哎哟那把琴,郑阁老说松江那个方家后人,假托自家珍藏,拿去给郑氏交了投名状,这下岂非要 穿帮? 刘香心里惴惴,连带面上亦有神游之色。 郑海珠却只道他是带队伍的人,战后一屁股的事,不耐在此做翻译。 郑海珠当然记下了琴的疑点,也对王月生打了个问号。王月生当初不是说,自己的「松石间意」,在杭州友人处珍藏? 好在那把名琴由黄尊素卖给了扬州的盐商,离松江不远,大不了带日僧永海去江南游历时,瞧瞧去。 郑海珠此刻,并不觉得能就地查清真相、得到答桉,便想将时间放在更长见识的事上,且还要继续培养一下能扛任务的玛贝尔。 她于是与永海告辞,让玛贝尔随自己,跟着刘香往乱烘烘的海滩走去。 包括普特曼斯舰长在内的荷兰俘虏,被大明军士清点人头后,集中看押。 但里头有些明军,比颜思齐的台南水师和郑益的福建水师,瞧来肤色更深,且互相说的,也不是郑海珠能懂的闽南语。 「刘大哥,这些都是你从南洋招来的壮士?」郑海珠问道。 刘香点头:「他们论来,和颜大哥的岳母一样,也算宋室遗民了。他们的祖先,是渤泥南面的顺塔国人。宋元崖山海战,宰相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殉国,有宋人假托是陆相爷的儿子陆自立,率领仅剩的宋军壮士,漂海到爪哇东边立国,繁衍生息,以图复宋。后来江山又回到了我汉家手里,顺塔国便向大明朝贡了。」 郑海珠好奇道:「哦,渤泥国南面,爪哇东面,那是比吕宋和满喇加还遥远之处,刘大哥怎地想到去那里替颜大哥招募壮勇?」 刘香嘿嘿笑笑,带着一半恭维、一半自夸的口吻道:「八闽之地风气向海,能出颜大哥和郑姑娘你这样的气度远阔之人,我们粤人,却也有不少敢往外洋闯荡的豪杰。顺塔国有个叫新村的地方,城主便是祖籍我们广东屯门香港岛。近年南洋一带,不断受到弗朗基和红毛的滋扰,爪哇一带的土着和汉人都恨极了他们。既是老乡,又敢和夷人开战,我自然就去招募来,供颜大哥驱遣了。」 郑海珠闻言,觉得倒也没什么破绽。 颜思齐现下,只敢从福建招农民、茶工、匠师和读书人,不敢以优厚的条件募兵,否则,就算朝廷反射弧过长、尚不至于起疑,福建如俞咨皋那样的总兵武将们,也要不悦。 从被西方殖民者蹂躏的吕宋、满喇加、爪哇等地笼络熟悉海情的华人青壮回归故土,的确算条路子。 郑海珠想着,目光落处,忽见一个疲累的顺塔国汉子,靠着树干,解下腰间尺把长的斧头。 令郑海珠诧异的是,这汉子竟从肮脏的腰间褡裢里,抓出几撮叶末和一小块黑乎乎的膏状体,塞进斧刃后的空洞里,然后找了火堆点燃洞口,嘴巴凑到斧头木柄的后端,贪婪地吸起来。 原来这把渴饮敌血的斧头,还是一个大烟斗。 郑海珠当年在土匪窝见过匪首邱万梁抽水烟,后来为了给颜思齐做出口日本的刺绣烟丝袋,也研究过入舶日本的欧洲烟斗,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斧头也能抽烟的。 刘香为她解惑道:「那是海的那边,北阿墨利加土人的玩意儿。弗朗基人从那里不但带来白银,还带来这种烟杆斧头。南洋人这几年也用了起来。」 郑海珠明白了。 北阿墨利加就是北美洲。 印第安人这个进能上阵杀敌、退可放松娱己的烟杆斧,还真是居家旅行两相宜的必备爆款。 郑海珠于是走过去,问那顺塔国汉子:「你最后往烟叶里加的是什么呀?」 刘香给他比划了几句,汉子很快明白,掏出兜里的另一块黑色物体,递给郑海珠,神色恭敬道:「阿漂母。」 郑海珠听 这发音,接过黑膏时,心里已经打了个大激灵,待到凑到鼻子处一问,只觉那股尿骚臭令人作呕的同时,越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刘香却似乎不奇怪她的打恶心,忙拿过黑膏还给汉子,一面对郑海珠道:「郑姑娘,这是罂粟果做的烟膏,咱大明的大夫拿它入药的,就这么闻,确实一股臭味。煎成汤剂,臭味会澹些。不过,放在烟杆里抽,是最好的。」 果然是***! 郑海珠没想到,明代的南洋人,已经发现了***吸食的法子。 只听刘香补充道:「这罂粟果膏,弗朗基人叫阿片,我们汉人管乌鸦叫老阿,看它黑乎乎的,就叫它***。这可是好东西哪,再凶的病,都能用它还魂。从前,罂粟膏是贡品,我大明的平头百姓哪能吃得到。如今这世道,天竺和南洋都已经开始种罂粟了,***可以大量供货,抽起来也简单,抽着比吃更让人舒坦,我和颜大哥说,台湾也种吧,卖给日本人,也往大陆卖些,俞总兵的水师肯定喜欢得不行。军士们好酒,必也好烟。」 刘香说得眉飞色舞。 郑海珠敛容屏息地看着这个初次打交道的上岸海匪。 你脑子坏掉了吧!让军人抽***! 不是,老百姓他也不能抽啊。 咳,算了算了,或许刘香这个古人,是不知道***的危害。 郑海珠心道,不与这刘香当场科普,但自己,一定得和颜思齐打预防针。 积累财富的路子有很多,但如果坐视自己的伙伴用***来积累财富,就是一个穿越者的耻辱。 182章 不为天子,为苍生和自己 黄昏时分,郑益站在福船的甲板上,一边喝酒,一边盯着船仓。 刘香则在他周围忙碌,不时面带殷勤之色地过去交谈两句。 外人看来,是颜思齐吩咐刘香,伺候好俞总兵的属下,在分战利品时不可吝啬。 而实际上,此刻,二人的谈话中,刘香的主家,与郑益所效力的,就是海外那姓朱的同一个人。 “老郑,你这个还没相认的侄女儿,可精得很。她分明就是心里起疑了,却不通过我这个外人继续问。而是到了歇息的时候,又把颜思齐一同拉着,说是与德川家庙的僧人套近乎,实则是更相信她自己那老相好做通译。果然,我听到那丫头又问起和尚,何时去的爪哇,弹的琴有何特征。” 郑益眯眼,目光从底舱中忙碌叠货的水兵身上收回,投向将要西沉的落日,缓缓道:“算来,郡主暗中盯着郑丫头,已有三年多,对其手腕甚是称许,但对其心性仍不敢早下结论,终究不如方家的王丫头放心,现在就与她和盘托出、共举大业,为时过早。” 刘香了然道:“宁德那边所虑甚是。毕竟其他人,包括小马将军,都是与龙椅上那个,有仇的。” 心中不免抱怨那位继承朱家血脉的公子,真是骚人多惹事,在倭国和尚前显摆那琴作甚。 刘香滴咕片刻,探问道:“既然不能让郑海珠对王丫头起疑,不如,待那和尚到了福建,你们想个法子结果了他吧?” 郑益不置可否道:“此事我会与宁德商量,再作定度。” 翌日,郑益两条装好战利品的福船,驶离了澎湖白沙岛,往金门厦门返航。 荷军船上岸上的货物和银币被明军分完后,颜思齐命人将硬面包、鳕鱼干、奶酪等食物还给俘虏们,甚至还允许他们派出伙夫,借用明军的陶锅烹煮豆子麦片汤。 在澎湖攻防战中生还的普特曼斯舰长,昨日见到郑海珠面色自若地跟着明军水师长官登岛时,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但这个海盗出身的洋武夫,对颜思齐这样战时勇勐进攻、战后不苛待俘虏的明国将军,又不由不生出几分服气来,今天便不再扯着嗓子骂明人狡猾,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食物来。 颜思齐的帐篷里,郑海珠啃着闽地近年流行的番薯干当午饭,望着海滩上被圈禁的荷兰人,对颜思齐道:“你这里活下来的红毛,有一百多,俞咨高那边的金门岛,至少有三百,里头还包括几个舰长,巴达维亚肯定很快就要派人来谈判。我和俞总爷说了,谈的地方就放在金门,白沙岛的俘虏由你装回台南看押。荷兰人啥时候签投降书和两国协定,你啥时候放人。” 颜思齐一面擦拭着自己的村正长刀,一面撇嘴笑道:“好,我装着这些红毛,绕去北港和鸡笼(即现代的基隆)兜一圈,让鸡笼的西班牙人也瞧瞧,回头老实点。虽然那些西班牙海商,和吕宋总督那边不太对付,从前也没在吕宋祸害过汉人。但还是需要敲打,莫欺负台北山里的原住民和耕田做活计的汉人,不然我干他们,比干红毛还狠。” 郑海珠赞许一笑。 她对颜思齐始终没有缱绻之意。 确切地说,这几年,她对能入眼的几个古代男子,都从来没有产生过情爱的世界能够互通的感觉。 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对于他们的佩服。 他们有洞察力,更有血性。无论文武,他们藏在心里的,并非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那个皇帝,而是万民苍生,以及哺育万民苍生的土地。 帐篷的帘子高高挽起,不停有忙碌的颜家军军士们匆匆走过。 兄弟们已不再对大哥口中这位来自陆上的女当家怀有猎奇之意,对于俩人凑在一起边吃边聊,习以为常。 郑海珠看着眼前景象,轻叹一声道:“内陆毕竟还是礼教森严。与红毛的谈判桌,由福建巡抚那个御史出身的老古板主持,我一个妇道人家,是坐不上去的。不过,俞总兵是明白人,让我和你合计合计,要什么。” “仓啷”一声,颜思齐长刀入鞘。 “要什么?要钱和要太平呗。” “大哥,我也这么想。但这两样其实是一样,就是海权。有了海权,就有钱和太平。所以……” 郑海珠站起来,走到颜思齐带来作战的海图边。 她指着台湾继续道:“我先说我的想法。这次教训荷兰人,不是为了闭关锁国,而是为了像上次我俩环岛察看时说的那样,夺海权。我准备和俞总兵说,我们要三样利益、两份责任。” 颜思齐凝神静听。 按照郑海珠所言,有了这次和福建水师的合作,颜思齐接下来要控制台湾全岛,便不难了。那么,已经属于大明国土的台湾岛,就应该成为海上丝绸之路最东端的起点,建立比月港和澳门都大的贸易区。 只作为商人、而不是作为殖民者出现的洋人,不管是荷兰人还是西班牙人、南洋番人,卖货过来的,缴纳船税(即进口税),带白银过来买货的,缴纳比例稍低的饷税。此为台湾颜氏所要的利益之一。 走澎湖屿东边的非大明籍海船,哪怕不在台湾交易,也必须购买颜思齐的令旗,不买令旗,颜氏水师若巡察到,即可拦截。此为利益二。 这利益二,其实是历史上后来的天启崇祯年间,郑芝龙成为东南海域霸主后的做法。无非郑家是不论中外船只,都收保护费,买一次令旗要三千两银子。 郑海珠则觉得,大明海商在自己国土的海域里运货,颜思齐不应该收保护费,若遇洋船或华洋海盗船劫掠大明商船,热心施救或收费施救,是另一回事。 第三桩利益,是和俞咨高划定对日海贸的各自边界。 大明的边臣武将,一面守国门、一面自家做点走私边贸,已是公开的秘密。这次打完荷兰人之后,同样精通对日走私的颜思齐与俞咨高,就应划定货物范围,自己人先不要窝里斗,而是把重点放在挤走荷兰在日本的转口贸易力量上。 至于两桩责任,一是由颜家军把澎湖也守起来,反正俞咨高对于汛兵制度巴不得甩手。二是台湾要向朝廷上缴一部分船税和饷税,可以走福建的帐,给福建巡抚等文官添一笔浓墨重彩的政绩。 至于令旗收来的银子嘛,茫茫大海上的事,朝廷哪里能一笔笔查,作为地方性的创收,由颜思齐分出一部分,孝敬福建的文武官员,岂非皆大欢喜。 颜思齐听下来,郑海珠的方案,有些是要写在明荷两国协定里的,有些是由福建巡抚上奏朝廷允准的,有些是和俞咨高暗地里谈的。 但宗旨的确就是“要钱,要太平”。 颜思齐遂点头道:“差不多就先这些,我能受朝廷招安、封为台湾宣抚,已是数年前想都不敢想的。后头挣多了钱,自会多买船买炮、招募兵勇,好好给万岁守这东边的国门。” 想一想又赧然补充道:“嗯火器定要问你买的。你们在杭州的濠明商社,我也会继续投些钱。” 郑海珠笑道:“大哥这么讲,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我再多问你要一个台湾的摊子。回头让守宽从厦门过来,与你说说什么叫保险。那些外船,要进台湾各个港口,要先买我们的港口综合险、治安保险等名目的险种。” “好,好,这个我不懂。只许你郑家姑侄来卖这个什么,什么保险,就成。” 颜思齐一口应下。 阿珠此番,不但辛苦,而且涉险,一心为他老颜能挣到军功,若她什么都不图,自己反倒觉得歉疚。 此际,郑海珠沉默片刻,看了外头一眼,走近颜思齐身边,低声道:“大哥,你刚才有一句话说得不对。” “哪句?” “为天子守国门那句。错了,你是为大明百姓守国门,不是为龙椅上那个守国门。” 颜思齐面色抖地一变。 他虽曾是大明逃犯,又闯荡日本多年,脑中君君臣臣的思想,没有那些个文官重,但郑海珠对天子不敬的言下之意,他还是听出来了,并且惊诧不已。 “阿珠你这要杀头的话,怎么乱说?” 郑海珠微微摇头道:“大哥,宋室南渡后,就有大臣和皇帝说过,这个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官家你一人的天下。由此推之,国门也是百姓的国门,不是他老朱家的国门。更何况,如今这万岁爷,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国,有没有门,就算有门,门还管不管用。我们在抚顺打了那么漂亮一个胜仗,也没见万岁爷上朝。” 颜思齐面色稍缓,嗫嚅道:“他,他是不是身子骨不好?” “是,”郑海珠口气肯定道,“他要立宠妃的儿子做太子,大臣们不让,他就心里憋屈窝火,整日缩在后宫吃鸦片,把好好一条命,吃毁了。” “鸦片?”颜思齐想了想,从帐篷角落的铠甲旁,拿过来一杆烟枪,“阿珠,刘香这回去爪哇募兵,也带回来一个叫鸦片的烟草,说是抽着特别提神解乏。你们说的,可是同一个东西?” 郑海珠从烟枪下吊着的肮脏布袋里,果然掏出一小块鸦片膏。 “大哥,这东西不是烟草,是毒草。” 183章 又见故人 颜思齐浓眉微拧。 昨夜他与杨天生、刘香几个兄弟围炉小饮庆功酒,畅谈经略台湾的蓝图,刘香的确说起,种蔗糖没有种烟草来银子快,鼓动他像西人驱遣南洋土著一样,驱遣台湾原住民和福建移民种这个能做鸦片的罂粟。 但刘香又讲,此物上火且上瘾,抽久了损伤肝肾气,兄弟们以及自己的子侄辈,最好莫沾。 颜思齐于是盯着郑海珠道:“哦?皇帝吃鸦片吃坏身子的事,可是刘时敏告诉你的?” 罂粟有很多种,明代太医和鸿胪寺官员时常进献的壮阳药,或许并非能做鸦片的罂粟制成。 但郑海珠认为,禁毒不是掉书袋考据。目下颜思齐比历史上早了七八年控制台湾,拥有了可以基建和发展势力的资本,这是她郑海珠的蝴蝶翅膀扇出来的,那么她也绝不能让鸦片提早渗透进中国。 她于是正色道:“刘公公这样的大珰,口风最紧,怎会与我提及后宫之事。无非皇帝拒朝多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北边士林多有耳闻。寻常草药都有三分毒,何况罂粟这般猛药?煎成汤剂、太半能经屎尿泄掉,已能令人久服而心智丧失,若直直地吸入胸肺去,后果不堪设想。江南的传教士们,也说过此物危害甚于砒霜。砒霜之毒,昭然若揭,鸦片之毒,则要费些时日才教人看清。大哥若存疑,可先察看那些爪哇募兵的反应。刘香或许只是不晓实情,他是你麾下的干将,你万莫让他深陷其中。那样的得力助手,如你左膀右臂,岂容闪失?” 郑海珠明白,颜思齐这样闯荡江湖的枭雄级别男人,大部分时候,更听兄弟的话,自己不好真的以什么红颜知己自居,急吼吼地抱怨刘香无知愚昧,在颜思齐面前给此人上眼药。 再说,又怎知刘香是装傻还是真傻,正史中此人可不是省油的灯,焉知在大哥身边不安插耳目。 郑海珠遂话锋再转,言之惇惇地补充:“大哥,你更不能去吸,大嫂能干又贤惠,你们福泽台岛,必是儿孙满堂的人,你最好连酒也少喝些,想想嫂子和孩子,保重身体。” 颜思齐本就是怜子如何不丈夫的性子,此际在沉思中听到郑海珠提及家人,眼前浮现出征时文阿鲲抱着女儿来送行的场景,目光里不免透出柔情。 他见郑海珠并不叱责刘香混蒙,而是一派为亲人安危所忧的心思,便反过来宽慰道:“阿珠,我知你长年在大陆奔走,与文人教士们打交道,见识胜于我这样的粗人武夫。你放心,不知此物深浅之前,我绝不沾。刘兄弟他,也是想着尽快让家底殷实些……” 郑海珠此时,已理清了思路。 “大哥,台湾土地富饶,必须以稻米粮食为主,甘蔗炼糖出口藩国也只能为辅。否则,福建那边起了饥荒,朝廷要从你这边籴粮,你交不出来,有的是代表各派势力的言官弹劾你们,栽赃说是你们激发民变。你与弟兄们言明此一节利害关系,大伙儿就有数了。至于舶来的鸦片,你的地盘上,应该只可由郎中按着老祖宗的方子入药服用,万万不可吸食。但吸食的法子,在大明之外,有一个地方可以奉上。” “何处?”颜思齐好奇道。 “建州女真,”郑海珠淡淡道,“去岁老酋在抚顺吃了败仗,建奴慑于火炮之威,今年不敢冒险卷土重来,毛将军他们和我都估摸着,努尔哈赤会去打叶赫部,先统一东北女真,再谋伐明。鸦片这个东西,不应该用来给自己的队伍吸,更不应该给自己的百姓吸,祸水应该引给侵略者们才对。” 颜思齐眸光闪动,仿佛豁然开朗。 倏尔又沉吟道:“你不是说,女真部虽骁勇,底下人却常常冻馁不堪。穷成那样,还买得起鸦片?” 郑海珠捻着手里的鸦片膏道:“此物纯度有高低,卖价也有天壤之别。我回头想想,怎生从西洋人那里套来法式,得到上等的膏体,只售给奴酋和那些贝勒贵族。看看是他们伐明的步弓与铁蹄厉害,还是这个地狱之花开出的果子厉害。” …… 一个月后,位于印度洋巴达维亚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果然派来总督授权的使者,答应与福建当局谈判。 这日,回到厦门的郑海珠,正坐在许心素宅中,与俞咨高身边这个编外幕僚式的人物,一桩桩盘划和谈条件,许一龙和郑芝龙这两个关系已处得不错的年轻人,急匆匆跑进院子。 “阿爸,军门提前到厦门了,俞总兵已从金门赶回来迎接。不是王军门,说是姓商。”许一龙向父亲许心素禀报。 军门,乃是对“巡抚”的尊称。 许心素一愣。 现任的福建巡抚不是王士昌么,又没吃败仗,朝廷这时候换人作甚? 却见郑芝龙,已笑逐颜开地对郑海珠道:“阿珠姐姐,商军门身边有位公子,是你的故旧知音。” “三公子!” 厦门卫所外,郑海珠与张燕客照面之际,不带半点拘礼之意喊出这个称呼时,与她同来的许心素就掂量出,“故旧知音”四个字,还真不是郑芝龙那小子吹出来的。 不称呼张公子、而是以对方家中行辈称呼,已说明二人关系不一般,对方更是满脸松泛之色地抱拳回礼,揶揄道:“郑当家,两年不见,听说你把仗,从北打到南,我若还钻在那几个宣德炉中不出来,真是愧对近朱者赤的圣训。我发奋之下,向商伯伯毛遂自荐,做了幕宾。” 郑海珠笑着向许心素引荐道:“这位是浙江山阴鼎鼎有名的张家三公子,祖上可是出过状元郎的。抚顺打鞑子时,戚家军的合机铳有他出资打制,城上两个算仰角的女炮手,更是出自三公子与其兄捐银所办的松江学堂。” 许心素何等心思明敏,听郑海珠几句一点,即刻意识到,眼前这个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也没有儒巾裹头的年轻人,背后的家族乃是浙江名门,他们与松江仕宦必也常有往来,自己的儿子许一龙要跟着郑海珠去浙直走进学之路,少不得要多跟张三公子们多套近乎,打入他们的圈子。 父爱如山,一切为了嫡长子,许心素当即端出十二分的热情,操着夹生的闽南官话,与一口绍兴官话的张燕客,寒暄起来。 而郑海珠,步履匆匆赶来之际,一直在琢磨朝廷为何突然换了巡抚来谈判。 原本的历史上,商周祚并没有那么早成为福建巡抚。 莫非,明荷料罗湾海战提前打过之后,朝中反而有人担忧,王士昌这个主张海禁的老古板,会趁着大胜的威赫之势,直接把荷兰人送银子的海贸之门给关上? 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才四十几岁的商周祚来到福建,在郑海珠看来,都是喜讯。 商家也是山阴望族,与张家相交深厚,商周祚不迷信海禁,但主张加强水师海防,且此公将来还要升作吏部尚书,俗称“天官”。 除了向他宣传火炮和重型火绳枪的重要性之外,郑海珠还惦记着,自己相交甚厚的另一位才俊,卢象升,快要进士及第了。 (本章完) 184章 智囊团 槐月初的厦门,东南风轻柔舒缓,临近申末时分的阳光也不再炽烈,斜斜地照入室内,在青砖地上留下一片金红色的格子。 郑海珠和许心素,随着张燕客,走入水师总兵俞咨皋官署后的花厅时,见到上首端坐着一位红袍中年文官,胸前补子上一只孔雀。 想必就是新任福建巡抚商周祚了。 厅中陪坐的,除了俞咨皋这位武将外,再无旁人。 许心素和郑海珠都是白身草民,毫无犹豫地屈膝便跪。 许心素磕头后抬身,垂眸盯着青砖地面,暗暗欢喜。 俞咨皋手下诸位参将都不在,漳泉厦金一带的大小文官更是一个也没见着。 屋中的人越少,越说明商周祚要问的是关键事宜,怕地方文官在场,会令俞咨皋瞻前顾后不好坦率陈情。 也越说明能够进来议事的人,颇受上官青眼。 当然,许心素洋洋自得的同时,更意识到,身为妇人的郑海珠能和自己一样成为议事者,显然也被俞咨皋和那张燕客铺垫了不少誉美之辞,并且被商周祚留了心。 这位二品巡抚大员,连饮茶晾人的架子都没摆,挥挥手道:“起来坐吧,你两个虽非官非吏,非将非兵,这次也是出了大力的。尤其是郑姑娘,王军门四月上奏朝廷的塘报里,有你的名字。” 郑海珠忙又福礼,许心素冲她拱拱手,表示祝贺。 这祝贺出于利益相关的真挚。许心素深知自己的身份渊源,怎好扬名于朝堂,故而巴望着郑海珠能得官方的嘉许,将来自己问她买火炮和重型火枪,或者子侄辈之间往来结交,都妥当无虞。 商周祚将袍袖搭在椅子把手上,微微前倾身体,盯着许、郑二人道:“你们一个是精通海贩之人,一个是俞总兵的幕宾,莫有顾虑,且与本官讲讲,这红夷人在此番惨败之前,究竟为何千方百计地要占据澎湖屿。即便其与广东和吕宋的弗朗基人乃宿敌,无法前往贸易,我大明的月港,不是有海商与其交易么?” 许心素看看郑海珠,郑海珠了然,率先开口道:“军门老爷,红夷人如今在海上的武力,尤胜弗朗基人,野心便也如柴火高窜。他们认为,南洋的胡椒香料、天竺的土布、倭国的白银、我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乃东洋与南洋的富庶之根,他们的东印度舰队,若能将这四宗买卖控于股掌之间,便可空手套白狼,不必从欧罗巴运来银币,就能一本万利地载回东洋至南洋的丰富货品。所以,他们很快就不愿老老实实地前往月港交易,而要在东洋与南洋之间占据一处要冲,既是自己的水师据点,更是集中各国商船进行银货转手的枢机之地。这个地方,就是澎湖,或者台湾。” 商周祚冷笑一声:“唔,如今,这两处,他们都莫想染指了。” 又转回平易近人的口吻,继续问道:“红夷人手里,确实有银子?” 郑海珠很肯定地点头:“有。军门老爷,大明东去数万里,海疆那头,弗朗基人在一片叫作南北阿墨里加的大陆,开矿挖银。吕宋的弗朗基人就是以那里挖出的银子,在东洋南洋买货。这些银子也会运到欧罗巴,在欧罗巴换货。所以,红夷人作为欧罗巴的一国,肯定能弄到白银。我们大明缺银子,为何不用丝绸和瓷器与他们交易呢?无非,我们要给这些夷人立我们大明的规矩,要么来月港,要么去台湾,在我大明两地官兵的虎视之下,进港出港,银货两讫;货税饷税,照实纳来;倘使再有犯边扰民、劫夺商船人丁之恶行,便不会再如此番一般先行晓谕警告,直接斩杀。” “叮”地一声,坐在郑海珠身边的张燕客,手中茶盏倾侧,碰到盖子,晃出茶水来。 商周祚斜瞥了一眼这个世交之家的晚辈。 张燕客惶惶中带着讪讪告罪:“属下失礼,听得出神了些。” 心里着实感慨,当初在松江看这小妇人弄火器,还估摸着她的什么强军抗贼的讲法,就是用来骗银子、玩玩新鲜,没想到她是来真的,且区区几年,一个草民,已能向巡抚献言剿夷制夷之策了。 上座的商周祚,则心思飞转。 此番突然被调来福建做巡抚,同为浙江籍的首辅方从哲提点过他,王安公公手下的亲信刘时敏也拜访过他。毫无悬念的,二人给他的暗示,截然相反。 方从哲主张,红夷人的商船,不许再出现在大明海疆。 刘时敏的意思,也很直接,万岁爷还是要银子的,多多益善。 商周祚倾向于刘时敏。 不仅因为他也晓得大明如今多么缺钱,还因为,方从哲因有庇护郑贵妃的嫌疑,被清流们指摘,去岁还运作了同样风评不佳的同乡姚宗文去巡按松江府,更为朝堂侧目。 都是浙江人又如何,商周祚这个绍兴人,心思精明,自问风骨也颇有几分,最讨厌被归入“浙党”,他才不想给方从哲作马前卒。 再说了,刘时敏的意思就是王安的意思,王安可是侍奉太子的大珰。朝臣们一个个开口闭口万岁万岁的,其实都清楚,皇帝他,阳寿没几岁了。 商周祚于是面色更和蔼了三分,甚至带了些礼贤下士的意味,看着郑海珠道:“郑姑娘还有什么要说的,尽可道来。” 郑海珠这几日,已将所知有限的战后条约的要点,搜肠刮肚了一遍,遂又补充了几条诸如赔偿明军船只毁坏与人员伤亡的损失、入境舰船不得超过多少吨位、载炮量不得超过多少门等条款。 最后加了一句:“军门,欧罗巴除了银子,可以为我大明所用的货物寥寥无几,只一样,我们倒可问红夷人买些。军门召见红夷使者时,可承诺每岁包销些个,彰显我天朝上国的胸襟。” 商周祚好奇道:“哦,是何物?” “鲸鱼油·,”郑海珠道,“欧罗巴北部的蛮夷,擅捕深海大鱼,就是巨鲸,提取油脂做燃料,或引为灯烛照夜之用,比我大明的蜡烛、松脂、兽油好用。鲸油在欧罗巴颇为昂贵,但欧罗巴人同样视我们的物产为宝贝,我们用丝货瓷器去换,算不得靡费。” 商周祚点点头:“区区几桶油脂,不是什么大事。” 郑海珠恭敬地笑笑,心中暗道,这可也不算小事,因为,鲸油,不只用于照明。 (本章完) 185章 本书上部完结 “一万五千枚八里尔银币?明国那些破船,值这个价钱?他们简直疯了!” 数日后,明荷谈判桌上,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科恩派来的使者雷约兹,听到福建方面提出的赔款数目时,勃然变色地对充作翻译的古力特抱怨道。 他们的对面,当中坐着总兵俞咨皋,左侧是几个穿背甲的参将游击,以及明方的通译官员,右侧则是许心素、郑海珠和郑芝龙。 不待自己这边的人翻译,猜也猜得出荷兰人意思的俞咨皋,撇了撇嘴:“郑姑娘,看来,红毛果然嫌贵。” 郑海珠点点头,话说给古力特听,眼睛却盯着雷约兹:“逃回巴达维亚的鲁芬先生,应该与科恩总督汇报过了,击败你们那些有五根桅杆、几十门火炮的盖伦船舰队的,就是我们的小破船。如果他没有如实陈述战况,金门岛上还有许多荷兰俘虏,你们可以再问一次你们自己人。” 雷约兹那对绿眼珠里,盛着作为舰队司令的很辣,但傲慢之色倒不浓重。 谁让对面这些明国人,说的是事实呢? 自己的舰队确实不争气。 近在迟尺的古力特,能感受到身边这位比鲁芬级别还高的长官,鼻子里进出着粗气,硬忍着才没掀桌子。 古力特当然也觉得前所未有的憋屈。 但说起来,祸水最先的发端,是他给鲁芬引荐了郑海珠,以至于一步步着了明国人的诡计。此刻,他古力特是最不希望谈判破裂的,明国人扣着俘虏不放,甚至杀死俘虏、两国关系完全破裂的话,他在阿姆斯特丹的家族荣誉就彻底毁了。 “将军大人,”古力特于是对着俞咨皋道,“那日我也看到了战役的场景。刚才郑夫人所说的数字,相当于白银万余两,实在太多了。科恩总督授权我们同意支付的款项,是不高于五千枚八里尔银币。俞将军可否,与福建的最高长官说一说。” 俞咨皋摩梭着自己平时抵住弓弦用的象牙扳指,澹澹道:“那你们继续谈。谈成了,写下来,本官去呈送我们的巡抚过目。” 这意思很明确,我有我的身份,巡抚更不会吃你们卖惨的一套,你们和我手下讨价还价去。 古力特暗骂一声,只得再看向郑海珠和郑芝龙。 郑海珠念了两遍数字,与郑芝龙交谈须臾,抬头对荷兰人道:“银币进来,我们要熔炼检验,倒也不免繁琐。银币的数量少六成也可以,用你们被扣在金门的舰载炮来折抵。” 她拍拍身边的郑芝龙道:“我们与澳门弗朗基人的火炮厂保持着商业交易,对各种火炮的行价很熟悉。这位郑先生,一个月来已经多次登船,对你们两艘船的大小铁炮进行了估值,勉强可以抵扣一万枚银币。” 古力特脸色更不好看了,硬着头皮翻译给雷约兹听,雷约兹果然不同意。 该死的明国人,搜罗了所有的重型火绳枪,还不够么。 “告诉他们,我们可以造些新的给他们。”雷约兹瓮声瓮气地吩咐古力特。 郑海珠很坚持,直言道:“不要新的,怕是坑人的货。就要你们船上的铸铁加农炮,卸下来。” “那,请同意我们在台湾的专有贸易权的请求吧。” “凭啥?古力特,你当我们明国人是傻子?其他欧罗巴人能运来的白银,可比你们荷兰人多。” “那,郑夫人,台南的大员港可以辟给我们作专属港口吗?就像你们在濠境给葡萄牙人的特权一样。” “古力特,澳门迟早也要收回我们大明的。你们荷兰人若气不过,就去吕宋干掉西班牙人,甚至可以去南北阿墨利加抢地盘,快快活活地建立你们的什么专属港。在大明,就别想了。老老实实与别的洋商一样,运银子来交易货物,购买船引、缴纳税银,也都按照我们大明的规矩来。否则,不是我们不释放俘虏那么简单,而是你们只能滚回巴达维亚,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是否有贸易船只运货过去。” “唉,”古力特叹气,“郑夫人,贵国每年发给我们多少张船引?” “协定签署的三年内,每年先发三十张,每张五百两白银,也就是差不多六百枚八里尔银币。” “交了这笔钱,能保证我们的舰船在明国海域内不受攻击吗?” 郑海珠闻言,笑了:“古力特,船引是我们朝廷的贸易许可,不是交给海盗的买路银子。” 她收笑后,又意味深长道:“古力特,你们荷兰人应该比谁都清楚,官军怎么能肃清大洋呢?茫茫大洋有多少海盗,只怕上帝都不晓得。” 古力特苦着脸:“天呐,你们不许我们的商船载有足够数量的大炮进港交易,那我们岂非很容易折在东洋南洋上的海盗手里?” “没办法,做生意就是有风险的,你们也可以选择回去养奶牛。” 古力特实在受不了了,正要发作,郑芝龙抬手阻止了郑海珠与荷兰人的针锋相对。 “荷兰的先生们,”郑芝龙平静道,“你们也可以考虑雇佣中国人的武装船只护卫航行,或者,购买在海上受到各方认可的通行证。这是后话,今日,你们如果明智,应该先珍惜还能在福建与台湾做买卖的机会。” 三人唇枪舌剑,说的都是中国话,俞咨皋全部听懂了。 挺好,回头就让这个郑一官和许心素去划一划地盘,东边的令旗银子,由颜思齐收,西边的令旗银子,由他俞咨皋收。大家养些水师精锐的花销,又能宽裕些。 这位水师总爷,于是挥挥手:“差不多了,我们的巡抚还要回福州去。” 古力特只觉得筋疲力尽,还不如在金门坐牢来得轻松。 他无可奈何地,又带了些语重心长地,将利弊分析给长官雷约兹听。 雷约兹铁青着脸沉默半晌,终于点点头。 双语的赔偿协定与贸易约定草稿完沉后,张燕客掀开帘子,从后厅走出来,拿起墨迹初干的宣纸,面无表情地走出谈判室。 “来,喝茶,喝茶,”俞总爷忽然活跃起来,笑眯眯地招呼荷兰人,“这是你们爱喝的红茶,郑姑娘还特意说,要准备一些糕饼,就着茶喝。来,别客气,我们大明最讲究待客之道。” 雷约兹一肚子火,只觉得那喷香的撒了芝麻的红薯甜饼,尝起来都是苦的。 茶过几盏后,张燕客回来了。 “商巡抚请各位过去吧,画押盖印。” 共进晚餐前,郑海珠特意去人堆里找到古力特,说了买鲸鱼油的事。 “刚才我们巡抚老爷已说与雷约兹先生知晓,回头我和你再签个订单,收货地就定在台湾笨港。但我没有银子给你,用我们的棉布与红茶交易,如何?” 古力特翻着白眼:“价格公平的话,有什么不可以的。” 又冷冷道:“郑,你不恨我么?还继续与我做生意?” 郑海珠只觉得又好笑又起鸡皮疙瘩。这红毛大兄弟自我感觉真好。 “古力特,你又不是我的情人。在你不愿,哦不,在你没有能力帮助你们公司的舰队侵犯我的同胞时,我和你之间哪有什么爱恨?只谈利益。” 古力特瞪着她,片刻后摇摇头:“我没见过脸皮像你这样厚的女士。” …… 翌日晌午,俞咨皋率领几个部将,以及懂得西洋火炮的郑芝龙,前往金门,拆卸火炮,释放俘虏。 郑海珠则被张燕客,请去商周祚下榻的驿馆。 “老爷有事问你,我猜不到。” 路上,张燕客有些惴惴。 郑海珠道:“怕啥,我没干过歹事。我还正要向商老爷举荐卢象升呢,人家没准这几年就中进士了。” 张燕客嗔道:“我和我哥才是给你出钱做善事的金主,你不给我哥说说好话?” 】 郑海珠无语:“你哥是张家的嫡子,你们与商家如此世交,你哥还用得着我去商老爷面前美言?” 又忽然认真道:“三公子,大公子真是君子,但我还是那句话,若论做少年将军、热血臣子,你更合适。这回见你随行于巡抚身边办事,我不知道多高兴,嗯虽然,不是靠的科举及第,而是凭的世交背景。” 张燕客正觉顺耳无比,听到最后一句,羊作板脸道:“姑奶奶,你埋汰我,比埋汰红毛还狠。我靠的是真本事。我吧,制艺肯定比不上卢象升那样的书呆子,但我有智谋啊。去岁朝廷本来要把太仆寺堂官给商老爷,但被弹劾掉的那个堂官,也是绍兴人,我自然火烧屁股地给商老爷说,太仆寺少卿虽是要职加肥差,不能去,否则又变成朋党之争了。你看,耐心等上那么一等,改派来福建做巡抚,品级还上去了。” 张燕客满面得意,郑海珠的心里却忽然像镜子上的雾气被擦干。 她猜到商周祚要问什么了。 …… “郑姑娘,你与徐大化打过交道?” 商周祚对郑海珠开门见山地问道。 郑海珠两世为人,已经习惯了居高位者的问话习惯。 他们不会铺垫背景,不会显露情绪,不会让你轻松地就去揣摩到他们喜欢的答桉。 然而,郑海珠在踏进驿馆前,也想明白了,商周祚这样的红袍文官,或许对于国门外海洋世界的秩序,不如她熟悉,但朝堂成员的起起落落,不可能不明原委。 所以,商周祚关于徐大化的问题,与其说是听事实,母宁说是听立场。 郑海珠坚信自己的立场没有错,但可以在商周祚这样老练的大明文官面前,表现出手腕上的青涩。 她于是毫不掩饰面上的惶惑之情,愣怔片刻,才道:“老爷说的,若是京城太仆寺徐少卿,草民在松江初创火器工坊时,曾向他请款,想买来弗朗基人的火炮,由我大明工匠彷制。” 商周祚见郑海珠言止于此,和言道:“你不敢继续说,定非为尊者讳。” 郑海珠心里有数了。 她干脆作了豁出去的模样:“老爷,那位徐寺卿,仗着手中有权,要欺负我学堂的女先生。是,那位女先生曾在秦淮河边做过女使,但她已经从良脱籍,一心制琴、授课。就算她仍是红倌人清倌人,徐寺卿那样所为,亦令人作呕。强迫妇人已是无耻,以公帑作饵,更是国之毒草,蛀虫,魑魅魍魉!” 她骂得起劲,一旁的张燕客也露出先惊后怒的表情。 “那嫫个贱胎!” 张燕客在心里也跟了一句绍兴脏话。 徐大化这王八蛋,竟然要欺负自己的编外嫂子王月生。 再细思,商周祚定是知道徐大化因何丢了位子。 哎,官至巡抚的人果然城府深沉,自己起码现下也莫太以“世侄”自居,商周祚远没到什么都说与他知的地步。 不过,张燕客很快放下心来。 郑海珠是安全的。商周祚如果其实和徐大化做了朋党,今日就不会叫郑海珠来细问,明荷谈判后,暗暗地收拾了这女子就成。 果然,商周祚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郑姑娘,王御史和张侍郎,也是这么想的。” 郑海珠长出一口气。 那年在山东,路遇巡按御史王雅量,以及后来在辽东受张铨赏识,郑海珠都以明了的姿态,举告过徐大化。 她不在明里说,徐大化就会暗中整她。当初在松江轰走徐大化,绝不是她郑海珠应对此事的终点。 一个无法居庙堂之高的草民,只能在江湖之远处,狠狠地发声。 此刻,郑海珠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军门老爷,徐寺卿,是不是被弹劾了?” 商周祚点头:“万岁圣明,朝廷细察,倒并非全因你举告之事。太仆寺的银子,买给边镇的都是劣马,调拨给鸿胪寺用的几笔也极不合章法。不说他啦。郑姑娘,你是国朝的忠义子民,在松江的那个火器坊,莫灰心,后头应是大有可为的。” 郑海珠忙跪下道:“能得老爷鼓舞,我们草民定当全力以赴。浙直与福建,走海陆的话,不过迟尺之遥。松江又开关了,将来火器从松江运到福建,颇为便利。” 商周祚抿嘴。 这个草民不错,不会在自己跟前耍心眼,懂得和盘托出。 也算机灵,能明白话中深意,主动接茬。 自己在福建要干好几年,谁知道荷兰人是不是明年就撕毁协定、又要攻城略地了。大明水师还是得装备得精良些。 但自己不会在辖内兴建火器厂,犯不着做这种引发政敌构陷、找茬的事。 问眼前这妇人买就是了,反正两广与湘楚那边,官府向私人作坊采办火器的,已有先例。 商周祚于是往太师椅里一靠:“郑姑娘,听燕客说,你初到江南时,投在韩府。小女景兰,素慕松江的画绣,她去岁已出阁,夫君也是我们山阴的望族子弟。他们小两口若去松江揽胜,劳烦你陪他们走走。” 领导托付私事给你,那就是不排斥与你有交情了。 郑海珠连声答应。 出了馆驿,张燕客嘻嘻一笑:“恭喜郑老板。哎呀你那个花炮厂,哦不是,火炮厂,我每每想起,总是担心,就怕朝廷把你们当成反贼。” 郑海珠道:“现下从南到北都有红袍大员点头了,你投不投银子?” “投啊。我哥说,我大伯信中称,他跟着你一道,在鲁藩的煤矿投了些银子。那我和爹爹,就投你的火器厂。” “好,三公子爽快。对了,你还是得找机会问问商老爷,看他家,还有姻亲家,要不要也投些。或者按照出工批次来算,我单立一个账本,都行。” 张燕客了然,又道:“郑姑娘,多承你尽心护佑月生。” 郑海珠心头一动。 “对了三公子,月生姑娘喜琴,在南京可结交过雅好琴艺的禅师?若是,我回松江后,也帮她引荐几位。” 张燕客想了想道:“我哥好像陪她去表忠祠旁的禅院,与那里的师父切磋过琴艺。” “表忠祠?为哪位忠良所建的祠堂?” “方孝孺。” (第七卷完,本书上部完结) 多谢各位书友一直来的订阅、打赏、月票支持。本书下部,主要是天启年间背景。我会继续认真打磨作品。 186章 万历朝的最后一年 “我们日本,一直将中国视为我们的老师。在你们的三国时代,我们的邪马台女王,她名叫卑弥呼,就派遣使者朝见魏国的曹王。在你们辉煌的唐时,我们的天皇一共派出了二十次遣唐使,前来学习各种令人惊叹的知识,其中最有名的遣唐使叫作阿倍仲麻吕,他的汉名是晁衡。至今,在奈良,每岁都要纪念遣唐使。” “到了你们的宋朝,贵国皇帝与我们的天皇,都不再资助留学人员,但是两地有许多像我这样的僧侣,渡海互访,交流佛法与禅。江南这里许多著名的禅院,比如杭州的灵隐寺,那时曾是我们日本许多僧人的神往之地。对了,正是从宋代起,贵国允许我们带走茶树的幼苗,僧侣们在日本种活了它们,我们的平民百姓也能吃得起茶汤。” 万历四十八年的早春二月,南直隶松江府,郑氏姑侄所办的学堂迎来了第四届少年新生。 今天这入学的第一天,郑海珠安排身为校长的姚氏训导后,就亲自上阵,给眼前这些来自松江佃农和手工业者家庭的娃娃们,讲了半个时辰的简明中国古代史。 中国的朝代脉络和兴亡概要讲完,郑海珠又请随着自己从福建北上的日本僧侣永海,为孩子们讲一讲中日关系发展史,许心素的儿子许一龙担任翻译。 孩子们起初对这个外国和尚充满了善意的好奇,听到他夸赞江南和明国时,目光中的好奇更闪现出几分亲近来。 再听到永海老老实实地讲到大明开国不久,日本就有倭人武士侵扰辽海登州等地时,少年们的面上又泛起凝重肃然。 永海结束讲述之际,郑海珠告诉大家,松江府上海县,如今已和福建月港一样开关,往后会需要能讲番话的明人,去做牙人,或者给大明货商充当通译,故而学校会让东瀛人和泰西人,来教授番话。 “诸生,在我们守宽学校中,你们不但可以向姚校长学习书艺,向王先生学习琴艺,向永海师傅和徐翰林家的奶奶学习番话,向其他先生学习几何与算学,还能够去我们的火器厂学习冶炼之技和炮弹学。所以你们不可听外头的瞎传,说我们学校教授番话,是为了给泰西传教士们当走狗,为他们卖命,去逮小孩挖心肝给他们吃。简直一派胡言!我们学习番话,是因为四海八荒不止我们一个大国,学会他们的语言,像徐光启徐翰林一样,看到并且看懂大明以外诸国亦有可学之处,乃是为了师夷长技以自卫、师夷长技以自强。接下来,就让两位师姐给你们说说,怎么个自卫自强法。” 郑海珠招了招手,当年明军在抚顺胖揍努尔哈赤后金军时,立于城头计算炮筒仰角的两位女学生,从门外走进教室。 二人如今已过及笈之年,抚顺一战成名后,又跟着郑海珠聘请来的弗朗基炮手继续实践,被孙元化视作松江火器大业的珍惜人才。 孙元化叮嘱了郑海珠好几回,可否别让姑娘们早早嫁人,随着仿制福建带回的红夷炮出炉,她们还要带徒弟,培养本土炮手。郑海珠和言相告,两个女学生求之不得。 与随军出征、南归执教、出入皆有银钱可拿的成就感相比,爹娘的顾虑,以及街坊邻里的风言风语,根本无法形成对她们的心理压力。 此刻,两位大师姐,带着分寸得体的自豪感,绘声绘色地给师弟师妹们讲述,火炮与合机铳,如何在抚顺,比雷神电母下凡还厉害地,轰得建州鞑子还来不及哭爹喊娘,就身首异处,甚至烂成了比喂猪的泔水还不像样的血肉泥糊。 “叙功时,我们一人领了二十两银子。” 听到这最后一句,举座新生大多发出“嘶”的惊叹。 穷人的娃娃早当家,这些孩子对银钱的购买力已颇有概念,二十两银子,能买二十石好米,够一大家子两年的口粮了。 郑海珠望着孩子们明澈的眼神,朗声道:“你们要明白,两位师姐是因为勤学而勇敢,才比她们的爹娘、比你们的爹娘更能挣钱。并且这银子争得多有志气,还积了大德,因为护佑了抚顺城里许许多多像你们一样的百姓。我们的学堂,因为不教八股文章怎么写,或许出不了大官人,但姚校长和诸位先生们都相信,只要用功、勤勉,你们同样会成为大明用得着的人才,不论在战阵沙场,还是在市集海关。” …… 举行完了开学典礼,姚氏将这一届已超过五十人的新生,分好班,派往北、清、复、蕉各园上课。 郑海珠则引着僧人永海和许一龙,往琴坊去。 王月生正在处理一把刚刚移出荫房的仲尼式琴。 “月生辛苦了。”郑海珠走过去,温言道。 王月生嫣然一笑,是惯有的冲淡平和之气。 她既而向永海合掌行礼,缓缓道:“此琴再经岳山龙龈的安置和丝线穿结调音,便酌制完成,可以请师父弹奏了。但它不敢望松石间意的项背,仅是形制相似而已。” 永海忙笃诚道:“两位女君能馈赠拙僧一把明国琴,拙僧已感激不尽。”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三人都有戚然之色。 去岁夏秋时分,福建局势安定后,郑芝龙随许心素东渡,往平户藩,迎娶本就有婚约的田川氏。 郑守宽前往台湾大员港,在颜思齐的关照下,于彼处成立第一家经营海运保险业务的商社,在这个时空里,比英国著名的劳合社成立更早。 郑海珠,则带着许一龙和日僧永海,问俞咨皋借了水师兵丁,雇佣民夫,将荷兰人的火炮和重型火绳枪,运来江南进行仿制。 到松江与孙元化完成交接,郑海珠即以陪同永海拜访大明寺为由,前往扬州。 当初“松石间意”出手后,黄尊素告诉过郑海珠,买家乃扬州一位大盐商,别业就在寿芝园附近。 然而,待寻访到这位姜姓盐商的宅邸时,姜家却仅剩了一个看门的老苍头。 姜盐商和他那位擅琴的小妾,都在夏日的那场雷火中,与松石间意一道,化为了灰烬。 187章 北地来人(上) 那姜家的门房,是多年老仆,姜老爷待他不薄。如今这毁了一半的凶宅,无人接手,忠耿的老仆就仍兢兢业业地守着。 老仆见郑海珠和永海、许一龙几人皆是风尘仆仆却满面诚挚,又听郑海珠自称由南边的高僧指点、慕名登门求琴一观,他倒没什么冷澹拒意,与客人们叙起话来。 姜老爷不算两淮盐商里数一数二的富豪,但因不爱造园子和养粉头,积蓄着实可观。兄嫂、妻儿均在老家,扬州只这一所小宅子,南京买来、陪伴多年的妾氏照顾姜老爷的起居。这妾氏弹得一手好琴,姜老爷亦爱听琴,便斥巨资买下“松石间意”,不想没两年,人与琴俱遭此横祸。 老仆最后悲叹:“去岁老家来人打理后事,同乡馆的盐商们吊唁时讲,那个琴,是什么天上的文曲星用的,落到我们买卖人手里,文曲星不高兴,就将琴收回天上去,也不管雷火误了我家老爷性命。” 郑海珠当场安慰了几句,见那后院正屋已烧得只剩半尺高的木桩残垣,一览无余,便带着永海等人告辞离开。 回到松江,王月生与郑海珠甫一照面,殷切所谈的,皆是火器厂与学校的公事,对张家有银钱投进来,颇为惊喜,一派称职模样。 及至由郑海珠引荐了永海,王月生乍闻这日本僧人在海外弹过一架落款也是绍圣年的“松石间意”,神情中的微微不屑转瞬即逝,委婉地暗示那大约是件赝品。再听说自己那架松石间意的新主人竟遭遇天灾,琴也被焚,素来澹静如兰的月生姑娘也仿佛遭了雷击一般,呆怔不语,继而嗫嚅着“那是东坡先生的琴呵,世间再无,宁可被贼人盗去”,惹得日僧永海这个苏轼的粉丝也唏嘘不已。 郑海珠当时瞧王月生的反应,不算有什么破绽,又哪里能想得到刘香那个海商竟别有渊源、可行通风报信之举。 隔了几日,她又去问黄尊素,可还记得“松石间意”的冠角处有修补的痕迹,因在澎湖岛时,经颜思齐翻译,永海提起过,自己当初见明人老师弹奏的琴,琴头恰磕损了一角。 黄尊素细加回忆后予以了否定。 郑海珠只得暂时搁置心中疑虑。 小半年来,王月生一如既往地,学堂授课、工坊斫琴、火器厂管理地三头跑,兢兢业业。 此刻,王月生看看时辰,抱起自己的琴,向郑海珠道:“郑姑娘,我去缪阿太处了。” 郑海珠点点头:“去吧,阿太的闽海战夷图,没有你的琴声,怕是收不了尾。” …… 顾府,露香园深处的佛堂外,午未之交,一日中最明亮的阳光,洒在顾绣特用的湘色绢底上。 】 缪瑞云坐在绣绷前,刚刚完成滚针绣的礁石轮廓和钉金绣的火焰,正准备开始用网绣的针法表现明军的战船。 绣绷边,则有两个木架子,一个架着韩希孟和顾寿潜的画,乃是夫妇二人游历台湾时,用画笔记录的颜思齐麾下的战船;另一个挂的画,却是速写风格的西洋水彩画,记录着明荷料罗湾海战的景象,荷兰人盖伦船的火炮攻击,明军福建水师的火船围剿,跃然纸上。 郑海珠曾在金门的荷兰俘虏中,惊讶地发现,竟然还有两个画师,难得与后世的战地摄影记者一般,忠实地记录了海战情形。郑海珠请两个画师复刻了一份,带回松江,给缪瑞云和韩希孟边看边讲。 顾绣本就脱胎于丹青风骨,料罗湾海战又是远比前朝抗倭海战更激烈的炮船对战,缪瑞云和韩希孟自然因新奇而伎痒,当即决定各自按照各自的构思,来创作这般题材恢弘的绣品。 自秋到春,缪瑞云在露香园,韩希孟在文哲园,二人的绣作,都渐近尾声。 缪瑞云的侍女竹香,从前院引着王月生进来。 王月生行完礼,目光游走于木架上的画,和缪瑞云针下的绣迹之间。 缪瑞云停了针,抿嘴笑道:“可别说,郑丫头从福建带回的这个什么红夷水彩画,老婆子我起先还真看不惯,但一场场地绣下来,竟是离不开这些画样子了。” 王月生恭敬道:“那也须阿太的眼睛与神技,才能去粗取精,将这乱糟糟的画,变成绢帛上气吞山河又精雅绝伦的绣。” 缪瑞云盯着绣品中的熊熊烈火,喃喃道:“真没想到,红夷人中的丹青匠,在两军拼杀之际,倒没吓破胆,还能把礁石海淘、船舰兵将,都给画囫囵了。月生,你再瞧瞧咱们的史官,记的都是些什么颠倒黑白之事。” 王月生低头轻语:“不愿落笔违心者,灭门诛族,死里逃生的零星血脉,只得挣扎于下九流,从此与体面二字如隔鸿沟。” 缪瑞云扬起的目光,盛满了怜悯疼惜。 “对了月生,快小半年过去,郑丫头没再纠缠那把琴的事吧?” “应是澹了,该用我的时候,她如常地用。只是,”王月生顿了顿,语带踟蹰道,“只是月生最近帮那日本和尚斫琴,许是因为频频忆及松石间意的样子,做了好几回噩梦。” 缪瑞云闻言,面色反而越发温柔慈蔼,仿佛比这春日暖阳,更慰人心神。 “月生,阿太晓得,你与方学士一样,骨头硬,心地善。那盐商和小妾,相中了松石间意,价都没还地请走了,你多少对他们有些惺惺相惜之情,可怜他们平白做了冤鬼,是不是?” 王月生点点头。 缪瑞云叹口气:“你的心思,是士心,是佛气。但咱们如今要留在胸腔里的,是雄心,是杀伐果决之气。当初,主公正值郁结之气忽起,刚刚以传国玉玺砸了琴角后,去海边遇见了那倭国和尚,和尚便记住了琴角有缺。琴虽修补得看似无恙,但盐商的小妾弹了两年多,万一有所察觉呢?就算未曾注意,郑丫头带着和尚查访登门,懂琴之人总会发现灰胎髹漆都不对劲。所以,人、琴都不能留。月生,阿太不瞒你,若不是那黄尊素没抚过几回琴、所以不知这一节,否则,他的命,阿太也不能留。” 王月生觉得一种熟悉的毛骨悚然之意,闪现又逝。 她的嘴角,努力地翘了翘。 “阿太,月生明白的。郑姑娘多疑,月生绝不能被她从火器厂踢出去。阿太放心,郑姑娘前一阵,还让我清点出库了二十把火绳枪,发去福建水师那边,搭的正是刘公公织造局去月港的船。郑姑娘吩咐过,孙老爷和李老爷何等身份,出库核销的事,都应由我来做。” 缪瑞云满意地笑道:“你多么机灵,我怎会不放心。郑丫头呢,惯来是极力扶持妇人的,你正应用好这一点便利。上海县如今入舶的大船,是越来越多喽。” 数日后,松江府上海县,吴淞口,今岁辽海开冻后,第一艘从登州开来的货船,缓缓进港,舶定在大批从浙江驶来的船只之间。 “大公子!郑当家!” 许三高呼着,从柴水船的跳板上疾步行过,登上栈桥,直奔毛承北和郑海珠而来。 他身后,则是郑海珠的情报头子,吴邦德。 188章 北地来人(下) 抚顺之战后,吴邦德始终游走于辽东与山东之间。 在文官和武将的圈子里,吴邦德公开的面貌,是戚金的义子,但因从文和从军都没什么本事,就与郑海珠一起做做买卖,帮她跑跑腿。 戚金作为浙兵客军统领,率部撤出战事平息的辽东时,张承胤、邹储贤等辽将,还与戚金开玩笑:“老戚,吴惟忠这个独苗孙儿,怕不是要给郑姑娘做倒插门的姑爷了。” 戚金当时打着哈哈回应:“倒插门就倒插门,不就是头胎姓郑么?那后头几个男丁,只要有一个姓吴就成。托你们吉言,这小子要是真和郑姑娘那般品性的妇人有了骨血,老吴在棺材里都要笑醒。” 可惜,这些老一辈有产阶级军事家,所期待的佳话,并没有成真。 郑姑娘以濠明商社掌柜的身份,给几个防守边贸重镇的辽将承诺好松江棉布、杭缎湖锦和闽台红茶的供应后,就风一般刮去了南方。明荷料罗湾海战结束数月后,辽东总兵张承胤等人,才从朝廷的塘报上看到郑海珠的名字,和台湾宣抚土司颜思齐一道,挂在一串儿福建水师将领的后头。 再看吴邦德,这两年,不是在辽东接应货物,就是和毛文龙那个面上憨乎乎、实则精过猴子的义子,孔有德,往外运壮丁。 壮丁里的最初几批,都是孔有德老家铁岭的同乡,前往山东兖州府的鲁藩挖煤。辽东这个天高皇帝远的所在,本来就澹出了朝廷催逼租税的视野,铁岭更是穷得叮当响,在地官员巴不得青壮出去些,免得闹民变,遂也听之任之。 到了今年春天,吴邦德带出辽东的,不再是铁岭的普通囤户了,而是与建州女真有血海深仇的辽东汉民。运人的目的地,也不再是山东鲁王府的煤矿,而是郑海珠准备在南直隶自建的基地。 此际,上海县吴淞口的码头边,毛文龙的长子毛承北,和毛家亲信许三,清点了一遍貂皮、人参、鹿茸、山蘑药材、海鱼贝柱等北方特产后,先给松江海关督饷馆的税吏送上孝敬银子,再交完船引费、船货税等约莫二十两税银,才敢招呼与濠明商社有订单的各家掌柜,提走六七成货。 剩下的,则由商社运往杭州总部,继续发卖。 “郑姑娘,这一船,大概能有快三千两银子的纯利进账。”毛承北估摸道。 郑海珠心中欢喜。 辽东与浙直之间的海贸,和跨洋海贸那种跑一次船、能赚三五倍乃至十倍的利润不好比,但对应时间成本来讲,盈利还是相当可观的。 旅顺到登州一两日,登州到松江不过十日,可比走陆路快太多。 眼前这船北货卸完后,杭州的绢帛和大米这两日就到吴淞港,正好与松江棉布一起运上船,再掉头北上,应还有小几千两银子的赚头。 郑海珠盯完了货船缴税的一节,忽听身后一叠声地叫着“黄老爷”。 转头之际,黄尊素已径直走了上来。 郑海珠忙领着毛承北和许三行礼,一面笑逐颜开道:“黄老爷,二月一到,北船也能开过来了,看这架势,上海的关税银子,今年定会超过月港。” 黄尊素去岁已升任通判,知府庄毓敏又因通海的航道被治理得出色,越发倚重他。 但黄尊素今日出现在海关,半为巡查关务,半是惦记着郑海珠的事。 他遂也没去接郑海珠的马屁,只举目四望,问道:“你从辽东装来的人呢?” 郑海珠顿时明白了,指一指不远处吴邦德带着吃干粮的大堆壮丁,带着感念之色道:“多承老爷惦记,都下了船,统共一百三十九人。” 黄尊素“嗯”一声,看一眼毛承北。毛承北了然,躬身退开去。 黄尊素这才与郑海珠低语道:“姚宗文回到京师后,参了一本,说是南直隶的缙绅,畜养家丁的数量触目惊心,尤以苏松二府为甚。” 郑海珠闻言,面上笑容倏地褪去。 她在福建的时候,就听消息灵通的张燕客说过,首辅方从哲派了同乡姚宗文巡按南直隶,朝堂上下都等着吃瓜看戏。 这话的深意,郑海珠当然明白。 当朝首辅、内阁“独相”的方从哲,是浙党领军人物,姚宗文这个言官,素来更是弹劾东林派的官员最凶的。姚宗文巡按南直隶一趟,怎会不多挖些“黑料”回去向首辅邀功? 是故,明荷海战后,回到松江的郑海珠,听说东林派的黄尊素考绩优异、顺利升官,还着实松了一口气。 今日听黄尊素一说,原来姚宗文还是咬了。 历史上,刚刚过去的那年,也就是公元1619年,会发生明军与后金军的萨尔浒战役,明军惨败后,朝廷启用赋闲在家的熊廷弼入辽,整军经武。曾与熊廷弼做过同一届言官的姚宗文,因乞求提携被疏忽,愤而弹劾熊廷弼荒弛边备,令熊廷弼被罢官免职,由一个完全不懂军事的工部官员袁应泰接替辽东巡抚,导致其后的辽沉失陷等重大损失。 在这个时空中,由于抚顺保卫战的胜利,张承胤、邹储贤等辽东守将都还活得好好的,萨尔浒战役没有如期而至,后金军转而集结力量,去攻打宿敌叶赫女真,熊廷弼也仍在乡间赋闲。 但一颗成色十足的老鼠屎,到哪里都不会放过搅乱汤粥的机会。 姚宗文的戏份,从弹劾熊廷弼,变成了弹劾南直隶的东林派官员。 吴淞口的海风中,郑海珠思忖片刻,直言不讳地向黄尊素道:“这个姚宗文,听说和老爷你一样,也是宁波人。会不会,此番不仅是齐楚浙与东林之争,更是宁波那边的缙绅们,不忿松江开关?” 黄尊素其实也作此猜测。 宁波府附近的双屿港,先后被雇佣日本人的中国海盗,以及无法像葡萄牙人那样拿到澳门的西班牙人,控制为海上走私的据点。 朝中有不少官员心知肚明,宁波一带,乃至北到杭州、南至温州的缙绅豪户们,说不得都参与双屿港的走私海贸,大明的海禁政策,反而令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隆庆帝准许福建月港开关时,仍禁止浙直一带的商人前往贸易。所以月港开关,不算太影响浙江的走私贩子。但去岁松江顺利开关,因杭州织离松江太近,又最富丝绸锦缎的产出,爱银子爱到骨头里的万历帝,并未命令禁止浙江的商船入舶吴淞口。 灰色地带没有了,暗处的势力,自然要派代言人跳出来。 黄尊素于是冲郑海珠道:“姚宗文闹,不管出于什么私利,你此番招募这么多人去崇明,还是要小心些。” 郑海珠作出聆听教诲的模样,肃然道:“黄老爷放心,我如今虽得了敕命,也仍自视为小小草民。只因见崇明岛人烟稀少,试放火炮、训练炮手不至于像在松江城郊那样扰民,才想于彼处再设一个炮厂。细访崇明岛,没想到那边并非如辽东般都是水泡子,县老爷说太祖时就有官田、民田七千余亩,我这才动了将辽东快要饿死的汉民,拉来屯田的念头。” 黄尊素见她越说越紧张,遂反过来安抚道:“屯田种粮之举,说到哪里都是光明正大,你又有‘安远’夫人的敕命在身,不必过于惶然。平素多事稼穑,团练适可而止就好。苏州知府也是我东林门下。” 言下之意很明白,只要朝中的齐楚浙党不来构陷你养私兵,我苏松二府的东林派官员,罩着你还来不及。 郑海珠忙福礼致谢。 后世隶属于上海市的崇明岛,在此时的大明,由苏州府管辖。 郑海珠早就看中崇明岛了,只是去岁回来,拿到抚顺、福建两次军功换来的“安远夫人”敕命后,她才有空,也有资格,对崇明这块地方,予以经略。 崇明岛,在大明立国时,就被视作东边海疆的门户,朝廷设有千户所。到了嘉靖倭乱时,崇明县更是屡屡成为抗倭前沿。 换源app】 万历天启两朝,崇明等地军务废弛,但清军入关并一路南下后,南京的一些颇有能力的明朝官员,又立即抵达崇明岛,并迅速组建水师、聚集战船、储备军粮,又广招江南勇士,准备将崇明岛作为抗清的重要军事基地。后来,清军也的确因崇明岛的明军水师力量与陆上力量的联合,吃了不少亏。 可见,崇明的地位不可小觑。 郑海珠看中崇明,还因为,它与颜思齐尚保留于浙江岱山的基地,南北呼应,中间正好夹着松江海关,又离镇江的戚家军很近。 这个时代,不可没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哪怕集腋成裘到千余人,也是好的。 去岁,吴邦德回到江南,与郑海珠汇报抚顺、辽阳、登州、兖州等地名为商社实为情报机构的设立情况,郑海珠让他尽快从辽东招人,最好是家卷殁于女真人屠刀之下的幸存者。当年那些山东籍的纤夫,如今也已被戚家军的教员训练成熟练的家丁,可以接力训练辽东人。 此刻,黄尊素由郑海珠引领,往码头另一边走,去看看那些将要坐上长江中常见的小沙船,摆渡往崇明岛的辽东汉民。 郑海珠并不知道,在不远处,有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正盯着她。 眼睛的主人,也来自辽东,但更确切地说,也是一个松江人。 189 落户崇明岛 “主子,那个蓝袍子文官,叫黄尊素。当初便是他,与奴才的二叔出的主意,说是若要免去我的牢狱之灾,就糊弄个发边的处置。二叔巴不得将我赶得远些,遂送我到辽东,给乔一琦那糟老头子做妾。” 吴淞码头外,芦苇丛边一架不起眼的牛车前,韩希莹恨恨地说道。 被她称作“主子”的,也是个妇人,三十左右,烧饼脸,单眼皮,五官布局倒还算匀称,只那牙齿有些外豁,颧骨到下颌处则涂着厚厚的脂粉,掩盖了不少麻子坑。 妇人叫佟喜玉,是辽东抚顺佟家庄庄主佟养性的胞妹,早年嫁给佟家在山东的生意伙伴。不想男人死得早,佟喜玉没生养,又因彪蛮的性子不招婆家待见,她干脆扭头回了东北的老窝佟家庄,帮着佟养性暗通后金。 两年前,鞑子在抚顺吃了瘪,原本以为努尔哈赤肯定能占领抚顺的佟养性,怕自己通酋之事败露,便一把火烧了庄子,带着几十口人投奔努尔哈赤。 佟养性这样曾游走明国各地经商的汉奸家族,努尔哈赤颇为看中,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一个孙女赏给佟养性做老婆,给佟喜玉也分了田和奴隶。 去年,略略缓过气来的努尔哈赤,不敢对已由邹储贤把守的抚顺再次进攻,遂北上攻打叶赫部,试图统一整个东北女真。 叶赫部在这个时空倒是没有发生奇迹,被努尔哈赤一举剿灭。叶赫部首领布扬古,是得到努尔哈赤的不杀许诺后才投降的,结果照样被毫无信用的老酋取了性命。 胜利班师的后金军,气焰又起,绕道开原附近的一处明军堡垒,突然发动夜袭,竟捡了个大便宜,杀死了途径开原、歇息在堡内的游击将军乔一琦,并抢走了乔家的几个女眷,其中就有韩希盈。 韩希盈在战火里被烧毁了半张面孔,又不像叶赫部的女人那样会说满语,努尔哈赤回到王城,分发战利品和女人时,别说各旗旗主,就是牛录额真也看不上她。 眼看就要被赏给一个包衣做生育工具,来看热闹的佟喜玉听她哭喊的是汉话,好奇打问,当即便向后金人讨去做家仆。 韩希盈于修罗地狱中,遇到了一个不那么像魔鬼的汉人女子,顿时从万分恐惧转为极度依赖,向佟喜玉和盘托出自己的出处,并表达了对松江家族和一个叫郑海珠的女人的恨。 时逢边关的女真奸细陆续打探来,当初抚顺城头的雷公铁疙瘩,就是从松江运来,听闻明国在彼处冶炼这一火神杀器。心机黠滑的佟养性兄妹俩,立刻向努尔哈赤献上大胆的计策,由佟喜玉带着会说山东话的家丁,前往松江,让家丁扮作应募的劳力,偷学营造火器技艺。已然面目全非、不宜被认出的韩希盈,则可作为熟悉松江地情的向导,一路还能教奸细们听懂松江方言。 不曾想,到了松江,佟、韩二女才发现,火炮厂就是郑海珠的。 努尔哈赤和佟家,都不晓得郑海珠在抚顺保卫战中发挥了那么大的运筹作用,但佟喜玉依然燃起了对这个女人的仇怨之火。 佟喜玉坚信,若不是这个女人往北边弄去了大炮和火铳,建州劲律就算没有李永芳的内应,也能打下抚顺,他们老佟家就不必仓皇离开佟家庄,说不定还能得到抚顺更多的田亩作为赏赐。 此刻,佟喜玉目送升起竹帆的几艘沙船,徐徐驶离江面,回过头盯着韩希盈道:“姓郑的贱人,看起来在你这老家,混得风生水起嘛,连松江府的二老爷,都来给她的人马送行。” 韩希盈附和道:“主子说得没错,这妇人凭的就是那副豁出去的贱样,才迷得这些没见过世面的男人,听她使唤。不过,她从一开始,就不是惦记着给我二叔做姨娘,才投奔我们韩家的。主子看到的这个黄尊素,说不得当初也动过纳她进门的心思,她又哪里看得上。她要的,只怕就是这股呼风唤雨的得瑟劲儿。” 佟喜玉噙嘴笑道:“阿盈,主子我,也看不上去给贝勒们做福晋呐。现在这样多自在,房里房外,都只有男人听我的,没有我听男人的。” 韩希盈这曾经的松江世家千金,如今已习惯了佟喜玉的口无遮拦、出语不忌。佟喜玉所说的房里房外的男人,是她的山东籍家丁头目李得胜,只怕她男人还没病死前,就成了她的姘夫,此番一道南来,扮作行商的给引状上,就是李得胜出面留名。 韩希盈附身献媚:“主子自然比姓郑的高明许多。” 佟喜玉阴恻恻道:“她那么爱出风头,回头咱们把事办成了,就把她拖去赫图阿拉,好好尝尝辽东的西北风。” “主子说的是,凭主子的能耐,在松江一刀结果了她,又是什么难事?但太便宜她了。” 佟喜玉扶着韩希盈的手,上了牛车,一面对低头给自己整理裙摆的韩希盈,柔声道:“可要去瞧瞧你额娘的坟?眼看就清明了。” “多谢主子,奴才不去了,怕生枝节,更不愿分心。” “好,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个懂恩情的姑娘。你尽快想想法子,怎生让李得胜几个手下,进到火炮厂去。” …… 沙船在烟水浩渺的长江上行了两个时辰,停泊在崇明县衙所在地的东沙岛南端。 郑海珠的名字,近年已为浙直官员所知,她如今又身披“安远夫人”的敕命,崇明县令自不会怠慢,命县丞在东沙码头迎接。 “郑夫人,”县丞满脸客气地拱拱手,“先前令侄来察勘试炮厂时已说过,夫人带来的囤户在一百五十上下。国朝先例是每户五十亩,但我们崇明和太仓松江不好比,不少是沙洲和盐田,沙田匀不出太多,夫人看看,每户先给三十亩熟田,如何?” 郑海珠忙连声致谢。自己是敕命夫人,庄子里的佃户不用交税,每户三十亩熟田,初步养活这些丁口,问题不大。 又朝吴邦德使个眼色。 吴邦德了然,上前对县丞恭敬道:“二老爷,我们从北边带了些土仪,劳烦二老爷派个属下,给草民引个路。” 县丞瞥一眼随船过来的几头大骡子,佯作嗔意道:“郑夫人礼数太重了。” 遂点了两个差役过来,叮咛道:“先去大老爷府上。” 吴邦德赶着骡子,随他们走后,县丞亲自引路,带着郑海珠和辽民们,行了二里路,来到一片茅草屋前。 “郑夫人请看,此处是近年刚从沙洲涨成沙田的所在,田亩间有水塘,但已不是咸水,可养鹅鸭。往东行半里路,嘉靖爷时筑成的小码头,还能用。回头我派几个渔民过来,教囤户们出海打渔。” 郑海珠知礼地指指西边,欢悦道:“那处小坡,放羊也极好。真是有劳大老爷和二老爷照拂了!” 她身后,辽民们舟船劳顿、疲惫不堪的面上,也纷纷浮现惊讶。 他们原以为,到了崇明岛,要自己来砍树打窝棚,没想到已经有了屋子,门前还摆好了农具。 却听人群中,忽然传来了一个汉子的哭声。 “这位兄弟怎么了?”郑海珠问站在前排的几个领头的。 那年轻汉子已边哭边走上来:“俺,俺看到这么好的田,看到这里的水那么足,就想着,要是老家的地也有这个情形,爹娘媳妇和娃儿,就不会死。” “唷,啧啧,”崇明县丞露出不忍之色,轻声对郑海珠嘀咕道,“他们的家眷,都是饿死的?” 郑海珠摇头:“不是饿死的,是被鞑子害死的。当年辽东总兵李成梁放弃关外六堡后,努尔哈赤把那里占了。我们大明不少百姓,祖辈起就在彼处种田,没有逃回来。鞑子为了养兵,催逼的粮食越来越多,关外六堡又常闹旱灾,粮食歉收,鞑子就以为是汉民故意藏粮不交。鞑子就定了规矩,汉民若是少交一斗粮,女真鞑子的催粮官,就要杀一口人。” 崇明县丞闻言,张着嘴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本章完) 190章 郑海珠虚抬右手,引着崇明县丞往回走,一面抱歉道:“让二老爷听了这些糟心惨事。都是苦水里泡久了的辽民们,请二老爷担待些个。” 崇明县丞满脸写着正义凛然。 “郑夫人哪里话!吾等读书人,进学做官的本心,不正是为万岁分忧,为生民立命嘛?回头有难处,夫人尽管来找本官。” 他说着,脚步又加快了些。 他心想,这些辽民是苦,但自己听那么几句,感受到一些身在富庶江南的庆幸,也就够了,哪里耐烦真的成为泥腿子们诉苦的对象。 还好这个姓郑的妇人眼色不错,懂得制止辽民的嘈杂,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出来。 县丞走后,去给崇明几位父母官家里送人参和貂皮的吴邦德,也回来了。 郑海珠让他把辽民们聚拢到最大的一间草棚前。 一百来号辽民,也就后世中学两个班级的人数,站在面前,远远谈不上“黑压压一大片”的排场。 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郑海珠从吴淞口到崇明,航程中一面听吴邦德汇报,一面观察。 她对辽民的人员结构,大致满意。 单丁居多,就像先头那个动容嚎哭的大兄弟。毕竟历来,在悲苦受虐的环境里,老幼妇孺更难活下来、逃出来,即使有可能,一家人也会有留根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给最为青壮的男性。 但在这首批“星火”中,吴邦德也招来了十户有女卷有娃娃的家庭。按照郑海珠给他的交待,逃难时,能把妇幼囫囵着带出来的男人,不但是有良心的爷们,而且生存本事、心智水平,往往也在同性中更胜一筹,可以作为重点培养对象。 况且,这一批移民,和三年前那批纤夫又不同,他们抵达开垦的是崇明岛,不如松江那样有繁华成熟的市井气。移民群体里有女人,才能在短期内操持出一个像样的社区,对外透着安全感,比较容易吸引本地的贫家女子嫁进来。 此刻,郑海珠走到一户辽民跟前。 后生不高不壮,但看那已经变硬的胡茬和突出的喉结,郑海珠估摸着,他总有十七八岁了。身边的女孩约莫十二三岁,五官与后生十分肖似。 “他俩个是兄妹,都是宽甸关外花家屯逃回来的,哥哥叫花大,妹妹叫花二。”吴邦德对郑海珠道。 郑海珠点点头,瞥了一眼女孩手里一个木头把柄似的东西,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瘦骨伶仃的花二,眼睛却明亮有神。 她一开口,吐字也很清晰。 “回夫人的话,这是轧棉籽的那个滚筒子。” 郑海珠和气地笑笑:“哦,我说怎么眼熟,是摇动轧棉机的那个手把,我们松江这里也都是这样轧棉花。孩子,长途赶路的,你怎地揣着这个?” “这是俺娘用的,俺留着这个,就觉得俺娘还在,正手把手地教俺。” 郑海珠心头勐地一揪,花二却没像方才那个辽民同胞似地嚎啕,而是看看周围,指着一个少年道:“他还带着风筝拐子呢,他爹可会做风筝了。” 那少年没有急于表现的作派,只憨乎乎地望着花二,腰间麻绳上,果然系着一只缠绕风筝线的木杠子。 郑海珠冲花二道:“回头纺织机从松江运过来,你就把你娘的这个滚筒装上,一定好使。” 花二用力地点点头。 郑海珠走回人群正前方,朗声道:“各位乡亲,我从前在辽东呆过,抚顺打鞑子的大铁炮,就是我们运过去的。我大明百姓在鞑子手里吃过的苦,我当然清楚。现下,我还没本事端了后金的老巢,只能和吴先生商量着,多拉些乡亲出火坑。咱们在这里好好过日子,把香火续下去。” 众辽民纷纷拱手拜谢,“女菩萨大恩”之类的话此起彼伏。 郑海珠没有丝毫被山呼万岁的飘飘然感觉。 她目光扫过那些面孔,再次确定,其中大部分壮年男子看向自己的眼神,与此前在码头见到身穿官袍的黄尊素时的眼神,不一样。 历来,未被逼到绝路的农民们,怕的仍是官与兵,而不会去畏惧一个只是施舍生机的妇人。 可自己招人来崇明的目的,恰恰并非停留在做慈善的层次。自己真心悯恤辽民的同时,是要在他们面前树立权威的。 郑海珠深知,取信于张铨、商周祚、张氏兄弟这样的士大夫阶层,自己靠的是上帝视角的见识;深交颜思齐和马祥麟这样的江海枭雄、沙场勐将,自己蹭的是白月光红利或者匪窝患难的机缘;郑芝龙、吴邦德等人与自己保持粘合度,则是因为共同创业的经历。 但对于眼前这些来自世道最底层的农民,上述种种,都没用。 郑海珠越是无法像秦良玉那样武力值爆表、能带着他们上阵冲杀,就越要强调自己带有官方色彩的身份,否则,招来的辽民越多,她越压不住。 郑海珠于是做了个手势,请众人噤声,继续说道:“各位乡亲别忘了,你们能来此处屯田,乃是因为,朝廷以功臣之名待我,给了我六品敕命。松江府的通判老爷,还有此地县里的大老爷、二老爷们,今日安置得如何妥帖,你们都看到了。既如此,我也要带着大家伙儿,守护此地一方安宁。现下是二月头上,正合江南的春耕时令,你们这几日先赶着农时下地。待忙过这一阵,每户就要出人参加操练。此处临海,海匪闹起来,不比鞑子心软。” “成,成,俺们都听女菩萨的。”前排一个看起来颇为老成的辽民,应声道。 郑海珠盯着他:“不要叫我女菩萨,松江城里那些富贵人家出来施粥的,才是女菩萨。叫我郑夫人。” “哦……夫人莫怪,莫怪。”那辽民摸摸脑壳,讪讪道。 人群里,少女花二与哥哥滴咕:“都说了有官家的品级了,怎么还能喊女菩萨。” 花大瞅着妹妹,懵懂道:“为啥不能喊?那些穿官服的老爷,咱不也兴喊青天么?” 花二不再与哥哥多解释,只是摩挲着手里的木头摇柄,默默地与天上的母亲说话:“娘,俺和哥哥,活着到了这个……这个叫啥来着,哦,叫崇明岛。” …… “爸爸,妈妈,你们还好吗?” 黄昏时分,郑海珠坐在茅屋前的石头上,举目遥望远处海面的壮丽晚霞,思念着自己另一个时空的父母。 从万历四十二年算起,自己魂穿到这个世界,已经六年了。 985院校史地所毕业八年,存款八千,大龄未婚,职业不稳定,靠不定期地接稿为生,一度能拿到每千字三百八的结算价,最终因通宵赶稿而猝死,享年三十三岁零三个月又八天。 都说女人如果畏惧三十岁后被骂老女人,就去死一死,因为这样的话,身边人便会评论:“看那个谁,才三十几,年轻轻地就死了。” 郑海珠可以想象得到,在作为现代社会猝死者代表的语境里,恐怕自己已经被烧成灰好几个礼拜了,依然有人会从各个角度,剖析此女失败的一生,长吁短叹。 但这种想象,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自嘲。能够让一个女儿在长夜难眠的,只有对于年迈父母的挂念。 爸爸妈妈从未用世俗的成功标准,给过自己压力。他们最常唠叨的话,也只不过是:“少吃外卖,多睡觉。” 不知道他们这六年,是怎么熬的。 郑海珠将目光转向海滩的南边。她记得,到了后世,那里会有许多民宿。有一回,她碰上个厚道的公司,多拿了一千块稿费,就带父母,来崇明岛住过两天民宿,爸爸妈妈兴致高昂,还在夕阳中跳了一段交谊舞。 “怎么了?” 吴邦德走过来,递给郑海珠粥和馒头,一面打量着她的面容问道。 郑海珠揉了揉眼睛,才接过粥碗,轻描澹写道:“没啥,岛上风大,沙子也多。” 又问:“今天熬粥,用了多少米?” 吴邦德坐下来,咬一口馒头道:“这些时日,他们都是坐船,不干活,体力费得不大,又有带的馒头,所以这一顿粥,半石粮足够。” 郑海珠估算道:“后头农忙下地了,百口男丁加二三十个女人娃娃,每天得小三两银子,一个月光吃干饭就得百两。” 吴邦德道:“现在地里还没收成,年底应能好些。对了,今日我跟着那差役去送礼时,看到县衙边就有米行,一问,果然是县令家亲戚开的。每石比松江贵一钱银子。” “买,贵二钱也得买,”郑海珠毫不犹豫道,“还有盐。回头你和那个二老爷打个招呼,就说我们会自己试着煮点盐,毕竟靠海。但绝不运到县城那边卖,不会抢了老爷们的生意。” 吴邦德了然,又将确定辽民的班队头领、从镇江戚家军请教官操练以及挑几个机灵的进入情报站系统,诸般事宜,与郑海珠讨论一番。 郑海珠由衷道:“一官去日本娶媳妇,守宽管着镇江商社,过一阵也要成家了,运河招来的那些纤夫倒是很有几个能顶事,但须随着月生盯在火炮厂。你,你得在崇明帮我两年。” 吴邦德仍是平宁表情:“我会的。” 说着递过来一块红蓝相间的圈绒汗巾:“干净的,是你今日送县官们的韩家帕子里的。” 郑海珠有些尴尬。 她原本不是个邋遢的人,只这些年常四处奔波,有些小节,竟做得连男子都不如,比如身上随时塞着帕子。 估计是自己今天吃两顿饭时,用袖子擦了好几回嘴,情报局这位细心的吴局座,实在看不下去了。 郑海珠羊作坦然地接过汗巾,抹着嘴巴,笑道:“惭愧,不如你讲究。” 她说出“讲究”二字,才蓦地意识到,吴邦德今日的衣服上,好像还隐隐留着清新的香胰子味。 坐了十来天的船,怎么做到的? 其实这种气味并不陌生。郑海珠记得,最早与马祥麟在土匪窝打交道时,她就闻到过这种夹杂着男性气息的肥皂水味道。 后来的日子里,要说在距离上经常会与自己近在迟尺的男人,还真就是吴邦德。 郑海珠并不避讳审视自己现代灵魂中的情欲部分。 穿越到此,她自问没有情起,但欲念不可能也烟消云散。 毕竟,就算是此世的明末,渐渐开化的风气,也会诞生不少敢于表达欲念的文学作品,她一个现代来的女性,又为何强令自己扼杀天性呢? 在吴邦德表现出以独身不娶来献祭给自己天国的恋人时,郑海珠不是没有动过念头,把对方作为自己单纯的欲望上的伙伴。反正大家都是准备独身一辈子的心思。 但对方毕竟是个古代男人,别把他吓着了,损失事业上这样得力的一条臂膀,太可惜。 郑海珠正有些惘然之际,吴邦德倒继续用无波无澜的口吻道:“镇江总站,辽东那边,还有运河兖州的商社,我们的情报员都扎着桩,不会荒废的。李大牛自不必说,枣花也没再犯过傻。腊月里,鲁王和小殿下他们去祭孔,闻香教要搞行刺报复,还是枣花最早发现的。” “哦?怎么发现的?”郑海珠将帕子卷了卷,澹澹问道。 “她看到蜡烛变得比平时粗许多,又看到孔府的一个主事,往后院走。你想,衍圣公府邸的管事,与王府的长史一样,这种时候,都是抢着到前边露脸,怎地还躲呢?结果,蜡烛里果然是火药,那主事换了蜡烛后,要逃跑。” 郑海珠诚然道:“人无完人,枣花的确可堪一用,她的机灵和果决,没说的,能比从前沉稳,就好。” 吴邦德的语调,也忽然柔和下来:“郑姑娘,有些话,我一个糙爷们也不好与枣花去说,还得你抽空问问她,要不要嫁人。她去年就过了二十,若想嫁人,咱们就发她一笔嫁妆,让媒人去寻户好人家。” 郑海珠心道,那轴轴的姑娘,想嫁谁,你还没数么? 哪怕王公贵胃,在她眼里,只怕也是给你吴公子提鞋都不配。 但她终究咽下了想说的话,应道:“好,待崇明这摊事安妥了,我去一趟兖州,拜会小殿下他们,看看你们往煤矿运的人,顺便与枣花问问此事。” 郑海珠喝完粥,正要起身去看看各户辽民安置得如何,却见一辆骡车停在不远处。 车把式几乎还没停稳车,一个穿着土布衣衫的妇人,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噔噔噔地冲过来。 191章 大明女律师 妇人到了近前,郑海珠才看清楚,她面带风霜之色,发髻中夹杂着不少白发,眼角和唇畔皱纹密布,起码五十开外的年纪。 “你,便是松江那边来占地的敕命夫人?” 老妇开口就语气不善,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过来。 郑海珠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须臾醒神之间,想起了毛文龙、马祥麟那几个有股沙场积威的男子。 这老妇说的也不是崇明土话,而是县丞那样的苏松官话,郑海珠完全听得懂。 定非崇明的寻常农妇。 若是县乡耆老那样的人物,也不对,江南这里又不是台湾原住民那样的母系社会,族长耆老哪有女人来做的。 郑海珠心中揣测,却不耽误客气,冲老妇欠身福了福。 “给前辈见礼,我姓郑,今日从吴淞口坐船来此。” 她抬头后,与老妇保持对视,并不还以狠戾,只在眼中更多地酿入探寻之意。 此时,那放好了軫木的车夫,也匆匆赶过来,冲郑海珠和吴邦德作揖,殷勤地介绍:“这是唐阿婆,乃光禄寺丞唐愍忠公的家眷。” 郑海珠闻言,微微一怔,旋即面露既惊且敬的表情,郑重问道:“唐愍忠公?可是嘉靖爷时在此地抗倭的唐县令?彼时,倭寇买通崇明的千户,畅通无阻地进到城中烧杀,是唐公率领百姓与倭寇巷战,壮烈殉职。” 唐阿婆兴师问罪的模样陡然一变:“你知道我阿爹?” 吴地方言里,阿爹就是“祖父”的意思。 当年奋勇抗倭的县令,唐一岑,已殉身七十年,唐阿婆没想到,眼前这个外来的年轻妇人,竟能用寥寥数语,将祖父的事迹说得那般清楚。 其实,郑海珠晓得唐一岑这样并非青史热门的人物,也是从满腹诗书、又熟知前朝旧事的韩希孟那里得来的。 发展海贸是一回事,铭记历史又是另一回事,数年前,韩希孟和郑海珠研发烟丝袋和浮世绘帕子出口日本时,二人也倾尽全力地完成《抗倭纪事图》,其中有一幅,便是崇明岛的抗倭场景。 崇明岛不属于松江所辖,韩希孟坚持要绣崇明岛的战事,乃是因为崇敬唐县令一介文士之身,却尽忠职守、无所畏惧,扛起大刀冲在迎战敌人的最前列。 此刻,郑海珠见对方敌意顿消,继续为缓和气氛献上褒扬之辞:“唐公事迹,苏松一带流传甚广数年前,晚辈刚到松江时,就听说书先生讲过。后来与韩家大小姐共绣《抗倭纪事图》,落针之际更觉得血脉贲张。对了阿婆,我这位管事,吴先生,他家先祖,乃戚少保麾下的游击。” 吴邦德应声上前,抱拳道:“晚辈见过婆婆。” “哦,如此,原来你与老婆子我,都是忠良之后呐。” 唐阿婆的口气终于变得柔和起来,她看向吴邦德的目光,比盯着郑海珠时慈蔼不少。 郑海珠了然,老太太嘛,对年轻斯文的后生总是格外宽待些。 恰此时,辽民少女花二,抱着个板凳过来,放在地上,怯生生道:“婆婆请坐。” 唐阿婆瞥一眼那个板凳,好奇道:“怎地是个一半的秧马?” “秧马”乃是农人插秧时的工具,一块木板上用榫头固定四角板凳样的座椅,又像马背与马腿,故而被称作“秧马”。 郑海珠拉过花二,抚着她乱蓬蓬的头发,轻叹一声,解释道:“他们都是辽东鞑子刀下拣回一条命的可怜人,背井离乡来此地讨口饭吃,每人多少带一两件老家的物什。有的带锄头,有的拔下秧马的凳子。像这个小囡呢,就把她姆妈轧棉花的把手带来了,总算是留着念想。” 唐阿婆的目光在花二腰间别着的木柄上驻留片刻,嘟囔道:“造孽唷,这么小就没了娘。” 又忽地扭头看向送自己来的车夫,没好气道:“你还不滚?站在这里,是替县老爷探听吗?” 车夫满脸假笑:“这就走这就走,阿婆和夫人能好好讲事体,我们老爷的一颗心自是放到肚子里了。” …… 唐阿婆看着那骡车远去,呸一声道:“惺惺作态,为官不正。” 转过头来时,吴邦德已捧着一碗热粥。 “阿婆,这个时辰,寒气已上来了,先喝点汤水暖暖。” 唐阿婆也不表虚礼,接过粥碗,咕嘟嘟喝了几大口,拿袖子擦擦嘴,开腔道:“你们要种的这片地,原是有主的。二十年前,倭人打朝鲜,朝鲜人向我大明求援,朝廷四处调兵,崇明卫所也出了百来号人北上……” 随着唐阿婆的讲述,郑海珠和吴邦德大致明白了。 原来,他们所在的这几百亩地,本是当年北上作为客军的崇民军户的屯田。 大明的屯田和民田,土地性质不同。从立国之初的卫所制度中沿袭下来的军户耕种田,叫屯田。普通百姓耕种的,则是民田。 大明调兵出征朝鲜时,崇明卫所当时有近千在籍军户,被千总送出去交差的百来人,基本都是最底层的老弱之兵,大部分死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一些,或许不想回崇明受千总的欺辱,就留在东北边境做小买卖。 一晃二十年,几个老兵的后代,回到崇明,要承袭父辈的军籍和土地,却发现,土地已经被最新一任的崇明千总占了。 崇明卫所里的老人们,就指点孩子们找到唐阿婆。 “郑夫人,吴先生,不是老婆子我自夸,我的争讼本事,莫说崇明县,便是在苏州,也未必有几个讼师能比得上。” 女讼师? 郑海珠和吴邦德没有掩饰目光里的惊讶。 他们都在想,自己好歹也是辗转大明各地、很见过一番世面了,今日还真是头一回晓得,南直隶的东边小岛上,竟有个女讼师。 唐阿婆嘴角微现得意:“有何奇怪?我曾祖父就是临桂的刑名书吏,后来成了当地有名的讼师。我祖父争气,考中进士,离开广西老家出来为官。祖父在此地抗倭殉身,祖母带着我爹爹留在崇明。好在朝廷给了祖父光禄寺卿的封赏,我祖母也和你郑夫人一样有敕命,崇明的缙绅不敢欺负孤儿寡母,有良心的军户,还有参与抗倭的百姓们,更是感念我祖父的恩德,对我家很好。我爹爹中了秀才后,再没能考上举人,就一直做讼师,给乡里乡亲们写状子。” 老太太说到此处,转向立在身侧、听得入迷的少女花二道:“我爹教我写第一份状子的时候,我也就像你这般大。前些时日我去苏州府,给老兵后代们争地提交的状子,是我入行四十载以来,写的第七百三十八份状子。” 郑海珠目瞪口呆。 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中国大律师,真是刷新了她对晚明的认知。 (本章完) 192章 争田 郑海珠心道:崇明县令这个老狐狸! 此前,她一拿到朝廷作为嘉奖的敕命,就让侄儿守宽来崇明买田地。黄尊素与苏州府事先打过招呼,苏州府交办下来,崇明县显得特别关照,给郑守宽推荐了岛屿南边这片地界,说是抛荒无主的沙田,南岛又位于江、海交界处,煮盐便利。 今日上岛后,郑海珠从县丞手里拿到田契,还特意多了个心眼,确认“田底”和“田面”都归在自己名下。 民田的所有权与使用权分开出售,是明末常见的现象。在北方,所有权被称为“田骨”,使用权被称为“田皮”,在南直隶苏松一带,则分别被称为“田底”和“田面”。 郑海珠出手买崇明的土地时,黄尊素事先就叮嘱她,务必在契约中注明“田底、田面均签转于郑海珠”,并且写明秋粮几何,由郑海珠送纳。因郑海珠的敕命身份,只能让她田产上的“徭役”被免去,田赋还是要交的。写明送纳的具体赋税,也即意味着,这数千亩田的产权与招佃耕种权,都囫囵地交付给郑海珠了。 没想到,现下看来,到崇明买地这件事上,自己虽然在经济利益上没被骗,却分明是被县令拿来当维稳的工具人了。 郑海珠语带三分谦恭、五分无奈道:“唐阿婆,晚辈似有所悟,你我都被耍了。冒昧一问,阿婆可是因在崇明争讼无果,去了苏州府为老兵后人们递过状子?” 唐阿婆点头道:“对,我腊月里就去过苏州交状子,没见动静,开春后又去,昨日我还在苏州府门口给孩子们喊冤。” 这老太太打了几十年官司,远比寻常百姓脑子清爽、反应迅捷。 她很快就哼哼冷笑道:“郑夫人,老婆子我与你叙了几句话,也想明白喽,定是县令见我不依不饶,唯恐万一御史过问、苏州那边真的查办起来,他和侵地的千户都没有好果子吃,干脆将地转给你。” 郑海珠叹气:“是啊,婆婆你是忠良之后,府上定还供着愍忠公的排位,怎么说都是有身份的,他们不敢拿你像农户白身一样恐吓打压,便将争地的火苗引到我这里。更说不定,若苏州乃至应天府问下来,他们连说辞都想好了,左不过是我这个安远夫人飞扬跋扈,仗着为大明立过功,便偷奸耍滑,半买、半抢地去占军士们的原籍田产。” 她说到此处,侧头与吴邦德感慨:“怪不得这些田那么便宜,亏我还以为,是崇明县敬我是国之栋梁呢,咳!其实就是给咱们埋的坑!” 唐阿婆听她自嘲得十分坦诚,对这女子的好感更添了几分。 打听了田契上的价码,唐阿婆摇头道:“这价码当然低得太不寻常。郑夫人,吴先生,此地临海,可以虚报为盐灶田的。因为原先,为了鼓励海岛百姓煮盐,朝廷有规矩,在崇明,如果煮盐的灶田坍塌到了水下,灶户可以得到二十八亩滩涂田地作为补偿。此令一出,崇明的不少豪强,变着法子把自家的沙田也虚报为灶田。你这海边的几千亩沙田,那个千户若串通县里,拨出几百亩报为灶田,再糊弄个淹水坍塌的由头,不费什么周章,就能额外得到几十倾滩涂田。怎么可能无端贱卖嘛。” 郑海珠了然,这不就是骗财政补贴?果然古今都差不多,因为人性的贪婪更古不变。 唐阿婆见郑海珠始终站着,尊重长辈不说,那模样也像个恭谨请教先生的学生,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郑夫人,方才老婆子脾气暴了些,你多担待。县里那些大小狐狸,讲话三分露、七分藏,说你从南到北都有后台,把我带歪了,我也以为,你是他们一伙的,是他们用你的敕命之身来压下这桩侵地案子。唉,我确实老了,容易糊涂。” 郑海珠赶紧又福个礼,再开口时却不再扯些安慰的虚辞,而是直言道:“阿婆,事情的前因后果,晚辈清楚了,也同情那些原籍崇明的军户后人。但晚辈不能陪着你去质问县令,更不能陪着你去苏州打官司。这地,已然到了我名下,就不能再交出去,否则,等于昭告全县,我郑海珠,要么是脑子不好使,要么是身上的敕命不好使。我的这些辽民佃户,将来定会受千户和县官们的欺负。阿婆,他们也是苦命人不是?” 唐阿婆闻言,面容严肃,却不算愠意上涌之色,她甚至还扭头,望了望暮色里的辽民们,看着他们像归家的羊群般,进入一间间茅屋。 她收回来的目光落在少女花二脸上时,花二有些紧张地说道:“婆婆,要不叫军士们的后人,和我们一起耕种吧?他们多吃点,我们少吃点,他们若是从大明靠近朝鲜那边来的,说的话,也应和我们差不多哩。” (不好意思,今日太忙了,为了自己和别人的生计忙。只更了这么点) (本章完) 193章 把兵额给我 崇明东沙,县衙。 差役抱着满怀的木炭,哈着腰走进公事房,殷勤道:“大老爷,姚千户从太仓弄来的好炭,小的现下就给老爷加到盆子里?” 崇明知县岳云鸿,拢着貂裘领子,目光落在公案上的一片邸报里,冷冷地“嗯”了一声。 差役正小心翼翼地添加新炭时,前院公堂方向又急步跑进来一个差役,在门口禀报道:“大老爷,那个松江来的什么夫人求见。” 岳知县这才抬起头来,眯了眯眼睛,问道:“带着一帮东北的乡巴佬来种地的那个?” “回老爷,就是那妇人,二老爷正与她说话。” 岳知县懒洋洋道:“叫进来呗。” 又对添炭的那个差役道:“走走走,别弄了,这好的炭,没得叫外人占便宜暖了去。” 两个差役都应声而去。 岳知县翻了个白眼,熟练地将一堆公文下那本刚被朝廷禁止刊印的《国色天香》,抽出来,折身塞回身后带锁的百宝柜中。 一面恨恨地低骂。 《国色天香》原是流传甚广的艳情,遭禁后,岳知县好不容易才弄来。昨夜一宿没看完,今日上值的时候,准备吃掉最后几章。 他读到“揉碎梅花诚妙手,劈破莲蓬歪断根”、“风月场中玉女,云雨帐内将军”等句子时,正兴致高昂、拍案叫绝之际,生生被打断,简直杀人的心都有了。 县丞引着郑海珠进来时,见到岳知县埋头一桌子的文书,动容慨叹道:“大老爷公务繁忙至此,千万保重身体,这两年也不知怎地,眼看春耕都过半了,天还冷得人呱呱抖。” 岳知县也不搭他的腔,只将公文虚虚规整几下,抬起脸来,对着郑海珠,露出平易而诚恳的神情:“郑夫人,你们从辽东运来的皮货真是好,咱是清水衙门,烧不起好炭,这几日倒春寒,本官就靠这裘领暖着。裹在官服外头,有些失了体统,让堂堂敕命夫人见笑喽。” 郑海珠如今有六品敕命,论理比眼前这个县老爷品级还略高,况且此处也不是前边的公堂,她遂也不客气,往花架边的圈椅上一坐。 “暖和就好,松江开关后方便许多,我再有招募的辽民过来时,船上多装些老参,给大老爷二老爷补补。” 岳知县与县丞对个眼神,面上笑容淡去,微微前倾身子,满脸写着“推心置腹”的表情。 “郑夫人,你初来乍到,拿的又是县里的好田,这几日,杨县丞让公差们常去你那里巡查,就怕青皮打行的刁民,去滋事。杨县丞是不是啊?” 杨县丞配合道:“那可不,我自家佃户和人争水渠被打了,我都没顾上回去瞧瞧。” 郑海珠呵呵一声:“大老爷,二老爷,我那些田,并非抛荒地,原是姚千户的,崇明县哪个青皮打行敢来滋扰?再说了,姚千户的族弟姚宗文,如今是方阁老跟前的红人,平头百姓不知道,两位老爷还能不知道吗?在崇明,怕是只有唐阿婆那样刚直的忠良之后,敢出头去寻姚千户的晦气。” “嗨唷唷,夫人厉害,没几天就把我们崇明的底都摸了。” 岳知县啧舌撇嘴地马屁,心里却一团火。 你个嫁不出去的麻烦妇人,拐着弯骂本官不忠不良? 岳知县面上继续卖惨,将口气修饰得更无奈了些:“唉,郑夫人这样讲,就不光是兴师问罪,而是也晓得本官的难处。郑夫人你是苏松的东林文官引荐到本县的,姚千户他的后台是浙人,东林派与浙派从朝堂打到南直隶,你倒说说,老夫这夹在中间,该怎么办?” 郑海珠盯着他:“怎么办?大老爷不是办得挺好?打太极一般,烫手的山芋就推给我了。” 岳知县讪讪,杨县丞接上恭维道:“夫人气度远阔,并非武夫粗人似地只有雷霆手段,那唐阿婆这几日没来县衙闹,听说也没再去苏州府,定是夫人安抚得当。” 郑海珠正色道:“我对唐阿婆,不是安抚,是敬重。两位老爷,几十年前,唐公就在这里,扛着大刀冲出去,砍杀来犯的倭寇,保得崇明一方平安,念及此,我对阿婆那样一把年纪、依然敢于为民请命的唐公后人,莫说好言商量,便是让我将她老人家当菩萨一样供在庄子里,我都愿意。那些回来的崇明老兵后代,统共十三户,四十口人,我的庄子,接收他们。” 岳知县一听,并没有马上松一口气的感觉。 都传这个姓郑的妇人不是省油的灯,跑买卖出身,谁的亏都不肯吃。 杨县丞也心道,哪有这样好的事,八成后面要谈条件,保不准要县里给她虚报灶田,拨些涂田给老兵的家人们去种。 郑海珠的确要提条件,却不是白蹭朝廷的田地。 “两位老爷,崇明县的海防兵备,除了姚千户那里,是不是在南沙原本有个备倭寨?本属于崇明参将下辖,嘉靖爷的时候,管寨子的是个把总级别的军爷?” 岳知县不晓得她问这个作甚,转着眼珠子,佯作回忆状:“唷,都好几十年前的情形了,本官到任时,倒是听姚千户说起过。但南沙那边,不就是郑夫人你的庄子附近吗?哪里还有啥营堡哩?” 郑海珠抿抿嘴:“隆庆开关后,备倭寨没了,把总也调回太仓了,可是,这个营兵职位,和小五百的兵额还是挂在崇明县的吧?” “啊,呃,对,有这个兵额。” 岳知县还在一脸懵懂,那杨县丞似乎已经意识到了啥。 “郑夫人可是要养家丁,用这个兵额?” 郑海珠很干脆地点头:“我这敕命怎么来的?帮着朝廷打了两场抵御外侮的大仗,换来的。朝廷的边军和水师,都问我的火器厂定枪炮,两位老爷也是晓得的,不吹牛地说,我若是个爷们,只怕已经升到把总千总。现下,我在崇明屯垦,既然千户的位子已经有人,我给家中子侄要弄个纳级千户,也难办。况且,姚千户往后说不得要寻我麻烦,我自要养家丁,家丁用上南沙营的兵额不是挺好?” 郑海珠这番话,说的是大明的军户与营兵的区别。 军户乃是卫所体系下的概念,代代世袭。崇明位于东海门户,建国之初就设有卫所,军户们平时屯田,战时防御。如今的姚千户,就是卫所的头头,训练不勤,霸占田亩倒积极得很。 而营兵没有“户籍”的概念,更不世袭,从各地招募,是营兵的主要来源。著名的戚家军,就是营兵。 岳知县眯着眼睛,暗暗嘀咕,拆倷娘,小小崇明这个破山头,真的要有两个老虎了,其中一个还是母老虎。 (本章完) 194章 人尽其用 郑海珠从县衙出来,给她驾车的辽民青年花大的身边,却多了一个人——许一龙。 去岁,郑海珠把许心素这个嫡长子顺利地带离福建,回到江南时,恰闻卢象升考中举人后,会试没有金榜题名,留在南京制艺圈中,准备三年后再战进士。 这倒与历史上卢象升的命运轨迹一致,他要到天启初年才进士及第。 郑海珠便依照对许心素的承诺,将许一龙送到南京,跟着卢象升学习制艺,指望这位上岸海寇的后代,能遂了他老子的心愿,走上科举取士的路子。 数月后,卢象升来信,直言许一龙既不是做官、也不是做学问的料子。郑海珠赶到南京面谈,见师徒二人的关系倒温和融洽,许一龙只是坦言更想闯荡江湖,卢象升亦诚然劝着「阿姐你身边总要多几个帮手」的话。 郑海珠于是也不踟蹰,又把许一龙弄回松江,先让他顶替去日本结婚的郑芝龙,管着濠明商社杭州总部与松江商路的对接事宜。 但这次,刚到崇明,郑海珠就碰上地头蛇的挑战,却也是机遇,令她对用人岗位进行了适时的思路调整——让许一龙来崇明岛。 只见许一龙疾步上前,面带告罪之色道:「阿姑,我到晚了一天,乃是因为,昨日要在吴淞码头收铜。」 郑海珠的火器厂彷制大小火炮,需要铜。黄尊素倒是愿意从东林门生的资源里,给她找供应商,但郑海珠明确拒绝了。一则,她结交黄尊素就够,不愿早早地认识太多东林派。二则,郑芝龙此前从澳门带回的信息也好,孙元化和匠师们的实务吐槽也罢,长江中下游出品的铜,质量差强人意,都建议用海外舶来的铜。 如今这万历王朝的最后一年,中日官方贸易仍未直航,郑海珠买的铜,都是颜思齐从平户先弄到台湾,再辗转北上,以闽商海贩的名义,运到松江。饶是如此,也比走内陆简便些。 此际,郑海珠摆摆手,温言道:「我估摸着就是铜到了,这是好消息,我怎会怪你来得慢。」 许一龙神情轻松了些,意味深长地瞅瞅抱着鞭子的花大,笑道:「阿姑招来的这些辽东兄弟好机警。我今早到庄子,吴公子说你来县衙办事,我想着赶来接阿姑,方才问这位兄弟可是郑夫人庄子里的,他就像没听过这个庄子一般。」 花大满脸赧然,挠头道:「夫人和公子恕罪,是吴管事叮嘱咱的,给夫人做车夫,莫和陌生人乱搭腔。」 许一龙赞许道:「这就对了,往后,我阿姑出来行走,是得多几个性子忠耿的手下跟着。」 坐上牛车,郑海珠先闭目养神。 和两个官油子啰嗦半天,就算如今已是不必点头哈腰的情形,人也很累。 许一龙对郑海珠,已完全是看待长辈的心态,只得忍着好奇,不敢马上打探,郑海珠为何让他上岛来。 崇明县城到郑海珠位于南沙东面的庄子,不过五六里路。途径一片海塘时,郑海珠微睁双眼,看到许一龙果然也将目光投向蒿草深处隐隐约约的断瓦残垣。 「一龙,那是百来年前的备倭营。」 「喔,」许一龙面色忽地有些异样,默了默,终究轻声地自嘲,「算起来,我爹当年在海上时,也算倭寇。」 郑海珠澹澹道:「你爹将自己看作海贼出身,就指望着你要回到大明做官,我没生过孩子,但有守宽那样胜过亲儿子的晚辈,我能明白你爹的苦心。不过,做官,分文武,你不爱从文,做武职也可以。」 许一龙登时来了精神:「是的阿姑,我爹不让我当俞总爷的营兵,说做武人,没准哪天就被朝廷里的那些文官给祸害了。可是我跟着阿姑你,看到松江府的黄老爷,还有卢公子,他们要么已经是文官,要么将要做文官,都 不是恶人。」 郑海珠点头:「不但不是恶人,你的卢师傅,还是文武双全之人,你跟着他学卢家刀法,是不是比念四书五经的有意思?」 许一龙道:「那是自然,我现在就盼着一官兄弟快些回到大明,和他比试比试。在厦门的时候,他用颜氏刀法赢了我好几次。」 郑海珠打趣道:「在厦门打红毛的时候,我就瞧着你和一官挺投缘的,以后做个儿女亲家吧。」 现下连媳妇都不知道在哪里飞的许一龙,居然认真起来:「阿姑,我也这么想,就怕一官兄弟看不上咱许家。他相中了颜宣抚的闺女,说要和颜宣抚做姻亲,所以急着和那日本婆娘去生个娃。」 郑海珠哈哈笑道:「我都不晓得他有这个念头,也没听颜大哥说起过。一官他,原来与你这小子最亲近,倒是啥心思都和你讲。」 许一龙咂摸咂摸,觉得有道理,目光里不禁带上了欣然之意。 郑海珠的神情,却沉静下来。 「一龙,你爹把你交给我,你也一声声阿姑地叫着,我得对你的前程,像对亲侄儿守宽的,一样上心。我想着给你谋个官身,文的不行,咱就弄武的。阿姑让你和一官,在这崇明岛,带营兵、做将官,如何?」 许一龙闻言,先惊后喜,连连点头。 他自小,就熟悉水手们战天战海战敌人的悍勇画面,随父亲到了厦门后,别说从文,就是经商也不太愿意,一心只想进俞咨皋的水师。无奈父亲担心俞咨皋拿捏着囫囵的许家、非得找个由头将他这个许家嫡子送出福建。 到了南京,拜只比自己大两三岁的卢象升做老师,若非未来的玉面战神同时教他研习刀法,他才忍不到卢象升主动开口让他回松江去。 所幸郑姑姑善解人意,竟比亲爹还懂得少年人的尚武心气,带着他兜兜转转只半年,就又把他送回原本期许的愿景中。 【鉴于大环境如此, 「阿姑,崇明县允许我们养兵?」许一龙激动过后,不禁疑惑地问。 郑海珠遂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细说与他。 末了给他打气道:「我有敕命在身,崇明又是东海门户。从九边到闽粤,再到川蜀云南,营兵与军户共处一地的,多得是。他们能养家丁一样的营兵,我这样堂堂正正为大明打***、打红毛出过力的,为何就不能养?若说妇人之身,石砫的秦良玉不也是妇人?若说会不会舞枪弄棒,朝廷那些带兵的文官,难道个个会像你卢师傅那般耍大刀?」 许一龙听得意气风发,合掌道:「对,阿姑在这崇明岛,就该带起一支郑家军来,一龙愿为阿姑带兵!还有一官兄弟。阿姑,一官兄弟在料罗湾打得多漂亮!他从日本回来后,阿姑也让他上岛吧!」 「嗯,自应如此,你们都是年纪轻轻就跑过大码头、经过大阵仗的,阿姑不靠你们带兵,还能靠谁?吴公子他,终究要回去帮我管着北边的营生的。」 前程如愿,许一龙只觉得心腑豁然开朗,劲头十足,又滔滔不绝地与郑海珠说了不少在厦门看俞咨皋操练营兵、选拔新兵的门道。 195章 穿越神器(上) 按照后世中国的地理,崇明岛是第三大岛,排在台湾岛、海南岛之后。 这个位于长江出海口、由江水冲刷和泥沙淤积形成的岛屿,在此时的明代,更是一马平川,偶有自然的土丘垒起,恐怕还没有松江府里的戏台子高。 所以,晚明时已拥有万户人家的偌大崇明岛,最伟岸的所在,是县城的城墙。 此时,刚过未初,姚千户站在城墙上,面朝东南临海处。 他身边,杨县丞也背袖而立,在顶头的刺目阳光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这些东北来的乡巴老,对付我们崇明的滩涂田,还蛮有章法。」 姚千户闷闷地「嗯」了一声。 距离那姓郑的妇人带着辽民们登岛,已过去大半个月。 昨日,岳知县从苏州回来,差人去卫所告诉姚千户,东林门派出身的苏州知府,并没把侵地桉子往南京都察院去捅,此事应就翻篇了。 同时,苏州兵备道给了回音,那处从崇明游击降格为把总、如今空置的旧时军营,兵额给郑氏,由苏州兵备道上奏应天巡抚,纳入兵部的营兵体系,但朝廷暂不拨饷,崇明县若要以乡勇临时调用,可酌情予以银粮补给。 姚千户于是今早从北岸屯堡赶到县城,准备再问问岳知县一些细节。岳知县却以春耕时节县务繁忙为由没见他,只让杨县丞带他上城墙瞅瞅郑家庄子。 姚千户心里就开始骂。 岳云鸿你个老滑头,掂量出姓郑的妇人有几分斤两,便忘了一直来怎么巴结老子的,开始像***从良一般,装起三贞九烈来,闭起门不接客了? 杨县丞瞧出姚千户有火气,也暗自冷笑。 分明泥塘里爬上来的丘个,仗着祖坟冒烟、家里出了个首辅看中的族弟,便在崇明横行跋扈,差遣着我们一个进士、一个举人给你占地骗田,你他娘的一个武夫也配!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 他轻舒几口气,皮笑肉不笑道:「你们还当兄弟我是自己人,就好。不说那些糟心的老小妇人了。老杨,你回去问问岳知县,要不要和我一起做贩盐贩棉花的买卖,去个新地界。」 杨县丞好奇道:「何处?」 「辽东,」姚千户露出神秘兮兮的神色,「老子搭上了一个辽东的客商,走登辽私港,再往南走几个卫所,一路收货,直到我们崇明的姚皮港。」 杨县丞登时有些紧张:「你这不是贩私?」 姚千户嗤一声:「老杨,你未必是头一天当官?大明海疆各处,有几个不贩私?放心,那些卫所的将官,也是我拜把子的兄弟。再说了,松江一开关,登来到南直隶跑的海船密密麻麻,谁他娘整天查你是不是有船引的。」 杨县丞忖了忖,觉着好像的确没那么危险。 「嗯,止步于崇明就行,千万莫再往南去吴淞附近,松江府任上那几个,缉私蛮严。」 …… 崇明县城四里外,郑家庄一派农忙景象。 千余亩的土地,因无山丘阻隔,又毗邻江海,更显广阔无垠。 但细究起来,庄园的田地其实分为三部分:盐田、旱田,水田。 盐田煮盐,旱田种小麦和棉花,水田种稻谷。 从关外建奴那里逃回来的辽民,本就会种麦子,无非寒冷的东北种的是春小麦,相对温暖的崇明种的则是冬小麦。 东北也有水田,带着秧马的那几家,甚至还晓得江南不少土地可以稻麦复种。 准备开垦崇明时,郑海珠已估摸着辽民们精通田土堆肥等活计,但对围海煮盐和种棉花很陌生。 她于是早早从颜思齐留在浙江岱山岛的根据地里,请来盐工,住在松江。 这些时日,几位盐工来到崇明岛,向辽民们示范,如何开挖底部宽深光滑的圩田并筑起堤坝。等涨潮时打开堤坝,引进海水,退潮后再关上闸门,让圩坑里的海水渐渐被太阳晒干,析出粗砺的海盐。再铲起这些海盐,溶于清水里,烧火烹煮,利用海盐中不同成份溶解度也不同的特点,不断过滤,最终得到细盐。 而已经错过去岁秋季播种冬小麦的旱田里,松江韩家的棉田来的老农,也在教授辽民如何播种棉籽。 明末的崇明岛,与苏松一带差不多,由于丝布纺织业的繁荣,种植棉花和桑树的土地,远多于种植粮食的。宋元时还是「苏湖熟,天下足」的讲法,到了明代中叶以后,已经改成了「湖广熟,天下足」,因为长江中下游的江南,吃的粮食也多从外地运进来。 但郑海珠对于自己这个起步阶段的小庄园的规划,还是粮食作物与经济作物并重。 此刻,她带着吴邦德和许一龙,在庄园各处走动,既察看农忙情形,也要观测,一百多辽民和三四十崇明老兵的后代,哪些适合发展为第一批营兵,哪些适合成为吴邦德训练的特勤人员。 三人刚拐到一处圩田,就听到唐阿婆那中气十足的大嗓门。 「王泰,你娘子辛辛苦苦给你送饭,你还出口伤人,你还有没有良心?快向你娘子赔不是!」 只见蓄满海水的圩田边,年轻的辽民王泰垂头听训,身边站着他娘子,提着竹篮,面色尴尬,其他几个学习煮盐的辽民,则嬉皮笑脸地围拢来看热闹。 吴邦德在郑海珠身后轻轻咕哝道:「你供起来的这尊菩萨,嗯你叫她什么,妇人联和社社首的,真是恪尽职守,比菩萨还勤快。」 郑海珠也略有脑门黑线、心中无语的感觉。 她与唐婆谈好接收老兵后人的事宜后,因想着,老太太既然在崇明这般德高望重,且终生未嫁、独居于县城,不如请来庄子里 住着,平日里给一众白丁识字扫盲。 十分追求实现自我价值的唐婆,欣然应邀。郑海珠又脑袋一热,决定在庄子里建立妇联组织,照着晚明江南常见的说法,命名为妇人联和社,唐婆担任社首,秘书是机灵聪慧的辽民少女花二。 郑海珠盘算着,有唐婆这个金字招牌,四野乡邻的崇明本地人,或许更敢于将闺女嫁过来了。 不曾想,唐婆听郑海珠浅浅谈了些妇联组织的宗旨后,兴致如春江涨水,但凡走家串户中见到男人训斥娘子的,便狠狠地批驳一顿,有两回还要男人在她写好的保证不欺负老婆的纸上摁手印。 几个折了面子的辽东大老爷们,不敢与郑海珠抱怨,便去找吴邦德啰嗦,能不能请郑夫人管管这老太太,莫插手两口子家务事。 此际,王泰的娘子看到郑夫人出现,反倒带着讨饶之色对唐阿婆道:「婆婆,天热起来,俺男人干力气活出汗大,今日这菜里,俺是把盐放少了些,不赖他发火。」 郑海珠瞥到王泰的面色,已在爆发边缘,遂也上前笑道:「婆婆,王兄弟昨日还向我打听,县城怎么走,脂粉铺子在何处。他其实蛮疼他娘子。」 一面说,一面已上前拉过唐阿婆:「方才出来时,我看到花大和花二,赶车回庄子了,阿婆快随我去瞧瞧,运来的书,数目可对。」 唐阿婆对王泰娘子不领情的态度,也有些生气,冷冷地应一声,随着郑海珠他们离开圩田。 现下,庄子的瓦房还没盖出来,郑海珠把最大的一间茅屋给唐阿婆住。 老少两个妇人回到茅屋前时,花家兄妹立刻迎上来,指着太阳下的几个书箱:「郑夫人,婆婆,我们把婆婆县城家中的纸都搬来了,一张也没剩下。」 唐阿婆打开书箱,心情大好,给花家兄妹一人赏了几个铜钱,花家兄妹也欢天喜地道谢,往自家田里干活去了。 唐阿婆进屋冲了壶热茶,拎出来放在简陋的石桌上,招呼郑海珠坐下歇息。 「郑姑娘,你是不是觉着,老婆子我,对那些大老爷们忒削刻了些?」 郑海珠抿一口茶,笑道:「婆婆,有些入口的,是辣椒水,伤人,有些入口的呢,它就是寻常的茶水,只是烫了些,吹吹就好了。」 唐阿婆发挥了律师的迅捷辩驳本色:「对嘛,要有人去吹,否则,就算是茶,也会烫伤舌头。」 郑海珠想了想道:「那些辽民汉子,虽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挂在嘴上,但我瞧了这一阵,敢对娘子动手的,还真没有。从建奴手里逃出来时,还把老婆带上的男人,不说是圣人,多半总还是好人。这么着吧婆婆,回头咱们带着女人们去县城扯布做袄子时,与她们讲,夫妻间的寻常龃龉,咱不管。但咽不下的委屈,务必来与我们说。」 唐阿婆瞥她一眼:「行,老婆子我懂了,茶若是烫嘴,先让她们自己吹吹,自己吹不凉的,再叫我出马,掀桌子去。」 郑海珠莞尔,继续喝茶。 春日阳光康慨地洒下来,把人晒得暖透,连骨头缝里都弥漫起一种舒适的酥麻感。 平和的气氛中,唐阿婆忽然问道:「郑姑娘,老婆子我脾气暴,这辈子没男人敢娶。你瞧着性子挺和顺,怎地就要做起这个什么,自梳女呢?」 郑海珠在阳光里露出浅澹笑容。 「嫁人太累。」 「呵,莫非比你走南闯北的还累?」 「婆婆,你看天上的燕子累,还是笼里的鹦鹉累?」 唐阿婆叹口气:「其实,都累。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就是百般吃苦,千般遭罪。所以,咱自己更要心疼自己,能有个笼子歇歇,进去歇歇也无妨。」 郑海珠毫 不掩饰赞许之色:「婆婆这话,真通透。」 唐阿婆忽地露出打探的表情:「阿珠姑娘,婆婆瞧着,那个吴公子,其实挺好。」 郑海珠坦然道:「身边尊长友人,不止一人说过此话,但我与他,真的没有卷属心意。他心里,有他要放一辈子的人。我心里呢,根本没有人。婆婆就别惦记,他是我歇歇的那个笼子了。」 唐阿婆摇着头,俯身从书箱里捞起一本书,认真道:「不过上一阵,怎知不合适?大不了,一个屋檐下住几年,一个锅里吃几年,不行就再分开呗。你看,婆婆最爱看的这个话本,讲的就是千金闺女如此对待自己的姻缘。」 郑海珠闻言,倒好奇起来,瞅一眼那书,《清欢记》,不知道,没听说过。 但当她的目光继续落向书箱里时,却被一张图纸吸引住了。 196章 穿越神器(下) “婆婆,这是,大布纹样的花本图么?” 郑海珠一面问,一面已将书箱中那张发黄的图纸拿在手里,细细参详上头那些色彩搭配绚烂无比的几何图形。 唐阿婆瞟一眼,点点头。 此世的崇明岛,与松江一样,皆为江南棉纺业发达的所在。 崇明人管没有染色的毛坯布,叫作“小布”,因这种毛坯布多被朝廷收去卖给番商,又被称为“卖布”。 郑海珠说的“大布”,则是染色棉线织成的花色布,崇明人也叫“间布”。 唐阿婆接过图纸,眼里浮现柔情:“阿珠姑娘,此乃我祖母记下的花本,她随我祖父来到崇明时,把广西的织布技法也带给这里的妇人。” 郑海珠赞道:“婆婆,唐老夫人这些图样,精美绝伦,便是与我在兖州王府里所见到的鲁锦比,也不会落了下风去。” “鲁锦?哎,我们这是棉布,怎能和锦缎比得?” “婆婆,鲁锦并非用的蚕丝,”郑海珠解释道,“鲁锦也是用各色棉线织成,纹样与唐老夫人所画的这些格子很像。鲁锦五色斑斓,棉布又柔和暄暖,鲁王府的贵人们并不是只爱用丝绸,他们亦稀罕上佳的提花棉布。” “哦,如此,”唐阿婆笑道,“这名字倒不算诓人,都是灿若云霞,王侯身上那一两银子一尺的缎子能叫锦,凭啥平民百姓穿的间布,就不能叫锦?” 郑海珠此时,已经离开石桌,蹲在打开晒太阳的书箱边,像淘金者一般,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那一叠明显是花本纹样的图纸。 莫说是崇明县城的布坊了,就算松江府韩家那样规模的丝布商号,她也没见过这种纹样。 色彩的确像鲁锦,菱格方寸间的植物纹、人形纹、鸟兽纹,却分明带着另类的奇幻浪漫,与儒家礼教催生出的规整含蓄的风格,有着明显的不同,仿佛微观世界中热烈的嘉年华。 是了,郑海珠想起来,故去的唐一岑唐公,原籍广西桂林,不论唐夫人是汉族还是少数民族,她对于纺织纹样的描绘,必定带上西南边陲的审美光辉。 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文化瑰宝,没有高低之别。只有狭隘的大汉族主义者,只有眼窝子浅陋的井底之蛙,才会狂妄自大,见不得同胞外向型地学习,就如见不得同胞向海而商。 郑海珠无法不激动。 她要请韩希孟来看这些纹样。 无论织布还是刺绣,韩二老爷和韩希孟都没有固步自封的习惯,他们会喜欢这些纹样的。 一旁的唐婆,见郑海珠满脸写着“我挖到宝贝了”的模样,未免也动容。 “阿珠姑娘,我母亲就是崇明本地人,但祖母的花本子,我没见母亲怎么用,或许不喜,或许太难。到了我这里,咳,就更续不上喽。我不擅女红,一上织机,一拿梭子,就头疼眼花……” 郑海珠抱起那一沓珍贵的资料,坐回石桌边,带着已经没有疏离感的口气道:“每个人性子与喜好不同,谁规定女子就要会织布了?婆婆看合同契纸,多少字都能甘之如饴,亦是我等学不来的本事。” 唐婆盯着那些在明媚阳光中变得越发好看的彩色纹样,不免也感慨:“我祖母真了不起,如此繁复的花鸟鱼虫,那些吊综,我虽未数过,只怕几百个是有的。” 郑海珠眼睛一亮。 吊综,就是纺织机上串着经线的装置。 纺织有花纹的布时,将各色经线按照一定的顺序提起来,梭子里的纬线穿过经线间的空隙,再不时压实经纬线,复杂的图案便出现在成品布匹上。 所以,吊综其实好比一套程序算法,对应不同的图案。若能看到主人现成的吊综,自是省了编程的那一步。 郑海珠于是向唐婆道:“唐老夫人的吊综,可还有传下来的?” 唐婆一拍腿:“有!我县城的祖宅里,织机上那些吊综还在,只是,只是置于柴房里积着灰,老婆子我对不起祖宗唷。” 郑海珠哈哈乐道:“婆婆带我去瞧瞧吧,我给唐老夫人的牌位磕头,做她徒儿。” “使得,使得!”唐婆爽朗答应。 此际,老少两位妇人并不知道,当年的唐夫人留给世间的,绝非一套吊综那么简单。 …… 十日后,崇明岛东南的当沙港码头,一艘从吴淞口过来的渡船缓缓靠岸。 曾在镇江运河奶着孩子拉纤的苦命人董二丫,现下已是韩希孟最为倚重的内宅侍女。 董二丫左手牵着四岁的女儿,右手抱着小少爷顾佐佑,大步流星地走过栈桥,身后则是韩希孟和范破虏,并两个挑着行李的家丁。 早已等候在码头的郑海珠,迎上去,接过顾佐佑,冲韩希孟笑道:“春天里娃儿真是长得快,才个把月没抱,又重了不少。” 说笑的瞬间,她与韩希孟对视时,却敏感地发现,这位曾经的雇主、如今的挚友,眼皮有些肿。 韩希孟目光微微一闪,很快浮现谐谑之意,指指身侧的范破虏,对郑海珠道:“你就留着些气力吧,都是要做姑奶奶的人了,回头抱你侄孙去。” 范破虏登时红了脸,蹙眉抿嘴,窘态又与几分甜蜜之色交融在一处。 再过半年,到了重阳节前后,她就要与守宽成亲了。 郑海珠遂也展颜,对范破虏道:“这回来岛上,我有极新又极美的提花样子给你看,你选几个,姑姑织成被面,到了九月正好用上新棉花做芯子,送去你们在镇江的新房。” 众女子说说笑笑,骡车边的辽民少女花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 花二意识到,原来女子不是因为长得像庙里的菩萨,才好看的。 她们好看,是因为眼睛里有光,讲话的声音也不像蚊子叫。 花二又无法不想起关外那些汉民女子,尽管长相不同,她们的表情却都是一样的。多年处于女真人的奴役之下,她们连深深浅浅的惊恐和胆怯都没有了,只剩下没有生机的麻木,仿佛眼前江滩上那些永远被踩在脚下的鹅卵石。 辽民少女怀着感慨万千的心思,跃上车架,将一车眼里有光彩的女子,送到崇明县城唐阿婆的宅中。 修复一新的三架织机,静静地摆在小小的天井里。 每台织机上,都挂着密密麻麻的吊综,穿在综上的色泽缤纷的经线,犹如无数道虹光,落入铺陈于下的纬线之间。 饶是韩希孟这样习惯于一幅绣品要用近百种颜色丝线的刺绣大师,见到眼前情景,也惊讶得合不拢嘴。 这毕竟不是丝线,是棉线。 纵然韩家的织坊已规模不小,到底还遵循苏松一带惯常的清雅沉稳的纹样审美,当初郑海珠以珊瑚色漳绒与蓝色棉布混纺,已属用色的异类。 没想到今日在这东海瀛洲的崇明岛一隅,竟能见到如此冲击视觉的吊综花本。 范破虏也和韩希孟一样,眼珠子粘在了那些吊综上。这个将要去镇江负责韩希孟衣坊分号的姑娘,马上在脑中盘划,经纬交织后形成的窄幅布条,可以缝于马面裙裾上,裙子的主人走动时,仿如踏在春日繁花里。 只有负责带娃的董二丫,没有立刻凑过来看稀奇。 顽皮的小少爷顾佐佑,拉着她的手,来到院落的一角,急于研究新奇的大玩具。 董二丫的女儿,已站在那里的另一台木质机械前,拨弄着上面的木疙瘩。 “这是什么?”顾佐佑奶声奶气地问。 董二丫的女儿道:“是实心的梭子。” 董二丫笑道:“傻闺女,梭子怎么会是实心的,实心的还怎么装进棉线织布。” 听到她们的对话,韩希孟和范破虏也走了过来。 韩希孟打量到这台奇怪的机器下头,挂着零碎的棉花絮,皱眉略忖,看向郑海珠,探问道:“这,难道是纺棉线的?” 她话音刚落,唐婆已从门外走了进来。 “可是顾少奶奶已大驾光临?老婆子我去镇上给你们买崇明百果糕咯。” 韩希孟已从郑海珠写往松江的信里,知晓了唐阿婆的传奇,今日一见这位前辈,果然于精神矍铄之外,更有轩昂气势,忙俯身行了晚辈之礼。 唐阿婆眉目间尽是慈和之色,招呼董二丫给娃娃们分崇明糕,一面笑问郑海珠道:“松江来的两位女红行家,猜出这机子是何用处了不?” 范破虏此时也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那一排木疙瘩,不是梭子,是锭子。这不是织机,是纺机。娘呀,莫非,这机子,一次能纺好几坨棉花?” 郑海珠颔首,肯定了这位准侄媳的答案。 郑海珠已不像此前在唐阿婆宅子里发现这台纺机时那么激动了,但仍欣然于韩希孟与范破虏的识别能力。 精于纺织机械的中国古代人,果然一眼看出竖立排列的纱锭的端倪。 虽然,眼前这台机器,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首先出现于一百多年后的英国,被称为“珍妮纺纱机”。 (本章完) 197章 至亲至疏夫妻 蝶戏桃李间的江南春光中,顾寿潜踏进露香园。 穿梭往来的仆婢小厮们,见到二少爷回来了,都纷纷驻足行礼。 顾寿潜如往日一样,向她们露出和气的笑容。 园子西侧“碧漪堂”外,假山之上,三奶奶李氏正与三房的两个小妾,坐于亭中,赏花、吃果子,看着三少爷顾寿沄带着两个妹妹画画。 众人居高临下,望见那个袍袖翩翩的颀长身影,时隐时现于花圃外、水榭边,最后停留在缪阿太院子里的绣绷前。 手执画笔的三少爷顾寿沄,回首与母亲李氏赞道:“二哥真仿如画中人,行止有仙气。” 李氏眸中闪过一丝不屑,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是,咱们顾家的嫡孙,品貌风采自是一流,娶进来的少奶奶也比王母娘娘还厉害。全松江哪个不晓得,下凡的王母娘娘,替我们顾家清理了门户。” 顾寿沄打小就是顾寿潜的跟屁虫,兄弟感情甚笃。顾寿潜夫妇都擅长丹青,同样喜欢书画的顾寿沄,从哥嫂处获益匪浅。 此际,顾寿沄听出母亲语气里的讥讽,晓得她说的是韩希孟当年揭露大房沈氏罪行的往事,一时少年意气拱上来,很想同母亲辩辩是非曲直。 旁边的姨娘瞧着母子二人要起龃龉,忙岔开话题,故作稀奇道:“咦,今日二少奶奶怎地未与二少爷同来?你们看,二少爷不是与阿太在品评绣作么?” 李氏抬了抬眉毛:“仙女下凡的二少奶奶忙得很,和她那如今呼风唤雨的婢子一样,四处揽事做,不像咱们,都是闲坐深宅之人。” “不是的姆妈,”正在帮哥哥磨颜料的小妹妹阿泠,一本正经道,“哥哥嫂嫂吵相骂了。” 松江话“吵相骂”,就是争执吵架之意。 李氏和两个姨娘闻言,顿时来了精神,比看戏时看到英俊的翎子生亮相还兴奋。 她们正要细细打听缘由,顾寿沄却眉头一皱,问十岁的妹妹:“你怎知的?” “文哲园那边的周婆子,前日陪二伯母来看杏花,我听到周婆子和家里下人们说的。” 阿泠口中的二伯母,就是顾寿潜的母亲。韩希孟这性子温和的婆婆,与顾氏夫妇一同住在文哲园,但时常回露香园走动,向缪瑞云请安。 “周婆子可以打发回乡下了,嚼主人闲话的仆婢,便是跟了二伯母几十年的,也顶好不用。”顾寿沄不待李氏追问,就截住妹妹的话头。 又淡淡道:“阿泠,你一个闺秀小姐,莫要染了市井妇人飞短流长的腌臢气。来,我教你画山石的一个法子,也是阿潜哥哥传授于我的:将藤黄水浸入浅墨,轻轻润笔……” 李氏见儿子如此回护堂兄,颇不乐意,但她一个已迈入中年、又不受婆婆和丈夫喜爱的世家儿媳,这辈子能指望的,只有儿子,对已然十七岁、刚考中秀才的顾寿沄,哪还敢针锋相对,只得讪讪地拿起一枚云片糕来吃。 …… “阿潜,你拿这幅《酣战闽海》去给积善社吧。” 露香园的溶翠山房外,缪瑞云让自己的大丫鬟竹香,铺开明荷料罗湾海战的绣画,给顾寿潜看。 积善社,是松江士绅们的女眷于近年结成的慈善团体,学无锡东林派高攀龙的同善会,常有施药、助学、掩埋曝尸遗骨、收养弃婴、为流民乞丐搭建窝棚之举。 现任的积善社社首,由董其昌的儿媳尹氏充任。 每岁春秋两季,尹氏都要借社学的场院,举办一次义卖会,要求社内的一众名媛,自己捐也好,去找人捐也罢,左右得献出书画珍玩之类的送来义卖会,争奇斗艳一番,再由卖董家面子的缙绅贤达斥资买走,所得银两投入积善社账上。 顾寿潜是董其昌教授丹青技艺的关门弟子,当年顾、韩二人又在董宅被围时挺身而出过,尹氏便想当然地认为,韩希孟应该与自己亲近些。 不想,她说了三四次,韩希孟都婉拒加入积善社。此番筹集义卖佳品,尹氏又让丈夫董祖常出面,问顾寿潜讨一幅韩希孟最新的绣画,顶好是彰显家国大义的,那些成日里将江山社稷挂于嘴边的老爷们,才会争购之,义卖的场面也才会红火热闹。 顾寿潜回到府中,以寻常的口吻向妻子转达。 然而,韩希孟出人意料地言辞强硬,讥讽那尹氏,每每出游,轿帘子都须用不同花色纹样的湖绫或杭锦,在松江名媛面前亮相时,云鬓上的钗环只怕比宫里的娘娘还华丽精美。既如此,这位所谓“人美心善不缺钱”的积善社社首,为何不自己出资来买别个一针一线绣成的心血之作,而要来逼捐? 这不是慷他人之慨么? 况且三年来,并未见这尹氏领衔的积善社,新修过泽漏院、育婴院的,连春瘟时分发汤药的举动都没有,纵然募集的钱财没落入尹氏的私房荷包里,这位社首至少是不称职的。 顾寿潜听了,却也起了愠意。他毕竟是董其昌的门生,平日里与董祖常亦有往来,便指责妻子,自珍绣品罢了,何必对董家女眷出语刻薄,如此计较,莫非染了郑海珠的商人习性。 韩系孟被最后那句激怒,质问丈夫有何资格看不起商人,郑海珠与姚氏那样殚精竭虑办学启蒙的妇人,才是修德行善之人的榜样。 如此唇枪舌剑,夫妇二人婚后三年,头一回争得不可开交。到了最后,顾寿潜干脆认为,妻子被友人引领着见过南直隶以外的天地,已经看不上松江的士人名媛,包括他这个没有功名、耽于画艺的丈夫。 韩希孟面对拂袖而去的丈夫,和赶来劝慰的婆婆陆氏,哭了一场。郑海珠那日在崇明码头看到韩希孟眼皮子发肿,便是因此缘故。 此刻,顾寿潜接过缪瑞云的《酣战闽海图》,轻声道:“多谢阿太。” 顾寿潜的感激之色并不显得疏离,但缪瑞云一眼看出,他仍有些怏怏之气。 “阿潜,莫怪你娘来与我说起此事。她自己面团般的性子,半辈子从没跟人脸红过,见你们两口子突然吵成那般,自是唬得没了主意。” 顾寿潜点点头:“说来还得谢谢我娘,不然阿太怎会晓得,还帮我救急。董公乃我恩师,尹氏那处的面子,我怎能不给呢。” 缪瑞云嘴角滑过意味深长之色:“但是阿潜,希孟讲得也不错,董家媳妇虚荣矫作,与徐翰林家的媳妇,那是天壤之别。希孟素来与徐家媳妇、黄家奶奶她们走得近,瞧不上尹氏也不稀奇。” 顾寿潜垂眸:“阿太,我晓得了。” 缪瑞云眼睛一眯,和蔼地问孙子:“希孟几时去的崇明?” “走了有七八日了。” “呵呵,这个孙媳妇,阿太喜欢。和夫君闹别扭,不是气得回娘家,而是雄赳赳气昂昂地学艺去了。” 顾寿潜在绣绷旁的椅子上坐下来,闷声道:“郑氏那边,在阿孟看来,只怕比她娘家还亲。” 缪瑞云嗔道:“哎,你堂堂男子,怎地去吃一个女子的醋。阿珠人情练达,心地也纯良,又比你们长一两岁,如今还得了朝廷的封赏,六品敕命虽是妇人才有的,但品级与黄老爷的官身却不相上下。怎么,她做你们两口子的大姨姐,你区区一个秀才,莫非还吃亏了去?” 顾寿潜默然须臾,开口道:“阿太教训的是,孙儿量狭了。其实这回,阿珠姑娘那边,应是不知我与希孟的龃龉,想是寻着了民间有趣的织纺技艺,才派人来请希孟和范破虏去瞧。” 缪瑞云一副和事佬的神态,拍掌道:“这就对了,阿太倒觉得,郑姑娘来请得巧,免得你们刚吵完,一个院子里住着,相看厌气。希孟去崇明散散心,回来说不定还给你赔不是。你呢,这几日也莫闲着,给她画一些绣样子。” 顾寿潜与眼前这位没有血缘、但颇为体谅晚辈的祖母说了一阵子话,觉得心情松快起来,遂附和着祖母道:“阿太提醒我了,希孟绣完了海战图,对炮火的施针用色颇有心得,还想绣郑姑娘的火器坊日常图景。” 缪瑞云笑道:“那你去火器坊瞧瞧呀。月生来弹琴给我听时,说孙老爷和李老爷,最近正在仿制新的大炮,希望莫像上回那样炸膛了。” “阿太,”顾寿潜的兴致旺起来,“孙儿委实不想走科举之路了,手上又有几分写画本事,若我投在孙老爷门下,一道研习火器,不知我们顾家族长会否允准。” 缪瑞云面容沉静地思索一阵,抬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自有儿孙志。阿太支持你,会替你去与顾家族长说。” 数日后,上海县的松江火器坊前,顾寿潜先走下马车,待车夫放好踏凳,才小心翼翼地将缪瑞云扶下来。 王月生已在门口等候,上前道:“孙老爷方才正要与我一同出来迎接阿太,匠人来报,铜铁锡的配伍似又不对,老爷急急去看了。” 缪瑞云扬扬手:“怎好耽误孙老爷正事,走,你先带我们瞧瞧那个,郑姑娘说的那个什么重火绳枪的场子。” 众人进去后,两个当年被郑海珠招来做家丁警卫的纤夫,依着郑海珠与孙元化定下的规矩,将火器场大门严实地关上了。 不远处河边的小船中,佟喜玉侧过头,看着韩希盈。 那半张未被烧毁的面孔,突然变得乌云密布。 继而又挂上一种奇怪的笑容,仿佛阴翳里忽又有阳光破云而出。 北来的奸细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松江租了宅子,佯装是山东来收绢纱丝绸的商人,慢慢令自己看起来没什么破绽。 今日,佟喜玉和韩希盈包了条小仙舟游河,来到火器厂附近假意歇息,伺机探查。 韩希盈没想到,驻留不多时,就见到了顾寿潜。 佟喜玉瞅一眼在摇橹边打瞌睡的船夫,贴着韩希盈的耳朵道:“你姐夫,果然是个貌似潘安样的俏郎君。此番若事成,把他弄回赫图阿拉,你们做成鸳鸯,如何?” 韩希盈道:“多谢主子心疼奴婢。” 198章 裂痕 郑海珠松江火器厂冶炼铸造枪膛炮管的工匠们,包括被郑芝龙从澳门弗朗基炮厂请来的那些,大多不识字,更不会画图纸。 孙元化和李之藻当然欢迎顾寿潜的加入。 顾公子懂得“界画”,能画对亭台楼阁的透视,也就能将铳枪和火炮的侧视图与俯视图,画得准确,标记各部位的名称与尺寸后,作为炮厂的珍贵资料留存。 顾寿潜又是秀才,举人功名的孙、李二人,嘴上说着师法西技以强军,面上表现得与文盲匠师们达成一片,他们骨子里,就像后世的民营企业家们,对于团队中读书人的浓度,还是相当看中的。 顾寿潜于是心情大好,想着自己亦与妻子韩希孟一样,开始日日忙碌起来,并非只会游山玩水、吟风颂月。 如此过了充实的小半个月,顾寿潜估摸着,韩希孟差不多该回到松江了。 正酝酿如何在见到妻儿时,面带春风地展示自己用心画出的绣样子,不想,等回来的,却只是董二丫。 “少爷,少奶奶命我去韩老爷织坊,带两位纺纱工去崇明。”董二丫大大咧咧道。 顾寿潜面带疑云:“崇明人纺纱织布的本事,在南直隶的名气亦是响当当的,怎地,还要我们松江人去教?” “回少爷的话,郑夫人在崇明寻到了新奇的纺机,一个纺纱工,可以同时纺出许多棉线。但是那机子,又缺胳膊少腿的,少奶奶和夫人琢磨了好几日也没弄明白,就想请老爷那边的几个能干婆子去瞧瞧。” 顾寿潜听着听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一个富家公子,于纺纱之事一窍不通,亦无兴趣。 盼妻归家的期许蓦地落空,更令这位丈夫的躁郁之气隐隐升腾。 “二丫,你啰嗦来啰嗦去,真是啰嗦了个没头没脑,她们到底是弄明白了,还是没弄明白?如果郑海珠她自己也没弄明白那机子巧在哪里,又怎知能让一人同时纺出好几团棉纱?她是觉得自己和少奶奶的两个聪明脑袋都不够,还得多加几个,才能成事?” 董二丫憨厚,但不傻。 她辨出了男主人话里话外的讥诮意思,一时惶恐地僵立着,不知再如何回话。 顾母陆氏素来心软,便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和声对董二丫道:“你去韩府请人吧。对了,这次你到崇明后,与少奶奶讲,惊蛰已过,海岛上虫豸定已多起来。留工匠在彼处琢磨就好,少奶奶她,当尽早带小少爷回松江。” 董二丫喏喏应声,去后宅收拾了两件韩希孟的夏裙,并小少爷顾左佑的几样布偶玩意,兔子般离开文哲园。 …… 仲春季节,旱田的棉籽已经播下,水田插秧的时令还未到来。 长江出海口的崇明岛,有了一段短暂的农闲时光。 近两百人的郑家庄,却比周遭的本土村落繁忙许多。 毛承北从杭州濠明商社送来的海贸分红,福建俞咨皋支付的火绳枪货款,加上运河镇江至松江段的航运保险费,除去旗下产业的各项开支,以及趴帐应急的准备金后,郑海珠调出了小五百两银子,问岳知县亲戚开的米行买了三个月的粮食,剩下的钱,够买不少瓦片。 “各位乡亲,江南再过一阵,就是梅雨季,闻着霉味、做落汤鸡的滋味可不好受。咱们趁农闲抢些时辰,先把头顶上的茅草换成瓦。等年尾,地里棉花有了收成,盐布也换来钱,咱们再将屋子的泥墙换成砖墙,庄子外头也要围上工事。” 庄户们听了郑海珠的动员,见到仓里已堆满吴管事买来的粮,瓦也一车车运到了,浑身顿时打满了憧憬生活品质提升的鸡血。 便是花二这样还不到及笈之年的少女,也一派身先士卒的精气神,摘草铺瓦的效率,不输男人。 茅屋换了新颜之际,吴邦德从镇江戚金处挑选的两位教官,加上已经成为郑海珠与韩希孟家兵的几位运河纤夫,都来到崇明岛,准备在农忙前的一个多月里,由郑家军把总许一龙带领,初步操练辽民青壮。 郑海珠充分相信戚家军对于鸳鸯阵步兵、许一龙对于接弦跳帮水军的训练方法。 具体操练的层面,郑海珠不去过问,只盯着松江火器坊送来一些合机铳,让基层士兵,无论在陆还是在船,都要习惯于使用火器。 人事组织上,郑海珠则从一开始,就把青壮男子分为两个梯队。 第一梯队,是教官们点出的最精干的百来号人,享有营兵身份,分为十个小队训练。 营兵在训练期间,口粮照常发放外,他们每人还能领到相当于半两银子的铜钱。 吴邦德告诉他们,郑夫人并非男子武官那样真正的参将游击,朝廷给额、不给饷,所以他们拿到的每个铜板,和庄户们今年吃到嘴里的每一口饭一样,都是郑夫人从自己的兜里掏出来的,放眼大明,哪里还有第二支营兵队伍的统帅能做到如此仗义。看看北岛那蝇营狗苟的姚千户,直把军户当佃户来盘剥欺辱,吃干了军户的血肉后,还恨不得把骨头沤了肥。 首批营兵们听得面有动容,郑海珠却不至于真的自命多么伟大卓越。 她现下养营兵的处境,其实和真实历史上几年后的毛文龙差不多。崇祯初年,毛文龙在东江镇不也是拿不到朝廷的军饷、却照样带着将士们饿着肚子守国门么?甚至,毛帅被逼得没办法、白纸黑字上奏崇祯皇帝请求做边贸换口粮后,还被袁崇焕罗织罪名为“贩私自肥”,放进可斩杀的罪状之中。 苦不苦,累不累?想想毛帅受过的罪。 郑海珠于是对着营兵们那一张张感激的面孔,肃然道:“吴管事把我说成了菩萨,其实我更是个金刚。你们都是能打死老虎的年纪,若不好好训练……” 说到此处,郑海珠停下来,目光扫向校场外围观的另外三四十个青壮辽民。 那是她命名为“郑家庄农兵”的第二梯队,类似乡勇预备役。农兵队队员的身体素质也不差,只是在接受教官的遴选时,反应相对迟钝些,或者气力稍小些,无缘营兵队。 郑海珠指着农兵男子们,对营兵们说道:“你们若训练不勤、忤逆教官、偷奸耍滑、违反军纪,或者一月后通不过教官的考绩,就得降到农兵队去,换农兵来受训,做我的营兵,拿我的饷钱!” 】 众人纷纷响应,面露斗志昂扬、不甘示弱之色。 教官们将营兵编队,根据自身特点,定下十二人小阵中的长矛手、大刀手、立盾手、藤盾手等不同兵种后,从锻炼眼神、背诵口诀开始基训。 郑海珠则坐上少女花二赶的骡车,回到县城唐婆的祖宅里,去看那台大明版“珍妮纺纱机”的复原进度。 199章 拇指 郑海珠走进院子时,韩希孟的二婶钱氏,正带着众人,站在两台完全不同的纺机前。 钱氏出身松江棉田地主之家,嫁给韩仲文后,钱家的棉花主要供给韩家,由韩家纺纱、染色、织布。 是以,始终将韩希孟当女儿看待的钱氏,既然熟悉纺棉,一听董二丫说,小姐和郑姑娘求助韩家,要请纺纱工到崇明琢磨新机子,她便也过来瞧瞧。 钱氏与两个纺纱婆子,带来一台三锭脚踏纺机。 那是苏松一带已经用了三四百年的机子,由黄道婆所传。 南直隶原本所用的,是单锭纺机。 黄道婆在海南,向黎族妇人学到了更先进的织布技艺后,触类旁通,对江南一带搓纺丝麻的三锭纺机进行改良,使得三锭机也能纺棉,令纺出棉线的效率提高了三四倍,跟上了织布需求原材料的速度。 而英国珍妮纺纱机,从问世时,就有八个锭子纺纱出线,虽然纱线的精细度可能没有中国棉线优良,但效率的确更高。 郑海珠来到晚明后,置身于有“衣被天下”之称的松江府,亲见棉纺业的加工与销售后,琢磨为何不乏巧匠的中国,却未先于西方诞生珍妮机呢? 因为没有必要。 晚明,并不像同时期的欧洲各国那样,往海洋殖民扩张与倾销廉价货物。 朝廷对外贸易的体量很有限,内循环中的丝布需求也不饥渴,政治专制与经济形态,都刺激不了纺织生产力的迁跃式发展。 吃着人口红利的晚明中国疆土上,黄道婆发明的三锭纺纱机,已能满足织布所用纱线的供应,不存在织工等纱工的情形,“三锭变成八锭”的动因何来呢? 唐婆的祖母,那位只能在官员丈夫的活动半径中运筹人生的广西女子,研发多锭纺机的动力,一定与资本的刺激无关。 或许正因如此,她的作品进行得十分缓慢,随着她生命的逝去而中止,被弃置于家宅的角落,落满蛛网与灰尘,直到由一个穿越者惊讶地发现。 但读懂了唐夫人心思的郑海珠,却并无本事继续逝者的作品。 她再是努力地回忆中学课本里“珍妮纺织机”的插图,也想不明白,怎么用一个轮子带动好几个竖着的纱锭呢? 韩希孟和范破虏绕着织机转了好几天,倒是从刺绣的辟丝技法和缝衣的飞针走线中获得灵感,在竖立的粗纱锭子下方,对应地排列起同等数目的棉纱转子,中间则是收集细纱线成品的横轴,并将黄道婆“三锭纺纱机”中位于锭子后头的木轮,移至侧面。 待二婶钱氏和纺纱妇人到来后,最关键的一环,也被这群女子想明白了——木框与木杆。 “郑姑娘,”钱氏端着一根董二丫从外头捡来的长长树枝,对郑海珠道,“倘使有一个木架,两侧杠子上都开槽,这个树枝呢,好比一根可以在卡在槽中前后推拉的滑杆,用来勒住这七八根并列的纱。这样的木格从上到下多排几根,就能将棉纱、粗纱、细纱,都连起来。摇动木轮时,棉纱通过粗纱锭子被纺成细纱,如此来回推动滑杆,就好比同时有数架三锭纺车在纺出细纱。” 啊,郑海珠听了钱氏的比划,终于开窍,明白了整个传动装置大致应该怎么工作。 但钱氏很快又皱紧了眉头:“不过,这般一改,要比我们松江人平时所用的三锭脚踏纺机大好几倍,所需的助力亦强得多,木轮上若以棉线去连钩子,只怕摇上半个时辰,线就要绷断。” 钱氏说完,却听门外有人道:“几位主……几位奶奶容禀,小人以为,可用牛筋绕于大小木轮之上。” 钱氏和韩希孟回头瞧去,只见门外的辽民少女花二身边,站着个中等个头、方面短髭的男子,正低首躬身地说话。 因这谦恭之态,钱氏一眼看到男子粗布头巾里,刚刚长出新发、连髻子都梳不起的头顶心。 钱氏昨日上岛后,就听韩希孟说过,郑海珠招募来种地和当兵的辽民,都是从宽甸关外女真人手里逃回来的汉人。后金奴役他们时,勒令他们把脑袋剃得如女真人一样,瓠瓜似地光溜溜,只在脑后留一绺铜钱大小的头发,结成细细的辫子。 此刻,钱氏见门外男子这模样,便向郑海珠问道:“这个后生,是你庄子里的人吧?” 郑海珠点头道:“他叫阿山,因有些木匠手艺,我今日也带他来看看。” 阿山,正是当初在茅屋和田地前哭诉后金逼粮杀人的那个,刚登岛时看着比路上的野狗还瘦,两个月里吃胖了些,眼睛也开始有神采了,只是讲话仍习惯地哈着腰,连张口就“主子、主子”的习惯,都没彻底改掉。 钱氏看看院里,都是妇人,就算范破虏还没出阁,小丫头也是平日里管着不少缝衣男工的女管事。 钱氏遂和气地招呼阿山:“你进来吧,看看这几个木轮子,给咱们仔细出出主意。” 阿山忙跨过门槛,走到那台八锭纺机边,伸出手,转了转木轮,用拇指比划了一下大小轮毂的宽度,又去拉了拉传统三锭纺机轮子上的线。 韩希孟精于刺绣,平日里看的都是细微处,目光落处,看到阿山的左手拇指特别粗大,还有厚厚的茧子,再看他的其余动作,分明都是用的右手。 韩希孟未免好奇,这木匠不是左撇子,按理说左手使力不如右手频繁,为何左手的拇指这般情形?难道木匠这个行当里,有什么活是靠左手抵住发力的? 只听郑海珠道:“阿山,你们木匠,要剥牛筋?” 口气很平淡,甚至带了一丝温柔之意,希望这后生不必紧张回话。 阿山往后略退几步,仍是不敢看眼前一众光彩夺目的妇人,垂着眼皮道:“回夫人的话,女真人喜欢用大弓,做大弓要鹿筋,他们常让我们干这个活。到了南直隶,牛比鹿多,小的可以用牛筋试试。” 钱氏瞅瞅阿山,又瞅瞅在门外修理骡车的花二,看向郑海珠:“你招来的这些人,老实本分不说,还各有本事,真不错。” 郑海珠望着阿山,笑道:“就按你说的,用牛筋箍起来,看看能不能带动。若做成了,和造炮车的活一样,给你算赏钱。” 200章 戏台(上) 二奶奶钱氏,与郑海珠一样,对于研发多锭纺纱机的积极性很高。阑 韩家的生意,本就是纺、织一体的。 能够在相同时间里纺出更多的细纱线,意味着布匹的价格就算降下一二成,货主的利润也不会比过去少,货的竞争力则强上许多。 郑海珠于是与钱氏直言:“二奶奶家有棉田,我在崇明的庄子也种棉花,咱两家又都养了许多能纺纱的妇人,快些将这多锭纺机做出来,我们占个先机,挣上头几桶银子。不过,此事就像打仗时新出的武备一样,很快便会被四面八方地效彷了去。” 正在琢磨轮机联动线绳的阿山,讨好地附和道:“夫人说得是。另一则,不晓得真的转起来,倘使出纱果然又快又好,织工那边是不是反倒接不过来。若那样的话,还须改织机哩。” 郑海珠斜瞥了阿山一眼。 此话不错,纺纱与织布的频率,当然要保持协调的配合。珍妮纺纱机的诞生,就是被飞梭织布机刺激的。 触动郑海珠的是,这个木工阿山,无论前几日被她差遣着打制小型炮车,还是今日来看纺纱机,都表现出一种若隐若现的思维上的敏捷。阑 那些被选做第一批营兵的辽民们,也不笨,但更多的是对将官号令的理解力到位,以及肢体反应的迅速。 郑海珠在心里对阿山做了个记号,然后向韩希孟道:“小姐,阿珠与你分分工,今日将唐老夫人这台纱机各画一侧,图纸交给阿山与几位纱工带回我庄子里,细细参研,打制新机,如何?” 钱氏一听,晓得郑海珠怕庄子简陋,怠慢了自己和希孟,还是让她们住在县城,却又不好让阿山这样的成年男子留下来。 “阿珠,”钱氏坦诚道,“这节令,不冷不热,乡间倒比崇明县城更舒服些。我与希孟,一起住过去吧。” “呃……二奶奶,那边还未来得及造砖房,都是泥墙湖起的屋子。” 钱氏笑道:“泥墙又如何?我幼时在嘉定娘家,也住在棉田边。你们可晓得?二老爷年轻时去北边向百泉居士求学问道,还住过山洞呢。” 百泉居士,就是李贽,明代着名学者,泰州学派宗师级的人物。李贽的思想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又被他另类不驯的性格发展得更显犀利,诸如抨击抑商思想,提倡妇人亦可听男师授课等。阑 郑海珠当年投身韩家后,渐渐得知二老爷韩仲文曾是李贽的拥趸,才明白,韩仲文为何能坦然地以文士之身四处经商,更感慨,正是叔婶的开明,韩希孟才比寻常闺阁小姐少许多束缚。 此际,钱氏率先发话,正合韩希孟心意。 崇明气象开阔,临海的独特风光,比松江城小桥流水的景致更新奇,韩希孟还想带着幼子再领略一阵,同时画些花本,回去绣出来。 郑海珠见她们说得毫无造作之态,遂也不再赘语,吩咐花二与阿山先把几台纺机与织机都拉回乡间,再来接奶奶们。 …… 临近傍晚,阡陌纵横交错、屋舍星罗棋布的郑家庄中,炊烟鸟鸟。 白昼里热火朝天的造屋、军训和晒盐活动,都随着日头的偏西,画上句号。阑 郑海珠在唐婆的辅助下,安顿好钱氏与希孟等人,抽空去找吴邦德。 吴邦德正坐在院中一个土坑边,啃着面饼,身边摆着一镬热气腾腾的金花盐齑炖番薯粉条。 “从王泰家蹭来的,里头是咸菜,他媳妇忘了给粉条放盐,也不碍事。” 吴邦德冲着粉条努努嘴,笑言道,又起身进屋,拿出一副干净碗快,再舀出缸中清水涮了涮,盛上咸菜粉条,递给郑海珠。 “你也吃点。” 郑海珠接过一尝,真心美味。 这些辽民,绝处逢生之后,展示出适应环境的积极心态,很快从邻村换了些金花菜、草头、雪里蕻等江南咸菜,又学着将南直隶已经随处可见的番薯做成粉条。阑 郑海珠吃了个半饱,才指着坑边一株苕帚般散开的苗木,问吴邦德:“松江渡船送来的?” 那是一棵梅树。 吴邦德点头道:“试试看,但愿崇明的地头上能种活。” 郑海珠回忆后世的上海南汇与崇明岛,都不乏梅林,遂温言道:“怎会种不活?听说梅和桃李一样,最喜欢这种疏松的沙土。” 吴邦德噙嘴微笑,目光落在梅树上,泛出鲜明的柔情来。 “阿梅当年,随她阿爹来过一次南直隶,就说辽东太冷,想把家安在镇江。如今我瞧来,崇明更好。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等我老了,就守住这棵梅树,看看远处的海,天上的云,是不是特别像条看家的老狗?” 郑海珠一边听,一边静静望着梅树旁的陶罐。阑 那是阿梅所剩无几的骨殖。吴邦德这些年,去哪里都带着个小布包,装的就是心爱之人留于世上的这点痕迹。 眼下,布包终于换成了陶罐,将会和梅树的根系一道,被埋入沙土深处。 吴邦德又趁着天光还亮堂时,挖了一会儿土,才再次坐下歇息。 郑海珠问道:“那个叫谷山的汉子,好像没有同村人一道逃出来?” “原有不少,在关外渡河时遇到鞑子的哨探,被杀了不少,一段河都染红了。” “这是阿山说的?” “是王泰他们在关里的山头上看到的。谷山和几个青壮逃过一劫,进关后,那几个给车马店雇了,谷山太瘦,没人要。那几日我在关西招募,看他会木工,就招来了。”阑 “哦……”郑海珠面带沉吟之色。 吴邦德探寻道:“怎么了?” “嗯,我只是在想,这两月看他,脑子蛮灵光,怎地没想着早点带着自家女人往西逃。” 吴邦德揉手腕的动作忽然滞顿住,须臾叹气:“天底下不蠢的男子多得是,又有几个能在乱世里护好心爱之人。南来的船上,这个阿山总是抹眼泪,说自己对不起老娘和媳妇。” 郑海珠没再多问。 此际暮色已起,又不是行军打仗或者商议急事,她不好再驻留于吴邦德的院中。 况且,郑海珠还想着,今夜与韩希孟谈谈,再有十天半个月,即使多锭纺纱机没有周全地做出来,她也应带着儿子回松江了,不能将顾寿潜晾那么久。阑 这些时日,郑海珠得知董家尹氏讨捐原委后,劝了韩希孟好几回,你们本是琴瑟和鸣、绣画相宜的两口子,何必为那些你们都看不上的外人起争执呢? 201章戏台(下) 韩希孟是个待字闺中时就极有主见的女子。恖 她在三年前成为妻子与母亲,又常听范破虏禀报衣社向苏州织造供应出口衣裙的订单情况,与二叔韩仲文经营着生意,行事风格更被人生阅历磨砺得强势起来。 郑海珠深知这一点,故而掂量着柔和的分寸,逗孩子的时候,夸几句小少爷神态的儒雅潇洒像爹,再回忆一番镇江北固山、福建台湾岛的游历场景,循序渐进地扯到该回去缓和夫妻关系的话头上。 即便如此,郑海珠也是蜻蜓点水般,见到涟漪,便适可而止,免得让韩希孟产生“你未曾嫁人、如何说教于我”的排斥感。 挚友间的相处,往往就是如此,要主动关心对方,但却不能过于入侵她的自尊的边界。 与这种绣花似的微妙力道相比,郑海珠对庄子里辽民后生们的婚事,则如当初对运河纤夫们般,大刀阔斧地抓起来。 这一次,她要摒弃保媒拉纤的传统方式,让知慕少艾的青年男女们,多少掌握一些婚配选择权。 制造邻村姑娘来相看的机会,当然得靠文体活动。恖 郑海珠让囤户们在庄子边缘整出两块平地,不是作为校场,而是作为足球场和篮球场。 蹴鞠大家都会,篮球虽是新鲜的名字和规则,但本质也就是打配合,和蹴鞠一样,穿插进攻,有效回防,营养跟上来的小伙子们自然喜欢,戚家军教官和许一龙也支持,认为这可以增加上阵拼杀的默契感。 左邻右舍的村落也都在过农闲,乡间女子的自由度也强过苏松府城里的闺秀们,很快,球场周遭,就从零散到聚集地,开始出现崇明姑娘的身影。 说是看球,球又有甚好看的,主要还是看人,古今都一样。 由着青年男女们远远地看上一阵,就得琢磨着给他们换个方式,促进近距离融入了。 郑海珠于是豪掷五两白银,从县城将山歌班请到郑家庄,连唱三天。 农户们最爱扎堆看戏。恖 这戏台在郑家庄一搭,四邻八乡的崇明本地人果然都聚拢来。 因有爹娘兄弟就在左近,场地上又叽叽喳喳热闹如赶集,不同村庄的人本来就混杂于一处,姑娘们反倒不那么局促羞赧,敢于接腔辽民青壮的搭话了。 崇明山歌戏自然是吴语发音,初来江南的辽民听起来吃力,本地姑娘就充当翻译。 “那个小娘子唱的歌儿真怪,明明笑眯眯的,为什么说要敲他夫君的头?” 戏台前,花大好奇地问妹妹花二。 他们身后,一个满月脸的崇明本地姑娘,噗嗤笑了,热情解释道:“不是敲头,我们崇明话‘打’,是用水冲的意思。” 花大回头,正对上那双乌熘熘的眼睛,不由心旌一荡,顺势追问:“那,你们的话,‘打’怎么说?”恖 “挡。” “‘挡’又怎么说呢?” “汤。” “‘汤’怎么说呢?” “烫。” “呃……”花大已经彻底懵了。 满月脸姑娘的眼眸亮晶晶,忽闪着得趣之色:“洗就是打,打就是挡,挡就是汤,汤就是烫,不难呀,我可以多教你几遍。”恖 少女花二多机灵一个人,瞧这情形,忙道:“哥,我去找郑夫人。” 言罢就开熘了,留下哥哥,在勤奋学习外语中,顺便运筹一下人生大事。 黑压压的人群外,郑海珠正与唐阿婆叙话。 崇明山歌调子悠扬,节奏与唱词又明快通俗,莫说庄内庄外的囤户农人,就是唐阿婆、钱氏、韩希孟这样习惯于昆腔的文人女性,也听得津津有味。 尤其是唐阿婆。 老太太大半辈子,除了打官司,就是喜欢看书,而且是博览群书,诗词戏本子,还有冯梦龙的山歌集。身处出版业发达的苏松天堂,老太太庞杂的阅读量,可以傲视那些朝堂上下只读经史的男子们。 此回庄子上来了山歌社,唐阿婆比年轻男女们还兴奋。恖 因为她获得了创作灵感。 “阿珠,”她冲人群努努嘴,“我们崇明县的这山歌戏,可比昆曲、评弹、说书,都有意思。昆曲太雅,评弹太小,说书嘛,一张嘴再怎么巧舌如黄,也总不如一群人吹拉弹唱的热闹。老婆子我想着,要不咱也在庄子里弄个戏社?” 郑海珠正有此意。 带队伍,搞基建,哪能不同时重视文艺宣传工作,后世来人,都懂。 恰见到花二乐呵呵地跑来,郑海珠指着她笑道:“花二那么好看,我们郑家庄山歌剧社的第一任当家花旦,就是她了。嗯,花二,同你哥说话的那个邻村小姐姐,也不错,大脸盘,上台特别醒目。” 唐婆附和:“对嘛,婆婆来给你们这些女娃娃写唱词,莫要成天想郎想到月儿升、郎是奴家的定海针之类。你们也可以像夫人和她朋友们那样,去谈买卖、做先生、打鞑子、开田庄、养战兵,或者像老婆子我这样,敢上衙门给苦主讲理去。” 郑海珠合掌称赞:“写本子这活儿,真就是婆婆才能干得。戏要好,不光角儿要好,本子更要好。毫无阅历之人,经商种田、玄幻奇情、武侠历史,写什么本子都像儿歌,写打官司打仗的,也都像儿戏。婆婆你说干就干吧,动笔写起来,山歌社就挂在你的妇联社下头。往后,若我郑家军要出镇作战,山歌社得跟着去。那可不是美人帐下犹歌舞,而是给战兵们打气的,所以,婆婆也要写一些翎子生的男子戏。”恖 她娘俩说得热乎,少女花二却先是愣怔,继而尴尬,带着几分拒意,小心道:“夫人,婆婆,俺能不能不当戏子,俺娘说,不正经的男子才去唱戏,俺若是也去,不也……” “瞎说!”唐阿婆唬着脸道,“那都是世人的陋见。嫌唱戏的不正经,看戏看得恨不得眼珠子都粘上去的,岂非更不正经?婆婆每回去崇明县或者太仓苏州打官司,也免不了被那些衙役骂讼棍,我只当他们都是放屁。” 郑海珠瞧花二扁着嘴、面露委屈,遂打圆场道:“婆婆说得确实有道理,分明都是苍生黎民用得着的行当,哪里就比朱紫加身的读书人低贱了?打官司的,不是讼棍,是讼师,唱歌唱戏的,不是戏子,是演员。讼师如塾师,演员如生员,起码在我郑家庄开出的天地里,就得这么叫。” 花二仍期期艾艾道:“俺还是喜欢给你们赶车,喂骡马。还有,还有等夫人那个好厉害的纺纱机做出来了,俺也能纺纱。” 】 经她这么一提醒,郑海珠忽然想起来,今日搭台唱戏,分明也是光棍的木匠谷山,没来。 “花二,你看到阿山了不?”郑海珠问道。 花二道:“方才我赶骡车去接钱奶奶她们时,阿山与胡木匠在搭纺机。钱奶奶和气得很,让他们歇歇,一道来看戏,他爷俩都说不想来,急着做活计。”恖 胡木匠,也是郑海珠火器坊里的匠师。 当年初创阶段时的葛家父子,如今早已升到匠头级别,手下管着几十号人。火器坊生产合机铳、火绳枪和大小炮,不但要冶金师傅,还需要木匠皮匠,制作各种配件,已经枪架子和炮车。 郑海珠在崇明岛开始训练第一批营兵后,让吴邦德从松江拉来几类主要火器,于实际演练中观察改进需求,比如野战炮怎么再做得小些,重型火绳枪的杈托怎么不影响扛着行军的效率,炮车怎么保证挂在马匹后快速机动。 火器坊的铁匠、木匠也过来了几个。其中,胡木匠招赘了运河纤夫,会说些山东话,与辽东来的阿山投缘得很,阿山给他打下手、改良炮车,他也帮阿山琢磨着做完多锭纱车。 此刻,郑海珠想了想,对唐阿婆和花二道:“我去瞧瞧阿山他们。” 花二忙道:“我赶车送夫人去。” “不用,一里路而已,走走就到了,你听歌吧。”恖 202章 楯车 明亮的日头照在田埂上,柳絮四处飘舞,钻进人的鼻子。 郑海珠一边打喷嚏,一边望向校场附近柳荫下的仓库。 两个松江来的纤夫教官,分别叫作张立本和金豹子的,守在门口,他们也看到了郑海珠,马上站起来,冲她挥手打招呼。 自从给营兵训练用的火铳和野战小炮运到后,郑海珠便定下规矩,武器库日夜都要有人轮岗值守。 】 今日,营兵们没人想错过山歌戏,让戚金的教官来做守门的也不合适,张立本和金豹子就主动来看着,反正他们从前在运河做纤夫时,啥号子渔歌的没听过,对吊嗓子的文艺演出兴趣一般。 郑海珠走过去,问道:“晌午有人来过吗?” 张立本摇头:“辰时过来换了防,就我俩蹲这儿。” “好。”郑海珠澹澹点头,转身往自己住的小院走。 她的院门与武器库隔着一条囤户们挖出来灌既的小河沟,白天黑夜的都暴露在守库营兵的视野里。所以渐渐地,郑家庄最爱说是非的囤户,也不再津津乐道于吴管事有没有钻郑夫人的被窝了,因为执勤者们都讲,天一擦黑,夫人的院子里只有她和狗。 郑海珠无所谓让渡隐私感。这个时空里,她的注意力已经很难归于方寸间的自我小确幸了。 此刻,见到她回来,豢养的大黄狗倏地站起来,却不光是打招呼,而是显出几分焦躁不安地,晃着脑袋,一边走,一边吸熘着鼻子。 这看门犬,是从松江带过来的,当年运河边那条帮着董二丫看娃的忠犬的崽子。 郑海珠在顾家的文哲书院有独居的小院,当她离开松江四处奔波时,董二丫经常训练黄狗去熟悉郑海珠留在院里的衣裙和鞋子,待女主人回来,这狗子果然不认生,郑海珠再接手喂了小半年,便多了个忠诚的侍卫。 郑海珠跟着黄狗来到院子东墙下。 即便狗子不引路,她进院后也会来这里。 吴邦德为了她的安全,和囤户们把院墙砌起二人多高。 但郑海珠让吴邦德在三面泥墙上端留出一处不规则的孔洞,用泥巴水浸过的破布塞着,再被墙头的茅草一遮,很难被注意到。 平时,郑海珠会踩着梯子,拿望远镜看看庄子里的情形。 东边那个洞望出去,最近的,也是看得最清楚的,就是庄子的手工作坊。 这些时日,郑海珠监视了好几回,阿山在作坊里,兢兢业业地改造纺纱机,对胡木匠等人的差遣派活,亦不乏殷勤,吃饭和歇息,都在人人看得见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异样。 不过今日,作坊里空旷的场院中,并没有老胡和阿山。 黄狗又在郑海珠脚下叫唤起来,冲着墙外。 郑海珠爬下梯子,招呼着狗子,一道往作坊去。 刚跨进门,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阿黄嗖地窜向杂物间,冲着旮旯处勐烈地吠起来。 郑海珠疾步过去一瞧,堆着的茅草上,好几摊新鲜的血渍。 她心头一惊,嵴背发凉,踮着脚靠近,附身端详。 “郑夫人!” 突然之间,身后传来阿山幽幽的声音。 大黄狗扭头,嗷呜一声冲了上去。 …… “哎,哎!莫咬我,莫咬我!” 阿山像一只扑扇着翅膀逃命的母鸡,惶恐地往胡木匠身后躲闪。 胡木匠哗啦抖开手里一张棕毛毡似的牛皮,阻挡大黄狗的进攻,口中也“哦嘘哦嘘”地安抚。 牛皮抖动间,褐色短毛背面粉白色的部分不时闪现,又有水珠四散飞洒,带起一股浅浅的血肉臊气。 “阿黄,过来!”郑海珠即刻跨前去,喝住爱犬。 黄狗得到主人的指令,身形渐渐定了下来,只仍冲着阿山吠叫。 仿佛刺激它的,并不是牛皮的血腥味。 “阿山,大白天的,你走路怎地没声音,连狗的耳朵都听不见,它定是也被你吓一跳,恼火了。”郑海珠笑着揶揄。 阿山端着一笸箩石灰,窘迫得不知怎么回答。 胡木匠见郑海珠站在满是血迹的草垛前,忙解释道:“旁边乡里的一头老牛,那边农户刚杀了的,我和阿山买来牛身的皮,在作坊中收拾了一阵,又去村头河里洗了洗,准备做盾牌。” “哦,”郑海珠瞥了一眼阿山手里的石灰,温言问道,“这是泡牛毛的吧?怎么想起做牛皮盾牌?” 阿山小心翼翼地看向胡木匠,胡木匠爽朗道:“看我做甚,未必老汉我还要同你一个后生抢功劳?你与郑夫人说吧。” 阿山于是放下石灰,带着讨好之色禀报道:“夫人,小的那天看营兵试了一门小炮,他们讲是野地里接敌用的,炮弹三四斤,车架不用打得像运大炮的那么结实。但小的也不免要想,炮弹小了,只比合机铳的铅弹大了没多少,岂不是也更容易被挡住?嗯,小的并非觉得三斤炮不厉害……” 阿山说到这里,止住,观察着郑海珠的脸色。 郑海珠一边听,一边扫视周遭,看到快要完工的多锭纺纱机边,摆着几块大木板,还有木轮,显然不属于纺纱机的部件。 “你是不是想做盾牌车,瞧瞧铁弹会不会击穿它?” 阿山点头。 郑海珠盯着他,须臾展颜:“你这是将官的脑子哪,装着知己知彼的念头。” 阿山这回却收起了脸上那总是讨好人的神情,眼神肃然。 “夫人,阿山的家,是鞑子毁了的,阿山不想看到,我们在哪一场仗里输给鞑子。” 郑海珠走到木板边,用脚掀了掀,看到下头还有一层铁皮。 胡木匠也趋步过来:“夫人,我俩去请教了戚家军的几位教官,他们说,如今镇江的戚总爷,用的也还是当年戚少保营中的车盾打制法,一层铁皮、一层木板、最外头再蒙上老牛皮,牛皮上还要扎铁蒺梨,因为可以卸下来铺在地上,作拒马用。但敌人若用来防御野战里的小炮,应该不会钉上铁蒺梨,否则炸飞的铁刺更要伤到自己。” 郑海珠低头想了想,和蔼地笑道:“那就做一个楯车出来,用咱的合机铳和小炮都试试,看看啥角度、多少距离,会被这个楯车防住。” “哎,是,夫人。”胡木匠捣头如蒜。 他知道夫人赏罚分明,对火器坊里的匠人尤其不会吝啬,一个火门位置被改得更合理,都能拿到二两银子的赏金。冶炼、配伍火药的匠人们,时常拿赏钱,这回总算轮到做木工的有机会表现了,胡木匠自然摩拳擦掌中。 他赞许地望了阿山一眼。这东北旮旯的小子可以,性子老实,脑子聪明,自己还有个小闺女,也到了说亲的岁数,要不也和姐姐一样,招个赘婿进门。 老胡愉快地畅想之际,郑海珠却从背包里掏出一个木柄,走到阿山面前,交给他。 “花二的娘,也是给鞑子害死的,只留了个把手给她。你得空时给她做个轧棉籽的机子,装上这个把手。” 阿山忙接过,走到自己的木工箱前,将把手小心地放进去。 他听到身后,老胡换了戚然的语气道:“花二好歹还记得亲娘的模样,我姆妈,在我周岁时,就染上天花走了。我呀,好比一辈子没妈。” 郑海珠默然几息,开口道:“被老胡你说得,我也想我姆妈了。” 阿山轻轻盖上箱子,心中暗道:谁不想额娘呢?额娘,此一回办完了事,儿子回到赫图阿拉,就把你的坟修一修。 203章 冲突 暮春的午后,松江谷阳园的戏台上,正准备上演汤显祖的《紫钗记》。 从苏州请昆班的,正是本地名绅董其昌的儿媳,尹氏。 尹氏今春四处蹭“捐”,将城中名流捐出的丹青、书法、绣品、古瓷等物进行义卖,得银数千两。 这位贵妇簪花着锦、前呼后拥地端起排场,以“积善社”社首的名头,往松江各处孤幼院、泽漏院、济民药局等送了几两到十几两不等的“善款”。 但她仍觉得风头未出够,便又从善款中拿出百两银子,将南直隶一带有名的昆班请到松江,为参加义卖的绅士名流们唱几日。 顾寿潜此前捐出了缪阿太的《明荷海战图》绣品,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午后,顾寿浅刚踏入谷阳园,那打扮得锦鸡似的、与董祖常一道迎客的尹氏,便笑吟吟走上前,故作亲热地问道:“咦,顾公子,阿孟怎地没来?” “她陪韩二奶奶踏青去了。”顾寿潜带着淡淡的寒暄之色道。 “踏青?石榴花都快开了,还踏青?去的何处呀,佘山么?” 尹氏连珠炮似的一串追问,只换来顾寿潜一个模棱两可的“嗯”。 尹氏抿嘴:“阿孟是个大忙人,平日,忙外倒比忙里还多些,难得有空去行山赏春,也好。可惜今日这于家班的好戏,她要错过了,顾公子你瞧,我们特意留了前头的座儿。” 顾寿潜面色更冷了三分,草草地拱手还礼,便往戏台前的座位走去。 董祖常沉声埋怨妻子:“你又不是不晓得顾少奶奶去了崇明,做甚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家好歹拿出大作给你抬过场子了不是?” 尹氏不以为然道:“我哪是笑话他?我是在打抱不平好不好?这顾家嫡孙,神仙似的一个俊秀公子,松江城多少世家想将女儿嫁他的,只那韩大小姐不知怀璧自珍。顾公子风华正茂一个人儿,竟至茕茕孑立。你以他师兄自居,那我岂不是算他大嫂?是以,我偏要点醒他,再不济,快些纳个妾,一来照顾他,二来也好治治那大小姐的跋扈气。” 董祖常闻言,暗自讥诮。自己这位娘子,分明是记恨韩希孟对积善社不理不睬,逮着机会便在韩小姐背后扎针。 董祖常回头往戏台方向观望,看到坐在顾寿潜身后的一桌男子,辨认几番,不由好奇地问尹氏:“那几个穿蓝绿绫锦的,府上何处?” 尹氏道:“登莱的棉商,那日路过书院,买了好几幅画。” 董祖常纳闷:“山东人来松江贩棉花?” 尹氏嗤道:“山东棉花价低,近年苏松的布坊常有收山东棉花的。” “哦,如此,”董祖常眉头微皱,“难怪瞧着举止粗鄙。” 尹氏不悦道:“今日是唱堂会,又不是办文会,别个出了大钱给积善社的,怎么,顾公子来得,他们便来不得?” 董祖常笑笑:“行,娘子高兴就好。” 不多时,宾客尽至,一声锣响,《紫钗记》开场。 “谢皇恩灯华月华,谢天恩春华岁华。遍写着国泰民安天下。相邀去唱声哗。” “园林好”的曲调响起,正是男主李益佳节赏灯的那幕,一时之间,戏台上莲灯闪耀,金龙游动,热闹非常。 昆曲诞生于昆山,风行于江南六府,松江名士喜爱者众。顾寿潜自小耳濡目染,本也是个昆曲戏痴,此刻见这姑苏来的于家班腔圆韵美,倒也暂时忘却烦恼,全神贯注地品起戏来。 不想才舒心了须臾,却听身后那几个头无方巾、富商模样的男子,大声议论。 一个啐道:“噫,这舞的甚么鸟灯破龙,一节节断开,倒如油条般,乐死个人。” 又一个道:“哎,这会出来的这小媳妇不错,水灵灵的模样,爱死个人。” 几人一面谈笑,一面肆无忌惮地喀拉拉咬着山核桃,又将碎壳往地上乱掼,甚至有扔到了顾寿潜的鞋面上。 顾寿潜侧身看了他们几回,见他们毫无收敛,只得趁着戏中念白的段落,冲富商拱拱手道:“几位仁兄,可否小声些。再者,干果皮子,有劳吐在这个里头。” 言罢,将自己面前的小瓷罐,摆到富商们的桌上。 三个男子皆是把脸一沉,其中尤以年纪看来最长、眼袋鼓肿的一人,凶相最烈。 “小公子若嫌弃咱大老粗,尽可换个地头去坐。”肿眼泡森然道。 今日的场子,来的宾客都有固定座位,场中哪里还有空桌。 顾寿潜只得无奈轻叹,回头继续看戏。 身后几个富商安生了没多久,待演到李益与霍小玉在灞桥山盟海誓、折柳而别时,那肿眼泡粗嘎的嗓音又响起来。 “没劲没劲,这咿咿呀呀的,知不道唱个啥,还不如俺老家唱武老二的得劲。” “唱武老二的”,就是山东快板儿,恰也是万历年间出来的曲艺,因艺人讲的多为水浒传中武松的故事,什么打老虎、杀金莲之类,故而被称为“唱武老二的”,或者“唱大个子的”。 肿眼泡身边的一个蛤蟆嘴男子嘻嘻笑道:“大哥,明天俺带你去个茶楼,听说书,虽然不打快板儿,但故事可有意思。说得是土匪抢了松江一个大小姐的。” “哦?”肿眼泡登时来了精神,“咋抢的,弄到手了没?” “都是土匪了,还能得不了手?听说那女子家,也是和俺们一样,做棉布生意的,祖上还是,还是个宰相爷,叫啥琦。” “叫韩琦,”蛤蟆嘴的同伴接过茬,对肿眼泡道,“大哥,说那韩家小闺女,出门去耍,叫水匪给劫回寨子里头了,入了洞房,三天后,朝廷来了群锦衣卫,杀掉匪首,救出了韩小姐。结果你猜怎么着,这韩小姐呐,其实是被她定亲的婆家一个大伯母给算计的。不说哩不说哩,大哥自己去听。” 肿眼泡咂咂嘴里的碎核桃肉,满脸猥琐道:“三天后才救出来,只怕肚子里已有个小土匪。那这韩小姐,后来成亲了没?” “啪!” 只听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之音,令台上霍小玉的低吟慢唱戛然而止。 顾寿潜站起来,踢开凳子,挥手对着肿眼泡就是一拳。 …… “旅仙,为兄陪你去医馆,请郎中敷些药膏。” 董祖常撵着顾寿潜的脚步,急促的口吻中满带歉意。 方才,台上的《紫钗记》正演到缠绵悱恻处,顾寿潜同几个富商却突然打了起来。 场面登时混乱,董祖常忙喝令家丁上前分开他们,顾寿潜的额头已挂了彩,身上的褙子亦被扯破。 董祖常出言打问,山东富商却气哼哼地扬长而去。 顾寿潜也在宾客们惊讶探寻的目光中,整衣离席。 尹氏面带愠意地让班子继续唱,董祖常则追了出来。 顾寿潜转身拱手:“今日搅扰了董兄和二奶奶的贵客,实是情势所激,来日小弟必登门告罪。” 董祖常拉住他:“旅仙,你不去医馆也行,我命家仆送你回府。” “怎么?董兄担心那几个鼠辈还能半路劫道不成?松江不是他们老家的水泊梁山,我顾寿潜也不是你们眼里没用的纨绔。” 董祖常听到最后半句,微微一怔,旋即品出,眼前这位父亲爱徒的身上,暴怒之外,更有郁郁之气。 他遂由着顾寿潜走远些,才使个眼色,让家仆跟过去。 不多时,那家仆便挂着苦瓜脸又出现在主人面前。 “二少爷,顾公子将小的骂回来了。” 此际刚交了申时,府城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分明是暖风熏人、众生喜乐的和美景象,顾寿潜却觉得,那些面孔上的笑容,都是对自己的讥讽。 他心烦意乱,抬袖擦擦额头血迹,干脆离了大街,往月河边的僻静处走去。 “公子,公子可要摇个船散散心?船上还有新茶” 粼粼波光中,一条整洁的小仙舟自河心缓缓驶来,船老大殷勤地揽客。 顾寿潜抬眼望一望蓝天白云,点头道:“摇去佘山下。” 204章 恻隐之心 顾寿潜沉入疼痛与湿冷的噩梦后,眼前飘过无数白描线条的丽人。 混沌中,他仍辨出,那是韩希孟画的绣样子。 那些丽人,衣袂翩翩去又回,最终停留在董其昌的画作《潇湘白云图》上。 云山雾罩的景象于是褪了颜色。 我是懂你的,顾寿潜吃力地向虚空世界喊道,希孟,只有我懂你,你的针法出于笔法又超于笔法,你的用色出于丹青又超于丹青,哪怕你将翎毛仕女的绣格看得比文人山水的画格高,我也深以为然。 但是你越来越低看我,低看我相交的师友,我就像董公画中的云烟一样,澹出了你的眼界。 顾寿潜犹如被肉体与精神双重痛楚所编织的丝线,缠绕住口鼻,陷入窒息中。 】 直到有人架起他的肩膀,奋力将他拖离死亡的深渊。 带着最后一丝暖意的夕阳之手,捧起了他的脸。 顾寿潜再次睁开眼时,他看到了妻子所画的绣样里的仕女。 只是面颊,被遮住了一半。 顾寿潜盯着那半副面孔,涣散后又聚焦的目光里,终于显露震惊。 “三,三小姐?” 韩希盈见姐夫认出了自己,忙倏地向后退去,垂下头,绞着双掌,低低说了声“顾公子”。 局促而陌生。 顾寿潜从仰躺扭头的角度看去,平视的目光正落在韩希盈被油灯照着的手上。 手已不是当年闺秀的白嫩柔荑,粗糙黝黑,指甲也没有丹蔻,只有甲缝里的黑泥秽物。 顾寿潜腾地起身,几绺茅草从布单下钻出来,扎入他撑着床榻的手掌中。 他被扎得一抽手,“嘶”了一声,继而抬眼四顾,看清这个泥墙茅顶、垫砖板床的陋室。 门边一个蹲着的汉子,巴巴儿地站起来,面向此处,却不敢上前。 韩希盈回头喊他:“你来,给顾公子行个礼。” “哦!”汉子应声。 他挪步靠近,先躬一躬身子,好像觉得俯视贵公子不合适,又蹲了下来,似乎仍觉得不合适,才膝盖一软,跪在低矮的板床前,胆怯地开口道:“小人杜榔头,见过公子。” “啊,你,不要跪不要跪。” 顾寿潜向来,没有对家里下人或者外头贩夫走卒颐指气使的习惯,忙抬手示意对方起来。 落难公子渐渐恢复了神智,想起自己上船后,船在泗泾上行不多久,便碰到了那三个山东富商的船,富商们的家丁强行登船,再次出手殴打,将他扔进了河中。 顾寿潜盯着韩希盈和那汉子:“你们救的我?” 韩希盈点头:“我和榔头去河边挖点野芹菜吃,不曾想竟见到公子遭劫。我在岸上用松江话喊要报官,那伙歹人才催着自己的船走了。你的船老大也才敢和榔头一道,把你救起来。顾公子,你是怎地得罪那几个歹人的?” 顾寿潜不回答,反过来问道:“船老大就让你们把我抬走了?” 韩希盈惶恐之色又起:“是顾公子你,迷湖之际,张口便喊我阿盈,船老大以为我俩是你仆婢。我虽不知今日你遇险的原委,但想着公子的体面要紧,所幸那船夫听着是江北口音,想来也到松江不久,识不得什么人,自也未认出你,我和榔头便自作主张,将你先接到家中,而不是让船夫送你回露香园顾府。” 顾寿潜听到“露香园”三个字,蓦地回到往事牵扯今朝的情境中,方意识到,眼前这个妻妹,是当年露香园中那位沉大奶奶的帮凶。 他骤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怎么竟然在与一个参与戕害妻子的罪人平静说话。 即使韩希盈这个胁从犯,当年得到了形同男子罚边的惩治,他此际也应该跳下床,拂袖而去才对。 几乎同时,韩希盈已噗通跪了下来,放开音量,颤声道:“二少爷,我当年矇昧愚蠢至极,对大姐做出卑劣行径,这罪孽,活该有报应。我,我也得到了报应。” 她的动作幅度一大,就露出了另外半张疤痕累累的面孔。 顾寿潜想起来,去岁的确听说,乔一琦乔将军,在北边被鞑子杀了。但他们顾家与乔府从无交情,因了韩希盈的原因,更不会上门吊唁。韩希孟对此事则恍若未闻,顾寿潜哪怕出于好奇,也不敢探讨韩希盈的下落。 今日才晓得,韩希盈原来活着。 但显然,活得很狼狈。 韩希盈捕捉到顾寿潜的眼睛里,并未霎时涌上昔日之仇的怒火。 昔日梦中人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烈火留痕的面颊上。 她于是指指杜榔头,继续道:“二少爷,鞑子打军堡时,我逃了出来,遇到榔头相救,我便跟了他。” 顾寿潜看向一副风霜老相、面容粗陋的杜榔头,估摸着这男子只怕有三十好几了。 乔一琦虽还要老些,但毕竟是个游击将军。 韩希盈若不是作奸犯科,一个松江世家的千金小姐,还是一房嫡女,怎会沦落到今日境地。 思及杜榔头毕竟下河救了自己,顾寿潜拱手致谢。 杜榔头连连摆手:“呀,公子折煞小人了。公子可觉得好些了?若不嫌小人脏,小人就背着公子往城中走走,有轿子车马的,公子就坐上,小人跟着跑便是,直到见着公子到了那啥……啥……园……” “露香园。”韩希盈说道,口气很柔和,看杜榔头的眼神,也无嫌弃之意。 顾寿潜澹澹道:“我们如今,不住那里了。” “哦……”韩希盈很有分寸地只敢发出一个语气词,心中却冷笑,我自然晓得你们不住那处,但住在露香园里的那个死老婆子,我会去收拾的。 还有姓郑的贱人。 又是须臾沉寂,顾寿潜皱皱眉,终于还是向韩希盈问道:“你去见过你二伯吗?” 韩希盈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没有脸再回去。我只去看了我娘的坟,我二伯和伯母将她的坟修得很好,给我爹爹的位子也留出来了。不晓得我爹他如今,在哪里传教,身子骨可好。” 杜榔头见韩希盈开始抹眼泪,叹口气道:“顾公子,俺一个死了婆娘的老鳏夫,阿盈肯跟我,不嫌弃我,是老天赏的福气。俺老家是青州的,咱两个本想到青州开个大铁铺子凑合过,但那里闹流民,阿盈就说回松江,她到底熟悉些。公子,俺知道阿盈吃过衙门官司,她那时小,湖涂不懂事,公子大人大量,莫怨恨她了吧?” 顾寿潜扶着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说此事,有劳榔头,送我一程。” “哎。” 杜榔头应着,小心地去搀顾寿潜,二人走到门口时,韩希盈幽声道:“二少爷,求你,莫告诉我姐和郑,郑姑娘。我和榔头,只想在松江吃一口饭。” 顾寿潜摆摆手:“知道了。” 走入漆黑的夜色时,凉风迎面吹来,拂在他的额头与肩胛,仿佛减轻了那几处火辣辣的疼痛。 半湿的衣袍则令他打起寒战来。 杜榔头告罪道:“委屈公子了,是小的家里,实在没有体面些的衣裳给公子换上。” 顾寿潜不语,心头却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韩希盈在如此不堪的境遇中,只向他单纯地忏悔,而没有试探着求助,反倒令他动了恻隐之心。 他即使立刻就自省,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终究仍在回到文哲园后,命小厮出来,给了蹲在门口的杜榔头五两银子。 205章 “算学,乃普天之下,公私之间,一日而不可缺者。” “算学有度数,有开方,有几何。徐公光启笔受《几何原本》,令吾国吾民习之而旁通,譬如丈量田亩、营建桥梁、操用火炮,皆能受益匪浅。今日,我们便开始学习《几何原本》第一卷,本卷论三角形,共四十八题。” 这日巳时,顾寿潜替缪阿太来给守宽学校送笔墨纸砚,路过课室,里头先生正在讲授算学。 他站着听了一会儿,转身之际,见到王月生和张岱正并肩而来。 张岱拱手施礼,问道:“旅仙也喜欢算学里的几何?” 顾寿潜道:“原本无甚兴致,因今岁受命于孙老爷,画些枪铳火炮的法式图,才晓得,开炮要用铳规度板计量,否则铁弹会失了准头。而此法又与几何有关,是以也来听听。” 王月生笑着补充:“顾公子的笔法神乎其技,又能化繁为简,所画的法式图,不但学过几何的炮手,就是我与匠人们,也能看明白七八分。” 王月生的赞美绝非出于寒暄之意。 年初,郑海珠去崇明垦荒后,缪瑞云就叮嘱王月生,尽快把火器铸造与操作文字化、图形化,形成工部营造法式那样的册子,交给北边的刘时敏和南边的郑益。 王月生脑子一转,提议道,阿太膝下的孙儿顾公子,便是现成的写画高手,恰那孙元化也受老师徐光启的点拨,要将火炮之冶炼与操作,如《几何原本》那样成书。若让顾寿潜进火炮厂,辅助孙元化成书,不至惹人疑心,好过自己这个本是管人管钱的妇道人家游走于场院工坊之间。 如今两个月过去,顾寿潜果然进展不慢,王月生只待他全部成稿后,向孙元化和郑海珠言明事涉军机,要亲自张罗刊印,借机昧下几本。 此刻,顾寿潜哪知王姑娘明媚笑容里藏着如此深意,唯觉得眼前这一对璧人,虽无法光明正大地相守于大宅华屋,却是鸳侣情笃、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妙境。 只听张岱主动开口邀请:“旅仙兄,小弟从山阴寻来几张古杉木板,兄可愿前去一观,指点指点?” 斫琴用木,面板为杉木,底版为梓木。顾寿潜这般文士公子,对琴之雅好,不在张、王二人之下,自欣然同往。 到了琴坊的院子里,那个留在守宽学校教日语的永海和尚,正乐呵呵地抚着几张杉木板。 寄寓大明快一年,永海的汉话突飞猛进,已能流利地向张岱表达夸赞。 顾寿潜边看木板的年轮,边听张岱语永海叙话。 张岱虽言语谦和平宁,谈论到琴板传音的讲究之处时,却总以“王先生说过”开头,显是将王月生的喜好当作头等大事来看待。 顾寿潜听着听着,心中便存下了个念头。 回到文哲园,他喊来小厮:“你去泗泾九里弯附近的窝棚,找那日送我回来的杜铁匠,看看他的铺子。若已开张,让他打五十个轧木棉籽的碾轴,再做百枚针坯出来。” 顾母陆氏正在一旁修剪芙蓉,回过身来,探寻中难掩一丝喜意地问儿子:“你可是要给希孟和郑姑娘那里,送些农具去?” 顾寿潜多日来难得露出会心的笑容,点头道:“我听希孟说过,轧木棉,铁碾子胜过木碾子。郑姑娘要养那许多流民,近年必定手头紧些,我们便送她几个铁碾子吧。至于针坯,我从阿太处听了一个炒针的独门秘法,正想试试。” 顾寿潜所说的“炒针”,是时人制作绣花针的必经环节。 铁丝被截断、凿出针眼后,要在锅中小火炒制,再以松木屑混合细土来蒸。不同绣坊的炒和蒸的火候、用料都不同,皆是顺着自家绣娘捏针、施针的习惯。 母亲陆氏听儿子要亲自为儿媳炒针,且满面憧憬,不由一阵欢喜,缓声儿附和道:“希孟对针最是挑剔,你给她炒出一套合用的绣花针,她必会欢喜。阿潜,姆妈觉着,希孟看人的眼光很准。那尹氏好出风头,什么阿猫阿狗的都去结交,此一回招引来的那几个恶商,直如土匪强盗一般。” 顾寿潜安静地听着。 那次遇袭的翌日,他便去松江府告官,黄尊素亲自到山东商会拿人,三个恶商早已跑了。顾寿潜虑及老师董其昌的面子,就此作罢,但心里头也和母亲想的一样,韩希孟不愿与尹氏交往,如今看来颇有道理。 只听陆氏喊住去办事的小厮,又向顾寿潜问道:“那个救了你的铁匠,家中可有女眷?我送人家几套衣裳帕子,一并带去。” 顾寿潜道:“外来的手艺人,就算他心肠不错,周遭同乡之类,只怕也良莠不齐。姆妈,吾家不必当亲戚似的走动。儿子给他些银钱挣了,就算谢了他仗义相救之恩了。” 陆氏想想有理,遂也作罢。 半个多时辰后,小厮回来了,向顾寿潜禀道:“少爷,杜铁匠那边,炉子已烧起来了。小的将定钱给他,他欢喜得不行。” 顾寿潜正给鹰隼大铳、四斤小炮等火器的图片,誊写文字注释,头也没抬,淡淡说声“知道了”。 …… 崇明岛,郑家庄。 相隔三月,第二批五十人左右的辽民,由许三用濠明商社的货船,送了过来。 此行与许三同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母亲——阿娅。 这个在建州女真和汉人手里都受过虐待的叶赫部成员,当初蒙郑海珠收留,又跟着她跑过一趟赫图阿拉、参与谍报训练,犹如获得新生。 阿娅在辽阳诞下孩子后,休养了一年,吴邦德便安排她到兖州情报站辅助穆枣花。 这一回,阿娅带着幼儿,从登州上了许三的船,往崇明岛来向郑海珠禀报王府煤矿的情形,并交账小殿下朱以派送给郑海珠的煤矿干股的分红。 郑海珠特别问了兖州煤矿的抽水事宜。 毕竟,珍妮纺纱机和蒸汽机的发明,是来到大航海时代的穿越者们必定会想到的动作。 而蒸汽机的发明,就来自于为煤矿抽水的需求。 郑海珠前世并不是工程师,也没有穿越者的标配金手指,比如可以选择瓦特答疑的系统。 不过没关系,这里是晚明,是一个拥有徐光启、宋应星等科学家的时代,她只要引一引点子,蒸汽机说不定就能像多锭纺纱机一样,被聪明的土著们琢磨成型。 听完阿娅对于煤矿的汇报,郑海珠看了看对面武备库值守的囤户,眯着眼道:“阿娅,你在庄子里住上几个月,帮我留意一个囤户,看看他是不是有蹊跷。” 206章 四贝勒的人 “阿娅妹子可在家?” 清晨的炊烟还未散尽,囤户们陆续去各自田土里除草堆肥时,木匠阿山在篱笆外大声叩问。 阿娅抱着娃儿出来开门,笑吟吟地,将阿山让进院子。 过往的三两囤户,以及住在附近的邻居,自然都看到了。 他们自作聪明地恍然大悟。 怪不得此前有崇明姑娘赶来看戏、看杂耍的场合,都不见阿山的身影,按理说这血气方刚的小光棍不应该如此意兴清冷,难道还给他死掉的媳妇守节不成? 最近几日,大伙儿总算轧出了苗头,原来这小子精得很,是看上了郑夫人的手下。 这个阿娅,虽年轻,却能张罗着一船人登陆崇明岛,并且一来就把几匹骡马的烂蹄子治好了,郑夫人与吴管事对她说话,也不像对仆婢的口气。 想想也是,阿山有手艺、人又聪明,若稍稍高攀地和小寡妇阿娅结了亲,就更容易被郑夫人器重喽。 阿山淡定地轻推柴门,隔断了往来同乡们意味深长的目光,回身时已满面笑容,招呼道:“小豆包,来看好玩的。” 小豆包是阿娅的女儿,两岁多。女娃本就开蒙早,小豆包又从婴儿起就跟着亲娘四处跑,安全感和见识都不错,这个小岁数,与成年人打交道已很有些章法。 她瞧一眼母亲的面色,便笃定地走上前,兴高采烈拖动着带有木轮的木头小马,跑上几步,又转回阿山跟前,从马背上挖空的槽框中,捡出一个个木制机关,声音甜甜地问阿山:“叔,这些是啥?怎么玩呢?” 阿山蹲下来,抓起四个弧形的木拐子,将榫头对准,啪啪几下,就成了一个正圆,往地上一溜,木圆圈咕噜噜滚起来,豆包赶紧去追,咯咯咯笑得欢。 阿娅柔声道:“这些榫头好有趣。” 阿山抬眼望着她:“是啊,祖师爷鲁班赏饭吃,木匠活儿传了两千年,到如今咱大明,单这榫卯,就有好几十种,啥家伙事做不出来。过两年俺要是带出徒弟了,咱能师徒能靠榫头相接,在外头那小河上搭出一座桥来,保管百年不塌。” 阿娅面色舒展,脑子却处于高度接受信息的状态。她在记阿山的每个字,然后迅速作出初步判断,寻找疑点。 郑海珠发给她探察阿山的任务,并帮她开了场。数日前,郑海珠与阿山闲闲说起,小豆包算是自己认的干闺女,请阿山给她打制几样木头玩意儿,哄哄孩子开心,好过县城里那些面目死板又易碎的泥娃娃。 阿娅于是以感谢的名义,给阿山送了几次吃食,借机攀谈,带着妇人天然的好奇与悯恤之情,提了不少问题。 按照郑姑娘的说法,倘使阿山编造了自己的出处,那么,他在不同的时间,对不同的人,就同一个问题,有可能给出的细节会不一样。 但聊了几次,阿娅记下答案,去禀报郑姑娘时,却看到郑姑娘眼里略带失望的神色。 显然,阿山的说辞尚无前后不一的地方。 此刻,阿娅进屋端出茶水,递给阿山,坐下来看着男子给娃娃示范怎么连接卯榫。 在这种阳光下的怡人气氛里,阿娅和声道:“真不简单。辽东人能打铁,巧手木匠却很少。” 阿山的目光中闪现一丝骄傲:“名师出高徒,俺师傅,本是山东老家有名的木匠,给富贵人家做家具的呢。” “那怎么去了辽东,还到了宽甸关外?”阿娅蓦地问道。 阿山给豆包搭小桥的动作毫无停滞:“师傅好酒,吃醉打伤了人,罚边后吃不得欺负,逃出关落户在俺们村。” 他说得很自然。 这本来就是实情,阿山心道,倘使没有这样一个山东师傅,他就不会从小玩木匠活,就不会学了一口山东口音的汉话,也就不会在这次南来的计划中被四贝勒委以重任。 阿娅又问:“那你师傅还在辽东?” 阿山叹气:“师傅殁了。” “也是被鞑子杀的?狗鞑子!” “不,心口疼,疼死的,”阿山忽地面色一凝,呆呆看着面前的木疙瘩们,须臾才又开口道,“但你说得对,鞑子就是狗,不,连狗都不如。鞑子杀了俺娘。俺娘活着的时候,也会搭榫头,还和俺说,将来有了孙儿,她就陪着他们搭小桥小车,小桌子小椅子。” 阿娅盯着阿山,对方不与自己对视的状态,挑不出什么破绽,因为并非由于躲闪,而是由于潸然泪下。 男儿的泪,不至于涟涟,但那也是泪,一颗颗落在榫头上。 正玩得起劲的小豆包,赶紧住了手,偏着头去看阿山叔叔的眼窝子,然后拍干净手掌里的零星木屑,抬手抚去阿山颧骨上挂着的泪珠。 阿山心头一动。 他想起幼年时,阿玛对额娘不好,任侧福晋欺负额娘,他也无数次像小豆包一样,帮额娘拭泪。 阿山摸摸小豆包毛茸茸的小脑袋,咧嘴笑道:“来,咱们继续搭这个小桥。” 继而,他又抬起头,眼眸深深地望向阿娅:“妹子,豆包真懂事,你好福气。” 阿山拿捏着男子对女子的温柔,这于他这样已在赫图阿拉完婚的贝子来讲,并不难。 那日,郑海珠突然出现在工坊,虽还鼓励他好好做楯车,看不出起疑的模样,但阿山回头自省,想起四贝勒与自己一同打猎时曾说过,陷阱上头得有遮盖,草叶枯枝要和周遭的差不多,否则反倒引起猎物的警觉。 他于是意识到,自己说起来也是个正当青壮的光棍,怎能表现得对找媳妇之事毫无兴趣。 是以,阿娅出现在郑海珠身边的那天,他假装偷瞟了好几次。 不过此际,柴扉小院里娴静的母亲与可爱的女儿,倒令阿山觉着,演戏的虚情假意没有那么鲜明了。 他甚至认真琢磨起阿娅的口音,终于明白为何与这个尼堪女子(女真对汉人的称呼)没打几次交道,就觉得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阿娅汉话中某个尾音,特别像孟古哲哲大妃的口音,而后者,是叶赫女真。 阿山与阿娅,这两个都有女真部落血脉、却各为其主的人,正暗怀不同心事时,院外传来锣响,伴随着唐婆中气凛凛的大嗓门。 “种痘了,种痘了,大伙儿在家的,都去郑夫人宅院门口种痘,郎中已从松江过来了。” 阿山听清喊话后,问阿娅:“什么种痘?” 阿娅道:“就是妨天花病的法子。” 她此番刚到崇明,郑海珠就问她,女儿出过痘了没,若没出过,正好种一次痘。 郑海珠结识的弋阳腔班主方老板,老家江西弋阳,乃大明如今最擅长吹痘的地方。将天花病人所发的水痘里的浆液,以井水稀释后,吹入健康人的鼻腔中,起到免疫效果,弋阳许多郎中皆深谙此道。 但郑海珠问明此法后,又告诉黄尊素引荐的松江本地郎中,提取快要干的痘痂,虽少些活性,免疫效果却不差,或许更安全。并且,最好使用“接痘法”,也就是接力提取种过痘、但依然出花子的病患的结痂水痘粉末,五六次后,被接种者高烧的症状减少,危险性进一步降低。 在后世的牛痘法出现前,自隆庆年间起,大明江南至赣州一带,百姓对于吹种人痘、预防天花的手段不陌生,也就不抵触。 辽民们过来后,除了唐阿婆现身说法,郑海珠还从崇明县城请了几位去过苏州府应考的生员,给囤户们宣讲种痘法,打消北人因不明原委而产生的疑虑。 但阿山,仍然不信。 他想起四贝勒说过多次,女真和蒙古的不少勇士,就被出关做买卖的明人染上天花而丧命。 怎么还能主动去沾染出痘者的脏东西! 所以,当阿娅抱起女儿,回头问阿山怎么不去种痘时,阿山道:“俺小时候,出过痘了。” “哦?”阿娅盯着他,“你脸上怎地……” “怎地没有麻子对吗?”阿山摸摸面颊,“俺出得早,俺娘又绑着俺的手,不让抓哩,痘痂掉了后,就没落坑。” 207章 见面(上) 两个郎中并几个助手徒弟,花了三日时间,给郑家庄两百来号人都吹了痘苗,完成了接种。 附近乡村的崇明本地人,也有蹭过来围观后想种痘的,郑海珠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让他们去请里长或者约正书写好字据,言明接种后若有严重症状导致伤亡的,郑家庄和松江郎中概不负责。 所谓“约正”,就是大明各地乡村公约的管理与执行者,集立法、司法为一体的土味裁判官,在乡村里威望甚高。 新兴的移民村落郑家庄,约正自然就由深谙律法、不怒自威的唐阿婆来担任。 周遭的崇明土著们,在字据上摁完手印、交给郑家庄的特聘约正唐阿婆保管后,才能来接种痘苗。 如此又忙碌了四五天,跑来接种的多为一家的主劳力,郑海珠恰好利用这个机会,又摸排了一遍南沙几个大聚落的本地青壮,特别关照了其中与辽民有结亲意向的崇明人。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姻亲关系也是亲,郑海珠需要给自己的郑字号营兵队伍,充实些连襟、大小舅子等妻族的男性,同时也避免辽民中拉帮结派、架空自己和吴邦德等管理层。 崇明土著里,的确有不少想入营伍的。 崇明是个岛,岛民的性格较之苏锡常等地的百姓,本就彪悍许多,加之听说进了这个安远夫人的队伍后,只要按时训练,还有铜钱拿,这不比北边那个姚千户的军囤系统强太多。 土著们没有犹豫太久,一些最为壮实的渔民和盐工,就主动要投许一龙的水军和戚家军教官的步军。 这日,滩涂边,来看试炮的郑海珠,问吴邦德:“兵额用了多少了?” “我们自己庄子里的,两百左右,崇明本地的,区区数日就已过百。后头再来几船辽民,到明年这时候,你手下的营兵加农兵就得过千了,筹钱吧大将军。” 郑海珠撇撇嘴:“弄钱倒不算太难,七七八八的进项加起来,这两年能凑合。” 吴邦德又道:“我还担心北边那个姚宗文的亲戚,告咱们刁状。” 郑海珠仍是没太表现出焦虑。 她比吴邦德多一副上帝视角,知晓再过三四个月,那位被后世史家诟病多多的万历皇帝,就该去见列祖列宗了。 当今太子、超长待机数十年的朱常洛,当皇帝不过一月,也会因服用红丸而驾崩。再坐上龙椅的,便是辽民阿山的同门、热爱木匠事业的天启帝朱由校。 总之,被视作郑贵妃同伙、卷入红丸案的浙党首领方从哲,很快将被朝中东林派弹劾下野,姚宗文必也失势,他那个在崇明岛混军户的堂兄弟,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值得担心的,倒是黄尊素他们,入朝后若被将要崛起的魏忠贤阉党迫害,自己有没有可能救下黄尊素等人。 几声呯乓枪响,将郑海珠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合机铳和重型火绳枪,分别向模拟的阵地上的楯车开火。 射击停止后,胡木匠带着阿山小跑到楯车前查看。不同厚度的木板与铁板,在不同距离被不同的火器射击,损坏程度也不同,有两块挡板,甚至只被打破了牛皮。 “夫人,三斤小炮试吗?”一个营兵过来问。 “试,”郑海珠道,“你们堆个小斜坡,把那些楯车排在坡上,炮手开始装填时,你们去推一下楯车,然后赶紧跑开。我们看看三斤铁弹对于移动中的楯车,能调整几次射角,每次炸毁波及的范围有多大。” 营兵得令,回去通传。 一片狼籍的实验场上,阿山示意胡木匠下场休息,自己和营兵们将受损不一的楯车推走。 吴邦德对郑海珠笑道:“阿山这后生,虽然爱哭鼻子,但心地不错,也勤快得很。胡木匠偷偷和我说,想招他做上门女婿。” 郑海珠温言道:“那不挺好?你替胡木匠问问阿山。” “但阿山似乎正向阿娅献殷情,我昨日还见他在做木马摇椅,应是给小豆包的。” 郑海珠哦了一声。 吴邦德就算做月老的时候,也会先搜集情报,郑海珠思忖,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不信任吴邦德在招募辽民时的慎重。 她以现代女性对于男性自尊心的认知行事,并未不停追问吴邦德招募过程的细节,而是另行安排阿娅这样的手下,盯着阿山。 至少现在看来,这个阿山,的确没有反常的蛛丝马迹。总不能因为他比较聪明、善于思谋,就推论他是奸细吧? “轰,轰……” 更大的炸响声传来,借助势能下行、犹如活人推动的楯车组,被铁弹轰得纷纷散架,牛皮、铁片、木板碎块飞起老高,又雨点般嗵嗵嗵地砸在地上。 郑海珠走了几步,对也在现场观看的戚家军教官道:“莫说七八斤的铁弹,就算这三斤铁弹,楯车也防不住。但楯车至少对于炮弹的弹射是有阻碍的,若真的野战接敌鞑子,那些甲兵一定会驱遣着包衣在前头推楯车,帮他们开道、阻挡炮弹和枪铳,所以对鞑子的楯车阵,还请戚总兵与麾下赞画们参谋参谋。” 两个教官点头道:“我们回镇江后,定立即禀报戚总兵。” 郑海珠又转身,吩咐两个从松江孙元化处过来的炮手学徒:“你们回去,也要与孙老爷和两位师姐讲,怎么提高轻型炮的装填速度,还有铸造配方怎么减少冷却时间,不求与火绳枪一样,但至少不能对着楯车加骑兵的阵营只打出两三轮。” 她还要再说些细节,见阿山和胡木匠走过来,便住了嘴。 即使工兵是自己人,也不必让他们听到作战战术的信息。 “老胡辛苦,阿山辛苦,”郑海珠笑容可掬道,“我已与吴管事说过,今日就给你们每人发三两银子。” 二人连连作揖道谢之际,却听铁铃声响,花二赶着骡车过来。 骡车停稳后,车厢中钻出一个差役打扮的男子。 “郑夫人,二老爷喊你们叫阿山的木匠,去一趟衙门。” 阿山闻言,片刻前得了赏钱的喜悦刹那消散,他惊惧道:“啊?我……小的没有做歹事哪。” 差役摆摆手:“莫慌莫慌,不是歹事,是好事。” 又对郑海珠恭敬道:“夫人,你们这骡车去衙门办事时,二老爷看中车子里那些家什的手艺喽。今日,请木匠师傅也去给他行个方便。” …… 崇明县北边,姚皮港。 姚皮港其实在宋元时就建成了。那两个朝代,没有海禁,中华帝国的沿海很有些贸易繁荣的气象。 到了大明时,东北到东南星罗棋布的各港口纷纷封禁,大部分码头,变作了当地权贵或武装力量的私港。 崇明的姚千户占据北岛后,百姓就把“姚皮港”称为“姚泼皮港”。 “两位兄台,此地就该跟着姚某来管,连几百年前的海港,都姓姚。嘿嘿,你们说,是不是天意?” 私港码头附近,雕花门廊的一处院落中,姚千户正与两个身穿罗袍的男子推杯换盏,一面洋洋得意地吹牛。 罗袍男子皆为辽东口音,一个三十来岁的,方面长须,另一个年轻些的,则是团脸短髭。 姚千户今岁搭上这两个辽东过来的商人后,拉拢了崇明县的岳知县和杨县丞一道贩私,试水的头一趟船,每人就赚了千两银子。 此番已是第二趟船,装的仍是海盐、土布和粮食。 姚千户抿一口酒,拍着胸脯打包票:“五六月是崇明插秧的季节,苏州府不知啥时候就来人,我不敢擅自离岛。待后头松泛时,我亲自跑一趟浙江,给你们弄些上好的湖绫杭锦来,那个贩到北边,能卖大价钱了。” 他正吹嘘间,家丁在门口道:“老爷,县里送的木匠到了。” 姚千户抬头,醉眼迷离地望了望家丁身边的瘦弱青年,粗声道:“外边等着,吃完了再说。” 208章 见面(下) 姚千户宴请辽东商人的凋花楼后头,还有个向海的大院子,此际竟然堆着几节黄花梨木头,黄润润的木色被艳阳一照,变成了更为耀目的灿金,令人为之神夺。 “小木匠,你晓得这是啥木头不?” 姚千户剔着牙缝里的羊肉丝儿,傲慢地问阿山。 阿山摇头。 他的确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木头,不免暗暗感慨,明国真是地大物博、珍奇琳琅,连木头,看着都比大汗的嵌金腰带,更像金子。 姚千户道:“乡巴老,这叫黄花梨,琼海来的,一两尺,就比你的小命还金贵。这两位老板,见过你们当家的车上的椅子,很是喜欢,杨县丞命你用黄花梨做几把,给老板们带走。你他娘的把活计做得清爽些,不然,老子一句话,你们那只雌老虎就得多交一倍的秋赋。” 阿山唯唯诺诺地应了,走到木料边,放下装满工具的挑担,又趋步过来,讨好道:“小的一定打好椅子,求将军在县老爷跟前多多美言,照拂俺们郑家庄。俺们夫人做的长枪小炮,老费银子了。” 姚千户鼻子里哼一声,眼里忽地浮上猥琐之色,对两个辽商道:“那母老虎就是只戆卵,你们说,一个妇人捣腾什么枪啊炮的,妇人嘛,有咱爷们给她们用枪不时来几炮,就行了对不?” 他说完,仿佛得意于自己的下流说辞,意犹未尽地嘿嘿嘿笑起来,但很快发现,辽商没有应景地陪笑。 “姚爷,”年长的辽商正色道,“当年抚顺打鞑子的时候,我们辽南人就听说,朝廷的火器,是从松江运过去的。原来崇明岛上也有造火器的?” 姚千户翻了翻白眼:“啊对,你们讲的,应该就是那个得了朝廷六品敕命的妇人,姓郑,占了南岛。” 两个辽商彼此对视后,年长的瞥一眼埋头丈量木材的阿山,对姚千户作了个“借一步说话”的手势。 走到院外,辽商压着声音道:“爷,那个郑氏打的火器,卖不?” 姚千户一愣,想了想,恍然悟道:“你们要买?” “那可不,贩到北边,卖给土匪,比丝布粮食挣得多。” 姚千户面露难色:“我估摸着那母老虎不肯。听闻她的火器,是兵部发勘合做的,再运到边镇和福建。” “哦……”年长辽商明白了,“所以,朝廷是她的大主顾,也是唯一的主顾。” 年轻些的辽商却不甘心地怂恿:“姚爷想办法弄些,二三十把,毛利胜过百担土布哩。” 姚千户转转眼珠子:“我试试去,爷可是崇明的正经千户。军兵军兵,先军后兵,大明历来的规矩,没道理她一个半吊子兵营有枪有炮,老子堂堂千户所不给发枪发炮。” 年轻辽商火上添柴道:“就是,偌大崇明,东海门户,营兵有家伙事,卫所反而没有,朝廷是养个女海贼么?” 年长的笑呵呵道:“待姚爷弄来了枪炮,咱们下一船也该到了,正好给姚爷送银子来。” “好说,好说,”姚千户两眼放光,转身指指院里,“二位尽管差遣那小木匠,杨县丞出面喊来的,他在此处干活,他东家不敢来啰嗦。” “多谢姚爷,姚爷要不去歇着?我两个与木匠小兄弟唠叨几句,也去海边吹吹暖风,散散酒气。” …… 姚千户哼着小曲儿,背影消失在凋花楼前厅。这丘八于此处私港另建有别业,养着从苏州挑来的青楼姑娘,他没事就去别业里混着。 两个辽商走到阿山身边,几乎同时开口:“主子。” “嗯。” 岳讬澹澹地应了一声,目光仍驻留于黄花梨上。 “那尼堪狗东西方才对主子不敬,咱们回头定取了他的狗命。”年轻辽商恨恨道。 岳讬抬起眼睛,轻缓道:“那也不必,他若不把我当个小木匠,反倒糟糕了。再说,我们要花力气翦除的,是明国那些厉害角色,像姚千户这样贪财的废物,留着才好,没准将来都是给我大金开路的包衣奴才。” 年长的辽商闻言,立时恭敬地应一声,又教训儿子:“丰年,主子的睿智,你须牢记,才能跟随主子办成大事。” 这对扮作辽商的父子,分别是佟养正和长子佟丰年,均在当年抚顺保卫战时,跟着佟养性投奔努尔哈赤。 佟养正还有个儿子叫佟盛年,被老酋努尔哈赤赐名“图赖”。历史上的佟图赖,女儿嫁给顺治皇帝,生了后来的康熙帝,不过此时佟图赖还只有十三四岁,没有跟着父兄出来给后金当奸细效力。 至于以木匠身份示人的岳讬,来头更大,乃是努尔哈赤的孙子、大贝勒代善的儿子。 岳讬童年丧母,继母在代善的纵容下,苛待岳讬,努尔哈赤知道后,就让皇太极的母亲孟古哲哲抚养岳讬。所以,岳讬和叔叔皇太极感情颇厚,与生父代善反倒形同陌路。 抚顺之战时,岳讬正往北边海西女真处遴选马匹,此前也未与郑海珠等人在赫图阿拉照过面,加之他的汉话是老酋努尔哈赤的子孙辈里最好的,皇太极便委派他,南来刺探各种军情。 皇太极心思阴毒又缜密,找了宽甸外的几个囤子,命甲兵肆意虐杀汉民,逼得汉民西逃,再设计了追杀的一幕,使得岳讬能混于其间入了关。 另一方面,佟家人也被努尔哈赤派给皇太极调度,佟养正父子开始从靠近朝鲜的海港下水,扮作走私海商,佟喜玉则从陆路进到松江。 此刻,佟丰年走到院门处把风,佟养正则掏出一册空白账本。 岳讬取出木匠常用的工具墨斗,打开墨仓,墨仓中没有蓄墨的棉线团,而是浓汪汪的墨汁。 他锯一会儿木头,便停下,执笔蘸墨,在账本上画一会儿地图,都是坐船南来的途中所见,自辽海到东海的各处卫所。 画完地图,岳讬又开始描摹合机铳、重型火绳枪、大小铁炮的样子,标注它们对于楯车的摧毁距离。 至于多锭纺纱车,并没有出现在纸上。 能同时纺很多个棉团又怎样,我们女真人哪来那么多棉花。 岳讬有些无奈地想。 一鼓作气画完,岳讬将账本递给佟养正,稍显松弛地问道:“丰年的娃儿,落地了没?你当爷爷了吧?” 佟养正目光一暗,苦笑道:“是个小子,但没养活,吃不上奶,身子骨不好。” 岳讬想起自己家的壮实小子,不由追问了一句:“怎的没奶吃?” 佟养正叹气,继而带着恳求之意道:“主子替奴才与大汗和四贝勒说说吧,格格嫁到咱佟家,把丰年的媳妇和小妾胸口都给割了,也便罢了,好歹赏个奶娘,给丰年留个后。” 岳讬一惊。 他知道,自己有个快三十的姑妈,两任额附都死了,佟丰年长得英俊,大汗就把这个老格格赐给佟家。 没想到是祸害了佟丰年这一房。 那可不成,回头激怒了佟家,他们万一又倒戈。 毕竟,做叛徒,往往是零次和无数次的分别。 继而,岳讬想起了郑海珠手下那个温顺但得力的小寡妇阿亚。 岳讬终于明白为何数日前去送木马摇车时,觉得阿亚哪里不对劲了。 她的胸口,也是平的。 209章 上钩了 “西洋铁弹,逾十种,每弹既为圆形,又必合铳器口径,故不预定大小斤数。” 松江火器厂中,孙元化口述了一小段说明性的文字,侧头问匠头葛洪:“葛师傅,此话听着好懂吧?” 葛洪点头,赶紧奉上彩虹屁:“老爷厉害,虽是文曲星下凡,却能将火器法式,说得咱大老粗都明白。” 孙元化谦和地摆摆手,对提笔等候的顾寿潜道:“旅仙记下吧。” 又笑言道:“老夫研习制艺的年头,可比你们这些青春士子长,虽终究未中进士,行文已脱不了八股气。好在郑姑娘脾气爽朗,直接点出了老夫的毛病,以戚少保《绩效新书》为例,说兵书又不是科考文章,须得简明扼要,兵丁炮手们就算不识字,听着念,也一听就懂。” 顾寿潜飞笔疾书小楷,未抬头应酬词藻。 他入火器厂,协助孙元化著作《西法火器神机谱》,数月来听了不少孙元化对郑海珠的夸赞,渐渐也起了服气之意。 一个并非名门闺秀的小妇人,能让孙元化这样兼习西法的举人老爷听从她的见解,不容易。 顾寿潜将笔尖移到已然画好的一页图前。 但见纸上,皆是各种圆球,有的中空,有的实心。 实心圆又各个不同,有的两端固定尖如刀刃的锉头,有的两端突出斧钺形状的铁片,有的则被顾寿 潜以分解图的画法,演示作对半炸开的链球状。 孙元化俯身,一一指点:“这个,写‘响弹’,这个,写‘链弹’,这个,写‘攻城弹’。这里,锉头旁,注明:中以百炼钢条贯穿,两头锉尖,冶铸时先定好中线,切勿稍偏长短,致圆弹飞出时有轻重低昂,不能直贯敌阵。” 匠头葛洪,敬立一旁观之,心里骄傲而满足。 孙元化叮嘱成文的这些细节,都是葛洪和火器厂工匠们,数年来通过成败都有的尝试,积攒起的宝贵经验。 去岁,葛洪带着子侄回老家丹阳祭祖,遇到从北边返回的同乡。 那同乡抱怨,京师的兵仗局,克扣工钱,逼得匠人们偷偷接私活,朝廷火器的工期紧了,大伙儿就偷工省时,那还有什么百炼钢的锻造,随便打一打,交差完事,反正神机营里头,如今也都是些宗室的废物后代,或者太监老家来的子侄,光吃饷、不训练,火铳运去也是摆着生锈。 葛洪不免好奇打问,即使辽东镇的火器是松江这里供着,但蓟镇、宣抚、大同等地的营兵,朝廷难道不发火器? 同乡喟叹,发个屁,听闻朝堂上的老爷们上奏说,辽东确实有鞑子,花钱配点火器也就罢了,九边的其他军镇,若也这么着来,那些总兵怕会拥兵造反,况且必要加税,会苦了老百姓。 葛洪就嗤之以鼻。啥苦了老百姓?分明是怕朝廷问有钱人家化缘嘛,毕竟如他这样的草民,若不是出来靠手艺吃口饭,困在老家种田的话,实在榨不出什么花头了。 葛洪于是以自己为例,描摹一番郑海珠这个女伯乐的知遇之恩,颂扬一通松江火器厂工钱开得高,老爷们从不打骂匠人,造出来的枪炮很少炸膛。他说动好几个同乡,回北边设法花钱脱离京师匠籍身份,来松江一起干。 此刻,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抱有充分成就感的葛匠头,正欲斗胆提醒孙元化老爷,书中这一页,还要注明,钢盘必须精心锻打得厚薄均匀,他儿子葛海却气咻咻地跑来,跨进门的同时已急急开口禀报。 “孙老爷,爹,锻打乙组的正副组长,都死了。” …… 小厮在前头领路,顾寿潜来到佘山脚下泗水河畔的外来移民混居地。 华衣公子在或胆怯或猎奇的目光中穿行,最后停留在一片狼藉的铁铺子前。 杜铁匠正蹲在地上,将零碎的铁渣子捡到笸箩中。 抬头见是顾寿潜来了,杜铁匠黯然的目光一亮。 “喂,少爷来了。”他殷切地冲身后喊。 本该火光耀眼的铁铺子,像个晦气的黑洞,韩希盈从洞里钻出来,走到白昼的亮处。 “对不住姐夫的……对不住少爷的好心。少爷要的铁碾子和针坯,我们交不出活计了,这是定钱,还给少爷。” 杜铁匠从旁接茬:“府上这位小哥想必已禀过少爷,砸铺子的说,我们救了少爷,就去找少爷讨口饭吃,不许自己立营生。他们也是拿钱办事,不稀罕要俺俩的命,但只要炉子敢再生起,他们就来砸。俺挑的两个小徒弟,也被吓跑了。” 顾寿潜背袖而立,垂眸看了一眼韩希盈递过来的定银。 白花花的银角子,在韩希盈肮脏的手掌里,特别醒目。 “收起来。”顾寿潜冷冷地说了句。 又看向杜铁匠,用吩咐的口气道:“你随我去报官,松江府不是土匪窝。” 杜铁匠面露难色,韩希盈沉声道:“松江府的刑名讼狱之事,还是黄老爷管吗?” “对。” “呵呵,”韩希盈凄淡地苦笑,“当年就是黄老爷审的我,想必他能和少爷一样,一眼认出我,然后知会贵府的缪阿太,知会贵府的挚友郑姑娘,知会我……大姐和二伯,如此,不出几天,整个松江城都会晓得,当年那个韩家三小姐回来了,比流民和花子还不像样。” 顾寿潜紧拧眉头。 站在对面的,是妻子的仇人,是一个曾经释放罪恶的旧人,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是一个如今勉力挣一碗稻粱的新人。 韩希盈话中落寞悲凉的自戕意味,令顾寿潜在短暂的瞬间里,悯恤之情倏地被点燃。 他的口吻带上了温和之意:“你们先收拾收拾家当,明日我给你们送张银票来。杭州是形胜繁华的大码头,讲的话你也听得懂,你二人不如去那边开个铺子。” 杜铁匠闻言,欢喜地道声“多谢少爷”,正要跪下去给顾寿潜磕头,韩希盈却将手里的那小包银角子往顾寿潜怀里重重一塞,怒道:“我是做过错事,我半张脸也成了鬼脸,可是顾少爷,我心里还懂颜面为何物。我们可以给你打铁器换口饭吃,但我们不会像花子那样白白问你讨钱!” “站直了,”她又重重地推搡自家男人道,“明日你就去城里,找铁铺子卖手艺,我从前没去过青浦,那边应无人认得我,我去挨家挨户地问,要不要洗衣婆子,缝穷婆子。咱们自己挣一笔去杭州的盘缠!” 杜铁匠想恼又不敢,愁眉苦脸地蹲下来,偏头看向装有铁块的笸箩,瓮声瓮气道:“万一那些打行的人,去找雇我的铁铺子的麻烦呢?” “那你就去吴淞口码头,做挑夫!” “行了,”顾寿潜打断了韩希盈显露哭腔的训斥,又默然片刻,终于开口道,“有个铁匠铺子,松江没人敢寻麻烦。正好这一阵要好手艺的铁匠应急,老杜去挣个工钱吧。” (本章完) 210章 轰死他们 “怎地两个组头都**?” 露香园中,正在细品绣样的缪瑞云,听到王月生进来就说火器厂的坏消息,不由抬起脸来,诧异地问王月生。 月生放下琴,恭敬禀道:“刘组长素来勤快又聪明,小点子不断,按着郑姑娘定的规矩,我常给他发赏银。他手里宽裕了,就在佘山下的村子里定了个小丫头要做妾。他娘子因此常和他闹别扭,他更不肯回家了,结果没想到,陈组副那个老光棍,趁虚而入,与刘家娘子暗通款曲,做成了鸳鸯。不晓得哪个告诉了刘组长,刘组长便将陈组副骗出来游河,给他茶里下了毒。” 缪瑞云目露疑惑:“那刘组长怎么也**?” 月生道:“据船工给衙门交代,他一见陈组副模样不对,吓得喝问刘组长可是给茶汤做手脚了,谁想老陈身上竟是揣着凿子的,临死怒急,扑倒刘组长,凿了他的面门和太阳穴,老陈又哪里还能活。” “哦,如此,”缪瑞云盯着地上斑驳如铜钱错叠的树影,又问道,“县衙审桉时,你去听了么?那船工什么来头?” 月生明白缪瑞云疑心此桉没那么简单,娓娓道:“回阿太的话,月生与孙老爷,都去听审了。船工是江北来卖力气的,出事后立刻靠岸呼喊,若为谋财害命,应不会如此。若说仇怨,县尊将陈娘子、佘山的小妾、陈刘两家的邻里都问了,皆道不认识船工,想来也没仇的。” 缪瑞云点点头,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揉了揉太阳穴,和风细雨道:“今日还是弹《潇湘水云》吧。” 月生却还没将正事说完:“阿太,福建的商巡抚有心肃清闽浙海域和弗朗基人勾结私贩的匪徒,又招募了丁壮,问我们火器厂要三百把合机铳。火烧火燎的当口,乙组出了此事,葛洪的同乡又还没南来,顾少爷倒推举了一个老铁匠过来,说是帮他打制过送去崇明的铁具,懂怎么打百炼钢,正是铳管的紧要所在。” “哦?”缪瑞云眸光一闪,“昨日阿潜还来请安呢,没听他提及。这孩子,嘴巴怎地这么紧。火器厂出了事也不说,他要往里头带人,也不说。” 王月生莞尔:“孙老爷、顾少爷,他们做大事的男子,都惜言如金,沉稳有度。” 缪瑞云抿嘴笑笑。 月生这丫头,偶尔还是能露出从前在秦淮河做女使时的底色,再是将清冷之色挂在面上,骨子里对非富即贵或有才的男子,还是附媚的,不像郑丫头,心气竟始终与男子无甚分别。 缪瑞云于是点头道:“这倒也不妨是个因祸得福的开端,阿潜是我带大的,没有血亲,有养亲,他能慢慢地往火器厂进人,是好事。你不妨今后也多从旁推波助澜,慢慢地,咱们从福建弄些老铁匠来厂中。我看孙元化迟早要去京师工部求官,他们这种文人,哪里真会甘心一辈子在作坊里。” …… 佘山的五月,梅季未至,气候舒爽。 又时有鹤唳华亭、鹿嬉林间,是以和深秋层林尽染时分一样,最是游人如织。 武圣庙前也是香火旺盛。 “主子,那个绿衣丫鬟搀着的,就是缪瑞云。” 林中,卖沙果“渴水”(一种果蔬饮料)的小摊边,戴着南直隶妇人时兴的遮阳圆帽的韩希盈,目露凶戾之气,低声与同样打扮的佟喜玉低声道。 佟喜玉吸熘了一口爽口的渴水果饮,斜瞥一眼自己的小奴才,又回头问自己的头号家丁加姘头李得胜:“瞧仔细那张老脸了吗?” 李得胜殷殷道:“回主子的话,瞧仔细了,主子想何时动手?” 佟喜玉羊作体贴地问韩希盈:“丫头,是你的仇人,由你给老婆子定个死期。” 韩希盈却已收了恨意,语带乖巧之意:“主子出面替奴才作主,要这老东西三更死,她的性命定留不到五更。不过,眼下才一更天,杜大哥刚进火器厂、带那些新手锻打铳管,还不得机会去瞧高炉那边和大炮的泥模怎么弄。再者,他说我姐夫在给孙元化画各种火器的新书,他想等我们北撤时,连人带书一道弄走。奴才以为,先不动手弄死缪瑞云,否则,老太太一出事,顾家各种慌乱,我姐夫的书定会中断。” 佟喜玉龇了龇那口龅牙,满意道:“阿盈,此番咱们这一队人马若真把造炮的法式得到了,回到赫图阿拉,咱老佟家没准能抬旗,进到四贝勒的旗下。届时,我找福晋出面,给你找个牛录额真,让他收你做义女,你将来日子能好过许多,在建州抱着你姐夫做个小主子,不在话下。” 若非人来人往,韩希盈自是要跪着谢佟喜玉的安排。 她打心底认为,老天爷终究是悯恤她韩希盈的。当年在松江得不到的人,能掳去异族那里做成鸳鸯,也算得好事多磨、终称心意的结局。 姓郑的小**肯定也要掳去赫图阿拉,自己要看着她成为最低贱的包衣。至于大姐韩希孟,倒令韩希盈难以抉择如何处置。姐妹俩的幼年和少女时代,毕竟还相处融洽,韩希盈有些舍不得像弄死缪瑞云一样,弄死从前对自己不错的亲姐妹。 数日后,这心怀鬼胎的一窝人,匆匆来到太仓海边,与佟养正、佟丰年父子接上头时,佟家传达的计划,解决了韩希盈的难题。 “崇明岛的炮反正带不走,四贝勒的意思是,让岳讬主子和咱们的人,将那个郑家庄轰平喽。一来是多少出一出抚顺那口恶气,二来是给建州的汉民狗奴才再立个威,看他们谁还敢往南逃!” 佟喜玉一听皇太极这个指令,就觉得有趣,遂向二哥佟养正问道:“那也是等到你们从那个姚千户手里买到火铳后,再动手?” “嗯,”佟养正点头,“可巧,听说姓郑的要给自己的侄儿在庄子里办一顿喜酒,大宴宾客,若能一道轰死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更是大功一件。” 韩希盈闻言,思及从打探的情形来看,韩希孟至今仍在崇明,届时定也身处火炮射程中,是死是活,就由老天来决定吧。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10章 轰死他们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1章 天工开物 很快,江南地区进入了插秧、播种棉籽的农忙季节。 郑家庄数百营兵和后备的农兵,又全部恢复了农民的身份,停止军事操练,钻进田间地头,开始和家人们一道,利用千百年积累下的智慧与技能,向天地讨一口饭吃。 是的,其中不少来时孤家寡人的辽民光棍,短短数月,已有了家人——崇明本地姑娘开始嫁入郑家庄。 “花二,昨天给几对新成亲的庄户发出去的份子钱,你入账了吗?” 近午时分,郑海珠走进院子,在门口向少女花二问道。 花二正背朝外地编织缰绳,一听身后传来郑夫人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忙转头起身,惶恐道:“我,我忘了。” “是忘了,还是没学会记?” “是……都是……夫人,你就放过花二吧,花二忘性大,又笨,真的做不了帐房。”花二带了央告之色道,“夫人,花二是女子,没有男子们聪明,莫说记账,就是看看这些账本,都湖涂了。” “瞎说,”郑海珠打断她,“我们松江炮厂训练炮手怎么演算的,就是女子,教你记账的唐阿婆,不也是女子?什么没有男子们聪明,男子们都修不好的骡车,你就会,哪里比他们笨了?” 花二不敢、也没有理由再反驳,只垂头瘪嘴。 她多希望,唐阿婆还是唐小妹,眼睛没有花,这样就不用带徒弟接任郑家庄帐房了。 郑海珠看看没有进展的账本,并未真的恼火。 侄儿和范破虏成婚在即,她眼面前,下一代般亲近的小辈,这一阵只有花二。 她对这个早早没了娘、但求生能力极强的女孩子,很喜欢,总想着也让她学一门立身的手艺,而不是圈在身边给自己当司机。 郑海珠附身,捡起地上的马鞭递给花二,和声道:“你唱歌那么好听,但让你学戏,你说丢人。唐婆跟我夸了好几次你性子老实,带你记账,你又说头晕。你莫非想给我赶一辈子骡车?” “嗯哪,我就想给夫人赶车,唱歌只给夫人听。”花二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盯着郑海珠。 郑海珠哑然失笑,轻叹一声,拍拍姑娘的肩膀:“跟我来,放心,不是去唐婆那里学记账。” 骡车蹄音嗒嗒。 车子穿过一派忙碌景象的水田、棉田和盐田,来到庄子新拓宽的小河边。 崇明位于江海交汇处,岛上河沟本就星罗密布,只是缺乏疏浚,不少淤塞干涸。 郑海珠从当年在松江打通上下黄浦、兴建航运码头的治水工匠里请了几位老师傅来,开凿河道,重整地势,引入活水。 新开河不但不臭,而且能提供一些水力支持。 郑海珠命名为“苏州河”,吴邦德等人问缘由,从后世上海来的穿越者笑笑,只说是相信崇明岛能像苏州府一样繁华富庶。 此刻,崇明版本的“苏州河”边,已经聚了一堆人。 郑海珠走过去,向吴邦德身边一位儒巾男子道:“宋先生,此地如何?可以借力吗?” …… 宋应星这一年三十三岁。 离他着成并发表《天工开物》,还有二十年左右。 这位自小就聪明过人又博览群书的江西读书人,五年前在南昌府的乡试中名列前茅,得了举人的功名,其后赴京会试,却两次不中。 去岁,郑海珠到南京去看卢象升,将这几年士林名气甚大、春闱却落榜的读书人打听了些个,听到“宋应星”的名字时,差点失去了面部表情管理能力。161小说 在古代,要找个人太难了。 郑海珠作为穿越者,开局时一头扎进人文荟萃的江南,主动、被动地结识了几位大明英才式人物,大约耗光了金手指血值。 待跑到福建揍红毛时,她数次向俞咨皋、许心素等地头蛇打听宋应星,只因恍忽记得这位殿堂级科学家是闽人,奈何地头蛇们的反馈都是:“四处问过了,没这号人物。”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卢象升那里有了线索。 卢象升和宋应星都是万历最后一届会试的落榜考生。 优秀之人往往彼此吸引,这两个南方考生又都热爱**机械之窍、金木锤锻之妙,科场上铩羽而归、科学上一拍即合,就此有了交情。 郑海珠果断地请卢象升出面牵头,约宋应星到南京见面,自己要礼聘他前往自己的根据地做专家指导。 如此运作了小半年,入夏时节,宋应星终于从江西白鹿洞书院北上,来到应天府,又由吴邦德接到崇明岛。 宋应星昨日上岛,郑海珠在码头迎接他,开口喊的是“宋先生”,不像吴邦德,喊他“宋老爷”,但提起松江炮厂的孙元化时,郑海珠用的却是“孙老爷”的称呼。 孙、宋二人年纪相彷,又都已是举人之身,照理同一个人,对他们的称呼应当一致。 宋应星却浑无怫然不悦之色。在他想来,眼前这妇人虽小上自己好几岁,但已有朝廷敕命,又得卢象升那样的青年俊杰尊崇,必也是个人物,称呼自己一声“先生”,已是待客之道。至于女子身怀六品敕命、称呼孙元化那个举人却是“老爷”,想来如吴管事介绍的,二人早年就以协力打造火器,识于微时的习惯而已。 头一个细节之后,郑海珠对宋应星在应酬中谦和、在走访时好奇的个性特点,也颇有好感。 晚间在吴邦德那个征服洁癖患者的整齐院落里,设席给宋应星接风之际,郑海珠除了聘金,还准备了一套苏州上乘书坊的见面礼。 分别是宋人苏颂的《新仪象法要》,宋人沉括的《梦溪笔谈》,元人郭守敬的《授时历》,明人李时珍的《本草纲目》。 这礼,送到了人的心坎上。 席间,郑海珠不时提及,天地辽阔,事物有因,人力固然渺小,但人心可查万事之因、循万物之迹,博学者不去研究枣花梨花这样实实在在的花儿,而纠缠于“楚萍”这种祥瑞玩意儿到底长啥样,善画者不去好好琢磨犬马屋宇的结构,而热衷于琢磨云气鬼魅怎么落笔设色,真正滑天下之大稽。 宋应星哪里想得到,这些观点,都是一个几百年后的现代人,从他老宋几十年后的书里,囫囵着批发来的。 他唯觉得,郑氏女讲得精彩,眼界见识,与自己在白鹿书院的恩师,不遑多让。 知音之见,是最好的社交润滑剂。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11章 天工开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2章 出痘 郑海珠过来前,宋应星已由吴邦德引领,将河道周遭的地势察勘了一遍。 热爱工巧劳技的宋应星,本就对匠人多有敬意,语带由衷地对郑海珠道:“夫人,这条新开河,堰陂、障流,都颇有章法,方才听吴管事说,乃由疏浚松江河道的匠人所修,怪不得。” 郑海珠点头道:“向水借力,犹如行军打仗,步步为营。先生看过,觉得我们这第一步做得能入眼,那我和吴管事,心里石头可算落了地,咱们继续将仗打下去。” 宋应星听出妇人话里的倚重之意,心感熨贴。 他面上反倒越发谦和了些:“我瞧庄子那头的河边,已有给田亩灌既的筒车,水量丰沛。夫人还要做什么,宋某愿闻其详。” 郑海珠道:“万变不离其宗,就算西法火器,锻打也是要义,锻打不够,容易炸膛。再一个是钻**,如能把江南木工们的钻床改成能钻磨钢铁,就能比包着铁棒、靠锻打合拢铳管更精到些。但这两件事,锻打和带动钻床,都要一个字:力。我请先生来,就是帮我们,将人力改为水力。” 宋应星何等明敏,郑海珠说的也不是诘屈聱牙之语,他一听就明白了:“夫人是想在此处,借水力锻打出百炼钢、钻出铳管,然后由人力装配?” “对。粗活、费力活,老天来干;细致活,查验活,我们的人来干。回头高矮炉子也都慢慢搬到此处,和田亩稼穑、纺纱织布分开。” 宋应星转过头,目光在河道两岸游走。 打铁的场景,宋应星不陌生,以水力替代人力锻打,原理不太深奥,在他想来,就是几台木制齿轮机彼此咬合,由水流冲击第一台,将力量传至最后一台连接着的锤子上,替代工匠来抡锤子,如此可以节约出一半人力来,并且保证每次锻打的力量均匀。 至于郑夫人说的钻铳管的车床,道理应也差不多,只是钻头与锤头的方向肯定不同,宋应星要去实地看明白工艺流程和要求,才好往深里动脑子。 郑海珠耐心地等宋应星出了一阵神,才招手让花二过来。 自己在来时的车上,已给这女娃做通了八成思想工作。自己商业起家,打好底子、博取朝廷的信任后,开始着手的工业和农业条线,肯定和军队一样,要排布好亲信。 花二咂摸着夫人并非不要她了,修造之事也远比唱歌跳舞和算账有趣,不由也转忧为喜。 此刻,郑海珠指着满脸纯挚和好奇的少女,对宋应星道:“先生,这孩子和她哥哥,是从辽东建奴手里逃回来的,兄妹俩都有一手修骡车的好本事,我就没给他俩拨田地,让他们跟着我、领月钱。但我也不想欺负他们没爹没娘的、从此拴在我身边做仆婢。先生收她做个徒儿如何?” “哦……”宋应星微现踟蹰之意,望了一眼同为男子的吴邦德,又垂眸向地。 郑海珠当然晓得他在犹豫什么。 毕竟古人,男女大防刻在脑子里,而立之年的男子,自己上来就塞给人家一个花朵儿似的女徒弟…… 宋应星霎那间露出窘迫的表现,倒令郑海珠稍许放心些。 若换了当初那个色坯徐大化,下意识的反应不会是这样。 青史留名的科学家,私德如何,她这个后人无法尽知。 来到晚明,碰到的各路男子是什么人品,是颜思齐黄尊素那样的君子,还是徐大化那样的王八蛋,打过交道才有数。 但不能因为有**的存在,就否认男性中有大量的人杰。 尤其对于晚辈女子,绝不可如狭隘者那般,怀着“男人没有好东西”的念头,断了女娃们从师学艺、出来闯荡的路子。 郑海珠于是澹澹笑笑,回头对吴邦德等人道:“我引着宋先生去坝口走走。” 二人走到初具规模的水坝处,郑海珠驻足,眺望海岛天地辽阔的景致,对宋应星道:“先哲亦有悲戚时,子路哀叹过,伤哉贫也。其实光阴百年,人生逆旅,伤神何止一个贫字。要我说,男子伤哉科举,女子伤哉妇德。” 宋应星一怔。 此言着实刺耳。ωWW..cc 但细想,刺耳只是因为,头回听到这种离经叛道之语宣于妇人之口。 再想,起码“男子伤哉科举”这半句,竟似说到了他老宋的心里。 郑海珠观察宋应星的微表情,见其默然里隐隐动容,想起另一个平行时空里,这位科学家在《天工开物》的序言里喊出“此书于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 请那些一心科举求官的文人们,把这本书弃之桉头吧。如此酣畅淋漓呐喊,后世多少庸俗油腻者,视之为郁郁不得志的文人的怨气,郑海珠却认为,敢于落笔如斯者,才是晚明最后的希望。 “先生,”郑海珠平静道,“心灵则格物,格物则致知,无关八股之技,无关男女之别。困兰心惠质的女子于深宅,犹如困大好男儿于科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耗尽青春,白首时暗然涕下,甚而呆滞如木偶,哀莫大于此。” 宋应星又沉寂须臾,方开口道:“某也不是迂腐之人,在南京时听卢贤弟讲过不少夫人的义举,亦颇为叹服。如今苏松一带对女匠女工能寻常视之,倒算得天工开物的好气象。宋某愿意提携夫人举荐的晚辈,只是,可否男弟子和女弟子都带一些。” 郑海珠莞尔,爽快道:“那是自然,咱也不是开尼姑院。” 又再加上三分热忱口气道:“对了先生,崇明虽为海岛,到底是太祖时就定下的东海门户,毗邻的松江已然开关,先生住上一阵后,如不嫌弃,我为先生修造大些的宅子,安置家卷可好?” 宋应星年过而立,以往打交道的不少师长同年,都是喜欢说话绕弯的人,今日方觉着,像这妇人般,不调书袋、有话直说,并无交浅言深的唐突粗陋感。 他遂也神态松泛起来,笑着谢过。 郑海珠继续指点着自己在崇明的土地的范围,和宋应星商量着水锤、水力冲床等设施的细节,却分了一瓣心思筹谋这几日碰到的狗屁倒灶之事。 那天,县里把她叫到衙门公廨,岳知县由杨县丞陪着,亲自对她开口,说要问她先买五十把合机铳,两门装填三四斤铁弹的小炮,送到北岛的姚千户卫所中。 岳知县是个老于宦场的狐狸。 面对一山二虎、各有后台的姚郑两家,岳知县既要指着姚千户搞走私给自己和杨县丞分钱,又不敢强硬弹压郑海珠,只得使出黠滑手段,先找一个同年交情的御史,**崇明千户所兵备废弛,待兵部来过问,岳知县趁势向苏州兵备道陈情,说姚千户也是冤枉,接手的乃是从前那些破铜烂铁,崇明打倭寇时到如今六七十年了,哪里还能用。 如此一搅和,起先**的“自己人”御史,便转而**阁部,并在文末夸赞福建巡抚商周祚有识人之明,向松江郑氏购买火器,靖闽海之安。 苏州兵备道一看风声不对,忙主动上奏,称可以协调道、县、卫所三方,各出一部分钱,也学福建那样,问郑氏定火器,储备给崇明卫所。 岳知县和杨县丞,和颜悦色地说了一番,郑海珠听完,就不相信。 八成是这窝地头蛇,要薅她火器厂的羊毛,不知倒卖去哪里。 崇明县和姚千户同气连枝、官兵合谋贩私自肥,是显而易见的事。 有意思的是,他们倒也未把她郑海珠这个外来户看得太傻,没有编出魑魅魍魉一夜之间立地成佛的谎言,骗她说姚千户也要积极练兵、所以要买**,而是拐个九曲十八弯。 如今,苏州兵备道都被他们设法卷进来发话了,自己也就没有理由以火器厂是朝廷“榷货”身份,而拒绝了。 但在没有充分证据之前,在方从哲还是首辅独相之际,向兵部张侍郎检举崇明这些人,更是操之过急。 郑海珠遂琢磨着,有没有什么法子,在火器中埋个巧儿,交付时性能良好,使用一阵,便要送回厂里维修。倘使那姚千户,真的只是为了与郑家军分庭抗礼而重整兵备,必会练兵用枪,大不了过个半年帮他保养一次。设若果然私下卖了,东西就是坏在了买家手里,届时已是天启帝登基、方从哲下台之际,顶好此事曝光出来,自己好好收拾一番姚千户。 现下请来了宋应星,正好联合松江本地与孙元化通过耶稣会招聘来的葡萄牙技师,埋设这个技术坑。 郑海珠恰在一心二用之际,忽见庄子方向驰来快马。 是县里常来传话的那个熟面孔公差。 公差勒马与吴邦德匆匆说了几句,又向坝口赶来。 “郑夫人,二老爷让我带话给你,你们庄子那个小木匠,他,他出痘了!” 郑海珠面色陡然一变。 小木匠阿山,一个月前被县里叫去做木工,回来后苦着脸讲,原是杨县丞卖人情给姚千户,让他打制家具。 不想数日前,杨县丞又派人来把他叫走干活。 郑海珠窝火倒在其次,关键是起了疑心。 阿山前脚走,她后脚就让阿亚以进城采买、替唐阿婆看看祖宅近况为由,去县城盯几日。 为免庄户门觉得反常,阿亚拒绝了郑海珠留下孩子的提议,把小豆包也带走了。 此刻,郑海珠关心则乱,差点就对着公差,脱口而出“我庄子里的阿亚是不是和他在一起”。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12章 出痘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3章 露馅 郑海珠赶到县城,刚跳下骡车,眼前突然黑影一闪,继而“噗”地一声,腮帮子接触到大团软烂的菜叶子。 “出痘疹的就是她庄子上的!” “对,就是她带来的北边那些流民!” “滚回去,滚回去!” 周遭响起此起彼伏的咒骂声,皆为崇明本地话。【1】 【6】 【6】 【小】 【说】 杨县丞提着袍子匆匆走出衙门,摆出二老爷的官威,瞪起眼睛,呼喝差役们驱赶围观者,又指着扔菜皮的男子道:“敢对敕命夫人无礼,反了他还!把他裤子扒了,先打十棍子!” 郑海珠忙上前打圆场,连说几个“算了算了”。 又向围观百姓拱手,朗声道:“出痘疹的是我郑家庄的人,但他们落户崇明,早已过了百日,要说染痘,定也是南直隶这边的人所传。且病患这半个月都在县城,我庄子上并未发现出痘者,否则,大老爷二老爷还不把我庄子封了?” 汹汹**如潮水却步般,稍稍平息些个,须臾有才挤进来看热闹的,眼尖,指着带头攻击郑海珠的男子道:“哎,陈二,你前日吃酒时也骂过敕命夫人,说她庄子里的外来户会撩拨小娘子,诓走你那如花似玉的小表妹。” 众人一听,立即又转移了兴趣目标,开始嘲笑那叫陈二的后生,讥讽他芦柴棒似的身坯,底子定然虚得很,难怪青春健壮的表妹要被人高马大的辽民勾搭走了。 郑海珠再没心思多听半句,由杨县丞引着进入县衙。 岳知县那张发面团似的笑脸赫然眼前,郑海珠却将脸一沉,不客气道:“县尊,我到崇明后,哪一桩哪一件事,对不起县里了?你们薅完了我的人,薅我的火器,薅完我的火器呢,又回过来薅我的人。还把人当骡子使!本地庄户干徭役还不出岛呢,我的人,你们是不是打发他去岛外干过活?” 岳云鸿一听,就明白,这母老虎猜出来,小木匠半月来,离过岛。 县太爷也不是吃素的,冷笑道:“那本县也有一桩事要问问夫人,你庄子前一阵不是请了松江的郎中来种痘么?那日杨县丞向小木匠提及,他说他已经出过痘了。现下看来,小木匠也不老实。这阵松江那边发痘疹疫情,若非他自陈能避疫,本县又怎会放他去采买工具?” 郑海珠闻言,愠怒中掺进了若有所思,问道:“县尊,董木匠是自己要去松江?” 岳云鸿到了此际,也懒得隐瞒,大剌剌道:“对,上回收棉花收布的北贩子,带着他打的椅子走后,此番又来要更多的样式,小木匠说家伙事不够,要去松江买这买那。” 一旁的杨县丞,也接过话茬,替上司转圜道:“郑夫人,给岛外商贾打两件家具,也是风物长宜放眼量的事。岳老爷和我,这不是瞧着,你们那小木匠着实有两把刷子,干多了就能带徒弟。崇明树又多、又离吴淞码头近,回头像苏绣湖丝那般,把木器名头打出去,客似云来,你庄子也有银子进项不是?” 郑海珠摆摆手:“痘疹是要**的病,我现下没心思想银子。” 岳云鸿往太师椅背上一靠,淡淡道:“夫人知道痘疹的厉害,就好。所以,把夫人手下的得力女将一块儿关着,咱也是迫不得已。谁想得到,不过分开十来天,那妇人就害了相思病似的,带着娃去和小木匠幽会了呢!老杨,你带夫人去瞅瞅吧。” …… 阿娅坐在烂了一半的门槛上,正哄女儿小豆包睡觉,茅舍外忽然响起嘈杂声。 她倏地站起来。 身后破屋里跟出来一个好相貌的汉子,沉声道:“怎么了?” 阿娅没有搭理他,径直往院门口走。 院门外,始终烧着艾草的火堆两旁,冒出来蒙着棉布面巾的看守,厉声何止她:“不许出来!” “那是我东家!我和她说两……” 阿娅话没说囫囵,郑海珠已大踏步走过来。 杨县丞急急地抢到前面拦住她,和言道:“夫人,你再往前,也得关里头了。此处是崇明缙绅们造的安济院,凡是痘疹麻风等疫病患者皆须在此处圈禁,生死由天。崇明去年没发痘疫,今岁头一个,县民士庶都盯着,衙门前的情形,夫人也看到了。现下若硬闯,岂非更落人口实?” 郑海珠与两个像是缙绅家丁的看守对视,二人满脸凶悍,不屑地打量她几眼,面向杨县丞时,也只是潦草地作了个揖。 大明江南,不少县治中,县太爷都要看根基深厚的缙绅们的脸色,并不稀罕。 郑海珠凑近杨县丞,低声商量:“你瞧我那女管事,面上有麻子,小时候出过痘了。她娃儿又刚种过痘。先放她娘俩回庄子,如何?” 杨县丞一口回绝:“不成。那过来定家具的海商,也是出过痘的,只与小木匠说了一下午家具怎么弄,不还是关里头了?他们沾了没事,但他们带出来的病气痘气,会传给别个。” “夫人,”阿娅隔着艾草的烟气大声道,“阿娅谢过夫人挂怀。麻绳专拣细处断,老天捉弄苦命人,万一阿娅和娃儿身子不争气,从崇明到松江,都别埋咱娘儿俩,求夫人将我们的灰,送回山东老家会馆后头埋了。” “不至于不至于,”杨县丞听得尴尬,冲阿娅摆手道,“你家夫人不是说,你出过痘串子了嘛。” 郑海珠没好气地指指茅屋边木桶里猪食般的稀粥道:“每日里就给他们吃这些吗?不病死也饿**。” 心里却已在琢磨阿娅方才的话。 “麻绳专拣细处断”那个句,是吴邦德训练情报人员的切口之一,表明后头的话有深意。 阿娅从未涉足过松江,联想到她身上的任务,“从崇明到松江”难道说的是小木匠阿山? 让阿娅怀上孩子的那个登州刘百户,阿娅不可能有什么感情,谈何“山东老家”。还会馆,登州金刀寨私港哪来的会馆? 山东老家?松江的山东商会? 郑海珠盯着阿娅,阿娅却又展颜,似反过来宽慰郑海珠一般:“杨老爷说得也是,阿娅会挺过去的。夫人,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一阵松江闹痘疹,夫人和顾少奶奶她们,都别回去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也是一句切口,意思是后面的话要反过来理解。 阿娅让我回松江查查? 郑海珠意识到,阿娅应该是发现阿山去过松江的山东商会,但没有其他什么决定性的发现,或者证据,所以只是在向自己传递一个令人疑惑的线索信息。否则,她既然有机会见到自己,不会还用暗语。 阿娅转身走回院子里,郑海珠当着杨县丞的面,掏出两个银角子递给看守:“劳烦给里头,加些肉馒头。” 杨县丞讪讪道:“对,里头那个好手艺的小师傅,待他挺过这一劫,让他给你们家老爷,打两堂好家具。” …… “水,水。” 木板床上,高烧中的岳讬呻吟着。 阿娅把已经睡着的女儿小豆包轻轻放下,出门舀来清水,用帕子浸湿,抹在岳讬干裂的双唇上,再轻轻拧着,一滴滴淋入岳讬翕张的口中。 佟丰年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冷冷道:“小寡妇,你挺会伺候男人的。” 这个汉奸嘴上揶揄,心中实也烦躁得紧。 佟丰年没想到,岳讬主子设法去了趟松江,与他老佟家的人碰个头,竟就染了痘疹回来。 岳讬是四贝勒皇太极看中的左膀右臂,倘使折在明国,就算他们佟家弄到了四贝勒要的东西,功劳也会削去不少。 还有眼前这个郑家庄来的小寡妇,真**邪门,怎地主子从松江回来的第二天,小寡妇就找来了,说什么心疼他做活计吃不上热乎的饭食。 瞧主子又惊又喜的眼色,莫不是真挺喜欢她的? 那日午后,岳讬主子就开始打蔫儿,继而高烧,恰巧县里的郎中路过,一听主子才去的松江,立时一口咬定是痘疹,夜里,崇明的南蛮子就将他们这几人拖到这破屋子来。 天亮后,主子果然开始出痘。 阿娅没有理睬身后的男人。 她眼下还无法知道佟丰年的**,唯觉得此人虽面貌英俊,神色却有些阴森,不像寻常商贾那种和气生财的模样。 她也不晓得自己喂水的小木匠阿山,竟是努尔哈赤的孙子,但她趁他高烧时翻检他褡裢,翻出半张沾有酥饼屑的山东会馆的纸笺,已觉得蹊跷。 哪个点心铺子拿这样好的纸来包吃食? 佟丰年这几日,总是佯作看热闹的猥琐之态,监视阿娅在岳讬跟前的举动,此际见没什么异样,便也去院里,喝小寡妇生火烧开的净水。 他刚转身迈步,就听岳讬突然扯着嗓子喊:“额娘,必辛亩陂泰姆基格!” 这是女真话,“娘,我来看你了”的意思。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13章 露馅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4章 佟丰年转过身,几步迈到破床板前,居高临下盯了一眼高烧中的病人,目光才与阿娅相接。 “他在说啥?”佟丰年问阿娅。 阿娅干裂的双唇也微张着,面上的疲惫之色并无变化。 “在说胡话吧,烧糊涂了。” “不对!”佟丰年的眸子里露出凶光,“**的话,他说的是**的话。” 电光火石间,阿娅头脑飞转。 她当然处于震惊中。 “娘,我来看你了”,这句满语,来自叶赫女真的阿娅,也听得分明。 人在身历极端痛楚时,会用真正的母语喊妈妈。 阿娅记得,自己在辽阳城生完小豆包、清醒过来后,看到接生婆从郑海珠手里接过赏钱时,挂着脸子,淡淡地交代了穆枣花几句怎么伺候月子娘,就匆匆走了。 阿娅诧异地问缘由,郑海珠告诉她,因为她阵痛时用女真话长声短声地喊娘呼痛,偏那接生婆是有儿子打**殁了的,发现产妇是女**,若非忌惮郑海珠是辽将的贵客,怕要直接撂挑子不干。 阿山也是女**,夫人的疑心没错! 但阿娅来不及深思这个结论,她此际面对的,是佟丰年的发问。 这个自称姓黄的北地商人出处未明,自己只能继续隐藏。 阿娅的疲态于是掺进了一丝懵懂,好像连日来的恶劣环境让她变得思维迟钝。 但几乎同时,她又起身去看墙角的女儿,那是一个母亲毋需智力支持的本能的反应,是在唯恐佟丰年突然而至的怒喝惊醒了自己刚刚睡着的孩子。 佟丰年岂肯止于初步试探。 他一把扣住阿娅的肩头:“别他妈给老子装傻,你是他姘头,会不知道他是**?” “呜哇……”小豆包终于被吵醒,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已大哭起来。 阿娅从佯装发怔的兔子,陡然变成了真正发威的猛虎,一把推开佟丰年,箭步迈到墙角草垛边,抱起女儿搂在怀里,柔声哄着,待小豆包哼唧几声又沉入梦乡,才仿佛醒悟过来般,抬头盯着佟丰年。 “黄老板,你说啥?阿山是**?” 佟丰年咬着牙:“老子不会听错,老子当年跟着亲叔叔去你们辽东贩过货,听过一阵女真话。后来****抢东西,老子命硬,逃了出来。小寡妇,你别给老子演戏,上回老子来,就听说你们这个郑家庄,收的都是辽东流民。原来是奸细,你们的女庄主,难道……”161小说 “你不要乱讲!”阿娅斩钉截铁地打断道,“我们夫人,当年是帮着朝廷打**的女英雄,她身上如今有六品敕命。” 阿娅说到此处,抱着女儿走近床板,附身打量阿山,见他双目紧闭,仍在咿里呜噜地呻吟,面上的痘疮凸起得比前几日更肿大,即使屋中光线昏暗,仍能见到渗出的脓液泛着亮光。 “黄老板,你不要一口一个你们辽东的,俺是登莱人,”阿娅眸中闪现忿忿之色,“阿山是辽民里来的,但辽民里能说**话的不少,你不也是么?” 佟丰年这回没有立刻出言。 小寡妇的确有胶东口音,并且语气还带了回护之意,但佟丰年袭自父辈的狡诈与警惕,仍令他对这个说来是郑氏手下的女子,起了杀机。 只是,在杀机之上,他更在盘算自保。 短短几个回合里,倘使小寡妇是在装腔作势,实际已准备设法去禀报郑氏,照理自己应该马上料理了她。 但这母女俩再是妇孺力弱,一叫唤起来,外头的看守也能立刻听到。 更重要的是,岳讬主子如果这两日没熬过去,便是死无对证,汉人们查不到佟家人身上,他佟丰年何必急着替将死之人灭口。 若是**长生天显灵,主子挺过来了,万一主子真的已经看上了小寡妇,怪自己草率动手呢?老汗努尔哈赤一家喜怒无常的性子,他佟丰年又不是没领教过。 佟丰年于是先转过身,往门外走。 岳讬既已神智不清,佟丰年怕这位主子突然喊出他的真名,或者说出与此番偷买合机铳、偷盗冶炼法式有关的只言片语。 到底没有上帝视角的阿娅,却以为这个北贩子要去喊人。 崇明离松江这样近,不知两地有多少阿山的同伙一道南来,黄老板此举岂非打草惊蛇? “黄老板,”阿娅急步上前道,“就因为阿山说了几句胡话,你就这样叫嚷出去,会污了我们郑家庄名声!你如果常来松江崇明跑南货的买卖人,得罪我们夫人,有什么好处?” 佟丰年驻足,回头时已是一副有些不服气、却似乎冷静些的模样。 “小寡妇,你真的和他不是一伙的?” 阿娅作出正色道:“我是看中了阿山,现下也不相信他是**,但夫人待我更是恩重如山,我自要向她禀报此事。我们郑家庄就算出了奸细,也是我们自己来抓,**何事?” 佟丰年闻言,心中稍定。 听起来,此女反倒没有急切声张的意思。 留些时辰给自己,就好。 他瓮声瓮气道:“那老子今晚就不睡觉了,盯着你俩。” 阿娅淡淡道:“你担心我跑?我不是**,我跑什么?” 佟丰年龇牙咧嘴道:“那咱就看看,你这相好啥时候清醒,赶紧先审他一审。” …… 郑海珠来到崇明岛南码头,才发现大船都没有升帆,海岸近旁只有小渔船在游弋。 向巡逻的公差打听后,才知道,因松江、昆山、太仓等地闹痘疹,岳知县下令,崇明封岛。 “我是去镇江,接侄儿过来,张罗喜宴,”郑海珠掏出银角子给公差道,“我让船老大,绕开太仓。” 两个公差识得她,面色倒还和气,却明明白白拒绝道:“夫人,这个方便,小的们行不得。县尊知道,要打板子的,饭碗也端不得了。” 郑海珠问:“那要封多久?” 公差道:“前年闹痘疹,也就封了半个多月吧。” 郑海珠佯作无奈地点点头:“行,那就等开岛再说,今日不好叫你们为难。”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14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5章 吴邦德随着花二,匆匆赶到许一龙的水师训练场。 郑海珠正在一艘新打的小沙船前,与许一龙交代着什么。 吴邦德举步,发现花二没有跟上,问道:“你不跟夫人去?” 花二摇头:“夫人只让我请吴管事过来叙话。” 吴邦德没再追问,蹙眉走到郑海珠跟前。 郑海珠的神色倒没什么凝重之意。 她开门见山:“邦德,你招来的辽民里,有几个看着特别灵光的,我一直没放下疑心。” 吴邦德听郑海珠简短地说了原委,瞟一眼陪着听的许一龙,又扫视周遭。 花二远远站在骡车边,专注地给骡子喂草料。 海里晃悠悠的沙船上,则是许一龙练兵后从福建调来的许家水手,只两人,作了渔民的打扮。 吴邦德沉声道:“你是不是,连花二也不信了。” 郑海珠平静道:“这些辽民,我可以不信,也可以继续信,等我去松江的山东会馆看看再说。如果阿山只是到松江采买工具,他去山东会馆作甚?在没查清楚前,邦德,说实话,庄子里的辽民,我瞧着都有些不放心。邦德,你和一龙,这几日也费心排摸排摸。” 吴邦德盯着郑海珠的眼眸中,倏地闪过一丝异样。 他似乎头一次在她面前,感到挫败。 从运河边挑家丁开始,吴邦德这些年来,始终能心甘情愿地与眼前的女子并肩同行,自忖是因为无关男女之情的携手与依靠。 在抚顺的河滩边,女子说:“邦德,人的日子里,的确不会只有野狗。”【1】 【6】 【6】 【小】 【说】 在崇明的新景里,女子说:“邦德,你得留下来帮我三年。” 吴邦德享受这种,区别于戎马倥偬生涯或者权贵幕僚路径的状态。 一个自身强大、又信任依赖他能力的妇人,给他的忙碌而充实的状态。 同时,这个妇人还知悉他内心世界隐秘的甜蜜与痛楚,能够安静地共情他的感受。 但今日始知,郑海珠并不算完全地向自己敞开思谋。 原来她当初没多问招募辽民的细节,非因彻底放心他吴邦德办事牢靠,而只是另外布了眼线,像哨骑一般,融入辽民群体查探。 即使郑海珠还是信任他吴邦德的忠诚,离岛时把他喊来,允许他与许小将军一道听吩咐,吴邦德仍在短暂的瞬间,郁郁之气漫上心头。 他领受到的妇人的凝视,终究是一种俯视。 郑海珠当然读得懂吴邦德的心。 这就是哪怕同道中人,还是无法避免的微妙冲突。 有趣的是,男子受不得妇人俯视他们,却对矮化妇人**以为常。 不过,吴邦德从没矮化过她,郑海珠对眼前的男子,内心还是高看一眼。 “邦德,”她盯着他,恳切道,“一龙的另一条船,拐到镇江去把守宽和那边的几个情报员接来,你用得上。守宽的喜宴本来就要在此地办,不会叫人起疑。” 熟悉的平和又笃诚的语气,令吴邦德努力让自己回归正事中。 他点头,想起一事,肃然道:“方才县里又替姚千户来催合机铳了,给不给?” “给,”郑海珠没什么迟疑道,“现下对外,庄子就该看着没什么异样。宋先生和葛师傅的徒弟琢磨过了,铳的阴机处,有一段用牛筋替代,打发几十次就断了。姚千户若是私卖牟利,定会在买家手里露馅。” “好。”吴邦德垂眸,淡淡应了。 旋即又道:“阿娅孤身一人带着娃儿被关,要不要找自己人去附近盯一盯。” 郑海珠嘴角噙了噙。 自己这情报头子,本性确实温善,是促使自己与他走得最近的缘由。 做情报工作的未必就须狠辣无情,连手下兄弟姐妹都当成可以随时牺牲的工具。几百年后,隐蔽战线的“伍豪”同志,就是真正的仁义君子。 老虎还有打盹时,吴邦德此番就算真的招了奸细过来,郑海珠也不会就此将他弃若敝履。 郑海珠于是现了柔和之色道:“我已让一龙再出两个福建亲卫摸过去守着。” 吴邦德道:“好,你上船吧,到松江小心些,毕竟还在闹痘疹。” …… 玉皇若问瘟神事,难言悲欢逐逝波。 松江火器厂,在这个初夏时节,也经历着从未有过的安静。 与这个江南繁华之府的其他手工业匠造作坊一样,工人们因疫情而临时地避免**,高炉的熊熊烈火和锻打的叮当之音,都暂时在火器厂消失了。 顾寿潜穿过火器厂宁谧的场院。 他儿时已出过痘疹,终身免疫,这些时日如常地四处走动。 他庆幸妻子和幼儿至今仍在崇明,吴淞口码头上的船老大们说,崇明封岛了。 祖母缪阿太和母亲陆氏,已由自己亲自护送,去到佘山武神庙附近避疫,远离人口密集的松江府城。 在大灾之中,暂时确定小家安全,令顾寿潜宽慰不少。 顾寿潜来到后院深处的杂物间门口时,舒展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 韩希盈正在劈柴。 她已不复当年那个难掩澎湃之情的小闺女,此刻,看到不知在春梦中占有过几回的玉面公子近在咫尺时,她面无动容地放下柴刀,向顾寿潜福了福。 “多谢二少爷,允我和老杜栖身此处。” 没有喊“姐夫”,口气清冷,一副明明受了人恩惠、还不流露半分卑微的自珍羽翼之态。 顾寿潜也报以淡漠的表情:“你们的窝棚那边,委实纷乱拥挤了些,但凡有一家发了疫,四邻只怕逃不脱。” 他放下画箱,斟酌须臾,方又开口道:“有桩事,我还是要知会你们。葛匠头和王姑娘,都出自匠人之家,也都在与孙老爷提招人。待老杜这阵子救了急,拿到工钱,你二人还是去杭州吧。” 韩希盈暗自恨恨。 什么各自招人,多半是,过了这阵子痘疫,我大姐就要回松江了,你行完善,便急着赶我走。 顾二哥,我大姐到底给你施了什么**汤,她不识妇道地扭头就走三两月,让你在松江过得和尚一般,你竟还如此在意她! 韩希盈佯作轻叹,出神片刻,应道:“二少爷以德报怨,照拂了这些时日,希盈已知足,老杜他更是感激不尽。二少爷说得在理,工钱左右已经够盘缠了,我和老杜还是离开松江去杭州,自在些。” 顾寿潜颔首,看看屋里:“老杜人呢?” “二少爷,小的来了!二少爷安康。” 身后传来杜铁匠的殷殷之语。 顾寿潜瞟了一眼他手里的几块铁制部件,目露诧异。 杜铁匠带着讨好之色道:“葛匠头说闽海那里潮气重,**的盖门还是要严实些,小的琢磨着,怎生再打锻得严丝合缝些,正好少爷大驾光临,请少爷给小的指点指点。” 顾寿潜接过一个部件摩挲着,还真有些惊喜。 他打开画箱,拿出那张画了不同铳机火门的书稿,比照着细看。 韩希盈忙进屋搬来木椅,摆到阳光明亮处:“二少爷坐着看吧?” 杜铁匠则进一步将木椅推到石桌边,小心地问:“二少爷可要描画下来?” 说着,他就挪步到顾寿潜的画箱边,俯身之际低呼道:“少爷,箱子这块钉皮豁口了,小的回头赶紧帮着换了吧?免得伤了少爷的手。” 顾寿潜目光仍在火门上,敷衍地嗯了一声。 杜铁匠摸出腰间别着的小榔头,叮叮地敲击着木箱边缘的铁皮。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15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6章 郑海珠的小船,在她当年熟悉的上海县范家浜支流水道,靠了岸。 睽违三月,痘疫阴影笼罩下的松江府,风流繁华如被雨打风吹去,大宅深院朱门紧闭,街市铺子生意停滞。 寂静之中,不时爆发几声哭喊,那是地痞流氓们摸到刚**男掌柜的铺子里抢东西,老弱妇孺根本无法反抗。 月河边躺着无数被病痛折磨的苦命人。 他们并非都是今春从北边来的流民,或者盘桓松江的乞丐,更多的,是周遭乡村到松江来寻口饭吃的青壮。 他们在精血健旺时,为松江府输出了可观的人力,他们在乡间辛劳耕耘的家人,则为这个已经具有后世城市雏形的江南州府,贡献了米粮丝棉。 但当瘟疫的灾难降临时,最是修桥铺路的底层,最容易房倒屋塌,甚至尸骨无存。 郑海珠蒙上范破虏给她连夜缝制的比口罩还宽大的面纱,带着许一龙的两个家丁,在月河边找到了正在指挥公差发放汤药的黄尊素。 郑海珠指令两个随从把装了药材的麻袋扛去锅灶边,自己则快步走到黄尊素跟前:“太好了黄老爷,你康健无恙。姚先生呢?宗曦和他弟弟呢?他们如何?” 黄尊素面色晦暗,神情疲惫,扭头看到郑海珠,目光甚至有些呆滞。 从声音和面纱上的那双眼睛认出来人时,他才苦笑着摆摆手:“我们夫妇二人从前出过痘了,无妨。宗曦他们和奶妈躲在家中,内子守在学校里,曹管事和一些出过痘的大孩子帮忙,照看回不去家的娃娃。” 他顿了顿,又道:“再者,学校宽敞,有几间课室,辟出来收容病人。毕竟里头有些,倘使不这样躺着任由风吹雨打,有个屋子保暖、给口吃的,或许能挺过去。此事要占学校的地方,来不及去信崇明问你,我就让内子先办了,郑姑娘你见谅。” 郑海珠忙道:“老爷此话,我如何当得!救民于危难,吾辈本份。只是我此番回松江,实有紧急之事须查证,无法去学校帮姚先生。倒还要求老爷百忙之中,派个人助我。” 郑海珠请黄尊素移步树下,三言两语地说了辽民中恐有细作的疑虑,黄尊素略略思忖,道:“刘捕头倒也还生龙活虎着,你也相熟,但捕头出面,动静显眼了些,恐打草惊蛇。我还是派个未入流的检校给你用,怎么用,你看着办。” 随即叫过一个公差,吩咐道:“你带郑夫人去衙门,找秦检校。” 检校一职,在府衙里不属于有品级的官员,但这秦检校也已是有秀才功名在身的人,又是东林门下,黄尊素升了通判后就常带着他办理州务,尤其倚重港口海贸和四方商馆之事。 这一阵的衙门,因疫情,非战斗性减员,剩下的人都忙得像骡子。 但秦检校人情练达,虽初次与郑海珠照面,因晓得眼前人的来头,立时放下手里公务,记下郑海珠的交待,匆匆出门。 这一去,便是两个时辰。 日头偏西时,秦检校才回来禀报:“依着夫人的吩咐,下员以排查涉疫商队的名头,问了那几日会馆里往来的山东商贾,请夫人过目。” 郑海珠接过纸笺,阅览秦检校记录的信息。 多数还是走运河来的山东人,运棉花过来,买绸缎回去。山东近年的土地兼并很厉害,缙绅们兼并土地后也不引水灌既种粮,而是改种棉花,然后运到织染能力强劲、已经形成规模化工坊的江南,补充苏松一带棉花不足的缺口。 郑海珠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海”字上。 “这家是什么情形?” 秦检校逮着了表现的机会:“正要与夫人细说。这家是从登州走海路过来的,贩辽东的貂皮人参。” 郑海珠羊作没忍住愠怒,哧了一声道:“想来就是这家,与我们商社抢辽货买主的生意。” 虽然秦检校是黄尊素的属下,但郑海珠差他办事时,还是打了个幌子,只说因为自家掌柜和伙计抱怨生意被人撬了,才要翻出这敢于与自己争利的同行。 秦检校陪着笑道:“那就对了。夫人交待得周至,下员不敢懈怠,寻个由头细问,商馆的主事说,这家依着松江海关的规矩,到商馆住了一宿,由馆里记下船次、货主、路引的一应讯息,便住去江边车马店了。想来也是怯惧夫人在松江的锋芒,哪里敢在城中会馆里谈生意。” 他见郑海珠面上的寒霜之意没有澹去的迹象,忙又补充:“夫人,下员方才也去江边车马店核验,确实有一队山东商旅,因夫人说不许弄大阵仗,下员就未进去盘问。”Μ..cc 郑海珠将目光从公廨门楣处收回来,终于露出三分和煦之色,向秦检校道:“有劳足下,足下干练如斯,怪不得黄老爷赞赏有加。” 她站起来的同时,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火漆封住的信封:“一点谢意。待回头我们商社来了新的山货,我让伙计送到秦先生府上。” 秦检校心花怒放。自松江开关以来,他常为黄尊素跑腿,与商人打交道,越来越觉得士农工商的座次,不足为信——这些买卖人,可比无锡那帮整日价空谈国弊的这师那师的,实在多了。 这位在内心叛出师门的小吏员,大大方方接过信封,揣入怀里,更显殷切道:“夫人若要敲打敲打那一家,尽管吩咐下员。” 郑海珠流露倦容:“今日赶路乏了,回头再说。我们也不耽误秦先生下值了。” 暮光昏暗,加之人人戴着面纱防疫,天地间这些行走着的生灵,看起来都成了一个模样,不知来自何处,不知去往何方,表面行色匆匆,实际茫然迷惘。 郑海珠却庆幸有面纱的遮掩。 她带着两个许家家丁,来到秦检校指点的那家江边车马店。 几辆骡车停得稀稀拉拉,烟囱倒还烧着,门口也亮起灯笼,有伙计的人影,里外忙碌的模样。 许家家丁上前问道:“还有房不?” 伙计转过身,却是个哑巴,指指嘴唇,摇摇手,又指指耳朵,做个竖着拇指的姿势,再换作请进的手势。 郑海珠对家丁道:“你去瞅瞅,要是脏,咱们就不住了。” 家丁点头,随伙计进院。 须臾,突然“呯彭”几声巨响,天空中炸开了爆竹。 今日到松江后,郑海珠已经在冷不丁之间,听了几次爆竹。 古人遇瘟疫,便天天放爆竹驱瘟神。 离她和家丁不远的几匹骡子,不安地嘶鸣起来。 郑海珠扭头,看到两个片刻前还在喂草料的伙计,突然拉着骡子往自己这边窜过来。 她的心,陡然跳到了喉咙口。 后悔大意的念头刚刚闪现,身边家丁“夫人快跑”的低喝刚刚出口,郑海珠就被人从身后勒住了脖颈。 蛮力迫使她仰起了双眼,她看到已经浮起夜色的天幕中,又窜上了几个炮仗,炸开火光。 耳边传来利刃入肉的声音,家丁痛苦的闷哼,才令郑海珠意识到,自己没有立刻收到戕害。 她被拖进车马店的院子。 嘴里被塞进布块、手臂被绑缚后,挟持者才将她丢在另一个许家家丁的尸体旁。 失去支撑能力的她只能侧卧在冰凉的泥土上。 穿着绣花鞋的大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一个陌生的带着胶辽口音的女声冷冷道:“是她,提熘进房里看着,夜深了咱就出门。” 又一个男声问道:“主子,店家俩公婆和伙计要杀了不?” 女人想了想:“先留着,毕竟还有三四个时辰,阿盈不是说,这**在官府的相好,也精得很,若今日寻来瞧瞧动静,让店里婆娘出去应付。” 男声道:“一个文官儿,料理起来更容易。” 女人道:“蠢货,若能诓得他滚了,杀他做甚,咱们又不是来这里**,动静整大,跑起来麻烦。”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16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7章 佟喜玉揪过车马店的老板娘,亲自给她松了绑。 “你要是敢说这妇人来过,你男人和小子就和你一道去做鬼。要是能三言两语打发走官府的人,你们就还是阳间这和和美美的一家子,”佟喜玉压着声音道,“我们都听得懂松江话,你也别想湖弄。” 老板娘连连点头,回头看了一眼院里,走到门口。 不多时,门外传来秦检校的声音:“哎,店家出来个人,本官问话……” 郑海珠不知为何,反倒心头一松。 短暂的责悔大意的挫败感后,她已经镇定下来,判断自己此刻性命无虞。 黄尊素太精明,不是市井妇人三言两语能哄过的,若进来查看,就是入魔窟。 “吱呀”一声,老板娘将半掩的门开得大了些,怯生生福礼。 秦检校坐了黄尊素派给他的轿子,舍不得须臾离开,只探出脸来,在鼻子前扇着手:“怎么有股腥味?” 老板娘道:“回老爷的话,客人的伙计去十六铺买了头羊,院里刚宰咧。” 秦检校眯眼望了望,果然门里院中升了堆火,人影绰绰在忙碌。 秦检校今日下值后赶到月河,欲向上司黄尊素复命,恰见到黄尊素与松江知府,陪着南京来的御史巡查灾情。 饶是如此,黄老爷仍抽身出来片刻,问了秦检校替郑海珠办事的情形,末了竟让秦检校坐上自己的轿子,再来车马店看看,问问郑夫人可已自行与山东客商交涉过。 秦检校未免带了咀嚼上司风月事的意味,暗道:黄通判对这位郑氏可真上心。 合格的下属就是急上司所急、想上司所想,秦检校本想进车马店瞧一圈,但方才一听“十六铺”三个字,就断了这念头。 松江府痘疫最厉害的地界,除了月河边的花楼酒肆一带,便是小船**、接驳客官去吴淞口大码头的十六铺了。 “本官申时来查访后,可有旁的住客投店?”秦检校端着威严问道。 老板娘摇头。 “那山东商队,和人谈过买卖没?” 老板娘仍摇头。 秦检校打个哈欠,叮嘱道:“明日若有访客来寻他们,你差个伙计来衙门禀于我知。” 旋即吩咐轿夫起轿。 老板娘凑了几步,对轿夫道:“大哥仔细看着脚下,咱乡下地方不平整。” 又跟了一句:“哎这里有驴粪,还没扫,大哥往这边……” 轿夫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老子又不是小毛头。” 老板娘绝望地看着官轿远去。 佟喜玉的家丁将她拽回院中。 佟喜玉狞笑道:“你想引衙门的轿夫看到门前的血印子?挺机灵嘛。” 老板娘跪下来:“奶奶,奶奶抓到了要抓的婆娘,就行行好,奶奶是做大事……” 她的最后几个字,湮没在被捂住嘴后的闷呼中。 冷酷的第二番杀戮之后,佟喜玉盯着车马店老板一家的尸体,撇撇嘴,自语道:“老娘最不喜欢看两公婆和和美美的,你们去阎王那里继续过你们的小日子吧。” 佟喜玉走到郑海珠跟前,笑嘻嘻道:“听说你是打定主意不嫁人的,那咱俩倒是投缘。” 郑海珠盯着这张陌生的面孔。 此人**不离十,就是努尔哈赤手下的汉奸了。 眼前这伙人,今日显然是诱捕自己的架势。 或许,阿山本来就有意让她郑海珠看到山东会馆的字迹,以便引她到松江来。虽然碰上痘疹,阿山仍然阴差阳错地通过阿亚,完成了这个动作。 佟喜玉蹲下来,在油灯昏黄的光照下,与郑海珠对视须臾,澹澹道:“咱不会杀你,给你交个底呗,咱主子是惜才的。到了那边,你就瞅好吧。路上别想着寻死,何必为个废物一样的皇帝、一个烂到根里的朝廷,做什么有节之臣。你是个聪明人,别拿了个狗屁敕命就犯湖涂了。” 佟喜玉说这话倒不是演戏。 她离开赫图阿拉时,皇太极叮嘱过她,除了火器图纸,顶好把郑海珠囫囵着弄过去。 佟喜玉和她两个兄长看法一致,四贝勒皇太极,是后金皇子里最刁滑的一个,却也是最愿意笼络汉人的一个。 佟喜玉当然怨恨导致佟家离开抚顺的郑海珠,但仇火也是能让位给远期图景的。 佟喜玉对韩希盈一口答应将郑海珠弄回去折磨,不过是撸一撸这奴才的顺**,让她在松江好好办事。 在松江暗中观察了一阵后,佟喜玉内心之中,倒开始接受佟养正的说法:赫图阿拉需要越来越多不蠢的汉人,渐渐好与四贝勒以外的其他几个旗主抗衡。 此刻,她见郑海珠的确不像寻常猎物那样激烈而无用地挣扎,便先站起身,抬头看看黑沉沉的天幕,对最得力的助手***道:“火器厂离此处多远?他们快来了吧?” …… 杜铁匠和韩希盈,是在申酉之交收到行动的指令的。 薄暮初起时,杜铁匠潜入孙元化办公的小院,那里有间书房,是顾寿潜平素画画专用。 杜铁匠从窗户翻进屋子,摸到了画箱。 画箱着实不算小,杜铁匠当初乍见时也觉吃惊,没想到顾公子那文邹邹的娘娘腔,平素就背着那么大个家伙四处走动。 画箱还配了锁,好在是市面上常见的铜锁。 那日在火器厂一隅,这对假夫妻栖身的小屋前,铜锁就已连带插着的钥匙,被杜铁匠换了。 现下,杜铁匠掏出另一把钥匙,轻易地打开画箱。 一沓火器画稿都在。 杜铁匠卷拢画稿,翻出屋子。 韩希盈闪出来,接过画稿,走到阴影处,小心地塞进自己布裙内缝的一圈插袋里。 二人空着双手,往大门走。 快接近火器厂的看守时,韩希盈捂着肚子,杜铁匠作势扶她。161小说 看守中的一人走过来问:“怎了?” 杜铁匠卑微里带着急切:“天一擦黑,俺媳妇就开始喊疼,莫不是要小产,我们得赶紧找郎中去。” 火器厂的规矩,进出工匠都得搜身,怕夹带铜铁碎块,更怕带出去一些要紧的机关配件卖给黑市贩子。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17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8章 映在窗棂上的人影 韩希盈见到郑海珠时,一把扯开了自己的面纱。 她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准备先专注地享受对方认出自己时,一定复杂得十分精彩的表情。 她如愿了。 郑海珠眼里瞬间的震惊,令韩希盈获得了比在梦中与顾公子缠绵还要巨大的快感。 当年在公堂上的骇惧、无措、**,都因被主人刻意清晰地复盘,而加持了复仇的欢愉。 “阿珠姐姐,”韩希盈睥睨着郑海珠,“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你不过就是条草狗的能耐,却自认为狼,目空一切,总算得了今日。” 言语的嘲讽不够解气,韩希盈多么渴望,现在,立刻,马上,丑陋的杜铁匠,就可以获得佟喜玉主子的允许,在饥渴了数月后,能当着她韩希盈的面,酣畅淋漓地折磨一顿姓郑的**。 但她和杜铁匠,还有在场的其他佟家包衣一样,犹如被豢养的恶狗,虽然可以随时亮出尖利的牙齿,却也懂得要看主人的脸色、听主人的号令。 佟喜玉并不像她在四贝勒前**时表现出对抚顺之役的不甘,以及对郑氏的深怨,她只是冷冷地对众人吩咐道:“人齐了,先去佘山,再往海边去,等着接应主子和我哥。” 主子?我哥?海边? 郑海珠心道,崇明那头的阿山,不知是这女人口中的“主子”还是“哥哥”,不论是谁,都说明,眼前这个龅牙汉女,显然在后金人那里身份地位不低,并且全家都受器重,能追随后金的贵族南来。 历史上的这个时期,在后金受到重用的汉人,只有佟家。 她又打量与韩希盈同来的男子,吃惊地辨出,这男子穿的裤子,是自己松江火器总厂的工匠服。 她越发确定,韩希盈方才交给多半姓佟的龅牙女人的一沓书页,是图纸。 郑海珠被反剪的双手轻轻地移动自己系在腰间的裙带。 她被擒时,当初马祥麟送给她的精钢凿子,已经被搜走了。 但她还有一条围裙。 郑海珠平素奔波,与江南大部分劳碌的妇人一样,穿的是布衣布裤,只在腰间系一件短裙,以遵从此世的礼教,遮盖住女子从臀部到膝盖的曲线。 黄尊素的妻子姚氏,带领学生们去范思哲管理的裁衣坊勤工俭学时,缝制得最多的,也是这种销量甚好的短围裙。 姚氏对穿着打扮本就讲究,又爱于细微处著风雅之意、见文士之气。她倾心于郑海珠出口日本的烟丝袋上的无锡青竹浅刻,便请匠人专门雕了些蝙蝠、如意的小件,缀在围裙上,送给郑海珠穿,好教她再是追求方便利落,也不至穿得过于寒碜。 此刻,郑海珠手腕被缚,手掌与十指却尚能用力。她沉默地忍受着韩希盈狠掐的推搡,勉力扯下一个个青竹缀饰,任这些轻飘飘的小玩意儿,在黑暗中,一路无声地落在地上。 佟喜玉指挥手下将尸体处理了,又在门口挂上近日松江府发放的布幡,表明店里有痘疫,往来客官莫要叩门投店。 众人摸到附近江面,上了接应的摇橹船。 这艘暗夜里幽灵般的木船,钻入泖水,停在不远处的佘山脚下。 “阿盈,你引路,”佟喜玉道,点了五六个人,又转身吩咐杜铁匠和另一个看守郑海珠的家丁,“你们看好货和人,不准动货,更不准动人。” 两个奴才喏喏应了。 韩希盈心里不忿佟喜玉对郑海珠,似乎不像此前表现得那样憎恶,但她仍乖顺地快步走到前头。 她明白,自己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能令佟喜玉这位主子,为了替手下奴才**出气和捕猎情郎,而亲自走一趟半山腰的顾家别业。.cc 她此前唯恐佟喜玉虑及夜长梦多,拿到图纸、抓到郑海珠就撤离松江,不愿上佘山劫走去探望祖母与母亲的顾寿潜,遂添油加醋地告诉佟喜玉,缪氏从前是皇后的宫人,且颇为得宠,地位不逊于当时的几位大珰公公,坊间盛传,老太太在佘山的小院里,藏着不少御赐的宝物,是以小院虽是顾名世老爷子出钱所修,顾家那几房非是缪氏所出的儿女却从不踏足那里,唯受缪氏殊爱的孙儿顾寿潜,偶尔能去那处拜谒庶祖母。 佟喜玉听了,彼时面上不显,但在吴淞江安然上船后,已告诉韩希盈,缪氏命殒今夜,不成问题,若还得了明宫的珍宝,回赫图阿拉献给大汗,她韩希盈脱离包衣身份、被恩准抬旗,就更十拿九稳了,韩希盈当即还以知趣的耳语:主子一家居功至伟,理应留下五成宝贝。 半月如一片惨白的斧钺,悬于中天。 入夏的林间,虫声聒噪,时而响起的鸱枭鸣叫,却又呜咽如鬼泣,立时添了几分阴森之气。 行山不久,韩希盈指着前头一片不甚铺张辉煌的光亮道:“那个院子就是。” 佟喜玉眯眼辨一辨,低声道:“周遭没其他屋子,这老婆子倒像女真山林里的萨满似的。” 韩希盈讥诮地撇撇嘴,旋即,又泛起一层无人能在暗夜里看出来的期待神情。 她继续一马当先,往前探去。须臾折转,禀报佟喜玉:“主子,门口有乘轿子,两匹骡马,应是顾二哥采办了货物运上山的。顾二哥果然在。” 佟喜玉揶揄道:“小丫头,老娘瞧你此际,哪里还有什么煞气,满当当都是要做新娘子、和你那姐夫洞房花烛的喜气了。” 韩希盈大胆撒娇道:“主子,该杀的人还是要杀。” 佟喜玉笑笑,手一挥,与家丁们摸向院落。 众人在寂静无声的木门外稍作停留,又分两路往后院包抄。 透过后院的砖墙缝隙,韩希盈看到两间寝屋仍亮着灯。 其中一间的窗棂上,映着绰绰人影,还有苍老的女声和年轻但低醇的男声隐约传出。 死老婆子,这么晚还拖着顾二哥说话。 不过,你这老东西,马上就去黄泉路了。 “翻进去。”佟喜玉下令道。 她话音一落,身手最敏捷的两个已窜上砖墙,“噗地”落地后,急奔往前院卸掉门闩,好让女主人进来。 韩希盈紧紧跟着佟喜玉,窜入被打开的木门。 然而,只听“啊啊”几声惨叫,两个家丁被突然飞出的**箭射倒在地。 与此同时,距离不远的寝屋处,亦传来兵刃相接的刺耳之音。 “留活口!” 缪瑞云老迈但沉稳的嗓音响起来。 佟喜玉和韩希盈来不及转身出逃,耳廊跳出的两个壮硕汉子,已将她们踹倒在地。 缪瑞云和一个青年男子走到月光下,身后则跟着刘时敏。 韩希盈抬起头。 从猎手沦为猎物的她,惊惧地看清,那男子并非顾寿潜。 —————————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18章 映在窗棂上的人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9章 朱乾珬接过竹香斟的茶,轻抿一口,和声道:“缪郡主方才说,这茶叫什么来着?” 竹香禀道:“回殿下,这叫兰雪茶,采自绍兴府。” “哦,”朱乾珬颔首,“寡人幼学时,就听师傅说过,欧阳永叔公有言,两浙香茗,以越王勾践当年铸剑处所出为上品。” 屋外院内,缪瑞云和刘时敏正在审问佟喜玉的手下。 今夜这些不速之客被拷打时发出的惨嘶,丝毫没有影响到朱乾珬。 这位正当男子盛年的皇族,继续悠然地啜饮茶汤,间或叹道:“两浙本也是我家后院而已,可惜寡人的几位先祖,终其一生,也未饮得如此好茶。” 缪竹香哪敢接话,只垂眸静立。 竹香侍奉缪瑞云经年,历来也没少与大人物明里暗里地打交道,即便面对刘时敏和宁德郑公时,亦没有此刻的发怵感。 眼前的建文帝后裔,缪阿太的侄儿,尚以“寡人”自称的头领,他们这些扎回故土的战士的真正主人,竹香今日是头回见到。 竹香觉得,分明对左右侍卫奴仆都言语平易的朱乾珬,总隐隐透着股蛇鳞寒光似的阴森气。 院中的拷打暂歇。 又隔了一阵,缪瑞云与朱乾珬派去督审的近卫,走进屋来。 缪瑞云方才认出韩希盈的刹那,实则已略松一口气。 显然,今夜从天而降的这伙歹人,并非京师来的刺客。 万幸,不是自己麾下出了什么告密者。 “殿下,”缪瑞云带了请罪之色道,“是老身从前得罪过的一个小丫头,来寻仇,惊扰殿下了。” 朱乾珬忙站起来,扶着缪瑞云:“姑母莫急,先坐下饮茶,歇口气再说。” 竹香忙奉上兰雪茶。 缪瑞云润了润嘴唇,复又开口道:“那个本地富绅韩家的丫头片子,数年前被顾家的长媳当枪使,要害她姐姐,教我和郑姑娘戳穿后,去辽东给个游击将军作妾,算是形同罚边的惩戒。不曾想投了建奴,窜回南边来偷学火器法式。临了拐到这里,想顺便取我老婆子的性命。” “哦……”朱乾珬向后靠在椅子上,道袍垂荡,如玉山微倾。 俊颜公子望向敬立于门槛处的刘时敏:“我想着也不太会是京中的刺客,龙椅上那个若真如刘将军所言,大行在即,皇城内外应正是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就算姑母,或者郑首辅、刘将军手下,真出了卖主求荣的,也该先告发那位小马将军呐。” 刘时敏朝前迈了几步,坦然道:“殿下所言极是。” 朱乾珬忖了忖:“把领头那个龅牙妇人带进来。” 佟喜玉被推到屋中。 韩希盈和家丁们招了前因后果,佟喜玉便不必受刑了。 南来后事事顺遂的她,乍逢离奇变故,又惊又懵了片刻后,渐渐从这院中暗布高手护卫的情形里,猜测出韩希盈口中的缪老婆子,身份肯定不止归隐的宫人那么简单。 头发蓬乱的她,仿佛落入陷阱仍不倒威势的母狼,倨傲地盯着朱乾珬等人。 朱乾珬与她对视的目光里却无森然之意。.cc “你姓佟?家中也是明人?” 佟喜玉冷冷道:“我们佟佳氏,祖上就是女**。” “哦,”朱乾珬笑笑,“其实祖上是哪里人,没什么打紧。出来闯荡的这一代,是能人,就算对得起祖宗。我猜,你一个妇人,竟能当此重任,定谋略不凡,山下,乃至松江府外,应还有强援。” 佟喜玉没吭声。 朱乾珬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继续道:“你对手下人也不错,竟愿为了她的私怨,亲自出马。唔,其实,我也是这般心性。” 他最后“心性”二字刚说完,突然扬起衣袖,只见白影一闪,伴随箭镞飞出的风声,院中即刻传来女子的惨叫。 那是韩希盈的声音。 “打中哪儿了?”朱乾珬问道。 一个侍卫来禀报:“殿下,那妇人眼窝子中箭。” “左眼还是右眼?” “右眼。” “哦,是原本好着的那只眼睛。这回也不能见人了,去给她个痛快吧,寡人听不得妇人叫唤得这般凄惨。” 侍卫领命而去,提剑扎向在地上翻滚的韩希盈的胸口。 夜色里响起最后一声野兽般的哀鸣,院中旋即归于沉寂。 朱乾珬回身向佟喜玉道:“这丫头冒犯了我的人,我饶不得她。你余下的随从,方才短兵相接时技艺不精而丢了性命的,不能赖我。还活着的两个,你莫因他们招供而记恨,出来行走,攒几个好身手的部下,不容易,今后你总还用得着。” 佟喜玉这回变了神色,试探道:“这位公子,你要放我走?” 朱乾珬点头:“你本就不是冲我而来,我对你赶尽杀绝做甚?” 他此言一出,缪瑞云和刘时敏也颇感震惊。 这婆娘,是女**的探子啊,而且姓韩的丫头还说,他们拿到了火器厂的法式图,殿下怎地就这样放走了他们? 佟喜玉蹙眉,向朱乾珬疑惑道:“你不是明国人?” 朱乾珬道:“什么明人女**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佟喜玉自小家中富足,倒也有先生教**,她知晓这句诗,品出离奇的怅然来。 院中的两个佟家家丁,踉跄起身,趋步过来:“主子,咱走吧?” 佟喜玉遂不再犹豫,冲朱乾珬道:“公子是敞亮人,咱后会有期。” …… 杜铁匠以手做瓢,从河中掬水洗脸,以缓解焦躁。 看月亮的位置,快到卯时了,东方天际都已隐约露出鱼肚白,主子他们怎么还未下山。 他回头,看了看船弦边被绑缚的郑海珠。 这只困兽,一直圆睁着双眼,四处打量。 另一个佟家家丁对杜铁匠嘀咕道:“这妇人没生养过,条儿挺顺溜,要不是主子不许,老子真想拿她开开荤。” 他还想继续发牢骚,杜铁匠突然“嘘”了一声,示意他闭嘴。 侧耳倾听须臾,杜铁匠压低声音道:“有船来。” 二人从郑海珠身边快速经过,行到船尾,扒开密集的水草,往外看。 月色下的河面,整晚的沉寂被打破,一条独舟缓缓游弋。 “夜航船吧?”方才说浑话的家丁压着嗓子问。 “不对劲,哪有夜航船不点灯笼的?”杜铁匠否定了同伴的判断。 他们几乎同时又回头,看了看郑海珠,确认那妇人的嘴被堵得严实,她只能无助地发出微不可闻的“呜呜”之音。 杜铁匠庆幸自家的船停在了好地方,被芦苇密遮,便是白昼,只怕也不起眼,遑论夜里。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那搜独行舟越来越近,如迎面而来的鬼魅。 船头分开芦苇的瞬间,甲板上突然亮起好几盏火把,照得周遭一片通明。 与此同时,只听“噗通”一声,郑海珠毫不犹豫地跃入河里。 “快下去把郑姑娘救上来!” 黄尊素高声吩咐道。 (本章完) http://yetianlian.org/yt88286/35918145.html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19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0章 昨日酉末时分,黄尊素安顿了御史后,听秦检校回禀车马店的情形,仍不踏实,便要再去看看。 秦检校却一副忧心上官安危的劝阻之色:“老爷,卑职去时,见那伙山东商人刚从十六铺买了羊宰杀。十六铺码头近日闹痘疹凶得很,老爷还是莫去车马店了。” 黄尊素闻言,目光一凛:“你说哪里买的羊?十六铺码头今早就关了,乡下划来卖货的船,都泊去别处,哪里还有牲口集市?” 秦检校那张素来过于表情丰富的面孔,登时一僵,露出愣怔之色。 黄尊素神思敏捷,须臾间已想到险情,厉声问秦检校:“你亲眼看到杀羊?见到血了?” “没,没,卑职就是闻到血腥气。” 黄尊素脑袋嗡一声,即刻点了十几个上番的差役,火速赶往江边车马店。 搜店不久寻到的几具尸首里,没有郑海珠。 黄尊素夺过差役手里的火把,俯身观察地面上的脚印。 他看见了熟悉的竹凋挂饰。 那是妻子姚氏最爱往衣服上缝制的小物件,黄尊素曾觉得别致有趣,曾特意问过一嘴,得知乃出自韩、郑二女合开的裁衣坊。 那么,眼前所见的凋件,必是郑姑娘扯下来做的记号。 顺着杂乱的脚印,黄尊素带人陆续寻到七八个竹饰,直到江边。 自知大为失职的秦检校,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如何将功补过。 他很快找来两艘沙船,请示黄尊素,分别往上游和下游寻人。 黄尊素因知晓郑海珠的怀疑与崇明辽民有关,便判断歹人们的水路,往北至太仓的可能性更大,遂亲自领队驾舟驶向上游。 此刻,搜寻了大半夜、几个芦苇荡都没放过探查的黄尊素,终于见到郑海珠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动如脱兔般跳了河,以免被船上两个歹人继续挟持。 黄尊素救人的号令一出,两个公差几乎应声入水。 但杜铁匠离郑海珠更近。 另一个佟家家丁向夜空中放出音色尖利的鸣镝、警示主人时,杜铁匠则将**机对准了水中那团扑腾的人影。 双手被缚的郑海珠,再是水性娴熟,也无法迅速地往河底潜藏躲避。 “噗”地一声,铁镞**箭钉入郑海珠的肩头。 强大的撞击力,像罪恶之手的狠狠推搡,将她奋力仰起呼吸的面门摁进水中。 】 剧痛尚在其次,迅速涌入口鼻的肮脏的河水,令她很快处于濒死的窒息中。 眼见杜铁匠又要上弦,黄尊素哪里还顾得上抓活口,怒喝到“放箭”。 今日跟从的公差里,有刘捕头。 刘捕头往日受过郑海珠不少恩惠,此际恶向胆边生,出手比左右的弓手更快,振臂一掷,铁枪呼啸飞去,越过水面,直挺挺扎入杜铁匠的胸口。 杜铁匠被扎得急遽后退,撞在船蓬上。 饶是受了如此致命一击,这个佟喜玉手下最为骁勇的家丁,仍没有立刻失去强悍的战斗力。 他用女真话对另一名家丁嘶喊,催促他背起火器图的卷筒逃跑。 那家丁依言,发足跃上河岸,直往佘山密林钻去。 两个公差此时已从水中托起郑海珠。 身体本能的自救反应,帮助她剧烈地咳呛出气管和肺里的污水。 能够发出声音时,郑海珠凭着最后的几分清醒神志,急促道:“追,火器图,**盗走火器图!” …… 佟喜玉听到鸣镝时,突然有些恍忽。 “老李,这是鸟叫还是啥?” 她问自己家丁中的老大,也是她最喜欢的姘夫李de胜。 “主子,是,老杜他们!”李de胜勉力撑着受过拷打的身体,气喘吁吁但口吻肯定道,“咱,咱不能回船里!老杜那边,怕也不好。” 佟喜玉颓丧已极,兀地双脚一软,瘫在草丛里。 李de胜忙上前扶起她:“主子,不能歇,官府只怕就要搜山了,咱赶紧翻到太仓那头,佟将军,佟将军在等咱呢。” 佟将军就是佟养正。 别个满门忠烈,佟家满门汉奸。 自抚顺逃出关外后,族长佟养性被努尔哈赤封为三等副将,佟养正也得了个汉军军职,是以佟家的奴才们管两位老爷都叫将军。 佟喜玉听到哥哥的名字,仿佛又续上了一口阳气。 “对,我哥,和我大侄子,还有岳讬主子!”她突然阴恻恻地笑道,“崇明那出戏,未必就演砸了。走,咱快走,找我哥的船。”大风小说 佟喜玉在松江已住了三月,且暗中往来于苏松海边好几趟,对方向已不陌生。 佘山的海拔本就不高,佟喜玉与家丁,辨清东方晨曦后,往北而行,饶是体力受损,行至未申之交时,终于落脚太仓。 几人随便寻了户佃农,用铜板换了粗粮吃了,继续摸索着赶路,总算于日暮之际,寻到此前与佟养正接头的隐蔽海边。 见到自家海船的刹那,精疲力竭的佟喜玉眼前一黑,倒在家丁怀里。 她恍忽间听到耳边嗡嗡的交谈声,李de胜在向佟养正禀报原委,佟养正则说着“合机铳”、“岳讬主子”之类的话。 …… 阿亚抱着小豆包,靠在屋角。 小豆包像所有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幼儿一样,沉沉地酣眠。 而阿亚这位母亲,已经两夜不敢合眼。 无论女儿醒着还是睡觉,阿亚都绝不让女儿离开自己的臂弯。 偶尔,她也会侧耳倾听那个对女**义愤填膺的黄老板的动静,听到对方在打呼噜,或者哼起难听的曲调。 阿山脸上的痘疹,开始泛出亮光。 阿亚起初以为是更多的脓水渗出,凑过去定睛细看,才发现,阿山出汗出得很凶,高烧的红晕亦褪去了不少。 披着黄老板伪装的佟丰年,踏进屋子,揉了揉惺忪睡眼,也走到榻前。 “你这姘头,阎王爷好像不准备收了,”佟丰年抱着胳膊,冲阿山努努嘴,对阿亚道,“那敢情好,阎王爷不要,衙门就能审了,瞧瞧他是不是奸细,看看你们那啥,郑家庄,有几个奸细。” 阿亚不睬这个油腻猥琐的商人,拥紧小豆包的同时,心中惦记着,郑夫人不知在松江查得如何了。 佟丰年顾自走到院里,毫不客气地拿起石板上的米糕来啃。 吴邦德从许一龙手下要了两个壮实的水手,排布在院子附近,看顾着阿亚母女。米糕是昨日水手送到门口、由安济院的守卫扔进来的。 佟丰年一边吃,一边半真半假地对阿亚道:“小寡妇,要不怎么说你们女人笨呢,你们庄子上明明有人来,你也不晓得让他们把娃儿偷偷带回去,非得让娃儿跟着你在此处遭罪。”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20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1章 第七卷完 佟丰年掏出一块丝帕,像讲究的读书人般揩了揩嘴边的米糕屑子,走近阿娅,瞄一眼她怀里的小豆包,叹道:“我媳妇去年也才养了这么个闺女,可招人疼,等我这趟船回去,小丫头应会走路了。” 他说着侧身,望向院外一棵枝繁叶茂的樟树,沉声道:“小寡妇,你在庄子里是不是挺受器重的?你们庄主派来的两个壮丁,一直守在院外,老子方才还看到他们烤兔子吃。” 阿娅盯着他:“你一个买卖人也有身手?” 佟丰年嗤道:“咱大老爷们,爬个树有何难的。” 又转回笃诚的口气:“老子看了你两天,估摸着你的确不是奸细一路的。天热,两个看守要打盹,理会不得动静。要不要爷给你通传一声,让那两个后生进院来,帮你娘俩出去回庄子里?” 阿娅垂着眼帘,思绪如波起伏。 这几日,惦记着自身职责的同时,她的确后悔,后悔把小豆包带在身边。 那日就该听郑夫人的,将娃留在郑家庄。 她甚至在后悔中还会带上一丝惶恐,乃因惊觉自己,有了娃儿便横生一条软肋,似乎并不像穆枣花她们那般,在执行使命时能保持专注了,有些对不起郑夫人和吴管事。 此际佟丰年的一番言语,无法令她心如止水。 佟丰年指的那棵樟树,阿娅早就看到了,并且确信,将小豆包绑在背上,自己就能踩着院里叠起来的破旧桌椅,爬上墙头、再攀上树枝,顺着树干出溜下地。 但娃能走,她不能走,她得守着果然露出各种异样的小木匠阿山。 阿娅于是抬起头来,对佟丰年道:“劳动黄老板去喊我庄上两个兄弟,把娃接出去就行,我不走,莫教崇明那些缙绅老爷,到县尊那里告状,说我们郑家庄的人不守本地规矩。” 佟丰年不屑地耸耸肩:“那你可把娃儿哄好喽,莫要不肯离娘,哭嚷起来。” 言罢,往樟树掩映的院墙走去。 …… 夜幕尚未四合之际,阿娅就歪倒在墙根处睡着了。 几个时辰前,她搂着女儿耳语道:“小豆包,先跟着许家的哥哥们回庄里,找唐婆婆和花姐姐,吃水灵灵的枇杷,喝鲜溜溜的羊汤。娘等阿山叔叔病好了就回去,很快的。” 小豆包比同龄孩子都懂事,也的确不喜欢被封在这个阴森的院子里,遂真的没有哭闹,乖乖趴去许家水手的背上。 阿娅扒着墙缝,亲见他们安然下了树,许家两个水手往长江方向的滩涂疾走,应是划舢板绕回南岛。 年轻的母亲于是松了一根弦,再也抵不住汹涌而来的睡意,疲惫地閤上眼皮,并渐渐发出轻微的鼾声。 屋中那位病人,则在昏暗里睁开双目。 “不要杀她们母女。” 岳讬轻声道。 佟丰年遽然转头,忙躬身跪下,凑近床板,惊喜道:“主子,您醒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不许杀她们。”岳讬虚弱地重复道。 “奴才不敢。” 佟丰年口气谦卑,心眼子则骨碌碌转了几圈,暗道果然没猜错,主子看上那小寡妇了。 而且,白日里,退了寒热的主子,显然也听到自己这个属下的安排,与院里的一番动静。 他于是低头禀道:“主子放心,阿娅姑娘,咱就是借个力,临了定会安然无恙地将她带上船,让她从此以后好生伺候主子。” 岳讬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显示生命的血气,重又在这具身躯里充盈起来。 “把娃儿也带着,”岳讬吩咐道,“拉上小炮就走,万不得已要见血,也少杀几个庄户。” “是,主子仁义,但院门口那两个本地守卫,可活不得。主子稍歇,回头有奴才们来背主子。” 岳讬挥挥手,表示去办吧。 佟丰年走入院中的夜色里。 他抬头,看到天幕中忽闪忽闪的星星。 不知道自己的娃儿,可在天上做了吃喝不愁的仙班童子? 他想着想着,咬紧了后牙槽。 代价,这都是依附于爱新觉罗家族的代价。 他得陪那又老又丑的格格上床,那婆娘还害**他和媳妇的头胎儿子。 付出的代价已然如此高昂,他就更不能半途而废。他要跟随伯父和父亲,成为建州女真中大权在握的汉军旗。 权力,只有盆满钵满、成色十足的权力,才能让那些代价显得不再凄厉惨烈。 至于今夜,死的肯定不能只是门外那两个崇明本地人。 四贝勒皇太极喜欢听到各种杀戮明人的消息,尤其是那些又逃回关内的明人包衣。 而手下在昨夜传回的父亲与姑母那边的情形,也令佟丰年恼恨。 该死的郑氏,该死的松江官府,明明那样蠢,怎地蓦然间教他佟家的功劳折了大半。 在更高级别的魔王的授意下,在报复对手的心念的驱动下,岳讬这位小主子的禁令,不值一提。 几声奇怪的鸱枭鸣叫响起来。 佟丰年嘴角抽了抽,从怀里掏出绳子,走向阿娅。 …… 郑海珠养的大黄狗,从夕阳西下,一直叫唤道玉兔东升。 吴邦德推开柴院的门,看到郑守宽正与黄狗对峙。 依着郑海珠临行前的吩咐,郑守宽先于婚期十来天,和镇江的几个情报员,被吴邦德派船接到崇明。 “吴管事,它横竖不让我进姑姑的屋子歇息。倒也不咬,可如此叫唤,怎么成?”郑守宽无奈道。 吴邦德走过去,拍了拍黄狗的脑袋,和声道:“傻瓜,这是少爷,你主人当儿子一样疼呢。” 黄狗平静下来,偏着脖子,去蹭吴邦德的手掌,呜噜噜地发出喉音。 郑守宽遂往屋中走去,黄狗倏地又窜过去,挡在门槛处,大声吠起来。 郑守宽对着吴邦德哂笑:“咳,看来是没听懂你的话。” 旋即又露出意味深长之色:“吴管事,这狗对你道是亲近。要不干脆,你睡我姑姑的屋子,我去你院子里歇息?” “臭小子,说什么浑话!”吴邦德低声斥道,一扫和悦的面色。 郑守宽挠挠头,拱手告罪。 这些年,他没少和吴邦德打交道,对吴邦德又敬重又喜欢。 他自己已度过了青葱少年的时代,要与中意的范姑娘成亲了,更将姻缘之事,视作天地间至为美妙的事。 他内心遂也盼着,吴邦德不仅能做姑姑的左臂右膀,还能和姑姑修成眷属,照顾姑姑、疼爱姑姑,莫教姑姑真就这样孤孤单单地一辈子。 惜乎现下瞧来,二人至多,仍是主帅与副将的关系。 只听吴邦德道:“阿宽,你去我院里睡,我去火炮场,那边有匠人平日歇息的通铺。” …… 月光洒在宁谧的大地上。 吴邦德提着灯笼,在庄子里缓缓穿行。 农忙时节,庄户白昼干活累得很,都睡得早。 偶有几户亮着幽微灯光的,窗格上映出妇人做针线的侧影。 苏州河水哗哗流淌,在月色里仿佛一曲低吟浅唱的小令。 河两岸,有些地方,则堆着零星木材。郑海珠请来的宋应星是个急性子,短短几天,已将水锤机械的图纸画了初稿,准备带着木匠试做。 “郑姑娘总是能找对人。”吴邦德心道。 他驻足,呼吸着初夏清爽里带着崇明特有的海腥气的晚风。【1】 【6】 【6】 【小】 【说】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感。 这片世外桃源般的田园里,却又有着军民皆兴的新气象,而阿梅的骨殖,和那棵很快成活的梅树,就安置于如此美好的天地间,陪着自己。 吴邦德静立须臾,笑了笑,继续往炮场走去。 …… “让我看看娃儿!” 黑暗中,阿娅颤声道。 佟丰年对身边家丁做个手势,家丁钻入树丛,不久带出另两个同伴。 其中一个,夹着被塞住嘴巴、不停挣扎的小豆包。 阿娅要扑过去,被佟丰年踹在地上,摁住后颈,森然道:“老子是男人,食言就**。说了你娃小命无恙,看到了吧?老子与你交个底,主子看上你了,愿意带你和娃娃去北边享福,将来你就是侧福晋,你这娃娃呢,也能得个格格。多好的福气,是不?” 阿娅奋力从草丛里扬起半张面孔,盯着小豆包,百般气悔里,急得流下泪来,又怒问道:“阿山是老酋的哪个儿子,还是孙子?” 佟丰年冷笑:“你果然不是寻常的山东媳妇呐。小娘们,此刻你可还不是福晋,老子不必拿你当主子,老子只晓得,今日你若不按老子方才的话去做,这小娃娃的脖子,眨眼就断。” 他将阿娅提起来,推到手下跟前,让这心胆俱焚的母亲,直面**惊惶已极的模样。 另有两个佟家家丁走过来,已经换上了**死的许家水手的衣裤。 佟丰年解开阿娅被绑的双手,任她在瞬间伸出手去,抚摸着女儿满是泪水的小脸蛋。 “带他们去骗开门,我们拖几门炮就走。”入侵者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道。 阿娅拍了拍女儿的头,转身迈步。 她觉得,魂魄的一部分正抽离出躯壳,散逸开去,自己此刻,仿佛庄子里请来木偶剧班子时,台上那些任由摆布的傀儡。 “张爷,张爷,许小将军那边遭海寇了,爷快去集合营兵!” 阿娅拍着炮场的木门。 入夜后,来自戚家军的几个教官,会住在郑家庄炮场前院的厢房里,也是负责值守。 今日值守的张爷抬起门上的木格,看清是郑海珠手下的女管事。 阿娅也提了提灯笼,照照身后两个穿着绛红色水兵服、提着钢刀的男子。 “兄弟几个,起来,有倭……”张爷拔开门栓的同时,冲身后喊道。 他“倭情”二字还没说囫囵,就觉得脖颈处一凉,尖锐的刺痛与血涌的温热先于震惊而至,很快摧毁了他的神志,继而是生命。 “老张!” 奔出来的两个伙伴惊呼间,来不及出刀,就被几只劲**穿胸击倒,须臾间也丧命于割喉的补刀下。 魔鬼们在暗夜里直窜入屋后的场院,三四人一队,扛起了两门平时训练用的小炮。 佟丰年指挥他们鱼贯而出后,揪过僵立的阿娅,往她嘴里塞进布帛。 阿娅在挣扎中寻找那个抱着小豆包的家丁。 但眼前出现了更令她惊惧的情景。 留在院里的另几个魔鬼,赶着炮场的几匹骡马,拖出了大炮炮车。 “你们,快进去提**,照主子说过的法式,装填。给老子对准些,别她娘的第一发轰到那条臭水沟里!” 佟丰年喝令道。 阿娅万念俱灰地意识到,他们不光要偷炮,还要轰击庄子。 自己怎么这样愚蠢!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她扑到佟丰年跟前,呜呜呜地拼命摇头。 佟丰年居高临下地狞笑,又带着深深的讥诮道:“福晋,您瞧好了,奴才给您变戏法儿。” “主子小心!” 伴随着家丁的叫喊,门外突然一片混乱。 一个黑影斜刺里窜进来。 佟丰年本能地挥刀护住胸口。 那影子却自他身边一闪而过,奔入场中,仿如旋风般,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到“哗啦啦”几阵水声。 对炮场了如指掌的吴邦德,今夜前来,再是突遭险情,也能准确地扑到蓄水大缸前,取水泼到了**袋上。 “干了他!”佟丰年咆哮道。 吴邦德却未折身接敌,而是大步奔到另一头,敏捷的攀上木架,握紧粗麻绳,振臂甩起来。 “铛……铛……铛……”暗夜里,敲响的警钟,声传四方。 佟丰年恼羞成怒间,夺过家丁的**机,对着大钟下的人影,就是一箭。 伴随着压抑的呼痛声,人影猛地一抖,却未摔下地来。 “铛……铛……”麻绳继续晃动,钟声依然在响。 不远处,崇明南岛的海面上,郑海珠勉力用未受伤的左臂支撑身体,移到舱房口,大声问甲板上的黄尊素:“是岛上的钟声吗?” “好像是,”黄尊素紧蹙眉头地应道,又吩咐左右兵勇,“快放柴水船划上岛。” 这个夤夜,千里之外的兖州,穆枣花突然从噩梦中惊醒。 鲁南的初夏原来这样闷热。 她坐起来,摸了摸后背,全是汗。 她呆呆地听了一会儿帐外的蚊虫鸣叫,才意识到,刚才那个噩梦里,吴公子**。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21章 第七卷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2章 新征 穆枣花走过一排排已经换了瓦顶、砌起砖墙的村屋。 即使在兖州城外,在鲁王府、**将军府和其他宗室成员们的封田里,这样的砖瓦房也是不常见的。 篱笆拱卫的木门上,贴着工整的墨字。 “稻如牛尾花如蛋”,“秋来吉贝远连天”,诸如此类。 吉贝,就是棉花,现在成了郑家庄庄户门主要种植的农作物。 穆枣花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比当年的辽阳、后来的兖州更新奇的天地,不像军事要塞那么兵戈森然,不像亲王封地那么阜盛繁华,但此地平民的周身,从面貌到肢体,却都不是或呆怯或麻木或刁滑的。 当然,因为刚刚失去了一位头领,这片农忙中的天地,淡隐了欢愉的气氛。 穆枣花走过少庄主郑守宽的院子,院里的年轻人刚刚完婚,但院门上没有贴喜字,屋檐下也没有挂彩绸,穆枣花只见到晨灶升起的袅袅炊烟,只听到年轻男女断续的对话声。 她继续往远离海岸之处走,她经过了郑家庄的练兵场、试炮场,她鼓起勇气,仰头看了一眼钟楼。 白昼仿佛在刹那间转成了黑夜,穆枣花想象着那个深夜,吴公子敲响警钟的画面。 春闺梦里人的生命,终结在彼时彼刻。 如今过了月余,吴公子的躯体,应已在地下的棺椁中,开始腐烂了。 穆枣花继续往山坡走。 那是庄户们农闲时堆出来的,作为坟山。 人生如寄,谁都有大限的一天,郑夫人说,坟山和棉花田、盐坑一样重要,须整饬得牢靠像样,免得海水灌进来,将大伙儿的骨殖冲走。 穆枣花爬上坟山,绕过刚刚打地桩的英烈祠,来到那棵再次被移种的梅树下。 穆枣花盯着墓碑前的人,看她有条不紊地摆开高足陶器,往上头放置米糕、粽子、干果,斟好一杯酒,又从食篮里取出一碗白润的鱼汤。 吴公子爱吃鱼。 穆枣花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年在镇江,和陈三妮捉出**之人后去领赏钱时,听到吴公子在和郑夫人说什么“江刀”、“海刀”,她起初以为是兵刃的名字,后来才晓得是一种鲜美的鱼。 眼前情状,犹如往昔场景,只是对谈的二人,阴阳殊途。 郑海珠转过头:“端午了,哪还有江刀,我让小许将军抓了条翘嘴鱼,也算鲜美。” 又端详穆枣花的面色,和声问:“崇明湿气重,梅季比镇江还难熬,你昨夜睡得好么?” 穆枣花摇头:“不好,一直梦到吴公子。” “他与你说话了?” “没有,我追不上他,”穆枣花蹲下来,摘去几绺不顺眼的杂草,幽声却坦诚道,“夫人知道的,公子在世时,于我就如天上明月,我够不着。” 郑海珠看着坟前的梅树道:“邦德其实与你我一样,都是寻常人,有爱恨痴嗔,有七情六欲。” “可是他**,”穆枣花气促起来,“我从不信鬼神和转世投胎,人**就是**。郑夫人,我的确配不上吴公子,但只要他活着,起码,我还能时常看到他,听到他说话。可是现在,现在……” 穆枣花咧开嘴,哭泣起来。 只是,哭得再激烈,也没有去抱那块墓碑。 再是伤心欲绝的女子,仍然顾忌自尊,明白了梅树的渊源后,她可以哭得难看,但不会失态。 郑海珠由着她哭,自己则站起来,拎上食盒去到附近的一处新坟前。 里头埋着阿娅。 那个夜晚,佟丰年射杀吴邦德后,阿娅激烈地挣扎,不肯被撸往海边上船。急于带着小炮离岛的佟丰年,或许怕手下们被岳讬审问,不敢戕害阿娅母女,干脆放弃了她们。 阿娅见到郑海珠后,将自己所知所历和盘托出,包括被以女儿性命要挟、骗开炮场的门禁的原委。161小说 不久,黄尊素的松江兵勇和许一龙的年轻水师铩羽而归,禀报没有截获女**的船,阿娅闻言,找了个由头让辽民少女花二先抱着小豆包回屋,继而突然拔了一个兵勇的腰刀,自刎而死。 “你不要恨她,”郑海珠转回吴邦德的坟前,对穆枣花道,“真正该恨的,是女**,是那个不知努尔哈赤哪个子孙的木匠阿山,是那家我猜姓佟的汉奸,还有韩希盈。不过,人心有清浊,见识有高下,我总还是怕小豆包将来活在庄户们的白眼里,所以想着把娃儿送到台湾颜宣抚那里,和他们夫妇的女儿作伴。” 穆枣花此刻已止住泪,开始烧纸。 她略归平静地喃喃道:“不瞒夫人,登岛时听几个庄户议论,我确实有些顺不过气。但一看到小豆包,娃儿就扑进我怀里哭,说妈妈是不是去北边了、怎地还不回来,我哪里还会对她有什么旁的想法,唯觉着她太可怜,不晓得怎么心疼她。” 郑海珠点点头。 当年抚顺之战、辽东暂时局势平静后,穆枣花与阿娅并肩经略过一阵登莱至兖州的商社谍报站,于小豆包来讲好比姨妈似的角色,难怪没了娘的小豆包亲近她。 郑海珠踟蹰片刻,试探道:“那,或者,让小豆包跟着你去兖州?” 穆枣花抬起目光:“夫人,我自己都不想回兖州了,我想去赫图阿拉。” …… 数日后,许一龙来到郑海珠的院子。 “夫人要的东西,颜大哥让船送来了。” “抬进屋吧。”郑海珠盯着箱子道。 箱子不小,但并未挂锁,而是在合盖处凿出迷宫般的坑槽,多块木条嵌在槽里。郑海珠和颜思齐商定了一套解开的顺序密码,各自熟记。 郑海珠送许一龙走出院子时,询问道:“船上的人,也说了些闽海两岸的近况吧?许游击可还好” “许游击”就是许一龙的父亲许心素。作为福建水师总兵俞咨皋的亲信,在明荷海战里立功后,许心素就像郑海珠被封敕命夫人一样,也得了个福建水师“赞画游击”的头衔。赞画游击不是真的游击将军,不能领兵,类似参谋的身份。 许一龙恭敬道:“有劳夫人挂念,我爹爹诸事顺遂。商巡抚和俞总爷也文武相谐。倒是颜宣抚所部,出了些小状况。” “是不是刘香惹颜大哥生气了?” “啊?夫人已经知道了?” 郑海珠坦言:“我猜的,打红毛时,我和那个刘香照过面。一龙,我可不管他从前是不是和你爹爹都在李旦手下当过差,如今你跟着我,我将你也当侄儿来看待。我与你直说,咱们的水师,将来莫与这个刘香交往,此人心术不正。” 许一龙面色肃然,开口却转了亲近的称呼道:“一龙谨遵姑姑教诲。嗯,姑姑果然有识人之明,这回听那边来人讲,颜宣抚罚了刘香的军饷,因他在岛上卖,卖什么阿漂母膏。” 郑海珠心道,如刘香般格局的贪婪海盗,远不如颜思齐那样的枭雄人物懂得分寸利害,有这么一天也是意料之中的。 她遂目露凛冽之意道:“原来如此!颜大哥还是心软,应当直接卸了他的兵权、把他赶出台湾才是!一龙,那个阿漂母,是一种海外来的**膏,有毒,还叫人极易上瘾,吃上后四肢无力,莫说海上陆上的干仗必败,便是平民男子,也自此不能人事、**,女子吸了则会诞下怪胎,所以咱们崇明万不可有这个东西进来。” 许一龙听得毛骨悚然。 福建算是得了隆庆开关的福泽、开眼向洋之地,但他在厦门时,从未听说过这么可怕的舶来品。 但颜思齐和郑海珠都是他崇拜至极的长辈,他当然信他们。 “姑姑,”年轻的将军正色道,“一龙往后定会严查水兵日常习性,莫叫这个阿漂母毁了兄弟们。” “好,你回去练兵吧。” 许一龙带着随从走后,穆枣花自里屋现身。 郑海珠手指翻飞,移动木条,须臾间只听“咔”地一声,箱子最关键的铜芯弹起。 穆枣花走到箱子前。 郑海珠掏出一个锡罐打开,从丝绸包裹中捻起一块黑色的膏状物。 “枣花,这个就是阿漂母,也可以叫作**。” 穆枣花闻到一股尿骚臭,几欲作呕。 她本能地偏开头,但很快又转回来,盯着**膏。 她明白,今后几年里,自己都将时刻与这东西打交道。 郑海珠又躬身从箱子里拿出一截木杆,缓缓道:“还有这个,你也得带去赫图阿拉,女**的老巢。” 穆枣花接过,抚摸着亮闪闪的烟斗部位。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22章 新征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3章 踢走姚千户 这日是江南梅季里难得的清爽天气。 追逐着浩浩碧波向西而来的海风,吹散了溽热。 镇守江南副总兵戚金,坐在梅树下饮尽三杯酒,方缓缓站起来,走到义子吴邦德的坟前,轻拍墓碑:“孩子,你和老吴,在天上等我。” 老将**过身,见郑海珠目光怆然中含着愧疚,“郑夫人”三个字到了嘴边,就换成了昔日的称呼。 “丫头,邦德当年认准了你,扔了书袋跟你走时,老夫就在上香时和他祖父交代了,孩子自己挑的路,风波险恶也拦不住。咱行伍出身的最明白,好好一条命,都是说没就没了。你不必担心老夫怪责于你。” 郑海珠感念地福礼,商量道:“总爷,要不要从吴氏寻一个入得了眼的娃儿来,过继到邦德和阿梅这一脉。就住在崇明,我照看着。” 戚金摆摆手:“劝邦德给老吴家留个后的话,这臭小子活着的时候,我就没少唠叨。他每回都说,自己只要和阿梅的孩子。如今他不可能再顶撞老子了,老子更不好违他的心意。算啦,莫去想什么过继不过继的。” 郑海珠道声“好”,引着戚金走到一座尚未竣工的房屋前。 “总爷,此处面海,气势开阔,又俯瞰田庄兵营,不觉孤寂。晚辈要建一座忠烈祠,昔年几位殉身于崇明的抗倭老英雄的牌位会立在里头,邦德的也是。”【1】 【6】 【6】 【小】 【说】 戚金嘴角微噙:“你有心了,不枉他与你相交一场。既有此处,身后祭奠事宜更不必多虑,何须嗣子。” 白发将军眯眼瞧去,但见一群青壮正在胡木匠的指挥下,搬运梁柱木材,树荫下石桌边,则站着位老妇,指点着一个秀才模样的年轻人写字。 老妇便是唐阿婆,她性子爽朗,大剌剌地走过来与戚金见礼。 戚金也从郑海珠口中晓得了唐阿婆的渊源,亦带着敬意拱手道:“婆婆,本将少时就听义父说过,令先祖唐公在崇明的抗倭壮举。” 唐阿婆叹气:“总爷,如今倭寇闹得不凶了,北边的**倒猖狂起来。倭寇当年再闹,也不过如疯狗般,叼了钱粮便跑。而**,竟晓得用探子来偷火器法式、骗枪铳小炮,这不是寻常强盗的作派,这是奔着我大明江山来的哪。” “婆婆有见地,”戚金肃然附和,“努尔哈赤能勾连李永芳那样的汉人守将,足见此酋野心大,又多谋略。抚顺之战虽大获全胜,但本将并不敢就此小觑北虏,郑夫人也是。” 郑海珠点头,叫过敬立于唐婆身后的那个儒生。 戚金打量着这年轻人,清瘦白净,与那卢象升有几分相似,但身上的湖锦长袍一看就价值不菲,估摸着此**约是个和顾少爷一样的富绅子弟。 戚金还在嘀咕,年轻人竟已提了袍子,也不顾泥地湿漉漉的,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晚辈沈廷扬,拜见戚总爷。” “哎你这后生,不必行如此大礼。” 戚金忙抬手请对方起来。 副总兵虽在武职中已级别很高,但接受秀才这样的帝国文官储员跪拜,戚金仍觉有些别扭。 沈廷扬落落大方道:“总爷,我们吴淞沙船帮,平日里能在下江安然行船,全赖总爷治军有方,莫说是晚辈,便是我爹爹,见了总爷也该磕头道谢的。” “沙船帮?”戚金想了想,“听手下娃娃们说过,可是从江往河做漕运的?” 沈廷扬谦卑回答:“正是。” 郑海珠与戚金解释道:“总爷,我也是来了崇明,才晓得沙船帮是本地沈家的营生。难得廷扬一个少东家,绝非那些纨绔作派,已考了秀才功名。沈家在南岛亦有良田,紧邻我们郑家庄。廷扬远亲里的一个闺女嫁给我们的辽民,廷扬过来喝了次喜酒,竟就看上了我们郑家庄,要做我的门客。” 戚金何等老于江湖,只言片语地听几耳朵,就估量出,依着郑海珠历来善于笼络、连袂地头蛇的习惯,眼前这个崇明沈家的少爷,就算他不主动来投,郑海珠也会去找他。 戚金于是瞟一眼石桌上笔锋迥异、但各有神韵的“忠烈祠”几个字,带着助兴色彩的口吻,打趣道:“小沈公子,郑夫人的能耐,远不止经略你们崇明这块地界。你要做她的赞画游击,可不能单凭字写得好。” 沈家亦商亦儒,沈廷扬的见识与心性,远在寻常儒生之上。 加之他委实发自内心地崇敬唐一岑、戚家军等血性男儿,遂笃诚地将聆听训导之态做到最足,不住颔首,对戚金显出十二分的恭敬来。 郑海珠从旁察之,见戚金与沈廷扬初次见面的气氛不错,便将话题往将要做的正事上引。 “总爷,廷扬此番有一桩举动,倒还真是帮了我大忙。总爷移步山下庄子里吧,咱们边走边谈。” 唐婆亦蔼然对沈廷扬道:“沈公子你去吧,祠堂匾额的刻字,目下的几个足够。” …… 翌日近午时分,崇明北岛,姚皮港附近的千户所公廨前。 岳知县和杨县丞分别从轿子上走下来。 戚金和郑海珠已带着随从们在烈日中等着,岳知县忙一边擦着汗,一边快步上前,惺惺告罪道:“海水淹了一段路,本官来晚了,啊呀呀这真是。” 杨县丞也配合上司,嗔怪郑海珠:“夫人怎地不先引着戚总兵进去。” 郑海珠冲他笑笑,望向岳知县:“不是我的兵营卫所,县尊未到,我怎敢进?” 若是前几个月,岳知县心里早已不知用本地话骂了多少遍“拆那娘”,但今日,无论姓郑的母老虎怎么口气不顺服,他都不会介意。 不但不介意,简直还要再次感谢母老虎。 一个多月前的晌午,松江府那个东林派的黄尊素带着公差来到崇明县衙时,看**正看在兴头上的岳知县,还对他翻白眼。 松江虽是府,崇明虽是县,但崇明与松江并无隶属关系,你一个松江的六品通判,有什么资格管我崇明闹倭寇还是闹奸细。 待到郑海珠毫不掩饰气汹汹的架势,质问自己的合机铳是不是被姚千户卖给那几个自称姓黄的山东商贾时,恰有安济远那边来报,守卫**死,院里关着的几个人都跑了,岳知县和杨县丞才陡然意识到,大事不好。 正副两只老狐狸,不必串词,就双双否认知晓姚千户把合机铳到卖给了女真探子,且正义凛然地邀请黄尊素同往北岛,点检合机铳数目,同为朝廷命官,彼此作个见证。 那素来有恃无恐的姚千户,通过朝中关系和岳知县的助力,从郑海珠这里抢买到首批**,哪里捂得住,转手就让扮作商贾的佟家从私港装上船。 面对来兴师问罪的几位文官老爷,姚千户自然连个火门都拿不出来。 姚千户明白,尚未拿到这批**的分润的岳、**人,此际保位子、保性命最要紧,绝对不会再与自己继续穿一条裤子。 松江、崇明两地将案子上呈苏州兵备道,姚千户困兽犹斗,咬定合机铳被几个喜欢赌钱的军户偷运出去卖,落在了江里,自己更是从不认识什么山东商贾。 不想没过多久,崇明沈家的沙船漕帮,跳出来指认,自家的沙船在太仓附近与一艘辽东来的海船碰撞,挂着姚字旗的卫所军船从左近赶来,强行弹压沈家,姚千户的属下称辽船主人恰是“黄老板”,且船上装着黄花梨家具。 与此同时,卫所里那些久被姚千户欺压的军户,亦纷纷举告,姚千户今岁得了不少人参貂皮。 如今,京中**姚宗文的奏章犹似雪片般,因王皇后四月已薨逝,圣上眼看大行在即,郑贵妃逼着圣上封自己为皇后,首辅方从哲授意爪牙姚宗文挑头此事,东林派自然盯着姚宗文干架。 苏州兵备道琢磨着,太子指日即可登临正统,站东林派,比站方从哲和姚宗文稳妥得多,遂对着姚千户这个姚家关系户将脸一抹,勒令他要么找出第二个姓黄的有辽东海船的山东作证,要么认罪。 姚千户黔驴技穷,星夜遣送嫡子出逃后,终于服软。 郑海珠在此间,没有选择举告岳、**人拿了姚千户的好处。 交换条件是,崇明县上奏,北岛千户所的军户,由驻地最近的镇江副总兵戚金委派南岛的郑家营,接管。 此刻,众人进到千户所廨房内。 尚未坐定,沈家的冰镇酸梅汤,已送了进来。沈廷扬恭敬地带着几个清爽伶俐的家中小厮伺候,千户所原本几个老弱杂役,则呆愣地立在院里。 岳知县和杨县丞不动声色地彼此看一眼,心里都明白,这回姓郑的虽然折损了吴邦德,但说一句因祸得福也不为过。 母老虎的山头,这不,又多了一个。 戚金啜一口酸梅汤,淡淡开腔道:“岳知县,朝廷历来的规矩,军户是军户,营兵是营兵,老夫打了一辈子仗,下得马来,还是要守朝廷的规矩。我看这么着,你们以一县父母官的口气,给应天巡抚上奏,就说,既然苏松一代卫所林立,崇明又有营兵,北岛这个卫所,不如转为民户,田亩产出还能作为崇明的税赋。其间青壮,可由南岛郑家营酌情招为营兵。” 岳知县松一口气。 这个方案短期来讲,对他不仅没什么损失,还能扩大县里的收成。长远来看,姓郑的会不会拥兵坐大,成了辽东那些军将,咳,一个娘们儿,不至于,不至于。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23章 踢走姚千户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4章 铺设子公司专营珠宝 “夫人回来了?” “恭迎夫人。” “呀,早就听说崇明的布比我们松江的还好,谢夫人赏布。” 文哲园中,仆婢们纷纷向郑海珠行礼、致谢。 然后,众人心照不宣地看向董二丫。 董二丫是郑夫人最早从镇江运河边招来的心腹,自韩希孟怀孕后,就一直侍奉她左右。 顾、韩两家的婆子丫鬟们,虽背地里嘀咕这个从前卖苦力的山东大妞交了狗屎运,明面上还是越来越把她当红人来敬着。 何况此番少爷干出这么大蠢事,松江府都传遍了,董二丫陪着少奶奶自崇明回来后,文哲园里的男女主人间到底是个啥光景,董二丫肯定比谁都清楚,肯定要急着与郑海珠说叨说叨。 董二丫仍是憨憨地一笑,全当弥散四周的微妙气氛不存在似地,向郑海珠道:“少爷和少奶奶今日都在园里。” 郑海珠掸掸身上的灰,神色如常道:“我回屋洗漱后,就去他们院里叙话。让人把我带来的崇明金瓜刨丝,拿小麻油和盐醋拌了,送过去给少爷和少奶奶尝尝鲜。” 董二丫笑道:“少奶奶正疰夏,定会喜欢吃这个。那我先去给少爷和奶奶禀报,夫人的车马已安然到家。” 郑海珠淡淡“嗯”了一声。 仆婢婆子们也纷纷散开,继续做事。 他们虽诧异二人对话的简略淡定,同时倒也稍稍卸下了惴惴之情。 董二丫仍将顾寿潜这个一家之主,放在前头,郑夫人居然和风细雨地搭腔了。 夫人的火器厂进了奸细,手下干将又被女**杀害,今日是夫人在尘埃落定后头一次回文哲园,但她似乎对顾少爷并无汹汹怒意。 大宅的仆妇小厮,总是希望家门风光,平日里出去采买,都神气些。郑海珠这样的朝廷敕命夫人在文哲园有一处寓所,就是顾家的风光,下人们内心不愿郑夫人与顾宅恩断义绝。 郑海珠略洗风尘,换了身像样些的裙子,往顾寿潜和韩希孟的院中去。 一个多月前,韩希孟在崇明正将那台珍妮纺纱机与宋应星琢磨得差不多时,乍遇女真奸细险些炮击庄子的巨险。她很快就决定离开崇明。 “阿珠,当初我从匪寨脱险,寿潜在流言蜚语里那样护我。如今他定已成全城士庶的笑柄,我得回家,至少让外头看起来,这一户的大娘子,还在。” 从韩希孟晦暗的面色和疲惫的语气里,郑海珠完全理解她没有付诸言词的那些情感,愤怒,无奈,愧疚,彷徨。 这对夫妻于她郑海珠有旧恩,且已从主仆关系变为挚友关系。 做丈夫的那个,再是做了愚蠢犯浑的事,以至于间接导致了吴邦德的死亡,她郑海珠也不能像无脑爽文女主那般对韩希孟吼:踹了他,跟我过。 不但不能这样做,还得静下来想想,怎么疏导后续。 顾寿潜,就像昔年在赫图阿拉的穆枣花,他们不是本质奸恶,只是性格中或莽撞或天真的一面,令他们在人生的某一程行路中,险些或已经踩坑。 此刻,踏进夫妇二人主院的郑海珠,一眼瞥见墙角刚刚洗了送回的两只红漆马桶。 一只崭新,一只稍旧。 郑海珠于是明白,两口子这一阵,多半是分房睡的,顾寿潜应是睡的书房。 仆人们手脚麻利,已将爽口的金瓜丝配着绿豆粥上桌。 顾寿潜从书房里走出来,形容清减憔悴,冲郑海珠拱手:“郑姑娘,寿潜蠢笨颟顸,于你有愧,更对不住戚老将军和吴,吴公子。” 郑海珠盯着顾寿潜,叹口气,沉声道:“你还对不起小姐。你上谁的当都行,怎么能上韩希盈的当呢?” 顾寿潜委顿地低着头。 他自问此番着了韩希盈的道,绝非因了什么桃色念头,但郑姑娘说得对,自己的所谓心软,就是对妻子的深深伤害。 门帘轻响,韩希孟牵着儿子顾佐佑的手踏出门槛。 顾佐佑拿着宣纸,先小心地察看一眼母亲的脸色,才噔噔噔跑到郑海珠面前,奶声奶气道:“姨妈,我画的黄鹂,给姆妈做绣样子的,姆妈刚刚已经在配丝线了。” 郑海珠摸摸他的头,夸道:“画得好,是你爹爹教的笔法吧?” 顾佐佑赶紧又瞄一眼顾寿潜道:“昨日爹爹教了我一天,光是翅膀就画了很多只,二丫说,都能开卤味铺子了。” 郑海珠展颜,心中也有数了。 允许宝贝儿子去他爹书房呆一天,两口子的情意就还在。 果然,韩希孟走到顾寿潜和郑海珠面前,没有冷若冰霜的表情,对着顾寿潜的口吻却肃然:“就算我信你只是菩萨心肠滥好人、而不是喝了韩希盈的**汤,原不原谅你的话,也得由阿珠来亲口说。” 顾寿潜忙道:“我省得,省得!我给崇明买去的铁具和耕牛,给戚总爷那处送去的夏衣和马料,就是想将功补过,恳请阿珠……”Μ..cc 韩希孟道:“再多的银钱,也换不回吴公子的命,也堵不住**来江南尝过甜头的心思了。” “行了,”郑海珠温言止住二人,将顾佐佑抱在腿上,往孩子头颈里挂了个崇明细布做的草药香包,方又开口道,“事已至此,回溯无谓,我今日来,就是与你们往前看。于私,我盼着你们仍是良没眷侣,于公,倘使少爷和小姐想去松江之外看看,我有个去处,须自己人把持,今日便是来听二位的心意。” 顾、韩二人被转了话题,各自心里倒都松了口气,也感念郑海珠的气度,便作出愿闻其详之态。 郑海珠直言道:“我问颜宣抚买了一条海船,也依着松江府的规矩找好了牙行、办好了船引,今后可以入港海贩。” 顾寿潜探寻地问道:“这条船不隶属于濠明商社?” 郑海珠心道,可以,毕竟是此世中受过教育、开蒙彻底的少数人,顾寿潜虽未经过商,脑子是不笨的,听话听音,须臾间便听出“我问颜宣抚买了一条海船”隐含的信息量。 “没错,船姓郑,只姓郑。我与颜大哥说得分明,因为只姓郑,所以不参与我、他、**文龙合股的濠明商社的海陆贩货,而是辟出一个新的门类。你们还记得,当初在台湾,小姐问要不要参股濠明商社时,我婉拒了吗?” 韩希孟闻言,恍然悟道:“如今你要我夫妇管你这摊子只姓郑的买卖?” 郑海珠道:“合股亦可,但顶好居于海外的,是你们,而不是咱们雇个掌柜。” 郑海珠言罢,观察夫妇二人的眸光。 韩希孟惊讶里没有怯拒。 顾寿潜适才的黯然之色则更是一扫而空。目下满城蜚语讥笑加诸于他,原本令他觉得自己的丹青技艺有用武之地的火器厂,他也没有颜面回去面对孙元化了,离开,的确是在精神状态上绝处逢生的出路。 “郑姑娘,去哪里,贩什么货?”顾寿潜问道。 “去占城,在那里开商社,收锡兰、孟密、戈尔康达的宝石。” 占城,就是越南南部,锡兰、孟密、戈尔康达则分别是后世的斯里兰卡、缅甸、印度,出产高品质的蓝宝石、红宝石和钻石。 这门生意,郑海珠早在兖州鲁王府看到女眷们那些精美的嵌金宝石首饰时,就开始考虑了。 在她与一众人杰的努力下,明荷海战中,明军狠狠教训了红毛,不但令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海船依着谈判桌上定下的规矩办事,也让中国海船走南洋的航线安全不少。 占城这个地处南越、有海水良港的王国,多年来仰仗明廷的威势与北越抗衡,对明人礼遇有加。占城国王近年又出兵援助过马六甲的苏丹抗击葡萄牙侵略者,故而郑海珠有信心在占城建立海贸根据地,从南洋几大珠宝产地收货,运回松江镶嵌。 高级珠宝是有审美门槛的。郑海珠本就把目标客群瞄准上层,故而这摊业务,需要打小就见识上乘艺术品、也熟悉权贵审美旨趣的顾韩夫妇来做。 而今日,顾寿潜这位士人阶层的贵公子,能问出“贩什么货”,也已经通过了另一个层面的考试。 他不是去游山玩水吟诗作画的,从此际开始,慢慢进入商人的角色,乃郑海珠对他,也是对韩希孟的期许。 “啪,”韩希孟打开董二丫搬出来的楠木珠宝匣,取出一支嵌宝金钗,问郑海珠,“这就是你说的孟密的红宝石吧?” 郑海珠接过,哂笑道:“去过鲁王府后,我才晓得,这个应该是碧玺,三宝太监下西洋后带回来不少,但与红宝石比,它就不值钱了。此话冒犯缪阿太了。” 顾寿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支金钗是缪瑞云送给韩希孟的大婚贺礼,据说来自皇后赏赐,故而郑海珠最后会加那么一句。 韩希孟摩挲着金钗上宛如血琉璃的碧玺,叹道:“当初去台湾,我已觉得天地霎时广大了许多。其实台湾往南、往西,还更辽阔,物产更惊人,对吗?” 郑海珠莞尔:“和这所宅子比,松江府很大,和大洋彼岸的天地比,松江府很小。” 顾寿潜鼓起勇气望着妻子:“我愿意去,我们同去。” 韩希孟这回给丈夫的眼神不再冰冷,但她提了个很实际的问题:“婆母谁来侍奉?” 郑海珠道:“文哲园有仆婢有家丁,苏州别业不缺世仆,崇明我的庄子也开始建瓦房宅院。顾少爷,令堂,还有缪阿太,我自会在本地照护有加。” 三人又谈了些细节,郑海珠才问及另一桩事,自己被女**劫持到佘山的那日,顾寿潜怎地和母亲陆氏去了苏州。 …… 王月生回到了熟悉的南京。 这座城池,见证了她方家祖辈作为读书人的骨气,也记录了她在秦淮河边卖笑度日的岁月。 今日,走进表忠祠,王月生感到,与其说是她搀扶着缪瑞云,不如说是缪瑞云的手牵着她,给予她安抚。 她因为要见到真正的主人,而紧张不安。 “王姑娘。” 碑前的男子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与她打招呼。 王月生忙俯首福礼。 她的脑海里,因长期被教诲,而形成的思维定势,幻化出一个庄严的场景,她与眼前的男子,双双变身为方学士和建文帝。 君臣间端肃的礼仪感,令她从片刻前的局促,变得兴奋自豪起来。 那是郑姑娘无法给她的。 郑姑娘多好啊,多器重她,多信任她,但郑姑娘没有皇族的血脉。 而她,王月生,是大儒的后代。 为帝王效力,品味君君臣臣之礼的甘甜,乃历代读书人真正的欢愉之源。 也能彻底洗刷她曾流落风尘的羞耻感。 作为臣子的化身,王月生不敢抬头与眼前人对视,她只听到那个沉悦的声音又响起来。 “这是我头一回来应天,一入城,就想着要为方学士上一炷香。”朱乾珬缓缓道。 王月生感受的甘甜里,再次加入了一层蜜。 此刻,表忠祠没什么游客光顾,扮作货郎的护卫就在左近,并无闲杂人等能听到他们的对话,但朱乾珬没有自称“寡人”,他用了“我”。 而坚持使用“应天”而非南京,又仿佛在同仇敌忾里,为亲近感加了注脚。 朱乾珬示意身后扮作书僮的侍卫上前,指着他手里的包袱道:“月生,能寻到你,是我朱家幸事。你果然干练有加,郡主说,你已往火器厂送进了几个匠人。有功就要赏,你是雅士,赏金赏银的,未免流于俗气,我斫了一把琴,给你。” 书僮将包着普通蓝色松江布套的琴奉上,王月生接过来时,如堕沉沉美梦。 缪瑞云看着她,提醒她:“月生,谢恩。” “啊……奴,奴家叩谢殿下。奴家何德何能,竟得殿下亲手……” 这位仙姿美人的受宠若惊,在朱乾珬的意料之中。但他不会再花时间多看这张面孔,他并非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寒门秀才、乡下举子,得秦淮佳丽顾盼一笑,都会大喜过望。 他的时间,是宝贵的。 “月生,你回客栈歇息吧。我与郡主,有事要议。”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24章 铺设子公司专营珠宝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5章 与君一别 朱乾珬坐进马车后,并未马上说话。他撩开车帘一角,向外看去。 北行不久,秦淮河的粼粼波光就映入他的眼帘。 他从小,就听过这条河的名字。 当初,在蔚蓝无垠的大海边,幼年的朱乾珬,无法想象,一条河,怎么能与海比呢? 渐渐地,他在经年累月的滔滔教诲中,在日益澎湃的权势滋养中,抛弃了对大海与江河的自然观感。 海洋,没有主人,海岛,只收留可怜的失败者。 江河湖泊,则是有主人的,流淌在一个王朝都城的水体,更是无上皇权的象征。 八水绕长安,清明上汴河,还有眼前的十里秦淮,它们承载着海洋承载不了的意义。 “姑母,前面是哪个门?我又忘了。”建文帝后人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风景,终于开口问自己父亲的表姐,缪阿太。 “殿下,是正阳门。” “哦,金川门在北边?” “是的,这里是城南。” 朱乾珬撇了撇嘴角,喃喃道:“城北的旧事,比城南惨烈。金川门,金川门……” 缪瑞云明白,朱乾珬指的是当年打开金川门,直接放朱棣军队入城、逼得建文帝仓惶出逃的大将军李景隆。 缪瑞云翻了翻眼皮:“天道好轮回,小马将军,或许比当年的李景隆,更好用。” 朱乾珬道:“他们川蜀土人,先论父子,再论君臣,我是相信的。对了,那夜后来,寻到佘山的黄尊素,姑母不是说他心思缜密,此人会不会疑上刘将军?” 缪瑞云淡淡道:“我和时敏都是尽心侍奉过皇后娘娘的老人,皇后薨逝前,让时敏南来时给我带上她最后赏赐我的东西,一个太监,来拜访比他长一辈的宫人,没什么说不通的。黄尊素和郑姑娘,倒是奇怪,时敏的锦衣卫,个个高手,怎地独独让领头的女奸细跑了。” 朱乾珬凤目中闪过一丝讥诮之意:“有何奇怪?当年朱老四几十万大军打过来,咱们的祖宗不也安然出了城?” 缪瑞云慈蔼地笑笑:“殿下说得,倒也是。” 朱乾珬在马车里所预备的白瓷缸里净了手,亲自剥了一颗枇杷,递给缪瑞云:“姑母,我喜欢江南的枇杷,没有闽海粤地的荔枝那样甜腻。” 举手投足间尽显孝顺的晚辈,心中却掠过几缕阴云。 姑母分明就是借一个末流文官之口,在表达对他放跑佟喜玉的不满。 真是滑稽,莫非姑母给那篡位者的后人当了几十年差,也长出了几瓣效忠的心思来? 还是与郑家那个在抚顺之战里捞过军工的妇人处久了,也变得莫名其妙地恨起女**来? 朱乾珬咂摸着,多半因为后头那个原因。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此番带着传国玉玺,暗中来到大陆后,与几位重臣商议江山大事时,宁德郑朗说过,其实不必大费周章地去试探郑海珠的立场,左右这孩子是行商之人,眼下拉起队伍了,更要铆足了劲头四处弄钱,不妨待她南来出海之际,让郑益或者刘香的军船,偷偷截了她的船,将她送到爪哇附近的王宫,殿下纳她为妃即可。161小说 女子成了殿下看重宠爱的内命妇,她定会与殿下齐心协力,光复祖业,对得起她先祖郑洽的辅弼之志。 朱乾珬其实早有此意。他虽只是听过郑家这个小孙女的名字,未见过其人,但莫说长得不如那妍丽出尘的王月生,便是长得钟无艳般丑陋,也无妨成为朱家妃嫔。反正看中的也不是品貌,而是她手里已然有些规模的火器厂,她占下并开始募兵的东海门户崇明岛,以及她与台湾宣抚颜思齐的交情。 只是,朱乾珬囿于人君的身份,总要座下臣子来开口提议才是。 不想,郑家人自己说出的路子,缪瑞云倒反对起来,言道那丫头不比方家的月生姑娘脾气温厚乖顺,且对当今这门江山社稷看着颇爱出力,倘使用了有些突兀的作派,只怕惹**了她。 郑朗当即便黑了脸,愠怒于缪瑞云的言辞,显然是断了他郑家与殿下结亲之路。 朱乾珬生出的心思,则不是恼火,而是警惕。 姑母似乎,对这郑姑娘,有了回护之心、舐犊之情。 今日,朱乾珬向缪瑞云问起郑海珠近况,缪瑞云只含混地说无甚异样,应是在崇明看顾棉田、张罗募兵。 但朱乾珬此番留在松江的哨探,分明禀报说,郑海珠回到松江顾府住了一阵,又上了运河往北的船。 这些情形,作为顾府长辈、郑女忘年交的缪瑞云会不知道? 朱乾珬暗自认定,姑母开始向他隐瞒郑海珠的一些行踪。怎么?竟是怕他会如江湖下三滥那般行事么? 真是岂有此理。 秦淮河边,这难说算不算冒牌的王孙公子,窃窃腹诽之际,郑海珠的小船,正停靠京杭大运河兖州钞关附近的僻静河岸。 “郑当家,枣花,一路辛苦了。” 许三从草丛里现身,见过郑海珠和穆枣花。 他已从郑海珠使用暗语体系的来信中,知晓了穆枣花的未来。 “郑当家,枣花在兖州歇两日后,我会一路送她,从登辽海道到辽东,再到蒙古人的地盘。” 许三神情肃穆道。 吴邦德也是当年他熟悉的伙伴,原本军旅出身的许三,敬重吴邦德的戚家军子侄底色,目下则更佩服穆枣花的决定。 他师徒两个,都是孤勇之人。 郑海珠向许三道:“我去王府拜见鲁王和小殿下时,就说枣花病亡于水路上,我雇了凶肆处理后事,所以耽误了行程。你到蒙古后,一定将她的身份,再洗得干净些。” 许三点头:“郑当家放心,怎么找商队,怎么演戏,我已有计较。” 郑海珠再去瞧穆枣花时,见她面色沉静如幽潭静水,浑无半分或忐忑或怅惘的悸动之色,反倒不知如何说些与君作别的话。 穆枣花也看着郑海珠,须臾,嘴角泛起轻烟薄雾似的浅浅笑意。 “夫人放心,枣花是去故地重游。只是,吴公子说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枣花能否早些给夫人传回喜讯,就看老天爷能否开眼,降几分运气给枣花。” 郑海珠掏出一根特别打制、中间空心的银钗,插到穆枣花发髻间,温言道:“我不急。” 又轻叹一声:“我也不知道,当初没有赶你走,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25章 与君一别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6章 技术入股 大明鲁王封地所在的兖州城内,**将军府中,现任鲁王朱寿鋐最宠爱的侄儿朱以派,正与妻子郭氏,设宴给郑海珠接风洗尘。 这对宗室夫妇,与郑海珠在初识之际就有共历险境的交情。 三年来,输入兖州煤矿的辽东劳动力,又来自郑海珠牵线的孔有德的张罗,此番郑海珠还带来一个据说能解决煤矿抽水问题的高人。 心性相类、利益交织。 加之如今郑海珠也有敕命在身,且是妇人,朱以派和郭氏对她,已待如内宅故友,而非寻常门客。后院荷花池畔的家宴,便是张岱父亲张耀芳那样的鲁府长史,亦不可能“享用”到。 小酌两杯后,郑海珠望向朱以派正妃郭氏的头饰。 挑心髻是大明妇人最常见的发髻式样,整体扁圆,顶端变尖,如三角的心形。 这种清爽利落又能装饰更多珠花的挑心髻,王府女眷更为青睐。就算武人之女的郭氏,正如叱咤四方的女将军秦良玉一般,在爱美的心思上,和莺莺燕燕的娇娥们没有分别。 郭氏见郑海珠盯着自己的挑心髻,也不犹豫,拔下一个“掩鬓”递给她。 “你若喜欢,送你戴。你这头发上,也太素了,又不是庵堂里的姑子。” 郑海珠接过那黄金嵌宝的掩鬓细瞧。 足金底托打制成连绵的云层,云朵之上是摩尼宝,嵌有三枚枸杞大小的素面红宝石。 云层下方用的则是花丝金线工艺,如渔网般,结结实实地固定住三颗素面蓝宝石。 郑海珠复又抬眼瞧郭氏发髻正中的挑心大簪,乃用红蓝相间的宝石镶嵌成莲花座,托起一驾九牛金车,车上的佛尊三面八臂,头顶宝冠又有大日如来,最高举的两条黄金手臂,分别托着枣子大小的两颗红蓝宝石,大约红色代表太阳,蓝色代表月亮。 郑海珠将“掩鬓”奉还郭氏,笑道:“这般宝相庄严,掩鬓原与挑心簪是一整套头面,怎好拆分。如此莹润的红蓝宝,可是从云南外的缅密进贡来的?” 郭氏咦一声:“莫看你平日不喜打扮,眼力还真了得。” 朱以派则不觉诧异。 国朝南边,如今算上新开的松江,已有三处海关大港,南洋西番定也有不少宝货入舶,这妇人自家就有商社,认识缅密的宝石,有什么稀奇。 郑海珠仿佛读心般,向朱以派道:“小殿下,南洋的琼华珠宝再上乘,要当得一句美轮美奂,还得我大明工匠施以巧手。譬如同一颗缅密的红宝石,番人只会以软锡包裹佩戴,大明巧匠却能以金银累丝镶嵌。” 朱以派听着顺耳,饶是他素来不像其他宗室成员那般崇尚奢靡,此刻也颇为得意道:“我们鲁府的典宝所,高手如林,有两个匠头的祖上,是洪武年间就从应天府调到鲁王封地来的。” 郑海珠心里更有底了。 她作别穆枣花和许三,进到兖州城后,照例先拜访了张岱的父亲张耀芳,已从张耀芳口中问了几分王府典宝所的情形。 和大人物开口前,先作好前期调研,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 她于是也不卖关子,坦言自己已说服顾氏夫妇前往占城驻点,尝试专门的珠宝进口生意,此番来兖州,想延请两位典宝所的巧匠去松江,带一批学会用金银花丝工艺镶嵌名贵宝石的徒弟出来。161小说 “当然,小殿下,夫人,我也明白,典宝所是鲁府的内造所,有些工艺不得外传,有些形制,我们民间商号更不得僭越打造,故而寻常拉丝掐丝的匠人即可。如蒙允准,我们商社每船回来,都会挑选最好的红蓝宝石和金刚石,送到鲁府来。” 朱以派一个古人,自然意识不到,郑海珠这个方案,有点像技术入股。 他只是思忖后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郑姑娘懂礼数,说得恭敬谦卑,什么不得外传、不好僭越之类,其实莫说北京南京和各藩王的封地,就是湖广和江南那些大一些的州府,达官富绅们,用的玩意儿比朱家还奢华靡丽的,大有人在。 借几个匠人就借吧,人也不白借,明说了进献珠宝谢恩的。 如今各地宗室人数众多,紫禁城里拨出来的珍玩赏赐早已断了顿。郑姑娘送来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总比鲁府那些外戚宜宾,拿些破烂石头来骗鲁府的钱强太多。 朱以派于是在饭桌上先初步拍板认可,郭氏亦主动献策,言道自己进宫向鲁王妃孟氏请安时,寻个由头将此事提出来。 又过了两日,宋应星坐船到了兖州。 这位和徐光启一样,数百年后在月球表面拥有自己姓名的科学家,在崇明岛如鱼得水后,就已显露了工作狂气质。 郑海珠遂也毫不客气地将他当骡子使,在码头请他吃了顿大烧饼配胡辣汤,就将他拽去了柴炭山。 现在,这里是鲁王朱寿鋐交给朱以派主管的兖州煤矿了。 “宋先生,你得造个水力锤床那样的大家伙。不过,崇明岛那些,是借水,这里要的,是排水。” 矿道边,郑海珠指着满山的坑洼,向宋应星说道。 宋应星看了几处透出地下水的矿坑。 浅的尚可用竹筒连接抽水上来,深的靠人力就不成了,有几个深坑只能废弃。 再伟大的科学家,也不可能在任何困境前都能灵光乍现。 郑海珠见宋应星蹙着眉,便启发道:“宋先生,比人力气大的,未毕是牛马骡子,还有可能是水。” 宋应星抿抿嘴:“那还用夫人说,崇明的水锤,不就是靠的水。” 郑海珠道:“我想的是,烧开的水。我们妇人在灶间做炊事,见得多了,沸滚的汤水,能将一寸厚的柳木锅盖都顶起来。” 宋应星眸光微动:“夫人的意思是,水汽之力?” “胡思乱想,让先生见笑了。” “唔,”宋应星露出沉吟之色,“倘使那锅子够大,水汽之力便也更大……但如何让力道来回往复呢?” 郑海珠心道,我能记得的也就到此为止了,而你毕竟是比瓦特还牛的科学家,华人之光,只要给你个方向,必能造出抽水用的蒸汽机。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26章 技术入股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7章 王府赘婿(上) 翌日,郑海珠带着宋应星去拜见朱以派。 宋应星回客栈琢磨了整宿,一见到郑海珠,就肃然道:“夫人,在下想来,蒸汽提桶、以水抽水,实非痴人说梦。好比娃儿们玩的跷跷板,一头烧水,一头抽水。烧水的那头被水汽顶起来,抽水的那头自然就落到矿井里。这头水冷了,锅盖沉下去,那头抽水的桶子便提了起来。但如此翻来覆去的要快若神助,须设法令热气须臾见冷。” 郑海珠心道,果然全世界殿堂级的理工男,都是一样优秀,宋应星很快就找到了蒸汽抽水机的路子,并且意识到,这种装置,要在实际中大放异彩,关键是冲程的时间得短。 郑海珠这个现代文科女,对于具体的装置怎样动手做出来,没有头绪。 但生意人总是既关心效率、又不忘安全,何况郑海珠前世耳闻历史上诸多蒸汽机**的新闻,她遂与宋应星道:“先生大才,但我还得提醒一句,忽冷忽热,小心炉子炸膛。与我们火器是差不多的。” 宋应星顿觉有理,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记一笔。 他善于工巧机关的设计,此前在崇明时,郑海珠让他在卖给姚千户的合机铳盖门上做手脚,他不觉为难。只是关于铜铁容器避免炸膛的注意点,初到江南的科学家,毕竟不如郑海珠这样已经开了几年火器厂的女老板熟悉。 恰逢朱以派来到前厅,郑海珠引荐宋应星后,快言快语地将蒸汽抽水的法子说了,功劳的高帽子都给宋先生,末了笃诚道:“小殿下,万事开头难,恳请殿下多给宋先生一些时辰。这玩意儿咱们要是做成了,后头大有用武之地。能有千钧之力从深坑中抽水,就也能推着马车的轮子向前跑。” 朱以派闻言,眼睛一亮,思忖片刻,哈哈笑道:“能推着车跑,不也能推着船跑?宋先生抽完我鲁府矿山里的水,赶紧再给你的伯乐谋划谋划,怎生用这个什么蒸汽替代风力,推着郑夫人的海船一日千里。来人,给先生送上仪金和土仪。” 婢女捧着赏赐近前,匣子里五个扁船儿般中间刻字的银元宝,另一个托盘上则是衣料,沉雅的光泽一看就是丝织物。 宋应星慌忙道:“草民尚是白身,岂敢穿着丝袍,有失体统。” 朱以派大咧咧摆手道:“先生学识广博,非故纸堆里的朽儒可比。如今甚么獐头鼠目之辈,都满身绫罗绸缎的,先生怎么就不能穿得好一点?” 郑海珠亦在旁和声道:“殿下的见面礼,先生辞让才是失仪。” 宋应星这才谢恩接了,告辞前往匠造所,和鲁府的木匠铁匠们开始讨论蒸汽抽水机。 朱以派又吩咐,将自己从典宝初选出的七八个年轻匠人们带进来。 “郑夫人,你再挑挑,选三四个带走。本将军回避,免得你有些想问的,不好问。” 朱以派离开后,郑海珠扫视一遍眼前的匠人,都是二十出头。 王府做珠宝的匠户基本是子承父业的**做派,十四五岁开始学艺,到这个岁数,算是熟练工了,但又离匠头还远着,不至于不想挪窝。 二十来岁又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漂洋过海能抗得住些。 郑海珠暗道,小王爷可以,答应了的事,办得很用心。 她仔细打量那些匠户时,各样面孔上的神态就各异了。 有的木讷,有的羞赧,有的大约因为畏惧远行而微微向后退缩。 只一个眉目清秀的匠**大方方的,不但不躲,还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郑海珠冲他抿嘴笑笑,蔼然问道:“你可会做花丝?” “回夫人的话,小人会哩。小人的大爷,给万岁爷做过金丝翼善冠哩。” “哦,那你说说,贵人奶奶们的花丝金头面,怎么做的?” “用钢板,板上的孔眼大小不同,咱拿钳子把金子从孔眼里拉出来。意,这火候,可比马尾巴提豆腐还难,一个不小心,金丝儿就断了。拉完丝,得掐丝、攒丝、填丝。” 郑海珠打断他:“若还要镶宝石呢?” 清秀匠人继续侃侃而谈:“填完丝、烧完灰胎,可就镶不了喽。若要镶宝石,掐丝、攒丝的时候,就得围着留好槽口的金边来。最后把宝石往槽里塞去,还得锉磨、鎏、焊烧……” 匠人说得眉飞色舞,郑海珠观察旁的几个,皆是听得入迷,显然其中有些工艺,他们并未接触过。 郑海珠于是羊作惊艳之色,愣怔片刻后点头赞道:“不愧是鲁府的高手。小郎,南洋那边风波险恶,瘴疬蔓延,你真的敢去?” “小人愿往,”匠人斩钉截铁道,“回夫人,小的祖辈十代,口口相传,当年太祖爷赏给鲁王一枚金如意云饰,攒金花丝也便罢了,上头所镶的红蓝宝石、助木剌(注,即祖母绿),皆为南洋西洋所产,更有两颗蜜色宝石,中有金亮直线,与猫儿的眼睛浑无二致,乃世间稀奇。小人幼时听爹爹讲过,就惦记着这些。如今若有造化能随夫人去南洋,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怕什么风波瘴疬。” 郑海珠听着听着,心里慢慢有了计较,待那学**匠唾沫横飞地说完,点头道:“好,你算一个。” 接下来又挑了三人,说定十日后启程,先到松江拜见新主人顾韩夫妇,再上海船往南洋去。 出了鲁府,驻兖州的情报员李大牛,以车夫的身份迎上来。 “送我回客栈歇着。” 郑海珠坐上马车,行出一段路后,才对放慢车速的李大牛道:“你叫你徒弟去盯着王府典宝所一个姓柳的金匠,二十出头,长得比唱戏的还俊些。看看他这两天和什么人打交道、出入哪里。” 李大牛道:“夫人疑心此人?” “怎么能不疑?这样年轻,手上有绝技,留在鲁府典宝所,赏赐还怕少了去?这又不是做御医的,给天家干活儿没准要掉脑袋。人长得也体面,不怕娶不到本地媳妇。如此一门心思地跟我走,谁知道是不是哪家放的暗桩。”【1】 【6】 【6】 【小】 【说】 “夫人所虑周全。” 李大牛嘴上说着,心中未免叹气,倘使吴公子也像夫人这般,多疑的脾气再重些,恐怕就不会出事了。 他正唏嘘间,身侧忽地并过一驾骡车来。 车夫冲他挥手,指指自己的车厢。 李大牛扭头瞧去,只见车帘掀开处,一位头戴网冠、玉面长须的公子与他颔首致意。 “我家主人,请尊驾借一步叙话。”车夫对李大牛道。 两驾车在一处僻静枣园边停下后,网冠公子走下车,来到郑海珠车帘外。 “在下鲁府仪宾,曹旭,见过夫人。” 仪宾,在明代,就是朱家郡主、县主的丈夫。 说白了,比驸马级别再低些的赘婿。 是惦记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读书人,都不想成为的那类人。 因为,做仪宾,和做驸马一样,意味着仕途尽毁。 http://yetianlian.org/yt88286/36205931.html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27章 王府赘婿(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8章 王府赘婿(下) 郑海珠没有掀开车帘,但从帘子的缝隙里,她能看到李大牛,和曹旭的马车夫,都来到自己的车窗外。 此处再是僻静,也不是荒山野岭。 两边的家奴与下属,心照不宣地挡住了曹旭。若有外人远远看来,多数以为是车子擦碰了,男子们在交涉。 郑海珠心道,仪宾这种朱家宗室女的丈夫,男女大防的忌讳甚于常人。这个素未谋面的曹仪宾,今日如此半道拦下自己,肯定有要事。 与鲁藩打交道久了,郑海珠晓得这些仪宾,也是有品级的,根据所尚的宗室女不同,品级从高到低,三至六品不等。 对方自称“王府仪宾”,显然,所尚的是郡主,不是什么县君乡君之类。 三品仪宾对自己这个六品敕命夫人出语谦恭,郑海珠推断,此人“有事相求”的可能性,大于“有事相告”。 她于是隔着帘子,以沉冷的口吻,开门见山道:“曹仪宾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帘外的人影将作揖的双手放下来,垂袖而立,再开口时倒也不卖关子。 “听闻夫人近日延请典宝所匠人南下,有一柳姓金匠,虽正当青春健壮,且尤擅拉丝金技,然其乃心术不正者的爪牙,夫人万不可招去。” “心术不正的什么人?要做什么不利于我的事?” “自是与夫人欲向鲁府献宝有关,夫人定不难猜。” 车内人轻轻“唔”了声,滞顿须臾,仍是澹澹道:“鲁藩水深,我挡了裙带关系的财路。典宝所那个小郎,是他们安插来,要将我所献的宝石换成残次伪劣的么?” 曹旭道:“正是。曹某闻知,有宗室外戚素来贩售金银宝珠入鲁藩的,这回听说小殿下奏禀鲁王,夫人将从南洋进献奇珍,愠怒不已。凭空有人白送好东西,这些贩子,少挣许多银钱,还会教王爷王妃们瞧出,从前的东西怕是假的。”.cc 郑海珠继续追问:“怎么个假法儿?” “譬如在琉璃中嵌以金丝,伪作锡兰国的猫儿眼。又以绿琉璃烧制成方糕状,涂抹紫酸稍加腐蚀,恰如挖自地穴深处,冒称为西洋宝石‘助木剌’。再有……” “知道了,都是聪明人,只是聪明劲儿不用在正道上。”郑海珠轻声打断曹旭。 明代由于西学东渐之风影响,匠人们掌握了不少玻璃烧造工艺,琉璃已不是前朝那么稀罕,和日用瓷器的常见度不相上下,不再作为皇亲贵胃主要的首饰陪葬品。**者用琉璃技术彷冒宝石,在成本核算上是不难理解的。 郑海珠也不怀疑国人的**水平能得诺贝尔物理学或者化学奖,即使是古人。 她更关心曹旭的目的。 “曹仪宾,从何处听到这个风声的?” 曹旭毫不迟疑道:“风月宴饮之所。” “呵……”郑海珠浅笑一声,“一边狎妓,一边招那姓柳的娃娃来吩咐如何做暗桩?” “非也,曹某得知他们的心思后,着家奴暗中查探,确信马前卒是柳匠人。” 郑海珠默然片刻,才道:“仪宾与我并无过从,这般费心,定有所冀。” 鲁地仲夏的烈日下,车帘内外的两人,讲话都冷冰冰的,却均无虚与委蛇之态。 但曹旭的身姿,开始挺直起来,出言显露决绝之意:“某欲在夫人南行商旅中,谋得一席之地,为显笃诚,总要交个投名状。” 哦?一个比自己品级高三等的贵胃,竟是来面试求职的? 郑海珠终于掀开车帘,仔细打量曹旭。 方才隔得远,仅凭衣冠判断是富家公子。 此刻瞧来,但见这位曹仪宾,面容晒得黝黑,夏日轻薄绸袍下的身躯,估摸着也不逊刘时敏那些虎背蜂腰螳螂腿的锦衣卫侍从。 曹旭坦荡地迎着郑海珠的目光,继续侃侃道来:“家父是济宁左卫指挥使,曹某十三岁就被宗府定为郡主仪宾,十六岁尚郡主,居于仪宾府。郡主缠绵病榻,去岁仙去。夫人放心,曹某已是自由身,小殿下素来也晓得曹某人品如何,他只是,不知曹某萌生去乡经商之意而已。我,我总要先来与夫人商洽……” 郑海珠微微展颜:“本朝法度,即使郡主县主先殁,仪宾的禄米也还在,减半而已。曹仪宾尚郡主,如今虽是鳏夫,也还坐享四百石禄米,况且国法祖训并不禁止仪宾再娶,本是逍遥之人,何苦自求劳碌之命?” 曹旭身边的家奴闻言,立时眉头皱了起来,一个“你”字滚到喉头,又生生咽了下去。 就算李大牛,也在心里滴咕,俺滴娘来,夫人这话,戳俺们男人肺管子了,这不就是说,你个上门女婿**病怏怏的老婆,照样每年啥都不干就有俸禄,还能娶新妇,出来瞎折腾个啥。 曹旭剜了一眼身边家奴,面不改色道:“夫人也提到‘坐享’二字,这个‘坐’字,便是曹某心结。我们曹家**军户,不是什么绣花枕头、银枪蜡头买来的军职,曹某长兄去岁还擢升至登来陶巡抚帐下。曹家子侄卫戍国疆者众多,便是从文的,亦有进士及第者。偏我这个入赘帝王家的,文武之道都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纵然胸前补子上绣一头狮子,年轻轻已如僵死之虫。这般混吃等死的时日,曹某,不甘心。” 曹旭说到最后,语速又缓下来,透着落寞。 “那你自行去经商即可,何必来投我?” “你是国朝所授的安远夫人,身有军功,不是寻常商户,父兄那里的关,曹某好过些。” 郑海珠哈哈一笑,干脆将最后几分矜持也扔了:“曹仪宾,你在世人眼里是个吃软饭的,但吃天家的软饭,在令尊和令兄看来,还是比像我们这样的买卖人,体面些,对么?” 曹旭面容沉静,并无告罪之色:“夫人,我是家中幼子,家父如今已过花甲,我不想老人家动怒伤身。” “唔……”郑海珠霎时有些歉然。 人家不是情商低、说着说着就流露出看不起商户的心思来,人家只是正宗古人,十分在意孝道。 “曹仪宾,今日一叙,海珠感激警示,也明白了你改换前程之志。待我思量一宿,明日再议如何?” 曹旭躬身道:“自应如此,曹某告辞。” 车驾殊途后,摇晃的车厢中,郑海珠又捡了曹旭所言的细节琢磨。 抚顺保卫战后,明廷中如张铨那样的有识之臣,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而是上奏设立登来巡抚,加强山东半岛的军防,遏制后金努尔哈赤。 自己曾打过交道的登州知府、浙江人陶朗先,就成为首任登来巡抚。这一节,与历史果然相符,只是提早了两年。 曹旭光明正大地提到登来陶巡抚,将哥哥的军职为自己的面试背书信用,足见其并不掩饰出处。 到了驿馆,李大牛主动问道:“夫人,要不要属下将那曹仪宾一同查探了?” “要,底细能摸多少是多少,不过这个人,我的确想招来。” 郑海珠看着手里的信笺,蹙眉道。 良禽择木而栖,自己这一方的名声做出来了,不说天下英雄尽入彀中那种膨胀的牛皮,但如曹旭这样还有点志气的男子,主动投奔过来,倒也未必是蹊跷。 更重要的是,昨日送到驿馆的董其昌的来信,让郑海珠临时需要一个可堪一用者,与顾、韩夫妇往南洋去。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28章 王府赘婿(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9章 还人情的引路 郑海珠在这个万历四十八年的七月,不是只惦记着拉鲁府朱以派参与自己珠宝海贸的事。 她当然留心着京师的动静。 蝴蝶翅膀改变的抚顺战役结果,直接导致了萨尔浒战役没有发生,但历史车轮这微微一偏,看起来并未能让万历皇帝朱翊钧多活几年。 这位大明王朝最为后世诟病的天子,很快就要龙驭宾天了。 郑海珠从松江出发来兖州前,去与黄尊素夫妇辞行时,黄尊素隐约流露出忧心忡忡、又跃跃欲试的姿态,显然说明,留在京师官场的东林派,已将朝中敏感的讯息,传回江南。 五年来,已成黄家挚友的郑海珠,对东林派的活动,也大致清楚。高攀龙、邹元标、赵南星这些领军人物,在野讲学的同时,与京师的东林门徒始终保持通气。 旁观者清,何况来自后世的旁观者。 郑海珠确信,这些东林人,面上表现得不屑与齐、楚、浙党争权夺利,其实一心惦记着辅左新君、进新班子这档子事儿。 运河兖州码头边,郑海珠迎到了董其昌,以及陪伴他前往京师的嫡长孙,十六岁的董庭。 董其昌在士林中的形象,始终是个书画收藏与鉴赏家。 他与热爱西学的徐光启一样,不掺和各党派争斗,只因身在吴地,多少倾向于东林派一些。 他又做过太子朱常洛的老师,当年颇得朱常洛喜欢,故而自诩清流、力挺太子的东林派,也与他为善。 太子眼看就要继承大统的节骨眼儿上,董其昌以应邀鉴赏书画、拜访同年为名进京,士林中人都揣摩得出,此公多半要凭太子昔日老师的背景,起复了。 至少在礼部能有个好位子。 董氏祖孙一到驿馆安顿下来,董其昌就命董庭去请郑海珠来叙话。 信里头不能讲的,当面可以交代原委了。 “郑夫人,浙党要作最后一搏,往松江开关之事上泼污水,由头与女**偷盗火器有关。浙党的意思是,松江离辽东不远,当年官运钱粮军饷去辽东,山东和南直隶是唯二的两个码头,如今登州仍是军港,松江却和福建漳州一样成了海贸港口,女**扮作海商进到南直隶,防不胜防,你们这回着了女**的道,就是明证。” 郑海珠心道,自己曾经和黄尊素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党争真是不可理喻。 “董公,闹**与开关有什么关系?隆庆爷前头,海禁是铁律,倭寇还不是闹得凶?**越来越有本事了,哪里堵得住,强军守土、经略辽东,才是要务。” 董其昌啜一口茶,不置可否地“唔”一声。 郑海珠的辩白,与黄尊素听说**时的质问,如出一辙。 道理是这么回事,但与反对派讲道理,就是浪费时间。 这般认知,董其昌多年前位列进士二甲第一名、进入翰林院后,不久就明白了。 如今已过花甲的董其昌,更懒得多费血气去辩个是非曲直。 有这功夫,不如多买几张画,或者像徐光启那样,多翻译几本泰西人的书、多种几亩番薯地。 只因当年郑海珠在避免董宅被烧之事上出过力,这妇人又在松江和崇明势力见长,董其昌才抱着半是还情、半是经营的目的,停留兖州、与其商议奔走自救之法。 董其昌于是换了不那么拘礼的语气,澹澹笑道:“郑姑娘,我这个松江老叟,自是见识了开关利大于弊,你不必对我康慨陈词。对浙党说这些,更没用。我在信中请你随我进京,是要去见该见的人。” 郑海珠洗耳恭听,得知董其昌首先要带她见的,乃是紫禁城里的大珰——王安。 太监王安,是太子朱常洛的伴读,作为太子师傅的董其昌,与王安相熟也是自然。 按照董其昌的分析,现今内廷排得上号的大太监们,大致有:卢受、崔文升、王安、邹义、李实、田诏。 这些内臣,分别是谁的人,外朝的文臣武将,心里门清。 卢受是万历帝心腹,现下坐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 崔文升是郑贵妃的人。 田诏是太子嫔妃梯队中“李选侍”的人。 而真正属于太子朱常洛嫡系的,只有王安、邹义、李实三人。 其中,王安资格最老,文化水平也最高,又在当年闹得满朝风雨的“梃击桉”中,作为太子朱常洛的智囊团首席,出面转圜过郑贵妃与太子的关系,暂时稳住郑贵妃,保证了朱常洛不会因此进一步遭到父亲万历帝的嫌恶。 “郑姑娘,”董其昌愈发压低了声音,但很有把握道,“老夫想来,新君登基后,卢受会在司礼监掌印的任上,留用一阵,做做样子。崔文升必会升任司礼监秉笔,为了安抚郑贵妃,和她背后的浙党。田诏也会升秉笔,毕竟李选侍如今最得太子宠爱。余下三个秉笔的位子,就是王、邹、李三位都做过太子伴读的公公的。” 历代**斗争,人事安排乃第一要义。 郑海珠在董其昌一番信息轰炸中,理出头绪,接茬道:“所以,王公公会先做一阵秉笔,看似与崔公公、田公公平起平坐,新君甚至可以在分管四司八局十二监时,把肥田划给同为自己嫡系的邹公公和李公公。但真正留给王公公的位子,是司礼监掌印。卢公公若识时务,就该主动请辞,由王公公接任。” 董其昌含笑点头,心道这妇人还行,不是只有血勇,脑子也挺清楚。 精明的松江人继续将话说透:“郑姑娘,王公公很快就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前程,他还是织造局刘时敏的伯乐,你又与刘公公交情匪浅。所以,老夫先引你去见王公公。在立储之事上,王公公与东林人并肩而立,但他肯定有他的算盘。届时若真要丢卒保车、卖朝中别的派系一个面子,也别把你和黄老爷当弃子,另外寻卒子去。”【1】 【6】 【6】 【小】 【说】 董其昌言罢,瞥了一眼静立身侧的董庭。 儿子辈虽不算放浪形骸的纨绔,却多木讷无能,更有次子董祖常那般惧内的,由着妻子尹氏四处张扬、叫松江士庶笑话。 唯有这个嫡长孙董庭,小小年纪就谨言慎行、性子沉稳,看着能出息,是以董其昌此番进京等着起复为官,将董庭也带上了。 董庭很快呼应了祖父的目光,少年人明白,祖父的意思是,听听学学,记下来,八股文章不过是块敲门砖,真的进了官场,我与郑夫人说的这些,才用得着。 董庭于是躬身斟一盏茶,送到郑海珠面前。 郑海珠冲少年还礼,仍作了虔敬之色向董其昌问道:“承蒙董公如此照拂引路,那么,第二位要见的是谁?”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29章 还人情的引路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0章 大明英华世事含糊**件,人情遮盖三两分230章董其昌察觉到郑海珠眼神有异。 这小妇人,听到两个字,显然比听到内廷大太监王安的名字反应,更大。 董其昌拈须相问: 郑海珠收了动容之色,侃侃掩饰道: 【鉴于大环境如此, 董其昌点头,继续言简意赅地将杨涟的背景补充一番。 郑海珠静气听着,脑海里却都是后世史家大费笔墨描绘的杨涟受刑场景。 再过五年,杨涟这个往死里**阉党的东林派骨干,将被诬陷收**赂的罪名,被关入魏忠贤走狗把持的诏狱。 普通拷打不够,就用铁丝刷得皮开肉绽,用铜锤敲断胸口每根肋骨,用布袋装满土压住身体,用铁钉从左耳敲入、右耳拔出。 饶是如此,杨涟仍是没有屈打成招,写下**后,终被阉党杀害于狱中。 大明王朝的权力体系,不论后期各边的军阀兵权,朝堂核心,是君王权力、阁臣权力、宦官权力和言官权力四方组成,君王试图用后三种彼此制衡、自己受惠,想法不差,可惜继承人能力有高下,碰到昏聩弱鸡的皇帝,局面就会变成,后三种权力时而互相搞,时而联合起来一起搞皇帝。 故而,郑海珠在这几年的闯荡经历里,有意整合后三种权力,或者起码,结交这三个群体中尚算得清流的人物。 比如她十分青眼的马祥麟岳父、兵部侍郎张铨,此公没有像历史原本进程那样殉职于辽东,是有望入阁的。 形同自己男闺蜜般的张燕客,以幕僚身份侍奉的那位福建巡抚商周祚,也是郑海珠看好能入阁的。是以明荷海战后,每半年,郑海珠就让侄儿往绍兴商家送一次仪金,感念商周祚支持闽海一带的水师问松江火器厂**炮。 而在宦官与言官这两派里,具有上帝视角的郑海珠,坚定地相中刘时敏与黄尊素,先后有了过命的交情后,目前友谊稳固。 没想到,此番能得董其昌引荐,去会一会宦官和言官里更重量级的人物,王安和杨涟。 这样的机会自然要抓住。 郑海珠虚心请教道。 董其昌一副将人情做足、善待小友的和气模样,温言道: 郑海珠暗吸一口冷气,两百把合机铳没了。董其昌这个**湖唷,虽然不是稗抄野史里那般鱼肉乡里、纵子**的恶棍,但真是会算账,等于借着拜山头、拉关系的名义,让自己赞助了他一半的礼品投资。 但拜见的毕竟是太子的大伴伴,这礼级别低不了,倪瓒的画值得送出去。 如此一来,自己更得琢磨琢磨怎么与魏忠贤和客氏交交手了,想法儿莫叫他们一年后就合伙把王安弄**。 只听董其昌又道:「至于杨涟,他呀,就是十足的东林门人模样,自持清正,忧心家国苍生,奇珍古玩、金银珠宝都不看在眼中。这么着吧,你随老夫舟行北上,路途还得十来天,你把明军在抚顺驱 逐鞑虏、在福建海战红夷,还有你在崇民垦荒练兵的情形,都与老夫说说,老夫画下来,题为明兴数景,赠予杨公。」 郑海珠欢然赞美, 董其昌嘿嘿挥手: 郑海珠陪着呵呵,心道,确实是扇贝听了都想鼓掌,送礼掐对了主旋律,还顺便卖一次自己的画,反正旅途中闲着也是闲着。 董其昌是真精明,但又精明得坦荡,不把做交易的人当傻子湖弄,而是和和气气地把底牌亮给你,也挺有意思的。 …… 数日后,鲁藩郡王府仪宾曹旭,只带着一个贴身小厮,来到运河兖州码头。Μ..cc 典宝所的三个工匠认出踏上船来的竟然是曹仪宾,唬得忙跪下磕头。 曹旭却做个免礼的手势,谦和平易道: 工匠们一时惶恐噤声,眼中却满是疑惑。 钟鸣鼎食的日子,是他们梦里都不敢想的,曹仪宾说不要就不要了? 郑海珠挥手让他们自去舱中安置行李,转身对曹旭道: 曹旭道: 又道: 郑海珠心里忽地升起感慨。 曹旭的模样,令她想起吴邦德。 这人间,不论哪一世,每时每刻,都有勇而美的生命戛然而止,又有生命挣脱出华丽却荒芜的笼子,去天地间追求一个字。 郑海珠笑笑,口气惇惇地对曹旭道: 曹旭平静问道: 郑海珠收了笑意,澹澹道, 曹旭毫不犹豫道,又指指地下的行李箱, 曹旭示意随从打开箱子,拿出两本显然修补过的缥缃,郑海珠辨认出,一本写着《西洋番国志》,一本写着《星槎揽胜》。 曹旭一改慢条斯理的沉稳之态,略显亢奋道: 郑海珠莞尔微笑,打断他道, 曹旭一愣,继而赧然。 打了几次交道,他始终觉得眼前的妇人与自己说话时,有种隐隐的威压之势,反倒比王府贵胃那些拿腔拿调但其实外强中干的傲 慢,更令人紧张,不曾想,她也是会夸人的。 船家来报,轮到出闸了。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30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1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上) 大明英华世事含糊**件,人情遮盖三两分231章三个女人一台戏北京,紫禁城。 慈庆宫。 李选侍板着那张被一众宫人熟悉的晚娘脸,急匆匆走在前头,身后是十五岁的朱由校和十岁的朱由检,以及朱由校的乳母客印月。 这一位有赳赳跋扈之气的李选侍,被称为。紫禁城内廷中另有一位姓李的选侍,因住所在东,而被称为。 大明王朝的储君,东宫太子,除了正妃外,依例有淑女、才人、选侍等女卷。 论位份,西李也就比未侍寝过的宫人高一级。 但皇长孙朱由校的母亲王才人不受宠,去岁又病**,朱由校一直由这西李抚养。另一个皇孙朱由检的母亲刘淑女呢,因性子清孤刚烈,不肯蒙冤认错,早被太子朱常洛杖责后饿死在冷宫,抚养朱由检的那位东李,是个面团儿似的老实人,在太子跟前的地位,完全不能和妖娆媚夫又泼辣弄权的西李比。 如今阖宫上下、京城内外,都晓得万历爷大行在即,待得朱常洛登临正统,这西李虽只生养了一个女儿,说不定也能因抚养皇长子的功劳,得个四妃的封号。朱常洛没有太子妃,登基后皇后位暂时空着,六宫定是交由西李先管着。 是以,入秋前夕,紫禁城后廷的太监和宫人们,纷纷讨好起西李来。 李选侍的目光越过路边向她趴贵行礼的小火者们,落在文华殿与御河方向。 几处的守卫,比春夏之交时,明显多了起来。遥遥望去,往内阁去,或者往作为太子寝殿的慈庆宫来的人,都像匆匆前行的蚂蚁忽然被拦住,应是在由禁军侍卫检查腰牌或者勘合。 李选侍冷笑一声,回头对客印月道: 李选侍说的是。万历四十三年的时候,一个叫张差的粗莽汉子,手持木棒,闯进太子朱常洛的居所慈庆宫伤人,事后供出是太监庞保唆使。庞保是郑贵妃翊坤宫里的人,于是外朝站太子的东林派纷纷上奏,直斥郑贵妃欲谋害太子,迎回自己的儿子、已经就藩的福王朱常洵做太子。 数十年独宠郑贵妃的万历皇帝,为了强力弹压朝野**,终于破天荒走到群臣面前,与太子朱常洛合演一番父慈子孝、贵妃仁爱的家庭戏,梃击桉就此息声。 早秋桂子的隐隐幽香里,客印月调整步子凑上前,在李选侍的侧后方婉婉道: 李选侍撇撇嘴,斜睨着客印月:,本宫听着顺耳。」 【鉴于大环境如此, 选侍品位低,照理是轮不上被尊称一声的。 客印月忙驻足,敛袖躬身,压低了嗓儿道:Μ..cc 李选侍点点头,面色柔和了些。 七夕前后的北京,宫人们穿的裙衫还是轻薄的。客氏今年虽已过三旬,还生养过、喂过奶,身量却浑无臃肿垮塌之态,掐腰的上襦更显婀娜,那副明眸粉腮的面容,更是像画中人儿似的。 李选侍对客氏有好印象,恰因这奴婢长了如此好相貌,却没什么狐媚气,每回自己领着朱由校去见太子朱常洛、让做爹的看清楚儿子没有缺胳膊少腿时,这个随行的奶妈客氏,都远远地躲在门槛后的院子里,规规矩矩地缩着,不往太子跟前蹭。 李选侍刚要转身,眸光忽地一暗。 她看到客氏身边,身量已接近成年男子的朱由校,眼波流淌的方向,分明奔着客氏俯身回话时露出的雪白后颈,继而又缓缓下沉,落在客氏曲线清晰的后腰和丰臀上。 李选侍只觉得这种目光似曾相识,不由暗骂, 李选侍正要发火,却见朱由检指着慈庆宫一隅的水池道: 哥哥朱由校仿佛被五弟点醒一般,也抬眼望去。 少年人片刻前从下腹上涌的关乎男女乐事的热意,倏忽间,被舐犊之情的惊喜替代。 父亲,见到自己总是一脸嫌弃之色的父亲,竟然把自己做的木工小玩意儿,放在慈庆宫正殿前,若站在廊下,一眼就能看到。 朱由校呆怔之际,朱由检已起步要过去瞧瞧,李选侍已然柳眉倒竖,一把拽过朱由检,厉声低喝道: 朱由校忙正襟危肃立,拱手认错: 客氏上前打圆场: 心里想的却是,这老五才十岁,就会使法子分散姓李的注意力,回护他哥是一码,关键是懂得耍心眼,还好老五投胎投得晚,否则若自己给他做奶娘,只怕将来摁不住他。 转而又哂笑,偌大紫禁城,目力所及的男人们,甭管带把儿的还是不全乎的,都跟废物一样,就这条小奶狗,还有几分胆气。 那边厢,李选侍也不再多耽搁,带着几人往郑贵妃的翊坤宫疾行。 今日是去见皇帝的贵妃,她一个太子的选侍,哪敢坐肩舆。 只走得满身薄汗,一进翊坤宫就跪在正殿的门槛前头。 大太监崔文升在门里和声道: 李选侍捏出惶然之色,告罪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31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2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下) 得了郑贵妃的应允,李选侍和两个朱家皇孙进了翊坤宫正殿内。 众人又行一通礼,郑贵妃支颐侧靠着,撇了李选侍,看向朱由校和朱由检,缓缓道:“你们爹爹是孝顺之人,这些时日,衣不解带地侍奉万岁爷,到底血浓于水,万岁爷昨儿圣容见好。” 朱由校和朱由检对望一眼。 两兄弟在成长的岁月中,自懂事起,身边的女性长辈便叮咛灌输于他们,父亲朱常洛的太子之位得来艰辛。 慈庆宫上下,把深宫里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一般,生怕有什么芝麻大的疏漏,传到郑贵妃的翊坤宫,就被捏造成西瓜大的眚误,叫小爷成了废太子。 是以,每回由西李带着来给郑贵妃请安,俩兄弟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句话回得不对。 此际听郑贵妃夸太子,朱由校便如被拨动机括的**般,噗通跪了下去,唱书歌似地应答道:“是皇爷爷福气大,身子骨硬朗,是皇祖母倾心劳力、伴驾左右,孙子们能与爹爹一直这么侍奉皇爷爷和皇祖母,心窝子里全是蜜。” 郑贵妃见朱由校已是个和内廷侍卫差不多高的大小子了,身为皇长孙,说起话来,却还这样言辞鄙俗,腔调也和那些卑躬屈膝奉承上司的小火者差不多,不由既轻蔑,又开心。 到底是没有出阁读书过的小兔崽子,也就由他爹当年的伴读太监教着识几个字,听说连四书都没读过,整日里就喜欢捯饬几块木头。 郑贵妃让李选侍坐在自己左手的锦凳上,又挥挥手,让宫人带上来一个年轻太监。 “这是去年才升来翊坤宫的梁春,露过几手后,本宫才晓得,他老家人都是做木工营生的,叫什么,什么……” “奴婢的老家,是做镟木的,”小梁太监趴在地上,躬身低头地回话,一把嗓子倒清亮,“咱乡下人,叫镟东西,这吃饭的碟子碗,桌椅的腿儿,擀面杖捣蒜锤,木柱帘子手珠串子,但凡圆咕隆咚的玩意儿,咱的镟床,都能做出来。” 梁春说话的时候,郑贵妃瞥向朱由校,果然,听到什么镟木镟床的,这兔崽子原本死鱼眼似的眸子,倏地亮了。 郑贵妃遂示意跟前的大太监崔文升:“你和小梁,引着两位哥儿去瞧瞧镟床,若觉得好玩,就让奴婢们扛去慈庆宫,镟些花瓶陀螺的,开开心。” 朱由校登时面露喜色,朱由检却看向李选侍。 李选侍眼角腮边挂着假模假式的慈爱,笑道:“贵妃娘娘疼你们,去玩儿吧。客嬷嬷,你也跟着,五哥儿人小力气弱,莫伤着了手。” 众人鱼贯而出后,郑贵妃坐直了身体,语音轻柔下来,口气却意味深长:“我儿,你也是要当贵妃的人了。” “啊……”李选侍先是一愣,继而狂喜。大风小说 这话从郑贵妃口中说出来,可比从自己那个窝囊废一样的太子丈夫里说出来,可信多了。 但她很快收起自己的动容之色,佯作惊惶道:“儿的肚子不争气,未能绵延皇嗣,至今连淑女之号都不曾有,娘娘说的那……个山顶,儿想都不敢想。” 郑贵妃只觉得眼前妇人,这副市侩的造作样儿恶心得很,眯眯眼睛挪开目光,望向门外阳光灿烂的偏殿前。 在小梁太监的引导下,朱由校、朱由检兄弟,正兴致勃勃地围着镟床琢磨,客嬷嬷则掏出帕子,给朱由校擦汗。 福王朱常洵的长子朱由崧,只比朱由校小两岁。福王六年前就藩时,朱由崧正是承欢膝下的稚儿之龄,郑贵妃思念儿子和孙子,越发将太子朱常洛和东林党那帮贼臣恨得牙痒。 只要没有他们中的任何一方,常洵就是太子,而此刻,出现在翊坤宫的孩子,就是真正源于自己血脉的亲孙儿。 郑贵妃定了定神,再向李选侍开口时,声音越发低了。 “我儿,如今这后宫,咱娘俩,是多少双眼睛盯着的。我也不和你兜圈子,直说吧,今日喊你来,是先与你打个招呼,我挑了八名姿容秀美的宫人,想送去慈庆宫,为太子广育子嗣。” 李选侍闻言,面色陡然一僵。 “贵妃娘娘,恕儿愚钝,不得要领。万岁爷那边,正是龙体欠安之际,这个时候,小爷他,也不便频频临幸宫人呐。” “傻孩子,”郑贵妃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谁说是这时候了,当然是,等太子继承大统,你呢当上贵妃了以后。” 李选侍片刻愣证后,神思回来些许,狡黠算计的本性令她心思飞转。 贵妃她老人家,已经把“继承大统”四个字光明正大地说了出来,自己还避讳个啥? 李选侍于是面对郑贵妃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考教的幽深眸光,探寻道:“儿斗胆问一句,贵妃娘娘,可是怕我们小爷,过些时日,对娘娘不孝顺?” 郑贵妃叹气:“太子宅心仁厚,这多年下来,万岁爷与我难道还看不出?我是怕外朝那些东林门人,一个个都视我与福王,如洪水猛兽,定会卯足了劲儿离间我与太子,哦不,与将来帝君的母子关系。” 李选侍心里头骨碌碌转。 她也未见得一时半会功夫,就被郑贵妃灌了**汤。 将翊坤宫的狐媚子们往乾清宫送,真有了皇子,难道会送给自己抚养不成? 但静心想想,眼下紫禁城内苑,斤两足的女人,只有郑贵妃和自己,况且东林党也**过她李选侍的兄弟巴结南边的矿税太监,自己和郑贵妃有共同的敌人。 太子是东林党拼了老命保来的,将来太子登基,东林党必受重用,自己还真得和郑贵妃站一边,确保耳根子比面团还软的朱常洛,在前朝拿下的主意,到了后宫给改了。 李选侍计较既定,面容霎时舒展开来,也不多剖白,只笃诚虔敬道:“一切但听娘娘的,届时儿的位份,也求娘娘说句公道话。” 郑贵妃柔声道:“那是自然。” …… 初秋的季候,酉末时分已是夜凉如水,客印月抱着一领袍子,急匆匆走在慈庆宫的宫墙下。 路过平日里朱由校认字写字的院落,一个穿着曳撒的高壮人影窜出来拦住她。 “嗨哟,你要死啊,吓我一跳!” 客印月由惊转嗔,一拳撞在来人的肩胛上。 魏进忠一把将她拽进柳树的阴影中,调笑道:“我让你要死要活的,不都快一年了么?” 客印月咧嘴。 老天真是给自己个大造化,竟能在深宫之中对上个未阉干净、人事尚猛的太监。 魏进忠扭头看看身后的书阁,促侠道:“走,进去。” 客印月一把推开他:“你活得不耐烦了?这是宫中,是哥儿读书的地方!” “就如此才得趣,”魏进忠猥琐地笑,“咱去平日里我老魏给皇孙磨墨的桌子上。” 客印月这回真恼了,下手更重地一搡。她是个丰硕健壮的女人,竟真地将魏进忠推得趔趄几步。 “你就这点儿出息!”客印月沉声喝骂,“裤裆里的事,咱是稀罕,但不能整天只想着这事儿。老娘问你,你是不是最近把王安那老东西得罪了?” 魏进忠站定,挠挠头:“他是太子的大伴,老子是皇长孙的大伴,都是给将来的皇帝当差的,他凭啥训儿子一样的训我?老子不就是骂了几句狗屁御史么?老子管着甲子库,御史要罢宫市,不就是断了咱宫里人的财路么,别说骂,打杀了都应该。” 客印月溜着眼梢,一时倒被魏进忠的粗莽相迷住了。她就喜欢这种男子气十足的,好过王安、刘时敏那种假装读书人的,或者自己名义上的“对食”、也是高阶太监的魏朝那般,老好人似的。 客印月于是柔声道:“我也瞅王安不顺眼,根都没有的东西,学外朝的那些读书人假正经。但现下,小爷要变万岁爷了,王安定然越发得势,你这个节骨眼和他对着干,有没有脑子呀你。” 魏进忠吁了几口粗气,嘟囔道:“那怎么办,已然撕破脸了。” 客印月的脸忽地从树影里探出来,被月光映得惨白,一对大眼睛,则比夜鸮还阴森。 “汉子,你说,若是咱俩伺候的哥儿一时三刻就能做上皇帝,这后宫,还有咱要怕的人么?” “啊?”魏进忠遽然愣住,好半晌才结巴道,“你,我的心肝,这杀头的话,你也敢说。” 客印月“嗤”一声:“想想,不行么?不和你啰嗦了,哥儿在五哥儿那里下棋,起风了,我送袍子去,莫染了秋寒。” 她扭身走了几步,魏进忠追上,低问道:“哥儿,也晓人事了,他对你,动手动脚过没?” 客印月回头,嫣然一笑:“雏鸡一只,难道还能把你比下去?大老爷们儿,吃什么干醋。”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32章 三个女人一台戏(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3章 戚畹废庄(上)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京杭大运河的最北端,通州。 离帝国的都城最近的码头,主要给南方过来的漕运粮船、运兵船停泊。 普通的客船与商船,都须在几十里外的张家湾码头下客下货,人与货再通过车马拉进北京城。 董其昌与郑海珠所雇的船,因为有朝廷的勘合,来头大,便享有了漕船的特权,直接驶到通州燃灯塔附近停靠,令众人可以少受五十里的尘土与颠簸。 下船时正值晌午,大家安眠一夜,精神不错。 董其昌主动问道:“郑姑娘,这通州的燃灯塔,与杭州六和塔、扬州文峰塔、临清舍利塔,合称运河四塔,郑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郑海珠知道董其昌笃信佛教,去了必要捐不老少钱,买个风铃挂在塔上。 她若同去,作为晚辈,不助兴凑捐,不大礼貌。但以她这样哪家神仙都不拜、要爱只爱凡间英贤与苍生的性子,可舍不得把养兵养农的白花花银子,换个破铜铃,吊在塔尖上听个响儿。 更舍不得浪费时辰在看庙上,此地离后世的**一带起码五十里,进城后再出来,麻烦**。不如趁这个机会,了解一下京城外围的民情气象。 郑海珠遂推辞道:“董公与庭少爷去礼佛吧,我往周遭瞧瞧,那田间的水车,瞅着劲大,咱去学学。” 董其昌的孙子董庭心细,早打听过北方闹流民厉害,他又对当年青皮流氓围困董宅记忆犹新,忙道:“我分个家丁出来,护着郑夫人。” 郑海珠冲他点头致谢:“多承庭少爷关切,李大牛身手不错,花二也在崇明学了点功夫,有他两个跟着,我们也不去古怪之处,不打紧。一个时辰后,还是此处会合。” 郑海珠经历了被女****之事后,不敢过于托大,此回进京,将李大牛带着做保镖,同时也是让他实地走走看看,在北京设两个点,一是以她安远夫人的身份出面,定个小宅院,类似郑家驻京办事机构,二是寻处商铺,作为濠明商社在京城的收放货机构,暗中则是情报站,乃兖州情报总站的往北延伸。 一同跟来北京的,还有辽民少女花二。花二本来,随着宋应星出差,从崇明到兖州煤矿琢磨制造抽水机。 这小姑娘如今比她哥哥见的世面还大,心思迅速老成,听说郑夫人要远赴京城,坚持来做随从,护卫夫人安全,照顾起居也方便些。 当下董、郑两边暂时别过,分道而往。 郑海珠穿越来后,并非头一回进京。 抚顺保卫战和明荷海战后,朝廷宣她来领六品敕命。她急着回江南运作移民崇明岛事宜,在兵部拜见了已升作堂官的张铨,拿到告身,便匆匆离京了。 驻留的日子虽短,郑海珠却记得,京畿一带的土地,除了皇庄以外,被大量抛荒。她回到松江后,还特意请教过黄尊素。【1】 【6】 【6】 【小】 【说】 彼时,黄尊素颇为忿忿地告诉她,永乐南都北迁,曾大量招募民众来京,种植粮食。北京城附近本就不缺水,当年在朝廷的鼓励下,京郊开出不少水田来,海淀、通县、良乡,甚至城内的积水潭,都有大片稻田。旱种粮食里,小麦、高粱、大豆亦丰产,蔬菜瓜果更是不缺。 然而,随着定都,在靖难之役里捞足了**资本的官员勋贵大量涌入京城,朱家宗室成员更是繁殖惊人。这些特权群体,大量占地,变民田为庄田,先是种棉花,现在又种烟草,获利丰厚。至于粮食,左右这些贵族和官员家产万贯,可以高价购买南粮。同时,沉重税赋集中到逐渐缩减的民田种植者头上,逼得他们不得不抛下土地,成为逃户流民。 不料,今日所见,今非昔比。站在通州的桥上远眺,四面田野金黄成片,映着晴朗的蓝天,丰美景色叫人欢悦。 只两年时间,变化这么大,郑海珠根据古今不变的道理推测,应是主管京畿农事的官员,换了。 她转过头,恰见到花二在舔舐干枯起皮的嘴唇。 “走,先去吃碗茶汤。不管是辽东山东,还是我们江南,都见不着的点心。” 通州是大码头,河边酒馆饭棚挤挤挨挨,热闹得很。 郑海珠寻了一家门口摆着大铜壶、里头还设了说书案几的,带着花二与李大牛进去坐了。 花二头回来北京,瞪着一对大眼睛,看什么都新鲜。只见铺子里的伙计两腿岔开蹲个结实的马步,左手端稳了大碗,右手扶住铜壶,猛地一抖,一股细流直冲碗中,不过几息工夫,伙计还要将碗转过圈儿,让里头的高粱面接水均匀,须臾间被完全烫熟。 这种事先在碗中备好高粱糜子和红糖果脯松仁核桃,以沸水烫泡的方式,犹如冲茶,所以被称作“茶汤”。 花二心道,乖乖,都是靠手上功夫吃饭,不管是赶骡车,还是跟着宋先生做木机,哪里有这冲茶汤的活计难。那滚烫的水柱若稍稍偏一寸,不就烫到手了么。 她和李大牛的对面,郑海珠则将注意力放在说书先生那处。 明代的北京话,其实论发音,已经比较接近现代京剧的念白,在松江熟悉徽州商人说话和昆曲发音的郑海珠,此前去兵部领敕命,听张铨下属们说话时并不吃力。 但说书先生又不同,市井中人,夹杂了诸多北地俚语,外来人辨别起来,自然费力些。 郑海珠听出头绪后,不免有些吃惊,向边上一桌问道:“大哥,先生说的是传国玉玺?” 那被问的食客长衫整洁,腰间一块刻着姓氏的牌子,应是码头货行的牙人。 这一行用后世的话说,个个都是社交牛人,再遇上礼貌问事的小妇人,顿时滔滔不绝起来,讲得比说书先生还卖力,将传国玉玺当年被太祖从蒙古人手里夺回来、建文帝靖难之役中带着远遁、如今又出现在中原大地,囫囵着说了一遍。 郑海珠对什么玉玺一出、蝗虫避退之类的瞎扯毫无兴趣,只是纳闷,靖难之役都过去多少年了,怎么又忽然成了说书的题材。 在松江,士子们虽也会议论当年建文帝削藩的对错,但并不涉及玉玺再现这种神叨叨的消息。 民间传播造神之讯,如后世的舆情,多数是有人授意。 前头说书先生收了尾,匆匆去赶下一个场子。郑海珠便将另一桩疑惑拿出来,请教牙人,京南怎地忽然水稻丰收的景象。 牙人脑袋灵光,一听就笑道:“大姐上回来,是两年前吧?去岁初,朝廷让左御史管咱京郊的农事。他是南方人,懂水稻,把这个渠塘那个闸坝的修建起来,还免两税、发耕牛,从河北招人来种地。” “左御史?”郑海珠心道,应该就是左光斗。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33章 戚畹废庄(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4章 戚畹废庄(下) 那牙人,目光落在郑海珠身后的李大牛和花二身上,见他两个,衣着体面、眼神伶俐且不说,难得岁数都不大,身上却隐隐罩着行走江湖的老练气。 仆婢面貌不凡,主人又落落大方、爱问民生之事。 见多识广的码头牙人,遂估摸着郑海珠,并非寻常富户家的小媳妇,保不准是哪家商号的话事人。他于是越发有心攀谈,立时将称呼从“大姐”改成了“奶奶”。 又要显得自己消息灵通,于是不但将京畿田事和运河码头的门道尽陈一遍,还提到了这两月来京中、朝中的动向,只差没说万岁爷就快去见列祖列宗了。 郑海珠静静地听完。 牙人说的左御史,果然是左光斗。 她由衷感慨道:“左御史堂堂四品贵臣,竟也常来田间地头巡视,可敬可敬。” 牙人笑道:“奶奶若不着急赶路,可在此用午膳,待到午未之交,说不定能看到左御史咧,左御史来巡视田务,爱从城里积水潭坐漕船出来,在前边码头下船。” 继而话锋一转探问道:“奶奶是来京中看亲戚,还是府上有大营生?” 郑海珠瞧他现出些许讨好之色,忽地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 她瞟了一眼对方腰间的牌子。 牙人忙举起牌子,将刻字那面对着郑海珠,殷切道:“鄙人姓秦,单名一个方字,行事端方的方,在通州码头给各位老板跑腿牵线,不算久,也就将将春秋十载吧。” 郑海珠觉得这秦牙人,言谈斯文,没有穷酸困厄的苦相,爱听说书,对朝堂时讯的用词也不浅白,便招呼李大牛过来,淡淡吩咐道:“咱商号初来京师,你向秦先生请教请教,往后南边货来,有些在此地就转卖的,少不得要劳动秦先生帮忙牵线。” 秦牙人闻言大喜。今日撞运咯,遇到个机会。 果然是做买卖的女当家,难得还尊称自己一声“先生”。 坊间都说,车船店脚牙,无事也该杀,码头牙人们奔波往复,挣点儿说合买卖的润口银钱,却是素来屡遭白眼,遑论得到郑海珠这样好声好气地礼遇的。 自荐成功的秦牙人忙起身,冲着郑海珠作揖。 郑海珠也站起来:“你们先叙话,我带婢子出去走走。” 与董其昌祖孙会合的时辰还早,她决定未初再离开,没准真如秦牙人所说,能在京畿先领略一下左光斗左御史的风采。 不料沿着码头往南没走出几步,便见到不远处的稻田里一片骚动,几个人影扭打在一处。 很快,田埂那头,大队人马驰来,在晴空下卷起不小的烟尘。 男子的呼喝声,交杂着女子的嚎哭声,白昼里乍起的混乱阵仗,引得码头一带的商贾船客、脚夫伙计、乃至朝廷税吏们,都纷纷驻足观望。 那些叫嚣疾驰的骑士们,足有二十余人,仿佛狩猎的狼群般,分好几路,穿行践踏于金黄的稻田间。 坐骑瞧来都是高头大马,踩入田间沟渠毫无滞碍。 背上的凶悍主人们,很快就如鹰鹞捉兔般,抓起奔逃于田亩中的农人。 “天呐夫人,”花二颤着声音惊呼道,“那是官府来收租子吗?为何竟像**来抢东西抢人?” 郑海珠敛容蹙眉,带着疑惑道:“不是乡县的税吏,税吏哪有个个骑得这样好的马。” 周遭有穿长衫的士子模样路人,也在彼此嘀咕:“瞧着竟像厂卫里的人,来抓种田的泥腿子做甚?” 说话间,烟尘迅速卷了过来,伴随农人们的咒骂喊叫,眼见着就要扫过船码头,向北边的城门去,运河边的一众纤夫和力夫,却抛了纤绳和货包,撒开脚丫子冲过来,要拦人拦马。 打头的骑士,一看眼前已成人墙,硬闯不得,速速朝后队抬手示意,同时又勒了好几下缰绳,才将马速放慢下来。 他瞪着一对豹眼,马鞭指向人墙:“朝廷拿人,你们也敢拦,不想活了都?给老子滚开!” 他还没摆足谱,纤夫与力夫中就跳出来三四个壮汉,毫无惧色,昂首问道:“老爷们是朝廷哪个衙门的?老乡们好端端在收稻子,他们犯了什么法?” 人墙边上,李大牛和牙人秦方已从茶馆里跑出来,寻到了郑海珠主仆。 郑海珠转过头,低声向秦方道请教:“秦先生,这些人,不像兵马司和巡捕营的吧?” 秦方惊诧自己的未来金主,一个女商,竟开口就分得清兵马司与巡捕营。 但她不认得眼前这些煞神,又给了自己表现见识的机会。 “奶奶请看,褐衣尖帽,他们是东厂的人。” 秦方话音刚落,只见马队中,一个身形高大、白领绣袍的网冠骑士,提缰而出。 …… 魏忠贤,不,此时,他还叫魏进忠,沉着脸来到队伍前头。 若是寻常不识抬举的草芥,他魏大伴才不屑对话,让手下一顿鞭子抽个半死,看这些刁民哪个还敢做挡道的狗。 但魏进忠听清打抱不平者的口音后,同样来自河北的他,多了个心眼,恐怕这些纤夫力夫,暗地里都是白莲教的,与被招募来京畿种地的河北人只怕同为教友,才这般不惧天威地来阻拦。 魏进忠多少知道白莲教的厉害,也不想为了李选侍娘家的破事儿掀起过大的波澜,于是捻了捻唇边髭须,冷冷道:“好教几位壮士知晓,咱家逮去的这几个,并非良民,而是占了太子小爷皇庄的刁民,慈庆宫来赶了好几回,实在赶不走,这才只能来硬的,拿人进城说理去。” “不,不是这样的!” 马队后跌跌撞撞跑上来一个健硕的农妇,头发纷乱,面颊有血,扯着嗓子向众人道:“咱们同乡几十口,都是被朝廷招募到京南来种地的,左老爷亲口分派的地,是朝廷的地,怎的就成了太子爷家的地了呢?” “你个婆娘休要胡说,”魏进忠身后又拍马上来一个男子,不像东厂打手那样褐衣尖帽,神态却比魏进忠还倨傲,“通州码头以南那些地,都是皇庄的,我就是小爷的管庄。什么朝廷的地,朝廷难道是左光斗家里开的不成?” 这太子朱常洛的管庄,最是会看风向,自去岁起就分外巴结在东宫得宠的李选侍。 就是他,看到左光斗管理京畿农政后,南郊原本界限不清、且已荒废多年的土地,竟又成了良田,且招募来的河北农民勤劳能干,便主动给李选侍出主意,鼓动李选侍向太子讨来这些地,赏给李家的外戚。 不曾想,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的泥腿子们,竟也不是兔子胆。 但见地上那陈情喊冤的农妇,毫不退缩,大声道:“左老爷是清官,你们莫要往他头上泼脏水。咱从左老爷手里接地时,那些地早就不成样子了,哪里是什么皇庄?莫非离皇庄近些,太子爷想要就要?” “大胆泼妇!”魏进忠喝道,“你们,你们是要**么!” “他们不是要**,他们只是想讲道理。”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南方口音的女声。 马上地上的人们皆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黝黑妇人,向着锦衣权贵们的一排马头,走过来。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34章 戚畹废庄(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5章 小马将军 郑海珠走到魏忠贤的马前。 方才的对峙中,旁观的郑海珠,估量过这个领头太监的身份。 此人为太子朱常洛名下的土地**出力,应是慈庆宫的嫡系。 能带东厂的人出来办差,说明级别不低。 要亲自上阵,又应该远没到王安那样大珰的地位。 但“魏忠贤”三个字,只在郑海珠脑中一闪而过,是不是他,此刻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在与左光斗作对。 她当机立断地决定跳出来,不仅仅因为同情京畿乡民,还因为,今日遇到的此事,对于自己来讲,是一个机会。 董其昌虽与东林有往来,毕竟这明哲保身的**湖,并非东林成员。领兵部尚书衔的张铨也不是东林。 仅凭那几幅商吹简历一样的画轴,一时三刻地,哪里就能令杨涟左光斗等人对她这个妇人刮目相看了? 自己需要一场前戏,才能有几分资本,摸到朝堂东林核心层的边。 那一厢,牙人秦方,由惊转惧,拽住李大牛,压着嗓子问道:“李兄弟,贵府到底,到底什么来头,你家奶奶就算肝胆侠义,也不能看个热闹的功夫,就和东宫的内侍杠起来哪!” 李大牛顾不上睬他,紧追几步,与花二站到郑海珠身后。 魏忠贤和太子的管庄,乍见半道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母的,看衣着、听口音,也不像是与河北屯户们一伙的,刹那间都有些愣怔。 郑海珠继续扬声道:“太祖定下的规矩,京畿皇庄有仁寿、清宁、未央三宫的官地充之,敢问公公,这通县码头的田亩,是哪一宫的?” 太祖皇帝定下的律法?魏忠贤更懵了。 他是个街巷无赖出身,大字都识不得几个,当年为了躲避赌债,割了一只睾丸、半真半假地净身入宫后,一门心思继续走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路子,哪会如王安、刘时敏那般好好读书。更别提知晓什么皇庄的律法规矩。 但他身边的太子管庄,则不同。 只听那管庄一副回过神来的得意之色,狞笑道:“这是哪家后宅的门没拴好,放出来个无知婆娘?谁他娘地告诉你如今皇庄只有三宫地界的?太祖爷到现在,都多少年了?” 郑海珠心道,好,卖你个破绽,你便晃枪来刺了,我要的就是你这反应。 她于是昂首迎着那盛气凌人的管庄,还以冷笑,出言越发大胆。 “怎么,你一个天家养的小小管庄,无官无品,竟也敢不把太祖爷当天子了?你看不上远的,咱们就摆摆近的。嘉靖爷的时候,户部核检皇庄,细造新册,就已经额减于旧,爷准奏,将大明万顷皇庄改为官田,不再称为皇庄。北直隶八府的皇庄又缩减为仁寿、清宁、未央三宫所辖,几十处而已。隆庆爷的时候,仍行此德政,就连正德时那些横行跋扈、对佃户欺男霸女的管庄,也都给废了。天子以天下为家,安用皇庄为?天子以万民为子,岂会与子争利?” 这么些个关于大明皇庄沿革的脉络,都是郑海珠此前从鲁王府小殿下朱以派,还有擅长打土地官司的崇明女讼师唐婆那里问来学来的。 原不过是作为认知积累,果然书到用时不嫌少,今日就拿出来唬人了。 其实嘉靖皇帝废皇庄的所谓德政,也都是摆摆样子,隆庆皇帝呢,则继续在宗室与文臣的拉锯战中和稀泥。所以到了贪财如命的万历帝时,侵夺官田民田为皇庄的事,才比前朝的宪宗、武宗皇帝时更酷烈。 但先帝毕竟也都是正牌天子们,光天化日之下,郑海珠抬出嘉靖与隆庆,魏忠贤和那刁滑的管庄,总不能说,那些爷爷爸爸的,都是**的皇帝,不算数,做儿子的今上万历,所作所为才名正言顺。 管庄一时结舌,气得说不出话来。 周遭百姓却都被郑海珠说明白了,更被她的气势鼓舞,纷纷拍掌叫好。 魏忠贤毕竟管了好几年宫市,也见识过宫外民众被逼得合力反抗的场景,还不至于因个妇人几句康慨之词,就真的无言以对。 魏忠贤微微前倾身体,向郑海珠喝问道:“你是本县户民,还是路过此地的?” 郑海珠心道,我今日既然豁出去,为了维护左光斗的分管业务而对皇权和宦权引战,当然不止要露脸,而且要显名。 “这位公公,我姓郑,名海珠,落户于南直隶松江府,幸得朝廷叙功嘉赏,被封为安远夫人,如今身负六品敕命。” “谁?啥夫人?”魏忠贤不免又看向太子的管庄。 魏忠贤毕竟大部分时日呆在紫禁城里,况且此际还没进司礼监,朝廷之前教训了北地的**和闽海的红毛,他只是从朱常洛那里听过几耳朵捷报,不晓得细节缘由,郑海珠这个名字,对他来讲很陌生。 这时,郑海珠身后的李大牛适时宣扬道:“我家夫人,帮朝廷打赢**和红毛立下汗马功劳,两回都是孤身深入敌营。” 围观者道:“呀,原来是位女金刚。” “不,我家夫人是女菩萨,”花二亦向众人道,“打**,打红毛,还不都是因为见不得咱草民遭罪?我们从辽东**手里逃回关内,是夫人招募我们去崇民,种上了地,吃上了饭。” 郑海珠大大方方道:“不错,我在南直隶的崇明岛,就是带他们开荒地的,所以特别敬重兴修水利、募民垦荒的左老爷,更见不得左老爷顾不到的时候,老实垦荒的百姓们受欺负。” 人群里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李大牛趁着热乎,简短地与几位河北籍纤夫打了招呼,表明自己原也是在运河边拉纤的,被夫人招去厚待。 太子的管庄见此情形,大叫“放屁放屁!刁民刁民!”,又转头与魏忠贤道:“公公,谁晓得这刁妇是不是胡咧咧,先一并将她拿去京里吧!公公带东厂的兄弟们出来行走,任一个半路冒出来的娘们儿都能如此指着鼻子骂街的话,不成了天大的笑话么!” 魏忠贤当然也是一肚子火,只是这火,比管庄烧得更复杂些。 一方面是如管庄所言,权威莫名被冲撞,另一方面,他今日本就觉得接了桩晦气差事。 自己的好姘头客印月果然没说错,李选侍就**是个蠢货。 太子都离做皇帝还差些时候呢,这娘们就以为自己是皇后了?就急得火烧裤子一般,要给自家那帮混蛋亲戚薅皇庄的羊毛了? 你薅谁的不好,偏要薅一个外朝文官治下的官田。 偏那管庄自以为聪明,说左光斗这几日都在都察院,不可能出京,正是夺地的好时候。.cc 屋后拉屎,天亮难道藏得住? 而此刻,郑海珠心里也迅速盘算起来。 秦牙人说左光斗最近常于午后来看稻田收成,所以她在拖时辰,多么希望那艘载着左大御史的船,快点在运河码头出现。 但若人不来呢? 若这太监和管庄穷凶极恶,不由分说把自己也与乡民们一同掳走呢? 在圣心凉薄、二品巡抚都能说弄死就弄死的晚明,自己这个六品敕命,实在也算不得啥救命符。 郑海珠于是让花二先后退,往通州舍利塔方向去找董其昌祖孙,就算自己被拿走,至少董家很快能把自己捞出来。 却听身后人群一阵骚动,一个久违的声音响起来。 “郑夫人!” 郑海珠回身的瞬间,已觉惊喜上涌,转头后,果然见到了故人。 “祥麟!”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35章 小马将军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6章 放人 未初时分,烈日当空,众人看不清马祥麟兜鍪下的面容。 但坦肩宽袍的武将装束,钩镰闪亮的白杆银枪,再结合郑海珠那声脱口而出的“祥麟”,还是令牙人秦方这样见多识广的京城土著们,很快明白了来者的身份,向周遭嘈嘈切切地议论起来。 朱常洛的管庄,也勃然变色,与身侧的魏忠贤道:“公公,应是领川军的马祥麟,那个石砫女土司秦良玉的儿子。” 魏忠贤下巴上的胡子抖了抖:“知道,还是兵部堂官的女婿。” 他眯眼佯作静观之态,心里实在惊讶。 马祥麟两年前打**有功,老丈人张铨又在朝中不站齐楚浙东林任何**,所以万岁爷就相中了这南蛮子悍将,允准他守山海关,据说很能练兵,比京营那些废物强太多。 魏忠贤的目光随着郑海珠移动,暗自嘀咕,原来这敢捻虎须的妇人,真不是等闲之辈。 方才她家奴说她去过辽东?看来没吹牛,怪不得与姓马的相熟。 待看清与马祥麟并辔而立之人时,魏忠贤更是低呼一声“哎呦”,也拍马上前,拱手道:“咱家见过马将军,见过崔提督。” 魏忠贤认出来的“崔提督”,乃北京城巡捕营的提督官崔文敬,算是这支营兵的统帅。 此际,偌大北京的守卫与治安武装力量,纷繁复杂。 除了京畿营兵与大内禁军外,还有巡城御史管的五城兵马司,内监充任的九门提督,皇帝与内监亲自操控的厂卫,以及像营兵一样设置把总、参将等职级的巡捕营。 巡捕营从成化年间设立至今,主要负责缉拿盗贼和平息小股民乱,原本因并非亲军、级别不高,而越来越弱势化,赏银少得可怜,背锅倒次次有份。 然而崔文敬做了巡捕营提督后,局面大不相同了。 因为崔文敬的兄长,正是郑贵妃的大太监、司礼监秉笔之一的崔文升。 此时离九千岁的权势熏天还差得远的魏忠贤,在内廷最怕两个人,一是太子朱常洛的大伴王安,二就是郑贵妃的亲信崔文升。 王安论资历与学识,在紫禁城内侍里都能排第一,难得身为东宫的管事太监,还得到了素来厌恶太子的万历帝的认可。崔文升则不仅有郑贵妃的背景,行事也阴鸷狠绝。相比起来,魏忠贤更怕崔文升。 与哥哥的阴森冷戾面貌完全不同的崔文敬,打着哈哈向魏忠贤回礼:“魏公公,今日这刮得什么风唷,把咱这三支人马都吹到通县码头来了。” 魏忠贤回头看看东厂的侍卫,皮笑肉不笑地自贬道:“魏某带的这些东厂猢狲孩儿,哪敢与崔提督和马将军**下相提并论。” 魏忠贤没读过书,又想学读书人用语,念别字是家常便饭,比如把“麾下”念成“**下”。 崔文敬掩了轻蔑,呵呵一笑:“魏大伴过谦啦。唔,爱之深,责之切,崔某也是看巡捕营的娃娃们不顺眼,向兵部求告了好几回,才请动马将军亲自过来,将他们锤炼锤炼。” 一旁站在地下的郑海珠,一面告诉马祥麟原委,一面分了心思在崔、魏二人的寒暄。 先头听崔文敬口中“魏公公”三个字,她还在揣测是魏朝还是魏忠贤,此刻听到“大伴”二字,确定是魏忠贤无疑了。 魏忠贤则又往崔文敬的马首凑近了些,点头恭维:“要不怎么说万岁爷会用人呢!巡捕营给崔兄来带,还有巡城御史什么鸟事。唉,咱自家兄弟,说话直了些,北京城多少能办好的事儿,御史一掺和,准定稀巴烂。” 魏忠贤说着,瞄向马祥麟那边。 马祥麟正俯低了上半身,在与郑海珠说话,几息后,一梭子目光变射了过来,与和气温吞的崔文敬简直天壤之别。 那东宫管庄乍然间被马祥麟的边将杀气震慑,犹如土狗遇到野狼,竟是一哆嗦,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拱手道:“将,将爷,向将爷问好。” 魏忠贤瞧管庄这窝囊样儿,心里骂句怂包,旋即却意识到,自己丢包袱的机会来了,真**,还得谢谢眼前这个叫郑海珠的雌老虎似的婆娘。 魏忠贤遂也顾不得面子难看,向马祥麟和郑海珠咧嘴道:“原来二位是故人。郑夫人,大水冲了龙王庙,魏某唐突了,夫人莫怪。” 马祥麟仍是冷冷地盯着魏忠贤。 他今日与崔文敬,本因那桩连崔文升都不知道的隐秘合作,巡查运河通县码头的几处要害之地,不曾想竟见到了郑海珠在和东厂的太监对峙。 马祥麟顾不得与崔文敬商量,直接就策马而来,从郑海珠三言两语的叙述中,他的怒火更是腾地就燃了起来。 又是天家和太监欺辱百姓! 当初在四川石砫,太监邱乘云就是如此嚣张又歹毒,自己的父亲马千乘最终为了保护石砫百姓而惨死在诏狱里。 马祥麟又盯了魏忠贤片刻,方开口道:“怎么?公公看朝中的御史们都像仇人,所以对左御史安置下的这些百姓,也要赶尽杀绝?”Μ..cc “哎,马将军言重了,”魏忠贤巴不得马祥麟表现得这样强硬不客气,遂又拱手道,“左御史有左御史的差事,咱老魏,有老魏的差事。今日老魏,是领了慈庆宫的差事。” 言罢看向管庄,补了一句:“陈管庄,老陈,你来说说前因后果。” 管庄咽了口唾沫,待要开口时,崔文敬冲他摆摆手。 崔文敬察言观色,已看出魏忠贤对马祥麟没有剑拔**张之态,又丢包袱给皇庄管事,显然想甩手。 已然投靠新主、另怀大计的崔文敬,迅速地权衡了一下,慈庆宫的鸟人可以得罪,马将军的意思不可忤逆。 崔文敬于是收了弥勒似的笑容,对那管庄淡淡道:“若是在皇庄里,足下对佃奴要打要骂,崔某管不着。但此处是通县码头,好教陈管庄晓得,北到居庸关,南到海子,西到芦沟桥,东到通州,都是咱巡捕营替万岁爷看着的地界。这**的,不兴在咱眼皮底下就拖猴牵狗似地把庄户人拿走了,若真有啥冤屈,万岁爷责问起来,咱巡捕营咋交代?” 管庄惶惶间听得真切,也明白今日运道实在太差,左光斗那鸟文官虽不在,竟碰上婆娘和兵痞这莫名其妙的一帮人,魏忠贤个老混蛋还临阵甩锅。 管庄哪还敢废话,左右回去向李选侍交差时有状可告,遂苦哈哈地摇头叹道:“崔爷说得,在理,在理。” 又转向魏忠贤:“魏公公,咱怎么弄?” 魏忠贤假模假样做个安抚他的手势,掣缰回马,向着黑压压的人群道:“京中老爷带了些讯息来,今日就先不拿人了。” 随即示意东厂侍卫把捆着的农人丢地下去,任由扑上来的家人扯开他们身上的绳索。 崔文敬恢复了和颜悦色,冲魏忠贤轻声道:“魏公公放心,回头崔某会与家兄禀报,再怎么着,目下的后宫,还是贵妃作主。” “省得,省得,有劳,有劳。”魏忠贤不吝谄媚,“不耽误崔兄和马将军了,咱家与管庄先走一步。” 言罢,提缰驭马,往人群让出的通道驰去。 在马匹提速之前,魏忠贤又偏头看了一眼郑海珠。 那副无所畏惧的目光,正直剌剌地投过来。 魏忠贤熟悉太多的来自妇人的目光。 自己最早的禁宫女主人,是太子朱常洛的生母王氏,王氏的目光像水牛,温顺里透着呆愣。王氏**,皇孙朱由校被太子指给李选侍抚养,那李选侍,姿色倒是强过王氏太多,但总爱翻白眼,好像靠翻白眼就能翻出一个皇后的份位似的,跋扈中透着愚蠢。至于自己的姘头客氏,眼睛生得魅人,目光更是风流勾魂,偶尔却又透出狠辣,比崔文升还毒。 而眼前这个姓郑的妇人,有着魏忠贤从未在女子那里见过的气势,又绝不是郑贵妃那样的睥睨倨傲模样。 这个妇人,他老魏,记住了。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36章 放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7章 想将妻女托付于你 魏忠贤一众人马绝尘远去之际,被解救的屯田农夫与家眷,并那些纤夫同乡们,纷纷围聚过来,向郑海珠与两位将军作揖道谢。 牙人秦方,脑瓜转得比车轱辘还快,一撩袍子抢上前去,亮出大嗓门,吆喝道:“咱家夫人,真乃女中豪杰,各位说是不是?” 郑海珠知他已铁了心抱大腿,再开口时,自是半真半假地以郑氏下属自居。 郑海珠当然不以为杵,她正需要一只大喇叭,当作自己的宣传喉舌。 她于是,顺着秦牙人的那点儿小心思,佯作正色道:“老秦勿要如此夸口,咱们不过路见不平出个声儿而已,左御史左老爷,才是兢兢业业、实实在在地给诸位父老衣食居所,要不怎么说朝廷会用贤臣呢。还有马将军和崔提督,亦是公允护民的上官。这就叫作众正盈朝。” 秦牙人忙接茬:“对对,众正盈朝,夫人这话,大伙儿须记得。” 郑海珠莞尔:“我又不是京畿屯田的主官,记我的话做甚。各位老乡,回头左御史来了,你们一定与左老爷禀报,不要添油加醋,但也不必胆小怕事像锯嘴葫芦一般。你们种朝廷发派的地,又种得这样好,尽可以大胆地说话。”大风小说 “夫人放心,咱定会向左老爷说个明白。” “多谢夫人,多谢两位大将军。” “几位贵人,容小的们干活去哩,这农时,耽误不得。” 郑海珠与李大牛和花二,并那半道儿收来的新队友秦牙人,恬然亲切地与农人纤夫们招呼着道别。 马祥麟虽囿于朝廷高级武官的身份,端然坐于马上,也不时冲老乡们点点头,向几位上前示好的长衫文士抱拳致意。 他们身侧,巡捕营提督崔文敬,眯起眼,看着面前的情形,暗道:马祥麟这位当年辽东的女同袍,很会鼓动人心哪,的确不是没什么见识的娘们儿。但瞧来,这妇人倾慕东林,言语间还不忘给朝廷贴金,小马见了她的反应,也不一般,唔,老子得提醒这南蛮愣头青,莫在什么故人相好的跟前,将大计说漏了嘴。 民众散得差不多了,郑海珠转过身,马祥麟立即跳下座骑。 他容色一松弛,便露了坦荡磊落的亲近笑容,目光和悦道:“我护送你们进城吧,若晚膳没去处,不如上我家吃去,凤仪一定高兴。” 崔文敬也满脸热络地走过来拱手见礼。京城巡捕营的提督挂的五六品,又是武职,就算马祥麟不在场,他对郑海珠这样身怀六品敕命的夫人,也会以平级之礼相对。 “在下崔文敬,夫人远道来京,若非要与马将军伉俪叙旧,崔某理应作东设宴,略尽地主之谊。” 郑海珠方才就分了一瓣心思琢磨此人。魏忠贤如今虽还未权焰熏天,毕竟也是皇长孙朱由校的大伴,且能领东厂出来办差,怎地会对一个巡捕营的头头颇有谄媚之态? 再听他姓崔,郑海珠心里更是不免联想开去,似有所悟。 她轻叹一声,面上端了诚恳多于应酬的神情道:“若论地主之谊,我已受惠于提督。方才若不是崔提督转圜,局面确实僵了。祥麟知道,我是暴脾气,又本就起于草根,实在见不得这些穷苦百姓遭罪。” 崔文敬摆摆手:“一样一样,崔某省得。郑夫人,既有马将军在,崔某就不派属下护送了?就此先别过。” 郑海珠福礼:“回头提督不当值的时候,我登门拜访。” …… 今日动静已然闹得够大,郑海珠觉得,不必再为了傻等左光斗,而怠慢了老友。 她遂与秦牙人交代了几句,嘱他这几日务必候在此处,看着些儿动静,回头知会李大牛,自家定有酬金相赠。 秦牙人欢喜地应承,也猜测到,这位郑氏要结交左御史,机灵地向金主重复了“松江郑氏”、“安远夫人”、“众正盈朝”之类的关键词,得了郑海珠一句“你费心了”,才恭敬地告辞。 马祥麟让属下匀出一匹坐骑,郑海珠跨上马背,放了缰绳,与马祥麟并辔而行,往董其昌祖孙礼佛的通县舍利塔方向去。 睽违既久,又刚刚共同替百姓纾难,早无男女之情困扰的两个人,一南一北分别闯荡的两个人,如天底下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般,浑无隔阂地,说起各自两年来的所历。 只是,马祥麟内心清楚,和郑海珠口吻真挚、内容丰富的讲述比起来,自己掩饰了太多。 渐渐地,耳畔那副温和淳悦的女声,似乎令他将临大事的复杂心绪,变得稍稍柔静,继而,仿佛灵府受到轻叩,门开半扇,他忽地找到了正确的人。 郑海珠讲述的明荷海战与受降、崇明垦荒与练兵、后金的间谍作歹、吴邦德的舍生取义,都从清晰的画面变得模糊,女子的声音也似乎越来越远。 马祥麟好像只听到自己的低语:若举事溃败,凤仪和孩子,托付给她。 他兀自出神之际,郑海珠忽地问道:“祥麟,崔提督他,是不是有什么来头?” 马祥麟思绪回转,直言道:“巡捕营一直是这北京城里的受气包,你是不是看出来,东厂那个领头的太监,反倒怕崔提督三分?嗯,崔提督的哥哥,叫崔文升,是郑贵妃跟前的大珰。” 崔文升……红丸案…… 郑海珠在这个节骨眼来京,自是把那桩应该很快要发生的红丸案,放在思索的首要位置。 此刻已到农历七月,万历皇帝驾崩在即,太子朱常洛即位后,按照历史进程,居心叵测的郑贵妃会给新君送去多位美人,朱常洛纵欲成疾,管着御药局的崔文升,和鸿胪寺的官员李可灼,先后使用泻药和红丸,以至于朱常洛登基一个月,就**。 崔文升……崔文敬……两兄弟一个在宫里头呼风唤雨,一个在宫外头领着巡捕营。 偏偏这个崔文敬,还一改那些混日子的前任的风格,找了马祥麟来帮忙练兵? 是真的不愿尸位素餐、有几分武人的血气,还是另有所图? 郑海珠刹那间,担心起马祥麟来,但又不可能与好友现下就说什么红丸案,遂默默琢磨,得在见东林党的空隙间,设法与李大牛一道,查查这个崔文敬。 骑马的主人与步行的随从们,三四里路,缓缓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马祥麟算得当初给董宅解围的大恩人,董其昌进京,见到的头一个熟人便是小马将军,自然欢喜。 再听郑海珠云淡风轻地说了今日原委,细细一忖,也意识到左光斗多半很快会晓得。 左御史晓得,便等于杨涟晓得,那在向杨御史引荐郑海珠时,自己能少费许多口舌不说,还可令杨涟更相信,他董其昌,结交的不论男女,委实都是清流。 董其昌正打着小算盘,就听马祥麟说要为他们设宴接风,忙笑着推辞:“老夫就不去凑热闹咯,只海珠登门,与令岳张侍郎的千金说说体己话来,也便宜些。” 马祥麟和郑海珠都估摸着,毕竟万历帝还在位,董其昌这样的太子旧师,肯定忌讳去武将家。 马祥麟遂也不再力邀,加派了两个侍卫上了董其昌的船,护卫着进城,他与郑海珠主仆三人,则继续从陆路进城,往棋盘街的宅院行去。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37章 想将妻女托付于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8章 “哎呀恭喜恭喜!” 郑海珠嘴一咧,从马上折过身来,展颜向马祥麟道贺。 因动作幅度大了点儿,微微失去平衡,身形一晃,忙又拽紧缰绳。 这瞬间显出的狼狈骑术,并未令她尴尬。 她继续带着真挚的欢悦,以及几分打趣之意,朗声道:“方才进京的路上,我早就想问了,又怕你们男人嫌我们女子爱打听别个家事。哎,让我算算日子,重阳还有两个月,来得及,明日我就往崇明去信,嘱咐他们用新打的棉花,弹几条小被子、织几沓小衣服出来。哦还有松江的衲布,那个做尿布最好,韩小姐的小公子,穿了几年都没红过屁股。我让人给你和凤仪的娃娃,缝上三箱……唔,还有……” 马祥麟是头一回看到郑海珠为了养育小儿之事,展露喋喋不休的絮叨模样。 她到底是个女子,心里对于新生命带着兴奋而不乏慈柔的关切。 马祥麟这般想着,又思及自己,怜子如何不丈夫,霎那间,怅惘闪现。 郑海珠正盯着他,蓦然之中捕捉到了好友的古怪。 继而意识到,对方言谈时的神色,方才就不大对劲。 纵然小马将军素来是冷毅刚直的性子,但头回做父亲,人伦常理的喜悦、憧憬,哪怕是赧意,多少总会流露出来吧? 然而祥麟没有。 或者,也许都有,却被三分忧思、五分踟蹰,盖住了。 “祥麟,怎么了?我是不是太啰嗦了?”郑海珠探问道。 “哦,”马祥麟淡淡一笑,掩饰道,“我怎么会嫌你啰嗦,我只是,只是在想,你见到凤仪后,她定然更爱向你讨教这些。对了阿珠,你此番进京,驻留多久?” 郑海珠恢复了筹算的神情道:“见过我方才与你说的该见之人,就等着听听风声,若对黄老爷在松江开关的**消停了,我还想与下属看看京里的铺面,开个商社的分号。这样一来,我们濠明商社杭州调拨资、货的总社外,松江、兖州、北京就可以南、中、北呼应。” 马祥麟眸光一亮:“如此算来,应起码待上小半年吧?” “放心,定会看着你家小公子出来。不如认我做个干娘?” “男女都好,若是女娃,更好,早些跟着你南下,拜韩小姐为师。” 郑海珠未免怔忡:“祥麟你在说笑吧?你与凤仪的孩子,不学枪法箭法么?” 马祥麟抿抿嘴:“是岳父大人发话的,若是闺女,莫再像凤仪那般往马背上赶,他心疼。” “唔,如此。” 二人各怀心念,面上闲闲地继续搭着话,不多时便到了马府。 张凤仪没想到丈夫晌午说去巡捕营看看,几个时辰后竟带回老友,自是惊喜。 郑海珠见到从院中靶场轻快走来的小妇人,则报以惊呼:“凤仪,你都这个月份了,怎地还在捣鼓刀枪箭矢!” 张凤仪乐呵呵地拍拍肚子,不以为然道:“瞄准用眼睛,开弓用手臂,和肚子有甚关系?喏,娃娃在里头睡得可香了。你看,我得拍好几下,他才醒,才想起来踢我。” 马祥麟上前,接过妻子手里的桦木弓,嗔道:“你莫诓人了,阿珠不练武不晓得,射箭要用腹力顶着,你若再不消停,我只能去禀报岳父岳母大人。” 郑海珠笑盈盈地看着眼前这对赏心悦目的伉俪。 他二人分明夫妻情笃,凤仪更是毫无阴翳的亲近神色。 申末酉初时分,家宴开席。 得知女儿有孕后,张铨夫妇特意从自家府里派过来的厨子,手艺精湛又麻利,为贵客临时加了胡椒软溜鱼和豆豉胡葱爆羊肚。 菜肴滋味相当不俗,张凤仪的胃口相当好,一面劝郑海珠多吃点,一面自己夹得比谁都多。 她谈兴也颇足,席间尽是她爽朗的笑声,马祥麟则不停给自己斟酒,小口啜饮着,目光温柔地看向妻子。 郑海珠于是思忖,来时路上,大约是自己过于敏感了,此际瞧来,小马将军并无异样。 宾主尽欢,郑海珠告辞时,早过了一更鼓。 马祥麟有朝廷的腰牌,不虑宵禁,亲自出门,带着两个侍卫,护送郑氏主仆三人往京中客栈去。大风小说 待折返回来,离家半里时,一旁寂静的深巷中,几个黑影无声而出。 侍卫警觉地拔刀,马祥麟抬手制止。 淡月之下,黑影们有了颜色。 当中一人身穿曳撒,后头护从的,则是锦衣卫。 “刘公公这个时辰来找我,是听了崔提督的禀报吧?” 马祥麟跳下坐骑,平静道。 刘时敏沉声开口:“崔提督比你,更晓得外戚们都是些什么货色,今日你俩得罪了皇庄的人,他虽看出魏忠贤乐得推脱,李选侍那头,却未必善罢甘休。” 马祥麟卷了卷马鞭,轻嗤一声:“东宫的女主人,有六宫的女主人说话嗓门大么?那姓李的蠢妇但凡一闹,郑贵妃必定听到,姓郑的对我有所图,向来撸着顺**,我怕什么?” 刘时敏笑笑:“道理是这般,但圣主与吾等谋事在即,半道惹来的杂事,总是越少越好。今日又巧,郑丫头也掺和在里头。” 马祥麟滞顿须臾,反问道:“阿珠来京,公公是不是早就晓得?” 刘时敏并不回避:“当然,运河沿岸有咱们的哨探。南边一说她随董其昌进京,我猜也猜到,是来走关系,找东林给她和黄尊素说说话。与我们无甚瓜葛,圣主也无须上心。不过祥麟……” 刘时敏面上笑意隐去,在月光下叹了口气,方又道:“祥麟,老夫也年轻过,几年前在月港和台湾的劫数里,早瞧出你对那丫头动过心。你们都是体面人,缱绻的缘分不到也就算了,如今是知交,你必仍挂念她的安危。最好的法子,便是少与她走动,莫惹圣主疑心。” 马祥麟眉头一拧:“疑心我将大计漏给她?” 刘时敏摇摇头:“还疑心你夺人所爱。圣主晓得她是郑洽的后人,又见她如今这般出息,想着与她结为连理。” “呵,”马祥麟冷笑道,“圣主以为,他姓朱,所有姓郑的后人都要围着他转,遂他的愿?公公,我看就算圣主他披上龙袍了,阿珠也未必看得上他。” 刘时敏盯着年轻的将军,终于点穿他:“祥麟,你不是郑洽的后人,不也与我们一道干了吗?” “那是为了我爹爹!”马祥麟压着嗓子,口气却突然愤怒,“我爹爹是叫万历害死的,他的儿子,不管太子还是什么福王瑞王的,都别想继续在龙椅上作威作福,他的那些同宗的兄弟,也别想!” 刘时敏作了个安抚的手势:“你的心意,我与缪郡主早就明白,也相信。老夫只是好心提醒你几句。不说郑丫头的事了,说回宫里。万历看来熬不到下月,遗诏改立太子,在大明是不可能的,那帮文臣能直接掀了方从哲的天灵盖。所以,郑贵妃还是想走兄终弟及的路子。后头这蠢妇与你有什么吩咐,你务必通告于我,不得耽误片刻。” 马祥麟闷着嗓子应了一声,又道:“公公若无其他事说,马某就回宅了,免得内子担心。”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38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9章 既论君臣,更论同道 翌日,住在京中学生宅中的董其昌,遣孙儿董庭来客栈,告知郑海珠,董氏祖孙会先带着倪瓒的山水图,以老友赏画之名和太子伴读王安见面叙旧,穿针引线后,郑海珠再去拜访王公公,以及杨、左两位东林派。 郑海珠明白如此社交礼数,向董庭道:“悉听董**排,只是,我与提督织造局的刘时敏刘公公,亦交谊不浅,这几日便要去拜会的。” 紫禁城中的大珰,在宫外都有别宅。 郑海珠从前来京中领敕命时,去刘时敏在金城坊胡同的外宅认过门,此回指点李大牛去递过帖子后,于这日辰末时分登门。 此际的太监,可以找宫女做“菜户娘子”,有些身份地位的,还能聘来京城读过点书、但落魄穷困的小户人家女儿,作妻妾。 但郑海珠上回来,就没见刘宅有什么妻妾、菜户宫人的踪迹。打理伺候的,不过三四个男仆,唯一的女性,就是个年老又粗陋的洗衣婆子。 此番也并无变化。 家仆将郑海珠请入后宅,刘时敏已在书斋门口等着。 “目下没了暑气,咱们就在院里坐着吃茶,”刘时敏一副长辈的慈和之态,招呼郑海珠在石桌边坐了,问道,“去看过祥麟两口子了没?” 郑海珠点头,又将在京畿和太子管庄杠上的原委说了。 刘时敏“哎”了一声,继而笑道:“像你一贯来爱干的事儿。我近日都在宅里看书,竟不晓得。明日吧,明日寻个由头进宫,帮你打听打听,慈庆宫和翊坤宫可因此有什么动静。” 郑海珠如今身份到了,又有往日交情铺陈着,并不掩饰探寻之色,直言道:“公公不去宫里当值,也不回苏州织造局瞧着?” 刘时敏微微前倾身体,轻声道:“丫头,东家要驾鹤西去了,外头的掌柜不得赶回来,向少东家把帐交清楚了?但这少东家不只一位,宅子里管事儿的主母也不只一头,墙外头,还围着一大帮子进士老爷们起哄,这种时候,我又何必着急上火地,往前头凑,待那大宅子里,分派清楚了再说。” 郑海珠“哦”一声,作了领悟状:“公公所虑细致。” 但她心里想的却是:不对呀,你刘时敏,不是太子大伴王安的人么?当初若无王安去万历和皇后跟前给你争取,你怎么能捞得到提督织造局这样的肥差呢? 目下正是郑贵妃和太子斗的关键时刻,你作为王安的嫡系亲信,躲在宫外的别宅看闲书? 郑海珠端起茶盏啜饮一口,抬头看到屋脊外高耸的白塔寺,闲闲说道,那日问起巡捕营的催提督,得知巡捕营衙门,就在白塔寺附近。 “刘公公,这巡捕营,现下兵额几何呀?” 刘时敏心里一格楞,但琢磨着,郑海珠不至于会将他与巡铺营崔文敬联想起来,于是面上佯作好奇道:“满编的话,得有万人,你怎地想起问这个?” “哦,我在崇明不也用了营兵的缺额练辽民嘛,想到了,便打听打听。万人?这个员额可真不小,马匹得大几千吧?祥麟在京外的客军,也不过如此阵仗?” 刘时敏盯着郑海珠,不过须臾,便笑着嗔道:“你这话,得亏没当着小马将军的面问。巡捕营的战力,怎能和祥麟的队伍比,乌合之众罢了。莫说祥麟的土司兵了,就是锦衣卫里随便挑几个,对付巡捕营,那也是以一当十的。” 郑海珠听到最后一句,眸色蓦地一暗,目光也避开刘时敏,垂落到茶盏上。 刘时敏陡然间明白,自己的话,问题出在哪里。 他面色凝重地拍拍自己的额头,沉哑之音中饱含歉意。 “丫头,我知道你想起了什么。那日在佘山,缪阿太的宅子里,女真探子跑了几个。你一定在想,刘时敏这个老家伙,自己有点身手,还带着锦衣卫随从,怎地会制不住他们,现在居然还有脸来吹牛。” 郑海珠抬起头来,正视着刘时敏:“公公,我何尝不知,夜袭之中,情急之下,短兵相接,胜负都难料,何况要全歼敌手。我只是,这几个月来,常常想起邦德。我难受,太难受了,这不是没了左膀右臂那么简单,邦德他是为了救下全庄子的人而死的,**多么狠毒,简直畜生一样,在辽东糟蹋我们汉人不够,连逃过来的汉人都不放过!而**奸细里那个领头的**,就这么,这么脱身了……” 刘时敏先还带了虚与委蛇的心思,但听着听着,胸中不免也如云翳遮山般,郁结之意越来越鲜明。 自己打小崇拜的父亲,曾官至辽阳副总兵,二十年前就是为了堵住**来犯,率军突袭,不幸中箭殉身。父亲临死前,交代给他的话是,自己会忠于旧主,但百姓,不分新主的百姓还是旧主的百姓,吾等男儿都当护之爱之。 父亲将匡复旧主基业的职责,托付于他,这嘱托化作利刃,割尽尘根,助他进宫。而父亲关于百姓的那段话,则是另一柄利刃,将古往今来从未变过的大节大义,刻在他的心底深处。 郑海珠的一番讲述,毫无疑问地,让刘时敏再次身临那个月夜。 当听到圣主说要放走领头的女真奸细时,他有如被当头重击,难以置信。 及至后来听闻吴邦德殉身于崇明的讯息,刘时敏思及父亲当年情形,更是一口浊气堵在喉头。 同时,多年搭档潜伏的默契告诉他,对于圣主放走佟氏女的举动,缪瑞云和他老刘,有着同样的抗拒态度。 故而,当听到缪瑞云亲口劝阻圣主纳郑海珠为妃时,刘时敏也淡淡地给缪瑞云帮了几句腔。 而从昨日面对马祥麟,到今日面对郑海珠,刘时敏隐隐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活人。 活人的脑子里装的,不仅有君君臣臣的忠诚,还有吾道不孤的友谊。 刘时敏于是又深重地叹口气:“阿珠,你可知道,我爹爹,当年就是死于辽东的**之手。那夜之事,我虽是半道遇上,却也深悔未能擒得那娘们儿。” 郑海珠默了默,沉声道:“对了公公,既说到此事,我有个念头,正好讨教讨教。” “你讲。” “朝廷的锦衣卫里,北镇抚司有监察机密之责。想必其中谍探好手不少。此番来京,我不但要澄清,女真奸细南下与松江开关毫无关系,不能把脏水泼到开关之策上,我还要向朝廷建言,不能只顾对朝臣监视侦缉,而疏忽对外虏的情报谍探。” 刘时敏眯了眯眼睛。 这丫头痛定思痛,说得有理。 女**那种暗夜狩猎般的间谍之举,大明为何不能效仿? 郑海珠趁热打铁:“公公,我听说北镇抚司进门的地方,供着的,就是岳飞像,岳少保当年抗击的就是金兵。而且还听说,如今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在我大明援军朝鲜时,打倭人打得漂亮。都是外虏,骆指挥对**,定也不会等闲视之。” 刘时敏点点头,缓缓道:“你作这般思量,见识当真没错。好教你知晓,老夫虽是内侍,这些年却与东厂不熟,与锦衣卫的骆指挥倒能喝酒喝到一处去,南下办差,也都是带锦衣卫的缇骑。回头我带你见见骆指挥。” “多谢公公!那如今,北镇抚司都督是哪位?” “是刘侨,家里**锦衣卫,和骆指挥气性相投,他俩,都不是滥兴讼狱之人。东厂那边爱去万岁跟前嚼舌,说北镇抚司诏狱清闲得很,空落落地没关几个人,门口青砖上,草都长得老高。” 郑海珠抿嘴:“对内不滥兴告密私刑,对外则齐心抗敌,方为正道。今日与公公叙旧谈新,又长了不少见识。阿珠先告辞,回去准备准备土仪礼金,后头听公公召唤。” 刘时敏也站起身,将她送到门口,忽地叮嘱道:“那个巡捕营的崔提督,是郑贵妃跟前大公公的胞弟,这个节骨眼,你还是离得远些好。”m..cc 郑海珠福礼:“谨记公公提点。” 离开刘宅,她整理着今日刘时敏给她的人事信息。 锦衣卫和东厂,虽历来被文官集团诟病,但这一任的都指挥使骆思恭,史料记载是站东林的,后来在“移宫案”里,还协助杨涟和王安,抢出了朱由校,助他顺利成为天启皇帝。 现下看来,骆思恭的确口碑不错。他的同僚,北镇抚司都督刘侨,也是不与后来的阉党同流合污之人。 其实在郑海珠眼里,什么清流,什么众正,绝不只有东林文臣配享。颜思齐,马祥麟,王安,刘时敏,骆思恭,难道就不是不同程度的清与正了么? 她愿尽全力,也用巧力,如宋应星开渠引水般,导引清流,灌溉大明疆土。 往南走过丰城胡同后,都察院衙门赫然眼前。 “杨涟和左光斗,过几日应也能见到了。”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39章 既论君臣,更论同道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0章 诏狱往事(上) 翌日下午,刘时敏就让郑海珠认过脸的一个家仆,来驿站传讯,说是刘公公已替郑夫人递了拜帖,夫人可直接去帽儿胡同的北镇抚司,拜见骆思恭,骆指挥。 “刘时敏的效率,可比董其昌高多了。”郑海珠心道。 如此最好。 先见过锦衣卫,再去见大明的文官御史,问题不大。 先见科道御史,回头又跑进北镇抚司套近乎,没得教里里外外的人瞎猜,好像自己去告什么密似的。 主仆三人整理物品,准备出门时,李大牛吓唬花二:“二丫头,你可晓得,那北镇抚司的诏狱,比阎罗殿还怕人?” 花二看了一眼拔下金钗、换上木簪的郑海珠,不以为然道:“不就是审犯人的地牢么?” “那岂是寻常的地牢,”李大牛撇嘴,“俺听说,里头的酷刑,莫说州县衙门的讼狱官吏,就是刑部大理寺审囚犯的狠人们,见了也得打哆嗦。比如,有个厉害的刑罚,叫‘甭想睡觉’。弄个木头大笼子,每根木条上,朝里钉上密密麻麻的长铁钉,让犯人站在里头,他只要稍一侧身,就会被钉子扎到,若困了要打盹儿,身子一松,那立时便要满身窟窿眼儿。” 花二一面听着,一面走到郑海珠身后,仔细地帮女主人插紧木簪,冷冷道:“那还是不如**凶。锦衣卫审犯人,不殃及父母妻儿吧?**问咱汉人逼粮食,拿狼牙棒当着爹娘的面,打碎娃儿的脑壳,脑浆喷在爹娘脸上。大牛哥,**才是阎罗恶鬼。” 李大牛乍然语噎。他与花二共事,尚未太久,今日是头回听她说起辽东往事。 “好了,”背对着二人的郑海珠,温柔出声,又抬手向后拍拍花二的臂膀,才缓缓转身道,“少说多做,**才能被挡在关外。大牛,吴先生不在了,你是他徒弟,把谍报之事做起来,就是为他报仇。那些文官老爷爱骂朝廷的锦衣卫是鹰犬,我们倒该学学,人家的侦缉谍探和审问手腕,将来对**用得着。” “是,夫人。”李大牛和花二忙恭敬应了。 …… 出行的骡车,是刘时敏吩咐家仆赶来的,免得街上雇的车夫见识少又大嘴巴。 骡车的轱辘咿咿呀呀,往帽儿胡同的北镇抚司去。 京城干燥气候下飞扬的尘土,以及街道两边小贩们抑扬顿挫的叫卖声,郑海珠恍若不觉,兀自陷在沉思中。 大明的锦衣卫,源于立国时的天子亲军二十六卫之首,渐渐演化为皇帝处理机密要事的特务队伍,与太监所领的东厂并成为“厂卫”。 郑海珠大致晓得,锦衣卫并非最开始就被东厂压一头,也不是在每个时期都要经由司礼监掌印太监管着。有明一带,锦衣卫都督和司礼监掌印太监,谁说话嗓门更大,全看皇帝更宠遇、更信任谁。嘉靖时,天子朱厚熜的奶哥哥(乳母的儿子)陆炳,就是风头能压过司礼监掌印的锦衣卫都督,上朝时站在武臣第一列,与首辅并排。 郑海珠请求刘时敏引荐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反侦察后金努尔哈赤只是目的之一,更有反制东厂太监的长远设想。 毕竟,在这个时空,只有她明白,皇宫里那个眼下还得屁颠颠给李选侍家办差的魏忠贤,两三年里将会权焰骤炽,直至成为“站着的皇帝”九千岁,而骆思恭恰恰是他得势后立即清洗掉的锦衣卫都督。 倘使自己无法再有蝴蝶翅膀的狗屎运,去扭转红丸案的发生,倘使朱常洛还是会很快一命呜呼,那么,如何保住王安和骆思恭这样能与文臣共处的贤宦、卫帅,就变得非常紧迫了。 她穿越来前,网络世界流行的给“魏忠贤”洗白之风,她不感冒。 她郑海珠只会从一个经过了文明教化的现代人角度,坚定地认为,一个帝国中央司法审判制度全面崩塌,皇帝的宠宦可以操纵锦衣卫这一军户体系的队伍、对官员滥捕滥审、私刑处绝,大搞“魏氏恐怖”,肯定是帝国走向毁灭的重重一推。 郑海珠闭目思忖间,不到两炷香的功夫,车子就从后世北京的南锣鼓巷,拐进帽儿胡同。 李大牛先让骡车停远些,自己跳下车,疾步行到镇抚司衙门口,报上出处。 通传进去后,很快出来个蓝袍郎君,到得车边,口吻谦逊道:“卫帅在值房中,有劳夫人移步,在下引夫人进去。” 郑海珠下了车,和言道:“足下怎么称呼?” “向夫人问好,在下骆养性,卫帅乃家父。” “哦。” 郑海珠并未表现出异色,只在分寸允许的短暂瞬间,打量了几眼骆养性。 锦衣卫自建制以来,父子皆做到一把手的,也就他们骆家了。只是,真实历史中,骆养性这个末代指挥使,在李自成攻破北京城后,受到农民军的严刑拷打,吐出了几万两白银的家产,清军入关时,怨恨闯军的骆养性,便带着部下投降了清军。 骆养性带着几人,却不是从树有岳飞像的正门走,而是往挤在高墙间的羊肠小巷里去。 一扇偏门开在那里。 进了门,郑海珠偏偏头,李大牛忙奉上一屉木匣,匣子上雕着“茶”字。161小说 “骆公子,带了些今年的新茶,请令尊令堂品鉴品鉴。”郑海珠打开木匣的盖头,温言道。 骆养性垂眸瞟到里头的银票,不动声色地拱拱手:“夫人客气。” 当下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个青衫短打的小厮,将茶盒子接了过去,一溜烟间又没了人影。 刘时敏提点过,头回接洽,直接去府中反而不妥,不如来北镇抚司公廨,若被内廷问起,就说郑海珠是来讨教对小旗和校尉们的管束门道,回崇明照搬震慑营兵们。 骆养性继续前头带路。 围帽儿胡同不宽,高墙里的院落却十分开阔。 郑海珠陆续看到两边大大小小的瓦房前,开始出现身着飞鱼服的军士,或对战演练,或擦拭佩刀,也有穿着普通红衣的缇骑,牵着马去喂粮,看起来风尘仆仆,大约刚从外省办差回京。 若不是那些飞鱼服稍微加点制服分,黝黑粗粝的军士们,与郑海珠在辽阳看到的**文龙所部营兵,也无甚分别。 偶像剧里帅出天际的锦衣卫哥哥?不存在的。 但他们中有些年纪略大的,看到骆养性都会点点头。 却也不会紧张。 郑海珠于是判断,骆养性应还没有比较高的军职,百户们只是礼节性打个招呼,不会像对他爹骆思恭那样,呈现下级绝对服从上级的军人姿态。 “夫人,这门后头,就是诏狱。”骆养性忽然指着一扇不起眼的黑漆门道。 “哦。”郑海珠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等待下文。 骆养性又道:“刚从其实已经过了卫帅的值房,他不在里头,大概亲自来审人犯了。” 郑海珠嘴角一松:“站在此地等着也是等着,骆公子,我倒是好奇,诏狱是怎么审犯人的?能瞧瞧不?” 骆养性目光怔了怔,没想到她主动这样讲。 虽然刘公公客气又体己地传过意思,这什么因军功封了敕命的郑氏,会带着仪金登门,笃诚地要请教请教骆帅一些治军之策,但父亲骆思恭答应归答应,收礼归收礼,心中还是不耐的。 “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是秦良玉……算了算了,看在老刘的面子上,陪她应酬几句。养性,回头直接把她带来诏狱,边看边说,估摸着她片刻就受不了,吓跑了。”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40章 诏狱往事(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1章 诏狱往事(中) 黑色的木门开启,从“诏狱”匾额下走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个不小的内院天井。 果如刘时敏所言,砖缝里冒出高高低低的杂草,的确不像有人频繁走动踩踏的样子。 郑海珠四顾周遭,见到几口八角井。几只鸟雀在井沿边悠然跳跃,寻找草籽为食。 骆养性道:“有些囚犯得了天恩,开释时,就在此处用井水洗净血污,莫教来接的家眷们吓着。” 郑海珠听着小鸟清婉悦耳的啁啾之音,诚然感慨:“难得,刑狱之中亦讲人伦慈悲。” 又问:“骆公子,怎地如此安静?” 骆养性今日与这妇人打了短暂几刻交道,见她既不傲慢也不怯惧,自也对她无甚恶感,便语气平平地解释:“诏狱是地牢,且内外墙都修得十分厚实。莫说咱在外头,就是相邻的两间地室,刑讯之声也听不分明。” 郑海珠点点头,骆养性示意守牢卫士打开第二道大门。 白昼的明亮骤然消弭。 只高高穹顶中央的孔洞中,一束天光如利剑般直插下来,聊胜于无地圈住一方桌案。 案后的当值书吏忙站起身行礼:“公子,卫帅在西丙第五房。” “刘都督也在么?” “刘都督家中有急事,方才卫帅让他先赶回去,不过……”书吏瞄到郑海珠等陌生面孔,咽下了后半句。 郑海珠明白,“刘都督”就是北镇府司都督刘侨。锦衣卫分南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主要管军匠,赫赫有名的北镇抚司才管人犯的审讯。 由于手握朝廷命官的生杀大权,北镇抚司都督虽只有从四品,“活阎罗”的外号,却往往比锦衣卫指挥使还响,某些年景里,北镇抚司都督甚至可以越过指挥使,直接向皇帝上奏章,等于实权大过了指挥使。 但郑海珠今日实地瞧来,骆思恭这个指挥使在镇抚司分明是掌控全局的,往来侦缉的飞鱼服们和缇骑们,也与诏狱合署办公。 这再次佐证了刘时敏的说法:这一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和北镇抚司都督关系不错。 怪不得在历史上,俩人后来被魏忠贤一道儿清洗了。 如此,俩人更值得一道拉拢。 骆养性带着郑海珠主仆三人左转,沿着甬道向里走。 郑海珠吸了吸鼻子,潮湿阴冷环境带来的霉臭中,并未夹杂鲜明的血腥味。 她又在眼睛适应了黑暗环境后,瞥向身侧,但见不少囚室通向地牢的木门,都像空落落的咸菜缸一般敞开着。 忽地,凭借松脂灯的勉强照明,郑海珠发现一间奇怪的囚室。 里头竟供着一个牌位,几支线香顶着星子般的幽光,丝缕烟气散逸出来。香的品质不差,温淳宜人,香炉周围,隐约还有糕点盆子和酒壶,令森然恐怖的诏狱,竟是现了几分很不搭调的和暖意味。 郑海珠驻足,口吻肃然地探问道:“骆公子,此处供奉的是?” “是已故石砫土司,马千乘。” 骆养性说着,走进去,将香炉略略清理,回身继续说道:“马宣抚,当年就是被羁押在这间牢室。他殁亡后,灵柩回了四川。朝廷出声给马宣抚**正名后,前任卫帅却吩咐在此设置牌位。” 郑海珠闻言,胸中登时波澜起伏。 她和马祥麟二人相对时,虽心府坦荡、交往磊落,但顾忌小马将军少年丧父的伤痛,从未打听过马千乘当年遇难的细节。 没想到,诏狱里,竟供着马千乘的牌位。 显然并非简单出于“歉意”二字。 但此刻不是详加打探的时机,郑海珠于是只“哦”了一声,继续跟着骆养性朝前走。 …… “啊……呃……” 地牢里骤然响起的惨叫,激得人毛骨悚然。 骆思恭在惨叫声中转过身来,面对着郑海珠。 逆光中,郑海珠看不清这位现任指挥使的五官神色,只辨出他个子不高,头戴半月网管,身穿曳撒。 骆思恭作了个手势,身后行刑的军士停了鞭子。 郑海珠以官宦人家有淑人封号女眷的礼仪,微微欠身:“见过卫帅。” 骆思恭瓮声开口,口音竟还留着湘鄂之地的底色:“刘公公说,郑夫人在崇明替朝廷补了营兵却额,像模像样地练着。鸳鸯袖里藏兵符,女子出钱养兵,秦将军之外,骆某还能见到第二位,有幸呐。” 郑海珠端然道:“我亲眼见过辽东和闽海的局势,大明的边患,实则如旷野杂草,不是抚顺和料罗湾那几场胜仗就能拔除的。江山太平,匹夫有责,何况我这样从大明士庶手里挣来银子、又得了朝廷敕命的?” 骆思恭在阴影里扬了扬眉毛:“夫人果然巾帼不让须眉,骆某佩服。” “卫帅当初远赴朝鲜,深入倭营的智勇,小妇难望项背。” “哦,呵呵,夫人缪赞了,”骆思恭的声音低下来,口吻却蓦地带上自嘲,“征朝鲜,大功还是文官老爷们的,咱就是跑个腿,弟兄们挣点儿赏银,不指望这胸前补子能换得漂亮些。” 郑海珠不打无准备之仗,既然思谋着头回拜访就要拆去几排骆思恭心防的篱笆片子,自然不能只靠区区百两银票。 正巧瞌睡有人递枕头一般,骆思恭这位大爷,发了句牢骚。 郑海珠遂意味深长地轻笑道:“不瞒骆帅,那年在辽阳抚顺,我就想,得亏辽东巡抚已不是杨镐,否则若杨军门替代张侍郎来坐镇打**,如今抚顺在谁手里头,可还真不一定。” 骆思恭,以及陪着立在一旁的骆养性,听到此话,都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这妇人讲话怎地和大街上吆喝瓜菜似的,如此直接。 不过此话,对杨镐无情的讥讽,确实说到了骆思恭的爽点上。 由于抚顺之战的胜绩,改了大明与后金军事对峙关系的走向,历史上开启大明灭亡节奏的萨尔浒之战,并未在去年发生,对明军溃败负有主要责任的领兵文官,杨镐,也就尚未被政敌和**架在火上烤。 去年没丢过人,不等于十来年前没丢过人。 万历朝鲜战争中,杨镐就没少出过指挥失当、谎报军功的丑,被朝中御史**落职后,区区两年后,竟又起复为巡抚大员。 让骆思恭这般直接深入战场敌营、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硬干的武人们,怎么能彻底咽下这口气。 但骆思恭毕竟坐到了这个位子,也早已不是多年前血勇外露的少壮军将。 他虽霎那间滋长出几分对郑海珠的好感,倒也不去继续接茬,而是转过身去,看向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囚徒,森然道:“举人老爷,你招了吧,吃鞭子的滋味,你们读书人受不住,想想家中妻儿父母。” 他话音刚落,众人只听头顶传来一个响亮却柔和的雌雄掺半的声音。 “骆帅,你总算想起来继续审问了?咱家还以为,这堂堂诏狱,变作骆府吃茶闲聊的花厅了呢。” 郑海珠与李大牛、花二愕然抬头,循声望去,但见地牢一侧高墙上,二丈来高的地方,忽然亮起火把,映出一个木制的升降机。 麻绳吱呀作响,木笼降下来,一个同样身穿曳撒的男子走出来。 “张小公公,”骆思恭拱拱手,淡然道,“公公可是觉着,本帅方才的审问,有什么不对之处?”Μ..cc 被称作“张小公公”的太监,抿嘴笑道:“卢公公一直教导咱,这审问钦犯哪,不能心软。骆帅就这么不痛不痒地抽几鞭子,哪儿成哪?” 骆思恭将目光投向十字架上的文士,一字一顿道:“请张小公公指教。” 太监微微侧头,斜睨着郑海珠:“咱家方才竖着耳朵听了,原来尊驾就是郑夫人。” 郑海珠已意识到,自己见到的情形,就是司礼监的人,常要来督审锦衣卫办案,不奇怪,不奇葩。 但骆思恭居然不避讳在最爱生事的司礼监太监们面前,把她一个妇人叫进诏狱来聊天? 还不事先告诉她? 骆思恭在想试探什么、表明什么? 这太监提到卢公公?司礼监章印太监卢受?虽是万历的亲信出身,却和崔文升一样,站郑贵妃的? 只听张太监捏着声儿道:“都说妇人心慈,咱家接下来要用的法子,可不是见点儿血那么简单。郑夫人,要不要回避回避?”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41章 诏狱往事(中)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2章 诏狱往事(下) 郑海珠没有正面回答张太监假惺惺的探问,只和声道:“请公公开审吧。” 张太监噙了噙嘴角,吩咐宫里一道来的跟班:“去把家伙事,放下来。” 木笼子吊车升起,又降下,跟班小太监从里头拎出一只冒着热气的铅桶。 郑海珠兀自低语:“沥青?” 站在她身边的骆思恭闷闷地“嗯”了一声。郑海珠微微侧头看他,借着火把的光影闪烁,能辨出这位已经鬓染寒霜的锦衣卫指挥使,眉头紧锁。 张太监笃悠悠地踱步到文士囚徒跟前,开腔道:“咱家得万岁爷大恩,打小儿就进了内书房,算来与你一样,都是读书人。方举人,咱家最后给你个机会。将指使你妄言逆语、诽谤朝政的御史名字,说出来,今儿你就能坐上船,回无锡老家去。” “呸!”浑身血痕的文士用尽力气啐了面前的阉人一口,怒道,“读书人?尔等媚上欺下、滥用私刑、不分正邪、误君误国的阉货,也配自称读书人?” 文士又昂起下巴,目光投到骆思恭这边,继续斥骂道:“骆思恭,你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国朝的三品外臣,受官源于君,食禄出自民,缘何沦为给这些污糟阉货舔痔吮痈的地步!你身为武将的血性呢?你骆家祖宗的颜面都给你丢尽了!” 骆养性听得气急,一改始终文静侍立的模样,就要窜上去,被面无表情的父亲抬手拦住。 张太监森然一笑:“哎哟你们听听,这人还真以为他姓方,就是方孝孺转世了,口口声声气节俩字儿。骆公子莫恼,咱替你骆家教训他。” 他话音落处,两个跟班小太监便麻溜儿上前,一个隔断绑着文士右手的麻绳,将他从小臂到手掌重新缚在一张高几似的木架上,另一个则抄起木勺,舀了滚烫的沥青,直剌剌地浇在文士的手臂上。” 尖利刺耳的惨呼立即自文士的喉头直冲出来,响彻阴森的地牢。 张太监品尝着受刑者的痛苦,狞笑起来。 气节? 再有气节之人,也是肉身凡胎,上个狠活儿,不是照样哭爹喊娘? “快点儿给烤干了,好剥皮,这只爪子,以后甭想再写什么妙手文章,”张太监吩咐着,又转向骆思恭等人,好整以暇道,“诸位瞧好了,这是皇长孙的大伴,魏进忠魏公公,从给鸭子拔毛里琢磨出的法子,有趣得紧呐。” 文士哀嚎呻吟了一时,着东厂褐色袍子的小太监,见沥青已被火烤凝固得差不多,便从腰间取下一柄前端扁平的铁家伙,挠索般勾住沥青与皮肤相接的边缘,用力一扒。 伴随着更为凄厉的叫声,一尺来长的人皮,便裹着黑乎乎的沥青,囫囵着被撕扯下来。 郑海珠只觉胸口如遭雷击,头皮如被针刺,眼前也霎那模糊,仿佛大脑出于保护自动断电,让她短暂地失明一阵,莫再被眼前惨状刺激。 李大牛和花二,也难以自禁地“啊”了一声,又立刻收声,只剩急促的呼吸,彰显着他们内心的骇意。 然而,片刻后,仿如兽鸣的嚎叫,又变成了能听清言辞的人语。 “福王朱常洵,就藩时获赏之巨,几可敌国,他却有负宗室人臣之道,在封地淫人妻女、强占官田为皇庄,又放纵家奴动用私刑、弹压在地士子上书举告。天下事,天下人议得。河南事,我南直隶的读书人如何议不得!” 张太监恼羞成怒,上前指着他:“说,是不是兵科给事中杨涟指使的你?是不是他娘的东林指使的你?现下交代了,你还能活命!” “狗东西!鸟阉货!”文士目眦欲裂,“我瞧不上东林,顾宪成那老儿,只敢躲在书院里发牢骚,有我半分胆识气魄吗?但孔门弟子,岂可诬人?你们就算将我全身的皮都扒了,我也还是这句话,天安门外分发弹劾福王、斥骂郑贵妃的书帖,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什么杨涟、什么东林,半个铜子儿的瓜葛都没有。” 张太监暴跳如雷:“好,遂你的愿!把你整张人皮都给扒了。” “张小公公……” 骆思恭突然沉着嗓子唤了一声,背袖走到张太监面前。 张太监睨他一眼:“骆帅有何指教?” 骆思恭不疾不徐道:“指教不敢当,就是给公公提个醒儿,此处不是东厂内狱。公公要变戏法儿也好,与本帅切磋切磋拷问之策也好,都无妨,但若弄出了人命,公公拍拍屁股走了,我北镇抚司如何善后哪?” “所以呢?”张太监盯着骆思恭。 “所以,请公公适可而止。当然,倘使要依着你们东厂的路数办,回头若有万岁爷的御笔,你们尽可将人提走,去内狱继续拷问,届时莫说抽筋剥皮,就算把他的心肝挖出来、挂去皇城根下示众,以儆效尤,那也是东厂的功绩一桩,与我北镇抚司诏狱,无关。” 厂、卫的对峙戛然中断。 地牢里只有方文士的低吟,像海潮拍岸,起伏连绵。 少顷,张太监扭了扭肩胛骨,忽然笑道:“毕竟是卫帅,思虑周详。成,今日先如此,咱家回去禀过卢公公,再来与卫帅合计合计。” …… 张太监等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头顶甬道。 骆思恭指着气若游丝的文士,吩咐牢卒:“去打一碗蜂蜜来,涂在他手上。” 郑海珠在南北战场上都见过,军官级的战将若受伤,军医会给他们涂蜂蜜。 这是古人防止创面感染的土办法。 方文士勉力抬头,却不是感谢救命之恩,而是仍报以言之凿凿的口吻:“锦衣卫,天子亲军之首,不可与阉宦同流合污。” 骆思恭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身,向郑海珠拱拱手:“今日骆某安排不周,污了夫人的眼睛。” “比鞑子狠。”郑海珠嗫嚅道。 “夫人说什么?” “我说,比鞑子狠,”郑海珠抬眼与骆思恭对视,“鞑子糟蹋人命,是对外族,而东厂,对同为大明子民的,不吝地狱手腕。” 骆思恭冷冷一笑,往地牢外走:“慈不掌兵。不说了,本帅还是请夫人去本帅值房,吃杯淡茶,压压惊。” 一行人再次路过那间供奉着马千乘牌位的囚室时,郑海珠停下脚步。 “卫帅,可否容我进去,给马宣抚上一炷香?” 骆思恭并无惊讶之意,爽快地点头。 郑海珠步入牢房,从供桌上捻起新香,点燃后,举向牌位:“马宣抚,晚辈与祥麟,有同袍之谊,更敬慕马宣抚与秦宣抚。马公在上,请保佑我崇明的营兵子弟,平时少病少灾,子嗣旺盛,战时无往不胜,替大明百姓守好东海门户。” 她将线香插入香炉,转头迎上骆思恭带着参研意味的目光。 “夫人与小马将军相熟?” 郑海珠心道,你是锦衣卫的头儿,又和刘时敏交好,怎会不知道? 面上却满是笃诚之色:“很熟。我与他夫妇二人,患难数次。卫帅,容我冒昧一问,殁身于诏狱者,历来也不少,为何独独供奉马宣抚的牌位?” 骆思恭道:“进门处供着岳爷爷,狱中供着马宣抚,都是我们武人敬重的,无甚稀奇。” 郑海珠点点头,目光落到脚下的地牢,果决道:“卫帅,我想看看马公当年的栖身之所。” 骆思恭未拒绝,吩咐儿子:“养性,给夫人掌灯。” 郑海珠在灯光里拾级而下,走到狭窄的地牢中央。 早已没有刑拘与书写供词的桌案,只剩一张被石头架起的木板,地上枯草稀疏,直接露出泥地。 骆养性幽声道:“夫人,马宣抚被囚于此处时,家父还只是在外办差的百户。” 郑海珠明了骆养性的意思,温言道:“但前任卫帅,也有仁心,还为马宣抚安置了床榻。” 骆养性补充道:“是,彼时来拷审马公的,就如今日般,是内宦,邱乘云的手下。听闻,笼内打满钉子、不让囚犯动身分毫,就是邱太监想出来的。” “骆公子,借灯一用。” 郑海珠接过油灯盏,照视床板。 板上布满团团暗色,想来是陈年血迹。 忽然,郑海珠看到一片暗渍中,有个符文似的图案。 她俯身,凝眸细观。 没错,刻痕不浅,走向古怪。【1】 【6】 【6】 【小】 【说】 郑海珠须臾间认定它不是木板自带的纹理,还因为,在另一件物品上,见过它。 自己朝夕不离的防身之物。 再看周遭,竟还有两处刻痕。 “怎么了夫人?”骆养性纳闷,也凑过来瞧。 郑海珠忙道:“无事无事,看花眼了,以为还有马公的衣袍碎缕。” 郑海珠将油灯还给骆养性,恭敬地向这块床板拜了拜,随骆养性上楼时,又瞥见角落有根竹子。 “骆公子,这是何用?” “哦,囚犯有时双腿已断,爬不到木阶之上拿吃的,牢卒便用竹竿叉给他们。” 恰此时,却听甬道尽处、诏狱大门方向一阵骚动,脚步声纷纷,伴随着军士的呼报。 “卫帅,卫帅,宫里传讯,万岁驾崩了!”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42章 诏狱往事(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3章 刘都督的寒舍 骆思恭面色一变,提步就往诏狱外走,倒还不忘扭头与郑海珠应酬一句:“郑夫人,大事当前,恕难招待了。” 郑海珠了然,直接轻声地点穿利害:“卫帅哪里话,锦衣卫乃天家亲军,万历爷大行,新皇承接大统之际,儿郎们更是重任在肩。”Μ..cc 众人出了诏狱,刚走到场院旁的值房前,但见一个身穿暗色治多的魁梧汉子,也自岳飞石像处匆匆奔来。 “卫帅!”那人到得跟前,朝骆思恭拱手行礼,“下官听到了消息。” 骆思恭却语气陡然变得温和:“娃儿如何?” “老娘哄着,媳妇去请郎中了。”那人道。 骆思恭拍拍他的肩膀:“去值房换衣服吧,带上兄弟们出门办差。” 汉子点头,目光旋即落到郑海珠身上,带着疑惑。 骆思恭道:“这是郑夫人,从前与织造局的刘公公一道,替朝廷跑过海贸,现下在崇明领着几百号营兵,今日过来叙叙话。” 又与郑海珠引见:“这位是刘都督。” 郑海珠明白眼前此人,便是北镇抚司现任都督刘侨,果然看起来和骆思恭关系亲睦。 她忙冲刘侨福了福,抬头时神情肃然:“不耽误卫帅和刘都督了,改日再来讨教治军之道。” 言罢便带着李大牛与花二,仍从骆养性引路的边门,出了北镇抚司。 片刻后,刘侨换好飞鱼服和特制的背甲,又回到骆思恭身边。 骆思恭抬着下巴,遥望几个千户点人、给百户分派上番的片区,右手却塞给刘侨一张银票。 “留着赏人,让手下兄弟把精神提起来。这种时候,京城不能出事。” 刘侨嘟囔:“每回都靠卫帅自掏腰包。” 骆思恭鼻孔里哼一声:“这是方才那郑氏送的仪金,你就当是朝廷给的吧。” 刘侨也轻嗤:“那倒是,在边关领兵,吃空饷可肥得快。” 又瞅着骆思恭,意味深长道:“看不出来呵,这么个小娘们儿,瞧着也没什么煞气,怎么混得挺牛的?是睡她的人牛?莫不是刘时敏的相好?” 骆思恭蓦地想到郑海珠在马千乘牌位前的一番话,不知怎地竟有几分愧意,摆手道:“人家身上确实有军功。还有,莫在背后说刘公公。门口都立着岳少保,可东厂和咱是一个路数么?同样,内官里,也有像个人的,妇人里,也有懂智谋的。” 刘侨面色一哂,服帖地拱拱手:“大哥说的在理儿,下官上值去了。” …… 郑海珠走到帽儿胡同口子上,却没上刘时敏家仆的骡车,而是带着李大牛和花二,寻了一处茶摊坐了。 “你们分别讲讲,除了诏狱审犯人,除了指挥使与都督关系不错外,你们看出来啥古怪的没?” 花二带着懵懂,老实地摇摇头。 李大牛想了想,沉吟道:“方才从诏狱出来后,我走在后头,见到一个杂役模样的往诏狱里走,身上有油污,像是灶间的伙夫。这时辰,不是饭点……” 郑海珠道:“是不是得了卫帅先头的吩咐,给那受刑的举人拿蜂蜜?” 李大牛摇头:“没见他挎着篓子提着罐子的。” 郑海珠又问:“那人多大年纪?” “头发白了大半,得过五十了。弓腰哈背的,诏狱的门卒却不拦他,也不问,估摸着在北镇抚当差很有些年头了。” 郑海珠道:“我也说个更古怪的。你们记得诏狱堂前那个书吏么?我进去的时候,瞧过一眼他的案头,他分明在抄卷宗,有‘南直隶无锡府钦犯方’几个字。但咱们出来时,我又看了,还是那一页,这大半天,就多了十几个字而已。指挥使亲临,此人敢摸鱼?瞧他面上对着骆思恭的惶恐样儿,怕是去茅房都不敢吧?” 李大牛大为佩服,又不免惭愧,自己这做谍探的,还是不够细致。 他忖了忖:“夫人是说,这个书吏莫不是悄悄跟着听审?” 郑海珠沉吟道:“若是跟着听,就不是东厂的人。或许是方举人的家眷到了京城,打点这个书吏盯着,传些消息出来。” 一旁认真听讲的花二,立时点头附和:“对呀,总不会是盯着咱吧?” 郑海珠心中一动,思量须臾,终究觉得,刘侨那边突然出现的结交机会要抓住,自己先前在马千乘牢房里那个疑问,可放到今日晚些时候解决。 她遂又吩咐花二道:“你瞧见那个大半是煤铺子的胡同没?去打听,刘都督住里头哪个院儿。莫满世界嚷嚷,机灵点儿。” “啊?夫人怎地晓得刘都督住那里?” 郑海珠耐心地开蒙:“刘都督赶来很急,但我问了咱的车夫,说看到刘都督是走进帽儿胡同的。这个时节,走路那样快,额头却没冒汗,说明他家离北镇抚司很近。还有,他靴子上有煤渣儿。这附近几条胡同,自然就那条卖煤的胡同,最有可能是他刘府所在之处。” 花二恍然大悟,忙依着吩咐去跑腿,片刻后回来禀报:“夫人不是说,北镇抚司都督是四品,没想到住的房子那么破。” 李大牛接话道:“那个刘都督,常服的袍子下缘有补丁。还有,你没听他说,是媳妇出门请的郎中么,显见得宅子里没请管家。这周遭的胡同,大半光鲜敞亮,就那卖煤的又脏又破,估摸着那里的院落,价码也低不少。” 郑海珠温和地看着花二:“多与大牛学着点儿。看人断事,其实比跟着宋先生捣鼓机器,还难。” 她站起身,带着两个属下,往那卖煤的胡同走去。 遥见那旧瓦泥墙的刘宅前,木门大敞。 花二道:“夫人,方才还关着门呢,看来是郎中到了。刘家现下都是女眷,关门不方便。” 郑海珠满意地点点头,让花二去呼门求见。 一个瘦小的婢子碎步跑来,一脸诧异地听完,怯怯地重复几遍“安远夫人郑氏”,麻溜儿转进去禀报,刘侨的妻子很快也出现了。 这回轮到郑海珠讶异,那刘都督瞧着快四十了,老婆这般年轻,竟和花二差不多大。 容貌却普通,穿的也是没有花纹的棉布褙子。 郑海珠上前,温言道:“刘娘子,我方才在北镇抚司,听说小公子病了,特地来探望。” “啊?唔,这,嗯,夫人……”刘家媳妇张口就磕磕巴巴,一副不知如何应酬的模样。 “阿巧,把贵客迎进来呐!” 她身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倚门而立,发话道。 刘家媳妇忙生疏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海珠来到厅前,向老妇人欠身致意:“向老夫人问好。” 明代,四品官的母亲被封为恭人,所以这刘母,也算是有品级的,当得起一声“老夫人”。 刘母于面色疲惫里带着一丝参研的警惕,却勉力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寒舍简陋,郎中又正给小孙儿瞧病,委屈郑夫人先饮杯淡茶,老身和儿媳进去看看,就来陪夫人说话。”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43章 刘都督的寒舍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4章 小马将军,等你回来细问 刘母说这话时,郑海珠已又眼观耳闻地将刘宅情形估量了一番。 邻家的烟囱近在咫尺似地,可见这四合院着实不大。 屋中陈设的家什,数量少,木质与漆面都毫无靡丽之气。 眼面前儿端茶倒水的,就一个小婢子。 东厢隐约传来妇人哄娃的“喔,喔”声,很快被奶音浓重的婴儿啼哭声盖过。 而那自己还像个孩子似的刘妻,虽待客时木讷,此际听到娃儿的哭闹,面上立时现了焦躁之色。Μ..cc 郑海珠往她胸前瞧去。初秋时分,衣衫尚薄,那牙白色的褙子上,刹那间洇出一小团濡湿的痕迹。 哺乳中的母亲,听到婴儿的哭声,往往就会立刻分泌乳汁。 看来,与江南缙绅家延请乳母的派头不同,这堂堂四品都督的嫡妻,得亲自喂奶,东厢里哄娃的,大约只是刘宅的另一个婢女。 郑海珠和声道:“夫人和大娘子赶紧去向郎中问问。” 刘母和刘妻疾步进了东厢房,娃娃大约见了亲娘,哭声很快止住了。 不多时,刘母引着郎中,回到狭小的厅中。 郑海珠不等刘母开口,便主动起身,让出小桌道:“先生这边开方子吧。” 那郎中瞧来三十多岁,扁脸塌鼻子,眼睛细溜溜的,面相不大好看,神态倒还和气。 他向郑海珠点头致意,便坐下来,提笔开方子。 郑海珠坐在东墙的木椅上,捧起茶来喝。 郎中边写,刘母边问,老太太不但识文断字,还颇有主见,数次向郎中确认药的配伍与小儿来讲,是否太猛了些。 郎中耐心地一一解答。 郑海珠将目光从二人身上,落到桌面时,神色蓦地一滞。 郎中的左手,分明正以最松弛的状态搁在桌上,但拇指的弧度却十分别扭。 常人在手部放松之际,拇指的关节罕有这样向外顶出的。 且那拇指,粗壮得像个萝卜头。 似曾相识。 她想起,女真谍探事件后,韩希孟带着懊悔告诉她:“阿珠,当初那个女真探子阿山,在崇明做八锭纺纱机时,我就看到他的左手拇指很奇怪。” 女**弓马娴熟,戴有鹿角扳指的拇指时常处于用力的状态,久而久之,即使在放松时亦会弯曲明显。 郑海珠又啜了几口茶,待那郎中写完、说完,插空道:“冒昧一问,先生在何处悬壶?吾家初到京城,今后若有个头痛脑热的,也想请先生瞧病。” 那郎中彬彬有礼道:“在下于民安胡同坐堂。” “听先生口音,与我们一样,也是外省人?” “在下去岁从山西来京。” 那郎中不紧不慢地开完药方,站起身,作了告辞之态。 刘母命婢子奉上医资,又吩咐赶紧拿着方子去抓药,才转身陪坐到郑海珠对面。 宅中没了外人,刘母带着惴惴之意,直言道:“都督今日本是由骆指挥准了告假的,不曾想,娃娃哭闹最厉害之际,他不得不回去上值。夫人既然从指挥使那里来,可晓得,情形如何?” 郑海珠宽慰道:“皇帝大行,前朝也不是没遇到过,文武百官,自会按规矩行事,锦衣卫无非比平日里忙些。老夫人放心,我方才与骆指挥作别之际,他们那处,井然有序。” 刘母“噢”了一声。 郑海珠自袖中掏出一个锦袋,手势从容地排出一对儿小金镯、两支镶着红玛瑙的银簪子。 她此番临时修改行程来京城,朱以派的王妃郭氏细心,给她准备了不少宝宝镯子、妇人簪子之类的,言道,银票当然是男人们爱的通货,但郑海珠的优势在于,身为妇人,交际时常能与大小人物的后宅家眷打交道,金银首饰拿出手,既不寒碜,又不生硬。 郑海珠今日随身带了些,以备不时之需,此刻便用上了。 “头回登门,一点自家首饰坊打的物件,老夫人莫嫌弃。” 这刘母,本是大户人家的金闺,从前家道中落,由族长说合,嫁给锦衣卫做娘子,却未丢了清高自爱的心气,持家与教子,都颇为严整。刘侨承袭了父亲的锦衣卫军职后,刘母常叮嘱他,办差时绝不可借机敲诈或徇私敛财,是以刘侨从千总升为都督后,刘家还是一派节俭模样。 但对郑海珠,刘母初时虽也端着些清倨的架子,几个回合下来,只觉得对方的知礼中透着一股磊落坦荡之气,渐渐拂去警惕,心性也松弛下来。 她于是大大方方地执起镯子簪子,赞几声打制得精巧,代儿媳孙子谢过。 郑海珠进一步递上几句笃诚之语:“今日我们就这么寻过来,方才想必老夫人觉得纳罕。其实我郑氏也没什么弯弯绕的心思,不过是因为自己不但经商,而且养兵,对武臣总想结交结交,讨教一二。” 刘母和颜悦色地点头,又主动向郑海珠问起那些传奇故事,听着听着,面上便不再只是礼节性的笑容,倒确实露了几分眼界得开的神往之色。 郑海珠无意表现得太过交浅言深,同时要表明自己是于繁忙中特意拐过来,很快煞住话头,温言道:“晚辈另有公务在身,须告辞了。” 刘母醒悟过来,忙起身,亲自送郑氏主仆到门口,客气道别。 走出几步后,郑海珠对花、李二人道:“方才你们候在天井里,没瞧见。那个郎中,像是长年拉过弓的。回头你们去他说的民安胡同瞧瞧,医馆可有异样。周遭邻里也打听打听。” “是,夫人,咱们现下去何处?” “去小马将军府上,我有事要问他。” …… 骡车还没拐进马府所在的棋盘街,驾车的刘家仆人就吆喝着勒住骡子,回身道:“夫人快瞧,那胡同里出来的,可是马将军。” 郑海珠掀开帘子一看,赶紧吩咐车夫快调转方向追上那队骑士。 “祥麟!祥麟!”郑海珠探出身子大声喊。 所幸棋盘街附近人来人往,马祥麟和属下们无法提速,骡车很快追近。 马祥麟听清喊声,忙勒缰回马,小跑到郑海珠的车窗边。 “正要去驿馆寻你!我急着出京。” 马祥麟先是带着惊喜脱口而出,但旋即,眸光里踟蹰闪现。 “怎么了?”郑海珠问。 马祥麟知道这女子多疑,又善于读心,遂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些。 他跳下马来,靠近车窗,平视着郑海珠:“皇帝驾崩,各地藩王不得进京,我也得了兵部的急令,要回山海关去带兵守着,以防京畿出事。这几个月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京城,凤仪又要生了,你可否多陪陪她?” “啊?”郑海珠张着嘴,有些发愣。 她乍闻此讯,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自己于诏狱中发现的蹊跷,是否急迫到要赶着这个当口和祥麟细问。 马祥麟却以为自己的说法,有些拿阿珠当老妈子,想来她如今已是运筹帷幄之人,整日有许多事要忙。 马祥麟干脆不再掩饰自己的愁容,肃然道:“正赶上秋来,马匹膘肥体壮,若建州**和蒙古**趁机来犯,蓟辽保不准要调我们山海关的客军。阿珠,刀箭无眼,若我有什么不测,凤仪留在京城定会伤心,有劳你带她们母子往南边去。” “呸呸呸,你在说啥!”郑海珠蹙眉,轻声叱道,“马大将军,当年在抚顺,皇太极都差点儿被你挑中心窝,你不晓得,京郊说书的都管你叫山海关赵子龙。赵子龙怎么会有不测,别瞎想,别瞎说。” 马祥麟眼中,戚然无奈之意转瞬即逝,他不自然地咧嘴笑笑:“承蒙你看得起,对,我就是赵子龙,谁也甭想让我栽跟头。” 郑海珠眯了眯眼,参研地追问:“祥麟,你真是去山海关守着吗?还是说,兵部其实就是调你去辽东?张总兵和**帅那里,有紧急军情?” 马祥麟摸摸鼻子,连声道:“没有没有,我就是,咳,阿珠,我也没想到,自己怎地那么婆妈……” 郑海珠眉头一松,宽慰道:“夫妻情笃,自是这般,你莫焦躁了,快走吧。我现下也无旁的事要办,去府里头陪凤仪说说话。” “好,谢谢你,阿珠。” 年轻的将军翻身上马。 郑海珠对着老友的背影道:“回来就抱上你的大胖儿子咯。” 马祥麟回头,冲她挥挥手。 看着人马绝尘而去,郑海珠面上笑容消失。 她摸出这些年一直随身带的精钢凿子,摩梭着把柄处的那个铭文。 她曾好奇问过马祥麟,这个符号是什么。 马祥麟告诉她,那是石砫土人的文字,赤色、红色的意思。 郑海珠今日在诏狱里,见到马千乘躺过的那张木板上,刻着一模一样的符号。 但同时,还有另两个,也像土人的文字,曲里拐弯,不是汉文那般周正,的确会湮没在陈年木板的纹理中。 只那刻痕,不浅。 骆养性提到,当年太监们对马千乘用过木笼铁钉的酷刑。 郑海珠立时联想,莫非马千乘藏下一枚铁钉? 然后刻字,向外传递着重要讯息? 等祥麟驻防回来吧,与他细问。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44章 小马将军,等你回来细问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5章 左光斗请夫人去 郑海珠望着马祥麟与属下的快骑烟尘滚滚东去,微叹一口气,吩咐车夫拐进棋盘街的胡同。 马府中,张凤仪饶是素来一副金马大刀的性子,毕竟眼下处于特殊时期,丈夫被紧急调出京城,她到底掩不住地郁郁起来。 郑海珠虽自己没生养过,但从韩希孟和颜思齐妻子那里,多少攒了些妈妈经,在辽阳城也亲眼见过阿娅是怎么诞下小豆包的。 她遂陪着凤仪,柔声细语地说了好一番安抚的话,多少消弭几分这位年轻的待产母亲的惶然。 因见马府的家丁,尽是张凤仪从娘家带来的,并无石砫川人,郑海珠再次放下了打听那土语符号的念头,酉初用完了晚膳,便告辞回客栈。 门前刚下了车,蹲在墙根处的男子就噌地站起,满脸殷勤,迎上来。 正是郑海珠在通州半道儿招募来的牙人,秦方。【1】 【6】 【6】 【小】 【说】 郑海珠淡淡问道:“河北的老乡们都见着左光斗左老爷了?” 秦方躬身道:“回夫人的话,翌日午后,左御史就坐官船又去通州巡田了,小的一早就蹲在那块,自是立马喊上乡亲们,哎呀,围着御史,把该说的都说囫囵喽。唔,夫人莫不高兴,左御史好像对夫人的名号不熟,待到小的依着夫人教导,提了松江府黄尊素黄老爷的名讳,左御史才道,原来是我东林友人。” 他说到最后那句,直接弃了京腔,学左光斗的桐城口音,学得惟妙惟肖。 郑海珠用了对属下的语气,点头道:“好,老秦辛苦,事儿也办得漂亮。” 她正要扭头吩咐李大牛给秦方一两银子,那秦方却摆手道:“夫人不忙着赏小的,有个更急切的事儿,等着夫人呐,夫人莫虑,是个好消息。左御史,请夫人住到府里头去。” “啊?”郑海珠一怔。 恰此时,客栈小二引着一位锦袍翩翩的少年公子出来。 郑海珠瞧去,乃董其昌的嫡长孙,董庭。 秦方虽年纪比董庭翻了倍,却是立刻掐断了自己的语势,恭敬道:“董少爷与郑夫人说吧。” 董庭与郑海珠作个揖,瞧瞧四周,方迈近两步,轻声道:“夫人在通州码头仗义执言,家祖与杨御史和左御史都说了。据闻,那日要以皇庄之名占地的,是李选侍,叫什么,西李,为她娘家要地。家祖担忧夫人独自住在客栈里,万一……左老爷就说,太夫人和左夫人今岁从南方搬来,府中女眷多,便宜得很,故而请夫人带着仆婢,移步左府。” 郑海珠闻言,当然乐意。 董其昌这**湖,不错啊,面上不会摆出两肋插刀的义气模样,甚至还要不时地强调利益交换,但一旦认可了她郑海珠是个懂得规则的晚辈,关键时候就会实在地出上几分运作之力。 她再一琢磨,和历史所载差不多,朱常洛的选侍,西李,果然是个蠢的。 老皇帝还没咽气,就如此嚣张。怪不得在后来的移宫案里,被一帮文臣三两下就收拾了。 郑海珠止住腹诽,问董庭:“今日就去?” 董庭点头:“万岁大行,左老爷此刻定是与臣僚候在值房,但左府的客房,已为夫人备好。家祖命我送夫人过去。” 郑海珠于是吩咐花二和李大牛进客栈收拾行李,自己则将那秦方引到一边,谆谆道:“老秦,莫在通州做牙人了,跟着我吧,每月工钱暂定四两银子。左府那边,我不便带李大牛一个大老爷们进去,你俩个另寻处客栈住了,白日里你跟着他,他教你做事。” 秦方终于确信自己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遇到贵人了,捣头如蒜:“小的定不辜负这份造化。” …… 这个夜晚,京城的宵禁虽然更严了,但无论深宅大院还是简陋民宅,无论客栈车店还是秦楼楚馆,那些高高低低的房檐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窗户里,多少男子,都比昨天、比前天,更露出了**动物的本色。 他们仿佛骤然间,对珍藏的古玩字画,对品读的时下热书,对苦研的八股制艺,对发愁的今后生计,乃至对妓院里姐儿们热烘烘的身体,都失掉了大半兴趣。 他们的精力,起码在短小的一节时间轴上,将用于猜测朝堂与民间,会因新君登基,出现多少变化。 他们会一直思考,或者讨论到深夜,因为反正也睡不着——这一夜,京城各座寺院,各座道观,都会钟声不绝,遵循礼制地表达,对万历皇帝弃天下而去的哀恸。 崇文门大街东边,法华寺附近的一座破旧四合院里,朱乾珬站在月光下,听着钟声,嘴角挂上了讥诮的笑容。 他身后,在宵禁开始前赶到的中年男子,恭敬立着,等到他转身时,才继续片刻前的话题。 “主子,奴才还有一事禀报。” 朱乾珬下意识地皱眉:“我不是你们女**,什么主子奴才的。” 男子将身子更矮下去两分,一时语塞。 朱乾珬虚虚抬手:“无事无事,薄先生,你就称我殿下吧。” 男子道:“殿下,今日小的在刘侨家里给他娃娃开药,有个姓郑的什么安远夫人,上门探望。” 朱乾珬不动声色:“夫人封号?是京中哪个臣子的家眷?” “好像,并不是。小的耳力尚可,刘家地方又局促,是以那妇人的婢子来通报时,小的能听清,她们从北镇抚司过来。殿下,若是臣子家眷,又不是探监,怎会孤身去北镇抚司,况且因沾了夫婿子孙的光得封夫人的,也不会有‘安远’二字。” “好,知道了,我们的人去查查,”朱乾珬的漠然里挤出一点赞许,“薄先生不愧是四贝勒派出来的得力干将,你们女真,出最好的猎人,所以明敏非常。” 薄先生,汉名叫薄洵,当年从山西迁往辽东,被建州女真所掳。他身上有些功夫,更有几分祖传的医术,故而不但没被分去做包衣,还得到努尔哈赤礼遇,与少年皇太极相熟,时常一同打猎。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自立为汗,心机颇深、注重谍探布网的皇太极,就命薄洵潜伏回明国,先去山西老家行医两年,又来到京城坐堂。 薄洵此番,在夏月将尽的时候,忽然接到皇太极的指令,听命于明国宗室的一支遗脉。 他毕竟本是大明子民,猜也猜得到,眼前这位说话阴森森的“殿下”,是建文帝后人。 或者,自称“建文帝后人”。 薄洵对真假不感兴趣,照着四贝勒的话去做,就是了。 “殿下,还有何吩咐小的?”薄洵恭敬道。 “哦,先生去厢房歇息吧。” “多谢殿下,明早宵禁一开,小的就回西边。” 朱乾珬抿嘴:“这一阵,让刘侨的家小信任先生,就好。”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45章 左光斗请夫人去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6章 辩杨涟(上) 左光斗的家族,是桐城望族,且自曾祖左麟起,就颇为富裕。 故而,胡同深处的左府,虽与京城那些豪奢的大宅不能比,但算得一座相当宽敞的四合院。 今年四十五岁的左光斗,有一妻一妾。161小说 左妾袁氏,在暮色里站在门口,候到郑海珠的车驾后,满带恭敬的迎迓,行止麻利,又仍不失端庄。 郑海珠与花二随她进门,左光斗的嫡妻戴式,望见动静,也即刻扶着婆婆周氏,自堂屋出来。 左母已听儿子交待过,贵客不是寻常女子,且论起六品敕命来,倒比左光斗这个监察御史的七品还高些。 此刻,郑海珠见左母面相慈和,面色却有些惶然,想来这位从桐城乡间来的老太太,淳朴老实,不知如何应酬“朝廷的人”。 郑海珠遂行过晚辈之礼后,笑意盈盈地,请袁氏帮着花二,将从兖州商社带来的松江棉布、韩绣帕子的,奉给老太太和嫡妻戴氏。 又坐着与左家女眷说了些松江风物之类,便主动提出想早点歇息,宾主都放松些。 她郑海珠的时间是宝贵的,实在不想用在拉家常上,不如独对月色,思考后头一步步怎么走。 翌日申时,左光斗才回到府中。 郑海珠已候在前厅。 饶是董其昌已铺垫过,左光斗也已向同僚另作打听,他见到郑海珠时,还是难掩吃惊。 没想到这位郑氏,还不到三十岁。 郑海珠五年来已见过太多青史上的大人物,如今见到左光斗,哪里还有打卡名人的激动,只想说正事。 她听左光斗开门见山地赞美了几句她在通州的仗义执言,便适时地微调了话题方向。 “左老爷对北种南稻之事如此看重,是否也因为,这些年觉得天象有异?” 左光斗啜一口茶,眯了眯眼睛,沉声道:“夫人不但知商事,知兵事,还懂农事?” 郑海珠不卑不亢道:“我生长于福建,彼处八山一水一分田,粮食欠收,古来无法。但这些年,我在南直隶竟发现,本应温暖多雨的江南,冬春严寒,如堕冰窟,又常干旱。原本说的,苏湖熟,天下足,怕也要成过往云烟。不然,徐公光启,为何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在我们松江广种番薯呢?还不是因为这个东西,对天时的所求,不像稻麦那样高,荒年也噌噌地长,能百姓的救命。” 郑海珠说的,其实就是“小冰河期”,后世统计,明末经历了“第五个小冰河期”,平均气温比正常时代低,气候普遍寒冷干燥,自然灾害也相应增多。 左光斗凝神听了,叹气道:“尊驾来自乡野,果然比朝中那些空谈之辈,看得分明。年兄是湖北人,也忧心如焚,言道家乡这几年,田里收成也极差。” 郑海珠探询地问道:“老爷说的年兄,可是杨老爷?” 左光斗眉头一松,稍显笑意道:“对,就是杨涟,我与他乃同年进士。” 郑海珠坦荡道:“那太好了,不知董公可与左老爷说过,我这次来,急着面见杨给谏,说说松江开关的百利而无一弊,**松江府开关,会让**混在辽东和朝鲜的商船来谍探我大明,简直是因噎废食。” 杨涟是六科中人,谏官最是清要之职,哪怕出于维护同为东林门人的松江地方官黄尊素的利益,杨涟也会出手对抗浙党的**,左光斗当然明白郑海珠的想法没错。 左光斗只又追问道:“夫人说百利?开关,除了收船引的银子和关税,还有什么利?” 郑海珠道:“进口粮食。左老爷,大明从河北冻到江南和湖广,但海疆之外的吕宋、暹罗、占城,以及东洋尽头的亚美利加,可没有冷冽干旱,彼处的稻谷、麦子,还有喂战马喂牲口的豆子苞谷,我们都可以用海贸去换来,月港一处怎么够?要我说,不只松江要开关,登莱、宁波,都要开关。” “哦……”左光斗一时竟有些哂然。 郑海珠说的那一串地名,超出了他的认知。 他这个常被朝廷派去巡按各府的御史,一直来自负遍览国情,此际却蓦地意识到,天下并不是只有大明。 左光斗赞赏这妇人的诚恳和见识,领教了她今日这番论及农事民生的言论后,更觉着她在通州的所为发乎本心的赤子之举。 …… 两日后,郑海珠随着左光斗,登门拜访杨涟。 纵然朱常洛的登基大典要在半月之后,但这位由东林派力撑的新君,入主乾清宫的当天,就已经是朝野各位东林门徒额手相庆的吉日了。 杨涟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共之,”杨涟唤着左光斗的字,意气昂扬,“万岁已经准备下诏,召回先帝时被贬黜的我东林门人,景逸先生也会回来!” 景逸先生,就是高攀龙,顾宪成之后的东林领袖。 左光斗看着这位满面红光的年兄,倒不像他那般激动:“杨兄,愚弟之见,周尚书不应那样急。” 周尚书,就是如今的吏部尚书周嘉谟,政见上来讲,算是东林派。 杨涟被好友泼了冷水,一愣,反问:“为何?” 左光斗道:“更始之际,若这样快就往外头赶人,恨不得一夜之间,我们东林便把从内阁到六部的位子都占了,遭人侧目是小事,就怕有些才臣能吏,也被误伤。” 杨涟略带不屑:“谁说的?” 左光斗平和地笑笑,朝**在下首的郑海珠扬了扬下巴:“这位东林友人说的。” 杨涟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面庞,转向郑海珠。 左光斗派家仆拜帖时,已经详述缘由,既强调了这位安远夫人与黄尊素过从甚密,也提及她在京畿怒斥魏忠贤之事。 加之前几日,董其昌来应酬,送上吴淞海关图和明荷海战图时,也提过此女,杨涟便没把这位郑氏当外人,方才不在她面前避讳东林能重新得势的喜悦。 不曾想,她会对左光斗那样品评时局,并且,左贤弟似乎还挺以为然的。 杨涟遂目光一冷,冲郑海珠道:“足下便是这般看我东林的?” (本章完)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46章 辩杨涟(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7章 辩杨涟(下) 杨涟的神色,与其说愠怒,更不如说是不屑。 这个传闻中深入过建州女真老巢赫图阿拉的郑氏,在杨涟看来,也不过就是比寻常的妇道人家,多几分狐狸的狡黠,才能绕出虎穴,弄回情报而已。 抚顺会战,还是靠大明的文臣武将,方能奏捷。 再了不起,就算此人,像先秦时的巴清那般善于敛财,像如今的秦良玉那般骁勇忠诚,这么个年纪不大、更无宦场父兄的自梳女,对朝堂的是非,能有什么真知灼见呢? 郑海珠却从容地迎着杨涟的目光,和声静气道:「杨老爷这句话,从前在松江,黄老爷也丢给我过。但是他还是愿意将我的话听下去,听完后也终是明白,我并不以东林为非。」 杨涟瞥一眼左光斗,见他好整以暇地低头喝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便先捺了捺火气,对郑海珠道:「愿闻其详。」 「杨老爷,」郑海珠带着诚然口吻道,「当年,赵梦白赵公,任职吏部时,因京察过于激进,致使群臣联合反击贵派,从吏部尚书孙老爷,到赵老爷,再到推举孙尚书入阁的顾老爷,都被迫远离朝堂。这岂非得不偿失?」 郑海珠说的,是快三十年前的那场席卷京城官场的渲染大波。 那一年,万历皇帝提了一个「三王并立」的方案,坚持不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而是只与郑贵妃所生的朱常洵并列。此言一出,拥护朱常洛的东林派官员一片哗然,并将矛头对准当时的内阁首府王锡爵,认为王锡爵不敢直言进谏,甚至可能与郑贵妃沆瀣一气。 于是,在后脚而至的京察考核中,吏部尚书孙龙,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吏部文选司顾宪成,这些东林骨干,利用手中权力,大举黜落非东林门下的朝官,以期引发内阁震动,倒逼王锡爵下野。 这是后世的某些观点,郑海珠不会全然采信。 去辨析赵南星挑落于自己权柄之下的朝臣,有几个是真贪官,也非此际重点,她更不会在言语间,用价值观的底线判断,去挑衅杨涟。 郑海珠只是平静地望着杨涟:「杨老爷,我相信,以赵公的清廉自持,京察被黜者,相当一些,确有不端乃至邪行,但凡事欲速则不达,掀起雷霆万钧,或许将自家庐舍也震塌了。」 杨涟闻言,心里哪会一时半会就拐过弯来,嗤道:「所以为了自保,便可以不分是非了吗?」 郑海珠盯着他,语调硬了两分:「分,是非当然要分。那么,请教杨老爷,东林门人。以何为是,以何为非?」 杨涟抬起下巴颏儿,振振有词道:「太祖罢中书而置六部,权力不聚,散而互矜,就是大善。王锡爵、方从哲之流,独霸内阁,聚权独Yin,就是大非。科场舞弊、边军不振、公帑空虚、苍生冻馁,也是大非,反之,就是大善。」 郑海珠回应道:「好,就依公所言,那么如果执掌内阁的,从首辅到次辅,都是东林门下,几人与一人,又有何分别?看似散而互矜,其实还是一派独大嘛。」 杨涟一愣,不及反诘,只听这妇人又道:「再依公所言,科场舞弊是大恶,这个我深以为然,当初我与黄老爷在匪寨偶遇,他就是因揭发科场舞弊,而险些招致杀身之祸。再早些年,宣党首领汤宾尹,在科场徇私,提举了他的门生韩敬,后来此事败露,朝中各派好一场拉扯。东林门人,一定非常憎恨跳出来保宣党的齐党首领亓诗教,但是,亓诗教他,在湖北管刑狱时,鲜少冤桉与积桉,几年前山东大旱,也是亓老爷向万岁上《饥民疏》,朝廷免去了山东六郡税银,还从户部发赈灾银子十万两……」 「这些,都是黄真长与你讲的?」杨涟打断郑海珠。 郑海珠的双眉终于拧了起来:「杨老爷,我与黄老爷亢俪的确相 交颇深,但天下事,自有天下人传扬,未必每一件都只能从东林门人处听得吧?我在山东有商社分号,自登来到兖州,百姓都记得亓诗教的功德,我当然也听了不少。」 「叮」地一声轻响,左光斗合上了茶盅盖子,带了缓和气氛的意味,对杨涟道:「文孺,我听出来了,郑夫人的意思是,那亓诗教,好歹也有人臣本份,忧心百姓冻馁,算是你方才所言的大善。」 「多谢左老爷,」郑海珠欠身致礼,嗓音沉了下去,「「朋党」二字,源自彼此攻讦的意气之语,晚辈就算自认东林友人,对齐楚浙宣,也不愿用「党」这个字。在晚辈眼里,只有实干与空谈之分,只有良臣与庸人之别。况且,人无完人,因派别之争而显露瑕疵,不能据此就认定他是女干邪小人,就要上奏天子,将他赶出朝堂,永不叙用。」 杨涟下意识地想反驳,但也找不出有力的箭失,毕竟他东林派,创立之初,口号的确就是反对空谈和内耗,就是要为国效力、为民牟福的。 郑海珠又将眸中本就未满溢的锋芒之色,敛去几分,恢复了温婉的柔和语调。 「杨老爷,晚辈本是闽海小县生人,好在家兄博览群书,故而晚辈开蒙也不算晚。因缘际会,于颠沛流离间,有些历练,便不揣冒昧,畅所欲言。晚辈对于们派之见尤有微辞,乃因当初在抚顺,亲见辽东军、浙兵和石砫川兵戮力同心,才有抚顺大捷,才能拒鞑虏于关外。故而今日……」 「无妨,天下事天下人议得,我东林事,门外人怎就议不得。」杨涟点点头,闷闷地说了一句。 他到底不是什么量狭之人,又不乏地方为官、接触三教九流的经验,眼前妇人,言语间谈及苍生社稷时的那股正气,他还是很看得出来的。 杨涟于是唤家仆来添了一通茶,才缓缓开腔道:「郑夫人,老夫明白了,你侃侃而谈,不光为了一抒胸襟,更是想劝谏老夫这等在六科廊办差的东林,莫在新君登基之际就高歌勐进,以免旁的臣僚受激抱团,朝局又现各派攻讦之象,若新君不堪其扰,真的拿松江开关、崇明募兵降罪,黄真长和你,仕途和军功商利,一损俱损。」 郑海珠起身福礼,坦荡道:「正是此意,但,又不仅如此。」 「哦?还有何计较?」 「杨老爷,新君登基,皇长孙册封太子之期,指日可待。太子尚未出阁进学,晚辈有一个或许听来离经叛道的请求,晚辈想,与徐翰林一道,为太子讲授西学火器之法。」 …… 半个时辰后,郑海珠从杨府告辞。 杨涟的妻子和儿媳送她出来,将一个包袱交给花二。 「郑夫人,小娃娃皮肤娇嫩,穿旧衣,才不扎,请夫人务必与马夫人说明缘由。」 杨妻按照丈夫会客时让家仆传出的吩咐,准备了自己孙儿穿过的袄衫小裤,并一个小金锁,托郑海珠带给将要分娩的张凤仪。 郑海珠笑盈盈地收下,替凤仪谢过。 她心中,给杨涟这个细节,加了好几分。 此公并没有某些大明文官身上蔑视武将的狗屁**气,也显见得与兵部那位「无党派人士」张铨并不交恶,是以席间听到自己透露今日还要去探望马将军的女卷时,即刻作出了礼数。 左家的马车,载着郑海珠主仆疾驰而去。 杨府中,左光斗则仍坐在厅中,和杨涟继续商议。 杨涟蹙眉问道:「拱之,这妇人所提之事,你是不是,已经应下了?」 左光斗摇头:「自是要由年兄定夺。」 却又点头:「但昨日她与我深谈一番,年兄,愚弟觉着,此人实堪一用,其心智,未必在宦场男子之下。」【1】 【6】 【6】 【小】 【说】 杨涟道:「 何以见得?」 左光斗道:「我问她,可知梃击桉,她说听黄尊素讲起过。我便又问她,彼时朝堂议论汹汹,齐楚浙三党都有言官跳出来,说是我们东林谋划的此桉,找个傻子闯进宫来谋害太子,嫁祸郑贵妃,郑夫人怎么看。结果她直接说,皇帝当时,必没有此想法。」 「哦?」杨涟目光一闪,「她为何这般推论?」 「她说,那贼人张差,若能持着大棒进到内廷,需有宫中内侍予他方便。而自古以来,内廷勾连朝臣,都是天子的大忌。万岁可以容忍东林群臣雪片一样上奏本,但绝不能容忍外臣找的莽夫能轻而易举地进到卧榻之畔。倘使万岁真的对我们东林起了疑心,绝不会主动平息此事。」 杨涟听完,盯着左光斗,赞同道:「这郑氏,的确,也懂几分帝王心术。」 「年兄莫忘了,她是个女子,还懂后妃心机。」左光斗意味深长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47章 辩杨涟(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8 王公公把事儿给定了 八月一日,大明王朝的第十四位皇帝,朱常洛,完成了自己的登基大典,年号泰昌。 出于礼制,这个年号,要待次年正月起,才会使用,接下来的四个月,帝国的一应案牍记录,仍使用先皇年号“万历”。 保留年号,礼部说得再郑重,众人内心,也不过是当作表面文章。 帝国两京与各省州府的**动物们,关于“去留”的嗅觉,更多地是着眼于内外廷重臣的人事变动上。 但凡消息灵通,知晓万历的遗诏乃朱常洛的老师孙承宗所拟,多半会得出结论,内阁首辅方从哲,“独相生涯”到头了。 众人估摸着,将要入阁的,时任吏部尚书周嘉谟,时任左都御史张问达,以及曾经的内阁首辅、目下辞官在家的叶向高,这些保太子有功的东林派,或者亲东林派,都是可能的人选。 至于司礼监的新首领,连选都不用选了,必是一路忠心耿耿护佑朱常洛的大伴,王安。 这日,将近申初,紫禁城外东北,万岁山附近。 刘时敏从内织染局出来,候在对面的司礼监门口。 很快,几位身着绯衣的大珰,迈出门来。 “卢公公,崔公公,王公公……”大风小说 刘时敏提步上前,向卢绶、崔文升、王安三位权珰,一一行礼。 目下还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卢绶,嘴角抽了抽,偏头觑了一眼崔文升,对王安笑道:“你这干儿子,快要与咱家一样,告老还乡喽。” 皇帝的遗诏中有停止织造一项,刘时敏恰恰是管着织造局,而卢绶又准备请辞司礼监掌印一职,所以他会这样揶揄刘时敏。 卢绶是万历跟前的老人,多年前就与郑贵妃的亲信太监崔文升结盟,押注朱常洵能被立为太子,可惜事与愿违。 万历的皇后今春薨逝时,卢绶又押宝郑贵妃能得到后位,然而他又错了。 郑贵妃没有从病入膏肓的皇帝丈夫那里得到后位,更没有在反对派文臣起草的遗诏里得到皇太后的尊封之语。 朱常洛灵前即位不久,首辅方从哲,就向卢绶问起,听说东厂的人进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将那个在京城宣扬福王朱常洵恶行的江南文士的皮,给扒了一层,这是要挑战天下的读书人呐。 卢绶于是明白,老于宦场的方狐狸在暗示他,接下来的内外廷,将是王安和东林把持,他方首辅都准备夹起尾巴做人,卢掌印更应该知趣些,快点把司礼监掌印的位子腾出来,给王安。 自己让出来,和叫人赶下来,后者不但丢脸,还有可能丢命。 此刻,卢绶身边的崔文升,眯了眯自己的三角眼,皮笑肉不笑地接过卢绶的茬儿:“卢公公这话说得,刘公公乃王公公最疼的晚辈,又是咱内廷二十四衙门里出了名的大才子,江南三织造不去了,可以来我们司礼监做秉笔嘛。” 刘时敏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向这个郑贵妃身边的权珰,恭敬道:“崔公公,卑职哪敢有非分之想,候在此处,乃因松江府那边,又进了些新的丝棉混纺的汗巾,因上回万岁爷说起喜欢蓝色儿再淡些,是以卑职今日来请王公公去内织染局掌掌眼。” 崔文升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嗯,内织染局,也是个好地方,肥。” 言罢,伴着卢绶,扬长而去。 王安自始至终都容色温和。 见两个内廷政敌走远了,他才抬手示意仍躬着身子的刘时敏,一面低声说句“委屈你了”,一面往内织染局里头走。 织染局深处,亲信小太监将屋门掩好后,王安对刘时敏开门见山道:“若愚,跟你打听个人,松江郑氏,郑海珠。这女子,是不是东林的人?” 刘时敏就像以往一样,完全不会在王安面前表现出任何迟疑地说道:“干爹,她还是韩家长雇时,就和那东林派的文官黄尊素交好,崇明募兵后,听说又和浙党的姚宗文家亲戚有过节,最后还把那个姚千户弄到牢里去了。不过,要说是东林门下,也不至于,我倒觉得,这丫头跟徐光启、孙元化那些喜欢泰西火器的,走得更近。” 王安垂着眼帘细听,这些信息与董其昌、杨涟等人传递来的,基本一致,遂点头道:“不是齐楚浙党,就好。若愚,皇长子马上就要出阁读书,东林的人来与我说,让这个郑氏,来给哥儿讲学。” 刘时敏一怔。 那日在自己宅中,郑海珠说要去见杨涟左光斗,刘时敏以为就是像和黄尊素的交往那样,做买卖和募兵,找好京中将要得势的东林文臣做靠山,没想到,这丫头,竟能得杨涟他们如此垂青。 王安看出刘时敏的讶异,话锋一转,和颜悦色道:“若愚,你觉着,我为何亲近东林?” 刘时敏道:“因为东林在国本之争中,始终坚持正道。” 王安道:“没错,若愚,谁对哥儿好,咱家就和谁一道。杨涟这回说动了我,也是因为,这个郑氏,心忧新君,和咱是一路人。” “她,怎么个忧法?”刘时敏探询道。 王安看看门外,凑过去低声道:“她料对了一桩事。她说,郑贵妃未必就善罢甘休,须先保住自己掌管后宫的位子,新皇没有皇后,几个选侍资质低劣,不可能封后,所以太后的尊号至关重要。郑贵妃必要曲意笼络新皇,求得新皇给她上太后的尊号,一个后宫妇人,还能想出什么花样呢,无非就是以广衍子嗣为名,送上女色。” 刘时敏听到后几句,眼中徉作又惊又赞之色,脱口而出:“果然料得没错,昨日翊坤宫那边动静忒大,郑贵妃送了八个美人到乾清宫。” 王安沉声道:“万岁爷性子软和,竟然接了那八个宫人。咳,不说了。只这郑海珠如此善于揣测各样心思,她又是自己请缨来文华殿,很堪一用呐。就算她效力天家也有自己的一份盘划,杨涟说那盘划,多半也是稳固她自己手里的产业和营兵,给朝廷做火器和守国门,没什么不对。何况,她给皇长孙讲学,说说外头的新鲜事,讨得小哥儿的欢心,小哥儿没准,将内廷你我不知的秘辛,也说与她听。” 刘时敏已经明白了王安和杨涟们的想法。 其实今日,王安问他之前,应该已有了决定,只要他刘时敏作为另一个信源,没有说出郑海珠的什么硬伤,王安的决定,就不会更改了。 但刘时敏,想到或许一年,或许几个月里就要出现的大变故,不知怎地,竟希望姓郑的丫头,离朱家越远越好。 “干爹,”刘时敏掂量着言辞的分寸,进言道,“听起来确实咱又多了个好帮手,只是,文华殿讲学的,历来都是翰林学士,这郑氏没名没份的,就怕外头那些鸟言官,口无遮拦泼脏水。” 王安摆手:“杨涟自己就是言官,早把这一节想过了。郑氏,只是没有什么翰林院修撰、编修之类的名份,但她有敕命,也是朝廷给的名份。再者,徐光启做过帝师,名份够足了吧?徐光启喜欢西法火攻,朝臣尽知,郑氏呢,和他亲近,干脆直接把火器做出来了,此番郑氏就作为他的弟子,一道授课。先帝在遗诏里不是说了么,心忧边衅已开,宜多发内帑以助军需。当年抚顺之战怎么教训**的?不正是有火炮和铳枪?承先帝遗愿,为皇长子讲授能停息边衅之法。” 王安越说越顺溜,俨然已是一副向新君奏报时的状态。 刘时敏还想最后努力一下,露出为难之意道:“但她是个妇人呐,翰林院其他讲官会不会……尤其孙承宗那个老古板。” 王安轻笑一声:“若愚,亏你在宫里二十年了,这皇宫里各局各司的女官,七品到五品,百来号人,都不是皇帝的妃嫔,平素里和外臣没少打交道,也有进出文华殿的。怎么,一个外妇进到文华殿,反倒让那些翰林老爷觉得羞臊了?” 刘时敏语噎,终是立刻转了释然之态:“是儿子愚笨了。干爹说得对。”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48 王公公把事儿给定了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9章 摊牌 刘时敏坐车行过崇文门大街,到了地藏寺街和南巡捕厅的交界处。 他撩起车帘,看清茶店二楼挂着的信号,一面杏黄色小旗,才命家仆将车赶进表杆胡同。 进到那座狭小不起眼的四合院里,刘时敏见崔文敬已经到了,正与被他们称为“殿下”的朱乾珬说话。 “刘将军来得及时,崔将军刚开了个头。” 朱乾珬以一贯柔和的嗓音打着招呼,又亲自起身,去提炉上温着的茶水,要给崔、刘二人斟茶。 刘时敏倒视若平常,崔文敬则诚惶诚恐道:“这,殿下千金之躯,怎好劳动殿下。” 朱乾珬淡静地笑笑,带着几分揶揄:“何妨?你们都是我的将军。那朱老四的后人,朱厚熜,不是还写过一句诗,朕与将军解战袍。” 崔文敬小心地接过茶盏,阴恻惻地奉上马屁:“快了,朱老四的后人,很快就要脱下龙袍了。” 朱乾珬抿嘴,拍拍他的肩膀:“喝茶。” 又转向刘时敏,亲切道:“老刘,你也喝,南边带来的兰雪茶。” 刘时敏谢过,啜饮香茗前,瞥了一眼崔文敬。 崔文敬和他那身为郑贵妃亲信的哥哥崔文升,五官相类,神态却差别很大。 崔文升将严厉狠辣挂在脸上,崔文敬则看起来有股憨莽气。 这种呆头呆脑的模样,未尝不是一种连至亲都能骗过的保护色。 多年前,当宫里的小耳目告诉刘时敏,崔文升的干儿子,也是太监的胡芳,强讨崔公公的弟媳妇作菜户娘子时,刘时敏就盯上了彼时比现在还显得一副蠢样的崔文敬。 崔文敬不是阉人,却一直受权珰兄长的摆布,甚至还被迫舍了一个儿子净身后,入宫给大伯做亲信。 刘时敏的攻心术逐渐奏效,崔文敬的**感渐渐被野心替代,而马祥麟的加入,更令崔文敬相信,刘时敏背后的那支朱家血脉,有戏。 “殿下,刘将军,”崔文敬放下茶盏道,“崔文升说,趁着皇帝驾崩的机会,以加强城防、肃清贼盗为由,给巡捕营再补些青壮进来,而且要咱河北老家那些真能打的,那朱常洛准了。过些时日,巡捕营能再多两千人。” 朱乾珬赞许地笑笑:“你那个混账哥哥,一定想不到,届时这些好手,不但不会听他号令,说不定,还连他的性命,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只有两张嘴皮子厉害的文官的性命,一道取了。” 刘时敏附和:“两千人确实不少。现下,五城兵马司战力平平。月初我又确认过,京营更是空虚,实际只有七千来个不操练的废物。京中,在勤王军赶到之前,能和崔马两位将军的兵扛一扛的,主要还是锦衣卫和禁中的守卫。” 朱乾珬点头:“老刘说得是。对了,说到锦衣卫,有个事,崔将军先头已晓得,我们的人,在亲近北镇抚司刘侨的家眷,届时会扣下刘侨的老母和妻儿。这刘侨,是出了名的孝顺,况且朝廷对他们北镇抚司,也凉薄……” 刘时敏微感诧异:“我们的人?是,缪郡主还是宁德郑**排的?” 朱乾珬淡淡说了句“都不是”,就低头吹着茶末。 崔文敬觉察出气氛有些微妙,作势喝了几口兰雪茶,起身恭敬道:“殿下,文敬以巡查之名进来,不宜久留。” 朱乾珬仰起面孔,温言道:“崔将军去吧,有劳将军,把儿郎们调教得再悍勇些,寡人必有重赏。” 崔文敬一走,朱乾珬的面色就沉了下来。 “刘将军,你为何把郑海珠引荐给锦衣卫指挥使?” 刘时敏没有惴惴的模样,起身站到朱乾珬对面:“因这丫头,唔,因这郑氏提及要讨教练营兵的章法,属下想着崇明若有支强兵,与福建郑益那支水师一样……而殿下又是要与郑氏联姻的……” 朱乾珬轻笑一声:“刘将军,你与我姑母,不是反对郑朗将他家这小孙女儿与寡人联姻么?” 刘时敏依然心平气和:“崇明营兵听闻是许心素的儿子带着,那许心素与郑益将军交情不错……” “行了,别绕了,”朱乾珬打断刘时敏,“刘将军,寡人没有怪你,只是后头,郑氏在京中有什么举动,你还是要即刻报于我知。” “属下明白。” “郑氏从北镇抚司回来,与你说了什么没有?” “不曾。” “哦。”朱乾珬不置可否地摸了摸茶盘的边缘。 郑海珠进过当初关押马千乘的牢房,这一节,朱乾珬是从父亲那一辈就扎在诏狱的线人处得知的,他并不准备告诉刘时敏。 但有一桩事,今日必须说了。 朱乾珬挥手,示意刘时敏再坐回来喝茶,默然片刻后,才又开口道:“你方才问起,去北镇抚司刘侨家的人,嗯,是女**。”161小说 刘时敏心中一凛,遽然抬头,就像数月前在佘山的那夜一样,难以置信地盯着朱乾珬。 朱乾珬一脸云淡风轻:“所以你该明白,我那日为何放走佟氏了吧?” 刘时敏只觉背脊忽地一阵凉意,且在霎那间迅速地弥散,如一张滑腻又冰凉的**蛇皮,将自己裹了起来,甚至令朱乾珬的声音,都倏尔仿佛飘得很远。 “刘将军,先君很早就告诉我,令尊殁于辽阳。刘将军请想,若不是朱老四这些后人,蠢的蠢,惰的惰,阶下朝臣何至于奸猾贪腐,以至军饷空虚、边务废弛、边衅成患。令尊被围而无援兵,不得不冒险突袭,终至殉身,实则,都是龙椅上那个,和龙椅下那群,害的。” 朱乾珬声如魔音,言之凿凿,盼着每句话,都像一瓢灵慧清水,洗去刘时敏心中对于异族的不知多寡的仇恨,引领他明白因缘道理的本质,从而像自己这位明君一样,能坦然地与异族合作。 刘时敏“哦”了一声,仿佛回过神来。 “殿下,郑公和郡主他们,可也晓得?” “抚顺之战后,我在海岛听到消息,就是派宁德郑公那边出人,北上辽东去赫图阿拉联络的,他早就知道。姑母嘛,我也会尽快与她说,月生姑娘盯着的松江炮厂,总要给些货色到努尔哈赤那边。” 刘时敏竭力让自己能平静地发问:“殿下要给女**火器?” 朱乾珬好整以暇道:“没错。届时女**叩关,辽东辽西的边军,还怎么勤王呐?”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49章 摊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50章 我要张名世 马车再次行驶在崇文门大街上时,刘时敏“呼”地扯开帘子,让桂月里已经变得干燥微凉的晚风,吹进车厢。 “阿力,赶得慢些。”刘时敏吩咐家仆。 “是。” 阿力应着,掣了好几下缰绳。 “再慢些。”刘时敏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来。 阿力继续照做,心里却纳闷。 与宫里不少大珰爱坐软轿不同,刘时敏出门,要么自己骑马,要么让阿力赶车。以往总嫌车走得太慢的主人,今日怎地…… 刘时敏感到呼吸顺畅一些后,疲惫地靠在车窗上,向外望着沿路风景。 前头是正阳门大街。 左手城墙内,便是六部、鸿胪寺等办事衙门,以及翰林院。 这个时辰,仍陆续有各部小官和供职翰林院的诸多书吏,从正阳门走出来。 西沉的落日,像高妙的画师,给这些帝国文士的身影镀上一层金光。 同样呈现出暖色的,还有普通行人和牲口。 而比游走移动的人畜更为生动的,是街道两边次第升起的炊烟。 有来自酒楼饭肆的,也有来自胡同深处的民宅的。 那些炊烟,映着斜阳袅袅而起时,亦是金色的,仿佛光明的焰火,直上云霄,比人间大道上的景致,都更浪漫,也更迷幻。 车继续西行,锦衣卫的大门赫然在目。 这个祥和平宁的黄昏,在周遭几条胡同的炊烟围绕下,锦衣卫的地界,似乎也少了几分森然的兵戈气。 但当几个办事的缇骑快马加鞭地从北镇抚司飞驰而出时,刘时敏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 似乎在一瞬间,眼前的炊烟就变成了滚滚狼烟,锦衣卫缇骑,也骤然幻化成了辽阳边军的身影。 其中,就有自己的父亲。 刘时敏闭上了眼睛。 “老爷,咱家到了。” 小半炷香后,家仆阿力在唤刘时敏。 继而又是一句:“咦,郑夫人?” 刘时敏将自己从彷徨神思编成的网中拽出来,双掌撸了撸面孔,提步下车。 郑海珠迎上来行礼。 “怎么这个时辰来?”刘时敏问。 他能看到郑海珠映着夕阳余晖的双眸闪中,闪过一丝幽微的异色。 刘时敏心头哂然,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那句发声,具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奇特喜悦。 当然无关乎什么旖旎之情,他只是仿佛,一个踽踽独行于崖边险途的旅人,忽然见到同伴从迷障里现身,朝他走过来。 刘时敏以一句透着前辈端严意味的话,来掩盖这瞬间的不寻常:“丫头,你是不是来跟老夫打听文华殿的事?” 郑海珠跟着刘时敏往宅子里走,一面直言:“左老爷又去京畿督察收成了,我着急,跑杨府去问,总还是来找公公便宜些。” 刘时敏浅笑着揶揄:“你那日来找我引荐骆思恭时,对想进文华殿的事只字不提。怎么,现下倒沉不住气了?” 郑海珠仍一副不想掩藏心机的坦诚模样:“因那时先帝尚未大行,内廷外朝正是紧要之时,我见公公却**家中,自是不好打听公公是否还与王公公亲厚,所以也不敢托付公公运作此事。恰逢左老爷照拂容身,就与那一头说了。至于目下,晚辈确实急着打探进展。” 刘时敏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吩咐下人去将晚食端来,才引着郑海珠进到小花厅坐下。 “定了,”刘时敏不卖关子,“王公公与万岁爷提了先帝遗诏中对建奴犁庭扫穴的意思,万岁在东宫时也将抚顺捷报记得分明,听过你的名字,还晓得福建那边买你的火器,在海防里派用场,所以,王公公一说,万岁爷就没觉着有什么膈应,甚而还提及,自己幼时,也得宫中女官教导过,帝师未必就不能是妇人。再者,董公从前是万岁爷的师傅,前日万岁爷召见董公时,他亦给你美言过了。” 郑海珠闻言,爽快地松了双眉,露出石头落地的释然,继而是几分欣然。 “刘公公,”郑海珠带着跃跃欲试之情望着刘时敏,“你道我为何比攻城拔宅还急?因这几日听说万岁大赦,我急着要借给皇长子讲授火器的由头,从诏狱里挖一个人出来。” “谁?” “张名世,那个关在诏狱里的云南参将。” 刘时敏对这个名字还真的陌生,他眯着眼,有些茫然。 郑海珠解释道:“昔年结识了山阴张家两位公子后,燕客公子见我执着于火器,就告诉我,他们绍兴出了个叫张名世的武将,镇守云南,平定苗部叛乱时,被御史**延误军机、杀良冒功,定罪入狱。” 郑海珠说的张名世,是二十多年前就摘了武进士榜的勇将,难得逐级升迁、领兵戍边后,利用云南硫磺矿丰富的优势,钻研火器,惜乎获罪入狱。 在历史上,明军对后金军,在萨尔浒惨败后,朝廷启用赋闲在家的熊廷弼,颇知兵事的熊廷弼看中已经吃了多年牢饭的张名世,将他运作出狱,送去辽东练兵,操持火器营。张名世不负重托,将两百斤的火炮用于实战。 但这个时空里,没有萨尔浒之战了,熊廷弼还未复出,张名世就还在吃牢饭。 郑海珠原本以为张名世被关在刑部,前日又去北镇抚司都督刘侨家里对小刘公子嘘寒问暖时,便问起张名世。 已对她消除不屑之意的刘侨,爽朗告知,张名世在刑部天天骂娘,早就被转到北镇抚司关押了,不过骆思恭素来敬重边将,并未为难张名世。 郑海珠大喜,估摸着朱常洛新君登基,大赦是规定动作,杨左二人是言官御史,上奏给张名世这种不陷党争的陈年旧将说几句话,并不难,骆思恭更不会从中作梗。 她郑海珠,要平替熊廷弼,把张名世弄出来。 刘时敏喝了一口下人奉上的菜汤,想了想,对正在啃羊馅儿馒头的郑海珠道:“丫头,你去捞张名世,就为了探讨火器、编撰教案?” “这是第一步,”郑海珠咽了馒头,果断道,“他是戴罪武将,进文华殿不妥,我会让旧友卢象升来京,辅佐我和徐公教授皇长子。但教授一阵,我会瞅着机会在皇长子跟前,为张名世和孙元化美言,若渐渐地能令万岁爷属意他们,委以重任、派往辽东,自是最好。若二人名号无甚水花,也不打紧,我会恭请张名世南行,为我崇明营兵操练。”.cc 郑海珠说到此处,滞顿片刻,以更为肃然和决绝的眼神,盯着刘时敏。 “刘公公,努尔哈赤之患,甚于我大明朝堂上下的所有争讦,甚于海外番夷的所有滋扰,甚于东西南北的所有教祸和民变,务必用尽早再以雷霆手段相向!” 刘时敏接了郑海珠的目光,却不知道应该报以怎样的回应。 他惘然之际,仿佛人偶般喃喃一句:“**比那闽海的红毛,还厉害么?” 郑海珠哪里晓得刘时敏这句话并不是疑问句,她只戚然地冷笑一声,神思仿若在从今往后的三百余年间来回穿梭。 “刘公公,后金**对神州的祸害,可真的会排在那些洋猴子前头。” 刘时敏移开目光,低头沉声道:“好,但愿我大明君臣都能明白。” (本章完)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50章 我要张名世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51章 当年疑案 接下来,不及郑海珠主动问,刘时敏就与她说了不少进入皇城和文华殿进讲的规矩。 郑海珠一一记了,见刘时敏不再动筷子,面上也疲态更显,便要告辞。 刘时敏和她走到前厅的影壁后头,忽地驻足。 “丫头,”刘时敏须臾犹疑后开口道,“京城不比松江崇明,朝堂和后宫的波谲云诡,就像六月惊雷,不知何时便来势汹汹。你若遇到了,莫太执念。” 郑海珠盯着对方,口气却带着谦逊的探究之意:“阿珠数年前就与公公同历生死之险,公公若觉着,这几年,我哪里做得唐突冒进,公公一定指点出来。” 刘时敏嘴角抿了抿,忽地抬头看向中天明月,缓缓道:“谈不上指点,只是些许感慨吧。丫头,你看,其实,我说起来,是陈矩陈公公最早护着的,陈公公他,就是我头顶上的月亮一般,叫我暗夜里走着,也不慌神,看得清前头的路。后来,陈公公他老人家仙去了,我便踏踏实实地跟着王公公,不再记着自己是万历爷跟前的人,只本分地在东宫当差,终究仍是得了造化,去南边管织造局。丫头,世事无常,生死有命,咱头上的亮光,从哪儿来,其实不必执念。老夫我,是这个意思。” 郑海珠迅速揣摩刘时敏的话里深意,心中未免升起几缕疑云。 自己一个知晓历史脉络的现代人也就罢了,这刘时敏,怎地话里话外的,也好像有点不看好新君阳寿的意思。 但念头飞去又飞回,因想着,这位刘公公怎么也不可能是郑贵妃和崔文升那头的人。 又或许,刘时敏其实是劝自己,莫要一朝登了天子堂,就去和东林派搅和在一处吧? 郑海珠于是由衷回应道:“公公所悟,晚辈谨记。” “好,回吧。” 待迈出门去,花二刚要去招呼左府的骡车过来,郑海珠却又折回来。 “公公留步,晚辈还有一事要问,”郑海珠对着返身走近的刘时敏道,“刘公公,当年马宣抚殁身于诏狱之中时,公公可在京中?可知悉几分原委?” 刘时敏心里一个格愣。 他飞速地掂量,自己与其托辞在外州公干、而避开这个话题,不如说些已然传扬开的讯息,套出郑海珠想问什么。 刘时敏遂叹口气:“我在京中,听说后也是惊诧不已。怎地又想起问这个?是祥麟两口子听说你去诏狱和骆思恭他们攀交情,心里别扭了?” 郑海珠摇头:“祥麟急着去山海关,我没与他多说去见骆思恭的事。我只是那日,看到诏狱里供着马宣抚的牌位,不免唏嘘。听闻当时,戎政尚书李公,慨然上书,万历爷已经要允准马宣父出狱了,怎地听祥麟说,他父亲仍是在狱中被邱太监勒**?” 刘时敏不动声色地反问:“骆指挥使没告诉你?” 郑海珠老实道:“骆指挥使的公子,见我给牌位上香,便说了句当时他父亲还只是个千户,我就懂了,怎好再打听。” 刘时敏眉眼一松:“你还真是把我当百晓公,什么都来问我。唔,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姓刘,刘卫帅武举人出身,也敬重马宣抚那样的名将,马宣抚下狱后,邱太监的东厂手下拷打他,听说刘卫帅事后还专门请来大夫治伤,饮食调养都安排着。马宣抚最后还是亡故了,实则,是一桩无头公案。” 郑海珠眸光一闪:“公公的意思是,未必是邱太监缢杀的他?” 刘时敏点头:“当时邱乘云的确在诏狱,应是正用刑,试图对马宣抚屈打成招之际,赦免马宣抚的圣旨就到了北镇抚司,邱乘云带着两个崽子出来接旨,再进诏狱时,马宣抚已经气绝而亡。嗯,当然,这是事后李尚书**邱乘云时,邱太监给内阁和司礼监的说法。” “哦?”郑海珠面上越发疑惑,“那是北镇抚司的地头,就算东厂能插足,刘卫帅的锦衣卫难道不同时在场?我此前看到有个文士僭语郑贵妃和福王的案子,骆指挥和东厂的人,就是会审。” 刘时敏的思绪,仿佛也回到了那年的情境中。 他附和道:“李尚书也是这么质问的。唉,刘卫帅彼时带人在抄一个朝臣的家,北镇抚司的都督在,那都督黠滑,应是先听到了赦免的消息,又不想得罪邱太监,干脆让邱太监独自进诏狱审讯。” 郑海珠有些震惊道:“所以,当时诏狱关押马宣抚的牢房里,既无东厂的人,也无锦衣卫的人,他就这样,气绝了?” 刘时敏回忆道:“秦将军和祥麟来到京城,他母子两个自然要弄个明白。李尚书出面,找刑部的仵作验了尸身,确是皮绳勒死的。隔了几间的牢房,当时还关押着几个朝臣,他们说,听到邱太监呼喝过,不招供有反叛之行,就勒死马宣抚,但又说,也听到邱太监回来后急得大喊,怎么就**,来人,来人。” 郑海珠目光灼灼:“那,那末了,也没查清楚,马宣抚是死于何人之手?” 刘时敏沉声道:“还能再怎么查?当时的首辅,叶向高,亲自给秦将军赔不是,那北镇抚司的都督,也被降职为千户,邱太监被免了矿监之职。万历爷让司礼监秉笔卢公公,亲自到秦将军下榻的驿馆,安抚宣慰,又封秦将军为石砫新任宣抚使。祥麟说,他母亲想到石砫若真的与朝廷恩断义绝,周遭的那些土司也会蠢蠢欲动,届时川蜀战乱又起,苦的还是百姓,就……领了敕封,扶棺回川了。”大风小说 郑海珠听得仿如胸口被压大石。 史家之笔不到之处,后人口舌妄议之处,何尝不是秦良玉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内心。 若在后世那些醉心爽文、连主角被骂几句都恨不得主角立刻将对方打死的人看来,丈夫死于天子之昏聩和权阉之贪恶,妻子怎么不带着儿子**?真是白莲花和圣母,真是教科书式的包子。 但秦良玉是秦良玉,是千古入谱第一人的秦良玉,她的内心,不是只有亡夫,还有辖内万千百姓的太平。 秦良玉真的就这样,回到石砫继任土司,继续为明廷镇守川蜀之余,沥造出的一股又一股白杆军的年轻血液,无论在那个时空的历史,还是这个她郑海珠所在的时空,都注入了辽东大地,为大明拼尽全力抵御外辱。 “丫头,阿珠……”刘时敏见郑海珠陷入呆怔,唤了她好几声。 再定睛辨去,看到那张仍是年轻光洁的面孔上,挂着两滴泪。 郑海珠吸溜了一下鼻子:“公公,秦将军不容易。” 刘时敏喃喃:“祥麟也不容易。” 他心里想的却是,放下杀父之仇,几人能做到?祥麟做不到,对,阿珠,那个对你动过心的小子,他能放下男女之情,但绝不会放下杀父之仇。恰因为马宣抚的死因存疑,祥麟这些年来才会那么痛苦,才会抛不开一个执念,那便是,若非朱家天子要给内库敛财、派出矿税太监四处骚扰,马宣抚怎会蒙冤下狱! 说到底,真正的凶手,就是龙椅上的朱家天子。 刘时敏正思忖间,只听郑海珠似有释然之象:“多谢刘公公告知,原来锦衣卫前任卫帅对马宣抚并未苛待过,我再见祥麟时,便可坦然与他讲,我在结交骆思恭了。” 刘时敏摆摆手:“说吧,无妨,我这几年,一直从老骆那里要人护卫,祥麟不也知道?没见他对我有微辞。再说了,我也是内官,他不也与我能共事?他对你,怎会心生芥蒂。” 郑海珠莞尔,再次告辞。 回到左府的马车中,她眼前的帘子上,仿佛又出现在诏狱中看到的土司文字。 红色? 邱太监当年已是大珰,应该穿的是红色曳撒,但邱乘云进出诏狱谁不知道? 马宣抚所刻的红色,应该不是指邱乘云的服色。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51章 当年疑案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52章 原来你和老子是同行 有杨涟和徐光启出面,自知气数将尽的首辅方从哲也未从中梗阻,恩准张名世出狱的旨意,很快降下。 八月初八这天,郑海珠带着李大牛走进锦衣卫,去接张名世出狱。 指挥使骆思恭今日去御前奏对,不在值房,但早已交代过儿子骆养性接洽郑氏。 此际,骆养性客气地迎上来,引领郑氏主仆二人先去值房见刘侨。 历朝历代,朱常洛这种并非篡位抢来龙椅的新皇帝,都要唱一阵起复旧贤和慎刑少捕的宣慰口号,以彰显仁君之风。是以,政权交替最紧张的几日平稳过渡后,锦衣卫也仿佛进入了业务淡季。 刘侨从厅后走出来时,一手捏着毛笔,一手提着纸笺。 郑海珠已知这北镇抚司都督,因受教于来自书香门第的母亲,满身粗豪气的外表下,竟是很有几两舞文弄墨的文心。 她遂寒暄着问道:“刘都督又发诗兴了?” 刘侨也不见外,呵呵笑道:“跟一帮舞枪弄棒的臭小子混久了,诗兴尚有,诗才休提。得亏咱锦衣卫还有个小才子,能做本都督的‘一字师’。郑夫人你瞧,这个字的推敲……” 郑海珠去看刘侨笔锋指向的句子:晴光海色浮天外,掩映山容落几前。 那个“浮”字下面,有一个涂抹掉的“扬”字。 郑海珠莞尔,心道,确实改得好,“扬”字有些莫名其妙的张牙舞爪,而“浮”字,不但符合景色的观感,意象上也颇耐咀嚼。 但她开口,还是浸润了正色品评的浅浅恭维:“扬有扬的妙处,气性勃发。浮当然也不错,浮生若梦,恰似海市蜃楼般的幻影。” 刘侨目露得趣之色道:“哟,夫人这话,和小才子一模一样。” “哦?这么有缘?那,刘都督,带我见见贵司这位才子?” 刘侨将纸笔往公案上一搁:“走,咱去诏狱提人去。到了诏狱,那小后生,你也就见着了。” 几人走进诏狱,郑海珠一眼确认,在天光里誊抄的年轻人,仍是那日叫她起疑的书吏。 “古清泉,你改的诗,得了郑夫人赏识哩。”刘侨大咧咧道,口吻里没什么上官的架子。 书吏古清泉,低头弓腰,作揖的双手定格在前伸的位置,恭敬道:“小的诚惶诚恐,诚惶诚恐。” 书吏没有官身,就是锦衣卫衙门雇来的,连“卑职”都不能自称。 郑海珠上回听他与骆思恭禀报,就隐约听出几个尖团音,今日又听他“诚”字发音有异,遂和声问道:“古小郎莫非和我一样,老家也是南边的?” 古清泉的背稍直了些,却仍不敢抬头的样子:“回夫人的话,小的老家在浙东,小的幼学之年才随尊长来到北京,说话免不了还有些乡音。” 郑海珠赞道:“唔,浙东好地方,被称作唐诗之路嘛,怪不得,你文采上佳。” 言罢,不待古清泉回应,就换了话题,对刘侨道:“先办正事吧,有劳刘都督带去张参将的号房。” 刘、郑二人前头走着,骆养性略退在后跟着,李大牛却在古清泉桌子对面的石墩上一屁股坐下来。 古清泉诧异地看着他。 李大牛抿嘴道:“大秀才,你抄你的公文,看我作甚?” “兄台你,不随侍你家夫人左右?” 李大牛摆出一副老成模样:“夫人和刘都督,有话要和张参将说,下人不方便听去。” 古清泉略作领悟之态,搓了搓手,坐下去,拧着眉,开始抄写。 李大牛仿佛猴屁股似般坐不住,站起来溜达须臾,又去与古清泉搭讪:“大秀才,京师的柳泉居,是不是挺有名的?那处的酒水,如何?” 古清泉抬头,彬彬有礼地作答:“嘉靖爷的时候就在了,原就是卖越州黄酒起家,如今是三层的大气派。” 李大牛喜色上涌:“嘿,那敢情好。咱家夫人今晚在那处宴请张参将,和一位大人物。定也要屏退左右的,咱就能拿着夫人打发的银钱,在楼下沽酒喝。” 他说着,舔了舔舌头,仿似已进入对那纯酿滋味的畅想。 古清泉淡淡道:“那兄台须多饮几杯。” …… 诏狱号房。 铁锁开启,张名世挺着身板,从阴影中缓步走到狱卒举着的火把下。 他已事先得知遇赦,先头两日因绝处逢生而处于安静的欣喜中,到了第三日却又暴躁起来,喝问什么时候放老子出去。 此刻,他一眼认出刘侨,却狐疑地盯着郑海珠。 这娘们儿是何方神圣? 郑海珠冲他拱拱手:“恭喜张将军,今岁仲春时节,令郎喜得麟儿。嫂子的病也好了大半。” 张名世先是愣怔,好像没明白眼前女子说的是他张家的事。 继而,中年将军露出因动容而变得哭笑难辨的表情:“大和尚他,也当爹啦?老子当爷爷了?咳,这,这真是……” 张名世一时语噎,吸了吸鼻子,又胡乱地从额头抹到下巴,闷声道:“老子莫不是在做梦!” 关在诏狱里的罪臣,家眷探视和书信的路子都不通,张名世已有整整四年仿佛陷在世界尽头的深渊里,悲愤自己冤屈的同时,思亲之情炽烈如火。 此刻听闻家中,发妻安好,长子还给自己添了孙儿,当真觉得,自己现下,哪里是从深渊回到人间,简直是乐得要上天了。 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望向郑海珠:“尊驾是?” 相较方才打照面时的警惕,此际口气镶着明显的恭敬礼数。 他已看清郑海珠的发式乃已婚妇人模样,又见刘侨亲自陪她来,便掂量出她的出处不会寻常。 只是此人,怎地与他这罪臣之家熟稔? 郑海珠也不避讳刘侨,不疾不徐道:“长话短说,数年前我与山阴张氏的两位公子结识,从他们那里听说了张参将,参将镇守大明西南,精研火器。而我在南直隶松江府也有火器厂,自是崇敬张公,奔波之余,去绍兴拜见过嫂子,也请令郎到松江看过火器厂。” 一旁的刘侨适时插话:“老张,我也添几句紧要的。郑夫人和咱一样,也不是什么高门贵府的子侄,但她买卖做得不小,难得还助朝廷教训过**和红毛番,那两场胜仗打得,漂亮,痛快!如今她身有六品敕命。这回,是她找的御史老爷和翰林院帝师们,转圜一番,把你弄出来的。” 张名世听得一愣一愣的。 满脸写着“我被关了几年,外头的世界已经发生那么多事了么”。 紧接着,他似乎明白了,郑海珠为啥捞他出来。 原来是同道中人啊,不论搞火器,还是打仗。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52章 原来你和老子是同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53章 狱卒卸了张名世的手链和脚铐。 经年的牢狱生活,就算骆思恭敬重边将,吩咐狱卒莫折辱和冻着饿着张名世,日常洗漱却是莫在想着讲究的。 张名世带着满身比牛马牲口还重的臭气出来,与众人往诏狱门口行去时,莫说衣衫倜傥的年轻公子骆养性,就连刘侨,也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好几步。 郑海珠倒不介意的模样,神态自若地与张名世并肩走着,知道他此刻最爱听家中光景,便说些去绍兴张府拜访的情形。 又路过供奉马千乘牌位的牢房时,郑海珠唤住刘侨道:“都督稍候,可否容我看看灵前的地方,快中秋了,马公的儿媳,想托我送些果子来。” 刘侨不疑有他地爽快点头。 一旁的张名世见了,打个愣神,语气复杂道:“原来朝廷还想着马宣抚。倘使云南的苗部,能如川蜀的石砫那样太平,老子也不会受这六年冤屈。” 郑海珠巴不得张名世发牢骚发得久些,好给她机会再察看细节。 果然,脚下的地牢里,那方狭小空间中,仿佛被清理过一般,不但床板没了,泥地上也光溜溜的。 她没有多问,转身出了牢房。 办完一应手续,离开诏狱、上了骡车后,郑海珠指指赶车的秦方道:“张公,这是老秦,我商社在京中分号的管事,他先送你去客栈,一应用度我们都备好了。今晚我与另一位酷爱火器的小友,设宴庆贺张公脱身囹圄。” 张名世看着比不惑之年还要苍老许多的脸上,皱纹如水波般漾开。 “郑夫人,敢问那位才俊名号?” 郑海珠和声和气地介绍:“他姓卢,名象升,也是我们南直隶的文士,已有举人功名,但夫子们的圣贤书外,他更爱本朝的火器册子。几年前我的火气厂还是个打铁铺子的时候,他就是管事了。我拿他当自家弟弟一般,便与他讲,卢贤弟那一手挥舞大刀的硬功夫,若去考武举,定也名列前茅,他竟真的动了舍弃科举制艺的心思。” 张名世淡淡“哦”一声。 他到底年纪和阅历摆在哪里,如何听不出郑海珠的铺垫之意。 是说那后生小子,虽是读书人,却不会看不起武将。 终得自由的喜悦,以及眼前这妇人礼数周到的安排,和娓娓道来的话语,都令张名世彻底放松下来。 他于是直言道:“郑夫人为老夫如此奔走,老夫感激不尽,也不与夫人生分了。劳烦夫人借老夫几两银子,好教老夫坐船南下。唔,若夫人不嫌弃,老夫回绍兴看过孙儿后,就去夫人的火器厂,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可好?” 郑海珠就喜欢这种不绕弯子的交流方式,遂也不再客套,开口便如排兵布阵似地。 “此番张公出狱,是遇赦,并非起复,一时三刻恐难再授军职。我那火器厂求贤若渴,自是最愿张公能屈尊前往指点。不过,因我已蒙恩准,能进文华殿为皇长子授课,所以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张公得留在京城,助我和那位卢公子,琢磨着怎么给皇长子,把火器妙法讲得有趣。” “呃,如此……”张名世的双眉微微蹙了蹙。 郑海珠知他回乡心切,听说要看似被一个妇人“挟恩图报”般拉着不让走,自然郁闷。 但现下,郑海珠很清醒,自己须按捺住对于人伦的同理心。 “张公,”郑海珠带上了惇惇之意,亦不掩饰自己从真实资历中积攒下的强势,“我昔年,从辽东到闽海,敢与辽东和福建的总兵参将们,还有马宣抚虎子那样的少壮勇将,称一声同袍。但越是敬佩我大明的武臣,我越是觉得,将才还是太少了。张公你正是当打之年,现下有了好机会,正该让新君,知晓你的名号。” 张名世却苦笑,苦笑深处又有藏不住的忿忿,一时便现出对郑海珠所言的不屑来。 “夫人未到三十岁,就得了赐服和敕命,如今又要给未来的太子去做女师傅,如此一帆风顺,自然看诸事都如鲜花烈火般。老夫却已没什么鹏鸟之志和沙场雄心了。老夫,被朝中那些文官儿,那些刀笔吏,害得还不够惨么!” 郑海珠摇头:“张公此言差矣。老骥伏枥,尚且志在千里。公一身本事,一肚子精研火器的门道,岂可一朝被蛇咬,就此堕了精气神呢?” 继而,她露出和张名世类似的苦涩,但苦涩之中却不全然是发泄情绪的愤懑。 “张公以为我一直万事顺遂?呵呵,公怎知我没被大明的文官祸害过?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比猪下水还臭不可闻的心思,仗着自己管着太仆寺的钱袋子,就要辱我欺我的文官,我也不是没遇到过。但咱也不能一棍子打翻一船人。战抚顺的时候,挂兵部侍郎衔的张铨,他不是文官么?急调福建、撑着俞咨皋俞总兵,和红毛拍桌子谈条件的商周祚,你那绍兴老乡,他不是文官么?这一回给万岁爷上奏求情的杨涟,他不是文官么?” 张名世先被郑海珠戴顶高帽子,又听她亦倒了一番苦水,再耳闻那几个被她夸赞的大明文臣,便也不觉得这小妇人要与他争论个是非曲直了。 况且,人家也的确没说错,当年构陷他老张的是御史之笔,如今助他老张囫囵着出来的,不也是御史之笔么。 郑海珠见张名世面上有融冰之象,觉着不必再说劝君重燃斗志的车轱辘话,便缓和了口吻道:“先头斡旋之际,怕太张扬,不敢知会张公的家眷。前日从杨御史那处得了准信,我便用驿站的邮路,写信去绍兴,请令郎北上。绍兴过来,总也需个把月才能到京。” 张名世高兴起来,舐犊之情蓬蓬而起,心下再一琢磨,就算自己真的决定卸甲归田了,儿子总不甘心跟着做田舍翁,要么从军,要么考进士做文官,哪条路不得朝中有人? 如此忖来,这位郑氏的确给了自己一个重兴门楣的好机会。 他搓了搓手,笃诚道:“夫人说话做事,的确妥帖,老夫佩服。” …… 是夜,郑海珠在秦方推荐的鸿雁楼设席,杨涟自然不宜出现,作陪的只卢象升一人。 卢象升去岁春闱不中,在南京国子监,继续备考。 下一次会试要两年后,不甚急迫,他一接到郑海珠的急递召唤,弄明白简单的原委,登时兴冲冲赶来。 今日与张名世相见,一个是七分理论、三分实践,另一个则是实践为主、理论随缘,酒桌上一聊,不到半个时辰便弥补了彼此短板。 加之卢象升素来对沙场征战、攻防门道极感兴趣,张名世从前在云南时,因彼处地形复杂,又对仰攻山崖、抢渡河滩、草原杀伐、攻城拔宅,样样精通,是以二人相谈甚欢。 郑海珠在一旁静静听着,抽空将席上佳肴吃个八分饱,听他二人开始一问一答地讨论实战时,便问酒楼伙计讨来砚台纸笔,准备写字。 张名世侧头,下意识地露了惊异之色:“夫人作甚?” 郑海珠笑了,瞅瞅包厢外头,低声道:“莫紧张,我又不是东厂的番子。我是将张公说到的新奇木作,记下来,仔细琢磨琢磨,怎生给皇长子讲得有趣些。这叫,备课。” 张名世唇角一松,他才不在意“备课”这种自己没听过的词藻,不是录口供就好。 卢象升也从对沙场宿将的追星心态中醒悟过来,帮着解释道:“夫人去打听了,皇长子喜欢木作,颇爱打制各种木头机关。夫人就寻思,火器也并非只有铜铁冶炼和药石配伍,铳有铳架,炮有炮车,都是木头做的。再者,火器之法,其要旨还在于攻敌、御敌,所以攻防之中火器之外的木质械具,也可以先给皇长子讲起来。” 张名世了然:“如此,有理有理,夫人真懂循循善诱。” 郑海珠也不客气:“其实我是开学校起家的。” 她说到一个“校”字,想起或许在将来出现的名讳问题,便又顺手写在纸上,作了个着重记号。 张名世凑上去,主动道:“殿下喜欢木疙瘩机关啊,那夫人写个巢车,那玩意儿有意思,当年在西南那块,播州杨应龙叛乱,我明军各营都备有巢车。” 郑海珠道:“好,我先记一笔,明日劳烦张公细细说与我和象升贤弟听,我们最好能画出个大概。” 如此说说写写,吃吃喝喝,三人至戌中时分才结束欢谈。 因京城宵禁,左府的管事已带着左光斗的腰牌,在酒楼前候着。 郑海珠将张、卢二人送去客栈,回到左府门口时,李大牛上前禀报。 “夫人,我在柳泉居坐了两个时辰,果然有人去跟伙计打听,可有夫人和张参将样貌的客官,在包厢用膳。还问,统共几人,其他来的,是文士,还是瞧来有功夫的武人。” “伙计怎么说?” “伙计觉得莫名其妙,还反问,文武哪里都写在脑门上,有的文人象杀猪的,有的武将倒儒雅得很。” 郑海珠没心思笑,又道:“你坐那儿,瞧见进来又出去的客人了?长什么模样?” 李大牛道:“我每一茬都盯了,没有很快走的。来打听的应该很精明,先坐下吃些酒菜,临走时才问的。” 郑海珠的眉头拧了起来。Μ..cc “柳泉居设宴的幌子,宴请要客的幌子,我们只扔给了那个书吏。这么说,他,或者说他背后的谁,果然盯的是我?” 李大牛也纳闷:“咱们能得罪诏狱啥人啊?夫人上次拜见骆指挥和刘都督,这回去提张参将,不都是光明正大的事。” “嗯,他们不应该对张名世这种关了好几年、背后屁势力没有的倒霉边将瞩目。应是听那书吏禀报,今日还有重要的人。他们想瞧瞧,那人是谁。他们想弄明白,我的行踪,在京中结交哪些人?” 郑海珠想起马千乘那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牢房,忽然一阵鸡皮疙瘩,仿佛背后有两只眼睛在盯着自己。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53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54章 一进宫就遇诈 辰时将尽,紫禁城,乾清宫。 大明王朝的第十四位皇帝,朱常洛,在早朝过后,请自己的旧时师傅、如今得授太常寺少卿的董其昌留下,又命内官传长子朱由校、皇五子朱由检进殿。 昨日,是两位皇子出阁前往文华殿进学的第一天,讲官孙承宗,即不久前起草万历帝遗诏的执笔,虽在争国本中并不一味赞成制裁郑贵妃党羽,却是朱常洛信任的文臣。 “你两个,昨日聆听孙师傅教导后,何所获?”朱常洛淡淡问道。 已经十五六岁的朱由校,因从小就被李选侍灌输“小爷不喜欢你”,素来到朱常洛跟前回话时,都带着紧张瑟缩之意。 “回陛下,孙师傅教了《大学》,让臣背诵,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我是问你有何心得,不是让你背书!”朱常洛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森然。 朱由校一愣,竟下意识地去看身旁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弟弟朱由检。 朱常洛目光也扫过去:“我问的是你们俩,小五你说说吧。” 朱由检侃侃道:“昨日孙师傅讲《大学》,讲到明德于天下者,应有章法,治国须先齐家修身,齐家修身须先正其心、诚其意,正心诚意须先格物致知。臣便想着,致知不仅是致仁良之知,还有致万物之道,故而对今日徐师傅等诸位先生来讲授农桑与火器,越发期盼了。” 听朱由检这番话出口,立于殿中的董其昌,心中滚过几缕惊赞。 这个才十岁出头的皇五子,不可小觑。 或者说,负责抚养他的东李,和伴读太监,不可小觑。 他们大约早已将皇子讲官们的遴选原委打听分明,知晓此番开了先例,增设火器一课,定是天子特意加上去的,说明天子对西法派颇有好感,所以今日也让五皇子捡好听的说,去对天子父亲的胃口。 果然,朱常洛面色稍霁,喝了一口内侍奉上的参汤,叮嘱两个儿子:“徐师傅已是花甲之年,脾气又比孙师傅温煦不少,你二人若欺他性子和顺,有顽皮笑闹、冒犯徐师傅之举,朕定会严惩。” 两兄弟忙喏喏称是。 朱由校也便罢了,朱由检却是当真少年老成,已从这两日的气氛中,印证了养母“东李”所言,父亲朱常洛从前不敢和先帝提长子出阁念学之事,乃因怕郑贵妃以为太子和外臣勾连、用这个法子倒逼万历册封皇太孙,皇太孙一立,太子地位就稳固了,更没福王什么事了。 如今父亲终于坐上龙椅,头一件事就是准奏东林臣子的进言,让皇子们走出深宫,去文华殿听讲,并且十分在意儿子们的求学态度。 此刻,连灌几口温热参汤的朱常洛,精神足了些。 这位新天子看一眼董其昌,又对儿子们追了一句:“与徐师傅一同进讲的,还有位女师傅,姓郑。昨日礼部的拜师大典,她虽有敕命却无官身,又是女流之辈,就未进文华殿受礼。但,董师傅和徐师傅都说与朕知,她是难得的贤良师才,朕还晓得,她与孙承宗师傅当年一样,是去过边塞的人,为国朝立下过汗马功劳,你二人务必也要尊之敬之。” “臣谨遵陛下教诲。” “嗯,去文华殿吧。”朱常洛沉声说道。 俩兄弟出得乾清宫,下了玉阶,各自的伴读太监迎上来。 一行人走过准备修缮的三大殿附近时,朱由校的乳母客印月,自慈庆宫方向款款而来。 “哥儿,奴婢送你去文华殿,”客印月笑眯眯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咱哥儿一眨眼就出阁了。昨日奴婢在御膳房盯着桂花糕,没来得及瞧见哥儿进学的模样,今可不能错过了。” 朱由校一脸赤子般的喜悦:“好啊,嬷嬷一道走着。” 朱由检却拧了双眉,语气中透着霜意:“文华殿,差不多算外朝了,嬷嬷去,不合适。” 客印月佯作愣怔,继而很快又笑道:“文华殿不就是御药房那块嘛,东李选侍疰夏那阵,奴婢还在御药房遇到过你们宫里的妹子呢。” 朱由检自两年前开始,就厌烦哥哥这个乳母,总觉得她在人前人后,对朱由校是两副模样,人前慈蔼,人后,人后就有些像东李斥责一个宫女的用语:轻佻。 此刻,朱由检听客印月拿自己敬重的养母出来说事,登时挂下脸来:“客嬷嬷,若御药房和文华殿是同一回事,那为何还要用宫墙和长廊隔开?” 客印月将抚媚之态收了,目光在朱由检面上驻留须臾,叹口气。 “殿下把奴婢教训得对,”她显了无奈委屈之意,“嬷嬷只是听说,今日给哥儿讲课的,有个女师傅,便以为,无甚不便之处。” 朱由校不忍,睥睨了弟弟一眼:“就是,那位郑师傅不也和嬷嬷一样,是个妇人?有什么不合适的。” 又拿过侍读小太监手里的书箱,递给客印月:“嬷嬷提着,咱走。” …… 卯时三刻,郑海珠和卢象升就在东华门外等候了。 得授皇子讲官后,李选侍的娘家人一时三刻不可能再为难郑海珠,她便从左光斗府中搬了出来,住到秦方寻好的商铺后院中,卢象升和张名世则住在隔壁的独门民宅里,互相有个照应。 今日,郑、卢二人特意很早就到了宫外,因昨日不被允准参加礼部的仪式,便想迎到徐光启后,再问几句礼仪细节事项。 不料,将将要交辰时之际,徐府的管事匆匆赶来,说是徐光启昨天傍晚开始腹泻,一夜不宁,府里天没亮就去请大夫了,今日的讲学定是来不了。 “还有此事?”郑海珠问那徐府管事,“是晚膳前就开始的?” 管事点头。 “那,难道是文华殿的食盒……” “哎夫人慎言,”管事忙压着声儿道,“咱家老爷估摸着也是菜不太新鲜,但老爷最是个仁义脾气,说是吃几副药就行了,莫来宫里头计较,免得御膳房那里有宫人内侍的挨罚。” 他说话间,东华门里出来个二十几岁的内侍,略一张望,就向此处走过来。 “可是郑师傅和一位姓卢的公子?” 郑海珠忙与卢象升还礼。 “咦,徐翰林呢?” 徐府管家上前陈情,内侍“哦”了一声,想一想,说道:“那咱家回头与孙翰林禀报,郑师傅和卢公子,先赶紧随咱家进宫去,讲官还得先更衣。” 太子与皇孙的讲官,都要换上红袍子,再进文华殿,这个规矩,郑海珠已在前日拜见徐光启、商量讲课分工时得知。 侍卫验看牌子后,三人进了东华门。 “公公贵姓?”郑海珠问道。 “唷,您客气,免贵,姓薛。” “公公可是在司礼监?” “嗯。” “有劳公公引领一趟,我们南边没什么旁的土仪,出些绢帛帕子还能见人,公公试试我们松江丝棉混纺的圈绒汗巾,特别舒服。” 薛太监接过郑海珠递来的帕子,触手之际就摸出里头裹着硬邦邦的玩意儿,揣到袖子里时觑了一眼,是金子。 “小娘们儿场面上倒还会来事,”薛太监暗自嘀咕,“但你得罪了大人物,今日这场劫数,老子也不能心软放你躲过。” 此时实则才八点不到,秋阳还挂在东边,郑海珠在顺光中极目远望,只见宫阁重重,绵延起伏。 但在西北方向的视野中,远远宫墙上露出的大殿屋顶,似有残缺之象。 郑海珠明白,那里应该就是被火烧了的三大殿建筑群。 万历帝因为不上朝,皇极殿等三大殿被火烧后,他初时懒得修缮,后来被群臣上奏得烦了,就命太监管此事,太监们敷衍塞责加上中饱私囊,工程无限停滞,直到万历驾崩了,三大殿还是这副鬼样子。 几人过了河上小桥,眼看着前头是一片成荫的绿树,有金色的琉璃瓦从树冠后冒出来,大约便是文华殿了。 薛太监对卢象升道:“公子留步此处,等咱家带郑师傅去更衣。” 卢象升晓得自己只是作为郑海珠的助手,没有红袍子穿,便冲薛太监点点头,背袖立于桥头醒目处。 郑海珠踏着细碎的光影,跟着薛太监一路走,沿途遇到洒扫的小伙者,见他们都立刻毕恭毕敬地向薛太监行礼,想来此人在司礼监虽不至算大珰,在宫中却地位不低了。 郑海珠正琢磨着与他攀谈几句,却蓦地发现不对。 穿出去的走廊尽头,那排房子,已不像文华殿的建筑,矮了不少,还有袅袅烟气升起来。 “薛公公,此处是……?”郑海珠立刻开口问道。 “哦,御药房。”薛太监转头指了指,和气地答疑。 不对! 郑海珠心中疑云腾起。 她作为后世来人,对游览过的故宫,是有大致概念的。 虽然那已是清朝版本的紫禁城,但文华殿的位置没有变过,三大殿就算被满人改了名字,位置也没变,此刻薛太监带自己走的方向,分明是往西北去,是远离文华殿、靠近三大殿了。 薛太监眼角余光瞥到郑海珠转着脑袋张望,微微放慢脚步,轻咳一声,肃然道:“郑师傅虽是初次入宫,也不可失仪。” 郑海珠忙作了虔敬之色:“多谢公公提醒。唔,请问公公,这文华殿的更衣之处,怎地还要经过御药房?” 薛太监略凑近些,压着声儿道:“郑师傅方才的见面礼那般客气,咱家便想着,左右时辰还早,就特意带你从北边绕一圈,若从南边走,这会儿呀,正好遇着对面内阁和制、诰二房的官人老爷们。” 薛太监说完,又提步朝前走。 郑海珠疑云更炽,撵上去问道:“公公,我们进讲官,还有回避内阁的规矩?” 薛太监一脸“你怎么这样不懂事”的表情:“郑师傅,这话儿要说透,就滋味不好了不是?咱大明历朝历代,文华殿的女师傅,尊驾是头一位,咱家虽也是司礼监的末流当差,可也听着风声,南边那头的大官人们,对此颇有微辞。尊驾头一日进文华殿,莫要招摇。” 郑海珠闻言,疑云中立时掺入了愠意。 什么叫“莫要招摇”? 礼部定的名单,不但是内阁和你们司礼监合议通过的,更是那新皇帝朱常洛点头了的,紫禁城内外的文官们,有什么资格非议? 再说了,就算他们嘴碎,你薛太监替我做什么主? 郑海珠双眉紧锁,又细忖,总觉得这个姓薛的话里有漏洞。 正想着要寻个由头止步,左手边却蓦地敞亮起来。Μ..cc 原来竟是宫墙尽处了,虽被火烧毁大半,但仍具巍峨气派的皇极殿,赫然眼前。 郑海珠内心,不详之感越发鲜明,半步也不肯再往前,不客气地对薛太监道:“公公,你带错路了!” 她言罢,转头就往通向御药房的长廊退走。 薛太监目光里凶戾之意闪现,上来一把捏住郑海珠的手臂,忽地亮出大嗓门:“郑师傅不可有非分之想!” 什么非分之想? 你这阉货唱什么戏、念什么台词? 郑海珠愈发惊心,猛地甩脱薛太监,发足疾奔。 只听身后,随着薛太监几声“不可有非分之想”,又传来另一个粗厚得多的男声呵斥:“站住!” 郑海珠以为是宫中禁卫,回身瞧去,映入眼帘的,却是个绿袍子的文官,从不太远的地方赶过来。 她这般扭头回望,步子未收,一头撞在迎面一人身上。 “师傅当心!” 那人一面叫着,一面将郑海珠扶稳。 手劲颇大,声音却柔婉悦耳。 竟是个女子。 郑海珠看清对方是道姑打扮,怔忡之际,身后的薛太监和那绿袍子文官,已到得二人面前。 薛太监见到这年轻道姑,显是一愣,旋即,面上露出几分恭敬:“静照道长。” 他身边的绿袍文官却冷冷地盯着道姑。 薛太监脸色变得微妙起来,忙介绍道:“这是户科的丁给谏,丁老爷,这位静照道长,乃翊坤宫的贵客。” 郑海珠于定神间,迅速地汲取薛太监这话里的信息量。 这绿袍子文官,应是户科的给事中,和兵科给事中杨涟一样,属于言官体系。 是了,六科廊,不就在附近的皇极门外? 至于“翊坤宫”,则是郑贵妃的寝宫,如此说来,眼前的女道长,是郑贵妃的座上宾? 却见那姓丁的言官,听到“翊坤宫”三个字,面上的倨傲之色似退了几分,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冰块脸,淡淡地冲女道长点个头,说了句“本官丁允”,便盯回郑海珠。 “师傅?你就是那位要给皇长子进讲的郑氏?来皇极殿附近作甚?” 郑海珠报以毫不躲闪的直视:“我本来此时应已在文华殿,是这位公公诓我过来的,不知有何图谋?” 薛太监将两眼一瞪:“我图谋?郑师傅,分明是你有不堪的心思。哎,万岁爷来了,万岁爷来了。” 这阉货说最后一句时,目光已向北边投去。 正是朱常洛的肩舆,在皇极殿前停下。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54章 一进宫就遇诈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55章 辩诬 穿到此世七年后,郑海珠终于直面帝国的君王。 也是大明历史上,最短命的一任皇帝。 大明,和后头那个朝代不一样,没有让臣子自称奴才、动辄跪拜的所谓“君臣礼仪”。 郑海珠作为礼部在册的进讲官,与一旁的言官丁允一样,不必一见圣驾就弯了膝盖。 她只需微微躬身。 而在低头之前,她已迅速地瞧了瞧朱常洛的模样。 中年天子的身形略显发福,五官普通,细长的眼睛眯着,没什么九五至尊不怒自威的气势。 伴驾的大太监王安,得了天子的示意,几步迈过来,先扫视了一遍诸人,目光停留在薛太监处。 薛太监立马开口:“王公公,奴婢该死,没拦住郑师傅,惊扰了圣驾。” 王安瞥了郑海珠一眼。 郑海珠此际反倒平静了,并不急着抢话,冷冷地盯着薛太监,听他后头怎么编。 王安此前都是从杨涟处耳闻此女,今日第一观感尚可,他于是呵斥薛太监:“直接说原委。” 薛太监叹气:“奴婢要引郑师傅去换讲官的绯袍,她却说不想和制诰院那边的臣工照面,奴婢就带她从御药房后头绕往文华殿西边的偏厅,谁知走着走着,她竟让奴婢带她先来三大殿。奴婢自要问情由,她先说没见过这紫禁城的气派所以好奇,见奴婢不信,她又塞过来一包金子,说是听闻万岁爷今日要来三大殿,她想见见万岁爷。” 说到此处,薛太监错开王安的身子,噗通一声,冲着立在后头的朱常洛跪下,三分惶然,七分正气。 “陛下,宫有宫规,奴婢岂可带着外臣在宫里头乱窜,不想这位郑师傅猫儿扑食般,就往此处过来,拦都拦不住……哎,丁给谏,正好撞上了,丁官人是不是?” 丁允露出鄙薄厌恶之色:“什么想见见万岁爷,下官看,此妇分明就是想让万岁爷见她。下官请问,陛下身侧的,可是董少卿?” “本官,太常寺董其昌。” 董其昌隔着王安,满脸和气地冲这都能做自己孙儿的年轻臣子,拱手致意。 没办法,大明的言官,大多如此气势汹汹的派头,天子都怵三分,自己一个仗着与新君有师生之谊,刚当上太常寺少卿的老家伙,哪敢跟言官摆架子。 丁允冷笑一声:“董少卿,听闻郑氏与你有同乡之谊。怪不得,她晓得今日陛下要来三大殿,哭着闹着要让陛下看她一眼。这哪里是做皇子的师傅,分明是想做……” 董其昌如何听不出丁允言下之意。 他今日,的确是应诏入宫,陪朱常洛查看三大殿,作为太常寺堂官,对新殿修缮完成后的仪式做些筹划。 莫名其妙背上这么个锅,董其昌修为再好,也难免勃然变色。 “董公莫气,”郑海珠抬起头来,向董其昌说道,“我与薛公公和丁给谏素昧平生,不知他二人为何栽赃构陷,将我说得如此不堪。” 郑海珠顿了顿,坦荡地将目光转向朱常洛。 “不可君前无礼。”王安用端严的斥责提醒她。 郑海珠及时低了头,音量却提高了一倍:“蒙万岁和朝廷信任,下官只想一心做好皇子们的师傅。今日却被薛公公以回避阁臣为由,诓来此处。下官觉出蹊跷时,折身便跑。宫墙间的地上,有下官方向相反的两行脚印,恳请陛下派王公公详察。” 王安听她口齿清晰、毫无慌乱,且自带一股磊落之气,心下先就一松。 此人由东林举荐来,若真是个带着自荐枕席的龌龊心思、行事还蠢笨鲁莽的,自己这个为她在天子面前说过好话的中人,岂非也脱不了干系? 朱常洛的声音终于响起来,慢慢的,温吞的:“哦,那路上,小火者们刚洒扫过,有许多脚印。” 郑海珠道:“回陛下,臣穿的乃是自家工坊的布鞋。鞋底用嘉定黄草衲了一个我们松江方塔的形状,既为了增加摩擦,也作为本号的标记。劳烦王公公去看看。” 朱常洛初听薛太监告状时,就在打量郑海珠,见她花式简单的发髻里,只插着一根木簪子,乌发下的面孔上,眉目倒还端正,但也看不出用脂粉精心描画过,面皮就显得黑黄粗糙,与后宫那些肤若凝脂、娇羞可人的嫔妃们,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那身褙子的颜色,更是暗淡的赭石色。 朱常洛嘀咕,说是蒲柳之姿,倒还不至于,但哪有如此不施粉黛地来惑君的?若非他们闹将起来,这妇人从朕眼面前走过,朕也只会当她是个宫里的嬷嬷。 “王安,去瞅瞅。”朱常洛淡淡吩咐。 王安麻溜地跑到宫墙间的甬道处,俯身来回瞧着。 朱常洛瞥到薛太监的面色没有方才那么神气了,遂和颜悦色道:“小薛也去看,免得担心王安为了顾忌朕的董师傅,而谎报军情。” 朱常洛这句话一说,郑海珠对天子的态度,摸清了七八分。 薛太监掩饰着惴惴,说声“遵旨”,也移步王安附近。 王安指着地面:“还真是塔尖模样,这一串,向着三大殿,哎你再看这一串脚印,尖头又向着文华殿方向了,是不是啊,小薛。” 薛太监觉得背脊有些发凉,王安的声音仿佛变得远了,他的心,开始思量接下来怎么办。 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丁允,却见始终站在众人身后的女道士静照,已立于天字跟前说话。 “行了,走吧。”王安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唤薛太监。 朱常洛听了王安的如实禀报后,面无波澜地对薛太监道:“静照道长说,她今日进宫为贵妃讲《通玄真经》,方才远远地看到你与郑师傅拉扯,她似要往回跑,你却拉着她不放,是不是?” 薛太监如遭电击。 这证词,等于直接定他欺君之罪了。 怎地这般倒霉,节骨眼上碰到这路过的臭道姑管闲事! 但再是毛骨悚然之际,多年的深宫历练,仍令薛太监很快作出了决定。 不能把身边合谋的丁允供出来,不能把他们设套替姚宗文报复郑氏崇明吞兵之事,供出来。今日自己所为,应不至死罪,发配出京后,总还能设法靠着姚宗文他们回来。m..cc 薛太监于是一咬牙,再次跪在朱常洛跟前:“陛下,奴婢万死,奴婢糊涂!奴婢因先前听说郑氏在通县,为了攀附左御史,对给李娘娘清地的皇庄管事大不敬,思及李娘娘向来厚待宫里人,奴婢今日就擅作主张,要给李娘娘出一口气。” 言罢膝盖转了半个圈,向着丁允不停作揖:“丁官人,奴婢误君视听,诓得官人错判宫中风纪,对不住丁官人,对不住丁官人。” 在六科廊混的,哪个不是人精,哪个没有急智?丁允听出薛太监这是自己扛下风波的意思,一颗已然跳到嗓子眼儿的心,霎时又落回了肚子里。 他狠狠地剜一眼薛太监,面上浮现出被坑惨了的怒容,眉毛拧成能夹死蚊子的深沟,气咻咻地喘了几口,方回过神来似的,迈到朱常洛跟前,将腰躬成了虾米。 “臣,无地自容,无地自容!” 朱常洛一时之间心绪复杂,暗忖,只怕自己的父亲万历,也没被言官这么干脆地认错赔不是过。 “丁卿家,你今日并未对不起朕哪,”朱常洛揶揄道,“赔不是,赔错人了。” 丁允咬着后牙槽,转身对着郑海珠作揖:“郑师傅恕罪。” 郑海珠观察薛太监和丁允自始至终地表现,尤其是丁允振振有词要将与东林亲善的董其昌拖下水的作派,根本不相信此人是个糊涂的吃瓜群众。 这姓丁的是户科给事中……姚宗文不正是户科都给事中么?姚宗文不正是东林死对头、浙党领袖方从哲的马前卒么? 这一节,郑海珠片刻前就在猜测了。 薛太监这种已经混进司礼监的内侍,怎么可能为了给妃嫔出气,而颇费周章地整这么一个闹剧。 但此刻,她不能冲动地质问,要先看天子的态度。 只见朱常洛仍是一副不温不火的阿家翁的模样,摇头对薛太监道:“皇庄管事,那日分明就是侵地,朕听说后,不但斥责了李娘娘,如今还应追赏郑师傅仗义执言。亏你还是司礼监的人,这般是非不分。王安……” “奴婢在。” “传朕口谕,薛二宝调任凤阳看守皇陵。” “遵旨。”王安道。 “奴婢叩谢万岁爷。”薛太监虚着声儿道。 薛、丁二人狼狈退走后,朱常洛满面和煦地对郑海珠道:“郑师傅白白受诬,真是无妄之灾。” 郑海珠行礼:“陛下圣明,又有这位静照道长明辨是非,下官有惊无险。” 朱常洛道:“皇长子和皇五子,朕一早就令他们去文华殿等着了,你若今日既惊且累,朕便让王安与孙翰林去说,授课改期。” “陛下,古人云,劝君惜取少年时,一寸光阴一寸金,下官正是精神抖擞之际,此刻想的是快些去文华殿,与助教卢象升一道,为皇子们授课。” 郑海珠刻意地将“卢象升”三个字咬得清楚些,刷一刷天子的耳朵。 朱常洛满意地笑了:“不错,做老师的,比朕这做爹的,还急盼他们成才。好,王安,你且引领郑师去文华殿服绯、进讲。” 郑海珠谢恩后,再次向默默立于一旁的静照福礼:“今日多承道长佐证,改日定去拜访道长的仙观。” 静照欠身:“国子监旁的抱虚观,恭候郑师傅。” 年轻的女道长伫立原地,恭送朱常洛与董其昌往三大殿西侧行去,又回转身,望着郑海珠跟着王安匆匆向东的背影。 “马将军,琥珀今日,还了你一个人情。” 她在心中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55章 辩诬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56章 因材施教 三大殿走回文华殿的路上,王安并不与郑海珠搭话。 沿途所遇的小宫女和小火者们,见到王安,比面对那薛太监时更为恭敬而胆怯。 只快到御药房附近时,迎面一团粉色身影,如风卷起的一阵桃花瓣,盈盈而来。 “呀,王公公,这便是要给哥儿进讲的郑师傅吧?” 粉色团子里的人儿,在王安前头站定,娇声问道。 “客嬷嬷来此作甚?”王安的反问里透着凉意,脚下步子也没收。 “哦,哥儿们在文华殿等了快两炷香了,还不见师傅来,便闹着让奴婢们出来问问。” 客印月一面说,一面快速地打量王安身后的郑海珠。 郑海珠接着对方的目光,并无致意的表示。 没有朝官向宫婢问好的规矩。 但郑海珠在心里敏感地判断,这就是那位史上著名**…… 客氏目下应是三十左右年纪,看起来的确有些尤物味道,眉目如画,又隐含风情。 凭着直觉,郑海珠捕捉到了客氏扫过来的目光,忽地就淡了锋芒,转而浮上一丝若有若无的释然。 认知浅薄的女子常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们估摸着忽然闯入的同性,那副皮囊应不会影响自己在这片狭窄天空下的雌竞能力后,便放心了。 王安冷冽的声音又响起来:“哥儿们有伴读,文华殿有当值的文吏,客嬷嬷你也并非宫中女官,今后不要过来张罗。” “哎,谨记公公教诲。”客印月逊着嗓子应道。 说话间,到了文华殿后的偏殿,里头有女官出来,迎郑海珠去更衣。 “嬷嬷,你就立于此处,不许去文华殿前,直到哥儿们下课。”王安吩咐道。 客印月莞尔轻笑:“公公这般板起面孔,把奴婢吓着了。” 王安狠狠地瞪着她,压着声音训斥:“客氏,你莫要以为自己是皇长子的乳母,是魏朝的对食,就骨头轻得在宫里四处飘。依祖制,哥儿六岁时,你就该出宫了。你赖在宫里这多年,若还知点儿好歹,自应收敛些,莫要举止无状,给哥儿惹来麻烦!” 客印月垂下眼帘,嘴角仍是翘着,挂着蜜意般,心中却充盈了杀意。 姓王的阉货,莫以为是万岁爷的大伴起家,就耀武扬威的,老娘总有一天要好好收拾你。 郑海珠换上礼部准备的大红袍子,出来见客印月站在廊下,躬身静立、矫充乖顺的模样,估计她是被王安做过规矩了。 “郑师傅,奴婢敢问,你们这讲学,得多久?”客印月在郑海珠经过自己身边时,殷殷打问。 “怎么了?” “往常此时,哥儿该吃点心了。” “皇子今日,未用早膳么?” “用了,但哥儿每日,辰巳之交,要吃一顿奶皮子,或者伍仁糍粑糕。” 郑海珠盯着客印月,口气却温和:“礼部没与本官说过,吃点心比讲课更紧要。” 客印月眸光一闪,旋即讪讪道:“奴婢该死,奴婢冒犯师傅了。” 郑海珠不再与她废话,往文华殿走去。 等在桥头不敢动,却早已心急如焚的卢象升,终于被王安寻到,匆匆来与郑海珠会合。 “无事,进殿吧,先进讲,回头细说。”郑海珠轻声安慰仍显惴惴的卢象升。 …… 文华殿中,朱由校和朱由检,见王公公引着红袍官人进来,都毫无迟滞地起身,绕到书案前头。 朱常洛刚刚登基,朱由校尚未被封太子,因此进讲官不必向他行礼,反倒是两位皇子要向老师行礼。 这流程,俩兄弟昨日已向讲授四书的孙承宗做了一遍,但今日作揖后抬头时,目光中的好奇盖过了恭敬。 毕竟,是位女师傅。 唔,这位郑师傅,看着和两位选侍娘娘差不多年纪,只是,没有东李娘娘的清傲,更没有西李娘娘脸上那总是看谁都不顺眼的夹生气。 王安退出殿外后,郑海珠浅浅笑道:“两位殿下,我们开讲吧。先将书案拼在一处,我需要大一些的案头。” “王承恩,移桌子。”朱由检吩咐自己的伴读。 他的反应,似乎总是比他哥哥快一拍。 郑海珠瞥了那麻溜儿上来推桌子的小太监。 王承恩? 就是历史上李自成攻陷北京后,陪着崇祯帝在煤山上吊的那位? 她不免又瞄回朱由检。 另一个时空里,将来的崇祯帝,如今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郎君,眉清目秀,目光熠熠。 相较之下,不知一个月后会不会成为天启皇帝的朱由校,五官的刚直线条虽已更接近成年男子,面上的神情,憨稚之态倒更重些。 两张书桌很快拼在一处后,郑海珠示意卢象升打开他们带来的大箱子。 一大堆卯榫机关,哗啦啦地铺满桌子。 朱由校的眼睛霎时变得比他弟弟还亮了。 他刚要问这是作甚,却听殿外一声咳嗽。 众人回头,只见一身五品官服的孙承宗,迈进殿来。 郑海珠早已被告知,原来的东宫属官、如今在左春坊等着升职的孙承宗,主管皇子进学一事。 “孙公。”郑海珠向孙承宗行礼。 孙承宗一脸端肃之色:“听闻,领衔进讲的徐公,今日抱恙,郑师傅准备给两位殿下讲什么?” “孙公,下官受命,为皇子们讲解火器法式。” 孙承宗觑一眼桌上的木疙瘩,冷冷道:“讲火器,要先学鲁班么?” 郑海珠有备而来,即刻从书箱里取出一本《几何原本》第一卷。 “孙公请看,这是徐公笔授的泰西人著作。讲火器,火炮应放在铳枪前头讲,因为制式简单些。但是火炮在战场上发射,实际又比放铳难得多,因为要以度板和铳规计算弹丸的入射角度。这便要讲讲几何学。至于桌上的木块,因皆有榫头,下官是与这位卢举人一道,拼接成方、圆、三角等形状,辅助讲解。” 孙承宗听这妇人说得不紧不慢,颇有章法,心中的疑虑褪去了三分。 他踱到书桌边,顺手拿起一节弧形的木头。 郑海珠道:“这是扇形的边,四节扇形,以卯榫结构相连,就是一个正圆。” 对面的皇长子朱由校兴致勃勃道:“这个我会。” 正要伸手拼接榫头,却蓦地缩了回去。 十六岁的少年,过了多年在郑贵妃和李选侍操控下唯唯诺诺的日子,现在连孙承宗这样铁定是父亲亲信的臣子,也有点畏惧。 郑海珠却开口道:“请殿下接驳。” 说着就将四个弧形推到朱由校面前,又将三条直木推给朱由检:“这可以拼成三角形,我们在战场上计算,要将炮管调整到何种仰角,炮弹才能打中敌人,就须用到三角形。我大明在抚顺城头击溃后金的白甲骑兵,就是调对了火炮的角度。” 孙承宗早年未中进士时,曾随雇佣自己做家庭教师的官员去过大同府,彼处乃帝国边境,令徜徉其间的孙承宗学到了不少军事实战经验。 此际听郑海珠讲到实战,顿感亲切,面色终于和煦起来。 “唔,今日这进讲,瞧来似比老夫昨日带你们诵读经典有趣些。”孙承宗甚至自嘲了一句。 但眼前诸人,不是他的学生,就是他的下级,谁也不敢真的笑。 孙承宗摆摆手:“你们莫怕,老夫就是来瞧瞧新奇花样儿。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老夫看着,这攻伐火器之法,起码能合上其中的射、御、数三艺。万岁爷圣明,徐公与郑师傅所授,实也不应在四书之下。两位殿下,好好进学吧。”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56章 因材施教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57章 合拍 上了不到半个时辰的课,郑海珠就确信,朱由校根本不是后世所说的“文盲”。 《几何原本》第一卷虽然简单,以界定概念为主,徐光启翻译得也精准又直白,但一个文盲,绝不会如朱由校这般,能够阅读并理解“点者无分,无长短广狭厚薄;线有长无广,试如一平面光照之,有光无光之间不容一物则为线”之类的语句。 其实关于朱由校是文盲的说法,郑海珠在前世的现代就不信。 不出阁进学,不等于内廷没有人给皇子们进行识文断字的启蒙教育。 万历的母亲、朱由校的太祖母,李太后,直到万历四十二年才薨逝。朱常洛乃李太后的宫人所生,李太后一直维护朱常洛一家,怎么可能任由皇孙成为文盲。 明廷有内书房制度,深宫中那么多文化水平出色的太监,都可以为皇子们进行基本的启蒙。 “皇长子原来识字不少。”郑海珠等卢象升为两个少年讲完几小节,忽然开口道。 朱由校一愣,旋即微愠:“郑师傅此话何意?我十岁的时候就读完千字文了。” 郑海珠道:“殿下莫恼,只因这几年,殿下一直未出阁进学,外头便蜚语漫漫,说你不识字。下官自是不信,今日只是感慨,连天潢贵胄都能被积毁销骨,那些能臣、忠臣,遇到政敌联合攻讦,更是无处诉冤了。” 朱由校“哦”一声,眉头松开了些。 他毕竟算是个大小伙子了,头脑哪里就真的全然一团矇昧,不由叹道:“我早就与五弟说过,木头比人好多了,木头就算烂了心,也不会害人啊,人的心烂了,就太可怕了。” 郑海珠心道,金句啊这是,谁说朱由校颟顸蠢笨了?Μ..cc 却听一旁的朱由检接茬道:“木头烂了心,也会害人,房子会塌。” 郑海珠冲他一笑:“对,物料若看管不当,修缮不周,乃至一开始就是偷工减料的,亦害人不浅,甚而误国误民。譬如营造火器的铜铁料,譬如作为引子的**,锻打的工序、配伍的比例,都极是讲究,若惫懒待之,或者层层盘剥导致采料劣质,到了战场上,须臾间就会显原形,戕害的是我大明浴血杀敌的健儿。” 她言罢,把话语权让给卢象升:“让卢举人给你们讲讲各种火器的制式吧,都是在北地和南海,轰**和红毛特别带劲的玩意儿。” 由校、由检两兄弟,再是长在深宫妇人们之手,男孩子的天性又岂会丧失殆尽,一听要讲打仗杀敌之事,登时劲头更足了。 卢象升四年前就在郑海珠的松江学校里任教,今日干回老本行,得心应手,不但画图为俩兄弟讲解,还依着此前张名世的启发,拿出这几日找京中巧匠做好的迷你巢车,以及一种叫作“悬帘”的东西。 “殿下们请看,巢车是攻城用的,战兵们坐轮轴木箱升上车顶,以火铳压制城上的守军。而这悬帘则是守城用的,乃是将两端凸字型的木作,架于城垛之间,将毡毯或者棉花被子蒙在木杠上,浇透水,可以抵御火油箭和铳弹。” 老师讲得生动细致,学生们听得全神贯注。 郑海珠往后退了几步,看着朱由校和朱由检,并各自的伴读太监,都撅着屁股,上半身几乎要趴在书桌上,彼此凑着脑袋看卢象升演示。 这就是她要的授课效果。 她满意地抿了抿嘴,回身去饮侍者斟好的茶,却蓦地见到殿门口,粉色身影一闪。 郑海珠踱步到门口,客氏带着柔腻讨好地笑容凑上来,朝墙角案几上的一个乌木食屉努努嘴:“郑师傅,里头就是点心,奴婢进来伺候哥儿吃吧?郑师傅也吃几块,御膳房的糕团,你们寻常人在外头可吃不到,特别是奶皮酥,是用……” “你进来吧。”郑海珠打断她,面无波澜地说道。 客印月低低地“哎”一声,款款进殿,开始捯饬食盒。 郑海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葱葱玉指上下翻飞,端着盘子走向书桌时,那对杏眼里的目光,已切换成媚波流转的模样。 “哥儿,吃奶皮子了。” 客印月婉婉地开口。 正全神贯注讲授机宜的卢象升,猛回头,被这桃花妖似的妇人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大约是皇子们的乳母嬷嬷,忙垂眸往旁边退了退。 客印月心道,好俊的公子,也没着官服,年轻轻地跟着那姓郑的婆娘,莫不是她养着的小白脸。 但她很快止住了龌龊的联想,向朱由校柔声道:“淋了桂花蜜的,哥儿快吃。” 朱由校正将巢车里的一处升降机关琢磨着,骤然被客氏打断,面上掠过一丝不耐烦。 “不吃,忙着呢,又不饿,吃什么奶皮子。” 客印月一噎,旋即仍是仿如嗓子眼里塞着棉花团子般,软洋洋道:“吃几口再讲学,耽误不了时辰,来,这位小先生,你也吃。” “客嬷嬷!”朱由检见客印月那副轻挑目光扫回卢象升脸上,顿觉丢了自己朱家的人,一股少年意气腾腾而起,立时喝止道,“这是文华殿,先生讲课呢,你出去。” 客印月端着糕点盘子的手缩了回来,她看向郑海珠:“郑师傅允我进来的。” 郑海珠走过来,缓声和气地与她说道:“我是讲官,可以允你进来,但这文华殿也是天子庭院,五皇子让你出去,你就出去罢。” “唉,嬷嬷你先莫来搅扰,在殿外等着罢。”朱由校一锤定音道。 他如今看出弟弟不喜欢客氏,怕弟弟再说出更刺耳的话来,若教殿外什么人听到,将风波宣于王安,干脆自己先狠狠心轰嬷嬷走。 客印月只觉面颊烧热起来,心中恼火,却终究只扁了扁嘴,转身与郑海珠目光一触,即刻挪开,泱泱地退到殿外,自去偏殿廊下生闷气。 “嬷嬷脾气挺大的,”郑海珠笑着摇摇头,对卢象升道,“继续讲吧。” 这日的进讲,于午时初刻结束时,朱家俩兄弟还意犹未尽。 宫里给讲官准备了午膳,郑、卢二人随侍者去用饭时,朱由校还带着弟弟跟出来,指着文华殿东面的小河,兴致勃勃地建议道:“郑师傅,卢先生,过几日再进讲时,你们可以用彼处模拟水战吧?” 郑海珠看一眼卢象升,笑道:“殿下高见,卢先生当年在我们学堂时,就是在花园的池塘里,给学子们讲龟船的。” 朱由检也仰起脸,眼里好像落了星星一样亮:“龟船是什么?” 卢象升道:“是一种很有意思,也很厉害的战船,当年朝鲜的水师,用这个船打败过倭人。那船外观形似乌龟,内里却是包含许多门道。” 郑海珠适时补充道:“殿下颇爱木艺,下一次授课,我二人带些新料子来,与两位殿下一道,做搜龟船出来。” “好!那,那下次,是哪一日?”朱由校此际的神情,简直如在线等更的读者般渴盼。 郑海珠莞尔:“师傅我去向孙翰林问问,殿下莫急,若晚几天,未必不好,多些时辰,我与卢先生带来的机关,能琢磨得更好些。” 她顿一顿,又带了诚然的惇惇之意叮嘱两个少年:“孙师傅和其他师傅的课,不论四书释义还是农桑之道,亦都是天底下顶好的学问,你们务必花足心思去学。再说了,你们若有所偏废,我和卢先生,恐怕也无法再来了。” 她最后那句话,音量放低了去。 朱由校和朱由检会意,眼前的两位老师,并非什么名臣或者翰林院修撰,若被人指摘误导皇子醉心奇技淫巧,讲官的身份须臾就没了。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57章 合拍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58章 月华如水,银波泻地。 慈庆宫飘散着早桂幽香的庭院中,朱由校正与弟弟朱由检、妹妹朱徽妍,围桌而坐,吃着经由运河快船从南边进贡的螃蟹。 桂月初临,蟹黄还**,蟹身和蟹腿里的肉也不够饱满充盈,但朱由校反倒喜欢偏软的蟹壳。 这些稍有弹性的外壳,用“蟹八件”去夹、去剪,更不易碎成齑粉,也就不会粘在蟹肉上。 朱由校不要小太监小宫女帮忙,手指灵巧地起承转合,片刻功夫,两只青釉莹莹的葵瓣中,就蓄积起了白褐相间的蟹肉和浅金色的蟹黄。 朱由校往里头淋了几滴浙醋,推到由检和徽妍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弟弟妹妹像两只小猫,品尝起这时令美馔来。 三人都是很小便没了亲娘,相伴着长大,朱由校对弟妹感情很深。 今日螃蟹新到,西李娘娘却不在慈庆宫用晚膳,而是去了乾清宫。 开席前,客氏就悄悄儿地告诉朱由校,郑贵妃那边给万岁爷送去了美貌宫人后,西李面子上不好说什么,其实早就不忿半个月没被万岁爷召寝了,此刻应在乾清宫与万岁爷闹别扭,没准今夜就赖在乾清宫了。 朱由校对于西李不惧僭越之名、将父亲拿捏着撒气,已经**以为常。 他轻叹着说句“万岁爷若给李娘娘封了皇后就好了”,心下却着实欢喜起来。 刻薄凶蛮的西李不在,而由检的养母,那位性子清冷的东李娘娘,也因身体不适而在自己寝宫休息。 明月清辉、晚风怡人的院子里,朱由校觉着,自己头一回成了一宫之主,能与手足同胞放松无拘地吃顿美食,当真惬意畅快。 心情好,手更巧。须臾间,朱由校又将剥落的蟹壳,在瓷盘子里拼成一只完整的螃蟹模样,展示给幼妹朱徽妍看,逗她开心。 “阿兄的手真巧,”朱徽妍抿嘴赞道,随即笑吟吟提要求,“阿兄,徽妍院子里的水晶宫中,鱼虾蟹贝的石雕都有,但是没有水帘幕,阿兄最擅机巧,给徽妍做一个龙宫水帘吧?” 朱由校在泡了菊花的温水中洗净双手,一面饮汤,一面柔声与妹妹商量:“水帘幕先欠半个月可好?阿兄要与由检,随文华殿的进讲师傅,做打水战的船儿。” 朱徽妍打小**亲娘,又只是个公主,父亲不曾过问她的成长,她自懂事起就学着看嬷嬷太监们的脸色,性子被锉磨得浑无撒娇的习惯。 她很干脆地点点头:“好的,师傅的课业顶要紧。” 继而带了憧憬之色看看朱由检:“你只比我大一岁,就也能去文华殿了。你们的师傅,是不是除了那些夫子写的书,还教做有趣的玩意儿呀?” 朱由检将最后一只螃蟹腿吃了,认真道:“进讲师傅有好几个,有趣的是一位郑师傅。唔,她是女子,其实,郑师傅当值讲课时,徽妍的确可以同去。” 朱徽妍眸中倏地一亮。 她还不及开始进一步的打问,站在朱由校身后、摇着团扇驱赶秋虫的客印月,就沙软着嗓音开腔道:“就算郑师傅开讲,宁德殿下也不能去呀。” 与两个哥哥尚未封王不同,朱徽妍因为不可能是皇位的继承人,反倒出身不久就被封为“宁德公主”,所以客印月用封号称呼她。 朱徽妍抬起圆溜溜的杏眼,盯着客印月:“为何?”m..cc 客氏笑道:“那位郑师傅虽然是妇人,但带着个玉面公子一道进讲,殿下怎好与宫外的男子打照面?” “哦……”朱徽妍淡淡地应了声。 朱由检怒意上涌。皇兄这个乳母越来越不像话。怎么?今日西李不在,她竟以为自己一个奴婢,能做起慈庆宫的话事人来? 随便插嘴已是不知轻重,说的话,言下之意还打了他朱由检的脸。 但朱由检没有像白天那样生硬地怼回去。 少年郎的脑海中,浮现出郑师傅对客印月绵里藏针的招数。 与这个苍蝇一样的奴婢交锋,发脾气反倒让她更得意了,觉得自己能气到堂堂五皇子了。 让她滚,才是关键。 朱由检于是执起帕子揩了揩嘴上的蟹黄,望着客印月道:“嬷嬷,魏公公去小厨房快一炷香了吧?藕花糕和栗茸团子还没好?嬷嬷你去看看。” 客印月手里的扇子一滞。 朱由校不傻,也晓得自己的乳娘顶撞了朱由检,正怕幼弟训斥客氏,却见莫说风雨,连乌云都没冒头,心下一松,转头吩咐客印月:“对对,嬷嬷去看看,若是底下人不当心,让魏公公宽待些,莫责罚他们。” 客印月已经放平了的嘴角,终是重新上翘,应了一声,向三位皇子公主恭敬行礼后,款步往主殿后头走去。 …… 慈庆殿小厨房边,狭窄幽深、堆放着炭块与零星柴禾的甬道尽头,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男女二人勉力压抑的喘息声终于彻底平止了。 魏忠贤提上裤子,扎好腰带,将曳撒的袍子理一理,满足地抚了抚客印月滑如豆腐的面颊,低声道:“怎么样,喂了你一顿,气消了吧?” 客印月举目望一眼厨房那边映在窗户纸上的人影,三个小宫女都在,遂也放心地捋了捋脑后云鬓,开口却还有几分余怒:“那冠子都没竖起来的小公鸡,今岁开始就盯着我啄,我几时受过这样的气。” 魏忠贤安抚她:“行了我的心肝儿,今夜若不是那小公鸡使性子赶你过来,你我哪里能乐呵这么一次?” 客印月凑过去,嘬了一口男人的喉结,嘟囔道:“嗯,说起来,哥儿做太子,是铁板钉钉的,你从内库房那边调回来做掌事公公,是喜事。但咱俩办这事,倒不方便了。” 魏忠贤道:“莫急,等哥儿做了太子,咱俩与哥儿说,那魏朝自与你结为对食后,总在外人瞧不到的地方虐伤你,哥儿定会心疼,咱就推着他敲打王安,让咱俩结伴儿,到时候咱就能名正言顺地睡在一张炕上。” 客印月听罢,哧了一声,恨恨道:“你以为哥儿的胆子有多大?你又以为王安那老东西胆子有多小?走王安那条路子,想都别想。王安看我最是不顺眼,昨日哥儿去文华殿时,那老货还拿我当小宫婢子般,教训了一通。” “那,谁让你既不是公公,也不是女官呢,他在你跟前拿乔作势的,可不是天经地义?” 客印月翻了个白眼,又想起一节,抱怨道:“对了,还有那个给哥儿讲学的郑氏,听说也是个江南大户人家做下人出身的,也敢给老娘吃瘪,那副阴阳怪气就摆老娘一刀的贱样儿,老娘真是,真是……” “好了好了,”魏忠贤扯扯客氏的袖子,示意二人应该离开此地了,一面继续宽慰她,“我老魏再是不识字,也听那帮惯会调书袋的阉货说过,小不忍则乱大谋。你且将哥儿身边这一个个的破烂玩意儿都当成阿狗阿猫,万不可冒犯他们,被寻个把柄赶出宫去。忍过这一阵,谁知道来年,咱是不是就搬去乾清宫了呢?” 客印月眼睛一亮:“怎了?万岁爷身子骨不好?” 魏忠贤猥琐一笑:“郑贵妃那头的老崔,天天让御药房搓了助兴的药丸子送到乾清宫,这么整,便是配种的公猪,也受不住吧?” 客印月娇嗔地搡他一拳:“你出息了,总算敢往这处想了。那回我就与你说,顶好哥儿快点披了龙袍,咱才真的有好日子。” “可不是,走,去厨房先吃块团子。” …… 辰时未尽,郑海珠就带着花二,提着礼物,来到国子监附近的抱虚观,寻访静照道长。 那日,首次完成文华殿进讲后,郑海珠与卢象升刚出东华门,一个小太监就匆匆追上来,说是王安公公要与郑师傅叙话。 隔天,依约来到王安在宫外的宅子相见后,王公公开门见山地告知,关于三大殿前的风波,他和杨涟都觉得,不会如那薛太监诓骗万岁爷的说法一般,而是浙党爪牙姚宗文指使底下人设套,既报复了崇明兵额被夺之仇,也让东林因为引荐风声妇人一样的女子做皇子讲官,而臭一臭名声。 但王安首肯郑海珠处惊不乱的同时,也提到,郑贵妃与浙党关系不俗,但常往她宫里跑的静照道长,那日却出手相救。 郑海珠分析道,有可能,静照确实只是个方外之人,虽与贵妃交往,也不必晓得户科是浙党把持,所以管了一回不该管的闲事。 也有可能,新君登基后,东林得势,方从哲离开内阁也就是旦夕之间,郑贵妃干脆与手下亲信宣讲清楚,翊坤宫应表现出疏远方党,从而在朱常洛和东林那里拉回好感,郑贵妃的皇太后封号或有转机。 王安觉得有理,遂让郑海珠,趁着那还热乎着的致谢由头,尽快来抱虚观,搭一搭静照的脉。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58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59章 鸿胪寺丞与小男孩 到了抱虚观附近,郑海珠没有急着登门,而是先绕着附近转了一圈。 她发现,与其说这座道观毗邻国子监,不如说它离武德卫营更近。 北京城东北的武德卫营,也是京城守军中的一支,员额五六千人,如今再是大半成了皇亲国戚吃空饷的地方,总还能见着几百号当兵的进进出出。m..cc 郑海珠想了想,问身边的花二:“你觉得哪里古怪么?” 这几日,李大牛被郑海珠派去盯着那个给刘侨独子看病的郎中。 花二没有同僚可以讨论参研,思路反倒被逼得迅捷起来。 小姑娘四处看了看,说句“夫人稍候,花二马上回来”,就跑去胡同那头的铺子前,买头花。 待转回来时,花二先做做样子,将随便选的头花奉给郑海珠,然后才低声禀报:“夫人,我问了伙计,他说这抱虚观,原本是废弃的谷仓,三年前建起这座道观。但里头不做道场,只有女道长和徒儿修行,不过平时也有婆子妇人的,进去听听。” 郑海珠点点头,继续面色和蔼地等花二的分析。 花二带着咂摸的口吻道:“夫人上回从文华殿回来说,女道长很年轻。想来她的徒儿们岁数也不大。可北边这里都是血气方刚的军汉,爱吃酒爱**,听伙计说,有些喝醉了的军汉,连国子监的监生和路过的婢女也去招惹。所以,倘使这抱虚观并非京城有名气的道观,女道长作甚要选在此处呢?就算她从前没名气也没钱,只能挑这个地方。但如今都是能进宫侍奉郑贵妃的人了,怎地也不搬走?” 郑海珠露出满意的神色。 小丫头的思路,越来越上道了。 “花二,道教有两大门派,正一派和全真派。正一派的道士,可以婚嫁生子,平日里还要做些科仪,比如祈福或者超度,对于市井俗世不太忌讳。而那日,我瞧着静照道长,戴的帽子是混元巾,分明是全真教的,更应避开嚣闹腌臢之地。” 花二凝神听完郑海珠补充给她的讲解,机灵如她,自是有数,夫人在教她,善于实地排查探访的能力固然不可或缺,但做一个合格的谍探者,平日里亦要对三教九流的渊源来历了如指掌。 “夫人,我们现在进去吗?”花二问道。 “再等等,”郑海珠又指着抱虚观外的一辆马车道,“那是鸿胪寺的马车。” “啊?夫人怎看出来的?” 郑海珠道:“那日文华殿进讲后,我要请教孙承宗孙翰林讲学之事,就拐到东共生门。六部、翰林院、太医院、钦天监、鸿胪寺这些个衙门,在那里扎堆。我和卢公子,还有李大牛,三人分工,把各衙门门口的车驾,篷子漆色、新旧,帘子颜色,马匹的**色,都记了个大概。行走京城,这些眼力见儿,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花二啧舌,夫人真是买卖人出身,精打细算,不肯虚度时辰,进宫一趟,得赚两倍的见识回来。 “夫人,太医院,花二听得懂,但朝廷这鸿胪寺,是作什么的?” “原本是接洽各国使节,张罗朝会礼仪,安置来京办事的文武官将的。但因与内阁、内廷打交道多,如今这鸿胪寺,和朝廷一个叫作通政司的衙门一样,常能直接见到万岁爷、首辅和司礼监掌印太监,最清楚朝堂风声。” 花二拧着两条秀眉,很努力地理解着夫人的话,继而眼珠子咕噜噜转一转,揣测道:“唔,夫人说这个静照,是郑贵妃的人,那,难道鸿胪寺的官儿,知道了什么重要的事,来告诉静照,等于告诉了郑贵妃?” 郑海珠喃喃道:“可作这般思量。万岁爷刚登基,各国使节进京来贺,都住在鸿胪客馆,鸿胪寺给他们安排了些佛经道义的宣讲。所以鸿胪寺的人,光明正大地来一个道观,幌子正好。” 她心里却有基于穿越者的更深层的想法,现下哪怕对着自己属下,也不能言明。 按着原本的历史进程,再过大半个月,就要发生著名的“红丸案”。今上朱常洛,纵欲过度,一病不起,掌管御药房的太监崔文升,用药无效后,一个叫李可酌的官员献上“红丸”,朱常洛服用后,隔日便驾崩了。 太监崔文升,是郑贵妃的亲信,而李可灼,恰是鸿胪寺丞。那日郑海珠路过鸿胪寺时,还特意去问了门吏,鸿胪寺卿致仕,少卿位子空着,这些时日由李寺丞领衔衙门公务。 那就对上了,这个静照女道长,十有**,便是外臣与内廷郑贵妃、崔文升勾连的桥梁。 郑海珠与花二又等了小半个时辰,见到一个蓝衣小厮模样的人从道观出来,招呼鸿胪寺的马车夫将车架赶过来。 “咱过去。” 郑海珠唤了花二,走向大门,恰遇头戴乌纱、身着青蓝袍子的男子迈步而出。 男子对撑伞行过的郑氏主仆,只当寻常的道观访客,浑没注意。郑海珠却在错肩之际,瞄了眼对方胸前的补子。 绣着鹭鸶。 六品没错了。 鸿胪寺中,只有寺丞是六品。 这方面少须、眼睛微凸而颧骨高耸的中年男子,多半就是历史上进献红丸的李可灼。 …… 马蹄声在身后远去。 道观里地方不大,草木也不茂盛,毕竟从前只是粮仓。 只新修的几处砖房倒也整洁雅致,当中的重檐宫观上,挂着“云外清都”的匾额,阶下用鹅卵石拼了个八卦图,两个小道姑在整饬香炉和经幡。 一个小道姑瞧见郑海珠,走过来询问。 “烦扰足下,通报静照道长,文华殿进讲官郑氏求见。” 小道姑听清来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又有些惊讶:“皇子的郑师傅?我们观主说,你拜的帖子不是明日吗?” “所以歉告一声,因明日另有公务,改在今朝唐突登门,万望道长包涵。” “哦,如此,”小道姑合掌行李,客气道,“郑师傅稍候,小道这就去请观主来。” 郑海珠和二丫静立在宫观外,不必费力,就能听见北边传来的军士呐喊声,显是为数不多的京营军士在操练。 花二悄悄说道:“夫人,进来后,感觉离北营更近了,这个道观,倒像是直接开在军营里似的。” 郑海珠沉沉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讨论,而是避开正午直射的阳光,踱步到宫观的檐下,放眼往几座瓦房周遭瞧去。 不见参天**,却有几片菜畦。 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正在松土施肥,远远看着,姿势有些奇怪。 菜畦边,则蹲着个六七岁的男娃娃,似在玩着沙土石头。 郑海珠穿过短短的耳廊,来到男孩身边。 “你在玩什么戏法?”郑海珠柔声细语地问。 男孩却连头都不抬,顾自拿着石块在泥土上画着七扭八歪的图案。 跟过来的花二,也凑近男孩,蹲下去,好奇问道:“咦,你在画一个房子?” 菜地里的汉子听到动静,放下锄头,大踏步过来,摘了斗笠,露出憨厚而带有歉意的表情。 “奶奶莫怪罪,娃儿的娘,两年前没了以后,他就不爱开口说话了。” 与汉子近距离照面,郑海珠才看清,对方左手的袖子,空空荡荡,应是没了胳膊。 但引起她注意的是,汉子有川蜀口音。 郑海珠叹口气,温言道:“我兄嫂走的时候,侄儿也就比他大了两三岁,也是不声不响了快一年,慢慢会好的。对了,你们是给这道观种菜的?” 汉子点头:“观主心好,肯买我一把力气,好教我和娃儿能有口饭吃。” “哦,我们是新到京城的,也是得了观主一个恩情,今日来谢谢她。” “如此,那,那小的,须去干活计喽。” “好,你忙。” 又言语往来了几句,郑海珠越发确定,汉子说话的音调和咬字,与马祥麟的口音接近。 “郑师傅,观主有请。” 小道姑在耳廊那头唤道。 郑海珠转身,与花二离开了这片菜畦。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59章 鸿胪寺丞与小男孩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60章 “郑夫人太客气了,那日,我只是向万岁爷说了几句真话而已。” 抱虚观后院的茶亭中,静照道长看着郑海珠主仆带来的礼物,面色和柔地应酬着。 郑海珠缓缓道:“真话才是救命的要紧话。万岁爷虽然圣明,道长的一语定音亦不可缺。这几日正好南边老家的新布运到,我赶紧让伙计选出这些厚实的料子,回头,西北风一刮,正好能用上,道长莫嫌弃。” 静照微笑着颔首,说了几句“夫人真是好本事,又会经商,又能给皇子做师傅”之类的恭维之语,目光则落在了女徒弟从花二手中接过的布匹上。 静照并非第一次看到这种靛蓝均匀、质地密实的松江菱格布。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与马祥麟再度相逢于京城时,小马将军常穿的蓝袍直裰,就是用这种布做的。 这位静照道长,便是当初在邱万梁的匪寨,被马祥麟用调包之法救下幼子的琥珀姑娘。 琥珀作为郑贵妃养在宫外的暗桩,数年前,由崔文升派去水乡匪寨,帮着马祥麟一同收拾对郑贵妃和福王不忠的邱万梁。 她假作委身之态,成了老邱的三房,生下一个儿子,崔太监勒令她清洗邱的后宅女眷与子嗣时,也要处理掉自己的幼子。 琥珀不忍,所幸得了马祥麟相助,母子没有阴阳两隔。 彼时,琥珀未曾想到,马将军回到北京后,会主动寻来,探问她的安危,关心郑贵妃是否发现她并没有杀死自己与邱万梁所生的儿子。 继而,当听说琥珀为了保密,不得不将幼儿寄养在通县的一户农家时,马将军随即提出,自己有个亲信家丁,因在接敌对战中丢了一只臂膀,无法再提枪拼杀,不如让那本无子女的家丁夫妇替琥珀照顾幼儿。 琥珀殷殷感念的同时,未免生出微妙的遐想。 她暗自揣测,马将军莫非是对自己生了爱慕,才会这般上心照拂。 直到翌年端午,琥珀听说马将军要迎娶张侍郎的千金,心情复杂地向他道贺,不料马将军却忽地卸下盔甲般,虽仍面若冷霜不苟言笑,倒是与琥珀一道,烫了酒来畅饮。 或许因为酒劲,又或许因为面对的是一个怀有更深秘辛的聆听者,穿着松江布袍的马将军,说到了郑海珠。 饮尽两壶酒、昏沉沉离去的马将军,其后再与琥珀照面时,分明流露出酒后失言的隐隐懊悔,琥珀自然更不会再提。 但琥珀,对这姓郑的女子,没有敌意。 恰恰相反,从马将军的讲述里,琥珀甚至觉得,孤胆冒险的传奇故事,比有缘无份的风月情愫,更扣人心弦,更能引发她对于一位同性的好奇。 是以,那日从东华门进皇城,从禁卫处得知前头那被司礼监内侍引领的女讲官就是郑海珠时,琥珀一路远远跟着她,直到亲历风波、上前为她作证。 事后,翊坤宫中,琥珀少不得被郑贵妃训斥多事,一旁的崔文升倒是出言劝抚,言道琥珀所为,正好让天子认为,贵妃和方从哲、姚宗文他们,并不像东林党攻讦的那样有所勾连,郑贵妃这才消了怒气。 此刻,在宜人的秋光中,饮着清甜莲子羹,听着郑海珠漫谈各处风物、却只字不提马将军说过的她的功绩,琥珀越发感到,眼前这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言语令人舒服与放松。 郑海珠这一头,却已准备开始试探。 她止住了闲聊,拂去了谦逊,摆出一副爱给人作主的模样,笑道:“道长,我们苏松一带,也是礼佛尊道的地方,是以初来京城,我便去了什刹海瞅瞅。那里的广福观,听闻,乃是道录司在宫外的办事衙门,周遭整肃清宁,比此地好上太多。道长若想搬去彼处,我可在银钱与牙人说合上,尽力相助。” 琥珀闻言,对郑海珠的好印象,仿如清泠香茗之中,忽地落入尘屑,稍稍变味。 渐渐有了名利的女子,果然也与那些男子一样,自以为是起来。 琥珀遂淡淡开腔道:“夫人看来,这里如何不是佳境了?所谓心远地自偏,任凭观外红尘百态,观内潜心静修即可。有劳夫人费心,贫道不会搬走。” 郑海珠作出一怔的神色,旋即爽快地表露歉意:“是我见识鄙陋了,说出这般冒犯之语,请道长原宥。” 她估量着自己在琥珀心里留了几分鲁直的印象,便起身告辞。 琥珀循礼送到院中,郑海珠望一眼菜畦方向,见菜农父子还在,便换回怜意诚挚的口吻:“道长,方才我与那位老哥问了几句,原来娃儿与我家中小侄一样,幼年丧母。所幸道长这般仁心。唔,回头我们铺子里还要到货松江布鞋,娃娃能穿的有不少,我给这孩子送几双来。” 琥珀点头:“替他们多谢夫人费心。” 目送郑氏主仆远去后,琥珀走到菜畦附近的耳廊下。 马祥麟那个叫作齐虎的汉子望见人影,忙起身,快步过来。 “齐大哥,那位夫人与你们照过面,说过话?” “问了几句,阿勇没搭理,她也没恼,挺和气的。琥珀姑娘,她是谁?” 琥珀顿了顿,轻声道:“她是马将军的密友,当年在匪寨,没见过我的脸。前几日她进宫遇上麻烦,我替她解了围,故而今日,她来送谢礼。” 齐虎道:“哦,如此,原来是少主高看一眼的妇人。” “嗯,她与马将军交情甚厚,定熟悉川蜀口音。她方才,有没有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齐虎摇头:“那倒不曾。” 见琥珀若有所思的样子,齐虎又补充道:“琥珀姑娘,京城里天南海北来讨生活的人都有,我和我婆娘带着阿勇时,对街坊也没瞒过蜀地老家。”ωWW..cc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60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61章 傍晚,依着王安事先的叮嘱,郑海珠等在自家新商社的门口。 左府里的马车如期而至,郑海珠独自上车,对已经认熟了脸的车夫道:“你家老爷吩咐过去何处了么?” “回郑夫人,老爷说,接上您后,去琉璃厂附近的筒子胡同,靠近杨毡胡同的第三家,门前种了一片大丽菊的宅子。” 郑海珠点头:“对,去吧。” 那是王安在宫外的一处隐秘别宅,用于和杨涟、左光斗联络。 东林自诩清流,最忌讳被齐楚浙三党斥责有勾连内廷宦官之举,但又实在需要王安这样的司礼监大珰通传风向,所以定期交换内廷和外朝的讯息时,十分谨慎。 便是接头碰面的别宅,也常换。 夕阳落下之际,郑海珠进到筒子胡同的王宅,却见与杨涟对坐议事的,并非王安王公公,而是一个四十多岁、袍衫素雅的文士。 “郑夫人,这位是汪先生。”杨涟起身引荐。 郑海珠掂量着杨涟难得平和的语气,又听他的介绍中并未披露官职,只含混地用“先生”二字称呼,多少已猜到这位姓汪的文士是谁。 文士虽已两鬓染霜、唇角松弛,目光却熠熠有神。 “见过郑夫人,在下,东林门人,汪文言。” 果然是他,郑海珠心道,明清史方向的毕业生,怎么可能不晓得汪文言。 狱吏出身,连秀才都不是,通过在衙门收点**,积蓄资财,进京闯荡,被刑部堂官于玉立看中,引荐给当时的东宫大伴王安做亲信,协助王安与东林联合,力保太子,又以各种伎俩离间齐、楚、浙三派。 郑海珠进京时,就在心里给这个被称为“明末第一布衣”的汪文言挂了号,估摸着不必刻意打听,只要自己打开了杨涟和左光斗的圈子,很快就能见到此人。 郑海珠向汪文言回了礼,问杨涟:“王公公还未到?” “他在宫中当值,出不来,和汪先生商议,也是一样的,汪先生知道了,就是王公公知道了。” 郑海珠有数了。 此际的汪文言,虽自称已拜入东林门下,实际上仍是王安在宫外的耳目和助手,历史上,他能与黄尊素并称为“东林两大智囊”,要等王安被魏忠贤和客氏弄死以后。 郑海珠于是坐下来,不铺垫废话,直言道:“来的马车上,我已请教了左公,鸿胪寺那个六品的寺丞,叫李可灼的,不是东林门人,也不是浙党的爪牙。但左公又说,这一阵,都察院有御史**李可灼当年虚报过接伴银子。我今日见到李可灼去请仙师的道观,恰是抱虚观后,就疑心,即使他从前不是浙党或者贵妃的人,很快也会成为郑贵妃的一颗棋子。”大风小说 杨涟和左光斗,却哪里能有郑海珠的上帝视角,不免有些懵,一时没串起来。 汪文言这个从江湖混到庙堂的狡黠精明之人,却当真比杨、左这样的正牌文臣反应快。 “郑夫人的意思是不是,郑贵妃或许要李可灼做一件事,把他从**奏章里捞出来,甚至或许还能升官?” 郑海珠冲他笑笑,继而表现出言之凿凿的样子:“郑贵妃的盛宠,早已随着先帝大行,而成了过眼云烟。但现下,大明没有皇后,她以太妃之位,仍能钳制后宫所有女子。如果我是她,就仗着万岁爷的选侍们不敢阻拦,以广育子嗣之名为万岁爷送去女色,待万岁爷纵欲无度、龙体抱恙后,让这个鸿胪寺的李可灼,进献道家所炼的仙丹。” 杨涟和左光斗闻言,面色皆有些不大好看。 这个郑氏,自己也是女子,编排床榻之事怎地如此直接,对天子也不敬。 王安虽与东林派合作,但晓得大明文官的火爆脾气,哪敢告诉他们郑贵妃已然送了八个美人给朱常洛,君王不仅收了,还确实贪欢甚于往日。 杨涟蹙眉道:“就算,唔,就算万岁爷要诊脉开方子,也是太医院去,什么时候轮得到鸿胪寺?” 郑海珠盯着杨涟:“太医院开了方子,也须御药房去煎药。那日文华殿进讲时,我问了王公公,如今管御药房的,恰好是崔文升……” 杨涟一怔。 他毕竟是堂堂外臣,**斗争的阵地在外朝,最多就是盯着司礼监掌印和秉笔太监的人事变动,因为那涉及帝国行政最重要的批红权力,对于什么御膳房御药房的管事太监,他怎会去关心。 但崔文升乃是跟了郑贵妃几十年的亲信内侍,杨涟和左光斗都清楚。 杨涟看向汪文言。 汪文言内心,实则已在几个回合间,对今日头一次照面的郑海珠,抱有刮目相看的评价。 汪文言觉得,这妇人好像一个中途加入的弈棋者,能复盘对手的前招,也能合理猜测对手的后招。 “杨公,左公,文言觉着,郑夫人的提防很有道理。文言近日也确实听宫中的消息说,万岁爷招幸宫人,有些不大寻常。” 郑海珠淡淡一笑:“不奇怪,郑贵妃给人,崔文升给药。他管着御药房,进献**,王公公也不好管他。” “夫人,慎言。”左光斗眼瞧着杨涟面色已经黑得像锅底,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一句郑海珠。 郑海珠却容色坦荡:“论心不论迹,杨公和左公看我,难道是咀嚼后宫春事的心思吗?我说的,不过是多少前朝往事中也出现过的大坑。天子再是九五至尊,亦有七情六欲,亦会受人蒙蔽。新君登基,恰是心怀鬼胎者买弄伎俩的时候。我是真的着急,此事不可等闲视之。” 汪文言亦附和道:“确实,万岁爷在大典之前,就批了不少奏章,起复东林,发内帑犒赏边关将士,这般大好局面,容易教我们懈怠了警敏的心思,疏忽了后宫或许更有大患。” 杨涟方才不悦,只是因为他分外尊崇君王体面,对于郑、汪二人的分析,他实则也认可。 郑海珠佯作不解地问道:“有一点,我不明白。就算贵妃设局谋害万岁爷,她的亲儿子福王,也不可能即位吧?万岁爷有皇长子和皇五子。” 杨涟答道:“万岁爷无后,东李西李品阶太低,皇长子不算冲龄,却也还年少,郑贵妃恐怕想尽快被封太后,然后以太皇太后之名垂帘摄政。”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61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62章 厅中议事的四人间,气氛并未冷场多久,郑海珠就站了起来。 “杨公,左公,汪先生,出入内廷与道观的所见和猜测,我已和盘托出。酉时一过,宵禁即开,我须回宅了。” 宵禁不过是个借口,先回避,实则乃分寸。 杨左二人何等身份,汪文言又是王安与东林朝官的隐名军师。 郑海珠明白,爽文里那些几句话就能让对方喊自己大佬的情节,都是骗鬼的。 自己尚未被这些文臣或者幕僚地男子,真正接纳入智囊团核心。 现下,不过是比较好用的一颗活棋而已。 活棋把话带到了即可,不必继续盘桓逗留,去伸着头颈,等看杨涟立刻排兵布阵,那样,会教这些终究还不能平视女子的异性,心生嫌恶。 况且,杨涟面沉如水、锁眉攥拳的模样,仿佛更多地是恼火于皇帝下了朝就贪恋女色、不顾惜龙体,要说一时三刻就从外臣的角度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似乎也没有。 盯着杨给谏等下文,岂非折损他那骄傲的颜面? 郑海珠于是福礼告辞。 离开王公公这处接洽的别业,左家的马车,嗒嗒小跑,驰向郑氏商号。 郑海珠斜靠在车厢中,透过车帘的缝隙望着大街一侧的行人与店铺灯火。 她忽然有些想念吴邦德。 如果吴邦德没有死,就可以在即将变得混沌不堪的夜色里,坐在对面聆听。 她会告诉他,自己今日,像去赫图阿拉时编出努尔哈赤已然买通李永芳的故事一样,给静照道长的抱虚观作一番添油加醋的修饰,目的在于点燃朝臣们心中的熊熊疑火。 但与当初抚顺之战不同的是,静照道长,萍水相逢就出手给她郑海珠解过围。 对于阴冷招数的几分不忍,郑海珠相信,只有带着谋士心态、与自己同行过一段人生路的吴邦德,能懂,能开解,而非浅薄地评论四个字“妇人之仁”。 郑海珠沉沉叹气的时候,马车慢下来,直至停住。 左家的车夫回过头:“夫人,有位大爷在前头行礼呢,应是要叙话,夫人瞧瞧可是熟人?” 郑海珠掀起车头的帘子看去。 是汪文言。 郑海珠没有犹豫,跳下马车。 汪文言将一个不大的纸折子交给身后的小厮,温言道:“去郑夫人的宝号,给夫人的属下送上名帖,就说我与夫人在议事,请他们万莫担心。” 小厮躬身应喏,领命而去。 汪文言将目光投回来的时候,见郑海珠面上浑无不悦与讶异之色。 这妇人只语气平静道:“汪先生不虑宵禁吗?” 汪文言上前一步,露出手里的牌子,口吻同样客气:“汪某有这个,宫里给的,无妨。” 郑海珠于是转头,打发左家的马车回去,跟着汪文言,转过一条胡同,进到一间酒肆。 酒肆不大,却是庭院深深。 二人在假山小亭后的隔间落座,即有小伙计不宣而来,送上酒水点心。 汪文言给自己浅斟一盅佳酿,却将冒着热气的一碗馄饨,推到郑海珠跟前。 “郑夫人想必未用晚食,先吃几口热乎的。你们南直隶来的人,应是喜欢这绉纱小馄饨的。” 郑海珠将碗拉到手边,笑道:“本以为,汪先生起自州府刑名讼狱之地,又在刑部当过差,应是雷雳威严的作派,不想竟这般和风细雨。” 汪文言心中微微一动,执起酒杯将饮之前,抿嘴道:“夫人原来也已打听过汪某的出处了。” 郑海珠吹了吹勺子里的馄饨:“名号响亮,自有慕名者观之仰之,探问之。就像我们四处开商社的,字号挂起来,先生这样的大忙人,不也抽空问清楚了我们铺子的选址么?” 汪文言啜一口酒,放下酒杯,诚意道:“夫人莫不高兴,汪某既然蒙王公公和东林看重,自不可对前来投奔他们的人,掉以轻心。夫人再是个有前功的巾帼英雄,汪某又如何能确信,夫人究竟是哪头的人,会不会为王公公和东林设套。” 郑海珠咧嘴:“汪先生连黄尊素黄老爷也信不过?” “智者千虑,或有一失。不过,汪某这些日子,派属下跟了夫人一阵,现下多少放心了。” “先生倒是直接,不说虚头巴脑的废话,和我们买卖人挺像。” 汪文言的眉眼越发舒展开来:“那汪某再问得直接一些,夫人心向东林,只是因为与黄尊素那头的……那头的交情?” 郑海珠嚼了一个馄饨咽下,点头道:“没错,黄老爷是我最初的倚仗。做买卖嘛,总是从熟悉的地界开始,慢慢往外做大了去。况且,汪先生在波谲云诡的江湖呆过,却也选择东林,我就更放心了,可见与人杰所见略同。” 汪文言笑笑:“夫人抬举汪某了。人生在世,不过一个‘赌’字,一个‘运’字,倘使当初有路子结识齐楚浙,说不定汪某就是另一副面孔咯。” “汪先生,赌和运之外,更有一个‘义’字。选谁,其实都不一定是善还是恶,但若选了以后,又首鼠两端,才是龌龊不堪之徒。古往今来,三姓家奴最叫人不齿。” 汪文言听到此处,抬起眼皮,目光中的一丝赞赏,忽闪而过。 郑海珠这几年阅人不少,此般迈进不惑之年的男子,眼中偶尔还流露少年郎熠熠光芒的,凤**麟角。 汪文言的反应,她不奇怪,谁让她具有后世来人的信息差优势呢。 史载这个汪文言,数年后被魏忠贤下令投入诏狱,在阉党各种拷打折磨下,依然不肯诬陷杨涟。 精明钻营者,内心深处未必就淡漠了一个“义”字。 郑海珠说完,拿过酒壶,给自己面前的瓷盅里也斟满,举杯向着汪文言:“先生是狱吏出身,我是商妇出身,我们若非靠着摸爬滚打挣来口碑,根本入不了那些进士出身的臣工的眼。无妨,我们和他们,彼此需要,就以义、利二字联袂吧,对得起国运民生,便好。” 汪文言和她碰了碰酒杯,一饮而尽,复又开口道:“说是联袂,咱们这样身份的,到底应该勤快些,灵光些,给他们将修桥铺路的活儿干了。郑夫人,方才杨老爷说干脆这几日就寻个由头把鸿胪寺的李可灼**到革职在家,没有机会再进宫面圣,你觉得如何?” 郑海珠道:“我觉得这是下策里的下策,打草惊蛇了。杨、左两位老爷,也不该凭着言官身份,去拉上帝师孙承宗,跑到万岁爷跟前,学当初海瑞对嘉靖爷那样,上什么酒色财气疏之类,劝谏万岁爷清心寡欲。万岁爷做了半辈子窝囊太子,如今总算翻身了,天子也是人,一出牢笼,尽兴放纵一番,谁都甭想靠啰嗦几句道理,去拦住他。” 汪文言心道,你这妇人,忤逆之语,还真是敢说。 他撇撇嘴:“就看着万岁爷日日临幸宫人?” “对啊,”郑海珠道,“身子不坏,风波不起,怎么映证咱们的猜测?”ωWW..cc 汪文言压低了声音:“所以,夫人不是急着要救驾,而是要让王公公和杨涟,相信你的谋判?” 郑海珠迎着他的注视:“汪先生,你难道不是像我这样想吗?” “呵呵,”汪文言放下酒杯,“我和左公,劝住了杨公。但我们也不能作壁上观,暗地里做些什么准备呢?” 郑海珠想了想,换成恭敬商量的口吻:“第一,盯着李可灼,看他与谁私下往来;第二,御药房出来的药渣,找人留证,偌大内廷,王公公也有不少做小火者的干儿子们吧;第三嘛……” 汪文言听完那第三桩事,摇头完了又点头,笑道:“夫人议事,真是百无禁忌啊。” 郑海珠面无半分狎昵之色,只顿了顿,忽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摆到桌上,小心地打开。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62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63章 汪文言招呼自家伙计又添了两盏琉璃烛灯后,将药渣粉末聚拢于手心,细细辨别。 不多时,他抬起眼睛看着郑海珠:“的确是**的外壳,就是你问的**壳子。” “哦?汪先生,医家是叫**,不叫作阿漂母吗?” “阿漂母?”汪文言品咂着这三个字,摇头道,“不曾听过。不过,汪某并非医家,辨得出这个东西,只是因为,从前做狱吏时,有人犯的亲属打点银子,让我们弄一些**给人犯止痛。再者嘛……” 汪文言说到此处略略滞顿,想到郑海珠并非那些面皮比纸还薄的闺秀小娘子,终究言明:“再者,这玩意儿,宫里的御药房常备着,煎成汤剂,和着蜂蜜,给万岁爷吃了,助,助兴。” 郑海珠作出了然的神色。 果然,与自己此前告诉颜思齐的一样,明廷后宫,是将**作为皇帝的春|药使用的。只是,此际的内廷御药房,不叫它“阿漂母膏”或者“**”,而且应该也不知道烧烟吸食的吃法。 却见汪文言又搓着**碎壳,将它们拼到一起,继续参详片刻,眯着眼睛道:“这些,品相不错呀,不像西边进来的,倒像爪哇那边的货,和宫里用的一样。郑夫人,你问这档子事,是遇到什么蹊跷了?” 话音刚落,酒肆伙计匆匆而来,还引着两个男子。 “夫人,夫人没事吧?”李大牛刚一绕过水榭,就大声喊道。 “无事,过来吧。”郑海珠回应道。 二人到得桌边,汪文言那个去郑氏商号递名帖的亲随,躬身禀报:“老爷,商号一位秦掌柜,一位花姑娘,还有这位李兄弟,都担心夫人是否安妥,小的坐了不到半个时辰,李兄弟便要小的带路来寻。” 汪文言打发亲随退下,平易地冲李大牛拱拱手:“做属下的本份,自当如此。李兄弟坐下喝杯越州酒吧。” 郑海珠接茬开口道:“坐吧,刘都督那桩事,我正请教汪先生,你也听着。” 李大牛依言入席,目光落在药渣上。 这一阵,李大牛一直守在那个给北镇抚司都督刘侨的小儿看病的郎中家附近,发现上门问诊的病患,都只拿了方子离开,自去配药。李大牛难得闻到三四次煎药的气味,那郎中都是提了罐子匆匆出门,尾随后则发现,是去刘家送药。 昨日,李大牛终于蹲到个机会,候到郎中将药渣和瓜菜垃圾一道扔进胡同口的大篓子里。李大牛于是掏出铜板,找了个流民娃娃,佯作掏吃的,去将药渣捡了出来。 “大牛,你没白花气力,汪先生瞧了,这药,果然有问题。” 骆思恭和刘侨,这几年都是站朱常洛的与王安交情匪浅,是以郑海珠今日与汪文言深谈后,便决定借一借汪文言的力道,查查被她郑海珠列入可疑名单的人。 郑海珠遂将自己去攀刘侨的交情,却发现他家请的郎中有问题的事,言简意赅与汪文言说了。 汪文言皱眉沉吟道:“**能壮阳,能镇痛,能治小儿腹泻,我倒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汪先生,**,什么价?” “黑市去弄上好的,几钱就得一两银子。” 郑海珠道:“所以,或许此物对肠胃确实有止痢功效,只因本身昂贵无比,多为贡物,民间郎中哪里够得着,自是不晓得。所以才古怪。想我去探望刘家小儿时,问起刘老夫人方子,未听她提及此物,只赞郎中厉害,配伍的不过是寻常草药,却药到病除。那郎中瞧着贫寒模样,为何能将昂贵的**用得这样麻溜儿的?为何白送刘家用,又不让他们晓得?为何这郎中自称山西人,手里的**不是西北商路的贡品,而是爪哇的?” 汪文言的眸光阴冷下来:“夫人是怎生对郎中起疑的?” 郑海珠遂将郎中的手像是常年开弓的迹象说了,又讲到刘侨小儿虽吃药后不拉肚子,睡眠时间却出奇地长。 汪文言点头道:“**,能教成年男子都上瘾,遑论小小幼儿。这郎中,定有歹意。” 郑海珠盯着他:“要么,是因自家的私仇来寻刘侨,要么,是背后有人指使。汪先生,刘侨是北镇抚司的头领,骆思恭又与他相谐,锦衣卫大部分人丁,刘侨可都是差得动的。” 汪文言揣摩郑海珠的言下之意,手中酒杯凑着唇边,却一滴酒也未入口。 从猜测郑贵妃要拿李可灼当棋子,到猜测刘侨或许被暗影里的力量要挟,这个姓郑的妇人,怎地有本事从蛛丝马迹捋到罗网已织,看起来真的要出事? “得派人盯着。”汪文言瓮声说道。 郑海珠要的就是这句话。 她遂干脆地附和,再加上请求:“汪先生,我刚进京,南边做哨探的家丁还未来,力有不逮,自要仰仗先生的根基。先生须派人,一路盯着李可灼,一路盯着那郎中。另外,再给我两队哨探。” 汪文言讶然:“还有怪人怪事?是哪两处人物?” “诏狱中有个叫古清泉的书吏,自我头次去拜见骆指挥,他就开始在刺探我的行踪。而最后一个,是崔文升的族弟,叫崔文敬,京城巡捕营的头头。据我所知,巡捕营历来也是外戚或者贵胄吃空饷自肥的地儿,前头几个提督,还没有哪个像崔文敬这样巴结,提请兵部调马祥麟马将军来帮他练兵的。”【1】 【6】 【6】 【小】 【说】 汪文言本也是心里有八百个窟窿眼的**湖,脑子转得又快又刁,郑海珠说的这些信息揉一块儿,也不影响他的理解与联想。 “郑夫人,明日我便来安排此事,那郎中和书吏的模样,须劳动李兄弟带我的人去辨一辨面孔。甭管这四路人是各有怨仇、各为其主还是共效一人,但凡探得任何古怪,汪某定让手下立时与你通气。” 是夜两边说定,就此别过。 又过得两日,郑海珠带上几双大人和孩子的松江布鞋,往抱虚观去。 静照不在,她的徒儿将郑海珠迎入观中,带到菜地边。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63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64章 郑海珠倏地转身,指着花二,对静照的女徒弟道:“今日我们还带了些香火钱,劳烦你领着我家婢子去捐功德。” 小道姑虽是琥珀亲信,却只晓得崔文升代表郑贵妃交待她们的事,对眼前的男娃就是琥珀的儿子,并不知情。 她遂也没什么看顾与监视的心思,俯身向郑海珠致谢后,领着花二往主殿走去。 马祥麟那丢了一只胳膊的属下,齐虎,忙忙地迎过来,向郑海珠行礼,接下装着鞋袜的包袱后,去唤男娃:“阿勇,快谢谢夫人。” 阿勇并无反应。他今日仍是用树枝画着歪歪扭扭的房子。 郑海珠在菜地边倒扣着的箧筐上坐下,对齐虎温言道:“让娃娃自个儿玩吧。齐老哥去忙地里的活计便好,我在此处歇歇,等我那婢子回来。” 齐虎应喏着,走回菜地。 阿勇又画了几笔,忽地停手,发愣须臾,继而站起,跑到不远处的果树下,摘了一把秋枣,回来递给郑海珠。 郑海珠嘴角翘起,拿起枣子咬了,又捡出更大的一颗,拿还给孩子:“咱们一起吃。” 男孩黝黑的瞳仁中,原本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几分神采照亮了面庞。 郑海珠盯着这张脸。 与此前初见时不同,这一回,能打量清楚孩子的正脸了。【1】 【6】 【6】 【小】 【说】 这娃娃虽还年幼,但那对轮廓大气的星目,以及嘴唇到下颌骨的线条,隐隐已现俊朗味道。 郑海珠骤然间如心头过电。 这娃娃,怎地,有些像……像马祥麟? 再思及种菜汉子的川蜀口音,郑海珠的疑云岂能不炽? “阿勇,你家从前,住何处?”郑海珠柔声问。 阿勇摇摇头,捏着枣子却不吃,而是回到泥地上那幅画跟前,冲郑海珠招招手。 郑海珠迈到近前,蹲下来。 阿勇执起树枝,点着那座歪歪斜斜的房子。 “南天门,”他开口道,又指着屋子下方间隔甚远的两个模糊人形,“妈,钩。” 南天门,乃道教中具有重要意义的建筑,飞升成仙者,会经过南天门。 郑海珠忖了忖,估摸着男孩在这道观呆久了,晓得南天门的说法,将亡故的母亲画成往南天门去的仙女。 “钩,就是你?”郑海珠指着小一点的人形问道。 阿勇点点头,拍拍自己:“钩。” 又指着郑海珠:“尔。” 郑海珠似乎明白了,这个“钩”的发音,是指第一人称。 她数年来各处奔走,南北各地方言混着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自称。 也不像四川话哪。 她于是拍拍自己道:“钩。” 阿勇露出寻常孩子的那种纯稚会心的笑容,向脚边瞧了瞧,选中一根更细巧的枝杈,在房子边和两个人形边,继续画。 确切地说,更像写字,小小的。 郑海珠凑得更近,待看清阿勇写出的符号时,不由大吃一惊。 三个字符里,竟有两个,与她在诏狱关押马千乘的牢房中看到的字符一样! 郑海珠略稳心神,伸手指着“南天门”边的符号,试探地问道:“南?” 阿勇“嗯”一声,又分别指着大小人形边的符号,幽声道:“妈,钩。” 郑海珠抬头望一眼菜地里躬腰忙活的齐姓汉子,也顺手捡了块石头,画了一个全新的符号,示意阿勇来认。 阿勇细观后,举目将郑海珠看了看,指指她头上的**簪子道:“赤。” 郑海珠觉得后背一阵古怪的凉麻之意,漫上脖颈。 她画的就是马祥麟给她的单眼金钢凿子上的字符,小马将军告诉她意为“红色”,因为石砫土人,和苗部一样,崇尚火。 所以,这娃娃,会说、会认石砫土话? 更令她震惊之下另有“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兴奋的,是明白了诏狱中四个字符中的三个。 我,南,红…… 然而,这是什么意思呢? 南红? 西南老家的玛瑙? 这种具有现代人脑洞的猜测,很快被郑海珠否定了。 刘时敏说过,所谓的“马宣抚自裁狱中”,是一桩悬案,不少人认为他乃被害。 马千乘若知即将遇害,或正处于濒死之际,留痕于世的,不应是关于财宝的挂念,而应是仇家的线索。 郑海珠回忆了第四个字符,一个“丁”字模样的符号,画给阿勇看。 奈何,这回阿勇懵懂地摇摇头。 “郑夫人……” 齐老哥抱着个竹筐走过来。 郑海珠赶紧将石头盖在自己画的两个符号上,起身时,用鞋子推着石头抹了抹。 齐虎走到近前,憨厚一笑,说道:“摘了些刚熟的瓜蔬,给夫人带回去尝个新鲜。道长今日临走时,还吩咐我莫忘记。” 郑海珠爽快接过,赞道:“长得真好。齐老哥听口音,是南边人?” 齐虎应道:“小的老家是汉中的,岳家居于重庆府,故而小的口音也随了婆娘的。” 正说着,花二回来了。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64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65章 秋阳高照,第一茬桂花飘落下来,人们抬头低头间,所见的天与地,都变得金灿灿的。 秦方从码头迎到了坐着运河客船、从南直隶进京的石账房。 郑海珠自赁好铺面之际,就与秦方交待清楚,会有南边来的账房。 她告诉秦方,账房大名石月兰,乃自己当作大姐般的亲眷。南边几处生意,商社也好,保险社也罢,都向石月兰和她男人老唐报账,便是自己嫡亲的侄儿,支银子,也得过唐、石夫妇的手。 如今京城的郑氏分号,已经开始接货和寻找下家,绣品布匹、瓷器粮米的出入库,秦方是对外的掌柜,但银钱账目,得由石大姐管着。 秦方听了郑海珠的安排,哪敢不唯唯应喏。 区区月余时间,他老秦从通县码头边削尖了脑袋挣点嘴皮子钱的牙人,咸鱼翻身,成了一位敕命夫人手下的得力干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今日大早,秦方就亲自赶车出京,将石月兰和两个小伙计接到铺子里。 郑海珠已等在前厅。 “大哥和岱山那边,都还好么?”郑海珠一面给石月兰捧上一碗桂花藕粉,一面笑眯眯问道。 “岱山一直太平着呢,今岁又添了四五条大船。颜当家更是好得很,他给咱来信,台湾北港的弗朗基商船,没有敢不老实的。对了,颜当家第二个娃娃,也快落地了。” “哦?喜事啊!不过终究赶不上你和老唐,月兰,你家公子已经快说亲事了吧?” 石月兰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老唐作主就行。在岛上的时候,我就不爱操心娃娃的事。夫人晓得的,我喜欢出来跑码头。” 郑海珠点头:“那是自然。你才三十出头,哪里就至于窝回家里带孙子了?待一官从日本回南直隶,能接上老唐的活计了,让老唐马上来京里。京城是最大的码头,一个铺面可不够咱折腾。” 石月兰欢喜应承着,舀了藕粉来吃。 但也不过只尝两三勺,就又放下了。 她先后给颜思齐和郑海珠当差,清楚他们俩乃是一路脾气,宽和地与手下人相处,但始终在意手下人是否明白头领们真正想知道的讯息与进展。 石月兰于是直奔主题:“好叫夫人放心,老唐在松江,陪着守宽少爷接洽了鲁王府那位曹宜宾,再与顾少爷、韩小姐碰面的。老唐亲眼看着他们上的船,许小将军也安置了二十来个水兵在船上。守宽少爷与他们讲,船到颜当家的北港后,务必马上来信报平安。” 郑海珠舒眉展颜。 往占城铺设宝石商社的副本,开局是否顺利,她也的确非常关心。 无论与颜思齐、**文龙合伙做海贸,还是在朝廷的许可下卖火器和棉甲给辽东军和闽海水师,无论给兖州鲁府煤矿注入人力与技术因素、取得股份分红,还是现下进入到文华殿做皇子讲师、走顶层权力主体的结交路线,郑海珠仍然没有飘飘然到自以为拿稳了爽文女主剧本。 在这个充满了机遇、但也充斥着变数的时空里,她还是得尽可能早地,在海外留一处退路。 郑海珠与石月兰说话时,秦方规规矩矩地垂着袖子,立在下首。 听石月兰条缕清晰的一番禀报后,秦方心里头也感慨,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妇人,委实透着行走江湖的干练之风,且显然与东家私交甚厚。 强将手下无弱兵,要是个泛泛之辈,想必郑夫人也不会挪到京中来。 郑海珠瞥一眼秦方,忽地醒悟过来似地,笑道:“老秦接人累着了,站着做甚,一道坐下吃点心哪。” 石月兰亦从身边包袱里,仔细地掏出一只刺绣精美的丝囊,满面亲善地递给秦方:“南边的工匠手艺还能见人,给秦家嫂子打了一个银镯子,给咱侄子打了个小金锁,秦掌柜笑纳。” 秦方忙摆出惊喜领情的神色,热络地接下。 石账房今日之前,不可能知晓他是光棍还是有妻儿的,这样重的见面礼,定是郑夫人事先吩咐过。 夫人有心了,后头应不太可能纵着石账房压他老秦吧? 郑海珠抿抿嘴,再开腔时,正色了三分:“我既然披了讲官的红袍子,平日里不好常在商社抛头露面,便是得了空闲,也须带着卢公子、张参将,去和臣工老爷们应酬应酬。商社的生意便交给你们。老秦,你看石账房送的丝囊,绣得可精细?” 秦方咧嘴道:“哪有什么话说,市面上那些从宫里头留出来的,都不及这个。” 郑海珠道:“这的确不算凡品,我们松江的画绣,加上无锡的青竹雕刻,朱门大官和万贯巨富家的女眷用来,也是不辱她们身份了。老秦,你明天就把这些时日筛选过的卖婆们,一个个叫过来,再让石账房过目。南边商社用的卖婆,当初都是石账房招募的,这些年没什么差池。所以这次她也掌掌眼,此一节过后,她主要就是管帐,不会太参与你身为掌柜的份内事。” 秦方忙道:“尽听夫人安排。” 前阵,商社第一批圈绒帕子和棉布鞋袜到京时,郑海珠就让秦方去搜罗附近的卖婆资源了。 当世的大部分女子,尤其具有奢侈品消费力的家庭的女眷,仍处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常态,最爱打扮的年轻女性群体,无法时时自由地逛街购物,便主要靠同为女性的卖婆群体,带上精美的货物,进到后宅,让女客们挑选。 秦方向郑海珠表完态,也不忘向石月兰放低姿态:“石大姐,我原是码头牙人,对卖婆那行当确实生疏,全靠大姐把关。” …… 郑海珠回到商社边上的宅院,李大牛和花二已经等着回话了。 “咱京中这商社,正经体面的生意事,有老秦和石大姐管着。你两个,今后还是主要管哨探情报。说说吧,这几天跟着汪先生的手下,查了些啥?”Μ..cc 李大牛道:“巡捕营的崔文敬,和北镇抚司那个书吏古清泉,一武一文,就是在营房值房和家宅之间往来,暂时没什么异样。不过,我们打听到,那古清泉不曾婚配,坊中有媒婆子想给他说亲,他说老家有定亲了的小娘子。” 郑海珠沉吟道:“古书吏长得不错,也有二十几了吧,北镇抚司的差事也不磕碜,若说还想着考中进士再完婚,实在有些牵强。” 李大牛道:“是咧,汪先生的手下也这么说。” 又继续道:“那个山西郎中,去了一趟崇文门大街东边的法华寺。” “啊?”一旁的花二眼睛瞪圆了些,“这么巧,我们跟的那个鸿胪寺丞李可灼,也去过法华寺。” 郑海珠盯着他们:“你俩刚才没唠过此事?” 花二老实道:“方才我问大牛哥,大牛哥说,从前吴管事教情报员时,大伙儿探来的消息,吴管事必须是第一个晓得的。所以……” 郑海珠眼神温和下来:“吴管事教得对,大牛也很好,规矩都记得。是,你们若不是同一路哨探,回来后在禀报我之前,不能互相串。法华寺……唔,明日我又要进文华殿讲课,后日我去瞧瞧那个庙。” 李大牛又道:“夫人让我向汪先生手下打听如何去山海关,他们说,若是能骑快马,不换马,约莫三天。若是赶车去,怎么着也得快十天。”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65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66章 郑师傅,请与我一道收拾她(上) 卯时末,晃晃悠悠的骡车里,郑海珠翻看着卢象升写的简单讲义。 少顷,她将纸册子递还给坐在对面的玉面士子。 “挺好,今日仍是文武兼顾地讲。先陪皇子们玩会儿战船,别超过半个时辰,就把他们拉回文华殿,讲史。免得浙党的人去告孙承宗的刁状。” 卢象升应着,收好讲义。 郑海珠往车子的窗棂上靠了,语气惇惇道:“象升,每次讲完,咱们去翰林院向孙承宗呈上文稿,不光是尊他为上官的意思,还是你向他请教文章的好机会。孙翰林是何等人物,心里不会没谱。” 卢象升映着朝阳的双眸,神采熠熠,面上则浮现感激之色:“象升明白阿姊的筹谋,这就好比唐时的叩门行卷。只愿,孙翰林能屈尊为我指点一二。” 郑海珠满是勉励的目光投过来。 “屈尊?孙老爷屈什么尊?你信我,他心里就指望着当你的座主呢。他是爱才之人,你我又是东宫师友、东林盟友,唔,我是给你铺路的,主要还是你,文的武的都会,应天府那些同窗,两年后定也很有几个能中进士的,你们都是不到而立的年岁,而孙承宗,他是要入阁的,所以,后头几年,你们需要他,他更需要你们。”大风小说 卢象升此番进京与郑海珠会合,只觉得她比从前又更像长姐了一些,没有外人的时候,总是用没有矫饰的直言快语,在自己的前程之事上推波助澜。 卢象升思及顾寿潜、郑守宽、郑芝龙、许一龙等人,说来也是英姿勃发的年纪,却要么经商,要么从武,郑阿姊在文官里交情过硬的人脉,朝中只有马祥麟的岳父张铨,外省只有一个黄尊素,的确不怎么够,自己还当努力才行。 只听郑海珠又开口道:“不过今日要做的戏,我也担心将你赔了进去。” 卢象升浑无迟滞地回应:“我不觉得阿姊草率,吾等今日设局,不单单是帮五皇子出气,象升怎会不明白。既已决定,莫要顾虑。” 郑海珠笑笑,不再多说,闭目养神。 …… 几里路程之后,二人照旧在东华门外下车。 有孙承宗这个正当红的帝师认可和助力,礼部老臣何宗彦又是头一个主张皇子最好天天读书的,故而十天来,这已经是郑、卢二人第三次去文华殿了。 前有薛太监的风波,王安得以光明正大地将属于自己阵营的内官,曹化淳,派过来照拂郑海珠。 曹化淳走得不慢,却不忘记频频与郑海珠唠嗑以示亲近,说起两位哥儿回到内廷后,直夸郑师傅和卢公子讲得好。 郑海珠记得曹化淳后来应是崇祯帝朱由检倚重的亲信,遂作出不掩得色的好事之态道:“听闻宫里还有几位小公主,亦是灵慧聪颖得很,不如同来文华殿?” 曹化淳觑一眼后头跟着的卢象升,放低了声音道:“郑师傅说笑了,哥儿能见女师傅,“公主怎地好见男师傅。不过还真巧了,前儿,东李娘娘还在说,要给六公主寻个女师傅呢。” “嗯,东李娘娘待五皇子和六公主真好,”郑海珠感慨一声,又诚然道,“曹公公,我们苏松一带,有门行当叫作闺塾师,就是女师傅进到大户人家的后宅,给千金小姐们授课。若公公与东李娘娘相熟,帮着说说,我也可为公主开蒙之事效力。” 曹化淳前一次领路时,已得了郑海珠的打点,此际爽快道:“行哪,回头咱家寻寻话头。” 他只当这几句言语往来,不过是姓郑的妇人想多多益善地攀附天家成员,却哪里晓得,郑海珠是在试探并确定,自己上次授课结束后与五皇子朱由检暗中约定一计,朱由检并未露馅。 说话间,三人走到了文华殿。 朱由校和朱由检,一人抱着一艘木船,噔噔噔地下了台阶。 “郑师傅,卢师傅,你们上回留的功课,我和小五做得了。这两个龟船,底部一个是尖的,一个是团的,就像南边进贡来的螃蟹,公的是尖脐,母的是团脐。” 朱由校一气儿说完,把曹化淳也逗乐了。 曹化淳心道,西李那刻薄的妇人,总去万岁爷跟前嚼舌皇长子愚笨木讷,实际上,哥儿分明脑瓜好使,还会说笑话,无非看对着谁而已。 曹化淳在王安手下当差,也算是看着朱由校、朱由检两兄弟长大的,见到两位哥儿开心,他自然也欢喜得紧。 一旁的五皇子朱由检,却和声细气地开腔道:“曹伴伴回司礼监忙去吧,记得抽空去一趟我们殿里,李娘娘又缝了不少香囊,回头你拿回去赏人。” 曹化淳殷切道:“哎哟,奴婢真是大造化,娘娘和哥儿这般体恤。” 郑海珠目送曹化淳走远,又望了一眼迫不及待拉着卢象升去池子边放船的朱由校,从朱由检手里接过尖底龟船的模型时,意味深长道:“五殿下好急智。” 朱由检眸中黠色闪过:“自然怕曹公公认出六妹妹来。” 言罢回身,冲着文华殿深处招招手。 四个小太监鱼贯而出,朱由校的伴读顾自往池子边去,另外三个则围到郑海珠和朱由检身侧。 郑海珠一一打量,王承恩她已认得,另外两个则是十岁左右的面孔,稚气之外,有着更为精致的五官和白嫩的皮肤。 是两个女孩儿,作了小太监打扮而已。 其中一个鹅蛋脸、圆眼睛的,带着好奇,仰头看郑海珠。 另一个面架子瘦长些的,则垂袖立在她身后。 郑海珠了然,瞧瞧四周,向鹅蛋脸浅浅地拱手:“见过六公主。” 当今天子朱常洛的第六女,朱徽妍,只觉得面前这位女师傅,果然如五哥所言,与宫里头的娘娘和嬷嬷们很不一样,不叫人害怕。 朱徽妍的嘴角翘起来:“应该我向师傅行礼才是。” 郑海珠柔声道:“我也想做你师傅,不过,须看今日之后的情形如何。” 朱由检则反倒显得比郑海珠这个成年人更果决和急迫。 “六妹妹,时辰差不多了,你先和秋婉去换回衣服,往御药房边上藏着。” 朱徽妍应喏,带上那小宫女秋婉,转身走了。 郑海珠喃喃:“不晓得鱼儿上钩不?” 朱由检摩梭着龟船的龙头,淡淡道:“会的,那人贯来最爱贪首功,又已经将我朱家皇子公主,真当作掌中之物般,以为能由着她拿捏揉搓。” “嗯,五殿下不会看错人。是敌是友,都不会看错。”郑海珠意味深长地回应。 心里不由再次感慨,这历史上风评走两极化的崇祯帝,从小就有些狠劲儿在身上。 水池边,与卢象升观察一阵船模吃水游走情形的朱由校,似乎反应过来弟弟妹妹怎地这样磨蹭。 朱由校回头瞧来,招呼道:“咦,他两个去哪里了?”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66章 郑师傅,请与我一道收拾她(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67章 郑师傅,请与我一道收拾她(中) 朱由校虽不知弟弟的定计与执行,但今日六妹妹朱徽妍乔装打扮来听课,他却是同意的。 只因觉得郑海珠乃女师傅,也不像丁点风险都不愿担的腐儒,故而便顺从了弟弟妹妹的要求。 果然,郑师傅现下伴着朱由检走到池子边时,面色看上去温静如常。 她浅笑着与朱由校道:“六公主很懂事,我倒真想多收一个这样的好学生。” 朱由校道声“那是自然”,便将注意力又放回木制战船上。 朱由检也将尖底的那只船模,摆到池中。 王承恩去替换了朱由校那满头大汗的小伴读,将从内廷搬来的七轮木扇摇得越发卖力起来。 两艘张有绢帛小帆的木船,很快冲了出去。 朱由检那艘尖底的行径得更快些,却在须臾之后,船身一斜,醉鬼似地,歪倒在水面上。 “两位皇子请看,”卢象升解说道,“朝鲜国的这种龟船,只能在近海作战,因为,因为是像方才皇长子所言,底部如母螃蟹的团脐般。若在外洋,风浪都大,就要换成尖底才行。好比我们大明的沙船和福船的区别。但龟船外壳与福船大相径庭,换成尖底,就会如这艘一样,翻了。” 这其实是船只航行的常识。 但久居深宫的朱家兄弟,连几十里外的通县都没去过,连运河上的漕船都没见过,此刻听卢象升讲解海船,自然犹如见到了全新的世界般,觉得甚为新奇有趣。 郑海珠从旁观察朱由检,见他背袖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船模和波动的水面,似乎并未再分心去想六公主那边是否已藏好,也未惴惴于“请鳖入瓮”的鳖,是否已从乾清宫爬过来。 这娃娃,不论成年后做皇帝是否过于多疑、滥杀贤臣良将,至少现下,很有些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潜质。 郑海珠上前,接了卢象升的话茬道:“其实在南边,宁绍至闽粤一带的守将,很有些写过图文并茂的册子,就是讲的海战。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们做师傅的,不仅要带学生读书,还要带学生实测。你二人可还记得,前次授课,我给你们提过,寰宇之内,最早开始航海的夷人,是弗朗基人,因为他们的禽肉畜肉膻气太重,没有东方诸岛的香料调味,难以下咽。” 朱家兄弟点头。 “那我今日再说得细些。两百年前,弗朗基国有位皇子,名唤亨利,他亲自出宫,开办了一所航海大学堂,学子们除了学习画图、手工、几何数学外,还要跟着船长们出海,无论航行还是泊船时,都要周致地记录日影星云、海潮起伏、风向变数、海鱼海鸟等情形……” 郑海珠一面讲,一面示意卢象升把两只船模捞起来,自己则带着朱家两兄弟,往文华殿内走。 进殿后来到书案前,郑海珠提起毛笔,定好东西南北,在白纸上画了欧亚大陆、非洲大陆、美洲大陆,与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的大致方位。 她以图为例,化繁为简,给两位皇子厘清了航海时代开始后,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包括如今也已蠢蠢欲动、试图后来居上的英国人,如何靠着先进的航海技术和火器装备,占领寰宇世界、瓜分各处利益。 朱由校吃惊道:“郑师傅,原来嘉靖爷的时候,弗朗基人就在我大明扎营了?” “没错,海客也好,海商也罢,海盗也好,海军也罢,两位殿下,海路是禁不住、堵不了的。所以隆庆爷英明啊,下旨月港开关。否则,附近的宁波双屿港,更会成为海盗猖獗之地。” 郑海珠说到这里,又从大明东边海岸线的浙江宁波处,拉了一条弧线,向北而去,停在空白处,画了一条**毛虫。 “这个**毛虫样的国土,是倭国,奏章或者塘报中,称作东瀛、日本。我们试制的龟船,就是日本那些好战的蛮将们,欺负朝鲜国时,朝鲜名将李舜臣用来与日军进行海战的。我大明历来是朝鲜的宗主国,日本则是孤悬海外的弹丸小邦,你二人想想,为何三四十年前,日本忽然从只敢在沿海打家劫舍的倭寇,变成了大举挥师、攻城略地的犯阙之军?” 郑海珠循循善诱,朱由检眼眸一亮:“因为弗朗基人卖火器给倭人了?” 见师傅露出赞许之色,心思明敏的朱由检却很快追了一句:“皇兄做木艺时,常教导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小马屁拍得,朱由校如被撸了顺**的猫儿,心里十分熨帖。 他遂也露出“这题我会”的神色,向郑海珠道:“按照师傅所言,弗朗基人有两种,我大明许可葡萄牙弗朗基在广府濠境通商,那个西班牙弗朗基争不过,又进不了漳泉一带的海关,便蛰伏于月港贩私,与北边的倭国自然有了货品往来。想必为了航路通畅,莫说卖,就是白送些火铳小炮,也使得。倭人也不是傻的,仿着越早越多,杀伐的底气想必就足了。” 郑海珠点点头,笔尖移至辽东方向:“不过,我大明当年,怎会坐视不管,李如松、麻贵、吴惟忠等勇将,自辽东出发,率军援朝,那叫作丰臣秀吉的倭将,终于后悔与我大明为敌,喟叹自己难道要令十万倭兵枉为海外鬼了么!” 万历三大征之一的抗日援朝战役,明军和朝鲜军方面的实际战况,当然也不尽然都是所向披靡、打得日军哭爹喊娘的。 但在为天家少年启蒙的阶段,郑海珠只会捡具有正面引导效果的来说,务求在两个男孩心里播下莫要轻慢武人将帅的种子。 “郑师傅,你怎么手抖了?”朱由检忽然问。 “哦,”郑海珠放下毛笔,手指交错活动了一下手腕,倒也坦然道,“师傅我,说到辽东,便想起了三年前的抚顺之战,说到戚家军的吴惟忠,便想到他的孙子,我曾经的好帮手,在辽东与我一起骗过**的吴公子,可惜如今天人永隔了。” 朱由校肃然道:“那位吴公子,缘何过身?”.cc “是我疏忽托大,让**进了我庄子,吴公子要保护庄民,撞钟示警,被**射杀了。” “狗**!”朱由检忿忿道。 他这年纪的男孩,尚未开始变声,童音仍清亮悦耳,喉间涌出的怒意,却真实而强烈。 郑海珠望向他:“对,也不对,**不是狗,而是猪狗不如。我去**老巢刺探时,就已见识过他们是怎么对我们关外的汉人的。后来我自己收了从关外拼死逃回的辽民,许多惨事更是不忍卒听。所以,这些猪狗不如的**,不能像倭国攻略朝鲜一样,攻进我们大明来。所以,万岁爷多么贤明,一登基就下诏,以内帑作饷,发往辽东,犒赏边军!” “郑师傅说得好!” 忽然之间,正殿的格子屏风后,传来一声采。 师生几人讶然回身望去,竟是龙袍翩翩的朱常洛,踱步而出。 从皇子到臣子,刹那间皆下意识地俯身行礼,口呼万岁爷。 但几息间,他们就都辨清了,天子龙袍后头,还有好几幅裙子,好几双鞋子。 “李娘娘……” “客嬷嬷……” “王公公……” 朱由校和朱由检,一叠声惶惶然地喊着,他们身边的郑海珠,却比此前作准备时愈发兴奋。 朱常洛也来了? 定是客印月去乾清宫告刁状时,西李硬把皇帝也拖上了。 郑海珠心道,那可太好了,左右是撕破脸闹,害怕闹大了不成? 天子在,更好,免得听人通传,讯息给打了折。 “郑氏,向李娘娘行礼!” 王安呵斥道。 这几日朱常洛龙体欠佳,王安将司礼监的活计派给曹化淳等几个亲信盯着,自己守着朱常洛寸步不离。 故而今日晌午,客印月从慈庆宫赶到乾清宫报信,说六公主被郑氏诓到文华殿时,王安也在。 蒙在鼓里的王安自然心惊肉跳。 这个郑氏怎地,总在用着趁手的同时,出些幺蛾子。 此刻,王安透着紧张的严厉不是装的,而被阖宫上下称作“西李娘娘”,以示与朱由检养母、仁善的东李选侍相区别的西李选侍,满身满脸弥漫的咻咻戾气,更是毫不掩饰。 她盯着一丈之外、立在桌案后向自己行礼的郑海珠。 果如客嬷嬷所言,年纪不轻了,但姿色还剩一两分。 这个郑氏,她早已从皇庄管事口中听过名字,最近更是没少听客印月编排。 怎地凭空掉下来这么个**! 在通县码头的平头百姓面前大放厥词、搞得她李家捞不到地,也就算了,反正外头骂郑贵妃骂得难以入耳的,可比骂她西李娘娘的,更多。 但她蹭着蹭着,就蹭进宫里来了,算怎么回事? 客嬷嬷说,她头一次来文华殿进讲,就算计着去三大殿迎驾,只是被六科廊的言官发现后,硬是赖掉了。 怎滴?贱心不死,准备讨六公主的好儿,想做六公主的养母,养着养着,就从文华殿爬进乾清宫? 自己的天子丈夫,方才居然还称赞这姓郑的妇人说得好? 她说什么来着,值得万岁爷都合掌? 李选侍正要发难,朱常洛却在一声“免礼”后,对着两个儿子道:“你们郑师傅,说的内帑一事,是朕所颁诏书,但实则,乃遵循先帝遗诏。先帝在遗诏中说,东师缺饷,宜多发内帑以助军需,阵亡将士,速加恤录,朕怎敢不遵,怎可不遵?先帝遗诏,乃朕的孙师傅执笔所拟,现在,你们的郑师傅又以史为鉴,说与你们详知。朕的翰林院、文华殿,果然有正气萦梁哪!” 天子说得动容,李选侍急得赶紧动嘴:“万岁爷,六公主呢?” 朱常洛一愣,回过神来,目光扫视文华殿,特地盯着两个儿子的伴读小太监看了片刻,才看回郑海珠:“郑师傅,你可是允了六公主也跑来文华殿了?” 郑海珠瞥一眼霎那变了脸色的朱由校,上前几步,回禀道:“万岁爷,微臣不很明白出了何事,今日臣进文华殿,只见到皇长子和皇五子。” “不可能!”李选侍打断她。 在天子丈夫前,都跋扈惯了的李选侍,懒得顾及皇家风仪,提着臃肿的十六幅裙,疾步迈到文华殿一侧的**架后头,去看是否藏着人。 “李娘娘,李娘娘息怒,奴婢来。” 客印月柔腻甚于婉转的嗓音响起。 她实则进到正殿后,眼睛就在四处睃,越睃,越觉得不大对劲。 朱徽妍和小宫女都不在。 不对呀,自己在慈庆宫的亲信,明明说这俩小丫头跟着朱由检和王承恩屁股后面,溜出来的。 上茅房去了?还是在殿外头玩耍? 客印月正惴惴地向正殿外头的树下池畔张望,一身青蓝色五品官袍的孙承宗,自南边的内阁与制诰房方向,匆匆赶来。 一炷香前,天子等人穿过文昭阁,突然出现在文华殿的小东门时,就有机灵的书吏,往南边值房去寻孙承宗。 万岁爷不让唱报,王公公面色铁青,而那位比天子还像祖宗的李娘娘,恨悠悠扔下一句“你们文华殿干的好事,让公主见外臣”,如此阵仗,书吏哪敢托大,兔子似地就去禀报孙承宗。 孙承宗跑得一头汗,自不远处往殿里一瞧,果然该在的在,不该在的也在。 他不敢近距离直面后宫嫔妃,在台阶处收步,大声道:“臣孙承宗扣见陛下。” “孙师傅进来说吧。”朱常洛的口吻倒是平和温善。 孙承宗依言迈进殿中,李选侍站在**架边,炮仗般开腔:“孙翰林,你们和礼部是如何做臣子的?请的什么皇子师傅,嗯?郑氏带着这个卢,卢什么举人,才来进讲了一两次,就将六公主诓了出来相见。怎地?进士中不了,想做驸马?” 李选侍说最后一句时,刀子似的两道目光,从孙承宗那里转到了退在殿角的卢象升面上。 孙承宗听得一脑门黑线,却也同时心生疑云。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67章 郑师傅,请与我一道收拾她(中)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68章 郑师傅,请与我一道收拾她(下) 孙承宗今年也是五十几的人了,又素来位居清要之职,便是那与东林势同水火的内阁首辅方从哲,明里,也对他客客气气的。 他何曾经历过被一个后宫嫔妃当着皇帝训斥的场面。 孙承宗一时不知如何去接李选侍的质问,郑海珠已从桌案边转过身来,面向张扬跋扈的李选侍。 “李娘娘,此地是文华殿,乃庄严端肃、文章焕焕之所!我的助讲卢象升,他是有举人功名在身的清白士子,说一句储臣亦不为过。娘娘既非御史,也非谏官,更非三法司中人,缘何立于堂堂文华殿中,无凭无据地,就对我大明的储臣如此口出咄咄攻讦之言,还扯上小公主。李娘娘置国朝体面于何地?又置六公主的体面于何地?” 这番话说完,殿中须臾寂静,针落可闻。 孙承宗和王安原本略略躬着的腰,都直了起来,二人难以置信地望向身着讲官红袍的郑海珠。ωWW..cc 本以为这郑氏脾性温和冲淡,原来竟是比大明的言官还敢说。 静谧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仍是李选侍。 她前襟起伏,一张美则美矣、但颇见刻薄相的粉面,完全被凶煞之气笼罩。 “郑氏,你,你……” 她将一个“你”字说了五六遍,却斟酌不出机锋毕露又入情入理的上乘言辞,终究还是去求助九五至尊的丈夫。 “万岁爷,这,这还有法度规矩吗?一个跑江湖码头的,竟对大明的内命妇这样不敬!” “唔,选侍慎言,”朱常洛抬起眼皮,冲李选侍作了个安抚的手势,“郑师傅有六品敕命,还有先帝赏的赐服,不是什么跑码头的。” 天子说着,走到桌案边,瞄一眼船模木块和那些写写画画的纸笺,在椅子上坐了,面上的和颜悦色忽地一敛,对两个儿子道:“今早,小六和伺候她的宫人,扮作内侍,跟着你俩出的慈庆宫,来文华殿听讲,是也不是?” 父亲话音刚落,朱由检就作了恍然大悟状,抢在哥哥前头答道:“啊,原来是此事!” 却即刻又住了嘴。 朱常洛眯了眯眼睛:“说实话。” 朱由检“嗵”地跪下来:“启禀万岁,臣和皇长兄,确实遮掩着小六出了慈庆宫,但六妹妹她,不是为了来文华殿,而是要去御药房。” “去御药房做甚?” “呃……万岁爷,先让王公公去御药房将六妹妹寻来吧,她说得更清楚。” 朱常洛皱了皱眉,回身看王安:“这些个孩子,还晓得背后不论是非。” 王安忙道:“奴婢这就去请公主。” 朱常洛看着王安出了殿门,冲朱由检挥挥手:“起来吧,跪个什么劲儿。你瞅你师傅,哪里就动辄软了膝盖,嗓门还比谁都大。” 郑海珠闻言,上来要请罪,朱常洛佯作不耐道:“行了行了,朕算看出来了,但凡穿了我大明的官袍,女子也会横上三分,吃了炮仗一样,何况,你还存了护犊子的心吧?” 又招手让李选侍过来:“选侍来朕身边坐着等,消消气,不要听风就是雨的,当然,朕也知道,你都是因为替朕操心着这些儿女。” 朱常洛说出“听风就是雨”几个字时,瞥向客印月。 客印月虽不可能直视天子,但很肯定,天子目光的方向。 她踏进文华殿前的志在必得,此刻变作了不知事态将如何发展的惶惑。 好在李选侍坐下后,虽不敢再撒泼,却仍是恶狠狠地瞪着郑海珠,一时没想起来她这个掀起事端的客嬷嬷似的。 客印月又去偷瞄朱由校,恰见朱由校也朝她望过来,眼神复杂,说是质疑,成色倒还不太足,更像询问。 客印月勉力安慰自己,慌什么,哥儿与自己的情份,这殿中,还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么? 不多时,王安迈着急迫的步子回来了,后头果然跟着六公主朱徽妍和她的宫人秋婉。 朱徽妍进殿后,仿佛被阵势吓住,口呼万岁和李娘娘时,声音都发颤了。 朱常洛有好些时日没见过这个女儿了。 徽妍的母亲温氏,人如其姓,温静娴雅,活着的时候,其实挺让朱常洛喜欢。被父亲万历皇帝厌恶、始终活得战战兢兢的朱常洛,总觉得到了温氏的屋子里,水深火热的处境,就暂时被隔在了门外。 温氏故去后,徽妍由东李抚养,朱常洛有时想去看看这个长得很像她母亲的可爱女娃,却怕西李疑心自己以此为借口宠信东李,往往作罢。 此刻,见徽妍眉眼间的柔顺真淳之态,越发有温氏的影子,朱常洛心一软,和声问道:“小六告诉爹爹,去御药房作什么?爹爹当着这些翰林学士的外臣保证,不管何故,爹都不会责罚你。” 朱徽妍小小的身形一抖。 她眼角的余光,能看到父亲与李娘娘的左右,各有一粉一红两个人影。 粉色纱衣宫裙的客嬷嬷,红色讲官袍子的郑师傅。 而离她很近的地方,五哥哥一定也在看她,想必在祈祷,自己的妹妹要勇敢,不要怕。 五哥哥的亲娘刘氏,自己的亲娘温氏,与其说是病死的,毋宁说是或者被拷打或者被饿饭后,无药或虚弱而死。 与大哥哥的母亲一样。 年深日久,总有些当年诡计与恶行露出蛛丝马迹,虽然孩子们没有证据,但徽妍愿意相信五哥哥所说,大哥哥的乳母客氏,和西李选侍,就是慈庆宫的两大恶妇。 朱徽妍咬着嘴唇,告诉自己要勇敢。郑师傅那样的外人,都愿意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自己怎好到了紧要关头做胆小鬼。 朱徽妍于是向着面容甚至有些陌生的天子父亲,开口道:“爹爹,徽妍前几日听客嬷嬷议论,御药房给爹爹用一个叫**的药,令爹爹身子骨受不住。可巧那日五哥说起,他的郑师傅讲到在海上打夷人时,看到夷人也吃**,长得像草果儿似的,确实是**。徽妍担心爹爹,就想着,偷偷去御药房,能不能找到草果儿,请五哥带给郑师傅看看,是否**。” 朱徽妍说完最后一句,殿中气氛,与方才郑海珠硬刚李选侍时,一样陷入寂静。 但这寂静,又远比方才更为古怪、复杂。 “**”,这在宫中几乎与“**”二字画上等号的玩意儿,从只有十岁的小公主口中说出来,不啻一声惊雷。 朱常洛一动不动地坐着,但他近旁,从李选侍到王安,都能感到他的气息越来越粗重。 终于,朱常洛抄起桌上的木制龟船,狠狠地砸在文华殿的青砖地面上。 “砰砰”几声,木片散碎之音,震醒了客印月。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68章 郑师傅,请与我一道收拾她(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69章 这样的是非精还不赶出宫去 紧随着客印月仓皇无措的几句尖声辩白,郑海珠也躬身开腔道:“陛下,臣的确在第二回进讲中,为两位皇子详述我大明水师在料罗湾击败红夷,也提过**。盖因南洋一带已有将此物炼制为膏、点火吸食的习俗,危害远胜中原医家煎服之法,或可令七尺男儿枯槁如柴、短短数年便手无缚鸡之力,羸弱如蚁,偶感风寒就一命呜呼,是以无论军民士庶,绝不可沾……” 朱常洛正在盛怒与羞愤中,哪有心思听郑海珠唠叨夷人的情形,只当她不过是老实自陈说过的话,便声如寒冰道:“住嘴,没问你。” 客印月在地上一个劲地磕头喊冤,辩白自己从未说过什么“**丸子”。 朱常洛暂不理她,转向王安问道:“王伴伴,你方才找到六公主时,她们在哪里?做什么?” 王安惴惴道:“宁德殿下,在煎药堂外,说要进去看看,给东李娘娘的入秋膏方是怎么熬得,怎地东李娘娘吃了后,脾胃痛,起不来。” 朱常洛幽幽地“哼”一声,看回朱徽妍。 小丫头现下穿的就是锦袄绣裙,并非内侍的衣服。 朱常洛心道,东李卧榻将养,顾不得她,她乔装溜出慈庆宫,又换回衣服去御药房,明里是替养母兴师问罪,实则另寻药壳子,倒挺机灵的。 这份机灵,使出来,都是因为惦记着他这个亲爹啊。 但,觉得闺女好而心生暖意,是一回事,在朱由校这样已然成年的儿子跟前,以及在孙承宗这样的帝师兼未来阁臣跟前颜面尽失,是另一回事。 朱常洛怒气复燃,指着客印月对李选侍道:“你今日,就是听了这奴婢的话?” 李选侍自然先求自保,早已撇了去寻郑海珠晦气的心思,厉声斥骂客印月:“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长舌奴婢,掀出这大风波,还不知罪!” 客印月困兽犹斗,一双美目中蓄起两汪泪水,越发加快了语速地为自己辩解道:“娘娘,娘娘,奴婢说的都是实话。那日奴婢伺候哥儿和公主吃螃蟹,奴婢确实听到,五哥儿让六公主来文华殿。还有,奴婢去东李娘娘处送点心时,分明还听见,六公主与秋婉讲,卢师傅面貌英俊……” 她此言一出,朱徽妍倏地转头,气得小小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客嬷嬷你,你不但心思歹毒,而且两只耳朵都聋了!我说的分明是**福好看,那是宫里过锦戏里的偶人!” “过锦戏?”朱常洛冷冷地问李选侍,“中秋到重阳,那些戏是你在管吧?六公主说得可是真的?” 李选侍这些时日,只晓得盯着天子丈夫又临幸了哪些宫人,哪有心思管宫里头的杂剧和傀儡戏,一时结舌,忙看向王安。 王安恍然道:“钟鼓司报给司礼监的戏里,是有个好看的神仙,在凡间的俗名儿,叫**福。” 只听“啪”地一声,朱常洛又拍着桌案道:“客氏,你还未明白自己的不堪之处吗?就算朕的公主所议论的,并非戏中傀儡,而是外臣风仪,你若觉得不妥,难道不应即刻禀报她的养母东李娘娘吗?而你是怎么做的?你,你就跟盯着雏鸟的黄皮子一般,暗自算计着她的一举一动,兴风作浪,巴不得所有人都颜面尽失。朕一家,何曾亏待过你,你的良心是被黄皮子吃了吗?” 客印月语塞之际,朱由检朗声道:“陛下,这客氏,仗着是皇长子乳母,跋扈已久,臣见不得她没规矩的模样,教训过她好几回,她必是怀恨在心,因知我和皇长兄一样,特别疼爱六妹妹,又见我们敬爱文华殿的师傅,此番就使了这般腌臢手段,将两边都诬告羞辱了去。” 天家父子前后发声,立在一旁的郑海珠心思飞转。 这朱常洛可以啊,什么懦弱胆小、好色嗜欲的史载,或许也只是清人史家的记录,自己几次亲身所历所见,朱常洛的性格不算暴戾,脑子也还清楚,挺能抓住问题的本质。 朱由检这孩子,更是战斗力爆表,攻防进退有度,完全执行了此前与她这位师傅商量好的策略,专打客印月,不要把火力分散到还受天子宠爱与维护的李选侍身上。 郑海珠又觑向朱由校,见他仿佛成了这殿中唯一一个茫然木讷的人。 连惊惧和焦急都褪干净了。 这说明,十六岁的少年郎应已意识到,郑师傅和弟弟妹妹,将他蒙在了鼓里。 郑海珠心道,我敢冒这个险,一部分原因,是记得青史所载,后来的天启年间,客氏要进一步加害你朱由校的张皇后和弟弟朱由检时,连魏忠贤都劝阻,说是你这个皇帝独独对妻子和兄弟好得很。 另一部分原因,便是这些时日所见,你们兄弟兄妹三人,确实手足情深,你不可能在御前,为了客氏出卖他们。 至于你朱由校,对我郑师傅是否会粉转黑,我管不了这么多,凡事瞻前顾后,便会一事无成。 就算转黑了,我也有信心再让你粉回来。 男人不可能一辈子,只认吃过她奶,或者睡过她身子的那个女人。 “王安,”座上终于又传来朱常洛的声音,“传朕口谕给内廷有司,客氏领臀杖二十。又,皇长子早过冲龄,殿中不得再有乳母,客氏领完责打,即刻出宫。对了,五皇子的乳母,还在宫里吗?” 王安道:“启禀万岁爷,五皇子的乳母,四年前在哥儿六岁时,已依律出宫。” “知道了,”朱常洛沉声道,“李娘娘和两位皇子,并宁德公主,先回慈庆宫,朕有事与孙、郑两位师傅商议。” “遵旨。”m..cc 王安让一道跟来的两个小太监,将客印月拉起来,拖拽着这团抽抽噎噎可怜状的粉红玩意儿,赶紧离开万岁爷的视线。 而朱由校和朱由检退下时,还不忘向孙承宗和郑海珠行礼,只是,朱由校与郑海珠碰触的目光,自是与晌午听讲大航海时代的风云事件时,完全不一样了。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69章 这样的是非精还不赶出宫去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70章 南朱? 郑海珠忙道:“臣恭听圣裁,已无半分火气,只有欣然之意。那位乳母客氏既非良善之辈,幸得万岁爷和娘娘、皇子们发现得早,勒令出宫最好。前朝青史上,乳母或保母篡政的故事,如魏文成帝的保母常氏那般,也不罕见。见微知著,陛下和各位老大人,确实该提防着。” “魏文成帝乳母常氏?”朱常洛看向孙承宗。 儿子们不在,孙承宗也不是摆谱的阁老或者刻薄的言官,朱常洛不再端着面子,听到生疏的历史人物,第一反应就是去问自己的正牌师傅。 孙承宗解释道:“拓跋氏乃胡人,疏忽亲伦,凡立为太子者,其生母同时被赐死,是为‘子贵母死’。文成帝的生母**时,他只有几岁,由保母常氏照看起居、朝夕相伴,文成帝登基后,尊常氏为太后,常氏又运作宫人冯氏一步步封后,最终导致冯太后临朝摄政的局面,说来真是比唐时武后牝鸡司晨更早得多。” 孙承宗今日从发懵到惊惧,再从惊惧到释然,心绪也是起伏得厉害。 但无论如何,遣走在朱由校身边多赖了十年的长舌妇人,于孙承宗这样的正统文臣看来,对未来的储君,总是一桩大好事。 此际被郑海珠喂了话头,孙承宗自要将乳母、保母乱政的危害,描摹得更悚然些。 朱常洛“哦”一声,又转向郑海珠,语气平柔不少:“看来郑师傅除了西法算学与火器之术,经史亦是通晓的。” 郑海珠恭敬道:“臣年幼时,家严家慈就与亲邻言明,女子亦要受教诗书道理,不可只**女红与厨事。家兄更是常常捧着各样书籍,为臣启蒙,令臣懂得天理人情与世间正道。陛下……” 郑海珠说到此处,提起绯袍裙摆,终于跪在天子面前:“今日,臣反倒被这场风波触动,斗胆建言,愿为宁德公主殿下进讲。方才,臣见公主殿下还是花骨朵儿样的女娃娃,已然不仅明辨是非,且捷思明敏,臣实在叹服。陛下,格致之理,寰宇风物,大皇子和五皇子能听得,同为万岁爷血脉所出的公主殿下,如何就听不得了呢?” 这份请求,虽意思直接,语气却是绵柔的,语速也温慢,不带反诘好斗的调调,和那些言官们高高挂起的咄咄逼人之气,有天壤之别。 朱常洛摆摆手:“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朕训子读书的家事而已,起来说话。” 继而,似乎为了让气氛进一步融洽些、随意些,朱常洛笑望着敬立一侧的卢象升,揶揄道:“莫非,兜兜转转地,还是得让这位神仙似的‘**福’一起教宁德公主?” 郑海珠怔了怔,作出只是临时起意的琢磨模样。 少顷,方道:“陛下,臣在松江府的学堂,是臣以在室女之身所分得的家产做建,又蒙吴越之地的贤达士绅连年资助,已开办五年。当初入学的女娃娃,品学兼优者很是不少,若陛下恩准,臣可召唤几名年长稳重的女生入京,如卢举人一般,做臣的助讲。” 朱常洛眼中,好奇的趣味之意浓了三分。 他还是头回听说,有给女娃娃办书院的。 朱常洛熬到了中年,终于扬眉吐气,初登帝位,对新鲜事都无甚排斥,尤其这般不违祖制、不招物议的决定,有什么不乐意做的。 更何况,乡野之地,平头百姓家的丫头,都能去书院,自己膝下金枝玉叶的公主,反倒只能由太监嬷嬷地教几个字么? “王安,你回头在慈庆宫腾两间屋子出来,作为公主听讲所,让宁德公主和乐安公主,都去听,再寻三四位宗室女伴读。左右慈庆宫离东华门也不远,便宜些。东李是乐安的亲娘,向来对宁德也不错,她自个儿也是个爱读书的,传朕口谕,就让她管着,不要去劳烦西李娘娘了。”m..cc “奴婢遵旨。” 孙承宗在旁听了,虽知道此事与翰林院和礼部都没瓜葛,却也不由暗自欢喜。郑海珠是东林盟友,又是他孙承宗的麾下,此妇凭借女子身份,能进到远比文华殿更深的内廷,自是对他们这些止步宫禁外的大老爷们儿有所裨益的。 孙承宗忙领着郑海珠和卢象升鞠躬唱赞。 朱常洛似乎很享受此刻平宁轻松的氛围,一时舍不得走,反正有孙承宗和卢象升两个男子在,不忌讳。 况且自己又没旁的念头,只是喜欢和这郑氏继续闲谈几句罢了,只是想多在文华殿呆一阵。 毕竟现下回到乾清宫,还是大白天,也不能搂着宫人乐呵,没准还要被西李唠叨册封皇后的头疼事。 朱常洛于是站起来,走到方才自己龙颜大怒时扔碎的木船前,弯腰捡起半个船身。王安唬得忙上前,说着“万岁爷,奴婢来”。 朱常洛把手里的残片放回桌上,带着歉意看看郑海珠和卢象升:“朕性子急了。下回,你们让两位皇子再做个更威风的,放去乾清宫里的假山前。对了郑师傅,你与石砫马祥麟,也有交谊?” 郑海珠点头,简单又坦然地,将与马祥麟过从甚密的缘由说了。 几个重点,帮朝廷剿匪,帮帝师董其昌救火,招抚颜思齐去台湾,抚顺打**,都是君王爱听的。 朱常洛面色更霁,但听完后,却忽地叹了口气。 “郑师傅,你可知,朕也会三招白杆枪法?” “啊?这,臣不知道。” “唔,估计马祥麟也未必晓得,他那时候还是个奶娃娃呢,”朱常洛带着回忆之色道,“那是万历二十九年,朕终于得封太子。恰在那年,帮着朝廷平定播州杨应龙叛乱的石砫马家军,被评为南川路战功第一,马宣抚进京领赏,先帝命光禄寺和鸿胪寺设宴,朕前往作陪。马宣抚真是豪爽之人,朕与他一见如故,说了句玩笑话要学枪法,不想他真的命家丁将两支白杆枪头拔了,提枪入庭中,教朕演练了几招。朕如今都还记得,白杆枪法的第一招,是以退为进,诱敌倾身前探,第二招便可利用钩镰枪头,去挑敌要害。” 朱常洛说得绘声绘色,莫说郑、卢二人,便是老成持重的孙承宗,也不觉微张双唇,露出惊讶之情。 身为帝师,这多年来,孙承宗头回听朱常洛谈论武人之事。 郑海珠待天子说完,喜道:“确是如此!臣在抚顺大捷后,听小马将军与别个武将抱怨,自己与**首领皇太极交锋时,本可以用这诱敌的三招制胜,不想那皇太极根本不在乎面皮,临阵卖怯,让属下替自己挡了小马将军的枪。” 朱常洛转头望着王安:“王伴伴,朕就说吧?北蛮子骑射厉害,我大明未必不能克之。” 顿了顿,又看回郑海珠,嗓音略沉,直言道:“你既与马宣抚独子结了这番交情,甚好,回头有些礼,你替朕送去马府,有些话,你替朕与小马将军说。朕,不但记得几招白杆枪,还记得马宣抚教朕写过的土人字。” 朱常洛说着,顺手拿起桌上毛笔,想了想,在宣纸上画了几笔,拎起来给众人看。 “马宣抚说,土人尚火,故而绝不会叛我朱家。这个石砫人的字,意为赤红,也可解为我朱家的朱。” 郑海珠盯着宣纸上的那个字,面色未变,头脑中,却仿佛有过电的感觉。 诏狱里的字。 南红?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70章 南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71章 郑恰的后人,只配我来娶 申初,刘时敏从内织染局下值,一路往南,过了金水河,进了东公生门。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但凡能出宫,就喜欢先步行经过眼前这一大片衙门。 六部,翰林院,甚至哪怕钦天监,往来其间的臣子官员们,在刘时敏看来,都像宫中过锦戏里的万象角色,看不够。 他羡慕他们。 或许,在另一个尘世,另一个舞台,他刘时敏,也是其中某位进士出身、乌纱端正、官袍倜傥的郎中或者少监,气宇轩昂地进出中央权力机关的门槛。 阉人,即便能坐到司礼监掌印太监这样有“内相”之称的位子,在自诩读书人的刘时敏看来,终究,还是和真正的文臣有天渊之别。 刘时敏经过兵部时,身后忽然马蹄声传来。 能在各部衙门之间坐轿上值的,四品以上,能在各部衙门之间纵马疾驰的,鸿翎信使。 果然,马上的,是头插翎羽的骑卒。 到了兵部门口,信使翻身下地,噔噔噔往里头冲。 “抚顺关塘报,建部攻下了叶赫部东城。” 兵部守门的小卒,耷拉着脑袋,拉着马儿去墙根栓了,扔了几把干草,笃悠悠的节奏,和刚刚进去的急递骑士,形成鲜明对比。 兵部附近,工部衙门和吏部衙门的官员,也正准备下值回家,有几个经过刘时敏身边,轻描淡写地彼此议论着。 “叶赫部是北元残部?” “啥呀,那不是蒙古的,也是女**。” “哦,那就是女**自个儿打起来了?好事儿,好事儿。” “呵呵,兄台是工部衙门的?难怪不清楚边事。那建部的努尔哈赤,吞吃了叶赫部,就是一统女真各部,休养生息一番,必要再来攻伐我辽东。” 刘时敏瞥了一眼最后说话的绿袍小官,加快了步子,不久便拐到了棋盘街,寻到等候多时的家仆,上了马车。 约莫半个时辰后,法华寺旁的隐蔽小院中,朱乾珬听完刘时敏关于近日内廷情形的禀报,命手下拿来一个小盒子,交给立在刘时敏身边的男子。 那男子,正是鸿胪寺丞李可灼。 朱乾珬看到刘时敏的目光扫了一眼小盒子,主动开口道:“这和薄郎中那里用的不一样,这个是最上等的阿漂母膏。老李,给刘将军说说怎么用,我也看看,你记住了没。” 李可灼数年来,已晓得刘时敏在这个暗处世界中的地位,自是口吻谦恭道:“刘将军,此物令人毙命,只需十二个时辰里服下一两,所以,若仿成郑贵妃手下道姑所制的红丸,同等大小,两颗就够了。” 刘时敏点点头,表示明白了。【1】 【6】 【6】 【小】 【说】 “唔,现下不急着使出来,”朱乾珬语调和缓,“孤在南洋时试过几次,若是体虚的,与酒同服,吞个四五钱,便可一命呜呼。等朱常洛再纵欲一阵,若到时候能省下一颗,就给他儿子留着。” “属下明白。”李可灼道。 朱乾珬笑眯眯地起身:“我送老李出去。” 李可灼显了受宠若惊的神态,微微佝偻双肩,伴着英姿俊雅的主上,步出内院。 朱乾珬再次回到院中时,如往常一样,先亲自给刘时敏烹了一盏茶,才坐下问道:“郑阁老那八面玲珑的小孙女,在文华殿玩耍得如何?” 刘时敏微生膈应。 朱乾珬是而立在望的年纪,也就比郑海珠大三四岁,此际说着“小孙女”、“玩耍”之类,刘时敏听来,颇有种刻意而拙劣的狎昵。 但刘时敏还是打起精神,准备说上几分讯息。 内廷一直以来,另有圣主布下的耳目,他刘时敏不说,朱乾珬也能从别个暗桩那里知道。 刘时敏于是佯作不以为然道:“那丫头一个妇人,能进文华殿,自是比得了敕命诰命的,还乐上天。也确是用心得很,弄了各样木头玩意,一忽儿炮车一忽儿海船的,变着法儿让皇子们高兴。” 他顿了顿,补一句:“殿下,郑氏进京,除了应付松江开关和火器厂被浙党**的事,就是再攀攀与东林文臣和皇亲贵胄的交情。前头一桩,能继续让吴淞海路通畅、枪炮照常出工,对咱们是好事。后头那桩嘛,想来,她也是为了自己的买卖有依靠,并非对龙椅上那一家有什么拳拳忠心。” “哦?”朱乾珬眯着眼睛道,“先不说拳拳忠心,本事倒不小,听闻,皇长子身边的乳母要整她,不知怎地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乳母反倒被撵出宫了。” 刘时敏一愣,朱乾珬果然知道得不少。 他旋即应道:“唔,对,那乳母叫客氏。” 朱乾珬陷入短暂的不语,神色却分明于思忖间透着得趣。 片刻后,他又问刘时敏:“那个乳母十分美貌,又在内廷多年,必有对食的公公,叫什么?” 刘时敏内心深处,一直来存着几分护佑郑海珠的念头,总想在朱乾珬跟前替她挡去些麻烦。 但他现下,一时猜不到城府深沉的主人为何问起客印月的对食,只得如实道:“客氏,是魏朝的菜户娘子。魏朝,是王安的手下。” “好,知道了,”朱乾珬忽地话锋一转,“刘将军,你说,朱常洛会不会看上郑家这孙女?” 刘时敏举起茶杯,佯作揶揄道:“怎会,龙椅上那个最是好色,郑氏也就是个中人之姿,与郑贵妃送到乾清宫的那些花容月貌的,怎能比。再说,年纪也大了……” 朱乾珬啜一口香茶,唇角勾了勾,幽声道:“年纪不大,与孤正相当。郑洽是我建文一脉的辅佐之臣,当年是一等一的忠心耿耿,不惜冒着灭门之祸,让浦江老家开门迎入建文先祖。郑恰的后人,我们朱家,自当护在身边。” 刘时敏闻言,心中叹气,自己与缪郡主旁敲侧击地阻拦,看来还是难以打消圣主的念头。 “殿下,还是想与郑氏……” “想与她结为连理。”朱乾珬斜瞥着刘时敏,直言道。 …… 傍晚,郑海珠踏入汪文言的别院时,北镇抚司都督刘侨,立刻迎了上来。 “多谢郑夫人救下犬子。” 刘侨深深作揖,语气诚挚。 郑海珠忙还礼,看一眼近旁的汪文言。 汪文言走过来:“夫人放心,我们做狱吏出身的,有方子解那**的瘾。只是,小儿肠胃到底娇嫩,解药切不可用猛了,所以这一阵,小刘公子难免会常哭闹。” 郑海珠随二人进屋落座,皱起双眉,带着揪心之意对刘侨道:“老夫人和嫂子,该心疼坏了。刘都督,我确实,一得知那郎中用药有异,就来知会都督了。若能再快些,再少吃一副药,就好了。” 刘侨摆手道:“郑夫人不要这样讲,自夫人听我说了小儿嗜睡,前后不过十日,夫人和几位属下的手脚之迅捷,便是比我锦衣卫,也不遑多让了。我依着二位的提醒,也已叮嘱过家母,先莫揭了那郎中的皮,送药来便照常收了。我家虽**锦衣卫,但抄家拿人,都是依令行事,便是得罪些个京朝官或者地方官,与这山西来的郎中实在扯不上干系。且再瞧着,看他为何给我小儿下药。” 刘侨到底是大明特务机关的头领,性子冷静,并未因幼儿受难而暴怒,带人直接去拿薄洵。 郑海珠沉吟道:“我也觉得不会是寻私仇,否则,上来就应该害你家妻儿老小的性命吧?看起来,更像是用所谓的医术高明接近你们,届时以令堂和令郎的安危为要挟,让你办什么事。刘都督,冒昧一问,若不通过骆指挥使,你能调动多少锦衣卫?” “五六百精锐。” “能进皇城吗?” “不能,我们锦衣卫是替万岁爷查钦案的,守卫皇城是金吾、羽林、虎贲等卫的职责。” “那,如果突遇险情,守城的禁卫军,顾不过来呢?锦衣卫能进大内护卫吧?毕竟,其他禁卫还隶属于兵部,只有你们锦衣卫,只听万岁爷的。” 刘侨一凛,盯着郑海珠的灼灼双目,困惑道:“什么险情?蒙古**来攻?”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藩王进京。”汪文言淡淡道。 刘侨于是又看向汪文言。 他此前约略晓得这个东林的谋士,并不熟,这回因郑海珠引荐,也受惠于此公,自然礼待有加。 “汪先生,哪个藩王?”刘侨掂量着语气道,“咱关起门来说句忤逆之言,现如今大明这些个藩王,一个个都是逍遥王爷,**能出封地都够呛,还能进京?” 想了想又道:“你们疑心福王?你们是不是觉得,福王虽远在洛阳,但他亲舅舅、郑贵妃的亲弟弟是京营都督,贵妃亲信崔公公的族弟又领了巡捕营,所以贵妃敢替福王**?”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71章 郑恰的后人,只配我来娶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72章 寻仇 “马伯伯,现在是桂月,我们中原人要过中秋节,吃团圆饭。祥麟在山海关驻守,凤仪眼看就要生了,不好来这血光之地。我替他俩给马伯伯上香,再敬上这些果子酒水。伯伯在天之灵保佑,祥麟上阵杀敌的时候,只有他捅**的份,没有**能伤他。还要保佑凤仪,顺顺利利生下娃儿,母子也好,母女也好,平安就好。伯伯,这是去岁从川蜀运到祥麟府邸的酒,这个呢,是凤仪学做的烟熏肉干,还有豆沙糍粑,她说祥麟特别爱吃,想来伯伯也喜欢这一口。” 北镇抚司的诏狱里,郑海珠在马千乘的牌位前,一边耐心地絮絮叨叨,一边细致地将酒水供品摆好。 刘侨抱着胳膊靠在牢房门框上,他身后,则是站得毕恭毕敬的书吏古清泉。 “郑夫人有心了。”刘侨旁观一阵,口吻笃诚道。 郑海珠道:“若不是忙文华殿的事,应该前几日就来的,现下,中秋都过了。” 又叹口气道:“马伯伯,若非当年自裁,如今也不过刚到五旬,正是上马提枪叱咤、下马含饴弄孙的年纪。” 刘侨陪着感慨道:“夫人这些年,也没少和武人打交道,难道还不晓得我们武人的脾性么?可杀不可辱,明明是一副义胆忠心,却被诬为乱臣贼子,马宣抚那样的血性汉子,一时想不开,换作是我老刘,只怕也是这般。” 言罢,刘侨倏地回身,向一副凝神静听二人言语的古清泉道:“古小才子,你若后头中了进士、披上官袍了,可一定记得,莫做什么刀笔酷吏,到万岁爷跟前虚生是非。把咱武人生生逼**,谁给你们戍边御敌?谁**给你们把着京城大门,让你们妻儿老小过太平日子?” 古清泉忙作了诚惶诚恐之色:“仆谨听都督教诲,仆历来,也最是敬重各位将帅。” 刘侨点点头,似又想起一事,赞许道:“马宣抚这一间,是不是收拾过了?瞧着比从前像样些。” 古清泉恭敬禀道:“从前以为,还要做囚室的。上回卫帅发了话,要像供奉岳少保一般,一直供奉马宣抚,仆就让底下人,来清理杂物、洒扫洁净了。” 郑海珠插话道:“那也替祥麟两口子,谢谢古公子。” 古清泉忙躬身:“不敢当,夫人唤我小古就好。” 郑海珠走到他跟前,和煦道:“那就叫小古,不生分。小古,我那家仆说,你是京城通,上回说的越州酒楼甚是地道,可惜那次,张参将想吃云南菜。今日正好,再请教你,京城可有法华寺?” 古清泉的头,刚刚抬起来,双眼正碰上眼前妇人春风化雨似的目光。 但这小子听到“法华寺”三个字,再是被温柔的眼睛望着,心头也是结结实实地一凛。 他短暂地愣怔时,郑海珠侧过头,口气熟稔地对刘侨解释道:“我们松江有座法华寺,宋时建的,灵验得很。我这回,区区十来天,在宫里就险些栽了两次,好在逢凶化吉,一定得去庙里拜一拜。” 刘侨露出了然之态:“唷,那是得去谢谢菩萨。松江来不及回去,那就拜拜贵乡在京城的亲戚庙哈。北京城的大小庙,得有百八十,小古,有叫法华寺的没有?” 古清泉已然回过神来,恭敬道:“仆记得有一座,应是,在正东坊,表杆胡同那一块。” 刘侨翻着眼睛想了想:“表杆胡同,表杆胡同,靠着南巡捕厅了吧?那块没什么达官贵人的宅子,又是巡捕营转悠的地界,咱锦衣卫不往那头跑,难怪老子不晓得那儿有个庙。” 他笑盈盈地望回郑海珠:“现下刚过午初,夫人若要去,让小古陪着引路?” 郑海珠摆手道:“今日不行,早上吃了羊肉包子,身上也没带够香火银钱。我们去佛前进香,都有讲究,须吃素三日。三日后正好是燃灯佛诞日,我那天去。也不麻烦小古了,京城的大道跟棋盘似的,想来不难找。” 出了诏狱,往值房去的路上,郑海珠瞅瞅近旁无人,低声正色道:“刘都督,我的人盯过姓薄的郎中,还有鸿胪寺的寺丞李可灼,他俩最近都进过法华寺。” 刘侨也将面上大咧咧的笑容一抹,变得神情严峻起来。 他本还以为郑海珠过于多疑,片刻前捕捉到古清泉短暂变色的瞬间,他老刘的心里,也难免腾起疑云。 “这小子不光盯夫人的梢,莫非还和那郎中有勾连?” 郑海珠道:“有可能,所以姓薄的知道你家小儿落地后就肠胃有疾,挑了离你家最近的一条胡同开门坐堂。但或许,古清泉与他们是两拨人,凑巧知道法华寺而已。无论如何,刘都督,就像对薄郎中一样,你暂且也不要惊扰这古才子。” 刘侨点头,问道:“那夫人,三日后真的要去法华寺吗?可有护卫?” “自是去探探那庙,佛诞日人多,不惹眼。有护卫,刘都督放心。” “好。” 郑海珠瞥一眼刘侨双眉略蹙的凝重之色。 其实今日趁着祭拜马宣抚的由头,进诏狱再探虚实之前,郑海珠对刘侨,也还存了一丝提防。 现下看来,应可以直接问了。 她遂将在马宣抚睡过的床板上的土家文的蹊跷,简略说了。 刘侨一时还没太反应过来,咂摸道:“南红?南朱?朱南?这几个名儿,我去查查,北镇抚司那几年可有人叫此名。” 郑海珠摇头:“不会是人名。汪文言找人打听了,马宣抚不怎么会说汉话,又怎么可能将汉话发音的人名,用土文表意?” 刘侨停了步子,低头看着大槐树在正午阳光里投下的影子。 他忽然对郑海珠道:“你把不认得的那个字符,划拉着我瞅瞅。” 郑海珠以脚尖在沙土上画出那“丁”不像“丁”、“个”不像“个”的符号。 刘侨注视须臾,抬头道:“这不是字,这是表明枪头。我猜,是杀的意思。” 郑海珠盯着刘侨,吐出四个字:“南朱杀我?” 刘侨瞳孔陡然一缩,思虑之意被更深的惶然所覆盖。 他的目光,投向远远的北镇抚司大门。 “郑夫人可知,我们锦衣卫最初,是没有北镇抚司的。” “嗯,我略知一二。北镇抚司,乃永乐帝时增设。” 刘侨颔首,继续缓缓道:“北镇抚司,是替永乐爷清除建文余孽的。但,听我祖父讲,彼时,便是诏谕里头,也不兴提什么建文余孽四个字,那些主动跳出来的,或者被政敌咬出来的,就算心向旧主,又怎么能被叫作‘孽’?因为听说,建文皇帝是往南边逃的,咱北镇抚司里头,就管捉进来的人,叫南朱。” “砰”一声,不远处的营房后,响起火铳试射之音,紧接着又跟着几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大槐树上的乌鸦簌簌飞起,呜哇叫着,冲向远方。 刘、郑二人抬头,望着鸟群渐渐隐入天际。 “刘都督,我关心的是,你们这北镇抚司诏狱里,七年前和现在,都有南朱么?” “郑夫人,此事不能只你我二人猜了,咱们得禀报卫帅。” “嗯,但还是不要太走漏风声。” “那,是不是还需知会小马将军?” 郑海珠陷入沉默。她内心,当然想由自己面见马祥麟时细说。再过半个月,就是九月了,若朱常洛无事,她再去山海关,应该来得及吧?毕竟现下,还只是草蛇灰线。 …… 三日后,八月二十二,燃灯佛的生日。 “燃起佛前灯,灭除心头火。愿此大智慧,照破众无明。” 法华寺前,郊坛河分出了一线支流,汇聚成一个小水塘。 此际,佛家信众们正唱着《供灯偈》,井然有序地往水塘里放乌龟和鲤鱼。 郑海珠和花二,衣衫简朴,发无琳琅,像京城最寻常的进香妇人一样,从水塘边的货郎处买了香烛鲜花,走进法华寺。 汪文言派来的两个精壮家丁,离她们二三十步左右,不紧不慢地跟着,四只眼睛训练有素地扫视周围。 法华寺庙门不大,里头倒颇具乾坤的模样。 正殿后头,似还有禅房深深,林木葱茏,碑塔耸峙。 郑海珠进香鲜花,捐了功德,在阳光普照的大殿前站了许久。 汪文言的一个家丁从她身边走过,往功德箱里放了几个铜板。 意思是,并无可疑的人逡巡在她们附近。 郑海珠于是招呼着花二,跟着零星的带着秋游仿幽意味的香客,往殿后林间走去。 清秋怡人,微风送来浓郁的桂花香和浅淡的青草气,也送来一旁不知哪间禅房中传来的琴声。 “小师傅,贵司今日有雅集?”郑海珠向一个正在洒扫的小沙弥打问。 “见过女檀越,小寺当年有一任住持,容留南直隶的一位琴师在此开坛,琴友纷至沓来,时至今日,京中仍有喜琴的檀越常来小寺,或三五切磋,或独坐抚琴。” 郑海珠合十谢过指教,信步前往那片花木扶疏的禅房。 突然之间,身后脚步声急促,紧接着响起几声粗嗓的呵斥。 “郑海珠!” 郑海珠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大殿后的月洞门方向,奔过来三四个褐色衣裤的汉子。ωWW..cc 当先一个见她对自己的名字有反应,抬手指着她,对左右道:“就是这个**,上去破了她的相!” 散在周遭的香客,乍见这分明是寻仇的架势,纷纷勃然变色,惊呼着躲开去,唯恐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倒是那扫地的小沙弥,刚反应过来,就欲上前阻拦,高叫着“佛门净地,各位檀越不可造次,不可造次”。 坐在大殿后门台阶上的汪家家丁,也听到了斥骂声,望见情形不对,噌地蹦起来,钻过月洞门,也往此处赶来。 领头的褐衣汉子却已冲到近前,一把拨走小沙弥。 “花二躲开!” 郑海珠一边喝令,一边干脆地用肩膀撞开要护她的花二,右手已握紧了在须臾间掏出的精钢凿子。 当年,李国助叛变,联合西班牙人在海上截杀她与颜思齐,郑海珠凭着求生本能与郑芝龙并肩御敌后,颜思齐和马祥麟,都叮嘱她一定要学几分防身的本事,哪怕就五六招,至少能赢得生机,或者逃跑,或者给周围伙伴抢过来施救的时间。 颜思齐在台湾教过她,吴邦德在辽东教过她,许一龙在崇明也教过她。他三人都擅长近身格斗,也体恤地考虑到女子力弱,又参研了马祥麟这把精钢凿子的特点,只将招数往躲避的路子上教,化刚猛为灵巧,招数好记、好用。 郑海珠把有限的招数练了三四年,敌人自上下左右各个方向来攻的拳脚或短刃,她已将还击格挡形成了肌肉记忆,抽刀出刀,力量不大,速度却是迅捷的。 并且,她的第一招,永远是捏住凿子没有开刃的中段,将带有孔洞的末端向外,平划护身,先求给对方以措手不及的阻碍,而非在不明情由之际,直接用锋利的凿尖去刺对方要害。 然而,刹那之间,褐衣人前出现一道青色的影子。 阳光下闪亮如白鱼的精钢凿,堪堪划过青影。 郑海珠感到手上传来明显的撞击力,难以平衡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她到底没有扎实的武学功底,不免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与此同时,只听那青色的人影“啊”地一声,似在呼痛,也跌倒在地。 “公子,公子!” “哪里来的歹人行凶,拿了报官!” 四五个也是窄袖布裤、家丁模样的汉子围拢来,一个扶起那青袍男子,余下的将褐衣汉子们围住。 “夫人!” 花二几步迈来,扶起郑海珠。 “我没事!” 郑海珠已看到汪文言的家丁赶到了不知所措的小沙弥身后,忙先开腔提醒他俩,不必急着亮出是自己这边的人。 青袍男子也站了起来,厉声喝问:“光天化日,公然行凶,阿四,逮去报官!” “报官?”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72章 寻仇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73章 你以为我恋爱脑? 郑海珠掸了掸身上的泥土,上前两步,扬声问褐衣人:“不知我何时得罪了那位魏公公,你们是他宫外别宅的家仆么?” 褐衣人冷笑:“臭娘们,你得罪了公公的屋里人,我们自要来寻你晦气。” 青袍男子再次挡在郑海珠面前:“不得对这位姑娘无礼。” 郑海珠眼锋扫过男子颇为俊逸的侧脸,却不是惊艳,而是嘀咕。 姑娘? 先不论年纪,且说我梳着这样明显的?髻,你怎么会默认我是未出阁的女子? 恰此时,禅房方向,匆匆赶来几位僧人。当中的白须老者,赭石僧袍,斜披的袈裟在阳光下闪现光泽和卐字纹理。 “吾乃本寺主持,”老僧白眉下两道锐利目光,刀子般剜向褐衣打手,“不管你家主人是何来头,你们都休想在此滋事,搅扰佛门清净。是你们自行离去,还是吾让徒儿们绑了你们去南巡捕厅见军爷?” 褐衣人见老僧身后陆续又聚拢几个青壮和尚,再作势觑几眼青袍公子的家仆,遂鼻子里哼一声,指着郑海珠道:“等着,回头再替嬷嬷收拾你出气。” 郑海珠淡淡道:“一会儿公公,一会儿嬷嬷的,连出处都没个准头。” 她说完最后那个半句,目光投向横着扫帚的小沙弥身后的汪家暗哨。 两个暗哨了然“出处”二字的意思,隐入散在不远处看热闹的香客中,又折返回大殿,准备跟踪骂骂咧咧退走的褐衣家伙们。 这边厢,主持关切地问青袍男子:“徐公子无事吧?” 朱乾珬摇摇头,又作了微微尴尬之色看向郑海珠:“原来你是有功夫的,我斜刺里冒出来,反倒耽误你了。” 住持老僧接茬道:“女檀越有防身之道,着实厉害,但徐公子果决出手救人,亦是侠义之举。女檀越,这位徐公子,常来小寺布施,弹琴。” 郑海珠“哦”一声,福礼道:“多谢公子行侠仗义,多谢法师驱逐浮浪宵小之徒。” 锦衣袈裟的住持双掌合十道:“今日佛诞,老衲先去前殿司礼了,向两位檀越告辞。” 眼看一行僧侣鱼贯而出月洞门,郑海珠回身取下花二背着的包袱,翻出一块银子。 “徐公子,方才事起仓促,不及收刀,划伤了你的袍袖,这是赔偿的银钱,请收下。” 朱乾珬一怔。 他数日前得了古清泉的禀报,当即临时抱佛脚地运筹一番,设下话本子里英雄救美的那一套,心里盘算的是,姑且先与郑家这小孙女儿搭上交情。 饶是朱乾珬不止一次从缪瑞云和刘时敏那里听过,郑海珠绝非娇滴滴的小娘子,他仍没想到,今日直面,这分明没什么武功的妇人,居然能接敌不乱。 而风波初静后,对自己这般现了一等品貌的男子,她竟这样冷淡,看起来知礼的言辞中,透着生人勿近的拒意。 朱乾珬遂噙了噙嘴角,接过银块,递给身边仆从,又将目光转回来,捏着沉柔悦耳的嗓音对郑海珠道:“却之不恭,在下收了。” 郑海珠点头:“我姓郑,在京开货栈的,徐公子唤我郑掌柜就好。” 朱乾珬转了关心与好奇皆有的神态,问道:“哦?方才,歹人们说什么公公嬷嬷的,可是郑掌柜因宫市之类的,得罪了他们?” 郑海珠露出几分浅笑:“应该只是认错人了。对了,听口音,公子也不是京城人?” “家中在广州有些薄产,几间铺面。” 郑海珠心道,此人官话里,分明有一两个尖团音。尖团音的概念,清代的语言学家才提出来,明人自己或许意识不到,但她这样常听昆曲和京剧的现代人,很敏感。 郑海珠于是并不掩饰参研之色,“公子讲话,怎地有几分江南音腔呢?” 朱乾珬笑道:“郑掌柜不是问我是不是京城人么?其实,我是京城人,只是,并非北京人,而是南京人。我祖辈本居于南京,后因经商才到了粤海一带。家中尊长最是惦念故土,儿孙口音自也留着旧痕。” 建文后人,海外历代王室的规矩,应天就是他们朱家的正牌京城,北京算什么,篡位者的巢穴而已。他们建文一脉,绝不肯将应天称呼为“南”京。 今日是为郑家小孙女,破例了。 继而,他如愿以偿地看到,郑海珠的眸光稍许生动了一些。 “原来都是南直隶的同乡,又皆为陶朱公门下,实在有缘。冒昧一问,徐公子府上在广粤之地,是做什么货品的?” “主要与番商互贸。以广丝、粤绣、瓷器、茶叶,和满剌加、暹罗或者弗朗基人交易胡椒香料,得了朝廷的船引后,还要走船去濠境。” 郑海珠莞尔,现了神往之意:“公子家的买卖,是大排场呐。我家走的货,虽和贵府相类,也有织物绣品,但也就是傍着运河小小地折腾些糊口银子。出海……不敢想,太难了。” 朱乾珬闻言,心中荡漾。 宁德和闽海的郑朗郑益叔侄,早就与他禀报过,郑海珠不仅走过海船,而且和颜思齐互通红茶香药,和俞咨皋划界贩火器,台面上、台面下的营生都做得风生水起。 然而此际,这妇人却隐瞒自己的实力,露了几分伏低做小的恭维来。 说明什么?应是说明,她对我,生出趋近攀附之意了吧? 朱乾珬片刻前以为被她冷遇的挫败感,就像法华寺前池塘里被放生的王八般,嗖地蹿走,没了踪影。 “郑掌柜,”朱乾珬作势看看周遭,以谨慎的口吻提议道,“在下与家中小厮,送你回铺面吧?万一歹人未走远,恐有不测。” 郑海珠忖了忖,抿嘴道:“好。” 半个时辰后,秦方站在“郑氏濠明”商社门口的胡同里,目送那辆颇为体面的马车远去,回身时迎上郑海珠若有所思的目光。 “老秦,这个徐公子和他家小厮的脸,你记住了吧?” 秦方面色一凛:“夫人,不是说,这位徐公子挺身相救?” 郑海珠笑笑:“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晓得是不是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使诈的呢?老秦,这一箱箱的丝货茶叶香料运过来,你不也得一直掀到最下头、不能只看表面模样吧?遇事识人,亦是这般,越是蹊跷的事,越是蹊跷的人,越要当心。” 秦方忙点头应承。 花二陪着郑海珠进到后院,郑海珠问小丫头:“你觉得那徐公子,有没有古怪?” 花二转着眼珠道:“他家是行商的,他看起来也不像书呆子,应该看过各种人的打扮,怎会见了夫人这样的发髻,还管夫人叫姑娘?” “还有呢?” “还有……没啥了吧。” 郑海珠坐下来,笑眯眯地望着花二:“还有,他模样生得俊俏,穿的是上等的两色缎,在禅院里弹琴,又有钱又风雅。结果出来打抱不平后,对我这个荆钗布裙、已有点岁数、也远不如那些娇滴滴女郎好看的寻常妇人,谈兴那么浓,连琴都不弹了,上赶着要送咱们回来。莫非,只因为听说我也是行商的?他自陈的买卖,货品和我们差不多,也吹得比我们大,他何必来巴结我们?” 花二若有所悟。 “花二,”郑海珠喝了口茶,慢言细语道,“那些个看起来特别光彩照人的男子,没来由地就对我们这般中不溜秋的女子献殷勤,我们一定要多长个心眼。” “唔,花二明白了。对了夫人,今天那帮凶徒,说什么魏公公,是夫人在宫里得罪过吗?” 郑海珠眯了眯眼睛:“就算有姓魏的公公给那个客嬷嬷出头,也不应该叫魏朝。这,才是今日真正的古怪。”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73章 你以为我恋爱脑?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74章 喜鹊胡同的晋商 黄昏的时候,李大牛和汪文言的两个家仆,陆续回到货栈。 李大牛这几日一直蹲在巡捕营的校场附近,发现的新情况是,多了不少河北口音的营兵。校场附近的老鸨也证实了他对口音的判断。 老鸨对点过姑娘喝酒、赏钱阔绰的李大牛热乎得很,竹筒倒豆子般,说得畅快。 “李爷,宫里头大半的公公都从河北来,崔提督的哥哥不也是河北的?崔提督招新卒,自是挑那处的。哎呀,这些小军爷爽气得很,相中咱家姑娘做鸳鸯,价都不还。可惜,也就头两天生意旺,这几日又不来咯。” 郑海珠听李大牛转述后,问道:“城东那边的私窠子,什么行情?” 李大牛道:“喝个酒,打打牙板唱曲儿,寻常模样的,两三钱银子。若是,若是鱼水一场,就算不是红姐儿,枕席银子也得七八钱。” 郑海珠皱眉:“巡捕营也是营,募兵饷银不会比边军高太多吧?每月一两几钱的口粮银子了不得了,就算进京时拿着二两银子的安家费,也不至于阔气成这般。” 她转向汪文言的两个家仆:“你们将此一节,告诉汪先生。” 汪氏家仆点头应承了。 他们带来的情报,则和郑海珠预判的差不多。 法华寺行凶却铩羽而归的几个褐衣汉子,在表杆胡同附近的小饭馆吃了午食,继续在法华寺周遭转悠了一个时辰,才往北,进了崇文门外喜鹊胡同深处的一座大院。 “夫人,咱哥俩打听了,巷口卖酱醋的说,那院里的人,小厮们好像是山西口音,但主家少爷,却不爱面食,常见到米行给那家送米。咱不敢问太细,胡同口又蹲了一阵,没见衣着体面的年轻公子出来,就撤了。” 郑海珠温言道:“你二人盯梢的本事已经够了得。头一回确实不能太用力。” 她赏了汪氏家仆银子,又让李大牛拿出汪文言送的京师城坊图,盯着“正东坊”和“崇北坊”之间的地区,琢磨片刻,让几个手下都过来听着。 “目下宫里有头有脸的魏公公,是两个。一个是服侍皇长子的魏进忠,一个是服侍万岁爷的魏朝。给我使绊子的客嬷嬷,原本是魏朝的对食,但就在最近,她和魏朝闹翻了,相中了魏进忠。魏朝在内官里,官阶不低了,被个奶娘喜新厌旧,面子上很挂不住,暗地里已去万岁爷跟前撺掇过,要以皇子成年为由,将客氏遣出宫去。”【1】 【6】 【6】 【小】 【说】 郑海珠说的这个信息,倒也不全是出于一个后世穿越者的上帝视角,更来自于王安的新讯。 那日文华殿风波后,王安就瞅了机会告诉郑海珠,提防客氏的新相好魏进忠,也就是魏忠贤,报复她。 此刻,李大牛听了这一节原委,沉吟道:“所以,会不会是这个魏进忠的打手,谎称是魏朝派出来的?” 郑海珠摇头道:“现下看来,也不会。魏进忠是河北人,怎会用山西的小厮?就算招山西小厮,那宅子里的少爷又是哪里来的?更关键的是,这些有品阶的公公们,宫外的别宅多在北边靖恭坊附近,因为去内廷各司监局上值方便。” 郑海珠顿了顿,指向地图:“喜鹊胡同在南边,兜去皇城北边的四司八局十二监,太远了。但是,好巧不巧,这崇文门外,恰恰是山西会馆的所在。汪先生与我讲过,晋商这几年阔气得很快,出高价,将这块风水宝地,从徽商手里抢到了。” 汪文言的家仆,也是徽州人,一听就点头道:“是咧是咧,想起来了,咱家老爷说过,造山西会馆的那人,姓范,叫范,范……” 另一个家仆接茬道:“叫范永斗。” 郑海珠的手一滞。 范永斗…… 著名的晋商八大家之一的范家,与其他七家晋商一道,在张家口这个明末连通蒙、满、汉三地的大码头,私利至上,经蒙古人转手,或者直接走私的方式,向后金努尔哈赤政权输送军事物资与生活用品,大大增强了后金的国力。 清王朝建立后,统治者为了感谢这些“明末汉奸”,特地颁布诏书说:晋地王、靳、范、王、梁、田、翟、黄,自本朝龙兴辽左,遣人来口市易者,皆此八家主之,封为籍隶内务府的八大皇商。 其中的范永斗,更是被爱新觉罗家族委任,主持帝国的贸易事务。 “夫人,给刘侨刘都督家的娃儿下药的,不也是山西郎中?”李大牛带着提醒的口吻说道。 “没错,”郑海珠的目光从地图上挪开,投向汪文言的两位家仆,“今日所得情形,你们都去禀报汪先生。后头几日,还请汪先生换两个面孔,仍去喜鹊胡同盯着,看看那个爱吃米的少爷,怎生动静。我这边,会请刘都督着人查查那宅子的主人,到底是公公,还是晋商。” …… 日落时分,范文程在马车经过南巡捕厅时,掀起车帘,望了望。 他想起数年前的抚顺,想起自己秉烛夜读之际,文庙方向传来的兵戈声与惨叫声。 那个夜晚,抚顺守军对于伪装成商贾混进来的女**的杀戮,只是次日明军那场酣畅淋漓的大捷的前奏。 范文程清楚地记得,又过了十二个时辰,抚顺城外,不同籍贯、不同番号的明军,数完**的人头、记完军功后,就开始了酒肉淋漓的欢庆。 不,他现在不应该再用“**”这个称呼了。 因为,**,已经成了他的主子。 范文程凝视北京街景的目光,开始失焦。 要不是不久后在沈阳的科场失利,他范文程,他这个大宋名臣范仲淹的后代,又怎会投了后金? 在后金那些隐秘的招徕者的蛊惑中,冲动之下作出选择的范文程,在来到努尔哈赤和皇太极跟前时,就再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了。 是汉人又怎样,汉人的贤臣后代又怎样。 明帝国不能给他的荣华富贵,异族的明主,能给他。 不都是个“明”字么? 自古读书人,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管它是汉人的帝王还是女**的帝王。 范文程的嘴角,浮上一丝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兴奋的笑容。 他放下了车帘,脱下身上柔软的直裰,换成京城贩夫走卒常见的布衣布裤。 马车拐过法华寺,范文程下了车,低着头,疾步走进胡同。 “殿下,晋地的万两银子已进京。四贝勒主子说了,都给殿下赏人用。”范文程对正在啜饮蓝雪茶的男子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74章 喜鹊胡同的晋商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75章 申时,山海关,东罗城。 这里是辽西走廊的尽头,中秋一过,白昼里的寒意,与日俱增。 马祥麟立在东罗城头,眺望老龙头方向,那水天一色的渤海湾。 他身边,站着山海关总兵,杜松。 若依着原本的历史进程,这位在边军中有“杜太师”美誉的名将杜松,已经阵亡于明军与后金的萨尔浒之战。 但抚顺保卫战的结果被郑海珠改写,在抚顺受到重创的努尔哈赤,回到赫图阿拉后,不得不休养生息一阵,积攒马匹与兵力,又掉头攻打叶赫部,这两年骚扰辽东明军堡垒的力道确实收敛了些。 杜松,自然也还活得好好的,太太平平地做着他的山海关总兵。 “马将军,此番,老夫多谢你这两千白杆军哟。放心,每人每月二两银子的行粮,老夫明日就让军衙的笔杆子写奏报,问兵部去要。” 杜松一面望着东罗城外那支井然前行、开赴辽东方向的骑兵与辎重队伍,一面拍着马祥麟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赞美年轻的客军统帅。 当然,作为打了一辈子仗、骨子里都刻着“敏锐”二字的老狐狸,杜松面上一派爽朗喜意,心里未免有些疑惑。 这个马祥麟,三十不到,就又有战功傍身、又有岳家撑腰,老子还以为是个鼻孔朝天的祖宗,很不好商量,却怎地,问他一开口讨两千精锐,他就同意了? 现下他的队伍拔营出城,他也没见多挂怀的意思,自上得城来,就要么望望左边的燕山,要么看看右边的渤海。 这是,要学戚继光吟诗? 杜松嘀嘀咕咕之际,马祥麟终于开口了:“杜总爷不必客气,我们石砫土人受朝廷看重,能与总爷一同镇守雄关,自应听总爷的调遣。兵饷这块,我们马家自己出了就是。万岁爷诏书里的内帑是发给辽东军卒的,我岳父又执掌兵部,总爷为我们白杆军请饷,只怕有些忌讳。” 杜松闻言,毫不吝啬夸张的热络表情:“大义,你们母子真是大义如山。哎呀,老子是武人,文官里还就只敬重张侍郎。看看,他不光知兵事,这挑亲家、选女婿的眼光,也没说的。” 杜松说到此处,喉头忽然发痒,吐出一口浓痰。 继而,仿佛为了配合那一声“啐”,杜松带了点儿不忿道:“努尔哈赤老酋灭了叶赫部,辽东边事恐又吃紧,调兵加固防线,本是应该。但若非那**文龙搞什么,什么经略东江镇,辽阳怎么会缺人呢?朝廷又怎会从咱山海关调人,对吧马将军?” 马祥麟淡淡一笑:“东江靠近朝鲜那块,我们明军的确应去占了。彼处恰在赫图阿拉的背后,战马急行军两日内必可直捣。若好好经营东江,建奴将来每次抢西边,都要头疼老巢会不会被端了。” 当年抚顺大捷后,马祥麟就听郑海珠把这些意思与**文龙详谈过,甚至还提出,可借松江开关的便利,与辽东的皮岛、身弥岛互贸,以商养兵,那么就算朝廷拖饷,起码也不至于一时三刻地便断了顿。 分析得很对,马祥麟彼时就折服于郑海珠的思谋,此际自然而然地拿出来,将杜松的话堵了回去。 马祥麟对这位杜总兵,谈不上好感。山海关明明有边兵,杜松却大言不惭地让他马祥麟出人。 此番对杜松的调派,马祥麟一口答应,无非是有自己的盘划罢了。 若举事不成,好歹白杆军有一部分精锐远离京师、留在辽东。 杜松听马祥麟反而颇有回护**文龙的意思,倒也没觉得尴尬,嘿嘿笑道:“唔,祥麟是在辽东地界拼杀过的,自是比老夫更熟悉。听起来,祥麟与那**文龙颇为相善,那敢情好,川军与辽军,正合并肩而战,共御鞑虏。” 二人又闲闲扯了几句山海关修缮城防的情形,便下城别过,各自回府。 掌灯时,马祥麟等到了从京城赶来的亲信。 “凤仪如何?”马祥麟第一句当然是问妻子的近况。 “少主放心,少奶奶身子安好,石砫过来的弟兄们,陆续赁得了周围胡同的宅子,平日里就在府外游走,拉车抬轿,做力夫,不惹眼。” 马祥麟点头:“好,一旦举事,立即将少奶奶送到郑夫人那边去。” 亲信缺露出有些古怪的表情。 “少主,小的那日去南朱殿下处,听他们议事,说起松江传讯,宋应星从兖州鲁王府回到江南了,没有立刻去崇明看水利器械,而是留在火炮厂孙元化处,俩人在琢磨合机铳的新机关。朱殿下问,如何琢磨的,松江那边来的人,说月生姑娘没探得,朱殿下就……就……” “就什么?”马祥麟问。 “就说,月生姑娘不顶事,他应快些与郑夫人连珠合璧。” 马祥麟脸一沉:“他也配。” 亲信不敢作声。 马祥麟又道:“这一阵,郑夫人在京中可还好?” “听刘公公说,夫人给皇子做讲师,浙党的人,还有一个什么内廷乳母,都给她使绊子,不过最后都是砸了他们自己的脚。对了少主,郑贵妃手下的琥珀,在万……在龙椅上那人跟前,给郑夫人说过话,夫人,去道观拜访了,是齐虎来告诉我的。” 马祥麟“嗯”一声。大风小说 自己看女子,没走过眼,琥珀是个好姑娘,知恩图报。 只可惜,出身凄寒,被郑贵妃禁锢了。 马翔麟想起琥珀那对很像自己已故长姐的眼睛,皱眉须臾,吩咐亲信道:“郑贵妃和崔文升,至今仍以为我会与他们那一拨合力。你回去告诉齐虎,万一琥珀娃儿没死的事,被崔文升他们发现了,齐虎务必说是我马祥麟护下的,若要弄死娃儿,老子的队伍,他们休想用上一兵一卒!” “是。”亲信应道。 少主历来不是阴鸷暴戾的性子,但今岁以来,跟他最近的几个亲卒,都觉得,少主的脾气忽然大起来,常有恶狠狠的语气出口。 他们这些与其说下属、不如说已像兄弟一般的亲卒,心里多少都明白,越是离复仇万历一家的日子近了,少主的心绪必定越是无法平宁。 若胜了,秦将军那里,张侍郎那里,如何面对? 若败了,更是要连累秦将军、连累石砫军,凤仪小姐和娃儿又怎么办? 亲信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说了第三件事。 “少主,永宁宣抚司合江守将反叛,秦将军收拾得快,泸州遵义的土兵又缩回去了。蜀地来报,秦将军已经启程,进京领赏,顺便,顺便等着小公子出生……” 马祥麟闻言,噌地站起来:“我离开京城的时候,怎地不晓得兵部此讯?是岳父瞒着我?” 亲信唬得赶紧灭火:“此讯就是小的离京时,侍郎,侍郎老大人告诉的。他定不是有意瞒着少主,应是,秦将军,秦宣抚她,太能打了,胜得这样干脆利落,怕是连朝廷,都没想到。” 马祥麟哑火,怔了片刻,颓然地坐回椅子里。 母亲! 若当初父亲冤死之际,母亲就带着土人们反叛,云贵川如今,只怕都已姓秦了。 …… 晌午,郑海珠在邻院和卢象升、张名世处,商议了下一次文华殿授课的火器操作与野战案例,回到货栈,准备听秦方和石月兰汇报生意的流水。 郑海珠已与汪文言打听过,苏松与扬州的商人,不如徽商、晋商团结,在京没有会馆,闽粤之地的商贾,在北京更是没什么气候。 好在自兖州鲁王府起程时,郑海珠就秉持“每一分人脉都要用到刀刃上”的原则,揣上了张岱父亲张耀芳的亲笔信,进京后拜谒了张岱叔父张联芳。 张联芳在京城,是名气响当当的收藏家,亦是达官贵人府邸的座上宾,交游广阔。 张联芳给郑海珠引荐了几位做上等丝布货品的掌柜,掌柜们来看过顾绣杭锦松江布,以及漳绒混纺的帕子,再一听原来是给朝廷出贩月港供过货的,先头不过是来定一点人情单的淡漠,立马转成了在商言商、愿定佳品的殷切。 郑海珠转头就教育秦方,看见没有,货好,是最佳的名帖,光刷脸,刷不出扎实长久的订单。 这边批发渠道还顺当,那边,个人代理人的渠道,也开了头。 石月兰第一批只相中了五六个卖婆。 但宁缺毋滥的宗旨是对的。 这几个卖婆,都能出入高门大户,本人也粗通文墨,还特别自觉地内卷,拿了顾绣帕子的样品后,晓得去小私塾请教先生们,背熟几则宣和画院、吴门画派之类的历史典故,把那份“老娘只卖文化人才懂的高货”的气质拿捏得死死的,果然不必将郑东家的背景宣之于口,丝货鞋袜就得了朝官家的小姐奶奶们的青眼。 “老秦,月兰,先将贵的物件卖起来。待名声立起,让松江和崇明多运几船便宜的布货和绸子货,你们去跑几家城南小铺子做下家,再选招一批做小门小户女眷生意的卖婆。高奢条线,和基础款款条线,都要做。高奢的客人明白贵有贵的道理,基础款的客人呢,虽掏不起上品的价钱,但看着那些便宜的,想到和达官贵人们用的都是一个出处的货,也会买。” 秦方应声虫似地点头记着。他虽然头一回听什么“高奢”、“基础款”之类的新鲜词儿,但寻思寻思,夫人说的生意经没错。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75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76章 借钱与继续盯梢 朱乾珬背袖立在明月楼二楼的雅间窗口。 看到该来的妇人、穿着该穿的衣服,走下马车时,这位流落海外、连他手下也未必弄得明白是第几茬传人的南朱太子,微微一笑,转身拉开移门, 朱乾珬对女子相貌的优劣,已经失去品评的兴趣很久了。 当初,即使见到王月生那般神姿仙态的妙人儿,他也只如同观瞻一件趁手的兵刃,浑没动过要收入后宫的念头。 和权力比,女色不是什么值得沉溺其间的事。 同样的,今日,眼见郑海珠小心地拎着马面裙,由那满脸殷勤的酒楼伙计引领上楼,再迎上女子抬头时的嫣然一笑,饶是此妇与那日遇险时相比,妍丽明媚了两三分,朱乾珬仍未生发出一星半点的赏花品茗似的兴致。 但这并不影响他立即挂上了自以为分寸上乘的动容神态。 对方不仅赴约,而且穿上了自己送的刺绣比甲。 比甲下的裙子,也与那日法华寺所见的素色棉布下裳完全不同,乃靛青色锦缎镶织金边的细褶长裙,移步行走时,恍若暗夜将明,天际曙色欲现。 朱乾珬心道:这显然,是好好地动了一番搭配的心思,要衬得上我送的霓裳锦衣。 “郑掌柜请入席。”朱乾珬彬彬有礼道。 待坐下后,又主动说明:“那日郑掌柜说起,宝号是做吴棉、南绣和杭锦的,在下不揣冒昧,选了这件广绣的比甲,请君指教。” 郑海珠大方赞道:“广绣的堆叠富丽,确实是我们苏松一带的画意绣品,难以企及的。贵号的绣品如洋洋江海,敝号的绣品只是清浅小溪,我也是将压箱底的宝贝都翻了一遍,才总算找到这条织金马面裙,不至于和公子的佳品有云泥之别。” 朱乾珬听着舒坦,尽量将目光中的参研意味收了又收,于宁和淳诚之中又加入几分谐谑,盈盈笑言:“怎会是云泥之别,分明是,一时瑜亮,或者,金风玉露一相逢。” 郑海珠垂眸抿嘴,须臾后才举起已经斟了热茶的瓷盏,向对座男子敬谢后,自饮一小口,心道:用力有点猛啊大兄弟,店家这壶绿茶淡了些,得陈年普洱来去去油了。 郑海珠正腹诽时,朱乾珬冲侍立一旁的家仆点个头,家仆忙将屋角的屏风拉开。 原来这隔间很大,屏风那边,乐师和伶人,都已端然待命。 朱乾珬又作了个手势,丝竹乐音响起,伶人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楼阁重重东风晓,只见玉砌兰芽小,垂杨金粉销。绿映河桥,燕子刚来到,心事上眉梢。恨人归,不比春归早。” 原来是昆腔**调,唐伯虎填词的散曲《步步娇—怨别》。 待最后一个清音落地,朱乾珬命家仆赏了钱和茶点,回过头来与郑海珠道:“这《步步娇》的曲牌,有南北之分,北曲归双角调,南曲入仙吕宫,唐寅填词的这首“怨别”,以南曲唱来才佳。唉,说实话,在下来到京师,听那北曲的声腔唱音,实在觉得粗陋不堪,韵致全无,与南边的清贵典雅之气,相去甚远。所幸寻着了这个小班子,今日请来,应不会污了郑掌柜的耳朵。”Μ..cc 郑海珠前世作为一个史地所毕业的编剧,又工作在江南,对昆曲自也涉猎。 但此际听这徐公子拿腔拿调地滔滔不绝,她实在没什么兴趣,去品评伶人那百转千回的声腔意韵。 惟觉得眼前这徐公子,简直就像后世相亲饭局里的精英男,摇着高脚杯,目光迷离、语气做作地给你把全球葡萄酒产地的好坏、不同年份价格和口味的高下,都捋一遍,只为显示自己是品位人士里的战斗机。 此刻,这架明代战斗机,吃了几筷子酒楼的招牌淮扬菜后,仿如飞机加了一次油,动力更足了。 他翩然起身,去替换了戏班子里的琴师,袍袖潇洒地一撩,亲自抚动起琴弦。 伶人躬身接过小厮递上的纸笺,照着公子所弹的曲牌,又启唇唱起来。 郑海珠听那苏州官话,约莫就是“只为一个缘字情难了、恩恩怨怨世代心头饶”之类的惆怅呻吟画风,也懒得顾及礼数,举筷将正当时令的手拆蟹粉狮子头夹一个到碗碟中,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朱乾珬那两个扮作小厮的贴身护卫,眼珠子立时看着就瞪大了一圈。 殿下抚琴她吃肉? 拿殿下当弹琴助兴的倡优了? 这妇人就算是先帝身边贤臣的后裔,殿下此番也未免太委屈了吧? 朱乾珬却一脸光风霁月的表情,从容地弹完,令戏班子退下,才慢悠悠回到饭桌边。 “这是在下闲暇时填的词,与那吴门四才子,自是不好比,郑掌柜见笑了。” 郑海珠看着他:“徐公子果然念旧,选饭馆,填曲词,都是合着淮扬苏松这般江南形胜的风物。我就大约天性凉薄些,虽生在福建漳泉,四方的码头跑了一阵之后,看哪里都是能讨得一碗饭吃的好地方,只要,选对路子,找对人。” 朱乾珬嘴角勾了勾,心道,她在向我一点点地吐露自己的出处和渊源,还带着盘一盘生意经的小得意,这是好兆头哇。 她在我面前,似谈兴颇浓。 朱乾珬于是忽然正色道:“郑掌柜,那日在下情急之下未辨清发式,只因见你这般年轻,脱口而出的称呼不合礼数,请掌柜见谅。现下冒昧一问,夫家可是宝号的东家?” 郑海珠佯作局促微起的样子,忖得须臾,说道:“你倒也不算喊错,我确实未出阁,在老家县里自梳了。梳髻之后,出来奔波江湖,各样人事,总要方便些。” 朱乾珬释然一笑,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却未往撩拨试探的小道上继续走,而是抿一口热酒,语重心长道:“郑掌柜,在下应是痴长你几岁,行商经年,有些话,还是要说与姑娘听听。” 他薄唇翻飞间,便又自自然然地将称呼改回了“姑娘”二字。 郑海珠似未理会此一节,目光里仍是盈盈坦诚之意:“请徐公子指教。” 朱乾珬叹口气,盯着手中酒盏道:“我们在粤海那边,常见广西布政司那边逃来的渔民。桂海一带有大贝,出产上好的珍珠。朝廷便内官过去,逼着一茬茬的渔民往海里跳,不采珠,就杀头,妻女充为奴婢。再说我家常跑船的濠境,弗朗基人对当地的明人百姓也待如猪狗,父母官们却熟视无睹,只因拿了弗朗基人的好处。还有,吾家走南货进京,沿途钞关所课税银,几与货值同价,姑娘若有货是走运河来的,应也晓得。如此苛捐杂税是为何?” 朱乾珬说道此处,兀地将声音放低:“还不是因为,分封的藩王实在太多了,占去亿万良田,地里的出产到不了朝廷的库房里,朝廷就拿升斗小民和我们商贾开刀。” 郑海珠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继而放下来。 “徐公子与我说这些,是为何?” 朱乾珬诚然道:“是告诉姑娘,眼中莫都是花艳蝶舞的好光景。咱们都是经商之人,自是喜欢听吉祥话。但在下与姑娘你一见如故,只想与你讲讲真话。这世道,艰难哪。” 郑海珠低头沉默半晌,抬起双眼道:“方才在徐公子面前有些昂扬骄意,实在因为,因为怕被公子看不起。” 朱乾珬眸光闪动:“姑娘在说什么哪?你我都是商道中人,我为何要小瞧你?不但不小瞧,徐某对你还甚为佩服,一个女子,撑起那样颇有规模的货栈。郑姑娘今后若有什么难处,务必与我开口。” 郑海珠躲开男子的直视,带着赧然之意道:“我……现下就有几分难处。” “哦?但说无妨。” “我家一艘货船,在临清附近翻了,丝布捞起晾晒,品质折损先不说,关键是,刚接了两个下家三千两银子的订单……” 朱乾珬见她欲言又止,和言问道:“姑娘连退定钱的余地也没有了?” 郑海珠为难道:“定银五百两,的确不是小数目,但若问京中友人借一借,或许能借到。只是,此乃我商号在京的头一笔丝布大单,实在不想下家以为我们郑氏开张就有点霉气、还耽误他们再转手。所以,我需两千多银子,问南直隶的同行匀货过来。” 朱乾珬剑眉微扬:“哦,如此。” 郑海珠抬眼望着他:“若那下家要的是广布,我定然引荐给公子了,但他们相中的是松江布和湖绫。徐公子,我可以将货栈里的茶叶和杭锦,押给你。待南边解了现银过来,我马上算好利息,送至府上。” 朱乾珬嗓音温煦地问道:“郑姑娘估摸着,银子掉头回来,大概多久?” “重阳后三五日吧。” “那不算久,”朱乾珬反过来宽慰道,“姑娘不必见外,徐某也无须以货作保,相信姑娘必是守信之人。至迟后日,徐某派人将银子送到姑娘宝号。” 郑海珠喜意绽放,提壶斟满佳酿,举杯向朱乾珬敬酒。 朱乾珬掂量着,对女子嘛,施她们个小恩情,眼见着她们开始热络起来了,男子便要将言行的温度凉一凉,将亲近的表现收一收,所谓欲擒故纵,便是如此。 他遂端出一派君子风仪:“姑娘莫客气,徐某今日也不好多饮,申时还有个琴社雅集。尝了这道拆烩鲢鱼头,徐某就要告辞了。” 一炷香后,郑海珠双颊带着微醺的红晕,由花二扶着上了马车,还不忘掀起车帘,向站在车外送她的朱乾珬颔首别过。 马儿跑了一阵后,花二凑到车头,问李大牛:“汪先生的手下都在吧?” 李大牛道:“都跟上那徐公子的车驾了。不过,表杆胡同和喜鹊胡同都在东南,他们好像是往西北去。” 郑海珠在脑中将京师城坊图想了想:此地已是得胜桥,再往西北,不就是积水潭了?我今日,故意不问他住在哪里,他若只是要求慕于我的男子,理应主动告知。但三千两不是小数目,他却说借就借。虽还不知此人到底什么出处,但他肯定既不是风花雪月的情种,更不是寻常商贾。 郑海珠的疑问,在第二天辰巳之交时,有了进展。 汪文言负责跟踪徐公子的两个家丁,来向郑海珠禀报。 “夫人,那个锦衣公子,去的是积水潭码头,磨蹭到天黑,上了一条船。然后,那船上的水手,就开始卸货。” “卸货?”郑海珠沉吟道,“积水潭码头,平时只能进漕粮船,民间的客货船,必须有朝廷勘合才能放进来,否则一律停在通州码头,对不对?” 家丁点头:“的确如此,所以,咱哥俩估摸着,那船,莫不是哪个官老爷的?对了,劳烦夫人,讲讲苏松那一带的话,给小的听听,譬如,夜里真冷,现在什么时辰了之类。” 郑海珠将这几句用松江话说了,家丁很肯定道:“水手说的,就是松江话。” “那些货,京师钞关的税吏,来收税银了不?” “税吏来了,但应是没有开税单。他提着灯笼去船帮前头照的时候,我们扮了力工过去问要不要搬货,看到船帮上写着‘蓝乙卯肆捌’。” 郑海珠道:“那是能走运河的船的船号,蓝字开头的,就是籍隶苏松一带的船。” 汪府家丁“哦”一声,有些怏怏道:“夫人莫怪,咱兄弟俩还想继续盯着那徐公子,看他回城后去哪里,不想他钻进船里就没出来,然后,那船卸完货,就开走了。咱俩又去盯货,货却只是送进一处仓院,天亮后咱去问了院主,院主说货主的确姓徐。” 郑海珠赏了两个家丁,待他们走后,去翻出纸笔,简单写了封信。 信是给在崇明与许一龙一道看家的沈廷扬的。 沈廷扬乃吴淞下江沙船帮的少东家,沈家在近海和运河的势力都大,郑海珠要让他查查,“蓝乙卯肆捌”的船东家,是什么人。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76章 借钱与继续盯梢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77章 银子 到了第三日,大早,徐公子的手下,将银子送了过来。 秦方殷勤地让进客堂,茶点端上招待着,自己去后院请了郑海珠出来,当着东家的面开箱。 第一个箱子打开,郑海珠就观察到秦方微微一怔,但他瞬间又把惊讶的脸色抹了,麻溜儿地到柜面上去拿来秤。 徐府来送银子的几人,一个与秦方岁数相当的中年男子,穿着最体面,身穿广绸的长直裰,头戴插了玉簪的网冠,一副管事模样。 这管事陪着谦恭的笑容,向郑海珠道:“公子请夫人见谅,一路北来交货,收的银子,不太齐整,并非官家造的银锭,劳烦贵号的掌柜称一称。” 郑海珠莞尔,应付了几句客套话,命伙计送上几块精织的帕子。 待写完借据、送走徐府的人,郑海珠问秦方:“你也没想到是银块不是银锭?” 秦方点头:“是的夫人。这个什么徐公子,此前送来的广绣比甲,小的瞧来不是凡品,以为他们都是收的达官贵人或者大商户的银锭,毕竟银锭交割,体面又方便,还容易验真伪。”m..cc 郑海珠从箱子里抓出一块不算太小的银块:“那你看,这些玩意儿,成色如何?” 秦方把银块切开,顺着阳光瞅了瞅,目光变得越发复杂起来。 “掺了铅?”郑海珠问。 “恰恰相反,”秦方摇摇手,“夫人,小的在通州做牙人十年,看多了银锭和银块,这个银块,煎制铸造工艺不俗,应非民间小本作坊里打出来的,却又不是官银锭,蹊跷。” 郑海珠想了想,对秦方道:“把每个大银块,都切个角子,包在包袱里给我。我要出去一趟。你现在把银子装上咱自家的车,送到琉璃厂西边椿树胡同的绸缎庄去,那是汪先生的人开的。” 秦方了然:“夫人是觉着,徐公子或许疑心夫人说没说实话,所以他的管事不会走远,就在附近盯着咱家,是不是拿这银子去问同行调货?” “嗯,”郑海珠道,“出来行走,把别个想得聪明些,不容易栽跟头。” 又回头招呼李大牛,“你与老秦同去,正好拉点儿汪家绸缎庄的货,往积水潭码头去寻个仓房放着,做戏做全套。然后老秦回来,大牛辛苦,留那儿,看看那徐公子卸的货,是个啥动静。” 郑海珠吩咐完,揣上小小一包银块,让花二去喊了其他几个伙伴出来。 陈三妮也是这几日到的,与她同来的,有松江学校的两个高年纪女学生,都是及笄之年,准备作为助教,陪同郑海珠进到慈庆宫,依着皇帝朱常洛的口谕,为小公主们和宗室女讲学。 同船进京的,还包括张名世的长子,以及许一龙派过来的三四个能打的亲信。 郑海珠从诏狱捞张名世出来时,就答应过尽快让他们父子团聚。而陈三妮和许家的家丁,郑海珠则是让他们扩充李大牛的谍探队伍,不好总是倚仗汪文言的人手。 陈三妮是当年运河女纤夫之一,与穆枣花一样都是吴邦德带出来的。她也去崇明吴邦德坟前哭过一回,却不晓得穆枣花秘密去了辽东,此番见了郑海珠,得知枣花染疫死在了北上兖州的途中,想起当初拉纤吃苦时,若不是枣花有股狠劲,几个姐妹不知要怎生被男子们欺负,不免感怀骤起,惊愕又伤心。 郑海珠待她流完了眼泪,和言道:“人死不能复生。枣花一直来,喜欢吴公子,她去天上陪着公子,也算续了缘份,你这样想,是不是心里好受些?三妮,你在镇江,可有中意的心上人?” 陈三妮果断摇头:“嫁人作甚?我要像夫人这般,不找夫家,不生娃儿,来去天涯。那些嫁了人的女子,谁不是从云端跌进了泥里。” 郑海珠道:“这念头不错,我挺喜欢。但若你有一日对哪个男子动了心,也要告诉我,我备好嫁妆,送你上轿。” 陈三妮闻言,不但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反倒生出一星半点的失望。 枣花姐不在了,夫人将她召唤到身边,却似乎,仍没有倚重为左膀右臂、离不开的意思。 郑海珠瞧出她的落寞,淡淡道:“不管咱们做什么事,明的也好,暗的也罢,大节不亏之下,莫给自己设什么藩篱障碍。不想嫁人就不嫁,好好为我做事。想嫁人了,也不丢人,与那男子踏踏实实地过好小日子,生儿育女,老来作伴。” 陈三妮皱眉道:“那若是嫁人后慢慢发现,他是个王八蛋呢?” 郑海珠道:“怎么个王八蛋法?打你**你?不着家让你守活寡?三妮,本朝律法,抑勒妻,本夫杖一百,妻可离异归宗;夫逃亡过三年不还者,官府给妻子执照,听其另嫁,不追彩礼。到时候离了就是,再回来给我带徒弟,哪里就至于陷在泥里爬不出来了呢?三妮,我说这些,不光是虑及你的将来,更要你明白,越是做谍探,越是不能一根筋地看人看事,否则,许多线索,往往就错过了。” “三妮明白。” …… 此际,郑海珠身后跟着三妮、花二等一串儿青春蓬勃的少女,说说笑笑,聊着京城知名的胭脂水粉店,出了胡同,往街市方向走,瞧来就像一家之主带着女眷们买东西去,无甚异样。 行到棋盘街附近,拖拉在后头的花二上来禀报:“夫人,早间徐府那些面孔,没见着。” 郑海珠点头:“你带着大伙儿继续熟悉正阳门这块,我去办事。” 半炷香后,北镇抚司都督刘侨,未着官服,踱步到碾子胡同的一间茶馆,在角落的桌边坐下。 “古清泉晓得你在佛诞日去法华寺,结果你在那处就碰到汹汹寻仇的和出手相救的。他们是一伙的?就像相中老子一样,也相中了你?” “唔,所以我没进你们北镇抚司衙门,而是将刘都督请出来叙话,怕古清泉瞧见。因为那个徐公子,刚借我了三千两银子。” 刘侨撇嘴:“不是小数目,顶得咱衙门从上到下三个月的饷银了。” 郑海珠摊开帕子:“都督看看,不是官银,但铸得品相上佳。” 刘侨身为锦衣卫中人,查了多年钦案,抄家也是家常便饭,对各式银钱的眼力,更在秦方之上。 他摩挲着银块,判断道:“是不错,若做成元宝的模样,底下再刻字,便是解边和解京的银锭,成色也不过如此。” 郑海珠道:“是不是府库出来的官银融了以后再铸的?” 刘侨脱口而出:“民间流转,最认刻字的元宝,谁脑子被门夹过了,毁了重铸?” “那若是,不想被查出银子的源头呢?更或许,铸造之人,本就颇有实力,故而煎银的不是小作坊。”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77章 银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78章 他们总不是要开镖局吧 入夜,京城的宵禁开始后,白日里繁华喧沸的宣武门大街,变得空荡寂静。 带着牌子、不虑宵禁的汪文言,坐着自家马车,拐进宣武门大街和琉璃厂之间的椿树胡同,步入绸缎庄的后院。 刘侨和郑海珠已在等他。 汪文言颇知礼数,先关切地询问了刘侨幼子戒药的情形,得知哭闹频次变少,才松了一口气,踱步到银箱前。 刘侨不摆架子,坦诚道:“本官所知有限,只看得出这些银子不比解京的俸禄银子成色差,汪先生还是见多识广些,可看得出银子的其他蹊跷?” 汪文言已由家仆和李大牛通传过那徐公子的疑点,此际也不赘言,伸手拿了一块五两左右、外观饱满的银块,放到明亮的灯烛下,缓慢转动,细细观察。 “北地铸的。”他说了第一个判断。 “这也能看出来?”郑海珠和刘侨同时请教。 汪文言浅浅撇嘴,指着银块表面坑坑洼洼的蜂窝状痕迹道:“不论银块还是银锭,成色九成以上者,在阳光或者烛光下,气孔之间的表面,都有银润的宝光,侧过来看气孔的内壁呢,则隐隐有多彩霓虹,迷晃人眼。但银中,多少都有铜,且有红铜黄铜之分。黄铜并生的,七黑八灰九转青,红铜并生的,七黑八红九带白。北地银矿,多红铜,南地银矿,多黄铜。”ωWW..cc 郑海珠接过汪文言递来的银块,摩挲翻看须臾,又将几个银箱翻检一回,对刘侨道:“如汪先生所言,这些银子既然成色已到了九成以上的好品相,又白而不青,可推知是北地煎炼所得。那徐公子的管事却说是他们从南边一路收来的货银。银子这个东西,虽是在商路上南北流通的,但这小几千两的银块,都是白的,看不到青的,也太奇怪了。” 可不是太奇怪了么?就跟隔了省的买家付款,付出的人民币竟然都是连号的一样。 只见汪文言俯身,抓出个体积更大、足有二三十两的银块,继续凑到灯下品咂,手指在表面来回滑动,仿佛武士在小心地感受宝剑的锋刃。 “触感也有讲究?”郑海珠问。 “不是,是花纹的样式。”汪文言答道。 他干脆吩咐家丁将那箱子抬到桌上,多加了两盏琉璃炷灯照着,埋头在箱中划拉一会儿,好一会儿才选出几块,拼在一起。 汪文言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你们二位看,若拼出五十两的大家伙,上头的花纹,像什么?” 郑、刘凑上去辨别。 “旗杆?还挂着旗子?”刘侨疑惑道。 “不,是兵刃,”郑海珠道,“是不是……武将在马上用的那种,大刀?” 刘侨所在的锦衣卫,查案,不上战场,日常用的是绣春刀,属于腰刀形制的短兵刃,而郑海珠见过好几次马祥麟和属下的白杆枪,对于长兵器很敏感。 汪文言点头:“是大刀,而且还是有出处的大刀,乃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铸这些银子的人,用的银范,刻有青龙偃月刀的纹样,因为他们遵奉的,是他们那位义字当头的老乡,关羽关二爷。” 刘侨还在咂摸这个信息,掌握更多前情的郑海珠,已然目光一亮,凛然悟道:“晋商?” “没错,”汪文言冷笑道,“原本我也不会知晓得那么周详。去岁晋商和我们徽商争抢会馆的选址,我没亮身份,随着徽州行首去找牙行理论,牙行得意洋洋,显摆晋商送来的定银,成色好、单个份量大,用的都是相同尺寸的银范,范底还有青龙偃月刀,表明他们晋商,得关二爷护佑,以‘忠、信、仁、义’四个字,能够五关斩六将,行遍天下。” 郑海珠听着,心下觉得颇有些讽刺。 关二爷的确最重一个义字。 但明末的晋商有没有家国大义,起码从那投靠后金、求荣求利的八大家族身上,没看出来。 此刻,郑海珠捏着隐约显现半面偃月刀的银块,在桌上轻轻划拉着,推演道:“姓徐的如果卖的是上等粤绣广布,转手给山西人,一两票就有千两银子,也不稀奇,但以他那日请我吃饭时的显摆做派,为何要遮掩与晋地豪阔商帮有往来?偏那日在法华寺寻我晦气的泼皮歹人,去的喜鹊胡同那家,也有山西人。所以,**不离十,法华寺的风波,就是那徐公子演的,一次救命,二次救急。我从未见过他,他就像天上掉下来一样,还这般用力地讨好,他图我什么?图我帮他一起卖货?” 刘侨听到最后那句,分明听出其中的讥诮意味,笑了一声,但很快收了笑容,正色道:“薄郎中也是山西的,你说他图我老刘手下有兵、又是天子亲军,那么对你,难道也是看中你能进出皇城……” 一旁聆听的汪文言插嘴道:“文华殿和内廷授课,只能带一两个助讲,查得也严。这些没准是一伙的人,应该是觊觎夫人手里更顶用的东西。” 郑海珠听汪文言说到“更顶用的东西”,心间忽然过电一般。 她抬头看着汪文言:“我手里真正有用的,一是松江的火器厂,一是崇明的水师和营兵。后者还嫩,前者倒是已有点份量,那姓徐的,想问我买火器?” 汪文言道:“未必要‘买’。若他们真是一伙的,他们对刘都督家小的做派,与对夫人的做派,显然不是一个路子。徐公子看起来,倒像要与夫人联姻,那夫人手里的产业和军兵,不也姓了徐?” 刘侨到底是特务头子,一旦得到足够的线索,思维的洪流就如开了闸的河水,脑洞未免也开大了些,他兀地插话道:“那他们,要弑君**?总不是开镖局吧?” 郑海珠盯着他:“当今之世,要谋天子性命和大明江山的,可能是谁?” 汪文言身为东林谋士,脱口而出:“郑贵妃与福王朱常洵。” “还有建奴,”郑海珠神色凝重道,“方才说到火器厂,我便想起,建奴的奸细摸到松江,就是冲着我的火器厂下手,还要将我掳去赫图阿拉。再者,晋商扎根张家口边贸之地,垄断了与蒙古各部的互市。建奴与蒙古各部修好,由蒙古人引荐给晋商、大宗买货,也不是不可能。以努尔哈赤父子的狡诈善谋,岂知他们不会暗通那些晋商?” 汪文言觉得也有道理:“夫人是猜,那个徐公子,也是建奴的奸细?” 郑海珠却瞥到刘侨的目光突然变得异样起来,抬头迎上去,直言道:“刘都督想到什么了?” “想到夏末开始,京城内外就有传国玉玺重现的流言,还想到夫人在我们诏狱里看到的蛛丝马迹,”刘侨沉声道,“所以,要弑君和篡国的,还有第三种人。” 郑海珠闻言,没有表现出击案赞同的兴奋,虽然她和刘侨想的,是一样的答案。 她觉得,在短暂的瞬间里,自己好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还立在桌边,与汪文言和刘侨讨论继续查探的分工,另一个,则坐去了角落里。 垂首静思之际,想到徐公子大大方方自陈祖上是南京人,又琢磨汪文言那句“他倒像要与夫人联姻”,郑海珠总觉得说不出的凉意蔓延周身。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78章 他们总不是要开镖局吧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79 宫中转场(上) 再是诸事纷扰,再是疑云弥漫,郑海珠仍在头挨枕头时,就睡着了。 这就像稽查案子,下一步的办案思路,怎样串并线索,怎样调整演戏的台词,怎样作出阶段性决策和汇报,都要有赖于几路谍探的反馈,以及寻访小马将军后的情形。 失眠没有用,况且宫里,趁着去讲学,还有几个回合的仗要打,须一夜安睡来养足精神。 翌日辰时,郑海珠带着卢象升和两个松江学校的女生,进入东华门,来到文华殿。 小太监王承恩巴巴儿地下了台阶,四下瞧瞧,笼着手道:“郑师傅,五哥儿去请皇长子了。” 郑海珠参详着王承恩的脸色道:“今日我是去慈庆宫见公主们,卢举人陪着孙翰林给两位皇子讲《孟子》。既然不会与我照面,皇长子还是托病不愿来么?” 目下还是个小少年的王承恩,一副怯生生的为难模样:“郑师傅,承恩一个做奴婢的,胡乱说话就是死罪。” 郑海珠轻叹一声,略带无奈地转向卢象升:“你候在文华殿吧,好好听听,孙翰林是怎么说经义文章的。”m..cc 旋即又引他走了几步,轻声吩咐道:“今日,我在内廷与王公公要办的那桩事,不知所费时辰几何,两个女娃,我会拜托曹公公亲自带出东华门,送上咱家的马车。你进讲结束后,不必惦记我们,若能让孙翰林携你去值房指点制艺,最好。” 卢象升知郑海珠,犹如哪支战兵都放不下的主将,重重雾障中,还惦记着他能快点从举人变成进士,一时感怀,又讷于言表,只得垂眸道:“夫人在内廷,也多加小心。” 今日在宫里头引路的,仍是王安亲信曹化淳。 曹化淳双眼如弯月,一副善意卖卖关子的模样,笑眯眯道:“郑师傅,两位公主自不必说,但你可知,陪读的女郎并非来自宗室?” 郑海珠顺着他的兴致:“曹公公带给我的,定然都是好消息。我猜,应是哪位国公家的千金吧?” 曹化淳道:“对喽,要不怎么说夫人能给皇子做师傅呢,好见识。另两位女学生,都是英国公府上的。” 英国公张维贤? 郑海珠面上更作了领恩之意,心里开始思忖。 大明勋爵,有公、侯、伯,国公级别最高。英国公这个爵位,不在朱元璋打完天下后分封的开国六公之列,却是来自燕王朱棣篡位成功后的奖赏之举。 第一代英国公张辅,父亲张玉战死在靖难之役,张辅自己,更是为朱棣抢到帝位立下了汗马功劳。 张辅历经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四朝,古稀高龄还不得不陪着明英宗朱祁镇北伐,最后死在了土木堡之变。 此后,不论老朱家的历任皇帝再怎么废柴(除了嘉靖),老张家的历任英国公却都算得实力派,且握有一部分守护京城的兵权。 郑海珠进京后,对京营、五城兵马司、巡捕营、亲军卫等北京各股军事力量,很上心地探听了解,从刘侨和汪文言的口中,完成了交叉印证。 现任英国公张维贤,对京营的确算得实际控制人,但和边军实行文武并治的原则一样,张维贤也要受制于兵部文臣。同时,郑贵妃的弟弟郑国泰,身无任何军功,却因姐姐受宠而成了有明一代被授武职最高的外戚,且在实际上握有一定的武装力量,以政府家丁的名义,仿如冬眠群蛇,静卧于皇城北郊。 三年前,郑国泰病亡,他的嫡子、郑贵妃的侄儿郑养性,直接承袭了左都督职位,再次引发朝堂物议。 当时,奏请郑养性必须减等承职的,除了东林文臣,还有一个大嗓门的,便是如今这第七代英国公,张维贤。 此刻,郑海珠对着曹化淳,表现出捧场感谢的态度,心中实则也不觉得多么意外。 莫说后人视角里,英国公张维贤在后来的“移宫案”里和东林一起力保朱由校即位,就算当世的朝中诸臣和后宫权宦,也不会不知道,几年前,针对太子朱常洛的梃击案中,张维贤就直斥郑贵妃乃幕后指使。 所以,郑海珠估摸着,在一路踩着薄冰登上龙椅的朱常洛看来,乌泱泱的皇亲勋贵里,就英国公一脉最靠谱,陪自家公主读书的女伴,不选张家千金,还能选谁? 思量之间,一行人到了慈庆宫。 曹化淳先领郑海珠去拜见朱由检的养母,也是万岁爷口谕指定负责公主进学事宜的东李选侍。 东李胃疾初愈,瘦弱苍白,本就不算柔美的五官,越发现了崎岖峥嵘之意。只因目光清澈,神态文雅,所谓相由心生,郑海珠倒觉得,这位东李比那跋扈庸俗的西李,顺眼许多。 东李客气地说了几句尊师重教之语,赏了郑海珠一方古砚、一身华服,即嘱咐师生几人去偏殿上课。 宁德公主朱徽妍,已将郑师傅当成了自己人,热络地给她引见妹妹乐安公主,以及英国公张维贤的两个嫡孙女,张薇与张茵。 和给男孩讲课不同,郑海珠今日先给女孩子们一人送了一套精美的松江画绣伴手礼,有荷包,有帕子,有绢扇。 用作教具的,也不是战船战车,而是展开后超过五尺的刺绣精品,有简化版的万国舆图,更有几场对外自卫战争的叙事场景图。 松江学校来的两位女生助教,依着郑海珠的要求,将地理知识和火器操作知识,点滴融于色彩斑澜、丝光夺目的画绣中,没多久,便让公主和张家姐妹听得入神。 英国公的长孙女张薇,十二三岁年纪,看着性子活泼,也好发问和品评。 她抬头对着郑海珠道:“郑师傅,可巧,我们有一位族中姊妹,也爱绣打仗的画样子,不过,都是前朝事,比如,霍去病抗击匈奴,花木兰为父出征,梁红玉阵前执鼓。” “哦?”郑海珠莞尔道,“那,若东李娘娘允准,可以让她一道来?” 张薇遗憾道:“她住在开封,远着呢。” 容色沉静的妹妹张茵,此际却开口道:“再远,走水路也就半个多月。那位姐姐能来,倒是有趣,她是绣汴绣的。” 郑海珠越发作出鼓励之色:“咱们上几次课,便去与东李娘娘请个示下。汴绣好哇,你们可知道,我们南直隶的苏绣,就有汴绣的前缘。当初宋室南渡后,许多宫中巧匠到了苏松杭嘉,带去了一些汴绣的绝技针法。” 张茵闻言,欢悦道:“好,我们回府就与父亲和母亲说此事,干脆,请张嫣姐姐,在北京过年吧。” 郑海珠本已落到绣品上的目光,倏地又换了方向,仍是投向张家姐妹。 “哦,你们这位族中亲戚,闺名那字,怎么写?” “郑师傅,是嫣然一笑的嫣。”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79 宫中转场(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80章 宫中转场(中) 叫“张嫣”,又是河南人,十四五岁年纪…… 这些信息,无法不令郑海珠联想到历史上天启皇帝朱由校的皇后,张嫣。 再是熟悉历史,也未必对大明所有皇后了如指掌。可是,张嫣的名声与风评都很高,明清史专业的学生不可能不知道。 张嫣是史家公认的贤后,进宫后能与魏忠贤和客氏分庭抗礼,在夫妻情份上又能一直受到朱由校的认可,并在朱由校驾崩之际,以沉稳的姿态,助推朱由检登基。 由于这位张皇后并非等闲之辈,阉党一度还造谣构陷,称张嫣并非开封文士张国纪的女儿,其生父实则是个死囚,只因张嫣生得好看,才被东林党看中,运作为张家的女眷,选入宫来。 好在天启帝在此事上并未相信自己特别倚重的阉党,张嫣的后位岿然不动。 不过,此际,郑海珠又思及,明朝选皇后,倾向于小户人家的女孩,青史也从未记载天启皇后与英国公家有什么远近渊源,或许,只是重名而已。 她于是转了精力,正盘划着如何问问宁德公主近日的内廷风云,宁德那双不时望向庭院的眼睛,却蓦地眸光一亮。 “咦,大皇兄!” 郑海珠闻言,回头去看,月洞门那边的水榭旁,盘桓的绯袍少年,果然是朱由校。 宁德公主微露惊喜,只因碍于张家姐妹在近旁,不好直言,忽地灵光乍现,娓娓道:“郑师傅,大皇兄一定是来看池子里的水晶宫的,上回他说,有个机关想不明白,还是要请教郑师傅。” 言罢,故作为难之色,觑向张薇和张茵。 郑海珠会心,端了正色道:“国公家的女郎君在,皇长子进来不妥,我出去吧,你们继续听讲。” …… 小瀑布自太湖石中的木制楼阁间,倾泻而下,因了工巧之奇,并无飞花溅玉的澎湃气势。 一幕水帘,便犹如明镜。 朱由校背袖向外,从水做的立镜中,看到郑师傅在自己身后驻足。 朱由校挂了挂嘴,踟蹰须臾,终还是拔脚要走。 郑海珠淡淡开口道:“孙翰林说,皇长子的生辰快到了。我想,咱们毕竟师徒一场,徒儿年华见长、心性见固,做师傅的,自然高兴,应该送上贺礼。” 朱由校回身,见郑师傅将手中的小木箱放在地上,竟未讲究女子忌讳的礼仪,直接蹲下来,打开箱盖,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豆腐般,捧出一架木色与金属光泽交融的装置。 “自鸣钟?”朱由校一眼认出。 祖父万历在世时,那个由翰林院徐光启引领面圣的泰西人利玛窦,进献过两架自鸣钟。 其中一架,高大华美,巍峨如山,底部由四根雕花铜柱支撑,计时刻度也是汉语的天干地支。万历皇帝十分喜欢,专门在御花园中建造木阁楼,安放大钟。 另一只精致如桌屏尺寸的小自鸣钟,万历则更为爱不释手,常于乾清宫中把玩品鉴。 梃击案后,万历大概为了进一步安抚东宫,破天荒地让王安把朱由校这个长孙带到乾清宫,给他看一些各地进贡的新奇玩意儿。 朱由校当时战战兢兢地面对陌生的祖父,万历也掩不住对这个没有郑贵妃血缘的孙儿意兴阑珊。直到王安端来小自鸣钟,朱由校无师自通地找到上弦之处,万历骤然温煦的面色,才令现场的气氛稍有缓和。 今岁,万历驾崩,小自鸣钟成了陪葬品。 朱由校第一次在文华殿上课时,就向传授西学的郑师傅提及自鸣钟,得了师傅爽快的回应:“松江开关,此物不难寻到好的,送皇子一尊。”.cc 朱由校还有些惴惴,道是“送钟”与“送终”同音,怕西李娘娘不许,是弟弟朱由检毫无迟疑地用“先帝收自鸣钟时何曾有这般忌讳”来反诘,才打消了朱由校的顾虑。 此刻,朱由校的冷淡被惊讶替代,脱口而出:“这是松江来的?这么快?” 郑海珠将自鸣钟交给朱由校的贴身小太监捧着,指指一旁的鱼池外廓作比附道:“托了松江开关的便利,随我为公主助讲的女学生,不必走运河,坐的海船,现下又是最后一季东南风,从松江到天津卫,三四日就到了。” 朱由校“哦”一声,附和道:“海路真快,师傅讲过,从登州走登辽海道,到旅顺,有时竟只需一日。” 他说话的时候,两手已在拨弄自鸣钟一侧的木门,打开后往里瞧,想弄明白里头的机关与琉璃罩中木雕鸟雀可有联系。 耳畔却传来郑师傅平静的声音:“皇长子喜欢就好,慢慢赏玩,本官去给宁德殿下她们继续授课。” “师傅!” 朱由校像被拨动了发条一样般,遽然抬头,唤住郑海珠。 小太监猴精儿,两个眼睛瞄了瞄主人的面色,即刻小心翼翼道:“哥儿,这样精贵之物,奴婢可要先端去亭中石桌上摆稳了?” 朱由校挥挥手,小太监抱着钟,麻溜儿地退开。 “为什么骗我?”朱由校的情绪翻涌上来,盯着郑海珠,开门见山道。 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甚至比她这个成年女子,还要高一点点了。 但郑海珠并未感受到被俯视的压力。 是的,那朱由检还是十岁孩童,仰视郑海珠时,令她觉得,是对等的平视。 而朱由校看她,那目光,带着气场欠奉的奶凶也就罢了,竟还刹那流露出兔子见到鹰的颤栗意味。 郑海珠完全没有胜券在握的得意,反而唏嘘。 挺好的一个男孩子,在精气神上,被西李选侍和客嬷嬷,糟践成这副怂样! 郑海珠轻叹一声:“让你蒙在鼓里,是无奈之举,殿下心软,有些前尘往事也未亲历,很难相信。师傅我,并不觉得这次做得不对,因为我意不在骗你,而是骗客嬷嬷。骗一个害人之人,令她自取其辱,皇长子觉得,有错吗?有罪吗?足以令我们师生之谊就此断绝吗?” 朱由校觉得有点绕。 那日客印月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天子勒令出宫,朱由校回到内廷,头一回对弟弟妹妹发了脾气。纵然朱由检还算有担当,赶走奴婢们后,坦荡承认,此事是自己去求郑师傅办的,朱由校还是气得流泪。 此刻,郑师傅没有安抚,而是反问,令朱由校软弱的性子,忽然被激出几分血勇来。 他不再与师傅去扯掰“欺骗”的合理性,师傅的口才,会绕晕他。 他干脆上前两步,瞪着郑海珠道:“你在宫外有男子护着,嬷嬷没有!你可知道,嬷嬷被赶出宫的第三日,就被欺负了!” 郑海珠迎着这位帝国储君的目光,反倒赞叹他总算有些男儿样了,遂也口气刚严的回应他:“我知道,在南海子,她出门买菜,五皇子从前的乳母,朝她泼了粪。” 朱由校一愣:“五皇子的乳母?不是宫里那些,想,想要占嬷嬷便宜的公公吗?” 郑海珠冷笑:“她托人带话给你的?她还在诓你,巴望着你可怜她心疼她,尽快再去求万岁爷将她弄回来做嬷嬷罢了。殿下,为什么头一个跳出来寻她晦气的,是另一位已经出宫多年的乳母?她俩服侍的,并非同一位皇子,不会有什么争宠的旧怨吧?” 朱由校目光中的戾气暗了暗:“为,为什么?” 郑海珠平静道:“所以我更相信五皇子的话了,他生母刘娘娘,当初或许被客氏算计过。五皇子的乳母心念旧主,为黄土之下的旧主去出口恶气。” “你瞎猜罢了。”朱由校嗫嚅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80章 宫中转场(中)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81章 宫中转场(下) “我们朱家的内廷?”朱由校声若蚊蚋地复述了这几个字,忽然露出几分讥诮的笑意。 年轻的皇子抬起头,目光投向西边的重重宫阁。 他默然片刻,才喃喃道:“师傅可晓得,我们朱家的内廷里,最疼我的,就是客嬷嬷。” 郑海珠哂然。 这位后世诟病多多的木匠皇帝,天性里少些雄性动物惯有的凉薄冷情的特点,还真是,一柄双刃剑。 看怎么扬长避短、取优汰劣了。 郑海珠遂也顺着皇子的目光,望向乾清宫方向,幽幽叹口气,及时调整了话术。 “客氏疼你,比对他亲儿子还疼,这个我信,但又如何?殿下,我第一日进讲,与你这乳母打了几个回合的交道,就觉着,她对你,仍像母猫对奶猫,恨不得寸步不离,恨不得你的眼睛看哪里、你的屁股坐哪里、你什么时候饮茶、什么时候吃奶皮子、什么时候能从文华殿回寝殿,都照着她的意思来。” 朱由校听到“吃奶皮子”,回忆起当时自己颇有些不耐客印月的情形,还真是,如郑师傅所言。 郑海珠的目光,几乎和朱由校的同时落下来,彼此碰触,但女师傅在这瞬间,就下颌微抬,坦荡地往后退了几步。 “殿下,你已经长大了,便是孙翰林、徐翰林与我,我们这些做师傅的,也不能对你有耳提面命的想法!你不能只是乳母的乖儿,也不能只是我们师傅的乖徒。殿下,你会是我大明国朝的储君,会是将来哪位淑女娘子的夫君,更应该,是你自己。” 朱由校略带懵懂地眨了眨眼睛。 天子父亲训斥他和弟弟由检,务必对师傅们言听计从,但郑师傅今日说的,却不一样。m..cc 少年于是垂下了握着拳头的双手,这令他片刻前如小兽对峙的剑拔**张之气,褪去了几分。 郑海珠的口吻越发柔慈:“殿下,若论舐犊情深,万岁爷难道不疼你了么?那日他特意叮嘱我,要将你做的那艘龟船修好,他会放在乾清宫的御书房里。” 朱由校嘴角的弧度骤然变化,瞳仁里晶芒闪过。 郑海珠觉得攻心术再用下去,就过头了,遂决定打住,释然一笑道:“今日孙师傅在文华殿,应还是讲的《论语》。孔子说,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先贤说得多好,孙师傅解得一定更佳,殿下不要再缺课了。” 朱由校躲开自己老师的注视,已经明显凸出的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终究仿佛还须酝酿和自我开解一番似的,冲郑海珠行了学生的揖礼,转身向亭中去看那尊小自鸣钟。 …… 两个时辰后,曹化淳在东华门盯着郑海珠的两位女助教上了自家马车,才步履匆匆地回转到慈庆宫附近。 他引着郑海珠,贴着皇城最东边的墙根走,轻声念叨:“天灵灵地灵灵,天上各位姓王的娘娘务必要显灵。该在翊坤宫的在翊坤宫,该在坤宁宫的在坤宁宫!千万别撞上,别撞上咱们。” 郑海珠侧头瞅着他,浅笑安慰:“曹公公,你莫这般紧张。咱在辽东干**的时候,听说将军们大战前,还优哉游哉地钓鱼呢。” 曹化淳今日被王安派了隐秘的差事,更不会把郑海珠当外人了。 他“咳哟”一声,瘪着嘴轻声道:“郑夫人,说句不怕臊脸的话,曹某若非打小儿没了根、只能在紫禁城里讨口饭吃,宁可去边关打**呢。您是不知道,紫禁城的这些女人,有多难对付。” “行了,也都是可怜人。再说,当今万岁爷的母亲和嫡妻,两位王娘娘,你不还念叨着做护身符呢么?” 曹化淳叹气:“那两位娘娘,倒真是和气的厚道人,唉,也就因为不够狠,没手腕,早早地归了西。” 郑海珠道:“那公公,更要替王公公,也是替自己,提防着身边的小人。皇长子的大伴,魏进忠,得当心些。” 曹化淳眼珠一转:“夫人也晓得他?他替客嬷嬷,寻过夫人晦气了?” 郑海珠道:“那倒不曾。但我此前在通州因皇庄侵地,就与他照过面。是个滑头,又有城府,脑子更是不笨的。曹公公,魏进忠不是郑贵妃的人,更非你们这样的东林盟友,依我看来,他应是要自立山头,挤掉王公公,做第二个刘瑾也未可知。” 曹化淳能被王安看中培养,心里的窟窿眼,自然也没少了去。他明白郑海珠是得王安在御前美言,才能做皇子讲师,此番弄得客印月被赶出宫,魏进忠那厮定憋了一口恶气,更恨王安是一定的。 曹化淳遂意味深长道:“多谢夫人提点,曹某一定替干爹盯着魏进忠。” 二人嘀嘀咕咕,但一路还真算运气不错,没遇到嫔妃和大珰,太太平平地拐进了东五所北角的古董房。 在九重宫阙、十里楼台的宏伟紫禁城里,小小的古董房显得偏僻隐秘,这午未之交的白昼阳光下,仍现出几分深幽的凄清意味。 曹化淳扭头和郑海珠低语:“夫人明白王公公为何安排这个时辰了吧?” “嗯,若是再晚些,万岁爷来,就有些奇怪了。午后的话,难得发个兴致,过来瞅瞅。况且这时候,郑贵妃和西李,应在午睡吧?” 曹化淳树了树大拇指,挥手让早已等候在此的两个小太监准备接驾,自己则引着郑海珠上了台阶。 屋门立时开了,里头候着的,却不是内侍,而是四个禁军卫卒。 “开了箱子,把人放出来摆着。”曹化淳吩咐道。 禁军照做,须臾间,两个灰衣男子被从屋角的大箱子里拖出来,扔到地上。 两人是刑部的死囚,遇到新君登基大赦,逃过一劫。 汪文言此前听了郑海珠的计议,去选试验品时,郑海珠特别提了一句,找两个犯了**罪的,容易嗜色上瘾,而且活该。 汪文言了然,继而慨叹,这妇人将是非分得真清楚,这种时候也不愿伤及那些罪行不算有伤天理人伦的囚徒。 此刻,郑海珠上去察看两个被塞了布条堵住嘴的男人。 他们三十不到的年纪,身量还算结实,一张面孔却不大有人色,即使在窗外透进的金暖的秋阳映照下,也还是晦暗沉沉,眼袋下一片青黑。 更令人要作呕的,是他们身上传来的恶臭。 几个禁军厌弃地别过头去。 郑海珠却面无表情地评论道:“不是尿,是屎,抬进来也就个把时辰吧?拉成这样,**加量是**,骤然减量,那就是比巴豆还厉害的泻药。” 曹化淳也有些吃惊,刚想接茬,只听门外脚步声响,转身一瞧,忙跪了下来。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81章 宫中转场(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82章 听你们的 郑海珠却越过曹化淳,急步跨出门槛,行臣子礼仪的同时,也暂时拦住了天子朱常洛。 “郑师傅,不是你们请我来的么?”朱常洛诧异地问。 郑海珠垂眸道:“此事,是臣一意央求王公公为之,若触怒圣心,请万岁爷单单治臣一人之罪。若此际得万岁爷口谕,臣才敢和盘托出。” 朱常洛眯了眯眼睛。 从耳闻到目睹,中年天子心里,对这妇人已然忽略了性别,留下的印象,乃“纯臣”二字。 她并非故弄玄虚之人,难得她上来就先为王安求个口谕作护身符,应是虑及朕的御前,离不得王安。 朱常洛这般一嘀咕,越发觉得郑海珠的精明里,厚道仍是底色。 天子于是指指身边侍立的王安,现了温和之色道:“郑师傅,王安今早请朕午后移驾东五所,说你们有要事禀报,朕不是小孩子,随便来个人要带去看新奇花样,朕就会巴巴儿地跟着。今日,既然朕过来了,自是信你们,但说无妨,也不必提什么触怒、治罪的,朕若没有几分肚量,何堪天子之位呀?” 君无戏言,郑海珠得了天子的口头保证,才躬身谢恩,与曹化淳一道,迎朱常洛进屋。 古董所正堂其实不小,但饶是两个囚徒被扔在西墙窗下的角落里,朱常洛还是闻到了异味,不由自主地去捂鼻子,瞥到郑海珠泰然自若的神情,便又将手放了下来。 王安给曹化淳一个眼色,后者当即挥袖,屏退几个禁军卫卒。 朱常洛坐定,望望角落蜷缩着的人,正色里掺着好奇,面向郑海珠:“说吧。” 郑海珠直奔主题道:“陛下,这两个男子,体质不同,但半月前开始,均服用和崔公公所制同样的**丸,每日能与女子行房数次,亢奋不已。可这些天,他们的精气神骤然崩塌不说,五脏六腑也都突然抽了风一般,秽物失禁,可见……” “你住口。”朱常洛从惊愕的聆听中回过神来,勃然变色,终于打断了郑海珠。 他摆驾之前,原本以为,至多就是,郑海珠向王安打听到古董所里有什么万历帝时收的西人进贡之物,要拿来作些比附解说,像前两次在文华殿面圣时那样,鼓动他这个天子,下旨国子监开什么西学科目。 没想到,猝不及防的一阵急风骤雨,竟是与他纵欲床榻之事有关,生生将他堂堂天子的颜面刮了个干净。 朱常洛腾地站起来,盯着郑海珠:“怪不得料定朕会发火,朕看来是性子太软乎了,纵得你比杨涟他们还能耐。外头的御史,最多也就是喷喷唾沫星子,而郑氏你,你一个女子,对朕这样的男子摆出此事来编排,你还有没有点妇道人家的羞耻之心哪?嗯?” 龙颜震怒,郑海珠提了袍子跪下之际,反倒更平静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这些年四方来去,桩桩件件的事,哪一样在做之前,真的就是铁板钉钉地胜券在握的? 想好方案后,若没有大胆一试的勇气,都是白搭。 不违大是大非的冒险,和宫廷深处的**丸子一样,会令人成瘾。只不过,后者毁人躯壳,而前者,磨砺心性,若再加上几分赌徒的运道,不必称霸做枭雄,亦能逐渐掌控局面。 郑海珠于是在跪姿中仍昂着下巴颏,平视着朱常洛龙袍腰带上的玉扣,端严沉声道:“陛下,此时此刻,吾二人之间,没有男女之别,只有君臣之义、君民之义。不论我郑氏是臣是民,我既已知晓御药房的**丸,与南洋那边害人匪浅的阿漂母膏,皆为**所出,且又探听到如今兼掌御药房的,竟是郑贵妃跟前的崔公公,就不能坐视我大明的新君,或会落入险境。” 朱常洛上前一步,皱眉俯身,盯着郑海珠:“好,你关心朕的房事,对么?那朕就告诉你,宫中一直有助阳之药,各位先帝用得,朕怎么就用不得?” “陛下,时移事异,大食和南洋,对**粉的提纯技艺,比几十年前已更为精进,且御药房进献的丸子里,还有其他虎狼之药。” 郑海珠以针锋相对的气势侧转身,指着西窗下缩着的两团人影:“他们服药之初,威风凛凛,但就在六天前,吾等将**丸减量三一、减量一半、减量七成,他们立时就渐失人形。试想,倘使有居心叵测之人,不必作其他手脚,只需将药减量,便可令陛下抱恙,他们岂非就有借口再开出这个那个的排毒补虚的方子了么?甚至连什么丹药红丸之类的偏方都能上,届时……” 郑海珠转过来,目光上移,望向朱常洛,一字一顿道:“届时,就算那些方子故意用得不对,世人和青史,只怕看到的、写下来的,也只是,只是‘天子纵欲’四个字。” “你……”朱常洛抬起手,第二次指着眼前的妇人,但这次,竟斟酌不出斥责之语。 朱常洛当然听得懂郑海珠的言下之意。 一旁的曹化淳,那颗心咚咚跳得,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 干爹王安,此前简略地与他说过,今日郑氏要扮一回谏官,他们这些自东宫起就跟着、护着万岁爷的,应当促成此事。越是和万岁爷感情深厚,越不能见着万岁爷掉坑里头。 此刻,见郑海珠果然没有瞻前顾后、指望王安出头的意思,自个儿就排山倒海地向着万岁爷一通开火,曹化淳暗暗佩服,又不免担心。 他正担心万岁爷会不会下一句话就是“来人,拉出去杖毙”,只听自己的干爹王安,也噗通一声跪到天子跟前。 “万岁爷,奴婢斗胆说一句,郑师傅她,所言并非危言耸听。若不是越想越怕,奴婢这样在宫里头几十年的老人,怎会冒大不韪,将御药送到宫外去参详研制、拿人试药呢?” 朱常洛喘着粗气,看向王安。 几十年的老人……没错,王安光是陪伴他这个卑微的皇长子,就超过三十年了。 先帝还在时,后宫多少凶险风浪,王伴伴都护着他渡过。 王安识人,应该不会错吧? 再说了,眼前的妇人,这一阵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若非真的心忧圣躬,何苦冒险来劝谏? 朱常洛激怒稍退了几分,想到郑海珠最后那几句话,背后慢慢地有寒毛竖起的感觉。 他挪动步子,向西窗走去,又驻足,盯着两个委顿在地的囚徒。 片刻后,他开口道:“那你们说,朕该怎么办?” 王安看看郑海珠,二人都听出,天子的口吻中,虽带着余怒未消的森然,但今日这一局,他二人应是赌赢了。 王安意味深长地提了个头:“万岁爷,郑师傅她,撞见鸿胪寺那个惯会在会馆捣鼓偏方奇药的李可灼,去过静照道长的道观。”m..cc 朱常洛转过身,走回郑海珠面前,盯着她:“所以呢?” 郑海珠道:“所以,臣认为,陛下可在接下来的几日里,假作继续服用**丸,但让王公公放出话去,就说龙体有疾,看看宫里宫外,急着献方子的,都是哪些人。至于方子和汤药对不对,仍可以,拿他俩试。” 郑海珠朝西窗下指指。 “王伴伴,你觉得呢?”朱常洛瓮声问王安。 “奴婢会与曹化淳再将乾清宫捋一遍,伺候万岁爷服药的,务必都是可靠的奴婢。” “唔,行。”朱常洛思忖后,说道。 走到门口,他才又想起一事,看着郑海珠,却是对王安道:“从内库里取黄金五十两,明珠一对,贡缎妇人衣两身,赏石砫宣抚司秦良玉,郑氏替朕送去。” 郑海珠一怔,继而喜道:“秦宣抚,要进京?” 朱常洛仍是冷着脸:“西川平叛速战速决,朕命兵部请秦宣抚来叙功,你既与她一家交谊甚厚,就别忘了朕上次说的,将话带到,马宣抚当年,也算是教过朕几分枪法的。” 郑海珠躬身应喏。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82章 听你们的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83章 船主竟是我自己 朱常洛摆驾回宫,禁军也将两个“试验品”塞回箱子抬走,宫外自有王安与汪文言安排的地方囚禁他们,喂药续命。 少顷,曹化淳的一个亲信小太监,抱着个包袱匆匆赶来。 里头是郑海珠的常服。 曹化淳道:“郑师傅,我让这干儿子跑了一趟文华殿,你就在古董所将官袍换了吧,咱家领你从那北边的顺贞门出去,免得回去东华门的路上,万一碰上李娘娘。” 郑海珠赞一句“公公心细”,接过包袱,曹化淳正要和小太监出门回避,却听身后一声“公公稍等”。 曹化淳转头,只见郑海珠走上来,温言问小太监:“我有块帕子,落在文华殿了吗?蓝色与红色混织的,红的是蚕丝绒圈,蓝的是棉布。” 小太监盯着衣裙,怯生生道:“奴婢不知道哇。奴婢进了那偏殿的更衣所,只看到这一个包袱。此前,侍卫说,孙师傅已然讲完课,换了他自己的官服,奴婢就拿上包袱来了。包袱扎得这般紧,奴婢也小心捧着,不,不会落出东西来。” “哦……无妨,大概我记错了,”郑海珠维持着面色的和煦,对小太监道:“劳烦小公公移步去院里,我有话与你干爹说。” 小太监惴惴地出了屋,站得远远的。 郑海珠对曹化淳直言相问:“这孩子是曹公公信得过的?” 曹化淳目露探寻之意:“打老家过来,净身入宫后就跟着我。郑师傅疑心他拿了你的帕子?那帕子有什么不寻常?” 郑海珠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继续第二个问题:“曹公公可熟悉文华殿当值的吏员?还有把门看守的卫卒,他们大概什么来历?” 曹化淳沉吟着数道:“皇子进讲后,管着迎来送往的几个文职书吏,都是孙承宗孙老爷从翰林院调来的人。把守的卫卒,是禁军的,王公公和我说过,其中一个,应是田将军家的子侄。噢,田将军,就是田尔耕。” “田尔耕……就是兵部田老尚书的儿子么?” “正是,呵呵,”曹化淳估摸着郑海珠既然和兵部的张铨熟悉,多半也晓得田家,嘴上仍恭维道,“夫人对六部的官人更迭,真清楚。” 郑海珠心里“咯噔”一声,眉头蹙了起来。 她随身带着的圈绒帕子,是当初,吴邦德送辽东百姓到崇明落户时,实在看不过眼她不拘小节的样子,顺手给她擦嘴的。 吴邦德死后,郑海珠一直将这块帕子带在身边,不说睹物思人的深意,只仿佛将此物当作得力助手的化形,还能时而给她灵感与章法似的。 她绝不会弄错,今日,她一定是带着帕子来的,而且好好地塞在上衣的袖袋里。 而田尔耕这个名字,她郑海珠,如果不是作为穿越者,知晓后来魏氏阉党阵营的骨干,怕是也联想不到魏忠贤。 “曹公公,我那帕子,乃松江工坊的独门绝活,数年来一直帮着朝廷出贩给番商换银子的。我来京城开商铺分号,也卖这样的帕子,所以,从庙堂到市井,应都晓得这帕子姓郑。” 曹化淳还没明白她的意思,愣愣地接茬:“那,虽然听着金贵,夫人铺子里不是还有么?夫人听老曹劝一句,就算是文华殿的下人手脚不干净,也不值当为块帕子去查,宫里宫外的,会以为夫人性子削刻小气。” 郑海珠轻叹,解释道:“公公,我担心的,不是哪个下人偷去自用,而是将帕子,塞到乾清宫里,又故意导引李娘娘看到。” 曹化淳眼珠一骨碌,醒悟道:“唉哟,那李娘娘的醋坛子定然又要翻一次,以为万岁爷和夫人之间,有那,那什么了。” 他继而认真分析道:“夫人做了师傅,进了皇城,到现在结怨的人,有两拨吧?一拨,是浙党的手下,一拨,是客嬷嬷和魏进忠?” 郑海珠点头。王安想必与曹化淳说了不少,曹化淳也都往脑子里记了。 结阵合作,就应该这样彼此惦记着,要明白队友方方面面可能遭遇的明枪与暗箭。 “公公心里真是明镜一样,”郑海珠斟酌后说道,“公公让外头那孩子,现下就随我去商号,拿些这样的帕子进宫。” 曹化淳不负郑海珠的赞美,一琢磨,了然道:“我还说咱老子亲自去文化殿查呢,唔,确实还是夫人的法子好,咱先赶紧给东李娘娘的阁子里送去,还有她管着的几位美人。西李那处,咱不送,且探一探,去嚼舌头的是谁。” 郑海珠对曹化淳关于“撇清”和“钓鱼”的思路的理解,很满意,赶紧换了常服,带着曹化淳那干儿子小太监,出了顺贞门。 …… 曹化淳的干儿小太监,抱着松江布和漳绒的帕子离开郑氏商号后,郑海珠疲惫地瘫坐在后院的圈椅里,真想来杯咖啡续命。 今日对那老朱家,循循善诱了儿子,斗胆进谏了老子,实在消耗血值。 比自己当皇帝还累。 难怪那么多男女主,要直接**、自己登基呢。 但她郑海珠,就算天降馒头狗造化,也不会做皇帝。 一个现代人,回到古代竟然还是一心要做皇帝,白瞎了所受的文明教育。 或许,日拱一卒,循序渐进地,也能慢慢让老朱家的继承人,不再那么像皇帝。 郑海珠又想到魏忠贤和客印月,这对狗男女,亦不可小觑。 越是没有明火执仗地来寻仇,越要提防他们暗地里设套。 对了,还有秦良玉这几日就要进京的事。自己正好去找她说马宣抚那庄疑案,比奔去山海关寻马祥麟快多了。 这般闭目思量没多久,这几天被郑海珠派去汪文言处等信的许一龙家丁,急匆匆进院禀报。 “夫人,南边,沈少爷的消息。” 郑海珠一下子振奋起来。 汪文言用的公家急递驿路真快啊,沈廷扬的效率也极高,查案子果然还是要黑白两道一起搞。【1】 【6】 【6】 【小】 【说】 郑海珠接过信,封口处火漆的一个鱼形,完好无损,那是沈家船帮的标志。 郑海珠迅速拆了信读起来,须臾间,脸色就结结实实地沉下来。 沈廷扬在信里白纸黑字地写着,“蓝乙卯肆捌”的船主,竟然,就是郑海珠。 “不可能!” 郑海珠噌地从椅子里站起来。 不远处,正在教花二近身格斗的陈三妮,倏地停了招式,二女都跑了过来,与许家家丁一道,紧张地望着郑海珠。 许家家丁,叫许威,掂量着语气问道:“夫人,可是小的拿错信了?” 郑海珠抬手,示意他们都噤声。 因震惊而短暂空白的头脑中,神思又渐渐聚拢,串联在一起。 松江开关前后,郑海珠就从黄尊素那里学到,因是商船过税的重点对象,苏松一带,算得运河船只管理相对规范的地方。 就算船东不露面,水运衙门管理船籍的人,也要看到代理人提供足够可信的身份证明,甚至接洽到掌柜之类的人物,才会给新船入籍。 郑守宽主管崇明和镇江,已经不太去松江。 郑芝龙在日本,给那平户大名做女婿。 韩希孟带着顾寿潜,出发去了南洋。 孙元化和李之藻,只负责火炮厂的业务。 郑海珠想到此,一屁股坐回椅子里。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83章 船主竟是我自己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84章 搜船 恰此时,院外传来秦方的大嗓门:“李兄弟,你在廊下歇一歇,酒劲过了再进院,没得教夫人又责骂于你。” “关你屁事,老子好几年前就跟了夫人。吃两壶酒而已,轮得到你这被夫人半路捡到的狗,来教训老子?你那般能耐,你去招人来搬货!” “咚”、“咚”几声,显然是椅子被踢倒的响声。 院门开处,李大牛一手提着马皮酒囊,一手抓着大块的卤猪蹄,踉踉跄跄地跨进来。 花二心领神会地跑过去,关了门。 李大牛登时恢复了肃然之色。 郑海珠抬头问他:“有人跟着你?” “是的夫人。那家伙面生,但从积水潭码头开始就跟着我了。所幸夫人先头交代过,我佯作给自家铺子去码头招力夫、寻仓房的,又将脾气做得火爆傻愣,与别个吵闹了几回,再去买酒吃。老秦的戏也做得足。” 郑海珠点点头,将几个手下扫视一遍,再次强调:“我们盯别人的稍,对方也未必就不晓得盯我们。你们实则,比边军里的“夜不收”,还须机警、善伪装。但凡出去办事,表现出的,都应该是另一种样子。” 陈三妮、许威等人皆应喏称是。 李大牛也立即转到正题,汇报了两桩事。 “夫人,乙卯肆捌的船,始终没回来,此其一。其二,徐家那夜的货,也一直在仓院里没动。” “探出来是什么货么?” “不敢去多问那夜搬运的力夫和码头开仓房的,怕暴露。但应不是什么广绸粤布的。积水潭码头若留货,九成都是有勘合的官人撑腰的货主,丝布和茶叶金贵,不会存久。” 郑海珠道:“嗯,汪文言的人回来时就与我说过,他们那夜,听到水手吆喝力夫小心,说是瓷器。瓷器不比绸缎布匹的好运,姓徐的自家有船去濠境(澳门),若是要卖赣州和广府一带的瓷器,他卖给弗朗基人岂非又赚钱又便利,何苦走运河跋涉。对了大牛,我也是刚晓得,那船,竟是用我的名字在松江入的籍。” 李大牛一惊,继而瞪着眼睛分析道:“松江能替夫人话事的,是那王姑娘吧?目下看来,乙卯肆捌的新船,莫不是王姑娘用夫人的名头弄出来的?她又管着火器出库、往辽东和闽海运去。徐公子竟与她扯在一处,他俩原来认识?那么,船上难道,装的是我们的火器?他们要偷卖我们的火器挣钱?” 郑海珠没有露出对属下这个判断的失望之色。 至少,说对了五六成。 同样是猎手,她眼中看去,已见群狼,属下还只看到了相伴刨坑的两只狗熊,不是属下蠢,上帝视角的缺失和已掌握的讯息不够而已。 朱乾珬这几日,一定还会坐船回来的,郑海珠坚信这一点。 郑海珠遂直接吩咐几个人道:“许威,把你的衣裳和帽子,拿一套给我。我与大牛现下就去找刘都督。三妮穿上我的衣服,帏帽遮脸,和花二坐铺子里的大车。花二门口吆喝一声,就说要采买重阳的糕团饼子。实际去棋盘街的马府,问问凤仪小姐,可晓得秦将军何时到京。其他几个兄弟守在铺子里,给秦掌柜盘货的模样,周遭胡同盯着些,记住闲人和货郎的脸。” “是,夫人。” …… 过了子时的积水潭码头,仍不时有客货船靠岸。 但除非漕粮船,或者生面孔的货船,多数船只,都如卧在棚内的牲口一样安静。 官员不催着卸粮,或者税吏不来盘点查验,这个寒冷未至的时节,大伙儿宁愿先在船上歇一宿,待天明时再开工。 骆养性一身短打缁衣,抱着绣春刀,远望码头。 他身边,站着父亲骆思恭配给他的亲信,还有粘了胡茬的郑海珠,也都是同样打扮。 不多时,一个锦衣卫跑回来禀报:“骆公子,钞关今日晚间的录事里,有那只船。” “大致泊在何处?” 锦衣卫指了指方向。 骆养性和郑海珠都兴奋起来。 只盯了两天,就守到了。 郑海珠算算汪家家丁初次禀报的时间,回忆自己在运河上的数次航程经历,向骆养性道:“就这几天,不可能再去松江打个来回。” 骆养性认可:“这个时节的风,加上漕船扎堆,就算不停留地打来回,这船最南都到不了济宁钞关。” 郑海珠道:“开查吧?” 片刻后,骆养性带队,直接进了积水潭钞关衙门,亮了锦衣卫的腰牌,对值夜的胥吏道:“闻香教的奸徒入京,陆路水路都有,锦衣卫查船,给老子将火把点起来!”大风小说 胥吏脑袋嗡一声。 每岁入秋,京畿与河北一带若是收不上税,大小官吏再逼得紧一些,多半就要闹什么闻香教**的破事儿。 胥吏不敢瞄第二眼这些煞神腰上的绣春刀,点头哈腰地应承了,吆喝着钞关的小卒衙役,赶紧如小鬼开道一般,点着灯笼给锦衣卫阎罗引路。 骆养性低声对郑海珠道:“我先带两个人上头里这艘大船,你和余下的兄弟站在岸上,盯着那艘,若有人出来,卫里的兄弟自会拦截。” “好。” 郑海珠举目打量,河港中的大小船只,很有一些,已因听到岸上的动静,亮起了灯笼。 包括自己名字的那艘“乙卯肆捌”。 有水手模样的人,站在甲板的灯笼下,似在探望。 不久,船仓里的灯烛燃起。 绰绰人影印在窗格上。 “这两位兄弟,劳烦随我靠过去瞅瞅。”郑海珠向骆养性留下的人说道。 两个锦衣卫端出一副办案模样,揪着个衙役往前走。 郑海珠很快听到了隐约的琴声,从目标船仓传来。 姓徐的多半在船里? 她放缓了脚步,待衙役的吆喝拉远了些,继续侧耳倾听。 听着听着,郑海珠眯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咬住嘴唇。 她确定,自己数年前在澎湖的白沙屿听过。 出自日僧永海之手。 不会错!因那旋律掺杂了古怪的异域风格的半音,完全不像南直隶文士们常谈的琴曲,郑海珠还以为是日本人所写,可永海告诉她,自己是从爪哇一位唐人后裔处学的。 郑海珠看到船身在微微晃动,显然,背向河岸的另一侧甲板上,也有人。 琴声变得越发响了,过来数船的衙役甚至嘀咕了一句:“唷,这是哪家官人的船,还真**有雅兴。” 郑海珠忽然意识到,这琴声,或许是为了掩饰其他动静。 思忖间,骆养性带人过来了,作势问衙役道:“这是哪个州府的?” “爷,是南直隶的。” “进去问话,和前头那几艘一样,不许漏了人。” 骆养性粗声吩咐着,余光确认郑海珠在近旁,就举步走上托板。 琴声停了。 舷梯上,几个水手低头立着。 骆养性看了看灯火通明的船仓,怒道:“怎么?还要老子下去请安?让你们话事人上来!” “军爷息怒,在下是陪友人入京游历的。” 朱乾珬提着袍子,走上甲板。 骆养性看到混在锦衣卫里的郑海珠,忽然挪步,往船头走去,佯作查探,复又回还。 郑海珠不能开口亮了女声,只能用事先商定的暗号。 他心里有数了,眼前此人就是郑夫人说的徐公子。 骆养性冷哼一声,点了两个锦衣卫:“你下去搜一遍,舱里不许留人。” 须臾间,又上来几个人。 骆养性正看着朱乾珬拿出的路引:“姓徐?广东人?官话说得不错啊。怎地在松江还有船?” “回军爷的话,家父行商,于南直隶亦有些好友,借船一用。” 骆养性“啪”地将路引往朱乾珬手里一塞,转向后头上来的几个人,拿火把照了一遍。 跟随父亲骆思恭多年,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虎子,平日里温吞水一般,临阵之际,从区区几人中,挑出眼神和面相像头领的那个,并非难事。 骆养性于是对着一个中年男子道:“你的路引,拿来我看。” 中年男子恭敬地呈上。 “福建府的?开口说话。” “军爷安康,小的家中,与徐公子素有生意往来,今次一同入京看看,长长见识。” 骆养性讥讽地撇撇嘴,扭头对手下们道:“这鸟语,一听就是南蛮那边的,听起来真费劲。” 忽然将脸一沉:“伸手看看。” 中年男子忙抖了抖袍袖,老实地伸出双掌。 一个锦衣卫上前检视,禀道:“没有厚茧子。” 骆养性闷闷地嗯一声,又拿火把在几个人的脸前,停留一番,直到听见舱里的锦衣卫报知,未查到兵戈等可疑之物,才转向朱乾珬,不咸不淡道:“你们是做买卖的缙绅人家吧?老子今夜是为朝廷查闻香教,冒犯之处,你们担待些,别**回头去这个那个的老爷面前告刁状。” 朱乾珬谦卑拱手:“军爷言重了。吾等北来,也听过闻香教的危害。军爷如此尽责,吾等良民实在感激不尽。” 骆养性端着架子,站着不动。 郑海珠心道,骆公子演技真好。 果然,朱乾珬仿佛反应过来一般,忙掏出怀中褡裢,交给一个锦衣卫:“诸位兄弟辛苦,给诸位买点酒喝,暖暖身子。”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84章 搜船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85章 楚门的世界 收队之际,已到寅中时分。 沉沉夜色里,郑海珠让骆养性屏退亲信后,面色凝重,但斩钉截铁地告诉他:“那个手上没有茧子的,是福建水师参将郑益的幕僚。当年料罗湾恶战,收拾完红毛,郑益护送我去澎湖颜思齐处,那幕僚就跟着他。我不会看错。” “福建?”骆养性如营帐中忽然得了密报的将军,略作联想,向郑海珠道,“夫人可晓得,就这阵子,福建那边来了水师,泊船于天津卫,说是清剿双屿岛的弗朗基**捷,进京献俘,贺万岁爷新君登基……目下看来,那参将莫不就是你说的郑益?” 郑海珠越发骇然。 她最近虽常进皇城,但文化殿毕竟不是内阁或者司礼监。福建水师中有人北来这个讯息,郑海珠此刻才知道。 天津! 数年来奔波于帝国海防线上的郑海珠,已经明白漳泉、厦门、宁波、松江、登州等地海关卫所,在商贸和军防上的不同之处。 天津卫的特色在于,每岁入秋,那里都会堆着大批南来进京的漕粮。 同时,军事上,天津则和山海关一样,分别是水路进京和陆路进京的紧要门户。 “骆公子,”郑海珠又问,“这几年,边军头领入京,总兵级的,来过么?” “不来,”骆养性很肯定地说道,“边军多骄将,哪个晓得手底下的人里是何心思呢?谁也不敢离开自己地盘。再说了,总兵和巡抚文臣关系好的,由文臣奏功请饷即可,关系孬的,更怕来了以后要出事。你们在抚顺那么一场大捷,张承胤不也没进京么,我爹说,犒赏银子,都是张铨去阁老那边替他讨的。” “嗯,所以,福建水师,总兵俞咨皋这回,派郑益一个参将来,表面看起来,并无异样,对么?” 骆养性道:“是,鸿胪寺循例接洽即可。” 郑海珠看看天上灿烂的繁星,对骆养性道:“宵禁还有一个时辰,有劳派个兄弟,赶紧去我家,把一个叫陈三妮的下属带过来。” …… 晨曦微明,秋寒阵阵。 积水潭码头,就像从远处挪近的一幅画,各样细节都变得清晰起来。 除了漕粮船,其他的船只,被锦衣卫和钞关衙役,以警戒流民抢船为名,把守着。 郑海珠和骆养性,站在河的另一头,看那些船卸货、落客。 徐公子等人也从船上下来,姿态安闲地往码头外走,身后是挑着行李担子的随从。 骆养性的目光,很快捕捉到,昨日未参与夜搜的两个锦衣卫,麻巾布衣地混在人群里。 “跟上了,夫人放心。”他侧头对郑海珠道。 郑海珠点点头,冲一旁芦苇丛里的陈三妮做个手势。 陈三妮毫无迟疑地滑如水中。 就像一条灵巧的蛇,莫说声响,连微微荡起的涟漪,都很快隐退无痕。 眼里上佳者,才能找到,水面上一条细细的芦管。 骆养性瞪眼看了,低声道:“小丫头身手了得,不比咱卫里的兄弟差。” 这句赞语,男子想来,自己能心悦诚服地说出口,已算没有小瞧妇人了。 郑海珠淡淡道:“没什么奇怪的,她是河边纤工出身,先不论水性,就算吃过的苦,只怕也远在不少男子之上。兵到用时,自是这样磨砺过的老兵,最得力。” 骆养性讪讪附和:“强将手下无弱兵。” 郑海珠浅笑:“谁晓得将来哪天,朝廷说不定也会用到小丫头们做缇骑,是吧?骆公子,其实我们女子下河,耐寒之久,更甚于你们男子。” 二人嘴里搭着话,四个眼睛都专注地盯着前头的河面,以及“乙卯捌肆”号船。 船的甲板上,偶尔冒出两三个水手,又叫看守巡逻的锦衣卫训斥了回去。 这般约莫半炷香的功夫,近旁芦苇前,波纹又起,陈三妮冒出河面。 郑、骆二人举步迈进芦苇丛。 郑海珠迅速地俯身,用一块厚绒的松江棉布将三妮从头到上身擦干,裹上皮货,防止她失温。 “夫人,那船下的河底,的确沉着火器,就是咱松江的火绳枪,一共三把。新着呢。” “好!辛苦三妮了,喝口酒暖身。”郑海珠拍拍她的肩头,从骆养性手里接过酒囊,塞给她。 骆养性这会儿越发心悦诚服。 亏他老爹骆思恭最初还有点瞧不上这妇人,说看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又不是秦良玉那般好武力,怎地就受张侍郎青眼,还搞到了兵额。其实人家靠的眼力脑力,还有得力的属下。m..cc 不会使绣春刀,却照样和锦衣卫一样查到了关键物事。 夫人说,突遇搜查,姓徐的情急之下,弹琴掩饰,应是命水手往河底沉了东西。 果然如此。 骆养性于是看看那条船,主动发表自己的意见:“郑夫人,这个什么徐公子,也是闽粤一带的人,会不会早就与郑参将认识,二人合伙,将你卖给福建水师的火绳枪,往北边的关外卖?那可不光是薅羊毛,那是通敌哪!郑夫人,郑夫人……” 骆养性发现,郑夫人的目光失焦了。 郑海珠此际,在得到陈三妮的答案后,的确陷入惘然之中。 昨夜听到的琴曲,日僧永海口中的“松石间意”,充作翻译的海盗刘香,扬州那死于非命的琴主人…… 一个个细节串联了起来。 自己从太府寺那个色鬼四品官手里救下王月生,月生去杭州取来传家宝琴,说卖就卖,支持火器厂,她郑海珠竟还以为是遇上了懂得报恩的好姑娘,以为是遇上了女人帮女人的好剧情。 其实呢! 其实自己从那时候起,就进入被一众人等窥探着、算计着的“楚门世界”了吧? 演员,他们都是演员。 短暂的瞬间,郑海珠甚至疑惑,数年来,自己结交的那些人,黄尊素,**文龙,颜思齐,缪瑞云,张岱,马祥麟,刘时敏,朱以派……他们是否,也并非如后世史书所载,而是今世演技高超的戏中人,只将她这个自诩有赤子之心的穿越者,当作戏台下痴傻好诓的观众般,来迷惑,来引导,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这一刻,她比四个月来都更想念吴邦德。 想念一个已经逝去了的助手,一个不可能是演员的伙伴。 “夫人……”陈三妮也和骆养性一样,发现了郑海珠异样的面色,紧张而诧异地唤她。 郑海珠反应过来,掩饰道:“一宿提着神,现下有些困倦了。”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85章 楚门的世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86章 拷打(上) 辰时,碾子胡同外,锦衣卫。 各路缇骑陆续回来,挨个儿向指挥使骆思恭和北镇抚司都督刘侨禀报,京城各处都未查到闻香教乱民躲藏的痕迹。 骆思恭站在场院里,抱着双臂,朗声训话道:“后头的一阵,本帅或要护送万历爷的陵寝。卫里留下的兄弟,悉由刘都督调遣,千户们,都听明白了没?”.cc 一阵此起彼伏的应喏之声。 骆思恭做个解散的手势,板着面孔,转身往值房走。 进到内厅,他往书案后坐了,将肃然之色一抹,盯着跟进来的刘侨和骆养性,还有一身锦衣卫打扮的郑海珠,压着声道:“新君登基,要查黄册。那玩意儿搬出来一本本翻,简直**能要人命。户部向各衙门求救出人,我就把古清泉和其他几个书吏,一道送去北边国子监里关着,翻黄册去了。不过,咱卫里头,不定还有暗桩,所以,除了假托查闻香教的法子搜那几处,咱还得放个风声,就说刘侨能调动更多的兄弟。” 屋中几人均点点头。 给刘侨儿子下药的山西薄郎中,若与锦衣卫里古清泉的同伙亦有联系,卫里查案子就得做障眼法,刘侨临时得了更大权力的讯息,也能钓一钓薄郎中。 此前,刘侨陪着郑海珠,将诏狱里“南朱杀我”字痕的疑点,以及会同汪文言分析的晋商银子等事,向骆思恭细细禀过,骆思恭震惊的同时,也甚为满意。 老部下和新盟友,掌握蛛丝马迹之时,就对他堂堂卫帅毫无隐瞒之意,不错,可以共事。 尤其郑海珠这个妇人,已经与宫里有了往来,听闻她面圣都好几次了,竟然没有跳过他骆思恭而直接去告诉万岁爷。 这不但是不贪功,而且是带了懂得维护他骆思恭的意思。否则,看着性子和顺的万岁爷,谁知道心里会不会犯嘀咕,觉着他们这天子第一亲卫,还没一个进京不久的娘们儿有能耐。 现下,骆思恭又见郑海珠仍是和静地坐着,浑无跃跃表现的样子,只示意骆养性来细说积水潭码头的情形,历来将长子作了指挥使**人培养的骆帅,心头好感越发鲜明了些。 待骆养性说完,骆思恭带着赞许之意,对郑海珠道:“还是夫人好点子,假托查闻香教的由头,不论民巷还是码头,查的动静大一些,也不会打草惊蛇。刘都督这边,也说说吧。” 刘侨开口道:“法华寺里无甚可疑的人或物件,周遭几条胡同,也没查到有姓徐的广府商贾租住。故而那姓徐的,是不是换了住处,的确还须养性那边的人跟着去瞧。喜鹊胡同那块,我亲自带人去查的,山西人的那所大宅,赁屋的是个年轻后生,果如郑夫人所料,姓范,籍贯在山西,路引上写的‘范文程’,只他开口,却是山东口音。” 郑海珠闻言,身子倏地前倾了几分。 “文程两个字,怎么写?”她问刘侨。 “文庙的文,征程的程。” “山东哪处口音?” “登州那片的。”刘侨几乎想都没想,很肯定地说道。 帝国的北京城,由永乐帝定都后,涌入许多山东人,做厨子的、做力夫的、跑船的。所以刘侨这个北京土著,又经常查探于市井巷陌,熟稔山东不同地方的口音,并不奇怪。 郑海珠的目光,移到骆思恭脸上:“卫帅,刘都督发现的此人,很有可能,是抚顺的辽人。” 骆思恭与刘侨脸上,均是一副“此话怎讲”的表情。 郑海珠侃侃道:“我在山东登州往来数次,见到家家都吃面食。山西人也是。但从前,有大量登莱民众至辽,山东的粮不够周济,朝廷历来都是调拨南直隶的粮运去,多为稻米。我走过旅顺至辽阳、到抚顺的辽南辽东之地,彼处水泊不少,州城附近的百姓能种一季稻谷。所以,辽东不少百姓,打小是吃稻谷的。而汪文言的家丁此前就报于我知,喜鹊胡同这一家,常有粮行送米。所以,这个说登州口音、爱吃稻米的范公子,多半是辽人。而当年抚顺大捷后,我们在城中盘桓过一阵,得知城中居然有位范仲淹的后世子孙,就叫范文程。” 骆思恭明白了,问道:“夫人见过那范文程?” 郑海珠摇头:“没见过,据说急着赶去沈阳进学,准备科考。无法看脸确认,但若假设真是此人……卫帅,借笔墨一用。” 郑海珠站起来,走到骆思恭的案前,取纸蘸墨,写了起来。 一面写,一面分析道:“抚顺靠近建奴地盘,老酋努尔哈赤喜欢收买汉人做奸细,收买过一次武将李永芳,焉知不会收买那些进士落第、做官无望的秀才举人?张家口晋商,通过蒙古勾连后金,将辽东投了建奴的汉人,转籍到晋商处,就能光明正大地进京,以经商之名,行谍探之实。在法华寺看似寻仇的泼皮,进的并非魏公公的别宅,可以断定,是姓徐的弄来做戏的。” 言及此处,郑海珠看向骆养性:“所以,骆公子你今晨在码头说的,有一点是对的,姓徐的向北通敌,只是,与他沆瀣一气的明人,不仅是福建的明人,还有山西和辽东的明人。倘使如此,我认为,姓徐的,不会是郑贵妃和福王的爪牙。” 骆思恭熟谙各方利害关系,冷冷道:“不错,若贵妃要扶立福王,多半还是像杨涟他们担心的,用女色拖垮万岁爷的身子,皇长子登基后,她再以太皇太后的身份使手段。否则,若以这样四方勾结、急于篡位之举夺了皇位,大明的文臣岂会答应?” 郑海珠心想,倒也不必把文臣都想得那么有气节,两百年前朱棣得位不正,也没见全南京的文臣都像方孝孺那样殉节,另一时空几十年后,不论是李闯进京还是清军进京,也没见全北京的文臣都直奔煤山要上吊。 况且,福王,虽然和晋惠帝也就隔着四五个刘阿斗,但郑贵妃在朝中,毕竟有不少非东林的文臣支持。这对母子,在京城北郊,还养着不清不楚、家丁不家丁营兵不营兵的队伍,崔文敬巡捕营的队伍,也不晓得是不是她的手下。 不过,郑海珠还是认同骆思恭关于贵妃不会急着谋反的判断,意味深长地看向刘侨。 刘侨明白此妇将表现的机会让给他,面上严峻之色立时更分明了。 “卫帅,”刘侨指着郑海珠写在纸上的几方力量道,“福建水师圣眷正浓,俞咨皋对往来的洋船,令旗银子收得盆满钵满,他何苦勾结建奴?他对面的颜思齐又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卑职以为,无论山西的晋商还是福建的郑参将,无论建奴老酋还是辽人汉奸,他们都是为那姓徐的所用。而姓徐的,依郑夫人推断,若与盯着诏狱马宣抚牢房的人有关,恰又曾在爪哇出现,或许,他就是当年三宝太监出海都未巡访到的,建文帝后人。” 骆思恭摸着下巴的手,啪地落在案头。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86章 拷打(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87章 拷打(中) 郑海珠道声“好”,又不摆虚礼地提要求:“请卫帅立刻派出缇骑,到松江锁住我火器厂的王月生,护佑孙元化和李之藻。我怕二公被建文后人挟持出海。其二,可有最快的邮驿之法,助我能知会到台湾的颜思齐,他手下的刘香,应也是建文后人招募的。” “好,我派个精干的总旗,今日就南下。夫人写两封亲笔密信即可。所幸松江开了关,走海路快得很。往台湾带信虽慢些,应一旬之内也能到了。” 骆思恭刚说完,亲随在帘外低声禀道:“卫帅,少爷放出去的小旗兄弟,回来了。” “叫进来。” 两个布衣男子应声而入,正是凌晨从积水潭码头出发、跟踪徐公子的锦衣卫暗哨。 据二人说,徐公子和郑参将的幕僚,进的是阜成门附近的钮家胡同,再没出来过。 “阜成门?”郑海珠喃喃,“是不是就是煤门?” 刘侨点头:“对,西山的煤都从那里进,所以咱北京叫它煤门。这个月令,家家开始要囤煤了。” 郑海珠目光一闪:“运煤车若多起来,煤车里混入**,也不难吧。” 刘侨道:“运河进火器,煤车进**,郑夫人可是这个意思?” “嗯,”郑海珠沉吟道,“但**,还得有兵啊。京营战力不堪,且都是宗亲子弟,坐享富贵者怎会被诓谋反?郑贵妃和侄儿的家丁不可能为他所用,建奴远在千里之外,郑益过来,更像是运火器、守漕粮,以及抢夺天津大沽防倭防**的炮台,所以,这伙人能用于控制北京城的兵,在哪里?” 骆养性有些迟疑地开口:“方才,我就想问这一节。” 骆思恭瞥了儿子一眼。 锦衣卫密探和审讯比较在行,大战的运筹和调度意识则不一定。儿子能补回几分老子的颜面,也行。 郑海珠望向骆思恭:“卫帅,除了你们锦衣卫和其他亲卫军,京里能打的,崔文敬接手后的巡捕营,算一个吗?” 作为武将的骆思恭,倒没有文人相轻的臭毛病,点头道:“对,崔提督有能耐。再说了,他哥是郑贵妃跟前的权宦,先帝驾崩前,崔提督何时缺过饷银,自可以像边军练家丁一般,练出强兵。” 郑海珠的目光没有从对视中移开,意味深长道:“卫帅,那崔提督的后台,一定就是郑贵妃和崔公公吗?我的属下打探过,崔提督的原配妻氏,成了崔公公一个叫胡芳的干儿子的菜户娘子。他还发现,巡捕营新招的军士出手不一般的阔绰,先帝大行,今上督查内帑、发往辽东,这崔提督,莫非用的是福王千里迢迢加赏的银子?” 骆思恭面色一沉。 还有这些缘由? 这一界锦衣卫衙门,指挥使和北镇抚司都督,都与东厂不对付,骆思恭与刘侨,平日里确实除了王安、刘时敏外,懒得和宫里其他权珰来往。 骆思恭咂摸道:“就算巡捕营的几千人**,和天子亲卫们干上了,京畿有守军可以赶来,譬如山海关的杜松和马祥麟。” 刘侨在一旁探寻地问:“卫帅,要不干脆,此刻就将姓徐的拿了吧?擒贼先擒王嘛,还审啥古清泉?直接拷打姓徐的不就得了?” 骆思恭的眼锋扫向刘侨。 郑海珠意识到,刘侨没明白上司的心理。 此际线索再多,也不过是他们的推测,骆思恭显然,想先审小鬼,若真是“那个”阎王,毕竟也是姓朱的,还或许牵涉郑贵妃那一头,这位骆指挥使定会立刻进宫面圣,听候圣裁。 郑海珠忙接茬道:“万岁爷好好地坐在龙椅上,现下他们不会动,否则就算一时三刻进了紫禁城,也是弑君之举,得位不正,四方藩王都有由头进京。那个古清泉,本就五六日都出不来,审他,不会打草惊蛇。姓徐的和崔提督两处,卫里与我的家丁李大牛、许威继续盯着。” 刘侨耿直,甚至都没察觉骆思恭眼中滑过的那丝不悦,听郑海珠所言,点头称是。 骆思恭指令骆养性道:“你陪夫人,走暗道去坊西观音堂边我们的酒馆里,换回衣服。国子监人多眼杂,办事待戌时以后,夫人先回商号吧,不惹疑。”Μ..cc …… 郑海珠踏进自家商号时,掌柜秦方,正陪着一位锦袍太监吃茶。 见主人回来,秦方忙站起:“这位是刘公公。” 锦袍太监三十出头年纪,面相慈和斯文,笑眯眯地向郑海珠道:“咱家是内承运库的刘若愚,今日奉万岁爷口谕,送来金锭、明珠与袍服,请郑夫人转交给秦将军。” 太监说完,却见郑海珠看着自己的目光,竟有几分愣怔,不由也生发诧异,掂量着口气问道:“夫人不晓得此事?万岁爷说,他此前就嘱咐过你,去棋盘街的马府拜访秦将军。” 郑海珠回过神来,忙还礼道:“是的公公,郑氏记得天子的嘱托。方才只是在想,秦将军已然进京了?” 刘太监歉然道:“哟,这咱家就不知道了。” 又拱拱手:“咱家还要回库里,向夫人告辞。” 郑海珠一面冲秦方使个眼色,一面陪着太监往外走:“冒昧一问,刘公公的若愚二字,可是大智若愚的若愚?” 刘太监笑道:“正是。不过,大智肯定谈不上,取意糊涂是福罢了。” 正说着,秦方急步回来,奉上一只书页大小的锦袋,恭敬道:“这是敝号新到的湖笔,请公公笑纳。” 刘太监知晓锦袋里肯定有金银谢礼,自自然然地接过,却又大大方方地开了袋子,将里头的银元宝掏出来,还给秦方。 一面冲郑海珠道:“方才还与你这掌柜说呢,咱家偶尔得闲,喜欢写写字。至于这黄白之物,咱家本就是该为万岁爷跑腿的,怎地还能在宫外头收钱,领了夫人的心意就好。” 一个十两的银元宝,配得起这个职级的传话太监的辛苦费,郑海珠估摸着,对方不是嫌少。 她于是又作了惊喜之色道:“呀,原来公公雅好书法。那刘公公可否拨冗,赐小号一幅墨宝,我让老秦做成招牌挂上。” “夫人说笑喽,”刘太监摆摆手,嘴角抿着,神色却没有挤眉弄眼的腻味,只放低了音量道,“万岁爷对夫人的贤能赞不绝口,夫人回头,讨个御笔,哪里又是什么难事。” “公公指点得是。公公慢走,后头再有上乘的湖笔从南边过来,我派老秦给公公送去。” “行咧,夫人留步,咱常走动着。” 刘太监的轿子消失在路口后,郑海珠回身进屋坐了,怔怔地盯着地面。 刘-若-愚,擅长书法。 难道这位刘太监,才是史书上那位写出《酌中志》的刘若愚? 那么多年来与自己相交甚厚的刘时敏,又是谁? 史载刘若愚的原名,不就叫刘时敏吗? 难道,这根本就是,两个公公? “夫人,”花二从后院出来,禀报道,“三妮早间回来喝过姜汤,睡着。我昨日还去过马将军府上,秦将军还未到。” “今日再去问。” …… 戌亥之交,京城北边的国子监中。 古清泉揉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长吁一口气,仰面躺倒在临时搭起的简陋床榻上。 他对面,同样来自锦衣卫的一个书吏,正板着脸铺开被褥,瓮声瓮气抱怨道:“翻黄册翻得眼都瞎了,吃住还如此敷衍。这时节,半夜都要下霜了,被子薄成这般,得了伤寒怎办?朝廷给请御医么?” 另一个冷笑道:“还御医?你以为你是新科进士?老兄莫发牢骚了,咱这样的,就好比张家湾的纤绳,用的时候就拽起来,不用的时候就扔一边,破了烂了,自有新搓出来的绳子替了。” 再一个附和道:“正是。甭以为咱读书识字,就能出人头地、得体面了。大明的功名,才发给几个读书人?那些有功名的、当了官的,也早把仁义礼智信丢到犄角旮旯去了,一门心思就想着巴结上头、欺负下头、捞足油水,什么江山社稷苍生的,说得一套套,其实又刁又懒,连个黄册都管不好。如今新君问起来,要校对查验,就各衙门地拉壮丁,不就是将咱像纤夫力工那般当骡子使?” 古清泉盯着天花板,幽声道:“今日我翻黄册,看到好几页上有发了霉的米浆,几位仁兄猜是为何?” 嫌弃被子薄的同僚摇摇头:“不知道。” 古清泉讥诮道:“是记录时就涂上去的,为了让库房里的耗子来啃。啃坏了,就可以立马上奏朝廷,说是纸张容易霉烂损坏,请求换成绢帛,如此,便可光明正大地从采买中贪一笔。” 同僚们一想,很有道理,又是一阵义愤填膺地咒骂。 古清泉看着他们在一灯如豆的昏黄光影中,扭曲的面孔,不由暗自庆幸。 幸亏自己的**,与这些扑腾在腐朽帝国尘埃里的吏员们,完全不同。 正思量间,门被推开了,国子监值夜的老苍头,眯着眼睛,缓声道:“几位大官人,你们的上官,差人给你们送被褥来,你们快去前头取了。” 半个时辰后,城东一间陋院中,古清泉头上的布套被摘下。 他睁开眼睛,看到刘侨正对着自己,面色和煦,就好像如往常那样招呼自己:小古才子,来,给老刘我的诗推敲推敲用字。 古清泉目光一斜,又认出刘侨身边的人。 郑海珠盯着他:“古清泉,看不出来,你一个弱不禁风的秀才,还存了**的心。” 不出所料地,古清泉立时露出懵懂之色:“都督,夫人,卑职,卑职不明白。” 刘侨眼睛里的笑意变作了戾意,上前扇了一个重重的耳光,骂道:“你还敢给老子装蒜?你是不是郑贵妃的狗?贵妃的另一条狗给老子娃儿下药,是不是为了要挟老子,待贵妃的人篡位那天,不让老子不去救驾?嗯?” 古清泉嘴角霎时见了血,但更短暂的时间里,郑海珠分明捕捉到他眼中真实的诧异。 这份诧异很快消散,年轻的囚徒垂了脑袋,开始发抖。 彰显惶恐的颤栗,是最寻常的掩饰,掩饰囚徒惊魂甫定后的思量。 古清泉心思飞转:他们,竟然以为我是郑贵妃的人? 圣主殿下,本来就要栽赃是贵妃的人弄死新君和皇长子,才能断了福王继承大统的路,那眼下岂非…… 古清泉再抬头时,咬着后牙槽道:“福王聪慧贤德,甚肖先帝,贵妃的尊贵,也远在太子生母之上,为什么福王不能做我大明的新君!都督,你吃的是先帝给的俸禄,先帝更希望谁做皇帝,你难道心里没数吗?” 刘侨低头:“承认了?” 古清泉鼻子里哼了一声。 郑海珠冷冷的声音响起来:“还没用刑,你倒是认得爽快。古才子,你诗写得好,戏演得不行呀。” 古清泉眼睛骤然瞪大:“你什么意思?” 郑海珠道:“我什么意思?我不信。刘都督,你信么?” 刘侨道:“我得试试,才信。” 他回身敲了敲门板。 门板打开,两个锦衣卫分别拎着一桶开水和一柄铁丝筅帚。 古清泉的嘴里被塞上了布帛,身体则被绑在屋中的床板上,牢牢固定。 “先做左腿。”刘侨吩咐道。 “嘶啦”一声,古清泉的裤子被扯开,几乎同时,一瓢滚烫的开水浇在了他的小腿上。 “呜……” 剧痛应当带来的惨呼,湮没在厚厚的帛巾里,只有刹那间于水淋淋中泛出诡异粉红色的皮肤,彰显着酷烈。 但更酷烈的还在后头。 一个锦衣卫执铁丝小扫帚,毫无迟疑地刷上了被烫得表皮鼓起的人腿。 “呜……” 古清泉的每一寸身体,都被极致的痛楚激得震颤起来,新鲜的血液冲刷着大大小小的破裂碎皮,自他的左小腿汩汩流下。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87章 拷打(中)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88章 拷打(下) 刘侨咬牙切齿威胁受刑中的古清泉时,郑海珠的目光,始终落在这间密室的一角。 和当年在澎湖屿遭遇李国助引来的西班牙人、经历恶战时相比,以及和抚顺城外看到满地**的人头时相比,如今的她,对于血肉模糊的场景,已经能抑制住想要呕吐的生理反应。【1】 【6】 【6】 【小】 【说】 但她还是不忍看。 棋子,都是棋子罢了。一颗机敏而怀有信念、在棋盘上勤勉移动的棋子,被立场不同的另一方进行肉体上的折磨,并非什么令郑海珠觉得有爽点的事。 不过很快,这颗棋子的信念,似在另一种酷刑中崩塌了。 行刑的锦衣卫,又拎过来一桶不见氤氲热气的凉水,拿一大块棉布浸得透湿,用力捂在古清泉的面上。他的搭档,则手持木瓢,一勺勺地往棉布上浇水。 起先,古清泉徒劳的挣扎还略有幅度,但很快变得缓慢。 继而,众人闻到一股浓重的青草气。 受刑者遗精了。 刘侨显然也并不像嗜血的鲨鱼般,乐见此景。 他只是撇过头,对郑海珠沉声解释:“这是我们诏狱常用的水刑,人被堵了口鼻,越发要惊骇地吸气,吸进的这些水,又不似落河溺毙者那样多,能很快呛**他。如此点滴灌进肺里更难受,神思会在生死之间失控,下头自也会……夫人以后,自家队伍要审奸细,也可用此法。” 郑海珠不置可否地嗯一声,看着两个锦衣卫停止行刑,掀开古清泉脸上湿淋淋的棉布。 已无人色的囚徒,鼻翼和口角都挂着混着血色的粉红鼻涕或者涎沫,但口鼻出乎本能地大力翕张着,渴求令他重获生机的空气。 刘侨重又凑在古清泉的脑袋一侧,一字一顿道:“不想再来一遍,比进阎王殿还难受,比畜生还不堪,就照实了说。你姓什么?家中到底做什么的?说得让我和郑夫人信了,那两桶水,才和你没关系。” 古清泉嘴巴恢复成说话的模样,吐了几个音节。 郑海珠也俯身去听。 “叶什么?什么御史?”刘侨追问道。 “叶清,建文监察御史叶希贤后人。” “怪不得假姓古……叶字翻身。扶他起来,喂点**。”刘侨盯着囚徒叶清,吩咐属下道。 片刻后,叶清靠在椅子上,历劫的面孔稍微显得不那么扭曲了,挂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古怪而虚弱的笑容。 郑海珠走到他跟前,拖过另一把椅子坐下,平视着叶清。 “叶公子,马宣抚的牢房,你们动它做甚?你是五年前进北镇抚司的,马宣抚遇害是七八年前。当时你们在诏狱杀马宣抚的人,是谁?” “是灶房给犯人送饭的老杨。” “为何加害马宣抚?” 叶清于落寞中带着一丝讥诮道:“大家都知道马宣抚是为了蜀地的百姓,才被姓邱的阉货陷害的。但东厂的人折磨他,同为武人的锦衣卫就在旁边看着。我们圣主钦佩马宣抚大义,让老杨劝他,若肯投明主,就助他逃出诏狱,重回川蜀……” “钦佩个屁,”郑海珠打断他,“结果那天朝廷的赦令一来,你们就把马宣抚灭口了。你们的圣主,好仁义呐。你姓古是假的,他姓徐也是假的吧?” 叶清听到“徐”字,刚刚燃起的几分慷慨之意,又矮了下去,他只低幽地应了一声。 “谋反的兵力在哪里?”郑海珠突然换了问题。 叶清迅速地摇头,同时望向方才自己躺过的板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不是巡捕营?还是金吾羽林禁军?还是京畿的队伍?还是哪支边军会来?”郑海珠连珠炮一样地追问。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只管着北镇抚这一块,还有盯着你。姑娘,不,夫人,你们杀了我,不要用水刑,不要用水刑!” “再用刑吧……”郑海珠对刘侨道。 刘侨做个手势,两个手下立刻过来。 叶清抖得筛子一般,求饶道:“等等,等等。我真的不晓得有哪些兵,但,但我再说一个人,鸿胪寺的李寺丞……” “李可灼?” “对,李可灼。按照圣主的安排,他假意投靠郑贵妃,等着皇帝纵欲体虚之际,进献红,红丸,旦夕之间即可害死皇帝。” “胡说!”郑海珠喝道,“红铅丸不过是女子的经血和朱砂同炼之物,嘉靖爷就吃过,怎么会旦夕毙命?” 叶清气促道:“不,会有两个红丸。第一个是夫人说的那种,吃了以后,皇帝会觉得身子和精神气儿都陡然变好,然后就给他吃第二颗,那第二颗里,会有阿漂母膏,再掺上海外来的猛药,皇帝已近不惑,定然受不住。” “还是不对,”郑海珠盯着他,“就算你们谋害了天子,皇长子已过冲龄,可以灵前即位,你们就算能进紫禁城杀了皇长子和皇五子,还是得位不正,你们以为是董卓曹操那时候么?” “圣主想到了这一点,所以皇帝驾崩之际,宫里就会有我们的人先撺掇郑贵妃和那个西李,捂着皇子,然后杀了皇子。郑贵妃想自己儿子做皇帝的心,天下谁不知道,她如何逃得了干系。” “然后你们就出兵,出传国玉玺,和那位也姓朱的建文帝后人一起亮相京城?” “是。” 郑海珠和刘侨对视一眼,刘侨从锦衣卫手里拿过重又浸湿的棉布,森然问道:“宫里的人是谁?” 叶清眼里**的骇意几乎喷薄而出,他左右摇头,一个青壮男子的嗓音竟变得尖利似鬼泣:“我不知,不知,圣主怎会什么都说与我听。娘,娘,救命!” 刘侨伸出手,用棉布堵了叶清的嘴,将他又扔回椅子里,回身与郑海珠走出屋子,低声道:“他应确实不晓得,否则,说一个李可灼就行,何必多咬一个宫里的人?” 郑海珠点头,看了看仲秋夜空偏低的北斗星。早在跟着颜思齐夜行海上时,她就学会了如何通过斗柄判断时辰。 “刘都督,未过寅时,你赶紧带上这个叶清的供词,与骆帅往宫里去,天明就能禀过天子。” “夫人你不一起去?” 郑海珠果决道:“我不去宫里,目下还在宵禁中,劳烦都督点两个兄弟,带我过坊,去棋盘街马将军府上。” 刘侨微有诧异。 此事能在第一时间面圣,是头功呐,这妇人不要? 去马祥麟府上作甚?马将军不是在山海关么,这么着急地告诉祥麟媳妇,她公公当年是被谁害死的? 但刘侨按下嘀咕,叫过院里的两个锦衣卫:“照着郑夫人的吩咐,护送着。” …… 马蹄声急,在静夜的都城中,显得格外清晰。 或许偶有酣眠之人,被惊醒,迷糊里听那街上传来的啼声,不过是三两匹马儿的足音,转瞬就远了、听不见了,晓得多半是锦衣卫或者巡捕营办差,并非值得好奇琢磨的事,便翻个身,又沉入梦乡。 秋夜的寒气扑面而来,饶是郑海珠已经学会了骑马,不再仰头迎风、姿态僵硬,仍觉凉意好像沁入脑中。 她盯着前头领路的锦衣卫的背影,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坐着马祥麟的爱驹,从金山卫赶回松江时的情境中。 须臾功夫,脑海里的场景又变了,变成了一个月前在棋盘街口,开赴山海的关马祥麟,对她说:“若我有什么不测,有劳你带凤仪母子往南边去。” 郑海珠终于明白,此刻的凉意,非因朔风,而因自己今晨听到骆思恭那句“京畿有守军可以赶来,譬如山海关的杜松和马祥麟”后,引发的猜测。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88章 拷打(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89章 真相不会杀死你 临近棋盘街时,带路的锦衣卫提前降了马速,待拐到胡同里,三人俱下得马来。 “夫人,前头大宅可是马府?” 郑海珠一声“嗯”刚出口,另一个锦衣卫就轻嘘一声,示意同伴与郑夫人莫说话。 他似在侧耳倾听,片刻后低哑地开口道:“刚刚,我好像听到刀出鞘的声儿。” 他说完,与同伴都抽出了绣春刀。 临近晦日,秋月成了细细的牙弯,奉给大地的光亮实在有限,周遭黑沉沉的。 远处马府大门挂着的灯笼,指引着骤然警惕起来的造访者,牵着马儿往前走。 蓦地,两边异动乍起,瓦片哗啦,树枝摇曳,五六条黑影或者跃下,或者从旮旯处闪出,须臾之间,已将三人前后的路都堵住了。 锦衣卫在宵禁之后办案,乃家常便饭,夜视目力自然超越常人。 那护送郑海珠的锦衣卫小旗,堪堪间已辨出,半路截道的这些人,都是穿的各式布衣,不像清一色服制的护院家丁。 但棋盘街在京城里是何等地界?更不会是盗匪流民。 小旗于是沉声道:“锦衣卫办差,让开。” 拦路者中,一个看似领头的汉子,却并未马上答话,直接步上前来。 小旗与同伴正要以刀护住郑海珠,汉子突然开口:“郑姑娘?” 语气里的诧异,多过森然。 郑海珠已然一手握住了那柄防身的精钢凿子,一手捏着刘侨给她的火折子。 此刻掏出火折吹亮,往那汉子照去,脑中昔日记忆涌上。 “你是,马彪兄弟?” 郑海珠认出他来,正是当年在海上恶战李国助和西班牙时,马祥麟手下一个叫马彪的牙卒。 但自离开台湾后,郑海珠数次与马祥麟重逢,都再没见过这个马彪。 马彪将刀插回腰间的皮鞘中,拱手见礼:“郑夫人与锦衣卫一同办差,所为何事?” 方才脱口而出的“郑姑娘”,改成了“郑夫人”,口吻恭敬,但这般打问里却带着不寻常的审视之意,郑海珠觉得不对头。 她遂淡淡道:“你和这几位兄弟,如今仍是马将军牙卒么?你们是在护院?却竟是在院外百步,夜间也不进去,又是所为何事?” 马彪被呛得一愣。 他此前奔赴山海关禀报马祥麟后,自是越发晓得郑海珠仍是少主的知交,少主连姓朱的要与这妇人联姻都满是不屑,定然更不会允许属下对其无礼动手。 但日暮时分才从刘时敏那边得来的口信,与此际眼前情形相结合,令马彪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至少得结果了两个锦衣卫,再将郑姑娘交由少主处置吧? 他正要用石砫土语招呼众人出手**,却听到身后一个不怒自威的女声喝道:“你们何故在此喧哗?” 马彪不必回头,就知是谁。 糟糕,还是惊动蒙在鼓里的秦将军了! 又惧怕又为难的凉意尚未冲上天灵盖,胡同外棋盘街方向隐隐又传来马蹄声。 …… 马祥麟算着时日,在京城北郊只盘桓了两日,就确定母亲秦良玉进城了。 他特意挑了宵禁后的子夜,往家中赶,此际见到母亲身边,竟然站着郑海珠和两个锦衣卫,而自己暗中布在宅院周围的兄弟也亮了相,脑子不由“嗡”地一声。 秦良玉那副在瞬息万变中练出来的眼力和脑力,顷刻间发现并意识到,比片刻前的场景更不对劲的,是马、郑二人打照面时皆有种不知谁先开口的古怪。 这种情形,与当初在郑姑娘的松江学校中时的相处,天差地别。 身材高大的秦良玉,手无寸刃,在暗夜里却仍透出神衹般的威严气势。 “前阵行军习惯了,此来也是席地而卧,听到马蹄声和脚步声,就出府看看。阿珠姑娘,可要移步府中叙话?” 郑海珠道:“好,但这两位官爷,不可离我。” 马祥麟亦掩饰着内心五味杂陈的澎湃,冷冷吩咐马彪:“将马匹都拴了,其他兄弟归位,你随我进府。” 几人进入宅中,马祥麟沉声喝退了带着睡意过来询问的管家,径直来到内厅书房中。 马彪和两个锦衣卫,止步于门槛外。 郑海珠掩门之际,听到秦良玉已然变得口吻柔和的话语:“祥麟,川黔告急,原本,就算凤仪生了,我只怕也赶不过来,国之守将与儿女们的慈母不可得兼。未曾想,手下孩子们争气,这么快就平定了那杨应龙旧部的叛乱。我今日进宅,凤仪就说,她肚子一抽一抽地隐痛。想来应是胞宫开始收缩,但少顷又平复如初,不到亥时就犯困睡了。娘当初生你长姐时,也是这般。” 母亲的生硬的絮叨,完全不符她的脾气。马祥麟心一软,强挤出几分笑容,对母亲应了一声,垂头解开身上的风袍。 借着屋中灯烛,郑海珠看到,他腰上还挂着一对武器,牛皮握柄,前端是槊头般的利刃,闪着寒光。 甲衣也是齐全的,直如刚从战场下来似的。 秦良玉又对郑海珠道:“郑姑娘,凤仪与我说,祥麟去山海关后,你常来看她,宽慰于她。她毕竟是头胎,再是虎里虎气的丫头也难免有点怕。祥麟,我们要好好谢谢郑姑娘。” 马祥麟终于抬头,望了一眼郑海珠,倏地移开目光,缓缓道:“郑夫人,今夜带锦衣卫来,有何急事?” 郑海珠锁紧了眉头,闭目深叹,终究须臾后就开口直言:“秦将军,祥麟,马宣抚是邱乘云那个阉官陷害的,但不是他杀的。杀马宣抚的,是靖难之役后流落海外的建文帝后人,如今就在京中。”大风小说 “啪……” 桌上灯花一炸,更衬出屋中母子霎那失语的异样安静。 继而,秦良玉后退,跌坐于椅子上,愣楞地看着郑海珠:“郑姑娘,这是,朝廷终于查到了吗?” 马祥麟的气息,则陡然急促起来,面颊也在烛光中,现出郑海珠从未见过的狰狞。 他几步就逼近过来,郑海珠甚至能感到他铠甲上尚未散尽的寒夜霜冷之气。 “阿珠,你说是谁?”声如低鸣的野兽。 “建文帝后人。” “不可能。” 郑海珠多么希望自己的猜测是空穴来风,但她今夜最怕听到的这三个字,还是从马祥麟嘴里说了出来。 乍闻关于马宣抚之死疑团的新答案,他与他母亲的反应,如此不同! “祥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建文血脉,但马宣抚,确实是他们害死的。他们很早就开始潜回大明,马伯伯蒙冤下狱时,成了他们招徕的目标,但朝廷突然下了赦令,他们就把马伯伯灭口了。他们在诏狱里的暗桩,已经招了,你若不信,明日,不,是今日,我们去……” “住口!不要说了!” 马祥麟一拳砸在案几上,随即折身,“咣”地打开屋门,冲到院中。 在寅末时分若有若无的晨曦微光里,绝望的年轻将军,像一片狂风卷起的枯叶般,打着转,最终踉跄地扶住墙角的枇杷树,喘了没几息,又开始一拳拳地砸向树干。 郑海珠快步奔过来。 这位挚友即使在骤临的疯癫状态中,仍没有撕心裂肺地咆哮。 但他悲戚以极的低语,比他已经流血的左拳还要令人心痛。 “畜生,都是畜生。那帮畜生害**我爹爹,我还帮他们成事,我也是畜生!” 郑海珠伸手,一把摁住马祥麟的拳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扒住他的护肩,硬是将他扯转半边,对着他那张扭曲的脸,一字一顿道:“被奸邪的人蒙蔽利用,不是畜生。谁能无时无刻像神仙似地什么都晓得,什么都会一眼看穿?祥麟,我的火器厂,也是他们的猎物,我,也被利用了。但我不是畜生。我们都不是!” 马祥麟鲜血淋漓的拳头垂了下来,他微张着嘴,目光涣散。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89章 真相不会杀死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90章 坐不上龙椅,我也不会灰溜溜地走 马祥麟向郑海珠与秦良玉,和盘托出这些年假意受郑贵妃招徕、实则为建文一脉囤兵的所为。 秦良玉气得发抖:“若无郑姑娘抚顺之谋,你如何能得了战败皇太极的军功?没想到你借着军功,从朝廷手里多讨了卫戍京畿的几千兵额,竟是要谋反!” “娘,若不是万历听信阉官谗言,爹爹又怎会被关入诏狱?” 甲片哗啦啦一阵响,马祥麟跪在秦良玉面前颤声道,仿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在信念坍塌的断垣里,徒劳地捡拾残瓦,不为辩解,只为不让自己的精神失去最后的支撑。 “啪!”秦良玉一记耳光打在长子面颊,“你还有脸提你爹爹!当年京里来人的时候,你爹爹没有反,我扶棺回石砫后,也没有反,你想想是为何?你现在也是当爹的人,你难道不晓得,兵戈一响,多少无辜稚儿会跟着爹娘命丧旦夕?我们真正在尸山血海里来去几十年的武人,自应为了保家守城,拼了命地御敌于关外,马革裹尸,对得起祖宗和百姓,但越是见过万骨枯,越是要有仁心。我们连虚生边事、擅开边衅都万万不可,你怎地,竟会为了一个自家孝子的心意,受那些人蛊惑,要掀起腥风血雨!你对得起你爹爹吗?你对得起你战死沙场的长姐吗?你对得起张侍郎和凤仪吗?” 秦良玉本就受过儒家师傅的私塾授业,汉话说得极好,眼下虽震怒以极,仍将道理讲得流畅透彻。 但她的音量,终究无法再精确地控制住。很快,府里各屋次第亮了灯烛,下人们起身待命,月洞门处则现了灯笼,张凤仪在贴身侍女的陪伴下,也进到这处院里。 “凤仪……”马祥麟趔趄起身,走到妻子面前,想伸手去执她的袖子,却又缩了回来。 张凤仪更是不知所措地将诸人看了一遍,目光停留在郑海珠脸上。 郑海珠却不及回应她,而是望向马祥麟的牙卒,肃然道:“马彪兄弟,方才在胡同里,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出刀杀我的人了?你为何那么肯定,我今夜来此,一定会不利于南朱举事?谁告诉过你?” 马彪见事已至此,毫不犹豫地跪下,先向秦良玉拱手作礼后,才对着马祥麟道:“少主,小的今日酉初循例去见圣……去见那人,刘公公也在,刘公公让那人赶紧从天津卫出海,又嘱我即刻去山海关寻你,要你按兵不动。但那姓朱的不肯,说这回上不了龙椅,起码要让京中做一回地狱,反正也费不了一兵一卒。刘公公先命我离开,还在劝那人。小的因知少主已在京畿,所以没出京,仍和兄弟守在院外……” 郑海珠打断马彪,问马祥麟:“哪个刘公公?素来与你我相善的刘时敏?” 马祥麟点头,那副原本惘然涣散的眼神,也在他听到马彪说“要让京中做一回地狱”时,陡然重新聚焦。 秦良玉盯着儿子,怒道:“祥麟,你们这是要作什么滔天大恶?” “儿子不知,真的不知。娘,从头至尾,儿子所存之念,只是不让万历的子孙做皇帝,从未想过要戕害百姓!” 郑海珠撇下受到激动情绪干扰、或许思维不如以往清晰的母子,只盯着马彪继续问:“你与他们碰头的地方,在何处?” “在三法司南边的双河庵胡同。” 郑海珠倏地抬头,看着越发显出曙色的天穹。 汪文言给她的《京师城坊图》,她每日睡前都仔细察看,已了然于心。 此刻,苍天如幕,北京城的皇宫与城厢、衙门与街坊、兵营与粮仓,都好像现身其上。 郑海珠神思飞转,迅速推衍着: 刘时敏应是昨日才发现异样的,否则,前夜我们不会在积水潭码头,成功截到姓徐的和郑益幕僚。他们从阜成门内换了地方,刘侨却没有接报,对了,刘时敏熟悉锦衣卫,应是将盯梢的解决后,他们几个挪去双河庵。但他们白日里对我没有动手,也没有跟着我去审讯古清泉的地方,刘时敏不管因何起疑,都应该不知道我在和锦衣卫一起查。 双河庵,让京中做一回地狱…… “王恭厂!”郑海珠突然提高了几分声量,“双河庵南边就是王恭厂,京城的**库。” 秦良玉醒悟道:“他们要炸王恭厂?” “对,如果是,最快就是天亮后吧,我猜是近午。现下并非战时,王恭厂的常备**不算太满。他们要什么地狱之景,应会选周遭街上人最多的时候。” 郑海珠顿了顿,又问:“秦将军,祥麟,府中家丁,府外护卫,再加上两位身边亲随,大概几人?” 秦良玉转头对着儿子,说话的声音终于平顺了些:“我带了十人,都在府里。” 马祥麟看向郑海珠:“那就是一共五十不到,都有马。” 郑海珠却望着张凤仪:“你不能和丫鬟们留在院里,恐有危险。万岁会听北镇抚禀报,万一宫里还有暗哨,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马将军知晓真相。” 张凤仪果决道:“不用管我,天亮后我就去娘家。父亲刚去陕边,母亲和弟弟在。” 马祥麟摇头:“你弟弟一个文士……岳父又无家丁。”.cc 他此际已从悔痛,既明白了郑海珠的想法,也愿意去王恭厂戴罪立功,唯担心临产的妻子无人护佑,万一朱乾珬来作歹。 他于是对郑海珠道:“东北角的抱虚观,里头的静照道长,我对她有大恩,她定能帮忙。抱虚观靠着郑贵妃的家丁营,那营战力了得,南朱他们不会去。请你的锦衣卫出一人,用腰牌,带我母亲和凤仪此刻就过去,北行路上会经过张府,务必将我岳母和内弟,一同送去。” 秦良玉沉着嗓子拍板:“就依你所言,祥麟,你把我给你的人用好,凤仪和亲家母,我会照应。” 郑海珠将锦衣卫小旗请过来,用最简略的话说了,那小旗道:“夫人放心,抱虚观我识得,在。” 马祥麟已彻底恢复了清明神思,忙又道:“巡捕营的崔文敬,也是南朱的人。”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90章 坐不上龙椅,我也不会灰溜溜地走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91章 刘时敏你留下 棋盘街在大时雍坊的东头。 有马就是快。 郑海珠随着马祥麟的队伍,穿到坊西的天主堂,半刻都用不了。 郑海珠熟门熟路地敲开边门,见到了神父金尼阁。 “金公,请允许我们的马匹留在院里,或许天亮后就来取,或许得午后,”郑海珠道,“我知道这个请求唐突又奇怪,但请您相信,我对利公和徐公都敬重有加,我又是朝廷的臣子,绝不会为天主堂带来麻烦,更与恶事无关。” 金尼阁与利玛窦一样,都是耶稣会入华的传教士,和徐光启等多位大明朝臣交好。 这个秋天,徐光启带郑海珠来拜访过金尼阁,并夸赞这位敕命夫人在松江的产业,绣出了许多受到明人教友种爱的挂画。 利玛窦去世后,南京、江西等地开始发生保守的大明官员要抓捕教友的事件,金尼阁自然十分看重徐光启为他引见的能与明廷搭上关系的人。 金尼阁于是也不多问误事,只干脆道:“夫人把马匹留下吧,祝你顺利。” 离开天主堂,马祥麟回身看了一眼屋顶尚未染上晨曦的十字架,低声道:“认识洋猴子的庙,紧要时还能当马厩用。” 郑海珠淡淡回应:“很快你还会用到一件泰西的玩意儿。” 众人步行过了宣武门里街,进入双河庵与王恭厂所在的阜财坊。 “这是象房,听到里面大象的动静了吧,”郑海珠指着眼前的高墙道,“象房西北不用百步,就是王恭厂,王恭厂正北不用百步,就是双河庵胡同。祥麟,接下来,待如何?” 马祥麟闻言,心头刹那略过几分感念。她怎么会没有主意,只是终究仍相信他罢了。 相信他半个时辰前的惊愕与痛苦都不是演戏,也相信他此际又是一个神思敏锐的将军。 马祥麟遂点出善于使短兵器的二十个手下,对马彪道:“你带人去双河庵胡同,若姓朱的他们在,直接端了,不怕动静闹大。若打起来人手不够,就发个号炮。若院子已空了,直接回到象房此处。” 属下们领命,比夜行的猫儿还轻巧地,贴着象房高大的砖墙,无声而去。 “不能不去瞧瞧,但多半是扑个空。”马祥麟对郑海珠道。 郑海珠点头,又道:“我倒是知道刘时敏在宫外的别宅,不过那是他给外人看的,定不会紧要关头用。那位建文后人,我和他打过交道,他没有枭雄气度,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肯从长计议。我觉得,就算他昨日有机会在城门关闭前离开,也不会走。他要留下来看,筹谋得这么辛苦,他总得看到办成了一桩如意事,才气顺。” 马祥麟道:“我们往西动一动,瞧瞧王恭厂周遭,哪里可以从高处看。” 郑海珠很肯定道:“还得进一个庙,不过这次,刷不了我的面子了,得靠你扮红脸。” …… 北京内城,最西南角的安仁草场,靠近护国寺的地方,有一大片民居。 这里住的百来户里,绝大部分,都是王恭厂的匠人。 锻造火铳的,缝制盔甲的,打磨刀枪的,做**的,以及,碾磨配伍**的。 寅卯之交,东方泛起鱼肚白,晨光透进窗棂。 缝甲的匠人金老六,将一个细瘦琉璃瓶子的木塞摁了又摁,才小心地放在陶罐里。 陶罐外还套着一个方形瓷盒,也和琉璃瓶、小陶罐一样,都盛了水。 金老六往瓷盒里撒满硝石,不多时,陶罐中的水结了冰,将琉璃瓶子封在里头。 朱乾珬拍拍金老六的肩膀:“正是这样,多加小心,这东西,你毕竟要贴身带着两三个时辰。” 金老六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本是人臣之道。” “不,”朱乾珬看了一眼身边垂袖而立的刘时敏,“你们都是我往后还要倚重的股肱,我得给老六找到安然脱身的小门道。” 刘时敏与金老六一道俯身行礼谢恩。 朱乾珬看着刘时敏满脸落寞之意,抿嘴笑道:“刘将军不必气馁,你的名字真没有起错。” 昨日,朱乾珬正与郑益的谋士商议,朝廷查闻香教的风头过了以后,天津船上的火器怎么运给巡捕营的崔文敬,刘时敏突然带着两个布衣出现,并且一进院子,就杀了那两人。 据刘时敏禀报,他于内廷觉出古怪,王安在乾清宫贴身侍奉天子数日,传天子呕吐、腹泻不止,那一处却未派人来提更多的巾帕小衣。他去问拜为干爹的王安,王安一直当他心腹,便告诉他,不过是设局引出献药之人,尤其是跳过御医审验、直接进献方士丹丸的。【1】 【6】 【6】 【小】 【说】 刘时敏觉得不妙,寻个借口出宫,带着三个贴身家丁,到了阜成门内的密宅附近,发现胡同口徘徊的两人,正是锦衣卫,其中一个已是百户。 刘时敏素与骆思恭关系亲近,从前南去苏州织造局时的护卫,也都是问骆思恭要的,那百户面对刘时敏的诓骗,未有防备,只当骆帅已和万岁爷身边的大珰通了气,天子亲卫和天子家奴要合力锄奸。二人兴冲冲跟着刘时敏破门抓鱼,不想自己先成了刀下鬼。 此刻,朱乾珬踱到破旧的窗边,眯眼看了片刻外头次第升起的炊烟,转头对刘时敏道:“你**太心急了,应当再拷问拷问。” 刘时敏道:“我一从他们口中得知殿下被盯上了,确实心惊,只想着殿下块些离开京城。” 朱乾珬顾自继续说:“刘将军,会不会是孤结交郑氏时露出了什么破绽,被她察觉了?譬如,那个叫什么魏朝的公公,根本不可能对她寻仇?” 刘时敏仍是口吻淡静:“殿下,城门快开了,尽快出城要紧。老六,也要和其他匠人一起出工了。” 朱乾珬走近刘时敏:“老六留下,你也留下。老六去杀千百人,你只去杀一人。” 刘时敏倏地抬起头,看着朱乾珬。 朱乾珬扬了扬眉毛,语气变得恶狠狠起来:“我昨夜琢磨了半宿,诏狱,法华寺,借银子,桩桩件件,都不对头,亏我还想着照拂郑恰的后人,一心与她共览江山繁华,不愿她在那篡位老四的家里做条讨骨头吃的狗。”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91章 刘时敏你留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92章 百姓何辜? 王恭厂东南角,承恩寺。 莫看这寺不大,却很是栽了些菊花名种。 几年前,工部一个员外郎来王恭厂瞧盔甲**,路过承恩寺时,进去转了一圈,认出那些菊花的金贵来。 这员外郎回去后,没太记住盔甲里多少是破铜烂铁充数的,倒是记住了承恩寺的菊花争奇斗艳,在平素将梅兰竹菊挂在嘴上的文士圈里一宣扬,承恩寺就火了,一连数年的重阳节,都被踩断门槛。 此际还未交卯时,小沙弥揉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刚打开寺门,迎面蓦地伸过来一只手,直接锁住他的喉头,将他推进院去。 他身后,几个正在洒扫的和尚,还未反应过来,也已被昏暗里如团团煞气般涌入的汉子们,纷纷捂住嘴、制住身形。 寺门又吱呀一声,被关上。 听得异样,匆匆赶出来的主持和两个徒弟,惊愕万分地盯着不速之客。 马祥麟早将一身铠甲脱在了棋盘街府邸中,此刻布衣布裤,脚上打着绑腿,和属下们一样,看不出军兵的模样。 住持瞪着眼睛,结舌道:“施,施主可是李国舅的爱婿的堂弟府上的家丁?来移走小寺今岁那枝‘紫龙卧雪’?使不得使不得,方阁老的内侄已然看中了,若是……” 郑海珠上前打断这和尚开得过大的脑洞:“师傅莫怕,北镇抚司办差,借宝地一用。你们如常洒扫,做晨课,寺门可以开,进早香的客人可以进来,但你和徒儿们,都不许出寺。” 住持看着郑海珠,惊骇里掺了狐疑,锦衣卫里有妇人当差的? 但到底不敢再开口多问半句。 马祥麟做了几个手势,属下们立刻熟练地分成好几队,迅速地将大殿、禅房和后院都探了一遍。 “来两个守在塔下,其余兄弟看住里外的人。” 马祥麟吩咐完,与郑海珠奔上寺西的木塔。 寺是小寺,塔也并不巍峨,只三层高,但地处承恩寺西北角,正与王恭厂东南角顶着,中间连胡同都没有。 马、郑二人到了塔顶,伏身于木栏后。 郑海珠自己也想不到,头一回与这史书中著名的王恭厂打照面,是俯瞰的角度。 史载六年后,因一次离奇**而令京师震荡的王恭厂,其实不过与那威名赫赫的司礼监差不多,也就几个四合院大小。 “把望远镜给我。”郑海珠道。 她在马宅时,就看到,祥麟腰上和短槊并排挂着的,仍是当年在月港时,自己从荷兰人古力特手里换来的那个望远镜。 马祥麟解下镜子递给身边人,鹰鹞一样的双目,仍是扫视着那片场院。 小半个时辰前,听到马彪的话时,马祥麟第一个念头就是,带人直接闯进王恭厂,就算不及逮人,提水浇灭**堆总可以了吧。 现在居高临下一看,他明白了,自己就有火器厂、经验丰富的郑海珠,为何阻止他这个只会在战场上用骑兵制敌的猛将的想法。 **,根本不是如晒稻谷一般,醒目地堆着的。 而他们一时三刻也无法得知,南朱的人,是不是王恭厂值夜的看守。 以王恭厂本就不大的布局,若门口有闯入的动静,万一里头真有暗桩,必会立即听到,只怕要直接提前点火…… “祥麟,你用镜子看,”不多时,郑海珠将望远镜递给马祥麟,开始轻声解说,“王恭厂的布局,和我松江火器厂的差不多,打制铳管的,必须与碾磨**的远远隔开,两边工匠不许窜场子。我们松江地方大,厂中央有小河的支流穿过,下头这处地方小,所以中央是个小池塘。” 马祥麟喃喃地问:“是因为,药石莫说明火,便是磨铳管的火花,也怕?” 郑海珠道:“对,磨**的匠人会随身带着铁锉头,若进到**库时,碰撞出什么火花,也有风险。你看,王恭厂西北角是冶炼处,再过来的院子,应是磨铳磨枪和打盔甲的。再靠近池塘的那个院子,堆着的毡帐似的玩意儿,应是牛皮,缝甲的匠人们用。所以,池塘西北、西南的院子,肯定都不是**库。**库在池塘东南,谢天谢地,正好在我们鼻子底下。” 马祥麟听到身边人那一声由衷的“谢天谢地”,不免动容。 这女子时至今日,也算有名有利、得天子赏了几分青眼,却仍能与他们武人一样,对近在咫尺的险地,不会瑟缩逃命,反倒提了一股气血般,赳赳往矣。 而今日,谢天谢地的,不只是他二人所处的位置,还有所处的时辰。 东方既白,红日已经跃出地平线,王恭厂靠东的场院,也开始摆脱院墙的阴影,现出各样细节来。 “阿珠,有人出来了。”马祥麟忽然开口道,并且好像下意识一般,将望远镜又递回给郑海珠。 王恭厂最北端的一排矮房里,陆续走出来七八个仆役模样的人,如放出笼子的鸟雀般,散往各处场院,洒扫,开门,排布独轮车,翻拣牛皮,为将要到来的工匠们做好准备工作。 然后,其中一半的人,穿过池塘上的小桥,来到东南角,将一处四面通风的木廊下的麻袋,往一间大屋门口运。 由于离得近,这些动作,不必通过望远镜也能看个分明,马祥麟嘀咕道:“是运什么?瞧着吃力,为何不用独轮车?” 郑海珠道:“应是硫磺、硝石和木炭,做**主要是这三种。独轮车用铁皮,摩擦容易打火花。所以这里是碾磨工坊和库房,没错了。那个堆麻袋的大屋,应是工匠配伍碾磨的地方。” 马祥麟闻言,目光移动到最靠近木塔的大片瓦房,心道,这就应是**库了。 果然,他听到郑海珠说:“役夫们搬出**桶了,是空桶,应是晒潮后,去装这几天磨出的新**。所以,我们脚下瓦房里,的确就是**库。**库最讲究通风,药桶摆放也都是彼此有间隔,每间库房除了木桶不可有其他物件堆叠,应是一目了然,连耗子都藏不住。” 马祥麟盯着那些进出自若的役夫:“所以,至少眼下,王恭厂的库房,没有古怪?” 郑海珠举着望远镜,没有说话。 在她的镜头里,役夫中有一人,似乎特别认真,抬头看了好几次天,又挪动空桶的位置。 少顷,役夫们排好了空桶,往池塘北岸走去。 马祥麟稍稍抬起上半身,打望四周,沉吟道:“就算从我们这塔上放火箭,要么射到屋顶,要么射到库房外一丈远的地方,所以他们要点了库房,还是应有内鬼?若非那些役夫,便是,匠人?” 郑海珠望向西边民房方向:“匠人们好像快要上工了。” 马祥麟矮身绕到塔的另一面,很快转还,果断道:“此际不可进人。马彪他们回到象房了,我与兄弟们直接从此处翻进去,守住**库,看住那些役夫,等骆帅来。你带上余下的大部,去王恭厂堵门。工部官员和督厂太监不会来那么早,最多就是佥书和匠头,你亮了身份,他们应不会当儿戏,若真的不听,我的人封个门,不在话下。” “好!”郑海珠同意。 马祥麟快步下了塔,点齐十个下属上来。 衣影闪动,如无声滑过的蝙蝠,片刻功夫,郑海珠对马祥麟等人,就从近观,变成了远望。 马彪已被一个兄弟喊来寺中,奔到塔上:“夫人,少主已进厂了?” “嗯,你们跟我,去堵门。” 郑海珠再次举起望远镜,想趁着大亮的白昼光芒,居高临下地将王恭厂周遭情形再迅速地过一遍。 但她移动的手,蓦地滞住了。 马彪道:“怎么了?” 郑海珠没有回答,仿佛入定一般。 马彪小心地打量,见这妇人的眉头越蹙越紧。 突然,她放下望远镜,对马彪道:“快,带上兄弟们,跟我出寺!” …… 金老六走在朝阳下。 这北边真他娘地不是啥风水宝地,重阳前后就这般冷,风里还夹着沙,和温暖清洁的南国简直有天壤之别。 两百年前那该死的篡位者,竟还迁都来此! 不过,今日,金老六还是庆幸,圣主突然降旨要做的事,是执行于寒意弥漫的仲秋之后,否则,自己工具箱中布包中的冰水,哪里撑得了一个多时辰。 街道两边,做早点的摊子,陆续支了出来。 金老六走到日常光顾的摊头前,叫了一碗面茶,两个焦圈。 摊主又加了几片奶皮子,笑眯眯道:“我小子在厂门口卖饼子呢,他不回来,厂门口就还没点卯,老哥哥我给你盯着,你慢吃。” 金老六垂眸啃了口焦圈,带着拉家常的语气道:“草场那边的野兔正是长膘的时候,今儿天气好,让你小子去打两只野兔,就用我上回给他做的小**。一个男娃娃,手上存点功夫,回头说不定能给万岁爷当禁军。” 摊主“嗨哟”一声:“还是您收他做徒弟吧,也是给万岁爷办差不是?行,我让他打兔子去,晚上给您送去下酒,拜师。”m..cc 金老六吸溜溜地喝完面茶,站起来道:“你和你媳妇也去呗,草场的野果子也熟了,摘些回来泡酒。莫整日闷在屋里,天上又没金蛋掉你家。” “成,成,金师傅说去,咱就都去。” 金老六扔下铜板,挎上工具箱,看了一眼熟悉的几个早点摊,以及边吃边闲聊的街坊,往东走去。 眼瞅着王恭厂还有百来步,身侧的小巷口忽然有人沉声唤他:“老六!” “刘将军?”金老六一惊,闪身进巷,“你怎地来了?” 刘时敏急切而干脆道:“事泄,快随我走,不要进厂。” 说着就来拉他。 金老六愣怔间随他走了几步,忽地不走了:“怎地事泄了?刘将军刻下带我去何处?” “去阜成门外,与圣主会合,咱走小路去天津,出海了就安妥了。” 金老六的眼中闪过狐疑之色,扭身望向大街,川流不息又平静如常的行人而已,未见一兵一卒。 他刚又回头,刘时敏的拳头已招呼了过来。 一声闷哼响起的同时,刘时敏用肩膀托住金老刘,架着他往小巷另一头走。 然而眼看就要进到那头蒿草丛生的废墟里,巷口的路突然被封住了。 圣主的人! 刘时敏忙往身后看,也是朱乾珬的侍卫。 他还来不及放下金老六,侍卫们已窜跃过来,其中一人准确地踢中他的腹部。 刘时敏吃痛弯腰之际,双臂已被反剪。 他被拖到废墟的阴影里摁跪在地。 头顶上响起熟悉的声音:“刘将军,为何叛孤?” 刘时敏看着那双鞋:“圣主,臣没有叛你,臣若有贰心,怎会昨日来报警!请圣主速速离城。” 朱乾珬道:“卖主,是叛,对主令阳奉阴违、乃至戕害同袍,也是叛。” “圣主,”刘时敏勉力抬起头,“百姓无辜。圣主终承大统那天,他们也是圣主的百姓的啊!” 朱乾珬冷笑道:“老刘,你昨天劝孤的这句话一出口,孤就晓得,你有今天这一出。” 他背着袖子,俯下身去,盯着这位多年来鞠躬尽瘁的干将。 身后的侍卫,已然看到主人握着利刃的手,开始绽出青筋。 突然之间,巷子方向和废墟的两端,脚步声急,十来个黑衣或青衣的汉子,以离弦之箭般的速度,包抄过来。 朱乾珬的人猝然接敌,饶是武功高强,也在刹那间被刺中了两个。 侍卫长情急之下,放出号炮,召集援应,但令他很快天灵盖一凉的喊杀打斗声,从不远处传来。 显然,附近的自己人也被敌人缠住了。 刘时敏从地上一跃而起,捡起一个伤重侍卫的刀,霎那间逼退近旁的汉子,辨清那人原来是马彪。 “圣主,我护你走!”刘时敏吼道。 朱乾珬已用短刃护身,事已至此也现了惊怒中的惶然,躲在刘时敏挽出的刀花后,试图往自己的马匹方向撤去。 “噗……”地一声,朱乾珬只觉大腿在猛烈的冲击力后一阵剧痛。 他转头看去,断垣后的**手,正端着**机,盯着他。 **手身边,站着郑海珠。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92章 百姓何辜?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93章 千钧一冰(第八卷完) 马家军的兄弟们或者结果、或者制服了朱乾珬的人。 马彪搜完朱乾珬等人的身,将他们都捆了。 郑海珠走到跌坐在地的朱乾珬面前, 这位自称的建文后人,比酒楼潇洒弹琴时的模样,可狼狈多了。 但他目光里多了一丝玩味之意,倒好像成了困兽的,不是自己,而是郑海珠。 郑海珠盯着他:“徐公子,太祖爷给懿文太子定下的家谱用字,‘允文遵祖训,钦武大君胜,顺道宜逢吉,师良善用晟’。你是哪一辈?朱后头跟的哪个字?用到‘顺’字了么?” 朱乾珬初受箭伤时挂在嘴角的痛苦表情,已经淡去,他开口时的嗓音并无颤抖:“都不是,海外遗孤如凤凰涅槃,自有乾坤。” 郑海珠实在难以遏制自己的愤怒:“你是个狗屁的凤凰!举事不成,就要烧死无辜百姓的人,不过是豺狼毒蛇化形而已。” 朱乾珬冷笑着哼了几声,继而像品鉴自己的琴一样,看着眼前面色憔悴但目光如炬的妇人:“也对,孤自然不是凤凰,孤是龙。你本可以做孤的凤凰,却偏要做鸡窝边趴着看门的狗。” “郑丫头,阿珠,”一边的刘时敏,唯恐朱乾珬激怒郑海珠,急切出声央道,“圣主他确是太祖皇帝之后,与今上血脉同宗,你莫要做什么不智之举,且送我们去御前。” 朱乾珬却不依不饶,挪着膝盖往俯着身子的郑海珠面前凑了凑,一字一顿道:“小鹰犬,孤是拿着传国玉玺的正统朱家皇脉,你知道你是哪一脉么?郑恰,当年辅佐建文南巡的头号忠臣,你是郑家的后代,惊不惊喜?” 郑海珠瞪着朱乾珬的眼睛,明显瞳孔一缩,只是目光并未偏斜。 但她内心,有如大潮骤临,重重地撞在礁石上,滔浪扬起,飞散犹胜倾盆雨。 郑恰?! 没想到,自己灵魂寄身的主人,是这样的家世渊源。 郑氏,福建,佘山岳武庙“还我河山”前喃喃低语的缪阿太,后世在宁德上金贝发现的奇怪古墓……完整故事的细节,在她脑中,又串起了一些。 她神思飞转。 当然无关什么血脉冲动、基因觉醒。 她只是在短暂的瞬间里,想做个决定。 朱乾珬以为,这妇人被自己的话触动到了,不免得意道:“小鹰犬,你的父兄,没与你说过?你不知道?无妨,如今不但你知道了,朱常洛也会知道,孤昨日已让人,将此事写成白纸黑字,不管是站方从哲的还是站东林的御史们,都会收到。呀啊……” 随着朱乾珬最后突然爆出的惨呼,众人皆是一惊。 但见郑海珠右手握着的尖凿子,已**了朱乾珬胸膛偏左处,鲜血立时喷涌出来。 郑海珠稍稍缩短了与朱乾珬的距离,盯着他的眼睛道:“徐公子,投胎做个好人。你借我的银子,我会捐做辽东军饷。” 朱乾珬仿如离了水的鱼般,奋力地喘着气,十几息内,他尚能在心口的剧痛中,意识到血流的热意温暖胸膛的诡异感。 但很快,他眼前的面容开始模糊了。 这个妇人怎么敢?怎么敢此刻杀我! 朱常洛和朝臣会怎么看她?她是有多蠢! 朱乾珬的思维,也很快随着这两句带着万分不甘的诘问,飘忽涣散。ωWW..cc 他头脑中最后一帧画面,只是一片混沌的海中孤岛…… “郑丫头,你!你……”刘时敏见朱乾珬命丧须臾间,又惊又怒,对郑海珠“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下文。 郑海珠也望向他,口吻和静道:“刘公公,如果我是这位建文后人的心性,我会乱咬,将这个那个的贤臣武将,都说成是助我举事之人。” 刘时敏讷言,但霎那间明白了。 这丫头不是被激怒而突然出手。 近旁的马彪,几步跨上来,盯着朱乾珬的胸口,眼里也是藏不住的惊愕。 郑海珠从朱乾珬胸口拔出凿子,又撕拉扯下朱乾珬的小片袍袖,将凿子裹了,交给马彪。 “马兄弟,这本就是你们少主的物件,终还是这凿子取了此人性命,姑且算,为马宣抚报仇了吧。” 马彪乃心思透彻之人,虽听到了郑海珠与刘时敏的对话,仍从令一节缘由去想,朱乾珬若真活着被送到天子那里,只怕确实会被留下性命,秦将军与少主的仇,便成了甩不脱的噩梦。 马彪接过凿子,用了至诚的口吻道:“夫**义,小的敬服。” 此际,刘侨也带队结果了附近的敌人,来到废墟前。 郑海珠一串紧绷的神经,好歹松了几根。 这位刘都督确实上路,连跟着骆帅去天子前请下头功都不在乎了,接了小旗的急报,就火速赶来。 底色不错,心里有队友,也有百姓。 “刘都督,恶徒自称简文帝后人,打斗中被我一凿子搠**。”郑海珠指着朱乾珬的尸身道。 又走到似有苏醒之象的金老六跟前:“我在高处见到刘公公阻拦这个要进王恭厂的匠人,公公打昏了他,我带兄弟们赶来时,恶徒正要取刘公公性命。” “夫人不必多言,刘某明白了。” 报信的锦衣卫已将马祥麟的话悉数禀过,此事也瞒不住,刘侨只是唏嘘,自己和骆帅都向来高看一眼的内廷大珰,原来竟是这般身份。 刘侨叹口气,去扶刘时敏起来:“公公,本都督会向万岁爷,尽陈所见。” 刘时敏好像一只断了连线的木傀儡,踉跄几步,眼角余光瞥到郑海珠俯身去开金老六的工具箱时,却突然元神归位般,喝一声“丫头小心”,一面用小腿外侧搡开了郑海珠。 众人本能地都退开数步。 郑海珠站稳后肃然问道:“里头是什么?” 刘时敏道:“是磷石,裹着硝石入手结成的冰,不知是不是快融化了。” 刘侨没听明白,皱眉问郑海珠:“啥意思?” 郑海珠只对他伸出右手:“借都督的刀一用。” 绣春刀的刀尖挑开小木箱,然后是保冷用的棉布包,露出大方盒,以及中央的小陶罐。 郑海珠略松一口气。 当年在松**顾家长媳沈氏和她姘夫算计后,郑海珠和卢象升,专门研究了当世的磷石。 古人提纯白磷的工艺尚弱,这点体积的白磷,只燃烧,不**的话,一丈外有防备的人,不至于被殃及。 郑海珠定睛细观,能看到小陶罐上细密的水珠。 她手上没有控制兵刃的行家功夫,遂将刀递给刘侨道:“刘都督,你把中间那陶罐,挑出一丈外,要落在太阳下,摔得越碎越好。” 刘侨照做。 “啪。” 陶罐碎了,连着里头的琉璃小瓶子,俱成齑粉。 马家军和锦衣卫正纳闷之际,齑粉中霎那腾起一小团火焰,灼灼刺目,竟比火铳**击发时的引药燃烧亮得多。 是冷水浴冰中的白磷,暴露于阳光中后,达到了燃点。 郑海珠蹙眉看了几息,倏地回头,对刘时敏道:“你们这个人,在王恭厂,不是**匠,**匠都是搜身后空手进药房配伍碾磨的。” 刘时敏颓然点头:“他是缝甲的,可以带箱子,寻机将冰盒子放到**库,他就离开。” 他话音刚落,就见郑海珠面色陡然一变。 朱乾顼如果猜到刘时敏会拦住工匠,怎会不留后手? 她一把推开刘侨,往巷子那头刘侨的马匹奔去。 …… 王恭厂外,匠头和匠人们,原本满面狐疑又掺了几分怯惧地,盯着马彪分出来堵门的十个精锐。 未几,不远的几处胡同和旮旯里,人影跃动,喊杀声起,工匠们于是纷纷向外散出去一些。 半边脑子告诉自己,要躲祸事,另半边脑子又似在说,朝廷拿反贼了,看热闹去。 这般又散又聚一阵,众人忽见当街一匹马奔来。 马儿在厂门口被勒了缰绳,背上翻下一个发髻都要散了的妇人。 “让开!” 郑海珠一边厉声呵斥,一边冲入王恭厂。 黎明时俯瞰到的布局印象,在她脑中转化为路线图般的指引。 她奔过日常办事和接待官员的值房,穿到中间的池塘前,立刻向右手绕过去。 池塘边,封住进入**院要道的几个马将军兵士,守着一堆兵刃,想是马祥麟记着郑海珠的话,不带钢铁打制的武器靠近**库。 “阿珠!” 马祥麟在廊下唤她。 见她像离了火铳的铅子儿般急迫,马祥麟又高声追了一句:“何事?” “嘘!”郑海珠跑到跟前,气喘如牛,但立刻作了让他噤声之意。 马祥麟一愣,继而沉默又紧张地盯着她。 最早在匪寨,后来在面对西班牙人和后金**时,他都没见过她有这种表情。 瞪着眼睛,目光狰狞,简直好像咬牙捉鬼的道士。 郑海珠原地打了个圈,抬头看了一眼东边承恩寺的木塔方向,又换回扫视周遭的姿态。 几息后,郑海珠移步,寻到一个空的**桶边。 马祥麟也跟过去,忍不住又开口问道:“怎了?” “嘘!说了不要出声!”郑海珠几乎用了呵斥的语气。 马祥麟张着嘴,看到女子定定地站在那里,确切地说,是身子没有动,但脑袋与目光都不停转动。 她在听什么声音? 就在马祥麟明白过来的当口,郑海珠忽然迈进面前这间**房,片刻后双手捧着什么东西,旋风般冲了出来。 她的肩膀撞过马祥麟臂膀的刹那,后者看清了她手上拿着的东西。 一块冰! 马祥麟立刻趋步跟上,视线里是她袖间滴落的水珠。 她跑得那样急迫,用尽全力冲向池塘,马祥麟吃惊于自己一个比她身高腿长的武将,此刻竟撵不上她。 他看到女子在接近池塘的时候,挥手抛出了冰块。 然后那个人影瘫坐在了地上,肩膀剧烈地起伏。 马祥麟的下属们从两侧聚拢过来,和少主一道,盯着水面。 晶莹的冰块没有沉没,而是随着水波的荡漾起起伏伏,在白昼骄阳下,好像一艘浅金色的小仙舟, 郑海珠快速地吞咽着口水,让因为紧张急切而干到冒烟的嗓子眼儿,能得到润泽。 “快着了。”她终于缓过劲来时,抬头对马祥麟道,“早上我们看到的役夫里,那个挪动木桶的,是怕阳光挡着冰块。他用冰冻着硝石,这个时节的晨间,冰慢慢化着,一个时辰都不会全变成水。但是刚才那个窗户角,朝南,太阳过了辰时就能晒到,只要晒化一个洞,磷粉露出来,然后,然后……” “不用说了,明白了,歇着。”马祥麟打断她气喘吁吁的解释,望回湖面。 果然,融化缩小了许多的冰块,突然腾起明亮的焰火。 郑海珠咧嘴一笑,倏地仰天躺到,望着瓦蓝的天空。 “我一定要上奏朝廷,把京城的六处**厂,都迁出内城!” 她抬起手指,虚虚地划了一圈,补充道:“特别是这个,这个周围挤满人的王恭厂!工部真**,是脑子进水,还是懒政懈政?当初此地荒凉,繁华后也不搬迁吗!” 马祥麟听她絮叨发泄,也抿嘴笑了,但不忘吩咐属下:“八个役夫都捆起来,**库那边,仍是看守着,直到朝廷来人。” “少主,朝廷来人了。”一个属下指着南边道。 刘侨大步流星地赶到马、郑二人面前。 马祥麟的笑容凝固了。 郑海珠也腾地起身,连珠炮一般说道:“刘都督,马将军是被蒙骗的,他的兵至今还在山海关,他还指令我们救险,避了这场大灾。巡捕营的崔文敬乃南朱招募之人,也是他昨夜就说与你的小旗听的。” 刘侨静静地听完,向郑海珠拱手:“夫人所言,刘某会一字不落地奏给天子。现下,马将军,得与我去诏狱。” “好。”马祥麟干脆地应了。 又侧头对郑海珠道:“劳烦你,去与我母亲和凤仪说一声。特别是凤仪……” 刘侨忙道:“马将军,方才我们卫里兄弟来报,令堂秦宣抚,去擒了巡捕营的崔文敬,现下扣于大明门前。” 马祥麟愕然,继而明白,母亲在用她力所能及的方式,保住儿子的性命。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93章 千钧一冰(第八卷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94章 宝刀不可封于铁匣,名将不可困于囚笼 寒露节气在望,凛冬也就不远了。 紫禁城,乾清宫。 曹化淳陪着郑海珠,站在西暖阁外,等候面圣。 郑海珠往手心呵着热气,抬头看了看二层“仙楼”阑干处雕着的祥云,开口道:“曹公公,再过两个月,年号就更始为泰昌了吧?” 曹化淳点头,挂着弥勒笑,附和一句:“这年号,多吉祥。” 郑海珠的目光落下来,投在西暖阁映着阳光的门楣上。 原本应该因红丸案而死在重阳节前的朱常洛,此刻正在里头接见起复回京的臣子——叶向高。 与颜思齐提前入主台湾和明军赢了抚顺之战一样,这个时空的历史,再次被改动:朱常洛还是皇帝,朱由校还是皇长子。 王恭厂险情被除的当天,鸿胪寺丞李可灼,以及被秦良玉截住的巡捕营提督崔文敬,就都交代了襄助朱乾珬举事的原委。 但同时,为了避免凌迟酷刑,二人想着咬人牟功,都毫无迟疑地招供,虽然郑贵妃与那建文后人没有勾连,但郑贵妃的亲信崔文升,不但有意扩大京中听命于贵妃的营兵力量,并且授意李可灼进献摧毁天子龙体的偏方丹药,意在天子驾崩后先控制皇长子、垂帘摄政,图谋福王上位。 已从翊坤宫搬到仁寿宫的郑贵妃闻讯,匆匆套上几十斤重的翟衣,连礼冠都来不及仔细戴正,就奔到乾清宫,涕泣着为自己辩诬,并一叠声地强调,自己不求太后之位,只想跟着万历爷的棺椁去定陵,守陵终老,自己的侄儿郑养性,更是可以卸去左都督的荣衔,郑家子侄也不再**。 那日,朱常洛并未立即表态,只令她先回宫。 一晃大半个月,郑海珠在此期间进宫领了一回嘉赏,去文华殿和慈庆宫上了几次课,得知郑贵妃依然被软禁在仁寿宫。 今天被宣来乾清宫西暖阁,接伴带路的王安亲信曹化淳,一见面就和郑海珠透了底:万岁爷对南朱和郑贵妃两派的处置,之所以拖这么久,是在等叶向高进京商量。 郑海珠当即表现出了然之意。 如今的外朝也好,司礼监也罢,帝国这些带把和不带把的男性文臣们,已将她看成铁板钉钉的亲东林派与亲西学派,她知晓叶向高此公的份量,并不惹疑。 她内心,就朱常洛没按时驾崩这件事来讲,最期待的后续,便是叶向高这位朱常洛的坚定支持者,这位不算东林成色十足的老臣,这位门生遍天下、但不喜拉帮结派的士林座主,这位对于内廷宦官权力敢于削弱的文官领袖,于公元1621年登上的,是泰昌帝的舞台,而不是天启帝的舞台。 郑海珠沉思之际,西暖阁门开,王安与叶向高,走了出来。 叶向高今年已过花甲,纱帽下露出雪白鬓发,两颊之上也布满老人斑,神态冲淡温静,看起来比年轻但严峻冷冽的杨涟、黄尊素等东林官员,和气许多。 “福清公。” 郑海珠上前行礼,按照从汪文言这个“东林通”口中获得的信息,以叶向高喜欢的名号称呼他。 叶向高驻足,王安适时引见道:“皇长子和皇五子的师傅,也去慈庆宫为公主进讲。” 叶向高颔首应礼后,才落袖身侧,浅浅笑容中透着看待晚辈的慈色,开口却坦诚直言:“可不仅仅是皇子的老师,还是这一回的功臣。郑师傅可有字?” “家父不曾给晚辈取字,就过身了。” “哦,那老夫还是以朝廷敕命称呼。郑夫人老家也是福建的?” “晚辈生长于漳州海边。” “唔,与福清不算太远,半个同乡,”叶向高缓缓道,却也并没有表现出继续深入的谈兴,“老夫现下便出宫拜访徐翰林去,你们随王公公进去吧。” …… 西暖阁的御书案后,皇帝朱常洛正在喝红枣肉桂甘草汤,见郑海珠进来,赐座之外,也命宫女给她端一盅热汤。 郑海珠谢恩后饮了两口,放在案几上,暖着手掌。 朱常洛看了一眼窗外朔风卷落叶的景象,轻叹:“还得过几天才入冬,紫禁城已冷成冰窖般,边关将士又要吃苦了。” 郑海珠恭敬接话道:“万岁爷,臣为了查案,从罪徒处诓骗来的三千两白银,有九二成色,臣又添上自家京中商号开张后所得的一千两,半月前就发到登州,先买了四千套加厚的棉衣棉裤,发船去沈阳,那处今岁去了不少南兵,恐怕不习惯酷寒。山东棉花好,我们崇明的棉花也上佳,登辽海道封冻之前,臣还会有三千套棉衣棉裤,发到**将军在东江的营兵手中。” 朱常洛抿抿嘴,放下汤碗。 这位登基快三个月的中年天子,在与一众内外朝臣的相处中,已开始习惯从他们的话里去联想话外的意思。 眼前妇人也是,她不是在邀功,她不需要,她此番话的重点,是“南兵怕冷”里的“南兵”。Μ..cc 朱常洛于是也不与这位自己和城西百姓的救命恩人卖关子,直言道:“郑师傅,你给刘时敏求的情,朕此前就答应的,明日行刑,给他全尸的主意,朕不会改。你若想与他告个别,今日带壶酒去诏狱。马将军则不同,就像你所言,对他的处置,不是**,而是怎么活,朕自然难以当即给你个准信。” 郑海珠见天子停下来,仍如此前面圣一样,坚持道:“万岁爷,马将军不是贰臣,张名世落狱多年,都是大明的损失,何况马将军?那些刀言剑雨的御史,他们没有去过抚顺,他们没有见过川军的骑兵多能打,他们也不知道**祸患,更甚于北虏!万岁爷,陛下,宝刀不可封于铁匣之中,悍将不可困于囚笼之中! “朕明白。”朱常洛做个手势安抚道。 他只是,最后试一试此妇的心性。 就在近日,朝堂中开始有不少声音,提及郑氏既然是郑恰后人,又独独在此番风波里令最有战力的马祥麟脱了死罪,岂知二人今后不会再与海外的建文遗孤联手,毕竟这一回,郑氏直接杀了罪徒,令朝廷失去了追查传国玉玺下落的机会,不但不智,甚至有些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了。 朱常洛相信,这些声音,郑海珠不会不知道。 但显然,她仍没有避嫌的意思,仍在竭力劝谏自己这个天子,不要将马祥麟下狱囚禁。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94章 宝刀不可封于铁匣,名将不可困于囚笼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95章 用好向老大直接汇报的机会(上) 天子对于马祥麟的这个处置,比郑海珠祈祷的还要“好”一些。 因为,马祥麟就算被削了大部分兵力,甚至哪怕只被允许带些许家丁、成为某个军堡的小小守备,也在实际上被放到了一个更重要的地方。 显然,秦良玉屡屡替帝国平叛的功绩,以及马祥麟自己当年对皇太极打的硬仗,都让从天子到辅臣的帝国核心权力层,仍保有对石砫川人的信任和倚重。 朱常洛口中的“北虏”,就是泛泛而指的蒙古各部。 后世坊间有个听到耳朵起茧的说法,道是明朝乃华夏最有气节的王朝,不割地,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不过,气节再澎湃,也无法粉饰真实的战况。 土木堡之变后,虽然于谦于少保用一场京师保卫战,为帝国续了命,但大明王朝,被犹如俱乐部经理下场耍帅踢球的英宗皇帝,败光了最能打的军事精锐。 所谓天子守国门的“守”,更准确地说,是威风半世纪,窝囊两百年。 仅以嘉靖时的庚戌之变为例,严嵩一句“边关战败可以掩饰、京师战败哪里能瞒”,明军就闭门怯战,坐视俺答汗将京畿烧杀抢掠痛快后拍马北归。 北虏虐明,无岁不警,无岁不至。总算到了隆庆年间,俺答汗的孙子,因为爷爷抢了自己的女人,一怒之下带人跑到大明求归顺,朝廷才以此为契机,与俺答汗议和,开放多处边境口岸进行互市。 那以后,朝廷定期要给北虏“抚赏费”,类似北宋时给辽或西夏的“岁币”。 在地域北虏的最前沿,宣大一线,万历时仅宣镇一年,抚赏银子就得二三十万两。 此刻,乾清宫西暖阁中,郑海珠盯着屋中没有烟气、却放热高效的瑞炭,毫无迟疑地赞道:“陛下圣明,让马将军去宣大边关,不但彰显明君气度,更是知兵善用之举。” 朱常洛听她对于北虏的反应是直接提“宣大”二字,心情略有些复杂。 一个妇人,只因四方码头地跑,又与武将们过从甚谐,所知还真不算少,北边东边这些个边镇都是哪些,主要防的谁,我这深宫太子,也是坐上龙椅后才开始弄明白。 朱常洛的目光,落在方才与叶向高仪事时所观的九边重镇图上。 很快,他语气温煦地开口道:“,郑师傅别给朕戴高帽子了。朕才登基几天?哪里就知兵了,不过是叶师傅、孙师傅、董师傅他们从前教得好,让朕明白从善如流的道理。朕登基后,阔论辽东边事的奏章收到手软,却多为皮**之议,只一个叫熊廷弼的赋闲官员,将建奴和北虏连起来说,力陈朝廷务必经略宣大一线。嗯?郑师傅也知道此人?” 朱常洛说着说着,见郑海珠听到“熊廷弼”时,面色明显有跃跃欲言的反应,自然要问。 郑海珠心道,熊廷弼这个名字,今日你做皇帝的不提,我也会提。 她遂作了一副谈兴忽炽之态:“回陛下,数年前臣在辽东,常听上上下下的说起熊公。原来熊公十数年前就巡按、经略过辽东,屯田筑堡,深得先帝嘉赏。臣就好奇,这样的社稷之臣,又不是遇上丁忧,怎地赋闲回乡了。今日陛下说起,那可太好了。熊公能经略辽东,且知北虏事,应也能经略宣大一线。再者,此番锦衣卫捉出了晋商里的奸细,更令臣不得不往深里去想,夤夜思虑旧事,满脑子都是北虏、建奴和张家口,宣大边关的紧要之处,实在不逊于辽左之地。” 郑海珠说到后头几句,侃侃而谈的劲头又忽地低落了些,现出踟蹰彷徨的意味,停住了语势。 朱常洛肃然道:“是何旧事?怎生紧要?但说无妨。朕单独诏你来西暖阁,就是晓得,你一个妇人,如何进得朝堂和内阁议事?但你说的,朕想听。” 郑海珠犹豫须臾,叹口气道:“陛下,所谓旧事,即当初首辅张居正去世后,次辅张四维恰是推助山西籍的御史朝官们,**冯保,直至清算张居正。那以后,晋人无论在朝堂官场,还是在以张家口为中心的八方商路,势头都越来越旺。陛下,臣斗胆说一句,倘使宣大那样北接蒙古、东望辽地的重镇,本镇富豪云集,子弟在朝为官,豢养的家丁们战力又堪比边军,陛下觉得,还能掌控得了他们吗?那些盘踞张家口的山西籍的盐商绸商茶商骡马商,甚至贩女人娃娃壮劳力的牙商贩子,陛下觉得,他们平日里更亲近的,是北虏和建奴,还是京师的百姓呢?”Μ..cc “当啷”一声轻响,朱常洛手里把玩的青花瓷茶盖子,掉落在案头。 身后侍立的王安,忙掏出随身带着的帛巾,上前擦拭水痕。 朱常洛垂眸看着王安的动作,幽幽冷笑道:“鞭长莫及之地,擦起来可就难多了。王伴伴,是不是?” 王安和声道:“万岁爷,瞅到脏物之地,咱们一点点洒扫起来,也就不那么难咯。” 朱常洛嘴角微抿,点头道:“朕就喜欢你和郑师傅这样的作派,嗯还有叶向高,都是敢帮朕拿主意的人。朕明白了,熊廷弼、马祥麟们,就是王伴伴你手里这块帛巾。” 王安俯身,苍老的声音恰到好处地颤了颤:“奴婢何德何能,给万岁爷守好江山的,还得靠宫外头那些贤臣良将。” 朱常洛往龙椅上靠去,闭目养神须臾,忽地想起什么般,又睁开眼,侧头对王安道:“说着大事,就把小事忘了。将那帕子,还给郑师傅。” 王安应喏一声儿,转身去柜子抽屉里取出东西,和立在下首的曹化淳目光一碰,曹化淳忙上来接过,交给郑海珠。 靛蓝色的松江布和胭脂红的漳绒混纺,正是那块消失在文华殿更衣间的帕子。 朱常洛也不兜圈子,对郑海珠无奈道:“你这帕子掉在宫里头,也不晓得哪个不知轻重的捡了,放到朕的乾清宫,惹得李娘娘置气。好在下人们说与她知,东李娘娘和宁德公主们都有。” 此事,曹化淳今日引路时,就和郑海珠通气了,赞郑海珠当日警觉后吩咐的补救点子好,末了也强调,万岁爷没有追查谁放的帕子的意思。 目下听了皇帝的措辞,郑海珠更不会蠢到往火舌已熄的炉灶中再添一把柴。 天子每天一屁股事,已经够烦的,哪里还愿意为了深宫女人吃飞醋的破事儿,多花脑筋。女人不闹了就行了。 郑海珠忙领过帕子,自责两句不当心,便继续抓紧时间,用好这样能与天子直接开碰头会的机会。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95章 用好向老大直接汇报的机会(上)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96章 用好向老大直接汇报的机会(下) 郑海珠今日要与天子说的第二桩事,才关乎自己那个体系复杂、但如今可以尝试起来的方案。 “陛下,臣从此番建文后人的悖逆之举,想到了我大明的宗藩,欲向陛下建言并请缨。” “哦?”朱常洛的坐姿又从倚靠,恢复为前倾的状态。 他就爱听新点子。 何况,郑海珠还提了“请缨”二字。 她一个妇人,能在朱家宗室的问题上,请什么缨? “郑师傅,”朱常洛仿佛觉得有趣地笑了笑,说道,“你莫不是要让朕削藩吧?” 郑海珠摇摇头,直言道:“今时不同往日,又不是强藩,有何可削?陛下,臣这些年的所见所闻所思,恰恰与坊间流言不同。据臣所知,如今我大明宗藩,虽有亲王三十余位,郡王数百人,**、镇国将军的更是何止万余,但被天下读书人诟病的‘宗禄’之事,并非真如他们告诉百姓的那样,占了在地粮米银钱支出的大部。” 朱常洛眼睛一亮,竟是不觉拍了拍桌案,脱口附和道:“正是如此!先帝大行那日,朕于榻前听训,先帝放在头里叮嘱的,就是不可再拖欠宗禄!宗禄本也糜费不巨。” 朱常洛此话出口后,即顿住,似乎有些顾虑,将灵前即位那日的情形,说与郑海珠听,是否不妥。 郑海珠却犹如一把揪住水面芦草般,忙接茬道:“先帝英明。就算晋陕豫的禄米已被更化成‘永为定额’,加上齐鲁湖广川蜀等藩地的宗禄,每岁的开销,也是连朝廷度支的一成都不到。何况,各地衙门还要拖一拖,每岁实际能不能发下去一半,都未见得。怎地从士人到布衣,就都将宗禄传成了啃掉大明岁入的蝗虫一般。” 朱常洛吃惊地问:“你怎知道的?” 郑海珠坦然:“因臣这些年,去山东跑了好几趟,得知鲁王,已经自请辞去亲王一系的禄米禄银。从兖州往登州一路去时,臣还数次见到,竟有宗室成员,譬如辅国、奉国中尉、县君仪宾等,拖儿带女去州县门口讨要积欠禄银的,甚至有沿街乞讨者。臣初时,哪里敢相信,他们竟是宗藩。细思后,臣明白了,给宗室发放禄米,本就远远排在各地衙门运粮或解银入京的差事之后,也不作为官员考绩,中下等级的宗藩又无家丁,在地官员怎会将他们放在眼里?臣因查探闻香教作乱而与之交游的鲁藩,从鲁王到**将军,都持家有道,庄田和煤山都有不小的收成,非但维持了王府内外的开销,还能向京中献来千两银子。饶是如此,鲁藩的其他宗室,想必也还有不少因朝廷拖欠禄米禄银而难以为继者,故而鲁王才上奏,请辞宗禄,好比告诉山东州府,自己愿意将这十万两银子让出来,分发给下头的宗室,莫真的饿**他们。” 朱常洛叹一声“鲁藩确如英国公那样,累代皆为忠良”。 但他的面色并未和缓些,反而越听,眉头拧得越是能夹死蚊子。 再怎样也都是姓朱,这些朱家后人既非反贼,对天子来讲,就算不关乎情感,也关乎颜面。 皇家血脉,最后落得沿街做乞丐,真是风水又倒转回去,叫天下笑话他朱家,终究还是离不了“要饭”二字吗? 最可恨的是,外头的风声偏偏还是,宗藩禄米挤占了军饷。 “王安,各地宗藩加起来,一年的禄米多少石?” 王安任职司礼监,对于户部送进来的奏章不陌生,略一回忆便说道:“万岁爷,禄米如今多折成银两,折色之间,里头的花样就不好说了。奴婢斗胆估一估,各藩折银,应发放的禄银,总共约莫两百万银上下,实际欠个百来万,是常事。” 朱常洛冷笑一声:“江山都是我朱家打下的,到如今,每年就问度支讨**十万两银子糊个口,都要被那些文官骂个狗血喷头!呵呵,也对,欠宗藩的钱,不怕,难道他们真能将州府衙门砸了不成?北虏的钱,可欠不得。” 郑海珠静静地听着。 皇帝为此而觉得憋屈,正常。 皇帝相信她郑海珠比外头的臣子更关心事实,很好。 但皇帝的思路,不对。 就算这**江山,是你朱家给改了姓的,但更是苍生出力维系的。.cc 每年支出**十万两,还是支出**百万两,本质没有分别,都是你朱家白吃白喝的民脂民膏。 百姓做牛做马所交的田赋税银,变成军费,姑且还能说是换一份外虏不犯的和平。 变成宗禄养你们朱家的后代,凭啥? 得把这个数量庞大的人群,也拉出来干活儿。 那边厢,朱常洛骂了几句气话,心里平顺了些,又转向郑海珠问道:“你刚才说有什么主意来着?” 郑海珠起身,从袖带里掏出纸笺,交给一旁的曹化淳:“有劳曹公公呈送万岁爷。” 朱常洛在龙案后接过,边看边念叨。 “改‘**学五年获支禄米’为‘上番五年获支禄米’?” 这第一条,就让朱常洛目露惊讶。 郑海珠从容解释道:“陛下,国朝肇始,我大明宗藩男儿,可是比如今的九边劲旅还战力了得。洪武朝时,北元残余仍嚣张肆虐,太祖爷将九字分封于东起广宁、西至甘州的防线上,辽王、宁王、永乐爷、谷王、晋王、代王、秦王、庆王、肃王,是为‘九大塞王’,麾下甲士精锐少则数千,多则万余,进可御敌,退可安民,当年景象,何其金戈铁马气吞**如虎。只可惜……” 郑海珠没有抒情下去。 “只可惜”后面的那番话,真说出来就不大好听了。 自古帝王家,能打的儿子太多,皆是福祸相倚的道理,对外的确唬人,内里争斗起来,更是你死我活的好戏。 朱明江山才传到第二代,就因为削藩,叔叔造了侄儿的反。朱棣上位后,继续削藩,无非比侄儿的做法稍微润滑一些,但后果就是,边疆的藩王们,越来越弱鸡。 到了土木堡之变、蒙古人又汹汹而来时,原本那些边塞亲王的后代们,秦王在梦游,代王、潞王和晋王想带着老婆孩子逃回内地避难,总算兰州的肃王和平凉的韩王还有点血性,各自凑出来几百人马准备勤王。最有亮点的还是鲁王,迅速调集王府护卫交给驻守临清的武将,供朝廷驱遣。 此刻,龙椅上的朱常洛,当然明白对面站着的妇人,在可惜什么。 不过,她想的是“可惜”二字,自己这个皇帝还在想“可怕”二字呢! “郑师傅,宗藩子弟若练出强兵,会不会……”朱常洛并不掩饰自己的担忧。 郑海珠没有迟疑道:“会,也不会,还是要看,怎么练。便以藩内丁口颇巨的鲁藩为例,藩内不论亲王府、郡王府、**护国将军府,乃至中尉府,年十五以上者,除却这一脉的嫡长子外,无论嫡庶,皆赴军营上番,五年为期。下番后,可领禄银,所领禄银,不但可买田地,还可不受前朝陈规束缚,外出经商贩货。如此,不在营中聚众长久,回到封地也能拿禄银再生新利,他们怎么会成为建文帝时的所谓强藩?他们能安居乐业,且朝廷强军不断,他们又为何、又怎敢**?” 朱常洛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奏折,的确,第二条写的就是,完成从军的,听任买田、经商,甚至做讼师之类原本严谨宗室参与的职业,若不去做营兵,不但不给宗禄,许多庶民都可以做的事,宗室成员也仍被禁止。 郑海珠补充道:“陛下,**学五年才可以领禄米的规矩,本就是嘉靖爷时定的,臣以为,先帝的要旨,乃警戒宗室子弟莫要不学无术,那么,恭请陛下更迈远一步,令堂堂宗室少年郎,不但不成纨绔,还能成国朝健儿。” 朱常洛啜一口茶汤,问王安:“王伴伴瞧着,郑师傅这个念头,可是异想天开?” 王安忙躬身道:“奴婢不懂边事,只是蒙圣恩在内书房识字时,读过零星前朝旧事,奴婢记得,唐末,藩镇多出骄将,日子一久,天子都治不住他们。这如今,辽东和宣大的边将,能打是好事,但万岁爷手里,也还是得多攒些自己人。” 朱常洛点点头,转向郑海珠:“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想来肚子里细细盘划过。朕且问你,先挑两个宗藩试试的话,选哪两个?” 郑海珠道:“头一个,是大同的代王。大同是军事重镇,代藩的人丁也不少,恰万岁爷说,定了马将军罚边去宣大,臣再举荐一人,就是万岁登基后恩赦的张名世。张名世擅火器,马祥麟善骑战,北虏和建奴有相似之处,当年戚少保在北关,也是在骑兵之外,更重操持火器的车营。” 朱常洛眯着眼睛:“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鲁藩。齐王绝嗣除藩,山东的鲁、德、衡三藩,鲁藩丁口浩浩,很堪一用。请陛下允臣在崇明的水师将领许一龙帐下,并镇江总兵戚金帐下,在登州训练鲁藩子弟。” 朱常洛点头道:“所以,你这点子,还是绕着边患来的,一个抵御北虏,一个瞄着登辽海道那头的建奴?”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96章 用好向老大直接汇报的机会(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97章 魏忠贤也不是不能用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97章 魏忠贤也不是不能用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98章 重新洗牌为将来(上)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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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299章 重新洗牌为将来(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00章 宣府镇的重要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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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300章 宣府镇的重要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01章 骆驼炮架和叶向高的苦心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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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301章 骆驼炮架和叶向高的苦心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02章 月夜详谈(已修)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302章 月夜详谈(已修)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03章 出塞(上)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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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305章 出塞(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06章 崔都督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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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307 出去一趟,要办好几件事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08章 满桂 “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 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個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 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 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 “然后呢?” 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 “然后? 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 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 “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 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 “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 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 “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小说周报》的专栏作家。” 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 “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 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 “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 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 “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 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星文阅读app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 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 “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 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 “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 “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 “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 莱恩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 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 “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 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哦”了一声: “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 “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 “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 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 “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 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皮埃尔点了点头: 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在星文阅读app,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 为您提供大神 空谷流韵 的《大明英华》最快更新 308章 满桂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309章 单刀破枪(今日第二更) 马祥麟只觉得,那句“王八羔子”好似在骂郑海珠一般,心中登时就升起不悦。 但他所历的风波起伏,远多于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上好几岁的满桂,控制怒意的本事自也高于他。 “满桂兄弟,何出此言?”马祥麟虽放平了嘴角,口气里仍没有半分森然之意。 赵总兵的副将,不待马祥麟话音落地,已上前捡起那血呼啦几的布袋,惦着轻重往满桂臂膀上一拍,压着声儿呵斥道:“二锤子,额背不住你个瓜皮咧!快给马将军赔罪!” 满桂转了转脖颈,盯着马祥麟道:“承蒙马将军看得起,但末将,只想带着手下娃娃们,守好野狐岭,旁的地界,就算享福,也不去。” “为何?”马祥麟将下巴又低了些,平视着满桂问道。 “照应我的恩人折在此处,临死前将旗子给我。文官儿死了爹娘还得回乡守孝呢,我们武人就没心肝了?” 马祥麟的面颊松了些,微微点头:“好,你这张嘴倒不是只会骂人,说事儿也利索。” 赵总兵的副将干咳一声,拍拍满桂破了几个洞的肮脏布甲,扭头对马祥麟道:“咱宣大军中的糙汉,都是这个仁义性子。他的师父,就是先头的总旗,前岁,张家口的女真贩子里,混了老酋的几个巴牙喇,来抢丁口牛羊,总旗战死了。” 马祥麟转了肃然之色,垂眸须臾,取下腰间的酒囊,递给满桂:“喝一口。” 满桂又是杀人,又是赶路,折腾了十几个时辰,正需要热酒敬一敬五脏庙,遂二话不说地接过酒囊,咕嘟嘟灌了。 只听对面那川蛮子又开口道:“龙门关离辽东更近,你若要给师父报仇,杀鞑子杀得痛快些,那处更是用武之地。” 满桂将酒囊抛给身后的弟兄,抹了一把嘴,目光落在马祥麟鼻梁边的长长刀疤上,眸子里的桀骜不驯隐去了些,多了几分参研意味。 “你是那个,在抚顺,和正白旗旗主干过仗的马将军?” “对,不过都是旧事,本将现在是罪臣。” “喔,”满桂解下缠腰的破布条,重新扎紧,“罪不罪的,是朝廷定的,咱不晓得。咱就只服能打的。马将军使的家伙,是枪?” 马祥麟瞥见,满桂的大手已经扶在了刀把上。 武人之间的语言,简单直白,没有文士间虚头巴脑、口蜜腹剑的弯弯绕。 马祥麟并不诧异于这个只是旗官一级的低级武将,敢于挑战总兵的权威。瞧那副将和满桂说话的口气,显然,这个正值当打之年的勇将,是受到上级稀罕和宽容的。 总爷发话不能让他服,就只能靠武人的硬功夫了。 “满桂兄弟,可是要与本将耍一耍家伙?” 满桂仓锒一声拔出刀来:“耍!” …… 落日余晖笼罩的营地上,兵卒们不再三五扎堆地,吸溜着鼻涕,等米汤和饼子出锅,也不再咽着口涎,听老兵油子眉飞色舞地讲述,张家口窑子里的姐儿如何会伺候人。 随着口哨声、嬉笑声、呼喝声,他们纷纷围拢来,像一群晚来归巢的鸭子,伸长头颈,瞪着圆心中间的满桂和马祥麟。 “少主,拿来了。” 马府的家丁,从帐中折返,将一个皮帽子似的玩意儿,抛给马祥麟。 马祥麟接住,套在枪头,连着特制的钩镰一起包了进去。 另一边,满桂也用藤绳,从刀锋至刀背,裹完一圈。 “单刀破枪!单刀破枪!” 周遭响起阵阵哄叫声。 马祥麟的几个家丁,却抱着胳膊,淡淡地撇撇嘴。 自古以来,军中就有“枪乃兵器之王”的说法,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只要是在能耍开枪杆的开阔地带,挥舞雁翎刀的,要制服长枪将,至少得四五个刀客打配合,正面缠斗与敌后偷袭相结合,才能有几分胜算。 单刀破枪?想屁吃呢。 雪地上,满桂又抓着马祥麟的酒囊,贪婪地痛饮几口,然后走到马祥麟附近,弯腰拔去对方刚刚插下的作为界线的树枝。 “马将军,你是客,咱宣大军是主。都是带把的爷们,没有主人欺负客人的道理。我满桂,也用不着这圈破木头帮忙。你使枪的时候,爱往哪儿退就往哪儿退。” 人群的后排,有新兵蛋子向老卒请教道:“那个长得戏子似的什么马将军,干哈插一排枯枝儿?” 老卒解说道:“枪是长兵器,打斗的地界越小,枪法越是受限,人家一上来,就要给使刀的让招儿。” 另一个兵卒“嘿”了一声:“满桂这蒙古蛮种,对他祖传的刀法稀罕得紧,马将军寻思着是给他余地,他定然觉得马将军是撕他脸皮哩。哎,快看快看,出招了!” 随着他的轻呼,他身边的老卒,干脆地喝令下属道:“把老子架起来看!” 两个小兵赶紧背的背、托的托,把老卒拱高了半个身子。 一览众山小,老卒霎时觉得,世界的格局打开了,自己能将场中的好戏看得一清二楚。 但见浅浅飞溅的细雪之上,一道金线直冲满桂。 那是被夕阳涂抹得更为醒目的枪杆。 马祥麟既知满桂自负刀手的尊严,便不再收着出招,而是一上来就攻取要害。 他以退为进,几个既快且稳的步伐往后,瞬息间便拉开两丈左右的距离,同时腰腹蓦地绷紧,抵实枪杆,左右手腕交替翻压,双肩在略略后仰之中遽然发力,一套“拦枪、拿枪、扎枪”的招式比兵卒们眨眼的时间还短。 满桂眼见黑色的牛皮圆头犹如放大了的铅弹,直奔自己咽喉而来,又忽地在抖动中幻化为黑色莲瓣似的图形,令人辨不清到底哪一瓣才是会打到自己的杀器。 然而,马祥麟的枪快,满桂的眼锋更快,电光火石间就捕捉到了枪头最终的走向。 他倏地往反方向一让,手中的雁翎刀同时挥舞出去,不偏不倚,正拍在牛皮枪头上。 金色的枪杆剧烈抖动,很快又被主人从后稳住,收了回去,开始第二轮出招。 310章 怎地就赢了? 前排围观的宣大军士里,有人鼻子哼气地评论道:“老子也是使枪的,还以为这川蛮子多能耐。结果嘿,上来就被拍了枪头,招式也不过就拦、拿、扎三个花样儿。果然,模样俊俏的爷们儿,去做文官或者唱堂会,更……” 他最后半句没说囫囵,脑壳上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 从后逡巡过来的一个本府参将,冷着脸教训他:“没见识的瓜娃子!一样是拦拿扎的招式,换作你去和满总旗对打,被拍的就不是枪头,而是你的脑壳了。你两个眼珠子是画在脸上的么?你瞎了么?你给老子再盯着仔细看,那马将军的三招之后,进枪又回枪,杆子不是握实的,所以那支枪,跟长蛇颈子似地,会前突后缩。” 另一个平时也使枪的宣大军卒,赶紧凑上参将的话:“可不是,到底是石砫长枪世家来的,不像咱,只会提溜着尾巴刺。” 参将满意地看看他,又对前后左右伸过来听的几颗脑袋,严厉肃然地解说道:“人家目下和满总旗过招,用的路子和上阵时不一样。老子估摸着,上阵时,他们石砫枪兵更多的是靠阵法,后手在枪尾,又因为骑马,容易拉开,枪手只要不被步弓射落,干鞑子的什么大刀锤子狼牙棒的,一干一个准。但此刻,马将军和满总旗,犹如下马步战,单挑,二人不论枪法还是刀法,自要变个路数。你们这些臭小子,好生瞧着,瞧明白了,就算练到他们的三四成功力,回头和鞑子对砍对刺的时候,胜算也能大不少,莫教你们的婆娘,肚子里还怀着你们的崽时,就做了小寡妇。” 众军卒忙一叠声诺诺应了。 此刻,场子中央的雪地上,早已布满了枪手和刀手的脚印,对战二人的位置,也转了整整半圈。 情形却依然是,枪刺不到刀手的身子,刀也无法欺进枪手的要害。 满桂在这二三十招后,无法抑制地分出几寸心思,去由衷赞叹马祥麟的功力扎实、枪法精妙。 他看得分明,这个马将军,是用空心拳控制着枪杆。 此技法,能令枪手于须臾间,着力于靠近枪头处,弥补长兵器在近战中的劣势。 并且,这种神出鬼没般滑动枪杆的招数,会令刀手无法准确估量出进枪挺刺的攻击距离,一个不慎,便会因判断错误,而被戳个窟窿眼。 俗话说“刺死砍伤”,近战之中,枪尖更易直取咽喉或心脏,刀则锋芒再盛,拖砍之下,也很难令枪手瞬间毙命。 满桂因而越战,越不敢托大,只觉整个人从目力到身形,再到那副魂魄,都缠伏在了雁翎刀上。 周遭的人与景、声与像,皆渺然无存,满桂犹如进到一片白茫茫的异境。 万般虚空之下,只有那人那枪,如仲春疾雨,如夏夜闪电,如秋来雁声,如暮冬朔风,落于眼前,啸于耳边。 那支白杆银枪,不但会“拦、拿、扎”,还有圈、点、扑、刺、缠”等层出不穷的招式,是北地的长枪将极少能使得这般妙到毫巅的。 终于,满桂逮到了个机会。 他瞧出马祥麟虚晃一枪的意图,并没有上当,而是沉着地待对方刺出第二枪时,肩胛旋左,躲过枪尖封喉的杀招,在举刀格开枪头后,刀身黏着枪杆,由刀势带着步伐,直奔马祥麟胸口而去。 围观众人的心,顿时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黏枪黏枪!” “进枪进枪!” “噫!破了!刀破长枪了!” 银光震颤,随着马祥麟踉跄倒地,宣府军卒们爆发出欢呼声、口哨声。 唯有马祥麟的几个家丁,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挂着古怪的表情。 绝非不忿,而是诧异。 “这满桂黏枪的力道虽大,能有秦将军练少主时的手劲大?少主对这种路数不会栽跟头啊。” 家丁中,从童年起就一直跟着马祥麟的马彪,纳闷地嘀咕。 场中,马祥麟已起身,将长枪竖在雪地上,爽快地冲满桂抱拳,又转身对着人群,扬声道:“满总旗果然刀法了得,宣镇男儿好气概、好身手,马某服气!大伙儿,吃晚食去吧。” 他说得潇洒又真挚,宣府的将卒们,颇有些折服于这外来将军的风采和枪法。 因又见马祥麟虽是当之无愧的当世名将,却浑无凤凰落难、瞧不上山鸡的作派,那几个同样使枪的宣府汉子们,饭也顾不上去吃了,挤挤挨挨地聚拢来,求马将军指点。 马祥麟一面与他们比划说叨,一面用眼角余光探看不远处的满桂。 满桂接过手下小兵拿来的干粮,一声不吭地啃着,对同袍们的叫好与崇拜,只敷衍地扬扬手。 他甚至也没有去解刀上的麻绳,让刀清清爽爽地回到牛皮刀鞘中。 …… 入夜,虽月色亮堂,朔风却肆虐得紧,如鬼哭狼嚎。 马祥麟帐外,马彪正在加固营帐一角,忽然看到自己的身边,多了个人影。 他倏地转身,见到满桂驻足静立。 马彪没好气道:“满总旗,你真牛,一把刀再是舞得锣鼓喧天,雪地里走路居然没声响。你有何事?” “我想与马将军叙话。” “这个时辰?” “马彪,请满总旗进帐吧。”马祥麟的声音在帐中响起来。 满桂随着马彪钻过毡帘,见马祥麟已点上松脂灯,映着幽光的面上,虽无笑容,神情却和静温善。 “满兄弟坐下说。”马祥麟道。 满桂却在默然几息后,右手忽然去握刀把。 一旁的马彪反应极快,抢上两步,嗵地撞向满桂的臂膀,力道过猛,哪里收得住,与这虎背熊腰的武夫,一道跌在角落。 “你要作甚!”马彪扑倒的同时,一面死死按住满桂的手腕,一面喝骂道。 帐帘忽地掀开,左右邻帐中的马家家丁,听到动静,也如脱兔般冲了进来。 满桂叫道:“松开,我又不是鞑子,还能害马将军不成?我的刀是断的。我来问马将军,为何故意让我赢!” 311章 成了 马彪闻言,控制手上力道,拽住满桂的手腕向后一拉。 寒光闪处,出鞘的,果然只有半截雁翎刀。 “老子没诓你吧?”满桂翻着白眼挣脱马彪,也不去管自己那残缺的兵刃,坐到马祥麟对面,“马将军,我满桂倒是要来请教你,为何诓了咱营的兄弟?” 马祥麟摆摆手,示意其他几个家丁退下,只留马彪留在帐中。 马祥麟拨了拨灯捻子,想着郑海珠与他说过的谈话攻心术。 他于是没有立刻直接回应满桂的质问,而是拿起马彪摆在枯草垫子上的断刀,平静问道:“这刀,哪里打制的?看断口的情形,不说离百炼钢差得远,就算鞑子的刀,也比这强些。” 满桂鼻子里哼了一声:“朝廷发的,自然是从京中来。” 马祥麟有数了。 依着郑海珠的说法,山西在元初的时候,冶炼技艺就绝不逊于南直隶的镇江一带。 故而,作为草原游牧民族的蒙古,虽然冷兵器铸造技艺堪忧,但成吉思灭金、控制山西后,获得了大量能够锻造优质冷兵器的汉人工匠,武备力量因而显著提升。元亡明兴,江山重回汉人手中,不少北籍铁匠被迁到应天府,又随着朱棣迁都而回到北京城,隶属于兵仗局、王恭厂等衙门,成为世袭匠户。 但吏治腐浊,匠户生计困窘,京中打制输出的兵器,也就越来越差。九边的不少将官,无论是吃空饷攒钱也好,自己做买卖牟利也好,但凡手里宽裕、养得起家丁的,都会在本镇招募工匠,给自己的嫡系家丁队伍打制真正好用的兵器。 满桂这样的低级军官,离总兵赵梦麟的家丁亲兵差得远,他分到的,自然是京里出的破烂玩意儿。 满桂见马祥麟若有所思地琢磨断刀,不耐烦道:“说刀作甚,说回咱俩打架的事。马大将军,我确实不明白,你们南边人,心里的窟窿眼儿都装些啥。今日黏枪的时候,你分明觉出我的刀不对劲了,顺个枪花就能拨开,为何故意将枪脱手?你到底是要赢了老子、让老子跟着你卖命,还是要让老子赢、给老子脸上贴金?不管前者后者,老子都不稀罕。” 满桂越说越急,目光一如单刀进枪时那么犀利如电。 马祥麟却与傍晚时判若两人,眼中没有半分杀气。 “满桂兄弟,”马祥麟耐心地等对面的莽勇者说完,轻轻叹口气道,“马某不是在故意卖关子,只是在想,那人真是对边军里的强手了如指掌,却又宅心仁厚。” “什么人?” “算是朝廷派来巡边的文臣吧,她自家也有买卖在蓟镇宣大一带,所以熟悉此处。是她教马某知晓,宣府军中有个满桂,是员勇将,马某若有心御敌于关外,顶好引你为同袍。不过她还说,若你不愿轻易就和咱这样外来的南蛮相处,我亦不应强求,但不妨为你涨涨威风和名气。” 满桂听着听着,面色稍霁,闻得最后一句,嘴角的不屑又浮上来:“我打鞑子靠的真本事,不靠吹牛。” 马祥麟淡淡笑道:“边关之地,真本事要有,名声也不能不扬。正是那人说与我知的,宣大总督崔景荣崔公,当年在宁夏镇边,打了一口一百五十斤的大铁刀,命手下人抬着,自己则骑在马上、扛着同样大小的木刀,巡视草原,北虏以为,我大明就连文官,都是上马则战的猛人。道理是一样的,让鞑子以为,宣大军中能胜我马祥麟的勇将,大有人在,有什么不好?” 满桂被说得语噎,一时静默,移开目光,瞅着摇曳莫测的灯火。 片刻后,他看回马祥麟:“所以,马将军,今日不管我的刀会不会断,你都会卖个破绽让我赢?” 马祥麟点头:“对。不过,以你的身手,若刀不断,或许,马某不必卖破绽,真的就输了。” 满桂心头顿时一舒坦。 这南蛮子,还挺会说漂亮话哩。 马祥麟冲马彪使个眼色,马彪走到营帐深处,打开一只木箱。 铁器碰撞的叮啷响声后,马彪捧出来一件兵刃。 “满兄弟,指点我的文臣好友,自家在南边有布甲和铁器作坊,马某身上的绵甲,就是她那里做的,神机营的寻常铅子儿,三五十步外打不透。她此回,亦让马某带了几把好刀好剑,还有枪头,来野狐岭,赠与她所敬重的戍关好男儿。你是用刀的,那就太好了。” 马祥麟说着,接过马彪奉上的刀,食指与中指并拢,像检验钩镰枪头一样,轻轻抚过刀锋,继而拿起木墩上准备写家信的一张黄麻纸,手腕轻抖,抛向空中。 一声轻而哑的“嘶”声,刀光过处,黄麻纸被削成两半,如秋叶般,缓缓地飘落。 马祥麟将刀入鞘,推到满桂面前,口吻冲淡宁和:“满兄弟,朝中文臣,也不尽然都是酸腐刻薄、藐视咱们武人的刀笔吏,也有做刀做枪和做人,都上路的。马某不久要去东边龙门关,等不得满兄弟将这新刀使趁手后,咱俩再对战比试了。不如,就比比,谁手里的家伙,杀的鞑子多吧?” 满桂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又看看眼前的刀。 他成年后的认知里,头一回出现今日的跌宕起伏,令他由倨傲不屑,到血气上涌,到处变惊诧,到登门解惑,到心生澎湃,最后,成了懵懂不知如何应对。 唯一当下就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得了一把好刀。 不是赏的,人家说了,是敬赠的,对,就是这个从镇上秀才口里学来的词:敬赠。 帐中针落可闻。 马彪在阴影里,盯着此情此景,只觉颇有意思。同样是面对面,黄昏时招式纵横的激烈近战,变作了目下的无声静观。 但,无声胜有声。 马彪正揣测,郑夫人和少主能否心想事成之际,满桂伸出大手,握住了刀柄。 “马将军,边军行粮,每月一两五钱银子。我满桂,也不是没见过好物什的土包子,这把刀,差不多得小十两银子。我带人,跟你去东边,你给管口饭吃就成,大半年的行粮银子,我不要,折抵这把刀的钱。我满桂,从不白拿别个的好处。若杀鞑子杀得痛快,马大将军再赏我便是。” (本章完) 312章 又要开打了 申中时分,张家口外。 北风不像夜里那样呈现摧枯拉朽之势,变得轻描淡写起来。 草原虽在一个月前就被白雪覆盖,但风静日明之下,马匹就能顺利地刨开积雪,啃食那些虽已干枯、却仍能给它们带来能量的秋草。 满桂帮自己的爱驹将雪坑挖得大一些,还没起身,“噗”地一声,一只粮袋丢在他面前。 “加点料,光吃草杆子,哪里跑得动。”马祥麟道。 满桂扒开袋子瞅了瞅,辨出有麦麸,有豆子,不由感慨道:“他娘的,比咱营兵吃得还精,马将军出手阔气,老子现在一琢磨,跟你真是跟对了。” 马祥麟皱了皱眉:“你整天在草原蹦跶,不知道怎么伺候马么?” 满桂嘴角划过一丝讥诮:“今年都快过去了,边饷还没下来呢,老子吃糠,马吃野草,老子和马,都没细粮吃。” “前几日你们剿匪剿来多少?” “一百多两银子,小二十捆布,不到二百石粮食。银子和布,赵总爷得送去京中打点户部。粮食得存着,出关打鞑子的兄弟带着续命。” 马祥麟听得不忍。 他不是不晓得这几年朝中欠饷的情形,岳父张铨做过边镇巡按,也做过兵部堂官,时常一边愁一边骂,马祥麟只是没想到,满桂他们过得比辽东的兵卒还苦。 马祥麟轻叹一声,却见满桂的目光投向自己身后 “哎,马将军,你去通报的家丁,引着个娘们儿过来了,是不是那林丹汗妃子的手下人。” 马祥麟转身,看清来人,带着满桂迎了上去。 “郑夫人,赵总兵昨日在野狐岭接到崔都督的文书,立时命我带人,东来和你们碰头。这位,是满总旗,满桂将军。” “哦,野狐岭过来才用了一昼夜,辛苦了。” 郑海珠不动声色地开腔道。 心里可是高兴得紧。 片刻前,轻装疾驰的马彪,进帐向郑海珠禀报时,已化繁为简地将少主和满桂交手的情形说了。 郑海珠边听边感慨:张名世个老愤青,一路上没少把“祥麟最得女人喜欢”的油腻玩笑挂嘴边。 事实证明,小马将军搞定男人,更是功夫硬,没说的。 此际,郑海珠憋着喜悦,端严但不冷硬地对满桂道:“在宣镇就听了不少满将军的骁勇故事,赵总爷把满将军派给祥麟,真要恭喜他如虎添翼了。” 满桂却压根没顾上听寒暄之语,只将两个眼睛瞪得比单刀破枪时还圆溜,龇着一口崎岖的龅牙,惊疑道:“你,你不是巡按老爷么?怎滴是个娘……是,是个妇人?” 郑海珠绷着的嘴角一松,和颜悦色道:“我是领了万岁的口谕,替朝廷巡边,但我不是老爷。文官武将才当得起一声老爷,我虽有军功换来的敕命,却不算和你们一样,有官职。” 满桂意识到,眼前这个虽然不搽胭脂、皮肤略黑、但看着比马祥麟还小一两岁的妇人,就是马将军口中出入朝堂、还有兵器铺子的能人,又思及马祥麟竟隐瞒了此人是女子,满桂心里,升起说不出的膈应。 这赳赳武夫,平日里连对着赵总兵都不会点头哈腰地来事,此刻更是直喇喇地沉下脸,咕哝道:“本将还真不晓得,世道已变成这般,女子也能得朝廷差遣,出使北元了。” “满桂,”马祥麟针锋相对道,“女子能提枪打仗,收拾叛贼比男将军还快,怎地就不能做国使出塞了?” 满桂被他呛得一噎,立刻想到了当世武人都真心佩服的秦良玉,讪讪之间,顶撞回去吧,显然忒没有是非大义的分寸,告个罪吧又转不过面子,忽地想起一节,遂取下腰间那把新刀,双拳握着,瓮声瓮气地对郑海珠道:“本将多谢夫人赠刀。” 郑海珠点点头:“用起来趁手就行。满将军,一把好刀,你们山西和我们南直隶,都能打出来。人,也是同样道理,蒙古的后裔能为我大明守边,坐事的武臣能戴罪立功,我这个妇人,怎地就不能为国奔走了?咱们仨,谁也别嫌弃谁,恪尽职守才像样,你说是不是?” 满桂闻言,琢磨琢磨,妇人说得竟是入理又入情。 因又见她不急不恼不摆谱,满桂觉着自己一个大老爷们,确实无礼得很无谓,说是瞧不上女子,气度倒在女子面前落了下乘去。 他于是再次抱拳,这回开口时,语气终于恳切笃诚起来:“夫人指点得对,满桂一个粗人,胡咧咧了,夫人莫怪。” 郑海珠笑笑,话锋一转问道:“你会说蒙古话吧?” 满桂道:“会,地道着哩。” 郑海珠越发展颜,欣悦道:“那敢情好,到了林丹汗的王城,察汗浩特,有些要用胡语打听的事项,就靠你去胡咧咧了。走,现下先与马将军一道,随我去见过林丹汗派来拿岁饷的兄弟,昂格尔,但那就是个纨绔废物,真正拿主意的话事人,其实是个叫‘荷卓’的女子,是林丹汗大福晋苏泰的亲信,和苏泰一样,都来自叶赫女真。” …… 这个初冬,满载明廷赏赐踏上归途的蒙古人,心情大好,连带着对明人的护卫军将,也看得十分顺眼。 昂格尔甚至还主动提出,要教马祥麟摔跤,换他教自己枪法。 苏泰福晋的侍女荷卓,却没昂格尔这么没心没肺。 她脑子里,始终绷着一根弦。 荷卓在张家口时,就听闻后金窜出赫图阿拉的两个旗,是正蓝旗和镶白旗,两旗在早已暗通款曲的蒙古科尔沁部落略作休整、补足给养后,往西来劫掠。 作为叶赫部的女儿,荷卓与自己的主人苏泰一样,十分了解建州女真的旗主。 镶白旗旗主杜度也就罢了,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可是出了名的残忍嗜杀,手下巴牙喇也不少,荷卓一想到就惶惶然。 所幸,那个带着唯利是图之气的明国女商,还真的颇有明廷背景,宣大的都督不但给了她文书出使,还调来了几十个看着不逊于后金巴牙喇的军人,与蒙古卫士们一道,护送车马队伍返回察汗浩特。 饶是如此,荷卓仍坚持贴着明国的边墙走,就算多绕点路,至少离军镇卫所不远。 如此,一行人东行数日后,过了汤河,行到密云后卫附近的关外草原。 “荷卓,南边已是蓟镇地界。今岁从山海关到边墙,蓟镇兵力充沛,况且蓟镇的商贾也不多,我估摸着,莽古尔泰他们不敢、也没必要在蓟镇外抢。现下,他们或许已到宣大口外了,与咱们是反方向。” 歇脚的营帐中,郑海珠捧着暖手的羊乳红茶,对荷卓分析行程。 “那就好。”荷卓应着,她并不介意,在这个同样领教过后金凶残的明国妇人前,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继而,荷卓看向帐外围着烤羊打转、馋相交叠着蠢相的昂格尔,讥诮道,“昂格尔贵人真是好福气,一面吃喝玩乐,一面就把财宝拿了,还有两个女人替他操心如何避开恶狼。” 郑海珠起身,往荷卓的碗中添了些热红茶。 与荷卓恰恰相反,郑海珠知道,正是进了蓟镇外的地界,大战才将要拉开帷幕。 313章 扎营待兔 “土利根!土利根!” 眺望到不远处的白色缎子般的河流,蒙古卫兵们欢呼起来。 “这不是滦河么?土利根是什么意思?”马祥麟问满桂。 满桂道:“滦河越是往北去,弯弯绕越是多,所以蒙古人管它叫土利根,九曲十八弯的意思。” 满桂说着,翻身下马,和队伍里的蒙汉骑士们一样,放马去近在咫尺、没有封冻的滦河支流处饮水。 郑海珠带着晋商二代常仲莘走过来,对马祥麟和满桂道:“蒙古人告诉我,滦河上游是林丹汗绝对控制的草原,河源以东几十里,就是王帐所在地察汗浩特。” 她说着,俯身捡了根树干,在雪地上画起来,一边画,一边继续道:“此行,崔都督让马将军察看塞外地形,我和常公子呢,要看商路。其实,这乱七八糟的世道里,商路必定要和将士们驻防的布局一致,这样的话,商人不怕被鞑子抢掠,军镇还能收到税。你们看,张家口到滦河源头,再到捕鱼儿海以南,如果形成数条茶马和皮货的商道,上、中几段由外喀尔喀和林丹汗课税,靠近蓟镇和宣大的几段,由我们大明课税,这塞外的大片地界,不就盘活了么?” 满桂粗声粗气道:“有那么多买卖人吗?” “怎地没有,”郑海珠道,“种地没活路,不是当兵就是跑口外。那老酋努尔哈赤,愣头青的时候,不也卖了好几年蘑菇么?再者,西边还有罗刹人要进来。” 郑海珠点着捕鱼儿海,也即后世的贝加尔湖方向。其实历史上,再过不到百年,清王朝就与沙皇俄国在边境小镇恰克图签订条约,划定中俄边界,并以恰克图为口岸,进行皮毛与丝绸茶叶贸易。俄商在恰克图所赚的利润,占了沙俄国库的四分之一,而清廷的外贸理人——晋商集团,在恰克图的大小商号则接近两百家。 所以,明帝国晚期,因为朝政腐败、国防废弛,而与全球贸易的起程时代完全脱节,没有意识、更没有实力去经略远东太平洋地区和蒙古高原,真是这个汉人帝国巨大的痛点之一。 目下,郑海珠的想法是,先依托眼前这条滦河,尝试慢慢恢复口外到蒙古草原之间那些永乐帝时期就有的明廷军事要塞,同时作为运河钞关那样的商贾课税地。 张家口到承德、再到后世赤峰的这一大片,可比辽东李成梁家族的势力范围,更有地缘优势。 而马祥麟和林丹汗,都还很年轻,以时间换空间,这个空间,绝不应仅仅停留在阻击后金、甚至养寇自重的层面。 郑海珠身边,满桂盯着雪地说道:“老子从前听说,咱大明不问商人课税,所以军饷筹不齐。后来去了几趟张家口才晓得,这说法放屁一样,就是官老爷蒙咱的。那商税的花样儿可多了,按每匹骆驼骡马收的,按箱子大小收的,按担子长短收的。噢还有,卖茶引的。常公子,是这样吧?” 常仲莘恭敬地献上吹捧:“满将军细察入微,若来商路,必也能叱咤一番。” 满桂一点就通道:“老子不要什么叱咤的威风,也不稀罕腰缠万贯的财运,老子只要军饷能准时发下来,莫寒了边关兄弟们的心。郑夫人,那你就回去给万岁爷说说呗,多收点税银,补补军饷。” 郑海珠莞尔:“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还得林丹汗不蠢,更不是个孬种,才行。” 马祥麟意味深长地撇撇嘴,抬起头,目光扫视了一圈滦河支流附近的山林,对郑海珠道:“虽然现在才未时,但滦河北边一马平川,过夜好比在冰窟里。你和那荷卓说说,不急着过河,在林子边上背风处歇一宿,人马都休整扎实了,明早再赶路。” …… 冰天雪地里,看中这处避风港湾的,显然不是只有马祥麟。 申初,南边的雪原上,出现一队人马。 抱着胳膊站在营帐外的荷卓,顿时从放松的姿态变得警觉起来。 几乎同时,荷卓听到不远处传来郑海珠的声音:“马将军,那是商队吗?” 荷卓扭头,循声望去,看到那个面貌颇为英俊的明国将军,正骑在马上,手里拿着个细长的铁筒子,贴住一只眼睛。 “应是商队,三十来人,马像是驮马,拉着车,”马祥麟道,“我还是带人去瞧瞧。” 荷卓走到郑海珠身边:“你们的将军,用的那个筒子,是什么?” “是望远镜,看半里外的人马,就好像你现在看着我那么清楚。” 荷卓冷冷地嗯了一声。 但心里的复杂况味,她颇自知。 离开察汗浩特前,那些蒙古台吉的妇人们,阴阳怪气地对她说:“荷卓,你这次去张家口,一定能得到像太阳那么美的首饰,像晚霞那么美的胭脂吧?” 夏虫不可语冰。 这些只会攀比谁家的牛羊和奴隶更多的妇人,这些乐于把脸蛋涂得像猴屁股、用珍珠遮住她们的饼子脸的妇人,根本不会明白,察汗浩特以外的世界,最令人艳羡与追逐的,是什么。 荷卓的收获,比自己想象的更多。 她不但看到了张家口这个明国北塞最大的互市之地,还与明国老辣的边臣、精明的商妇、勇猛的军人,打上了交道,看到了她无论在叶赫部还是在察哈尔,都从未见过的东西。 很快,明国将军飞驰回来,下马与两个妇人道:“是蓟镇的明人,口音都对,要往内喀尔喀贩茶叶和布匹。他们今天也不过河,想傍着我们扎营。” “去内喀尔喀,怎地这时候才出关?”荷卓面上,露出惯有的狐疑神色。 马祥麟道:“本将问了,他们说,听闻有后金军抢西边,所以十月不敢动身,现在才上路。” 荷卓不再发问。 自家的蒙古卫士,加上明人这支拥有正副两个将军的精锐,足有近百人,只要没碰上大股的后金队伍,确实不必如惊弓之鸟。 倒是郑海珠主动开口叮嘱马祥麟:“你今日,多安排几个兄弟值夜。” 马祥麟点头,又道:“本将家中也有想跑漠南商路的亲眷,可否于茶事上,请教夫人一二?” 郑海珠向荷卓行礼告辞,随马祥麟进了帐篷。 她辨出马祥麟眼中立时闪现的兴奋,正要压低声音问一句“是你的人吧”,帐帘却又被掀起。 满桂快步来到他们跟前:“那些人,有蹊跷,老子要带人去瞧瞧。” “哦?”马祥麟见马彪在帐外来回走动,遂和言问满桂,“你发现什么蹊跷了?” 满桂道:“我刚才问马彪,那些蓟州人贩的茶叶和棉布。但是他们的车辙印子,太深了。看车上堆货那个高度,不管是装满的茶叶筐子,还是布匹,雪地里压不出这么深的印子。除非,拉的是虎蹲炮那么重的玩意儿。” 满桂说完,却发现,马、郑二人的反应,很古怪。 丝毫没有骤生警惕的肃然之色。 继而,马祥麟在露出淡淡的赞许后,看向郑海珠。 郑海珠走近满桂,言简意赅地开口道:“拉的是炮,但不是虎蹲炮。那是马将军的人。咱们有鞑子要打了。” 314章 满怀仇恨的男人 距离蒙汉使团三四里左右,滦河西岸的林子边,女真人扎营处。 正蓝旗的小贝勒,德格类,看着眼前的汉人,麻利地用几块石头堆出一个微型的灶台,往里丢了不少干透的马粪饼子,点燃。 汉人叫董旺,因为一直在张家口做买卖,蒙语和女真话都说得流利。 跟着哥哥莽古尔泰来抢西边的德格类,数日前在张家口外的雪原上,遇到了董旺。 董旺带着三四个家仆,赶着装得满当当的骡车,还有两匹驮马。 这样的丁口和牲口,毫无疑问地成了后金强盗们的抢夺目标。 董旺急急地表明自己的商贾身份,并哀求牛录额真带自己去见军队长官。 伶牙俐齿的商人指天发誓,如果女真人放他走、令他能从蒙古人那里赎回自己的媳妇,他一定会将自己的更多财产,送给旗主答谢,并且愿意利用在张家口做边贸的身份,给后金通传明国的军情要讯。 牛录额真报告了自己的上司“甲喇额真”,了解主子脾性的甲喇额真,便把董旺推搡到小旗主德格类的马前。 德格类是努尔哈赤最小的儿子。他与后金四大贝勒之一的莽古尔泰,乃同母兄弟。 他俩的母亲,富察衮代,原本是努尔哈赤的大福晋。富察氏年老色衰,斗不过青春妖艳的孟古哲哲,被努尔哈赤冷落。 今岁初,有人向努尔哈赤告发,富察氏与大贝勒代善有奸情,努尔哈赤刚刚决定要幽禁这位陪伴自己走过三十几年风雨的妻子,富察氏就暴毙在莽古尔泰的家中。 德格类在四贝勒皇太极的暗示下,前往胞兄莽古尔泰处质问母亲的死因,莽古尔泰却根本懒得与他费口舌,急着去禀报父亲努尔哈赤。 德格类因此,越发疑心皇太极猜测得对,是凶残成性、又急于讨得父亲欢欣的莽古尔泰,出手杀死了母亲。 兄弟俩有了罅隙。 这回出征劫掠,貌合神离的二人,过了科尔沁部后,就分道扬镳、各抢各的了。 德格类自负不像莽古尔泰那样头脑蠢笨简单,平日里倒是更亲近精明的皇太极,尤其对皇太极善于在明国暗布奸细的手腕很是佩服。 德格类听皇太极说过,张家口的晋商里,已有像辽东的佟家那样,给后金卖命的。 颇有野心的德格类,也想拥有自己的明国线人,遂和颜悦色地细问董旺。 董旺陈情,说自己从杀虎关走货回到张家口,才知道自己的漂亮媳妇,只因在马市露了脸,竟被林丹汗派来拿岁赏银子的蒙古台吉一眼看中,劫走了。 德格类正在取笑明国的窝囊,几千两岁赏银子也保不住子民的太平时,董旺接下来的话,却令他大吃一惊。 原来,今年蒙古人拿到岁赏银子,不是几千两,而是加到了三万两! 还有成车的布匹和茶叶。 德格类心弦蓦地振颤之际,听到董旺用了似也醒悟过来的语气说道:“贵人为何不带着勇士们,干脆把林丹汗的那些岁赏抢了,带回东边呢?” 小贝勒被说动了。 哥哥莽古尔泰翻脸不认人,带走了大部分巴牙喇甲兵,自己的兵力根本无法与蒙古台吉们的兵士或者明国的宣大军抗衡,何不调转马头、去捡个大钱袋子呢? 反正父亲努尔哈赤已经与林丹汗闹翻了,自己作为女真雄主的虎子,狠狠挠林丹汗那么一爪,教训教训这个敢和明国结盟的蒙古汗王,给后金带回丰厚的战利品,父亲说不定会把自己看成和四贝勒一样了不起的王子,更快让自己成为大旗主。 此刻,马粪燃烧的热量,很快令德格类发现,在寒冷彻骨的草原黄昏时,董旺冻僵了的面部,又能开始做出表情了。 喜悦里透着狰狞的得意。 “尼堪,”德格类用女真人称呼汉人的习惯,看着董旺道,“你在想什么?” 董旺躬身趴在马粪灶前:“主子,奴才一路来提心吊胆,怕寻不到林丹汗的使团,讨不回女人事小,误了主子在别处得了丁口牛羊,奴才有十条烂命,也不够交给主子的。总算今日发现他们了!” 德格类撇着嘴:“不对,你不像松了口气的样子,倒更像准备出气的样子。” 董旺匍匐的身形,动了动,他微微抬起头,咬牙切齿道:“奴才也的确,头一回觉得这样得劲儿。奴才好歹,年年月月地给明国朝廷交商税、交引子钱,结果呢,在自家门口,还是有卫所军和营兵的大码头,婆娘被蒙古人掳走,那些吃饷的眼睁睁看着,指不定还起哄。奴才这个恨哪!好在老天给奴才大造化,教奴才被主子捡到了。” 德格类往嘴里丢了一块狍子肉干,冷冷道:“你对明国边墙确实挺熟悉,待这回抢完了东西,你也寻到你婆娘,我带你去大汗跟前,讨个封赏。好好地给我们女真人干,我们占了北地的那天,你说不定,能进我这正蓝旗,做个小主子,有自己的包衣和地。” “谢主子!” 董旺磕完头,又殷勤地去拾掇马粪,添到石坑中。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已经隐去了,狭小晦暗的石坑,在董旺眼里,却忽然被放大了几十倍,成了犹如巨兽之口的堆尸坑。 地点也从眼下的漠南草原,变成了辽东。 董旺看到自己像渺小的蝼蚁,趴在板硬干涸的土地上痛哭。 妻舅许三,则像另一只蝼蚁,在坑中艰难地移动着,扒拉着。 终于,许三抱起一具小尸体,走到董旺跟前放下。 “俺外甥。” 许三又回去坑里,扛出一具大的,脱下身上的棉衣,将那赤裸的尸体包裹严实,踉跄着抱回来。 “俺姐。” 许三吐出这两个字后,散了架般跌在地上,和董旺一样,哭起来。 长姐如母,许三是姐姐养大的,身强力壮地从了军。 姐姐怕朝廷拖欠军饷,冻着了弟弟,特意让跑西边做买卖的姐夫董旺,弄了好棉花好布来,缝出两套厚实冬衣。董旺送衣服到辽阳,许三告诉姐夫,自己不打仗了,给毛将军管着买卖,正好得了空,与姐夫一道,把姐姐和外甥接来辽阳,姐夫今后就做自己的帮手。 两个男人兴高采烈地赶车回乡,一路上畅想着将来的好日子,直到地狱般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董旺抱着与自己阴阳两隔的老婆孩子,哭哑了的嗓子只能发出“嘶嘶”漏气的声响。 他听到小舅子一遍遍重复着“鞑子,畜生”。 那是万历四十六年的冬天。 就在半年前的仲春时节,明军刚刚赢得了一场抚顺大捷。 而这个冬天还没过去的时候,掩埋了妻儿的董旺,带上装了母子俩的头发的小铁盒子,跟着许三,离开了被鞑子劫掠过的家乡。 (本章完) 315章 雪原上的绞肉机(上) 背风的山崖下,穆枣花也往垒起的石坑里丢了最后几块干马粪。 与人马众多的军队或商队里的男子们不同,穆枣花是独自穿行在冰天雪地里。 取暖维生的粪便来源,只有身边那匹忠诚陪伴她的蒙古马。 狭小简陋的毡帐中,渐渐充盈了几分聊胜于无的暖意,穆枣花觉得,血液好像在冻僵的周身重又奔流起来。 她于是挪到帐口,掀开挡风用的狼皮袍子,探出脑袋去看天空。 朔气之上,群星晶莹。 苍凉与璀璨,构成了同一个世界。 身处荒原,孤独以极的时候,穆枣花就这样看着群星,并且思念吴公子。 半年前,她在许三的安排下,来到明、蒙边境。 她时常听到悲痛的母亲告诉哭泣的孩子,你们战死的阿爸,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星星。 穆枣花对此嗤之以鼻。 她从来不信鬼神,所以也不信人的灵魂会变成星辰,会俯瞰人间的故旧。 更重要的是,如果将吴公子的死亡诗意化,仇恨的浓度就会稀释。 穆枣花无数次告诉自己,吴公子原本有血有肉、会对着她时而严厉时而温和的脸,在地下早已腐烂,变成了枯骨。而这种毁灭美好的恶行,由建奴带来。 灿烂星空,只是她穆枣花长夜难眠时的目光所往之处。 天若穹庐,其间任何一颗星星,都与吴公子没有关系。 穆枣花的蒙古马走了过来,低下头。 穆枣花温柔地摸摸马的鼻梁,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点盐,摊在手心,让马舔了。 马儿像个讨到糖果后心满意足的孩子,打着响鼻,松弛地站在毡帐外。 穆枣花也摘下狼皮袄子,把自己裹得严实了,缩回帐中。 她还能好好睡几个时辰。 她一路尾随郑夫人的队伍,最近一次与许三在深夜接洽,二人交换了情报,都明白,滦河岸边,就是开战之处了。 穆枣花坚信夫人与马将军能赢,但明里的干仗之后,属于她的暗战才会拉开序幕。 她需要扎实地睡一觉。 …… 郑海珠在黑暗里睁开眼睛。 她坐起来。 靠在帐门处的两个锦衣卫,立刻也从小憩的姿态恢复成备战状态。 “夫人是听到动静么?” “还没,就是觉得,差不多了。” 一个锦衣卫扭头,透过帐帘,望见东方隐约的鱼肚白。 他说道:“寅时该过了。” 话音刚落,甲叶轻响,马祥麟驻足于帐外。 “他们来了,确实不是一两个牛录,看架势,那个小贝勒也在。” 这句男音醇厚的简短话语落地后,甲叶之声伴随着靴子踩踏积雪之声,很快远去。 锦衣卫们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套上全甲。 郑海珠如今,也有甲衣,不过她上不了阵前,穿的装备自然不必和马祥麟一样。 她的御寒裘袍里,套的是锁子甲,防一防敌人远程抛射的轻箭。 众人刚穿戴完,就听营地里响起刺耳的敲锣声,霎那间撕裂了黎明时分的沉寂。 “女真人劫营了!女真人劫营了!” 明军在用汉话大喊。 很快,又加入了大舌音不太到位的蒙古话,一听就是满桂的口音,他在叫醒蒙古卫士们。 郑海珠和自己的锦衣卫士冲出帐篷,四周已经点起许多火把。 中间最大的两个毡帐前,也是一阵骚动,荷卓在用尖利的蒙语,向似乎还没起来的昂格尔急促地禀报。 很快,荷卓大踏步地来到郑海珠面前。 叶赫部的女人发现,这个明国女人,镇定得很不对劲。 “是建州女真。” “你怎么知道的?” “打了就知道了,我们的两位将军,已经带着骑士们冲出去了。”郑海珠说完,似乎再也不愿在交谈上浪费时间,转身走向拴在帐篷边的马。 荷卓还在瞪着眼睛思考哪里不对,只听昂格尔的侍卫长在身后喊她:“可敦嬷嬷,商队,你看那些明国的商队!” 荷卓意识到什么,跨上仆从牵来的马,轻夹马腹,就如蝴蝶穿花般,灵巧地绕过毡帐和余烬未熄的火堆,驰到营地的最西边。 眼前豁然开朗。 荷卓吃惊地发现,雪地上的绰绰黑影,除了人与马,还有十几架推车,前后相继地,由昨夜与他们比邻而歇的明国商人们推过来,又快速而井然有序地排布完毕。 在宣镇治所和张家口开过眼界的荷卓,于微明的晨曦中,辨出推车上装载的东西——明人叫作火炮的大管子。 不过,有些车上拉着的好像棉布包一样的玩意儿,荷卓就不知道是干嘛的了。 那是定装弹药包,郑海珠的火器厂一早就从弗朗基人的广东雇员那里“偷师”来,研发实践了几年,定装技术已经成熟,能大大提高火炮的发射效率。 郑海珠驱马上前,打量着炮车与四五人一组的炮兵。 坚定地预判朱常洛不会杀马祥麟后,郑海珠就命自己的侄儿郑守宽,借着给辽东毛文龙送合机铳的海路,北上停泊天津,转辗运了几门四磅炮和崇明炮兵十余人,去到山海关,交给马祥麟的副将,并入川军中,等着在打鞑子的战役中用上。 后金两旗“抢西边”和林丹汗的“讨赏”撞在一起,再经过郑海珠和许三的运筹,罚边宣镇的马祥麟,终于在塞外的雪原上,重新领回了自己的兵。 天光又亮了不少,这片雪地上的人,已经不仅仅能听见远处的马蹄声了,更能望见,滦河边黑压压的队伍,越来越清晰。 马祥麟举着望远镜,用短促的语言与身边坐骑上的男子交流。 男子是个被郑海珠招募到崇明、成为营兵编制一员的辽民,妻儿老小也都死在鞑子的刀下,他与后金有刻骨仇恨。 但此际,这个指挥炮组的崇明军人,看不出半分激动的情绪,他只是不吭声地,但思维高度集中地,接收马祥麟说出口的讯息。 而他的眼睛,则始终盯着几架炮车,确认它们都由炮手们完成了首次装填。 郑海珠也策马来到马祥麟的另一侧,她听到“鞑子已经进了五百步”时,须臾间就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跃出海平面的红日般,窜到了锁骨间的咽喉处。 这个距离意味着,即使鞑子的骑兵并非用冲阵的速度,他们也会迅速地进入三百步的火炮射程,而这些踌躇满志的强盗们,却未必能在昏暗的光线中,靠目力看清蒙古人的营地外,其实已安放好能送他们上天的杀器。 先前沉默如静夜幽潭的那个炮兵组长,终于大声发令:“捅开药包,点火。” 随着点火杆与火门的亲密接触,“呲……呲……”数声,几门四磅炮的尾部,几乎同时亮起耀目的火花。 火药在铜质的炮膛后部迅速燃烧,顷刻间,“砰砰”的巨响震彻原野,炮口冒出更为骇人心神的烈焰和白烟,炮身因为强大的后座力,带着底下的木轮车位移了好几步,那魔鬼之口般的炮管中喷射出的铁弹,则呼啸着直奔来犯者而去。 几息间,前方的滦河岸边,传来人的惨叫与马的嘶鸣。 “打中了,打中了!” 荷卓身后,总算从宿醉中醒过几两脑子的昂格尔,由两个侍卫架着,虽站不稳,却不妨碍他发出看到好戏的吼叫。 然而,除了这位以讨钱为荣光的蒙古贵族外,其他人都安静如狩猎时的狼。 真正的军人,在紧张对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是不会表现出上蹿下跳、大呼小叫的蠢样的。 荷卓来不及替昂格尔丢人,就听明国将军身边的那个发令官,又大喝道:“换成散弹。” 后金军在第一弹中,不少骑士与马匹,被炸得血肉模糊,但炮弹打响是瞬间的事,完全不知会中埋伏的后金骑兵,以松散的队列压过来,仍有不少骑士依着惯性,接近了百步的散弹射程。 明军这边,几位清膛手刚刚抽出羊毛刷,装填手就抱着散弹定装包,塞进炮膛。 “轰……轰……”,又是几声巨响。 定装包中以木质圆片间隔的几十枚铅弹,在有力的助推下,成为密集而致命的骤雨,无情地砸向前方的人与马。 哀嚎声,比此前那一轮,更为凄厉,因为散弹的打击面更大。 荷卓张大了嘴,已经辨不清胸腔中,此刻充盈的,是恐惧还是兴奋。 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控着马缰,蹭到了郑海珠近旁。 她只听到,面对如此修罗地狱般的场景,明国妇人从容地问自己的军官:“再打一轮散弹就差不多了吧?哨探说有几个牛录?” 语气平静得就像在问:“还要添些红茶么?” 然后,那同样声音冰冷的将军回答道:“四个牛录,一千来人。放心,吃得下。阿珠,你看山上。” (本章完) 316章 雪原上的绞肉机(下) 马祥麟说完,右手缰绳一放,靴子踩实马镫,双腿一夹马腹,大喝几声,纵马跃出。 左右十来个石砫家丁,以及假扮商队成员的二十余位白杆枪老兵,亦怒吼连连,紧随马祥麟的坐骑,往后金军靠近滦河岸的左翼绕过去。 跟少主最紧的马彪,竖起一面红色的牙边三角旗,一面疾驰,一面挥舞旗帜,打出简单而明确的旗语,告诉山林间的自己人,如何分工接敌。 与此同时,四磅炮继续向鞑子的中军和右翼发射了最后一轮散弹。 “满将军,你要冲阵砍鞑子就去,不用顾及我们。马将军有步卒,能接上此处,护住营地!” 郑海珠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挥手对满桂道。 满桂也已然瞧见,左侧的山林中,奔出了乌泱泱的伏兵,显然分作两股,一支骑兵,一支步兵。 他们手里最显眼的武器,仍是钩镰枪。 骑兵分出了百来人左右,横插过白烟弥漫的阵前,去援应他们的主帅马祥麟,打击后金军左翼,其余两百多人马,则抄向右翼。 步卒们也很快在炮车前几十步列好阵,枪尖竖起,犹如一排拒马。 满桂哈哈大笑,对自己旗下虽只有二十来人、却彪悍精壮的兵卒道:“娃娃们,跟老子去挣几颗巴牙喇的人头来,莫教这些川蛮子比下去,给咱宣大军丢人!” 郑海珠无暇去看满桂冲向何处,只催促自己的崇明将官和炮兵,以最快的速度将炮车推到身后的营地里。 双方混战在一处的时候,这些远程打击的火器,就再无用武之地了。 很快,前方的雪原上,传来兵器相接的清脆声响,伴随着拼杀中的雄性动物们震天撼地的嘶吼。 小贝勒德格类,所统领的五个牛录,一千多女真战兵,半数披甲,并三百来个当苦力的包衣。 若在辽东,去偷袭战力平平、守军也只有小几百的明军卫所,或者在草原上抢劫一番没有重型步弓的蒙古小部落,德格类这支队伍的规模,自是能够胜券在握。 但今日,在毫无正规作战心理准备的情形下,德格类率部靠近滦河下游的蒙古人营地时,根本没有提前排好阵型。 四磅炮的地狱开局,更令没有亲历过当年抚顺之战的德格类,被瞬间打懵了。 德格类,以及前后左右护卫的巴牙喇们,望见滦河与山林之间的平野上,火光交织着白烟,只刹那功夫,片刻前还策马潇洒奔驰的女真勇士们,就人仰马翻,甚至先被炸向空中,再直挺挺掉下来。 映着东方朝霞,德格类能看清楚,那些自空中落下的,很多并非完整的人形。 德格类张着嘴,愣愣地盯着残肢断手和半截身子,或者马首与人头。 及至炮声停息,有密密麻麻的军卒从两翼包抄过来、像两股洪流冲入在炮火中躲过一劫的后金队伍时,德格类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中了埋伏,并且,对方不是林丹汗所部的蒙古人,而是明军。 “白杆枪!白杆枪!”德格类用满语对巴牙喇们大声道。 皇太极在抚顺之战中与马祥麟直接交过手,要不是偷奸耍滑躲得快,最受大汗宠爱的四贝勒早就变成个牌位了。皇太极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事后在议事堂中大大渲染了一番白杆枪骑兵的战力,以至于后金从旗主贝勒到甲喇额真和牛录额真们,都晓得了明军有这么一支劲旅。 “主子,明军的人数,应该和我们差不多。”德格类身边的甲喇额真说道。 这个甲喇额真,年纪比德格类大一轮,富有野战经验。他敏锐地察觉出,小贝额去看了一眼拿着海螺的号手。 两边的兵锋刚一撞上,自家就要吹号收兵的话,那就不是撤退,而是溃败了。明军的士气更会倍增,对方也是有马的,追击能力不在话下。或者不追,再换上方才那些火筒子轰一轮,披甲的女真人也仍会被草割。 那还不如干脆与明军拼个你死我活! 德格类扭头,看到了甲喇额真眼中的凶光。 老将的狠劲,燃起了小贝勒的斗志。 德格类刷地抽出顺刀,对着前后左右的白甲兵吼道:“尼堪不敢打火铳了,会打到他们自己人!巴牙喇勇士们,带上阿礼阿超哈们,冲过去,杀死他们,抢他们的马匹和银子!” 一阵此起彼伏的怪叫后,白甲兵们催马朝前奔去,一路还砍杀了几个满脸流血、跑回来逃命的包衣,这是白甲兵的特权,对临阵胆怯者执行军纪,不论是包衣,还是普通的阿礼阿超哈骑兵或者步兵。 …… 满桂一脸狰狞,左挥右扫,砍翻了好几个阿礼阿超哈后,觉得自己就像饮足了几口热酒,周身完全兴奋起来。 他飞速地打望几息,对于胜利更有信心了。 “这支狗日的鞑子军,他娘的没有蒙古人。鞑子小弓轻箭的功夫不行,射不准咱的马,娃娃们放心地冲!” 满桂扯着雷公般的大嗓门嚎叫着。 随即,他刻意将普通金兵留给属下们,自己则继续前突,将目标锁定迎面而来、披着银甲的巴牙喇。 一个挥舞着狼牙棒的银甲骑士,也看到了他,哇呀呀怪叫着向他冲过来。 “我的乖儿真孝顺,给你爹送人头来了!” 满桂咧嘴自语的瞬间,已在马背上站起来,探刀往巴牙喇伸出的前臂劈去。 那巴牙喇原本要用狼牙棒直接来砸满桂的马头,见满桂刀来,急忙将身体转了九十度,躲过刀锋。 二人坐骑交错后,均又调转马头,决绝地再次朝对方奔去。 这一次,巴牙喇快到跟前时,突然腰间发力,左手抓紧马缰,身体往右边侧倾,右手狠狠地挥出狼牙棒,去捅满桂的腹部。 女真人的狼牙棒,其实可以看作杆子短了一半的钩镰枪,满桂自出了野狐岭后,一路和马祥麟又练了好几回,对于使枪之人的身姿又熟悉了不少。 此刻,他亦准确地判断出女真人的意图,出刀时准确地避开铁齿,格住了棒头末端,咬牙猛地发力一撬,那巴牙喇送力不及时,臂膀一松,狼牙棒被震下马去。 巴牙喇到底是后金军中百里挑一的勇士才能有的称号,这个巴牙喇亦是极为凶悍又镇定。 丢了主兵器的他,几乎没有任何慌乱停滞,就抽出了腰间备用的顺刀,划开了满桂的一招拖砍。 但他没想到的是,就在自己松了一口气时,迎面飞来一坨黑影,咚地击中他的半边面颊。 女真白甲兵,头上到肩膀裹的是锁子甲,防流矢轻箭的,却扛不住铁疙瘩如此近距离地砸过来。 “噗”地一声,巴牙喇喷出大口鲜血,整个人晃了晃,仅凭本能抓着缰绳。 满桂毫无迟疑地纵马欺近,一刀劈出,划开了巴牙喇脖颈处的锁子甲,再拖回一刀,直接割开了他的气管。 巴牙喇捂着脖子,坠落马下。 满桂得意道:“你们鞑子爱用的铁骨朵,老子也会使。” 战场上来不及下马割人头,满桂盯了一眼这个巴牙喇,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很快发现,挺着长枪的马祥麟,已接近那面蓝旗。 317章 拉开步弓的复仇者 营地中央,郑海珠坐在马上,盯着已经列好阵的步兵。 这些步兵,并非川人,而是抚顺保卫战后,作为客军、又得到了更多兵额的马祥麟,在蓟镇和辽东镇直接招募的。 彼时,郑海珠就建议马祥麟,对于步兵的训练,学习当年戚继光在蓟镇的做法,将步兵营分成杀手队和火铳队,冷、热兵器兵种彼此配合,对敌人进行远程和近距离的有效打击。 马祥麟听劝,请了戚金手下的将官来训练步兵,对于使用冷兵器的那些杀手队,戚金用的正是戚继光最著名的“鸳鸯阵”练兵法。 恰好马祥麟的川军是吃长枪这碗饭的,于是,戚金增加了鸳鸯阵里长枪兵的数量,替代鸳鸯阵里的镗钯、枪棍等兵器。 而今日这场设伏战,后金骑士们根本没有列阵,又先后被四磅炮和明军的骑兵打击,早已失去高速冲击步兵阵的可能。 摆出拒马架势的明军步兵,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指挥官的号令下,步兵迅速地从两三层的长排阵线,变为十余人一组的鸳鸯阵,主动往前,扑向厮杀激烈的战场。 女真战兵里,很多人也只是骑马的步兵,并没有能力在马上使用近战的长兵器,他们更常见的作战方式,是下马使用步弓,先远程射杀一阵,再换成顺刀等兵器接敌。 然而,明军每个鸳鸯阵前的长盾,结实地挡住了女真人的箭矢。 此际若从半空俯瞰,雪原上那一个个维持着整肃形态的鸳鸯阵,就像法力莫测的黑色怪物。 这些怪物,在急速推进中靠近敌人后,两面盾牌中间,以及左右翼,突然伸出的长枪,刺得马上马下的女真人惨呼连连,女真人周围挥舞顺刀和其他短兵器的伙伴,却在其他长枪的威胁下,无法予以及时援应。 朝暾已升,万丈光芒慷慨地笼罩山河。 浅金色的大地上,不断有深色的墨点固定不动,墨点的周围,则洇开鲜红的大滩血迹,犹如朱砂落于素缎之上,触目惊心。 “记下来,步弓五十步左右,破不了长盾。” “记下来,鸳鸯阵里要换掉一支长枪,换回一个镗钯手,或者拿狼牙棒的,这样可以近距离打到敌人的马头。” “记下来,要给骑兵研发短铳。马上开火再是没准头,两边接阵前,三百步外闭着眼睛射,也能射翻不少。” 郑海珠拿着马祥麟丢给她的望远镜,一面看战况,一面吩咐身边的锦衣卫。 这锦衣卫在京中,是个总旗,算刘侨的嫡系,还识文断字的,遂被刘侨指派,带着几个缇骑护佑郑海珠来北塞。 他知晓刘、郑二人关系已经很铁,他自己也买郑海珠的帐,觉得这妇人确实比许多文官脑子好些,对武人也敬重有加。 锦衣卫左手捧着个册子,右手执笔,不时去蘸腰间盛了墨汁的竹筒,唰唰唰地做着笔记,只觉得比在京中抄家记账时,带劲儿多了。 郑海珠则一心二用,除了用于将实战现场的经验转化为口述外,还在谋划着,无论是马祥麟的队伍,还是自己的崇明营兵,都应该仿照后世某军那样,设立参谋部。 下头再设三个局,除了已经有几分雏形的情报局外,还要有作战局和通讯局。 其中,作战局最重要,战役的计划如何确定、战前如何动员、物资如何调度、战时各兵种如何配合、战术如何调整等,都应由作战局负责。 譬如眼前这一趟伏击战,虽然明军占据绝对优势,但也不会是零战损,更不会没有经验教训可以总结。此时就应该有参谋部作战局的人在场,收集一切值得搜集的反馈,战后提出改进方案并落实。 郑海珠放下望远镜,扭头瞥到许三的焦急面容。 “放心,眼瞅着就打完了。你姐夫那么机灵,应是躲去哪个雪窠子里了。回头咱们割鞑子人头的时候,他肯定过来。” 郑海珠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忠诚的下属。 …… 马祥麟杀红了眼。 自少年时跟着秦良玉第一次上战场,十五年来,马祥麟头一回感到,手里的白杆枪,刺穿一个又一个敌人的身体时,自己获得的,已不仅仅是瞬间胜负的快感。 还有郁积多时的浊气,仿如那些怒吼的炮管里冲出的火光与白烟,倾泻得酣畅淋漓。 骄傲的将军被设计利用,孝顺的儿子被母亲怒斥,爱妻怜子的丈夫被揪心的分离折磨,所有这些令他深感痛苦的情绪,都在残酷血腥的战场上,得以释放。 马彪和其他家丁,以及不远处一边杀鞑子、一边关注周遭的满桂,这些同袍们,看到的是一个疯狂如煞神的马祥麟,一个在己方分明胜券在握的情形下、依然显露几分悲情的马祥麟。 德格类也看清了马祥麟。 小贝勒身边的巴牙喇少了一大半,冲出去的那些,很有几个是被马祥麟挑落在狼藉不堪的雪地上的。 “阿玛,明国那个西南土司的儿子,就像赵子龙转世。” 德格类的耳边,响起了异母哥哥皇太极对父亲努尔哈赤说的话。 他握紧了手中的顺刀,却同时望向左侧的滦河方向。 他在判断,冲破战场侧翼、越冰渡过滦河的话,生机有多大,自己是不是应该立刻就作出这个决定。 阿玛不会觉得我是个孬种,四贝勒皇太极不也做过这个马祥麟的手下败将么? 片刻前那个坚决主张殊死一搏的甲喇额真,德格类看不到他了,不知这个后金真正的勇士,是否已经战死在前方。 “主子,吹号吧!主子是千金贵体,不值得受损在这帮歹毒尼堪设下的陷阱里!” 一个巴牙喇大声劝说道。 立刻又有几个巴牙喇附和。 德格类不再犹豫,作了个手势。 “呜……” 拐着调子、刺耳难听的海螺音响起。 德格类猛夹马腹,往滦河狂奔。 过河,到了东边,马不停蹄地逃,逃进科尔沁,就有活路了! 银甲巴牙喇们,拼尽全力地为他们的主子杀开血路。 孔武有力的奴才们知道,身为汗王幺儿的小旗主如果折在明军手里,他们这些巴牙喇就算活着回到赫图阿拉,也会被降罪,甚至砍头。 马祥麟听到海螺音,见到蓝旗移动,立刻将枪法从戳刺改成横扫,打开一条通道,全速去追德格类。 今日再是杀敌杀得疯狂又痛快,马祥麟的脑中仍保留着一片清明。 大败一支由小旗主领着的建奴队伍,这军功不但铁板钉钉,而且着实不小,蓟镇的马家军回到他手里的前景,光明起来。 这是阿珠送给他的大礼,他也要回报挚友,促成她那个隐秘的计划。 马祥麟要生擒德格类。 马彪挥舞起牙边的红旗,越来越多的川军骑士们策马聚拢来。 德格类能听到耳畔呼啸的风声,更能辨出身后明军的嘶吼声越来越密集和响亮。 胯下的爱驹疾驰如电,封冻如白色毡毯的滦河,近在眼前。 突然之间,“噗”地一声,德格类前方,拿着蓝旗的女真骑士,马匹中箭,带着惯性朝前翻了几个跟头,连嘶鸣都还未来得及发出,头骨就打在了河畔的石头上,一命呜呼。 踩着马镫的主人,则跟着一道翻滚,最后被自己的马压碎了身体。 德格类惊惧之间,下意识地一收缰绳,要避开前方的障碍物,却又听到尖锐的弓弦之音。 这次,被射中的,是一个白甲巴牙喇。 步弓! 明军为何会用女真人的步弓? 白甲巴牙喇的马匹带着箭矢,偏着脖子,仿佛一只遇到乱风的鹞子,一头栽了过来。 德格类猛掣缰绳,虽躲开了撞击,马速却慢了下来。 护卫小贝勒的忠实的奴才们,有两个已经发现了箭矢的来源。 河滩的灌木丛里,一个身量并不魁梧的男子,拉开了女真人熟悉的步弓。 是那个张家口的商人! 那个将小贝勒骗到这里的明国细作! 两个巴牙喇如暴怒的野兽,挥舞着顺刀奔过去。 董旺却面不改色。 他站在那里,戴有牛角扳指的拇指,再次抵住了弓弦。 “噗……” 利箭飞出的同时,巴牙喇的顺刀也砍了过来。 董旺应声倒在雪地上。 晴朗天空的蓝色,顿时充盈了他的视野。 蓝天中央,是妻儿的面容。 董旺笑了笑,勉力又侧过头去。 他看到明军的追兵,在滦河落满薄雪的冰面上,与逃亡的鞑子打在一处。 巴牙喇的顺刀再次砍下来。 董旺的眼前,彻底黑了。 (本章完) 318章 再给你打一把更好的 临近辰末,滦河畔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的厮杀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几个锦衣卫护着郑海珠走向战场。 好斗的天性,令这些因为必须行使保镖职责、而无法在杀敌上一逞血勇的男人,兴致勃勃地走近正在割鞑子首级的川军兵士。 一面观瞻,一面出主意:“哎兄弟,那儿,马尸屁股后头,还有个脑袋。对对,炸得只剩半拉的,那也是脑袋哪,辫子都还在呢。都能报军功换银子的不是?” 听到“指点”的川军,只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翻检,脸上的冷淡木然,和锦衣卫挤眉弄眼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 亲历过血肉交迸的拼杀,胜利者中的许多人,并不会欢呼雀跃。 郑海珠驻足在离架设四磅炮一百多步的地方。 “记下来……” 她刚一开口,熟知流程的锦衣卫总旗,已转着身子寻摸了一圈,锁定了几具穿着甲衣的女真人尸体,凑近仔细观察,又伸手探摸了一阵,站起来拿着本子开始记,边记边报告:“布面暗甲,一两铅弹击穿。” 郑海珠满意地冲他点点头,再转回身时,视野里出现了马祥麟的牙边红旗,以及被明军骑士们押解的俘虏们。 德格类的头上,早已没了那顶威风的钵型铁盔。 他光着脑袋,臂甲保护的胳膊被捆在背后,身体自如的平衡性受到影响,他走在雪地上有些踉跄,越发显出战败者的狼狈来。 他周遭环绕着三四个同样被捆住双臂的白甲兵。 那是小贝勒仅剩的护卫了。 滦河冰面上最后的交战中,德格类被马祥麟挑去顺刀的刹那,喝令几个巴牙喇与自己一起投降。他知道,大部分明军将领,都相信“杀降不祥”的说法,会留着下马受缚者的性命。 马祥麟没有像女真人的做法那样,用麻绳绑着战败者首领的腰、拖在马屁股后头拉着走。 德格类起步时,还有些庆幸,明军这位将领,对折辱手下败将的尊严似乎并不感兴趣。 但很快,当德格类进入雪原上的主战场时,他的气息再次急促起来。 他的五个牛录的战兵,损失殆尽,区别只是尸身是完整的,还是被火筒子轰得残缺不全的。 其间当然还夹杂着一些战死的明军,但与穿后金军服的尸体比,稀疏得很,总数肯定不到百人。 战场上,还有几十个包衣活着,跪在地上,满面惊恐。 马祥麟吩咐了副将几句,副将走到他们跟前,留下一个汉话说得流利的,对余者指了指滦河方向。 包衣们立刻起身,跌跌撞撞地往东行去,他们在后金还有家小,若不回去,家人的生路就断了。 可悲而苦命的奴隶们,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德格类。 他们对驱遣自己在战场上当炮灰的旗主,没有任何发自内心的敬重和忠诚,他们只要成为别的牛录的包衣,就能继续卑微地像猪狗一样地活下去,直到在下一场战役中成为炮灰。 明军从山林那边推出不少木车,套在驮马身上,然后往车上堆女真人的首级。 另一些明军,则用麻袋来装战友的尸体。 最后,德格类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由卫兵护着的身穿锁子甲的明国女人。 女人指着一车车的人头,在和马祥麟对话。 德格类还在疑惑她的身份,女人已经走到另一匹马前,查看上头横放着的董旺的尸体。 …… 郑海珠是第一次看到董旺。 今天之前,这个渺小而伟大的勇敢者,只出现在许三的口中。 方才,滦河冰面的最后激战结束之际,飞驰回来报信的马祥麟家丁,已经说到使用步弓拦截德格类的明国汉子,被巴牙喇砍死了。 郑海珠看到许三的身体晃了晃,但他收住了要迈出去的脚步, 上司和下属都心照不宣地意识到,许三最好不要在很快就会活着离开此地的德格类眼前,露面。 “你和常公子就待在毡帐里。”郑海珠吩咐许三。 此刻,郑海珠走到已经死去的董旺面前。 他已经比其他战死的明军,享有了更体面的运送方式,但他的遗容仍呈现出惨状。 他的羊皮马甲已被血染成了深红色,脖子则快被巴牙喇砍断了。 一个小小的铁盒子,由结实的牛皮绳子穿着,卡在董旺血肉模糊的脖颈处。 郑海珠猜测,那里头装着的,是许三的姐姐和外甥的头发。 她觉得眉心剧烈地抽痛几阵。 身后传来德格类的声音。 郑海珠转过头,问那个被留下来做通议的包衣:“他说什么?” 包衣惶然地去看马祥麟的面色。 “你翻译给夫人听。”马祥麟冷冷道。 包衣知道明国话里“夫人”是称呼贵人的,忙唯唯诺诺地对郑海珠道:“女主子,我们贝勒爷说,你是不是随军的萨满,用,用法术控制着这个商人,让他像狗一样倔,咬住人就不肯松,松口。” 郑海珠走到德格类跟前,开口道:“小贝勒,小鞑子,我们明人又倔又不怕死,恰恰,不是我的功劳,而是你爹、你哥哥还有你们手下的巴牙喇们的功劳。你们毁了我大明一个个普通人的好日子,杀了他们最亲的人,他们,就会比豹子还野,比狼还凶。” 包衣打起哆嗦来,他不敢用女真话重复这些,却听德格类狠狠地吐出带有口音的汉话:“你们就算现在是豹子,是狼,将来也会变作趴在我们脚下磕头的狗。” 郑海珠心中一动,上前盯着德格类,语带玩味之意道:“原来你懂汉话,还说得不错。是你爹教的吗?我在赫图阿拉的时候,你爹的汉话就说得挺顺溜。” 德格类愣了愣。当年郑海珠去赫图阿拉时,德格类和大贝勒代善的长子岳托一样,都在海西女真掠夺马匹,是以没有见过郑海珠。 “你去过赫图阿拉?你是谁?”德格类瞪眼问道。 郑海珠不置可否地撇撇嘴:“你哥哥莽古尔泰,可不像你是个怂包。走吧小贝勒,去蒙古人那里,见见你们建州女真的另一个仇人。” 马祥麟闻言,作个手势,军士们推搡着德格类等人,往前方的营地走去。 郑海珠刚要和马祥麟继续说事,满桂和手下的宣大兵卒,策马而来。 “满将军,你发财了。” 郑海珠打量着满桂等人挂在马脖子上的一串串人头,以及拖在雪地上的铠甲。 辽东素有铁矿,鞑子从关内掳去的辽民工匠,令部落的冶炼和缝甲技术长足进步,故而满桂会带着手下,从巴牙喇尸体上扒甲衣。 至于人头,就更不必说了。 一个真夷的人头,朝廷的赏格是五两银子。 满桂咧嘴笑道:“郑夫人谋划得好,马将军带得好,你们吃肉,老子嚼点骨头,也他娘的能比在宣镇阔气多了。” 言罢,他眼馋地看向马家军推着装满人头的车经过,又嘀咕道:“这得小三千两赏银了吧,乖乖。” 马祥麟淡淡道:“郑夫人说得对,都送进关去,给杜总兵。” “啥!”满桂讶异道。 继而又明白了。 他性子粗豪,却不是颟顸之辈。 显然,眼前这俩人,给杜总兵送真夷人头这么大的礼,是将情面作足,后头运筹还兵的话,杜松起码不会明着跟朝廷上奏阻拦。 九边武将间,经常要彼此援应。这一回动静那么大,很快,从东到西的总兵们都会知晓。杜松若收了人头,却仍要强占马祥麟的兵,就忒不地道了,谁还敢跟他协同作战。左右马祥麟也是在宣大东边,杜松真还不如把山海关的兵还给本尊。 满桂于是嘿嘿一乐,对郑海珠道:“夫人会做买卖。” 因又抽刀对着阳光,察看着刀刃叹息道:“使得太狠,缺了个口子。” 郑海珠见满桂的神色,就仿如后世的贵妇见到自己的爱马仕被淋了雨点子时那么“忧伤”,遂笑道:“回头给你打一把更好的,多砍些人头,换银子请我喝酒。” (本章完) 319章 谁说女人不能讲道理 德格类进入蒙古人的营地时,见到了明国妇人口中的“另一个仇人”。 荷卓抱着胳膊走上来,冷冷道:“希望明国也把你的尸体劈成两半,一半留在他们的都城,一半送回赫图阿拉,就像当年你们对待布寨一样。” 这句流利且带着狠戾口气的女真话,让德格类意识到,眼前此人,应是来自叶赫部。 对了,叶赫部的苏泰已嫁给林丹汗,这女子,八成是苏泰的亲信。 德格类眼里,闪过一丝黠滑促狭之气。 “叶赫部的女人,你的恨,应该泼向明国人才是。开原堡垒,就在我们建州去攻打你们叶赫的必经之路上,但是……” 德格类将下巴朝马祥麟努了努,口中讥讽意味更浓:“但是,明国在辽东,有许多这样的猛将,却不肯带兵援助你们。” 荷卓的面色微微一变。 站在荷卓身侧的郑海珠,虽然说不得、也听不懂复杂的女真话,但她当初毕竟与阿娅相伴了不短的时间,对女真话里“明国”、“将军”、“军堡”、“攻打”这样的词,还是熟悉的,此刻多少猜出了德格类挑拨离间的意图。 德格类所言,实则也是郑海珠对大明朝廷窝火的地方。 叶赫女真在辽东的军事位置,十分重要。这个位于大明北边、蒙古东边的强大部落,原本可以与大明的辽东镇互为犄角,遏制努尔哈赤的建州女真,同时阻止建州连通蒙古各部。 多年前,大明的辽东总兵李成梁,就善于运用“羁縻”策略,先扶持辉发部,再扶持叶赫部,宗旨都是牵绊日益强大的建州努尔哈赤部落。 原本的历史中,由于抚顺和萨尔浒接连大败,辽东明军溃不成守,努尔哈赤趁机北上,吞并了叶赫部。 然而在此世,抚顺保住了,萨尔浒战役也没有随之发生,郑海珠以为,辽东军会像从前李成梁时期那样,从开原、铁岭等地援应叶赫部。 她甚至还在离开辽阳时,特意与总兵张承胤提起过,努尔哈赤伐明不成,定要去攻打叶赫老城、达至女真各部尽入其麾下的一统局面。 没想到,万历四十七年,郑海珠和颜思齐打完荷兰人后回到松江,听黄尊素说,叶赫部竟然被努尔哈赤打下来了。再细问明军为何不出兵救援,原来是缺饷。 对这个朝廷说啥好呢?唯有意念吐血。 此际,德格类完成了一个困兽对猎人之间的挑拨,带着得意,瞅瞅荷卓,又瞅瞅郑海珠。 郑海珠心道,别看这小鞑子上了一回当,刀枪拼杀的功夫更是有些菜鸡,但善于离间的刁滑急智,倒还是有些的。 不过,郑海珠不会立刻对德格类反唇相讥。营地并非战场,话事人乃荷卓。 荷卓是她要联合的对象,她不能在一帮男人面前,显得想开口就开口,抹了荷卓的权威。 荷卓刚收回刀子般的目光,蒙古人昂格尔走上来,用蒙语对荷卓道:“你不会要杀掉建州的这个小贝勒吧?把他丢给明国人处置,可敦(指大福晋苏泰)若怪罪你,我帮你说话。” 蒙古察哈尔部,与建州女真,只是公开对立,尚无刻骨怨恨。昂格尔再是个饭桶,也晓得,察哈尔部犯不着因为叶赫女人要出气,而与努尔哈赤结下杀子的大仇。 荷卓眯了眯眼睛,点头称是,将昂格尔的蒙古话翻译给郑海珠与马祥麟听。 郑海珠恭敬道:“多承昂格尔台吉与可敦嬷嬷,我们会把这几个建州人押进关内,送到京师,献给我们的皇帝。在大皇宫的午门外,或许有献俘仪式,好教天下人晓得,建州女真的王子贝勒,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天神,照样会被大明将军和蒙古勇士捉住。” 她特意说得缓慢些,讲到献俘那几句时,饶有兴致地看向德格类。 德格类面上还维持着傲慢,目光却落到了雪地上。他不愿再与这个明国妇人对视。 马祥麟上前,对荷卓道:“可敦嬷嬷,此处离我们大明蓟镇的喜峰口,不到百里。本将以为,使团继续扎营不动,先莫北行,以妨撞上莽古尔泰所部的主力。请嬷嬷派两个轻骑,速往察汗浩特通报,待你们接应的队伍行至滦河一带,本将也领上千余人马加强护卫,咱们再动身,如何?” 荷卓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看这支明军的战力和补给都可以,自己的队伍离明军边墙近些,也能随时躲进去。 荷卓与昂格尔转述了马祥麟的建议,不想冒险的昂格尔一口答应。 …… “啪!” 陶釉茶盏落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带着红茶的水花咕噜噜滚到毡帐一角。 荷卓盯着手里还提着茶壶的郑海珠,沉声道:“我真想把这些滚烫的茶汤,泼到你的脸上。你这个狡诈的坏女人!” 帐外人声嘈杂,营地内外远远近近之处,男人们或者继续清理战场、收归辎重与活着的马匹,或者开始分割死马的肢体,烤熟后补充大战中消耗的体力。 帐内却只有荷卓和郑海珠。二人的护卫,都被屏退在外。 荷卓痛骂一声后,见郑海珠垂着眼眸,将茶壶放下,顺了顺羊皮袍子,坐在荷卓对面。 “你心里一定很得意,”荷卓继续恨恨道,“你不是你们皇帝的大臣或者大福晋,却能让这些勇敢的男人听你号令,还能把我和蒙古台吉耍得团团转,拿我们当诱饵!昂格尔那么蠢的人,都明白了这是你们事先就定好的诡计!” 郑海珠平静道:“商队摇身一变,变出火炮,还有治伤用的许多蜂蜜,这都是事后一目了然的,我们再怎么编,也圆不了。荷卓,开打的时候,我就没有避讳过,我知道来犯的是建州女真的兵。再说昂格尔台吉,他不但不蠢,而且很明智,今日战后,他甚至还拉着马将军和满将军去喝酒,那就不但是看破却不翻脸,而且,有从长计议之心了。” 荷卓闻言,剜了一眼对面的妇人。 “他明智个屁,是我安抚于他的。” 郑海珠露出浅淡的笑容。 “那就更好了,察哈尔的聪明人那么多。荷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和台吉贵人说,明军那么厉害,我们察哈尔更应该与他们约为兄弟之盟、共同对付建州人了。” 荷卓别过脸去,激荡的心气儿,一时消不下去。 明国这只女狐狸,在短短大半个月里带给她的情绪,太复杂了。 警惕、好奇,起起伏伏的羡慕,隐隐约约的妒忌,发现被利用后的愤怒不甘,确实实力不如人的暗暗服气。 百味杂陈,却似乎,唯独没有鄙夷蔑视。 荷卓觉得,直截了当向对方发泄几句,倒成了自己最简单而有效的疏解挫败感的方法。 反正,眼前这个女人,终究还是有求于察哈尔部。 二人就这么不吭声地相对坐着。 帐外忽然传来锦衣卫的声音:“夫人可安好?” “你们的夫人喘着气儿呢,滚回去报告你们的将军去,我不会吃了她。” 荷卓高声道。 “我在与可敦嬷嬷商议,你们不要再来打扰。”郑海珠接着荷卓的话。 “是,夫人,属下该死。” 帐中再次恢复安静后,郑海珠感受到荷卓的气息,也渐渐平定了些,遂缓缓开口道:“荷卓,用我们明国的话说,你也不是等闲之辈。我在宣镇,打听到你的身份不是蒙古人,而是叶赫女真,是苏泰大福晋最倚重的帮手时,我不知道有多高兴。不过,就算此番来拿岁赏银子的不是你,我也会出使察哈尔,直至见到大福晋苏泰。” 荷卓鼻子里哼了一声。 “至于设伏正蓝旗所部一事,”郑海珠给自己倒了一杯热红茶,啜饮一口,继续给叶赫女真这头母豹子撸毛,“荷卓,诱饵是什么?诱饵是猎人可以牺牲给野兽的东西,但这次,我们明国人不过是借了一回蒙古使团的风声,而实际上,从哨探密报到两军开战,我们明国人有哪一刻是置你们于险境了?” “是,你们明国人聪明勇敢,我们女真人和蒙古人,比不得。”荷卓冷冷道。 郑海珠抓过一个新的茶杯,斟满了茶,摆到荷卓面前,带着自嘲道:“我们明国人,也有糊涂的时候,比如今日,德格类说得没错,去岁建州攻打叶赫部的老城,大明怎么能不出兵呢!” (本章完) 320章 我要去找你哥哥 荷卓咬着茶盅边缘,狭长的眼睛里盛满了参研神色。 对面的明国妇人,对自己的朝廷的怒责之意,不像是装的。 郑海珠也的确浑无演戏的惺惺之态。 历史上,大明辽东重镇开原和铁岭,已经陷落在后金手里,两个城池的数万汉人,被八旗侵略者屠杀殆尽。然后才轮到更北的叶赫女真被努尔哈赤灭掉。 而现在的时空里,虽然从张承胤到颇廷相等辽东总兵们都还活着,从抚顺辽阳到开原铁岭,都还在大明手里,李如柏所领的李氏将门数百人家族,也还没逃进京师,但,这又如何呢? 可以牵制努尔哈赤的叶赫部,竟然还是在大明的不作为下,被灭了,灭了! 卧榻之侧的豺狼,逡巡到院子的其他地方撒野、占地盘,发展壮大后,回来咬死榻上安睡之人,也用不了几年。 郑海珠重重地叹了口气。 “荷卓,你知道,老大和老二打架,吃亏的是谁吗?” 荷卓想了想:“是老三。” “对,你们叶赫部就做了这个老三,”郑海珠肃然道,“而蒙古各部,家底还是厚不少,起码在努尔哈赤眼里,不算势单力孤的老三,所以他不断拉拢科尔沁、喀尔喀甚至土默特,也就是让我们大明担忧的‘夷虏联盟’。” 夷,乃东夷,指女真。虏,乃北虏,指蒙古各部。 荷卓是没有了故乡的女真人,在察哈尔独身未嫁的她,更算不上蒙古人。 骄傲的灵魂,既然处于漂泊无定中,对于郑海珠口中不假修饰的“夷虏”二字,反倒没有那么敏感了。 荷卓的心思,用在了思考苏泰福晋和自己的将来上。 努尔哈赤雄心壮志,膝下的儿子们亦都是嗜杀好伐的虎狼,后金与明国的冲突,一定会越来越激烈。 荷卓与自己的女主人苏泰一样清楚,蒙古诸部落倒向后金的话,察哈尔就是那个最早被灭的“老三”。 郑海珠继续问荷卓:“林丹汗有六个斡尔朵,蒙古人说的斡尔朵,就是女真人说的固山,我们明国人称作万户,实际上有多少丁口?” “不一定,不同的斡尔朵,丁口、人口、牛马数,都不一样。” 郑海珠点头:“那倒和建州女真的固山也差不多。他们的固山额真,就是旗主,统领的丁口,也不尽然相同。那么,苏泰大福晋为林丹汗生下长子,她管的万户斡尔朵,应该是察哈尔中最强最富庶、大臣们也最多的吧?” 荷卓听这女人问得这样内行,已觉没有瞒她的可能与必要,不妨亮了苏泰大福晋的家底,莫教对方看轻了去。 她遂直言道:“苏泰主子的斡尔朵,自然是最像万户的斡尔朵,大臣百余,丁口五六千,家眷加起来快有两万了。 郑海珠并不掩饰自己的倾羡之意:“是我麾下兵力的三四倍,便是和莽古尔泰的正蓝旗或者皇太极的正白旗比,人数也未必吃亏。” “你的兵力?就是今天打德格类的那些人?” “不是,那是马将军的,和我没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我与他,在我们大明,就是不同的营兵的统领,”郑海珠淡然地回答,“我的兵有自己的本镇,来不了北边,马将军的本镇倒是在此处。” 荷卓这一回,心里没有多日来酸溜溜的感觉了,不仅因为对方也并不藏着掖着,还因为她手下能拉出来打的男人,比苏泰福晋少许多。 郑海珠却不愿这分明并非池中物的叶赫女人,又回到雌竞的微妙心态,遂将语调冷了三分:“荷卓,我与你没有交情,只想谈交易,这样反而更好。滦河这头在我们大明的边墙,那头在你们察哈尔的王城,咱们现下又能坐在一个窝里喝茶议事,不妨想想,怎地明蒙联军,对抗努尔哈赤的夷虏联姻。” 荷卓讥诮地回应:“顺便再把持商路,挣许多许多钱,对么?我知道啦,李成梁,那个从前把我们叶赫女真捏得死死的辽东总兵。你是不是,想帮那个马将军,做成草原的李成梁?” 郑海珠笑笑:“荷卓,学不学李总兵,不重要,活下去,而且活得好,才重要。 荷卓摆摆手,示意郑海珠可以走了。 她难以回到刚刚离开张家口时、常常与这个妇人闲谈的状态。往后的日子里,她们要谈,就是谈条件,谈完了,必然无话可说。 郑海珠回到自己的营帐前,马祥麟走上来。 “许三出去了。”他低声道。 “哦。”郑海珠应着。 马祥麟再次劝道:“非要吃一回苦么?万一那姑娘准头有失……” 郑海珠驻足,看向马祥麟的目光,带了愠意:“祥麟,我没有怀疑过你的兵不行,你也不要质疑我的属下无能。” 马祥麟一怔。 这么多年了,眼前的妇人,纵然最初开始,就从未在与他对话中出现过半点旖旎的语气,但用了此刻这样的板正口吻,也是第一回。 “我怎么会看不起你手下的人,”马祥麟看了周围一眼,压着声音道,“只是,就算有准备,万一,我是说万一……” 郑海珠拍拍自己当年被佟喜玉手下射中的左肩:“你受过伤,我也受过。现在是冬天,一个窟窿眼,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看满桂的手上还挂了点彩呢,你瞧他比猴子还活蹦乱跳。不妨事。” 马祥麟皱眉,但到底硬生生将“满桂皮糙肉厚的”几个字咽了下去。 郑海珠轻喟一声,语调和缓了些:“做戏,也有真和不真的分别。做得真一分,我的人就少一分危险。” 马祥麟无奈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 德格类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这两日,沉于梦境,能令他避免回到清醒后的耻辱中。 但毡帘,按时打开了,刺目的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 德格类闻到了粮食烹熟后的香味。 饥饿打败了对尊严的坚持。 德格类睁开眼睛,看到一个明军,把两个碗摆在他身边的枯草地上。 德格类的铠甲早已被卸掉,但双手被捆在身后,令他只能艰难地跪在地上,继而以匍匐的姿态,像狗一样,将嘴凑近饭食盆。 “等一下。” 送饭的明军说道。 德格类的身形一僵,他抬起头来,错愕地看向对方:“你是,妇人?” 穆枣花没有理会这个并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而是拿起一个馍,凑到德格类嘴边:“人不能像狗一样吃东西,我拿着,你慢慢啃。” 德格类没有张嘴。 他是被单独关押在这个帐篷里的,一同被俘的巴牙喇,无法为他试菜。 这个女人穿着明军军服,显然不会是蒙古人或者明国人的侍女。 明国的将军和那个女萨满不会杀他,但谁知道来历可疑的人是否会下毒。 穆枣花迅速地回身看了看帐外,再转身说话时,满是不屑:“你还真是和你哥哥莽古尔泰不一样,他是个英雄,而你,长了一副耗子胆。” 德格类把脸一沉:“你是谁?要干什么?” “我来复仇,然后去找你哥哥,”穆枣花道,“我跟了姓郑的很久了,那个坏女人是我以前的主子,但我现在要杀了她。至于你,你如果不是三贝勒的亲兄弟,我才懒得救你。” “郑……那个女萨满?什么复仇?” “我不想和你废话,”穆枣花割开了德格类的手腕上和脚腕上的粗麻绳,冷冷道,“你现在一边吃东西一边听我说,再拿好我给你的这把刀。姓郑的再过一会儿,应该会到对面的帐篷里,和她相好的将军说事,我会用弓射死她。然后咱们趁乱就逃。你听得懂我的汉话么?” 不等德格类回答,穆枣花又迅速地用女真话将“射死她,我们就逃”重复了一遍。 曾与叶赫人阿娅相伴一年的经历,令穆枣花的女真话口音十分地道。 德格类的惊讶中,渐渐增加了喜悦和信任。 透过只言片语传递的信息,他猜测,这个女人八成也去过赫图阿拉,并且一定与自己的哥哥莽古尔泰发生过什么。 “怎么逃?有几匹马?”德格类问道。 “当然是两匹,我们一人一匹,否则跑不快,他们一定追得上我们。给你送饭的明军,也管喂你的马,我已经把他弄死了,穿的衣服就是他的。我也有马,已经牵到帐篷外,那么多人那么多马,乱哄哄的没人发现。” 德格类狼吞虎咽地咽下馍,又喝完了粥,活动一下手腕,抓起了那把从女人前襟里掏出来的,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的刀。 虽然只有两尺,但剥开牛皮套后,在昏暗的帐篷里,仍能感受到刀刃的寒光,不是普通顺刀能比。 穆枣花道:“用它是为了不被拦住,等一会儿逃出去要紧。” 德格类握紧了刀把,咕哝了一句女真话:“那个长枪将军,我下次会杀死他。” “好了,你打起精神来,看着我。”穆枣花说完,出了毡帐。 德格类挪到帘子后面,从缝隙往外看。 他看到女人抱着带有雪花的干草,来到自己的马匹跟前,而另一堆干草中,隐约露出一截弓的牛角。 女人又牵过一匹马,继续喂草料,同时抽出了牛角弓和三四根短箭,将自己隐藏在马脖子一侧。 德格类又将目光投向明国将军的那顶稍大些的帐篷。 两匹马吃完了草料,抬起头,左右嗅了嗅,踏着蹄子,显然还想祈食。 就在这时候,那个姓郑的女萨满,果然在侍从的护卫下出现了。 半蹲姿态的德格类倏地站起,死死地盯着引弓搭箭的女人。 突然,他听到隔着木车和辎重的毡帐里,自己的几个巴牙喇大声喊着要吃的。 明国的女萨满,以及站在帐门口迎接她的将军,显然听到了,二人都往这里走过来。 该死!那女人太大意了,应该先给他们送饭,戴着帽盔,不要吭声,就不会被认出来。 德格类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短暂的瞬间,他不顾一切地挥开毡帘,冲了出去,跨上自己的爱驹。 与此同时,“铮”地一声,箭矢飞了出去。 可恶的女萨满晃了晃,“啊”地叫了一声,向后倒去。 箭矢插在了她的肩头。 “不要射了,她穿着牛皮甲!没用的,快跑!”已经骑在马上的德格类,对穆枣花吼道。 德格类看到,护卫们叫嚷着往这里奔过来,而扶住女萨满的明国将军,立刻将她交给其他人,大步跑向最近的马匹。 所幸那个复仇的女子,反应也很快,像燕子一样跃上自己的马。 德格类到了马背上,视野顿时开阔起来,看清军士们聚集得最少的路径,猛夹马腹往那处驰去。 零星几个反应过来的明军,拔出腰间佩刀,跑过来要砍马头,德格类居高临下地左拖右砍,刹那就逼退了他们。 他飞快地回头看一眼,那个女人骑术还真不错,紧紧地跟上了自己。 但她的后面,姓马的明国将军,也追了过来。 “噗,噗”几声,女人显然又在放箭。 德格类已顾不上再看了。 他也没有立刻穿过封冻的滦河。 这个时辰,太阳已经晒化了冰面上的薄雪,马蹄会打滑得厉害。 “往北跑!”德格类举起刀,指向滦河上游,大喊道。 数日前,他的队伍就是从那里过来的,只要甩掉了明人的追击,在远离明国边墙的滦河上游的西面,他和救了自己的女人,很有希望遇到正蓝旗往东行进的大部队。 德格类的马匹已经休息了两日,似乎也没有被明军饿着,跑起来精力充沛。 熟悉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德格类听来不啻为天籁之音。 很快,他的一侧,出现了速度一致的伙伴。 “再跑快点!他追不上了!”清脆的女声传来,说的仍是女真话。 “可惜没有杀死她!”这一回是汉话。 德格类扭过脸去看女人。 马速太快,女人又带着明军的圆帽盔,面容根本看不清。 德格类的好奇心一时无法满足。 他只能又将目光投向前方的茫茫雪原,畅快地呼吸冷冽而自由的空气。 321章 拔箭 明军医官正在观察前日交战中被巴牙喇划开腹部的伤员,马彪匆匆赶来,将他和打下手的徒弟拉走。 “郑夫人中了细作的箭,快给拔了治伤!” 医官和徒弟一头扎进营帐,先撞上马祥麟铁青的脸,再一瞧,马将军手上捧着一碗蜂蜜。 医官也是石砫川人,父辈就跟着马千乘和秦良玉,自己承袭家学后,随了马祥麟,当初马祥麟在西南平叛,脸上的口子便是这医官缝合的。 现下,医官不敢怠慢分毫,凑到躺在稻草垫子上的郑海珠跟前。 夫人的棉袄外还套着牛皮背甲,左肩戳着一支桦木杆的箭矢,箭头附近洇出茶盏大的血迹。 医官一面剪去箭杆和箭镞附近的衣服,一面唠叨:“幸甚幸甚,这鞑子准头不行,没射中颈部。” 说完,从药箱里掏出一根帛棍:“夫人,小的要取箭头了,你咬着。” 郑海珠道:“放回去,以前拔箭的时候,我也用不着这个。” 声音因疼痛而发虚,口吻却坚决。 其实,从前在佘山脚下的河港里中箭后,松江府的郎中来治伤,郑海珠是咬着帛棍的。 但此刻,一堆锦衣卫小弟围着看,不远处又站着荷卓闻讯派来的侍女,帐外还听到了满桂的声音。 这是多好的机会。要在他们面前显一显,自己虽不能提枪上马,但比寻常兵娃子,硬气。武人扎堆之处,讲求这个。 医官闻言,也看到了血迹边的一处陈伤,遂带了几分佩服道:“那,小的,就动手挖了。” 徒弟捧着个盘子上来,里头一套粗针,刚在明火上烤过。 医官仔细观察一番,指令徒弟用两根钢针以特定方向往外拨开血淋淋的、有些凹陷的皮肤,自己则轻轻捏住箭镞后头只剩两寸长的木杆,掂量着妙到毫巅的分寸,微微捻动。 饶是他的动作已如后世的外科医生那么轻巧,郑海珠也因为有经验、而对疼痛的烈度有所心理准备,还是在钝痛又骤然变为锐痛之际,忍不住“嘶”了一声。 医官立即停了手,皱眉踟蹰着。 郑海珠立刻从呻吟变成吞了口唾沫,反过来对医官下令:“长痛不如短痛,这又不是绣花,一口气拔了吧!再疼也没女人生孩子疼。” 医官这才又捻上箭杆子,找到手感,指头猛地发力,刹那间就拽出了箭镞。 疼痛炽烈,但,也的确不会再升级了。 郑海珠虽咬着牙,胸中却长出一口气。 医官的徒弟赶紧扔了钢针,夹起干净的布团儿,用力按在箭伤处。 “咦,”医官用枯草擦了擦箭头,打量几息,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奇道,“这个细作也是鞑子吗?怎地不像其他鞑子的箭头,有锈迹?也没喂过屎尿。哎,真是个新手。” 郑海珠明白医官的意思,古时没有抗生素,外伤最怕感染,铁锈和粪便则是很好的真菌与细菌载体。故而有经验的军人或哨探刺客,在不缺马粪的条件下,都会在箭头上弄点儿粪便。 医官只是职业病犯了,脱口而出,马祥麟的脸却一沉,用石砫土话斥责道:“怎地?顶好是个老手,让夫人半条胳膊烂光吗?” 郑海珠生怕此事往细了说,叫那听不懂四川土话的荷卓侍女,也能瞧出怪异来,忙抢过话头,对那医官:“你这两天救人没个歇,给兄弟们塞回肠子,见多了屎,满脑子也都是屎了么?” 不等那医官惶惶告罪,又缓和了口吻,诚挚谢他几声,吩咐快点将口子缝上,抹足蜂蜜,隔离空气,防止进一步感染。 好一通折腾后,这场大明的外科手术,总算完成了。 郑海珠对荷卓的侍女道:“去告诉可敦嬷嬷,我应无大碍,你们接应的勇士们一到,就可拔营启程,我还是要去察汗浩特的。” 众人陆续退下,郑海珠让锦衣卫总旗也去门口看着。 帐中唯余马祥麟和许三。 “那姑娘,确实箭术了得,”马祥麟把蜂蜜碗放在一边,坐下来,沉声道,“骑术也厉害。” 郑海珠的痛感缓解了些,讲话的中气也上来了,言简意赅道:“她这个暗桩扎进去后,许三会有可靠的线人接上,此事,我京中管着谍探情报的李大牛,都不知道。祥麟,我和你所部,无论在崇明松江,还是在宣大蓟镇,都不能对建奴老巢的情形一摸瞎。你看看那个四贝勒皇太极,虽则上马打仗对你认怂,但在大明到处派探子的本事,真是有几分。” 马祥麟点点头,对许三道:“我也会在亲信里挑一个学北地话学得快的,只与你联络。” “小的明白,”许三应着,又感慨,“马将军大勇,生擒了德格类。咱们原想着,送回去一个甲喇额真已能成事,没想到直接沾上了老奴的儿子,还是莽古尔泰的同母弟弟。” 马祥麟平静道:“助你家夫人成事的,是你姐夫。回头若你老家太平了,你要将姐姐和外甥的骨殖迁来此处,还是将姐夫的棺椁送回老家,我都命人帮你办妥此事。” ———— (不好意思赶路中,今日只更了1700字,抱歉抱歉) 322章 泻药与止泻药 “奥巴台吉的人,怎么先跑了!” 滦河上游,西岸的雪坡上,放慢了马速的德格类望着坡下的开阔地,愤怒又沮丧地说道。 奥巴台吉,是蒙古科尔沁部落的贵族,也是部落中最先叛变林丹汗、倒向后金努尔哈赤的人。 今岁,后金绕出辽东,来抢西边,奥巴台吉也派出帐下的蒙古骑士和一些牧民,不但给后金的正蓝旗做向导,还驻扎在滦河上游附近,作为金军回程时的补给站。 穆枣花策马来到德格类身边:“是不是,你哥哥已经回赫图阿拉了,所以科尔沁的人也走了?” “不可能!”德格类提高了音量,用生硬的汉话争辩,“我往南去打林丹汗的使团时,莽古尔泰正往张家口去,只有三天,他那么贪心的人,哪里抢得够!” 身边的女子没有再讨论这个问题。 德格类转头看她,见她跳下马来,在周遭寻找积雪不厚、能够扒拉出秋草的坑窝,然后牵着马过去进食。 “你的马也该吃点东西了。” 女子走到德格类的马头前,扬起脸,口气温和地建议。 已经偏西的阳光,正好笼住她的面庞,令德格类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大而有神的圆眼睛,微微翘起的鼻尖,嘴巴不小,却并无建州女子常见的龅牙,略方的颌骨,则给这张五官端正的脸,又添了几分英气。 德格类今年二十三岁,数年前娶了蒙古扎鲁特部台吉的女儿,虽是一段政治联姻,但那位博尔济吉特氏,还算模样不错。 只是,与眼前的女子比,从头脸到身子,都像蒸过了头的馍,整个大了两圈,未免显得粗犷。 “明国女子确实好看。”德格类心道。 两匹马并排并地啃食枯草时,德格类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润了润冒烟的嗓子,嘟囔道:“本来,翻过这个山头,我们就有暖和的地方可以歇着了,也有东西吃,没想到……” 穆枣花报以平静的回应:“没有蒙古人,我们也不至于就冻死饿死在雪地了。我有干粮,马上还驮着狼皮褥子,就算不敢生火,也能熬一熬。” 德格类闻言,才忽地意识到,自己有些可笑。 堂堂贝勒爷,又不是蠢笨胆小的包衣奴才,怎地此际像个娃娃一样没用,还不如眼前这女子镇定从容。 很快,他为自己找到了借口——不是怯惧冻死在荒野,而是,一路飞奔中,向女子打包票的接应与补给落了空,他这样磊落的男子,觉得失了信誉而已。 他正要去取穆枣花马上的弓,讨几支箭,看看能不能去附近捕猎到鸟兽,却蓦然间感到下腹一阵抽痛。 德格类捂着肚子,小跑去几十步外的桦树后头,蹲下来,稀里哗啦一通猛拉。 待用雪地里的石块揩去秽物,德格类站起身,刚刚给裤腰带系了个结,突然又感到肠子抽搐起来,只得慌忙又蹲下。 “喂,你还在树后吗?怎地这么久?” 女子的声音传来。 德格类透着虚弱之意道:“明人给我吃的东西,一定下了毒。” 穆枣花心中冷笑。 她默然片刻,径直向桦树走去,边走边道:“不可能,我看着他们一锅里煮的粥,我弄死那个送饭的兵油子之前,还看到他偷喝了几口。” “哎,你干什么!” 德格类仍光着屁股,突然从树干一侧,看到穆枣花大咧咧走向自己,一时之间,他提裤子站起来也不是,继续蹲着也不是,慌张地喊起来。 女子却淡淡道:“怎么了?我在口外跑买卖,有时候和男子们挤在一个帐篷里避风雪,他们不也是在我眼前拉屎拉尿?你们男子身上长着什么东西,难道我们女子不知道么?” 德格类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个汉女彪悍的作派,真是和她绵柔的嗓音、秀丽的面貌,完全合不上。 建州小贝勒错愕之际,穆枣花已走到他跟前,递给他一团枯草。 “你拉完了么?擦干净些,我还要与你挤在一张褥子里呢。” 德格类只觉得,自打记事起,就没这样狼狈过。 穆枣花在他接过枯草团子后,转过身去,继续不紧不慢道:“你瞧瞧你的屎,带血吗?黑吗?绿吗?” 德格类仔细瞅了瞅,不知道怎么用汉话形容,吱唔道:“都不是。” “你裤子扎好了么?” “好了。” “你让开,我看看,”穆枣花转回身,走到秽物前,瞟了几眼,讥诮地笑了,“什么下毒,不就是窜稀么,你要么是冻着了,要么就是被我那恶毒的姓郑的主子吓着了。” “你这个奴才,胡说什么!”德格类终于被激怒,刹那间对眼前女子,就变成了主子对包衣的态度。 但他只吼了一句,忽又难受起来,踉跄着靠在桦树上。 “还想拉屎?”穆枣花皱眉问道。 德格类垂着眼皮摇头。 肠子和屁眼还在不正常地收缩,但他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屙出来了,整个人虚弱得只想躺在雪地上。 穆枣花上前扶住他,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后头,半扶半拖地拉到朔风被挡住一些的桦林里头,让他先靠住树干坐了,又去将马匹牵来拴好,取下狼皮褥子展开,裹住他。 “没事的,我有药。太阳没落,生个火不要紧。”穆枣花和声静气地说道。 接下来的时光里,德格类耷拉着眼皮,虽没精打采,到底还没昏睡过去,能从眼缝里看到,女子摘下头盔,往里头装了几捧雪后,将头盔架在堆起的枯枝上。 她打起火折子,点燃树枝,等头盔上开始冒烟时,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捻出不少黑色的碎片,投入头盔里。 “这是什么?”德格类怏怏地问,很快又补了一句,“我不是不相信你。” 穆枣花倒显得耐心温柔起来:“是我们明国郎中止痛用的芙蓉壳,也能不让人再拉肚子。” 德格类没力气再言语,瘟鸡似地将脑袋歪在一边。 雪地上的阳光从淡金色,变成日暮前的柿子红,最终暗淡下去。 暮色四合,穆枣花踩灭了火苗,走到德格类身边,给他喂罂粟壳的药汤。 从未接触过这个东西的建州女真人,只觉得微苦的药汤带着十足的热意和若有似无的清香,滑过喉咙,落到胃中,先扎扎实实地将冰冷的四肢百骸照拂了一遍。 而女子的怀抱,竟仿佛比临时充作药锅的头盔,以及厚实的狼毛褥子,还要暖,带着美妙的温存,令人如沐热泉。 德格类灌下药汤后,一动不动,闭上了眼睛。 “你睡一觉就好了。”女子的声音恢复了无波无澜的清冷,“明天能上路的话,咱们还是得过河,不能在此处傻等,宁可钻进科尔沁部落。若你哥哥的几个旗已经东归,科尔沁人一定晓得。若你哥哥还在西边,我们就在科尔沁等他。” 德格类的眼睛又睁开了。 “莽古尔泰,从前要娶你做福晋吗?是不是你的郑主子不肯?你们,是抚顺之战前,去的赫图阿拉吧?” 穆枣花背对着德格类,缓缓道:“姓郑的,不只不让我嫁给你哥哥那么简单,她就是个恶魔。说来话长,我见到你哥哥,会告诉他的。” 德格类没有追问。 穆枣花检查了马匹的缰绳后,走回来,钻进狼褥子。 “挤挤吧,不然咱俩都得冻死。” 德格类尴尬忽起。他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己又不是没挨过妇人的生瓜蛋子,怎地身边这女子,让他这么不自在起来。 就因为不久的将来,她会成为莽古尔泰的侧福晋,也就是自己的小嫂子么? 正局促时,德格类听到耳边响起提问:“你们女真人,叫自己的兄长,都是直呼其名的吗?” 德格类道:“对,和蒙古人一样。” “哦,你哥哥,就你一个同母弟弟?” “嗯。” “那你们兄弟俩一定很亲。我要是有兄弟就好了,不至于从小就被人欺负。” 德格类默然,过得片刻才开口:“莽古尔泰娶了你,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323章 兄弟相见 明国女子熬的汤药,果然管用。 肠胃的抽痛感,逐渐平息。 狼毛褥子暖烘烘的兽类气味,和身边女子轻柔而规律的呼吸,交织在一起,仿如最好的催眠剂。 德格类身体上别扭的僵硬,没有维持多久,排山倒海的睡意就汹涌而来,令他沉入酣眠。 梦境不停转换。 最初,自己还是个需要仰头去看成人们神色的小孩子,阿玛努尔哈赤,在给额娘戴首饰,哥哥莽古尔泰是英武少年的模样,兴致勃勃地说着开弓射箭之事。 后来,阿玛的身影就消失了。额娘在哭,被册封为大福晋的乌拉部女子阿巴亥,在笑,哥哥莽古尔泰,则不断地拉开建州女真最擅长的步弓。 终于,额娘富察氏的泪容,与阿巴亥大妃的笑脸重叠在了一起,莽古尔泰拉满的步弓上,一支重箭呼啸飞去,正中叠影人形的面庞。 德格类看到自己扑向哥哥,用语速极快、口吻极怒的建州话,与他争吵。 但很快,争吵里又夹杂了年轻女子的口音。 德格类在辨清她是谁的努力中,渐渐感到女声清晰起来。 不对,不是梦境,就是近在咫尺的交锋。 德格类醒了,猛然睁开双眼,看到几只火把次第亮起,映照着穆枣花已经站直了背影,以及她手里那把改短了的戚家刀。 几乎同时,熟悉的建州口音的女真话传进德格类的耳朵,令他一把掀开狼毛褥子,弹身而起。 两只火把迅速趋近。 “德格类主子,真的是你!”一人惊喜地唤了声。 “你是正蓝旗还是镶白旗的?”德格类问这个看不出旗籍的兵丁。 “回主子,奴才是正蓝旗,”旗丁指向林子外,“三贝勒带着奴才们还未到。奴才是哨骑,因见到南边过来有马蹄印的串子,怕有明军设伏,所以带人寻了过来。” 旗丁还没说完,穆枣花就扔了刀,几步跨过来,开始卷褥子。 似乎意识到周遭突然安静,女子才停了手,抬起头问德格类:“唔,我们,是现在就去三贝勒那里吧?” 嗓音中透出的探寻之意,甚至还镶上了几分迟疑与卑怯,与射杀旧主时狠戾地她,或者傍晚训斥德格类时强硬的她,判若两人。 德格类对女子的这种变化,并不奇怪。 要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时,和面对仇人或看不上的人时,自然不一样。 他没有立刻回答穆枣花。 在重新与自己人接上头后,德格类脑子里的弦,又上足了。 “三贝勒和明国人动过手么?”德格类冷冷地问那个领头的旗丁。 做哨探的,自然心思细如绵针,平日里也善于搜集讯息。这旗丁早就听闻莽古尔泰与这弟弟似有不和,而德格类被明军灭了几个牛录的消息,昨日已传到了正蓝旗主力。 旗丁揣摩着德格类这个小主子的心思,很显然,倘使莽古尔泰也没抢到东西,并且还和明军干仗受了损失,德格类很怕自己此刻归队,正撞在哥哥的火头上。 旗丁于是躬身禀报道:“回主子,明国的宣大军驻守野狐岭一带,咱旗就没太往西,也没挨近张家口,扫了几个土默特的聚落,在宣镇东边也抢到了人、牲口和粮食,就回东边来了。” 德格类得到了让自己松一口气的答案,憋出假惺惺的喜色道:“三贝勒勇武又多谋。” 穆枣花却站起来,瞥一眼低头哈腰的旗丁后,拽拽德格类的袖子。 德格类随女子走出几步,听到女子柔声道:“你哥哥,脾气像爆竹,他可会,责罚你?你,要不要,让这几个人,先护送你到科尔沁?” 德格类心中一动。 明国女子居然还分出了几瓣心思,惦念着他的处境。 但“脾气像爆竹”那句,分明,又带着亲密的嗔意,就像妇人在说自家男人。 或许,终于能见到自己英雄般的心上人了,这女子满脑子都是欢喜,所以不吝啬对外人也体贴些。 德格类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也是正蓝旗的,见到自己的旗,还要躲开,我成什么了?你不是着急见三贝勒么?我现在就带你去。” 说完,他从雪地上捡起穆枣花的刀,插回刀鞘,挂在自己的鞓带上。 见穆枣花怔怔地盯着自己,德格类故意换成女真话道:“你献上的这把刀,我收了,回到赫图阿拉,我会好好地赏你,谢你救命之恩。” 穆枣花没再说话,蹲下去卷好铺盖扎紧,系到马背上。 女真哨探们取来皮囊,让二人都先喝几口酒暖暖身,然后打着火把,在前头引路,向山下行去。 据领头旗丁禀报,莽古尔泰所部的十个牛录,扎营在二十里地外。 就算不疾驰,黎明时分也肯定到了。 今夜倒是雪止风静、月朗星稀的好天气,但穆枣花明白,走过这几里虽然寒气沁人却月色清朗的夜路,她就会像郑夫人当年那样,一头扎进风暴或者恶浪的中心。 不,按照夫人托许三所传的话,会比上一回去赫图阿拉,艰险得多。 穆枣花盯着前头马背上德格类的身影。 十几个时辰下来,穆枣花满意地发现,自己在这个年轻的鞑子贝勒面前惺惺作态,竟然没空去觉得恶心。 从前,吴公子还活着,训练她们乔装打扮刺探情报时,说过一句话:“你们不是在过日子,是在演戏,若你面前的是寻常人,你们就当逗猫逗鸟,若是教你们恶心嫌弃的人,你们就当在驯牲口。” “吴公子,枣花为你报仇去了,这些鞑子,就是枣花要驯的牲口,”穆枣花在心中默念,“他们莫以为,弓马娴熟、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就真是什么勇士和天神了,狗屁,一帮强盗而已。妇人和阿漂母膏,会给强盗们,一些颜色瞧瞧。” …… 天明,正蓝旗旗主的军帐中。 朝阳刚刚从滦河东边的地平线上升起,金色的斜晖穿过帐帘,铺洒了一地。 莽古尔泰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站在一旁的德格类,以及几个巴牙喇,都是头一回见到,三贝勒对着身穿明军军服的人影,露出的表情,不是杀戮前的残忍凶狠,而是仿佛得到一柄好刀时的喜色。 喜色中还掺了回忆之情。 “枣花,你和当初在汗王井边的样子,有些不同了。”莽古尔泰开口道。 穆枣花道:“三贝勒,奴才这几年又吃了不少苦,自然变得更丑、更像杂草枯枝了。” 莽古尔泰嘴角抿了抿。 其实这个汉女,并没有变化,仍带着那一年令他属意的情态。 又倔强,又温柔,更是在直率中,带着一点点既隐忍且骄傲的神色。 和她那个姓郑的主子,太不一样了,后者就像一只在虎狼前故作谦卑的豺,内心的狠毒狡黠,偶尔从目光中透出来,令那副原本不寒碜的面容,亦叫男人作呕。 郑海珠……莽古尔泰骤然咬了咬牙,他的确在回忆,不仅回忆到了与穆枣花涟漪乍起的心境,更想起了抚顺之战中,自己的白甲兵被炸开堤坝的洪水冲走的场景。 “枣花,这些年来,我一直后悔,在汗王井边,不该只是打得你主子差点掉了牙齿,而应该直接挖出她的心肝,喂狗。” 穆枣花道:“三贝勒,她不再是我的主子。而我,也很难受,没有在昨天那样好的机会中,一箭射中她的脸。” 莽古尔泰眯了眯眼睛:“我记得那年在赫图阿拉,你对她很忠诚,也很怕她。后来,发生什么了?” 穆枣花垂着的眼皮抬了起来,目光热切地投向莽古尔泰:“我的确怕她,就像三贝勒的旗丁,一定也怕三贝勒,但那是士兵对将军的怕。而姓郑的,当她要把我献给那些当官的糟老头子时,我就不再怕她了,我恨她,也不会遵循她的命令。三贝勒,从汗王井边的那个晚上起,我心里,就已经有想嫁的男子了……” 莽古尔泰听到最后一句,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的得意。 莽古尔泰并不介意帐中的弟弟和下属们听懂穆枣花的诉情,他只是觉得痛快——那个自以为是的明国妇人,也有被自己的奴才忤逆的时候。 “那你逃跑便好,又回去杀她作甚?” “我是逃了,我想去赫图阿拉找三贝勒你,但到了边关,冷静下来一想,大汗和几位贝勒,都晓得我是郑氏原来的婢女,这定会给三贝勒惹来麻烦。我就没有往东逃,而是去了北边,与蒙古人做些买卖,先弄口饭吃。没想到,秋天去山东收棉花时,得知我的结拜姐妹,也是郑氏的另一个婢女,死了。因为是自己上吊的,族里的坟地都不让埋,孤零零地葬在野地里。” 莽古尔泰是最早跟着努尔哈赤与汉人打交道的几个儿子之一,汉话很好,能顺畅地理解穆枣花的叙述。 “你这个结拜姐妹,是郑氏逼死的?” 穆枣花点头,恨恨道:“郑氏,和朝廷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坏水的文官老爷们,没有分别。三贝勒,建州从前也是为明国朝廷立下过定边功劳的,明国却是怎么对你们的?我和我的姐妹也是一样的,我们对主人忠心耿耿,主人看我们却像骡马牲口般,凭什么?老天有眼,我在宣镇跑货时,看到郑氏跟着蒙古人出了关,我就跟着,看看怎么能杀了她。不曾想,遇到了正蓝旗和明军开仗。” 穆枣花又停了下来,不再继续,作出给德格类留几分体面的意思。 帐内沉寂片刻,莽古尔泰的声音才响起来。 “带她下去,让她吃点东西,不许捆她。”莽古尔泰吩咐身边的一个巴牙喇。 又指着另几个侍卫:“你们也都出去。” 众人皆退下后,莽古尔泰站起来,踱到德格类面前,突然出手,甩了弟弟一个重重的耳光。 德格类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微微晃了晃,并不出声。 “整整四个牛录的战兵,没了,都没了!”莽古尔泰咬牙切齿道,“你头一回跟我来抢宣大,就弄成这样,回到赫图阿拉,怎么和大汗交待?嗯?别说皇太极,就算阿敏那只傻狍子,都能笑话我们好一阵!” 莽古尔泰说完,喘口气,又是一个耳光下去,补了一句詈骂:“你就是动了歪心思,听到明国给察哈尔的岁赏银子翻了十倍,就想一个人独吞。否则,你但凡来通报我一声,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 德格类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虽知自己的确疏忽轻敌,但内心又窜上另一股怒火。 若不是莽古尔泰故意甩掉自己,不让自己这个同母弟弟一起抢宣镇,自己怎会因为怕空手而归惹得大汗看轻,而头脑发热地去劫林丹汗的使团呢? 但德格类硬生生地忍住了。 他现在,是个光杆,连个牛录额真都不如,若不向莽古尔泰这个胞兄摇尾乞怜,难道还指望代善、阿敏、皇太极那些各怀鬼胎的旗主,来给自己去大汗跟前求情吗? “莽古尔泰,你说得半分不错,我太没用了。若不是枣花姑娘帮我,我会被押到明国京师的午门前,受尽折辱,丢尽我们建州的颜面。” 德格类颤声道,边说边摇头,羞愧而痛苦。 他的转场意图达到了,莽古尔泰太阳穴上的青筋缓缓瘪了回去。 性格暴躁的正蓝旗旗主,再开口时,戾气褪去了几分。 “我的女人,的确射中了她原来的主子吗?” 德格类点头:“不过,只射中了肩膀,那郑氏,大概死不了。明军有备而来,郎中和药,营帐里都有。” 小贝勒已注意到,自己的哥哥,措辞是“我的女人”。 他于是补充道:“枣花姑娘说,若非得知我是你的胞弟,她不会出手救我。但我觉得,她救我,其实,是给她自己一个来找你的理由。她和那些狡猾的明国人,真不一样。” 莽古尔泰冷冷地盯他一眼:“大汗若问起,你也要这样说。凭什么,皇太极能和那么多明国人走得近、用作猎犬,我就不能娶一个救了我正蓝旗小旗主、还差点儿杀了我们后金大仇人的明国女子,做侧福晋呢?” 324章 恢复大宁镇(上) 郑海珠中箭后的第三天,得到快马通报明金滦河之战的林丹汗,派了一支四百人左右的精锐骑兵,护送载有巨额岁赏银子的蒙古使团北归。 接应的人同时带来消息:莽古尔泰所部的正蓝旗主力,带着抢到的人丁、牲口与粮食,已过了滦河,去到东边,接近科尔沁。 荷卓对郑海珠道:“今岁建州女真饥荒比往年都厉害,莽古尔泰又因为德格类丢了正蓝旗四五个牛录,他既然抢到了不少东西,一定急着回赫图阿拉向努尔哈赤表功,接济上那里一张张饿得不行的嘴,所以,正蓝旗应该不会埋伏在滦河东边等着寻仇了。” 郑海珠也这么想。 但启程前,她仍让马祥麟以护卫和巡边为由,挑出三四百家丁水准的川军,带着北上,去林丹汗的王帐,察汗浩特。 余下的骑步兵,则和崇明籍的炮兵组一道,回到蓟镇,也是向杜松表明,只要朝廷还没开口,这支战力如此强劲的客军,主力就还归杜总兵杜老爷节制,马将军不会因为送了鞑子人头这个大礼,就不把杜松放在眼里。 拔营渡过滦河,大部队折向北边的察汗浩特方向,也就是后世的内蒙古赤峰市,约莫还要在白雪皑皑的草原上跋涉半个月左右。 郑海珠能感到,荷卓与自己的关系,回暖了几分。 可以理解。 一个女人在看到另一个女人,正在品尝计谋得逞的胜利蜜果时,忽然被挫了那份得意,不但最重要的战利品得而复失,还吃了一番皮开肉绽的苦头。 前者灼灼燃起的妒忌心,便在后者的乐极生悲里,像甘霖泼焰般,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不费什么气力的关怀,尤其还能借此见到另一个人时。 这日,队伍驻扎后,荷卓亲自带着药,来找郑海珠。 满桂正在帐中,给郑海珠和马祥麟,细讲朵颜三卫当年是怎么成为大明的雇佣兵的。 荷卓走近时,目光先落在了马祥麟那处,然后迅速地换了方向。 “这是蒙古人叫‘嘎木朱尔’的方子,收敛刀箭伤有奇效。” 荷卓带着几分施舍的傲气,示意侍女将一个陶罐放到郑海珠面前。 马祥麟脱口问道:“这里头,都是些什么?” 荷卓目光一冷:“怎么,马将军的医官能让肠子都被戳出来的伤兵起死回生,所以你们就看不起我们东夷北虏的药方了?” 荷卓所言倒是不虚。明军和正蓝旗酣战一场后,荷卓与其他蒙古人,亲眼见识了明国的郎中有多厉害。 肚子被鞑子的顺刀拖砍而划开的明军,就算小肠掉了出来,且有破损,明军的医官也能用在麦水里煮过的桑皮线缝上,用新鲜的牛血涂抹两端,塞回伤员的腹部。灌了两天容易消化的米粥后,不少伤员活了。 方才的目光,与此刻的口气,都令郑海珠敏感地觉察到,荷卓与最初启程面对小马将军时,已经不太一样了。 显然既关注他的音容,又在意他的质疑。 那一厢,马祥麟则有点莫名其妙,继而内心涌上反感。 母亲秦良玉和妻子张凤仪,虽刚毅飒爽,与那些娇弱堪怜的深宅妇人有天渊之别,但她们出言说事,绝不会像眼前这个叶赫女人似地,挂着削刻讥诮的反诘语气。 马祥麟不由皱眉,毫无意愿去回应。 倒是满桂,大大咧咧道:“本将还以为,蒙古大夫治金创,只会把人往掏空了五脏六腑和骨架的牛皮里塞几天呢,生死都由他们的长生天决定,没想到,也和汉人似地,磨粉配药。” 说着,他抓过药罐子,掀开盖子闻了闻,对马祥麟笑道:“就是寻常的朱砂、麝香、冰片,咱宣大军也有这个,不是什么跳大神的倒腾出的丸子,瞧你紧张得,夫人中了箭,你比自己挨了刀还急。” “满将军……”郑海珠打断满桂,脸上骤然露出的霜意,比外头的风雪更重,“什么叫寻常的朱砂麝香!如此无礼,快向可敦嬷嬷赔罪!还有,满桂,马将军与张少奶奶患难与共,夫妻情深,坚过磐石,与我们,则只是同袍之谊。你口无遮拦地开马将军与本夫人的玩笑,成何体统?” 郑海珠故意放缓了些语速,尤其在提到张凤仪的时候,就是要荷卓能将这段汉话,听个分明。 满桂遽然间被如此训斥,有些发懵,只因他这些时日已渐渐对郑海珠建立起了服从的心理,此际郑海珠所言更是带着磊落的正理,满桂再是粗豪不羁,也自觉确实分寸有失。 他把药罐子放下,垂眸拱手,道声“夫人说得对”,又站起身,向荷卓更为郑重地告罪。 荷卓眯了眯眼睛,抿嘴笑笑:“无妨,满将军久在北地,应晓得,我们草原行国之人,没那么小心眼。这伤药,你说它不是什么金贵的,你宣大军中也有,那就更好了,放心地给你们夫人抹上吧。” 言罢,带着侍女掀帘而去。 满桂龇着牙,又坐回讲解用的地图前,一边咕哝:“女人真是麻烦,给你点好东西,你要是不眉开眼笑、感恩戴德地哄她,她翻脸掀桌子,比咱从马上掀鞑子还利索。” 郑海珠恢复了和颜悦色,佯作闲闲拉起话头,对满桂道:“回头,除了答应你的一把好刀,我再送你两箱松江最好的筘布,让你媳妇絮上棉花,做袄子。” 满桂脸上浑不吝的笑容一收:“夫人的好意,领了,不过,我浑家,前年就殁了的。朝廷欠饷,吃不上好粮,又逢村子里闹疫病,没挺过去。” 郑海珠轻轻地“哦”一声,沉寂片刻后,目光落回地图上:“继续说朵颜三卫吧,太祖爷的时候,那些蒙古人,在宁王手下,管着的地界,东西南北,分别到哪里?” 翌日,队伍行了几里路,郑海珠就看到了在脑中盘旋已久的大宁镇故地。 自大宁卫城出发,向北和向东,分别能够扼守辽河上游与大凌河,向南能到燕山的边墙,也就是长城。 大宁,在明帝国初创之际,就能与西边的宣府、东边的辽东互为犄角之势,以点带面,明军不但能对北元形成有效的防御,还能以大宁下辖的多个屯堡卫所为后勤补给站,一路北伐,开疆拓土。 当年,镇守此处的藩王,是宁王朱权。由归降明朝的蒙古人组成的朵颜三卫骑兵,听从朱权的调遣。 明帝国花钱养着的这些蒙古铁骑,作为雇佣兵来讲,还算尽职,成了北元南下反扑的有效防线。 然而,燕王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后,担心仍受南京朱棣政权控制的宁王,背刺燕军,朱棣于是前往大宁,鼓动宁王手下军队发动哗变,裹挟着朱权一同南下,并在篡位成功后,将宁王封地改去了和漠北八竿子打不着的江西南昌。 大宁镇所在的辽河上游,成了大明国防的真空地带,又逐渐被北元的残余力量占领。 明帝国放弃大宁及周遭的军事堡垒网络,导致原本属于第二道防线的蓟镇至大同一带,直接暴露为边关前线,在郑海珠看来,恰恰是朱棣不得不迁都北京、形成所谓的“天子守国门”的原因之一。 而如今,明末白银成为通货的局面,结合玉米、红薯等农作物的引进种植趋势,或许能够解决塞外守军粮食的供给困境,从而将恢复大宁镇的议题,送到乾清宫西暖阁里,天子朱常洛的书案前。 (本章完) 325章 恢复大宁镇(下) “满将军,大凌河离此处,有多远?” 大宁卫城几乎被白雪完全埋了的城基前,郑海珠面向东南方向,问满桂。 “大概三四十里吧。” “大凌河,应该有千户所吧?”郑海珠又问。 “啊对,就是广宁中左千户所呗,咱边军里有些老人,还管它叫大凌河堡,当年归广宁中屯卫管着,现在嘛……” 满桂看一眼周遭萧瑟以极的景象,冷笑着继续道:“关外哪里还有人屯田,大凌河堡离这大宁卫的鬼样子,也就只差一口气了。” 马祥麟瞧瞧郑海珠:“我在山海关大半年后,才第一次听杜松说起大凌河堡,你头回来北塞,怎地知晓的?” 郑海珠心道,我一个研究明清史的穿越者,就像不会不知抚顺、萨尔浒战役一样,自然也不会不知大凌河战役。 历史上,再过十年,也就是崇祯年间,已经死了爹的皇太极,一面在后金打压代善、莽古尔泰等大贝勒的势力,一面征调包括蒙古人在内的大军,穿过辽西,扑向正在抢修关外军事要塞大凌河堡的明军。 当时,坐镇大凌河、抢修城堞的是祖大寿,他眼睁睁看着皇太极采取了一种“围城打援”的新战术。周围虽然陆续有明军来救,却都被战力彪悍的八旗军击败,大凌河城中的明军,则因缺粮而陆续杀掉修城的民夫充饥,或者吃那些先饿死的人的肉。 最终,祖大寿也没等不到大明那些猪队友援军展现狼性,他于是杀了宁死也不投降的何可纲,迎皇太极入城。 眼下,虽然另一时空的历史脉络无法尽数道来,但郑海珠关于马祥麟和满桂的征途构想里,肯定要包括经略大凌河这一项。 她于是语态肃然地,向两个武将道:“我从前虽没来过,但一直晓得关外的这条大凌河。当初,曹魏征讨乌桓、大唐征讨高丽,就是沿大凌河行军。既然此河是我们汉人所辖之地通往东夷北蛮的必经要道,太祖爷和永乐爷又深知北地边患之烈,那就必定视大凌河至宁锦一带,为兵家要冲。我们南边的崇明,尚且有千户所,大凌河怎会不设千户所呢?” 满桂闻言,服气地冲郑海珠竖个拇指,继而又有些恼火道:“大宁卫和大凌河,本就不该弃守。现下倒好,努尔哈赤收了叶赫部,辽东辽西那么多咱大明的卫所屯堡,有啥用?鞑子从叶赫部、从科尔沁绕一圈儿,不就绕到宣大口外抢东西来了?操他娘的,老子也没看到宁锦的人出关来收拾鞑子嘛。” 郑海珠垂眸看着雪地上被满桂用树枝画出来的几处要地,若有所思道:“就算绕,鞑子也不会愿意绕太久。” 她捡起树枝,一边画一边对马祥麟道:“咱俩都去过抚顺,好教满将军晓得,抚顺离开原,比叶赫部离开原,远得多。你俩都是武将,假如你们是努尔哈赤,暂时拿不下抚顺和辽阳,但你们又为了行军少绕路,是不是一定会带上叶赫部,先拿下辽镇北边的开原?有了开原,乃至铁岭,就可以直接插到蒙古科尔沁所在的辽河河套,顺下来,就是大宁卫和大凌河。” 马祥麟沉吟道:“铁岭是李成梁的老家,彼处的李氏,根基深厚,会教鞑子占了便宜去?” 郑海珠十分坚定道:“你忘了么?抚顺之战的时候,李如柏捞不着和你们抢头功的机会,只能去拦着蒙古的那支偏师。你岳父那一回,不敢像用你一样用他,忌惮他有个建州的妾,固然是个原因,但更因为,他们李家的兵,的确不大行了。又正因为铁岭开原是李家从前发迹之地,辽东总兵张承胤反而不太会去管,所以我很担心,开原和铁岭,也会有失守的一天。所以,祥麟,你和满将军,不应该止步于龙门卫,朝廷应该派你们来复建大宁卫,再守住大凌河。对,守住大凌河的,应该是新的大宁卫,而不是处于关内的广宁屯卫。如此,再联合林丹汗的话,从山海关到大凌河,到大宁卫,再到察汗浩特,整条防线从南到北,是囫囵的。鞑子就算过了科尔沁,他再怎么往西?难道从再远的捕鱼儿海绕吗?” 满桂揉揉即使在太阳下、仍被西北风吹得发僵的腮帮子,咧嘴道:“乖乖,那得要多少兵?马大将军就算讨回了他的全部家当,也才几千人马吧?” 郑海珠笑笑,难得对这个大老粗露出逗趣之色道:“你想不想,训一把宗室子弟过过瘾?” “啥意思?”满桂一脸懵。 马祥麟接茬道:“满将军,郑夫人来宣大之前,就给万岁爷出了主意,把代王和秦王封地里那些末流的宗藩子弟,拉出来当兵,几年下番后,才能领宗禄。” 满桂不由惊诧万分。 他虽在宣大,但一直守着边关,不太去大同一带,只以为但凡朱家宗室,都是过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今日听郑海珠继续解释了几句,才晓得,原来日子奢靡的,只是亲王郡王,更多的朱姓子弟,不但没有田产,连宗禄银子或者粮米,都和他们这些穷当兵的一样,被在地州府欠着。 继而,满桂的面色,从惊转喜,坏笑着轻声道:“那敢情好,老子最爱折腾新兵,何况,说句不怕杀头的话,他们身子里头,还留着太祖爷的血脉呢。哎,那就好比,不用自家掏钱,老子就睡上了宣府城里头伺候过总爷的花魁娘子,是吧马将军,你懂……” “住嘴。”马祥麟冷着脸呵斥这个粗鲁的下属。 满桂其实心里明镜一样,知道郑海珠根本不介意这些细枝末节,正浑不吝地撇撇嘴,目光一偏,见到来人,立时带着越发嬉皮惫赖的语气道:“比马大将军脸子更冷的祖宗,来了。” 荷卓抱着胳膊,驻足于三人对面,盯着地上的痕迹,问道:“这是什么?” 用的却是蒙语。 三个汉人因简单行礼而微垂的目光,都回到了她的脸上。 这叶赫女人,又不是汉话不好。 但郑海珠很快揣摩到了荷卓的心思,冲着三人中唯一懂蒙古话的满桂道:“可敦嬷嬷问你呢,你也给嬷嬷说说吧。联蒙抗金,再像张家口外那样建一条大宁通到捕鱼海的商路,此事我也和可敦嬷嬷提过。” “喔。” 满桂应了一声,开始跟荷卓解说重修大宁卫、与林丹汗的察汗浩特互为犄角之势的想法。 他用汉话,好让马祥麟与郑海珠也听懂,荷卓却仍用蒙语问他。 满桂莫名其妙,说了没多久,终于扛不住别扭劲儿,拱手对马祥麟道:“末,末将要去野地里,那啥。” 马祥麟挥挥手让他赶紧走。 郑海珠莞尔一笑,正要继续与荷卓聊计划,荷卓却淡然地转身,也离开了。 “这叶赫女人什么毛病,今日又没人得罪她?”马祥麟都懒得瞥一眼裹着大氅的背影,只低声嘀咕道,“还不如那个饭桶似的昂格尔,好歹那蒙古人不会没来由地甩脸色。” 郑海珠不以为忤道:“其实也没有真的翻脸,还是让我们随她同去察汗浩特,算不错了。这一阵脾气古怪,或许因为,想她老家了。” (本章完) 326章 满将军随我来 锦衣卫总旗黄祖德,坐在帐门口,将一块貂皮铺在长条形的木板上。 皮子已经由关内的匠人们完成了鞣制、钉板和晾晒。 动物油脂被完全清除,内里皮层薄软又平整,外裘的毫毛则在冬阳的映照下,散发着银蓝色的奇幻光泽。 黄祖德,就是此行护卫郑海珠的“保镖队”队长,但除了警戒安全和在本子上速记战场得失外,他还被郑夫人差遣了一个活计——用绣春刀削兽皮。 绣春刀乃锦衣卫的吃饭家伙,黄祖德原本想来,切几块皮子,还不是小菜一碟。 未曾料到,夫人的要求忒高了,不是单单掐头去尾切四肢就完事了,必须切得像城墙砖头那么平整。 绣春刀虽然锋利,毕竟有两尺来长,夫人又不许他踩着毛皮,黄祖德只得岔腿坐在地上,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控制刀锋,左手摁着皮草,调整下刀的那侧对准木板的边缘,右手执刀,凭着巧力快速地划下去,才能不仅切掉小兽头尾与四肢,而且保证皮子成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 “祖德辛苦了,”郑海珠走过来,温言道,“这次出来得急,没带上趁手的半轮刀。” 半轮刀,便是后世匠人也用的裘皮刀,长得像银杏叶,又如小半个车轱辘。晚明遇上小冰河期,就算南直隶的松江,秋冬季节里,小康以上的人家,对裘皮马甲和围领都有需求,郑海珠当年刚刚招募范裁缝父女时,就看他们用半轮刀切过狐狸皮子。 黄祖德忙恭敬地站起来:“还好还好,这貂子比灰鼠大些,切起来也便宜几分。” 郑海珠将手里的一领大袄子交给跟在身边的晋商公子常仲莘,接过貂皮,比划道:“在皮领子上缝一条边,结上布纽,就能和袄子的扣襻连在一处,骑快马都掉不下来。若觉得热,解开脱下也快得很。” 常仲莘点点头,又展开大袄,顺着阳光观赏。 与他在京师至山西一带常见的裘皮袄子不同,二十来张缝在一起的灰鼠皮,反而成了衣服的里子,外罩青黑底色、芦叶黄蕃莲纹样的棉布。 山西在明代,本也是织染大省,晋商常仲莘却觉得,郑夫人缝制裘衣用的这种松江棉布,不仅织法紧密、染花富贵,而且上浆工艺做得十分细致,布的质地并不硬,表面却挺刮有型。 果然,郑海珠与他道:“北地苦寒的时节比江南长,又缺水,况且这袄子里还衬了兽毛,所以这样的御寒衣袍,不必浣洗,每岁新雪的时候拿出来,用雪搓一遍,太阳下晒透即可。灰鼠毛也好,狐狸毛和貂子毛也好,做了里子,不但更加保暖,还不易脏污。” 常仲莘虽是个替家族跑买卖的二代,自幼也是像像样样地读过私塾,此际连忙文邹邹地拍马屁道:“孔老夫子有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其实晚辈想来,吃穿住行皆是如此,北地不缺皮货,这样的布面裘袄或者袍子,宣大和蓟镇的官宦富豪人家,必会喜欢。” “不但如此,”郑海珠抚摸着柔顺漂亮的貂毛道,“我与你们一直说起的罗刹人,他们的皇帝和贵胄们,也对奢靡的玩意儿孜孜以求,但他们既不懂种棉花和织染出这样好看的布,又不会鞣制和缝纫兽皮子,所以,我们的商贾,除了红茶,尽可以把手艺上乘的皮货,也卖给罗刹人。” 她想一想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一部分通过林丹汗帐下的蒙古人,也可以。咱们得让蒙古人也参与到商路中,分一些甜头,他们才有可能既不让后金鞑子来造孽,也不许罗刹人的哥萨克骑兵闯进来占地盘。” 常仲莘道:“晚辈明白。若大宁镇能如夫人建言的复建,城池便也可像张家口或者辽东的抚顺那样,成为商贾云集之地。晚辈这一路,一直在琢磨夫人指点的‘票号’事宜。咱们常家,必借着走镖的些许底气,先张罗银子到大宁,放给头一拨来探路的小商小贩。” 郑海珠赞许地点头:“那些买卖已经做高了的晋商大家,不缺人,更不缺本钱,还对你们常家得了万岁爷和我的差遣,心里不得劲儿。让他们留在张家口吃老本吧,咱们要做的,是将刚开始跑码头的晋人吸引过来,立好一个新山头。仲莘,你们常家在大宁发达了,可别忘了孝敬马将军。” 常仲莘慨然道:“那是一定的,若无将士们镇守,商贾们哪敢过来。” 郑海珠笑笑,瞥一眼自己的临时保镖头子黄祖德,作了对自己人的不加避讳的口吻,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祖德若也想出来干一番天地,留在马将军麾下,领参谋长一职,不屈才。不打仗的时候,还能与常公子共谋大宁镇互市的诸般事宜,岂非顺溜得很?” 黄祖德心中一喜。 锦衣卫听起来唬人,乃天子亲卫,其实天子还有太监那伙真正的家奴,就算指挥使骆思恭和北镇抚司都督刘侨,不也得常看东厂的脸色么,遑论自己这个连百户都还没升上的小人物。平日里抓人或抄家,捞点油水,也得先交给上头的卫官。 还不如来关外这样的新地界闯闯。 瞧那小马将军,不但对手下兄弟仁义,与夫人的交情也厚,算得御前有人的武将,值得一投。 黄祖德遂十二分地笃诚道:“若得夫人这般安置,卑职求之不得。” …… 车队终于进入蒙古察哈尔部的核心控制区,离察汗浩特城还有不到百公里。 荷卓下令蒙古侍卫们引着大部人马来到山崖下一座黄教寺庙,做最后的休整,并命快马先去王城禀报林丹汗和苏泰大福晋。 郑海珠也完成了那件松江布与灰鼠皮、貂子皮缝制成的裘袄。 “满将军,你吃完了,把这件袄子,送去可敦嬷嬷那里。” 斜阳下,郑海珠穿过寺庙前雪原上的一处处炊饭热气,找到正在和手下兄弟烤兔子吃的满桂。 满桂把啃了一半的兔腿塞给身边小兵,在棉甲上抹了抹手,就要过来接。 再一看郑夫人手中那包袱皮,乃质地上乘的绸子,瞧着比张家口富户家小姐穿的裙子还金贵,忙又把手缩了回来,抓一把雪,仔细搓一遍手掌。 “莫脏了这样贵的绸子,”满桂道,“不吃兔子了,咱现在就去送,天再黑了,不妥。” 正在给另一个兔子开膛的宣镇兵,咧嘴道:“天黑才好咧,头儿就和那可敦嬷嬷直接入了洞房呗。这喇嘛庙修得挺像那么回事,比咱的破帐篷好多了。” “你个瓜娃子,胡说什么,老子烤了你!”满桂一脚踹向那小兵。 却显然收着劲道,那小兵轻松躲开,嬉笑道:“将军饶命,小的给你……们,倒尿盆子赔罪。” 郑海珠一路来已看出,满桂上阵杀敌前,对手下的二十来个宣大兵严厉如煞神,平日里却是打成一片、当作手足般,并无架子。 她于是也挂了凑趣之色,一面将包袱递给满桂,一面问小兵:“你们的头儿,看上那可敦嬷嬷了?” 小兵也喜欢郑夫人平易随和的作派,越发绘声绘色道:“头儿看不看得上那婆娘,咱不晓得,那婆娘,应是有几分那个意思了,要不然,为啥这几日,都给咱们送酥油来?小的去问了几个川蛮子,他们可没有。” “住嘴,”满桂作势又要踹他,“不许一口一个婆娘的,那婆娘汉话很好,若听到咱们这般无礼,回头发脾气,耽误夫人的正事。” 郑海珠抿抿嘴,道声“你们继续吃兔子吧,满将军随我来”。 (本章完) 327章 直男就不能派出去和亲了? 郑海珠带着满桂走远了些,方开口道:“包袱里的袄子,是我一路上缝制的,送给可敦嬷嬷挡挡朔风。灰鼠皮的衬里,银貂的围脖,外头罩的呢,是我们南直隶松江最厚实的大布,花纹是缠枝蕃莲……” “哎哎,等会儿,夫人。” 满桂已经听晕了,这女人家的衣裳,就像她们用的胭脂水粉,娘里娘气又啰嗦繁杂,自己堂堂一个射箭耍刀的大老爷们,哪里整得明白。 他于是露出为难的讪笑:“我说夫人,满桂我一个粗人,脑瓜又笨,如何记得住这些。夫人也是女子,要不,屈尊些个,亲自与那嬷嬷去说说?” 郑海珠叹气:“满桂,你莫自谦什么粗笨,你呀,心里透亮得很,这几日定然也瞧出,荷卓不想搭理我和马将军,要不,她为何来与我们说叨草原地形时,故意换成蒙古话?” 满桂仍是不解,出语却直接:“那,那我和你们是一伙的,她为何不嫌弃我?她莫不是,真的看上老子了?” 郑海珠憋住笑。 满桂和马祥麟这样的钢铁直男,哪里探察和理解得了似海深沉的女人心。 荷卓虽在蒙古人这里,地位不低,行事也老成,但到底还只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女子,见到马祥麟长得又好看,上阵又骁勇无敌,杀的还是她们叶赫部的世仇,荷卓春心萌动,也是水到渠成的表现。 她再遮掩,也还是会教郑海珠这样的同性看出来。 被郑海珠言语间提了数次马将军与妻子乃神仙眷侣后,荷卓在郑、马二人面前的傲然之态,刻意浓重了些,对汉人里唯一能说蒙语的满桂,却尤其关照起来。 这未必就是荷卓过于饥渴、想着“退而求其次”,而是出于自尊与赌气掺半的情绪。 女人这般细如绵针的心思,马祥麟不需要懂,而满桂,不懂最好。 不解风情的糙汉,其实比那些心机深沉的情种型男子,容易引导。 郑海珠于是睨着满桂:“我又不是她,怎地明白?” 旋即又将逗趣里搀了几分恍然领悟之色,浅笑道:“不过,满将军作如是猜想,亦无不可。” 满桂连忙晃着包袱,作摇手抗拒状:“不成不成,她,她算起来,一半是鞑子,一半是北虏,老子一个明国边将,娶了她,和投敌有甚分别?” 郑海珠停了脚步,盯着满桂的眼中,笑意荡然无存,换作了正色。 “满桂,我说过,你不是蠢人,真的蠢人,上马打不了胜仗,下马,也不会像你刚才训斥兵卒那样,虑及他们出言不敬而得罪荷卓的后果。你既然心里头明镜一样,怎地又把敌不敌的,张口就来?你可晓得,在你之前,我大明有不少蒙古种的军将,官至高位?永乐爷器重的郑和,也并非汉人。至于叶赫部女真,当年也是听从朝廷的号令、出兵打过建州女真的。如今林丹汗又公开投向我大明。怎么?你一个蒙古种的明人,娶一个在察哈尔做嬷嬷的叶赫女人,就成了投敌了?” 满桂再一次被眼前的妇人绕晕了,只觉得她嘴皮子翻飞,变出的花样儿,比自己和马将军的刀法枪法还复杂。 满桂干脆直接认怂:“夫人说啥都对。” 言罢,却见郑夫人又恢复了和顺而打趣的神色,瞧着自己,满桂结巴地问:“怎,怎么了?” 郑海珠道:“没怎么,就是在想,满将军说来说去,不过是担心世人怎么看,朝廷怎么看,其实你自个儿,并没有不喜欢荷卓姑娘的意思。” 满桂一愣,很快辩解道:“不是,夫人,我没有……” “嗯,我看得出来,你没有讨厌她,”郑海珠继续举步向黄教寺庙走去,轻描淡写道,“其实,她有什么可讨厌的,若撇了可敦嬷嬷的头衔,不就是个年轻姑娘,长得也不磕碜,配你满桂,不说鲜花插牛粪,说一句鲜桃装篾筐,不委屈你吧?” 满桂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上前几步,对郑海珠道:“行行行,夫人莫再埋汰我了,我赶紧给您老人家办差去。这袍子叫个什么?黄连缠什么纹?” 郑海珠一字一顿道:“黄芦叶蕃莲缠枝纹。” “记住了,记住了,黄葫芦缠枝纹,”满桂抱着包袱,快步往黄教寺庙座落的高地疾走,一面亮开些嗓门道,“属下定将夫人的话传到,可敦嬷嬷送的药当真灵验,夫人的胳膊已大好,半分没耽误给嬷嬷缝袄子。” 一旁扎堆吃晚饭的几个川兵,莫名其妙地看着满桂远去的魁梧身影,再回头时,纷纷站起来,恭敬地向马祥麟行礼。 马祥麟挥挥手,淡淡道声“继续吃吧”,才与郑海珠道:“夫人,马某有事相商。” 二人走得离兵卒们稍远了些,马祥麟抱着胳膊,旁人看来似与郑海珠评论四方地形的模样,他口中实际的语气,却有些凛然:“你,是在撮合满桂和那叶赫女人?” 郑海珠也将目光投向千里暮云平的远方,直言道:“你若真被朝廷调作大宁新镇的守将,下属里有个和察哈尔部联姻的,未尝不是好事。当年,大汉的解忧公主远嫁乌孙,以期达成联合乌孙、断匈奴右臂之计,解忧公主的侍女冯嫽,后来也嫁给了乌孙王帐下的大将,所以……” 马祥麟倏地打断她:“所以,你怎么不干脆帮我也说个媒呢!” 郑海珠刹那间就领受了那股冷硬之意,她收回目光,侧过头,毫无闪避地盯着马祥麟道:“你是不是觉得,满桂乃你的属下,我有些越俎代庖、不知分寸了?” 马祥麟反倒没去迎接女子的眼神,顿了顿,沉声道:“大宁复建八字还没一撇,我就不明白,你在急什么?这又不是攻城拔寨。你们女人,就这么喜欢作媒?” “马祥麟,”郑海珠压着嗓子道,“把你最后那句话收回去。什么叫‘我们女人’喜欢作媒?这是保媒拉纤的事吗?前朝那么多和亲之计,提出来的权臣贵胄,都他娘的是女人吗?和科尔沁、喀喇沁、内喀尔喀联姻的努尔哈赤,是女人吗?怎么,只兴女人远嫁草原和亲,男人就不能为国娶妻了?你们男人那么能耐,怎么堂堂大明的北边有九个镇,朝廷还是落得要给察哈尔送岁赏银子的地步!” “你……”马祥麟一时语噎,只将两道浓眉,拧得更紧。 他再一次感到,熟悉的朋友,在这次旅途中,变得陌生起来。 郑海珠的口吻,却和缓下来。 “祥麟,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你身为满桂上司的权威,那我愿与你解释。此番北来,万岁爷本就口谕于我,让我巡边,犹似不着官袍的巡按御史,我要思量的,自然不止兵戈之计。这些天,我瞧着荷卓对满桂,不太一般,便思及大汉与乌孙的旧事,试探而已。只是正要与你提,你先兴师问罪来了。到底是练枪的,眼观六路。” 马祥麟垂着眼皮听。 这女子真是绵里藏针,哪怕到了如今的交情,也在点明,她郑海珠才是口含天宪的那个,以天家使者的身份,处置一个边关总旗的命运,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 但她亮出的针尖,又主动被她收了回去,仍是摆出了“还须与你商量”的态度。 马祥麟默然一阵,开口道:“在辽东的时候,你也不是没瞧见,李如柏不过是娶了努尔哈赤的女儿做个小妾,就像投敌卖国了一样。现在如果满桂续弦,那个叶赫女人做的可是正妻,我怕……” 这回轮到郑海珠打断了他:“说李如柏投敌卖国的文官御史们,本来就要么脑子糊涂,要么故意装傻。当初李成梁做主,让儿子纳了努尔哈赤的女儿,是朝廷也点了头的,朝堂和边关的人,谁不晓得,那是大明羁縻之策的一部分而已。呵呵,结果努尔哈赤一造反,李如柏就被推到风口浪尖,万夫所指,哪有这样过河拆桥的?还有没有是非之分?” 马祥麟黯然:“文官的笔杆子一动,奏章一上,我们武人能有什么办法?” 郑海珠道:“正因如此,你更应该看清,这些对人不对事的文官,咱们不值得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因为你再是听话,他们的鞭子要抽过来时,总能寻到你的错处。” 马祥麟深深地叹口气,一时不再回应。 郑海珠不想众目睽睽之下,太阳落山了还和马大将军并肩而立,遂准备回庙里休息。 转身时,却见黑熊似地满桂,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 “夫人,那个,可敦嬷嬷说,多谢费心。” 满桂仍是扯着嗓门,好教军士们周知,他是替郑夫人办事,才钻进那叶赫女人歇整的屋子。 待满桂到得近前,郑海珠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比割鞑子人头还利索?” 满桂脱口而出:“她要给我做酥油茶,吓得老子,赶紧溜了。” (本章完) 328章 荷卓的信仰 “郑氏,你到我的马车上来,我要与你说说面见大汗与大福晋的规矩。” 离察汗浩特的王帐还有二三十里路时,荷卓主动提了带有命令口吻的“邀请”。 郑海珠在荷卓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今日的打扮上。 荷卓的发髻前后,都鲜少珠翠琳琅,她身上,却已然穿上了郑海珠让满桂送去的松江布面裘袄。 这女人的面架五官,不像大部分蒙古或女真人那样扁平。略深陷的眼睛,收拢的鼻管,薄薄的双唇,都令她的长相,体现出聪明果决的气质。 她身上那块松江大布,黑底黄栌色的搭配,是郑海珠在南直隶时,执意让范裁缝去染的。 彼时,范裁缝和范破虏父女,都直言进谏,说这种花纹太老气,奶奶小姐们不会要穿的。 郑海珠并未多与他们说教,吩咐照做就是。 在缙绅富户云集的江南,不少贵妇名媛们,人生的全部意义,便是追求如何让自己永葆青春与幼嫩,以换得丈夫流连小妾院里的时间能少些。 色彩深沉如夜空、厚重如大地的衣袍,并非给她们那样动辄将“老气”挂在嘴边的群体准备的。 此刻,从郑海珠同样身为女人的视角看来,年轻的荷卓,反倒因为从面相到神态的高智商感,非常适合大地色系,有一种沉着稳定、抗压能力很强的观感。 “你这件皮袄不错。”荷卓开口,止住了郑海珠坦然的打量。 叶赫女人的嘴角,如一路行来那样,没有笑意,语气却不算冷冽。 “我们叶赫部的贵女,也是将灰鼠裘作为衬里穿,不像昂格尔那些蒙古台吉,兽毛都钉在风袍表面,唯恐别个不知道他们的富有。瞧着越发像一头熊。” 荷卓在郑海珠跟前,始终不避讳关于昂格尔这个蒙古纨绔贵胄的“日常吐槽”,哪怕打完正蓝旗后、与郑海珠甩脸子发脾气时,也不掩饰。 郑海珠于是略略俯身:“嬷嬷喜欢就好。我只是想着,灰鼠和貂子的毛,柔软舒服,絮在里头,用布面裹起,显得精神利落些。” 荷卓捋着袖子问道:“你们这个花样,是什么?昨天满将军说叫黄葫芦?呵呵,我想想,也不可能叫这个名儿。” 郑海珠辨出,女人对满桂的嗤之以鼻,分明带一星半点觉得有趣的嗔意,完全没有针对昂格尔时的鄙夷。 “是,满将军上阵杀敌不含糊,看明白衣衫花样儿,确实难为他了。说与嬷嬷知,这个纹样,叫番莲缠枝。莲花本为粉色白色,但我偏爱黄栌叶色,就让匠人染出来,运到京师,果然主顾纷至沓来。待到此番进了草原,我竟发现,这颜色,与乌思藏黄教僧侣的帽子一样,讶异之下,颇觉有缘。” 荷卓眼神微动,摩挲着一朵印染精美、边缘清晰的番莲,绷着的面颊总算舒展了些,嘀咕一句“还真是”。 郑海珠的心里,也像对座女子的神色一样,松驰几分。 观察不同人的言行,并联系前情去分析,才能更准确地进行攻心战。 郑海珠自出塞后,观察荷卓与其他蒙古卫士们的言行细节,包括荷卓选择歇脚的寺院类别,交叉印证后发现,他们信奉的仍然是藏传佛教里的黄教,而非林丹汗两年前改信的红教。 往前推几十年的大明隆庆帝时,蒙古草原的俺答汗,为了解决自己的身份问题,与乌思藏(即西I藏)的哲蚌寺寺主,索南嘉措,出于各自利益的考量,对外宣布,索南嘉措乃是元朝立国时的“国师”八思巴的转世,而俺答汗,则是忽必烈大汗的转世。 其实,八思巴是藏传佛教萨迦派,也就是俗称“花教”的领袖,索南嘉措则属于黄教,派别完全不同。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元帝国消亡后的各蒙古部落,依然是藏传佛教的信众。 俺答汗需要索南嘉措的“转世论”来把他包装为成吉思汗的后裔,助他在草原威望大涨,而索南嘉措,无疑也需要借助俺答汗强悍的军事实力,帮助后起之秀的黄教,打败白教、花教、红教等教派,在广阔的蒙古草原得以传播壮大。 如此一来,到了半个世纪后的今天,黄教已经在蒙古人心里根深蒂固,哪怕苏泰、荷卓这样的叶赫女真人,也信奉黄教,毕竟叶赫部与蒙古接壤。 即使苏泰的丈夫林丹汗,几年前被红教领袖洗了脑,强硬地改推红教,这种犹如“发文件”式的运动,并不能真的撼动黄教在众人心中的地位。 郑海珠不信古今中外的任何教派,但清醒地明白,自己要争取到苏泰福晋与荷卓这样能力与财富都不逊于男子的强势女性,除了经济利益和权力诱惑外,更要重视她们被男权世界忽视的生理需求,以及寻求解压出路的精神世界: 也就是,情欲,和信仰。 颜思齐为了在日本平户港挣扎求生,徐光启为了引入西洋先进的火器与数学理论,都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西教的外壳,她郑海珠怎么就不能为了抵御建奴外虏,从宗教入手,撸撸叶赫女子的顺毛呢? 郑海珠遂佯兴起之意道:“我们明国的山西五台山,也是黄教布法之地。汉家僧侣着青袍,黄教僧侣着黄袍,青黄共立,皆是佛家高义,皆是芸芸众生的福祉。” 荷卓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但眉眼间,忽地染上浅浅忧思。 少顷,她才又开口道:“我已点拨过昂格尔,不要提你们明人有意拿我们的岁赏银子引诱正蓝旗,就说是在滦河边遇到了德格类。他答应了,不然,会让林丹汗觉得他很蠢。” (本周都在矿区,经常下井,更新又不稳定,万分抱歉) 329章 入城 林丹汗,作为蒙古帝国的最后一任大汗,因为至死都与满清作对,清王朝统治者对他的评价自然不会太高,甚至有意在史料的记载中,将他描画得颟顸愚蠢,又添加他兴兵残杀蒙古小部落的笔墨,以反衬满洲皇太极政权“救蒙古苍生于水火”。 但穿过茫茫雪原,来到王城察罕浩特实地后,郑海珠的第一印象,却是,至少在察哈尔部的核心统治区,林丹汗的布局颇有章法。 此处是后世大兴安岭的南端,呼伦贝尔草原与锡林郭勒草原汇通之处,牧草茂盛,水源灌溉也充足,不但放牧无忧,适当的农业耕种也能保障。 “夫人,蒙古兵说,从东边的山谷出发,若是无雪无冰的季节,行军三四日,就可以到科尔沁部落。” 满桂打马上来,向郑海珠说道。 郑海珠抬头看看王城所在的阿巴嘎哈伦山,点头道:“真会选地方,堡垒也立了不少。” 一旁的马祥麟附和:“科尔沁人就算受了鞑子的挑唆,打过来,也不敢走谷底,否则山上放箭,好比瓮中捉鳖。再看那王城修建的架势,比山海关也不遑多让了。” “所以,大凌河堡,大宁,到这察罕浩特,其实与辽东各处一样,都是拦住鞑子的关防大网。这些西边和南边的网,都得织结实了,得逼着满洲往北去寻出路,倘使遇上罗刹的哥萨克军,他两个,正好比一比,是鞑子的步弓厉害,还是哥萨克的火枪厉害。” 郑海珠说着,跳下马,急步往昂格尔与荷卓的车驾走去。 在大部队的前方,也有一队人马从城门方向缓缓行来。 看着应是迎接的臣僚,醒目又奇特之处在于,除了一群估计用于劳军的羊,另有几十头健硕的牛,拉着一顶巨大的蒙古包,远望去,仿如缓缓移动的宫殿。 “咦,那不是大汗赏给超可图台吉的车庐么?”昂格尔好奇道。 马祥麟因一路来被这蒙古纨绔缠着教几招枪法,和昂格尔算混熟了,听了满桂的翻译后,直言问道:“昂格尔台吉,车庐就是那个大帐么?超可图台吉又是谁?” 昂格尔轻哼一声,好奇里搀入了不屑,完全不避讳在明人面前表露出讥讽的语气:“是漠北外喀尔喀的王子,说一心向佛,蹭到大汗跟前,这两年颇为得宠。” 郑海珠迅速消化着昂格尔话中的信息,试探地问昂格尔:“这位超可图台吉,可是信的莲生大师吗?” 莲花生大师,就是红教宁玛派的创始人。原本笃信格鲁派黄教的林丹汗,三四年前突然改信红教,既然昂格尔提及“这两年”得宠的意思,郑海珠猜测,那位漠北王子,信的多半是红教。 在当下的察哈尔,不摸清楚汗王亲信们的教派,就没法施展外交手腕。 果然,昂格尔的促狭之色更浓,瞥了一眼郑海珠:“你倒知晓得清楚,是不是荷卓与你说的?荷卓一定也厌烦他。” “昂格尔台吉,你在说什么呀!我何曾对外喀尔喀王子有不敬!”荷卓终于从车上走下来,制止了多嘴多舌的昂格尔,却也狐疑地望向那顶越来越近的车庐。 很快,前方的队伍,到得面前。 一身锦裘华服的超可图台吉,翻身下马。 “这个王子,模样还比较靠谱。” 郑海珠暗暗品评道。 超可图和昂格尔一样,也是不到三十的岁数,很高,却不似后者一副脑满肠肥、挺胸凸肚的外观,而是身量瘦削,皮帽下的面孔比不少蒙古男子白皙些,衬上清俊的五官,竟有些汉地读书人的斯文相。 小王子开口,用一串蒙语向昂格尔与荷卓说着什么,同时不忘将目光颇有分寸地投向郑海珠和两位明国大将,自然地露出寒暄之上的笃诚笑意。 荷卓却始终面色冷淡,等超可图说完了,转身对郑海珠道:“台吉说,他把这顶穹庐借给你们,你们的副将和一些军头,可以在里面歇息。倘使夜里风雪重,压塌了兵卒们的毡帐,他们也有地方过夜,不会冻死。” 马祥麟和满桂能跟着郑海珠进到王城,但除了他们的几个随从,以及郑海珠的锦衣护卫外,其他明军,自然都必须驻扎在城外,且处于蒙古近卫军的环伺中。 郑海珠与马祥麟,忙向超可图致谢。 超可图越发现出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之态,不紧不慢道:“苏泰可敦听闻是贵国英勇的将士,击溃了建州人,十分欢喜。我那时恰在大汗帐中,也欣然于叶赫部的仇敌得了报应。这顶车庐本就是大汗与可敦赏赐于我的,将它送来明国勇士们的驻地,也是我的几分心意……” “行了,大诗人,”昂格尔自负身份更高些,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莫不是还想吹着北风,再给明国人做几首诗么?快些进城吧!” 时逢申初,一番折腾,上山进城后,太阳已快从西边雪原的地平线落下去。 背靠雪山的大片蒙古包,木柱粗壮,金顶耀眼,旗幡飘扬,那番映着夕阳的高阔雄伟的气象,不逊于汉家的宫殿建筑群。 林丹汗命帐下执事官传话,现下时辰已晚,明日再召见明国使者,明国人先去东边的客帐住下。 昂格尔乐得先回自己的蒙古包里,搂着美人喝酒解乏,眨眼就没了踪影。 小王子超可图倒作出陪去客帐的意思,但被荷卓拒绝了。 “台吉是贵人,怎好劳动台吉。接伴和安置明国人的事,我来就好。” 超可图也不坚持,又与荷卓说了几句,荷卓回应他后,他便转到明人跟前,作礼告辞。 满桂寻个机会,偷偷地与郑海珠嘀咕:“夫人,我咋觉得,那个什么外喀尔喀王子,对荷卓姑娘,有些献殷勤的意思?但荷卓姑娘分明不太想搭理她。” 郑海珠“哦”一声,问道:“他俩最后说的啥事?” “好像是,王子请荷卓去打猎,荷卓说她要去听啥师父讲经的。” “那挺好,”郑海珠冲满桂眨眨眼,“你这情敌,不战而败,你有戏。” 满桂“咳”一声:“怎地又拿我说笑,我这不是,想着夫人头里的吩咐,让我没事就偷听蒙古人说话么。” 郑海珠抿嘴:“偷听得好,下次继续听。回头我和马将军去见林丹汗和苏泰时,你换个蒙古袍子,和常公子去城内转转。能在王城里开酒肆商铺的,定然都是贵胄的亲戚,晓事也多。你主要打听,察哈尔各部的实力,以及他们对乌思藏两个教派的看法。对了,你幼年入关时,家中有人信黄教不?” 满桂摇头:“我阿爸说了,又不给咱饭吃,信那作甚?” 郑海珠轻声道:“你不可流露这般不敬之色。相反,你去学些教义里的蒙语,回来教我。” 330章 面见林丹汗 郑海珠踏入林丹汗的大帐时,觉得自己好像,踏入了一个色彩拥挤到令人头晕的容器。 无论铺着的还是挂着的毛织厚毯,无论摆设中的屏风桌椅还是高矮木柜,乃至环绕穹顶与帐墙的壁画,都堆砌着金、朱、蓝、绿、紫等浓重的颜色。 这些色彩,又同时散发着独特的光泽,似乎每一寸都包浆了兽类的油脂,在视觉冲击的同时,刺激着远道而来的客人的鼻腔。 所幸,积重的膻味很快被红茶的香气压了下去。 郑海珠与马祥麟穿过宽大斑斓的地毯,来到林丹汗的王座前时,荷卓正指引蒙古侍女,滤出现煮的红茶汁液,分为原液和加了马奶两种,伺候林丹汗与苏泰福晋品饮。 未在元代时南下接受汉人风俗的那部分蒙古人,有许多,仍不接受纯粹的绿茶。 在互市中得到的细青叶茶后,这些蒙古贵族,会令仆婢们用草原的梧花与青叶茶一起熏蒸、二次晒制后再喝。 但黑砖茶就很受王公贵胄们的青睐。 大小部落通行的兑换规则是,十片黑砖茶能换一头肥羊,一百片能换一头骆驼。 故而,与黑砖茶一样经过了发酵工艺的红茶,显然让察哈尔部的王与他的女人,很受用。 从林丹汗与荷卓交谈的面色上,就能看出来。 林丹汗,这位自诩与明国皇帝并列的“北漠至尊”,正是三十不到的壮年,因登基后不久便上马征战,沙场天子特有的悍勇与阴鸷,同时出现在那张细眼勾鼻、颧骨高耸的脸上。 他那因为政治联姻而来到草原的叶赫福晋,苏泰,看着也就二十岁左右,粉面樱唇,皮肤细腻又不苍白,一双黑睫浓密的杏眼,顾盼间的神采,比闪亮的珍珠帽帘还熠熠生辉。 郑海珠不由感慨,到底是与历史上著名的“东哥”并提的女真美人,此言不虚。 不过,苏泰的眉眼间,还流露出典雅的气质,不似努尔哈赤的大小福晋那样,就算五官漂亮,情态却是要么呆笨要么冶俗。 荷卓说起过,苏泰福晋能作汉诗,还能用蒙文写长歌,难怪,腹有诗书气自华。 此际,苏泰目光投过来,只扫了一眼马祥麟,便停留在郑海珠脸上。 和煦的笑意,多过参研玩味的威压感。 林丹汗也放下茶碗,一面打量着两个早已由荷卓仔细禀报过原委的明国人,一面向侍立座下的“必阇赤”和通译摆摆手。 必阇赤,就是蒙古汗王手下执掌礼仪文史的官员。成吉思汗家族以奴仆型的士兵“怯薛”军队四处征伐,建立元朝后,这些“怯薛”和他们的后代,领了各种官职,官名后都有个“赤”字。写圣旨的叫“扎里赤”,礼部、翰林院或鸿胪寺的官员叫“必阇赤”,负责王都治安的叫“忽剌罕赤”。 由于立国时的大量蒙古官员,直接从家奴转化而来,所以对皇帝会自称“奴”,其他途径从政的蒙古大臣,慢慢地,便也以“奴婢、奴才”自称。满洲建部和后来的清王朝大臣们,都自称奴才,御前仪态十分卑微,动辄下跪,与中原帝国历来的君臣之仪大相径庭。 在林丹汗的指令下,类似鸿胪寺官员身份的必阇赤,上前接过郑海珠手中盖有宣大总督印鉴的明廷文书,与通译核对一遍后,噗通一声跪在林丹汗的靴子前,叽里咕噜地用蒙语读起来。 林丹汗没听几句就制止了他,吩咐侍从婢女们给郑、马二人看座,并端上吃食。 “这是用羊羔肉煎的派饼,你们二位,尝尝。” 苏泰改了改坐姿,稍稍前倾了几分上半身,开腔道。 语气柔和,汉话虽与荷卓一样有口音,却用词讲究。 食盒中,纹样精美的瓷盘里,码放着柿子大小的酱红色肉饼,热气腾腾,散发出羊肉与香料的浓烈气味。 郑海珠和马祥麟拱手谢过蒙古汉王,举箸夹碎一小块,入口尝了。 苏泰于端庄的神态里,忽地闪现一丝趣黠之意,婉婉道:“大汗今日吃过派饼后,再饮了你们进献的茶,才觉出好来。这茶,伴着羊肉吃,真不错。” 如此话茬,郑海珠求之不得,忙接上,将红茶商吹了一通。 揉捻工艺之类的技术层面,略过不提,只讲它远比青叶茶更能帮助克化肥腴兽肉,对运输条件的要求也不那么苛刻,最关键的,自这红茶问世以来,海外番商已从明国的台湾、漳泉、濠境买去很多,说明极受欢迎。既如此,从草原西边走陆路过来的番商,定也会愿意在察汗浩特的互市里将它们买回去。 “大汗,福晋,贵部的商人用马匹和皮毛,与我们明国的商贾换红茶,再用红茶与西边换来银子和香料,银子买粮食和盐,香料又可以换更多的红茶,不多时,周遭各部,说不定外喀尔喀蒙古,也会来察汗浩特交易。大汗得到丰厚的税银,就可以拥有更多的察哈尔勇士。” 在郑海珠给林丹汗“画大饼”的整个过程里,苏泰福晋始终亲自开口翻译,有些听不懂的汉话词汇,也会询问荷卓,主仆二人探讨几句后,苏泰再告诉林丹汗。 林丹汗则如大部分上位者那样,聆听之中并不会有什么明显流露情绪的表示。 最终,林丹汗冲异族妻子淡淡地点点头,却未看向郑海珠,而是忽地对马祥麟发话道:“明国的将军,你们这次和建部开战时,用了一种很厉害的火器?” 四磅炮在蒙古人面前露过,所以这个问题,林丹汗一定会提出来。郑海珠在路上,就与马祥麟合计过,如何牵着林丹汗的鼻子来回答。 “汗王,”马祥麟一如进帐时那样绷着脸,惜言如金道,“火器,步卒,和骑士们,在击败敌人中,都很重要。” “将军说得对。听说,东边的建州女真,也有火器了。” 马祥麟答道:“这次打正蓝旗的那个小旗主,我们没有看到。” 林丹汗冷笑一声:“我们蒙古没有铁石,建州那里却有,他们总能越造越多。你们明国,可以在岁赏银子之外,给我们运来一些火器吗?” 马祥麟依着先头商定的路数,作语塞状,望向郑海珠。 出门在外,身份和权威,不光是朝廷给的,还得靠队友持续烘托。 和任何对家,谈任何项目,拍板的话事人,有且只能有一个。 郑海珠欠身开口:“大汗,建州女真的骑射功夫,虽不能与察哈尔的勇士们比,但努尔哈赤和他的狼崽子们,确实想从我大明偷学火器制法。只是,不同火器的铸造和用法,差别很大,火药配伍亦不同,更莫提费钱甚巨,建州女真目下这副连口粮都要出来抢的情形,要像我们明国这样大造火器,怕是不行。” “明国妇人,你不要兜圈子,我是让你回去告诉你们的皇帝,我们察哈尔,也想要火器。” 郑海珠迎着林丹汗森然的目光:“大汗,若蓟州到察哈尔的商路打通,并且贵部的勇士们,能与我们大宁至大凌河一带的明军,共同抗击往西抢掠的建州女真人,而不是每年领了岁赏银子,只是不再劫掠我明国边民,那么,我们两国才能商量,察汗浩特的城头,是否需要几门火器,以防建州女真在南边破不了防线的话,会往北来察汗浩特撒气。” 林丹汗听了苏泰的翻译后,将脸一沉。 在苏泰小心地补充了一句后,他才面色稍霁,似有些讶异道:“你们明国,要重修大宁镇?在那里驻兵?” 郑海珠点头,指指马祥麟:“我们有这样厉害的将军,有最能克制八旗军打法的骑兵和步兵,为何不来镇守大宁故地?” 林丹汗拨弄着手中的佛珠,沉思不语。 妻子苏泰说得不错,设若南边能填入明国军队的驻防,察哈尔就可以分出更多精力,收服周遭不服的部落,不断壮大本部实力,直到往东镇压科尔沁。 所以,既然两国要互相利用,自己对明人使者,还是得客气些。 林丹汗于是往虎皮王座上一靠,又想了一会,沉声说道:“那就先看你们的皇帝,是不是同意复建大宁镇,还有,是否准许在蓟州关外再开几个互市吧。要知道,宣大的互市,可是本汗当年打出来的。你们明国那些大臣,心眼太坏,阻止互市,其实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家族,能把茶叶、瓷器和铁锅卖得更贵。” 汗王说完,主动示意荷卓,去给郑、马二人添红茶。 郑海珠掏出准备好的小布包,往茶碗里放了几颗陈皮,又将一个装着梅子、陈皮、桂花、玫瑰等各种辅料的陶瓷盒,交给荷卓。 在后世自诩资深茶客的人看来,花茶的饮法,不够高端大气上档次,但在眼下的外交中,投其所好才是真正的高大上。 “大汗与福晋,还可试试往我们的红茶里添些料,或增加酸甜,或别有芬芳,就像蒙古贵人们爱饮的梧花青叶茶。” 林丹汗和苏泰试了,一个喜欢陈皮喝法,更压得住羊肉的油腻,一个则偏爱桂花这种北漠闻不到的浓香。 王座前的氛围缓和之际,林丹汗忽地想起一事,看一眼忙碌中的荷卓,转向苏泰道:“荷卓这次,功劳也不小,本汗,也要赏赐荷卓。” 始终盯着各人面部表情的郑海珠,虽听不懂这几句蒙语,却分明见到屈膝行礼后的荷卓,转过身走向风炉去放茶壶时,面色已变。 (本章完) 331章 荷卓的命运(上) 过了面见林丹汗的第一关,明国使团顺利地暂住下来。 郑海珠还在宣大与许三、常仲莘计议察哈尔之行时,就把关于随行川军的口粮预判,考虑了进去。 许三手下的人,事先在蓟州出银子,买了许多戚继光当年教会蓟州人做的“饼串子”,由出关巡边的川军每人多带半个月的量。滦河之战后,跟随马祥麟来到察哈尔的小几百川军,就获得了一个月左右的饼子口粮。 晋商常家出的,则是盐醋布与肉干。 盐醋布乃是最常见的军队副食品,布条浸透加了盐的米醋,晒干后折叠,军人们吃干粮时,用刀削一小块盐醋布,泡水,好比一碗有滋味的汤,不仅补充盐分,还能让硬得能硌掉牙齿的麦饼粟饼,不再那么难以下咽了。 除此之外,苏泰以感谢明军教训了正蓝旗为由,赏了马祥麟所部五十头羊。 这样一来,明国使团,可以在察汗浩特驻留到新年的正月结束,郑海珠也有足够的时间了解察哈尔部。 林丹汗的三个大福晋里,目前只有识文断字又为大汗生下长子的苏泰,陪伴左右,另外两位同样享有“可敦”封号的大福晋,带着军队与臣属官员,经营着各自的斡尔朵封地。 听郑海珠说了自己与叶赫部女子的渊源后,苏泰的态度越发亲善起来,非常符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苏泰有着语言优势,蒙古又不似中原那般禁锢女子,对于新开茶马商路十分心动的林丹汗,遂命苏泰与郑海珠直接议事,商定两边的条件后,再行国书,由明人带回京师。 其实,首次在岁赏银子体系外,尝试性地合作,核心就是三点:主权,军事保障,商路利益。 谈钱,是相对容易的切入点,郑海珠于是向苏泰提出,先谈商路利益。 苏泰果然效率惊人,区区几日后,郑海珠来到苏泰的帐殿时,殿内已多了几名从苏泰的斡尔朵封地快马赶来的臣子。 有男有女,多为负责税务的官员,延用的竟还是宋元风格的名字——“宣课提举”。 依着几位宣课提举的说法,察哈尔目前,与元朝时的规矩一样,对商人只征收住税,不征收过税。 约略类似于,只征收交易税,不似大明运河钞关和闽粤松江那样,征收过境“买路钱”或者关税。 郑海珠听完后,向苏泰道:“福晋,为了吸引更多的商贾走这条线,头两年,住税可以从三十税一改为四十税一,但察哈尔往漠北蒙古诸部方向,可以设置关卡,如我们大明的月港和松江海关那样,征收过税。譬如宋元时,有叫作市舶司的衙门,收取‘抽分’。粗色货物十五取一,细色货物十取一。或者再周密些,列出各色名目,黑砖茶取多少,青叶茶取多少,红茶取多少,皮毛和马匹取多少,木材与瓷器又取多少,等等。” 一个税务女提举凝神听了,不由问道:“草原那般广大,商队若绕开那些关卡呢?” 郑海珠道:“没错,听起来,过税比住税难收。其实不然。商人最终的目的是把东西顺利又安全地卖出去,所以他们一定会聚集到互市来。无论他们想进察哈尔的互市,还是进大宁镇的互市,都得先交出关税凭据,否则不得交易。” 这些收税的蒙古人,经济头脑远比放马放羊或者守卫治安的同胞活络许多。 果然,又一个税务官小心翼翼地又带了点儿兴奋地向苏泰道:“福晋,若这条商路兴盛起来,四面八方的小买卖人也会越来越多,咱们斡尔朵可以放印子钱给他们。” 印子钱,类似高利贷,与郑海珠准备让常家公子提前开展的票号业务,完全是两种模式。 但此刻,印子钱倒成了话题的转场。 郑海珠遂赞赏道:“这位提举好见识,商人,自是要本钱的。但有了本钱,还有个怎么运银子的麻烦。譬如茶叶、丝布、瓷器等,动辄费银万两,商人又爱结伴出行,边军也不能护他们一路。所以,我们明人可以与福晋合开票号。” 言罢,她以几个茶杯作例,向苏泰和蒙古税官简单解释了什么叫“汇兑业务”。 苏泰的聪明,格局远在自家封地内的税官之上,思量片刻,向郑海珠诚然道:“你说的这个,似比印子钱还妥善些。印子钱或许有去无回,而这个票号,若商人在大宁镇存了银子,到我察哈尔来提,大宁镇那边的银子便是保银。” “福晋慧心了得,正是如此,况且,”郑海珠直言道,“福晋与我们常公子联袂的票号,自应是第一家,但也可允准旁的商贾来开票号,大不了,每岁问他们收一笔金融监管税银,岂非又是一个进项?” 在苏泰听来,“金融监管”,和“票号”、“关税”这些词一样,都是前所未闻的,但经过眼前的明国妇人解释后,能令自己了然、为自己和丈夫带来财富的。 苏泰于是越谈越欢欣,请郑海珠将会谈成果都用明国话写下来,再命几个税务提举商量成合适的蒙文,另著一个蒙文版本。 随后,察哈尔的皇后,与明国的使者,两个女人针对商路从南至北,哪几段属于大明主权,哪几段属于察哈尔主权,两国如何驻军,彼此不可擅开边衅,又须在遇到满洲鞑子入侵滋扰时互为援应等,对着帐中的沙盘一一商议。 如此谈了小半日,税官们一一退下后,郑海珠才恭敬中带着些微疑惑,问苏泰:“福晋,今日怎地未见到荷卓?我还答应她,教她怎么用我们南直隶的针法,缝制灰鼠皮子。” 苏泰容色随和道:“想来一路风尘劳顿,她病了,在山上的寺里静养,医官瞧过,没有大碍,休息几日便好。” 郑海珠心中疑惑。 她已晓得荷卓身为苏泰的头号亲信侍女,在察哈尔有自己的帐篷,前几天远观时,那帐篷比客帐还高大华丽。 这冰天雪地的时节,又要养病,有那样暖和的穹庐不住,住到山上的黄教寺庙去? 332章 荷卓的命运(中) 又过了两日,苏泰陪着林丹汗去百里外,恭迎一位藏教法师入寺,来回须三四天。 郑海珠难得有了闲暇,想去探望荷卓,寻到苏泰帐下留守的仆婢打问时,好几人都是惶然摆手。 郑海珠疑云更炽,回到帐中,正想着如何上山时,满桂和常仲莘,从王城逛完集市归来。 常仲莘虽年轻,却已是颇能来事的老江湖,张口就把满桂夸得花一样,言道若不是满大将军的蒙古话流利如滔滔江水,自己肯定完不成夫人交办的考察此地汗权与风物的任务。 “哦?”郑海珠在铺着兽皮的桦木榻上坐下来,对满桂道,“说说,这几天打听到什么了。” 满桂大剌剌地捧起奶茶碗,牛饮几口,抹一把胡子,开腔道:“蒙古人缺啥、稀罕啥、喜欢买啥、分别是些什么价码,我都与常公子说了,他能写会算的,回头让他像戏文里上奏似的,给夫人你呈个囫囵周至的本子。我呢,就和夫人禀报一下,蒙古人,他们的远景。” 郑海珠觉得有趣,要论学她的新词汇,学得最快的,还是这个粗中有细的满桂。 “远景可喜,还是堪忧?”郑海珠递块点心给满桂,温言问道。 “堪了大忧,”满桂摇头,“夫人不是特别嘱咐我,多问他们信喇嘛教的事嘛。我这几日自然于此事上,打听得特别细一些,这才晓得,原来自打蒙古各部信了乌思藏的黄教,几任大汗都规定,每户人家,得出个儿子,去出家。若仅止于此,也就算了,毕竟还有其他儿子传宗接代。但做了喇嘛,吃喝都有人供着,不必放牧吃苦,不必承担徭役,更不必打仗送命,就有越来越多牧民家的男丁,去做喇嘛。长此以往,蒙古哪里还能有啥勇士?都在庙里念经呢。” 郑海珠闻言,不吝赞许道:“满将军见微知著。” 满桂咧着嘴:“这词,就是夸咱说得对的意思吧?” “是。满将军所言,其实道出了一个缘由,想那乌思藏的前身,土蕃人,唐宋时何其悍勇,但有明一带战力衰竭,应与乌思藏的子民开始笃信黄教有关。此教教义温和,倡导禁欲修行,和草原行国以往奉行的萨满教全然不同。蒙古的俺答汗,当年只是为了借用黄教的转世之说,来美化自己的身份,达到继承汗位的目的,想不了这么远。” 满桂听着表扬,面上得色更浓,越发侃侃而谈起来:“夫人,咱还从所见所闻里,琢磨出更著的来。你道那林丹汗,为何又舍了黄教,去推什么红教?” 郑海珠佯作回忆道:“路上听荷卓说过一嘴,好像是,林丹汗少年就开始征战,性子粗豪,不爱文辞,红教没有黄教那么艰深,还多有幻术的戏法儿,更令林丹汗觉得有趣。” 满桂抿嘴:“哎,那荷卓,到底是个没嫁人的姑娘,看事儿,眼力不深。” 他旋即意识到,对面和颜悦色盯着自己的郑夫人,也是个没嫁人的,而且一辈子都不打算嫁人了。 满桂忙将那副欠揍的嬉笑鄙薄之态收了,挠挠头,一时语噎。 郑海珠不以为意:“简略地说来,莫扯些旁的。” 满桂才又续上:“夫人,那个红教的喇嘛,就像咱中原的道士似的,可以娶媳妇儿。据说,据说是因为他们的教义,提倡啥双修,就是,就是男女一块儿修行。既然不禁娶妻生子,可不就不会减少丁口嘛。我又听市肆里的那些买卖人和伙计说,双修还有各种密法,林丹汗那样儿的,定然喜欢。自古君王,哪有不好色的。” 满桂内心,实则既不把郑海珠当朝廷的人,也不把她当妇人,所以嘴上不把门,语气却也不猥琐。 郑海珠则陷入沉思。 宁玛派与格鲁派,教义的确不同。但满桂提到的“双修”,是密宗之法,绝不能简单地视作教派的差异。只是,如今身处这距离后世数百年的时空里,的确不应基于对宗教理论的尊重,而排斥满桂的躬行“调研”。 林丹汗改推红教,或许真的不是出于什么开悟皈依之心,而就是因为担心黄教会越来越对他的枭雄之志产生负面影响,并且在君王的个人旨趣上,他也更倾向于红教。 只听满桂又道:“夫人,所以我才觉着,林丹汗这么搞,不行。莫说右翼蒙古,就是左翼这里听命于林丹汗的大部落,也是信黄教信了几十年了,忽然逼着他们改,不得惹毛了他们?” 郑海珠往红茶碗里添了羊奶,看白色的液态回旋出复杂的花纹,又很快与茶色融在一处,不由带着几分讥诮之意道:“是啊,我要是努尔哈赤,巴不得林丹汗这样做,而我,但凡带着儿子们从明国抢到了东西,必要多少分出些资财来,给左右翼蒙古信黄教的部落,造个庙、请个神啥的,获取他们的欢心,撺掇着他们,与林丹汗对着干。” 正说着,马祥麟掀了帘子进帐来。 满桂诧异道:“马将军,你不是被那个昂格尔拉去,和一帮台吉喝酒去了嘛?” 马祥麟对被郑海珠分派了公关蒙古上层领主的任务,本就觉得勉力为之,此刻更是现了嗤之以鼻之色,冷冷道:“喝了没几口酒,就见他们打了起来。问了通译,才知是几个信黄教的,不忿一个信红教的出言不逊。说来一个个的阿爸,都是领兵打仗的,子弟们却不论兵法,不研弓矢,为了哪个菩萨说得对,自己人之间大打出手,可笑至极。” 满桂闻言,对着郑海珠露出一个“瞧咱说得多准”的神色,继而向马祥麟笑道:“马少主好歹喝上了几口好酒,满桂我办了一天的差,也想去喝点儿酒,解解乏……” 马祥麟没反应过来,瓮声瓮气道:“苏泰不是送了马奶酒过来,你自去取了便是。” 郑海珠却明白了。满桂想去王城的酒肉歌舞场子,但身边没钱。 她于是掏出褡裢,挑了个大些的元宝递给满桂:“乐呵乐呵无妨,但别惹事,莫和蒙古人争风吃醋。” 满桂不假客套地接过:“夫人放心,去去就回,去去就回,顺便儿再给夫人多打探些消息来。” 察汗浩特虽不及当年的元大都繁华绮丽,到底也是林丹汗倾注整个察哈尔的财力营建的王城,即便这苦寒的十冬腊月,城中到了夜间也并未一片死寂。 无论帐篷穹庐还是夯土排屋,都有伴随着笙歌之音的喧哗人声。 给明国使者居住的客帐,地势较高,郑海珠站在燃着的火堆前,俯瞰了一会儿城中景象,正要回帐中歇息,忽见被一长排火把照耀的雪地上,有人缓缓走来。 瞧着吃力,原来肩膀上还扛着一个。 “满桂?可是你么?”郑海珠辨出些情形后,迎上几步唤道。 “可不就是老子这个倒霉蛋么。”满桂应一声,趋近郑海珠时才压着声音补上一句,“荷卓姑娘祖坟冒烟了,要不是遇上老子,她得冻死在野地里。” 333章 荷卓的命运(下) 郑海珠已经闻到了荷卓身上浓重的酒气。 她低声问满桂:“是喝醉了吗?怎地不直接送回苏泰福晋那里?” “我的姑奶奶,”满桂嗤了一声,“你这几日惦记着荷卓莫名其妙不露面了,我满桂难道看不出来?” 郑海珠掸去荷卓背上的雪,暗道,满桂这家伙,果然和毛文龙一样,外表是个大咧咧的粗坯,其实眼珠子和心,都一直转个不停,真是个很可用的人精。 只听满桂又补充道:“夫人,左右林丹汗两口子都不在城里,老子逮着这好的机会,不正好让你老人家亲自问问荷卓缘由?再说了,今日,今日荷卓那模样,还真是蹊跷。哎,进帐细说。” 所幸此际夜深,驿馆主事的几个蒙古官员早已下值。 剩下的杂役远远地驻足,黑咕隆咚地,还以为是明国将军带了声妓回来,正嘀咕着怎地是进了那领头夫人的穹庐,想凑过来瞧瞧,却见须臾间,三四个锦衣卫已出了穹庐,铁塔似地看守着,杂役们遂也熄了打探之心。 帐中,满桂把荷卓放在榻上,立刻就退开了好几步,规规矩矩地团着手,看郑海珠将厚厚的裘皮褥子盖到荷卓的脖颈处。 “听听,都打上呼噜了。这要是在雪地里,不消半个时辰,阎王爷就收走咯。”满桂嘀咕着。 郑海珠起身,招呼满桂走到帐门处:“说吧,什么蹊跷?” 满桂挠挠头:“我记着夫人的吩咐,也没去太惹眼的大酒肆寻乐子,钻进个小些的,正看蒙古婆娘跳舞呢,有个裹头巾遮面的人,端着酒碗坐我身边来,老子一听她开腔,竟是荷卓。我说嬷嬷你没在山上养病呐,没想到她却直接开口,问……问老子愿不愿意娶她。” 郑海珠闻言,凝神静听的面容上,刹那间流露出疑惑。 满桂撇嘴道:“唉,夫人虽然一路没少拿我开涮,但你实则也不信,这尊菩萨能看上我对吧?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马将军珠玉在前,我这样的蒲柳之姿……” 郑海珠打断满桂这画风清奇的成语展示,冷然道:“废话少说点,后来呢?” 满桂转回肃然之色:“她一看就是喝多了,说胡话呢。老子堂堂正正的爷们儿,哪能占她一个小丫头的便宜。老子就问她,可是想她叶赫老家了,是不是老家原本有定亲的后生,给努尔哈赤他们打死了。若看不上蒙古人,老子愿意帮她递个话,去给马将军做个妾,在大宁镇伺候马将军。她听得认真,又夸咱是个好人。正巧蒙古婆娘来拉老子去跳舞,我就撂下酒碗上场。结果回来一瞧,人不见了。我寻思寻思,觉得不对劲,这叶赫部的姑奶奶,一路上多威风哪,恨不得把夫人你都当丫鬟使唤,今夜怎地,怎地跟那琉璃油灯似地,要摔碎了一般。老子就问伙计要了个火把,照着脚印去寻她。走岔三四回,总算最后一条路上,找着了。她,她竟然敞开了外头的皮袍,仰趴叉地躺在枯树底下。我赶紧去背上她,往咱住处来。” 满桂一气儿说到此处,目光挪开,投向床榻处。 借着油灯的微光,郑海珠分明辨出,这糙汉的眼里,泛上了怜悯之意。 “唉,夫人说得没错,她实则就是个小姑娘,”满桂叹口气道,“什么可敦嬷嬷,其实还没我妹子岁数大。也是造孽,年轻轻地陪嫁过来,骡子似地四处跑。夫人问问她吧,遭啥委屈了。咦,不对……” 郑海珠听满桂最后一句,问道:“怎了?” 满桂道:“咱刚进城时,不是有个外喀尔喀的小王子向她献殷情么?那小子长得不赖,还受林丹汗器重,荷卓姑娘若要急着嫁人,嫁他不好么?” “嗯,我记得那人,”郑海珠点头道,“叫‘超可图’,因为信红教,得林丹汗的宠信。昂格尔那样信黄教的台吉,不喜欢他。说起来,今早林丹汗和苏泰出城去请上师的队伍里,我瞧见这个超可图了。” 满桂垂眸,盯着摇曳的灯光。 他懊恼地发现,自己已然向夫人禀报完了原委,竟有些不想拔腿开溜。 当然不是还想和夫人唠嗑,夫人又没再赏他银子的意思。 因为谁,咳,不说了,今晚发现了荷卓古怪又堪怜的一面后,满桂到了此际,才觉得,自己也开始莫名其妙起来,总想再瞧一眼那小丫头似的。 但深更半夜的,自己怎好再呆在夫人帐中。 满桂撸了一把鼻涕,在袍子上擦了,笼起袖管,对郑海珠道:“夫人,我,先退下了。” “好。”郑海珠应着,转身又往榻上去看荷卓的情形。 满桂正要掀帘子,忽地放下手,滞立片刻,转回来又与郑海珠道:“涂基尼。” “啥?”郑海珠懵懂地盯着满桂。 满桂晃着手,一字一顿道:“涂基尼。我在树下找到荷卓时,她还有些神智,咕哝了好几遍这个词。现下老子想起来了,这不是她酒醉后说的胡话,这大概是那乌思藏教义里的什么说法。夫人,我那日去城西的喇嘛庙前看热闹,有几个蒙古富户扎堆争论,都提到涂基尼。这肯定不是蒙古话,老子就问他们,啥意思。他们凶得很,撵狗一样把老子撵开了。” “城西的喇嘛庙?是红教的?” 满桂想了想:“是,我记得,里头的喇嘛,不戴黄帽子,和山上的那些,打扮不一样。” 郑海珠蹙眉略忖,让满桂先下去歇息。 她在榻边坐下,望着荷卓。 相处多日,她第一次看到沉睡中的荷卓。 刚毅,果决,傲慢,狡黠,愠怒,警惕……这些熟悉的表情,都见不到了。 但眼前的面容,也与“安然”二字联系不上。 荷卓虽紧闭双目,睫毛却不时颤动,嘴巴偶尔张开,下一刻就带动着双颊,露出哀泣之色。 这个女子,仿佛堕入噩梦中。 “涂基尼!阿毗晒嘎!” 郑海珠正支着脑袋昏昏欲睡时,蓦地听到荷卓带着哭腔的低呼。 她睁开眼,凑近仿佛在囚笼中挣扎的女子,轻轻推着,柔声唤她:“荷卓,荷卓。如果害怕,就醒过来。” “呜……” 荷卓哭起来。 继而,缓缓地,她的眼睛,眯出一条缝,透出少许神光,直到双目完全睁开。 她愣愣地盯着郑海珠。 “口渴吗?我烧着奶茶。” 荷卓对这个问题没有去应答的意思,她重新聚焦的眸光,从郑海珠的脸上,移到穹顶和帐内的陈设。 “我在你帐里?谁把我背回来的?是满将军?” “是的,要不是他,你现在已经冻死了。” 继之而起的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 终于,荷卓感受到鬓角颊边,湿漉漉的泪水。 泪水令她冷笑起来。 “满将军告诉你,我发酒疯了吧。” “荷卓,你喝了酒,问满将军能不能娶你,但满将军和我,都没觉得你发疯,而是,而是猜测,你大概受了什么委屈。” 荷卓听到“委屈”二字,嘴唇重又颤抖起来。 恰恰因为已经清醒,她再也无法在这个明国妇人前,维持虚空的倨傲和敌意了。 她疲累又羞耻,此前冲动之下决定把自己冻死在星空下的狠劲,荡然无存。 她拉起盖在身上的裘褥子,蒙上头,痛痛快快地哭着。 当饮泣逐渐平复下来时,郑海珠开口问道:“荷卓,涂基尼是什么意思?” “是佛语,我不知道你们汉话怎么说。涂基尼,是空中飞翔的女神,慈悲,智慧。” 郑海珠只是从历史走向上知晓林丹汗引发的黄教与红教矛盾,但对乌思藏教派里的术语,怎么会了如指掌。 她于是小心地继续问道:“满将军说,你醉倒的时候,一直在说涂基尼。你方才睡梦中,也在嘟囔。是涂基尼女神,对你有什么启示么?” 荷卓摇头,惘然中又现了踟蹰之意,到底咬了咬牙,决定一吐为快。 “外喀尔喀的那个超可图,在我去你们明国要岁赏银子前,让我委身于他,我拒绝了。没想到此番,他与林丹汗说,上师告诉他,我的真身就是他的涂基尼,他要接受上师的佛法,就要,要将我献给上师,上师才能在阿毗晒嘎时,再把我送回给他,与他同修佛法。” 郑海珠听完这汉话与梵语夹杂着的解说,联想到超可图的教派,终于明白了。 涂基尼,应该就是,密宗双修中的——空行母,或者,明妃。 334章 将军下马也有用 炭盆之上,吊炉里的沸水,冒出蒸汽,顶得盖子哒哒作响。 而帐外更广大的世界里,无边的夜色中,山林原上的狼嚎,城墙内的喧沸,天地间的朔风,共同构成了更为一言难尽的尘寰之音。 荷卓的叙述,如她的名字,幻化为一瓣又一瓣的莲花,被某种力量卷起,又无望地落下。 即使她的汉话,尚不足以精准地表达所有细节,身为后世来人、多少有些知识储备的郑海珠,仍能听懂大部分内容。 那是藏密关于双修和灌顶的仪式。 在这个仪式中,明妃,或者哪怕被尊称为“佛母”,也要根据无上瑜伽部中的要求,坐在“金刚”身上,完成秘法所载的动作,直到关键时刻来临,彼此在大乐之际观想禅修,从而升至彻悟色即是空的境界,寄身成佛。 倘使这个仪式被用于灌顶之中,则明妃就是上师与弟子的“桥梁”,上师完成了与明妃的和合后,以红白之物点化弟子,得到点化的弟子领走明妃,与她继续双修。 如此“明妃”,从十几岁到二十岁都可以做。 荷卓,在郑海珠看来已有二十三四岁年纪,而此刻她方晓得,这个叶赫部的女子,今年腊月,刚满二十岁。 郑海珠自省,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会傲慢到去审判自己并不知根知底的精神与物质领域,比如宗教教义。 但她会去热切地关心,个体的命运。 她孤独又倔强地行走着,有时胜利,有时失败,平静却又咬着牙坚持,说给皇帝和文官们听的是江山社稷,说给武臣将领们听的是军功银饷。 可归根结底,“虽千万人,吾往矣”,不就为了让更多的权力之外的蝼蚁个体,能避免屈辱的命运吗? 而眼前的荷卓,她已经那样接近顶层权力,却依然逃不过去做“明妃”。 “郑夫人,”荷卓扬起脸来,第一次对明国女子使用了尊称,“郑夫人,我随苏泰福晋来到察哈尔之初,就不再信我们女真人的萨满了。他们告诉我,佛,能让我快活、彻悟,可是现下的情形呢?我只觉得痛苦和迷茫。我无法接受,我从第一眼就厌恶的那个超克图,成为我的双修伴侣,我更受不了,在灌顶仪式上,先,先与上师行和合大乐,再坐去超克图的身上。我受不了,我不愿意,我宁可冻死在雪地里!” 荷卓的语气又激烈起来,仿佛顶开了壶盖的水蒸汽,喷薄而出。 连日来,她无法在同一信仰的主人或者同僚面前表现出的悖逆想法,终于可以在异国的同性面前,化为语言,大胆地,炽烈地,倾诉出来。 郑海珠一把扶住她颤抖的双肩,让她蜷曲在温暖的兽皮中。 好像胎儿被母亲的子宫保护着。 “你的愤怒没有错,”郑海珠环抱着兽皮里的姑娘,不准备斟酌任何谦逊的辞令,而是冷冽地直言道,“不管那个超克图王子,在别人眼里多么英俊儒雅,识文断字,得大汗青眼,或者受上师点拨,你看不上他,就是看不上,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可以逼你去做他的什么明妃。” 郑海珠顿了顿,又不客气道:“况且,我听下来,这个超克图,分明就是坨狗屎,仗着大汗推行红教的当口,为了得到你而使出卑劣的手腕,如此行径,哪里像什么修行之人!现在我问你,苏泰福晋,作何想法?” 荷卓平复了些,眼神却从悲愤,变得彷徨。 她缓缓道:“在叶赫部,论辈分,福晋她,其实是我的姑妈,她又是信的黄教,自然反对此事。数日前,她得到消息后,就让我去山上的黄教寺庙里养病,好躲开这一回去西边迎迓上师。可是,大汗已经允准了超克图的灌顶仪式,躲哪里是个办法。郑夫人,我们叶赫部已经亡了,苏泰福晋独自留在察哈尔,我不能连累她惹恼了林丹汗,所以今夜,我才有了死志。” 郑海珠放开她,站起来,去冲了一杯热奶茶,啜饮了几口,看看杯子,又望向荷卓,忽然笑了。 “荷卓,超克图何德何能,竟是逼得你怂到不想活了?你在滦河边,恨不得拿茶碗砸开我脑袋的血性,去哪里了?敢情我还不如那坨外喀尔喀的狗屎?” 荷卓也撇了撇嘴,不过是苦笑。 郑海珠转了正色道:“荷卓,你愿意相信我们明国人吗?你愿意相信我吗?” …… 满桂今夜,一改往日沾了枕头就打呼噜的习惯,根本无法入睡。 荷卓在星空下,像一具尸体般躺着的画面,总令他想起自己的媳妇病死的那天。 还有自己饿死的妹妹。 满桂揣着好不容易分得的饷银,在宣镇买了高价的粮食,跑回老家时,野狗已经在妹妹附近蹲着了,就等这个骨瘦如柴的人快点咽气,它这个畜生就能续上命。 妹妹虚弱得无法再吞咽麦粉,她的最后一口气,用来问哥哥:“阿兄,今日可以背我走吗?” 满桂在纷乱的回忆中,迷糊地睡去。 连着做了几个吃败仗的梦,又惊醒了。 满桂干脆还是从榻上起来。 他掀开毡帘向外看,不远处,夫人的穹庐外头,几个锦衣卫依然绕着火堆走动,而穹庐里的油灯仍亮着,令那个蒙古包,好像落在人间的半轮明月。 这么久了,两个妇人还没歇息呐? 不知道那小丫头和夫人说了啥? 她咋就又发酒疯又想不开呢? 满桂自言自语地踟蹰片刻,终究还是迈出帐去。 “黄老弟,夫人还在里头和那个女鞑子唠嗑?” 沁骨的夜寒中,满桂拢着袖子走近火堆,向锦衣卫的头头黄祖德问道。 黄祖德冲满桂拱拱手,语带噱意道:“满将军这是,英雄救美后,睡不着了,还惦记着美人安危?” 满桂佯作挂下脸来:“哎你这人,你仗着是穿飞鱼服的,就这么损老子?” 黄祖德嘿嘿一笑,上前拍了拍满桂的肩膀,抿嘴道:“开个玩笑嘛,小弟向来佩服你们边军。满将军,你不是问夫人是不是在账里么?喏,夫人在你身后。” “啊?” 满桂遽然一惊,回头瞧去,雪地上,郑海珠果然和马祥麟,正往此处走来。 “满桂,去你帐中,我和夫人有话与你讲。” 马祥麟没有多打量满桂的局促之态,淡淡地说了一句。 335章 我来缝吧(第九卷完) 数日后,察汗浩特城外。 今夏新修建的红教寺庙中,一身白袍的喀尔喀王子超克图,绕过金顶的措钦(大殿),来到拉康(佛堂)前。 蒙古人的新年近在咫尺。 蒙古人崇尚白色,新年又被称为“白节”。 白色也是超克图最爱的颜色,因为这会令他更显得倜傥有仙气。 与年轻的刚刚做父亲的察哈尔林丹汗不同,已过五旬的外喀尔喀大汗素巴第,儿子多得根本认不过来。超克图只是其中之一,他的母亲是父亲众多妃子里默默无闻的一个,但超克图由于出众的容貌和学习佛经的热情,受到父亲的喜爱,在喀尔喀拥有自己的护卫队和土地。 同为成吉思汗的后裔,雄踞漠北的素巴第大汗,原本与统治漠南、自诩血脉正统的林丹汗不太对付,但听说林丹汗敲开了明国互市的大门,又对东边的建州头领努尔哈赤亮出利齿后,深谋远虑的素巴第大汗,决定与林丹汗缓和关系。 他派出自己与林丹汗年纪相仿的儿子超克图,来到察汗浩特,并且投林丹汗所好,声称与先祖信奉黄教不同,超克图是红教的忠实信徒,结识乌思藏红教的多位上师。 谈吐典雅、能把乌思藏教义翻成蒙语的超克图,果然取得了林丹汗的欢心。 林丹汗甚至多次在察哈尔王公贵族们的宴饮上,敲打那些黄教的忠实拥趸们,自己与喀尔喀部落的力量结合起来,足以令红教成为蒙古草原的主流信仰。 此刻,超克图驻足于佛堂阶下,望着僧侣们将佛堂布置成“曼荼罗”。 坛城有好几层,供奉着金刚杵和侍卫们,周遭铺展的红色布垫上,摆满了酥油灯。 白衣的超克图,穿过自佛堂顶端挂下的白色绢幡,来到“曼荼罗”前。 此处的青砖地上,已经摆好了厚厚的羊毡蒲团,在如此寒冬腊月,保证坐在里头的人,不感到朔意刺骨。 超克图扬起那张无论在喀尔喀还是察哈尔,都堪称醒目的英俊的脸。 坛城上那么多的佛,他其实也未必说得清每一个的名字。 他又低下头,盯着那个洁白的蒲团。 他的眼前,出现明日此时的画面。 在殿外弟子的诵经声中,荷卓将会像无数造像上的明妃那样,盘腿坐在金刚身上。 然后,坐到他超克图的身上。 超克图并不介意自己志在必得的女子,会先与别的雄性进行和合仪式。 听说在中原,这是无法容忍的玷辱贞洁之事。大漠深处的标准,与南边王朝的窠臼,本就如两条并不交汇的河流,在各自的哗哗声响里骄傲奔涌。 更何况,智慧灌顶,与俗世意义上的贞洁,全然不同。 荷卓这样俗世的处|女,恰恰要在曼荼罗内,由上师进行庄严的金刚莲花仪式后,那具庸常之身,才会变成佛母或者明妃真身,才能获得与男子进行双修的合格资质。 超克图的嘴角划过一丝讥诮之意。 他庆幸自己尊崇父命改了教派,黄教宗喀巴大师所提倡的“禁欲观想”的教义,才约束不了他。 他更庆幸林丹汗也改了教派,自己才能名正言顺地获得林丹汗的允准,以崇高的名义,在实际上,征服那个傲慢的叶赫女人。 荷卓,她不仅是傲慢,而且简直不可理喻! 她不过是一个陪嫁来的异族的侍女,凭什么对他超克图这样天神一样的男子,说不? 她难道没看清楚,无论是俗世的汗庭,还是佛界的宇宙,女人,永远只配是被牵着鼻子走的那个?像牲口,像容器,被驯化,被装载。 荷卓如果听话,是不必被使用在明天的仪式上的。她可以在某个黄昏,披着盛装,观赏篝火前的歌舞后,带着羞涩的喜悦,步入王子的毡帐,就像多少关于爱情的长歌中唱诵的那样。 可是她不听话,她给了尊贵的王子冷漠与疏离。 那就让她,来品尝陌生的仪式带给她的惶恐与惊惧,然后再匍匐于王子的足下。 超克图愉悦地畅想着,修长的手指抚过天鹅羽翼般轻柔的白幡。 僧侣们告诉他,白幡是用上好的丝绸缝制而成,来自遥远的中原王朝,好像是,一个叫作南直隶的省,大概相当于,漠北草原的万户。 明国真是富庶而神奇,超克图一面感慨着,一面让白幡滑过自己的面颊。 “仿佛围绕在我与叶赫女子身周的白云……” 超克图刚刚用蒙语吟出一句歌词,就听见身后传来小心翼翼地声音:“超克图台吉,大汗和福晋,请你现下进城。” 超克图放下白幡,优雅地转过身问道:“怎么了?” 打马而来的信使只得如实相告:“明国的军人,带,带着可敦嬷嬷,跑了。” …… 察汗浩特,林丹汗宽大的帐殿中。 超克图跨过巨幅的花毯,在向林丹汗行礼之前,先撞上了郑海珠的目光。 归城路上,已经从信使口中将事端听了大半的超克图,对郑海珠,首先还以凛凛的凶狠之意。 随后,他才意识到,这个明国女子的目光,与帐内诸人,很不一样。 面前投来的许多道目光,林丹汗的,是安抚,苏泰的,是躲闪,那个姓马的明国将军的,是严厉,不知为何也会出现在帐中的昂格尔的,是讥笑。 而只有郑海珠,看他超克图,不像在看人,而是像看一块石头,一把野草,随意地扫过,并不准备耗费什么心神来对峙似的。 最先打破静谧的,当然是执掌权柄者。 “超克图,”王座上的林丹汗开口道,“我和福晋昨日回城才知道,荷卓与明国的侍卫,做了夫妻。那位侍卫,是马将军的部下。马将军,你与超克图台吉说吧。” 苏泰福晋翻译后,马祥麟侧过身,盯着目露戾色的蒙古王子,竟然只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可敦的侍女,已经是我们明国人的媳妇,满将军带着她回南边了。” “你们,你们怎么敢!荷卓已经是明妃!”超克图听完苏泰的转述,倏地提高了音量。 他虽然在踏进王帐前,就知晓自己要征服的女人,真的就像空行母,不,就像凛冬将至前的黄鹄一样,飞走了,但此时此刻,他的愤怒在于,明国人怎地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 一旁捧着红茶碗暖手的昂格尔,却嗤地笑起来。 “超克图台吉,其实此事我早就猜到会发生,”昂格尔大咧咧道,“方才我已向大汗证实,从滦河北来的路途中,荷卓与那个姓满的明国人,就不对劲了。荷卓只有向着满将军时,才不会板起面孔,会和他用我们蒙古话聊天,给他煮奶茶,还穿上他送去的灰鼠皮袍子。要说双修,荷卓是满将军的明妃,才对嘛。” 超克图怒道:“你住口,大汗在上,你对我们红教怎可出言不逊!” 昂格尔浑不吝地耸耸肩:“我说什么了?我说明国人也要学双修,怎么就成了对你们红教不敬了?明国的五台山还有我们黄教的好几座拉康,我们的宗喀巴大师在天界见到佛法南播,必定高兴得很。” “好了!” 林丹汗开口制止表弟与超克图的唇枪舌剑。 他看了看郑海珠。 不要指望这个明国使者对超克图有什么卑微之态。 昨日,这个女人虽然守在帐殿前,在迎到他们夫妇时就和盘托出荷卓的去向,但很明显,只是告知,并没有惶恐和愧疚。 她于两国谈判上,都没有曲意逢迎的表现,想来对于荷卓之事,不过就是看成下属们之间的风流韵事,并不当成值得深究的龃龉。 林丹汗乍听之下自然惊怒,只这郑夫人倒诧异了,反诘道:“大汗,苏泰福晋的侄女儿,做了我明国边将的妻子,咱们更像共御东夷的盟友,岂非佳话?” 林丹汗才有些醒悟过来,上师和超克图,既不会给他四万两岁赏银子,也不会给他派出战将守住南边的防线。 为了喀尔喀王子觊觎一个侍女的心思,就去与明国人翻脸,可真是因小失大了。 此际,林丹汗请郑海珠和马祥麟一同进帐,当面向超克图证实,不过也是借这两个态度冷傲强横的明国人,让超克图息事宁人算了。 偌大察哈尔,美貌的少女哪里不好找,何必非盯着荷卓做佛母。 但林丹汗同时也看中超克图背后的喀尔喀势力,遂打圆场道:“超克图,明国人昨日也与我提出,他们愿意南归后禀报他们的皇帝,为我们送一些修建措钦大殿和铸佛的工匠来,再加上最好的绢帛和纸张。” 超克图咬了咬牙,再次看向郑海珠。 郑海珠这回,冲他点点头,但也只是附和林丹汗的转述而已,看他的目光,仍漠然无波。 超克图从未感到如此屈辱。 有啥办法?一个部落,如何与一个帝国较劲? 超克图头一次理解了父亲素巴蒂的话:若忽必烈大汗真能转世,明国人哪里敢如此嚣张。 …… 两百里外,大凌河东北,辽河西边的雪原上。 一只红狐狸疾驰而过,却突然被呼啸飞来的利箭射中,哀鸣着在雪团里挣扎扭动,直到气息渐微。 满桂纵马到近前,弯腰拔去箭矢,插回箭袋中,又拣起狐狸,搭在马背上。 “满将军好箭法。” 荷卓也驱马过来,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满桂瞥她一眼,自谦一句“凑合吧”,心里却乐呵。 那一夜,郑海珠和马祥麟与他商量,先以二人已经私定终身之名,由满桂把荷卓带回关内,躲开无妄之灾,荷卓也同意了。 说是商量,郑夫人的口气,分明比马将军下令时还不容置疑。 满桂看出来郑夫人是真生了救一把荷卓的心,脱口问道:“那,老子和她,是做假夫妻,还是来真的?” 郑海珠道:“她若愿意,就是真夫妻。若不愿意,过得半年,你们和离了就成。她回苏泰福晋的封地去,也不妨碍与我们的商队接洽,更是不可能再被摁头做什么明妃佛母。” 满桂咂摸咂摸,顿时觉得滋味不对,夫人这到底是,算看重他满桂呢,还是不把他当回事? 却听郑海珠道:“满桂,和打仗比,这算啥大事?你就帮个忙,又不折损啥。你明日只管带着她离开察汗浩特,林丹汗这里,我和马将军去说一句就行。南归的路上,你正好让她指指当初从叶赫部随苏泰嫁过来的路,看看辽河到大凌河的地形。” 又道:“满桂,你这次救她两回,我答应送你的好刀之外,再多几把合机铳,你和手下,一定喜欢。” 满桂瞅瞅马祥麟那副“别忘了我是你上官”的表情,也没法再说啥,只心里不忿。 老子怎么就没折损啥了?老子若半年后被一个女鞑子和离了,说出去还如何在边关做人? 南行的最初两日,荷卓总是与满桂和他的二十来个下属保持距离。 并非警惕,也非尴尬,更像是,孤独而自尊地哀伤着。 满桂明白,这姑娘,于两三个月间,命途骤变,即使将来不是没可能回到她姑姑的封地去,现下的心情总是郁郁寡欢的。 偏偏下属们还爱开他这个倒霉蛋老大的玩笑,起哄说满将军怎地不会哄女人。 满桂恼火之际,一面腹诽郑海珠和马祥麟,一面射猎泄愤。 却在射中第一只火狐狸时,蓦地想起,见过马祥麟在关内把狐狸皮交给匠人鞣制,说是要给媳妇和闺女做袄子。 满桂瞅瞅荷卓身上穿的那件黄栌灰鼠长袍。 哪有狐狸毛的暖和。 这小丫头怪可怜的,察汗浩特的富贵日子,眨眼没影儿了,多给她整几件像样的行头罢。 如此行得几日,满桂发现,荷卓的凄惶之气,渐渐淡了,似又恢复几分押运岁赏银子时的贵人气势,也能和他满桂搭腔了。 先是说关外地形,再是说叶赫部到科尔沁一带的风俗。 直到今日,夸赞满桂箭法了得。 重点是,小丫头一改与他说蒙语的习惯,用的都是汉话。 满桂仰头试了试雪原上的风向,眯着眼道:“一入正月,这风果然就变了。” 荷卓问道:“今岁,你们明国的年号,是泰昌吗?” 满桂挠挠头:“好像,是吧,听郑夫人说过,像是你说的这俩字儿。” 又拍拍马上吊着的三只狐狸:“荷卓,回头夫人南归了,劳她给你,再缝个狐狸袄子,把这个狐狸毛,缝在外头,你穿红的,一定比这个什么黄连还是黄葫芦的颜色,好看。” 荷卓浅淡地笑笑:“你直接给我吧,我会缝。” (第九卷完) 336章 和杜松谈条件 正月末,郑海珠和马祥麟的军队,自北南归,从古北口的长城顺利入关。 马祥麟与满桂,往西,进入宣大镇的龙门卫驻防。 郑海珠则与马祥麟的副将,往东,去蓟州见杜松。 一来,郑海珠要把跟去察哈尔的几百川军先还给杜松,朝廷毕竟还没下旨,就算这几百犹如家丁的精锐,半年前吃的还是秦良玉和马祥麟出的军饷,现下也不能就这么让马少主直接带去龙门卫了。 二来,郑海珠正要和杜松打打交道,毕竟蓟州镇不但有山海关,并且,倘使大宁镇、大小凌河军堡等国防设施重建,倘使大宁往察哈尔直至外蒙古的商路打通,蓟镇都会是军事后勤输出的起点,也会是京津冀及海上南来商贾出关的起点。 说起杜松,历史上本该死在万历四十七年的明军与后金的萨尔浒战役中。而这个时空中,由于历史轨迹有变,杜松不但没死,而且在泰昌帝朱常洛登基后,替代陕西老乡王威,成了新一任的蓟镇总兵,衙署也从山海关搬到了蓟州。只因原本备位接替他做山海关总兵的马祥麟坐事罚边,虽处蓟镇辖区内、但独立设置总兵官的山海关,才继续由杜松兼管。 “郑夫人,杜某今日,总算能当面谢一谢你送的那几百颗人头。” 蓟州总兵府中,杜松声如洪钟,爽朗地向郑海珠拱拱手。 杜松出身将门,一生戎马,凭着实打实的军功坐到和当年戚继光一样的位子上,在边关有“杜太师”的尊号,能亲自来应酬郑海珠,实属稀奇。 厅中的牙卒书吏,纵然听过一耳朵年前滦河之战的情形,此际也未免带着猎奇的目光,从旁打量坐在下首的妇人。 黑不溜秋,岁数也不大,身板更是不像能提枪上马的,实在看不出,竟然也是在南直隶养了一支营兵的人。 郑海珠则心安理得地摆出与杜松平视的姿态,只开口时略带几分晚辈的和顺语气:“杜总爷客气了,正蓝旗那些鞑子的人头,是川军砍下的,他们虽乃客军,也是总爷管带着的,我们自然第二日就要送进关内。再说,总爷往朝廷报了功,也就是替我与马将军报了功。揍鞑子这件事,如今最是响亮,想必,我们还没进察哈尔,万岁爷和阁里的老大人们、和司礼监的秉笔们,就已经说起我与马将军的名字了。” 杜松正低头吹着茶沫,听到妇人最后那几句,放下茶盏就笑起来。 笑容很快又换作多少有些倚老卖老的打趣:“丫头,老夫还真没见过你这样说话直接的。你是不是,不管走路还是骑马,哦,你会骑马不?” “回总爷,会骑,上阵不行,赶路不耽误。” “嗯,你是不是不管走路还是骑马,都想着,自己的功劳簿上,怎生再添几笔呀?” 郑海珠越发坦然:“总爷,咱们统兵之人,哪有不想挣军功的?晚辈也是在南直隶有郑字营的,此番在滦河立下头功的,就是我崇明岛过来的炮手组。经此一役,那些在万岁爷跟前揪着我们火炮厂进过一次鞑子、便红口白牙无休无止弹劾我的文官儿,可以消停了吧?” 杜松冷笑一声:“要不怎么说你一个小丫头,看这朝局之事,还是嫩些,那帮御史刀笔吏,哪会消停唷!” 郑海珠心道,男人,不论资历深浅、齿序先后,心情好与不好的时候,都喜欢在女人面前找几分阅历老辣、洞察犀利的优越感,自己故意浅浅地递个疑问句,杜太师就立马好为人师起来。 挺好,就要这个效果,让对方获得几分刷成就感的情绪价值,谈条件的氛围就好些,真正做事的人,谁在意嘴上被他们占点便宜去? 果然,杜松很快咂摸出,眼前这挺懂江湖规矩的妇人,其实和自己一样,也常因为“将在外”难免遇到的意外与疏忽,而被文臣如蚂蝗似地叮着噬血,换他们的政绩与名声。 “杜太师”未免又因物伤其类而生出几分怜悯心思来,和言问道:“你这有兵又有厂的,朝廷给的钱,够么?” 郑海珠哂然一笑:“不……太够。火器厂倒还罢了,有兵部从前行个便宜,立好规矩,火器直接运去福建和辽东那里,商巡抚和张总兵结银子不怎么耽误。但崇明营兵的饷银,去岁我离开京师往宣大去时,听老家运货来的下属说,还没发到。所幸,崇明的营兵开始与本地人结亲,家眷可以种棉花种粮食,而且,晚辈做买卖,比募兵早两年……” 杜松听她提到“买卖”二字就戛然而止,反倒愈发露出一副“可不是嘛”的表情,也不忌讳,冲着左右的亲信牙卒道:“你们瞧瞧,如今在大明带兵,哪有不同时做个买卖啥的?真像戚家军那样,结果就是,为了讨个银子,把命丢了。丢了命不算,还被那姓王的杂碎血口喷人,落个叛军的污名。” 亲信们尴尬地喏喏,戚家军闹饷之事,就发生在几十年前的蓟镇,他们这位陕西籍贯的主人,看来并不避讳骂自己的前任。 郑海珠忙接话道:“总爷真是性情中人,晚辈冒昧一问,总爷这里,进项出项的,喜欢些什么品类的货?” 杜松心念一动,眯着眼道:“怎地,要与我做买卖?” 郑海珠遂将自己“濠明商社”里棉布、丝绒、杭锦、红茶等几样主营货品描摹一番,因有往来察哈尔的真实经历,红茶和棉布能换取蒙古人的皮货与马匹的价码,就显得尤为可信些。 杜松从郑、马二人手里白得了那许多鞑子人头,又见马祥麟的副将带着精锐,老老实实地跟着郑海珠回到蓟镇,而那个自称郑氏跟班的年轻晋商还往杜府送了两大车皮货,杜松对郑海珠的印象很不错,此刻听她转到经商的合作上来,便吩咐亲信去把自己的妻弟和小儿子喊来。 边将军阀,家中买卖常由小舅子之类的外戚管着,但又同时安插一两个嫡子进去。 郑海珠在辽东、福建和宣大都见过这种常规操作,也明白杜松是真有念头谈合作。她于是对杜家人直言,自己的货走运河,几道钞关的税是免不了的,但由于松江已开关,自己的船往旅顺送火器,或者往毛将军的皮岛送粮食时,可以搭运红茶和棉布,若杜总兵在山海关的私港能接个货,红茶与棉布的价格就能低些。 杜松暗道,这妇人心眼真多。以她的路数,在天津悄悄弄个私港接货,再走陆运进京,定非难事,但想必她忌惮京师许多眼睛盯着她,故而她自己在京师的货,都是走运河,老实交税,不从海上偷运。 但与他杜松合作,就出个入舶私港的点子,一来能放低货价,更有利于杜家低买高卖,二来也是主动与他杜松捆在一根绳子上,表明她不会哪天因为什么利益纠葛,去举告他杜松贩货而肥、还天天跟朝廷哭穷要饷。 杜松摸了摸下巴上已然花白的胡子,对郑海珠笑道:“回头你让手下,直接与犬子细谈吧。” 郑海珠道:“承蒙杜伯伯看得起咱的小玩意儿。再过两个月,今岁的第一茬红茶就该从福建运到松江了,咱们先试起来,给两边营里的将士们,攒些夏装钱。” 杜松意味深长地撇撇嘴,挥手让妻弟和小儿子先退下,方对郑海珠道:“丫头,你都叫上‘伯伯’了,我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是不是还有话要替马祥麟说?” 郑海珠莞尔:“杜伯伯真是体恤。不过,我们绝不仅仅是想带走蓟镇的川军去宣大,而是,想请杜伯伯一道向朝廷上奏,复建大宁镇。马将军的兵,要去的,是大宁镇,要守的,是大凌河,这对蓟镇和宣大,比四千精锐留在本镇,还有用!杜伯伯久掌边镇军情,一定明白的,蓟镇与宣大之外,再有一支敢于和鞑子野战的强军,有多重要。” 杜松往太师椅上一靠,盯着郑海珠,少顷,点点头:“川军心不在我,强留无用,我可以还给马将军,只要朝廷准了。复建大宁镇,我也可以向兵部提。不过丫头,我得提醒你,一个地方,有几千营兵常驻,很快就是几万张嘴。” “伯伯提点得对,所以,商路得大开,以税银积于大宁,民间粮商会运粮过去。这还不够,彼处须屯田,大小凌河附近可以种稻麦,种不了稻麦的丘陵,可以种番薯。” “番薯?”杜松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他久居北地,从未到过南方,并不晓得这个从吕宋被偷运进大明的物种,经由徐光启的大力推广,已经在松江佘山一带成规模种植了。 “是的,杜伯伯,番薯是海外蕃国的舶来品,好种,管饱,蓟镇也可以试试。还有,我在宣大听说,陕西那边灾荒日重,杜伯伯老家的乡亲们,也可试试。” 杜松应付地嗯几声。 他目下最关心的是,鞑子和那些蒙古小部落,莫要从北边扣关劫掠,以及,自己养的本镇家丁,有没有足够的饷银。 至于陕西老家那边……这个公元1621年的初春,杜松,以及其他千百位大明武将文臣们,哪里会想得到,最终埋葬大明江山的,正是数年后发端陕西的流寇。 337章 窝棚里的女人 郑海珠初步完成了与杜松的交际,并未急着回京师,而是带着自己的保镖队头子,锦衣卫总旗黄祖德,与晋商公子常仲莘一道,继续往东,沿着长城,把蓟州到山海关之间的半个蓟镇,考察一番。 实地走一遍后,她越发觉得,关外的大宁镇,真不该废弃。 大宁到山海关的距离,和蓟州到山海关的距离差不多,约莫四百里不到,离宣大镇目前由马祥麟暂时驻守的龙门所,大概六七百里,正是形成了一个三角形。 还在察汗浩特的时候,经郑海珠举荐,马祥麟就已同意,若万岁爷和朝廷同意复建大宁镇,将川军派去的话,黄祖德可以去大宁做自己的幕宾,并且负责和常仲莘对接商路、票号等事宜。 黄祖德于是越发细致,不离手的本子,已经记到第三本。 依着夫人所言,将来东蒙古的茶马之路若打通,不仅有山陕商贾愿意走安全的关内道路,从西边聚集到蓟镇再出塞,更有南边松江和福建的商贾,可以直接走海路到天津港,再从天津港换成几段内陆河流,直到喜峰口出塞,往大宁和察哈尔方向去。 “祖德,海船能运茶运丝运瓷器,更能运粮食和军服,所以我回京与万岁爷禀报时,最该说清楚的三桩事,都与粮米被服有关,第一,大宁至大凌河附近的荒地,若种起稻谷和番薯,须迁出多少屯田的百姓;第二,最初土地尚无产出时,蓟镇和宣府的民间粮商,要价如何;第三,山东如今产粮产棉花,供给辽东都够呛,那么若从南直隶走海船,运粮米与棉衣到蓟镇再转至大宁,路线如何,费时几何。这第三点,尤其重要。” 黄祖德点头道:“属下明白。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将来这块地方,只怕是咱大明与鞑子要硬碰硬的所在,不能全指望拿银子问北边的商贾买。” 郑海珠感慨:“所以还是要开海路,海船比运河省时间,装得又多,除了粮食被服,还特别能运火炮。” 如此一路调研,抵达山海关后,郑海珠等到了前来会合的许三。 作为濠明商社北线的总管,许三与杜家的人接上头,去看了杜家在山海关的私港,为将来商社的一部分茶丝货品专供杜家作好准备。 同时,许三还带来了令郑海珠宽心的消息——穆枣花应是顺利进了赫图阿拉城。 “夫人,与你们分别后,我一路到了抚顺城。莽古尔泰他们抢了东西和人,走得慢,又得从北边绕路,所以临到过年,正蓝旗才回到老巢。关外咱的情报员传回的口信说,努尔哈赤老酋,赏赐了一个救下小贝勒性命的汉女,还给她分了包衣和田地。那就是说,枣花没有……那啥……” 许三说到最后时,多少有些不知如何措辞。 郑海珠却不避讳直接的分析与称赞:“枣花好样的,没有很快就被莽古尔泰收为什么侧福晋之类,不但能吊着这个正蓝旗旗主,而且独居在外,施展手腕的余地就宽了。许三,后头你手下的活儿就要多起来了,想法儿给她送该送的东西去。” 许三应下。 枣花潜伏进赫图阿拉作间谍的事,机密级别最高,便是李大牛、陈三妮这几个可以直接向郑海珠汇报的人,也都以为枣花已经得疫病死了。 是以,殊为谨慎的郑海珠,也绝不会在驿馆听许三汇报此事,就算在涛声掩护的私港附近说,黄祖德和另两个锦衣卫,也被郑海珠支得远远的。 此际,说完要事,郑海珠和许三离开海岸,带上黄祖德他们回驿馆。 没走多远,路边窝棚里传来的男声话语,令郑海珠倏地止步。 里头的男人,竟是和北京那个叫金尼阁的传教士一样,说的是意大利语? 郑海珠侧身往那窝棚看去,恰见一个身着交领黑袍的金发西人,被两个中国女子推出来。 “滚,老娘卖身,关你们这些洋猴子屁事!” “呵呵,小杂毛,你们的那个洋菩萨,若真像你吹牛的那么灵,能把俺男人从地下变活过来不?” 两个女子发髻肮脏,形容枯瘦,这早春二月的季候里,只有薄薄一件破旧灰袄裹身,开口却十分泼辣。 说意大利语的男人,捏着脖子上的十字架,满脸无奈,切换到口音浓重含混的汉话道:“入会,你们就可以比有了丈夫,更,安,请多一点,大明百姓,入会。” 女子越发不客气:“老娘说了,你要是付银子来睡咱们,就进屋。不是的话,就有多远滚多远。” 传教士见两个女子确实油盐不进,只得叹一口气,怏怏地离开。 转过来,却见十步外站着个身披风袍的妇人,肃然望向这里,周遭还有几个男跟班。 传教士以为遇到了明人尊称“奶奶”的富户女眷,不由大喜,忙上前拱手行礼,准备介绍自己。 不想对方一开口,倒先点出了他的身份:“足下,是耶稣会的吧?” “啊?”传教士诧异道,“奶奶,可是,教友?” 郑海珠淡淡笑笑,送过一个小银元宝:“我不是教友,见过你们传教而已。你们也不容易,此地天寒,一点薄银,请先生笑纳,在城中衣铺买件厚袍子。” 毕竟与徐光启一家有交情,利玛窦带来的西学也令自己多有受益,郑海珠对这个陌路相逢的耶稣会传教士,客气地聊表心意。 年轻的传教士跑了一天,不知领了几多白眼和谩骂,此刻忽受礼遇,感动又惊喜,惊喜完了还不忘自身使命,接过银子道谢后,仍要执着地向郑海珠宣讲教义,郑海珠放平了嘴角,做个手势,黄祖德过来挡住传教士,不让他再靠近。 郑海珠走到窝棚前发愣的两个女子面前,脱下风袍,再添了两个小元宝,双手奉上。 “你,你做什么白送我俩东西?”其中一个年纪略大的,警惕地问道。 郑海珠坦言:“这位姐妹,你方才与西人说的几句话,我听清了,我有个好朋友,和你们一样。” “好朋友?”另一个年轻些的闻言,张着嘴,上下打量一番郑海珠,咋舌道,“你,你不是个妇人吗?你和我们这样的人,有交情?” 话音未落,她的同伴已经接过了衣袍和银子,盯着郑海珠道:“哦,我明白了,你也是做这行的,只是,只是看你这阔气样子,你是做那些官老爷们的生意的吧?” 郑海珠不及扶额,对方已现了几分热络道:“都是同行,进屋坐坐,喝碗热茶吧。” 年轻些的却指指港湾处:“嫂子,船来了,咱得去抢客。” 郑海珠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几天前才开冻的海面上,果然有高桅帆船缓缓入舶。 而很快,她就看见了更为一言难尽的景象。 周遭大大小小的窝棚里,钻出了许多女子,往港口奔去。 像无数沉默的灰鸽子。 338章 跟我走 年长些的女子,却瞪了年轻女子一眼,开口斥责:“你真没礼数,是拉客要紧,还是待客要紧?这位前辈姐姐,才是咱们的贵客。” 言罢赶紧又向郑海珠道:“我叫李槐花,这是我弟媳妇,刘瓶儿。我男人和弟弟都是卫所兵,做班军时累死了,我就带着瓶儿,做上了这个营生。” 李槐花先入为主地认定,郑海珠也是做皮肉生意的,又见她只是路过便主动行善接济,故而也没什么避讳,三言两语便交代了自家底细。 “班军”,乃明代特有的制度,郑海珠多年来早已熟知。到了此时,朝廷每季让卫所出班军,很多就是去边关做苦力、修筑军事设施的,还得自带行粮。轮到上班的卫兵因为疲累和营养极差,一旦染上疫病,扛不过去是常有的事。 郑海珠本来已经淡漠了面色,正想告辞离开,听闻二女乃是山海关卫所的家眷,即刻改了主意,吩咐许三和黄祖德在外等着,自己则随李槐花进到低矮破败的窝棚中。 巴掌大的地方,还被一分为三,进门处的空间摆着矮桌和凳子,左右两侧用满是窟窿的篾席挡着两张铺着草垫子的木板,用几块石头垫高成床榻的模样。几处墙角,则零星摆着瓦罐、渔网、米缸和露出衣物的竹筐。 郑海珠坐下来,接过刘瓶儿奉上的暖手的陶杯,向李槐花问道:“槐花妹子,你们男人若是卫所兵,朝廷应该有田地分着,怎会……” 李槐花盯着眼前这个与自己一样黝黑面容的女子,带着探寻之意道:“姐姐瞧面相,是在咱北塞经了风霜的,口音却像南边人士,想来只是路过山海关吧?” 郑海珠点点头:“嗯,我并非蓟镇的。” “那难怪你不晓得。蓟镇许多卫所的屯田,都是缙绅们占去,尤其咱这样死了男人的,他们更要连人带田一道儿划拉去。” “哦,”郑海珠小心地追问道,“那,若是他们作主,许你们嫁给他们庄园里的汉子,你们岂不是也算有个依靠?” 李槐花叹气:“哪里就有这样的好命。这位姐姐贵姓?” “姓郑。” “郑姐姐,你莫看我与刘瓶儿,还有这周遭搭窝棚的其他女子,如今瞧着连草窝里的麻雀都不如,咱们还是本分小媳妇时,模样可招人了。那些缙绅,哪舍得把咱嫁给庄户们,都是占作他们的小妾。起先,有些姐妹做了小妾,以为不用再种田养桑地劳累,没想到有钱人家的宅子里,比阎罗殿还瘆人。但凡老爷的宠劲儿一过,大奶奶就能寻个由头打死了小妾去。大伙儿就琢磨着,不如逃来海边,做私窠子营生,虽然将来去了黄泉,没脸见夫君,但好歹,能凑合多活几年。” 李槐花刚唠到此处,弟媳刘瓶儿却忍不住插嘴道:“目下瞧来,也未必能多活几年。” “怎么?”郑海珠放下陶杯,和声地问她。 刘瓶儿的唇角苦意更浓:“这几年,山海关不少没了依靠的姐妹,聚集此处,朝廷就来收花绢钱,越收越重,去岁每月是半两银子,今岁正月一过,涨到了八钱银子。” “八钱!”郑海珠不由讶然失声道,“边军的月饷,若不加行粮,也不过一两银子。” “可不,这些男人就是那么混蛋,有的,花小钱来睡咱的身子,有的呢,就跳出来,要咱每人养一个兵。回头提起咱们的时候,还一口一个婊子地骂。”刘瓶儿恨恨道。 一旁的李槐花,却在听到“边军的月饷”几个字时,望着郑海珠的目光微有变化。 看她出门能带着小厮的排场,应是伺候大人物的。 此刻听来,如此熟悉军务,莫非是哪个参将甚至总兵副官的相好? 再瞧她的那几个小厮……不对,寻常的小厮不会有那般身形,分明也像军营里头出来的。 短暂的瞬间,李槐花心中,骤然升腾起一个念头。 今日不可错过老天赏给她妯娌俩的机会! 李槐花望向门外匆匆闪过、像乞食的野狗般跑向港口的女子们。 倘使抓住了机会,她与弟媳,或许就不再是其中的一员。 李槐花于是抿一抿嘴,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道:“郑姐姐人美心善,定有恩公多加照应。槐花斗胆问问,姐姐的宅子里,可还能再进两个粗使丫鬟?” 郑海珠放下陶杯,盯着面带殷勤之色的女子:“你们,想离开此处?” 李槐花毫不犹豫地离了板凳,噗通一声跪在郑海珠脚边:“郑姐姐,你就是老天爷派来的观世音菩萨,求你带我和瓶儿走吧。” 刘瓶儿见嫂子忽发此举,先是愣怔,继而也很快反应过来,跟着跪下,开始磕头。 郑海珠换了平静而透着冷意的口吻道:“你们先坐回去,我顶不喜欢别人对我磕头。我手下的将官,也从不这样。” “将,将官?”两个女子仰起脸,表情从恳求变为惊奇。 “嗯,我不是在青楼讨生活的,也不是给什么大老爷做外室的。你们也别把那些男人,称作什么恩公。他们哪里于我们女子有恩了?至于我,我是给朝廷领兵打仗的。你们的夫君,生前是卫所的兵,而我领的,是营兵。” 李槐花和刘瓶儿闻言,嘴巴张得比桌上那只陶杯还大。 少顷,李槐花忽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上回有个从宁远进关的军爷,和我办完事后,说咱大明有个女中豪杰,就是上马杀敌的,叫秦,秦……” “叫秦良玉,”郑海珠淡淡道,“但我和秦将军,都不喜欢听女中豪杰四个字,豪杰就是豪杰,分什么男女?” 李槐花仿佛被这新鲜的说法“咚”地撞了一下心窝子,呆了片刻,才又开口道:“郑姐姐,哦不,郑将军帐下,总也要粗使丫鬟的吧?” 郑海珠笑了。 这个李槐花,是个坚守阵地的心性,临时的变故,都不影响她的目标话题。 有个兵种,适合她。 “槐花,瓶儿,你们就这么点出息么,做个丫鬟,就是跳出火坑的大造化了?” 两个女子彼此对视一眼,望回郑海珠,怯怯地问:“那,那我们还能干啥?” 339章 都想走 翌日,过了未时,晌午就出门办事的许三,回到山海镇的客馆,向郑海珠禀报了几句,又听完夫人的示下,再次匆匆出门。 锦衣卫保镖头子黄祖德,望了一眼许三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走到郑海珠跟前。 「夫人,你真要带走那些***?」黄祖德探问道。 他话音未落,迎面就是一汪热茶泼来。 郑海珠放下茶盅,盯着正在抹脸的黄祖德,冷冷道:「你从昨天到今天,但凡提起码头那些妇人,除了***二字,就不会用其他词了么?」 黄祖德茶水淋漓的面孔上,先是露出震惊。 他自去岁深秋,被北镇抚司都督刘侨派给郑海珠,随同出塞,郑夫人从未自恃上官的身份对他说过半句重话,考察大宁旧址后,还许给他远比在京师做个小啰啰更好的前程。 没想到,重话不说,而是直接出了重手。 夫人此刻,虽然仍和平时一样,压着音量出声,目光中的严厉,却比马祥麟和满桂上阵杀***前,还透着威压感。 黄祖德很快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夫人对昨日接济过的一对私窠子妯里,都是称呼她们的名字,连「窑姐儿」都没用过,更别说「***」两个字了。 还有许三,许三这贼精的小子,也不这么讲。 黄祖德瞬间明白了,夫人到底是个女子,物伤其类。 可是,也不对哪,京师那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对操持皮肉生意的,分明轻贱视之,如见猪狗。 黄祖德念头闪烁间,郑海珠丢给他一块驿馆伙计送来的棉帕子,口气缓和了些:「这杯茶,我不会当着许三和你的属下,泼给你。但你仔细思量思量,你以后是要给马将军做赞画游击那样的参谋幕僚的,竟然听不出上官口气里的分寸,你的脑子呢?」 黄祖德拿起帕子,擦着脸。 郑海珠又道:「说完脑子,说心。码头私窠子里的妇人们,难道不是被世道逼成那样的?已然那般凄惨,还要每月交花绢银子给朝廷养男人,你们还一口一个***,亏不亏心?」 黄祖德带了几分辩解道:「夫人,我老黄又没拿她们一分血汗钱。再说了,我就是个丘八,本也不会像读书人那样文绉绉地说话。在京里的时候,抄家抄累了,我和兄弟们去逛窑子,再熟的相好,我也这么叫她,但出手给她银子,绝不小气的。」 郑海珠往椅背上靠去,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望向春阳照耀的窗栅。 也不要盯着眼前这个纯粹的古代男人教训了。再过四百年的后世,情形不也没好到哪里去么? 黄祖德觑着郑海珠脸上的阴云未再酿出暴雨,遂定了定神,掂着小心,开口道:「我们做世袭锦衣卫的,最懂尊卑,夫人有什么决定,我和兄弟们照做就是。夫人说港口的女子应该被救出火坑,而且她们比乡野的普通小媳妇更彪悍些,能去当女兵,自有夫人的道理。我方才多嘴一问,只是怕夫人得罪蓟辽的文官儿。」 郑海珠的目光投回黄祖德的脸上。 这才像参谋部的人应该有的思维。 马祥麟虽然也不是纯然的赳赳武夫,对朝堂各派争斗更不陌生,但毕竟将来作为一镇总兵时,脑中盘划的多为用兵御敌的大计,朝臣边臣之间的利益细节,顾不上去想,需要黄祖德这样的下属来考量和提醒。 郑海珠于是完全放下了叱责之态,点点头道:「祖德,我晓得你的担忧。现在任上的蓟辽总督王象乾,和杜松,是文武两条道儿,这山海镇的关税钱赋,都是顺天巡抚下的永平兵备道在管,花绢银子,自也是交给永平兵备道的老爷们。杜松毕竟有营兵,能保一镇平安,他在山海关做做私港,永平兵备道的文官定会睁 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若把港口的羊牵走了,薅羊毛的还不得红了眼?」 「对嘛。」黄祖德闷声应道。 郑海珠站起来,走到门边,看着将将绽放的枝头春芽。 「那就每次少牵一点。祖德,我要救的人,我要用的人,不会救不出、用不了。荷卓就是前例。」 …… 又过了一日,酉末时分。 暮霭沉沉,远处老龙头方向,雄伟壮观的边墙下,海涛堆叠漫卷,扑上砺石滩。 李槐花和刘瓶儿,钻出窝棚,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个带给她们屈辱、却也维持了她们两年生计的地方。 继而,她们的面孔,转向涛声轰鸣之处。 她们不会留恋窝棚,但她们会留恋故乡。 山海关,大明长城向东入海之处,是她们的故乡,也是她们二十年人生唯一熟悉的空间。 不过,留恋和熟悉,不能阻止憧憬。 在与那位从天而降的郑夫人的谈话中,两个被世道埋入泥泞中的女子,仿佛在仰头间,忽然望到乌云如裂帛般撕开,辉光,伴随着「从军、饷银、行粮、四磅炮、斑鸠铳、骆驼炮架」等头一次听说的新名词,散逸飞舞。 「我们还能干啥」这个问题,有了明确的答案。 「你们可以做炮手,就像骑兵、车兵,或者从前戚少保鸳鸯阵里那些步兵一样。」 「夫人,除了我和瓶儿,你能再要两个炮手不?是咱一个屯的乡亲,力气比咱俩还大,也是死了男人后过来的。有一回,一个水手打钉后赖账,是她们追着那王八羔子,一直追到船上,才讨回钱的。她俩仗义,我俩也不能有好去处,却不给她俩挣挣运气。」 李槐花提完请求后,惊喜地看到郑夫人点了点头。 此刻,李槐花和刘瓶儿,绕过几处传出男人粗重喘息的窝棚,与黑暗中的另两个伙伴接上头,准备往城关走去时,忽然见到,周遭远远近近的不少窝棚,都出现了不寻常的动静。 更多的女子,像夜行的猫儿,轻幽但决绝地聚拢来。 「槐花姐,带我们一起去贵人那里吧?俺们什么苦都能吃,叫***和北蛮一刀砍了也行!」 李槐花因震惊而愣了须臾,继而恼火地看向那两个她出于好心要带走的姐妹:「那位贵人叮嘱过,这第一次,只先带走我们四个!」 「我们,只告诉了阿巧,别人都没告诉。」 340章 程某敬佩夫人 这个海边的月夜,当二十几个瘦骨伶仃但行动敏捷的年轻妇人,往城关外的官道上疾走时,有个女子跑在与她们相反的方向。 女子叫柳儿,原本也是在这一代做私窠子营生的,因生得俊俏,叫此地管着钱粮税银的官人相中,在税关附近修起一个小院子,将她养在里头。 柳儿会哄男人,那官人也不小气,被伺候高兴了,成色漂亮的小元宝随手扔在枕席上。 柳儿就去城里最便宜的铺子,买一堆胭脂,回到港口的窝棚区,送给从前相熟的姐妹。 那些蜡黄的面孔,若涂上一层红彤彤的胭脂,看起来就不怎么晦气了,常能令面孔的主人在徕客时脱颖而出,三天的口粮便有了。 于是,柳儿每次来施舍胭脂,都会得到窝棚女子们众星拱月般的追捧。 柳儿很享受这种感觉。 这让她仿佛跃出了卑微低贱的往事泥潭,和城中在腊月里施粥的大户人家少奶奶们,能平起平坐了一般。 然而昨日,柳儿却吃了瘪。 她刚从鼠毛做的袖笼里掏出胭脂,昔日伙伴就将礼物推还给她。 “柳儿,俺要去西边投军了。这样好的胭脂,你给别的姐妹吧。” 伙伴说得直率而笃诚,柳儿却在进一步得知原委后,蓦然间觉得,对方脸上的兴奋和期待之情,分明更像是一种洋洋得意的炫耀。 “你们,可别被人牙子骗了唷。”柳儿心里很不得劲儿,开口的话语却透着十二分的关切。 “柳儿妹子这话说得,你看老姐姐这个模样,这个岁数,哪里还会招人牙子?听李槐花讲,咱是去捣鼓火器的,准头好的话,还有赏银。妹子,火器,铳,炮,你听过没?咱山海镇老龙头的边墙上,好像也有……” 柳儿越听,越觉得胸口发堵。 她也说不上咋回事,自己明明已经做上吃喝不愁的金丝雀了,难道还反过来妒嫉几只麻雀去战场送死不成? 柳儿从这一处窝棚告辞,又阴着脸在港口转悠一阵,带来的胭脂,大部分倒也施舍出去了,换来谄媚的感恩戴德,但她也看到了李槐花和刘瓶儿。其实她与这对妯娌没有什么交情,只记得自己此前在她们邻近的窝棚里访贫问苦时,李槐花就远远地看着,并不过来讨要胭脂水粉。 柳儿不再犹豫,她离开港口后,直接去找了包养自己的官人。 …… 程新背着袖子,急匆匆地走在月光里。 柳儿撵上来,口吻讶异地问:“官人,怎,怎地不叫上军爷们一道拿人?” 程新倏地止步,冷冷道:“吃朝廷俸禄、领朝廷差遣的,是你,还是老子我呀?你一个做婊子的,倒还指挥起我来了?” 柳儿忙噤声。 心里头委屈又迷惑。 这位恩公是怎么了? 自打跟了他,“美人儿”、“心肝儿”听得不少,又被他喊成“婊子”的,今日还是头一回。 自己给他报信儿,明明是有利于他向兵备道的上官们讨前程的功劳之举。恩公说他数年前还是登州的一个把总呢,在登辽管着海船的税银,穿武官袍子的,胸前补子绣着老虎还是彪,反正和天子的龙袍也差不多,都有个威风凛凛的畜生在上头。 结果说是和南边来的走私船开火时,他临阵脱逃了,朝廷险些要治罪,得亏他丈人是登州首富,出大价钱保下他,送到山海关的兵备道来,换个地儿给朝廷和上官们薅买卖人的银子。 柳儿约略晓得,山海关不仅有营兵和卫所兵,还水手云集,花绢银子这几年已成了不小的进项,老爷们不管穿啥袍子的,一定都盯得紧。 此一回去截住那些个要跑的窑姐儿们,恩公定能得兵备道嘉赏。 然而目下的情形,有些出乎柳儿的意料。 恩公怎地,准备单刀赴会似的。自己分明已经与他禀过,来诱骗李槐花她们的,虽是个女子,却据说也是给朝廷带兵的,还有家丁护卫。 柳儿腹诽间,已跟着程新到了亮着火把的城门下。 山海关的城防有好几处,向辽西宁锦方向的,门禁森严,但此处向着京津与蓟州方向,又连着商贾云来的官道,不似京师那般宵禁很早,戌亥之交才会关闭城门。 “官人你瞧,她们会合起来了。”柳儿指着前方大榆树下的人影,对程新道。 忽地兴奋起来:“那个,瘦长个子的,叫李槐花,哎,她迎上去的那队人马,应该就是出城带她们走的女丘八了。” 程新眯了眯眼睛,带了几分严厉之意吩咐柳儿:“你在此处侯着,不许过来。” “哦,是。”柳儿乖巧地应喏。 程新背起袖子,往城门行去,步子竟透出几分闲闲之意来。 他没了武职,如今穿的是税吏的袍子,在大明钞关之类的地方,却反倒比营将的军旗更威风。 他现身于火把耀目处时,即刻就有认出他的,“给程老爷见礼”的声音此起彼伏。 程新摆摆手,走到正在验看勘合的门卒前,盯了一眼那位神态谦敬的年轻公子,又看看他身后几个壮汉,端着架子问道:“走镖的?” 常仲莘俯身行礼:“是的,老爷。” “哪儿来的?” “宣大。” “车马不少嘛,押的人还是货啊?” “回老爷,是货,人参、海味和皮子。东家把税都交了。” 程新“唔”了一声,不再搭理他,而是径直走向最大的那辆马车。 果然,壮汉中看起来像头领的那个,拦在了程新面前。 程新目光下移,看清楚对方抱着的兵刃,笑了,凑上前,低声道:“兄弟,我从前也是个武官,绣春刀还是识得的。” 黄祖德眼神一凛,探寻地打量着程新。 程新拱拱手:“车里的,是你们上官?可是姓郑?” 黄祖德不及回应,郑海珠已经掀了帘子,和声道:“程总爷,别来无恙?” 黄祖德没料到夫人竟与这税官认识,还唤他一声“总爷”,不由吃惊,同时退开几步。 郑海珠走下马车,微笑着与程新见礼。 饶是程新这般文不成武不就、靠吃软饭穿上有补子的官袍的混混,此刻见到眼前妇人比数年前在登州打交道时,威势更足,再思及自己这越混越没出息的样儿,也难免唏嘘感慨。 “嗨哟郑东家,哦不,如今应尊称一声郑夫人了。郑夫人见笑,也应看出来了,在下哪里还有把总之职。” 郑海珠片刻前认出程新时,当然有些吃惊。 她记得这个皮囊颇为好看、靠土豪岳父谋得肥差的赘婿,对他印象并不差。 毕竟,当年郑海珠带着许三和吴邦德走登辽海道去辽东时,亮了鲁王府座上宾的身份后,这位替巡海道向海商敲竹杠的程总爷,立刻就将保护费削减到一成。 郑海珠迅速地判断出,程新多半是在登州犯事儿了,但他岳父和官场老爷们的交情还在,所以他被弄到山海关来,避避风,过手的差事也仍不错。 旋即,郑海珠觉得不对,程新怎么知道自己此刻要出城? “郑夫人,”程新看了看周遭,也不卖关子,主动开口道,“长话短说,夫人若还要带几十件货走,就尽快赶路吧。程某就是机缘巧合,听闻夫人路过山海镇,自要来与故人打个招呼。夫人一路顺风,程某也回去歇着了,明日还要给朝廷数银子去呢。” 郑海珠不语,盯着程新的目光中,隐约几分参研。 这个吃软饭的家伙,怎么看起来,与在登州给海商们发令旗的懒散油腻样,有些不同了? 程新摸摸鼻子,忽地带了谐谑的口吻,笑道:“夫人如今,四方往来,早已不必像当年那样,让鲁王府的马屁股出面了。” 郑海珠确信,对面这副漂亮面孔上,没有恶意。 她也抿嘴,自谦道:“程爷过誉,也就是靠着,三分勇气,七分运气。” 程新喟叹一声:“其实,那七分运气不难,难的倒是三分勇气。当年夫人来买令旗时,在下眼拙,以为夫人只是在商言商的船主,未曾想到,隔年春夏,来登州的辽东商贾就说起了抚顺大捷,而夫人能得朝廷嘉赏,必有奇功。程某佩服。程某当初就不会为难夫人的船,目下更不会为难夫人的车马。夫人出城赶路吧,莫丢了那边榆树下的货。” 郑海珠聆听之际,脑子不停地转。 片刻前,李槐花已经寻到自己,上了马车后战战兢兢地禀报说,港口统共来了二十三个女子,都要去从军。 郑海珠还不及表态,程新就露面了。 如果程新要拿人,李槐花就在几步外的车上,他不必惺惺作态地和自己寒暄这么久。 所以,郑海珠估摸着,应是有人举告到了程新那里,但程新,不论出于真心佩服,还是出于清楚郑海珠与各方力量的交情,都决定睁一只眼闭一眼。 郑海珠遂不再耽搁,只沉声说道:“多谢程爷,后会有期。” 程新拱拱手,转身离开,仍是背着袖子、闲庭信步的模样。 人马喧嚣声,门卒的呼喝声,渐渐变得小了,程新走到城关外只有月光映照的野地里,对翘首以待、准备看好戏的柳儿说:“那不是咱得罪得起的菩萨。” 柳儿震惊不已,不敢再问,却又不甘心。 程新带上她,返回城门处。 别宅在城中一隅,这只好事的金丝雀,该归巢了。 不,不仅仅是“好事”,程新在心里暗暗琢磨,柳儿这个女人,原来是性子有些歹毒的,不是个省油的灯,须想个法子弄走,莫要将来再遇上什么事,把他程新也给点了。 柳儿闷声不响地贴着程新走,目力所及,却已看清楚,一队阵仗不小的人马,围住了远处榆树下的女子们。 忽然,前方城中,十字街上传来官差的呼喝声:“道台巡城,散开,都散开。” 柳儿心头一动。 韩道台?那个曾在程新私设的酒席上,对自己动手动脚的文官老爷! 341章 在下袁崇焕 这一阵,柳儿给韩道台陪酒时,韩道台当着程新的面,说过三四回,柳儿做个外室、被囿于柴扉小院,当真可惜了,这样会唱会跳会哄人的,应当做个执掌青楼的假母,方不屈才。 韩道台还拍着程新的肩膀,谆谆叮嘱,太祖爷当初在秦淮河遍设青楼,大收花税银子,如今南边的松江、登州、天津港口都和福建的月港一样开了关,海船自山海镇入舶后再往关外走,商贾云集远胜昔日,其中不乏京朝官和外省大员的亲戚子侄,不但有钱,还是市面上一本叫作《嫖经》的集子的拥趸。他们狎妓最讲究色艺俱佳,若山海镇和大同府那般,除了私窠子和歪妓流莺,更有能拿得出上等货色的青楼大场子,那些个钱来得容易、扔出去爽气的商贾,必会一掷千金。 韩道台每说一次,柳儿心里的火苗就被拱得更旺一些。她生在一个自耕农的家庭,爹爹读过乡里的几年私塾,也教女儿识字唱歌,柳儿本就觉得,莫说港口的窝棚私窠子,便是程新那两进瓦房小院,也非自己真甘心安守的地方。 柳儿对程新旁敲侧击,言道,若恩公因忌惮岳家势力,自己左右是不能去登州程家做个像样的妾,恩公不如顺着韩道台的话,与道台老爷合建山海镇第一家正经烟花场子,让自己去做掌事妈妈。 程新对此嗤之以鼻,多扔一个小元宝,打发了她的青云,哦不,青楼之志。 今日,柳儿满腔助君立功的心思,同样被程新甩了冷脸,又眼瞅着那些从前仰望自己的麻雀们,竟在数日之间交了狗屎运,直如飞向西王母仙山的青鸟般。 柳儿的挫败感,升级为不忿,不忿升级为嫉恨,嫉恨则最终化成灼灼上涌的、不顾一切的狠戾。 她看到程新带着谄媚的模样,走向韩道台的马前躬身拜谒,表明自己这个税官多么尽职,酉戌之交仍在钞关附近巡视。 柳儿在夜色中一咬牙,疾步冲进那一圈灯笼里,也是冲进男性权力的威势中,去追逐自己存在的意义。 “韩老爷,韩老爷,草民来报信,”柳儿扯着嗓子高声道,“外镇来的商贾,诓走了码头几十个窑姐儿!不不,还没走脱呢,就在那边!” …… 城门外,火把通明中,韩道台盯着眼前衣着朴素、年近三旬的妇人。 郑海珠取出自己从兵部领的勘合文书,交给韩道台的随从时,望向程新。 程新摇摇头,还以无奈之色,似欲辩白,又岂可在此关头言说。 郑海珠的目光转开去,停留在柳儿脸上。 片刻前被兵卒团团围住之际,李槐花于震惊惶恐中一眼认出柳儿,已用三言两语,迅速地告诉郑海珠此女渊源。 郑海珠没有多打量这个年轻而执着的告密者。 这样的角色,此刻不配引燃她的怒火,更不配占据她的思路。 “哦,是郑……夫人,不是寻常商贾。”韩道台看完了文书,出口的寒暄,透着冷意。 他将面前这个看不出煞气的妇人,与朝堂官场风闻的郑氏对上号后,再瞥了一眼配有绣春刀的几个男子亮出锦衣卫腰牌,不疑有假,但他韩道台官居四品,高过对方,威风还是要摆足的。 “郑夫人何故带走本镇这许多民户?”韩道台端然问道。 毕竟是兵备道的堂堂文官,不能显得竟会屈尊过问私窠子歪妓出逃的事,自要从户籍入手。 郑海珠这几日已让许三摸过底,心里有数,遂稍稍近前,温言道:“韩公,火器里的西洋大炮,需算士临阵,我麾下的算士,多有女子,故而装填手、点火手和清膛手,也想招些脚大、胆子也大的妇人,行军便宜许多。” 她说到这里,声音更低了三分:“韩公,我也打听了,她们的夫婿父兄虽是卫所兵,但殁亡后,不知是否因为家中无其他男丁,她们的地也没了,户也销了,已形同流民,所以……” 韩道台一愣。 卫所制度崩坏,缙绅兼并土地,莫说蓟辽,全大明都一个样,有甚稀奇,韩道台只没想到,这些女人的户籍也销了。 确切地讲,四品大员哪里有空关心这些。 只听咫尺之遥的妇人平静地补充道:“所以,既如此,我便带她们去从军吧,不只是招抚流民,更因为,她们的父兄夫君不及报国就过身了,她们也想告慰我大明官健的在天之灵。万岁爷若知我大明有如此巾帼不让须眉的好百姓,定会欣然至极。” 韩道台扫视郑海珠身后瑟缩低头的一群女子,面上不变色,官威赫赫的镇定模样,心头却哪里还顾得斯文,早已一叠声骂了好几句娘。 这个姓郑的,还真会啰嗦摆得上台面的大道理,加之户籍若有硬伤,自己与她,便是为了这破事儿,将笔墨官司打到御前,胜算也不大,还会让自己损了官声。 可是,这破事儿,并非可以一笑了之的小事呐。 今夜就这样放她们走,传出去,自己不是更丢人? 再说了,这些个婊子,混得好了,再回来把同乡们也忽悠走,花绢银子问哪个收去? 韩道台正想仗着品阶,说一句“彼等户籍之事,本道须着人去核验”之际,他身后,却走上来一个同样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对郑海珠虚虚拱手,开口道:“方才听郑夫人讲,贵部本镇在南直隶的崇明县,夫人若要招女子做营兵,来北直隶选,实在匪夷所思。” 郑海珠借着火把照耀,看清对方官袍补子上是一只鹌鹑,遂抬目向这位九品文官和颜悦色道:“有何不妥?当年戚少保乃登州卫指挥佥事,不也是在义乌招的兵?北人可以去南方招兵,我们南人怎地不能来北地招兵?这位官人,尊姓大名,供职京师还是州县?” 九品官员目光如炬,带着广府官话口音的出声,寒凉如冰:“在下袁崇焕,工部观政一年期满,新授工部录事。” 342章 春风化雨 郑海珠听到“袁崇焕”的名字时,心中不可能无波无澜。 但也不至于涛浪汹涌。 到了这个时间节点,袁崇焕、洪成畴这些人物,一定都会陆续登上政治舞台,没啥好一惊一乍的。 就算自己不像对张名世、满桂那些武将一样,主动去寻找他们,只要游走于朝堂与边镇之间,早晚都会遇到他们。 况且,袁崇焕在历史上官场生涯的时间表,后人很容易记,因为只有短短十二年,这位晚明朝臣,就走完了从山脚到山巅、再跌入深渊的宦海之路,也是人生之路。 那么,他初露头角,的确就在这几年。 郑海珠去岁入京后,向左光斗与孙承宗问起过最近一榜的进士时,已然听过“袁崇焕”的名字,和历史相符。 只因根据记忆与常理推测,袁崇焕应与黄尊素一样,被外派州县做地方官后,才更上层楼,郑海珠便没有继续追踪袁崇焕的音讯。 不曾想,他完成了新科进士进入六部衙门观政的流程后,竟直接留京了。 “听口音,袁录事是两广籍贯吧?怎地未授闽粤州县的官职?”郑海珠稍稍收了片刻前的反诘口吻,掺了几分寒暄之意问道。 袁崇焕仿佛看着一段军防边墙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妇人,语气淡然道:“京城内几处火药局要搬迁,工部几位观政进士,都暂留本部。” 原来如此。 郑海珠明白了,小半年前,自己从王恭厂找出朱乾珬埋下的炸药后,曾建言朱常洛命工部搬迁王恭厂等兵杖火药作坊。 看来,朱常洛这个被蝴蝶翅膀留下一命的皇帝,办事效率还行,比他爹强多了。而蝴蝶效应继续发挥作用,导致了袁崇焕没有出任南方县官,比历史上更早几年出现在山海关。 “郑夫人,袁录事领工部之命,来山海镇巡查城坊工事,本道见他,也如见巡按御史。” 韩道台面带严霜,话里的深意则更甚。 今日,袁崇焕赶到山海关,风尘未洗,就四处走访。韩道台原本还一肚子不耐烦,暗骂这种人到中年才考取进士、初入官场的新手,为博勤勉之名,连带着在地官员受累,最是讨嫌。 而此刻,咂摸出袁崇焕对郑海珠有质疑的意味,韩道台态度大变,巴不得有这么个京官出面,教训教训跑到他地盘上撒野逞威的郑海珠。 管他是都察院的还是工部的,工部的怎么了,工部的末流官儿,那也是天子脚下的衙门派出来的。 果然,袁崇焕又开口道:“郑夫人提戚少保,嗯,夫人可知,当年戚少保经浙直总督胡公宗宪举荐,先受命出任宁绍参将,防守宁、绍、台等处,才能在彼处练旧兵、招新兵。夫人如今在这蓟州,是有营字头,还是奉旨练客兵呢?” 郑海珠盯着袁崇焕。 此人在正史和野史中,被着墨颇多。撇开云台奏对、诱杀毛文龙等两极化争议的行为外,有一点可以肯定,袁崇焕入仕时已近不惑之年,这样的文臣,对于迅速接近权力中心,有着极度渴望。 所以很显然,他在为韩道台这个四品官员,出头。 郑海珠于是笑了:“袁录事,足下听着,还真是刚从贡院出来一般,这一句句说得,直如策论口气似的。其实今日之事,何须看得那般麻烦,从简而言,便是,这些个没了户籍的流民女子,我就算只是路过的商贾,收容了去,给她们一口体面些的饭吃,也不违大明律法吧?” 袁崇焕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在京中就风闻的妇人。 听其言,观其色,确实有几分老练,一副对朝臣和兵备道大员都不惧交锋的模样,仍是不温不火地回到自己防守的阵地上。 袁崇焕想了想,神情和缓,却不是对着郑海珠,而是背袖踱步,来到李槐花等人面前。 “你们愿为国朝执戈戍边,有御敌之志,本官敬佩。” 郑海珠倏地转身,借着周遭火把亮光,迅速地扫视女子们的神色。 她们的头都抬了起来。 李槐花和刘瓶儿,以及另外三四个年纪大些的,望着袁崇焕的目光,满是警惕。 但余下的,那些更为年轻的面孔上,流露出鲜明的好奇。 她们由于自身经历,直视男性时已不太会局促羞赧。 又恰因为与太多底层的粗鄙不堪的男性打过交道,她们对于帝国身着官服的男性,有着不言而喻的仰望之情,仿佛那才是正大仙容的天神一样的形象。 当她们的同类,郑海珠,以她们从未见过的女子面貌,出现在她们眼前时,她们如溪流汇向小河般,聚拢过来。 而此际,小河的影像,疏淡了。 被权力的春I药突然浇灌出的一挂飞瀑,开始冲击着她们。 “诸位,本官敬佩之余,却也要说与你们知晓,沙场酷烈,多少青壮男儿都胆战心惊。本官的老家,广府一带,从前闹海寇,官兵和他们对战时,也有火器兵。轰上三四轮,敌寇便冲到近前了,此时就须肉搏,不过刹那间,胳膊被砍飞了,肠子被捅出来了,半个脑袋被削了……” 袁崇焕这挂瀑布,用平和缓慢的语气,描述着血腥至极的场面,将小溪们的心,砸得水花四溅。 招募她们去从军的夫人,说要让她们过上人的日子。 可是,如果去装那个什么叫“火炮”的东西,会轻易地没命,哪里来什么“人的日子”? 在海港一带的私窠子里讨生活,好歹能活着啊。 只听袁崇焕又道:“诸位,你们都是本镇的百姓,不管户籍存与不存,本镇都还有你们的父母官。这位夫人,她与韩道台一样,的确都是朝廷的人,她虑及你们艰辛度日,韩道台实则也作此想。倘使你们乃因平日里受到欺凌,才要愤而远走,不妨趁着今日的机会,都与韩道台说说,本官也作个见证。若能为你们纾解苦困,令你们不必背井离乡,郑夫人也会高兴的。” 郑海珠将这一句一句春风化雨的话听了,不由哂笑。 袁崇焕,不愧是你。 343章 深夜请罪 李槐花身后的女子们,纷纷从她左右两侧经过,就像片刻前围住郑海珠一样,围住了袁崇焕。 一个拧眉苦脸道:“大青天,俺们都是天底下顶不容易的,下个月的花绢银子能不要再涨了吗?” 又一个满面恳切道:“大青天,俺的营生是见不得人,可俺儿子还在吃奶的时候,就过继给族中亲戚了,上月不知哪个乌龟王八嚼舌头,让社学的先生晓得他原来有个我这样的亲娘,硬是要轰他走,求青天老爷去给社学说句话。” 再一个,挥手撸开前头的两人,语速比一串儿上天的炮仗还快:“大青天,大青天,她们说的,都还不是十万火急的,俺的事才要命。前日,水师的军爷要俺伺候他们,俺来着小日子,不行,他们就用火铳把俺家里的土墙轰塌了,青天老爷既是准了咱们说说委屈,那,啥时候派几个役夫给俺砌一堵新墙?不然,不然俺没法儿在家里办事儿啊,办不了事,朝廷也收不到银子是不?” “大青天,大青天……” 妇人们陈情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一群虔诚的信众,果断舍弃了郑海珠这个外乡来念经的陌生尼姑,幡然醒悟地回归,求助于她们心目中真正的慈悲且法力无边的大菩萨。 袁崇焕身后的韩道台,听着这些声音,再怎么装,也掩饰不住对草民的嫌弃厌恶。 袁崇焕倒是主动又向前迈了一步,对诸人道:“众位乡亲,你们说的,韩道台和本官都听得分明,只是,目下已夜深,外头凉得很,你们还是先回家去。本官要在山海镇巡查半个月,定会协理韩道台为你们纾困解忧,如何?” 妇人们彼此看看,一叠声地应承着,纷纷又往海港的窝棚走去。 个别稍有些礼仪分寸的,还不忘冲郑海珠福礼:“这位奶奶,你也是善人,奴家愿你长命百岁,手下的小将军们百战百胜。” 郑海珠和气地冲她们点点头,又看向李槐花妯娌与最终仍伫立原地的三四个妇人。 李槐花的目光,从震惊,到歉疚,又渐渐恢复成透着不甘与倔强的冷意。 韩道台拎着官袍的袖子,屈尊走过来,瞥一眼李槐花她们,对郑海珠道:“呵呵,郑夫人最后,还是招到了几员爱将嘛。” 郑海珠也冲他笑笑,不带半点反唇相讥的口吻,温言道:“是啊,八风吹不动,是好苗子,心性坚实,将来操持火炮时,想必也能临阵不惧,接敌不慌。” 韩道台又剜一眼木鸡般立在身侧的程新:“夫人与程税监,有故人之谊?” “老相识了,”郑海珠坦然,“程把总,哦,喊习惯了,程税监当初在登州管着令旗,颇有章法,我路过时,曾讨教一二,受益匪浅,去岁在西暖阁奏对时,皇上问起海路商道之事,我还用了不少程税监这里学来的门道,皇上听得津津有味。” 程新微俯双肩,谦恭道:“夫人谬赞。” 韩道台心中几声冷笑过后,又不免觉着,眼前这妇人,提点自己莫给程新小鞋穿,倒也心细,还透着几分回护底下人的仗义,难怪听人说,此妇在朝堂与江湖,朋党不少。 韩道台今夜靠袁崇焕这个九品京官,将面子挽了回来、场子讨了回来,气已顺溜。 他毕竟顾忌郑海珠是能进乾清宫的人,和那些被派到各镇溜达的太监们一样,不太好撕破脸、得罪到底,遂作势看看天上月亮,打着哈哈道:“郑夫人,山海镇往西的路,林深沟多,夜里实在不好走,夫人这也不是奉旨急行军,此际还是带着手下兄弟姐妹们,先回城中客馆歇息吧?明日老夫,让程税监给夫人备一些本镇土仪,带回京中。” 不待郑海珠表态,袁崇焕开口道:“道台,夫人是朝廷特使,还是当由官驿接洽。” 韩道台老于宦场,一忖即知,同样住在官驿的袁崇焕,想必是要悄咪咪地去给这六品敕命的妇人,赔个罪,说几句软话。 “对对,袁录事讲究,程新,你带上老夫两个亲从,引郑夫人车驾去驿站。老夫再与袁录事走走城防,看看工事。” 郑海珠拱拱手:“恭敬不如从命,多谢道台,有劳程税监。” 忽又想起什么一般:“还有三言两语,请道台借一步说话。” 韩道台端着气度从容的官架子,随郑海珠走远了几步,只听对方今夜始终算得平心静气的口吻,变得凝重了些:“道台终究予我三分薄面,我也冒昧提醒道台,本镇陆关也好,海关也罢,鞑子扮作商贾混进来,并非登天难事。连往昔姐妹都能出卖的人,只怕亦是届时最早从了鞑子、甘作奸细之人。我在南直隶就吃过这样的女人的亏。” 韩道台被她这么一说,方有心去想起今夜当街拦马、向自己举告的柳儿姑娘。 韩道台遂轻描淡写地“唔”一声。 姓郑的说得有道理。 都是聪明人说话,彼此之间,一个不点穿名字,一个不明示后话,就成了。 至于柳儿那小婊子的处置,韩道台此际心念一转,也计较已定。 左右程新不会再要她了,自己吩咐亲信带回别宅即可。 当然,自己更不会留她多久,尝几次滋味后,授意家里的妾,带着家丁上门解决了她就成,说起来,便是柳儿自己气急,一头碰死的。 …… 夜深,倒春寒阵阵袭来,冰凉刺骨。 山海镇的官驿前,驿卒提着灯笼在门口瑟缩等候,终于盼来了袁崇焕与随从纵马回还。 “袁录事,郑夫人坐,坐在前厅,等着与尊驾商谈国,国事。” 驿卒冻得腮帮子发僵,说话都不利索了。 袁崇焕接过他手里的灯笼:“本官自己进去即可,不必你引路,你去歇息吧。” 中年京官匆匆步入厅中,郑海珠正在往盆子里添炭块,侧头对黄祖德道:“给袁老爷沏茶。” 郑海珠站起来,和颜悦色地打量着袁崇焕。 袁崇焕再次拱手行礼:“向夫人告罪。” 他心里却比半个时辰前松泛不少。 自己果然没赌错,这个郑氏气量不算小。 “告罪啥呀,袁录事,”郑海珠做了个请君入座的手势,与袁崇焕在案几两边坐了,将黄祖德递来的茶盏推到袁崇焕面前,叹口气,又道,“韩道台穿的什么官服?我拿的什么告身?今夜,不巧,刁民作梗,原本无甚大事,我却与道台杠上了,我俩正下不来台呢,幸好袁录事从中转圜。哎,此话,我明日与道台告辞时,当面,也会这样说。” 袁崇焕没有饮茶,只盯着茶盏前的桌面,斟酌道:“多谢夫人体恤。其实,袁某论品阶,远在韩道台之下,论资历,远在夫人之下,只是,袁某从京中来,见山海镇城坊工事,多有亟待修缮之处,回京必会力请工部拨款营建,少不得还要与韩道台通力协作……” 郑海珠抿嘴:“我若在路上想不明白这一节,此刻就不会坐在厅中与袁录事叙话了。再说了,你几句话一摆,就试出了那些妇人的心性,实则,也算帮我又选了一遍人。对了袁录事,听闻你们这一榜的策论,经学与史事之外,第三篇是关于建州东夷的,好奇一问,袁录事有何高见?” 袁崇焕再是新官上任意气风发,到底不是铁打的,又是赶路又是巡防的,本想确定郑氏未与自己结下梁子后,就去歇息,但对方一说辽东御敌之事,他可就又不困了。 “夫人,在下以为,抚顺大捷后,从辽东到京师,边帅臣工皆生轻敌松懈之意,方坐视叶赫部被建州吞并。开原、铁岭二地,或已危矣。好在建奴老巢的后背,有参将毛文龙驻兵东江,奴酋目下,不敢大举进犯辽南。” 郑海珠一愣。 她确实没防备,乍然从袁崇焕口中,听到毛文龙三个字,不由生出惘然之感。 历史上的十年后,袁崇焕设计斩杀毛文龙于东江,而此刻,这位新科进士、官场新人,分明对毛文龙语带赞赏。 在这个时空,毛文龙提前去经略东江镇了,那么,会不会,他与袁崇焕此后的命运,也都各自有巨大的改变呢? 郑海珠抬起眼皮盯着侃侃而谈中的袁崇焕。 不知为何,又有寒意沁上后背。 倘使,不是毛文龙,会是谁? 344章 后会有期 袁崇焕本顾及礼仪,对谈的大部分时间,不是盯着桌案,便是瞅着茶盏。 只说到辽将毛文龙在抚顺立功后,竟肯前往东江皮岛等地募兵镇守,而非挑选辽阳、沈阳这般繁华重镇驻扎,袁崇焕颇为佩服,一时对那位“毛参将”竟有惺惺相惜之感,兴致所起,自然而然地看了郑海珠一眼。 却见她听到毛文龙时,面上乍现异色,转瞬即逝。 袁崇焕已到中年,自负孔门子弟的报国志外,心机不可谓不深沉。 他立时想到,抚顺大捷,郑海珠也在。 旋即便猜测,战后叙功之际,她会不会与哪个将军有龃龉。现下朝堂上下,只晓得她和马祥麟一家交情深厚,而真正的辽东将门派系,尤其李如柏、张承胤、毛文龙这些,会不会存了过节? 袁崇焕于是,果断地将明廷经略辽东的话题刹住。 他呷一口茶,语气越发现了沉吟意味:“不过,袁某看来,既然荼荼边事在东,对西边,也就是蒙古北虏,我大明就应以抚为主,即使未必为我所用,至少无害于我。否则,建州若与蒙古东西勾连,辽沈、盖州、复州、东江守得再好,鞑子也可以绕道蒙古,从喜峰口入关。夫人此番,遵上谕出使蒙古,回来就是走的喜峰口吧?” 郑海珠轻轻地“嗯”一声。 时间窗口的原因,此时的袁崇焕,离他督抚加身、口称“本部院”还早,所以自己的确是可以俯视他的。 但自己不会浅薄到花费哪怕一息一瞬,去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权威碾压。 真正值得关注的,一则,是袁崇焕在对谈之际流露出的机敏善察,强于那些二十出头就进士及第、没什么人生阅历的青年举子,二则,便是袁崇焕对于边事的看法,无论经略东江至旅顺海防、宁锦至山海关的辽西走廊,还是招抚蒙古,起码目前,都与她郑海珠的想法,比较吻合。 后世的口水仗,于此世的郑海珠,没有意义。 她只能在当下的时空里,根据一个个历史人物的言行表现、身份地位,去整合排布,并且为万一试错留好备选的计划,将沉没成本的负面影响,尽量降低。 郑海珠于是抿嘴笑笑,带了几分淡淡的揶揄道:“咱说句不打虚幌子的话,这朝堂里,但凡身上袍子颜色凑合能看的,最忌讳去给朝廷出什么议和、招抚的主意。朝中言官,市井闲人,可不就盯着此类说法,将提议者说成是没有骨气的软蛋么?倘使撞上民间血性喷涌的当口,提议者被弹劾、被降职,甚至被削籍为民、一上街就被扔了满头满脸的菜皮子,都不奇怪。所以,我确实没想到,袁录事也赞同,朝廷应对那些蒙古部落,恩加招抚。” 袁崇焕正色道:“定边靖远,素来乃时移事易的策论,议和也好,招抚也罢,怎可一棍子打成卖国之举?” 他遂又滔滔不绝地分析了一番漠南蒙古各部落与后金努尔哈赤的亲疏远近,主要意思便是林丹汗或可助战明廷抗金。 历史上,袁崇焕后来构筑宁锦防线后,担心后金军从西边包抄,倒确实约林丹汗出兵助战,并且刺激了喀尔喀部也加入进来。 天启年间,林丹汗的母亲去世时,袁崇焕还修书吊唁,并且始终注重保持与蒙古草原藏传佛教喇嘛保持关系,令黄教喇嘛成为明、蒙政权之间的润滑剂与传书者。 故而,此刻,郑海珠听袁崇焕不断地提林丹汗,倒也并不仅仅看作对方有意讨好自己,特地捡自己爱听的说,将出使蒙古说得多么明智似的。 但毕竟初次打交道,摸摸对方的想法就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的感觉大可不必。 郑海珠于是瞥了一眼厅堂一角的铜漏,打断袁崇焕,直言道:“袁录事,夜深了。” 袁崇焕一怔,反应过来,忙起身道:“袁某一谈国事,便疏于礼仪,夫人见谅。” 郑海珠也站起来:“倒不是礼不礼的,而是,畅言边事,不在朝夕。况且,实干比坐而论道更要紧。往后,京师也好,边关也罢,乃至塞外,定还有机会,与袁录事相见相商。” 袁崇焕微感失落,他原本还想再“表现”一番的,因他今日,虽知韩道台的颜面需要维护,但从亲眼所见来分析,实在感到眼前的妇人更值得自己经营一番“倾盖如故”,没准天子或阁臣不久便能听到他袁崇焕的名字。 好在对方最后提及“塞外”两字时,目光与他结结实实地碰触,显是颇有深意。 袁崇焕于是在走回自己的客房时,咂摸咂摸,又生出些许兴奋来。 工部的小小录事,或者富饶州县的六七品官,都非他甘心领受的职位,大明北疆的关外,恰恰是这位人到中年才披官袍的帝国文人,筹划自己辉煌生涯的起点。 …… 翌日,袁崇焕一早就策马往山海镇最北端的燕山山脉去看工事,但留下自己的书吏,送郑海珠一行往西出榆关,作为进士出身的京官,算是很笃诚的礼仪了。 英俊的赘婿程新,则依着韩道台的吩咐,直接送过来一辆载满皮货的骡车。 “程兄弟,请韩道台放心,我与道台不打不相识,这般上乘的厚礼,我可不敢专美,回头好中取优,给阁部能为山海镇说上话的老大人们,还有宫里的大珰们,送去。” 程新垂首应喏,由衷道:“小弟多谢夫人昨夜为我撑腰的几句话。” 郑海珠叹口气:“你,要是啥时候对这份肥差吃腻了,想换盆菜尝尝,我也求贤若渴的。” “啊?”程新倏地抬头,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愣一愣方道,“我,我也算个贤?我,我能干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郑海珠利用晨间到巳中的那点辰光,早让黄祖德在镇上的商户里打听过程新来此做税监的缘由了。 “程兄弟,你其实是个人才,良心也在。卖脸吃饭,或者打仗怂包一次,也都过去了。不妨想想将来。” 程新这多年,凭着一副好皮囊,不必像同乡那些军户后代拼力讨生活,衣食无忧的代价是不知被多少声音编排是个“吃软饭的”,今日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贤”、用“人才”来称呼他。 他目光闪烁,想与郑海珠再唠几句,却听对方道:“行了,言尽于此,不怕吃苦的话,后会有期。” 345章 回京 郑海珠横穿蓟镇,回到宣大,将李槐花等女子,直接带到了马祥麟和满桂驻扎的龙门卫。 “这些女子,脚大、皮实,见惯了糙爷们,更听惯了山海关的火器响声,不是那些娇滴滴上不了阵仗的闺阁小姐,她们可以做炮兵。我经过蓟州时,已经用了杜松的邮驿,往南直隶去信,让孙元化发三门鹰隼炮过来,再让黄夫人从学校里挑选两组六人的算学女生,和当年抚顺城头她们的师姐一样,懂铳规和度板用法的,一起归入你们帐下,由荷卓统领吧。对了,荷卓还熟悉蒙古人的游骑,哨探的小队也可以建起来,亦可用女子,游骑都是轻箭抛射,不是建州人的那种步弓,女子一边骑马一边拉开满弓并不难。最好去关外,把我们大明那些自家男人死在鞑子手里的婆娘招了,她们本来也会骑马,心窝子里还装满了血仇。” 龙门卫破败的游击将军值房中,郑海珠带着凌厉之气,言简意赅地说了安排。 马祥麟已经开始习惯她日渐强势的风格,更因知她全然出于给自己增添麾下实力的考虑,遂点头同意。 反倒是被叫过来的荷卓,面露诧异,欲言又止。 郑海珠望向她,点穿道:“怎么?是不是觉得咱们明人也忒相信你了?你毕竟是女真人,虽与努尔哈赤有灭族之仇,但咱们直接给你一支火器兵带着,你仍觉得烫手?” 荷卓垂眸,尚在斟酌辞令,她对面的满桂已经瓮声开口道:“可不是咋滴,荷卓姑娘又没真的和我成亲,夫人你和马将军让她带兵,传到京中,又有鼠辈去告刁状怎么办?” 他将“又没真的和我成亲”几个字咬得特别重,以郑海珠身为女子的敏感细品,口吻深处分明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郑海珠再看荷卓,见她的面色立时从踟蹰转为尴尬,却也不像数月前出塞路上那般,不时将冷傲的愠意挂在眉梢眼角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坐于主帅位置的马祥麟用一锤定音的口气道,“荷卓,你要真是建州老奴的探子,也不会寻死觅活地了,只怕巴不得去和喀尔喀那个坏小子打成一片。此事就这么定了。阿珠,把山海关的妇人叫进来吧,拜见她们的小旗统领。” 李槐花妯娌等,统共八个女子,鱼贯而入。 马祥麟和满桂都是军旅宿将,好比行家相马,瞅几眼就有数,郑海珠带来的这些新人,只有拘谨,没有惶恐,其中三四个还有股泼辣的杀气,就像石砫白杆枪军中的女兵,的确可以练一练。 荷卓面对呼啦啦朝她跪下的汉人女子,倒有些不知所措,满桂咧咧嘴,一拍大腿,起身道:“走,我与你们的荷将军,带你们去寻个屋子安置下来。” “嗯,对,你们,随我与满将军来。”荷卓附和道。 马祥麟冷着脸挥挥手,道声“去吧”。 待一干人等出门走远了,郑海珠看到马大将军这个钢铁直男终于绷不住了,咬着嘴笑起来。 郑海珠也满面得趣地轻声问道:“这俩人,啥时候能成?” 马祥麟实话实说:“快了快了,满桂又不是生瓜蛋子,其实挺会哄女人。况且……嗯,荷卓自打到了我们龙门卫,也不是游魂般,她们叶赫部女真最会养马,她治好了好几匹战马的烂蹄子病。” 郑海珠释然道:“那就成,我瞧她,也不是甘愿做乞食猫狗的格局。” 又语带惇惇道:“祥麟,我不是神仙,过往亦不是算无遗策,说实话,每走出一步,每招徕一人,我并非有十足把握。但若瞻前顾后、疑神疑鬼,咱也不必出来闯荡了,你回石砫、我回松江,各自做个富家翁颐养天年,不更太平么?” “太平个屁,”马祥麟收了笑容,认真道,“努尔哈赤与他那帮如狼似虎的儿子们,辽左那片深山老林之地怎会关得住,大明若掉以轻心,鞑子们莫说入关,就是南下,只怕也并非危言耸听。阿珠,你说得不错,目下奴酋已然统一女真各部,大明的东线与北关,还有朝廷与蒙古的联盟,越快经略起来,越好。” 郑海珠就欣赏这些大明武将不窝囊的劲头。 不过,勇将还需兵强马壮。 她于是三言两语地把自己与杜松应酬后、杜松表态愿意交出川蜀客军的意思说了,又提及自己还想再去一趟大同,趁着与宣大总督崔景荣通气林丹汗现状的机会,将代王封地内的低级宗亲子弟的情形摸一摸。 马祥麟却道,他已经打发马彪去领关防印鉴时,在大同附近打探过了。 的确如大太监王安与郑海珠向天子朱常洛禀报的那样,代王封地内的宗禄,朝廷也是捉襟见肘地发一点、拖一点,代王又不像鲁王那样愿意为朝廷纾困,鲜有接济宗室之举,是以代郡之内,流浪乞讨的朱姓子弟已不少见。 “更有一事,虽是星火,只怕燎原,”马祥麟忧心忡忡道,“陕西去岁的饥荒,不比建州女真那边好些,已有流民闹事,杀了税吏,虽然很快被边军击溃,领头者枭首示众。但据马彪回来说与我知,代郡有些宗室子弟,带着本宗留下来的盔甲刀剑,去到山陕边境,与那些流民同流合污了。” 郑海珠肃然听完,面色凝重,心中实在并不惊异。 大明的陕西流寇问题,火苗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开始燃起来。 李自成如今,大概才十来岁,但在他之前,名号响亮、战斗力尚可的流民统领,还有不少,恰是这几年冒头的时候。 所以,经济税制层面的变革,也是箭在弦上了。 郑海珠执笔,把几桩要务一一记下,抬头看着马祥麟道:“我回京,给你弄饷银去,才能招兵买马,营建大宁镇。对了,还有一事,相信我,我得把凤仪,送到你身边。” 马祥麟目中憧憬之色闪过,又转为苍凉:“我知道,你其实和我一样,从来就没真的相信过朝廷。” 半个月后,郑海珠带着盖有察哈尔林丹汗大印的国书,回到北京。 过了昌平,京师城墙在望之际,有人赶来迎接。 “魏公公,这么客气?”郑海珠走下马车,对魏忠贤说的,不是寒暄,而是玩笑,“过了阳春,天气暖和,你们惜薪司就没事做了么?” 魏忠贤奉上满脸诚意:“就算仍是天寒地冻,郑夫人的车架,老魏我还是要来接的。好在底下孩子办事靠谱,咱昨日就听闻你们歇在了昌平,今早德胜门一开,老魏我就打马奔来。” 郑海珠看看魏忠贤身后跟着的两个小火者,吩咐黄祖德给他们一人赏了块灰鼠皮领子,才又继续问魏忠贤:“什么急事呀,非要把我堵在京外的官道上说。” 魏忠贤不掩邀功的神色:“老魏我这点心思,看来瞒不过夫人。没错,我是来给你交差的,那个在你头一回入宫就陷害你的臭言官,丁允,咱给你收拾了。” 346章 会整小人的魏公公 郑海珠表现出兴致骤炽的神色:“除了挣钱和打鞑子、揍红毛,我最爱琢磨整人的活儿,公公讲来我听听。” “哎!”魏忠贤眉飞色舞起来,“夫人不是交待过我老魏,对那丁允,不能用地痞流氓的蛮横法子么?咱就想着,他们言官,顶喜欢造别个的谣,咱也以牙还牙呗。可巧,夫人的相好黄老爷……” 魏忠贤一高兴说漏了嘴,登时止住,满面讪讪。 他提及的“黄老爷”,就是黄尊素。 去岁秋,郑海珠向朱常洛举荐黄尊素调至天津,由这位历年政绩上佳的少壮派官员,凭着在松江开关的经验,营建天津海关、对接朝鲜与日本贸易。 嘉靖时的宁波争贡事件后,大明帝国对日本的勘合贸易已禁绝多年,后来又发生了万历朝鲜战争,朝堂上下对倭国日本的仇视情绪始终高企。但朱常洛听郑海珠说了日本出产白银与铜、且福建海商通过对日海贸发财的讯息,问了王安等巨璫后,决定先以天津作试点。黄尊素也在腊月里升任天津按察使司佥事,成为兵备道文官系统的一员,来到天津,运作王朝在此世的第四座海关。 此刻,郑海珠对魏忠贤报以轻蔑的浅笑:“魏公公不必尴尬,咱用脚趾头想想也晓得,黄尊素坐镇天津主持开关,朝堂里必有蜚语传播,是我这个老相好给他讨来的肥差。若相好就是相善的意思,没错,哪个为官行事对得起那份俸禄银子,给朝廷和百姓的钱袋子弄点实在货,我就与哪个相好,包括你魏公公。” 魏忠贤牵着嘴角附和称是,心道,他娘的,这妇人脸皮确实挺厚的。 一面则作了说正事要紧的口吻:“唔,黄老爷,那的确是雷厉风行,正月里就跟工部请款。工部去年不是拨款修三大殿来着,哪儿还有钱呐,就向户部要钱。户部说没钱,工部就杠他们,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们户部说拿不出银子,可不就像开青楼的竟然派不出婊子来。” 郑海珠睨着魏忠贤,叹气:“好歹都是进士,一吵起银子来,个个斯文扫地。” 魏忠贤嘿嘿笑道:“但咱老魏,将这笑话看着看着,哎,忽然就有了个点子。这户部吧,平素里若是被兵部和工部这些花钱的衙门逼急了,会从各州县府库调贮银。此一回,就让一个姓金的司官,从河南府去调银子。可巧此人有个办事的,舅舅也在宫里当差,是以我晓得这外甥,没少通过调发州县贮银的路子,贪墨银子。我立时便弄了一封密信,投去六科廊。” 郑海珠凝神听着,目光一闪:“丁允,是户科给事中,专门负责纠察户部公务,弹劾户部官员,这下如嗜血之鲨,上了你的钩?” 魏忠贤竖个大拇指:“对喽。况且户部的堂官,是东林门下,这丁允呢,是方从哲和姚宗文的浙党嫡系,肯定跳出来狠狠地咬户部。夫人再猜,户部那个涉嫌贪墨贮银的官儿,被关去哪里?” 郑海珠忖了忖:“刑部不管这个,北镇抚司的骆思恭和户部交情还行,而丁允,和内廷之人素有勾连,所以,丁允是不是执意进谏,让东厂来拷问?” “正是,”魏忠贤越发得意道,“但这丁允不晓得的是,原本东厂的掌事太监卢绶卢公公,因是先帝和郑贵妃看中过的,万岁爷年后就要打发他告老还乡的。东厂正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时候,而那些猴子里嘛,自然有我老魏的拜把子兄弟。这兄弟接了老魏的钓鱼竿儿,继续勾搭丁允,与他道,贪墨的小官吃不住用刑,要交待大官的罪行,但只肯面见户科言官时说,求丁允替他去敲登闻鼓。哎这丁允一听,扬名立万的机会来了,火烧屁股般进了东厂,然后嘛,那贪墨的小官,就死在了丁允面前。” 魏忠贤就像个讨要打赏的说书人,掐着节奏,一层一层地抖包袱出来。 郑海珠至此已明白了,直接问道:“东厂说丁允授意番子们刑讯打死了户部那小官儿,万岁爷和阁臣们能信?” “信啊,怎么不信,谁让丁允,他是方从哲的人呢?”魏忠贤挤眉弄眼道。 郑海珠也会心地弯了弯嘴角:“也是,从天子的心,到臣子的心,哪个在意牢里的情形到底咋回事,不过是,逮着丁允这个浙党的马前卒,正好做做文章。” “就是哪,”魏忠贤脸上挂着回忆一场场好戏的兴奋,凑近了些,轻声道,“这些个读书人,其实不少也是墙头草,一听着打压浙党的锣声,立马跳出来,有的举告方从哲当年授意东厂打死了梃击案的几个证人,为郑贵妃遮掩,有的举告姚宗文在宁波有贩私船队,专门和双屿岛的弗朗基人做买卖。哎唷,这回要不是夫人吩咐咱老魏给你出口恶气,咱老魏还看不到这般精彩的堂会呢。” 郑海珠却忽地沉下脸来:“不管丁允是被削籍为民还是要蹲大牢,他的命总还是在的。可那户部小官儿,就因为你们要构陷丁允,把命丢在东厂,我晚上可睡不着了。” 魏忠贤早有准备,一副“姑奶奶你宽心”的表情:“咱老魏晓得夫人是菩萨心肠。且不说户部那官儿,薅国库的羊毛,在太祖朝是要剥皮实草的。就说贪墨之外吧,他更不是东西,咱一早打听过了,他从前有几回去外州提银子,都要在地的父母官,给他送个黄花闺女做小妾,否则就回京告地方官的刁状。就这么个鸟人,咱可是为民除害哪,夫人你有啥睡不着的。” 郑海珠点点头,摆出诚然的面色道:“那就好。魏公公,我们整人,主要还是整小人。万不可整上瘾,是要损阴德的。行了,此事,我欠你个人情,定要体体面面地还给你。” 魏忠贤掂量着,这妇人出使回京,瞧来意气风发的,听说此前半道还打赢了一回正蓝旗的鞑子,御前奏对必又得万岁的嘉许,自己务必要抱紧她的大腿。 他于是忙继续献媚:“哟,夫人这话太见外了。夫人看得起咱老魏,差遣咱办事,就是咱的大体面。” 347章 司礼监不是你现在该去的地方 魏忠贤打马在前头引路,到了德胜门前头,更是丢了宫中大璫的架子,亲自挥缰,把左右的马车骡车赶开。 北京城几处城门都同时有内侍提督,守军小卒就算不是个个都认得魏忠贤,太监们的服饰还是熟悉的,一看这排场,以为外府哪位宗亲的车驾,哪里还敢问,唯有恭敬迎迓。 进了城,郑海珠吩咐黄祖德,把林丹汗夫妇、宣大总督、蓟镇总兵送的各种土仪,大部分直接运去鸿胪寺交接,不必摆上台面的那一车真正的厚礼,则直接送到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后门,交给卫帅的公子骆养性。 这一路她自己买的十几车草原皮货、关外山珍,由晋商常仲莘收在镖局的场院里,等郑氏商号的京城总管老秦和石月兰去清点入库。 分派完了,黄祖德瞟一眼远处坐在马上的魏忠贤,抱着绣春刀走到郑海珠跟前,低声道:“夫人应承了给小的谋个好前程,那小的也得时时顾着夫人。夫人,方才咱从德胜门过来的这一路,没准大道两边,就有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的朝官座下,或者吃饱了没事干的读书人,认得魏公公。” 郑海珠笑笑:“我知道,认出来就认出来呗。我不是给朝廷办事的么,魏进忠他不也是给朝廷办事的么?两个都给大明办事的,一个阉人,一个妇人,怎地就不能像六部衙门那些官人们似地,一路说说公务?” 黄祖德眼珠子转转,探寻道:“夫人这般不忌讳,就是想看看文臣们的反应?” 郑海珠“嗯”一声,打发他:“你快回北镇抚司交差去,牛皮吹得大些,就说这一路不知道把我伺候得多安妥。去给马将军做左膀右臂的事儿,我会尽快与刘都督说。” 黄祖德把自认做亲信该进言的话,立时倒出来,却见郑海珠心里早有计较的样子,便也不再耽搁,带着人和货,走了。 郑海珠仍坐回马车上,魏忠贤果然也跳下坐骑,闲步过来,亦进了车厢。 “魏公公,我现下就得去通政司衙门,若万岁着急问话,没准一个时辰后,我就在西暖阁奏对了。你直说吧,心里想着什么好事,要我帮你成全成全?” 魏忠贤眼角一眯:“夫人就是爽快。我老魏,想进司礼监。” “司礼监?怎地胃口突然这么大?” 魏忠贤那张总是带着粗豪野气、又掺入了油腻狡黠的脸上,竟闪过一丝落寞。 “不怕夫人笑话,唉,咱老魏,就是过不去女人的关。印月她,嫌弃我,不如司礼监的那几位。” 郑海珠闻言,面无动容。 她才不信这位青史遗臭的魏忠贤,竟会是个热衷雄竞的恋爱脑。 谁知道是不是他和客印月合计过了,一个削尖脑袋要进帝国权力核心层,一个,则千方百计地仍要回到未来太子朱由校的身边。 “哦,如此,”郑海珠垂眸想了想,从身边的箱箧中拿出国书,叹气道,“魏公公,你不怕我笑话,我呢也不怕你笑话地说一句,我年届而立,却从未对人动过情,所以我想不明白,公公你怎地就一说此事,便英雄折腰了。我现下只问你,你可看得懂这国书上,写得啥?” 蒙古致大明的国书,皇上和阁臣都还没看,郑海珠就先递给了自己,魏忠贤就像狗见了骨头般,本能地兴奋。 但魏忠贤很快就明白,即便自己敢看,也看不懂。 国书用汉、蒙两国文字写就,而对于魏忠贤来讲,它们没啥大的差别,无非一个像树杈搭的,一个像蚯蚓扭的。 郑海珠拿回国书,语带惇惇道:“老魏,司礼监和内阁,不是乾清宫和慈庆宫,也不是惜薪司和京师九门。我与文臣打了那么多年交道,会不晓得他们骨子里的作派么?读书人,孙翰林那样考了进士做外臣的也好,王公公那样从内书房出来、层层升至司礼监的也罢,他们首先看不起没读过书的同宗同族者,其次,才看不起危害江山社稷的外敌。你,何苦,放着舒服的肥差不干,非要在大字都认不得几个的时候,挤进读书人扎堆的地方找不痛快?还司礼监秉笔?只怕你连笔都没摸着,就被他们合伙又赶出来,连惜薪司或者内库这样的好地方,都回不去了。” 魏忠贤不甘心道:“咱是小混混出身,但咱也不想一辈子就数几块红罗炭、叫人小瞧了去。” 郑海珠畅然笑道:“老魏,我可比你有学问多了,我不也进不了内阁和司礼监么?但目下,谁敢看不起我?” 魏忠贤不语,心底也觉得,今日有些狮子大开口了。 郑海珠不是这么好拿捏的,客印月那婆娘,去岁冬月开始,倒是不再时时将“郑氏那个贱人”挂在嘴边,但反过来催自己利用郑海珠,也催得太急了些。 魏忠贤看到对座的妇人,松泛地往车壁上一靠,揉着眼皮与额角。 少顷,不再带着揶揄口吻的女声响起来:“更好的差事,也不是不应该想。你放心,我琢磨着呢,的确少不得魏公公助我。但是,有些话咱说在前头,老魏,除了咱大明的天子,我顶不喜欢被人催着做什么事。” “唷唷,不不,我怎么会催夫人,”魏忠贤连连摇手,“是我犯浑了,去惦记不该惦记的位子,夫人点醒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赶紧送夫人去通政司。” 一行人到了皇城西南角的通政司衙门,见衙门出来的人对郑海珠恭敬客气,魏忠贤知趣地告辞,往内廷上值。 郑海珠将林丹汗的国书、崔景荣的奏章等文书上交后,候在通政司,以备朱常洛当下就要召见。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只见乾清宫的管事太监曹化淳,坐着小轿匆匆而来。 郑海珠起身走到门房外头,曹化淳上前道:“夫人先回宅洗洗风尘,明日酉初再进西暖阁回话。” 郑海珠看看周遭,又看看曹化淳,曹化淳了然。 二人心照不宣地走得远了些,曹化淳才又低声儿开口:“咱是自家人,好教夫人宽心,并非此前有什么鼠辈嚼夫人的坏话。方才国书一传进去,万岁爷就想宣夫人御前详述来着。当时杨总宪也在西暖阁,不知咋回事儿,里头就摔了杯子。然后杨总宪就铁青着脸,退出来了。王公公又出来吩咐我,万岁爷身子不舒坦,夫人这一头的事,明日再议。” “总宪”,是帝国官场对于都察院堂官的称呼,杨总宪,便是在朱常洛登基后、代表东林派坐火箭升官的左都御史,杨涟。 曹化淳瞧出郑海珠两个眼睛里盛满探究之意,忙道:“别,夫人别看我,保不齐万岁爷明日自个儿和夫人诉苦了。咳,杨老爷哪,这小半年,忒不消停了……” 郑海珠服气。 曹化淳这些御前人精,总能一边明哲保身,一边又不得罪交情不错的人。 郑海珠离开通政司衙门,回到京城的寓所。 秦方、石月兰、李大牛、花二、陈三妮等属下,欢喜之余,都是一肚子的事务要禀报。 郑海珠却先让李大牛去请了卢象升过来,详细问了他跟着孙承宗准备明岁春闱应考和随着徐光启助讲文华殿的情形。 得知卢象升的入仕之路一切顺利,郑海珠才有心情回到宅院深处,听几位做情报工作的亲信叙话。 李大牛开门见山道:“夫人交代的那桩事,属下已探清楚了。” 花二则奉上几页纸。 李大牛继续道:“请夫人过目,差不多腊月开始,但凡魏进忠在慈庆宫值夜的日子,那个客嬷嬷,就去那个司礼监的王体乾处过夜,每个日子都在纸上。” 郑海珠翻着纸笺,挑出一张:“这是灯烛铺子的帐目吧?” 花二接茬道:“是的,夫人请看,腊月后的销量,和秋月里比,明显少了。那个客印月,在南海子住着,不雇仆婢,应是为了偷汉子便宜些。但一应采买,也都须她自个儿去。” 郑海珠点点头:“知道了。” 她回忆起在宣镇城墙上,马祥麟告诉过她的讯息。 魏忠贤的相貌,可比司礼监的王体乾好得多,魏忠贤若还同时保留着不错的男性功能,对客印月这种女人的吸引力,不可能输给王体乾。 客印月与王体乾暗通款曲,很可能只是看中对方司礼监秉笔的身份。 她要回到宫里去。 权力,比性,更吸引这位皇室奶妈。 352章 无耻之妇 大明帝国的鸿胪寺,和京城六部毗邻,都在承天门至大明门御道的右侧区域。 是日,郑海珠带着卢象升进到鸿胪寺。 衙门里从上到下,对这个去年帮万岁爷锄奸、干掉了六品寺丞李可灼的女人,似乎都在恭敬中保有怯惧,唯恐又被她挑到什么错处似的。 郑海珠见到出来接洽的堂官,胸前补子上绣着云雁,乃文官四品的标志,便知此人是曹化淳说过的新任寺卿,鸿胪寺一把手,也姓郑。 郑寺卿满面春风和煦的笑容,不但屈尊向郑海珠认真地打个拱,竟还不拘品阶差异,带了几分套近乎的意味道:“哎呀,与夫人是本家,幸甚,幸甚。” 郑海珠来之前,约略听曹化淳与她讲过,郑寺丞,京城人士,万历朝三品文官的子弟,倒是个国子监的监生,只是连举人都没中过。 翰林院或者六部衙门,一二把手必须是进士出身。 鸿胪寺,则没这个规矩,特别到了现下的晚明,它更像是安置那些春闱考不过贫家子弟的官二代、官三代的所在,故而眼前这位郑寺卿,没有进士或举人的功名,依然坐到了鸿胪寺的堂官。 郑海珠揣着恭敬之色道:“见过郑公,晚辈领了圣上的口谕,将林丹汗进献的帐车再瞧瞧,圣上或要赏赐给笃信黄教的京城宗室。” “哎,不急不急,本官命人烹了好茶,夫人与卢公子先移步厅中品茗,老夫也正好向夫人讨教讨教虏地风土人情,以免将来接待蒙古使者的时候,闹出笑话来。” 郑海珠点头称好,心里却微起疑云。 且不说对方身为高阶文臣,有些过于殷勤了,就算只是出于新官上任、熟悉业务的公心,自可去问鸿胪寺中的下僚们,拉着她郑海珠絮叨个啥? 到了寺卿的值房坐下,郑寺卿问完蒙古又问辽东,东拉西扯,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一般。 说了足有快半个时辰,郑海珠终于打断道:“劳烦寺卿着人,引我们去看帐车。” 郑寺卿瞥一眼屋角的铜漏,笑道:“对对,不好耽误你们给圣上办差。郑夫人那日命锦衣卫将蒙古人的国礼押运过来时,本署便已清点入库了,帐车嘛,太大,就安置在场院中。” 终于摆脱了四品话唠后,郑海珠与卢象升来到帐车前,绕着这具来自察哈尔的庞然大物,细细参研。 具有天潢贵胄外形的大帐,重量颇为可观,要安全地承重,还要尽可能地减少畜力拉动的难度,对车架的设计、选材与打造技艺,都是考验。 郑海珠见到蒙古人的帐车时,感悟的不是仪仗威严,而是,好好琢磨改造,也能用来拉动三米长、两吨左右的大炮。 但技术落地层面的事,不应该再占据她的思考时间,也远不是她擅长的,就像把矿山抽水蒸汽机的发明交给宋应星一样,火器运载方式的改良,让卢象升这样文理兼修的“男神哥哥”,张罗着工科小天才朱由校去搞研发,就可以了。 帐车前,卢象升又记又画了十来页纸,觉得素材已够。 郑海珠从帐车的另一头转过来,她发间无钗镮,周身无配饰,行动起来没有声音,侍立等候的书吏不妨与她突然打个照面,略有些不耐烦的神色,被她瞧个正着。 “足下可有旁的公务?”郑海珠淡淡问道。 那书吏也既尴尬又惶然,忙深深作揖,却也老实禀报:“小的失礼、失礼,夫人万勿怪罪。只是,明日乃休沐,循例,各衙门上官下僚,今日都是提早半个时辰归家。” 郑海珠心道,那为何,郑寺丞还啰哩啰嗦地耽误了半个时辰。 她忙转了和气之色,对书吏道:“吾等也看妥了,足下自便吧。” 郑海珠和卢象升刚走出鸿胪寺,只见来时安静肃穆的甬道上,熙熙攘攘全是穿着青袍子蓝袍子的各部低阶文官,偶尔还有不知是不是为了彰显简朴而不坐轿子、悠然步行的红袍官员。 “象升,我们先回鸿胪寺,等路上人少些时,再出来。”郑海珠轻声道。 卢象升了然,郑海珠不喜欢太扎眼。 孰料,二人身后,吱呀一声,鸿胪寺的大门却关了。 明明方才经过几间公廨时,里头还有吏员在收拾的。 郑海珠皱眉:“我们往北,绕去御药库。彼处清净些。” 不及举步,只听一声“郑氏”的怒喝,右前方的吏部衙门口,冲过来一个年轻男子。 男子二十啷当岁,网冠整肃,面容白净,显然乃不事生产的读书人,未着官袍,但身上穿的,也并非书办吏员的服色。 郑海珠见这完全陌生的面孔上,一副气势汹汹之态,也不与他和气礼貌的脸色,盯着他问道:“我们认识么?” 年轻男子重重地“嗤”一声。 为了吸引更多的看客,他这一声夸张做作,不像嗤之以鼻,倒像鼻子插葱、打了个大喷嚏似的。 继而,男子环顾左右,越发亮开了嗓门,高声道:“郑氏,不认识你,就不能骂你了么?” 卢象升从最初短暂的发懵中回过神来,不掩愠意道:“你是何人?此处乃国朝肃穆之地,喧哗嚣叫,成何体统!” 男子不理卢象升,冲围过来看热闹的一众红绿官员端端正正地打个拱:“在下樊宏,万历四十七年己未科进士,现于吏部观政。” 原来是最近一次科举的进士,只是尚未授官,和袁崇焕此前在工部观政一样,是吏部的“实习生”。 听出此人和卢象升一样,官话里带着明显的苏锡常口音,郑海珠关于今日一些细碎的蹊跷之处的疑云,被拨开了。 她猜测,将有一场骤雨,泼向自己。 果然,樊宏指着郑海珠道:“你一个市井商妇,不通文理,不学无术,靠着三分天降馒头狗造化的运气,用了七分钻营取巧的买卖心思,私交海寇边将,赚得几桩曲意绸缪才蹭来的军功,四处招摇,牟得敕命,伪作讲官,仍不知收敛,和柔媚上,竟要诓得我大明天子,与北虏南夷互市。” 他说到此,目光从郑海珠脸上挪开,投向周遭一个个鸭颈拔得比鹅颈长的各级文官,眉心嘴角写满了痛心疾首。 “诸位,此妇更无耻之处在于,竟向天子进言,要与倭国通商!” (深夜更新,有手误,不是寺丞,是寺卿。寺丞六品,寺卿四品,后者是一把手。已修改,但是外头那些实时盗|版的版本估计是错的) 354章 必须踢走她 都察院左都御史,京城官场谁不认识? 何况再一瞧,哎,同行的还有左光斗,时任左佥都御史,与杨涟同掌都察院事务。 大小官员纷纷让开一条通道。 “郑员外”……郑海珠咂摸着这个称谓,不由哑然失笑。 来到这个时空七八年,从郑氏、郑丫头、郑姑娘,到郑东家、郑夫人、郑师傅,她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喊自己“郑员外”。 要不是东林那点儿将她这个进入权力中枢的妇人再贬为奸商的心思,昭然若揭,郑海珠其实觉得“员外”这个名号,挺顺耳的,一听就特别土豪,充满了金银傍身的安全感。 郑海珠片刻前痛斥嘴炮愣头青们的怒态,转为了意味深长的致礼表情。 “杨总宪,左御史,晚辈刚回京,政务接踵而至,不及谒见两位,告罪。” 杨涟真的再次站到郑海珠面前时,那张胡茬密得像钟馗的脸上,神色又复杂起来,并没有延续接着那一声儿“郑员外”后应有的轻慢之色。 仿佛多少表演言不由衷的人,又忽而生出几分断了片的虚妄感。 杨涟闷闷地“唔”了一声后,身为副手的左光斗,扬了扬官袍的袖子,冲樊宏道:“年纪轻轻,急躁鲁莽得很,在六部重地嚣闹,像什么样子?你们吏部既然约束不了新人,不如请杨总宪与你们周尚书说说,调你到都察院,老夫亲自管管你。” 左光斗的口气并不严厉,听着倒像是阿家翁在嗔怪宅中子侄。 樊宏不作辩解,只双手前拱,恭恭敬敬地向杨、左二人行礼。 左光斗又转向郑海珠,和蔼道:“家慈喜听郑员外讲述江南风物,恰昨日得了老家送来的几饼好墨,请君鉴赏。卢举人作陪,一道去寒舍吧。” …… 左府,暮色四合,惊蛰后纷纷苏醒的虫豸,争先恐后地鸣叫着,为春风沉醉的良夜,贡献助兴之音。 前厅中,左母很快就以人老易乏为由,向几位“贵客”告别,由左光斗的妻妾搀扶回后院就寝。 左家的仆婢换了一轮热茶,知趣地退到院中候着。 杨涟瞥一眼桌上的宣纸与徽墨,终于切入今日正题,开腔道:“士林后辈,刚得了功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对国事好发议论,难免如纸墨一般非黑即白,也情有可原。” 郑海珠没有马上接腔,但容色平静。 申中时分在六部衙门前的那场表演,杨涟和左光斗最后出场时拿的剧本,以及演到此刻的情形,已令她比较确信,杨左二人,应是代表东林派,在炮火之后,与她谈一谈的。 炮火是拙劣的,并且安排得急了些。 以后世来人的角度看,郑海珠倒也不太奇怪。 这或许就是此际东林真实的面貌——谈不上多么高超的朝堂斗争智慧,拿不出多么实际的富国强兵之策,更养不出多么宽广的政治胸襟,更像是糊窗花似地,将“忠君爱国”四个字往本派成员脑门上一贴,就开始四处出击,党同伐异。 就算黄尊素也是东林,卢象升也是东林,内阁首辅叶向高也算半个东林,但高攀龙、赵南星这两位又得朝廷起复的真正的东林领袖,目下看来,从政治国,可能不如他们在书院的讲学水平高。 “为何针对我?”郑海珠满含委屈的诘问,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大胡子杨涟抬眼瞧去,心道,说到底还是个女流之辈,哪里就真如天子赏识得那般三头六臂又意志如铁了。 这不,总算绷不住,竟要开始掉眼泪了。 “杨老爷,左老爷,”郑海珠作势抹一把眼眶,戚然道,“风水转得快,没有东林各位君子翻脸快。去岁夏秋之交,就在这间屋子里,两位前辈还周详商议,如何能让礼部同意晚辈能进文华殿讲学。没想到才一年不到,东林便视我为异端。二位老爷,自从能迈进东华门,我难道没有践行东林盟友的誓言,为你们和王公公通传要务吗?我难道没有竭尽全力护佑今上安妥吗?我难道没有用光明正大的进言奏对之法,让同样身为东林门人的黄尊素黄老爷,从南直隶调任天津、下一步就可以是京官了吗?最关键的是,我所作所为、殚精竭虑,有哪一样不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这难道和你们的为官本心相左吗?” 杨涟沉着脸,听这个妇人絮絮叨叨,最后又看向一旁的左光斗。 左光斗和杨涟想得一样,大明堂堂的左都御史,能在另一位副手的家中,准备开诚布公地劝你这妇人还是回去做崇明那东海小岛的山大王,已经考虑到你曾经帮东林办过差事的“功绩”了。 今岁正月过后,东林骨干例行议事时,赵南星和高攀龙提出,郑氏不能留在天子身边。 与赵、高二人同为东林“三驾马车”之一的邹元标,还表示过疑惑和反对。 邹元标的意思是,新君登基,东林得势,应修正万历时的行事风格,提倡“和衷”,何必急于作出清君侧的举动,郑海珠不是郑贵妃,相反还是浙党的仇敌,日常也就是给天子跑跑腿、出出主意而已。 但赵南星和高攀龙,很快拿出了更有说服力的理由:郑氏虽与黄尊素、卢象升等东林门人过从甚密,但她也和鲁王宗室、边军将领乃至宫中太监交情不浅,而后者,恰恰是东林唾弃或者提防的。况且郑氏自己还在东海门户保有一支营兵。 如此一个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算盘的人,怎可任其能进入乾清宫奏对,谁晓得会不会,不是阉人、胜似阉人,哪天就成了另一个刘瑾。 几天后,便传来户科给事中丁允在东厂逼死户部一个主事的消息。东林诸人丝毫没有为丁允这个浙党骨干落马而庆贺,因为杨涟等人很快就查得,操作此事的魏进忠,曾与郑海珠一道公差至宣镇。 这果然印证了赵南星与高攀龙的担忧:郑氏为报私怨,能驱遣宫中权璫,给朝官设局。 必须踢走她。 355章 我有个条件 杨涟见这妇人虽开始流眼泪,神思倒还清明,哭哭唧唧也不耽误看出端倪,直指东林派针对她。 杨涟惯来,性子鲁直,对男子都常常不耐烦周旋,何况是要琢磨如何柔缓了语势与妇人去说话。 这位帝国的言官首领,遂瞥了左光斗一眼,意思是老左,你去交底。 左光斗了然,叹口气道:“郑夫人,不是杨总宪和本官倚老卖老,实在是你阅历尚且,行事过于张扬。你方才说,去岁诸般奔走,皆不负东林盟友的身份。此话属实。但你与内官往来亲密,也是事实吧?士林早有非议。加之在天津开关、与倭国通商,也令士林有识之士唾弃,今日你在六部廊下领受的攻讦,实也不算空穴来风。你……最好先避一避这汹涌的物议。” 郑海珠抬起泪眼,佯作难以置信的模样,问道:“左老爷,王公公,还有曹化淳,不也与你们相善么?” 原本喝茶吹沫子的杨涟,一听这话,放下茶碗,声腔又严厉起来:“说的不是王安和他那姨娘腔的干儿子,说的是惜薪司的魏进忠。姑娘,你去了趟察哈尔,不过替我大明宣慰北虏而已,又不是当年苏武那样英雄归乡,哪里就值得风光排场了?可你,却是从京外官道,再到过了德胜门,都让一个蟒袍阉官给你开道,你自己想想,你在正经读书人眼里,是个什么样儿?” “叮”一声,杨涟丢了茶盏盖子,嗓门又高了三两分:“你以为今日老夫在部员同僚面前,称你一句郑员外,是嘲讽于你?那恰是给你一个台阶下,平息士林怒火。” “文孺,有话好好说,”左光斗适时插嘴道,“郑姑娘和卢举人都是晚辈,咱们做长辈的,交待心意给晚辈的时候,更要和和气气的。” 郑海珠闻言,心道,我何德何能,值得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你们东林对我是真爱,肯这样花时间价值和情绪价值给我。 郑海珠此刻,眼泪是硬挤的,辩解是假作的,胸中也并未真的充盈哀伤自怜之意。 几天前自己和锦衣卫保镖黄祖德的对话,果然一语成谶。 这些文官的格局,被试了出来。 东林派,如今借着朱常洛登临大统的东风,将内阁、吏部、户部、礼部、都察院、翰林院的紧要位子都塞进了人,连鸿胪寺那个笑面虎的官三代都晓得招至麾下,却对内官和女官,过河拆桥。 魏忠贤,当然不是啥好玩意儿,但王安与曹化淳,好歹是你们东林多年的内廷战友吧,结果你杨涟方才的言辞间,其实也掩盖不住地他们的鄙薄之意。难怪在另一个死了朱常洛的历史时空中,王安被魏忠贤和客印月撺掇朱由校赶出内廷后,你们东林没有积极营救,任其被活埋于土下。 而在这个时空,你们显然多了一份全新的体验,见到铁板钉钉的男性外臣群体里,居然掺了一粒女砂,还为天子谋事,就也将我视作司礼监宦官一样的角色,会是与你们争夺权力的对手。 “郑师傅……”卢象升见郑海珠面如死灰、不言不语,小心地唤了一句。 郑海珠佯作从沮丧悲戚中回过神来,但带着一丝讨价还价的意味,对杨涟和左光斗道:“晚辈不像士林男子,进过书院和科场。我没有座主和年兄可以请教宦场分寸,行止若有失当,只因懵懂,绝非阿谀媚上,或者恃宠而骄。杨公和左公说得有理,不要激流勇进。我北上一年,也的确应该回南直隶看看营伍和商行。但是,我不能就这样灰溜溜地离京……” 左光斗仍是一脸慈蔼和静的表情:“哦,你有何想法,尽数道来即可。也莫说你没有座主和年兄之类的话,总宪和老夫,其实视你为巾帼不让须眉的可造之才,愿意给你指点一二。” “实职的官位,我可以不去想,但进讲官的身份,我比敕命还看重。我要陪着皇长子,去泰山祭天。” 杨、左二人闻言,皆是一愣。 他们还以为,小妇人心性嘛,睚眦必报,平日里小恩小怨的话本子看多了,提的条件,多半是将那个当众让她难堪的吏部观政、东林弟子樊宏,被分去什么穷乡僻壤的小县做个推官,算是出出气。 没想到竟是什么泰山祭天的事,跳跃性有点大。 郑海珠越发作了不卖关子的口气,点出“赵南星”这位现任东林领袖,一字一顿道:“赵公如今是太府寺堂官,礼部也是贵派执掌,贵派同意我作为皇长子讲官,同往泰山,顺道再去曲阜拜访衍圣公,就是在京内京外的读书人中,为我挽回几分颜面。况且……” 郑海珠望了一眼卢象升,语带深意道:“况且,我还希望,象升一道去。不仅因他这大半年来,也进出文华殿,本就得两位皇子敬重与喜欢,更因,更因我早已将他视作幼弟一般,怎能不虑及他的前程?” 左光斗一听就明白了。 其实不用郑海珠啰嗦这几句,他们东林这回找个马前卒当众大骂一顿郑海珠,本也有些可惜卢象升。 赵南星虽未将东林驱逐郑海珠的想法,提前知会帝师孙承宗,但孙承宗从去岁起,就没少夸卢象升,将他视作东林门人中年轻一代的希望。 赵南星只是喟叹,这样好的苗子,怎地阴差阳错,去与郑氏混在一处,还有些西学火器的劲头,稀释了东林之星的成色。 左光斗既知几位领袖的想法,此刻倒也觉得卢象升应该去泰山。 三年一度的科试在即,须让从阅卷官到天下考生都晓得,与郑氏妇人混过一阵同袍之谊的卢象升,仍是东林认可的、堪为储君师长的士林才俊。 “唔,郑姑娘,总宪与老夫毕竟理会的是都察院,不是礼部与太府寺。你所求之事,我们一时三刻地又怎可予你准信。但,你的意思,我们清楚了。” 359章 何为帝师本分 “起锚……” 随着船工的高呼声与铁链的喀啦作响声,形制恢宏的皇家船队,驶离积水潭码头,仿佛神话中仙姿端严的天兽,缓缓进入京杭大运河的干道。 朱由校站在楠木为壁、水晶做窗的二层花厅里,迎着白昼里煦暖宜人的春风,眺望百舸争流的繁忙景象,满脸兴奋,不住地向随侍的曹化淳等人问这问那。 但很快,他的各种问题,就得不到对答如流的回应了。 曹化淳尴尬又坦诚地说道:“哥儿唷,老奴打小就只在宫里听差,这一回也是沾了哥儿赏的福气,才头一回坐大船,这运河漕船的门道,老奴真是铁匠绣花——外行哪。” 朱由校瞥他一眼:“你们去把郑师傅请来。” 一个小内侍麻溜儿地跑去甲板,不多时,引着一个红袍身影上楼。 东林把持的礼部,虽同意郑海珠与卢象升陪着朱由校东行泰山祭祀,但并不愿意依着朱常洛的意思给郑氏临时封个礼官的头衔,更不肯给郑海珠发礼部的官服。 郑海珠没空再把宝贵的时间花在与东林里的顽固派扯皮上,而是直接披着文华殿进讲官的行头,上了船。 此刻,朱由校看到这红袍子,再次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郑师傅,方才在码头,礼部和太常寺来送行,赵寺卿看到你走过来,那脸拉得比葫芦还长,我离他近,听到他气呼呼地说了‘成何体统’四个字。嘿嘿,气死他个老冬蕻。” 朱由校此前听魏忠贤添油加醋地说了郑师傅被当众围攻的事,忿忿于东林仗势欺人,故而对赵南星尤为反感。 郑海珠望一眼流露赞许之意的曹化淳,向着朱由校淡淡道:“国之储君,不可对赵寺卿这样的朝廷命官出语无状。况且,嘴上占几句便宜,是虚的,不逾矩地用行动反击就行了。我以皇子讲官身份出行,自可身着翰林院这身讲官红袍。” 朱由校听了,认同地咧咧嘴。 他去岁因客嬷嬷之事,认为郑师傅有些不动声色间的狠辣手腕,一度对这位女师傅生出骇意来。 但随着师生的相处,骇意也如开春后的湖上浮冰一样,消融殆尽了。 郑师傅这种不爱废话、却在举手投足间就拔了对手设置的障碍的风格,令已经成年的朱由校越来越想效仿。 仿佛若掌握了这样的本事,那个从五岁起就处于李选侍威压下的自己,就能真正破茧成蝶,甩脱一个男人少年受欺的窝囊噩梦。 只听郑海珠道:“皇长子请我上来,要问什么?” 朱由校恢复了看啥都新鲜的神态,指着窗外:“郑师傅,那些可是你说过的运河漕船?” “嗯,是南方过来的漕船,”郑海珠点头,“皇长子请看,那些服色统一的水手,就是漕丁,和我在崇明的郑字营的军卒们一样,是朝廷的营兵,而非卫所军。领头的,有千总或者把总,是兵部入册的正经武职。” 朱由校盯着问:“郑师傅,漕船不是给京师太仓运粮食和布匹的吗?为何这个时节,漕船数量如此多,而且你瞧,船上堆的不是果子肉干,就是竹木家具,岂非与寻常商船无异?” 青年储君的问题,问到了郑海珠的心坎上。 这孩子果然具有工科天才的敏锐观察力,正好引导他在兴趣的基础上,理解国事国情。 “皇长子,南方各府向朝廷缴纳田赋,有些是折成银两的,便于运输,所以并非只有田亩出产粮食的季节,漕运才会繁忙。此际行过的那些漕船,大多是各州补了去岁没交齐的田赋折银,往京师运。至于漕船上堆得像我们民间开的货栈一样,因为这本就是户部允准的,漕丁们可以沿着水路做自家买卖。” 朱由校闻言,两个眼睛瞪大了一圈儿,露出“这也可以”的表情。 郑海珠无奈地笑笑,直言道:“因为朝廷出不起钱养那么多漕丁了,他们只能靠水路的便利,自己给自己发饷。” “郑师傅,我大明养漕丁,得多少钱?” “皇长子这个问题,不妨换成,我大明维系漕运,得花多少银子。曹公公,劳你给我纸笔。” 曹化淳将笔墨铺展在朱由校面前的檀木桌上。 郑海珠提笔,一边写,一边算给朱由校看:“户部规定,山东、安徽、南直隶、浙江、江西等南方八省,每年给京师解运的漕粮,是四百万石,不论本色粮米布帛,还是折银,摊到每条漕船,大约每船装两三百石,仅此一项,每年就要放船万余次。每船漕丁超过十人,沿途还有许多河段要雇纤夫。况且,漕运不仅仅是往户部运田赋军饷,还要承担各省往京师运输的上贡物产、织造丝缎等,以及调剂给京师这么多官吏的折色俸禄,凡此种种,蔚为大观,航次与花销甚至超过运粮船。故而,漕运的军卒有十二万员额,加上民夫力工,每年须银百来万。漕船万余条,而每条漕船造价,不会低于一百两银子,两年大修,五年报废换新,每年新投入的漕船花费约三十万……” 朱由校咋舌道:“那朝廷每年投在这条河上的银子,得两百万?” 郑海珠放下笔,很干脆地道:“那还是往少了算。” 朱由校皱眉:“前几天卢师傅说,海船又快、装的东西又多,元朝的时候,南方的粮食就是用海船运到大都的,那咱大明,为啥不用海船运?” “殿下,国朝推行运河漕运,已三百年,沿路多少商贾与百姓,指着它吃饭,还有那么多漕丁,也是有家有口的。若一夜之间改为海运,他们怎么办?” 朱由校一愣,喃喃道:“哦,我还以为,郑师傅一心要多开几处海关,又熟悉海路,会推崇海运。” “事关国计民生,怎可因我自家的屁股摆在哪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毁了一整个行当,人臣不该如此,人君更不可如此。” 朱由校的目光温润起来,继而又自我宽慰道:“所幸,我大明疆土辽阔,又有江南大片膏腴之地,户部和各州县若多一些能吏,多收田赋,应能对付过去吧?” 郑海珠叹口气:“殿下,我大明,确实有许多好田,大明百姓也确实很会种田,但田里的出产,纺机上的丝布,可未必能进到国库里,此一回到了兖州,殿下便明白了。” 363章 十二平均律 鲁藩这样历史悠久的亲王府,与紫禁城里有着类似的礼乐班子,是一定的。 但喜欢音乐与戏剧的张岱,和郑海珠提过,藩王府里的乐师,有完全不同的两个阶层。 主持礼仪雅乐的乐舞生,比普通乐户地位高得多,甚至可能本身就是生员秀才。 此际,郑海珠见眼前这抱琴的男子,隐约几分书生的傲然清孤之态,张口之间的遣词造句不但不拽白,而且带着文士特有的批判味道,果然应了张岱所言,乐舞生多为读书人。 又姓朱,莫非,是宗室远亲里遴选出来的? 「见过朱先生。」郑海珠浅浅致礼,却并不准备继续去接对方的话,嘴角也是平的。 一个简单的原则是,我与我自家属下有争执,怎会转眼之间就和你一个外人品评他的不是。 「读书读傻了」五个字,轮不到你来送给卢象升。 夕阳斜晖里的朱阅文,觉察到了郑海珠的冷漠,遂抹了先前口吻中的凌厉意味,淡然地解释:「在下原是来此处观瞻古松,并非有意偷听。」 「先生毋需多言,松下已清净,先生正可观松抚琴。告辞了。」 朱阅文抱琴还礼,自去其中一棵古松下坐了,抬手拨起丝弦来。 郑海珠本已转身离开,辨清入耳的乐音时,步子停了下来。 王月生还活着时,郑海珠没少听她抚琴,自己再是乐器门外汉,此刻也能立即听出,朱阅文弹奏的琴音,质地不对。 况且,郑海珠虽不会弹古琴,毕竟有着一个现代人基本的七声音阶认知,很快听出来,朱阅文弹奏的,竟然是七声音阶,与古琴等弹拨乐器的五声音阶不一样。 郑海珠又转回来,驻足于朱阅文身前,这次细观,才终于看清,他的这架琴,确实异乎寻常。 面板宽阔,上下皆有弧度,中央有两排穿弦的孔,左右不远处各一排雁柱。 有雁柱,显然不是琴,是筝,但筝又哪有那么小的,而且筝码相对,分明像二筝合一。 随着朱阅文手指翻飞地拨出频率更高的两个八度后,郑海珠只觉得心跳都霎那快了起来。 不会吧?此人难道是…… 「你这是,在弹十二平均律吗?」郑海珠脱口问道。 琴声停止,朱阅文抬头,露出诧异:「平均律是何音律?」 郑海珠倏地对自己的脑洞有些哂笑。 这乐舞生,就是个土着古人,自己想多了,才会在电光刹那间,竟以为他是穿越来的音乐家。 但不对呀,他拨弄这个四不像的乐器,分明就是往钢琴那样西洋乐器自由转调的路子上走。 她于是指着琴弦道:「朱先生,你这架琴,或是筝,能旋调而不刺耳走音,是为平均律。」 朱阅文映着斜阳余晖的眼眸中,浮上惊喜:「夫人也懂音律,而且是密法新律?没错,宫商角徴羽,加上变徴、变宫,一共七声八音,为一程正声雅乐。但家师天纵英才,律法奇绝,又推算出了十二等程音的律法,如此,以其中任何一音为始,均可等到圆融相谐的八度。夫人提及十二,又说到旋调,难道与家师相识?」 朱阅文说到后头几句,萍水相逢一知己的欢欣,又融入几分参研审视之色。 他的恩师,十年前已过世,而恩师迟暮岁月的那十余年,自己都侍奉左右,从没见过恩师还有女弟子,或者故人家的女公子来拜见。眼前这位从京师来的女官,三十不到的岁数,不可能从自己恩师处学的密法新律。 那一厢,郑海珠也佯作谦逊地掩饰道:「朱先生,我不会乐器,这平均律的门道,也只是从泰西传教士那里知晓一二。请教朱先生,师门何处 ?」 朱阅文拱手向天:「家师乃郑王世子,名讳上载下堉,十年前就已驾鹤西去。在下还是冲龄幼童时,就蒙先师收养,名字也是先师所赐。」 「载」字辈?朱载堉?那就是隆庆帝朱载垕的宗室平辈,当今天子朱常洛的祖父一辈? 辈份很高哪。 最关键的是,郑海珠这个明史专业的研究者,终于想起来,明代是有一个世子,因为藩王父亲直言进谏嘉靖皇帝,斥责皇帝吃丹药会吃成傻子,而被嘉靖一怒之下关进大牢,儿子也被削去世子冠带。 那世子正是青春少年时,忽遭变故,竟未沉沦,而是游历民间,于数学、音律等领域多有建树。 因明代宗室多废物,难得出这么个大才子,后世记得他的人,自然不少,遑论他还比西方人更早地发现了「十二平均律」。 「原来是郑王世子!」郑海珠恭敬道,「我在南直隶交游士林爱乐者时,就有耳闻,朱世子精通乐舞。但南边的文士,在雅集上弹琴时,仍是正声五音。」 朱阅文闻言,原想来一句「士林中自诩正统者,不论新老,实则不过是迂阔守旧之辈」,转念一想,眼前这位夫人似乎只爱当面与意见相左者争执,不喜背后论人非,便回归沉默,只双手又回到琴弦上。 郑海珠也在松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来,和声问道:「你这架小筝,不必移动燕柱,就能旋调?」 朱阅文道:「在下作此打算,但还在试制中。」 「嗯,泰西传教士们说,音高音低,与丝弦的长短与张弛有关,不过说着容易,要不动琴码地定音定弦,丝弦与燕柱的排布和数量,可都比目下的琴、筝、阮、琵琶,难多了。你现在这些琴弦,能弹出几个十二等程音?」 朱阅文十指托抹劈勾,给郑海珠演示。 已过而立的乐师,只觉对面这位年纪相仿的女子的口气,与方才辩驳同伴时的严厉,和初见自己时的警惕,都全然不同了,现出温婉柔静来,又带着一丝兴致勃勃的请教。 朱载堉死后,朱阅文由郑王后裔引荐到鲁王府来,虽受尊敬,但于研制新律乐器上,没有知音。身边来去的乐舞生和乐户,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模样,浑浑噩噩谋一份月俸而已。 唯此际,天边最后一缕霞光都要消散时,一个自称不会乐器的外来者,却令朱阅文,在恩师朱载堉去世多年后,头一回感到,灵府澄澈舒畅。 365章 扎针 辰末时分,礼部祭祀司主事汪嵩,离开兖州官驿,来到鲁王府前时,太常寺丞赵思贤疾步过来问他。 “汪主事,鲁府的镇国将军,就是那位朱小殿下,也要去孔府,鲁府长史事先与你说过么?” 汪嵩其实已看到启程的队伍里多了宗藩的仪仗,心里也有些纳闷。 但他对同僚赵思贤,实则更提防。 莫看都是京师来的,又都是东林门下,但在礼部任职多年的汪嵩政治嗅觉灵敏,已看出太常寺卿赵南星,很大可能要出任礼部尚书。 那么,眼前这个据说是赵南星亲信的赵寺丞,若跟到礼部来,岂不是要成为自己升职郎官的竞争者? 这一回陪着皇长子去泰山岱庙祭祀,礼部出人负责仪式,太常寺出人负责仪式中的雅乐。 汪嵩总在疑心赵思贤收集自己的错处,回去会故作“闲闲”地说给赵南星听,反倒将盯着郑海珠是否在鲁地结交齐党的使命,默默地放到第二位。 与自己的仕途顺遂相比,那郑氏远交近攻的手腕,会不会危及东林在御前的地位,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此刻,听赵思贤提到鲁府长史张耀芳,而张耀芳又本是绍兴人,据说与浙党商周祚私交很不错,汪嵩忙作了撇清的神色道:“赵寺丞,宗藩接洽皇长子下榻事宜,自有曹化淳出面,那张长史要禀报鲁府的安排,也该与曹化淳说。本官哪里晓得。” 赵思贤回身望了一眼鲁府的仪仗,喃喃道:“听闻鲁府与孔府素有联姻,所以镇国将军给皇子带路过去,好像也不古怪,是不是?” 汪嵩越发疑心赵思贤是在套话,淡淡道:“赵寺丞,为官本份,在各司其职,咱们将典仪礼乐,按祖宗法度做好,才顶要紧。” 赵思贤讪讪地附和,不再多言。 赵思贤的疑云,并非空穴来风。 因今日到得早,赵思贤分明见到。鲁府的仪仗中,有一而立岁数的男子,头戴黑介帻,帽子上的金蝉,映着阳光特别闪耀显眼。他身边又有随从展开一件红色的无襴袍服,胸前那块不是文武官袍常见的禽兽补子,而是富丽铺展的葵花。 赵思贤这个太常寺的文官,最熟悉本朝各种正统的大典礼乐细节,一眼认出,那男子的冠戴,是祭孔时乐舞官员所穿的礼服。 皇长子只是路过曲阜、代表天家与孔府应酬两日而已,鲁王府为何要带上乐舞生? 不过,赵思贤见礼部的话事人汪嵩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不咸不淡地教训了自己两句,也就懒得再越俎代庖地去关心这份蹊跷。 …… 曲阜离兖州只有五十里路,当日午后,朱由校浩浩荡荡的车驾,就接近了曲阜县城。 马车中,朱由校让曹化淳拨开一点帘子,看了须臾,就将脸一沉,幽声道:“曹伴伴,曲阜是富得流油么?城墙修得如此气派。咱从临清上岸后,沿途看到的许多城关,都破破烂烂的,郑师傅说,此处许多田地收不上税,公家哪里有钱修城。” 曹化淳眯了眯弯月眼,回禀道:“郑师傅说得原是不错,山东若不穷,哪会闹得起闻香教?但山东穷,孔府可不穷。人家是太祖爷时就封的一品衍圣公,如今田产比福王还多,且不必给朝廷交田赋,每年的进项,闭着眼可劲儿花,都花不完哪。” 朱由校冷冷道:“怪不得将城墙造得如此气派。” “唷,哥儿,这城墙可不是孔府出钱造的。老奴听郑师傅说,此曲阜县城,乃是当年嘉靖爷为了尊孔,将老城的百姓悉数迁到孔府和孔庙周遭,建起一座新城,安迁银子和修城银子,都是户部拨下的。当时呀,户部也没余钱,只能先挪了本来要发往河北赈灾的银子。” “什么!”朱由校年轻的脸上,片刻前的讥诮,立时转成怒容,脱口叱道,“他孔府为自家院子造个篱笆,为啥要我们朱家出银子!曹伴伴,这孔府子弟,有出过什么文韬武略、护佑江山社稷的名臣名将吗?” 曹化淳本就和郑海珠一早对好了台词,要在皇长子跟前,实事求是地给孔老二家的蠹虫子孙们扎针,遂越发摆出喟叹之意,对朱由校道:“甭说出将入相的能臣了,就算没啥本事、但好歹有几分尽忠气节的,也指望不上。衍圣公,是大宋皇帝给的,结果金兵一打过来,那一任的衍圣公,背上孔圣人的牌位、带着自己这一房的妻儿,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跑就跑到了南边儿的浙江衢州。而留下来的那一房,也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把主辱臣死的道理抛进了黄河,巴巴儿地就降了金人。金人一高兴,封这北边留下来的一支为新的衍圣公。嘿,没想到,蒙古鞑子没多久又杀过来,把金人弄死了,哥儿猜怎么着,衍圣公赶紧又去朝拜那个忽必烈,还尊称他儒学大宗师。” 朱由校越听越气,往车中的紫檀雕花椅背上一靠,赌气道:“这什么衍圣公,都是些啥人啊,曹伴伴,你去和礼部还有郑师傅说,我不进孔府了,咱们直接去泰山。” 曹化淳放下车帘子,惇惇劝道:“哥儿莫闹孩子脾气,老奴倒觉着,郑师傅说得在理。” “郑师傅说啥了?” “郑师傅说,她几年前在兖州就听过,孔府的人不忌讳对外讲,天下只有三户人家,曲阜孔家,江西张家,京城朱家。孔家是大儒后人,最上品,张家是张天师后人,能通神鬼,也算有大本事。只京师朱家,暴发户罢了。郑师傅此一回来鲁地,就是要给万岁爷和哥儿,在孔府前头立威,让他们晓得,天下只有一家。” 朱由校乍听三家排座次的说法,眼见着又要炸毛,直至听到曹化淳说出后半段,才忽地安静了。 青年储君想到郑师傅不使小性子、只出重拳的先例,沉思了一阵,嘴角边终于划过一丝微笑。 366章 门神 曲阜县城南大门外,孔子的第六十七代孙,今年二十八岁的孔胤植,率领一众贞字辈和尚字辈的伯叔祖父们、伯叔们,雁阵排开站立,恭迎皇长子朱由校的车驾。 自大明帝国肇立时起,孔府的衍圣公就受赐一品文官官服,麟袍玉带。 但今日,即使孔胤植已被孔府大部分长辈视作下一任衍圣公的袭爵者,由于住在北京城的孔尚贤还没咽气,孔胤植就不能披上衍圣公的冠戴,而是与孔家其他几房地位尊贵的嫡出男性一样,穿着名不符实的国子监礼服,或者翰林院五经博士长袍。 礼部早已有录事之类的低级官员来打过前站,孔胤植大约知晓了陪同皇长子的队伍里,自己应该好生照面的实权人物,可不仅仅是礼部的汪主事,或者太监曹化淳。 所以,孔胤植见到身着讲官红袍的郑海珠果然是个妇人时,十分干脆地打了个拱,表露出虔敬之态。 对方再是不过区区六品敕命的女子,毕竟已算得朱家父子的近臣,自己还没戴上新任衍圣公的帽子呢,万不可摆架子拿乔。 甚至见到镇国将军朱以派时,孔胤植也没觉得诧异。 鲁府、孔府毗邻,多年来有联姻关系,彼此常在各种年节时走动,孔胤植认得朱以派这个同龄人。 鲁府最有可能袭位下一任藩王的男性成员,亲自陪来,可见朱由校将被封为太子,已经铁板钉钉。 如此,当车驾进城后,三位年轻的皇位、王位和爵位的继承者,共聚在挂着“圣府”二字的孔家门楣前时,孔胤植通身,燃烧着蓬勃的血脉骄傲。 多谢那位生活在久远年代的孔圣人,也多谢老天爷给了他投胎的运气,他才能平视大明的储君和未来亲王。 接受天下读书人的拥护与崇拜,终究不及与帝国的顶层权力交谊应酬,更令人有一览众山小的洋洋欢喜。 但就在这时候,孔胤植听到那位红袍子的郑氏,对驻足仰观“圣府”二字的朱由校道:“殿下,这是严阁老所写的门匾。” “哪位严阁老?”朱由校直剌剌地问。 他与明世宗已经隔了三代,又是去岁才开始进文华殿听讲经义国事,对嘉靖时权倾一时、又被削官抄家的奸臣严嵩,并不熟稔。 郑海珠道:“就是名讳严嵩的严阁老,与其子、有小阁老之称的严世藩,把持国库、贪墨无度、勾连边臣、杖杀忠良。所幸嘉靖爷圣明,终辨其奸,未轻饶之。” 她这几句话说完,周遭刹那安静。 却又不乏四面投过来的震惊目光。 礼部主事汪嵩的脑袋“嗡”地一声。 这妇人失心疯了吧! 她,她不是流连御前和官场挺久了么,会不知轻重分寸? 这次出来,她应是为了将自己刚被东林撸掉的面子,重新捡回来,怎么会在如此冠冕堂皇的场合,忽然说这些? 孔胤植和孔府的一众耆老,也万没想到皇长子这所谓的女师傅,竟出此言。 “圣府”二字,的确乃严嵩所题,且严嵩的孙女,也是嫁到孔府的。 严嵩倒台后,孔府专门讨论过要不要把匾额换一个,终究觉得此举有些跟风自保、落井下石的着相腔调,恐又被士林里那些脾气古怪的刺头们嚼舌头,遂仍在孔府正门上留着这个烫手山芋似的匾额。 其后,无论平时还是大祭,礼部和地方的官员,或者兖州的大儒们,从严嵩的手书下走过,都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 年深日久,皇帝更迭,多少前朝旧事隐入尘埃,这块匾额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 孰料,读书人忽视它了,今日一个连阉官太监都不是的妇人,在皇长子跟前拿它出来编排。 却见皇长子也有些懵然的模样,侧头看着自己的老师道:“如此说来,严阁老是奸臣?” 郑海珠道:“臣道有亏,书艺卓绝,人坐罪,字无辜。衍圣公府留着此匾,恰是将孔孟之道发扬光大。” 此语一出,画风骤变,怎么听起来又是在夸孔府? 孔胤植等人虽不知,“发扬光大”四个字,对上的是自家祖宗说过的哪一番教诲,但立时咂摸着,眼前这妇人似乎并不是来搅局的,多半只是喜好表现,那就赶紧给她一顶高帽子,让她闭嘴。 孔胤植忙接过话茬,捻来一句不管凑不凑得上的孔门中语,朗声道:“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文华殿的师傅果然于孔孟精义研习颇深,颇深。” 朱由校看看郑海珠,见她冲孔胤植浅浅俯身,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便也举步向前。 迈过孔府门槛的时候,年轻皇子方才进城时的厌弃感,变作了看好戏的兴奋。 曹伴伴说,郑师傅要给孔府一点颜色瞧瞧,朱由校觉着,后头一定还憋着大招。郑师傅不告诉他,大约只是还没到时候。他相信郑师傅的安排。 礼部主事汪嵩,瞄一眼满脸假笑的曹化淳,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镇国将军朱以派,凭着宦海修炼出的嗅觉,他觉得不大对劲。 但很快来到孔府第二道门前时,那姓郑的又似乎知趣地退后了些,提袖肃立,聆听孔胤植为朱由校诉说当年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设计孔府院落的渊源故事。 汪嵩提着一颗心越过郑海珠,凑到朱由校的另一边,与孔胤植联袂讲解,仿佛智慧的将军占据了军事要冲,瞎胡闹的外敌就攻不进来了。 卢象升踱到郑海珠身边。 鲁府松树下吵过一架后,卢象升确信郑海珠并未龃龉深种,第二日就来问他泰山有什么历代文士留下的佳话。 但此刻,卢象升意识到,郑海珠对孔府要做的,绝不仅仅是将孔子后人讽刺几句那么简单。 然而,她没有和自己透露过半分计划。 卢象升的目光,投向那块由李东阳书写的“圣人之门”牌匾,嘴里则压着声儿问道:“夫人不会无的放矢,你要作何计议?” “要攻城拔寨,你看下去就知道了。” 卢象升吃了一噎,思忖须臾,又问:“小殿下和曹公公知晓么?” 郑海珠轻声反问:“你说呢?” “阿姊,孔府不是寻常公爵府邸。” “对,所以才选中它。” 郑海珠言罢,快步跟上前头的一大票人,来到孔府二道门后的重光门前。 重光门乃嘉靖皇帝御赐给孔府的紫漆大门,留下来的规矩是,只有皇帝驾临孔府,或者举行祭孔大典时,才能打开。 此番来的只是皇长子,这门依然关着,左右门板各贴着白底艳色的门神图案。 孔胤植和礼部的汪嵩,正要引导朱由校从东边绕过重光门,只听那个晦气的女声又响起来。 “请殿下近前,一观门神。” 朱由校就像在文华殿看战船模型的时候一样,应声走过来,好奇道:“郑师傅,这门神,莫非也像门匾一样,有什么典故?” “没有典故,有厚度,”郑海珠指着门神道,“殿下请看,孔府的门神,有意思,旧的好像不曾撕掉,只是将新的贴在旧的上头。” “喔,”朱由校凑近瞧了瞧,嘀咕道,“也不怎么厚哇。” 孔胤植忙上前解释:“殿下,这个风俗,是差不多先帝亲政时,孔府才开始的,确实也就三十来年。” “三十来年?”郑海珠盯着孔胤植问道,“孔府与孔庙,一共有多少道门?” 孔胤植愣怔间,既不知这妇人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也确实不如管事的下人们那样清楚门的数目,一时张口结舌。 孔胤植身后,一位四旬年纪、面颊瘦削、目光有几分阴鸷的男子走上来,冷然道:“郑师傅,你为何有此一问?” 郑海珠方才在城门口,就对此公有别于一众猪相孔府成员的鹞鹰气质,特别瞩目一些,也记住了对方的身份,是孔府尚字辈某一支的长房老爷,算得孔胤植的堂叔,叫孔尚义。 郑海珠于是谦和地笑笑:“诸公,在下有此一问,只是今日亲见门神后,有些好奇。便是煊赫如重光门上的门神,就算三十几张叠在一处,也并不厚实,不至于一纸千金吧。就算孔府孔庙有百来间房,每年三百张画片,怎地就要耗费几百亩门神户田呢?” 比孔胤植老辣的孔尚义听到最后那个问句,心里咚地一声。 果然,这个妇人,不是善茬。 367章 前夜 朱由校头一次离开深宫出来见世面,对于所谓的朱家天下,田赋货殖怎么个运作流转,都还稀里糊涂的。 但他的脑子与观察力都不弱,加之多少晓得自己老师的出招路数,此刻觑到孔胤植和孔尚义的面色不善,他立马了然,郑师傅这第二招,肯定比方才点了严嵩的题字,更值得做文章。 朱由校于是将脸上那副清澈的懵懂,又用力挤得浓了些,问道:「门神户是啥?门神户田又是啥?」 镇国将军朱以派,明白自己该上场了。 鲁藩的继承人,摆出朱家宗藩对于正牌储君的恭敬姿态,解惑道:「太祖爷和永乐爷时,给衍圣公府赐了祭田,籽粒收成不再交给兖州府,与定给我们鲁藩的规矩差不多。不过,本将军从小就听闻,除了祭田,衍圣公府还得了许多钦拨户,不必给州县服徭役,为衍圣公府干活即可。再后来,除了祭田和钦拨户,衍圣公府又向朝廷请奏,于是便有了礼乐户、门神户、牧马户,并且每户都拨了田亩,应是既不必上缴夏秋两税,又不必应差州县徭役的。孔府诸公,本将军说得可有出入呀?」 朱以派说的是实情。 孔府往年张嘴伸手地问朝廷不停要田,或者将山东百姓寄名投献的私田,以各种名义逃去夏秋两税和徭役,是赖也赖不掉的薅国家羊毛的行径。 孔胤植、孔尚义们,现下对朱以派所言,不敢挑刺,也无刺可挑,只能带着尴尬的笑容,喏喏应了。 朱以派一副「我的戏份还没杀青」的模样,感慨道:「我大明,真是尊孔崇文的盛世,宗藩与国公名下都没有的田产名目,独独衍圣公府有。皇长子殿下务必牢记。」 孔府诸人又不傻,如何听不出朱以派笑里藏刀的这几句话,分明有挑唆之意,登时一个个脸都绿了。 精明如孔尚义这个辈份的,就更惊诧而惶然了。 老狐狸们意识到,皇长子的女师傅两次出语无状,显然不是犯了疯病,而是有章法地出兵,且得了朱以派做强援。 如果说郑海珠的实际身份类似巡按御史,那么,一定得了鲁王点头的镇国将军朱以派,则比这妇人,更能代表紫禁城里的朱家。 甭管青涩秧子似的朱由校是不是装得,起码郑海珠和朱以派这二人,定是大明新天子的兵锋。 土财主们的脸发绿,皇子的脸上,则挂了阴云。 朱由校的口吻已有些不太客气:「难怪郑师傅纳闷呢,几张门神的画片,竟能抵那许多田亩的籽粒收成,还有徭役。门神不是过年才用到的么?莫非每个月都要画?」 礼部主事汪嵩见场面又要失控,忙硬着头皮道:「殿下先移步三堂六厅吧?」 朱以派挥挥袍袖,月朗风清地附和:「对对,吾等先去看看孔府的官衙。皇长子若要详解国朝在赐田之事上如何厚待圣人后裔,巧了,回头让此番同行的兖州户曹的人,来陈奏。」 …… 入夜,衍圣公府从前接待御驾的主院,曹化淳看了一眼院墙下围了一圈的锦衣卫和小火者,返身关上房门,守在台阶前。 陈设富丽的书房内,朱由校终于从郑海珠嘴里,听到了父亲的口谕内容。 「万岁爷嘱我莫在南来的运河上就对殿下和盘托出,实则用心良苦。殿下此回亲眼见了,鲁地春旱处处,上赋的良田又越来越少,解粮、解银入京,真是难上加难。更何况,还有衍圣公府这般要赖掉徭役或者折役银子的,官府兴修水渠、筑桥铺路,可怎么办?」 郑海珠话音刚落,朱以派就一拳砸在凭几上。 「真是岂有此理!什么文曲星衍圣公万世师表的,依我看,就是躺在祖宗棺材上混吃混喝的一群蠹虫,」朱以派望着朱由校,言辞 激烈道,「若说赐田免赋,我们鲁藩也是。但,这些年来,光是在兖州修桥赈灾,鲁王就拿出宗禄二十万两。这一回听说朝廷新开了辽饷科,又献出几百倾籽粒田。再看看这孔家,当初若不是靠咱朱家赏口饭吃,宅子连破庙都不如,现今倒好,不但一毛不拔,还要变本加厉地从户部碗里掏粮掏银子。」 郑海珠静静地抿了几口茶,待朱以派摆完了自家功绩,才佯作安抚道:「镇国将军,莫说着说着又气到自己,生气变不出银钱来。此番南行,万岁爷定了调子,到了曲阜怎么唱,咱不是已经有计较了么?」 「行,郑师傅,你说与皇长子殿下听吧。」 「哥儿,」郑海珠转向朱由校,带了亲近些的称呼,语义却决绝,「衍圣公府那一个个的,道行可都不浅。遥想当初,首辅张居正公那样的铁腕人物,厉行清田时都处处受阻。所以,我们这回,得剑走偏锋,招式要狠些,别想着给孔府留面子。朝廷给他们留面子,他们给朝廷留银子了吗?是不是?」 朱由校闻言,日间的兴奋又加了码。 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就爱浓墨重彩的硬仗。 「郑师傅,怎么个不留情面法?」 郑海珠遂将明日怎么用好自己提前布置的人和鲁府带来的乐舞生,以及朱由校要亲自上场唱一出,都细细道来。 「好,我听郑师傅的。」朱由校摩拳擦掌道。 与此同时,曲阜城西,孔氏族学的院落深处,孔胤植坐于厅中上首,紧锁双眉,面对着孔尚义等嫡系长辈们。 「这还看不出来么?」孔尚义敲了敲茶盏盖子,「朝廷缺钱,终于要动我们衍圣公府了。」 座下另一位耆老忿忿道:「平日里咱们没少和礼部送土仪送银子,礼部是怎么回事,一点消息都没得到吗?礼部尚书不是韩爌么?韩爌不是东林么?东林不是仗着有从龙之功,正受万岁爷器重么?你们瞧瞧这回来的那个什么汪主事,蠢得像头只会绕圈拉磨的驴。」 「废物不去说他了,」孔胤植打断此人的话头,「各位叔伯,接下来怎么办?侄儿相信,就在此刻,鲁王府那个镇国将军,说不定正带着兖州府派来的吏目,向皇长子编排我们孔府的大不是呢。」 「不能服软,」孔尚义坚决道,「鲁藩显然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把我们卖了。我们服软一次,就得服软百次千次。任他们东西南北风地刮,我们有天下读书人撑腰,怕什么?尊孔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国朝以孝治天下,最讲祖宗之法。我就不信,他们敢来硬的。」 368章 开锣 孔尚义说得斩钉截铁,听起来都是在维护“衍圣公”爵号的颜面,实则肚子里打的算盘,完全为了自己。 他虽是本脉的长房老爷,但不像目下在京师的孔尚贤那样算嫡系,轮不到袭爵“衍圣公”。 此公心里清楚,只要孔尚贤一咽气,孔胤植立马就会成为孔尚贤的嗣子,戴上衍圣公的帽子。 正因此,孔尚义越发要趁着孔胤植目下最听他话的时候,将朱家来要钱的臣子和宗亲们,强势弹压回去。 否则,一旦真的要吐些田亩丁户出去,孔胤植必要他们这些孔家旁支的叔伯们先割肉见血。 但孔尚义说完狠的,忽将语气缓了缓,看向座中一位比自己年纪略长的同宗男子道:“伯宣,你家二郎,不是鲁藩郡主的仪宾嘛?论来,是镇国将军的妹夫,你可否让家丁速去兖州请令郎回来,去镇国将军那里走走路子,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被呼作“伯宣”的那人,也是尚字辈,叫孔尚熙,膝下儿子多。早年,他就将其中最为俊美的二儿子,送去和鲁藩联姻了。 此刻,孔尚熙面色一僵,讪讪道:“犬子他,与那镇国将军,有,有些过节,让犬子回来做说客,只怕雪上加霜。” 孔尚义觑一眼上首的孔胤植,佯作吃惊道:“给他们朱家做贤婿,又不是做御史或者做边将,文武都不沾,逍遥驸马而已,二郎怎地就得罪了镇国将军?” 孔尚熙,哪想到孔尚义这老狐狸是在给自己挖坑,如实向族中众人解释:“那镇国将军,仗着鲁王器重,成天价盯着鲁藩的银钱进出。二郎嘛,咳,你们晓得,有外祖家的表兄弟做妇人的钗镮首饰买卖,二郎就给他引荐了鲁藩几个郡主、县主府做主顾,这多年来都安然无事。谁曾想,去岁秋初,朱以派他,忽然跳出来,说鲁藩宗室的那些首饰,都是西贝货,是仪宾与外人串通、骗取鲁藩每年的脂粉钱的。” 他说到此处,忽然止住,因见到孔胤植盯着自己的目光,相当不善。 四面的孔府老少爷们,也有些醒悟过来,其中一个脾气火爆的,鼻子里重重“哼”一声,对孔尚熙直言道:“所以,鲁藩的亲家公,你那二郎,到底讹了鲁藩没有?” 一个“讹”字,很不客气了,孔尚熙却完全没有要翻脸的意思,反倒越发现了支吾之意:“哎,文无第一,妇人的首饰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郡主县主们喜欢,红漆卖出珊瑚的价,也不能说偷奸耍诈,对……” 他话未说完,只听“叮”一声,孔胤植重重盖上茶盏,满面寒霜,一字一顿道:“怪不得那镇国将军,寻起我们孔府的晦气来,这么大劲头。” “贤侄莫急。”那头的孔尚义,沉声劝了一句。 孔尚义其实,早就晓得那个什么“二郎”,吃鲁藩的软饭还不够,背地里用这个那个的生意路子,没少薅鲁藩的羊毛。 往日,孔尚义恨自己没生出貌若潘安的儿子来,捞不着给鲁藩送女婿的机会,而今天,他正好借机慷他人之慨,解决孔府眼面前的麻烦,再顺便出一口气。 孔尚义于带了和事佬的口吻道:“伯宣说的理儿,也不算有大错处。那,那谁也不是神仙,谁能料到,朝廷有一天,竟会来咱孔府要钱呀?要不,这么着,镇国将军那个爆竹篓子,先不去捅他。京里来的两人,皇长子的随侍太监,和女师傅,看着也是能牵着他老朱家鼻子走的。咱干脆,带上点心意,去探一探。要不,伯宣,你家先出这份仪金?后头若还有开销,咱几家轮着来,如何?” “就依三叔所言,”孔胤植懒得多废话,直接拍板道,“我也留意了,姓曹的公公,和姓郑的妇人,随从里有个姓黄的锦衣卫头头,总是近前听他俩示下。三叔叔家出人,明天就去找拿锦衣卫,想办法递话给钱,一人一千两。五叔叔,你给三叔叔的人准备二千两银票。” “成,成。”孔尚熙连声应着。 他再不善于权谋,现下也已咂摸出,自家被孔尚义挖了坑,但亲生儿子干的好事,又赖不掉,此番大敌当前,再深的坑,他们这一房为了不犯众怒,也得闭着眼睛跳。 至于孔尚义,回头再和他算账。 另一厢,达到目的的孔尚义,也起身道:“好在今日那曹公公说,皇长子赶路乏累,明天去孔庙,须放在巳中时分。咱们来得及准备。” …… 这一夜,最是讲究“以道事君、士志于道”的孔老夫子,若在天有灵,见到自己的后人们,为了继续只掠取、不付出地生活在大明国土上,竟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想着行贿,不知会不会文曲星下凡,痛斥一番自己这些不但没出息、而且没廉耻的子孙。 文曲星并没有下凡,但到了辰中时分,被孔尚义派出去的亲信,又火急火燎地奔回宅中。 孔尚义皱眉喝问道:“怎么?孔尚熙不肯出钱?” “不不,五老爷的银票,小的半个时辰前就拿到了,”亲信抹着脑门上的汗,快语禀报道,“小的一刻没耽误,就往皇子下榻的孔府去,但路过孔庙时,竟见到门口围满了人,京里的锦衣卫,鲁藩的侍卫,都在,在看一个穿着长袍的疯子对天嚎丧。小的赶紧寻人打问,原来那疯子,竟是鲁藩带来的礼乐官儿。” 孔尚义瞪着眼睛,一瞬间目光有些失焦。 但他很快强令自己回过神,追问道:“皇长子在吗?鲁藩那个镇国将军在吗?礼部有人在吗?” “回老爷,小的跑回来报信时,只见到那个礼乐官和一群武夫。” “你赶紧再分派几个人,速速通报孔胤植家和其他几房,我现下直接去孔庙。” “是,老爷!” 孔尚义带着满脑袋全新的怒火与惶然,赶到孔庙跟前时,鲁府的乐舞生朱阅文,已用他如鹤鸣九皋的好嗓子,将孔府礼乐违制的批驳言论,说了好几轮。 与孔尚义家丁污蔑的不同,朱阅文的控诉,与出殡嚎丧完全是两码事。 朱阅文身架子不如周遭一众武人魁梧,但他将金蝉头冠一戴,将祭孔的曳地长袍一披,傲然立于阳光下,昂首向天,振振有词,当真比上朝的重臣,还更有端然正气。 陆续赶来看热闹的曲阜士庶,很快都听明白了。 原来衍圣公府,年年去找兖州知府,向朝廷要银子,说是孔庙中演奏雅乐的礼器乐器坏得厉害,乐舞生们的冠服也破得不成样子,朝廷应像宣宗时出银子给孔府买书一样,拨款给孔庙添置全新的乐器和礼服。 而今日,这个自称是郑王世子的大弟子、鲁王府乐舞生的礼官,指着自己身上那套也是祭孔时所用的行头,又以自己二十年来对郑王、鲁王两府的礼乐经验为例,愤怒地斥责,孔府上奏讨要银两的频率,若对应孔庙大成殿、崇圣祠等处的礼器,以及乐舞生们的冠戴,可以推断,孔庙每年起码举行了四五十次礼乐仪式,才会出现乐器、衣冠如此频繁损坏的现象。 孔尚义站在人群外,听得赤急白脸,又忌惮的那个是鲁王府的乐官,一时不敢上去喝止他。 正焦头烂额间,只见人群那头,又冒出来一位身量颀长的文士,拽着两个衣衫破烂的农人男子,疾步迈到场子中央,立于朱阅文身侧。 “朱兄不愧是郑王门下、忠良之士,所思缜密犀利,所言振聋发聩!诸位定也明白了,那衍圣公府,要么,是违制,将祭礼祀礼才能用的器具和人,用作平日宴饮享乐,要么,是欺君,编造乐器礼服毁损的事由,捞国库的银子!” 一阵议论纷纷的声浪滚过。 朱阅文转向那配合自己的文士,明知故问道:“请教足下渊源?” “朱兄客气,在下姓张,名希圣,从温州府来,世宗皇帝时的首辅老大人,张公璁,乃晚辈的先祖。” 他这话一出,在场寻常的曲阜百姓还没什么反应,孔尚义却是倒吸一口冷气。 张璁的后人? 张璁,是他们衍圣公府的老对头了! 果然,这个张希圣,开始接替朱阅文,说起先祖当年上奏皇帝、禁止全国竖立孔子造像的光辉事迹来。 孔尚义四顾张望,盼着看到孔胤植和礼部的人赶紧到场,结束这从天而降的闹剧。 孔胤植和汪主事,的确来了。 他们身边,还有两个人,鲁藩镇国将军朱阅文,和皇长子的女师傅郑海珠。 369章 里子都没了,还要啥面子 孔尚义暗暗咬着牙槽,瞥向郑海珠和朱以派那两张不露喜怒的面孔。 一对狼狈为女干的狗男女! 那跳大神似嚎丧的乐舞生就不说了,跟着冒出来的张璁后人,定也是他们安排好的。 温州府……和鲁府长史张耀芳一样,都来自浙江,保不齐就是姓郑的老早给鲁府出的点子,把人弄来这里等着。 但孔尚义见朱由校没来,思忖着毕竟还没惊动未来储君,事情或有挽回余地。 他于是硬生生咽下喉头的一大团浊气,大步走到礼部的汪嵩跟前。 「汪主事,鲁藩的乐舞生,应是对孔庙礼乐有些误会。而那自称张阁老后人的,不知真伪,只怕,乃别有用心之恶徒。」 汪嵩已知眼下的情形越来越不对,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把自己摘出来,不趟这滩毫无征兆涌出来的浑水。 奈何礼部中人,包括他自己,素来没少收孔府的好处,拿人家的手短,这种关键时刻不出头,自己回京后还不得被上司们视作镴枪头而弃作敝履? 汪嵩于是将脸一唬,对张希圣呵斥道:「看你的头巾,你已有功名?本官不管你是不是张阁老家的子侄,身为读书人,在孔庙前如此放肆,就是沽名钓誉的鼠辈,哪堪入仕为官?若还在此纠缠,本官就不只是当众训诫了!」 张希圣昂着下巴颏儿,冷笑回应:「怎么?老爷离口称‘本部院"还早呢,就要抬出礼部二字,革我功名不成?汪老爷,世上万事,应先论是非曲直,而不是上来就摆官威。堂堂礼部,素来口口声声为国遴选忠直贤良之才,却连读书人说几句真话,都要如此气急败坏地封我们的嘴吗?那我今日亏得没有带他俩去找老爷你,否则定也是讨不回半分公道的。」 张希圣说着,回身将两个农人推出来,大声勉励道:「曲阜是大明的曲阜,不是他孔家后人的曲阜,我一个大明的浙江生员,都能站在这里说话,你们这些大明的山东百姓,怎地就不敢对皇长子的师傅和鲁藩的将军,讲讲所受的委屈?」 这两个农人,是嫡亲的兄弟,原本在月前就要卖了儿女、去投闻香教了,没想到一个自称钦差家丁的汉子找到他们,不但接济他们银钱,让他们不至于妻离子散落草为寇,还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据说是为万岁爷立功的好差事,若做成了,将来必有更大的嘉赏。 兄弟俩一合计,琢磨着,被朝廷相中,应是比跟着闻香教造反更好,立时被点燃了改变命运的希望火苗。 待到昨日,终于明白是来衍圣公府的门口控诉,并且有功名的读书人会冲在他们前头,这两个对孔家地主老爷们满含宿怨的自耕农,更是摩拳擦掌、只等开火了。 此刻,两人为了让更多围观的百姓听清楚,并未冲到朱以派和郑海珠面前,而是原地跪下。 哥哥扯开大嗓门,朗声道:「青天老爷们,俺俩的村子,从咱大明太祖爷打下江山后,就是齐王庄的。后来齐王他老人家没了,朝廷也没把咱那块划给鲁王。多少年了,咱们就是老老实实地种地、纳粮。不曾想,衍圣公府看中了咱那边的肥田,逼着咱投献。乡亲们不愿意,他们就纵马毁田,县老爷也不敢过问……」 「你,你们这些刁民,莫要胡说!」 这回不必旁枝的孔尚义出头,听到「冤情」直指「衍圣公府」的孔胤植,立刻开腔怒斥道。 但他心里头着实也发虚。 两个田舍汉说得,多半是真的。 大明开国到如今,孔府所得的数千倾赐田,何止曲阜周边,而是遍布郓城、巨野、平阳、东阿等地。 孔家枝繁叶茂的各房,又确实仗着勋贵身份,不断地侵占新的私田,或诱使、或强行地让自耕农们投献土地 到孔家名下。 孔家那么多分支,每条分支又养了那么多「打手」,莫说占田了,就是欺男霸女、私设刑堂,也不少见,反正各县一听与衍圣公府沾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曾想,以往水花都翻不起的寻常事,今日变成了拉在门后的屎,天亮时有人打开门,把屎抛在了孔庙跟前的太阳下。 「刁民?呵呵,」张希圣越发提起了气势,朗然道,「孔夫子说过,修己以安百姓,又说,恭、宽、信、敏、惠,方为仁者之道。而你们这些孔门子孙,牟利无厌,不惜将百姓逼上绝路,对百姓敲骨吸髓,还要管他们叫作刁民。我看另有五个字,正合送给你们这些国之蠹虫、民之祸害,那便是:贪、苛、诈、蠢、恶!我昨日已焚香禀过先祖张阁老,定要继承祖宗遗志,将曲阜之事上奏朝廷。」 「我们愿随恩公北上,一同告御状!」齐王庄的两兄弟,也紧跟着附和道。 四面响起一阵爆竹般的拍掌声,混合着士庶的叫好声。 背袖而立的郑海珠,与朱以派迅速地对望一眼。 没有半分喜形于色的得意,但意思尽在不言中。 曲阜远近,并非烙上一个「孔」字的铁板了。 山东是南北通衢之省,兖州又扼守运河要道,前朝留下的异姓,以及经商输入的异姓,都慢慢地形成宗族。商而优则仕,仕而优则置田地,然而曲阜孔家一度甚至把持地方文官的任免,目下又变本加厉地吞并土地,怎会不引发异姓家族的不满。 此刻那些击掌叫好的长衫文士们,并一些员外模样的锦袍男子们,人人面带终于出了口恶气的神情,多半就是不姓孔、又要参与权力与资源分配的外姓世家成员。 朱以派至此,对身边的妇人,才算相识以来真正地服气。 她的这些棋子,肯定不是得了万岁爷的口谕后,才动手一个个排布在棋盘上的。 那哪里来得及? 她只怕是去岁夏天进京路过兖州小住时,就在琢磨这盘棋。 强将手下无弱兵,她发号施令,手下们也的确得力,主仆们从南到北找出来的这些人,要么是家世过硬,要么是冤情堪怜,难得还都是勇卒,摧枯拉朽般直奔着孔府后人的七寸去。 唯一一个临时被拉进来、还唱了开场戏的,大概就是他鲁府的乐舞生朱阅文了。 这更说明,郑氏行事,不像边塞有些名将那般骄气在身,她脑中,没有「万无一失」四个字,而是随时修改进军的筹谋,只为让兵锋更为排山倒海。 朱以派嘴角牵了牵,对孔胤植和礼部汪嵩等人,淡淡叹道:「唉,本将军治下不严,那乐舞生也是个毛糙性子,我来安抚一下。」 孔尚义、孔胤植叔侄的面色,早已经比孔庙门口铺着的石砖还青。 就在他们愣愣地看着是敌非友的鲁藩小王爷,袍袖翩翩走向那些今日扒了他们衍圣公府衣服的戏子们时,只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曹化淳手下的小公公滚葫芦似地跑来。 「郑,郑师傅,哥儿他,去县城门口了,说是要去卖手艺换辽饷,曹公公怎么都劝不住。」 …… 曲阜南门内,参天大树下的水井旁,停着由从京师一路由马拉船运来的宫轿。 以轿子为圆心,周围几十步站满了大内护卫和小火者们,皆神色警惕地注视着纷至沓来的曲阜县民们。 朱由校坐在轿子前的圈椅上,左手边站着曹化淳,右手边则更有看头。 歪歪斜斜叠起的几块大石头上,用一颗小石头压着张三尺白纸。 上书五个大字:公输子传人。 这时辰,正是县城一天里最 热闹的当口,听说当朝皇长子当街卖木工手艺,原本要往孔庙去看「大戏」的人流,也都像闻到更香甜的饼屑子的蚂蚁般,纷纷转向,又往南城门聚拢来。 朱由校端着在京城已经学得不错的天家风仪,可以做到面容沉静、双肩平正。 但他分明感到,双唇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后脖子也开始潮热,显然在渗出细汗。 郑师傅与他坦言,给他的戏份,父亲朱常洛并不晓得。郑师傅说,她这个皇子老师敢冒着触怒天颜、或被下狱领死的风险,也非要在曲阜狠狠地干一仗,不知皇子殿下有没有胆略,告诉天下人,朝廷已经缺饷到了何种地步。 夜深对谈中的年轻人,血脉贲张,几乎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 但真的坐到白昼的光芒下,面对一张张写满诧异的面孔时,朱由校又被一种复杂的局促包裹了。 曹化淳微微躬身的姿态,令他能轻而易举地将朱由校的微表情,尽收眼底。 小火者口中的「曹公公劝也劝不住」,当然是假的。 但曹化淳的最后一丝犹豫,也是在听到往来穿梭的亲信禀报说,朱阅文已经于孔庙开场时,才终于褪去。 事实证明,破釜沉舟的郑师傅,真的拉朱以派上了同一条船。 这妇人既然如此说到做到,那么自己更不能对她此行临时加码的戏份去阻拦,她太狠了,不好轻易得罪。 圣心难测,说不定万岁爷会赞赏此举呢? 就算不赞不赏,至少,在孔庙砸场子的举动,比皇长子当街筹饷的举动,更显「离经叛道」吧?那么自己这一头的压力,其实不算太大。 反倒郑氏这个妇人,暗示给自己的意思,很有诱惑力。 她看好魏公公,但不看好魏公公进司礼监。曹公公是内书房出来的人,内廷前景,也不可限量。 曹化淳想到此,身子又低了几分,逊着嗓子问朱由校:「哥儿,人来得不少了。」 「嗯,孔庙那边如何?」 「方才一个奴婢又来禀过,前朝张阁老的子侄,一番痛斥,很得了不少士林中人的赞许。」 朱由校「哦」一声。 短暂的沉默中,一种年轻雄性好斗的本能,漫上胸腔。 那什么抚琴的乐舞生,那什么连举人都还不是的张璁后辈,都开干了,自己是赫赫龙脉、堂堂皇长子,箭在弦上了,怎么能犯怂。 「曹伴伴,那你还不吆喝?」 「遵命,奴婢这就开腔。」 曹化淳从椅子后的箱箧里,拿出一个斑鸠脑袋的木车。 这是朱由校下榻鲁王府的小半个月内,和宋应星琢磨蒸汽机模型时,做了一半的木轮车。 说「一半」,只不过是还没按上成熟的蒸汽机部分,四轮滚动的车架主体,却是完整的,串个绳子在斑鸠的鸟嘴里,就能用人力拉着走。 大步走到挤挤挨挨的围观人群前,高声道:「建奴猖狂,辽事炽烈。我大明官健浴血边关,啊,就是守着北边的各处军堡,不让***们打进来祸害咱大明百姓的意思。将士们那般拼命,万岁爷他老人家呢,也是心疼得不行,直接从内库省下了十万两银子,发往关外。但俗话说,兵戈一响,黄金万两。十万两银子,哪儿够呢?咱大明的皇长子,为天子分忧,为社稷出力,今日就用他这些年花了心血做的物件,与大伙儿,换些银子,填作军饷。」 曹化淳到底也是内书房毕业生,大明太监里的高学历者,开场白说得一气呵成,又并不艰深,曲阜县民们脸上纷纷露出听懂了的表情。 曹化淳眼观六路,已锁定第一个目标。 「小公子,将这辆鸠车请回家如何?不贵 ,才十两银子,你看,车若拉起来,上头的小木人儿,还会转悠呢。」 被曹化淳相中的对象,是个七八岁的童子,锦衣华服,脖子上戴着工艺精美的银项圈,一看就是富户人家的孩子。 那孩子倒还真不像周遭的成年人那般狐疑怯惧,一对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鸠车,步子已向曹化淳迈去。 他身边的管家哪里还敢犹豫,忙一面不停作揖,一面向曹化淳道:「啊呀,小人的主家真是得了大造化。公公恕罪,小人身上只带了五两现银,这就让小厮赶紧再去取些来。」 曹化淳和蔼地将小车放到童子手里,对管家道:「不急,咱家等着。你们主仆,更得谢谢皇长子殿下,是不?」 管家忙牵着童子,跪下给朱由校磕头。 370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朱由校在鲁王府捣鼓木工活计和蒸汽机的那一阵,郑海珠但凡得空过来看他,都会与他絮叨原料成本与人工成本,目的主要是对他灌输干啥都得花钱的生活常识。 因而朱由校记得,这个不大的木轮鸠车,外加车里人偶穿的锦缎衣服,郑师傅说,就算他朱由校这个金枝玉叶的手工活应比普通匠人翻倍收钱,整件玩意儿卖出五两银子,已有赚头。 结果今日竟翻倍卖了。 朱由校心地其实很软,即使从小被西李娘娘拿捏呵斥,本性里的善良成色也没褪去太多。 目下,见买主多花了钱、还朝他磕头,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忙抬手让那管家和锦衣童子起身,将矜持之色抹了,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们家里姓什么?是缙绅人家,还是经商的?」 那管家老成胆大,嘴皮子也利索,赶紧侃侃禀道:「回殿下的话,家主姓崔,祖上原是潍坊做风筝的。积攒了些家当后,迁来曲阜,离运河近,贩的货花样也多了不少。这是家中小少爷,大少爷听老爷奶奶的话,一心读书考举。」 「哦,不姓孔啊,」朱由校看向曹化淳,「我还以为,曲阜这里的大户,都姓孔。」 朱由校内心虽已种上了对衍圣公府的嫌恶,但这句姓不姓孔的话,纯粹随口一提而已,本没什么深意。 然而到了曹化淳这脑子转得比车轱辘还快的人精这里,无心之语,登时就成了神来之笔的好料。 曹化淳遂满脸和气地上前,看似屈尊地牵上揣着木轮车的崔小少爷,走向人群,口吻平易地开嗓:「老乡们,殿下以为,率先垂范的积善之家,姓孔,没想到,嗯,啊,呵呵,姓崔。好,咱大明的皇长子殿下,替戍边将士,谢过崔公子深明大义。」 这曲阜南城门下的看客,与曲阜孔庙前的看客一样,其间也有不少并非姓孔的文士。 贩夫走卒们,听曲听个响儿,心思多窍的读书人听的,可都是弦外之音。 今日这一出,是多好的在皇子跟前表现的机会哪! 于是,曹化淳话音落地未久,立马又有个穿着雅洁、仪表不俗的男子,挤到前排,深深作揖,表明身份:「草民曲阜生员赵清,赵子龙的赵,海晏河清的清,草民虽还只有秀才的头巾,但位卑岂可忘国忧!草民虽家中不宽裕,但今日愿出一百两,请殿下赐一件巧夺天工的佳品。」 「好!」曹化淳提了音量,将高帽子扣在对方脑袋上,「赵公子,真是我大明士林的表率,咱家祝你,早日金榜题名!」 曹化淳身后椅子上的朱由校,就如初登台的新人得了满堂彩,先前的忐忑和些许后悔,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足以指导行动敏捷的亢奋。 朱由校甚至都不再顾及什么身份尊贵的架子,先于曹化淳的节奏,从箱子里选出一只木匣子。 曹化淳呼一声「哎唷」,双手捧着木匣子,将正面对着众人,语气夸张道:「这可是殿下给自己做的书匣子,出巡时看的书,都装在里头的。楠木质地已是金贵,更了不得的是,这匣盖子上雕的,乃我大明当年在闽海击败红毛番船队的盛况,也是出自殿下的刻刀。」 又在交付匣子给赵公子之际,惇惇叮嘱:「无价之宝,公子珍重。」 那赵公子府上,也是耕读世家,底子不薄,他平日里和生员们去兖州听曲赏姑娘,出手都是五两十两地给,百两白银对他来讲不算什么,买个与皇家套近乎、向朝廷表忠心的名声,着实划算到泰山顶上去了。 赵公子捧着雕画木匣,心花怒放,张口就来的颂扬比平日里写八股文章,顺溜多了,鼓动着远近认识不认识的文士或员外们,速速解囊。 一时之间,人群中的小贩力夫、泥腿子乡巴佬们,都被袍衫华 美的士人商人拨拉退后,边趔趄边嘟囔,这些平日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爷公子们,到了关键时候,可真是威猛不可小觑。 曹化淳笑容不改,但很快吆喝着侍卫与小公公们维持住秩序。 没多久,朱由校身边的箱子都空了。 买卖人脑子总是转得快,未抢到木艺的几个商贾,撇下还在啰嗦打问轿子里有没有物件可请的读书人,满脸殷勤恳切地缠着曹化淳道:「公公,咱们每人献上一千两银票,劳烦殿下赐个墨宝可好?咱们裱挂起来,日日景仰。」 「成哪,」曹化淳点头,叫过来一个小火者,「你,去轿子里取之笔,给这些义士都记下来。」 如此火而不乱的场面里,已然被大内护卫们围起来的朱由校,目光越过一片人头。 他终于看到了匆匆而来的红袍子们。 「郑师傅,」朱由校仿佛此前一次次上交课业般,对郑海珠道,「还没让曹伴伴细细清点,我粗略算着,今日筹饷,应有五千两银子了。」 继而,年轻的皇子瞥到孔府和礼部那票人的面色,反应过来,添了一句:「郑师傅,我这样做,只是想为万岁爷分忧,为我大明户部兵部分忧,若有不妥之处,待回京后,我定向万岁爷和孙师傅言明,此举乃我自家意气所为,和郑师傅、和汪主事无关。」 孔尚义、孔胤植叔侄闻言,心中暗骂,我大明这是犯了天上哪尊菩萨了唷,好端端的皇长子,被一个妖妇教得,比戏子还会装腔作势。 只听郑海珠叹气道:「殿下这话,臣听得心酸。我堂堂大明,江山富饶,遍地良田,何至于为了筹饷,竟到了堂堂皇长子如那司马相如般、要当垆卖酒的地步。」 偏此时,曹化淳凑上来,向朱由校请个示下:「哥儿坐的椅子,有位姓李的绸商,出五千两银子,咱卖不卖?」 「卖,」朱由校毫无畏惧地盯着孔胤植,口中回应曹化淳道,「郑师傅说过,边军每人每月行粮二两银子,五千两,就是数百军士一年的军饷。」 孔胤植的目光骤然瑟缩,须臾前对朱家刻薄的腹诽讥讽,消散殆尽。 孔尚义的斗志,却再次炽烈起来。 他绝不甘心,门楣上挂着「万世师表」的孔府,就这么被妇人与毛头小子耍得团团转。 祖宗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难什么?银子砸过去,世上还有何难事? 他孔尚义偏不信,天下会有不贪银子的妇人。 371章 夜访 卖二手闲置这件事,一旦开了头,就停不下来。 筹饷义卖结束之际,听说最终换来了小一万两银子,朱由校对曹化淳手一挥:「曹伴伴,咱回去再清点清点,明儿还来。」 礼部的汪嵩已经哑然。眼前此景,过于超出这个沉醉于官场伎俩、却心智平平的中级文官的认知,令他懵了。 孔胤植则迅速地瞥向孔尚义。 孔尚义抑制住怒火,在脸上粉饰出孔家子孙的儒雅和大明子民的笃诚,向朱由校恭敬道:「殿下屈尊筹饷,为国分忧之心,不日必会传遍我大明两京十三省。殿下还要登泰山、行大礼,岂可再累着。衍圣公府明日就昭告全县,献上三万两白银,即刻运往京师。」 朱由校知道郑师傅的目的远非化点缘那么简单,但真金白银来者不拒,他于是咧开嘴,露着两颗虎牙,笑眯眯道:「哦,甚好甚好。孤就说嘛,你们衍圣公府,比鲁府阔气。」 孔胤植接过话茬:「殿下辛劳小半日,不如先回寝殿歇息两三个时辰,用些浆水点心。臣晚间于孔庙旁设宴,曲阜望族士绅,都等不及瞻慕皇长子殿下的风采。」 「可,」朱由校看向礼部汪嵩,「汪主事,我的郑师傅和卢师傅,也可随侍同席吧?」 不待汪嵩回答,郑海珠主动开腔婉拒:「殿下,诸公,实在不巧,今日,乃吾兄祭日。长兄如父,慎终追远乃人伦本分,我须在院中,置果焚香,祭拜家兄。卢师傅陪着殿下,也是一样的。」 朱由校点头:「那郑师傅就留在衍圣公府的客院吧。」 说者有意,听者更有心,孔尚义的眼睛眯了眯,心里开始计较起来。 …… 申初,衍圣公府前厅的大堂与二堂之间。 郑海珠坐在绛红色的椅子上,保镖头子黄祖德,带着几个锦衣卫,闲步于附近的耳廊处。 卢象升穿过二堂后头狭长的甬道,走到红椅前头。 今日自辰时开始,大戏连台,卢象升虽由郑海珠明确告知,他旁观即可,卢象升却哪里能真的置身事外。 直到也算自己学生的朱由校,闪亮登场,锣鼓喧天地弄来一大笔银子后,卢象升内心对于郑海珠在曲阜掀起风波的彷徨存疑,才又好像被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压了下去。 「阿姊应对这里颇为厌恶,怎地还坐在孔府前厅歇息?」 「赏花,」郑海珠冲天井里群芳争艳的春夏繁花努努嘴,「不知道,当年严嵩坐在这张椅子上时,看着这些花时,是什么心情?」 「嗯?何意?」卢象升问道。 郑海珠浅浅笑了笑,缓缓道:「昨日,镇国将军告诉我,当年世宗皇帝要查办严家,严嵩得了消息,赶到孔府,想请孙女婿孔尚贤出面,进京面圣求情,救一救儿子严世蕃那条命。没想到,孔府的人,让不久前还权倾朝野的严首辅,在这条红板凳上坐了足足两个时辰。末了,孔尚贤还是没有露面。」 卢象升闻言,转过身,也将目光投向明媚阳光中开始吐蕊的牡丹。 默然片刻后,忽地也撇嘴,带着揶揄道:「孔尚贤当年一定想不到,自己的衍圣公府,也像严首辅一样,有被朝廷盯上的一天。」 「为国出饷,那是他孔府的大造化,」郑海珠收了松泛的表情,冷冷道,「不管是严首辅,还是衍圣公,都不是什么动不得的太岁。象升,凭什么要我大明的九边将士饿着肚子守国门,而他衍圣公府的老少纨绔只因为投胎的狗屎运,就可以坐在这里赏花听曲、吃得脑满肠肥?他们要享这样的福,也可以,吐地,吐钱,把辽饷填了,把国库满上。不仅是孔府,咱们南直隶的有钱人家,也不能事不关己。」 卢象升听着耳畔沉淳又坚定的 女声,恍然间似乎回到了五年前的场景中,在松江学校清园的池塘边,自己上完模拟火船水战的课程后,学生们去到别的课室,郑海珠走进清园,与他说了一番「覆巢之下无完卵」、「努力挣钱、助力文臣武将」的豪言壮语。 如今他真切地理解了,郑海珠不是只想做秦始皇的巴清,她要学做大明的第二个张居正,她不是只想着靠自己惨淡经商、捐银救国,她要藩王们、衍圣公们、江南江北的士绅们,都作不了壁上观。 她豪言壮语的旗帜下,是密密麻麻如火船水雷的点滴细策,就如她当初认定的那样,鄙夷徐徐图之、不露锋芒之类的做派,计定了就冲锋,兵贵神速。 但这些出击,搏命的风险一次大过一次,她却好像没有犹豫过。 卢象升思及此,回头盯着郑海珠:「守宽爹爹的祭日,并不是今天,对么?」 「象升,我就说,你将来若以文职领兵,是猛将,更是谋帅。」 「你要单独和孔尚义谈?」 「是他会来找我谈。」 「他比孔胤植刁滑,我留下来看着。」 郑海珠又恢复了笑意盈盈的神色,望一眼不远处与手下聊天的黄祖德,对卢象升道:「你以为老黄他们锦衣卫是豆腐做的?孔尚义一个半老头子,又不是建奴的莽古尔泰皇太极,还能动手不成?象升,我的脾气是,不甘于出个三瓜两枣的点子后躲起来,只仰仗你们男子出头。我也得上。你吃你的席去,把孔胤植叫来的那些望族,都记得清楚些。」 卢象升应声「好」,不再坚持留下。 对勇敢的人最大的敬意,就是信任。 …… 玉兔东升。 几只尾翎纤长的大鸟,落在树梢,片刻凝滞不动的剪影,映着中天明月,有如一帧意蕴隽永的工笔画。 孔尚义带着两个小厮,由获得主人许可令的黄祖德,引进客院,踏入布置成书阁的东厢房。 郑海珠虚虚打个拱:「三老爷请座。祖德,斟茶。」 说完,又继续参研手里的砚台。 孔尚义落座之际,眉头紧了紧,倒并非还有心情去计较这个姓郑的口吻不够恭敬客气,而是,盯着郑海珠奇怪得有些骇人的右手。 郑海珠接了孔尚义的目光,主动扬起右手晃了晃,又轻轻地敲了敲砚台,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声。 「三老爷莫觉着稀奇,这是我闽南老乡送的钢丝手套。我想着祭过泰山后,皇长子还要去登州巡视海防,用钢丝手套给他开几个海蛎子尝尝,目下先戴着趁趁手。用来品鉴好砚台,也不错。」 孔尚义心道,此妇果然更像王振、刘瑾那样的阉官,很会用新奇的玩意儿讨得年轻皇子的喜欢。 孔尚义扭身瞅瞅庭中:「郑夫人祭奠先人的香案,还没设起来?」 郑海珠放下砚台:「回来后,估摸着三老爷今夜会登门,还是先听三老爷说公事要紧,家兄在天之灵,必不会怪我。」 孔尚义道:「公事已经说了整整两天了,议得够了,还是说说私事。」 「哦……」郑海珠抬起目光,从黄祖德看到孔尚义的两个小厮,面无微澜道,「既是私事,谈起来更要有诚意,下人们听去,不妥吧?」 孔尚义心中一喜,继而涌起更浓重的轻蔑。 就说这个妇人和前朝多少矿税太监、监军太监一样吧,狐假虎威做足了戏,终究还是「索贿」二字。 372章 你狠还是我狠? 孔尚义挥挥手,两个家仆立刻退了出去。 ? 郑海珠也对黄祖德道:「你在院里守着。」 ? 「是。」 ? 黄祖德应喏,踏过门槛的同时,返身将门掩上。 ? 郑海珠往自己把玩品鉴的砚台里喂了铜钱大小的一汪清水,开始用砂纸砂砚,一面与孔尚义道:「三老爷有话就快说吧,今晚机会难得。」 ? 孔尚义还在做他的大梦,对郑海珠的话,自然也往不三不四的方向去理解,认为她是急着要听到礼金的数字。 ? 孔尚义于是直奔主题:「我们孔府与郑师傅有缘,自要表表心意。先送上五千两,哎薄礼一份,夫人一定笑纳,若能寻到凑合入眼的珍玩,鉴赏自娱,老夫也为夫人高兴。」 ? 郑海珠砂磨了一遍砚台,将砂纸丢到桌角,往砚台里添上新的清水,开始磨墨。 ? 孔尚义见她不言语,但神色间肯定没有断然拒绝的苗头,忙又道:「我们衍圣公府,近年进京次数少了,不太懂京里的规矩。这个数目若不合适,夫人尽管指点我们一个准头。曹公公那边,我们也有安排。啊,当然,夫人这里,是头一份。」 ? 郑海珠提笔蘸墨,在面前的纸笺上开始写字。 ? 孔尚义倏地紧张起来。 ? 烛光摇曳,又隔着恁大一张大理石面板的圆桌,孔尚义看不清郑海珠写的啥。 ? 这妇人在做甚?莫不是要把自己方才的话记下来? ? 他登时想起,住去京城的堂兄孔尚贤,有时回到曲阜省亲,在私密会晤的场合,曾与他们这些本房的话事人提过,坐吃空饷的京营也好,边关那些确实能打的总兵家丁也罢,都远没有锦衣卫和东厂番子可怕。 ? 后者才是万岁爷使得出的阴招,由天子亲信带着,记录京师内外臣子的言行,以备论刑降罪。 ? 「郑夫人,你这是……」 ? 郑海珠停笔,提溜起纸笺,展示给孔尚义看,轻言慢语道:「三老爷怎地这般紧张?我在试墨。书艺简陋,三老爷见笑了。」 ? 孔尚义定睛辨认,只见纸上写着两句诗而已: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 因是左手写就,确实有些歪歪扭扭的。 ? 孔尚义的警惕转为诧异,这妇人不像左撇子啊,为何不脱了右手的钢丝手套试墨? ? 郑海珠把笔浸入瓷缸中,颇为认真地观察了一番墨沉水底的情形,才涮干净,挂在圆桌上的竹架上,又换了一管狼毫,继续写了两句,再去洗了墨,才抬头盯着孔尚义。 ? 「三老爷,五千两,是现银还是银票?」 ? 孔尚义掩饰着马到成功的得意,掏出五张银票,摆在桌上。 ? 「一张一千两,运河沿岸几个大码头,本省的临清,北边的京师和天津,南边的扬州和杭州,通兑,密押各不相同。夫人若有信得过的身边人,可在临清先兑一张验真。」 ? 见郑海珠没去拿银票,孔尚义继续自作聪明地补充道:「当然,夫人若觉得,信不过银票,老夫也可着人,明日就启程,将现银送到京师府上。」 ? 「三老 爷,我问一句,你今日,可是能替令侄作主的?」 ? 「唔,老夫已然天命在望,又身为孔氏嫡脉,怎会诓骗夫人?贤侄虽要承袭衍圣公爵位,但此番诸事,他与本门其他几房,都听老夫的。」 ? 郑海珠看着眼前这张志在必得的面孔。 ? 与帝国多少非富即贵的成年男子,是那么像。 ? 白昼里,高台上,众人前,他们仪表堂皇、大义凛然,满口都是江山社稷和苍生福祉。 ? 暗夜里,密室中,人群后,他们冷酷自私、贪婪成性,哪有嘴上宣扬的忠良气节和悲悯情怀。 ? 真实的历史中,孔胤植在清军入关后,就向皇太极上奏《初进表文》,将八旗南下赞誉为「普天称庆」,又在第二年写了《剃头奏折》,带头剃发,梳起长辫,要求孔氏全族照做。 ? 那是二十年后的事了。 ? 以孔尚义这身体与族权都保养得颇好的状态,说不定彼时的带头下跪和剃发留辫,他亦「与有荣焉」。 ? 但此刻,郑海珠还是决定再给对方最后一次机会。 ? 「三老爷,我也与你交个底。我不缺银子花,曹公公也不缺银子花,但我大明,缺银子。唐人诗云,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你们衍圣公府,就算不出子弟去戍守国门、视死如归,至少,清出名下十之一二的祭田,为太仓能发够军饷,尽点力吧?」 ? 孔尚义皮笑肉不笑道:「十之一二?每年几万两的本色和折银,夫人说起来可真轻巧。」 「所以,你们孔家自己早就算得一清二楚,大明给了你们真金白银多大的优享了对不?三老爷,你来打点我,一出手都是五千两银子,还愿意往上加。给国库掏银子,给边军将士掏银子,就让你们这么挖心挠肝地死也不愿么?」 ? 孔尚义见这妇人将脸一抹、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已然反应过来,片刻前的言语往来,都是对方他娘的再试探孔家的立场与底线。 ? 孔尚义怒火中烧,忿然道:「这不是几万两银子的事,这是大是大非,关涉祖制和我孔府的颜面!我堂堂衍圣公府,岂可被你们这几个污染君侧的跳梁小丑玩弄于股掌间!姓郑的,你别当我们曲阜都是软柿子。你真以为我们在大明官场无人?你住进我们衍圣公府后,不顾男女大防,戌亥时分仍进出皇长子寝殿,南北两京的御史,难道没胆子下笔写出来?」 ? 孔尚义的最后几句,明显拔高了音量,他话音落地后,门外两个家仆急切地探问:「老爷,老爷可有吩咐?」 ? 但随即又响起黄祖德的呼喝声,伴随着叮当的金属声,显然是几个锦衣卫在阻止家丁进来。 ? 郑海珠轻蔑地望着孔尚义:「三老爷,真是活久见,没想到你们自诩圣人之后,憋出来的权宜之计,也不过就是男女裤裆里那点事。」 ? 孔尚义听到屋外绣春刀的仓啷声时,后颈骤然一凉,前朝的各种骇人故事钻进脑子。 ? 撕破脸之后,先保命要紧。 ? 孔尚义于是也顾不得再与对方打嘴仗,腾地起身,就去抓桌上的银票,准备走。 郑海珠却比他动作更快,抓起笔洗,手腕一扬,墨汁飞溅而出,不但洇染了银票,更泼得孔尚义的手掌和泡袖上湿淋淋的。 「你,你这泼 妇!」 孔尚义话音刚落,郑海珠戴着钢丝手套的右手已探到圆桌下,抽出一柄又窄又长的钢刀,直往孔尚义袍袖处戳过去。 孔尚义一个锦衣玉食了几十年的地主老爷,没有半分近战格斗的武学底子,不会躲开,反倒因为丢卒保车的本能,抬袖去挡。 但就在他大叫「杀人啦」三个字时,那道令他于刹那恐惧中认定了会致命的银光,却只是一闪而过。 原来对着他的只是牛皮编织的刀柄。 戴着钢丝手套、握住双边开刃的那只右手,毫无迟滞地将刀尖刺进了主人的肩膀。 旋即,对面传来一声呼痛后的怒斥:「你们孔府是要造反吗!」 孔尚义还没反应过来,咣地一声,身后房门被踢开。 锦衣卫头子黄祖德扯开了嗓子,吩咐手下:「你,快去殿下院里让太医过来!夫人中刀了!你,把孔府这个老贼绑了!你,去孔庙禀报镇国将军,曲阜孔家,袭杀朝廷命官!」 373章 下一站 孔胤植自记事起,头一回对孔府产生了陌生的感觉。 不仅是孔府,还有孔庙,还有曲阜,乃至兖州和大明,都忽然与孔胤植的认知,开始出现鲜明的偏差。 从京师来的皇子、阉官和妇人,从兖州来的鲁藩成员和乐师,从齐王旧地来的自耕农,从南方来的所谓阁老后人,以及本县那些不姓孔的士绅与富户……孔胤植觉得,这些人,犹如阴风刮来的鬼怪,在区区几日内就罗织出群魔乱舞的巨毯,笼罩住了这块被天下读书人尊为心中圣地的所在。 孔胤植带着这如堕噩梦般的感觉,踏着月色,随着怒气冲冲的皇长子朱由校和镇国将军朱以派,进到郑海珠所住的客院。 当见到从人到物件的一切排布,当耳听被扒了外袍的孔尚义一声声辩解自己是被构陷时,孔胤植终于意识到,这一回,衍圣公府躲不过了。 帝国从不缺善于栽赃的臣子,但狠到直接捅了自己、然后再栽赃的臣子,孔胤植还是第一回遇到。 “夤夜行贿不成,仍罔顾天子的清田劝诫,皇子师傅斥之,孔尚义竟出手伤人;银票、凶器俱在;县衙仵作查验,刀柄墨痕、墨气,与孔尚义手掌、袍袖染墨相合。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宣圣子孙岂可宽其桎梏!汪主事,这急报你若不写,我鲁王府来落笔,发往京师。” 朱以派不容置疑的一番话,敲醒了不知所措的礼部主事汪嵩。 一个四品文官的自我修养,让他很快明白,都闹到这般田地了,事情总要传到京师的,自己若不马上写这个急脚递,岂不是给了京师那些东林的政敌攻讦礼部与孔府沆瀣一气的口实? 汪嵩忙向朱以派应承了,又走到委顿在地的孔尚义面前,骂一句“恃恩骄恣,无法无天”,才对着里间正在看太医为郑师傅包扎的皇长子,躬身行礼道:“殿下,臣这就回官驿,连夜向万岁与阁部上书。” 接下来的十几个时辰里,为求自保、甩了孔胤植叔侄的,还有孔氏的自家人,正是前天被孔尚义拿捏着短处、令其出钱的孔尚熙。 翌日刚过辰时,孔尚熙就打发长子跑到曲阜县衙先去挂了个号,承认五千两银票乃自己这一房所出,但并非自愿。 他自己,则巴巴儿地赶来求见朱以派。 因着孔家和鲁府的姻亲关系,真伦辈份,孔尚熙算朱以派堂妹的公爹。 此际他对朱以派,却反倒向晚辈对长辈般陪着小心,倒着苦水:“镇国将军,我们五房素来看不惯三房那孔尚义骄奢淫逸、为祸乡里,有时免不了说几句劝其向善的话,那孔尚义就记恨在心了。此番逼着我掏给他五千两银票,又道是,皇子师傅若敬酒不吃,就给她吃罚酒。阿弥陀佛,哪个能想到,罚酒,说的是直接动刀子哪。” 朱以派瓮声道:“五老爷是老实人,当时想不到,事后朝廷御史来查,你敢作证,也不枉做一回君子。” “敢,怎地不敢,”孔尚熙大义凛然道,“犬子此刻,就在曲阜县衙留供词呢。” “唔,不错,迷途知返,”朱以派点点头,又好整以暇道,“大郎和五老爷一样是老实人,我妹夫可很有些张罗横财的手腕吧?” 孔尚熙晓得眼前这尊菩萨,这回是要趁着朝廷的东风,也整一整薅鲁藩羊毛的驸马(仪宾)们的骨头了,忙知趣地坦白:“二郎那浑球,被他表哥坑了,我也是才晓得。镇国将军放心,二郎那一处,因王府首饰的西贝货,捅了多大的窟窿,我悉数给他补了。” 朱以派越发认真起来:“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可不是我鲁藩的天下。五老爷补窟窿,不能只补我们王府的,是吧?” 孔尚熙懂他意思,摆出弃暗投明的干脆姿态:“镇国将军给个示下,我们五房,怎么出田。” “简单得很,兖州府户曹有循吏过来,你家大郎给引个路,把田清一清。我们鲁府出了多少,你这一支也出多少呗。” 孔尚熙捣头如蒜之际,实则痛得扎心,但思及自己第一个服软,不但能逃过此番的从犯一劫,还能与朱以派冰释前嫌、与京师的狠人攀一攀交情,登时又觉得,这买卖不算血亏。 孔尚熙一反水,兖州的吏目们一开始清田,孔氏各支,都闻风而动。 好比当初张居正的戏码再唱一回嘛,出点儿血就出点儿血,不然自家成了第二个孔尚义,可就太不划算了。 孔尚义被软禁在住处、等着山东巡按御史来复查,孔家各支跟着孔尚熙去向朝廷表忠心。 成了孤家寡人的孔胤植,不准备硬了,很快也去见了朱以派。 衍圣公府愿意按照朝廷的意思,清出挂着祭田、门神户田等各样名头的私田,包括佃户的徭役,条件是,整个兖州,那些不姓孔的世家大户们,也得按比例清退田亩。 朱以派给孔胤植吃定心丸:“就算你们衍圣公府不提,我们鲁藩也会想到这一茬。否则,孔贤弟,整个山东就指着你我两家掏银子给户部,哪有这样的道理,对不对?” “将军所言甚是,那,若他们不愿意呢?” “那就是私通闻香教,我鲁藩的府兵,和登莱巡抚陶朗先的标营,可以联军绞杀。” 孔胤植瞪着眼,嘴也不自知地张大了。 朱以派主动给他斟了茶,笑道:“你现在该晓得,郑师傅和曹公公,其实多给你们衍圣公府面子了吧?” “是,是,”孔胤植愣怔之后,舌头又动了起来,“万岁爷有贤臣与贤王辅弼,我大明,定能江山永固。” …… 朱以派留在曲阜盯着清田,朱由校一行,则在数日后,启程往泰山去。 朱以派因记着郑海珠向他讨要朱阅文的事,就寻了个观摩祭祀礼乐方面的由头,让朱阅文继续跟着。 郑海珠戳向自己的刀尖,事先被黄祖德在火上烤过消毒,她练了几年控制兵刃的腕力,下手时也有数,加之刺伤的感染风险,比拖砍伤低许多,是以在太医的及时敷药和包扎止血下,伤情比穆枣花施苦肉计诱骗德格类那次,轻不少,不耽误坐马车上路。 曲阜往北二百里,就是泰山,中间要经过汶水。 《诗经》里就有“汶水滔滔”记载的古老河流,流淌数千年,自是两岸风物不俗。 朱由校想着郑师傅还带着伤,有意放慢行路节奏,便下令汪嵩,在泰安城外的汶水岸边,休整两日。 五月的傍晚,晚霞似火,映得水面也如灿烂云锦。 朱由校兴致大增,由曹化淳和卢象升等人陪着,坐上泰安官员派来的官船,游湖赏景。 郑海珠则正好抓住这难得的闲暇,靠在岸边放空。 “祖德,去请朱先生来抚琴。” 374章 我养你,给你写曲子的自由 「先生的琴音中,有灼灼怒意。」 一曲终了,朱阅文修长的手指离开琴弦时,郑海珠开口道。 自兖州鲁王府启程时,朱阅文随身所带的,不是那架得到郑海珠惊喜赞叹的十二平均律蝶式小筝,而就是寻常的仲尼制式的琴。 方才他弹奏的,也并非郑海珠叫他扒谱的《红豆》之类,而是明代士人普遍钟情的传统曲目:《渔樵问答》。 听了郑海珠的评语,朱阅文不卑不亢道:「夫人何出此言?」 「朱先生,我有位旧友,在世时常弹这支曲子。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这是她与我说过的此曲意境。隐逸避世之人,有傲气,但没有火气。先生的琴声,初时倒还好,到了滚拂指法时,分明已是傲气与火气,兼而有之。」 朱阅文仍是望着波映夕晖的汶水,淡然道:「先师教诲,君子不器,操琴亦然。但火气的气,并非君子不器的器,反倒是它的反面……」 郑海珠打断他:「朱先生不必说得这样拗口。此番我拿你当枪使,逼你在孔庙前唱堂会,你觉得有辱斯文,生了火气乃至恨意,也没什么。现下倒是好机会,我就在你眼面前,你再弹几首,以丝弦为笔,以音韵为措辞,骂我几句出出气好了。」 朱阅文一时语噎。 人说话的声腔,就像琴者指下的乐曲,每个微妙之处,都传递着情感色彩。 郑夫人的话,在朱阅文听来,既无上官对下僚压制的训诫意味,更无女子对男子狎腻的打趣口吻,只是就事论事。 好像一个园丁,走入花畦,见到野草,就心平气和地俯身拔去。 其实,朱阅文在数日前的早晨,听说郑夫人被孔尚义刺伤时,惊疑中也是掺入了几分佩服的。 不论是否设局,这妇人至少比她排兵布阵的男子们冲得还要狠一些,有几分身先士卒的良将本色。 此刻又发现,对方喊自己来抚琴,也并非仗势取乐的消遣,朱阅文心思辗转间,倒生出愧意来。 对于琴师来讲,默然过后,解释的话仍是多余的。 朱阅文遂又将手指放回琴弦上,弹了一段《红豆》,化繁为简,另镶韵脚,琴与筝比,不至于弹不得。 曲子终止在一个泛音上,郑海珠等了几息,才开口道:「朱先生若气消了,就随我去京师吧,镇国将军已经答应了。」 朱阅文没想到话题忽然换成这个。 他愕然之间,竟不由自主地往周遭探视一番,唯恐黄祖德等锦衣卫若离得太近、听清楚夫人的话后,会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 郑海珠知他不出所料地想岔了,越发与他直言:「先生莫虑,我不是要拿你当作公公们喜欢的小唱那样,养在宅中消遣。先生在音律上若想驰骋尽兴,就不要被困于自己都看不上的半亩方塘中。去一个全新的地方,没有任何头衔与身份的束囿。你想做什么乐器,就做什么乐器,想写什么曲子,就写什么曲子。我给你赁一座宅子,一应给用月月不缺。」 朱阅文听得好像进入了一个奇怪的梦境。 「你,夫,夫人为何对朱某这般?」 郑海珠道:「你不怕听了,觉得晦气?」 「在下不信怪力乱神,夫人但说无妨。」 「嗯,其实没什么蹊跷的。你的长相,有些像我从前的左膀右臂,他已经殉身了。你的琴艺,又让我想起我另一位故人,她也不在了。我每次和你照面,总会想起他俩。我见你在鲁王府郁郁寡欢,就想给你一方新天地。朱先生若不想走,也没什么,我决计不会当你不识抬举。若愿意随我去,更不要将此视作施舍的恩情,不必像前朝那些画院琴院的翰林待诏一样,分心给我写什么曲子,讨我 高兴。」 汶水汤汤,朱阅文的胸中,也如滔浪起伏。 凭心而论,他虽是无父无母的弃婴,但命途算不得坎坷多舛。无论郑王世子朱载堉,还是鲁府镇国将军朱以派,都要么是恩师,要么是贤主,不曾让他受过什么委屈。 只是,收留他、主导他的皇室贵胄们,从未像眼前的妇人一样,对他表达过「驰骋尽兴」、「无须侍主」的意思。 见朱阅文仍像个发条停住的八音盒似的,郑海珠浅淡地笑笑,用未受伤的那只手,随意捡了个树枝,在沙地上写了一行字: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先生说说,孔圣人这话,何解?」 朱阅文看清《论语》中这句话,沉吟道:「治国,便是治民。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所以,万民应如沟渠中的水,以土石为槽,令其在槽中流淌即可。若民智一开,这水,只怕就要涌出堤坝。」 「呵呵,孔夫子的话,真是这个意思吗?」 「那,夫人所见如何?」 郑海珠在「由」和「知」两个字前,都画了一竖。 「朱先生,我相信,夫子所言,句顿应该是这样: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若民智已开,尽可百家争鸣;若民智未开,那就教化他们,把他们从蒙昧中唤醒。」 「啊?」朱阅文皱眉道,「郑夫人,在下虽也不认同愚民之策,但夫人这个说法,实在……」 「实在与塾师们教你们的不一样对吗?朱先生,你所写的十二平均律,也与雅乐的路数,不一样呀。」 郑海珠说着,在「由」字上头写了个「自」,又道:「朱先生,别人可以写五声雅乐,你可以写十二平均律,水可以冲出沟渠,在茫茫原野上奔流,这个,就叫自由。治国的胸襟是不是应该如此,我现如今以纯臣所见,难置可否。但那吴承恩写话本,那冯梦龙写山歌,你朱阅文写曲子,都应该有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自由。若我能给先生这个自由,是多谢先生给我结下一段善缘。」 朱阅文垂眸,看着琴弦。 「先生不必急着决定,从泰山归程时再说。哦,皇长子殿下回来了。」 郑海珠站起来,往河岸边的码头走去。 迎到朱由校后,郑海珠问他:「殿下在船上,可看到泰安方向的元贞庵了?」 「元贞庵?」朱由校想起来似地,「好像看到山上有好些个灰瓦黄墙的庙宇庵堂,怎么,郑师傅,这个元贞庵,有啥说法?」 郑海珠道:「听说里头的素斋,比泰山上的还好吃。」 朱由校到底少年心性,加之此番曲阜大捷,情绪甚好,遂笑眯眯道:「好啊,请郑师傅那位松江故人师太,替咱们先去打个前哨。」 郑海珠迅速地瞥向礼部主事汪嵩。 对方脸色微微一变。 李大牛他们的情报,看来没错。不过没想到的是,度牒司的烂事儿,祭祀司的人也这么敏感。 只听汪嵩果然立刻接过话茬道:「殿下,元贞庵不是什么佛门名刹,民间传言不足信。殿下要品素馔,泰山那边已然安排妥帖了的。」 朱由校脸一沉:「汪主事,怎么,你以前去那个尼姑庵吃过饭?」 汪嵩虽明知朱由校的反问乃出于意气,却还是被踩了痛脚般,莫名心悸。 「回殿下,臣,臣不识得元贞庵。」 「哦,没去吃过啊,你怎么知道素馔比不过泰山的大庙?」朱由校毫不客气地呛了他一句。 郑海珠作了打圆场的姿态道:「礼部既然有安排,殿下就听汪主事的吧。」 375章 停止营业 泰安城外,安驾桥北。 一个锦袍男子带着小厮,刚走下游船码头,迎面便撞上一张殷勤十足的脸孔。 「大爷,小的叫牛柱子,就是泰安州人。小的最会给南来北往的贵人们寻乐子咯,爷可听过烟花四大门派的说法?」 锦袍男子是南直隶徽州的布商,往年的春夏之交,都去松江收棉布。今岁听同乡说山东棉布便宜不少,就来瞧瞧行情,顺道游览泰山。 他见牛柱子衣着清爽利落,样貌神采竟还颇有大户人家管事的体面相,先就生了三两分好感,再听对方提秦楼楚馆之事,越发来了兴致。 「啥?做***的,又不是练武,还分门派?」 牛柱子抿嘴:「爷,***可不就像酒肉,不同的地方,做法不同,风味不同。这四派呀,头一个就是扬州瘦马,年龄小,身段儿娇,瘦不伶仃的,可人疼。第二个呢,是大同婆姨,饱满丰硕,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第三个是西湖船娘,比扬州瘦马风情些,比大同婆姨呢又秀气水灵些。最后一派嘛,就是咱泰山的姑子。」 徽州布商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最后,眼神倏地掺入诧异:「姑子?就是尼姑?乖乖,尼姑庵,不是啥,叫啥,噢对,佛门净地么?」 牛柱子笑道:「要不怎么说泰山姑子名扬天下呢?佛门净地眠花宿柳,得劲儿得很,别处哪里比得这样新鲜有趣的法子?爷定是屈尊头一回来泰安吧?那更要尝尝泰山姑子的妙处了。」 徽州布商道:「庵堂在泰山吗?爷明日本就要去泰山玩耍。」 牛柱子忙道:「哎唷爷,这营生虽有趣,但怎好在岱庙附近做。喏,有一家叫元贞庵的,就在汶水北边的山坡上,小的给爷带路,可好?」 布商的两个家仆颇为警惕,其中一个唬着脸道:「山坡上?怎知你不是此地的强盗放出来的钩子?诓咱们去劫财害命?」 牛柱子未恼,反倒越发恭敬道:「两位小爷,你们再瞧瞧,这码头上是不是还有几个和我差不多的,都在给贵人们引路呢,只不过,他们是带去别的庵堂,在那一头山上。此地就贴着泰安州城,又水路繁忙的,知州不晓得盯得多紧,哪里来的强盗哟。再者说了,咱大明的皇长子刚经过泰安州,这两日应正在北边泰山上呢。济南府都调兵来护卫了,方圆八百里甭说强盗了,就是狗熊大虫的,定都被赶得干干净净。」 「哦,船上倒是听艄公说了,前几天看到皇长子在汶水游览。」徽州布商点头道。 牛柱子一脸「可不是咋地」的表情,又补充道:「员外老爷若还不信,可去附近几间大酒家问问元贞庵的名号,看看是真是假。不过问归问,可莫叫酒家伙计带路,他们谈的价码,远不如我去谈的划算,没准吃顿饭摸摸手,都比小的谈下来的过夜钱还贵。对了,庵堂里有禅房,雅洁得很,便是秦淮河的花楼,咱也不怕比。」 徽州布商彻底动心了,又顺着牛柱子所指的方向望去,隐约能辨清,山林间有些炊烟袅袅的人家,山下还有良田果园与往来车马,并非荒芜的深山密林,哪里来的歹人。 「好,你带我们去逛逛。」 「多谢老爷赏小的一口饭吃,小的这就去给老爷雇轿子。」 化名「牛柱子」的李大牛,一叠声道。 …… 轿夫越过零零散散的行山游客,将轿子停在元贞庵门口。 徽州布商走出轿子,先是一愣。 这尼姑庵看着倒蛮敞亮气派,但怎地,山门前的大柏树下,竟是站着几个公差模样的男子。 布商的家仆凑上来道:「老爷,瞧那服色和腰间的家伙事,应是巡检司的人。」 徽州布商皱了皱眉,看向李大牛:「牛 柱子,这是庵堂还是县衙?」 「嗯,这……」李大牛似乎也有些懵,但他很快就接话道,「想来是里头有啥达官贵人吧?山门大开,也有香客进出,无事,无事。」 所谓「香客」,虽然稀稀拉拉,但都是男子。 徽州布商心道,果然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否则,一个尼姑庵,怎地香客尽是爷们。 几人踏进庵堂,即刻有个头戴海青帽的中年尼姑迎上来。 「牛施主安康。」尼姑对李大牛一副熟络的表情,嘴角的笑容倒还端庄,眼波已向徽州布商投过去。 「时候尚早,去置备一桌好菜。再收拾一间禅室,两间藏经房。」 李大牛熟门熟路地吩咐,表明今天的客官是要过夜的。 中年尼姑略有为难的神色一闪而过,但很快婉声细语地应了,款步离去。 徽州布商盯着尼姑的背影,品评道:「这个,就不错。」 李大牛笑道:「岁数大了些,老爷是爽气人,小的自是要让主持师太,把最好的几个喊来,由着老爷选人。」 徽州布商目露憧憬之色。 孰料,进到花木掩映的素斋小厅后,坐下没多久,憧憬就成了扫兴。 「牛柱子,你不该叫这名儿,你该叫牛皮子!还他娘地把牛皮吹破了!」 得知并没有尼姑可以出来陪酒陪枕时,徽州布商气得对李大牛破口大骂。 李大牛一个劲地作揖,又折身出门,将中年尼姑请来的住持师太拉进屋,苦着脸道:「师太,你来与贵客说吧。」 这假作出家人、实则与鸨母无异的「师太」,一脸无奈:「几位贵客,奴家也是吹灯烧胡子,不知怎地就倒了霉。泰安州来了巡检司的军爷,下令咱们家半个月里头不能接客,还要让姑娘们每日里唱经、抄经,饭食也只许上素馔。军爷都盯着呢。」 徽州布商翻着白眼,指指李大牛道:「那怎地不与你家这拉皮条的说一声!害得爷白跑一趟!」 「就是今日开始的,奴家这几个时辰里,都在给上门的客官赔罪,不及遣人去码头那里。实在对不住,这桌素馔,不收老爷的银钱。」 「吃个鸟,不吃了。」徽州布商气呼呼地起身。 吊了一路的胃口,最后变成吃素,哪还有心情继续呆在这庵堂里。 无非忌惮当地巡检司的人在,徽州布商才不敢真的掀桌子闹起来。 李大牛点头哈腰地送走三尊菩萨后,回到庵堂,对师太道:「半个月不能接客?哪个王八羔子定的规矩?其他山头也是如此么?」 师太抹了人前的恭顺温婉模样,咬牙切齿道:「老娘塞了巡检司的丘八五两银子,打问了,说是朝廷礼部的王八羔子压给州里,泰安南边的庵堂,都不许做生意。」 376章 松了一口气的汪主事 「我明白了,」李大牛一副醍醐灌顶的表情,「定是礼部怕皇长子从泰山回来,要继续在泰安游山玩水,万一发现和尚庙尼姑庵都是假的,岂非要闯大祸?」 「老娘估摸着也是。」鸨母点头道。 李大牛叹口气,开始给鸨母算账,四五月正是鲁地气候宜人的好时候,富商往来又多,元贞庵若半个月不许做营生,饭菜银子加上枕席银子,起码少挣三千两。 「可不是嘛,」鸨母瘪着嘴抱怨,「赁给我们这尼姑庵的东家,赁资可不会免。所以这每天一睁眼,老娘我就在赔钱。」 她口中的「东家」,便是问朝廷礼部买度牒的本地地主。 在大明,僧道的寺观免徭役,还能偷逃田赋,于是那各地的缙绅,但凡在京师还有路子的,都想着法儿去礼部花钱买度牒。 回来在自家田地附近盖几间屋子,塑个释伽牟尼或者太上老君,摆一圈儿香炉,就能将田产寄名为寺观产业。 更有胆大如这元贞观东家的,租给济南等大州大府还乡却不告老的妈妈们,开起隐蔽的秦楼楚馆,东家那头,等于既薅了大明国库的羊毛,又赚了烟花女子的血汗钱。 这些来龙去脉,郑海珠在兖州商铺背后的情报社,去岁开始就排摸了个大概。 今年开春,郑海珠在乾清宫说服朱常洛对山东大地主们先开刀后,李大牛又亲自打前站,再次锁定了几条大鱼,给郑夫人设计用。 紧邻泰安的元贞庵,就是其中一条鱼。 李大牛本就是兖州口音,且在京师探过不少烟花场子,演起皮条客来熟门熟路,以在北边得罪了贵人、只能回乡讨生活为幌子,投到元贞庵的老鸨面前。又让情报社的几个男情报员扮了两回出手阔气的恩客,心花怒放的老鸨更是不疑有他, 此际,李大牛作了不甘坐以待毙的神色,对那老鸨道:「妈妈,巡检司的军爷,既肯收银子,那还不好办?咱就多孝敬他们些,求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妈妈留几个丫鬟婆子在庵中,带上姑娘们换个场子,月底再回来。」 「啊?」老鸨一愣,继而心思也活起来。 牛柱子这法子有道理啊。 「你是说,咱们去泰安城里赁个小院?」老鸨认真问道。 「进城干啥,酒馆茶楼都是同行,争抢客人太厉害。咱的人,难道还敢穿着姑子的袍子站出去拉客?」李大牛很坚决地否定道,「客人稀罕的,就是要在修成洞天福地的佛门里办事,所以妈妈,咱要把队伍拉出去,还是得找间庵堂。」 老鸨觉得有理,面上却露了为难之色。 李大牛一早就摸清楚了这老鸨的底细,因元贞庵姑娘多、生意红火,很招周遭同行的嫉恨,哪还有什么可以落脚的地方,更别说差不多规模的尼姑庵了。 李大牛遂自告奋勇道:「妈妈莫急,柱子我不是吹牛,我从前在北边那里做打行时,还是攒了些交情和路子的。我今日就往泰山去探一探,说不定真能寻个新天地出来。」 老鸨转着眼珠子一琢磨,更往远景去想,面上愁容淡去,对李大牛赞赏道:「柱子兄弟,你可真是老天爷给我的一员福将。你且费心些,倘若那一处做下来,生意也不错,妈妈我就再买些姑娘,泰安城南也好,泰山脚下也好,两边的银子,咱都赚。」 「妈妈真是做大场子的气派,柱子这就赶路去,妈妈等我的好消息!」 「吃碗素面再走呀。」 「不吃了,揣个饼子就成。抢下时辰,挣钱要紧。」 …… 三四日后,泰山岱庙的天贶殿前,大明皇长子朱由校,身着祭祀天地时最高形制的礼服「衮冕九章」,在礼部主祭官员的陪同下,向泰山 之神敬香祝祷,祈求东岳大神福泽万方。 祭祀完毕,又去了趟玉皇顶揽胜,一行人才下山回到斗母宫附近的御驾驻跸处。 礼部主事汪嵩,脱去沉重的礼服,瘫坐在房里的太师椅上时,也并不敢完全松弛下来。 这一路,他太难了。 同行的太常寺丞赵思贤,说起来和自己都是东林门下,实则无比鸡贼。礼乐之事,他们太常寺明明更有发言权,但姓赵的在曲阜孔庙前,面对鲁王府乐舞生的唇枪舌剑,半个屁都不放,毫无大局观。 嗯,虽然孔府素来,也确实只知孝敬礼部,把太常寺给忘了。 这一回到了泰山,赵思贤更是只管手下人吹拉弹唱,完事后便不见了,不知是否去帮赵南星拜会泰山附近的书院旧友和东林缙绅,毕竟东林虽发端于无锡,实则并非同乡派别,鲁地的东林因为可以监视齐党动向,更教赵南星看重。 于是,汪嵩只能独身面对皇长子和他身边那些女干猾军师。 「汪主事,小的去问了曹公公那边,公公说,皇长子殿下今日累得够呛,晚食便简单些,早点吃完歇息。品素馔、听讲经之事,放在后日,悉听礼部安排。」 垂目养神中的汪嵩,抬起眼皮问部内的属下:「放在后日?那明日干啥?」 那属下恭敬回禀:「哦,小的也打问了,公公说,皇长子明日哪里都不去,还在院里歇着,听郑师傅请来的师太,说说佛法,回去后为东李娘娘宣讲。」 「这姓郑的当真又狠毒,又会钻营,马屁拍得,恨不得连紫禁城里的猫儿,都听她的。」 汪嵩啐骂两句,但同时也安心了几分。 不再惦记泰安南边那些尼姑庵就行了。 回去一定要找度牒司的人喝酒,添油加醋地把这个回合说得惊险万分,若不是他老汪力挽狂澜,只怕要出大事。 还得瞅机会与礼部堂官陈说一番,度牒银子收得不分黑白,就知足吧,别再惦记泰山那每年三十万两得香税银子了。 现下这笔香税银子是归山东布政司收,倘使礼部连这一块都要吃回去,保不齐山东的老爷们一怒之下,把礼部给假尼姑假和尚发度牒的破事儿,找几个御史直接告到新天子跟前去。 377章 你们礼部干的好事 “郑师傅,那边的石碑前,百姓在祭奠谁?” 斗母宫旁的官驿内,朱由校站在二楼台阁外,指着前往碧霞宫方向的山脚路口,问郑海珠。 郑海珠望一眼另侧侍立的卢象升,对朱由校道:“昨日我与卢师傅看到后,就去问了,说是祭奠曾在山东做过右参政的吕老爷。象升,你给殿下说说。” 卢象升明白郑海珠此行,虽然一些与豪强地主撕破脸的事,不教他太早插手,但在朱由校跟前,却时时将他推出去讲解,增进他与未来储君的师生情谊。 卢象升遂捡了重点,说道:“吕老爷,就是万历三贤之一的吕坤,官至我大明的刑部左侍郎,三年前过世的。吕侍郎在山东为官时,用泰山的香税银子,开凿了一条新盘道,进香的百姓,上山与下山就可以分开,不再出现从前踩踏伤亡的惨祸。” “哦,如此,”朱由校道,“怪不得他身后的香火,瞧着比庙里供着的那些,还旺。” 因郑、卢两位师傅在他眼里早已不是外人,朱由校又有感而发地加了一句:“我大明,还是有贤臣的嘛,收了香税银,没私吞了给自己弄个什么门神户田的,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郑海珠内心微微莞尔。 朱由校出来一趟,一个月里密集地经历各种戏剧化又真实的事件,年轻人身上那种清澈的愚蠢褪去不少。 他已经学着在真实的人间中,无论往上还是往下,都去观察值得思量之处了。 郑海珠道:“殿下,吕侍郎当然是贤臣,但贤臣若没有银钱,通往泰山的新盘道,也修不起来。” 朱由校侧头看向郑海珠,第一次露出旗鼓相当般的揶揄:“郑师傅,这些时日,无论说啥,你都能往缺钱两个字上引。怎么,孤在曲阜都已经给师傅交上功课了,师傅还是没觉着徒弟有长进?” 郑海珠迎着那副障翳不存的目光,轻叹一声:“怎么会呢。所谓教学相长,其实殿下的仁与勇,也令我在那一夜拔刀时,不会犹疑。” 朱由校被自己看得上的长辈赞许,心志更坚实了些。 又因今日要行之计,比此前坐在曲阜城门下卖手艺,多了几分新鲜的刺激,他越发生出探险的跃跃欲试,哪里会临阵退缩。 他瞥了眼一脸正色的卢象升,直率道:“卢师傅其实可以不去。” 卢象升却果决道:“臣当去。殿下,臣也想如吕公那样,做个贤臣。臣亲眼看看朝廷的规矩到了各地是怎么烂掉的,就像吕公亲自上下东岳、勘探山路崎岖,是一样的道理。” 朱由校平平的嘴角弯了弯:“卢师傅说得对。” 他内心想的则是,卢师傅若披挂上阵,我就放心喽。 自打晓得了郑海珠被东林里的老顽固们排挤,连带着看卢象升,朱由校也隐隐多了几分警惕。 他很喜欢卢师傅,只是,卢师傅既然脑门上一直就写着“东林门徒”四个字,朱由校难免担心。 卢师傅若与郑师傅公开割席,倒罢了,就怕他嘴上不说,暗地里被东林那些个宗师授意,给郑师傅使绊子。 今日,既然那一场注定要闹得更大的戏里,卢师傅也一起演,至少说明,他不在意被东林把持的礼部,出个大丑。 郑海珠从旁观察朱由校的微表情。 皇长子其实掩盖得不错,但郑海珠明白朱由校的念头。 对方私下里早已吐露过对卢象升的顾虑。 郑海珠欣然,非因觉着自己获得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忠诚与挂念,是值得雌性动物洋洋得意的成就感。 她不是客印月。 她是满意于被青史记录得昏聩不堪的朱由校,在这个时空里,刚刚登上政治舞台时,就表现出对人心复杂的揣摩能力。 要成为合格的政治家,要成为更迭上层建筑结构的实验性元首,仁与勇之外,朱由校还应时刻保持怀疑的精神与敏锐的洞察力。 郑海珠回过身,对着花厅一角的铜镜,整了整自己身上和卢象升一样的男装直裰,又扶了扶头上的四方平定巾,对捧着木盒子的小火者道:“为殿下更衣吧。” …… 汪嵩午睡醒来,已将近申中时分,日头都偏西了。 汪嵩让下属从街上最好的酒楼,叫了一桌茶点果子进来,记在驿站的公帐上。 他悠闲地靠在二楼的绮窗下,品啜香茗的同时,目光就没离开过皇长子下榻的院落。 蔷薇花下,那个松江来的年轻师太,正在抄经,时而站起,与曹化淳说几句话。 美貌女子穿得素净,特别是佛门衣衫,真真别有风致,怪不得泰山姑子被誉为四绝之一。 汪嵩饶有兴致地想。 属下禀报说,松江师太午未之交随着曹公公从书房出来,就仍是侯在院中。想来皇长子也去打瞌睡了,回头还要听师太讲佛法。 汪嵩不免动了个念头,今日果然没自己什么事了,若皇长子那边不会召唤,自己又养足了精神,不如以会友为名,干脆也出去寻寻乐子。 嫖资不好走驿站公账的话,就从礼部账上出。 没啥不体面的,这说起来也是取之于妓、用之于妓,况且自己在曲阜,为了大明江山筹银子,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和委屈,可不得用朝廷的银子好好慰劳一下。 汪嵩于是施施然起身,进屋披上苎罗大袖衫,正要下楼,却见一个属下火急火燎地奔上来。 “汪,汪老爷,不好了,殿下与两位师傅,在妓院遇到尼姑了,啊不对,是在尼姑庵遇到妓女了。” 汪嵩倏地瞪大了那对眼皮浮肿的细长眼睛,比前一回听到朱由校在城门下摆摊卖木器还要震惊。 “皇长子何时出去的?”他盯着属下,冒出来这么一句。 却听楼下传来曹化淳气急败坏地喊声:“老汪,汪嵩,你快与咱家同去!” 小半个时辰后,泰山北麓,林木葱茏蓊郁处,树冠掩映的庵堂前,锦衣卫和小火者开道,引领曹化淳与汪嵩,径直往里,走到大殿后头的一片禅房前。 朱由校从当中一间禅房迈步而出,指着跪在台阶下的一片海青色人影,怒气冲冲对汪嵩道:“你们礼部,干的好事!” 378章 度牒背后的利益 汪嵩往那跪了满地的姑子们瞧去,打量须臾,就从胭脂妆容和相貌神色上,确信她们如曹化淳所言,都是操持皮肉行当的。 汪嵩硬着头皮装傻,躬身对着朱由校:“殿下,臣愚钝,礼部与彼等,有何瓜葛呀?” 装完傻又装怂,转向廊下与卢象升并肩而立的郑海珠,和声问道:“郑师傅,你们午膳时不还在听松江师太讲佛法么,怎地又到了此处?这,这是个庵堂,还是酒楼?” 郑海珠道:“汪主事,东李娘娘精研佛法,皇长子殿下耳濡目染,也颇有造诣。今日静荷师太讲解一番,殿下求同存异,觉着南北派别或许有别,便吩咐我与卢师傅陪侍左右,前来泰山北麓寻访佛门,讨教一二。此间庵堂轩昂气派,离镇子也不算远,我们便进来拜访。不曾想……那位师太,你是拿了礼部度牒的人,你来说吧。” 地上趴在最前头的尼姑,肩膀一颤。 她正是此前租了泰安南边元贞庵做生意、被李大牛诓到泰山北边来的陆姓妈妈。 两天前,陆妈妈带着姑娘们来到李大牛说下的这座庵堂,还高兴得很,今日见李大牛带来了几位锦袍公子,更是心花怒放,二话不说叫出三位最会讨赏的老练姑娘。 没想到,酒还没斟上,里头一个看着有些娘娘腔、始终不啃声的公子,忽然将脸一抹,呵斥几句,外头的家丁纷纷冲进院子,亮了身份,竟是朝廷的锦衣卫和内廷小公公。那娘娘腔,也的确不是个男人,被手下一口一个“郑夫人”地叫。 陆妈妈甩锅要紧,仓皇间扯着嗓子道:“郑夫人,草民哪里是拿度牒的,草民原就是烟花巷子里做掌班妈妈的。只因听说泰山一带时兴赁了尼姑庵做买卖,这才带着姑娘们过来讨生活。” 汪嵩估摸着就是这么回事,但面上仍挂足了兴师问罪的正义表情,踏前一步,厉声问道:“赁给你们这座庵堂的尼姑呢?她人在何处?” 陆妈妈的脸上苦得都能挤出黄连汤了:“老爷,大老爷,牙人与我说,这庵堂就没有尼姑,是肥城那边的员外买度牒修的,挂田产用的。” “那牙人呢?又在何处?” “牙人叫牛柱子,前一阵在泰安也给草民拉客来着,只因那边忽然不给开门接客了,牙人就给我张罗到此地来。今日的贵人们,也是他请来的,他,他现下怎么就不见了呢!” 郑海珠打断她:“泰安南边?也是在尼姑庵里做市面吗?” 陆妈妈毕竟是风月场子里黑道白道见了不少的,最会从言谈间咂摸对方的路数。 此刻,她渐渐于惊骇之外,辨别出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竟能不向皇子请个示下就开腔,还和礼部的官儿平起平坐的模样,最像个话事人。 没准就是她运筹一番放的倒钩? 她既也是朝廷的人,放倒钩必有目的,且一定不会只冲着自己这样身份微末的老鸨来。 陆妈妈于是意识到,自己喊得越大声,拖越多的人下水,罪责就越轻。 陆妈妈再不多看汪嵩一眼,只向郑海珠道:“夫人,草民在泰安,也的确找的尼姑庵做营生。但那一处,绝不是草民一家。莫说尼姑庵有好几家,便是和尚庙,也有不少做谷道生意的,里头畜养了不少俊俏小郎君。” “住口,”汪嵩何止她,作了沉肃之色对郑海珠道,“郑夫人,这般污言秽语,怎可在殿下跟前说?” 却听身后的朱由校冷冷道:“咦,怎地一说度牒之事,汪主事就不让孤听了?” 汪嵩忙解释:“臣,臣不是这个意思。殿下,臣是祭祀司的,素来也不知度牒是如何发放的。” “无妨,”郑海珠温言道,“素来朝廷审案子,也讲求个三司会审,目下正好,汪主事,曹公公,我与卢师傅,我们三方都陪皇长子殿下听着,让锦衣卫记口供,把此事查查清楚。” “哎唷,”曹化淳袖着手,拿腔拿调道,“咱家此行主要是伺候殿下起居的,怎敢掺和度牒发放和鲁地风化之事。兹事体大,郑夫人,咱家方才过来之前,就遣手下奴婢快马去泰安禀报知州啦。” “还是公公懂规矩,”郑海珠满脸诚挚地点头,“那就让黄祖德先记这妈妈与几个姑娘的口供,待知州到了,与汪主事一道验看,如何?” 汪嵩只觉天灵盖上都扎满针似的,疼得都麻了。 “汪主事,汪主事……” 听到郑海珠又唤了他几声,汪嵩回过神来。 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孔府之后,他们礼部是这妇人兴风作浪要捕的第二条大鱼。 太刁滑了!此前念叨元贞庵素斋,定是为了引他汪嵩上钩。 不过,就算他汪嵩没有如惊弓之鸟那样去禁了泰安南边的尼姑庵,这妇人定也有另外的法子,让礼部倒霉。 汪嵩蓦然间觉得十分讽刺,赵南星他们居然还以为这妇人来山东是勾连齐党,结果人家根本不用带上齐党,就把东林把持的礼部给黑了。 汪嵩现下,如在曲阜一样,想的都是怎么自保,好在自己确实不是度牒司的,只要肯摆出大义灭亲的做派,应不至于惹恼了皇长子。 汪嵩于是慨然道:“殿下,臣虽也供职礼部,但食君之禄,绝不会为同僚隐匿。” 一个时辰后,太阳已落山,泰安知州带着手下吏员,踏着朦胧暮色赶了过来。 和汪嵩的深深沮丧完全不同,泰安知州这个地方官,倒与得知要拿孔府开刀的兖州知府一样,就差把“善哉”两个大字写在脑门上了。 礼部卖度牒给各地的缙绅豪强,度牒银子入的是礼部的账,地方州县可是一文钱都捞不着,还白白被逃了田赋和徭役。 泰安知州自然对佛门变青楼的现状了如指掌,但外乡来的五六品文官,又不是人人皆有海瑞那样的胆气和硬骨头,怎敢单枪匹马地与地头蛇们干起来。 这一回,泰安知州瞧着皇长子都在场的情形,联系到曲阜那边传来的消息,大胆地展望起来。 事情的进展,果然没有令他失望。 几天后,山东巡按王雅量,也从济南来到了泰安。 王雅量此前接见李大牛时,已从郑海珠这个得力手下口中,知晓了原委。 这位既廉且能的地方官,仕途期许自然要更上层楼,奔着京师六部衙门的堂官去。 王雅量敏锐地意识到,在征收两税的节骨眼上,若能让买了度牒的缙绅们吐出那些免田赋的土地,郑海珠应是送了自己一个大礼。 此事,他王雅量只要真的放开胆子与步子去做,户部尚书的位子,也未必遥不可及。 “王老爷,”郑海珠对着这位曾帮自己扳倒徐大化那个太仆寺人渣的清官,摆出自己的方案,“晚辈从松江九莲庵请来的静荷师太,是正经通过礼部考试后才拿的度牒。晚辈提议,请泰山灵岩寺高僧,与静荷师太一道,坐镇济南府,对山东所有拿了礼部度牒的佛寺庵堂住持,考较佛法经典,甄别真伪。” “好,”王雅量拍板道,“让各地州县的通判直接经办此事,将人送来济南府。若有冒名替考的,通判连坐。老夫附上奏章,你们的锦衣卫一并拿去京中问罪。” 379章 文武双管(第十卷完) 郑海珠对于目前的阶段性胜利,浑无沾沾自喜。 看出朱由校掩饰不住的得意后,郑海珠打断曹化淳那犹如饭粒般挂在嘴边的恭维之辞,对年轻的皇子道:「殿下,远没到喝庆功酒的时辰呢。其实,这回万岁爷口谕咱们动的刀子,四五十年前张居正就举起过,也的确给户部弄来了许多银子,但后来呢?」 朱由校一路没少听卢象升讲张居正当年的改革,倒也多少领会了些「人亡政息」的现实,此际定了定神,问道:「郑师傅,那咱们回京后,再干些啥?」 「先不急着回京,」郑海珠启发朱由校,「殿下觉着,鲁地还有什么事可做?还有什么人,可以见见?」 朱由校瞥了一眼卢象升,迟疑道:「郑师傅,你终究还是要去拜会齐党宗师亓诗教吗?」 郑海珠暗想:朱常洛毕竟不是朱元璋那样的马上天子,所以朱由校也不是朱棣,小伙子没见过残酷血光,思路还是没打开,被赵南星那些文臣的路数局限住了,就只想着党争。 郑海珠遂摇头道:「笔墨官司、党派嘴仗有什么好打的,白费光阴。殿下,朝廷的政令要在地方落实,须抓着两点,一是避免此地多股力量联合起来和朝廷顶着干,二是,文的不行,就得来武的。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去登州,见一见登莱巡抚,陶朗先。」 朱由校顿时又起了崭新的劲头。 并非因为他熟悉这个陶巡抚,而是因为在运河船上时,卢师傅就提过登莱水师,以及登州城的火器配备。 他原以为,郑师傅要急着北归、向天子奏功,不曾想,这趟刺激有趣的旅途还有下半程,可以实地看到卢师傅讲过的水战现场。 更妙的是,山东巡按王雅量以「礼部的人应列席」为由,把汪嵩弄去济南听尼姑和尚们的考试了,而太常寺的赵思贤也识相得很,主动提出先带着礼乐班子回京、好给朝廷节省差旅银子。 如此一来,眼面前晃悠的,就都是郑师傅、卢师傅和曹伴伴这样的自己人咯。 数日后,皇长子的车驾到了登州城。 登莱巡抚陶朗先,率领一众文武官员,在城门外迎候。 这位祖籍浙江嘉兴、少年时在苏松生活的四品文臣,历史上就是大明帝国的首任登莱巡抚。 在此时空中,郑海珠改变了抚顺战役的结果,时任兵部侍郎的张铨更明白了努尔哈赤的野心与实力,奏请朝廷,在山东巡抚下设登莱巡抚,节制登州与莱州总兵,登州知府陶朗先便早了两年,坐上登莱巡抚的位置。 陶朗先中规中矩地为皇长子一行接风后,翌日,就依着郑海珠事先着人来通气的安排,让登州总兵陪同朱由校和卢象升,去海边城防看个稀奇。 而蓬莱城内的巡抚官衙中,郑海珠则随着陶朗先,进到公廨值房后头的小会客厅里议事。 陪坐的,还有陶朗先标营下的军官,曹暄。 曹暄便是鲁王府仪宾曹旭的兄长,去岁升任巡抚标营游击,此一节讯息,还是曹旭毛遂自荐、向郑海珠讨个离开王府闯荡的前程时,主动提及的。 郑海珠昨日与曹暄已打过照面,首要地,自然便问起,曹旭托船队带到松江的家信,是否辗转抵达山东曹家。曹暄点头后,接下来的反应也十分客气,甚至还将弟弟与从前那些跟着郑和下西洋的军士们相提并论,说是若弟弟在占城那边能成个家、留个后,就更好了。 郑海珠便心中有谱,这曹家老爷子和长子,看来是明白人,不但没有怪她这个妇人拿自家已有仪宾俸禄的小儿子当伙计使,而且还意识到,死了郡主老婆的曹旭,去到天高皇帝远的海外番邦,才有自由给曹家这一支的血脉延续下去。 郑海珠早在帮鲁王揪出闻香教 刺客的万历四十五年,就陪同朱以派来到登莱应酬过陶朗先,曹暄对于曹家与郑海珠新建的利益关系,自然也不会向自己的上司陶朗先隐瞒。 陶朗先陆续拿过郑海珠三四门攀交情的鹰隼铳,听到曹暄的弟弟也成了这妇人的手下,倒越发看重曹暄起来。 「郑夫人,莫看曹游击胸前的补子,不如登州与莱州的总兵,但对外的不敢讲,对十里八乡的风吹草动,贴心的,还得是曹游击帐下。」 屋里没有外人,陶朗先说得十分直接,意思是,本官说是能节制总兵那些武将,但登莱设巡抚才一两年,军阀骄将的心里,仍只把更高一级的山东巡抚当上司,不太鸟登莱巡抚。 所以,目下干硬仗,主要还得靠巡抚自己的标营。你郑海珠无事不登三宝殿,要登莱做什么,做到哪一步,曹游击得一并听着。 郑海珠也直奔主题,向陶朗先道:「军门说的,我明白。我也给军门交个底,此一回从兖州到泰安开始清地,登莱一定逃不脱。鲁地缙绅,根基不比我们南直隶浅,倘使登莱的大老虎们硬杠朝廷,军门的标营,能否挡得住?」 陶朗先对着万岁爷这个亲信特使,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在假客气上。 「郑夫人,杠不杠得住,要看朝廷拨给我们登莱标营多少行粮银子。」 郑海珠点头:「是这个理儿。军门,我会向万岁爷进言,山东清地后多收的田赋,不能只充作辽饷和北边几个镇的花销,今秋就得给你们登莱拍出两千营兵的员额。登莱扼守登辽海道,辽东继续打仗的话,朝廷还得指望这条海路给那边运军粮呢,况且,军门是进士出身的股肱文臣,怎会像边关那些骄将一样吃空饷。」 陶朗先精归精,傲骨却也是有几两的,立时正色道:「那是自然,我陶朗先怎会行贪墨之事,有辱陶家门楣!」 「朝廷多些陶公这样的既贤且能的臣工,何惧建奴猖狂,」郑海珠赶紧送上高帽子,又道,「但有一节,我还是得提醒陶公,登莱两位总兵碗里的,先放着。圣上的意思也是,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先让那些纨绔员外们,掏银子。武将们,就算多占了几亩田地,也就看作朝廷对他们戍守国门的奖赏吧。」 郑海珠说着,瞥一眼坐在下首的曹暄。 虽然提到的是与自己不一个系统的总兵们,但曹暄这个武将的严峻面色,显见得一松。 陶朗先更是露了些微笑意:「行,本官明白了,朝廷既然已经有所为有所不为了,饷银的麻烦,圣上是铁了心要解决。我们吃朝廷俸禄的,怎会在那些豪强缙绅跟前,做软蛋,是不是啊曹游击。」 曹暄起身:「营中官健,听军门调遣,登莱 380章 穆枣花的战场 从春到秋,「泰昌」二字,在这个时空里,既替代了「万历」,也未被「天启」替代,而是顺利地成为公元1621年的明帝国年号。 古老的东北亚大陆上,与朝鲜相距不远的后金国都赫图阿拉,这里使用的年号,则是「天命」。 建州女真的头狼,后世史家口中与笔下的「一代雄主」努尔哈赤,在如今的天命六年,已经六十二岁了。 民间常讲,人老了,性子就软乎仁慈了。 但那是适用于庸碌之辈的规律。 花甲之年的努尔哈赤,在每个被白昼光芒唤醒的清晨,都比前一天,更觉得斗志燃烧,更想见到刀光血影的征服场面。 五年前头一次出击明国重镇抚顺,就中了埋伏、铩羽而归的屈辱感,已渐渐被征服叶赫部、统一辽东女真、联姻蒙古科尔沁等成就驱散。 去岁绕道蒙古、在明国宣大沿线的劫掠计划,得以部分地实现,也让饥馑中的女真人,进一步明白,只有像野兽般不顾一切地扑向明国与汉人,自己的血脉,才能千秋万代。 「诸贝勒,我的建州勇士们。清河堡和抚顺啃不下来,无妨,叶赫部已经成为我们治下,我们不必现在就向西,只需向北,诸旗连兵,攻下开原和铁岭,修养一阵后,再掉头南下,与赫图阿拉出发、穿过抚顺和清河堡之间的援兵,两面夹击,直到攻取沈阳。」 赫图阿拉城的「汗宫大衙门」中,努尔哈赤从那张雕刻得四不像的龙椅上起身,走到沙盘前,兴致高昂地与自己的儿子、孙子们,宣布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倏地,老汗抬起眼睛,鹰鹞般锐利的目光刺向四贝勒皇太极。 「怎么了老四,你们旗不想出兵?」 皇太极倒坦然地往前挪了一步:「阿玛,儿子怎会不想攻打明国,只是觉着,开原和铁岭两地,可以明年再打。」 「为何?」 不待皇太极细说,三贝勒莽古尔泰已经鼻子里哼了一声,嘲讽道:「想是四贝勒要加入蒙古人喜欢的黄教,准备带着正白旗吃斋念佛、积德行善了。」 「叔叔你在说什么呀。」背后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大贝勒代善的儿子,岳讬。 莽古尔泰转过头,眼里的得趣之色浓了几分,好像在看一只斜刺里冲出来维护主人的、汪汪叫着示威的小奶狗。 「我的呆头侄儿,」莽古尔泰故意说着「岳讬」二字的满语含义,笑眯眯道,「你的皇太极叔叔,他确实长了一副菩萨肠子呀,今年他们正白旗的旗丁被尼勘(指汉人)合伙起来欺负,他居然不让手下的牛录额真砍几个尼勘的脑袋立威。啊对了,我想起来,你也一定学了四贝勒的好心肠,听说前两年在明国偷他们的火炮法式时,差点儿就把他们的一个小寡妇弄来做侧福晋了。」 「三贝勒,」皇太极及时地拍了拍莽古尔泰的肩膀,用目光示意岳讬压下汹汹火气,温和道,「三贝勒,咱们做叔叔的,不兴这样开晚辈的玩笑,岳讬是个好孩子,阿玛的福泽也在保佑他,那一回,尼勘的天花都没伤到他。」 皇太极与岳讬这对叔侄,互相为对方出头时,岳讬的亲生父亲——大贝勒代善,面无表情。 在建州女真身份尊贵的代善,原本已由努尔哈赤指定为太子。但代善在现任福晋的唆使下,打压岳讬和硕讬这两个前妻留下的儿子。此举,令努尔哈赤想起了自己被继母虐待的少年时代。 努尔哈赤勃然大怒,削夺了代善的储君封号,并且将他手下的镶红旗分给了岳讬,只留了正红旗给代善。 此刻,努尔哈赤望着面前的儿孙们,确信他们中,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是,有的把獠牙张狂地露出来,有的把爪子静静地缩在 衣袍下。 老酋反倒对这种局面甘之如饴。 「就是要互相之间有龃龉,他们才会在对外的战斗中,抢着立功,明国的土地与百姓,才会最终成为我们建州女真的财富与奴隶。」 努尔哈赤想到此,冲着自己最欣赏的儿子皇太极,投去慈霭的目光:「老八,你是不是觉着,今岁咱们后金,还不够兵强马壮?」 「是的阿玛,」皇太极恭敬道,「而且,最近汉人不像过去那么听话了,各旗还是要先安抚,才能在将来作战时十拿九稳。」 「安抚个屁,依着阿玛的规矩,直接杀光就好,」仍是莽古尔泰跳出来斥责道,「那些地盘原本是尼勘们的又怎样?他们自己的明国主子都不管他们了,我们占下,他们就应该是我们的包衣。皇太极,你难道忘了小时候是怎么打鱼的吗?鱼在网里若是扭得厉害,就拿大棍子敲碎它们的脑袋。」 莽古尔泰所说的「阿玛的规矩」,是指努尔哈赤今岁刚颁下的命令:后金统治下的汉人,尚未被编入八旗的,哪怕是读书人,也必须接受女真人进入他们的村落、田庄、屋宅,从混居到反客为主,若有反抗,离得最近的牛录额真,可以直接屠村。 这个规矩,在历史上原本要几年后才会出现,与针对复州、盖州等地沿海汉人的「迁徙令」一同发布,使得辽东数十万汉人原住民被屠戮殆尽。 此世提前出现,乃因抚顺等大明的军事防线未被突破,建州女真无法获得这几年能够缓冲的土地与财富,迅速扩张的女真人口,只能在大明的关外,从南边宽甸到北边大清河一带,与原本属于大明奴儿干都司的汉人争夺资源。 深谋远虑的皇太极,其实并不赞同父亲这样极端的做法,哪有猎人把自家的猎犬都打杀了吃肉的。 不过,觊觎头狼位置的皇太极,在对汉人的政策上,不会过于强硬地与父亲对着干。 毕竟,自己目前只有一个正白旗,与自己亲如父子的岳讬,也刚刚得到镶红旗,他皇太极要能成为下一任女真首领,最好在父亲的遗言中得到正黄与镶黄两个旗,才能压制其他三个旗主哥哥。 皇太极于是一如既往地带着虚伪的敬意,冲莽古尔泰点头道:「三贝勒说得也是,汉人有句话,叫作不见棺材不落泪。」 又向父亲努尔哈赤道:「大汗,其实儿子想明年再攻打开原与铁岭,更重要的原因是,佟家的火炮,还没造妥帖。」 努尔哈赤闷闷地叹口气。 他还没有昏聩到胡乱迁怒的程度。聪慧的皇太极,能够安排岳讬和佟家兄妹去到明国的南直隶偷盗火器图,已属不易。 但明国那个姓郑的妇人,和她的同胞也都不蠢,又在暗夜的关键时刻碰了头,在河边擒获了已经拿到火器法式图的杜铁匠。 逃回赫图阿拉的间谍们,只能根据在崇明见过的火器印象,指导着后金的满汉匠人们摸索。 听到势同水火的弟弟提及火器,三贝勒莽古尔泰倒收起了咄咄逼人的好斗之态。 因为,这也是他可以在父亲面前邀功的机会。 「阿玛,」莽古尔泰接过话茬道,「枣花也在与我们正蓝旗的工匠们,琢磨给乌真超哈打火炮。」 乌真超哈,是后金对于各个牛录中汉人旗军的称呼,因最早收编的关外汉人里,有些乃明国的军户,会像父辈一样使用火铳,所以在素来使用冷兵器的女真人看来,乌真超哈,就是火器兵的代名词。 努尔哈赤听到儿子们在为增加后金的新型军事装备而卯足了劲,自然很高兴。 他也对莽古尔泰露出了慈父的笑容:「枣花姑娘,若能将她对那个姓郑的黑心主子的仇恨,真的变成轰开明国城门的火炮,你就可以娶她。」 莽古尔泰再是粗豪而鲁直,也记得自己片刻前刚嘲笑过侄儿岳讬想纳一个明国女子做侧福晋。 三贝勒于是抑制住内心的欢愉,从另一个话题上,向父亲献媚道:「今日听额娘说起,阿玛的头风又犯了,儿臣再令枣花姑娘熬一些神鸦汤,进献给阿玛吧。」 努尔哈赤「唔」了一声,表示欣然接纳儿子的孝心。 众人身后,后金核心军权层外的其他与会贵族中,莽古尔泰的同母弟弟德格类,听到「神鸦汤」三个字时,胸中翻涌起异样的感觉。 不远处硕大的沙盘,好像变作了那个冬日里的茫茫雪原。 向狠心主人报复的汉人女子,一改寻仇时的凶悍,给他这个经历着剧烈腹痛的病人,端来冒着热气的药汤,温柔而肯定地告诉他:「喝下去就会好的。」 德格类清楚地记得,枣花姑娘见他的眉头开始舒展后,甚至还带着打趣之意道:「我们汉人里的南蛮子,管这个***壳子,叫***。听说你们女真人把乌鸦敬为天神的使者,那,不如这个药汤,就叫作神鸦汤吧。」 德格类在渺渺回忆里醒过神来后,盯着莽古尔泰高大的背影,又有些惘然。 他希望枣花姑娘,能熬得出神鸦汤,却造不出明国人用的火器。 383章 她要往京里塞人 莽古尔泰一听「神鸦膏」,便目露神往之色。 穆枣花与他说过,罂粟壳熬的神鸦汤,最多只是清火止泻的效力了得,而南洋番邦卖到倭国去的一种「阿漂母膏」,才真是比烟草更令人身心舒泰的好东西。 万历后期,明国已经有烟叶通过开原、抚顺等关口,由商旅传到建州女真,十分昂贵,只有努尔哈赤和莽古尔泰等几个大旗主能抽得起。 已经渐渐有了烟瘾的莽古尔泰,听说烟草之上还有仙膏,难免好奇心痒。再听穆枣花给它起名神鸦膏,更是觉得吉祥又有趣。 「三贝勒,我从恶妇身边逃脱后,在蒙古跑了小一年买卖,都没看到神鸦膏。但当初姓郑的明明显摆过,商社靠神鸦膏赚了不少钱,她自己也抽。我敢肯定,是她在台湾那个姓颜的姘头,从南洋弄来给她的。姓颜的就算被明国招安做大官了,私下仍有船队跑倭国做买卖。姓颜的和姓郑的一样,都是钻在钱眼里的人,所以,倭国应也有姓颜的贩过去的神鸦膏。」 穆枣花说这些的时候,并未表现出眉飞色舞的兴奋,表情仍是清冷的。 莽古尔泰觉得,眼前这个汉女,越来越像那个死去的叶赫部女萨满。 也正因此,在父亲努尔哈赤点头之前,莽古尔泰始终不敢在肉体上征服穆枣花。 万一她有了身子,或者被阴险恶毒的四贝勒皇太极再次告到大汗跟前,最恨权威被挑战的大汗,必会如数年前对待叶赫部的女萨满那样,在汗王井边,举行杀戮仪式,砍下穆枣花的脑袋。 穆枣花忽然将目光,从朔风卷流云的天空拉了回来,投向莽古尔泰。 汉女的声音,难得有了一丝春莺婉转之意:「三贝勒,我们的路,会越走越宽的。我们造出大炮,助大汗去打下沈阳,我们弄来神鸦膏,献给大汗,让他身子骨舒泰。我与你,一寸一寸地使劲儿,大汗不但会同意你娶我做侧福晋,还会把他的两黄旗,分给你。」 莽古尔泰是真的心动了。 「你让我想一想,为了消除大汗的疑心,是不是让德格类与你一道往鸭绿江去,」莽古尔泰拉起穆枣花的手,「等到了能迎你进门的那天,你不会是侧福晋,你会像阿玛的孟古哲哲一样,是我的大妃。」 半个时辰后,穆枣花来到汗王井边,叫上郑重其事埋好罂粟壳药渣的女仆吉兰泰。 她塞给吉兰泰一套漂亮的三耳钳首饰:「咱们熬的神鸦汤,大汗一喝就肠子不疼了,三贝勒直夸咱们。我就问他讨了这件首饰来,你戴上。」 吉兰泰作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毫不犹豫地跪下谢赏。 穆枣花赶紧拉她起来,手势轻柔地给她戴上耳环。 「真好看,」穆枣花打量着,就像替代了母职的长姐打量着妹妹,「吉兰泰,佟喜玉说建部的女人都刁蛮凶狠,幸亏当初我没信,没有要她送来的汉女包衣。你是建部勇士的女儿,将来陪我进三贝勒的府中,我也更有底气些。」 说者有意,听者更有心。 吉兰泰咬了咬后牙槽。 她清楚努尔哈赤要她监视穆枣花的使命,但她更讨厌赫图阿拉的另一个汉人女贵族——佟喜玉。 吉兰泰的父亲和丈夫,都说起过,那年攻打叶赫部的主意,是佟家出给大汗的。 佟家甚至还献出了世代经商积累下的财宝,供大汗赏赐建部将士们。 建部征服了叶赫部,佟家从大汗那里得到了更大的宠信,被抬了旗,但吉兰泰的亲人,却死在了战场。 在吉兰泰心里,是佟家,令她成了没有父亲的女儿、没有丈夫的寡妇,倒霉到差点儿被送去陪一个又老又脏的光棍睡觉。而同样是女子,佟喜玉却沐浴在父兄家的荣耀光环里,过 得滋润无比。 吉兰泰的瞳孔忽然一缩,倒不是因为掩饰不住恨意了,而是蓦地看到,穆枣花的身后,偏偏就是那个佟喜玉走了过来。 吉兰泰依着规矩,退后跪下。 她听到头顶上,传来佟喜玉造作的声音:「枣花姑娘真勤快,三天两头往三贝勒这里跑。」 穆枣花道:「没错,跑得勤快了,大炮就造出来了,我就可以上三贝勒的屋里去了。佟姐姐定是想说这个。」 穆枣花豪不掩饰自己讥讽的腔调。 她到了赫图阿拉后,每次见到佟喜玉,想到就是她与哥哥、侄儿潜入松江,最后射杀了吴公子,恨不得扑上去咬断她的喉咙。 对皇太极手下这门佟氏爪牙,她实在无法像面对莽古尔泰时那样时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好在郑夫人为她讲过佟喜玉这个女人的嚣张特点,穆枣花于是干脆表现出警惕甚至好斗,女真人从上到下都以为,新来的汉女既然是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喜欢的人,自会被正白旗旗主皇太极的亲信刁难与排挤,所以穆枣花公开地与佟喜玉不对付,倒也不稀奇。 此际,穆枣花盯着佟喜玉那张应该被摁进地狱油锅里的脸,又补了一句:「上回我来看工匠们造炮,也遇到佟姐姐了,佟姐姐若想帮着佟将军他们看看门道,要不,直接向四贝勒说说,请四贝勒来和三贝勒打个商量?」 佟喜玉莞尔一笑:「好。」 又轻轻叹口气:「这一阵我总在想,若当初把你那个姓郑的旧主子擒来,就好了。她应是比你、比我更懂怎么造炮,免得咱两家都走弯路。唔,不过她就像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若立起什么明国忠臣的牌坊呢,我也想过,就禀过大汗,把她关进北山那边的窑子里,让那些狗熊恶狼一样的野人女真,轮流糟蹋她。」 佟喜玉边说,边盯着穆枣花,不放过她眼梢、颧骨、唇角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穆枣花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末了,冷冷道:「多谢佟姐姐过了把嘴瘾,也算替我出了几分气。我没有姐姐的兴致,我若再次遇到她,只想取她性命,然后让明国吃败仗,一次又一次。好教那些威风的、想欺负我的文臣老爷们,最后都成为大金的奴才,一口一个主子地叫。」 佟喜玉瞥一眼穆枣花身后的吉兰泰,仍是沙软着嗓音道:「好志气,姐姐祝你马到成功。」 …… 千里之外,北京城。 正月刚过,各部院衙门的大小官员,就得到了消息——京察即将开启。 这项针对京官的考核,本是六年一次,依着正常规矩,明年,也就是泰昌三年,下一轮京察才会进行。 不过,京师官场的政治动物们,对于提前到来的京察,并未太吃惊。 东林派把持的礼部,在度牒之事上爆出丑闻,又有前阁老的子侄,联合了一些生员上书,从鲁地到南直隶和浙江,都有缙绅大量接受、隐匿投献的田产,户部与都察院竟对此没什么反应,可见部院亦有官员与缙绅同流合污。 礼部、户部、都察院用人不对,吏部也难逃其咎。 如此一来,京察怎么能不提前? 「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万岁爷这是,要打压东林了。」 「要我说,没什么不对。哪有因为从前给万岁爷说过几句话,现如今就把六部衙门都要占个遍的道理?」 「就是,老夫看来,万岁爷虽不是马上天子,到底正值壮年,也不是先帝那样深居宫中不上朝的性子,皇帝敢整一整臣子,那是好事啊。」 「兄台说得有理,若天子压不住臣子,下面乱成一锅粥,内忧必加剧外患。」 棋盘街附近的茶楼里, 闲得没事做的京城老少纨绔们,凑在一起,唾沫横飞地分析着朝局。 而京城西边,东林派的领军人物,拥有「鹤亭楼」那样几乎和太监生祠相同意义的赵南星,则反复地说了好几遍「多么荒唐」。 杨涟和左光斗,静静地看着这位新晋礼部尚书。 赵南星啜了一口茶,继续道:「昨日面圣,天子话里话外地,竟有谐谑之意,听着是挤兑老夫,反倒应该谢谢那郑氏。若非郑氏去岁黑了礼部一把,我这个太常寺卿,还没那么快升任礼部尚书呢。」 杨涟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意见:「不过,鹤亭公,这件事,我们确实看人不准。都以为郑氏因不忿我们东林教她怎么做人臣,而去山东勾连齐党。实则,她是去清查田亩与寺院庵堂的度牒真假的,也算给太仓丰盈出了些气力,还让皇长子看到州县实情。所谓知政失而在草野,知……」 「文孺,」赵南星打断杨涟道,「你从前是在各地做父母官的,看到朝廷能多收田赋而百姓未加重担,所以欣慰,也是情理之中。但老夫提醒你们,这些一定都不是郑氏的本意。」 杨涟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那鹤亭公看来,她本意是什么?」 「自是在天子心里抹黑我们东林,挑唆天子让内阁与司礼监提前开启京察,将与她亲近的臣子,弄进京来,坐上要紧的位子。」 左光斗抬起头来,疑惑道:「她素来交好的,黄尊素和卢象升,不都是我们门下?何况卢象升今岁刚入春闱,榜还没放呢。所以鹤亭公说的,比如谁呀?」 赵南星轻哼一声:「她在山东好一阵闹腾,不知得罪了多少齐党背后的财主。我估摸着,齐党不会,应是浙党与楚党的人。她盯着吏部和兵部。」 384章 三公子我和你谈正事 「呀,郑姑娘!一别五六七八年,你怎地就像吃了仙丹一样,半点不见老呢?」 张燕客走进酒楼的雅间,笑眯眯地对郑海珠说道,三分油腔滑调,五分亲近不拘。 郑海珠一面打发伙计去上菜,一面淡淡揶揄了一句:「幸好当初没与你做了鸳鸯,否则就老得快了。」 「嘶,」张燕客吸一口气,冲着郑海珠对座的男子,佯作哭着脸叹道,「你瞧瞧你这个干姐姐,对旁人,不论男女,都跟三九天送皮袄似地,暖得不行,偏偏对我这个最早给她雪中送碳的金主,连给猫儿撸毛的耐心的都没有。一官小弟,来,先陪愚兄干一杯,让本公子,顺顺气。」 座中的年轻男子,正是三年前去日本娶了田川家小姐的郑芝龙。 由于这个时空的历史发展脉络被郑海珠改变了不少,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也提前了两年出生,只是现下的汉名还叫郑森,日本名字则是「福松」。 郑芝龙不仅有了田川家血脉的子嗣,得到日本几个领主的信赖,他还依托颜思齐的船队和郑海珠的濠明商社,建立了「平户-松江-台湾」的三角贸易线路,帮助日本人制衡初代海商李旦家族,并打压妄图独占日本海贸的荷兰人。 是以,在局面打开后,郑芝龙带着部分亲信,回到大明,与崇明给郑海珠招兵买马练兵的许一龙碰过头后,又北上到京城。 此际,郑芝龙抿着嘴,没有凑趣地开口,而是动作轻巧地给座中三人的杯里,都斟上了酒。 作为首批与郑海珠结下过命交情的小弟团成员,郑芝龙当然晓得,越是关系亲密,越是讲话随意、不端着。 何况这一回,一开年,郑阿姊就给燕客公子送了一份关乎前程的大礼,他两个,情谊与利益都更密实了。 这边厢,张燕客本就喜欢郑芝龙这个在松江时精明干练、在闽海时骁勇杀敌的后生,正要问问他日本那边的风土人情,却见郑海珠先干了酒,脸上露出他熟悉的「你废话少说一点」的表情。 「嗯,郑姑娘讲正事吧。」张燕客也收了嬉皮笑脸的腔调,但仍如多年前那样,喊她郑姑娘,而不是郑夫人。 郑海珠待进来上菜的伙计离去,又瞟一眼郑芝龙的手下守好了门,开始对张燕客交待干货:「这次京察,不动大老虎,不动小蚂蚁,主要动的是四五品的官,且多为庸碌无能、只爱打嘴仗的。赵南星,虽然也是这样儿的,但他毕竟是东林新任魁首,就去礼部做尚书吧,反正也管不到财权、军权、用人权。杨涟和左光斗官声上佳,当得起‘干臣"之名,在都察院挺好,备位将来的封疆大吏或者各部尚书,此为后话。吏部尚书周嘉谟这个老东林,入阁,辅佐叶向高。他两位都是温和派,尤其叶阁老,我去宣大时,是他帮我写信给宣大总督崔景荣引荐的。好了,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何急着把你从福建请来京中叙旧了吧?」 张燕客在同为绍兴老乡的福建巡抚商周祚帐下,做了三年形同幕僚的赞画游击,本就明敏的脑子,越发熟谙官场风云的路数。 张燕客迎着眼前妇人犀利又诚挚的目光,正色道:「你有把握,吏部尚书的位子,是商老爷的,所以先知会我。但你,既然对这回京察了如指掌,一定在天子御前,还有司礼监、内阁,都能说上话。所以,你还有条件要与商老爷谈?」 郑海珠瞅一眼安静饮酒的郑芝龙,口吻和静地对张燕客道:「三公子,不是谈条件,是做同袍。当初我与一官的大哥,颜宣抚,是这样,如今与你们绍兴商氏、张氏,也是这样,咱们一荣俱荣,但都得全力以赴。」 张燕客主动拿过郑海珠面前的莲瓣盏,给她盛汤。 「你说吧,多少吩咐我都记得住。」 郑海珠道 :「第一,商老爷出任吏部尚书后,让文选司给朝廷推两个人。一个叫毕自严,目下是太仆寺卿,他与当年那个太仆寺的徐大化有云泥之别,是个心里有大明安危的,太仆寺账上的银子,也拨给宣大买过马匹,他适合去户部。」 「等等,郑姑娘,这个毕自严,是哪儿人?」张燕客打断郑海珠,问道。 「三公子问得好,毕自严是山东人。」 「哦。怪不得。」张燕客点头道。 山东刚交出了不少地,但并非一帆风顺。即使有孔府先认怂,但莱州还是有三两家缙绅联合起来,将来清地的地方官以「招待饭食」为名,关起来饿了三天,人快不行了才放走。登莱巡抚陶朗先,直接下令标营出人去了莱州,将领头作祟的那户缙绅府邸围了起来,说是彻查通倭贩私,逼得那户缙绅求饶献地,又舍出几个家丁给官府押去投入大牢,事情才平息。 所以,毕自严去了户部,更不敢放慢对整个大明开始清地的节奏,否则,其他省的大地主,会认为他暗地里要给山东放水,而山东的大地主,则会认为毕自严蠢到不知让湖广浙江南直隶的缙绅们一起放血。 一旁的郑芝龙,很认真地聆听二人对话,继而由衷感慨,官场里混的二人,自有他们的一套运筹路子,故而自己还一头雾水时,他们已经彼此都达成共识了。 只听张燕客继续问道:「第二个人呢?」 「第二个叫熊廷弼,湖北人,算是楚党吧,但也是个干臣。抚顺之战前,我在辽阳,就常听辽东总兵张承胤,还有毛将军,提到他。熊老爷其实很早就巡按过辽东,知兵情,回京也替那边请过饷,在武人中口碑不错。后来,他因为卷入党争的破事儿,被罢官回了老家,赋闲至今。三公子定明白了,他应该去哪个衙门。」 张燕客一咧嘴,吐出两个字:「兵部。」 郑海珠冲他竖了竖大拇指。 张燕客道:「我听下来,这俩人,一个山东人,一个湖北人,咱们商老爷呢,是浙江人。若吏部文选司这样推人,外头那些傻子瞧来,就是齐楚浙三党,又联合起来对付东林了,是吧?」 郑海珠笑道:「你都说了是傻子才会这么想了,理他们作甚?他们读书都读到狗身上去了,眼里就只有党争二字,看什么位子都像是给党争准备的。万岁爷不傻,司礼监和内阁不傻,就行了。」 「有理。」张燕客也笑了,忽而嘴角又放平,若有所悟道,「我猜你除了人,还要谈田,对不对?」 郑海珠不卖关子:「没错,你们绍兴,张家和商家根基深厚,也主动将农人们投献的田,吐出一些吧。现在你也不吐,我也不吐,边军饿死了或者哗变了,最后***打进来了,别说绍兴,就是扬州杭州,没准也会被屠城了对不?」 张燕客垂下眼眸,素来总是罩着些许油滑神色的面庞上,难得显出肃穆之相。 他没有见过建奴,但是当年在厦门,是见过荷兰人的战船,以及那些衣冠楚楚的强盗首领的。 红毛番隔着茫茫大海,都能来侵犯大明,建奴如靖康二帝时的金兵那样,要占汉人的江山,又哪里是危言耸听呢? 385章 工作放松两不误 张燕客在郑海珠心里的定位,用她还在现代社会时的说法,不单是她松江创业早期的天使投资人,还是如今的福建巡抚、未来的吏部尚书商周祚的「白手套」。 是以,在谈完政治上的条件后,郑海珠便指着郑芝龙,秉承当初在鲁藩时的套路,对张燕客交底经济利益:「福建巡抚若是换了新人,也不知道是哪个,万一是和水师总兵俞咨皋不太对付的,那新任的军门大人就未必将闵海火器的订单给我松江炮厂了。如此一来,每年我送去你们张、商两家的谢礼,得换个帐目出,所以一官弟弟被我请回来主持濠明商社,以后走浙江沿海的船,你们家族里有什么连襟和舅佬的,也可以引荐给他,大家一起挣银子。」 张燕客这人,脑子多活络,再加上前面谈了半天的铺垫,立马嘿嘿笑道:「本公子就喜欢你这样心里头一半儿装着大义、另一半装着生意的性子。你放心,吏部尚书被称作天官,文选司又是顶牛的地儿,能给户部和兵部把人安排上,天津难道就动不了么?回头天津也会开关的,那岂不是离一官在倭国呼风唤雨的平户港更近?」 郑海珠端起酒盅:「你从前给我雪中送炭,现在是给我锦上添花,三公子,我得多敬你几杯。」 如此,三人又谈了些京师与地方、大陆与海疆的时局和秘辛,把将来于公于私都有章法的路子捋了捋,张燕客告辞道:「我先走一步,还得去做孝子呢。」 张燕客的爹张联芳,乃久居北京的字画古玩收藏家,两年来给郑海珠的商号介绍了不少自己朋友圈里的富户豪门,让郑海珠的商社,从那些花钱不眨眼的奶奶小姐身上,挣了不少锦缎绫罗和松江绣品的银子。 郑海珠也在不断按照营业额给张老爷子回馈,好比后世给中介人的「返佣」。 今日她更是有备而来,取出一件老物件,交给张燕客道:「那正好,我就不去府上搅扰了,这个金镶犀牛角的酒杯,我托人从洛阳寻来的,找那边道上的掮客先掌了眼,应是唐时的玩意儿。你替我献给咱阿爷。」 绍兴话管爹叫「阿爷」,接过这件珍玩的张燕客,起身时还不忘占一句嘴上便宜:「行,我和老爷子说,他的干儿媳妇孝敬的。」 张燕客走后,郑海珠准备进入更隐秘的话题,要和郑芝龙商量,如何让他的亲信假扮日本和朝鲜商人,与打入后金王城的穆枣花接上头的事。 郑芝龙此番回到大明,乍听吴邦德殉职,心里也叹息了一番,再听到郑海珠关于穆枣花的安排,又不免暗赞,近朱者赤,阿姐的女下属们都是好胆气。 继而,郑芝龙这般心智上乘的江湖男子,很快又从郑海珠交代的各样细节中,意识到她对于情报队伍的布局,是十分谨慎的。 阿姐似乎从未百分百地相信过人。 所以,山东至南直隶,情报主官是李大牛。京师这片,目前由陈三妮和花二挑大梁,两个女长官的手下,有男有女,要么是崇明的辽民,要么是成为家丁的山东籍纤夫,都是郑海珠把他们从苦日子里捞出来的。 而山海关、喜峰口外,一直到蒙古和辽东,则是最早跟着郑海珠跑运河码头和关外的许三管着。 三条线的主官,互不通气,只向郑海珠单线汇报,再听她的指令。 「一官,即使他们都靠我才不至于过得像条野狗,但我也没法百分百信任他们的忠心。这个忠心,不是只对我,而是对大明。如果情报系统不进行条块分割,他们中但凡有哪一个,受了***的诱惑,或者被地主员外们买通,就算他们因念着旧主之恩、不要我的命,大明也要吃大亏。」 郑芝龙理解了郑海珠的思路,又获悉了情报条线在赫图阿拉最隐秘的人后,不由反问:「那阿姐,就不担心我?」 「如你不是你,我会非常担心。」 「嗯?什么意思?」 「很简单,一官,你这些年积攒的阅历,你现在的身家,你未来的路,才令我比信任一手栽培起来的下属,或者一直互惠的文臣武将,更为信任你。你的基业是在海上的,而不是像山陕、鲁地、南直隶、湖广、浙江的缙绅和藩王们那样,靠集中土地来自肥。你更不会受***的收买,不仅仅因为他们出不起给你的价码,更因为,他们弓马再娴熟、杀人再厉害,他们的眼界、他们对寰宇的认知,很可能连你平户港的一个小水手都不如。一旦他们抢下了大明江山,一定会从豺狼虎豹,变成井底之蛙,闭关锁国,夜郎自大。一官,你是要靠开海来奔前程的能人,你会看得上***的头脑、给他们当枪使吗?」 被郑海珠描绣样子似地细细描摹出他的心思,郑芝龙服气地笑了笑。 的确是这么回事。 但今日,在开始讨论怎么配合穆枣花之前,郑芝龙仍要把内心新的认知和盘托出。 「阿姊,我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当然看不上给***做奴才,我更不会向弗朗基和红毛之类的洋猴子示弱,但是,正因为我与颜大哥一样,都是在海外有山头的人,所以,这大明朝廷若不懂厚待我,老子一定撂挑子不干,最好把你也劝走。带上你崇明的郑字营,咱在海外吃香的喝辣的不好么,给他朱家卖什么命?」 郑海珠轻叹一声,缓缓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是,根在这里,舍不得。再说了,一官,将来的事谁晓得,但咱们,不说做忠臣良将吧,就只论海贸走货这事,难道因为在汪洋中可能遇到风暴,咱们就不扬帆出海了么?」 郑芝龙摸了摸鼻子,喝一口酒,点头道:「唔,这个理儿也对。目下看来,皇帝和他儿子,都还肯听你的话,朝廷对颜大哥,也没给过小鞋穿。行,大明百姓的祖宗,也是我祖宗,同宗同族的,能救便救。我听你吩咐,收拾***,让辽东百姓少吃点苦。」 「好,第一步,你的人,先设法弄两样东西,铜块和阿漂母膏,到皮岛附近,许三会接应你们。在枣花得手前,毛文龙这个许三的老丈人,都不会知晓我们有人扎在赫图阿拉。」 郑芝龙知晓阿漂母膏这种南洋传入的祸害玩意儿。 他在平户做新郎官时,一度还叮嘱妻子提防李旦的儿子李国助来寻仇。 没想到,李国助这个当初在澎湖设局海战要杀颜思齐时、还有几分狠劲的狼崽子,因为沾上吸食阿漂母膏,短短几年就变成了个废物,把李旦气得,直接将不争气的孽障软禁在家里。 郑芝龙遂对郑海珠道:「行,知道了,铜和阿漂母膏,交给许三,但不要让他队伍之外的人晓得。办完了,我的人就走,其他都不问。」 …… 二郑说到申初时分,才结束了谋议。 郑芝龙自去京师新买的宅子,看亲信们打理收拾,包括勘探周遭邻里情形、如何排布自家机关、如何在地窖里藏护院用的兵戈等。 郑海珠则带上郑芝龙送给她的几个新保镖,往城北走。 去岁,锦衣卫头子黄祖德,完成了护卫朱由校和郑海珠的山东之行后,得到老上司——北镇抚司都督刘侨的许可,依着郑海珠先前的计划,去了宣镇的马祥麟和满桂身边,等待今年初夏前后,工部和兵部的银子一到位,就与两位将军,以及文臣黄尊素、晋商常仲莘一道,带上人马,出塞至大凌河附近,修缮与经营大宁镇,作为向抵御建州***的军事要冲,向北与蒙古通商互市的边贸重地。 黄祖德走后,刘侨提过再给郑海珠从锦衣卫里物色保镖。 反正连万岁爷都特意叮嘱过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郑海珠与建州***、老牌晋商和山东缙 绅都结了仇,这仇与东林对她的鄙薄打压完全是两码事,是会要她命的,故而她身边不能断了护卫。 但郑海珠不准备一直将自己的人身安危托付给皇帝的亲卫体系,便请郑芝龙从平户的福建老乡里选人。 郑芝龙当然送最好的过来。 几个保镖都是从水手做起,意志顽强、身体素质好自不必说,关键是因为常遇到倭国的海盗船要开战,而练出了一身好俊的近身格斗功夫,又能与郑海珠说闽南语,紧要时刻的交流,敌人听不懂。 郑海珠初步满意,但肯定还要做几次测试。 今日便是一次。 斜阳下,郑海珠带着护卫,来到什刹海附近的簪儿胡同的一处宅子前。 「门口等着,不许进来。现在是申中,我到了酉末时候出来。在这期间,谁都不许进宅子,不管是你们,还是外人。」 「明白,夫人。」 新保镖中,领头的二十五六岁,叫蔡凤,听着是个女人的名字,个子也不魁梧,却太阳穴鼓胀、手脚宽大,眼中精光四射。 郑海珠跨过门槛,只是将两扇很不起眼的木门虚掩上,也并不从里头插好门闩。 蔡凤面无表情地对其他几个保镖道:「分开守着,像从前在海船上那样。」 386章 (这也不让发?) (审了三回,才让发) 早春二月的京城,到了申酉之间的时辰,偏西的阳光已失却了暖意。 但那熔金般的颜色,却远比午间更令人目眩神迷。 这一缕缕的金光,穿过窗栅间的桃花纸,进到屋中,与宽大木盆上的氤氲热气,彼此融汇,越发显得这方小小天地,既有仙界的玄妙,又有人间的松弛。 郑海珠将整具躯壳都浸入水中。 感受须臾,她满意地对立在木盆边的朱阅文道:「水温不错,难为你了。」 「不难,夫人总是很准时,我算着时辰烧水,便容易许多。」 郑海珠睁开眼睛,侧头仰视对方:「也是,你的算学很好,算冷热,可比算十二平均律简单。」 朱阅文见妇人说完这句话,并没有继续与他对视,而是顾自闭目享受沐浴热汤的怡然,遂问道:「夫人听琴么?」 「听。皇长子赐给你的那架钢弦琴,好弹不?」 「我就是用那架琴谱了新曲。泰西传教士所言不虚,那琴转起调来,比碟式筝简便。」 二人所说的钢弦琴,就是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带到大明的古钢琴。 万历时,利玛窦入京面圣,除了送上世界地图、西洋油画、自鸣钟等物件外,还进献了一架欧洲皇室贵族喜欢的钢琴。 只是,这还是现代钢琴的前身,只有五尺宽,四十几个键,一只木匣就能装下。 因为远不如高大华美的自鸣钟楼起眼,万历皇帝又对音律毫无兴趣,这件贡品很快就隐没在宫城北边的古董所里积灰。 去岁,朱由校从山东返京,郑海珠在他的天子父亲朱常洛跟前,把他好一通夸,赞他敢拿牛犊子顶地方豪强,把清田开局的初步胜绩归功了大半给他。 朱常洛龙颜大悦,因知晓儿子喜欢工巧复杂的玩意儿,便传口谕,皇长子可以进出古董所挑选喜欢的物件。 于是,利玛窦送的那架古钢琴,便被朱由校翻了出来。 「郑师傅,投桃报李,你给过我一个自鸣钟,这个木匣子琴,就送给你带回来的乐师吧,让他弹给你听。」 此际,身体舒泰的郑海珠,很快就迎来了听觉愉悦。 朱阅文坐在不远处的罗汉榻前,叮叮咚咚地敲击着琴键。 竟然还是个小调味道的曲子,旋律也不怪异。 到底是朱载堉的高徒,因为懂十二平均律的原理,很快就摸索出了钢琴的门道。 朱阅文陆续弹了四五个自己试写的小曲子,才缓缓站起来。 他对时长很敏锐,记性又好,依据经验,觉着盆里的水温不够热乎了。 「不必添热水,我泡够了,我们去榻上。」 郑海珠的口吻,既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冶媚作态,但语义明确,一如先前的几次。 朱阅文取过早已准备好的大门幅的松江棉布浴巾,裹上眼前的妇人,为她擦拭残留的水珠,然后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妇人就像在饭桌前举起筷子般,自然地轻咬上他的侧颈。 到了钢琴后的罗汉榻上,朱阅文感到那嘴唇离开了自己脖子的皮肤,轻轻吐出一句「让我在上面」。 「嗯。」朱阅文答应着,也完全放松了背脊,仰躺在锦衾里。 室内铜盆中的炭火,远不如彼此的体温,更能为对方提供热意。 那热意,是由内而外的。 火焰蜕变成无数蝴蝶,扑扇的翅膀,遮天蔽日般,结成一个茧房。 数月前,当这个临时的茧房,被郑夫人主动建造起来时,朱阅文在事后,曾经历过鲜明的心理不适。 他的经验令他明白,夫人的确是初次。 这恰恰令他沮丧。 因为在短暂的因痛楚而产生的不适平息后,夫人很快就表现出与男子旗鼓相当的索求。 并且,这种索求,获得了满足后,完全没有继之而起的情愫。 夫人会看着他的眼睛,表达自己欢愉的感受,但在气息平静之际,温和地告诉他,自己后头十日不会来,因为绝不想出了意外、怀上子嗣。 「浑无情起,更不会一往情深」,朱阅文解读出了这个意思。 联想到自己的身份与境况,他难免生发出折损尊严的感觉。 自己岂不是,与千年前那位女皇的。。,或者时下公公们喜欢蓄养的小唱,没有分别。 然而,郑夫人却在第二次来时,就看出了他潜藏的冷漠与别扭。 出乎朱阅文的意料,夫人没有当场愠怒或者拂袖而去,竟是开口就直言向他表示感激。 「朱先生,妇人心里想着此事,就与你们男子是一样,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不会去秦楼楚馆,更不会选择有公事往来或者合伙做买卖的男子,所以,你真的很难得。你是跳出三界外的音律隐士,你就是那架钢琴,可以顺畅地转调,解决了我的困扰。」 「所以,夫人并不是看轻我,视我为玩物?」朱阅文问。 「你完全想错了,」郑海珠道,「我只会把敌人当猎物,而绝不会把无害的人当玩物。朱先生,你对男子与妇人的看法,应该像你对音律的看法一样,更宽阔些。我们不是只有嫁娶或者蓄养两种关系。」 朱阅文平静下来:「好,我试试。」 于是,从冬到春,朱阅文慢慢地去适应这段关系,渐渐也觉出妙来。 没有鹣鲽情深,没有妻妾成群,没有儿孙前程,这些话本子里说得让耳朵都起茧的好造化、好福气,在朱阅文这里,从遥远变得虚妄,又从虚妄变得不值一提。 简单纯粹的慰藉,令他也有如飞在空中的自由感。 此刻,二人终于再次获得了满足后,郑海珠裹着锦衾坐起来,将蓬乱了的头发重新簪好,才对朱阅文道:「真有人晓得了,我也不怕,便是到了天子御前,我也能站在道理上,我自梳,是不嫁人,不是不找男人合欢。此举既未祸国殃民,又未拆婚掘坟,政敌们拿出来说,便是公报私仇。」 朱阅文以手作枕,慢条斯理道:「我又怎会怕?我未娶,你未嫁,大明律法里,没写着此事要下牢吧?若说被人戳脊梁骨,戳就戳吧,倘使闲言碎语就能把脊梁骨戳断了,打***时也不用出兵马了,找几个御史去破口大骂就成。」 郑海珠笑笑,想起一事,又道:「你后头写了大曲子,若要找乐班,我完全赞成。莫担心 386章 全新的认知 (由于审核原因,386章重复。读者只买本章就好。后面的重复章节我申请网站删除。已花钱的能退的。) ——————— 早春二月的京城,到了申酉之间的时辰,偏西的阳光已完全退了暖意,但那熔金般的颜色,却远比午间更令人目眩神迷。 这一缕缕的金光,穿过窗栅间的桃花纸,进到屋中,与宽大木盆上的氤氲热气,彼此交缠,越发显得这方小小天地,既有仙界的玄妙,又有人间的松弛。 郑海珠将整具躯壳都浸入水中,感受须臾,满意道:「水温不错,难为你了。」 朱阅文道:「不难,夫人总是很准时,我算着时辰烧水,便容易许多。」 郑海珠睁开眼睛,侧头仰视他:「也是,你的算学很好,算冷热,可比算十二平均律简单。」 朱阅文见妇人说完这句话,并没有继续与他对视,而是顾自闭目享受沐浴热汤的怡然,遂问道:「夫人听琴么?」 「听。皇长子赐给你的那架钢弦琴,好弹不?」 「就是用那架琴谱了新曲。泰西传教士所言不虚,那琴转起调来,比碟式筝简便。」 二人所说的钢弦琴,就是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带到大明的古钢琴。 万历时,利玛窦入京面圣,除了送上世界地图、西洋油画、自鸣钟等物件外,还进献了一架欧洲皇室贵族喜欢的钢琴。 只是,这还是现代钢琴的前身,只有五尺宽,四十几个键,一只木匣就能装下。 因为远不如高大华美的自鸣钟楼起眼,万历皇帝又对音律毫无兴趣,这件贡品很快就隐没在宫城北边的古董所里积灰。 去岁,朱由校从山东返京,郑海珠在他的天子父亲朱常洛跟前,把他好一通夸,赞他敢拿牛犊子顶地方豪强,把清田开局的初步胜绩归功了大半给他。 朱常洛龙颜大悦,因知晓儿子喜欢工巧复杂的玩意儿,便传口谕,皇长子可以进出古董所挑选喜欢的物件。 于是,利玛窦送的那架古钢琴,被朱由校翻了出来。 「郑师傅,投桃报李,你给过我一个自鸣钟,这个木匣子琴,就送给你带回来的乐师吧,让他弹给你听。」 此际,身体舒泰的郑海珠,很快就迎来了听觉愉悦。 朱阅文坐在不远处的罗汉榻前,叮叮咚咚地敲击着琴键。 竟然还是个小调味道的曲子,旋律也不怪异。 到底是朱载堉的高徒,因为懂十二平均律的原理,很快就摸索出了钢琴的门道。 朱阅文陆续弹了四五个自己试写的小曲子,才缓缓站起来。 他对时长很敏锐,记性又好,依据经验,觉着盆里的水温不够热乎了。 「不必添热水,我泡够了,我们去罗汉榻上。」 郑海珠的口吻,既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冶媚挑逗,但语义明确,一如先前的几次。 朱阅文取过早已准备好的大门幅的松江棉布浴巾,裹上眼前妇人的身体,为她擦拭残留的水珠,然后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妇人就像在饭桌前举起筷子般,自然地轻咬上他的侧颈。 到了钢琴后的罗汉榻上,朱阅文感到那嘴唇离开了自己脖子的皮肤,轻轻吐出一句「让我在上面」。 「嗯。」朱阅文应道,也完全放松了背脊,仰躺在锦衾里。 室内铜盆中的炭火,远不如激烈贴缠的肉体,更能为对方提供热意。 那热意,是由内而外的。 情欲的火焰蜕变成无数蝴蝶,扑扇的翅膀,遮天蔽日般,结成一个茧房。 数月前,当这个临时的茧房,被郑夫人主 动建造起来时,朱阅文在事后,曾经历过鲜明的心理不适。 他的经验令他明白,夫人的确是与他朱阅文初尝鱼水之欢。 这恰恰令他沮丧。 因为在短暂的因痛楚而产生的不适平息后,夫人很快就表现出与男子旗鼓相当的索求。 并且,这种索求,获得了满足后,完全没有继之而起的情愫。 夫人会看着他的眼睛,表达自己欢愉的感受,但在气息平静之际,温和地告诉他,自己后头十日不会来,因为绝不想出了意外、怀上子嗣。 「浑无情起,更不会一往情深」,朱阅文解读出了这个意思,联想到自己的身份与境况,难免生发出折损尊严的感觉。 他岂不是,与千年前那位女皇的面首,或者时下公公们喜欢蓄养的小唱,没有分别。 然而,郑夫人却在第二次来时,就看出了他潜藏的冷漠与别扭。 出乎朱阅文的意料,夫人没有当场愠怒或者拂袖而去,竟是开口就直言向他表示感激。 「朱先生,妇人心里想着此事,就与你们男子是一样,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不会去秦楼楚馆,更不会选择有公事往来或者合伙做买卖的男子。故而,你真的很难得。你是跳出三界外的音律隐士,你就是那架钢琴,可以顺畅地转调,解决了我的困扰。」 「所以,夫人并不是看轻我,视我为玩物?」朱阅文问。 「你完全想错了,」郑海珠道,「我只会把敌人当猎物,而绝不会把无害的人当玩物。朱先生,你对男子与妇人的看法,应该像你对音律的看法一样,更宽阔些。我们不是只有嫁娶或者蓄养两种关系。」 朱阅文平静下来:「好,我试试。」 于是,从冬到春,朱阅文慢慢地去适应这段关系,渐渐也觉出妙来。 没有鹣鲽情深,没有妻妾成群,没有儿孙前程,这些话本子里说得让耳朵都起茧的好造化、好福气,在朱阅文这里,从遥远变得虚妄,又从虚妄变得不值一提。 简单的肉体慰藉,令他也有如飞在空中的自由感。 此刻,二人终于再次获得了满足后,郑海珠裹着锦衾坐起来,将蓬乱了的头发重新簪好,才对朱阅文道:「真有人晓得了,我也不怕,便是到了天子御前,我也能站在道理上,我自梳,是不嫁人,不是不找男人合欢。此举既未祸国殃民,又未拆婚掘坟,政敌们拿出来说,便是公报私仇。」 朱阅文以手作枕,慢条斯理道:「我又怎会怕?我未娶,你未嫁,大明律法里,没写着此事要下牢吧?若说被人戳脊梁骨,戳就戳吧,倘使闲言碎语就能把脊梁骨戳断了,打***时也不用出兵马了,找几个御史去破口大骂就成。」 郑海珠笑笑,想起一事,又道:「你后头写了大曲子,若要找乐班,我完全赞成。莫担心银钱,我给你。」 朱阅文既已明白郑夫人是供养他、而不是豢养他,自然已过了心里那道坎,因而对她提到银子,并不膈应。 「正要与你讲,我想用胡琴来配这个西洋的钢弦琴,所以得请几个琴师。」 朱阅文说着,也下了榻,正要扎好衣袍去取自己写的乐谱给郑海珠看,只听院外似有嘈杂声响起。 387章 公公与我,一同为国除害吧 今日郑海珠推门进院子时,候在前厅的朱阅文隐约看到她那几个保镖的人影。 朱阅文从小就是伺候郑王世子的,庖厨、晾晒等家务能力都不差,如今大隐隐于市,潜心作曲,更须清净,故而未雇婆子杂役,家中素日没有仆从去应门。 此际,他一面加快了系腰带的动作,一面对郑海珠道:「你的手下,好像跟人起冲突了,我去看看。」 郑海珠却不紧不慢地摸索着领口的子母扣,对齐、扣上,才向他道:「不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站在门槛处的朱阅文,耳听男子们争执的音量越来越大,再回头看郑海珠,却见她,竟还施施然坐去桌边,掀开碗盖开始饮茶。 他似乎明白了:「你是不是,知道对方是谁?」 郑海珠点头:「没错,来的人,是我约到此处的。」 她说完不过须臾,院外终于响起「仓啷、仓啷」的兵刃出鞘的声音。 郑海珠这才站起来,说了声「两边都是我的人,你不用担心,待在屋里就行」,便提步往前院去。 她「咣」地一声踢开门时,魏忠贤正瞪着眼、喝令一个亮出流行铜锤的东厂番子,去与紧握镐刃日本刀的蔡凤动手。 看到郑海珠出来,魏忠贤结结实实地一愣。 旋即赶紧阻止手下,上前问道:「你在里头啊?这些面生的小子,是你的新侍卫?那你的人怎地不肯进去禀报?不是你让咱家这个时辰,来这个地方找你的嘛?」 面对魏忠贤连珠炮似的发问,郑海珠只淡然答道:「他们都是我的福建老乡,刚到京中,今后就是我的护卫。方才我嘱咐他们,不许外人进屋。」 魏公公闻言,稍加细忖,便明白了。 这妇人太鬼了,他娘的,又试了她的新保镖是不是听话服从,又试了我老魏,是不是在脑子里对她的安危绷着根弦。 魏忠贤遂咧嘴一笑:「亏我刚才还起了疑,以为你在里头有什么不测,又以为这几位壮士,是歹人布置在门外。」 言罢再去拍拍蔡凤的肩头:「怪不得,咱家问你此处可是郑夫人的宅子,你不吭声。不错,当值的时候除了主人,六亲不认,连咱家自报的出处,也入不了你们的眼。」 蔡凤见郑海珠与这戴着网纱帽、身着蟒袍的公公,分明熟得很,也意识到夫人是在测试他们。 郑芝龙早就与他交待过,要跟的女主人,虽然精明又多疑,但一旦取得了她的信任,她绝不会薄待手下兄弟。 于是,蔡凤此刻倒也没有半分被新主戏耍的想法,收刀入鞘后,干干脆脆地向魏忠贤跪下:「公公恕罪。」 「哎何罪之有?」魏忠贤抬手示意蔡凤起来,「嗯,你们的刀看着不像凡品,与我们东厂的兄弟说说去。」 蔡凤忙站起身,向那练流星锤的东厂番子拱手抱拳,两边的属下,都退到数十步外,远离郑、魏二人。 魏忠贤瞅回郑海珠,轻声赞道:「你这些老乡不错,亮家伙的时候狠,收了家伙后,也能听懂话里的意思。那我老魏就放心了,原还想着,锦衣卫的老黄走了,总该轮到我表现表现了吧?那咱东厂,什么好手给你安排不上?」 他一边说,眼光已越过郑海珠的肩膀,往院中瞧去。 郑海珠也大大方方地回头,对暮色之中站立观望的朱阅文道:「无事,我走了,你来栓门。」 说罢将门掩上,对魏忠贤解惑:「鲁王府的琴师,那边允他住到京里来的。」 魏忠贤掂量着郑海珠的举止与口气,便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位朱先生,住在此处。」 见郑海珠好像满不在乎的神情,魏忠贤越发作出关切之色:「咱 是真拿夫人当自家妹子,才多嘴提醒你。我冬月里回京不久,东厂的弟兄就告诉我,朝中的老爷们,议论你私德不端、蓄养男伶。」 「是么?那如今都二月了,我也没见他们真有胆子,将此事光明正大地拿出来骂呀。」 魏忠贤心道,这妇人的脸皮,真比德胜门的城墙还厚。 他遂恭维道:「想来定是,东林在六部衙门前找人骂了你后,整个礼部度牒司都被端了,他们哪里还有胆子,再去万岁爷和阁老们跟前嚼舌你的风流韵事。」 郑海珠笑笑:「公公这个词儿用得不错。我的风流韵事他们不敢公开上奏,收拾福王的事儿,他们更是没必要来对着干。咱俩这回,一定得把此事办成。」 郑海珠说的,是去岁初秋,她与魏忠贤,一个从山东回京,一个从河南回京后,合谋的计划。 郑海珠在山东,依托以恶制恶的构陷之计和以暴制暴的武力镇压,给户部清了一批田出来,魏忠贤在河南问福王朱常洵拿银子,可就没那么顺利了。 朱常洵就藩后,郑贵妃在京中的鹰犬,穿梭于北京和洛阳之间,给母子俩通气两地讯息。 朱常洵在前年晓得,自家的倒霉,全拜一个叫「郑海珠」的***所赐。 要不是郑海珠弄出个什么「建文帝后人谋反」的案子,崔公公怎会受他弟弟崔文敬和鸿胪寺李可灼的牵连,也被疑心参与其间。母亲郑贵妃又怎会丢了眼看要到手的太后封号,还不得不到朱常洛那个蠢货面前纡尊降贵,自请去为万历皇帝守陵? 是以,当继续从鹰犬们的禀报中得知,魏忠贤与郑海珠交情不错时,福王怎会让这个连司礼监都还没混进去的阉官,能圆满交差。 最终,十万两银子,只给了三万两。 魏忠贤依着与郑海珠达成的桌下协定,薅了四千两送去宣大镇的龙门关,给到艰难守关的马祥麟队伍,自己再薅了一千两,回京打点东厂的拜把子兄弟,聊胜于无地维系一下人情。 魏忠贤去岁一见到郑海珠,就作出了十二分的沮丧道:「没给你把事办得漂亮些,四千两送到北边,实在太寒碜了。」 郑海珠也假惺惺地先安慰道:「我怎会怪你老魏?三万两里能挤出四千两,你已是冒险守约了。老魏,你真够义气。反倒是我,觉着对不住你,原想着,十万两,你那头,怎么也能拿得,比我托你送去龙门关的多些。」 随即,又去引燃魏忠贤的斗志:「我咽不下的,是福王叫咱们吃的这口恶气。他不就是投胎投得比咱好么?除此以外,和咱们比,他纯然就是个废物。一个废物,朝廷拿几万倾的田产供他花天酒地,他连区区十万两银子都要赖掉一大半,他眼里心里,何曾有我大明百姓,何曾对万岁爷这位仁厚的兄长,有半分敬重?他不就是仗着,他乃亲王,但凡不像前朝的宁王那样造反,万岁爷就不能褫夺了他的封号。」 魏忠贤才不管这段话里家国大义、骨肉亲情之类的,他洛阳之行归来,对福王的恨意,只因为,这肥猪一样的王爷,以及王府的属官们,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魏忠贤净身入宫后,听过不少从前矿税太监们的风光故事,身为天子特使,哪个不是到了地方上后,被祖宗似地供着。 不仅会整小文官、还想整大明亲王的魏公公,于是向郑海珠表达了必须给福王一点厉害瞧瞧的坚定意愿,又诚恳地请教郑海珠,如何计议。 郑海珠于是问他:「你去洛阳,听说州内各县开始选秀女了么?」 小半年前的这句问话,拉开了二人谋划构陷福王的序幕。 而今日,郑海珠就是让魏忠贤,带自己去见见,一个对郑贵妃和福王,有深仇大恨的女孩。 388章 复仇的女孩 入夜,宵禁中的帝国都城,却并未完全禁绝人类的声响。 这声响,可以是豪门深宅中戏班伶人咿咿呀呀的低吟慢唱,可以是柳巷花楼里觥筹交错时的打闹嬉笑。 也可以是,地狱般的牢房中传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城北,一条叫作翠花胡同的小巷子里,因为没有百姓居住,连野猫野狗都不来。 寂静如深潭的破屋残垣,仿佛被暗夜中的巨兽,聆听不远处东厂衙门里传来的拷打与哀嚎声。 凄冷月光照进其中一只「巨兽」的肚子里,映出被缚囚徒的身影。 内廷鸽子房的小张公公,头上蒙着布套,嘴里塞了布团子,不停打着哆嗦,一半因为冷,一半因为怕。 三年前,他还是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卢绶的得力跟班,因卢绶兼领东厂,这个二十不到的小阉官便也常能狐假虎威地号令东厂的掌班与番子,甚至偶尔还能奉万历的口谕,去到与东厂平级的特务机关北镇抚司中,听审犯人,回去向卢绶汇报。 但那年初秋,万历帝驾崩了,卢绶知晓自己贵妃党的身份肯定要被新君朱常洛忌惮,便主动请辞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 离开核心权力层前,卢绶对张小公公这个爱徒道:「干爹是没几年阳寿的人了,赶紧让出位子,安心在河北老家等死就行了。你不一样,你这么年轻,干爹先把你弄去鸽子房那个不沾是非的地儿,让你避避风头。等过几年,新天子不记得你跟过我的时候,你再自己寻着机会去挣前程。可好呀?」 张小公公虽沮丧于靠山倾塌,却到底还抱着青云直上的念想,遂答应了。 和司礼监比,鸽子房真是个鸟地方,清水衙门,肥的只是那些鸽子,还不能煮来吃。 落魄的小公公,一年比一年穷,今岁过了正月,原本和他相好的宫女,也甩掉他、去跟内承运库的一个太监结了对食。 张小公公正郁闷气结之际,那位越混越好的魏忠贤魏公公,却开始让手下,不时给他接济点银子,算是回报从前卢绶也提携过自己。 今日,魏忠贤又派人,请他从鸽子房下值后,到东厂来。 说是晓得他审犯人特别会玩花样,正好来治治一个硬骨头。 酉末,张小公公兴致勃勃地横穿紫禁城,出东安们向北。 不料快到东厂衙门时,却突然遇险,被斜刺里冲出来地两个壮汉捂嘴打晕。 再醒来时,已被关在这个破屋里,眼前和门外,却并无旁人。 看月亮在天的位置,应过了子初。 忽听院门轻响。 两盏灯笼的幽光,引着四个人,由远及近。 张小公公惊惧陡增,下意识地往后挪。 待看清来人时,惊惧中更掺了疑云。 来人有男有女。 男的两个,青衣白靴,在东厂里被称作「白靴校尉」,比褐衣尖帽的级别低,不审犯人,但都是民间打手发展而来,专干脏活儿。 两个女子,张小公公则只认得其中一个,京里有名的郑夫人。 另一个陌生面孔的,身量纤柔,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 「郑,郑夫人!」 被东厂的打手取出布团后,张小公公立刻恭敬地唤了声,心中却并未因自己和郑海珠都算得皇家近臣而稍安,反倒越发惴惴起来。 都传这姓郑的做事阴毒狠辣,今日自己被擒,看样子是她的意思。 不,东厂的白靴校尉陪她来的,那么,魏忠贤定与她合谋。 他们为什么要抓自己? 张小公公使劲地回忆何时得罪过这两人。 终于想 起,那年自己还风光时,有一回去北镇抚司诏狱,替郑贵妃督察骆思恭审讯一个在皇城前辱骂福王欺男霸女、为祸洛阳的读书人,与骆思恭身边的郑海珠照过面。 但那次,自己没冒犯她呀。 张小公公分明记得,因嫌弃北镇抚司的手段太软,自己吩咐手下跟班用滚烫的沥青刑讯前,还问过郑海珠,要不要回避。 「郑夫人,可是对小的,有什么误会?」张小公公卑怯地问道。 郑海珠才懒得像上辈子看的古装剧里那样,还絮絮叨叨地对要领盒饭的坏人说一顿长篇大论。 她只用听不出兴师问罪之态的口吻,对地上的囚徒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北镇抚司吧?那天,你审的是个南直隶的举人,他对郑贵妃与福王不敬。」 张小公公忙道:「是是,夫人记性真好。夫人可是,与贵妃私下有过节,所以迁怒于小的这样的办差之人?小的,那也是,为了一口,啊!」 这阉官囚徒最后那个「饭」字还没出口,郑海珠身边的少女,突然上前,一脚踢倒他,旋即一手摁着他的肩胛,一手抽出腰间匕首,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划开了张小公公的喉咙。 「呵,呵……」 张小公公被同时割断了动脉和气管,像滩涂上搁浅的鱼一般,胸部打挺,脑袋乱晃。 却是须臾功夫,就不再有动静。 少女瞪眼盯着尸体,过得一刻才站起来,垂眸对郑海珠道:「谢谢夫人。」 这少女,正是方举人的女儿。 那一年,方举人被张小公公用了酷刑,虽得骆思恭命人涂抹蜂蜜医治,却还是难逃严重的感染,没有挺过去。 郑贵妃的爪牙来提了尸身,对外说成感染了热疫而亡,必须烧掉。 只因方举人毕竟身有功名,爪牙们也不敢做得太绝,便未将骨灰丢弃,而是找了个常州籍的小京官,带回南直隶,交给方家人。 方举人只生了一个独女,叫方芸,那年十四岁。 父亲并不重男轻女,方芸从小跟着父亲学经义文章,也学朝政时局,故而知晓北镇抚司,绝非刑部大理寺等外朝衙门。 她坚信父亲是被拷打致死,就央求族中也有功名的叔伯们,上书朝廷,为父亲讨个公道。 叔伯们不但不愿,还反过来向方芸责怪方举人,好好地考进士做官不好么,去妄议什么皇亲贵戚!连累得家族也被地方官嫌弃。 方芸不再寄望于明哲保身的男性长辈们,而是暗暗规划自己的复仇之路。 去岁,母亲也因哀痛成疾过世后,方芸不再拖延,以在室女的身份,换得北上走亲戚为名的路引,来到京城。 父亲生前被关押在诏狱,方芸最初且唯一的目标,自然就是北镇抚司都督刘侨。 她如飞蛾扑火般出手袭击,毫无悬念地,被刘侨轻松制服。 刘侨和骆思恭,在知晓方芸的渊源后,都敬佩这个小姑娘的孝心与勇气,即使将她暂时扣押在北镇抚司,也是善待。 俩人又不约而同地想到,郑海珠亦是南直隶人,松江与常州比邻,老乡间好说话,郑海珠又在方举人的受审现场,应能令方芸相信,她父亲不是死在锦衣卫的手里。 「郑夫人,那小丫头,牛犊子似地倔,一股猛劲儿,倒真是和她爹爹一模一样。是个好苗子,若是男娃娃,卫帅就收在锦衣卫里了。她现如今孤苦伶仃的,要不,跟着你?」 刘侨的话,霎那间就打动了郑海珠。 但正在筹划怎么收拾福王的她,对方芸的安排,肯定不会是编去花二的情报队伍那么简单。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389章 你可能戴绿帽子的脑袋都没了 魏忠贤在暗夜的巷子里踱步,不时望一眼关押张小公公的破院子。 直到门槛里探风的手下迅速地退出,跑来禀报:“公公,女娃将人宰了。” “这么快?姓张的没提我吧?” “没有没有,小的一直竖起耳朵听着呢,郑夫人哪会给他废话的时辰。” 魏忠贤“嗯”了一声。 此前,郑海珠来告诉他老魏,已经选中方芸作为斗倒福王的一步棋时,就与他强调过,诱捕小张公公,靠他,但杀人的那一刻,魏忠贤不能出现。 “浇沥青、剥人皮之类的点子,小张公公曾提过,是你告诉卢绶的,卢公公才让他们试着审犯人时用。” 魏忠贤不由佩服郑海珠的好记忆力和细密心思。 今日总算干脆利落地,弄死了姓张的,女娃从此以后就为他们所用了。 魏忠贤想着,就往破屋门口走,正遇着郑海珠拍着方芸的肩膀,缓步而出。 “公公,从今以后,这丫头也喊我一声姑姑。她是明理的孩子,不会对你的身份膈应的。” 魏忠贤听郑海珠开了这句腔,忙心领神会地接上道:“那肯定,虽然都是内侍,咱家与里头那姓张的小畜生怎会是一个路子。” 说着又将脸略略偏向低着头的方芸:“丫头,你姑姑前头与你谈心时,一定说了吧?过些时日你就得跟咱家去洛阳。这家仇啊,要报,咱就报个痛快,不能只宰了小鬼、放过阎王。” 方芸冲着魏忠贤福了福,仍是垂直眼皮,说话的声音很轻,口吻却坚决:“属下谢过公公辛苦运筹,助我杀了张狗。先父是为大明公理而舍生取义,他的女儿也不会只为了私仇二字。这两年来,我已想明白,读书人再是勇于上书,还是没有用,对福王那样的宗藩,就得设计除之,河南陕西的百姓,才有活路。” “大义如山啊!”魏忠贤作了十二分的感动,赞叹道,“怪不得郑夫人器重你。好孩子,你今夜也受累了,咱家的人有牌子,先护你回住处歇息。里头那畜生的尸身,我们来处置。” 方芸侧头看看郑海珠,郑海珠又帮她理了理鬓发:“你可以好好睡上几天,回头我与魏公公,再教你接下来如何行事。” 方芸走后,魏忠贤看着两个白靴校尉拖出尸体,塞进马车里,往北边的荒凉山坡处行去。 “夫人放心,他们都是熟手,会先用绿矾油毁了脸面和下身,再砍成块块,埋得深些,不叫野狗刨出来。” “绿矾油?”郑海珠淡淡道,“你懂的花样儿,还真不止沥青那一个法子。” 魏忠贤知道眼前妇人,有个臭毛病,不喜欢听酷刑折磨人。 嗯,还有第二个臭毛病,不骂北镇抚司的刘侨,就爱唠叨他这个连东厂提督都不是的老魏。 对厂卫酷刑由衷热爱的魏公公,此际做戏卖嗔也是自然得很。 他顺着妇人的心思道:“哎呀,所谓近朱者赤,自打结交了夫人,老魏也心善了,这绿矾油,只用在毁尸灭迹上头。再者说了,我至此,总算是出了大气力帮你干侄女儿报了仇吧?你就别再纠缠方学士是被我老魏出的馊主意,那什么,用你的说法叫什么接,噢,间接害死的了吧?” 郑海珠闷闷地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魏忠贤,在她的人脉资源列表上,是个最独特的存在。 随着交往的深入,郑海珠很确定,这是个谈“道德”二字就会发笑的小人。 但恰恰因为他没有卢象升、黄尊素、马祥麟那些文武君子的伦理与私德的底线感,所以,这样的人,用起来很趁手。 尤其当这位另一个时空里的“九千岁”,在这个时空里无法顺利地接近皇权与宦权的核心时,他的权欲尚未被真正点燃,他的人生词典里,当下的关键词,还只是“发财”与“出气”。 达成这两点,他目前,得傍着天子与皇子跟前的郑红人。 郑海珠能感觉到魏忠贤对此有清醒的认知,而她也只与他分享阴谋诡计。 郑海珠沉默着,与魏忠贤走到巷子的另一片阴影里,才又开口道:“你的忍功好,很不错,你给了我计议的时间,我这阵子,也想好一个法子,怎么收拾王体乾和客印月了。” 魏忠贤脸色一沉。 小半年了,他一直在等郑海珠这句话。 去岁他从洛阳回京后,在福王处吃了瘪的挫败感不及消散,郑海珠就告知了另一个令他头上冒出青青草原的事实:他捧在手心里、好吃好喝伺候着的菜户娘子,客印月,偷汉子都偷了整整一年了。 魏忠贤乍听之下当然不信,但郑海珠把自己派谍报人员偷出的灯烛铺子账本,摊给他看,上头记得清清楚楚,魏忠贤离京去洛阳整整四个月,客氏买货的量,只有寻常人家的两成。 “老魏,你以为她不让你给她买奴婢,是为什么?你以为,她不点灯烛,是为什么?是为了勤俭修身吗?王体乾给她赁的安乐窝,我的人也查到了。我找我的谍探主事陪你去,但你得先答应我,忍。现在王体乾是司礼监秉笔,王安谈不上多喜欢他,却也没给他小鞋穿。王安的身子骨近来不太好,指不定哪天早上没醒过来,掌印未必就一定是曹化淳的。王体乾是个懂得从长计议的人精,万岁爷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是姓王的供职御膳房的时候,他就晓得‘烧冷灶’,常给太子的慈庆宫里偷偷送补品。” 魏忠贤冷静下来。 郑海珠说得没错,王体乾万一忽然成了司礼监掌印了呢?他在这时候叫嚷与王公公的夺妻之恨,还有好果子吃么? 冷静下来的魏公公,回到南海子家中,搂着丰满迷人的印月时,硬是压着怒火,没叫她看出来。 几天后,魏忠贤对客印月谎称去昌平办差。 翌日,在陈三妮的引路下,魏忠贤躲在王体乾那隐秘的别宅附近。 与郑海珠知会他的情形一样,他先后看到了客印月,与下值后急急来会姘头的王体乾。 魏忠贤咬着后牙槽离开那处,依约回去找郑海珠。 没想到,郑海珠头一句话却是:“老魏,你只是半个阉人吧?不妨碍你跟妇人行房。” 魏忠贤瞪着眼睛:“你怎知道的?” 郑海珠道:“那你就是承认了。你怕什么,我要以此事去告密整你,早就去了。现在你该想想,客印月那样如狼似虎年纪的妇人,明明你能让她快活得上天,她为何去伺候王体乾那头货真价实的阉驴?” 魏忠贤恨恨道:“定是因为,那头阉驴,比我能在宫里说得上话,有路子让她,再回皇长子身边。” 郑海珠点头:“老魏,我可比你更明白妇人的心性。一旦连男人对她们的床上床下的疼爱都不在乎了,那她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为了向新人求得利益,别说给旧人戴绿帽子了,就算让旧人没脑袋戴帽子,也未可知哦。你再好好思忖思忖,下决心了,咱们就继续商量。” 魏忠贤毕竟也不是恋爱脑。 想了不到十二个时辰,他就来告诉郑海珠:“夫人使个巧劲儿吧,帮我将俩人都办了。”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392章 小帮手又投到碗里来 钱谦益说完,就像这个时代许多自信的不普通文士一样,眼睛一眯,大约能显得目光越发深邃。 再将双唇抿了抿,嘴角抬起,下巴颏那把还没发白的胡须,在春风里微微飘动。 所有这些面部装修,仿佛都在比等待客户验收更急切似地,等待「晚辈久仰大名」、「先生大才冠绝江南」之类的惊喜回应。 这是钱谦益早已熟悉了的排面儿。 他这样的世家子弟,又是科场探花郎,虽然十年来赋闲在老家讲学,但南直隶一带,哪个不晓得他的分量? 要不是他在士林中颇有名声,赵南星怎会想尽办法说服叶阁老,在这位东林大才子惹上科场舞弊麻烦后,仍起复他来修撰《神宗实录》? 然而,对面的妇人,眼睛里半点火花也见不着,那神态只似在回忆什么。 短暂的冷场过后,郑海珠才开口:「原来是牧斋先生,听黄老爷说过好几次。」 钱谦益心下不悦:我的名气,还要黄尊素的嘴来说吗?你本就是从南直隶发迹的,会不晓得我? 这位郑氏,果如赵南星所言,除了与黄尊素和卢象升交好外,对他们东林门下真正的大家与骨干,连场面上的恭维都懒得装了。 「噢,黄尊素呐,」钱谦益勉强端出礼贤下士的风度,「他向老夫禀过夫人的情形。老夫听后,觉得夫人很不容易,一个女子,竟能入文华殿进讲。」 多么熟悉的配方。 看似感慨,实则矮化。 郑海珠淡淡笑笑:「确实,当初承蒙杨、左两位老爷,还有孙翰林,多加照拂,晚辈才能成为皇子的师傅。」 「唔,如此,老夫倒要考考你,」钱谦益继续往自己的配方里加料,「你可知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在文华殿的旧事?」 「晚辈不知。」 「你并非久在宦场,不知道,也不奇怪。当年圣上刚过冲龄,入文华殿进学。有位讲官,不懂规矩,拜完孔圣人后,站到了一对铜鹤后头。这是大忌讳,好在圣上自幼宅心仁厚,示意侍从们将铜鹤悄悄挪动,令那位讲官站在了鹤的前头。这个故事,夫人今日听后,应当说与太子和信王听。」 郑海珠点头:「好,晚辈记下了。如今的文华殿里,倒是未见到钱公说的那对铜鹤了。不过,晚辈身为师长,正可请大明的储君与亲王想一想,所谓‘仁",不是像酒楼招牌那样挂在门楣上的,而应付诸言行。假鹤终究只是一件礼器,虚名终究只是一阵浮云,善待活人,才是明君贤王风范,也是吾等读书人孜孜以求的。」 钱谦益听着听着,就觉得不对了。 「酒楼招牌」?「假鹤」? 这妇人莫不是在讥讽以赵南星的号命名的「鹤亭楼」? 钱谦益何曾会去反思自己念叨铜鹤旧事以显示资历的可笑之处,只定论郑海珠,确实心眼小,半分被教训的亏也不肯吃。 唯想起赵南星交待的本门利益,才没有沉下脸来,挥挥袍袖道:「夫人有悟性,不错。你去忙吧,老夫也要去国史馆了。」 郑海珠行礼别过。 仿佛配合思忖的节奏,她往文华殿去的脚步,比方才略缓了些。 今日,终于和钱谦益打上了交道。 后人熟悉的「水太冷、不能下」、「头皮痒、剃个头」等与这个晚明东林重量级人物有关的轶事,是真是假,是体现了他降清偷生的懦弱可鄙,还是表明了他曲线反清的独特智慧,郑海珠在心里挂个号就可以了。 毕竟离史料记载的清军入侵江南,还有二十年,不要用宝贵的大脑空间去辨析那些。 眼面前需要琢磨的是,钱谦益接下来 的仕途安排。 历朝历代,给先皇修《实录》,往往是文臣获得升迁的跳板。 钱谦益如今属于「春坊官」序列,不仅避开了刚刚启动不久的「京察」,而且意味着官职清贵,能接近皇家成员。 再想到孙承宗外调成为封疆大吏,而赵南星已是礼部尚书,郑海珠猜测,东林的策略,还是走帝师和紫禁城智囊团的路子,让钱谦益替代孙承宗。 钱谦益去年在江南做乡试主考官时,遇到科场舞弊案,他难辞其咎,被停职在家。 饶是如此,朝廷没过多久就又把他弄到京中来,郑海珠相信,这不仅仅是赵南星的能量大。 铜鹤的故事! 郑海珠忽地驻足。 对,钱谦益那种官场中年男的得瑟,确实好笑,但他讲的,也并非全无启发。 十岁出头的朱常洛,就有那般举动,未见得是长了一截菩萨肠子,而或许更因为,他从小的环境,令他心府深沉。 这样的人,不惑之年登临大统,过了问政的生涩期后,绝不会任臣子摆布。 朱常洛召见她郑海珠奏对议事时,总是将她在国防外交与财政开源的功绩,笑眯眯地拿出来褒奖,「朕之女诸葛」、「泰昌张居正」之类的溢美之词,都不吝啬给,也认可她关于商周祚、熊廷弼、杨涟的人事安排提议。 但一转身,朱常洛很有可能就与王安商量,走了一个东林,进了一个浙人和一个楚人,就也得再进一个东林。 「异论相搅」、「党派制衡」,是帝王心术中永恒的重点回目。 这对她郑海珠来讲,倒是好事,毕竟,她也是一派,是与齐楚浙党、与东林党、与西学洋教党,都不相同的派别。 天子朱常洛越是具备成熟的帝王心术,她的入阁之路,就越有可能铺就。 「郑师傅,你在笑什么?」 半炷香后,文化殿外的院子里,摆弄着形制已颇为成熟的骆驼炮架的朱由检,忽然看到郑海珠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诧异地问道。 郑海珠正在梳理与下一任吏部尚书商周祚见面时的话术,听到朱由检的话,忙自省。 带娃就认真带娃,别分心去盘划朝堂的那些勾心斗角。 「哦,为师在想,有一天,你们这个木架子上的小炮,在塞外,把***那些不可一世的银甲巴牙喇轰得血肉横飞时,肯定特别带劲。」 朱由检也展颜。 郑师傅经常在他俩兄弟面前笑,但朱由检仍保持着对这副笑脸的稀罕。 养母东李娘娘是端庄得甚至显露拘谨的风格,最近一次笑,还是因为朱由检被封信王的圣旨传来。 封王,对于十二岁的朱由检来讲,并没有多么值得欢呼雀跃。 他更喜欢此刻,郑师傅盯着他们的炮架成果,因由衷赞叹和真心畅想,而展露的笑容。 印证他在意的成果多么厉害的笑容。 朱由检在这令人松弛又振奋的盈盈笑意中,脱口而出道:「郑师傅,你下回出京,能带上我吗?」 郑海珠微收笑容,研读着学生的微表情。 朱由检有些赧然,但仍大胆地表达意愿:「我现在是亲王了,若去藩地就国,不也要出京?师傅总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为何师傅能与皇兄能去鲁地,还,还允他做了那许多有意思的事,我却只能在文华殿里?」 郑海珠望了一眼在池塘边整修战舰模型的卢象升和朱由校,诚恳道:「殿下责问得好,是老师我,疏忽了,总觉得,殿下还是冲龄孩童。」 朱由检忙道:「第一,我没有责问师傅;第二,我已经不小了……」 「第三,你要 不要去大同看看?」郑海珠恢复了笑容。 朱由检微张着嘴,欢喜道:「要,要,就去卢师傅任职的大同。」 旋即忽然顿住,讷讷须臾,才开口:「皇兄说,他与你讲了留住卢师傅的法子,被你狠狠地训斥了一顿。郑师傅,其实,此事是我出的馊主意。」 郑海珠抿嘴道:「你皇兄可没有出卖你。」 朱由检看向游走于池塘边,身量已和卢象升差不多高的太子哥哥朱由校,眉头又拧了起来。 「郑师傅,各地已在为太子选妃,我有一桩担心之事。目下,李贵妃搬去了翊坤宫,把那些能干勤快的老宫女都带走伺候她了。太子独自住在慈庆宫,若有了妃嫔和子嗣,先头那客印月,会不会以精于照料女眷幼儿之名,重回宫中?」 郑海珠不由暗自啧啧。 怪不得都说历史上的崇祯帝最是多疑,看看眼前这胡子都还没长出来的朱由检,多么会联想。 嗯,联想得很好,下次继续联想。不仅会想故事,还要会说故事。 郑海珠于是盯着朱由检的双眸:「殿下的担忧,也是我所虑。那,咱们就未雨绸缪。出力戕害过你生母的人,咱们可以设局第一次,就可以设局第二次。并且,要将她在宫里的内应,也收拾了。等收拾完,你安安心心地去大同找卢师傅,看他们练兵。」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393章 接头(上) 大自然的作息,很少因为人间的杀戮攻伐和阴谋阳谋而改变。 泰昌二年的春天,辽海如常开冻了。 濠明商社辽东及华北片区的大掌柜,许三,亲自押着一整船皮货、鹿茸、山珍,自岳父毛文龙的皮岛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南行,来到山海关附近的私港。 依着此前郑海珠为他铺好的关系网,许三顺利地和蓟镇总兵杜松的小舅子接上头,完成了一次彼此双赢的私贩交易。 这意味着,郑海珠和毛文龙,又各自能分到几千两银子,杜松家族转手倒卖给南边来的商队后,则挣得更多。 银货两讫后,许三没有再与杜家人应酬,而是回到山海镇西南角。 那里有商社出资开的一家小客栈。 这样作为情报交换与人员联络点的客栈,在运河沿线的兖州和天津钞关有,在宣大镇的宣府和辽东镇的抚顺有,在松江港、登州港以及朝鲜附近的东江皮岛,也有。 去岁初,郑夫人带着许三走过一趟山海关后,回到京师,就让账房石月兰给他批了预算,把山海镇的情报网点也建起来。 今日,许三在自家客栈歇整到酉时,该来的人进了门。 “许兄,这是依着夫人的吩咐,去年八月以后,从山海镇税关往来的山西商贾的名单。” 程新在隐秘昏暗的内室里,呈上一只信袋。 许三接过来,打开阅示后,心里还算满意。 眼前这个貌如潘安的赘婿,夫人其实只在登州与山海关和他打过两次交道,就从行事细节认定对方可用。 目下看来,这小子手脚确实还麻利,做的情报也细致。 跟账本似的,每个晋商出关时带着多少粮食布匹,申报去辽东交易的地点,回来时走没走山海关,走山海关的话、与出关隔了多久,都记得清清楚楚。 郑海珠当初吩咐要这些数据时,许三略略思忖,就明白了。 建文帝后人勾结女真鞑子的戏码里,与皇太极那边早已有染的晋商范家被纠了出来,山西那边但凡还有通敌的晋商,一定更加小心,不再大咧咧地走张北草原往东,通过努尔哈赤已经联姻的蒙古科尔沁部落转手,向鞑子输血粮食物产。 这些晋商,或许会选择另一条“灯下黑”的道路,干脆以害怕鞑子和蒙古小部落劫掠为由,舍弃张家口,从山海关入辽,就说去沈阳、辽阳、抚顺等处做买卖。 郑海珠很满意许三的领悟力。 “许三,晋商里当然也不都是汉奸,比如常公子,就不是,也没必要是。所以,不可为了那三四颗老鼠屎,错杀一大批。枣花说,鞑子这两年,种地的收成越发不行了,一到冬春就饥荒,几个旗主肯定不能只靠杀汉民出气,除了能抢则抢外,多半还是要从我国的汉奸商贾手上,弄粮食。几个交通要道的情报点,汇总蛛丝马迹后,一定可以锁定张家口那边的其他汉奸。” 至此,许三终于明白,郑夫人很快就招徕程新入麾下的缘由。 而在程新眼里,许三就是他的将来。 当初在登州港对自己点头哈腰、一口一个“总爷”叫着的小伙计,因为跟了郑夫人,四五年后已经成了明里暗里监管各样要务的北边片区掌事。 重新对自己的人生燃起斗志的程税监,办差的主动性如火如荼,自然除了领导交办的任务外,还要有所发挥,提供更多夫人会感兴趣的讯息。 他于是又向许三低声禀报:“杜总兵确实没有苛待那些川军客兵,去年的冬衣都给了的。三月头上,还处置了一起斗殴。川兵的军马,下了一批崽子,蓟州本地兵的一个千总就要去占了,说川军的母马吃的是蓟镇的草,在蓟镇养下的马驹,自应归蓟州兵。” 许三瞪眼:“啥狗屁道理!” 程新道:“确实是狗屁,这些蓟州兵,总还觉得是从前欺负戚家军浙兵的时候。没想到,两边的兵打起来后,杜松派去处置的牙将,直接打了领头闹事的蓟州人十记军棍,罚饷半年,昭告两军,川军是要出塞去驻守复建的大宁镇的,塞外常要野战,马越多,胜算越大,蓟州军欺负川军,就是给自己挖坑。” 许三点头。 大宁旧地很快要迎来马祥麟。杜松这意思,其实已经作好了交还川军给旧主的准备。 杜松未必就真的眼界远阔、善待友军,不过还算懂江湖规矩。 夫人此前礼数做足,送了正蓝旗的人头,眼下又通过海贩,与他利益共享,他才把北关军阀的骄横收了起来。 许三又听程新说了些此地各派文官武将的亲疏关系,一一记下,才给程新发了情报人员都有的饷银,让他回去了。 许三令手下一个情报员揣上已换成密码写法的信,送去京师郑海珠那里。 他自己,则装上京师分号发到山海关的南货,根据货的估值又留了一笔好处费,分别给到杜松小舅子和巡海道的官员后,拿了好比通行证一样的海上令旗,扬帆出港,往南绕过旅顺口岸,再折返北上,往皮岛港口行去。 这个时空里,由于毛文龙凭借抚顺军功,在郑海珠的建议和辽东总兵张承胤的支持下,提前经略东江镇,因而朝鲜的宣川、义州、铁山等地,也比历史上提前了十年,成为毛文龙的后勤根据地。 汉人经商种田都是好手,大明又是朝鲜的宗主国,很快,皮岛北边原本属于朝鲜的陆上土地,就挤满了辽东镇的汉人,或者开荒种地,或者作为辽东、朝鲜与日本货物的中间商,给东江镇驻军生产粮食的同时,也贡献一部分商税。 渐渐地,东江的名气越来越大,被毛文龙控制的义州,因地理位置最好,就在鸭绿江边,开始成为不逊于抚顺的贸易大码头,四方商贾云集。 后世的国际口岸中经常发生的情形,在义州也不鲜见。 朝鲜人和跨海而来的日本人,席地对坐,为高丽参、药材、银质器皿等货物订立契约。 汉人和女真人,并肩而立,对皮毛、棉布、丝绸、茶叶等货物进行检视。 十几年前丰臣秀吉入侵朝鲜的那场战争,商贾们不会忘记,当下建州女真与大明王朝的公开敌对,商贾们更是清楚。 但物产的交换、互市的繁荣,是与战争并行的一套人类逻辑。 鸭绿江边的这些普通个体,此时此刻,更关注的,是对方手里,是不是有自己的族群或者下家,所需要的货物。 许三在皮岛港口等到郑芝龙的船后,拿到了最重要的东西,便与亲信扮成朝鲜商队,北上义州。 他们将在鸭绿江边守着,直至穆枣花出现。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394章 接头(下) 朝鲜,义州。 临近四月,鸭绿江边已是芳华处处、绿意融融。 但春风中的花草香,又时常被牲口粪便的气味盖过。 江畔星罗棋布的商贸聚集点,以及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与远近村落宁谧的田园风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少女阿雪,头戴草帽,身穿掩盖婀娜曲线的土布袄裤,背着装满药材的筐子,就像此处常见的商贾男子一样,鱼儿似地穿过骡马市和大片堆着兽皮的摊头,来到一家卖白参山珍的小货栈。 “只收人参,不收东珠吗?”阿雪问道。 晒参的伙计直起身,并未露出听到女子声音的诧异,只是斜睨着阿雪,没好气道:“两个眼睛是画上去的吗?没见这是山货铺子?” 阿雪却满脸天真:“江里的珠子不收,海里的珠子总收吧?” “老子从没听说过,海里有珠子。” “大明什么好东西没有?你不知道合浦吗?” 听囫囵这句暗语,伙计终于目光一闪,四下看了看,绕到阿雪身后,作势翻检最上头的药材,低声道:“进去吧。” 货栈深处的小屋里,许三摘下朝鲜商贾常戴的黑笠帽子,打量着初次见面的阿雪。 已由枣花细致教过情报人员联络规矩的阿雪,知晓在这个体系内,上下级之间地位再是悬殊,下级禀报时也要看着上官,让上官随时判断自己的眼神与表情。 阿雪于是直视着许三,开始说第二套暗语:“大哥买海东青吗?训好了,能给主人抓天鹅。” 许三道:“主人自己不能抓么?” “忙着杀鞑子,哪有空。” 许三冲门外的伙计点点头。 伙计将门关上的霎那,许三已沉下脸来:“穆姑娘安好?” “上官放心,穆姐姐没事。她身边有鞑子监视着,出入都很小心。我叫阿雪,是莽古尔泰府里的婢子,穆姐姐让我出来卖货换钱,鞑子们瞧来,她这是仗着三贝勒喜欢她,随意使唤我,就不会起疑。” 许三打断她:“你怎么跟了穆姑娘的?” 阿雪的视线低了低,轻微地翕张几次鼻翼,很快又抬眼道:“我姐姐,被正白旗的一个甲兵糟蹋了,原本和她定亲的人家退了亲,正白旗那个混蛋又来纠缠,让我姐姐给他做妾,我姐姐气急拿剪子扎了他,甲喇额真就在旗人们面前吊死了姐姐。莽古尔泰和德格类是正蓝旗的,与皇太极最不对付,府里下人们也爱说正白旗干的坏勾当,穆姐姐听说此事后,就帮我杀了那个甲兵。我……爹娘很早就累死了,姐姐只比我大两岁,但就像我娘一样。” 许三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和外甥,还有大仇得报那日战死在滦河边的姐夫董旺。 许三定定神:“好,你继续说。” 阿雪道:“穆姑娘发现镶红旗的岳讬,也跟着来了。姑娘说,反正要过几天拿到货才没破绽,上官这里要是人手够,就先助她演一场戏,让女真鞑子更信任她一些。” …… 两天后的晌午,岳讬从毡帐中钻出来。 阳光很好,照得江面仿佛撒了金子。 岳讬眯了眯双眼,恍然间,似乎回到两年前的崇明岛。 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他给明国寡妇阿娅的女儿做完木头小车,陪她拉着车,去江边捉蟛蜞,一抬头,就看见浩浩长江,亮如白练。 那是一个间谍,在异国的土地上,难得会忘记心中诡计的时刻。 岳讬往鸭绿江边踱去,然后站定,四顾张望。 义州的实际控制者是明国的将军,所以汉人与朝鲜人,都与被建州女真掠为奴隶的辽民截然不同。 他们经过女真人的身边时,直着腰板若无其事,绝不会像八旗牛录中的包衣们那样,立刻惶恐地退到一边,干脆地趴下。 “连这里的汉人,都像崇明那边的模样。” 岳讬被再次生发的感慨唬了一跳,懊恼于自己怎么像中了邪一样。 他是来这里给一向器重自己的皇太极叔叔办差的,不是来对乌泱泱的扎堆尼堪们触景生情的。 佟家那个比很多女真格格还趾高气昂的佟喜玉,让自己的家丁勾搭上了穆枣花的女包衣,吉兰泰。吉兰泰告诉他们,穆枣花今年来义州的互市,不光要倒腾皮货山珍,还要通过朝鲜商贾,从倭人手里买铜。 皇太极立刻推断出,穆枣花应是要帮着莽古尔泰,先于正白旗造对火炮。 佟家自告奋勇要来义州看看情形,皇太极却只分派他们往西边的关内找找旧时人脉,去弄明国的铜,而让岳讬独自到鸭绿江边寻找朝鲜人。 岳讬明白,叔叔抓住一切机会让自己立功。说不定哪一天,父亲代善触怒了祖父努尔哈赤,皇太极叔叔便可以趁机进言,把正红旗也分到他岳讬名下。 倘使叔叔又继承了祖父的两黄旗,他们叔侄统领五个旗,莽古尔泰和德格类兄弟,就不会再构成威胁。 岳讬想到此,振奋起来,捋一捋脑后的辫子,戴上皮帽,转身往临时容身的毡帐走回去。 暖风送来一股浓香。 “什么味道?”岳讬问一个亲随。 “回主子,是朝鲜人做的酱汤泡谷子,奴才赶紧给主子去张罗一碗来?” 岳讬顺着亲随手指的方向看去,几十步外有两个朝鲜人生灶卖吃食,几个马贩子模样的朝鲜商贾,则端着陶盆,蹲在旁边狼吞虎咽。 “我也过去,正好问问,他们认不认识卖铜的。” 朝鲜小贩看到又来了生意,麻利地添了一大碗酱汤泡饭,又殷勤地舀起大勺泡菜,往饭上堆,一面操着夹生的汉话:“好吃,好吃。” 岳讬头一回看到朝鲜人的吃食,闻到酱汤香气扑鼻也便罢了,毕竟女真人也会做豆酱,但这个泡菜实在是红艳诱人,与女真人吃惯了的酸菜很不一样。 岳讬一时食欲大增,抄起筷子就去夹泡菜。 不料近旁看着也是过来买吃食的几个商贾中,忽然有一人倾身过来,手起掌落,掀掉岳讬的陶盆。 “不能吃!他们要毒死你!” 岳讬本能地一跳脚,避开飞溅出来的滚烫酱汤和砸向地面的陶盆。 定睛看清说话的女人的脸,岳讬失声道:“穆姑娘?!”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395章 上钩 岳讬话音刚落,穆枣花身后几个既是监视她、也是护卫她的正蓝旗旗人,已冲了上来。 但两名卖酱汤饭的朝鲜小贩,反应更快,扔了炊具,三步并作两步地闪身到马前。 先前蹲在地上吃东西的马贩子也一跃而起,与朝鲜小贩几乎同时翻上马背,抽动缰绳,嘴上呵斥着,猛夹马腹,往鸭绿江西南方向的山坳狂奔而去。 原来他们竟是一伙的,连马的数量都正好每人一匹。 正蓝旗的护卫们,见敌人刹那间已奔得远了,只得放弃追击。 「他们不是朝鲜人,是汉人。」穆枣花一面走到食摊上翻检各种小碗和罐子,一面与岳讬说道,「前年,我从姓郑的手下逃出来,就是在义州变卖偷出来的首饰,才换到的盘缠往蒙古去。那年,我就晓得,北边宽甸,有些和你们建部结仇的辽民,聚集于义州附近做山贼,每年互市时,专门给女真人下毒,再卷走财货。」 岳讬绷着脸,盯着穆枣花。 「有了,就是这个,」穆枣花把一个小罐子递过来,「砒霜。我昨天在骡马市,就觉得这伙人不对头,不怎么招徕主顾,也不去相马,眼睛尽往女真商贩身上招呼。」 「主子,你看!」身边的家丁也叫起来。 岳讬寻声看去,但见飞过来啄食地上米饭的乌鸦,先后扬起脖子,姿态古怪地甩动脑袋,继而振翅欲飞,却只扑棱到一丈多高的地方,摇摇晃晃飞了一小段,纷纷跌落下来,歪在地上抽搐。 穆枣花道:「酱汤饭滚烫,砒霜受热,会有很重的大蒜气味,所以不能直接放进汤中。但是朝鲜人做的泡菜,本就蒜味大得很,砒霜拌在里头,异味就不太闻得出来。」 岳讬对饭里有毒已无疑义,他只是冷冷道:「你对下毒很在行?」 穆枣花摇头:「不在行。那年窝在此处,听马贼们在酒馆吹牛时说的。义州是明国地盘,汉人不必夹着尾巴。岳贝勒,你们男子杀人越货得手后,若又喝高了,实在比母鸡下出了蛋,叫唤得还欢呢,隔老远都能听见。」 「你个奴才,怎么对主子说话的?」岳讬的亲随暴喝道。 「穆姑娘不是奴才,她和佟家姑娘一样都是旗人,」岳讬做个手势制止亲随,脸上霜意也渐渐淡去,向穆枣花道,「你晓得我也会来义州?」 穆枣花坦然:「原本以为是佟喜玉他们来,毕竟,佟家的狗,来我家偷腥,不会是真的要和我的女包衣私奔吧。」 岳讬眼神微动。这个汉女在敏锐机警之外,竟还有毫不掩饰的耿直,仿佛因为自己足够悍勇,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似的,故而行事不需要藏着掖着。 岳讬笑了笑:「奴才偷汉子,原来主子早看见了。」 年轻的贝勒,口气中有讥诮。 他其实并不像叔叔皇太极那么喜欢佟家,虽然,佟家与他一同深入过明国江南执行谍探计谋,这回还靠男色打探出了穆枣花的行程。 但在岳讬看来,佟家人与穆枣花不一样。穆枣花像母豹子,能冲进川兵那种虎狼之师,射杀有负于她的旧主,还把德格类救了出来。佟家人则像狗,在他们女真勇士脚边摇尾乞功,讨口饭吃罢了。 并且,那年初夏,佟丰年没能将阿娅母女带上离开崇明岛的船。 远处传来响亮的几声铜锣音,今日开市了。 穆枣花爽快道:「我既已是旗人,自要守大汗定下的规矩。贝勒到了义州,义州就只有一位主子,其余商贾皆是奴才。贝勒若与我这个奴才一样,是来此处买铜,我便为贝勒领路。」 岳讬脱口而出:「你不怕三贝勒生气?」 穆枣花忽然沉了脸:「生什么气?三贝勒是光明磊落的性子。我 们正蓝旗想造好炮,难道就一定得盼着其他几个旗哑火么?」 岳讬面色一滞,但很快转了赞许之意,点头道但随即换了赞许之意,点头道:「好,与你一路。」 …… 穆枣花带着岳讬,在各个市口转了大半天,经过好几个颇有些规模的朝鲜商贩聚集处,穆枣花却并不上去攀谈。 「岳贝勒,这些朝鲜人,不能打交道。」 「嗯?为何?」岳讬正想问。 「你看他们买的,只有皮货和辽北的山珍,卖的棉布却像是鲁地的,这说明,他们往来于义州与皮岛之间,一定和明国人很熟悉。姓郑的恶妇给毛文龙出过主意,东江镇要严禁铜铁刀剑私下交割,悬重赏纠察此类买卖。我前年来的时候,就见到毛文龙的兵卒抓过卖戚家刀的贩子。所以,如果我们贸然去问,说不定很快就成了陷阱里的猎物。」 穆枣花一面解惑,一面目光如炬地打量新入场的商贾,最终还是无奈叹气:「今日这些朝鲜人,都像是宣传铁山一带来的,再等等吧。」 如此吊了岳讬两天胃口。 第三日,穆枣花终于和许三派出的情报员,开始演戏了。 「岳贝勒,你瞧那两个穿蓝袍子的朝鲜人,他们面前的草编袋子里,装的晒干的海货,叫作俵物。他们应是从朝鲜南边的倭市过来的,就是说,他们常和倭国贩子打交道,而且不跑皮岛,否则为啥没有皮岛的海货呢。」 岳讬到了此时,只觉得穆枣花确实很有跑码头的江湖经验,已将她当成了开山辟路的向导般,忙示意道:「好,你去问问。」 免费阅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掌上阅读更方便。 396章 放长线 没多久,穆枣花和正蓝旗的旗丁,先各自抱了不少俵物回来,装在独轮车上。 岳讬明白,那是先用成交买卖,套套近乎。 穆枣花再次折返与朝鲜人打交道,则花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 期间,朝鲜商人中的两个小子,还离开了一会儿,又出现。 最终,穆枣花与朝鲜人交换了什么东西,谈话才结束。 回到鸭绿江边的毡帐,穆枣花道:“他们朝鲜南边的庆州人,确实和倭国有船私贩,可以运铜,但走陆路过来,费时不说,十有八九要碰到毛文龙的军兵盘查。所以只肯运到会宁东南的海边,让咱们自己出人运走。” 岳讬虽对朝鲜国的大部分区域一摸瞎,但对“会宁”这个地方却很熟悉。 那一处在朝鲜最北端,紧邻建州女真发迹的图门江。 建部不断壮大,为了更方便地抢掠西边的明国,才将老巢放在萨尔浒附近的赫图阿拉。 岳讬拿起一根小树枝,在江边潮湿的泥地上划了几道,若有所思。 与此同时,穆枣花的头脑,也在高速运转,根据眼前猎物的反应,谋划请君入瓮的话术。 如果说,两年前在吴公子墓前对着郑夫人立下的誓言,是拉开战幕,一年半前在蒙古草原与夫人演完苦肉计,是初战告捷,那么,随着深入建州狼群的步步为营,为吴公子个人报仇、以表达自己炽烈爱意的想法,不再成为缠绕穆枣花的唯一情愫,一种比战术更高的战略意识,逐渐占据她的脑海。 她开始明白,郑夫人所说的与狼共舞、铺设陷阱的重要性,更开始去理解,许三设法传达给她的郑夫人分化鞑子军事力量的设想。 身为关键人物的成就感,实施设想的使命感,令有过饥饿与屈辱经历的穆枣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亢奋。 仿佛原本尘埃里的螟蛉,终于变成了雄鹰,与同样机警敏锐又杀伐果决的同伴,遥相呼应,俯瞰原野上的鼠类,左右他们的命运。 “岳贝勒,朝鲜人要的价,不算离谱,毕竟如果运普通货物,倭船开到庆州附近就可以了。而现在,他们要往北多走很长的海路。” 穆枣花探寻地看着岳讬。 “没有嫌贵。”岳讬只简单地吐出四个字。 穆枣花盯着地面,突然装作悟到了什么,眼中神采明亮:“贝勒,咱要不干脆把会宁占了,在那里开个港?就像明国的登州和松江一样,将来不但能接倭国的运铜船,还能接倭国的运粮船、运布船。” 岳讬亲随中的领头者,不屑道:“朝鲜人那么多粮食,大汉和贝勒带我们去抢不就行了,还要从倭国买?” 这人原就是巴牙喇,从少年到壮年,劫掠弱者的丛林思维早已根深蒂固,此番见自家镶红旗的堂堂旗主,与正蓝旗旗主的一个汉女姘头讲话,居然没有主子对奴才的威压感,心中不免升起微妙的嫉妒,终于脱口而出地讥讽。 穆枣花口气沉定地回应道:“这回咱们来,也亲眼看到了,朝鲜国王巴不得明国人出力给他们挡着咱们大汗,所以皮岛到义州都是毛文龙所部的明军,咱们怎么抢粮食?况且,我想得更长远些,日本人不是从前就要占朝鲜么?咱们将来,可以和他们联手,故而,用咱们的皮货山珍,和他们换铜换粮,只是交好的第一步。” 巴牙喇赳赳武夫而已,抡起狼牙棒来,所向披靡,说到“上伐其谋”这种需要脑子的事,哪里能接得上,再是不服气被一个尼堪女包衣在主子跟前下了面子,也只得哑火忍着。 岳讬则闷闷地“唔”一声,丢了树杈站起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穆枣花:“你怎么分辨是倭国的铜块?” “倭国的铜是紫铜,发红。姓郑的不但勾搭颜思齐,还勾搭他的小弟郑芝龙,松江炮厂开张的时候,是郑芝龙从濠境炮厂的弗朗基人手里买的日本铜,就像现在我们要通过朝鲜人一样。” 岳讬点头:“那你再去和朝鲜人谈吧,你们正蓝旗定多少,我们镶红旗也定多少。” 穆枣花没有踟蹰地追问:“正白旗主子那边,要定吗?” 岳讬浅浅地笑了笑:“你既说过莽古尔泰心胸开阔,那你就替正白旗也定一些。” “好,朝鲜人住得不远,我现下就去与他们定契,贝勒派个亲从,与我同往吧。” 太阳快要落山时,穆枣花就又出现在岳讬的面前了。 “谈妥了,朝鲜人让咱们五月头上去会宁等着。”穆枣花道。 岳讬算算会宁回到赫图阿拉的路程,略显可惜:“尼堪工匠说的失蜡法,天热不奏效,就算今年弄到了铜,也得等天凉了再造炮,阿玛若秋天要打开原和铁岭,仍是没有大炮。” 穆枣花脱口道:“还有泥范法可以琢磨呀。泥巴比蜡好伺候,我和阿娅在松江的时候见过。” 发现岳讬忽地沉默,穆枣花才意识到什么似的,声调立时低了下来:“对不起,贝勒,我不该提阿娅。” 岳讬摆摆手,看向一旁搭石头架柴火的阿雪。 泡菜下毒事件后,穆枣花带着正蓝旗的旗丁搬过来和岳讬比邻而居,还在集市上买了几口朝鲜人的铁锅,又以明国人的装束和口音,问附近老乡买了粮米蔬菜和野味,自己生火做饭。 米香混着肉香飘散开来。 两旗的旗丁亲随们,在饱腹的满足感滋养下,心情都不错,叠起石堆,比赛射出小箭的准头。 岳讬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扭头发现穆枣花不见了。 他警觉地走向自己的巴牙喇:“那个汉女呢?” 巴牙喇一副终于逮到机会表功的模样:“主子放心,奴才就怕正蓝旗那些傻狍子不够机灵,万一她实则还是奸细、去找明国人,傻狍子们都没发现,所以奴才一直盯着她呢,她方才从帐子里拿出个烟杆,喏,在石头滩那儿坐着抽呢。” 岳讬拍拍亲随的肩膀,转身往江边走去。 “贝勒心里还有她吧?我也是,有时候还能梦到一两次,阿娅在给我烙饼,她的手艺,可比阿雪好多了。她特别像我妹妹,我妹在山东老家是饿死的,我偷到吃的背回去时,她已经断气了。后来和阿娅一起给姓郑的当差,我还以为老天爷心善,又把妹妹还给我了。” 岳讬刚在穆枣花身边坐下,就听她开口说个不停。 岳讬看着水鸟翔集的江面,等身边的女声停止,才道:“是我害了阿娅。” “是她自己蠢!”穆枣花突然有些激动起来,“我也是到了赫图阿拉才渐渐听说,贝勒当初想带她一起走的。她为什么要留下?她要做忠仆,那主子是个值得跟的吗?姓郑的恼火自己的左膀右臂被佟家人射死了,就迁怒阿娅,逼她撞了刀口。不,我甚至觉着,是姓郑的在审问时把阿娅杀了,对外编个畏罪自裁而已。” 穆枣花说到此处,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嘴,默然片刻后,打开铜质的烟头,语气凄然:“阿娅在辽阳生孩子,胞衣三天才下来,她疼得不行,我求姓郑的给她一口阿漂母膏缓一缓,姓郑的不肯,说这点痛若也受不住,不配给她当狗。” 岳讬盯着烟丝中晦暗不明的那点固体:“就是这个?” “对,”穆枣花用铜针拨了拨膏体,“这是今日问朝鲜人买的。身子疼,吸这个管用,心里难受,吸这个更管用。” 岳讬的手伸过来。 穆枣花微叹一声:“贝勒别吸多,这个比旱烟劲儿大。” 岳讬在新鲜异样的感受中,闭上了眼睛。 “穆姑娘,我在明国呆过,知道你说得对。占下会宁,我们就不是旮旯里的狍子了,就能见到船,和船上运来的各种好东西。” 397章 建奴也有奏凯时 离开朝鲜义州,北归赫图阿拉的路走了四五天后,岳讬和穆枣花的队伍,刚到建州女真实际控制的宽甸,守城的一个甲喇额真,就激动地来禀报。 “主子,咱们快要把鹅毛城打下来了!” 岳讬目露喜色。 鹅毛城在清河的东南、瑷阳的东北,离已经被后金占领的牛毛寨不到百里路,原是明军最早在辽东都司设点的卫所之一。 鹅毛城的规模不如鸦鹘关大,但亦可看作清河与瑷阳的守钥之地,算得上军事要冲。 若真的奏捷,这可是自万历末年打抚顺狼狈溃败后,金军四年来头一回攻下明国的重要堡垒,必定会比征服叶赫部,还要鼓舞建州人的士气。 穆枣花在岳讬的目光扫过来之前,已呈现出同样的惊喜:“我就说,德格类是好样的!” 心里却着实漫上忧虑。 她这次去义州寻找朝鲜商贾,南行没多久,就已看到莽古尔泰的弟弟、正蓝旗小贝勒德格类的军队。 努尔哈赤有了身体明显衰老的迹象,头脑却仍保持着一位老辣军事家的水平。他总结了抚顺吃瘪的教训,并且没有那么快地相信归顺的叶赫部,所以不会在开春,就直接气势汹汹地冲向北边的开原和铁岭,而是先把南边的明国军堡拔掉几个,以免初秋率军杀向开、铁方向时,东江的毛文龙所部从镇江,经凤凰城和瑷阳,迅速地往北推进,从而袭击后金的赫图阿拉老巢。 穆枣花在义州时,通过阿雪之口,告知许三,原来的清河守将邹储贤,因军功升至抚顺参将后,镇守清河堡的游击张培在鞑子眼里也是个狠角色。但今岁正月里,张培病故的讯息传到了赫图阿拉。 饶是穆枣花与许三,都估计到清河周遭的军防会在新守将上任前,变得薄弱些,却没想到,这个春天还没完全过去之际,鞑子就能啃下一个具有卫所基础、兵力也不少的城池。 而且鞑子这边,带兵的还是曾在滦河被川军生擒过的青涩小贝勒,德格类。 穆枣花作为正蓝旗的人,听闻此讯,面上自要作出骄傲之态。 对面的甲喇额真,却是个老建州了,明了镶红旗旗主岳讬,亲正白旗、远正蓝旗,忙讨好地对岳讬道:“主子,正蓝旗到了鹅毛城没多久,正白旗的人也到了。” 岳讬“哦”一声,倒没太奇怪。 大汗怎会不知道德格类的斤两,肯定得加派人手。 攻寨子与平时抢东西不一样,努尔哈赤喜欢让不同旗的牛录,打同一座军事堡垒,以激发他们争抢军功的悍勇劲头。 “皇太极叔叔派谁带兵的?” 那甲喇额真道:“是个毛都……哦,是个牛犊子一样狠的娃娃,叫鳌拜。” …… 鹅毛城外。 岳讬站在染着新旧血迹的草坡上,打量面前的小将。 小将也是骁将,击退了好几股明军的援兵。 “鳌拜,我怎么没在皇太极叔叔身边见过你?”岳讬问道。 “回主子,奴才的阿玛,一直在瑚儿哈那边管束着包衣们,去年腊月才带着奴才回的赫图阿拉。大汗就让咱们,入了正白旗。” “瑚儿哈?”穆枣花插嘴道,“那是何处?” 只有十八岁的鳌拜,瞅瞅面前这个没比自己大几岁的妇人,见她耳朵上只有一个耳洞,女真话也口音奇怪,估摸着就是父亲与他说过的,和佟家女人一样的归顺汉人。 那岂非是正蓝旗的?怎地与岳讬并肩来到战场,还敢就这么大咧咧地插嘴。 岳讬却口吻平易地解释:“瑚儿哈,就是黑水那边野人女真的一个部落,十年前大汗亲征,平定了几块地方。” 又转向鳌拜道:“听说,鸦鹘关和瑷阳那边来过援军?” 鳌拜年轻气盛,急于表功,扬声道:“回主子,统共来过三股,但不知道他们是蠢,还是心不齐,不一块儿发兵,前后相差了十来天,都被奴才打退了。鹅毛城里的守军,也不敢出来。” “好!”岳讬脱口赞道,“叔叔说得果然没错,对明军这种卫所城,应该围点打援。” 岳讬像评说狩猎技巧的猎户般,比划着。 穆枣花已经能听明白非常复杂的女真话,她记下了眼前这个鳌拜,更记下了皇太极推崇的攻城战法。 郑夫人说过,要尽可能多地传回鞑子的军事部署和人员变动,尤其盯着正白旗的皇太极,摸清这个旗主喜欢的出兵路子,弄明白他帐下又归拢了哪些小贝勒和新的将领,以及与其他几个旗主的明争暗斗进展如何。 正交谈间,前方城门方向传来喧嚣声,混杂着女真人的欢呼嚎叫和汉民的凄惨哀嚎。 鳌拜兴奋道:“德格类主子破城了!” 岳讬翻身上马,带领诸人冲下草坡。 全身银甲的德格类接到传令兵的消息,也催马来迎。 岳讬的旗主身份,比德格类高一些,但血缘辈分来讲,德格类与皇太极平辈,是他叔叔。 岳讬在马背上率先抱拳,朗声道:“恭喜德格类叔叔立下大功!” 德格类马鞭指向鳌拜道:“他的功劳也不小,还是八哥会挑人,更会用兵。” “八哥”便是指的“皇太极”。 鳌拜知趣地下马,向德格类行大礼。 去岁跟着父亲回到赫图阿拉后,鳌拜就听建州贵族们嚼舌头,莽古尔泰与德格类两兄弟,因母亲离奇死亡而不和,德格类对皇太极与岳讬也远没有莽古尔泰对他们仇视。 此番联兵攻打鹅毛城,鳌拜果然没有感到德格类给自己这支正白旗人马使绊子。 德格类的目光,却在看清纵马跑过来的穆枣花时,变得狐疑起来。 “我在义州遇上了岳贝勒,”穆枣花简单地说了句,就换了建议的口吻对德格类和岳讬道,“两位主子,城里的百姓杀了太可惜,不如把他们带回北边,分给各旗做包衣。” 鳌拜冷笑一声,指着前方:“我们不杀那些尼堪,那些尼堪可已经开始吃他们自己人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少踉踉跄跄、形如骷髅的汉民,从大开的城门涌出来。 有的去翻检明军的尸体,想从死尸身上寻到干粮。 有的连跑这么几步都体力不支,歪倒在地上,犹自伸手揪着野草,混合着泥土往嘴巴里塞,仿佛那是能续命的最后希望。 更有一些,不管不顾地扑向已经抛下武器、向女真人投降的明军,要张嘴咬他们。 金兵一边骂着,一边上前拉扯,竟拉不开。 鳌拜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快饿死的人,力气这么大。唔,这几个包衣不错,干活一定行。” 岳讬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问德格类:“围城多久了?” 德格类道:“一个半月。果如阿玛所料,清河守将病死了,底下乱哄哄的,春粮没运过来。此前我们审了一个俘虏,说城中没有存粮。这个鹅毛城的守备,很硬,不肯降,能撑那么久,还有几次骑马出来打我们,应是在城里杀人吃了。” 鳌拜附和道:“奴才也逮到过逃兵,说是自己的一个相好,被砍成好几块,烤了。主子们瞧,明国男人真是孬种,打又打不过,还梗着脖子不肯投降咱们,吃起自己的女人来倒真带劲。” 穆枣花闻言,心中骂道:小畜生,如果不是你们这些鞑子攻城,她们怎么会没命! 她紧攥着手里的缰绳,很努力才忍住了怒火,只维持着面上淡淡的怜悯,幽声道:“啥时候都是女人遭罪。” 岳讬瞥了她一眼,对德格类沉声道:“你们还有多余的干粮的话,给那些尼堪一点,续命,枣花姑娘说得对,都是男丁,杀了或者饿死了,太可惜。明军投降的俘虏,也带去赫图阿拉。” 德格类吩咐手下去办。 几人策马进了城,只觉腐尸与屎尿气味扑面而来,远比战场的血腥气更令人作呕。 鹅毛城不大,但辽东许多军镇同时也有商贾中转站的色彩,故而城中商铺、客栈与民宅混杂,此际都挤满了金兵,乒铃乓啷地翻箱倒柜,掠取值钱的东西,翻出的衣服则直接一件件地穿在身上。 德格类当然不会制止手下这么做,但他忽然想起方才岳讬观察穆枣花的眼神,心里一动,扭头吩咐跟在身边的白甲亲兵:“传令下去,东西可以拿,不许在这里糟蹋妇人。” 众人行至军衙,只见门前的石板街上也是吵闹一片。 却不是金兵在哄抢财物,而是明国衣装的汉人,围成一圈,往圈里扔石块。 德格类的亲兵迅速上前,一通呼喝,将众人赶开。 只见地上躺着三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其中一具胳膊上缠着绷带。 “主子,是鹅毛城的把总和他的两个家丁。那些尼堪说,是把总劝守备不要投降,才让城里饿死了那么多人,现在守备战死了,他们就拿把总出气。” 亲兵话音刚落,之间不远处奔过来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边跑边怒斥:“你们还是人吗!徐将军杀了自己的马,给你们吃,否则他就算受了伤,也能跑出去。” 男子跑过来跪下,确信姓徐的把总已经没了气息,更是目眦欲裂,起身扫视一圈,就扑向手上还拿着沾血石块的同胞,挥起拳头。 砸死把总的城中百姓登时又围上来:“打死你个臭书呆子,整天忠啊义的,怎么不见你能杀几个鞑子!” 德格类挥了挥手,亲兵忙又上去人扯开。 “将此人带过来。”岳讬在马上叫道。 398章 翻云覆雨 那挺身而出、文士长袍的男子,抹了一把鼻子下的鲜血,整理袍袖,搡开德格类的亲兵,说了句「我自己会走」,便昂首来到侵略者的马前。 岳讬居高临下看着他,口气却不凶戾:「你住在本城?叫个什么?文官还是商贾?军户还是民户?」 文士道:「老子非官非商,但大明百姓有名有姓,老子叫夏文明,本城民户。」 「你戴的这个,是明国读书人才有的头巾吧?」 「是又怎样?」夏文明冷冷道。 岳讬仔细听着。 岳讬对另一个亲兵吩咐了几句,亲兵领下彻夜看守夏文明的任务,也跟了过去。 天上的月亮,从满月,变成星月。 岳讬抬手阻止,继续道:「听说你们明国的读书人,最看不起当兵的。你倒是和他们不一样。」 德格类被穆枣花一串诘责问住了,恍然又回到当年在蒙古逃亡时、被她一阵抢白的情境中。 从义州北归的途中,穆枣花与他深谈过,自己其实更认可四贝勒皇太极的做法,宽待汉民包衣,并且要慢慢地招抚满汉边境识文断字的明国人,就像当初那个从抚顺弄来的范文程一样。虽然范文程最后死在北京,但毕竟潜伏了大半年才露馅,这至少证明,汉人无论是加强大金国的内部文治,还是被派出去做谍探,都有用。 穆枣花则观察着两个贝勒交谈时的细微表情。 「夏先生家中,一片狼藉。」穆枣花道,「邻人说,是砸死把总的民户们干的。」 很快,她先于两个真正握有生杀大权的男人,作出了反应。 「所幸先生是独居。贝勒,我怕晌午那些人,再攻击夏先生,可否让他今夜先在此处安身?」 岳讬皱眉,继而轻哼一声:「他不喜欢汉人,可你不就是汉人吗?」 那些住在崇明的日子里,郑夫人也是坐在院中的月光下,与她传授着体察男子心绪与情愫的机宜。 「没吃苦,倒是吃到真正的好东西了,」穆枣花从阿雪手中接过烟杆,「就是这里头装的玩意儿,和那时候在蒙古救你命的芙蓉壳汤,算同一朵花开出来的。不过,那个汤,是药,这个神鸦膏,是补品。」 德格类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孔,气息因恼火而急促起来:「你,你,你不许这样说我与福晋!」 穆枣花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月光。 德格类见穆枣花没有拂袖而去,不知怎地,气竟消了些。 她转身坐在洒着月光的石头上,对早已怯怯退远的阿雪道:「把我的烟杆子拿来。」 冒出的这句话,透着清澈而愚蠢的稚气,与主人白日里指挥攻城时的杀伐凶狠之气,如有天渊之别。 穆枣花浅浅笑了笑,忽地想起什么,嗫嚅地补充道:「岳贝勒莫说是我提的点子,我怕三贝勒不高兴。」 暮色四合时,岳讬的亲兵,带着穆枣花和夏文明,从城外回到建州将领暂住的鹅毛城军府中。 穆枣花吃了阿雪给她送来的干粮与热粥,正要去歇息,却听到德格类的声音。 「尼堪狗,跪下回主子的话!」一旁的鳌拜举起马鞭作势要抽。 「对啊,镶红旗旗主一路跑到义州,蚂蝗一样叮着我,也要买铜,我是一怒之下给他甩脸、折返回赫图阿拉呢,还是干脆好言好语将他哄好、从长计议呢?如果是前头那种做法,你觉得我敢吗?我配吗?如果是后头的法子,难道不是,让你们正蓝旗,起码和镶红旗的关系,不会像和正白旗的那样糟糕吗?」 伫立了一会儿,年轻的小贝勒瓮声开口道:「还没问你呢,你去义州,吃苦了没 ?」 岳讬见这个明国书生,竟然未对穆枣花说出「你这个忘了祖宗的无耻妇人」之类的话,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 一零四.二三三.二四三.一八四 岳讬放下正在研究的一柄明军刚刀:「家小可有事?」 穆枣花冲岳讬靠近了些,轻言道:「挖坟时,我问了他的来路。他本是辽阳人,自己也中了秀才,但有牛脾气,看不惯那里的文士,加之父母殁了,他干脆跑来鹅毛城,住在外祖家留下的老宅,平日里给人写信、帮往来商贾定契啥的,挣点口粮银子。那个死了的把总,家里娃跟着他认字,对他不错。」 亲兵探寻地请示道:「主子,要不要捆了?」 「不然呢?」四下没有其他建州男人的时候,穆枣花采取了与白天完全不同的说话方式,「德格类,你教教我,应该怎么伺候你们的镶红旗旗主?」 夏文明的下巴颏抬得又高了些,眼中却不再仅仅盛着面对入侵蛮夷的厌恶与不屑,而是多了几分肃然,光明正大地送给岳讬。 岳讬等了少顷,见她没有再启下文的意思,回了一个「行」字,便拿起缴获自鹅毛城守备身上的好刀,往亲兵们收拾出的房里走。 「伺候?」 夏文明愣怔了片刻,冲穆枣花抱一抱拳,又看回岳讬。 「不许绑,」岳讬干脆站起来,走到几步外黯然伫立的夏文明面前,一字一顿道:「在我建州,大汗与我们这些旗主,最敬重的,也是读书人。夏先生看我们如蛮夷,我却不能不对先生以礼相待。」 近在咫尺的妇人,声音越来越低,继而陷入沉默。 岳讬盯着夏文明,看了须臾,侧头将这番话用女真语说给德格类听。 「我们的守备和把总,力战不降,有男儿样。你们若也有点沙场男子的心胸,就让我将他们的尸身好好装殓,葬于此地,砌坟立碑。」 穆枣花掂量着分寸,换作倏尔颓然的神色,自语道:「是,我何必嘲笑你们两口子,你们至少,能在一个屋檐下作伴。而我呢?我难道真的能做成你的嫂子吗?」 「夏先生,你的明国同宗之人,说得在理。我命亲兵看护着你们,自去安葬你们的将士吧。」 穆枣花报以平和的回望:「我是正蓝旗的汉人,大汗与贝勒待我们归顺的汉民很好,还准我带着旗丁跑买卖。夏先生不必奇怪,你这般仗义,我自应拿出刚挣的银子助你,也是为自己积德。」 「夏先生,我愿意出资,请你雇些民夫,将其他战死兵卒,一并掩埋入土,」穆枣花说了这几句,又转向岳讬,换了女真语道,「岳贝勒,不要烧尸体。战后,收买人心、安抚俘虏是要紧事。」 农人在骟猪的时候,只有专注。 夏文明没有在语言与肢体上,对敌人的头领有所回应,只沉默着随亲兵离开了。 「嗯。」岳讬对穆枣花的建议点点头,示意亲兵给夏文明寻个歇脚的旮旯。 「你与岳贝勒,说了好一阵话。」德格类从阴影中走出来。 穆枣花发现,正是夫人的冷静如月的态度,才令她,彻底地将吴公子与成为她们谋议话题的***贵族们,分得一清二楚,促使她能用看待牲口的眼光去看待后者,从而在如今的局面中,去操控***男人的情感时,不会流露出厌恶的破绽。 故而,今日穆枣花出面说那几句话时,岳讬已估摸着,她想招安这个夏文明。 「行,这几日看看,他若知道个好歹,肯去赫图阿拉,我便与皇太极叔叔说说,先安置他做个笔帖式。」 穆枣花凑上去,带着宣泄的狠意对德格类道:「别自以为是地监视我,我对三贝勒的心,不是你这个整天与福晋争吵的人,能懂的。」 夏文明只听得懂汉话的部分,不免带了惊诧之情看向穆枣花。 夫人的口吻漠然无波,就像农人们在讨论如何骟猪。 穆枣花熟练地点上,吸了几口,声音温柔下来:「不但补身子,还让人忘记烦心事。」 德格类看到妇人的手伸过来,就像当初用帽盔给他端来药汤一样。 「德格类,你也试试。」 免费阅读. 399章 朱由检的演技 穆枣花在辽东日拱一卒地设局时,她的女上司郑海珠,也在京中锁定干「脏」活的爪牙。 春风沉醉的夜晚,城北翠花胡同深处,以蔡凤为首的六位来自日本平户的福建籍保镖,二人一组,把守着一处破败庐舍。 院子里,魏忠贤正把东厂的田尔耕,引荐给郑海珠。 「恭喜田将军升任千户。」郑海珠将石桌上一只木匣子推过去。 田尔耕反应迅速地抬起双手,表示愉快迎礼的意思,又很有分寸地将手停在半空,逊着口吻道:「哎呀,这,夫人,这……」 魏忠贤咧嘴一笑,作势拍了田尔耕一掌:「夫人给你,你就拿着。哎,你都不用开盖子了,老魏我已帮你数过,五个大元宝。郑夫人出手,何时寒酸过了。」 田尔耕忙起身,冲郑海珠打个拱,再将木匣子挪到自己这边,谦卑中掺入应承的成色:「夫人今后有什么麻烦需要田某料理,尽管说来。」 田尔耕是前朝兵部尚书的孙子,也是魏忠贤在东厂的拜把子兄弟。 爷爷堂堂二品文官,后代却没几个能中进士的,多凭着祖荫,进到天子亲军的队伍里领饷。 田尔耕算矮子里拔长子,没有混吃等死的腔调,出任务挺勤勉,是以很早就被前任东厂督主卢绶看中,从锦衣卫里弄到东厂,带着缉事队伍。 卢绶退隐后,魏忠贤帮忙打点,田尔耕如今升至千户,连掌班们也能管了。 此际,郑海珠看看魏忠贤,再盯回田尔耕:「老田,不是我有什么麻烦。而是,除掉司礼监那个王体乾,你和老魏,才能继续顺风顺水。」 她说到此处就停住,好整以暇地掸了掸袖子。 魏忠贤会意。 郑海珠要将话事人的架子端足。毕竟,越是话事人,应该话越少。 魏忠贤这种人眼里,没有永远的兄弟,只有永远的彼此利用。田尔耕爬到千户,他老魏出过力,但焉知,姓田的会不会,渐渐地目中无人起来。 故而,魏忠贤很乐意在田尔耕面前,强化郑海珠的积威,也是侧面向田尔耕表明,这个被皇家看中的妇人,是他老魏的铁杆盟友。 魏忠贤于是接过话茬:「夫人说得半分不错。素来,这东厂的督主,都是司礼监说了算。王安身子骨快不行了,他一死,王体乾若斗倒了曹化淳,忽悠着万岁爷升他做司礼监掌印,他必定将几个秉笔都换成他的亲信。老田,到时候,新的厂督一来,你还能继续快活地在东厂做千户?」 田尔耕哪会听不懂。 今日魏忠贤说,拉他来与郑夫人商议紧要事,他还猜是不是要报复外朝的文官,比如东林,没想到是要搞王体乾。 魏忠贤当然不会宣扬自己被客印月和王体乾戴绿帽子的事,但告诉过田尔耕,王体乾利用司礼监秉笔的身份,给自己穿过小鞋。 宫里宫外,谁和谁是拜把子兄弟,王体乾这种权裆,心里门清。一旦他开始收拾魏忠贤,必定不会落下田尔耕。 田尔耕于是龇了龇牙:「咳,个中利害,田某明白了。但法子,还得请郑夫人给咱指点指点。田某照做便是。」 郑海珠垂眸盯着石桌上的灯笼,语气比昏黄的柔光还温和:「老田,你家在京城的底子,是我和老魏比不上的。你弄一伙人,去景泰洼那里,做一处雅致些的小院子。再从人牙子那里买两个姿色上乘的女娃,十四五岁的,放在院子里先住着。然后等我消息。」 田尔耕倒也不全然是应声虫,直言问道:「夫人,王体乾老家是昌平的,你可是,要给他做什么局?」 郑海珠点头:「不是要瞒你,而是,局嘛,就像鱼篓子,得一层层编。对了,不许苛待女娃,事成之后, 我还得想办法将她们囫囵着送到边关去,得一条活路的。」 田尔耕应了,心里难免嘀咕,送走?直接灭口不就成了。这妇人真是,又要当阎罗,又要做菩萨,麻烦。 只见郑海珠已站起来:「行,其他废话不多说。老魏马上去洛阳了,盯着那处官员给太子选秀女。此事,你找我、我找你,就成。」 田尔耕抱起装着见面礼的木匣子:「夫人放心,明天就开始张罗。」 走出巷子,田尔耕先行一步,郑海珠才问魏忠贤:「我可也得去演我的戏了,你准备好东西了没?」 魏忠贤眼睛一眯:「跟着你行事,哪敢糊里糊涂的。昨日就拿回我宅子里,让那臭婆娘看到了,也点过她,太子做木工活儿,顶喜欢用青檀。」 …… 数日后,翊坤宫。 郑海珠与信王朱由检,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映在石阶上。 不多时,掌事宫女出来道:「娘娘醒了,信王与郑师傅进去吧。」 李贵妃给郑海珠的脸色,比之前接受她献上缅密红宝石,还要和煦几分。 「你办差,果然利索,吉壤那边禀报了,鲁府来的匠头,看了山石走势,已有了排水的点子。」 李贵妃口中的「匠头」,就是郑海珠通过邮驿急递,从兖州鲁府召唤来的宋应星。 郑海珠明确说过,宋应星有举人功名。但李贵妃本就头脑愚陋又肤浅跋扈,仍将宋应星这般不穿官服、四处实干的文士,一口一个「匠头」地叫。 郑海珠也懒得纠正她,只莞尔道:「能帮娘娘分忧就好。昌平伯的吉壤,可是大事,明日我再去一趟景泰洼,叮嘱宋先生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李贵妃很满意。 面前这个妇人,再能耐,不还是得三恭四敬地讨好她这个大明贵妃? 所以呀,身为女子,还是得攀上高枝,才算福气。 李贵妃一得意,便乐于将夸赞之语施舍得更多些。 「信王,你与太子,真是跟了一位好师傅。」李贵妃挤出做作的笑靥,对朱由检道。 少年亲王,忍下嫌恶,捧起一个精美的木盒道:「娘娘,太子与我,近日得了块上好的青檀料子,就为娘娘凿了这个宝石匣子。」 宫女上前接过,奉给李贵妃检视。 郑海珠前倾了身体:「娘娘猜猜,这木料,是谁献进宫里的?」 李贵妃摸着那只雕刻得翩然灵动的凤凰,撇嘴道:「上赶着给宫里送好物件的人那么多,我哪里猜得着?」 郑海珠道:「是客印月,托司礼监的王公公送进来,说是昌平山里头寻到的,太子必定爱不释手,」郑海珠说着,望向朱由检,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善意揶揄,「我听了木料的出处,还怕信王膈应,结果,太子做榫头的时候,信王雕凤凰雕得,可带劲了。」 朱由检嘟囔道:「我是和客嬷嬷有仇,又不是和木头有仇。」 郑海珠笑了:「信王说得有理,反正客印月也不会在殿下跟前添堵了。」 朱由检佯作脱口而出道:「那可不一定。王体乾送料子的时候,话里话外地试探皇兄,若慈庆宫迎进太子妃与美人选侍,隔年就会添丁,要不要客嬷嬷再进宫侍奉。」 李贵妃抬起目光,盯着朱由检:「司礼监的王体乾?原来御膳房那个?」 朱由检点头。 郑海珠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咦,王公公这位司礼监秉笔,还对这种事那么上心?客印月,不是魏公公宅子里的么?」 免费阅读. 400章 再次自上而下地启蒙 李贵妃脸一沉。 她的皇帝丈夫还是个窝囊太子时,她作为东宫的女主人,对王体乾印象不错。 彼时,这个管着御膳房的阉官,常给东宫悄没声儿地加些好菜好点心。 但今日听五皇子将客印月与王体乾一块儿提起,李贵妃胸中,不免拱起火来。 当初要不是客印月有本事拉屎、没本事擦屁股,朱常洛也不会连带着她一块儿训斥,让她堂堂六宫之主,在皇子公主们跟前,以及文华殿的外臣跟前,丢了面子。 李贵妃遂翻着白眼道:「对啊,王体乾讨好那个客氏作甚?是要挖魏忠贤的墙角吗?客印月,不但是个狐狸精,还是个爱翻山头的狐狸精,魏朝的山头也占,魏忠贤的山头也占,如今又盯上王体乾这座靠山了?我就晓得,先帝时候,内廷进人没个章法,怎么能相中客印月这种一看就风骚招人的来做皇子乳母……」 郑海珠作势看看朱由检,意思是,娘娘,这儿还有个半大小子的信王呢,你把这些太监奶妈们的风流苟且,说得兴致勃勃又细节满满,不合适。 李贵妃也意识到,打住了忿忿的语势。 郑海珠一副不愿火上浇油的贤臣做派,安抚道:「司礼监管前朝事,这后宫,乃是万岁爷交给娘娘管着的,娘娘火眼精金,苍蝇蚊子飞不进来的。」 李贵妃又被捧了一次权威地位,心里舒坦几分。 她瞥见朱由检的面色尴尬起来,也不再有旁的事要问郑海珠,便打发师徒二人回去。 出了翊坤宫,郑海珠和朱由检,走在榴花灿烂的步道上,朱由检的贴身太监王承恩,则在听不清交谈的距离跟着。 郑海珠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师傅来做,你静候佳音。」 又体恤地加了一句:「师傅晓得,你演戏演得毫无破绽,但也是提到那客印月,就觉得脏了嘴。」 朱由检却表现出与年纪不相称的沉冷口吻:「无妨。师傅说过的,人若总想着,不跟狗一般见识,最后,没准就发现,那些狗,其实是狼,要咬死你。」 郑海珠侧过头,几乎已经可以平视正在窜个子的朱由检。 朱由检对客印月,不仅恨她当年是害死生母的帮凶,更担心她真的重回宫中,以那般卑鄙弄权的本性,说不定会加害皇兄朱由校的妃嫔。 郑师傅仿佛,始终能查悉这位徒弟深一层的心思,缓缓道:「你们兄弟情深,待把里应外合的狼彻底赶走了,殿下便能安心去封地就国。」 朱由检「嗯」一声,想到另一事,诚挚地问郑海珠:「师傅,你在兖州,看到过女官吗?嗯,不是像宫里六尚局那样的女官,是,像孙师傅那样的。」 郑海珠笑:「你直接说,像你郑师傅这样的,就行了呗。」 朱由检也展颜:「对,是外臣。但是,不必像师傅这样,得有军功、得了敕命的,才能做臣子。」 郑海珠兴致骤炽,问道:「你怎么想起这个?」 朱由检道:「英国公家的陪读姐妹告诉六公主,她们那位远房表姐,张嫣,回洛阳时,很不高兴,抱怨为何就算读了那么多书,女子还是不能入朝为官,只能回家嫁人。」 郑海珠不与眼前这已经开始独立思考的皇家少年,玩那些老学究们推崇的循循善诱的套路,而是直接追问道:「所以,殿下是不是起了悯恤女子的心,觉着就算那位张嫣姑娘能做你皇兄的太子妃,也并不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 朱由检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倒也并不是如此非黑即白。师傅你看,张姑娘不高兴的,是无法像男子科举那样,学成后入仕,并未提她不想与男子共结连理。所以,如果她能像男子那样,即便成亲,仍能立业,说不定就 高兴了。」 郑海珠莞尔,脱口而出:「你逻辑很好。」 朱由检诧异:「逻辑是什么?」 郑海珠干脆驻足,耐心地展开:「逻辑,就是我们参研事理,或者将所思所想宣之于口的章法。倘使逻辑混乱,此人的言行,就要么让人听得哭笑不得,要么实际并不能解决困扰。譬如你方才所言,就很有逻辑,拆解得很清楚。」 朱由检道:「那岂非,与师傅们教授的《几何原本》里的法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郑海珠惊喜。 这在历史上被后人骂得狗血淋头的崇祯帝,脑瓜子是真了得。 「没错,《几何原本》虽是泰西算学,但其中演绎与归纳的章法,就是契合逻辑的。不过,逻辑之外,事实也很重要。我给殿下打个比方,殿下还记得东林里的老顽固,攻讦我主张与倭国重开海贸吗?」 「记得。」 「嗯,他们没有学过逻辑学,但其实,他们在用一种变了种的逻辑方法,来抹黑你师傅我。若是与倭国不表现得势不两立,就是女干臣,郑氏没有表现得与倭国势不两立,所以,郑氏是女干臣。听起来很顺溜是不是?就像你方才,说到疏解张嫣姑娘的难处一样,很顺溜。」 朱由检蹙着眉,眼珠转了转,敏锐道:「不对,他们前头那句就不对。谁说与倭国非得势不两立,才是忠臣?若能从倭国换来银子,解决了太仓困窘,能往辽东发军饷,不也是为大明解忧的忠臣?」 「对喽,殿下,他们那个,就叫诡辩。诡辩,你也可以理解为,瞎说,胡扯。这种套路,要么,是编造一个事实,然后从这个假相出发,得出污蔑构陷的结论,要么,是渲染一种定论,将这种定论作为前提,看似慷慨激昂,实则等于,用结论证明结论。甚至还有更蠢的,你说弗朗基人的炮手管用,他就说难道我泱泱大明就出不了好炮手了么,你说倭国的火绳枪可以借鉴,他就说难道大明的戚家刀就不能用了么?毫无逻辑可言。」 朱由检点头:「明白了,其实就是脑子不够灵光,又不去察知草野的情形,还觉得自己是正人君子。」 郑海珠笑笑:「好了,不说这些蠢货了。说回殿下关于女官的计议。以我出入鲁藩所见,长史与左右副手各一,主理王府外务,犹如京师六部的尚书与左右侍郎。决断刑狱的两人,叫作正副审理。这两处都是要职,殿下委以妇人出任,太过激进。但另有保管亲王金册的典宝官、掌管王府药品发放的良医官,殿下不妨作为突破口。」 朱由检听了,却越发陷入沉思。 「殿下又想到什么了?」郑海珠问道。 「师傅,倘若我在封地,设新的官职呢?比如,像州县那样,设个教谕,请精通文章的妇人来做。」 郑海珠声音低下来,眸中却晶芒闪耀:「很好,谁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只要利国利民,有何不可变的。若你王府里有老古板如丧考妣地跟你嚎丧,你就说,你正是女师傅教出来的,妇人连太子和亲王都能教得,难道还管不得王府开枝散叶后的子侄规训么?」 朱由检暗暗兴奋。 十二三岁的男孩子,雄性的破坏与重建的本能正在勃发,听到这种带着摧毁旧秩序味道的悖逆点子,总是很带劲。 郑海珠又添一把柴:「弟子不必不如师,但师傅更要为弟子做表率。殿下,我接下来,也得向万岁爷,向阁老,向吏部尚书,要官去。」 免费阅读. 401章 老“朋友”古力特 过了端午,暑气开始弥漫。 这日午后,蝉鸣声中,郑海珠来到郑芝龙在京师的别业。 田川小姐抱着不到两岁的郑森,向郑海珠行完礼后,用还不太流利的闽南话对儿子道:「这是阿姑。」 郑海珠接过娃娃,打量一番这个如今还穿着开裆裤的着名历史人物「郑成功」,给他两只小手上都戴上金镯子。 像后世逗猫那样,逗了一会儿,才将这小胖墩奉还他亲娘。 郑海珠转向正在悠闲啜饮新茶的郑芝龙,笑道:「论辈分,你的娃,是该叫我姑姑。但是当初,一龙刚到崇明,就与我提过,他想与你结亲家。他也喊我姑姑,和你儿子同辈,这可咋整?」 郑芝龙不以为意:「我才不信阿姊你会讲究这种虚头巴脑的规矩,试探我呢吧?啥辈份不辈份的,他又不是你亲侄儿,我又不是你亲弟弟,你就当我们都是跟着你干的伙计呗。」 郑海珠赞道:「说得有理。一龙在崇明娶的媳妇、生的长女,你上月过去,都见到了吧?」 郑芝龙挥挥手,示意田川退下,然后开始与郑海珠说正事:「嗯,不但见过一龙的家眷,还依着你的意思,备厚礼,拜见了他的岳家,应酬几次,才知道,沈家的势力,阿姊所言不虚。」 郑海珠点头,目光追着院子里被小猫和蝴蝶逗得咯咯笑的郑成功。 再开口时,她语气肃然:「沈家可是下江有名的漕帮、沙船帮。难得沈廷扬与你我心性相类,虽为商贾出身,眼里并非只有」唯利是图」四个字,说明他家风不错。这样的崇明‘地头蛇",当初赶走姚千户、把崇明碗里的肉分他沈家一点时,我就想好了,给我在那边带兵屯田的一龙,得与沈家结亲。所幸沈廷扬的妹妹,人才也是上品,对一龙更是一眼相中。」 郑芝龙轻吁一口气:「我明白,阿森能与一龙的女娃娃定下亲事,是阿姊把许家、沈家的人脉都又往我这处,系紧了些。只是,我原本,想与……」 「你原本想与颜大哥结亲,我明白。一官,你又不会只有一个儿子,颜大哥那边,也不会只有一个女儿。大明的海贸,一定会越开越大,你我的码头,还是应该以大明为主。你既然回来了,郑森就应该放在南直隶,但是,田川小姐,应该带着你们其他的孩子,住到台湾颜大哥那里去。」 郑芝龙略忖了忖,便了然郑海珠的话中深意。 长子放在南直隶养,朝廷便会对他郑芝龙放心些。 而阿姊,显然并不对朝堂上下全然信任,所以才会叮嘱他在颜思齐那边也留好后路。 到了他们如今的局面,这些眼下的盛宠富贵、将来的难以捉摸,都毋须避讳,入世闯荡,就是需要残酷的清醒,以及清醒后作好各种备选方案。 「好,」郑芝龙故作轻松地抿嘴笑笑,又收了笑容,问道,「那阿姊你呢,你的后路在哪里?」 郑海珠盯着郑芝龙:「我不需要后路,我只喜欢往前赶路。」 …… 二人又说了一阵话,出门坐上马车,往鸿胪寺会馆去。 京察之后,鸿胪寺那个听命于赵南星、给郑海珠使绊子的寺卿,被刚刚上任吏部尚书的商周祚,踢走了。目下的寺丞,是徐光启这个西学派老翰林的学生,叫韦煜,无锡人,却非东林,祖上也没有浙江的渊源,正合升官来此,免得时评又诬商周祚是浙党斗东林。 韦煜师从徐光启,西学心态放达,对京中金尼阁等西方传教士比较照应,对郑海珠更是相善。 就连这一回,听说朝廷要接待红毛使者,韦寺卿都没表现出莫名惊诧和抗拒,只提前来向郑海珠打听使者的身份。 倒是郑海珠明确地告诉韦煜: 「来的这个古力特,是个大明通,和我们朝廷做过生意,也帮他东印度公司的老板,试图占领澎湖,还被我送到厦门水师的牢房里吃过一个月牢饭。韦老爷不必特别关照,如常安排食宿即可。再者,万岁爷虽口谕,尽东主之谊,但老爷还是得派人盯着荷兰使团,很多地方,不可以让他们去。」 韦煜了然,并在荷兰使团到京的当晚,就派人知会了郑海珠。 今日申时,郑海珠和郑芝龙踏进鸿胪会馆的客院,老熟人古力特,立刻迎了上来。 「郑夫人,哦我的女神,上帝一定是听到了我对你思念的心声,所以终于在这个美丽的夏天,又允许我与你重逢……」 荷兰人还没将这油腻撩骚的语气,表达到高潮,就瞥到她身后沉着脸走上来的郑芝龙,以及他扶着腰间村正长刀的骨节分明的右掌。 荷兰人这两年替代了葡萄牙人,与日本幕府关系不错,作为东印度公司远东与太平洋地区资深顾问的古力特,也常去日本,自然认识动辄以黄金计价的村正刀,更意识到,眼前这个郑海珠的小弟,显然在日本也有根基。 「哦,料罗湾的小将军,你好!当时在谈判桌上,我就在想,上帝为什么没有赐给我们尼德兰人,多一些你这样比斯巴达人还勇猛的战士。」 古力特用比方才还夸张的语气,赞美郑芝龙,实力演绎了「只要我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上帝」。 郑海珠往客厅里走,口吻和静道:「对,郑将军当年,击溃了你们好几首亚哈特小舟。无妨,古力特,胜败乃兵家常事,两国之间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或者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待坐下来,郑海珠开门见山地对古力特道:「东西带来了么?」 免费阅读. 402章 不告诉你 一说到生意,古力特马上收起了油滑表情,示意随从打开墙角的皮箱,取出一个大纸包,放到桌子上。 这个时代,除了珍贵的信笺用纸外,欧洲的大部分纸张,都是粗糙不堪的棕褐色纸,与大明物产无法同日而语。 但郑海珠,只关注劣质纸包里面的东西。 象牙白色的固体,散发着很淡的腥臭。 「这是脂油混合的吧?所以这个时节也不会融化。提纯的油呢?」郑海珠问道。 古力特挥挥手,侍从又赶紧捧过来一个锡罐。 打开盖子后,没什么异味。 「点上吧。」郑海珠对郑芝龙道。 后者端过来驿卒准备好的两盏油灯架子,在里头分别放上固体油脂和液体油,点燃后,拿到院子里的自然光下,仔细观察,又凑近嗅着。 古力特望着郑芝龙的背影,挑眉对郑海珠道:「我的女神,你放心吧,我给你带来的,是最上等的鲸鱼油。」 郑海珠不吃他这一套,只神情淡然道:「又不是抹香鲸的脑子,寻常鱼油而已,分什么上等不上等的。只要你们不往里头掺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诓我们,它就能用。」 古力特的红胡子抖了抖,伴随着又夸张起来的腔调:「怎么会是寻常的鱼油,这可是鲸鱼呀夫人!」 「行了古力特,大明开关好几年了,我又不是只认识你一个。你们欧罗巴人有一句话,汪洋里的鲸鱼,就像围绕在身边的蜜蜂一样多。你们阿姆斯特丹举行宴会时,点的不都是鲸鱼油么?」 明国女人与荷兰男人,像不记得明荷海战时彼此勾引、设套、拉锯、压制的过往一样,回归商人的本质,开始为讨价还价铺垫前戏。 少顷,郑芝龙进来,用闽南话对郑海珠说了句:「凑合吧,比倭人的货强一些。」 郑海珠往椅背上靠了靠,直接对荷兰人报出商业条款:「油脂货,按重量,和中国糖二比一交换;炼过的油,按体积,你们欧罗巴的一升鲸鱼油,差不多是我们大明的十斤出头,和中国糖按照一比一交换。」 古力特一听,就知道对面这个女人再狡诈,此刻也是有谈买卖的诚意的。 但目下的欧洲,大西洋上迅速崛起的英国佬,正是对蔗糖渴求的时候,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当然要多弄回一些糖,才能赚大钱。 吕宋和美洲被西班牙人占了,公司总部巴达维亚所在的印尼群岛,甘蔗倒是能长得不错,但当地土人的炼糖技术,与心灵手巧的明国人不能比。明国的糖,很受欧罗巴几个国家的欢迎。 古力特于是作出吃惊的反应:「什么?夫人,你出的这个价,是买牛油的价码吧?这可是鲸鱼油!你看,点灯后,没有黑烟,烧得还特别慢。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宝贝了。」 郑海珠却没有马上反驳,而是话锋一转:「对了,德川幕府,是不是早就和葡萄牙人闹翻了,几个港口,都只允许你们尼德兰人的海船停泊?」 古力特一愣,但姓郑的女人说的,是事实,让荷兰人沾沾自喜的事实,古力特遂也不觉得要遮掩,点头道:「没错,你们明国那个海上的邻居,可不像你那么抠门。」 「他们给你们的鲸鱼油出价多少?」 「他们自己捕鲸。」古力特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了。 郑海珠笑眯眯看着红胡子的「绅士」:「对呀,我也可以问日本人买鲸鱼油。」 古力特困兽犹斗:「你们在这个皇帝的前任的前任的前任时,就与日本人断绝海贸了。走私买,只会更贵。」 郑海珠笑得更开:「古力特,你都说了是前任了。前任们都是死人,有什么用?你们尼德兰的前任主人,还是西班牙人 呢,现在你们还为他们交税吗?不是我吹牛,我早就说服我们现在的皇帝陛下,恢复与日本人的海贸了。」 郑芝龙抱着胳膊,不耐烦地用官话说道:「与红毛废什么话,你还给这个滑头机会?是看上他了还是怎滴?要鲸鱼油,直接问我岳父家买,不就成了!」 岳父……古力特这个中国通,最先搞明白的,就是汉话里的各种人物关系,当然听得懂「岳父」是什么意思。 怪不得这个年轻的明国男人,佩戴着昂贵的日本刀,而且这样傲慢。 郑海珠也收了笑容,对古力特道:「就这样吧,我最烦浪费时辰,出的都是实价。」 古力特扭着嘴角,毛茸茸的手指在桌子上轻敲须臾,喃喃道:「郑夫人,讲道理,你这些年,从你那位颜将军的令旗银子里,也分了不少吧?那也都是我们荷兰海船交给你们的呐。」 郑海珠冷冷道:「古力特,那反倒应该看作我当初说服我们的总督、给你们荷兰争取来的余地吧?那年在厦门,如果我们大明真的掀了谈判桌,你们身为战败国,又能如何?这些年若不是仍有利可图,你们能老老实实地给我们大明水师交令旗银子?我没去问你的东印度公司讨薪水,就不错了。」 古力特语噎。 这妇人的脑子和气势,真是他这个聪明而富有经验的高级顾问,一点都没法耍赖制住的。 只听对面的郑海珠忽地又轻叹一声,软下语调:「这样吧古力特,我再与你签一份葡萄酒合约,如何?另外,广东府的香山澳那边,我可以尝试说服我们的皇帝陛下与内阁成员,给你们尼德兰人,也开一个港口。若葡萄牙人趾高气昂,你们也正好用你们的重型火绳枪,教训教训他们。」 古力特参研着妇人眼底的狡黠。 听说这个妇人为她国家的军队,请过弗朗基的炮手,但现下却毫不掩饰用他们尼德兰人去制衡弗朗基人的意图。 她是个懒得兜圈子的人,与这个东方帝国大部分暮气沉沉的官员不同。 古力特终于作出投降的姿态:「那我们签约吧。」 又忍不住追问:「郑夫人,你们买我们的鲸鱼油,是要变什么魔术吗?」 「点灯啊,」郑海珠冲院子里静静燃烧的两盏灯台道,「不是你说的吗?鲸鱼油点灯最好了。」 免费阅读. 403章 预判你的预判 郑海珠带着郑芝龙,与古力特的私人会晤,在当夜,就分别被锦衣卫和东厂两个渠道,形成口头汇报,传到御前。 这一阵,司礼监掌印王安,有些疰夏的前兆,司礼监排第三号的秉笔太监王体乾,替了好几回王安的班,面圣听旨。 乾清宫中,王体乾目送厂卫的人退下后,躬身向朱常洛道:「万岁爷,虽说郑夫人当年,就是出主意揍红夷人的,但此番,阁中老大人们都还没帮着万岁爷张罗红毛的进见事宜呢,郑夫人就踏进鸿胪客馆去叙旧,不大合适呀。」 朱常洛在宫人摇扇带来的轻风中微闭双眼,开口说的却是:「厂卫两边,办事都挺利索的,不愧是朝廷心腹。朕还以为,锦衣卫的骆思恭和刘侨,与郑氏交情不浅,凡是涉及她那头的情形,都会拖一拖,再来与朕说呢。」 王体乾不知收敛,仍是硬要将阵势往自己这头拉,斟酌着辞令道:「骆指挥和刘都督,都是锦衣卫的老人了,自有分寸的。东厂这些年,倒是走马灯一样地换人,田尚书的爱孙嘛,毕竟是世家子弟,太斯文了些,怕是管不住手下偷女干耍懒。呃,所以,奴婢平时,不得不越俎代庖……」 朱常洛闭着的眼睛睁开了,目光于温和中透着起了兴致的探究:「东厂素来是司礼监督领,你去盯一盯也不算把手伸错碗。那,方才东厂的人,对你,比对他的上司田尔耕还熟么?」 王体乾掂量着,中年天子又不是黄口小儿,自己不能将他当傻子瞒着。 自诩懂得帝王心性的王公公,遂干脆挂上一副因忠君而坦诚不昧的模样:「回万岁爷,那个东厂骨干,因是奴婢的老乡,平日里很听奴婢的训诫,脑中的弦绷得紧紧的,但凡朝堂之外有蹊跷或者不合臣礼的情形,他定会赶紧地来禀报万岁爷。」 朱常洛作了满意之色,思忖片刻,语重心长道:「王体乾,厂卫是朕的心腹,但你们这些在朕从前守着冷灶吃苦时、就帮衬着朕的,更叫朕放心。唉,王伴伴到了岁数不饶人的时候,朕这些日子,也确实在想,司礼监下一任掌印,得选起来。」 王体乾嗅到了顶配权力的浓香味道,一时惊喜不已,只凭着多年奉圣的谨慎本能,才硬没露出狗讨肉骨头的馋样。 他采用了虚伪但正确的回话方式:「万岁爷不论定了谁,奴婢都恨不得把这全副心肝和整架身子骨,给万岁爷效力得再猛些。」 朱常洛笑着挥手:「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一炷香后,相隔不远的翊坤宫里,李贵妃板起面孔,听完自己宫中亲信的禀报。 「连去给万岁爷送个绿豆汤,都能在乾清宫见到姓王的。这都什么时辰了,他又不是敬事房的公公,去乾清宫作甚?」 李贵妃疑心生怒火,声调儿不免高起来。 物以类聚,翊坤宫得宠的下人们,也多为心性偏狭或者只一味顺着李贵妃话头的,此时一个自命与贵妃贴心的掌事宫女,露出为主忧心的神色:「还是娘娘一眼看出端倪。王体乾那忘恩负义的玩意儿,不会作出什么有损娘娘荣宠的坏事吧?」 李贵妃瞥着她,眼神是斜的,口吻却正色:「上回你去郑氏那里替本宫选其他首饰,遇到个年轻轻但出手阔气的漂亮小娘子,手下丫鬟提到过王公公。你说郑氏托你打探,是哪个王公公,是亲戚还是买的屋里女人,你打探得如何?」 掌事宫女当然晓得,李贵妃也想弄明白。 宫女猴儿精,先分析了一通内廷有财力的太监,姓王的无非王安与王体乾。她虽没有人脉眼线,去跟踪两位王姓权宦,却意识到,现下的情形是,信王与郑海珠都不喜欢王体乾,李贵妃也开始警惕王体乾的手腕,故而自己这个做奴婢的,聪明的做法哪里是去打探实情,顺水推舟、汇报模棱两可 的信息,就得了。 宫女于是三分请罪、七分交差地说道:「呀,奴婢求娘娘责罚,奴婢的两个兄弟,门路浅显,只听南海子那边传说,王体乾今年好像买过年轻姑娘。至于王安公公,奴婢自进宫起,就没听说过王安公公有菜户娘子。奴,奴婢再去打听。」 李贵妃叹气:「不怪你,谁让咱们去年才发达起来,哪能像郑贵妃那样,宫外的家丁探子,只怕比厂卫还养得多。对了,那个买首饰的小娘子的面孔,你记得吧?」 「奴婢记得。」 李贵妃不再说话,转过头,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自己和郑海珠都是而立年纪的女人,姓郑的无论底子,还是保养水平,可都比自己差多了,但自己若去和二八妙龄的少女比,可就输得惨了。 王体乾那个阉货,不是瞧上客印月那个徐娘了么,那他买年轻姑娘作甚? …… 后头的几日,荷兰使团得到了朱常洛的正式召见,内阁没有出辅臣作陪,列席的,除了司礼监的内臣,外臣只有鸿胪寺堂官,翰林院的新晋修撰、编修,以及郑海珠。 但荷兰人已经觉得受宠若惊。 原本以为就是见到执政官那样的人物,没想到竟然能站到东方帝国的皇帝面前。 他们尼德兰,毕竟是当年的战败国,大明那些入了西教的男性文臣们,交好的传教士也都来自意大利、葡萄牙等国,怎会主动帮他们牵线。 古力特在心中琢磨,姓郑的妇人虽然在货价上分毫不让,但对君子协定之类的允诺,也能实现,说服皇帝出来接见他们。 朱常洛问了些外洋风物,说了些「尔等在闽海循规入舶货物、不可作女干犯科」之类的训诫之语,赏赐锦缎布匹后,便结束了召见。 回到乾清宫西暖阁,朱常洛对奉旨留下的郑海珠道:「这红夷人,好像的确像你所言,与从前面见先帝的泰西传教士们不一样,不说什么菩萨神仙的,只舔着脸请求我大明在广东也准许他们入舶。」 郑海珠道:「陛下,这就是西洋人一代比一代更直接的作派。臣此番见到这个古力特,又盯着他问了半天欧罗巴那边的情形,与臣从颜宣抚和郑芝龙那里获悉的差不多。弗朗基人的能耐,逐渐式微,欧罗巴大陆再往西的岛国,叫英吉利的,只怕崛起速度,比尼德兰红毛,更快些。」 在核心权力层,统治者的私人顾问的话语渗透力,往往强过外朝臣子官员。 朱常洛被郑海珠灌输了整整两年万国海疆的舆图、南边海关的海贩情形等,如今对大航海时代的格局,已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也不像外朝那些都到了部院堂官级别、还会问出「一个西洋岛国能奈我何」的井底之蛙文臣。 恰恰相反,朱常洛意味深长地喃喃道:「这个英吉利,也是岛国,与倭国一样,都不可小觑吧?」 万历朝鲜战争,丰臣秀吉率领的日军,给大明和朝鲜带来的认知冲击,朱常洛及时当年只是个坐冷板凳的太子,也多少从自己的师傅孙承宗那里,有所感知。 郑海珠毫不避讳地表现出对帝国未来的忧心忡忡:「没错,这些东洋西洋的番国,正因为疆域不大,才更有对外掠夺与扩张的野心。所以,万岁爷,咱们大明,在他们眼里,就是肥羊。只有亮出獠牙和爪子,他们才会相信,我们也是狼,比他们更厉害的狼,万岁爷是狼王。」 朱常洛笑笑:「行了,不必拍朕的马屁,你现在可以告诉朕了吧?你问红毛买鲸鱼油,是要做什么?」 「做手雷。撇开鸳鸯阵和骑兵对战两样战法,咱们明军的火力远程打击中,瓷雷的杀伤力小了,炮、火绳枪也只能在特定阵型中给敌人以重创,将士们,尤其是步战的将士们,还需要一种轻 简好带、但扔出去后炸死炸伤一大片的火器。」 朱常洛诧异:「这种火器,鱼油就能做?」 「只是引子,主要靠我们大明官员自己琢磨出的配伍。陛下,徐翰林去岁写了一本《造强水法》,臣拜读后,忽然有了个点子,想试一试。」 郑海珠遂将徐光启发现的浓硝酸与浓硫酸制法,结合鲸鱼油中提炼甘油的可行性,依托自己多年经营火炮厂后关于黑火药的反思,与天子化繁为简地道来。 与推动宋应星去发明给矿井抽水的蒸汽机一样,制造新一代的炸药,郑海珠不需要、更没本事自己摸索,同样也是开个头、准备好试验用的原材料,放手给这个时代最聪明的几颗脑袋去琢磨,就行了。 朱常洛听得认真,频频点头。 「郑夫人,火攻法,当年狠狠教训过努尔哈赤,朕不会忘记。所以,无论何时,朕都允你去参研新的火器。你是个心细的,怕京师、蓟镇、宣大、登莱、松江都有女真探子,想放到马祥麟和黄尊素的大宁新镇去弄,朕也相信你,就说你是把红毛的鲸鱼油,贩给察哈尔蒙古。」 郑海珠立刻从赐座上起身谢恩。 朱常洛盯着她:「你知道,这三年来,多少弹劾你的本子,朕都看过笑笑,是为什么吗?」 郑海珠道:「因为臣在实干,而他们,只喜欢打嘴仗。臣问心无愧,所以臣的家底,臣的心思,无时无刻不先于他们,交待给陛下看个分明。」 朱常洛垂下双眼,想起三天前,王体乾也是站在郑海珠站的那块青砖上,振振有词地编排这个妇人私会红夷人。 郑海珠听到龙椅上的天子,带着揶揄的口吻说道:「他们为何就那般认定,他们比你一个妇人更有谋略呢?朕最近开始想明白了,他们其实,是觉得,他们比朕,更有谋略。」 免费阅读. 404章 昌平的戏可以开唱了 面圣完毕,荷兰使团揣着大明帝国的赏赐和郑海珠签署的贸易订单,屁颠颠地回巴达维亚给东印度公司交差去了。 遥想四年前,科恩总督因明荷海战的失利,差点被国内的对头们弹劾下台。 好在荷兰人这几年仍有生意做,此番还得见明国皇帝的天颜。 阿姆斯特丹那些仗着会开船、会开炮,就笃定可以击败东方帝国的鹰派人物,终于暂时不对明荷关系中的鸽派大放厥词了,而是把满腔的战争荷尔蒙,释放到非洲的好望角去,准备先于英国佬占领那处军事要冲。 郑海珠则在某一日的宵禁时分,与东厂的田尔耕,会面于翠花胡同的断瓦残垣中。 她工作计划中的另一个项目,可以进入攻坚阶段了。 自魏忠贤去洛阳给太子朱由校选秀女后,田尔耕开始单独与郑海珠碰头。 此刻的夜色中,田尔耕对着阴影中的妇人,依她喜欢的路数,没有任何寒暄,直接说事。 “郑夫人反间计的法子甚好,我们东厂那个老家昌平的副掌班,果然钓上了王体乾,引着他自以为是地跑到万岁爷跟前,给你上眼药,说你私下与红毛谈买卖。” “这个知道了,”郑海珠道,“其他几桩呢?” “其他几桩,哦,”田尔耕觉得郑海珠问话像武人出刀,一招跟着一招,不带断的,好在他老田很快也习惯了,“第二桩,李贵妃着人打听王体乾可买了女人,第三桩,景泰洼的院子,人和陈设都好了。” “做豆腐脑的家伙事和做炸酱的陶缸也摆上了吗?”郑海珠问。 豆腐脑和炸酱面,是王体乾领衔御膳房时,手下人做得很不错的土味吃食。 当初的倒霉太子朱常洛,因为非常喜欢吃这两样,还被郑贵妃在万历皇帝跟前极尽嘲讽,说朱常洛的饮食口味,像极了他那出身低贱的亲娘。 在山东斗孔府时,朱由检看到街边摊头蘸煎饼的酱,提了一嘴,父亲如今是天子,爱吃炸酱面再也没人敢讥笑了,但父亲抱怨过,王体乾去了司礼监后,御膳房的炸酱面越做越差。 郑海珠便记下了这一节,此番正好用来加戏。 “都张罗得妥妥的,夫人放心,田某好歹祖上也阔过,先头做金吾卫的时候,也在宫里瞧过陈设,依样画葫芦,大差不差。” 田尔耕依旧对答如流。 郑海珠莞尔:“你在宫里,的确有挺能耐的耳目,当初在文华殿偷了我的圈绒帕子。” 田尔耕讪讪:“还不是老魏让我做的,他说他一早就与你坦白了,你也教导了他一顿。哎,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嘛。夫人,老魏那婆娘,确实,分明就是个野鸡水平,非得不死心地还想攀高枝儿,此话当着老魏的面,我也讲过。” 郑海珠道:“好,接下来的一招,就是喂给客印月了。客印月晓得你与老魏是把兄弟对不?” 田尔耕点头。 “那你明日,给客印月送五十两银子去,就说老魏去河南前吩咐过你,北边那些炭户们孝敬的见面礼,由你转交给他婆娘。然后,客印月一定会问,怎么那么少,你就说,老魏留了一大半,找牙人在昌平看宅子。” 田尔耕阴测测地笑道:“明白了。” 郑海珠提起手里的灯笼,照着田尔耕,也笑道:“老田,你现在脑子里,是不是已经有画面了?说说看,你觉得,我后头会咋整?” 田尔耕往灯光里凑了凑:“我猜,夫人在等万岁爷去昌平避暑的时辰。” “呵呵,到底是能领着东厂的,老田,你可比朝堂上多少牛皮哄哄的老爷们,脑瓜子厉害多了。” 田尔耕被妇人欣赏的目光抚慰得有些得意,怡然道:“夫人,老田我还是那句话,东厂拷人的法子,花样多得很,比北镇抚司那头,有用。夫人今后若要教训文官儿,甭管哪个党的,只要夫人能让万岁爷肯出驾帖,咱东厂能将人拘进来,我老田一定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郑海珠陷入沉默。 田尔耕有些惴惴。 怎么?自己表错情了? 魏忠贤去洛阳前,叮嘱过他,别自作聪明地去左右这个妇人的心思。 但田尔耕不信邪,最近一直琢磨着,得慢慢地让郑海珠,与那些自诩正人君子的文臣势不两立,她才会真正与他们东厂,同气连枝。 此刻,再次试图给妇人洗脑的田尔耕,终于等到了对方的反应。 “老田,”郑海珠叹口气道,“他们脑子或许不够,但他们都是有血性的人。有句老话,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对读书人刑讯逼供的场面,我也不是没见过,他们不怕的。所以,对他们,最好的法子,不是送进你们东厂,而是,送出京师。比如杨涟。” 田尔耕心眼转了转。 坏消息是,这妇人很难被自己说服;不过好消息是,这妇人对杨涟之流,也不像王安那样上赶着去跪舔,该整还是整。 田尔耕爽快地嘿嘿一乐:“夫人到底是办学堂出身的,这么一教,田某便领会得了。文官们再瞎叨叨,叨叨哪一块,就把他们送去哪一块。你行你上。” “是这么个理。咱回吧。” 郑海珠提上灯笼,在田尔耕身后几步,往废墟外走。 她盯着田尔耕的背影,想起另一个时空中,就是这个田尔耕,与另一个同伙许显纯一道,在魏忠贤得势后,对杨涟和左光斗用尽酷刑折磨,沙袋压胸,铁钉灌耳,炮烙烂肤…… 这是中学生都在课本中学过的记载,郑海珠也是看得胆战心惊,满脑子都是诏狱里的蛆虫,爬满杨、左二人的身躯。 或许正因为折服于行政能力不够上乘、但品格骨气还在线的杨左二人,去岁,东林那样翻脸不认人地要赶她走,郑海珠也仍然没有借力厂卫条线的苛酷肉刑的手段,而是在公开的政绩上设陷阱,予以反击。 人,不能为了权力斗争,最终成为自己厌恶的那一类。 …… 酷暑已至。 今夏的北京城特别热,在春天的京察中被刷下来的官员,逮着了机会,让自己的门生们,宣扬牝鸡司晨、天象有异之类的流言蜚语。 牝鸡,有两只,一只是翊坤宫的李贵妃,一只是刚接伴完红夷人、就全力帮李贵妃捣鼓国丈爷吉壤的郑海珠。 翊坤宫里,郑海珠喝着井水里冰过的绿豆汤,与李贵妃道:“叫得凶的狗不咬人,无须上心。倒是万岁爷,是不是有些疰夏?昨日黄尊素回京,与工部堂官一同奏禀大宁镇的营建花销,臣也在旁边听着,万岁爷好像有些喘。” 郑海珠越是在面圣后,坦荡地提及细节,李贵妃就越是少几分疑心生暗鬼。 但朱常洛精神不佳的缘由,她却不好与眼前妇人直说。 哪是什么疰夏,国泰民安,万邦来贺,国本(储君之位)也定好了,尾巴翘起来的臣子也收拾掉了,户部也没那么紧巴巴了,皇帝自然保暖思放纵,在后宫幸人的频率也高起来。 奈何四十的人了,太医还说有点心疾先兆,纵欲过后,自然显得疲惫。 “娘娘,左右目下各部衙门都还太平,辽东几个大镇也没有建奴犯阕,要不,您陪着万岁爷,去昌平避暑?” 405章 山间雅庐 后人耳熟能详的“承德避暑山庄”,始建于清代。 郑海珠穿越来后,将发改计划的地图开到京师时,曾好奇,清朝皇帝怕热,明朝皇帝难道就不怕热么? 为啥明朝就没有在河北搞个避暑山庄?莫非,只是因为北镇的边患始终不熄,去河北避暑,弄不好会让明英宗的倒霉故事再演一次? 郑海珠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明世宗直到明神宗,都深居简出,喜欢宅在紫禁城。工部于是因地制宜,在宫内建造凉屋。凉屋下,凿出许多深井,井口用带孔的圆砖覆盖。盛夏时节,井水的凉意透过砖孔漫入屋中,犹如天然的“冷气”供应。 如此,大明天子不必出宫,亦能纳凉。 但去岁初,青云直上的太监王体乾,不断游说朱常洛,去他老家昌平的山间避暑。 昌平离京城不远,圣驾的仪仗规模和安保压力都小许多,还不必劳动沿途官府接驾。 王体乾的心思,回老家得瑟,倒在其次,关键还是像后世的项目主管人一样,上马一个大的,能狠狠地捞一笔。 恰逢郑海珠带队在山东搞成了清田,户部辽饷科有了收成,朱常洛便觉着,自己从修缮三大殿的银子里挪出两成,去京郊修个别业,也不算君德有亏,遂允准王体乾去办此事。 王体乾有油水可贪,效率奇高,很快整了一小片依山傍水、适合驻跸的楼宇庐舍,去岁立秋时,趁着朱常洛去看万历皇帝定陵的机会,请天子御驾一拐,验收了避暑山庄。 朱常洛很满意,王体乾捞完了第一笔,今年也早早地提及避暑事宜,好继续从中贪墨。 但王体乾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美滋滋筹划的盈利项目,会被郑海珠盯上,成为扳倒他的一个抓手。 此刻,郑海珠揣着明白装糊涂,明明通过田尔耕的宫中眼线,晓得朱常洛近来纵欲无度,故意将圣躬有恙的原由换了一个说法,引得李贵妃心里一动。 对啊,去昌平避暑,只有她李贵妃有资格同往,内廷的狐媚子们可不就无法作妖了。 “唔,阿珠,”李贵妃心情一好,连称呼也亲近起来,“你在外朝的信儿,可准?最近什么修关开海弄银子的,朝堂上下,都没烦扰万岁爷?” “娘娘放心,太平着呢。万岁爷不会没心情去京郊。不过……” “不过啥?”李贵妃瞅见郑海珠脸上,又挂上她时常示人的警惕神色。 郑海珠回头看看院子里,几个面熟的小太监,立得远远的,在凿冰。 屋子里头,只有李贵妃最亲近的宫女。 郑海珠道:“臣也是忽而想到的,昌平那边,一直是王体乾张罗的,上回来我铺子里买珠翠首饰的小娘子,又不清不楚的,娘娘还说,王体乾自入了夏,去乾清宫就比王安还勤快。他会不会,在避暑别业那里,给万岁爷,嗯,给万岁爷献上……佳丽?” “啪嗒”,李贵妃搅动着燕窝羹的银勺子,打在碗边上。 李贵妃并非大户人家的闺秀,读书有限,但民间话本戏本,听过不少,什么阿狗阿猫的近臣,利用皇帝出巡的机会,用女色邀宠的故事,是李贵妃最熟悉的。 “有道理。太子的大伴曹化淳,与王体乾也不对付,信王更是讨厌王体乾。这个阉货,不一门心思巴结万岁爷,快点坐上司礼监掌印,只怕哪天也得去鸽子房扫鸽粪去。” 郑海珠心道,这位贵妃的脑子,只有到了怀疑别个挖她老公墙角的事上,才转得特别符合政斗逻辑。 “那,娘娘就防患于未然,先去给万岁爷犁庭扫穴,”郑海珠用淡静的口吻给出方案,“由头嘛,就说是,去督一督国丈爷昌平伯的吉壤,然后到避暑山庄等万岁。” “顺,顺溜。就这么着。你也跟着,若那个宋匠头活计不错,你帮我好好赏赏他。”李贵妃拍板道。 …… “嬷嬷,应是此处。” 东厂番子吆喝住马车,回身对客印月道。 客印月走下来,仰头打望数十步外的庐舍。 青砖瓦房,掩映在夏日葱茏林木中。 “就这一户像样的房子啊?”客印月瞧瞧散落在附近山脚和山腰的其他茅草屋,狐疑地问。 番子似乎也被她说得不太自信起来,跳下马车,往官道对面转了一圈,回来说道:“没错,嬷嬷请看,那边过了河上石桥,周遭围得严实的,就是万岁爷的避暑山庄吧?田爷交代过小的。” 客印月也望向避暑山庄。 魏忠贤去洛阳的前夜,突然开口说,想在昌平置个小宅子。 客印月咋听之下还心中一惊,以为魏忠贤后一句就是揭穿王体乾与她的苟且事,不料魏忠贤一本正经道:“你总在我耳边叨叨要回到朱家人身边去,我脑仁都要被你叨叨开花了。你看这个法子成不,我在避暑山庄附近,买一处院落你住。太子和万岁爷去避暑时,你呀,就做些太子从前爱吃的点心,求着送进去。一个庄子,可比紫禁城好进多了,对不?” 客印月松一口气,但又追问道:“朱家人不会觉得咱这,叫啥,叫守株待兔,算计他们吗?” “怎会,”魏忠贤一副坦然模样,“我还领着惜薪司的差呢,一眨眼又要入秋,我得在京城和宣府两头跑,昌平城外置所宅子歇脚,有啥奇怪的。乡下院子,百两银子而已,言官们都没法抓把柄。那些狗东西,买张破画儿还得三五百两呢。” 随后,魏忠贤又叮嘱客印月,先别伸张此事,待他的拜把子兄弟寻好宅子了,再说。 客印月暗自琢磨,不能将此事告诉王体乾。自己在两个男人身上都下了赌注,胜算才大,其中哪一个都不能撂挑子不干了。 魏忠贤走了快一个月,东厂的田尔耕才差人告诉客印月,牙人将宅子说好了,他老田把契给签了。 客印月当下便要去看,田尔耕的人却不太客气,说东厂忙得很,嬷嬷等田帅的安排再说,嬷嬷莫到处宣扬,田帅可不想外头的人都以为,堂堂东厂的田千户,给你一个妇道人家跑腿。 田尔耕毕竟有个官至兵部尚书的祖父,客印月这样以民间草根之身爬进宫的奶妈,见了正经朝臣世家出来的子弟,还是发怵的,只得耐心候着。 总算到了头伏天,东厂来了个还面善的番子,赶车带她出了京,先到昌平府城的客栈住了一夜,今早趁着凉快,送她过来看宅子。 此刻,东厂番子给马车垫了止轮木,对客印月道:“嬷嬷,咱进去瞅瞅?田爷说,雇了昌平本地人,洒扫看家的,嬷嬷若觉得不合适,自可换了。” “好,有劳。” 二人来到篱笆前,番子喊了一嗓子,报上出处,很快就跑来个婆子应门。 “给魏奶奶行礼,奶奶安康。小的姓林。” 客印月打量婆子,奔着五旬去的岁数,五官平常,肤色粗砺偏黑,就如乡野老妪,口齿倒蛮利索。 “你不是昌平人?”客印月盯着她道。 “回奶奶的话,小的是蓟镇那边逃荒过来的,此前在府城一家客店里做厨娘。蒙贵人看中,雇来给奶奶干活。” “哦。”客印月一边应着,一边往院子里走。 她停在一溜陶缸前:“这是啥?” “回奶奶的话,做酱的,昌平的豆酱,北直隶头一份。小的感念老爷奶奶收留,就做了几罐,存在地窖里,这天气也坏不了,拿出来一炸,拌着凉面,哎呀那个好味……” 婆子到底是厨娘,说到吃的,立马丢了拘谨,满脸的皱纹,像菊花般舒展开来。 客印月赶了小半天的路,这会儿确实觉着肚里慌慌。 她径直走进堂屋坐下,对婆子道:“做两碗炸酱面来,我和这位军爷吃。” “这就去,这就去!”婆子一叠声应着退下,往灶间走去。 客印月四下打量,没想到这宅子修得还挺体面,地上的青砖显然都是新的。 桌椅家具的木材不寒碜,博古架上竟然还陈设着漂亮的白瓷。 “就雇了一个女人家守门,也不怕这些玩意儿被抢去偷去?”客印月对东厂番子道。 番子似乎也有些惊讶于这宅子的气派,但很快笑着回应:“想是牙人晓得乃京中贵人买去,都和道上的交代过了。青皮混混们,要劫也劫过往落单的行商。况且,万岁爷的避暑山庄就在河对岸,昌平府定是一早就把这一代肃清了的。奶奶要不,自个儿先看看宅子,我把马赶去附近庄子,问老乡买些豆饼粮食。早上出来得急,粮袋落在客店了。” 406章 这姑娘,咱们见过 东厂番子赶着马车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山脚村落的小路尽头。 客印月转身,走向客堂间的后门,踏过天井的鹅卵石地面,又穿过小小花厅,来到由一间正房、两间厢房围拢的内院。 客印月扫视一圈,东厢廊前的小花圃,西厢台阶下的石桌与秋千椅,还有正房门口的两只铜鹤,目力所及之处,就如一个小了几号的慈庆宫。 外头的人不晓得,客印月和魏忠贤可是一清二楚,朱常洛当年被亲生父亲万历皇帝和郑贵妃苛待时,每次去乾清宫请完安,回到慈庆宫后,都会在秋千椅上蜷缩一阵。 仿佛如释镣铐的奴隶,躲进危险人间的某个难得安宁的角落里,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后来,长子朱由校大些了,带着兄弟姐妹在花圃里玩耍,朱常洛偶尔会唤奶妈们把孩子带来,给他瞧瞧。 「老魏倒还真上心布置了。」客印月满意地嘀咕着。 若能引得太子陪着万岁爷进来吃点心,坐坐,爷俩一高兴,自己提出再回到太子身边,给太子和妃嫔的子嗣当保姆,自己昔日的威风定能再续上。 客印月做着美梦,往正屋里走,继续去瞧细节。 她身后,那自称姓林的婆子,从灶房的窗户探出半张面孔,鹰似的眼睛盯着客印月移动的形影。 作为去岁被许三招入情报特工队伍的人,林大娘虽然没什么擒拿格斗的功夫,但身在蓟镇边关这样民风彪悍的地界,死了丈夫后,她又独自张罗车马店、养大了儿子,老辣稳健的行事作派没得挑。 现下儿子去了崇明郑家庄参军,她竟能被许管事看中,成了特勤,林大娘的好胜心,越发被激了出来,就算不为赏银,而是为了儿子在东家旗下有好的发展,她此番也要将这件差事办漂亮咯。 林大娘将炸好的肉丁与豆酱拌匀了,浇在汆熟的面条上,又端来一碗撒了佐料的豆腐脑,于食盘上码放齐整,端着出了灶间。 客印月果然仍是一头扎在正房深处,显然,这个陷阱中的罗衣锦被,以及上好的胭脂水粉,引起了她的兴趣。 林大娘走到外进的厅堂,放下吃食。 透过敞开的篱笆门,可以看到,远处的官道上,烟尘渐起,在伏天明晃晃的烈日照耀下,犹如蒸腾的白雾。 林大娘抿抿嘴,又去打了一盆凉水,搭上面巾,进到内院,站在正屋的门槛外,口齿流利地询问道:「奶奶,点心摆好了,在堂屋。奶奶可要换身衣裳,小的正好拿去河边洗了。给奶奶洁面的净水和帕子,在石桌上。」 客印月在里头应声,不多时就一身水红半臂、浅粉上襦、鹦哥绿百褶裙的打扮,笑眯眯地走出来,将手里浸透汗水的衣服丢给林大娘,走到面盆前,一面洗手,一面问:「这些女人家的东西,都是你置办的?」 「回奶奶,是牙人交代了的,魏奶奶眼光高,要买就买顶好的。都是昌平府的大商号里的头等品。奶奶要不,洁完面后,试试胭脂眉粉?」 「自是要试的,你先去洗衣服吧。」客印月兴致勃勃道。 …… 山脚的树丛后,田尔耕的得力手下,东厂的一个役长,对同样伏低身子的两个妙龄女孩,压着嗓子道:「出去吧。」 两个女孩站直身体后,都有点畏葸不前的意思。 役长冷厉的声音又响起来:「按着吩咐做事,还有活路;若是半途掉轱辘,前一阵在咱们厂里见着的情形,呵呵,这么快就忘了?」 女孩们肩头一颤。 厂狱中惨烈的动刑场景,浮现眼前,很快又被这些时日看守她们的林大娘的面孔取代。 「你们才几岁,就认了命,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就算续了香 火也只是个压在泥坑里的小妾?咱的主家,是能给你们好前程的,但你们得像我一样,听话地办差。」 林大娘的话,引导的意味多过威胁。 两个女孩深深地吸了口气。 年纪大些、叫作「红秀」的,回归镇定的速度更快些,她的目光追着往小河边走去的林大娘,对身边的伙伴道:「小玉,你去蹲在院子外吧。」 小玉未再迟疑,发足踏出树丛,红秀则往坡下的官道行去。 东厂役长二话不说,爬上附近最高、枝叶最茂密的大树,让自己的视野足够开阔,能监看清楚接下来的戏码,好回去禀报给田尔耕。 车马辚辚掀起的尘土,往此处蔓延过来,好像逐渐舔上沙滩的浪头。 浪头,在官道上突然出现的娉婷身影前,停住了。 东厂役长,看到红秀仿佛河滩上的蟛蜞,快速地跑开去,却被拍马出列的禁卫喝止住,僵立在官道中央。 很快,服侍李贵妃的内监,与一个身着素色褙子的妇人,走到红秀跟前。 短暂地交谈了几句后,妇人提着裙子,疾步跑回李贵妃的仪舆窗外,似在禀报什么。 随即,仪舆里出来一个绛红袄子、蓝色马面裙的宫女,与妇人和内监一道,带上几个禁卫,匆匆往树荫深处的院落走去。 役长松了一口气。 时辰卡得挺不错,自己这一头的差事,算是没办砸,足够向田帅交代了。 …… 客印月左手摇着扇子,右手刚挑起一筷子炸酱面,就见篱笆门外,闯进来一个鹅黄色襦裙的少女。 客印月丢了调羹,噌地站起来,皱眉问道:「你是谁啊?」 少女却倏地转身,拿脊背对着她,望着门外,打哆嗦。 客印月跨出门槛之际,恰见声势浩大的一伙人,冲了进来。 除了一个与黄衫少女年纪相仿的陌生女孩外,其他人,她客印月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服侍西李娘娘的内侍与宫女,以及,郑海珠。 客印月还没反应过来,两个少女同时扑到她跟前,颤声道:「嬷嬷,嬷嬷你弄错了,今日来的,不是万岁爷的御驾,是,是李贵妃。」 「什么我弄错了!」客印月又惊又疑,甩开女孩们的玉手。 她瞪着郑海珠,郑海珠却并不看她,而是上前,伸手抬起黄衫少女的下巴颏,细细打量后,对李贵妃的亲信宫人道:「刘嬷嬷,这姑娘,咱们见过。」 免费阅读. 407章 客印月的决定 李贵妃的亲信刘嬷嬷,认出黄衫少女就是前一阵在郑氏商号里看到的阔气主顾,脑子转了转,看向客印月,故作惊诧道:「咦,这俩小丫头,原来是你的人呐?」 客印月从前给朱由校做奶妈时,与侍奉李选侍的刘嬷嬷,关系还不错,此刻立时挤出带着辩白的求救之色道:「没有的事,阿刘,哪个晓得她们从哪里冒出来的,我好好地坐在自家宅子里头……」 说到此处,客印月忽地想到两个少女那句「不是万岁爷,是李娘娘」的话,登时僵住了舌头,不祥的联想袭来,令她胸中升腾起惶恐。 不对,自己好像,被算计了,否则,这两个天上掉下来、与自己无冤无仇的小丫头,为啥像有准头的箭矢一般,直射向自己。 郑海珠盯着愣怔呆立的客印月道:「客氏,这是你的屋子?啥时候置下的产业?」 客印月惊醒过来,白了郑海珠一眼,不回答她。 郑海珠无奈地和刘嬷嬷对视一眼,转向红秀和阿玉道:「你俩是服侍嬷嬷的?说,咋回事?」 红秀绞着手上前,怯生生道:「回贵人们的话,我俩是王公公买下的。王公公和客嬷嬷,把我俩安置在此处,说,说等万岁爷来避暑了,指不定,我们能成为钩子夫人……」 刘嬷嬷一脸懵:「什么钩子夫人?」 红秀道:「就是从,从前,汉朝有个皇帝,在河边遇到一个女娃娃,带回宫里,女娃娃生了皇子,被封为钩子夫人……」 郑海珠想了想,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对刘嬷嬷道:「那个叫钩弋夫人,汉昭帝的亲娘。唔,这丫头说得倒不错,汉武帝确实是出京巡游时,遇到的那姑娘……」 郑海珠话还没说囫囵,就听客印月急怒中大声喊了句「放屁」,继而见她上前揪住红秀的衣领。 「你们这两个小***,瞎编乱造什么!老娘何时认识你们的?我又何时与王体乾安置你们过了?」 郑海珠一把扯下客印月的手,冷冷道:「她俩只说了王公公,可没说是王体乾啊,王安不也是王公公么?」 旋即越发凑近些逼视着她:「客氏,你是不是,和王体乾很亲近?你这样,怎么对得起老魏?他那般疼你。」 「我,你,姓郑的,老娘同哪个公公好,关你屁事?」 客印月明显已乱了方寸,开始跟着敌人的思路走。 刘嬷嬷不耐烦道:「客印月,这宅子是你的没错吧?」 客印月片刻前亲口说出的话,也没法赖,她只得强调了一句:「是魏忠贤买给我的,东厂的田尔耕跑的腿。对了,东厂有个番子送我来的,宅子里还有个仆妇,他们都能给我作证。」 「人呢?」刘嬷嬷问。 「人……人……」客印月这才意识到,赶车的东厂番子和那个林婆子,怎滴一去不回了。 郑海珠不甩她,仍盯着红秀问:「这宅子有下人么?」 红秀嗫嚅道:「没有,客嬷嬷说,越清净,越好。」 客印月一听,又要跳脚,先头一进院子就带着禁卫去搜查的内监,已转回来,跟刘嬷嬷咬了咬耳朵。 刘嬷嬷一脸恍然大悟,看向客印月:「我的老天爷,你可真有点子,生生在乡间又整出个慈庆宫来,连炸酱面和豆腐花都备上了?你是算着日子,估摸万岁爷快来避暑了?保不准万岁爷一松泛,一乐呵,在此处临幸了两个小丫头,你和王体乾,可就讨到了万岁爷的好了,是不是?」 刘嬷嬷说到最后那句,口气中分明透出狠戾来。 她是李贵妃的忠仆,对于所有试图用美色威胁到贵妃地位的阿猫阿狗,不客气是理所当然的。 客印月此际已确信自己和王 体乾,应是落入了圈套,李贵妃的仪驾就停在外头的官道上,眼前这个刘嬷嬷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她于是浑没看到刘嬷嬷那铁青脸色一般,拖住对方的袖子:「阿刘,你别急,听我唠两句,我一定是被人设了局了。你与贵妃说说,将这俩小妞拷问拷问,她们准定招了。哎,其实都不用拷问,王体乾,谁要和王体乾争司礼监掌印,就是谁设的局!」 言罢,客印月看向郑海珠。 郑海珠一副看疯狗的眼神看着客印月:「客氏,你听听你说的话,像样吗?王安不还好好地给万岁爷办着差,你就咒他死?这下,我真相信了,你和王体乾有一腿。」 「姓郑的,就是你陷害老娘的是不是?」客印月又像爆竹般炸开。 「我?我陷害你作甚?你脸真大,」郑海珠摇头道,继而转向刘嬷嬷,「嬷嬷要不赶紧去向贵妃请个示下?」 刘嬷嬷点头,对那搜过全院的内监道:「走,咱去车上,给娘娘回话。侍卫留下,帮着夫人看住她们。」 院里只剩郑海珠主持局面后,客印月的气焰,低落了些,不再破口大骂,但仍像母豹子般,恶狠狠地盯着郑海珠。 「把两个小丫头带一边去,我有话问客氏。」郑海珠吩咐侍卫们。 近旁无人后,客印月主动开口,想诈一诈郑海珠:「有人整我,你不救,老魏回来非得跟你翻脸。」 郑海珠压着嗓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救你?」 这话有些出乎意料。 客印月眼神一闪,仇恨的眸光里,终于掺入几分探寻。 「有个法子能救你,都推到王体乾身上。」郑海珠简练道。 客印月双唇微张,定神将诸般情细忖一番,似乎终于领悟到来龙去脉。 她默然须臾后,一字一顿道:「你引着老魏他们设的局吧?要拉王体乾下马,司礼监下一任掌印,就是曹化淳了。」 郑海珠淡淡道:「目下境况,你想那么多作甚?」 客印月困兽犹斗:「你们破绽那么多,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万岁爷又不傻。那俩丫头,没准一挨打,就把你给招了。郑海珠,我可告诉你,老娘在宫里看他们朱家人的时日,比你长,你以为他们会容得下把他们当猴耍的奴婢?」 郑海珠笑笑:「客印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来,我给你捋一捋,今日情形就是,我陪娘娘看完吉壤后,再前往避暑山庄的路上,揭穿了王体乾和你想用美人惑君的丑行。这事也不稀奇,三年前郑贵妃就干过。满朝文武不会不信,王体乾肯定被弹劾。他也肯定会喊冤,说辞我都能猜到,你客印月想再进宫里混前程,就绿了老魏,和他搞姘头,从他这里套来了万岁爷出京避暑的行程,旁的,他王体乾不知道,纯粹被你坑的。」 客印月听着听着,后背漫上寒意。 郑海珠的言辞还在加码:「你掂量掂量,要不要失了先机。」 客印月垂下眼皮。 她的脑中,一忽儿是魏忠贤笑眯眯说着「我给你想了个法子」,一忽儿是东厂番子和林姓婆子消失的背影。 她复又抬起眼睛,斜瞥到墙角,两个少女静静地跪着,看起来狼狈,但并不畏惧与她目光碰触。 当初在文华殿被围猎的感觉,又回来了。 而且更甚。 当初,起码还有魏忠贤能收留她。当初,这个姓郑的,也还没有如今在御前和朝中的地位。 这一次若不服软,自己是不是真的会没命? 客印月开始转动脑子,琢磨被带到李贵妃跟前时,怎么把出卖王体乾的话,说得顺溜些。 免费阅读. 408章 这个泰昌二年的炎夏,准备撸起袖子去争一争司礼监掌印的王体乾,正想趁着朱常洛去避暑时,栽赃几件办坏了的差事到曹化淳身上,万万没想到,一口大锅先从天而降,扣到了自己头上。 认清了“敌强我弱”的客印月,为了逃避主犯的重责,哪里还会对本就当作跳板的姘夫客气,她那一张嘴,将“招供”之辞说得言之凿凿。 李贵妃先前已对王体乾有了“疑人偷斧”之心,这下逮到实打实的斧头了,自要大闹一场。 朱常洛闻知后,有些吃惊,但看着人证物证皆有,还是李贵妃亲自捉住的,联想到王安抱恙、王体乾上蹿下跳地献殷勤,又觉得此事确实可信。 王体乾在御前大声喊冤,朱常洛念其旧时照拂潜邸有功,原本想从宽处置,司礼监秉笔的重任先免去,转到内承运库做个佥书。 不料,左光斗理事的督察院里,跳出个年轻御史,上奏弹劾王体乾在营造昌平的避暑雅庐时,虚增花销,贪墨金花银。 御史是东林派,据说还做过钱谦益的门生。 朱常洛想到京察刚撸掉的一批不太识相的东林底层,以及自己挑中来修《神宗实录》的钱谦益,再看看已经上任为吏部尚书的浙江人商周祚,终于决定牺牲掉哪一派都不靠的王体乾。 最终,王体乾得到了历史上王安的命运——充军南海子。 客印月,则被朱常洛以“念其当年有哺育太子之功,且此番系胁从”为由,网开一面,令其迁户回河北夫家,侯村。 至于红秀和小玉两个女娃,郑海珠向朱常洛和李贵妃提出,她俩是命不由己的苦孩子出身,自始自终都如傀儡木偶,无罪可纠,不如交给自己处置,送到崇明去种棉花算了。 李贵妃除了心头患,乐得做起仁义慈悲的表面文章,点头允准。 是夜,东厂衙门外的翠花胡同里,田尔耕收好银箱,笑眯眯地对郑海珠道:“恭喜夫人,看似置身事外,实则除了司礼监一大隐患。” 郑海珠看看天上被云翳遮了一半的月亮,有些怏怏地叹道:“不算除得彻底吧,万岁爷还是心软。王体乾在南海子,还有间屋子呢。他那么多干儿子,总有个把长着良心,没事会去孝敬他的。” 田尔耕眼珠转了转:“那,夫人的意思是……” “你说呢?”郑海珠的口气里现出揶揄,“老田,你堂堂东厂的千户,未必在见血的事上,还得问我的主意?” 田尔耕一拍巴掌,讪讪地笑:“夫人这么一说,老田我就明白了。我这不是想着,人是你要整的,是留一命,还是整死,得由夫人你给个示下嘛。” 郑海珠道:“那就赶紧的,三伏天里,闹个肚子,人就没了,不是啥稀罕事。南海子那破地方。” “行,一定办好,”田尔耕顿了顿,又问,“那,客印月,怎么弄?老魏去洛阳前,留下过什么话不?” “老田,你是爷们,老魏也是爷们,一个爷们被女人戴了绿帽子,难不成还想继续供着她?” “行,河北比南海子,还更好动手些。这娘们儿,咬出王体乾,在世上也就没啥用了。” 郑海珠拿过保镖蔡凤递过来的酒壶,挥手示意他带人退到矮墙外头去。 田尔耕明白这妇人多半有新的机宜之事要商议,也屏退了自己带来的两个亲信。 郑海珠给他倒杯酒,语带恳切道:“老田,我晓得,拔掉王体乾这样的活计,咱们不得不干,但没什么实在的油水可捞。现下万岁爷以仁治官,京中抄家的案子,凤毛麟角,厂卫的兄弟,兜里都干得不行,咱们还是得去京外找找路子。” 田尔耕嗅到了银子的味道,登时兴奋起来,潦草地抿一口酒,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找路子?夫人是不是,对南直隶的缙绅大户们,摸得透透的?” 郑海珠道:“那一处,新任的天官,商老爷,已经准备动手,我和他关系不错,怎好与他争功。老田,我另有一块肥肉,若是能去抄家,缙绅那点儿油水,都入不了咱的眼。” “哪块肥肉?” “福王。” “唷,哎,这,哈哈哈哈,”田尔耕意外之后是惊喜,憋不住大笑起来,“还真他娘的是块大肥肉!” …… 与田尔耕分开后,郑海珠看看月亮的位置,对蔡凤道:“我们去朱先生处。” 蔡凤和手下兄弟,早已不用看待寻常妇人的视角,看待郑海珠。 而是把她当作将军,将军打完一仗,总要“美人帐下赏歌舞”。 拿着丰厚的月银,不必像从前那样在海船上干着刀口舔血的营生,也不必像在东瀛那样,看倭人贵族的面色行事,蔡凤等保镖觉得,靠在前院墙角职守一夜,给蚊子喂几口血而已,真不算啥苦差事。 后院深宅中,朱阅文伺候郑海珠沐浴完毕,鱼水一场后,见夫人没有披衣离去的意思,竟是准备留宿于此,不免有些惊讶。 “没啥,累了,明天再走。”郑海珠轻描淡写道。 又问:“你是不是,不习惯与人同榻而眠?” 朱阅文忙摇头:“怎,怎会。” 郑海珠并不想对方有什么旖旎的误会,以为自己从欲求进阶到了情起,遂口吻闲闲地问道:“你上回说要找胡琴的乐师,进展如何?可有看中的?” “寻访到了两位,一位是京师人,一位是北边过来的,会唱呼麦,倒是与那钢弦琴的低音,能分庭抗礼。” “哦,挺好。”郑海珠闭目养神中,轻声说道。 朱阅文稍显小心地问道:“夫人不会忌讳,那位乐师是蒙古人吧?” 郑海珠眼皮微张:“怎么会,我们大宁镇的满桂满将军,就是蒙古人,我很看中他。” “那就好。”朱阅文松一口气。 “吹灯吧,我要睡了。” 一夜安眠,翌日,回到自家宅子后,郑海珠喊来陈三妮:“你去盯着朱先生那里,若看到有乐师去排曲子,认清楚脸,跟踪一阵,看看都是什么底细。” 409章 讨官(上) 「动作快点儿,别热着了武英殿里的老大人们。」 巳午之交,司礼监秉笔曹化淳,快到东华门的时候,瞥见抬着冰块的小火者们,嫌他们腿脚慢,忍不住吆喝道。 小火者们抖抖索索地躬身行礼应承后,撒开了腿,往武英殿方向跑去。 万岁爷今日在彼处召见阁部的重要成员。武英殿下头没有挖凉井,得靠冰块降温。 曹化淳顶着烈日来到东华门口,接上等候在此的郑海珠,带去武英殿。 「曹公公,你眼睛肿了,哭的?」彼此早已不是外人关系,郑海珠一瞧曹化淳的脸,就直言问道。 「唉,夫人,咱家也是肉身凡胎,长着良心呐,干爹这几日,米粥都吃不得多少了,我能不急么?」 郑海珠知道他说的是王安。 自与王安打交道起,郑海珠对这位青史评价尚可的晚明太监,一直相处得不错。 两个智商水平对等的人,懂得如何周旋于一帮自视颇高的文臣中,为彼此搭台,从天子手里挖到君恩与信任,加持自身的权力。 但若说情义,郑海珠对王安,肯定没有曹化淳那般深厚。 此刻,她更真实的反应是,有些庆幸自己和东厂,对王体乾下手得及时。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倘若不提前排布棋路,拔掉王体乾这个劲敌,现在就是他趁着王安病危而兴风作浪得时候。 郑海珠于是沉缓了语调,安慰曹化淳:「人都有走到大限的这一步。好在你能接过王公公手里的担子。王公公最挂念的,就是万岁爷和太子了,将来有你执掌司礼监,他定会安心。」 曹化淳到底也是浸Yin顶层权力集团的大珰,听郑海珠提这个茬,不仅不反感,还很快从悲伤情绪里出来,回归政治动物的正道上。 「咳,明人不说暗话,这回另一个王公公的事,咱家打心底,谢谢夫人。」 「谢啥,咱们互为强援,我动手方便些,自是我来,」郑海珠往四周看看,嗓音更低,口吻却更诚挚,「今天我去武英殿讨官职,也是为了在外朝,能与老曹你互为犄角。」 「哎,是,」曹化淳点头。 喘口气,他又赶紧向身侧的妇人,投喂自己利用司礼监秉笔的便利,摸到的朝堂风声:「左光斗虽是个东林,但你这次助他手下弹劾王体乾贪墨昌平雅庐,给都察院添了政绩,挽回几分东林今岁京察挨整的面子,他有数。今日,万岁爷喊了他,没喊礼部尚书赵南星,嘿嘿,嘿嘿……」 郑海珠道:「好,那就差不多了。」 …… 二人匆匆踏进武英殿时,内阁首辅叶向高,内阁次辅周嘉谟,吏部尚书商周祚,户部尚书毕自严,都察院左都御史左光斗,兵部左侍郎熊廷弼,都已经到了。 原兵部尚书崔景荣因年迈致仕,熊廷弼被重新起复,资历尚不足以做兵部的堂官,所以暂领侍郎一职,叶向高挂着兵部尚书衔。 曹化淳如今,也是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的内臣二把手,但他一脸谦和地冲阁部大臣们打个拱。 「咱家和郑夫人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告罪告罪。说起来还是,郑夫人她,没有官职,除了去文华殿进讲,每回万岁爷召见呀,都得咱司礼监去领进来。」 郑海珠微微俯身,站在厅中堆着冰块的硕大铜盆后头,向一众臣僚行礼。 吏部尚书商周祚,听到曹化淳说到「没有官职」四个字,嘴角意味深长地抿了抿,郑海珠看不到,也不用看到。 在大明朝堂,有「天官」之称的吏部尚书,根据一早达成的交易协定,今日本来,就是她的助演。 而从太仆寺卿升 官到户部的毕自严,以及从湖北老家被提溜过来、重新迎来仕途高光时刻的熊廷弼,也已在此前面圣时,由曹化淳透露了一星半点,郑夫人在御前举荐过他们。 「万岁爷驾到。」 殿外一声唱报,诸人赶紧以同一姿态,向着同一方向,恭迎圣驾。 「咦,郑师傅,你站在这个盆子边作甚?去椅子上坐了。」 朱常洛一进武英殿,先口吻轻松地对郑海珠道。 不是大朝,皇帝钦点名单的小范围接见,明代和宋代一样,臣工们都是有位子坐的。 待诸人坐下,朱常洛的面色忽然变得不大好看了。 「朕今日,为一件小事,召诸位卿家来议。但此事,又实在不小。叶阁老,辽东清河堡附近的鹅毛城,落于建奴之手的事,熊侍郎与你说了吧?」 叶向高道:「塘报一到兵部,熊侍郎就让通政司,知会内阁与司礼监了。」 「唔,」朱常洛继续前倾了几分身体,肃然道,「朕恼火的,不是明军吃一次败仗那么简单,而是……郑夫人,你说说,朕应该恼火,或者说,应该担忧的是什么?」 郑海珠有备而来,字斟句酌道:「臣工自应忧陛下所忧。臣听闻,建奴正蓝旗此番对鹅毛城采取的,是‘围城打援"战术。恰逢清河守将张培病故,新任守备未得任命,粮草亦未能运送至周边军堡,***钻了这个空子,鹅毛城内没有囤粮,方圆本该援应的友军,也因粮饷不足,不敢出足够的兵力奔袭野战,以至于***的法子奏效。所以,鹅毛城失陷的背后,往重了说,是我大明九边军情传输与政令传达的拖沓延迟,乃至错报漏报。如此情形,若听之任之,今天是一个清河守备病亡后、没有新官及时到任,明天,或许就是,辽东哪个重镇的将官,是战死了还是投降了,我大明都不知道。」 武英殿中,一片寂静。 阁部大臣们,都是老于宦场之人,从皇帝的问话方式和郑海珠的应答速度,多少估摸出,朱常洛事先,说不定已单独召见过郑海珠,毕竟后者,是在场诸人中,除了熊廷弼外,另一个实地去过辽东的人。 而她比熊廷弼更大的优势在于,她很早就直接参加过明军与努尔哈赤的大战,并且几年来一直和辽东有并不避讳的生意往来,肯定十分熟悉彼处情势。 故而,她的确最有发言权,何况这长篇大论,不无道理,没准就是天子要借她之口,说给在座阁臣与部院堂官听的。 免费阅读. 410章 讨官(下) 龙椅上,朱常洛颔首,表示认可郑海珠切中肯綮。 座中,有一人却已面带寒霜。 正是新上任的兵部左侍郎,熊廷弼。 郑海珠那一番话,军情、军职、军饷,样样离不开一个「军」字,字字好像在戳他兵部的脸。 楚人熊廷弼,比杨涟还性情耿直、喜欢硬刚。 他才不管对面的妇人,在传闻中收拾掉了他熊廷弼的宿敌姚宗文,更不会因郑海珠的举荐就对其感恩戴德。 屁股坐到了兵部,就不许别个在御前明枪明棒地说他兵部遥控边情有漏洞。 熊廷弼在喉管深处,发出沉重的咳音。 朱常洛看向他:「熊侍郎有话讲?」 熊廷弼道:「臣到任兵部之际,正值杨涟赴任辽东经略之时,吾二人有详谈,皆以为,辽将不可信。那些新旧将门,或许深谙养寇自重之计。郑夫人以为如何?」 郑海珠对熊廷弼要炸毛,意料之中。 换她是兵部侍郎,也会先跳出来,在朱常洛这位大老板面前撇清责任,官场之道而已。 郑海珠于是坦然回应:「熊侍郎的意思是,鹅毛城陷落于张培病故之后,并非因朝廷调度不及时,而是因为,辽将本就会对有些军堡怠于防守或援应,给建奴胜一场,造成虏情又炽的迹象,多问毕尚书的户部要些公帑银子,反正辽饷科里这大半年有储备了?」 「正是。」熊廷弼盯着郑海珠。 无论年纪、资历,还是自负的阅历,甚至一个来自火辣荆楚、一个来自温柔江南的出处,都令熊廷弼此刻的态度,看起来要比郑海珠显得生硬许多。 熊廷弼上一次巡抚辽东时,是万历年间,朱常洛还在做窝囊太子,对此人的能力和官声不熟。 此刻,中年天子心里不免嘀咕,郑师傅,你去蒙古前就与朕唠叨过这个楚党的熊廷弼,说他是文臣里少有的尚武知兵之人,现下你看看这只九头鸟,抬嘴就啄你。 郑海珠却一副「你强任你强,清风拂山岗」的姿态,干脆心平气和地点穿:「新官不理旧官的账,侍郎领本兵之职才几天,今日我说军情延误,也不是冲着侍郎来。此其一,其二,辽东将门根基深厚不假,但嘉靖爷时,朝廷就已有应对,如今李成梁唯一能打的儿子,守在开铁,并未执掌辽沈兵权,抚顺清河一带的参将守备们,几乎已没有李家旧部。至于张承胤、邹储贤、毛文龙等骁将,抚顺一战对老酋下死手,近年又逼得***抢不了西边,中外皆知,若朝廷连他们都不信,熊老爷说,该信谁?」 「郑……」 熊廷弼一个「郑」字刚滚到胡茬边,郑海珠就止住他:「我还没说完,其三,熊侍郎的担忧,实则恰恰还是回到我方才说的关窍上,即,朝廷到底知道多少真相?掌握真相后,谋断与决策到底是不是合理?兵贵神速,谋定而动,这两个看起来截然相反的主张,其实就与主战还是主和一样,对错与否,全看情势而已。」 熊廷弼原本面色还要再难看一些,但细品这妇人说的第三点,是知兵之论,且她确实并无与自己唱对台戏的意思,目光中的森然之意,稍稍淡了几分。 朱常洛适时地发话,以最高决策者平易可亲的圆场口吻,对首辅叶向高和次辅周嘉谟笑道:「叶先生,周先生,你们瞧,这两个都在辽东地头干过的人,就算吵嘴,说的都是内行话。不错,朕就爱听这样的争执,不来虚的。呵呵,呵呵……」 天子的一串儿「呵呵」,都察院左光斗和户部毕自严听来没什么反应,始终琢磨何时开始说台词的吏部尚书商周祚,则犹如听到锣音似地,准备登场了。 「陛下,巡按御史不过七品,郑夫人论来是六品,要不就在熊侍郎的 兵部挂个什么衔头,巡按辽东吧?」商周祚说着,又转向左光斗,「总宪,听闻杨经略当初,还举荐过郑夫人为皇子进讲,那不正好,大伙儿在辽东,都能说到一处去。」 左光斗倒不把商周祚看成浙党,对他很客气,和风煦日地附和着笑笑,笑完了却在心里猜测,今日郑氏一定是要达到什么目的,以至于吏部天官,都在为她铺垫。 果然,天子接过商周祚的话头,问郑海珠:「你敢去兵部领饷么?」 郑海珠起身,一板一眼道:「陛下,臣在崇明有兵部在册的营兵,新近升任游击的许一龙所部,领的就是兵部饷银。即使盛世天子有如海胸襟,即使各位老大人有破格提携美意,不虑一个妇人并无科举功名,就愿授官,我郑氏亦不可再挂兵部的虚职。至于巡按御史,容郑氏斗胆说一句,他们只有弹劾纠察之职,当初圣令遣我去察哈尔,托巡按宣大关外之名,已有些牵强。故而,郑氏今日,以忠君报国之诚,欲开先河,向陛下,向我大明朝堂,求一新职:国务卿。」 此话落地,曹化淳利用站在天子身侧的便利条件,迅速地将众人的面色都扫视一遍。 大明目下能陪着万岁爷作决策的文官,都在这屋子里头了。 首辅叶向高面上,无波无澜。 次辅周嘉谟瞄了一眼叶阁老,很快收回目光。 户部尚书毕自严微微前倾身体,想再确认一下是哪三个字,但又靠回椅子上,一副「我又不是吏部尚书」的自觉认知。 兵部侍郎熊廷弼的眉头拧得更紧,不过,没有方才的咄咄争执之相,而是微显懵懂。 都察院左光斗,望着说话的妇人,好像在听麾下御史来禀报公务,与叶向高一样,面色沉静。 商周祚则垂眸看着殿内青砖,与方才活跃的模样判若两人,就像下值了似的。 先发话的,自然还是天子。 「国务卿?你是说,大明,新设一个官职?新立一个衙署?」 郑海珠道:「是。我大明,自洪武元年起,分理国家诸事的衙署官职,多有增设,譬如吏部考功清吏司,是正统年间增设,户部四川清吏司,是宣德年间增设,工部节慎库,是嘉靖八年设。尚宝司、行人司,都是前朝未有、我大明新设。哦对了,最大的新设衙门,是都察院,与宋时的御史台不尽相同。既如此,在如今气象一新的泰昌朝,亦可增设枢机衙门。」 「这妇人背得挺顺溜啊,这是给自己找先例来着。」户部尚书毕自严心中暗道。 毕自严看着今日一副事不关己的列席模样,但将眼前情形瞧着瞧着,倒越来越感兴趣起来。 这个郑氏在山东清田的举动,对他们户部是有大好处的。毕自严并不排斥,有这么个人,进入中枢决策层。 何况,这一看就是与老商对过词了。商周祚新官上任,提出以各地清田政绩考核官员,实际上也在给他们户部太轿子。老商交好的人,他毕自严去唱反调作甚。 只听朱常洛开口道:「郑师傅,这个国务卿,你说得细一些?」 郑海珠开始谨慎地套路在座的官场宿将们:「虽有国务二字,品阶自是远远低于部院堂官,少卿便如太仆寺的副职那般,正四品。职权么,搜集九边军情,出使外疆,对谈泰西诸国,参谋攻伐,向陛下奏对献策,但绝无弹劾纠察,更不染指票拟批红。」 熊廷弼闻言,刚想来一句「那不是和兵部、鸿胪寺的职责有冲突」,忽然醒悟过来,锦衣卫和东厂,难道他们兵部能说设错了么? 厂卫是天子的私兵,那么,眼前妇人所要的官职,听起来被她说成区区四品,实则不就是天子的文职近臣? 「商尚书,你给朕说说,吏部在册的四五 品官里,多少没有功名的?」 「呃,回陛下,我朝有文官荫叙祖制,一品文官之子,不经科举,即可出任五品实职,以此递降,七品实职,有些是三品文官之子。」 商周祚看似没回答,实际,又答了。 「行,朕知道了。」朱常洛淡淡道。 始终未说什么话的首辅叶向高,终于发声,缓缓道:「做太子的师傅时,郑夫人也没有功名。」 曹化淳心里一喜。 成了。 大明规矩多,万岁爷不容易。 曹化淳望着站在下首的那个身影。 更不容易的,是这个起于青萍之末的妇人。 她去月港给朝廷卖货,是哪一年来着? 反正挺早的。 这么多年,她才终于拼到了一件四品官袍。 娘来,这要是在戏本子里,她早成武则天了吧?不然谁耐烦看呐。 免费阅读. 411章 我不是王化贞 首辅叶向高发声回护,都察院的言官头子左光斗没有反对,皇帝朱常洛就有数了。 天子打着哈哈:「唔,和先前颁的敕命、封的进讲官都不一样,这可是执事的堂官,亘古未有,亘古未有哇。」 商周祚刚要顺风凑几句,未料得却是熊廷弼先开腔:「石砫土司,如同武职二品,四川秦良玉正在任上。文职四品授予妇人,倒也说得过去。回溯前朝,大汉昭、宣二帝时的冯嫽,本为解忧公主侍女,因在大汉通好乌孙中,建有奇功,受封汉使,如同‘典属国"之职。郑夫人的国务卿,听着有些像冯夫人的‘典属国",想来,朝野上下,不会有什么议论罢。」 「行吧,」朱常洛微偏下巴,对曹化淳道,「回头增设国务卿的票拟上来,你们批红前,告诉朕,朕要再把把关。」 曹化淳忙躬身:「谨遵陛下口谕。」 朱常洛又回到抵御建奴的议程中,盯着熊廷弼问对策,盯着毕自严问饷银,但态度都没什么森严的意味。 郑海珠全神贯注地听着。 熊廷弼果然像史书中记载的一样,力主以广宁为大本营,花大力气营建天津、登莱军港,策应辽南诸卫所。 郑海珠思忖,目下是这个时空的泰昌二年,与另一段历史的天启二年不一样,如今,辽阳沈阳还在大明手里,熊廷弼却就已经想到了辽西辽南固防,以备辽东失守,的确是大明文官中数一数二的知兵之人。 但同时,这也反映出,熊廷弼御史出身的资历,令他具有不少大明言官的意识局限,即,对边疆武官很瞧不上眼,否则,他怎么对东边的开铁到辽沈一带的武人,那么大的敌意,俨然明天就准备收到塘报说他们投降了建奴一般。 郑海珠垂首不语,朱常洛原本听到一些辽东的地名时,想问问她,核实情形,但人到中年的皇帝,到底比少年天子心思重些,不愿在诸位大臣跟前,再给郑海珠惹来兵部侍郎的敌意,遂也作罢。 只在议事临近尾声时,曹化淳吩咐小火者们端上解渴的茶饮之际,朱常洛才另起话题般,吩咐郑海珠:「眼看立秋,你去一趟大宁镇,瞧瞧黄尊素那边的营建进展。对了,你不是还提过,一个叫满桂的边将,跟你去察哈尔时,娶了叶赫部的贵女?正好,带上朕的赏赐,给他夫妇二人。」 继而又意味深长地对叶向高等臣子道:「那叶赫妇人的姑妈,就是林丹汗的大妃,叶赫部与努尔哈赤建州部的血仇,哪里一时三刻就淡了。郑夫人促成的这段姻缘,于我大明有利。」 朱常洛退殿后,郑海珠向一众绯袍大员们行礼致谢。 老大人们端着架子淡然点头,便由曹化淳陪着,往武英殿外走去。 只熊廷弼,下了台阶后,又回身看郑海珠。 郑海珠明白,忙上前道:「侍郎以青史留名的冯夫人作比,晚辈感激,亦不免羞惭。」 熊廷弼仍是一脸板正:「老夫平生,最不愿欠人人情,听闻你在皇帝面前给老夫说过话,今日老夫自要还礼。」 郑海珠见他说完这句,也没挪步子的意思,背着袖子站在武英殿前,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熊侍郎,晚辈去大宁,也会见到马将军,但诚如今日殿中所言,国务卿不是兵部堂官,我有分寸,一叙故人之谊而已。」 熊廷弼听着这句表态,沉沉应了一声,提步而行。 郑海珠光明正大地跟上,一面继续叨叨:「马将军的川兵,野战战力了得,虽是从南边过来,但就像当年戚家军的浙兵到了蓟镇一样,比北兵还骁勇。他们打过正白旗的皇太极,还打过正蓝旗的……」 熊廷弼打断她:「杜松把川兵还到大宁镇的时候,你送给马祥麟的炮兵 组,一起还了么?」 「还了,」郑海珠老实道,「晚辈这次奉旨去大宁,也正想带上松江火器厂的师傅们,一道看看,定装弹药包是否要改进。」 「嗯。」熊廷弼的步子放慢了些。 郑海珠将此视作他想拉长业务探讨时间的表态。 「侍郎方才进奏圣上的三方固辽之策,晚辈深以为然。只是,兵源得跟上。北边的宗室里,秦晋二地的子弟必须上番受训三年,才能领取宗禄的事……」 熊廷弼挥挥袖子:「此事我一到兵部,就听说了。你给圣上出的点子吧?」 郑海珠道:「是,遥想宣宗时,大明勋贵子侄的骁勇善战,不逊于那建州***的八旗子弟。」 「废话少一点,」熊廷弼又摆了摆手,直接问,「那谁来训他们?」 「马祥麟和满桂。」 「成为马将军的家丁怎么办?你想过没有,还是,心里就希望是?」 郑海珠驻足,盯着熊廷弼。 熊廷弼也盯着这个眼睛里没有杀气和戾气的妇人。 「熊侍郎,马将军提枪和皇太极对冲的时候,我郑海珠只身入赫图阿拉的时候,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大明的兵部堂官,会问我们这样的问题。」 熊廷弼冷冷道:「我是朝廷的兵部堂官,不是你们的莫逆之交。」 郑海珠迎着对方的目光:「好,就算我希望宗室青壮最后成了马祥麟的私兵,你也能让他们是不成。现在的兵部堂官,是你熊侍郎,不是祥麟的岳父。」 熊廷弼的眼睛眯了眯,锐利之色稍稍收了收。 郑海珠毫不示弱道:「侍郎以为,不从宗室募兵,或者不由马将军这一支来训练北兵,就没有你说的骄将独大的隐患了吗?辽东李家,麾下是宗亲吗?反过来讲,一代骁将,受命于朝廷,在九边重镇训练新兵,就一定会拥兵自重吗?侍郎置戚少保的功绩于何地?侍郎怎么就认定,马将军不是戚少保,而是安禄山呢?」 一阵沉默。 伏天正午烈日的直晒,让二人都面色通红。 「熊侍郎,郑夫人……」曹化淳折身回来,在不远处唤道,「二位站在日头下作甚,要叙公务,膳堂中去说,万岁爷已吩咐给各位备好午膳了。」 熊廷弼轻笑一声:「不错,有几分虎气。」 走了几步,接近曹化淳了,熊廷弼又道:「郑夫人府上何处?待吏部授官后,熊某拜帖道贺。」 郑海珠道:「晚辈先登门,向侍郎求教兵事。「 「哎,先吃饭,先吃饭。「曹化淳插科打诨道。 他先头,看似陪着叶向高,但眼观六路的本事,早让他瞧出来,身后的 俩人,说着说着又像杠上了一般。 郑海珠则盯着与曹化淳并肩而行的熊廷弼的背影。 还未上任,先遇到熊廷弼这样耿直的质问,也是好事。 她郑海珠,虽不避讳与魏忠贤的关系不错,但现在还没有阉党成气候,东林也没有一党独大。 她不会是历史上与熊廷弼上演「经抚不合」的王化贞。 直接能在天子御前吵架的兵部侍郎和国务卿,可比外放辽东的经略和巡抚,好多了。 免费阅读. 412章 一圈看下来,锁定你这个同乡 一个多月后,长安左门外的宗人府,迁到了大理寺附近。 原来宗人府的官署,腾出来,给一个全新的衙门。 辰初时分,一领轿子出现在棋盘街北侧。 跟轿的家丁走到轿帘一侧,讨好道:「老爷,小的这几日都来探过,不少轿子都抬到六部衙门口呢,那下来的,也未必是红袍官儿。」 「现在就落轿。你们回府去。」帘子后传来声调肃然的吩咐,带着福建口音。 「啊,是,老爷。」家丁应了,指挥轿夫停下。 洪承畴提着官袍跨出轿子,整理仪容,迈步往北行去。 这个今年二十九岁的福建泉州人,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六年仕途,考功优异,已官至刑部员外郎。 京官至此,一般就要外放去省一级的行政单位,再积攒些政绩,然后回京继续擢升。 不曾想,皇帝忽然召见他,问了些历年考绩的寻常问题后,让吏部直接升他做少卿。 洪承畴那日在御前,不敢当场问,心下念叨,自己官声不错,且太仆寺的毕自严刚升去户部,莫不是做太仆寺的少卿? 那可是大喜事! 不曾想,出宫的路上,曹化淳手下的心腹太监,直接说与他知,此少卿,非彼少卿。 此少卿,是新设机构国务寺的少卿,国务寺卿郑夫人,吏部的签押已经下来了。 啊这…… 洪承畴虽在刑部,也不至于消息闭塞到不晓得郑海珠是谁,立时觉着眼前一黑。 所以,自己成了有明以来,第一个去做妇人下属的文官? 大明内廷六尚局也不是没有女官,司局级别的品秩比男性太医还高,手下领着一堆小火者。 可是,小火者们,是阉人,他洪承畴,是堂堂二甲进士! 不过,到底宦场六年,已不是青涩小子,年届而立的洪员外郎,怎会在曹化淳的亲信前失态。 洪承畴忍了心中的复杂况味,离开紫禁城后才面带寒霜,绷着脸回到府邸,却见客厅里已坐了一位国子监监生打扮的青年。 青年报出家门,乃董其昌嫡长孙,作为晚辈,替郑夫人来送些家乡土仪,并一副董其昌手书的楹联。 洪承畴去看那土仪,一食盒豆腐干,一方砚台。 再看家仆展开的楹联:白豆腐,豆腐白,做人洒逸博学学李白;黑砚台,砚台黑,为官铁骨丁当当包黑。 董庭将礼送到、将话带到,便告辞离去。 洪承畴却盯着礼物与楹联,沉思良久。 其后,郑夫人那边,再未有什么动静,直到今日,国务寺衙门挂牌授印。 朝阳中,洪承畴背着袖子,疾步而行。 先经过的,是礼部。 不久前,京中「同年」还与洪承畴透露过,东林把持的礼部,被郑氏在度牒一事上狠狠摆了一刀后,赵南星看中了洪承畴,想运作他去浙江,接替钱谦益做学官,积攒资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笼络一批后生文士,作为东林的后备力量。 洪承畴不是东林,也看不上赵南星他们,如此一想,自己这顶凭空飞来的「国务寺少卿」的帽子,倒也来的及时。 洪承畴在礼部门前放慢脚步时,陆续上值的官员们从他身边经过。 这块地界,五品至七品的青袍文官,只怕比路边觅食的麻雀还多,刑部又是素来在城西的三法司办公,是以此地并无什么帝国同僚认识洪承畴。 不断有口吻带着猎奇色彩的议论,在耳畔响起。 「大明的稀罕事,真是一朝赛过一朝,原以为从前那个比皇帝大二十岁的宫女能做贵妃,已是奇 闻。」 「嘿,万贵妃好歹只是内廷奇闻,现如今这个,是朝堂笑话了。阁部老大人们不知道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想圣上所想呗。圣上看中的妇人,你说咋办?」 「可怜那少卿,听说是刑部员外郎擢升的,仕途履历很可一观,现下好么,听个商妇出身的堂官吩咐,也成了笑柄。」 「竟未愤而辞官么?娘来,这得是多大的官瘾,才能忍得下来。」 洪承畴不动声色地跟着,看到他们分别钻入礼部、钦天监、户部、工部等衙门。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些同僚的言谈,就比他们看不上的妇人上品了么? 新任五品少卿,终于走到了国务寺门口。 寺丞、主簿和两个观政,一看洪承畴胸前的白鹇补子,意识到这位就是副堂尊,忙上前迎迓,要引着洪少卿去值房。 「寺卿到了么?」 「还未到。」 「那我先不进去,在此处等候寺卿。」 寺丞与主簿彼此对了个眼色,心里都生出惊讶来。 先前已有其他部院的好事者,跑过来打量这处流言蜚语中的新衙门,那一张张面孔上的表情,着实不善。 眼瞅着远远近近瞧热闹的官员越来越多,洪少卿竟是不怕做猴儿似的,给人指指点点么? 洪承畴抖了抖袍袖,步到「国务寺」的匾额下。 须臾后意识到身侧无人,立时将脸一沉,扭头轻声呵斥:「你们还有没有规矩?躲在门槛后头做甚?怎么,供职于我大明堂堂四品衙门,比做贼还见不得人吗?出来!」 寺丞和主簿这才意识到自己真蠢,忙一面告罪,一面撩了官袍走下台阶,躬身立于洪承畴身后。 所幸,很快,南边就出现了一个红袍子的身影。 郑海珠步伐不拖沓,但也没有急匆匆的节奏。 遇到迎面而来的打量目光,她还朝那目光的主人拱手执意,数次收获主人们尴尬的回礼后,更多的青袍子蓝袍子,都装作别过脸去。 郑海珠走到国务寺门口,对自己亲口向朱常洛要来的人,用闽南方言道:「洪少卿,今日往后,你我不但是漳泉同乡,还是新衙同袍了。」 洪承畴正色还礼,站在郑海珠左后方。 很快,司礼监来人宣旨,吏部来人授印,寺卿与少卿依照大明礼制,谢恩、接印,才领着各位属官与书办们,走进衙门,正式开始办公。 洪承畴来到郑海珠的值房,开门见山道:「那副楹联,洪某已悬挂于府中。」 郑海珠也与他直言:「洪少卿,我并非科举入仕,是个没有座主与同年裙带的人。故而,我只能从同乡中,找帮手。眼下京官 里,漳泉一带的六品文臣,正当壮年又才能与官声出众者,只有你。但我是漳州人,对泉州不熟,为表诚意,我当然要派人去泉州,寻访打听你少年时的旧事,将贺礼,送对。」 洪承畴眯了眯眼睛。 那日董庭来送董其昌的墨宝,赫然就是自己与昔日恩师洪启胤所对的楹联时,洪承畴已然对郑海珠的作风,从吃惊到佩服。 此刻再听她说得笃诚而混无炫耀之意,内心对屈居妇人之下为官的膈应劲,更是又消散了几分。 识时务者为俊杰,为官亦如此。 御前与阁中,自己这位女上司显然都游刃有余。 站她这个脑子好使的福建同乡,应该比站赵南星那个老冬烘,有前景。 洪承畴于是拱手,用闽南话致谢道:「多承寺卿举荐,让洪某胸前的补子,这么快就换了。」 郑海珠笑笑。 当日没有闹腾着拒绝升官,今日能站在衙门口迎接上官,多少说明,洪承畴已经过了心里的槛。 郑海珠于是没再继续和这位青史上的着名人物,深叙同乡之谊,而是开始和他过一遍闽海与登莱的海防、后金与蒙古的虏情等事宜。 末了,她对洪承畴道:「奉圣上口谕,我马上要启程去大宁镇,期间国务寺的一应事务,就交给你了。」 免费阅读. 413章 钓你们的谍探 郑海珠走到朱阅文的宅门外时,院中传来钢弦琴与马头琴合奏的乐声。 郑海珠推门而入,乐声戛然而止。 朱阅文讶然:「夫人怎地这个时辰来?」 「公务讲完了,就早点下值。」 郑海珠一面说,一面将目光投向抱着马头琴的男子。 男子和朱阅文差不多的而立年纪,未穿长袍,凉衫和裤子是洁净的淡青色。 饶是他一副明人打扮,那过于扁平的面庞和细长的眼睛,还是与京师一带的男子,明显不太一样。 墙角蹲着的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倚在青衫男子身边,与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盯着郑海珠。 朱阅文忙介绍:「夫人,他叫扎那,就是我与夫人说过的蒙古乐师。这是他的娃儿。」 话音未落,扎那已经拉着儿子跪下来,要冲郑海珠磕头。 「不要跪,更不要磕头,我这里没有这样的礼数,」郑海珠说着,回身示意保镖头子蔡凤掏褡裢出来,拿了一把成色上乘的银角子,递给小男孩,「给你买糖画儿玩。」 小男孩双掌一摊,十个指头勾起,接过银子。 郑海珠记得很清楚,在察哈尔看过不止一回,奴隶的孩子,都是这样接过主人的赏赐的。 郑海珠挂上和蔼的笑容,问孩子:「你叫什么?」 「莫日根。」孩子怯生生地说。 「哦,你们从前住在哪里?怎么跟你阿爸到了京城呀?」 蒙古娃娃一脸懵懂,显然没听懂这两句有些复杂的汉话。 朱阅文知道郑海珠素来疑心重。 有了稳定的床榻关系后,男子对女子,已不像去岁刚打交道时那样畏惧。 他遂很自然地替代诚惶诚恐的蒙古父子俩,对郑海珠道:「夫人讲过,马头琴音色特别,又指点我去京中黄教庙宇附近找找,果然就见到一些蒙古琴师。莫日根,是琴艺最好的,我便请他过来,练练曲子。上次就禀报过,要将他引见给夫人,但夫人刚上任国务寺卿,我便打算下月再说。」 「哦,」郑海珠仍是和颜悦色,「蒙古的大小部落,牛毛一样,你问过他是哪个部的了么?」 朱阅文道:「问了,是原来朵颜三卫下的一个小部落,现下应是,内喀尔喀。他们住的街坊,我也去问过坊长了,确实跟着商队进来后,先给那黄教庙里打杂的。」 「他父子俩个,还不太听得懂汉话么?」 「是的。」 「无妨,奏起乐来,汉话和蒙语,就都用不着了。你新写的曲子?我听听。」 郑海珠在院里的椅子上坐了,将钢弦琴与马头琴的合练听完,冲莫日根竖个大拇指,用当年出使察哈尔学来的散装蒙古话,夸了他几句。 又换回汉话,大咧咧对朱阅文道:「我过几天就去关外,腊月前再回京。这次要走得远些,去和罗刹人打交道。他们已然跃过了西边的两条大河,眼见着就要把外喀尔喀也占了,我们大明,得赶紧和他们接上头,看看要不要,忽悠他们,往东一道打***去。对了,罗刹人和泰西人一样,也有不少好乐器,回头我给你带几件来。」 朱阅文听了,心里却嘀咕,夫人一直是谨言慎行的性子,此刻当着初次见面的外人,怎地话不少。 这些话,除了头一句和最后一句,他朱阅文也不懂啊。 还没嘀咕完,郑海珠果然话锋一转,直截了当道:「你让他们父子先走吧,我和你待一会儿。」 朱阅文算着日子,晓得今日,郑海珠是绝不会与他行房的,定是吃了晚膳就走。 他便去胡同口的饭馆里叫了两桌饭菜,一桌给前 院守卫的蔡凤等人,一桌摆进内厅。 饮了两盅酒,朱阅文鼓起勇气道:「夫人,是真的,不愿有个孩子,还是,只是瞧不上我?」 郑海珠放下筷子,平静地看着对方:「我对你没有眷属之情。但我也不会和我瞧不上的男子有床笫之欢的。我就是,不喜欢孩子。」 朱阅文仍不死心:「娃娃在这宅子里,跟着我便好。不耽误夫人给朝廷做大事。」 郑海珠垂眸不语。 倘使没有那个蒙古人上钩,她就要认真考虑,是否要结束与朱阅文之间的肉体慰藉关系了。 她并不确定,朱阅文是真的对自己动情了,还是,就像后世多少嘴硬丁克的男子,年纪上去后,又惦记回传宗接代的事体。 不论哪个原因,目下,她都还不能拂袖而去。 她需要朱阅文,作为对后金谍探的钓饵。虽然,她也会努力保证钓饵的安全。 「我这样的人,不能有软肋,」郑海珠抬起双眼,诚挚地看着朱阅文,「你若希望有骨血,找到合适的女子,自可安心成家。我们止乎礼。你要在音律上有所成就,一应给用,我不会断。」 朱阅文低下头,轻轻咬着嘴唇,经年抚琴的修长手指,摸索着案几边缘的雕花。 少顷,吐出一句:「是我冒犯夫人了。我太贪心。」 郑海珠浅浅地抿嘴,没有犹豫地伸出手,覆上男子的手背,柔声道:「没什么,人之常情。」 朱阅文忽然目光一深:「我不会离开夫人的。」 「好,我很高兴。但你不是我养在笼子里的鹦鹉,你可以想飞就飞。」 朱阅文还要剖白,郑海珠却将温和的神色略收,问道:「扎那奇怪你与我的关系么?」 「那倒不曾,他们蒙古人,这里简单,」朱阅文指指自己的脑子,「扎那以为,我是你的家奴。」 郑海珠站起来道:「我走了。记住,你也不是我的软肋,便是圣上和贵妃跟前,我都是这么说的。这样对你,安妥些。」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隐去后,与郑氏商号隔了几条胡同的新宅中,许三从后门拐了进来。 「夫人今日见到那个蒙古探子了?」 「嗯,陈三妮已经跟了他一阵,说他的确,有些古怪,平日里,并不与其他蒙古人或者明人打交道。」 许三道:「是啊,若是普通外来户,哪有不和同乡扎堆的。再看时辰先后,没什么不对。夫人吩咐,我传信,枣花给***们吹风,然后黄教庙前就多了一堆蒙古人,一个琴艺这样好,其他的拉琴都稀烂,这不和枣花出的主意一样么?所以朱先生请去的那个,应就是老酋或者皇太极派来的女干细了。」 郑海珠 点头:「我会让陈三妮一直盯着。」 「那往后,夫人再去朱先生处,千万小心些。」 「小心是应该的,但哪怕没有枣花的提点,***也不会杀我。如今杀了我有何用?我又不是领兵的将军。他们好不容易又埋个钩子过来,要取的,自然是各种情报,而非我的性命。」 「唔,有道理。」许三了然。 「许三,你回辽东,设法知会枣花,让她尽管忽悠***,不光是喂***,更要把他们往朝鲜会宁和罗刹人那里引。我们在京师,会尽量让老酋的探子,喂回去的假情报,印证枣花有先见之明。」 「是,夫人。」 「还有,多给枣花备几个鸳鸯壶那样的烟枪,她不能真的吸***。」 「明白。」 许三走后,郑海珠走到院中的一地月光里。 任职国务寺卿前,她就将商号托付给石月兰、老秦和郑芝龙了, 自己搬出货栈,另置宅邸。 新宅里,花二和陈三妮以婢女的身份出现,蔡凤他们则是光明正大的家丁。 此刻,陈三妮走进来,见主人仰望明月露出笑容,不由好奇道:「夫人在笑什么?」 「没啥,在六部衙门做了一个月的官,左看右看,大明傻不拉几的文官,还真不少。」 陈三妮也乐了:「不瞒夫人,三妮也是跟了夫人后,才晓得,当官的,有时候比我们乡下人,还笨呢。」 言罢,折身进屋去给郑海珠铺床。 枣花活着的事,陈三妮并不晓得。 郑海珠不能告诉她,自己举头望月,是在和天上的吴邦德说:「你真是带了一个好徒弟。」 免费阅读. 414章 “户部额真”穆枣花 郑海珠穿越到晚明的第九年,终于在帝国顶层权力中枢里,领衔一个正四品衙门时,她的女下属,穆枣花,也在后金政权的都城赫图阿拉,有了一间公廨。 公廨虽是茅草顶和土墙,却紧贴着汗宫附近的八旗办事衙门,并且,穆枣花进进出出所受的待遇,与归顺后金的汉人笔帖式们完全不同。 即使凶神恶煞的巴牙喇们,也只能在心里嘀咕几句「这尼堪女子怎地这样受主子看中」。 面上,他们绝不敢向对其他汉人奴才那样,对穆枣花呼来喝去的。 因为,这妇人,自打初夏又和镶红旗的岳讬主子去了一趟朝鲜的会宁,带回来许多铜矿疙瘩后,就由大汗努尔哈赤亲自下旨,给穆枣花抬旗。 那便与她原来的「余丁」身份,截然不同了。 某种程度上说,有些巴牙喇,也得喊这明国妇人一声「主子」。 「抬旗」还不算,没多久,明国妇人竟还得了个「户部额真」的官衔。 「额真」,是满语「主子」的意思,而「户部」二字,据说来自正白旗主皇太极的提议,要效仿明国一个管着钱袋子的衙门,给大金多多弄钱。 此时的建州女真内部,哪怕对牛录额真那样地位较高的旗人,也禁止私自贸易。所有的交易,都由每个旗的旗主亲自把控。 若有哪个牛录额真偷偷和别家换东西,被发现或者告发,挨鞭子、罚粮食不说,牛录额真的头衔,也会被撸掉。 他们在旗丁和汉人包衣面前,是主子。 但在更大的奴隶主面前,他们也不过就是不听话、便挨揍的狗。 一众垄断后金经济的奴隶主中,偏偏是最受大汗喜欢的四贝勒皇太极,在这个夏天跳出来,贡献新点子。 「阿玛,咱们大金,得与外头多做买卖,这个外头,不能就指望着山西那边的商队,」皇太极对努尔哈赤说道,「岳讬见过明国最富裕的南直隶,现下又和朝鲜人接上了头,咱就新设一个衙门,给岳讬管着,让他做户部尚书,那个办事还挺靠谱的穆枣花,便去做个额真。」 努尔哈赤越是年迈,疑心病越重,总担心由于自己心力跟不上,其他几个旗的旗主,尤其代善和莽古尔泰,会在暗地里挤兑两黄旗的生计。 一听皇太极的主意,倒觉得不错,遂点头道:「设新衙门可以,仿照明国的名字,也没啥不行,但是,他们从边关互市弄回来的好处,每一趟,都得先来与本汗禀报交账。」 「那是自然,阿玛乃我们大金的英明汗、主心骨。明国有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我们大金,也该如此,我们这些儿孙,就算得了阿玛的福泽,做了旗主,也是阿玛的王臣。」 皇太极说得斩钉截铁。 被撸顺了皮毛的头狼努尔哈赤,哪里想得到,膝下这个最足智多谋、又看起来最忠于父亲的儿子,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 皇太极从侄儿岳讬关于明国政体与官僚层级的叙述中,得到灵光乍现的启发。 他对努尔哈赤死后、自己继承汗位,很有信心。 因此,从现在起,皇太极就盘画着,慢慢地在后金内部,建立起一套独立于八旗的行政系统。 这样一来,一旦自己成为女真人的新汗王,即使四大贝勒的议政会议仍在运行,代善、莽古尔泰等兄弟仍在表面上能与他皇太极平起平坐,他也可以通过全新的各级衙门,蚕食其他几个大贝勒的权力,直到只保留他们的领兵权,再最终寻找军事统帅失误之类的借口,褫夺兄弟们的兵权,最终让他皇太极,不再只是汗王,而是像明国天子那样的——皇帝。 但凭空冒出这么个户部衙门,又是沾边贸易的,大贝勒们的关,也不是那么 好过的。 所以,皇太极才提议岳讬做尚书,穆枣花去领个「额真」的头衔。 自己这个正白旗旗主避嫌,镶红旗旗主岳讬,乃正红旗旗主代善的亲儿子,穆枣花则是正蓝旗旗主莽古尔泰的「编外福晋」,代善和莽古尔泰还有什么话可说?至于那镶白旗旗主阿敏,父亲是被努尔哈赤幽禁至死的舒尔哈齐,还能有兵权、做旗主的阿敏,素来不多插嘴,只管打仗。 于是,这个天命七年的初秋,穆枣花成了后金第一位女额真。 这日,岳讬听完本旗固山额真关于抽取旗丁抢西边的汇报后,除了旗主的办事衙门,来到户部公廨。 穆枣花似乎正在粗陋的桦皮纸上描摹着什么,一见岳讬进来,忙起身,托着桦皮纸,往门口走。 「岳贝勒,奴才有事相商,但屋里太暗了,咱去外头说可好?」 穆枣花虽自称奴才,口吻却带着鲜明的主见色彩。 岳讬比绝大多数建州男子心细多思,念头稍转,便明白了。 这个明国妇人,在避嫌。 若扯起伦常关系来,她既然早晚要被三贝勒莽古尔泰收入府中的,就是自己的小婶婶。 年纪相仿的婶婶和侄儿,虽由大汗的敕令变成光明正大的上下级,平日里还是不要单独相处。 二人遂走进土屋外头明晃晃的阳光里,岳讬招呼一个守卫奴才搬来木桌木凳。 穆枣花坐下后,一脸忧色道:「岳贝勒,朝鲜人肯卖咱们白参和药材,也愿意从倭国走船紫铜过来,但到了卖粮食的时候,就推三阻四,这样可怎么囤粮打仗?」 岳讬也为此事发愁。 后金今春又闹饥荒,明国那边听说在喜峰口外开始营建军事重镇,山西卖粮食的汉女干商队不怎么敢走货,图们江附近的朝鲜人又不肯走货,东西两头都没有粮食和盐巴输入,女真人别说打仗了,生存都困难。 努尔哈赤前日的议政会议上,还给岳讬下命令,户部要多弄粮食。 「枣花,你有啥点子不?」 穆枣花摊开桦皮纸:「咱们安插到郑海珠姘头那里的探子,传回头一桩消息,说姓郑的,要去比蒙古还北的北边,见西边打过来的蛮人。我想起来了,姓郑头回到赫图阿拉,就与大汗说起过,那些蛮人,叫罗刹,有皮货,有粮食,总有一天要打到东边,要求明国开互市,换茶叶和瓷器。」 说到此处,穆枣花指着自己画在桦皮纸上的歪歪扭扭的地图,继续道:「岳贝勒,我们不如主动去找他们,用我们的东珠和朝鲜人的白参,问他们换粮食,如何?」 岳讬盯着用满语写的「明」、「蒙古」、「大金」、「朝鲜」 等字样对应的地图,再看看被穆枣花特别标注出的科尔沁部落和朝鲜会宁,沉吟道:「嗯,会宁的图们江那里,我已与大汗禀过,重新营建,带兵驻扎,将来就是我大金逼着朝鲜人开互市的地方,不必再偷偷摸摸地去那毛文龙势力所及的义州。至于那罗刹人……他们若能一路往东打,定然十分凶狠,引到科尔沁,离我们是不是太近了?」 穆枣花佯作醒悟到危险性,想一想又道:「那,再往北一点呢?咱们大金,是不是有个叫室韦部的地方?」 岳讬应一声,手指图上一处空白:「大概在此处,再往东一些,就是黑水部,黑水部外头,便是茫茫大海了。」 穆枣花心中暗喜:果然和夫人说得一样。 免费阅读. 415章 敌后战场 穆枣花遂正色道:「那就对了,岳贝勒,上回咱们在鹅毛城见到的那个小将军鳌拜,他爹爹不就是镇守东海虎尔哈三部的吗?既然彼处直到叶赫部,都已是大汗治下,咱们何不往室韦那边垦荒、驻军,在北边打通与罗刹人的互市,就像学镇江的毛文龙一样。待囤粮屯兵一阵,南下攻占开铁,又有何难?打完开原和铁岭,就是沈阳……」 穆枣花盯着地图,手指移动的速度,就像她的语速一样,越来越快。 岳讬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桦皮纸上移开,投向穆枣花的侧脸。 已经改梳旗头的汉女,乌发绾在脑后,只有一个耳洞的耳垂上,坠着精巧的金环,想来是莽古尔泰赏给她的。 虽不富丽,瞧着却比那些三耳钳乱晃荡的福晋格格们,清爽利落。 而她与女真贵族妇人们更大的区别,是眉间眼梢的神采。 机敏,果决,英气勃勃,好像在她的眼睛里,能看见未来必至的广阔天地。 同样是归顺的汉女,佟养性那个妹子,就一脸阴狠狡黠的模样,穆枣花与她完全不同。 母豹子,与豺狗,怎么能同日而语。 岳讬倏尔又想起了阿娅。 阿娅更像温顺的驯鹿。 如果阿娅活着来到赫图阿拉,就好了。 「枣花,你真像值月贝勒。」岳讬忽然用汉话说道 穆枣花蓦地刹住了语势。 后金有值月贝勒制度,老汗努尔哈赤规定,自己的四个儿子,也就是四大贝勒,每月轮流做后金的主事官。 「岳贝勒,你太抬举奴才了,怎,怎好将我比作和硕贝勒他们。」 穆枣花佯作惶恐地用女真话回应。 岳讬仍回以汉话:「我没有瞎说,你很聪明,若是男子,像佟养性那样领一支乌真超哈,未必不如他。」 岳讬的赞许中,透着柔和的意味,穆枣花仿佛观察野兽脚印的猎手,迅速地作出了自信的猜测,旋即找到了推进一种亲密关系的话术。 汉女抬起双眸,与对面的猎物目光相接,一点点倾诉的冲动,一点点遥想的无奈,一点点复杂的不甘,都在无声里酝酿。 终于,穆枣花苦笑了一下,也用汉话说道:「不瞒岳贝勒,我也想带一支乌真超哈,但是,你叔叔,会不高兴。我领了大汗的恩令,来做户部额真,他,他就已经对我发了一通火。」 「莽古尔泰有什么好发火的!」岳讬脱口而出,「他未来的侧福晋这样能干,他难道不应该觉得脸上有光吗?在我们建州,女人也是可以当家说了算的。既然可以给丈夫当家,为啥不能给大汗当差?」 穆枣花眼中晶芒一闪,眼神很快又暗淡下去:「岳贝勒,可惜,三贝勒不是你……不是你这样的想法,三贝勒或许,看中我的时候,只是因为,我像那位乌拉部萨满的侍女。」 岳讬冷笑:「呵呵,那他可真是太看低了你。」 此言一出,岳讬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太没分寸了些,并且,终于触摸到对话气氛里的古怪暧昧。 穆枣花适时地转场:「岳贝勒,趁着江面没冻上,奴才下月还得跑一趟会宁去收第二批铜,贝勒的镶红旗的铜,要不要,奴才一道收来?贝勒毕竟又要带兵,又要管着户部,太忙。」 这倒是正事。 朝鲜人首批交付的日本矿石,皇太极指派给岳讬的匠人,的确炼出了纯度很高的红铜,与正蓝旗一样。两旗汇报给努尔哈赤后,老汗对穆枣花很满意。但如此一来,佟家兄妹就觉得风头被新归顺的汉人抢去,心里膈应,来找过岳讬,提出可以帮岳主子跑腿,将来代表正白旗与镶红旗,去收铜。 岳讬厌恶佟家。 这种厌恶,很难说清缘由,但好像是在崇明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滋生起来了。 此刻,穆枣花提起第二次收铜的事,岳讬没有思忖太久,便点头道:「好,我与皇太极叔叔也说一说。想来你也不会做手脚,坑我们两旗。」 穆枣花笑道:「是啊,铜好不好,一炼不就知道了?若那些石块疙瘩炼不出来,岳贝勒能护得住奴才,四贝勒定然还是要上奏大汗、对奴才严惩的。」 岳讬却没有笑,音量又放低了些:「枣花,你在我面前,今后不必一口一个奴才的。」 穆枣花神情一僵,但很快清醒过来,拿起桦皮纸,冲岳讬福礼:「岳贝勒,奴才还要去三贝勒那处,看看造炮的泥范,先,先告辞。」 「去吧。」岳讬转身,往户部廨房里走。 穆枣花揣着一肚子讥诮与不屑,低头刚走到正蓝旗衙门外的弓矢刀架处,忽听身后冷冷地一声「枣花额真」。 她回过头,德格类背着袖子,从武备架后踱步出来。 「小贝勒,」穆枣花露出没有隔阂的亲近神色,打趣道,「让我猜猜,大汗给你这个打下鹅毛城的功臣,赏了什么。雕鞍骏马,得有十匹吧?东珠呢?东珠有多少颗?福晋一定开心坏了。」 「穆姑娘,」德格类却铁青着脸打断道,「我得提醒你,你将来,是要做我的嫂子的,不是做我的侄媳妇。」 「小贝勒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和岳讬光天化日那么亲热,你又是什么意思?」 「德格类,你在胡说什么!」穆枣花脸上又现出当年在滦河畔时,对德格类的强势态度,「是大汗封我做的户部额真,岳贝勒是我的上官,我不与他说公务,难道与你说吗?」 德格类被呛得一噎,但很快又压着声音叱道:「岳讬看你的眼神,肯定不对。你,你不能对不起我哥哥。」 穆枣花鄙夷地瞥了德格类一眼:「你哥哥都没说什么,轮得到你来狗拿耗子。别耽误我去找你哥哥了,我现下就要去三贝勒府里。」 德格类追了一步:「穆姑娘,你就不能辞了这个额真吗?」 穆枣花转过头:「凭啥?德格类,我有本事,有脑子,想给大金多弄些粮食和军需,让大汗器重我,给正蓝旗挣脸子,我凭啥不干这个户部额真?你自己咋不辞了小旗主呢?」 德格类愈加像一只非要斗赢的小公鸡般,顶道:「咱们大金啥时候憋屈到要女人出去弄粮食了?我哥上回抢宣大的时候,早就与那边的明人说定了,粮食绕道叶赫部运到萨尔浒来,我们换给他们最好的把参和东珠,还有皮货。」 穆枣花心里一震。 套情报的机会来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里带上了恨意:「德格类,我就是明人,我比你们女真人更晓得,明人是什么德行。他们一点也不可信。你哥哥自己都与我说过,三年前皇太极埋在京师的范文程被挖出来,连带山西范家一块儿端了,山西人就不怎么敢和大金有往来。」 「那是皇太极不够狠,」德格类一字一顿道,「我哥就不一样了。上回抢宣大的时候,我们的一个额真去和张家口的大商人要粮,那商人不肯,我哥直接让巴牙喇们割下了他的脑袋。你说,其他的汉人,知道此事后,还敢不敢对我们大金说不?」 穆枣花的眼中,适时地露出骄傲。 「我信,你哥就是有头狼的样子,够狠。那,德格类,后头还会有粮食运来吗?」 「怎么不会?」德格类满有把握道,「年初我打鹅毛城前,就在萨尔浒接过粮食。等腊月开始,明军惫懒了,我们还能接更多的粮食,明年春天,就去打开原和铁岭。」 「好,我也盼着,咱们的火炮能打出来,正好轰开原城墙时用。行了,不和你啰嗦了,我得去找你哥了。」 德格类盯着穆枣花匆匆远去的背影,一阵懊恼。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狍子,每回与这女子说话,都不占上风。 但他,又总想与她说话,尤其是像鹅毛城大捷那次一样,俩人抽着大烟唠嗑,穆枣花难得显出温柔来。 德格类似乎隐隐明白了,他刚才跳出来兴师问罪,与为莽古尔泰盯着穆枣花的忠贞无关,而是他自己,见到穆姑娘与岳讬对谈时兴致颇浓的样子,火气腾地就窜上了。 …… 穆枣花去莽古尔泰府邸前,先回家拿阿漂母膏。 婢女吉兰泰迎了上来:「主子。」 穆枣花望一眼在门口盯着两个包衣砍柴的男仆扎克善,示意吉兰泰跟着自己进到寝屋中,关上门。 「吉兰泰,我这阵子,总算想到一个主意,狠狠坑佟家一把,给你出气。」 「啊?主子快说,奴才尽听主子吩咐。」吉兰泰殷切道。 这个女真妇人,最初是被努尔哈赤派来监视穆枣花的,如今连大汗自己都不再疑心穆枣花,还给她封了那么高的官职,吉兰泰也就渐渐地把穆枣花当作自己可以依靠的主子了。 何况,这个主子在知晓吉兰泰因父亲和丈夫战死于叶赫部而仇恨佟家时,愿意花力气整一整佟家。 今春,穆枣花去朝鲜义州买铜前,故意让吉兰泰勾上了佟喜玉的家丁李贵,透露行踪。 佟喜玉巴巴儿地去报告给四贝勒皇太极,这才有岳讬闻讯跟去义州的后话。 「主子,」吉兰泰对穆枣花道,「佟家那个恶婆娘,妒忌你快妒忌得发疯了,隔三差五就让李贵来套我,你又有啥动静了。」 穆枣花走到窗口,一面盯着院门处砍柴的奴仆们,一面对吉兰泰道:「你下次和李贵碰面时,不但要告诉他,我马上去会宁收第二船铜,还要给他出个主意,让他去说给他的女主子。」 吉兰泰凑过去,将穆枣花的指令听囫囵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穆枣花却微微皱了皱眉:「就是不晓得,佟喜玉上不上钩。毕竟,我到时候带着正蓝旗的旗丁去呢,她和家丁,会不会不敢动手。」 吉兰泰想了想,说道:「佟喜玉今年开始,常抱怨她哥挪了她做买卖的本钱去训练乌真超哈,她哥能领兵,她又不能。上回她去明国做探子,也没弄来火器图,李贵说,四贝勒都不再看得上她了。所以,这恶妇,现下更想要的,是钱,没准真的会上主子你设的套。」 穆枣花沉吟道:「那就好。咱们合计合计,怎地引她出去。」 主仆二人说完阴谋诡计,穆枣花便带上此前在会宁拿到的又一批阿漂母膏,出了门。 自从将更高纯度的膏体带回赫图阿拉,替代了***汤后,莽古尔泰与福晋,都开始抽起来。 莽古尔泰原本对烟草的瘾头就很大,他的福晋,则将穆枣花献上药膏的行为,看作卑微的讨好,甘之如饴地接受了。 莽古尔泰吸了这由自己命名的神鸦膏后,惊艳得很,又因他要与代善一道对付皇太极,平素与代善走得很近,便也分了些给代善。 今日,见穆枣花送了这金贵好物来,莽古尔泰对于自己的女人和自己讨厌的侄儿成了同僚的不悦,消弭了些。 炕头前,穆枣花给莽古尔泰点上烟,幽声道:「三贝勒别疑心生暗鬼,岳讬那种软蛋,当初连阿娅都带不回来,我怎会看上他。」 莽古尔泰闭眼享受了第一口烟后,瓮声瓮气道:「唔,我那日听说阿玛给你个什么户部额真,登时就想直接去与阿玛闹, 先许你做我的侧福晋,再论旁的。倒是德格类那臭小子,劝住了我,说别中了皇太极的陷阱,教阿玛将我看成眼里只有女色的傻子。」 穆枣花心中暗忖,德格类今日找我的茬儿,果然不是虑及他哥会不会戴绿帽子,否则,怎会变着法儿阻拦莽古尔泰娶我。 这小***,大约也是对我动了心。 穆枣花正思量间,屋外传来一个年轻的怯生生的声音:「主子,奴才家,给主子把甲衣缝好了。」 莽古尔泰懒洋洋道:「拿来瞧瞧。」 年轻的包衣,和同伴抬着个木箱进屋。 穆枣花回头看去,正与那包衣照个正面。 是此前因为偷罂粟壳子救他娘,而被穆枣花下令鞭打过的汉人奴隶,张大。 免费阅读. 416章 谍探之道与为官之道 汉人少年张大,小心地放下箱子后,二话不说先跪在炕前,给莽古尔泰和穆枣花磕起头来。 「奴才给贝勒主子和额***子请安。」 莽古尔泰移开烟嘴,侧头对穆枣花道:「咦,这尼堪兔崽子,倒挺会喊对头衔的,知道你是额真了。」 穆枣花冷笑一声,冲蛤蟆一般趴在地上的少年道:「你这奴才,不记恨我了?」 莽古尔泰皱眉道:「怎么,他得罪过你?」 「得罪倒也谈不上,一个大孝子罢了。上回,他娘肚子疼得打滚,他来偷我的***壳子药渣,叫我命人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三贝勒,大汗用过的东西,就算药渣,也轮不到尼堪狗奴才来舔,是不是?」 穆枣花刻意地将后头几句说得咬牙切齿,一面盯着张大的反应。 张大沉默者,将肩膀伏得更低,额头贴地,脑后的鼠尾辫微微颤抖。 莽古尔泰好似猫儿欣赏爪中的老鼠,饶有兴致道:「小奴才,枣花主子的教训,你可记住了?」 大主子发话,卑微到尘埃里的奴隶,才敢应答:「回,回贝勒爷主子,奴才自那回领了鞭子后,就记得真真的。」 又立刻将脑袋微微转向,对着穆枣花道:「奴才怎会记恨额***子,奴才感恩都来不及。要不是主子把奴才教训得好,奴才还是不懂事的蠢货哩,哪还有今日这么大的造化,能给贝勒爷主子,缝制这么金贵的甲衣。」 说完,又咚咚咚连着给穆枣花磕了好几个头。 穆枣花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啰哩啰嗦的。快些将甲衣,给三贝勒瞧过。」 张大一骨碌起身,和另一个包衣小心地捧出布面铁钉的战袍。 这是莽古尔泰这样的旗主,出征作战时,穿在重甲里头的第二层防护。 穆枣花顺势凑过去,一面观瞻,一面嘀咕:「这也不够呀,回头让我与匠人们合计合计,怎生打出明人那种百炼钢,做个护心镜,给贝勒缝在这个布甲上。」 莽古尔泰重新拿回烟杆,满意地看着女人挂念她的英雄的表情,口吻和气道:「这个你在行,听你的。」 穆枣花应一声,又看向始终佝偻着身体的张大:「小兔崽子,你这瘦身板儿,出去打西边,也没啥用。看你还算懂事听话,手艺也凑合,要不,我替你向三贝勒讨个恩赏,你就给咱府里的尼堪铁匠们做徒弟?」 张大一听,慌忙又退后几步,扑在地上:「奴才谢贝勒主子大恩,谢额***子抬举!」 汉人少年说得如此兴奋又真挚,以至于那变声中的公鸭嗓子,都打起颤来。 穆枣花带了揶揄的口吻,对莽古尔泰道:「三贝勒你瞧,我们明人里有不少,也挺管用的是不?给你弄铜,给你弄神鸦膏,给你做牛做马地打铁缝甲。你呀,以后对旗里的明人,开点儿恩,别一不高兴就打死几个汉人包衣出气。」 莽古尔泰半闭着眼睛,于享受神鸦膏的通体舒泰中,幽幽回道:「嗯,好,对,你们明人脑瓜子顶好使。回头呀,你给我多生几个阿哥,就更好喽。」 穆枣花心里冷笑:莽古尔泰,郑夫人说过,这个阿漂母膏吸多了,男子会不能人事,我便在这一阵,多去赫图阿拉外头跑跑,等回来再看看,你是不是和包衣们骟了的猪,一个德性了。 穆枣花倾过身子,给莽古尔泰捶腿前,扬手示意炕前的两个包衣快滚。 张大与同伴,赶紧卑微地猫着身体,退出屋外。 穆枣花分了一缕目光,给张大的背影。 去年对这个少年实施了鞭刑后,穆枣花听说,他亲娘,在被腹部剧痛折磨了两天后,死了。 芙蓉壳子汤,能止泻,能镇痛,但 并不能包治百病。穆枣花相信,张家老妇的病,和德格类吃了巴豆后的拉肚子,完全不同,不是***汤能救回一命的。 但彼时,穆枣花仍在内心深处,对张大抱有歉意。 为了有助于自己被***信任,她不得不把同胞少年打得遍体鳞伤。 郑夫人与她作别的时候,提醒过她,做敌人阵营中的谍探,或许比在刀光血影里真刀真枪作战的将军们,更难。 你得将逢迎敌人的厌恶、孤身筹谋的艰难、佯作欺压同胞的不忍,都用一种更高的信念压制住,才能带着清醒与敏捷,坚持下去。 穆枣花越来越体会到这一点,饶是如此,因了张大浑身是血的背影,她也还是体验到了真实的难受。 然而今日,歉意与难受,变成了警惕。 这个少年,见到自己,怎会一点点怨怼的涌动都没有? 是被***对汉人包衣的残忍手腕,终于变成彻头彻尾的奴才了么? 穆枣花于是决定,先将张大弄到自己能控制的领地中,看看再说。 就像对阿雪,对吉兰泰,以及,从鹅毛城招徕到赫图阿拉做笔帖式的读书人——夏文明。 越往后,要做的事就越险,穆枣花需要更多的帮手。就算想象中的帮手,被印证了,其实是绊马索,那么也可以有办法,将这绊马索,变成给自己挡枪用的靶子。 …… 千里之外,京师,国务寺的值房中。 郑海珠,在离京往大宁镇去之前,抓紧时间,和少卿洪承畴开一次碰头会。 古代终究还是古代。 哪怕在这个已经有了徐光启等人开眼看世界的晚明,哪怕女土司秦良玉的威名已扬遍九边,哪怕江南各处已出现不少女性执掌生意的作坊,哪怕经年的功勋与资历积累,已令郑海珠不会被帝国文臣集团真的视作天上掉下来的媚君者,但新机构成立以后,郑海珠仍不会得意忘形到,丢了素来注重微妙节奏的分寸。 首先需要谨慎经营的,就是与兵部的关系。 毕竟,各部院多少中层官僚,乃至那些已经有了科举功名、只待「货与帝王家」的文士们,都在等着看兵部熊侍郎与国务寺郑寺卿斗狠的热闹。 故而,一个多月来,郑海珠授意洪承畴,去拜访了熊廷弼多次。 二人虽然岁数差一辈,品阶差两级,但都是男人,都是进士,都是当过地方官的能臣,且都不是东林,还是能聊到一块去的。 此刻,与往常一样,郑海珠没有寒暄,直接问洪承畴:「熊廷弼那边,有什么说法?」 洪承畴带着肯定的口吻道:「熊侍郎也和寺卿一样,估摸着,努尔哈赤至迟在明年春夏,就要打开原和铁岭。」 郑海珠点头:「他信,就好。旁的,你先不用再去探他的口风。」 「好。」 「洪少卿,你与各部员堂官打交道,比我要便宜许多,这是好事。但后头,咱们国务寺得到的一些消息,有时,你也得捂严实了,在我直接面圣之前,你可别先说漏了嘴。那,咱们这个衙门的考功,就得掉了价,是不?」 洪承畴继续回了一个「好」字。 他平日里,就算于商议公事上,与眼前这妇人的相处,也是冷淡的,没什么同僚间具有亲和力的词藻修饰。 终究屈居于妇人之下,哪有这么快就习以为常了。 但冷淡归冷淡,郑海珠说的一些为官之道,洪承畴还是会往心里去。 他又不傻,静思忖一忖,郑海珠与天子、与权珰、与阁部重臣打交道的经验,确实比他多些。 洪承畴于是在诚然聆听之际,见上官没有继续下文了,才 又禀报道:「不过,听闻,杨军门传来的塘报是,估摸着金军要再次打抚顺和辽阳,然后是沈阳。」 郑海珠想了想,微微抿嘴:「那就是,杨涟不晓得***的猎人本性,容易上他们的当。所幸,兵部堂官,并不是东林。洪少卿,我去大宁镇后,你在京中,及时把我发回的关外情形,去御前进奏天子,然后盯着,看看天子,是信我和熊侍郎的,还是更信杨军门的。」 免费阅读. 417章 让马将军,做藩王岳父 暑气散尽后,京师的夜晚,拥着薄衾,不寒不燥之际,人一舒服,欲念便也腾腾而起。 翊坤宫中,人到中年的朱常洛,完成了一场还算酣畅的临幸后,喘息甫定,眼皮微张。 他扭过头,瞥见起身为他捧来莲子红枣羹的李贵妃,雪肤外头裹着的肚兜上,绣样并非寻常花鸟,竟是庭院芭蕉之下,一对男女衣衫半褪、旖旎相拥的呢喃诉请之态。 李贵妃还是李选侍的时候,胆子就不小,密藏了几册春宫图。 她偶尔会偷偷拿出来,撩拨一下还是太子的朱常洵,让自己这位彼时终日心惊胆战的丈夫,获得短暂的欢愉刺激。 如今,李贵妃离母仪天下的皇后只一步之遥,但恰是这一步,却因了大明文臣恨不得死谏的态度,瞧来比登天还难。 本也不是闺秀本性的李贵妃,遂懒得再粉饰端庄模样,又在侍寝伴驾时拿出几分放纵手腕来。 能始终吊着皇帝丈夫的胃口,才是最实惠的。 朱常洛其实私底下,也好这一口,李贵妃只要在翊坤宫深处继续发扬冶荡风情,别为一点鸡毛小事搅得六宫不宁,就仍是他的宠妃。 天子今夜兴致上佳,便盯着肚兜,打趣道:「你呀,岁数上去了,反倒更爱与朕玩这种把戏,此物,哪里来的?」 李贵妃干脆又爬上榻,一手端碗,一手掀起肚兜:「万岁爷瞧,这个据说是吴门四家里,唐寅的手笔,有人让巧匠绣成的兜子。爷猜猜,那人是谁?」 朱常洛吮了一颗红枣,含混道:「朕懒得猜,你说。」 李贵妃抿嘴:「是万岁爷捧在手心的股肱之臣,郑氏,前几日进宫时,献给妾的。万岁爷想不到吧,平日里那般正经的一个人,手下营生里有一桩,就是绣春宫图的小衣帕子,走海贩卖给泰西人。」 朱常洛吐了枣核在李贵妃手上,说道:「哦,那也无甚打紧,左右都是换银子,给户部上点儿税,给她在崇明的那么多张嘴巴,弄点儿粮食,管那布头上绣的是人还是畜牲呢。况且,郑氏很小心,今岁一老早,就把买卖交给她那个什么干弟弟了,自己也搬离了京师商铺,免得科道御史跳出来,说她亦官亦商,成何体统。」 朱常洛这番话,说得淡漠,李贵妃听着听着,却又疑心丈夫内心总是对郑氏高看一眼。 李贵妃就这么点儿心胸根据,她现今与郑海珠再是关系不错,也还是忌惮她万一和天子有了男女之事。 天子宠妃,于是佯作闲闲之意道:「那倒是,咱大明的言官,哪有省油的灯。郑氏和那鲁府乐师偷鸡摸狗的事,他们也没少上奏到万岁爷这里吧?妾也说了郑氏好几回,实在守不得空床,干脆和乐师成亲不好么,作甚非要不清不楚地苟且着。」 李贵妃本意是扎针,将郑海珠描画成妇德极不检点的,天子在国务上拿她当鹰犬也便罢了,私下千万莫沾她。 不想朱常洛听到此一节,面上倒现出正色来。 「你劝她,她怎讲?」 「她?滚刀肉似地,混不吝,说自己就是不愿嫁作人妇。」 「哦,那她若有了身孕,也不与乐师成亲?」 李贵妃轻「嗤」一声:「说到此事,更有意思,郑氏巴巴儿地向妾打听,太医院有什么方子,可以避子,她不想要子嗣,民间那些郎中开的药,她不信。这郑氏真奇怪,哪有妇人不想有娃娃的,她的心肠,是石头么?万岁爷,妾不知道多想,再为爷多生几个皇子公主……」 李贵妃喋喋不休,朱常洛不再去听她后头的话,而是在心里,又有了些计较。 翌日,常朝过后,朱常洛回到乾清宫用了午膳,正要去慈庆宫看看太子和信王两兄弟,曹化淳忽然急匆匆跑 来,一进西暖阁,就噗通跪下,开始抹眼泪。 「万,万岁爷,王公公他,大概是不行了。」 朱常洛腾地起身:「朕去瞧瞧!」 太监王安,对于朱常洛来讲,早已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家奴,而是童年时的照拂大伴,少年时的引领近侍,青年时的危险驱逐者,以及中年登临大统后的阶段性掌舵人。 在最亲近之人的大限终于来临时,朱常洛忘记了自己是个皇帝,他很自然地就想马上见到王伴伴。 曹化淳忙起身去扶朱常洛,一面禀道:「万岁爷稍安,王公公再是虚弱,也记着祖宗礼法,他命奴婢们抬他来乾清宫,见,见万岁爷最后一面。」 说话间,乾清宫从外到内已有声声唱报传来。 「磨蹭什么,赶紧抬进阁子里!」朱常洛下令道。 肩舆进屋,两个小火者慌忙单膝跪下,好让天子能从最合适的角度,探望肩舆上的濒死之人。 朱常洛上前:「王伴伴,王伴伴……」 他只喊了两声,眼圈就红了。 王安已被半年多的病痛折磨得枯瘦如柴,但一双奋力瞪大的眼睛里,仍还存着最后一丝灯火般的神采。 「万岁爷,奴婢老了,身子不争气,得先走一步。万岁爷恕罪。」 朱常洛颤声道:「伴伴,是朕的太医院里,都养了一群废物!」 王安换了更为亲昵的称呼:「哥儿,老天爷要收奴婢了,哥儿千万别迁怒太医们,也莫伤心,奴婢现在去见先帝先后,还有王娘娘,也算能交代了。但,但奴婢,还惦记着一桩事,要禀报哥儿。」 朱常洛没有犹豫地说道:「伴伴,朕晓得,你只放心曹化淳,朕也相信他,司礼监掌印,朕回头就给他。」 王安却勉力摇着手,嘶嘶喘了一阵,才道:「不是司礼监的事。郑氏,郑海珠,月初来看奴婢,说她有个,念头,不敢立时就与万岁爷提,先问问奴婢,合不合适。她想进言,信王,以马祥麟和张凤仪之女,为正妃。」 朱常洛一愣。 王安却是出气比进气少,说了上头这几句,又没了气力,只能将目光移向曹化淳。 曹化淳会意,忙躬身向朱常洛道:「郑夫人去探视王公公那日,奴婢陪着,听她说得很囫囵,意思是,大宁镇那边,马将军开始训练代藩送过去的宗室子弟了,她再是与马将军交情深厚,也觉着,兵部熊侍郎的质疑,有道理。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子。」 朱常洛闻言,悲戚之色,被沉吟的表情所替代。 太祖爷时,辅佐天子打天下的武将,多成为皇家姻亲。譬如徐达,两个女儿,一个嫁了燕王朱棣,一个嫁了代王朱桂。 但明英宗土木堡之变后,武将的地位越来越低,皇子们很少娶边关将领的女儿,至多就是在天子二十四亲卫中,选妃。 「哥儿,」王安嘶哑的声音又响起来,「郑氏,和奴婢一样,没有血脉,她比,比许多臣子,都更像纯臣。她说的,奴婢觉着,有道理。」 「好,伴伴,朕听你的,听你的。」朱常洛柔声哄着。 王安的眼皮耷拉下来,手指虚弱地晃动,喃喃道:「抬走,快,抬走。」 曹化淳明白,干爹生怕咽气在乾清宫,十分不吉,遂向朱常洛道:「万岁爷,奴婢去送王公公最后一程。」 朱常洛点头之际,吩咐道:「你安排妥当后,再回朕这里来,朕与你详谈此事。」 免费阅读. 418章 一个多月后,喜峰口外,滦河边。 塞外秋凉重,未时刚过,鼻尖和面颊已经能感到寒气侵袭了。 郑海珠从保镖头子蔡丰手里接过纸钱,一张张地扯开,投入新燃起的火堆。 「王公公,今天是你的五七,魂和魄都该上路了。公公走好,过一阵,到了冬至,我在大宁镇那边,好好地给你设一次坛子,再与你说说口内口外的情形。」 郑海珠没唠叨上多久,不远处的营帐外,正与几个锦衣卫蹴鞠的朱由检,就跑了过来。 郑海珠将剩下的一沓纸钱递给少年。 她身边背袖旁观的张燕客,略带吃惊地看着朱由检烧完纸钱,又仔细地将一盅酒洒在地上,才又跑回去踢球。 张燕客压着声儿叹道:「乖乖,本公子头回见,堂堂大明亲王,给个太监烧纸祭酒,啊,那个,虽然吧,这位亲王,胡子都还没长几根呢。」 郑海珠站起来,认真道:「礼不压情,才是天理人伦。信王打小,也是得了王安护佑疼爱的。三公子,你当初,见到荷姐身陷囹圄时,不也记得嘴上长泡么?那时候,你可曾想过,堂堂贵公子,怎好为从前的婢女四处奔走?」 郑海珠的口吻里没有说教意味,更不带讥诮色彩,温和的语气,提及昔年情景,令总是一副纨绔不羁作派的张燕客,也不免生出感慨来。 张燕客轻叹一声:「你不说,我都不觉得,一晃七八年了。」 又转了目光,与郑海珠相接:「你方才,蹲那儿烧纸钱的认真劲儿,还真像当初在庵堂外扒拉烂泥、给荷姐找证物的样子。彼时我就在想,这姑娘,不简单,将来说不定能进大理寺。嘿,没想到,你比本公子看好的,还能折腾,国务寺,啧啧,一听就比大理寺更像内阁。」 郑海珠拢了拢御寒的领子:「内阁,我会进的,商老爷与我,都是阁臣的首选。」 张燕客早已不会觉得一个妇人说出此话,是刺耳的。 他更关注对方回报给自己这边的利益。 张燕客已然相信,郑海珠即使对私教深厚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事都带上。 她分人。镇边武将,她会推马祥麟,封疆大吏,她会推黄尊素,总督亲信,她会推卢象升,但在扩张财富流动的版图上,除了郑芝龙外,她显然也看好他们浙江山阴的商、张两家。 此番,郑海珠奉旨督察大宁镇的复建、军防、布政等事项,特意带上了张燕客。 郑海珠给这个商周祚的「白手套」,启发了一个全新的业务:票号。 「三公子,杭嘉湖绍甬五府,缙绅官宦们的家底,说富可敌国亦不是吹牛。如今户部搞清田,正是让这些贯来只晓得兼并田地的老爷们转个路数的好机会。」 路上讲解了几回后,张燕客总算明白了,郑夫人说的这个「票号」,不但可以给寻常人汇兑银子,还可以给户部汇兑官饷,不但可以汇兑,还可以放贷。 好比是让浙江的有钱人,从「银子—买田—出粮出桑—银子」的模式,直接变成「银子生银子」的模式。 郑夫人说,票号,和她在镇江与台湾北港的内河或海运保险社,一样都属于「金融」。 既然从京杭大运河到蓟镇,再到塞外的大宁和蒙古察哈尔,都已经铺设好了自己的人,郑夫人就要把这从南到北整条商路上的票号买卖,做起来。 只是,票号所需的「正本」,也就是本金,要比保险社多得多,沿途汇兑分支机构也比保险社多,所以,郑海珠仅靠自己和那个从镖局转行的晋商公子常仲莘,力有不逮,当然要把财大气粗的山阴商家和张家拉进来。 况且,经过讨要国务寺卿一役,郑海珠已经和商周祚这个吏 部尚书的政治利益捆绑在一处,钱上的事,更可以谈合作了。 自己老爹就是靠倒手文玩发家的张燕客,对这种生意经也兴致盎然,一路出京后,还在蓟镇境内时,就开始了解北地的一些放贷规矩和行话。 不过此刻,张燕客的兴趣,在不远处踢球踢得满头大汗的小王爷身上。 「郑夫人,你给信王说媒,胆子可真大,就不怕圣上疑心你,别有所图?」 郑海珠笑笑:「我图什么?信王又不是娶我的女儿做正妃。我和马将军也没有私情和骨血,我就那么不可理喻地要助他做外戚篡权?」 张燕客撇嘴:「那……倒也是。」 「三公子,万岁爷当初没有杀马将军,我就赌,那份圣心里,对秦宣抚和马将军,信,多过疑。」 张燕客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唔,就算将信将疑,目下也得靠马将军的人痛打***。」 郑海珠没有再说什么。 与张燕客再熟,月前面圣时的对话,也不好说与他知。 那日,朱常洛宣召,问及王安临终所说的联姻之事,郑海珠干脆进言,将信王封去大宁镇一带,小范围地尝试太祖时九王守边的举措。 朱常洛在短暂的瞬间里,难免想到靖难之役:「若信王在他岳父的辅佐下,成了第二个燕王,怎么办?」 郑海珠回道:「信王与太子,都是陛下的儿子,同胞手足,怎能比作永乐爷与建文帝?依臣所见,倒不如以梁王和汉景帝作比,只有亲兄弟,才能共御八王之乱那样的内患。」 朱常洛看看曹化淳,本想说句「玄武门之变也是亲兄弟」,但一想到这岂非编排自己这个当爹的晦气,登时话到嘴边又咽下。 郑海珠再次力陈,太子可娶英国公家的女眷为妃,且大明远非大唐,得位不正在如今,就是捅了满朝文官的马蜂窝了,据守一方、享有宗禄的藩王,何苦拥兵造反。 朱常洛思及王安的识人理由,再琢磨着现下当务之急是对建州***犁庭扫穴,终于认可了郑寺卿的建言。 于是,郑海珠这回去大宁,顺势将信王朱由检也带上,算是履行了此前对少年的诺言:「你和太子都是师傅的徒弟,师傅自当一视同仁,师傅带你哥哥去过山东,也要带你出京游历。」 免费阅读. 419 谁稀罕做亲王的老丈人 从喜峰口一路北上,到了青城附近时,十二岁的信王朱由检,已经在郑海珠的实地讲解下,弄明白了大宁镇的军事重要性。 北接辽河上游,能够获得丰沛的农业与畜牧业水源。 东边与大凌河、广宁、辽阳形成不间断的防线,互为援引。 西面连着大明九边重镇的宣府。 南望燕山长城。 对长期受困于北方游牧民族边患的汉人王朝来讲,大宁草原这块地界,就是历代北虏侵略者的军事基地与资源供给中心。 辽、金两国都将大宁作为国都之一,元代将大宁放在辽阳行省治下,仍作为自家政权在北方的军政枢纽,充分揭示了大宁的重要性。 正因此,明帝国的建立者朱元璋,才会从一个最具血勇与进击精神的开国皇帝的视角,丢掉长城固边的局限性认知,宁可冒险雇佣朵颜卫等异族铁骑,也要让大宁镇处于汉人政权的统治下。 几百年后的这个秋天,进入塞外辽阔天地的朱由检,结合郑师傅摊在他面前的军事舆图,畅想太祖爷当年在脚下这片土地上安置五万明军雄师,于草原朔风中,头一回感受到了血脉偾张的豪情。 但当开口与郑海珠讨论时,少年亲王的口吻里,又带上了对自己那位祖先朱棣的隐约抱怨。 “郑师傅,这样一个兵家必争之地,永乐爷怎地说不要就不要了?” “因为争皇位,”郑海珠并不准备斟酌辞令,而是直截了当地回答学生的问题,“永乐爷当年是燕王,挥师南下,攻伐建文帝,害怕驻守大宁的宁王,抄他的后路发动攻击,就策反了宁王手下的朵颜三卫,不但发动兵变、囚禁了宁王,还挑选出这些蒙古人里的精锐,编入燕军,一路打进了南京。江山易主后,永乐爷将大宁镇的草原,赏还给蒙古人,长城之外,就不复是大明治下了。” 朱由检听完,张着嘴愣怔片刻,忽然露出狐疑之色:“不对。” “怎么不对?”郑海珠温和地问。 朱由检转着眼珠道:“那些蒙古人肯给咱大明卖命,肯定是因为粮饷赏赐发足了,否则,他们干嘛不往西边去投靠他们自己的族人?既如此,他们助永乐爷打了胜仗后,就应该越发求着给咱当差、拿犒赏,而不是要回大宁周遭的草原、做回丧家之犬呐?” 郑海珠露出赞赏的笑容。 这位在此世或许当不成“崇祯帝”的信王,依然多疑,未必是坏事。 只要看待问题不蠢、质疑得有道理,假以时日,或可成为镇守一方的贤王。 郑海珠遂拉开车帘,看着外头的广阔草原道:“不瞒殿下,这丢了大宁都司的原委,我初听之下也是存疑,前岁开始,因复建事宜,将究竟探得深了,更是相信,大宁和周边诸卫所,并非在永乐爷时就完全被废弃了。直到景泰年间,朝廷还禁止蒙古人进入大宁卫鸠占鹊巢,这说明,起码那时候,天子和朝廷,都还是将大宁视作大明疆土的。但到了嘉靖爷时,东边的科尔沁、喀喇沁等蒙古部落南侵西进,我大明又出不起人和钱经略好关外的这些地界,大宁镇,才渐渐荒芜失守的。” 朱由检双眉紧锁,眼神却专注地聚焦,显示出聆听的认真与同步思维的运转。 待自己的老师说完,朱由检轻叹一声:“说到底,还是得有银子和粮食。那些蒙古人,也没错,咱不给人发饷,他们凭啥听命于咱们?” 郑海珠点头道:“所以,殿下此番到大宁后,就会看到,黄御史他们,是怎么做的。” 又走了两日,官家车队终于抵达大宁的城关。 黄尊素与马祥麟,早已在城外二里处迎接。 黄尊素与东边那位守着广宁城的王化贞一样,领的也是巡抚边镇的实职,挂右佥都御史的名头,目下官居四品,虽然与郑海珠胸前的补子一个花样,但外放的官员,和中央直属的部院一把手,还是有差距的。 但识于微时的多年交情打底,黄尊素浑无芥蒂。 他向朱由检行过臣礼后,难得抹了素来示人的古板尊容,转向郑海珠,与这位老友笑道:“郑寺卿新官上任,头一处巡按之地,就选在大宁,黄某和马将军,诚惶诚恐。” 郑海珠也笑:“没什么好惶恐的,方才已在几个小卫瞧见了,收成还行,尤其是番薯。” 黄尊素会心。 前岁他被委派到大宁镇时,郑海珠虽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利用御前奏对的机会,令户部和工部不对大宁的募兵和复建欠饷欠费。 但同时,郑海珠更是立马实干,向徐光启请教后,出资从松江请了些稼穑好手,送到大宁,教马祥麟的营兵们怎么种番薯。 这玩意儿比稻麦都好伺候得多,乃饥荒克星,在塞外先种起来再说。 此番前来,见到大宁镇外围的拱卫军堡,已经出现颇有生机的村落民居,平民打扮的百姓穿梭其间,其中很有些是扛着番薯筐子的。 郑海珠当然高兴。 当初在山海关,杜松在她跟前摆老资格的时候,第一句就是提醒她解决那么多人吃饭的问题。 有地方从政经验的黄尊素,以及养兵经验的马祥麟,自也将此视作头等大事。 尤其马祥麟,因也是老友相见了,不必多假寒暄辞令,此刻更是直接接过二人话茬道:“不过,光是吃番薯,也不行。阿珠,若滦河周遭的地里出粮不够,大宁一带的主粮,还得靠商贾运进来。” “没错,商路通达,人就饿不死,”郑海珠指指立于身侧的张燕客,“三公子这样的浙商,和常公子那样的晋商,把银子、棉布、丝绸、茶叶,堆到大宁来,粮商们,自然也会聚拢过来,以粮换物、换银子。粮价平稳的话,军士们手里的饷银,换粮食养家,应是够的。不过,成为第二个张家口的话,也意味着,会成为鞑子如鲨嗅血、赶来劫掠的目标。” 郑海珠说到此处,看向正左顾右盼、一脸新鲜劲的朱由检。 朱由检意识到郑海珠是在说给自己听,忙应声道:“师傅说得对,若圣上将孤改封此地,孤一定盯紧东夷。” 黄尊素和马祥麟,原本就对信王也一道来,觉得诧异,此际听朱由检出言,更是吃惊。 短暂的惊讶后,却是惊喜。 大宁比不得南方那些稻粱丰足的藩国,天子和朝廷不可能没数。若地位仅次于太子的朱由检就国大宁,势必意味着,户部乃至天子内库,都会有银钱财物流动一些过来。 这五皇子又是郑海珠教出来的,目下看来尊师有加,应不至于像福王那般昏庸吧? 然而,办过接风宴,回到宅中的马祥麟,一听妻子张凤仪转述了郑夫人白日里抽空与她说的事,登时黑了脸。 “凤仪,且不说两个孩子相差九岁,就看他老朱家那些藩王,哪个不是一堆妃子的?我马祥麟的宝贝女儿,什么好人嫁不到?若挑不到好的,我养她一辈子,作甚让她去伺候宗藩?” 马祥麟就像这世间多少命中注定的老丈人一样,说起未来女婿,那张脸,比吃了败仗还难看。 420章 另一对CP的动静 火气上来的马祥麟,下一句就开始抱怨郑海珠。 「她当她的学生是宝贝,她大可自己生娃娃,与信王结亲去。」 张凤仪本来神情平和地与丈夫说叨,一听此话,嘴角登时绷了起来。 「祥麟,你不可这样说阿珠。今岁若非她去御前求了好几次,圣上怎会点头让我带着彤儿来大宁与你团聚?」 马祥麟道:「那是两码事。」 「不,实则是一回事,」张凤仪一把夺过马祥麟正捏在手里的酒杯,不许他喝了,追着他的目光,正色道,「这回事就是,两年来,阿珠心里,一直惦记着你我夫妻二人将来的路。你不爱听,我现下也得说,同样是蹲过诏狱,张名世蹲了五年,都不如你只蹲了两个月,在大明群臣里扎的刺更深。」 马祥麟闻言,怎会不晓得妻子所指何意。 他双眸一定,直直地盯住妻子,片刻后,沉声道:「凤仪,你是不是,自从那建文帝后人之事后,心里就不再瞧得起我,觉得我竟那么蠢,去上了仇家的当,被仇家当猴耍;你不但瞧不起我,还怨我,若不是我,岳父就不会被调往南京、形同赋闲,以他老人家的资历和当年在抚顺运筹的军功,倘使他不是招了我这个因参与谋叛而罚边的女婿,现下说不定在内阁与周嘉谟平起平坐!」 张凤仪没有被马祥麟带得急躁,依然口吻镇静:「没错,我说的就是那场劫数。但是,祥麟,我没有觉得你蠢,更没有怨恨你连累了爹爹的仕途。咱们不是神仙,这辈子哪有不行差踏错的?阿珠她,在松江不也差点被***的谍探掳走吗?她从不避讳谈及自己掉过的坑。要紧的是,不能让这些坑,哪天又埋人。这一回,她与我说联姻信王的计议,我分毫也不觉得她乱出馊主意,或者拿咱们的宝贝女儿去换她的什么便宜。祥麟,她已身在朝堂三年,比你我都更明白如今的圣心,明白那些绯袍文官在想啥。」 张凤仪娓娓道来的语气,柔如春风的嗓音,与当年在辽东刚下沙场时的虎虎生威,截然不同,却令心性骄傲而始终怀有心结的丈夫,到底也把一身炸起的毛,收起几分。 但年轻的老父亲依然瓮声瓮气地嘟囔道:「消除天子的疑心,堵朝中那些吃饱了撑的刀笔吏的嘴,让咱们夫妻能长久地团聚在大宁,却是要拿自家女儿的姻缘去换来,我这个做爹的,实在受不住。阿彤才三岁,咱们就这样将她许人了?」 张凤仪的嘴角又翘了起来。 为***、为人母之际,她就遭遇命运突变,差点和马祥麟阴阳两隔。 其后,经历了艰难的分离时光,张凤仪的成熟,开始在命运的砥砺中,渐渐显露。 她能在同一个人的同一番话里,既看到对方思维的狭隘之处,又明白对方心性底色的纯良之处。 今夜丈夫的反应,当然同时令张凤仪欣慰。 祥麟,不是那种拿骨肉做前程筹码的父亲。 张凤仪起身,走到窗边,听了一会儿东厢房里保姆丫鬟哄睡女儿的动静,方又回转,换了轻松些的语调,对马祥麟道:「帝王家未必就出不了一心人,咱大明的孝宗皇帝,后宫不是只有一位女子么?若论父母之命定姻缘,莫说阿彤三岁,我自己,都长到十七八了,嫁给谁,不还是爹爹定的么?你觉得,我爹爹,看错人了没?」 马祥麟一噎,那副比引兵冲阵还凶巴巴的杀人脸,终于也舒展开来。 他轻嗤一声道:「信王,怎么能与我比?都半大小子了,看着连马都骑不好,哪有什么爷们气。」 张凤仪笑:「那这几日,你教教他呗。」 随即又摆手:「哎,还是我来教吧,我怕你把孩子吓着了。」 …… 翌日,郑海珠和朱 由检,在黄尊素的陪同下,巡查了半天大宁新镇的城墙、箭塔、望楼等基建后,于午未之交来到附近一个拱卫军堡的马场,看看林丹汗卖过来的马匹质量。 马祥麟一家,也到场。 夫妇二人的女儿马彤钏,还是幼童,已开始练习骑术,虽骑的是小马驹,那操控缰绳的力道和引导马速的技巧,着实有几下子。 朱由检对成年人之间那些商议,还蒙在鼓里,因而更能坦然地盯着马上的小小身影。 「将门虎女」四个字果然不诓人。 他朱由检,在紫禁城里虽也上过几次马背,但那都是比骆驼还乖顺的驮马,小火者们前呼后拥地围着,生怕皇子屁股一歪掉下来,哪里敢让马儿跑快一点。 朱由检看得又惭愧,又羡慕,继而起了跃跃欲试之意。 郑海珠鼓励道:「去啊,让张师傅教你。殿下也不能只有我这个文的师傅,武师傅,也得拜上。」 朱由检兴奋地应声好,唤了贴身伺候的王承恩,就往张凤仪驯马的围栏中提步而去。 郑海珠扭头看看马祥麟。 老丈人想「刀」未来女婿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郑海珠打趣道:「马大将军,你就不能学学张侍郎?哪里就无仇不成翁婿了?信王这孩子,其实真的不错。」 马祥麟挂着冰块脸:「怎么个不错法?」 「脑瓜子聪明,不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与太子和六公主,手足情深,祭奠亲娘的时候哭得喘不上气,对他养母也孝顺。他又是我这个女师傅带出来的,还为了他妹妹进学之事,去万岁跟前恳求。祥麟,这样的底子长起来,他将来,对举案齐眉的人,多半也能又敬又疼吧?」 「行,你们都对,凤仪都同意了,我还能说啥。」 郑海珠和声但很肯定地道:「你放心,我会教导信王,效仿孝宗皇帝和鲁藩的小殿下,只娶正妃一人。」 马祥麟顺了顺气,揶揄道:「郑夫人,两年过去了,你还是爱作媒呐,这回做到我头上来了。」 「啊对,我昨天就想问来着,满桂与荷卓,做成眷属了不?」 马祥麟皱眉,一副「我也整不明白咋回事」的表情,嘀咕道:「今年头上,我瞅着改成了呀,不想卢象升从大同送了些代藩的宗亲子弟过来后,满桂训着训着,对荷卓姑娘,怎么就冷起来了。」 啊? 这和训练宗室子弟有啥关系?满桂再是个天生好武爱兵之人,也不至于就在临门一脚之际,把荷卓给抛下吧? 大宁镇西边,离大明原来的开平屯卫两百里的地方,黄尊素和马祥麟,划出一部分户部银子,修建卫所军寨,与大宁 的关系,类似清河堡与抚顺城。 满桂与荷卓,带着从宣大带来的百来号老兵驻扎彼处,当初郑海珠从山海关收容的私窠子妇人,则已经编成女炮手,与近年从关外招募的女牧民编成的游骑弓箭手一样,由荷卓带着。 今岁,卢象升进士及第授官,到大同跟了孙承宗后,从代藩的郡国里选出最穷的两三百青壮,送到大宁,交给满桂试训。 马祥麟队伍里,曾在滦河大战正蓝旗时表现出色的火器兵,也在彼处。 「祥麟,等张名世到了以后,我就去满桂那里,有新的火器要参研。正好瞧瞧,满桂与荷卓,怎么了。」 免费阅读. 421章 是谁给你们朱家人一口饭吃 塞北的季候,尚未到原上冰雪封冻之际。 六七日后,接到消息的张名世,就从大同府,赶到了大宁城关。 几年前,张名世与马祥麟一道,被郑海珠举荐到宣大总兵赵梦麟手下。 随后,因滦河战功与朝廷经略塞外大宁镇的需要,马祥麟领回了蓟镇总兵杜松代持的川兵,张名世则一直留在宣大镇,搞火器。 这个时代,武器与战术已经出现了全球化的代际更迭,明朝也不例外。 何况还有当年戚少保经略蓟镇时留下的火器实战范例,因而,即使在骑兵与杀手队占主流的九边,火器攻防,亦颇受总兵官们的重视。 张名世这个专家型的武人,颇为争气,很快发现了北地气候与江南、云南等地的差异,会影响到铳枪的使用。 与一同带来的神机营老兵琢磨了小半年,他们改进了火门等几处装置,又给每个火器分队配备了单独的火种兵,并将不同火器的射程、破甲能力、填装时间等情形,写成纪要,呈送宣大赵总兵。 赵梦麟虽是武将,做官久了也是个人精,晓得与朝廷派来的封疆文臣搞好关系,有多重要。 他于是先把这宝贝秘籍捂严实,待帝师孙承宗赴任宣大总督时,才拿出来。 孙承宗算得大明文臣里,比较熟悉火器的,他身边的新科进士卢象升,则比他还懂。 卢象升又是最早跟着郑海珠去昭狱接出张名世的人,在京师就结下不浅的交情,此回自然将那火器秘笈,狠狠夸赞一番。 孙承宗大悦,不但上奏给朱常洛,为宣大镇多请些饷银,而且升了张名世做参将。 这个秋天,宣大镇收到郑海珠的信,要暂借张参将至塞外,研发数样新的火器,惠及大宁、宣大二镇。 孙承宗和赵梦麟欣然允准。 张名世踏足大宁地界后,精神气也颇足。 郑夫人一见面就告诉他,张大公子在北京拜了徐翰林做老师后,混文臣圈比较顺利,自然是好消息。 但更令张名世欣喜的是,朝廷对大宁镇的起用,看来是来真的。 文臣、官饷,地位仅次于太子的五皇子,以及绍兴老乡张燕客这样的缙绅财主,都到了大宁。 大明北边的防线,补起了这只缺角,对宣大镇肯定也有利。 离开大宁城关、往西去与满桂会合的路上,张名世与骑术已经凑合能赶路的郑海珠,并辔而行,走在队伍前头,稍稍避开卫兵和下僚们,开始说干货。 「夫人,这么一弄,哪天***来抢西边,大宁能顶上,山海关的杜松能援应,朝廷不至于动不动就调咱们宣大军了吧?」 郑海珠试探他:「呵呵,吃了两三年宣大的军粮,替赵总爷心疼起宣大的战兵来?」 「那肯定是个缘由,」张名世坦诚道,「吃哪家的饭,就得顾着哪家的田。不过,我担心抽调宣大军,还因为,陕西那边,不咋太平。」 「怎么讲?」郑海珠问。 「闹灾荒呗。老子去年在野狐岭,替赵总兵收编了一支马匪,就听领头的讲,陕北不少县,老百姓饿得不行,请求老爷们开仓赈粮。但县里粮仓也是空的,你道为何?原来陕西那块的田,不但要供秦王,还被分出去不少,去供河南的福王。」 「哦,那,官府最后匀出粮食了没?」 「一开始很难,陕北的富户们仗着有家丁护院,哪会怕庄稼汉,所以不愿意出粮。老百姓就把气撒在县老爷们头上,据那马匪头子说,有个小县的官儿,差点被拖出来烧死。得亏关键时候,缙绅富户里有个脑袋清明的,出来施粥,这才没出大事。」 郑海珠道:「是啊,这种县官多是簇 新的进士,就这么死了,圣上定会震怒,换个强硬的去,再从巡抚标营带上点儿战兵,当地缙绅不怕有更大的麻烦么?」 张名世附和着,但依然难掩忧心。 「夫人,万事就怕开个头。 那马匪头子说得有理,老百姓做了几百年的狗,忽然做了一两天的狼,尝到甜头了,往后的事,就不好说咯。 所以,就陕西那个烂摊子样,咱们宣大,若战兵东行,造反的百姓,只怕要像蝗虫般,涌入山西。」 郑海珠神情凝重地听着。 百姓很可怜,是被活活逼反的。 但陕北这部分普通百姓,一旦转为流寇,大明会有更多的百姓遭殃。 明末的流寇大爆发,史载是崇祯初年开始,火苗早几年燃起,符合历史进程的逻辑,大约就是当下。 山陕一带有强悍战斗力的官军,不能虚空,也不能欠饷,否则,流寇没人制得住,甚至边军自己就会去转为流寇。 而张名世关于福王封地祸及陕西的事,京师竟没有什么波澜,看来朝中还是有福王系的残余势力的,户部的毕自严大约也没啥办法,先做锯嘴葫芦。朱常洛与内阁,肯定知道,只是,天子不会事事都说与她郑海珠听。 收拾福王,不能只押宝魏忠贤那头,得先给皇帝与阁老们,铺些前奏。 此番北行倒是个好机会,郑海珠已经想好,第一封发回给熊廷弼、需要他笔墨润色的边情咨文,得把福王封地造成的恶劣的连锁反应,写进去。 …… 露营一夜,次日卯初,队伍就继续赶路。 张名世,以及坚持带着女儿随行而来、要看看荷卓麾下女炮兵们的张凤仪,都暗自感慨,郑夫人把朱由检教得不错。 堂堂亲王,睡毡帐,再起个大早,一点都没含糊。 不仅不含糊,还不怕冷,队伍开拔后,不肯呆在车厢里,而是要骑马。 王承恩和几个锦衣卫,担惊受怕地簇拥着,恨不得自己变成那马,驮着殿下,人累心不累。 朱由检没好气地将属下们轰开,撵到张凤仪附近。 「张师傅,这马儿的头总是偏着,为何?」 张凤仪瞅一眼,道出关键:「殿下手势不对,勒得它不舒服。要像这样……」 「哦,如此。」朱由检赶紧照着学。 他刚要问第二个问题,只见张凤仪忽然抽箭搭弓,须臾间,「嗖」地一声,利剑破空而去。 远处黑影坠落。 马彤钏欢叫起来,指令与自己同乘一马的侍女,策马驰到前方,提起被母亲一箭射落的鹞子。 朱由检和一众用惯了弩机的锦衣卫,都看得目瞪 口呆。 张名世却不奇怪,哈哈笑道:「老夫当年见到马将军雪地射猎的本事,就叹服,马将军却说,他是跟马夫人学的。今日得见,佩服,佩服。」 朱由检回过神来,对张凤仪道:「孤,也想学射技。」 张凤仪爽快点头:「民妇为殿下削一张趁手的弓。」 郑海珠拍马过来,自然地引到野战战术上:「殿下,和***野战,除了我此前说过的杀手队、骑兵、火器组外,弓箭手,也仍是很有用武之地的。***不蠢,会根据我军如今的阵法,找到应对之策。他们的步弓上不了马,机动性不强,但他们会吸纳许多骑射了得的蒙古人,从两翼包抄,射杀我们的火器兵,让他们自己的重甲方阵突破火力,冲进我们的战阵。」 朱由检想象着师傅描述的场面,了然道:「火铳虽猛,但不像箭矢灵活有准头,所以,我们也得有骑射队伍,反制***里那些蒙古兵?」 郑海珠赞许道:「没错。不过培养弓箭手,时辰有些长。所以,火器里机动性高的门类,咱也不能落下。殿下与太子做出的骆驼炮架,就是让铳机变得灵活起来的好东西。」 朱由检被戴了高帽子,面色更好看了。 作为一个快要进入青春期的少年郎,离开鸟笼子般的深宫,来到这般广阔天地,身边的成年人说的教的,也都是自己感兴趣的事,朱由检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畅快。 他内心,漫上一丝对于皇兄朱由校的同情来。 做皇帝,不论现在还是将来,哪里就是天上人间头一桩快活事了? 朱由检甚至有些悖逆地想,做了皇帝后,若连紫禁城都出不去,那和蹲北镇抚司诏狱,不也差不多嘛,无非就是吃穿得好些,没人敢打。 谢天谢地,他不必去做皇帝。 …… 辰巳之交,队伍接近了满桂与荷卓镇守训兵的丘山卫。 坡那头震天响的一声声呐喊,被朔风清晰地送过来。 郑海珠对张名世道:「你让手下,去练兵场上告诉满桂,不要停训,更不要过来迎驾信王,我和殿下,带几个锦衣卫,先靠近校场瞅瞅。」 不多时,张名世的亲兵回来禀报:「夫人,参将,满将军说,他知道了。」 几人翻过山坡后,眼前豁然开朗。 蒿草枯黄的辽原上,小几百号的明军,或在地上,或在马上,正在分兵种进行训练。 褐色的冬衣本来是暗沉的,毕竟虽然边军布袄的官方版本是象征朱明江山永固的红色,但让大头兵们不至于冻死而已的军装,怎会奢侈到用值钱的红色染料。 只是目下,晴日阳光慷慨地笼罩住清冷世间的万物,那灰头土脸的军装,也被映得彤云一样,配合着军士们的手中兵戈、胯下战马,以及变阵时的怒吼,景象颇为壮观。 朱由检看得激动不已,兴冲冲地就策马往校场小跑而去。 郑师傅说,这些新兵,都是宗室子弟,和他一样,都姓朱呢。 近前看清后,激动却被惊讶替代了。 训兵的将官之外,更有一人,纵马在骑步兵方阵之间来回,不时扬鞭挥舞。 却不是打马,而是打人。 但凡杀手队的鸳鸯阵里有哪个出错了招式,但凡骑兵前进的阵线里有哪个或快或慢,就会迎来狠狠的几下鞭子。 声音响得就像张凤仪早间发出的那支劲矢。 「郑师傅,那人,就是你们说的满桂?」 「是的,殿下。」 「他怎能这样对我们朱家宗室子弟!」 朱由检的脸,沉下来。 意料之中的反应。 郑海珠淡然道:「满将军现在不打得狠些,将来对阵***时,干不了两轮,他们可能就没命了。殿下,破点儿皮,和命没了相比,选哪个?」 朱由检语噎。 须臾后嘟囔道:「他,他们竟肯来从军?」 「不然呢?」郑海珠干脆与这位年轻的皇族直言,「殿下以为,他们在山西,过的真是宝马雕鞍、出入风光的日子?张参将,把你在代藩三年看到的情形,照实说给信王听。」 张名世军旅多年,满身杀伐气,才不会像紫禁城的小太监般,对天家成员唯唯诺诺。 行伍老将,轻轻哂笑后,对朱由检道:「启禀殿下,阁部点头后,孙都督就命臣和卢象升,去郡国选人。南边的郡国不知道,大同附近,有些宗室,已经在街边要饭了。咱一说,愿出塞者,先领三两行粮银子,即刻就能饱餐三日,登时就呼应者众。何况,咱还传了万岁爷的圣旨,老老实实当兵三年,下番 后就能领到朝廷积欠的宗禄,咳,那一传十、十传百,短短半个月,竟然有从南边泽州赶过来要参军的。有些宗室的子侄,发僵了的豆芽菜一般,咱不要,我的老天爷,那做爹爹的,好赖算是什么辅国将军或者宜宾的头衔,竟偷偷地要把自家女儿送给卢象升做小妾,换得儿子能占个兵额,把卢象升吓得哟……嘿嘿……」 张名世越说越上头,想起当初各种滑稽场景,眉飞色舞不说,用词也是渐渐失了分寸。 朱由检却没管张名世的失仪,而是仍有些不甘心地向郑海珠道:「代藩的亲王,就真的,不管这些朱家血脉么?」 郑海珠叹口气:「殿下与太子、六公主手足情深,不只因你们都是万岁爷的龙脉所出,实则更因为,你们从小相伴着长大。各地宗藩,繁衍数代乃至十数代后,一脉之下,何止千百人,彼此见都没见过,哪有什么血浓于水的说法,朝廷发不出宗禄,是朝廷的事,并非每位藩王,都能像鲁藩的贤王那样,从自家碗里抠出钱粮来,赈济那些不知隔了几辈的穷亲戚。」 朱由检再次陷入沉默。 原来,「血脉」二字,确实,没那么值钱。 弄到最后,给他老朱家这些后生一口饭吃的人,并不姓朱,而是姓郑,姓孙,姓卢,姓张,姓满…… 嗯,虽然,那最后一个,除了给他们吃饭,还给他们吃鞭子。 「不对,郑师傅,孤怎么觉着,满将军,这会儿对其中一个鸳鸯阵,特别凶。那十个战兵,好像没出错哇。」 免费阅读. 422章 炮兵队正 郑海珠看了一会儿,也觉得确实不对。 原本在两处训练阵地穿梭的满桂,此刻驻马盯着步兵侧翼的一个鸳鸯阵。 那杀手们的身体,看着都不矮小,反应也迅捷,在教官的号令中,前排长盾手看着小队长的令旗,作出挡箭的姿势,中间大刀手与长枪手互为援应,模拟逼迫敌人应接不暇时出现漏洞、被刀枪刺中或拖砍的实战状态。 针对北方野战特点,增加的狼牙棒,更是被那嚎叫着的新兵,狠狠击打枯草扎成的同等高度的马头。 分明节奏对、力道足,满桂却轮流呼喝训斥他们。 无非那一记记唰啦作响的马鞭,落下时,并未真的抽到他们身上。 郑海珠问张名世:“张参将,你看这伙孩子,学招式,真的那么拉垮吗?” 张名世挠挠头:“老子瞧着挺好的啊!嗯不过夫人,我对攻城和火器打法,敢吹几句牛皮,这个,戚少保的鸳鸯阵,还真不晓得有多深的门道,不能瞎评。” 朱由检自忖已是亲王,可以对帝国的文臣武将发号施令了,遂看看太阳,肃然道:“快午时了吧?要不,让军士们歇歇?我要召见满将军和我朱家健儿。” 郑海珠道:“殿下带赏银了吗?” 朱由检松一口气:“那孤,就先问郑师傅借下这笔银子。” 朱由检几年来,被郑海珠循序渐进地搓磨,天家贵胄的身份意识淡了些,此刻倒也觉得师傅说得有理。 “殿下莫虑,万岁爷圣明,此番本就备了给满将军与荷将军的贺礼。另外,我也带了好刀、棉芯的冬袍子,殿下一并赏了他们吧。” 两炷香后。 朱由检转身看着贴身太监王承恩,王承恩也是一脸懵:“奴,奴婢该死,奴婢以为,亲王出来,都是别个一路孝敬咱们。银子倒是带了些,但大半放在大宁城关……” “我准备了小几百两,殿下先拿去赏他们,一人一两差不多了。再放个话,过几日从城关运布匹来。” 郑海珠很满意。 所幸,自己的师傅不但教他外头世界的规矩,还给他兜底。 郑海珠脸色仍温煦,话锋却仍锐利直率:“塞外的军堡,哪像张家口那边富得流油,再说了,将来大宁说不定就是殿下做塞王,便是民间,也没有主人问家丁要钱的呀。” 这娃对人情世故,不但接受得快,而且能举一反三。 郑海珠点头:“最好给。虽不是打了胜仗的论功行赏,但殿下头一回来,多少总要意思意思的。” 倏尔又想到一节:“满将军,还有你们说的那位叶赫部的女首领,总不能也只有一人一两银子吧?” …… 朱由检坐在中军大帐似的蒙古包里,再是记着亲王的端严仪态,眼里仍不时流露出看什么都新鲜的好奇。 “啊?”少年亲王一愣,“还要给银子?” 当年郑师傅出使察哈尔,带回一件林丹汗礼赠大明的车帐。 车帐从鸿胪寺拉进紫禁城后,朱由检和太子哥哥看得不亦乐乎,就差命人拆了再装一遍。 如今到了莽莽草原,明军军堡和关内气象迥异,满将军这一处,除了石头垒起的四面寨墙和箭塔望楼外,兵营都是毡帐。 郑师傅方才就说,此景与林丹汗那里的蒙古部落一模一样。 朱由检挺喜欢蒙古包。 虽然有些臭臭的,但这近冬时节却非常暖和,又比紫禁城内廷那种塞满了精美而无用的家具的屋子,宽敞不少。 少年郎不由想,要是太子也在就好了,俩兄弟就可以一起弄明白,这玩意儿的顶棚和柱子,怎地搭起来。 众人面前被摆上热奶茶后,满桂冲亲兵一个指令,毡帘打开。 七八个宗室新兵的头头,进到帐内,躬身行礼。 他们都是队正。 步兵一个队正,管五个鸳鸯阵杀手队,总共五个队正,二百八十人左右。 骑兵队正差不多管三十人左右。骑兵训练难度大,对苗子的要求高,现在的人数统共就六七十,尚无法区分披甲的骑兵和两翼的游骑,还得继续招新兵。 炮兵组人更少,一门炮配备四人,总共八组,所以只有一个队正。 但恰是这唯一一个炮兵组队正,被京师来人乍见面貌风仪后,就连阅人不多的少年朱由检,都觉得眼前一亮。 姿容俊朗,分明就是第二个卢师傅嘛,只是皮肤比卢象升黑多了,应是拜数月来塞外烈日风霜所赐。 张名世虽也是客,但他比满桂官职高,这些宗室子弟又是他挑选的,此际见郑夫人和信王的目光,都落在炮兵组队正身上,立时主动开口引见。 “殿下,他名唤朱廷华,在代藩曾是镇国中尉。” 镇国中尉,在大明宗室爵位中排第六,郡王的四世孙可享有,名义上的武职从四品,朝廷每年给四百石的禄米。 郑海珠来大宁前,因知晓首批宗室募兵都来自代藩,自要将朱元璋赐给代藩的名字问来、记住。 如果是“廷”字辈,那比现任代王朱鼐钧的“鼐”字辈,还要高了,算是朱鼐钧的伯叔辈。 郑海珠向张名世问道:“曾是?怎么,现在不是了?” 一直不吭声的满桂,忽然粗嘎地笑了一声,插嘴道:“牢里出来,还能有爵位么?” 郑海珠敏感地觉察到满桂的口气不大对。 九边重镇里,营兵不是卫所兵,这种朝廷招募雇佣的职业军人,曾有坐事下狱经历的,不在少数,行伍之间的大老爷们儿,习以为常。 满桂自己带的亲兵里,就有两个是吃过官司,更别提马祥麟也算牢里放出来的,满桂怎会偏偏对这朱廷华语带讥讽。 张名世瞥一眼满桂,对朱廷华道:“朱队正,你自己向信王殿下禀报吧。” 朱廷华将垂下的双手又抬起,打拱行礼,侃侃道:“草民在六年前,因大同府拖欠宗禄一事,上奏先帝,举告同知侵占宗禄、去张家口放印子钱,不想朝中山西籍重臣包庇在地命官,向先帝进谗,污蔑草民因私怨而诬告。先帝派内官来核查,代王也并不为草民说句公道话,草民终被下狱,削夺镇国中尉的爵号。所幸,今岁新授大同推官的卢进士,到任后即清查狱治和陈案,终还草民一个清白。草民出狱后,听闻朝廷在募兵驻守塞外,便集结族中青壮二十余人,应召。” 朱廷华一席话,听起来没有一个字是骂万历皇帝的,信王朱由检却听得很不是滋味。 爷爷这派出去的,都是啥人啊。 另一方面,原来朝廷拖欠各地的宗禄,也并不是因为真的没钱。 怪不得郑师傅平时总和缓地告诉他和哥哥朱由校,杨涟算是头一号会骂人的御史了,但大明官场吏治之浑浊,十个杨涟都不一定骂得过来。 423章 醋 朱廷华说话的时候,郑海珠已又不动声色地瞟了几眼满桂。 络腮胡子上那副面孔,果然盆满钵满地写着“老子不高兴”。 在场的钢铁直男们看不出来,她郑海珠凭女人的敏感,不会看错。 竟是好像马祥麟在驯马场盯着朱由检似的,那眼神,随机吓死一个帅小伙。 其实方才在校场边,军士们稍息时摘下帽子,郑海珠就立马问负责代国征兵事宜的张名世,那个被满桂找茬的倒霉鸳鸯阵,队员都是哪个郡的,啥背景。 张名世近前瞅了,趁郑海珠引领朱由检与满桂寒暄的间隙,告诉她,娃娃乃同族血脉,领头的是个比代王还高一辈的镇国中尉,因卢象升发现此人懂算学,故而虽瘸了左腿,还是把他送到大宁,进入炮兵组。 炮兵组的主将,正是荷卓。 此刻,郑海珠一咂摸,再略开几分脑洞,多少有数了。 “朱队正,本官看你走进来的情形,怎么?你腿有疾?”郑海珠问。 …… 上梁正,下梁大概率也不歪,难怪朱廷华那些参加步兵的子侄儿郎,看着也肯吃苦。 “牢里打瘸的。”朱廷华抬头道。 得亏上座的朱由检,是个胡子都还没长密、又头一回出来混社会的小殿下,多半还想不到那一节,这要已经是那个史料都记不过来的多疑皇帝崇祯,我和张名世、卢象升这几个招募代藩宗室的,只怕要被你害死。 陪她走向马厩的满桂,闷了少倾,小心开口道:“夫人,我,是不是在信王跟前,说错啥话了?” 郑海珠正有意在朱由检面前,给朱廷华再美言几句,顺便也是给张名世脸上贴金,不想满桂又开口了。 出了蒙古包,见张凤仪和张名世两路人,分别去各自的帐中安顿,几个队正也翻身上马,奔向不同的训练营地,郑海珠终于把脸一沉。 郑海珠正是神经高度集中,一听前头几句,心里噌地就窜上了火。 在皇帝的儿子跟前,提代郡宗室做汉奸、置大明边防于险境的案底? “啊,这个,启禀信王殿下,末将对朱队正,着实佩服。末将从前在宣大戍边那会儿,就听过,嘉靖爷时,代藩也有个辅国中尉,一家老小没领到宗禄,一怒之下,勾连蒙古一个部落的小王子,许诺打开大同城门,放蒙古人进来劫掠。哎呀,这么一比,朱队正还是有骨气的……” 卢象升和张名世,一文一武,一个有学问又心细,一个是老江湖,搭档之下,果然招人水平很不错。 满桂,你脑子里是不是装的浆糊? 朱廷华并未往深里卖惨,只强调自己仍能入伍戍边,凭本事挣口饭吃,目光淡然中,蕴着几分鲜明的尊严感。 郑海珠是臣不是王,朱廷华敢直视回话。 “满将军,”郑海珠打断他,“怎地没见荷卓啊?” 朱由检清早赶路,又兴奋了大半天,也着实疲倦,欣然应允郑师傅的提议,命几个锦衣卫将银子发给诸位队正,又让王承恩给满桂赐了天子的贺礼和郑海珠带来的宝刀,便退帐了。 满桂撇撇嘴:“她……这几日带着女兵和一些女牧民,在五里外晒高粱和番薯,末,末将这就遣人去喊她,能赶上晚间的烤羊宴。” 他很快又补了一句:“行军无妨,研习銃规度板、深究火器法式,更无碍。” 郑海珠点头,探寻地问朱由检:“殿下赏了他们银子后,要不先洗洗沙尘,歇两个时辰?臣去看看,满将军这边的马匹。” 郑海珠斜睨着他:“你自己不觉得么?好大的醋味,连脑子都被醋淹了吧?” “夫人在说啥?” “少他妈糊弄我。” 郑海珠看看身后,确认自己的保镖和满桂的亲兵,都远远地跟着,才驻足。 “满桂,我问你,你是不是在吃那个朱廷华的醋?” 满桂眼睛一瞪,鼻孔翕张,一时不知咋接茬。 “被我猜中了是不?那我继续猜,本来,荷卓和你,今年差不多该水到渠成,结果炮兵营来了这个朱廷华。我估摸着,他俩大概只是比较谈得来,还没真的有啥,否则,你哪会只阴阳怪气几句。” 满桂闷闷地“嗯”一声。 郑海珠越发皱眉:“嗯个屁!你爱给自己灌多少真的假的飞醋,我不管,但你刚才怎么能说代藩出过奸细的话呢?你没见张参加脸色都变了吗?你的脑子没了,他的脑子可还在。” 满桂面色一滞,眨巴了几下那双眼角堆着沟壑的眼睛,立马反应过来。 “我,满桂该死,该死。那个啥,夫人,信王殿下他一个小孩儿,应该不会往心里去吧?唉,其实吧,老张送来的这些新兵蛋子,确实都不错。” “那你还拿朱廷华一脉的宗室子弟出气?他们走鸳鸯阵,走得多好!满桂,我是真没想到,你都三十的人了,还有耍小孩脾气的时候。” 满桂不服气:“我有数,我又没真的给他们吃鞭子。我这不就是,不就是,咳!郑夫人,你对咱有提携之恩,我也不和你兜圈子。老子的媳妇和娃娃饿死后,这五六年,老子都还念着他们,没想续弦的事。也就是现在对荷卓姑娘,我确实又动了成亲的心思。但老子是粗人,不是蠢人,看出荷卓与那朱家宗室的人更像鸳鸯,老子咋还能欢天喜地与荷卓进洞房?” 郑海珠又起步往马棚子走,一面问道:“怎么个更像鸳鸯法?” 满桂直言:“他两个都识文断字,荷卓被夫人你那松江过来的女学生教了一阵,对火器的什么射程、射角的也懂不少,恰这朱廷华,算学了得,对大小炮咋能轰得准,一看就明白似地。反正我好几次去巡查炮兵营,他俩都说得热火朝天。” 郑海珠抿嘴:“就这?” “还有,”满桂道,“他俩都是讲究人,连吃个番薯疙瘩,都讲究得不行。姓朱的来了后,把番薯磨成粉再煮,不知怎么花拳绣腿地一弄,整出一张张面皮般的玩意儿,再去晒干,切丝。你说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郑海珠闻言,越发觉得有趣。 这不就是番薯粉条?遍种番薯的松江府,心灵手巧的厨娘们,确实开发出了红薯的周边产品,用咸菜炒,用酱油麻油拌,都好吃。 想来朱廷华到底还是贵族出身,大约从小就习惯了食不厌精,就算在艰苦的塞外军营,就算对只是饱腹而已的番薯,也不甘于吃窝头似的。 满桂见夫人没有片刻前那么火冒三丈了,稍稍松口气,他话匣子已开,继续喋喋不休道:“还没完。不操练的时候,朱廷华他,还与荷卓,做醋。还真他娘的巧,山西人懂醋不奇怪,没想到荷卓那女鞑子,也懂醋。说是她叶赫部的老家,能种高粱,会酿醋。然后吧,俩人就用去年存下的高粱米,酿醋,说是要拌那番薯条。教老子好一顿骂。肚子饱没饱还不知道呢,军粮拿来酿醋?然后荷卓就生气了。” 郑海珠看着满桂:“他们用了多少粮食?” “一斗高粱,一升谷子和豆子,两升麦麸,”满桂倒是老实说了,但唯恐郑海珠一听才用了这么点粮食,会觉得他满桂太小题大做了,忙道,“主要是开了个坏头。咱是关塞军营,不是他们公子小姐瞎讲究的地儿。” 不想,郑海珠却似乎起了新的兴趣,问道:“啥时候的事?出了多少斤醋?” “入秋收高粱时。醋么,有小十斤吧。” “呵呵,满桂,你对答如流啊,可见记得多清楚。” “不是,我扣着那醋坛子在营房呢,那是罚俸的铁证。” “你没喝?”郑海珠笑起来,“其实满桂,醋拌番薯粉条,真挺好吃的。” “老子才不喝那醋。”满桂冷冷道。 “好,你先带我去看看那醋,回头再来看马。”郑海珠忽然换了正色道。 几乎百分之五十的出醋率,这朱廷华,牛啊。 放在作战条线可惜了。 424章 要带荷卓出差 满桂进了值房,也不使唤亲兵,自己去后屋抱出两个陶缸子,揭掉麻绳松松扎着的布盖头。 郑海珠凑近闻了闻,脸色更舒展了。 满桂,其实也不可能对这股醇香无动于衷。 他在大同边关当了这么多年兵,好酒与好醋,闻一鼻子味道,就有数。 满桂去桌上寻了干净茶盏,递给郑海珠。 夫人喝了两口,越发语带赞叹之意:“就这么摆着,不密封,好几个月,还是那么酸,不但不涩,后味的甜也没淡,朱廷华很懂作曲。” “是啊,他们王孙公子,从小见多识广,什么不懂。” “行了满桂,别阴阳怪气了,”郑海珠温和地嗔道,“现在说要紧事,塞外这块地,除了番薯,高粱也能种活、种好。朱队正懂怎么做曲,酿醋可以,酿酒应也是一把好手。外蒙古和罗刹,吃肉不易克化,又常年寒冷,烈酒和醋,他们一定求之不得。” 满桂听夫人提起大宁往后的生计,也换了正色,问道:“罗刹,就是夫人说的那什么,雇佣哥萨克骑兵的毛子国?” “是的。满桂,今岁我好歹能耍几分官威了,盯着鸿胪寺理旧务,才知道,其实在我们抚顺保卫战那年,毛子国就派哥萨克人到了北京,面见万历爷,要开关互市。无非,毛子国不像弗朗基和红夷人那么熟悉国书、使者品级的分寸,使团里连个本国勋贵都没有,我大明没怎么理他们,赏了点银子和绸子,打发他们走了。” 满桂转着眼珠子,说道:“蒙古人嘛,在互市里头,是拿马匹,和咱们换东西。这些毛子,拿啥换?” 郑海珠道:“皮毛和粮食。毛子的哥萨克使者,能从外喀尔喀和准噶尔带翻译到北京,说明他们的势力已经越过了乌拉尔山。而在捕鱼儿海一带,有大量的狐狸、貂子、水獭、猞狸,毛子占领那处后,堆积成山的皮毛,需要找卖家。” 俄罗斯人觊觎的另一种置换品,郑海珠不必与并不分管经济工作的满桂多说。 鸿胪寺的案牍旧文显示,几年前见万历皇帝时,俄罗斯人要从大明换取的,不但有茶叶、瓷器、纺织物,还有白银。 郑海珠当初看到这个纪录时,立刻抓着这桩旧事,拉着户部尚书毕自严,跑到御前“敲打”皇帝,说是所幸来谈判的使节级别不够,此事不了了之,我大明今后外贸,万不可轻易答应用白银易货。 朱常洛懵懂之际,毕尚书从“财政部长”的角度解释道,张居正一条鞭法改革后,大明交税发饷都是用的银子,民间铜板的价值也与银子形成折抵关系。但大明除了云南,产银的地方很少,隆庆爷后,解决白银缺口的,主要靠月港、濠境、宁波等地或官方或走私的口岸,由弗朗基人与日本人输入白银。 弗朗基人从新大陆的阿墨利佳挖白银,日本则自己有银矿。 郑海珠接着毕自严的话,警示朱常洛,往后几年,如果荷兰人掐断了弗朗基人的海路,而日本人万一闭关锁国、禁绝海贸,大明就断了银子输入的来源。 国境之内的银子少了,百姓交税、官府发饷都会捉襟见肘,铜板与白银的比价也会贬值,于是一定会引起粮米、布帛的价格飞涨。 不必抛出后世“金融危机”的概念,天子也听懂了,郑寺卿的担心,很有道理。 国无远虑,必有近忧。 花钱如流水的大明王朝,第一,要捂紧自己口袋里的银子,第二,要趁现在这几年海洋秩序平稳时,多开放口岸搞银子,第三,要用武力和外交手段向外辐射控制力,新占银矿等资源产地。 此刻,郑海珠把醋碗放在桌上,坐下来与满桂道:“所以,我此番来塞外,身负的另一桩圣命,不好让京师那些古板文官儿知晓,但必须与镇守大宁的边臣们说明白,这一带的商路上,今后不但要走蒙古人,还会走罗刹人。我们用茶酒醋与他们换皮毛和麦子。他们若辗转从弗朗基人那里获得了白银,也可以在互市里换给我们。最后,一旦毛子离不开我们大明的各样物产了,我们就能,挟商道,谋武功,让他们往东去压制努尔哈赤的八旗。” 满桂听着听着,忽地想顺了一桩事。 “夫人,那正好,你就把朱大才子,弄到黄老爷那儿去,啊,这个,在威风凛凛的大宁城内,整一间官办的醋坊,多多酿醋,哦对了,还酿酒,把蒙古人和罗刹人,薅个痛快。” 郑海珠咧嘴揶揄他:“对对,他去做醋王,你就不必做醋王了。” …… 傍晚的烤羊宴前,郑海珠见到了从农场赶回来的荷卓。 暌违两年,从蒙古汗王大妃的亲信侍女,到汉家边塞的女将官,荷卓身上原本那种孤傲森严的贵族作派,被回归质朴但更为明朗的军旅气质所替代。 在她几乎可称为简陋的毡帐中,一眼望去,与“鲜亮”二字能沾边的,只有两件挂在桦木架上的袍子。 一件,是郑海珠当初给她缝制的灰鼠皮里衬、黄栌色松江布袍子,另一件则看起来更漂亮,是橘红色的狐狸皮大氅。 荷卓见郑海珠的目光落在那件狐狸皮货上,直言道:“满桂打猎,陆续攒的。我照着夫人教的针法,缝的。” 郑海珠嘴角露出几缕姨母笑。 “陆续”两字用得准确。 草原上的红狐狸,体型不大,要缝成这么大一件御寒披风,可不得七八只狐狸来凑。 竟然还没什么色差。 那得在打狐狸这件事上,花多少心思呐。 难为满桂这个直男里的战斗机了。 “荷卓,大氅披了,那啥时候披喜服呀?皇帝的贺礼,我都从京师搬来了。” 荷卓将冲好的奶茶捧给郑海珠暖手,她的神态却冷了几分。 “夫人,你是明白人,我不想诓你,也诓不了。满桂对我是不错,但如果他连我和旁的男子多说几句话,都要给我摆脸子,我不愿意真的和他做夫妻。” 荷卓说得十分坚决。 抬眼看到郑海珠有些定定地看着自己,荷卓以为夫人觉得她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忙又补充道:“夫人放心,我荷卓会记仇,更会感恩。夫人令我不至沦为明妃,我也定要回报夫人的。我们叶赫部,有些旧将,不愿给建州部做奴才,努尔哈赤攻下双城时,他们往西逃出,散落在蒙古的小部落里,我愿意去联络。” 郑海珠温言道:“没错,我盼着你与满桂做成夫妻,的确有一份心思,是看中你的叶赫贵女身份。但你若不愿与满将军结为连理,我定不会逼你,否则,我与那设计让你去双修的人渣小王子,有什么区别?” 荷卓轻轻咬着嘴唇。 夫人敞开了说的话,抚慰了她此前的忐忑。 明白了并无新的桎梏加诸于身后,荷卓又蓦地感到一丝惋惜。 她正踟蹰怎么开口时,只听夫人的语调越发轻柔起来:“荷卓,我再多问一句,你是不是,对旁的男子,动心了?” “没有,”荷卓脱口而出,继而轻喟一声,“我知道我没有对旁的男子动心。但我也不清楚,我对满将军,是不是动心了。” “不急着去想,你先随我,往东去一趟喀喇沁,我需要你这样会说蒙语的叶赫族人。” 425章 几条腿走路 当晚的烤羊宴上,郑海珠只是把荷卓引见给朱由检,没有拉着满桂一道跪谢天子赏赐。 朱由检一个小少年,本也还未到会关注成年人姻缘的年纪,来边关见这个见那个的,全凭郑师傅作主,对荷卓这个穿着大明布甲的异族归化者,与其说看作满将军的娘子,更毋宁说看作一位管着火器兵的军头。 朱由检于是主动提及骆驼炮架。 那可是他和他哥的劳动硕果,也是他此行在郑师傅鼓励下、带出来见人的家伙事。 亲王兴致高,臣子们当然要捧场。 几个锦衣卫牵来骆驼后,荷卓与驻扎此地的松江籍女学生和火器师傅,以及算学知识储备与弹道学稍微沾边的朱廷华,都在郑海珠的招呼下,围过来参研。 不远处的另一堆篝火前,满桂啃着羊骨棒,嘟囔道:“就不能好好吃顿安生肉么。” 郑海珠道:“别发牢骚了,这是为了你们大宁以后日子好过些。信王若不尚武崇军,而是和关内那些逗狗溜鸟玩玉赏画的逍遥王爷一样,他就算被改封到大宁,能拿出宗禄补贴静塞的边军吗?” 满桂耸耸肩,表示祖宗你说得都对。 他咽下一口羊肉,摸了把胡子上的羊油,在腰间擦了回手掌,去风炉上亲自取了铜壶,倒一大碗红茶,捧给郑海珠。 “夫人暖暖手,塞外十月,太阳一下去,野地里和冰窟窿没分别。那个啥,夫人方才,帮咱给荷卓,说了几句暖话不?” “没说,”郑海珠接过茶缸子,直截了当道,“我肯作媒,但不管劝架。你费老鼻子劲攒的狐狸袄子,在她帐子里挂着,她的一举一动呢,也在你眼里瞅着,你俩呀,根本用不着我们外人插手插嘴。你们自个儿闷头都想想,到底愿不愿意过到一块儿去。” 满桂将郑海珠的几句话一琢磨,觉得也有几分道理,叹口气,吐出“行吧”俩字,就不再啰嗦。 郑海珠喝一口热红茶,又道:“倒是另几桩事要知会你,其一,过几日,有位宋应星宋先生,会到你这里来,试制新火器。他是我一直供养着的宝贝疙瘩,不知道比京师那些只会打嘴仗的牛皮老爷们强多少倍。你得看护好。” 满桂拍胸脯:“夫人放心,宋先生吃饭,我亲自尝菜,宋先生睡觉,我亲自值夜。对了夫人,宋先生,来搞啥新玩意儿啊?” “一种新的手雷,”郑海珠道,“比什么火油神弹、万毒瓷雷的,杀伤力更大,又比火绳枪、火炮的灵便。所以放在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搞,若在京师让神机营弄,哪个晓得会不会又有鞑子混进来偷学。” 满桂点头:“好,我与荷卓,把火器场那边,都盯得再紧些。” “正要说第二桩,荷卓要离开大宁一阵。她能说蒙古话,又是叶赫人,她得与我去一趟喀喇沁,没准过年都回不来。” “哦,”满桂眯着眼,看向忽高忽低的火焰,须臾便咂摸着说道,“喀喇沁那帮蒙古人,一半儿是和林丹汗一样的黄金家族血脉,一半儿呢,就是咱大明开国时,由太祖爷花银子买来的朵颜三卫。唔所以,夫人这回,是带荷卓去联络喀喇沁部,归附察哈尔,还是归附咱大明?” 满桂毕竟是青史留名的人物,哪会只长了一副儿女情长的恋爱脑,他听郑海珠这么一说,关注点不在荷卓要离开一阵,而是大明帝国的外交意图。 喀喇沁部,在嘉靖时,将放牧生息的地方,南迁至大明旧地开平一带,在地理上,处于大明、后金、蒙古察哈尔林丹汗之间,且本身军事力量不可小觑。 所以目下,这个蒙古部落,谁也不服,却也不敢真的和谁形成剑拔弩张的敌对关系。 也因此,与跪舔努尔哈赤的科尔沁部不同,喀喇沁部,还接纳了一些从东北出来的叶赫女真人,并且在建州女真抢西边时,拒绝他们经过自己的牧场、来到大明境内。 显然,满桂这样有着丰富的边塞经验的将领,很清楚,现在大明去争取喀喇沁部,与通好察哈尔部一样,正是时机。 郑海珠有上帝视角,比满桂更晓得时间轴上的事件进程。 没错,原本的大明王朝,因为在天启年间只与林丹汗有外交,而放弃了离北关防线更近的喀喇沁,导致喀喇沁在四五年后倒向后金,后金有了这位草原盟友作为补给站与联军兵力提供者,得以远征察哈尔林丹汗,赶走了林丹汗、成为草原蒙古各部的盟主,得到大量马匹与蒙古骑射战兵,后金在与大明的军事对峙中,越发有优势。 那么,既然现在大宁镇搞起来了,既然明军的防御力量已经开始渗透到草原旧地,一个外交思维成熟的农耕政权,就应该主动地与近在咫尺的游牧政权接触,恩威并施,建立邦交,将喀喇沁作为抗金的屏障,而不是任其成为努尔哈赤或者继任者皇太极的左膀右臂。 这种思维,京师那些连与日本通商是为了获得更多白银以稳定金融秩序都不懂的东林书呆子,自也不足对彼等赘言。 但联络喀喇沁的另一个目的,更不可宣之于朝堂,那便是:喀喇沁东边的朵颜部牧场,或许有银矿。 虽然具体在哪儿不知道,但因为职业原因始终关注社会经济新闻的后世来人郑海珠,不会记错,内蒙古靠近河北一带,和大量出产银饰品的云贵一带,都有银矿。 这块区域,覆盖了大宁镇与朵颜部。 郑海珠在御前启奏朱常洛的时候,只有刚升任司礼监掌印的曹化淳在场。 郑海珠搬出辽宋贸易的旧事,对朱常洛说,当年辽国拿不少银器,和宋人换茶叶,这表明,辽国出银子,只是后继的蒙古部落愚昧混沌,不如辽金文化水平高,光晓得放牧,哪懂开矿。 到了咱大明,辽国五京中的辽阳府、大同府、北京城,都不出银矿,那么可以推论,银矿应在辽国的上京至中京一带,恰是漠南蒙古偏东的草原。 朱常洛被郑海珠这么一忽悠,觉得好像挺像那么回事的,便与首肯接洽罗刹人一样,同意郑海珠联络喀喇沁部的主意。 国务寺的第一份奏章,到了内阁与司礼监票拟披红的程序时,叶向高等人看到的,只是笼统的意思:巡按大宁镇,联北虏、制东夷。 至于北虏不仅指林丹汗,还指喀喇沁,甚至罗刹的前驱哥萨克,以及对北虏怎么个“联”法,阁老们就不必知道得那么详细了。 首辅叶向高,与次辅周嘉谟,都没多问,令朱常洛很高兴。 开矿这种事,若派内侍和锦衣卫们去盯,容易教人想到万历时的矿税太监,说不定人还没走到草原,言官们的弹劾,就雪片一样飞满通政司。 这么一看,有个国务寺这样能部分行使内侍钦差职责的新型文官机构,果然好使。 朱常洛于是让曹化淳不要声张,自去骆思恭那里调了锦衣卫,远赴云南,带熟悉银矿的土人北上出塞,交给郑海珠。 信王巡视满桂所部七八天后,马祥麟的亲兵来传讯,说是有钦点的南方匠人到了大宁城关,等夫人去调遣。 同时,亲兵还护送来了宋应星,和满满当当的木头、铁块,以及鲸鱼油。 郑海珠对亲兵道:“你回去禀报你们少主,少夫人和小姐,后天就跟着信王的仪仗,回城关。我要先往北,去一趟察哈尔的南边镇子,看看罗刹使者是不是顺利到了,再回大宁城。” “是,小的回去复命。” 426章 沙俄使者(上) 火炮试射场,新搭起的高大毡帐里,阳光从穹顶的侧面筛进来,提供了足够的照明。 桌上摊着几张内容相同的纸笺,名为“造强水法”。 这是宋应星离京北来时,从徐光启处抄来的手迹。 不论历史上的清王朝统治者如何忽视科技力量,明帝国晚期时,因徐光启等人开眼看世界的智者自觉,而在多项科学发现与实验上,保持与西方世界的同步,是客观事实。 其中,就包括掌握制造无机酸的技术。 “强水”,即硝酸。 不拒西学的徐光启,结合华夏前人的知识积累,记录下制造硝酸这种重要的无机酸的详细步骤。 而有了荷兰人从巴达维亚走海路转卖过来的鲸鱼油,就能提炼出硝化甘油,那是初中化学知识里,做炸药的原料。 此刻,郑海珠先让几个识字的松江女生,将《造强水法》里的物料配伍等,说给虽是文盲、但富有实践经验的匠人们听。 她自己,则指着木桶里的鲸鱼油,对张名世和宋应星正色警示道:“鲸鱼油本身,和兽脂一样,能点灯,最多着火,不会像咱的火药粉那样炸。但是如果按照徐翰林所记的方子,用硝石和绿矾油提炼出强水,再与鲸鱼油炼制成硝化油,你们一定要试试,它是否不必像火药粉那样点火,也会爆炸。” 郑海珠虽是粗浅理论的巨人、动手能力的矮子,不知手榴弹具体怎么做出来,但硝化甘油极不稳定,诺贝尔做炸药的过程中出过好几次事故,她还是记得的。 张名世却诧异道:“还有这种事?” 郑海珠想了想,给他举例子:“怎么没有?白磷在日头里一晒,就起火。还有娃娃们玩的摔炮,也不必点燃引子,撞得狠一些,它就能炸。” 一旁的宋应星,倒把郑海珠的话听进去了。 见得越多,越是谨慎,或者说,越懂敬畏。 身为这个时代顶尖科学家的宋应星,对于郑夫人所说的比黑火药装瓷瓶里威力更大的硝化油手雷,充满了探索的兴趣,却也晓得预设一份戒心。 那手雷万莫还没扔出去,就将自己人给炸了。 宋应星遂道:“夫人放心,我们一定小心。若得了夫人说的硝化油,试金石铜铁木,看它会不会腐蚀容器,此一也;其二,晃动击打,看它会不会无引药也炸。” 郑海珠点头:“倘使真的如此凶险,先生试试,是否涂抹于棉布上,或吸附与砂土中,再装入铁弹里,会安妥些。” “好,宋某记下了。” 待信王朱由检跟着张凤仪学完骑射回来,郑海珠又让宋应星听朱由检说了一通骆驼炮架的“玄机”。 宋应星在鲁王府时就和太子朱由校相处过一阵,对长于木工的朱由校印象颇佳,现下见了能在驼峰上架稳并转动一定角度的木架子,又听少年亲王朱由检侃侃而谈,更是惊喜。 高中进士哪里就是天下读书人第一等体面的事了?手艺人哪里就是三百六十行的末流了? 堂堂太子和亲王,龙脉所出,贵不可言,都这般喜欢手艺活。 宋应星,这位当初还对王朝遴选人才的八股取士制度频发牢骚的读书人,数年来,从崇明到兖州,从京师到塞外,不断用自己推崇的格物、开物精神,解决农桑、开矿、修造等活动中的各种难题,直至如今进入到戍守国门、强军御敌的领域,宋应星早就甩脱了郁郁不得志的心绪,觉得自己的命途,不知强过多少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的腐儒。 朱由检本也想看宋应星他们研发“鱼油手雷”,他的郑师傅却生怕少年郎一个手痒,亲自下场琢磨硝化甘油,万一哪个瞬间没看住,得出大事。 郑海珠遂以“万岁爷发过话、冬至节前要赶到京师”为由,催着朱由检回大宁城关,再与马家夫妇学一阵骑射,亲王仪仗就要起驾往喜峰口走了。 这日,两队人马在军堡与满桂等人作别,朱由检与张凤仪母女,由锦衣卫们护送往东,去大宁城,郑海珠则带上荷卓,由保镖和满桂派出的十来个精兵,往北,去察哈尔。 夏月里,大明遣往察哈尔的信使,请林丹汗派人至外喀尔喀蒙古的捕鱼儿海(后世贝加尔湖)一带,寻找哥萨克的踪迹,递话给俄罗斯的沙皇,大明愿在北疆一处重镇,以及林丹汗王城的南疆,常设两处市镇,供明、蒙、俄三国商贾交易,税银分别由大明和林丹汗收取。 言明若要详谈此事,沙俄应派遣勋贵或重臣,至察哈尔,与林丹汗和大明的皇家使者接洽。 这个时期,俄罗斯刚刚结束内部割据状态不久,迎来统一的王朝——罗曼诺夫王朝。 只是,罗曼诺夫王朝最著名的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大帝,都要几十甚至一百多年后,才登上沙皇的宝座。 眼下的沙皇,是王朝第一任沙皇:米哈伊尔。 但这个上位时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很像历史上的天启帝朱由校,不过是朝中勋贵们摆布的傀儡。 只是,实际替米哈伊尔执掌权柄的,并非东方帝国故事里的文臣或太监,而是米哈伊尔的亲爹:贵族领袖、“大牧首”菲拉列特。 菲拉列特有着铁腕的内政外交政策,正为逐渐将沙皇势力扩展到莫斯科以外的地区、并且收服了东边的哥萨克人,而沾沾自喜。 目下,喜讯又多了一桩,数年前就联络过的东方帝国,竟然真的抛出橄榄枝,愿意互市。并且首次商谈的地点,放在莫斯科政权交好的蒙古人的地盘。 菲拉列特自然分外重视,从全俄缙绅中,选定了本就准备结为姻亲的多尔戈卢基大公,出人谈判。 最终,大公的特级侍从官,拥有公爵头衔的阿列克谢,领命东来。 察汗浩特的南边,有条河,蒙语叫作“锡伯高勒”,因两岸水草丰茂,林丹汗在此建了一座行宫,逐渐发展出方圆十里的草原市镇。 明、蒙、俄三国商谈的地点,就放在此处。 427章 沙俄使者(下) 农历冬十月,后世的赤峰、此世的察哈尔部草原上,早已积雪如毯。 满桂给郑海珠一行换了纯种的蒙古马,马匹虽矮小,却耐寒耐劳,很适应冬季赶路,第三天的晌午,郑海珠与荷卓,就赶到了锡伯河东岸。 驻马眺望,河对岸毡帐连绵二三里,燃烧木柴的白气袅袅升腾,雪原上不时有人马结队追逐嬉闹,河面上也有牧民零星聚集,似在破冰捕鱼。 随行的牧民向导告诉郑海珠,这条河,蒙古人又叫石碑河,蜿蜒三百里,汇入老哈木仑河后,最终流入辽河。 郑海珠于是对荷卓道:“你姑母选的这个地方不错,离大宁镇最北的军堡,两百多里,不远,轻骑兵一夜就到了。又在你姑母的斡尔朵治下,且与喀喇沁比邻。” 荷卓望着眼前浑无凛冬萧瑟之象的情景,心里也升起了几分踌躇之志。 这两年,她与自己的姑母、林丹汗的大福晋苏泰,保持着联络。 姑侄二人联明打金、为叶赫部复仇的心思,始终没有淡过。 在夫家掌握话语权的前提,是凭自己的本事壮大家族产业。 于是,外表柔静、内里精明的苏泰,全然不似林丹汗的其他大小妃子们那样安于享乐,而是倾注心血治理自己的斡尔朵,从中选出强悍的勇士,献给林丹汗作亲卫队成员,不但换来林丹汗的加倍宠爱,也得到了更多的牧场。 这一回,察哈尔作为东道主,迎迓大明与罗刹国的使臣,共议互市开放,苏泰稍稍吹了几句枕边风,林丹汗就将此事交由自己这位能干的大妃领衔。 俄罗斯的阿列克谢公爵一行到达察哈尔后,苏泰将他们安置在锡伯河镇子北边五里扎营,又命自己的执事官守在河边,等候从南边过来的大明使团。 今日,执事官见到明制的牙边红旗,即刻过河迎接。 郑海珠在望远镜里,没探视到成队的皮货大车和应该与蒙古人衣着武备迥异的哥萨克骑兵,此际从执事官口中知晓了原委,不由暗赞,苏泰福晋很有些周旋于大国间的政治与外交天赋,懂得作为中间一方,先把两国隔开,来和自己亲近的大明先探个底。 及至进了王帐,苏泰与久别重逢的荷卓执手哭了一场、心绪平定后,果然直截了当地问郑海珠,大明对沙俄的谈判条件。 这个议题,郑海珠出京前,就去朱常洛御前奏对过,首辅叶向高和户部尚书毕自严也听了。 除了依照税率纳税外,几条更重要的红线是:俄方商队及军人,不得进入大明或者林丹汗划定的禁区,更不得试图向南进入大明境内;俄方商队不得收容大明的罪犯和逃兵。 郑海珠将天子与阁臣们都同意的这几点,与苏泰言明后,苏泰亦神色肃然道:“郑夫人,其实我们察哈尔,比你们明国,更担心这些罗刹人。毕竟,若互市的镇子,放在我们察哈尔,虽然我们察哈尔部能分得税银,也能便利地卖出马匹和羊毛,换到你们明国的茶叶布匹和罗刹国的皮毛,但罗刹人万一在熟悉地形后,带着军队直接侵犯我们部落……” “福晋,此事我想过。其一,罗刹国现在还很穷,需要通过从东边贩货去欧罗巴其他国家,积累财富,养民养兵,所以我们大明和你们察哈尔,最好再加上其他愿意归顺林丹汗的蒙古部落,必须一同在罗刹人面前表现出结盟的样子,他们便不敢动你们,否则,就是惹了我们大明,失去宝贵的互市机会,得不偿失。其二,我们明国的泰西传教士带来的讯息是,罗刹国的贵族们,想寻找的是出海口,你们蒙古并没有出海口,目下还不必太担心。” “出海口是什么?”苏泰福晋问道。 “就是……福晋知晓汪洋大海吧?” “唔,那是知道的,我小时候,家里请的先生,讲过你们明国的山海经。” “对,真实的寰宇,和山海经里讲的,也差不多,只是海外的这个国那个国里,住的不是神仙妖怪,而是和我们一样的大活人。出海口,就是能停泊大货船的码头,有出海口的国家,商路顺畅许多,银钱进项也多,比如我们大明。但有些小国小邦,没有强大的水师,还是不要有出海口的好,否则,定会成为那些没有出海口的大国想去吞吃的肥肉。” “肥肉……出海口……”苏泰福晋喃喃道,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郑海珠继续诱导她:“泰西传教士说,罗刹国的这位皇帝,已经准备往西,去抢夺几个小国的出海口,而往东嘛,他们不可能有军力,来抢我们大明的旅顺、烟台……东边有出海口的小国,就是朝鲜了吧?那也是将我们当作宗主国的,我们不会坐视罗刹国动他们。” “郑夫人,建部也有你说的出海口。”苏泰开口道。 郑海珠作势一怔。 苏泰唇角划过一丝狡黠:“夫人是不是忘了,你们明国原来的东宁都司,就直通大海,现在已是努尔哈赤占下的地方。你说,我若告诉罗刹使者,从外喀尔喀一直往东,就有出海口,他们会不会,很快就能对上老酋的‘大金国’八旗军呢?” 郑海珠看一眼同样双目一亮的荷卓,莞尔道:“试试就知道了。” 又补了一句:“而且,福晋不妨告诉他们,所谓的‘大金国’其实没有金子,更缺粮食,罗刹使者可以先带些粮食去,叩开他们的门。福晋来说这话,罗刹人一定相信。” 翌日,阿列克谢公爵一行,被获准来到锡伯河小镇的王帐。 俄罗斯贵族,对于蒙古和明国出来谈判的都是女人,并没有一惊一乍。 在俄罗斯,女大公们不但不罕见,而且有相当一些,比男人还狠,甚至有杀死丈夫或者弟弟来上位主政的。 阿列克谢公爵向女士们行礼后,请蒙古翻译介绍使团成员。 随行的,除了莫斯科沙皇政权内的几名书记文官外,还有不下二十个商队,带来大量的皮货和鹿角,以及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面包。 西伯利亚地区的兽皮琳琅满目,但郑海珠更瞩目那些干面包。 与后世闻名的松软的俄罗斯大列巴不同,眼前的这种面包看起来能储存很久。 正式会谈前的参观货品过程,是相对轻松的,郑海珠饶有兴致地问带有几分蒙古人长相的阿列克谢公爵:“如果我用一块红茶茶砖,换你这一大袋子的干面包,可以吗?” 阿列克谢公爵这几天已经由蒙古人找带着,顿顿在肉食之后饮用加了奶的红茶,对这种比绿茶更醇厚解腻的东方货品,有了惊喜的认知。 他掩藏着身为勋贵的傲慢,笑眯眯回答道:“夫人,我可以给你两大袋面包。” 郑海珠礼节性地冲俄罗斯人竖了竖大拇指,心里大致有数了。 看来,此际的莫斯科沙俄政权里,小麦是不匮乏的,不知道是不是与通好乌克兰人有关。 毕竟,乌克兰,自古就有“欧洲的面包篮”美誉。 难怪,几十年后,以闭关锁国为国策的清王朝,在北方唯一开放的中俄口岸“恰克图”,俄方的货品有面包。 既如此,大宁军镇,可以再多一个粮食进口的渠道。 想到军队,郑海珠又举目望向被蒙古侍卫们挡在外围的俄罗斯骑士们。 其中一些的确扛着细长的火绳枪,但衣袍光鲜统一,看起来像是大公自己的卫队。 “公爵先生,为你们引路到蒙古的哥萨克仆人呢?”郑海珠问。 “哦,呵呵,我给他们放了假,他们去河边打猎了。” 蒙古通译须将俄语翻成蒙古话,再由荷卓翻译成汉话,所以苏泰大福晋会比郑海珠先听懂。 只见苏泰将脸一沉:“这是我们察哈尔的土地,你们的仆人也好,军兵也罢,怎么可以乱闯!” 出于对自身国际地位的清醒评估,阿列克谢公爵只得忍着男人尊严被冒犯的火气,向质问的女人表示歉意:“尊贵的夫人,请你原谅那些野蛮的哥萨克,是的,就连我们莫斯科人,也称呼他们为野蛮人。他们只是,去这条美丽大河的东边,跑一跑马,射几只兔子……” 他还没说完,就见一个蒙古侍卫急匆匆往这边跑来。 后面跟着的军士,却穿着明军的棉甲。 428章 哥萨克 火堆边的朱由检抬起头,仰望东南方向的天狼星。 北京的冬季,人们也能看到这颗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 但皇子公主,不在「人们」的范畴内。 往往,冉冉升起的星辰,还未越过紫禁城的宫阁墙垣时,金枝玉叶们就被要求上榻安眠。 来到塞外草原,朱由检第一次知道,天狼星原来这样耀眼。 那独特的蓝白色星晕,真是美妙极了。 冬季的大草原,虽然萧瑟酷寒,对过了十几年囚徒般禁锢岁月的皇子来讲,却依然充满了炽烈的新天地的魅力。 吸引朱由检的,当然不是只有头顶的浩瀚星空,和充满雄性气息的塞外军营。 他还向往一切在这冰天雪地里,依然能够展示人类求生能力的活动。 比如渔猎。 随行的向导,乃臣服于大宁镇的蒙古小部落的牧民,汉话说得也溜。 当郑师傅忙于和满桂等人商议公务时,朱由检便在跟着张凤仪学习骑射之余,饶有兴致地向蒙古人询问草原风物与趣事,自也会像赏赐身边的小内侍一样,赏些小玩意儿给向导。 受宠若惊的蒙古向导,滔滔不绝,又因本就是个机灵的,专挑少年郎喜欢的花样儿说,什么狗拉爬犁、凿冰捕鱼的。 今夜,看到比前几天都更亮堂的天狼星后,朱由检让大伴王承恩把向导喊来。 「你说天狼星越亮,后头几日越是大晴天,对么?」 「回殿下的话,是的。」 「附近有大河吗?」 「呃……」蒙古向导并未看到王承恩拼命向自己使眼色,老实答道,「殿下,北边三十里就有条石碑河。」 「这么近!」朱由检兴奋起来,扭头对王承恩道,「王伴伴,咱明天先不慌着回大宁城,上河里钓鱼去。」 王承恩只想扶额。 与郑夫人分头行动后,他王承恩就成了全权负责信王殿下安危的人了。虽然在锦衣卫之外,马祥麟给了二十个川蛮子家丁护送,满桂也加了十个宣镇带来的老兵,但初次来到塞外的王承恩,还是处于高度紧张中。 「殿下,那啥,奴婢在大宁城外,也见着河了,咱回大宁,一样能钓鱼。」 朱由检却道:「城里还有黄尊素,他们进士出身的,顶古板了。咱还是上北边的大河玩去。王承恩,你怕啥呀,怕狼还是怕***?」 王承恩老实道:「奴婢怕郑夫人怪奴婢,不顾殿下安危,郑夫人交代了的,最多在路上歇一夜。」 朱由检不以为然。 他分明记得,郑师傅此前,之所以那么坚决地要除掉客印月,不光是为了给他这个五皇子讨还生母被欺的旧债,更因为,不能容忍一个浅薄粗鄙的乳母,竟生了左右皇长子言行的心思。 这恰是朱由检喜欢郑师傅的地方。 她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将皇子们看作未来雄鹰、盼其勇上云霄的希冀,所以才会想法设法地带他们从华丽奢靡的笼子里出来,在广阔疆域中游历。 既如此,郑师傅怎会像乳母管束小儿那样,对自己的得意门生管头管脚呢?那岂非成了她最厌恶的客印月了? 对于师傅风格的认知,以及暂时脱离师傅的情形,令少年亲王尝试发号施令的心绪,以及探索雪原的劲头,陡然炽烈。 即使王承恩请来张凤仪劝说,也没有用。 「马夫人,明日你们母女先回大宁城即可,正好与马将军说一声,我在石碑河,至多比你们晚一日而已。旁的不要说啦,孤要就寝了。」 张凤仪哪敢自己先走。 丈夫说过,当年在滦河打***的正蓝 旗,也是这个月令。此处虽在明蒙两大军力集结地带之间,但万一饿狠了的***,仍有旗军去抢西边而正好经过北边的水源呢? 但她没有郑海珠的身份,不好违逆信王,只得与王承恩商定,明天一早,分别派人去察哈尔和大宁城,让马祥麟送更多的护卫来,也让石碑河西段的郑海珠,及时晓得信王也拐到了察哈尔的地界。 …… 翌日,果然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蒙古向导和自己的助手们,为了讨好大明的王爷,已经连夜拆了麻绳,变成经纬细致的十字鱼网。 「殿下请看,若有鱼儿有进网里,捏着中间的绳子一拉,网就收紧咯。」 少年人瞧着行家里手的演示,越发心痒,加之小半个月来骑术精进不少,他哪里还会迁就辎重仪仗的速度。 朱由检干脆脱了亲王的锦袍,换上蒙古人常穿的卡呼单,裹上防风保暖的裘袄,率领一众锦衣卫,策马北去。 张凤仪赶紧带着川军家丁跟上。 留下惴惴不安的王承恩和一群小火者们,押着形制奢华却行动缓慢的一溜儿大车,走在后面。 太阳挪到正南方向时,锡伯河,也就是蒙古人口中的石碑河,赫然眼前。 蒙古向导见张凤仪面若严霜、神色警惕,怕马将军这位悍勇的夫人,怪罪他话多媚上、引得小王爷改道来玩耍,忙指着白茫茫的河面,谄媚道:「贵人你瞧,这两岸不少牧民扎了帐子猫冬哩。他们最怕***,若这些部落东边的哨骑来报信有***,他们早就跑没影了。」 张凤仪举目望去,视野之内,牛羊成群,似在晴日下翻开雪层,啃食草根,河中央的冰层上,则不但有牧民在凿冰捕鱼,还有娃娃们在玩冰爬犁,嬉笑声如银铃般响成一片,的确是安然祥和的景象。 那边厢,朱由检已经命几个锦衣卫用绣春刀凿出冰窟窿,又大声招呼马祥麟与张凤仪的女儿马彤钏:「阿彤,快来看捉大鱼。」 朱由检五岁丧母,六妹妹朱徽妍也差不多那时候没了亲娘,这同父异母但同病相怜的兄妹俩,感情甚笃。朱由检此番看到马彤钏,记起儿时情景,便将她看作幼妹一般,很快就与这小女娃熟络了。 马彤钏更是不懂什么君臣之别,只当朱由检是个能带她玩耍的大哥哥,半月来亦是越来越粘他,此刻一听召唤,立马欢天喜地奔过去看热闹。 张凤仪紧绷的弦一旦送了几分,面色也柔慈起来。 她教朱由检骑射,观察了一阵少年亲王的举止心性,内心已然存下对这未来女婿的好感,见少年对阿彤也亲善有加,越发满意了。 张凤仪从马上摘下箭筒,扣在腰间鞓带上,又背起弓,也往冰窟窿走去。 蒙古向导麻利地将网兜沉入冰洞,一面对毫无冰上捕鱼经验的汉人们说着门道:「窟窿一透光,鱼就过来透气,一捞一个准。」 众人探身盯着窟窿,少顷,只听向导一声「有鱼」,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抽紧网子的几根拉绳,用力一拎,果然,扯上来的渔网底部,一尺多长的鲤鱼在扑棱棱。 向导伸手抓出鲤鱼,扔在冰面上。 鲤鱼肥腴的身体不住扭动,漂亮的鳞片在太阳下金光闪闪,朱由检和马彤钏围上去,兴致勃勃地用手去试探鱼头和鱼鳍,颇觉有趣。 向导和几个助手,又接二连三地兜起几条鱼。 但天气寒冷,活鱼挣扎一阵,便被冻得木疙瘩似的,不怎么好玩了。 朱由检到底是少年人脾气,看明白了凿冰捕鱼是咋回事后,好奇心又转到了不远处玩冰爬犁的牧民孩子身上。 「孤想试试那个。」朱由检对蒙古向导说道。 「 娘,我也想玩。」马彤钏奶声奶气的声音也响起来。 张凤仪当年在抚顺保卫战时做哨探的疑心还在,她想了想,叫上锦衣卫里领头的,和向导一同过去,先瞅瞅那些牧民的情形。 察探一番,的确都是憨厚淳朴的牧民,从大人到娃儿,甚至看到锦衣卫腰里的刀和张凤仪背上的弓箭,还惶然地要跑,被向导用蒙古话安抚,又得了张凤仪给的吃食后,才又回到冰面上,教朱由检等人怎么玩冰爬犁。 马彤钏人小体重轻,滑起来速度快,这将门虎女,一马当先地往前滑去,兴奋的笑声分外响亮。 朱由检不甘示弱,撵着马彤钏。 锦衣卫们则紧张地在后头追。 但冰面上如何跑得起来,成年人又身形魁伟,坐不了蒙古娃娃们玩的爬犁,只得与张凤仪一样,回到河边,翻身上马,沿着河岸跑马,盯着玩疯了的信王殿下。 突然之间,「砰」地一声。 炸雷般的音响,显然是火器所发。 马彤钏前方百步处的河面,一团冰粉腾起。 紧接着,又是砰砰几声枪响。 马彤钏在短暂的愣怔后,吓得大哭起来。 极端惊恐中的孩子,完全忘记了怎么让爬犁停下来,她的爬犁,继续向前,直至滑到了被火器轰开的河面处。 张凤仪只觉得胸腔里的心窜到了嗓子眼,天灵感也一阵激痛,但她比锦衣卫们更早反应过来。 她看清了,发射火器的是前方河岸一侧林子里跑出来的骑士。 起码有二十几人,叫嚷中夹杂着狞笑。 张凤仪怒火中烧,更是救女心切,望见当先的骑士又举平了细长的枪管,张凤仪二话不说,抽箭、搭弓、拉弓,放箭。 须臾间,一支利箭呼啸而去,只听一声惨叫,正中火枪骑手的肩膀。 于此同时,朱由检也像离弦后的羽箭般,冲到了马彤钏附近,手忙脚乱地滚下来,一把拽住快要跌进冰窟窿的小小女娃。 西边不远处,荷卓也听到了连续好几声枪响,以及喧闹的人声。 她身后,阿列克谢公爵的侍卫长,面色也结结实实地一变。 方才,那位明国的女使者,听军士来报,明国的亲王临时改变路线,可能出现在河边,女使者立刻要求公爵与蒙古的皇后,都派出快马,沿河寻找擅自闯荡的哥萨克们。 当时,阿列克谢公爵还觉得太小题大做了,忿忿于明国人似乎将沙皇雇佣的哥萨克们看成野兽一般危险。但毕竟有求于明国开放互市,阿列克谢公爵还是让侍卫长跟着女使者手下的女官,出发了。 没想到,真的在河边人烟密集处,逮到了哥萨克在放火枪。 听那斥骂呼喝声,显然,哥萨克们并不是在狩猎,而是与人起了冲突。 429章 激战 荷卓喝令众人加快马速,心急火燎地向下游狂奔时,锡伯河边的激战也已经展开。 张凤仪对哥萨克头领的一击即中,像捅了马蜂窝。 原本只是开枪拿当地小孩取乐的异族骑士们,兽性爆发。 他们以为,面对的是蒙古部落的成员。 往昔曾被成吉思汗后人血腥统治的记忆,加重了此刻的应激情绪。 原本还任由马匹步伐散漫的哥萨克们,立刻分出一支队伍,踏冰过河,变换成两翼包抄、当中冲锋的阵营。 满桂派出的骑兵,有应对火器的经验,明白不论多么厉害的火枪,都会有装填弹药的空隙,并且对于高速机动的敌人,准头会大打折扣。 这些宣大镇久经沙场的老卒们,于是大声喊道:「楔形阵,楔形阵,散开了冲,放箭,放箭!」 护卫张凤仪的马家军,也是石砫白杆兵里的精锐,他们不但明白怎么冲阵才能避开敌人的火力,更在第一时间判断出,这会是一场恶仗,因为敌人不但有火器,还有着比白杆枪更长的铁枪。 好在,驻守大宁镇的一年多,马祥麟并未苛待或驱逐游牧于附近的蒙古小聚落,甚至还招募了数十蒙古青壮,纳入自己的家丁队伍,教授川军骑士练习怎么使用蒙古的小弓轻箭。 于是,对着哥萨克迎战的明军们,毫不含糊地像张凤仪一样,搭弓放箭,压制了哥萨克的部分火力。 在这已是两军对阵的局面下,显得略有狼狈的,只有锦衣卫。 他们善使绣春刀或流星锤之类的近战兵器,没有长枪,弩机在高速奔跑的马匹上,也不如弓箭好使。 领头的千户判断敌人的兵力多于己方,一咬牙,决定当诱饵。 他纵马上了河面,挡住了如陷阱幼兽的朱由检和马彤钏,大声喝令两个属下去抱孩子们上马逃命,其他锦衣卫则纷纷聚拢来,形成人墙。 冰层光滑,马匹的速度慢下来,机动性减弱,更易成为火枪的射击目标。 这情形,诱惑了残忍好杀的哥萨克。 几声嚎叫后,右翼的一伙哥萨克变了队型,一面放枪,一面往锦衣卫阵营扑来。 这种时候,原地不动就是等死。 锦衣卫千户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即使手里没有火器和长兵器,也打马冲了上去。 河岸边,张凤仪看到女儿已和信王朱由检一样,被锦衣卫抓到马背上,夺路往河上游奔去。 母亲的本能,令她刹那间想调转马头,去追女儿,去保护女儿。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此时此刻,她的身份,除了母亲,还是一员战将。 祥麟不在,她就是石砫土兵的临时主帅,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况且,从接敌后发出的第一箭开始,张凤仪就确信,自己发箭的速度,快于敌人那种细管长枪装填弹药的速度。 己方没有火器的时候,一位箭法超群的弓箭手,在战场上弥足珍贵。 「箭筒给我,你们,去护着信王和阿彤!」张凤仪对最后赶到增援的两个石砫兵吼道。 士兵不敢不从,先后抛过箭筒,奉命离去。 张凤仪目眦欲裂,张弓搭箭快如闪电,对着冲向锦衣卫们的哥萨克发出箭矢。 突然之间,她右侧响起「砰」地一声。 由于离得近,炸雷般的巨响,令胯下刚刚适应了此起彼伏的火枪声的战马,遽然受惊,嘶鸣之间,前蹄抬起。 张凤仪正左手弓、右手箭,整个人只靠腹部核心的控制稳坐马上,突然遇到坐骑的应激举动,猝不及防,跌下马来。 几十步外的林间,冲出一 骑哥萨克,已将火绳枪背到肩膀上,换成了冷兵器的长枪,面容狰狞扑向倒在地上的张凤仪。 …… 几乎同时,数百步外,少年亲王朱由检获救上马后,惊魂甫定,扭头望见身后已经一片你死我活的厮杀景象。 不知怎地,朱由检只觉虽然身子在发抖,热血却汩汩涌上前额,仿佛顷刻间也扭成了一个「杀」字。 近在咫尺的另一匹马上,马彤钏稚气而尖利的嗓音在喊「娘,娘」。 耳畔的哭喊,远处的嘶喊,交融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击碎了朱由检脑海深处的一扇屏障。 多年前的场景,重现眼前。 母亲刘氏的棺椁,就被停放在紫禁城那间陋屋里。 和如今的马彤钏一样还是个幼儿的朱由检,甩开乳母的手,扑到紧锁的门上,两个小拳头拼命捶打门板,仿佛这样,就能唤醒里头的娘亲。 此际,战马上英姿飒爽的张凤仪,与母亲刘氏,完全不像。 但恰恰是那个无所畏惧的身影,似乎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比郑师傅更令少年朱由检崇拜。 郑师傅,只是循序渐进、春风化雨地打开了他的心,而冰河上的女战士,是在以命搏命的瞬间,点燃了少年人的熊熊斗志。 朱由检,在短暂的恍惚后,不容置疑地命令护他逃命的锦衣卫,回马,端起弩机,加入战斗。 这对主仆第一时间看到张凤仪中了埋伏的情形。 本也憋着一股斗志的锦衣卫,如在巷战中一样,浑无迟滞地发出弩箭。 张凤仪眼见着哥萨克的枪尖逼近,只听「嗖」地一声,伴随着敌人的惨叫,一支弩箭钉在他的胸口。 劲弩的冲击力甚于弓箭,哥萨克后仰的同时,身子一歪,和手中长枪一起落下马来。 「射中了!射中了!好!孤要重赏你!」 百步外,朱由检大声赞扬身后的锦衣卫。 死里逃生的张凤仪,看清信王竟然又跑了回来,浑身一个激灵,却来不及耽于又惊又喜的情绪,而是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向地上的哥萨克,抽出腰间短刃,毫无迟疑地朝他心口要害处补了一刀。 随后,张凤仪正要继续上马,大河上游却也传来连续的枪响。 「殿下不要管我们,快往南边逃!」张凤仪以为是敌人的增援,忙冲着朱由检喊道。 却听朱由检欢叫起来:「是我们的旗子,是我们的人!」 不远处的冰河上,激战中的哥萨克,也听到了对手背后的枪响,并且看清奔驰而来的马队中,除了红色牙边的异族战旗外,更有一枚黄色的方旗。 即使中间绣着的双鹰,远望过去只是一团模糊的黑色,哥萨克 们仍晓得,那是沙皇的旗帜,这一路由阿列克谢公爵的侍卫长执掌。 「停止射击!停止打斗!他们是明国人,他们是明国的皇室!」 一声接一声的俄语传来,令哥萨克们明白了,自己必须臣服的莫斯科主人,朝天放枪,是对他们这些仆人的斥责。 明国的皇室?他们不是蒙古人? 哥萨克们终于收起兵刃时,盯着不少已经挂彩、但并未处于明显劣势的敌人,一边喘息着,一边在心里咕哝:这些明国人,不论男女,和蒙古人一样凶狠。 免费阅读. 430章 第十一卷完 大河上游,林丹汗大妃苏泰的斡尔朵王帐前,信王府的随行医官,和察哈尔的蒙古郎中,以及苏泰的侍女们,穿梭忙碌,为明军和哥萨克两边的伤员们上药、包扎。 雪地上还躺着五六具尸体,有被明军射杀或用白杆枪挑死的哥萨克,也有两个被火枪打死的锦衣卫。 阿列克谢公爵叉着腰,听哥萨克的副头领禀报冲突的原委,目光则越过他帽子上的天鹅羽毛,投向不远处的几个女人。 明军那位背着弓箭的女将军,也和那位赶去河流下游的女官一道,正向蒙古王妃和明国的女大使,陈说冲突的经过。 阿列克谢带着自己的蒙古翻译走过去,对苏泰道:「尊贵的王妃,这是误会,我们的军人,并不知晓,遇到的是明国皇室,他们以为,只是普通的牧民。」 郑海珠闻言,心道,这毛子官员,可真不会说话。 果然,原本还神色端严的苏泰,柳眉微拧,不客气道:「公爵的意思是,如果他们真的是牧民,你们的哥萨克就可以随便开枪射杀他们了吗?我们察哈尔允许你们借一块地方开互市,你们就是这样用强盗行径回报我们的吗!」 听懂「强盗」二字后,阿列克谢的睫毛抖了抖。 他不再怀疑,东方这片全新的土地上,比邻而居的蒙古和明国,女人们不但能话事,而且不太好惹,无论在马上还是马下。 但远在莫斯科的大牧首和缙绅会议,给他这个服役贵族下了死命令,必须从明国求得开放互市的优惠条件。 通过转口贸易获得数倍的暴利,刚刚显现统一局面的俄罗斯,才能逐渐拥有国力与军力,去击败不可一世的瑞典人和波兰人,争夺到包括乌克兰在内的更多土地,和西边的出海口。 阿列克谢于是忍住浓重的憋屈,满脸诚意地行了一个抚胸礼。 「王妃,几位夫人,哥萨克中确实有冒失鬼,轻易地就在非战斗时使用火枪,但请相信,他只是想吓唬小孩,绝不是要射杀他们,」阿列克谢说到此,灰蓝色的眼珠一转,瞥了一眼张凤仪,才让目光驻留在郑海珠脸上,「可是,率先伤到我们的人的,是你们明国的女将军呀。而且,我们的死者,比你们多……」 始终面色铁青的郑海珠,打断阿列克谢:「公爵先生,我们的女将军要是不放出那一箭,我们尊贵的亲王殿下,可能就直接掉进哥萨克轰开的冰窟窿里了。如果殿下有什么闪失,我们大明对你们,就不是拒绝开放互市那么简单。所以,请不要自以为是地,企图用三言两语,就把苏泰大妃的怒火,引到我们大明军人的身上。」 阿列克谢抬手,作了个「我明白」的表示,缓声探问道:「那,接下来……」 苏泰以东道主的姿态发话:「你们先交出哥萨克们的所有火枪和铁枪,等候明国的郑夫人向亲王殿下请示,我们三方再谈。」 阿列克谢目光一凛:「王妃殿下,让骄傲的哥萨克们缴械,是不可能的。」 「那你们就滚。」苏泰嗓门不大,但语意决绝。 虽然这是片刻前郑海珠给她的初步方案,但很快也成了苏泰自己的想法。 哥萨克在她的斡尔朵里就这样撒野,令苏泰想到了蹂躏叶赫部的建州铁骑。 没有了故乡的王妃,将心底的隐痛,转化为对俄国人的强势态度。 阿列克谢公爵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还没有冲动到直接翻脸的地步。 周围密密麻麻数百人,都是蒙古王妃的卫队,还有明国这些彪悍的军人,再次冲突起来,他们整个俄国使团被团灭,也就是瞬息间的事。 「好吧。」阿列克谢点头道,向哥萨克们走去。 …… 毡帐中,裹着暄暖熊皮、捧着热奶茶的朱由检,见到郑海珠掀开帘子走进来,下意识地站起身。 郑海珠温和一笑:「殿下现在是亲王,今后见到我,也要端坐着,咱们师徒在文华殿的规矩,已经过去了。」 「哦。」 朱由检应了一声,刚坐下,王承恩就识趣地上前,向郑海珠打拱:「郑师傅要怪,就怪咱家。」 郑海珠平静地摆摆手:「怪王公公你作甚?那些哥萨克又不是你带来的。对了,也不要惩戒蒙古向导,他想引着殿下多看塞外趣事而已。」 言罢,郑海珠又走到朱由检跟前,语气肯定地开口道:「殿下是好样的,你张师傅说,待回到大宁城,她要与马将军叩拜于你,谢你对她们母女俩的救命之恩。」 朱由检嘴巴微张:「马夫人,哦不,张师傅,她不怨我置她们于险境?」 郑海珠目光灼灼地望着少年人:「当然没有,张侍郎的女儿,岂会是颟顸之人。朗朗乾坤,大河朝天,牧民们渔猎嬉戏之地,你哪里能想到有那些哥萨克?师傅欣慰的是,殿下遇到如此大险,竟未慌乱,还指挥属下迎敌杀敌,真是有我大明当年塞王们的血性豪气。」 朱由检原本做好了被师傅教训一顿不知轻重的心理准备,没想到迎来的,却是结结实实的夸赞。 他心志顿扬,面上浮起兴奋之色,告诉郑海珠:「师傅,孤看那些哥萨克的火枪,好像比满桂那里的大火绳枪轻许多,枪管也长,咱们缴来,给满将军送去吧?还有,马将军那些骑卒,用蒙古弓射敌人,好像确实很灵活。还有……」 郑海珠耐心地听朱由检说着,就像在后世听男孩子们滔滔不绝地说着球场技战术。 等小少年说尽兴了,郑海珠才开启关键的话题:「殿下觉着,咱们还应该与罗刹人,开互市吗?」 朱由检一愣。 他还真没想过这个。 这需要由他来思忖吗?这不都是,郑师傅这样的大明臣子说了算的吗? 「殿下如果将来入主塞外大宁,比今日麻烦得多的情形,都得由殿下来定度的。」 「哦,如此。」朱由检明白了,师傅就像从前于文华殿进讲时一样,在给他出题。 朱由检摩挲了一阵手中的茶杯,斟酌道:「若与罗刹人通商,对我大明和察哈尔盟友都有利,也,没必要因为今日之事,就不谈了吧?但是,两位战死的锦衣卫,就算孤会抚恤他们的家小,罗刹人那边,也不能没个说法。嗯,郑师傅,孤的意思是,商道是商道,国威是国威。」 郑海珠眸中,赞意盈盈:「殿下说得好,正该如此。」 翌日,明、俄、蒙三国继续 谈。 关于互市的条款,正好借着此番哥萨克军纪翻车,蒙、明两国坚持,俄国商团往来互市,哥萨克不得同行,必须是莫斯科公国治下的服役贵族的武装力量护卫。 俄国商队要像万历四十六年时所提出的那样,前往大明首都北京进行贸易,更是免谈。 其二,对于此次由俄方挑衅而引发的冲突,俄方必须用西伯利亚皮毛折抵白银,赔偿战死的锦衣卫每人二百两白银,伤者每人一百两白银。 阿列克谢公爵一听互市的事儿没黄,另外再出点钱而已,心头一松,面上也作出愿意接受的姿态。 气氛略有缓和后,苏泰与郑海珠对了个眼神,面向阿列克谢公爵,故作提醒的口吻道:「北边的外喀尔喀,有些部落,已是我们察哈尔的盟友,我的丈夫会知会他们的王公,不要为难你们的商团。但是,你们倘若初秋时节来,千万要当心东边的金人,在蒙古,再没有谁比我更知道他们的厉害了。」 「好 的王妃殿下,我们记住了。」 苏泰轻哼一声,揶揄道:「对了,不知道你们的哥萨克,和那些金人对阵的话,胜负如何。当初在东北的大海边,有些野人女真的部落战士,比恶狼还凶狠,却还是败在了金人的手下。」 「大海?」阿列克谢公爵从蒙古翻译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汇。 「对呀,金人的疆域,现在已经扩展到了海边。」 (第十一卷完) 431章 分兵会宁 后金天命七年。 凛冬,赫图阿拉东郊。 数骑快马踏雪疾驰,领头的正是镶红旗旗主岳讬。 城墙在望时,岳讬抬起马鞭,示意队伍逐渐放慢马速。 “把好消息喊出来!”岳讬发号施令道。 身后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嚎叫。 “有粮食了!有粮食了!” “岳贝勒带回粮食了!” “包衣赶的大车就在咱后头!” 很快,城内城外的女真人,就在听清报喜后,额首相庆起来。 今年对于关外这个异族群体来讲,又是难熬的一年。 干旱与寒冷没有缓解的迹象,汉人包衣们再是做牛做马,地里也出不了多少收成。 后金耕战一体的机制,在严重荒年时表现出的弊端,立刻就影响到了军事征伐。 没有开拔上路时足够的军粮,加之四处刨食的重担也须占用大量劳动力,因而,各旗都无法再抽调出旗丁和包衣奴隶们,跟着主子绕道科尔沁去抢西边。 同时,另一条为后金输血的路,也不太行得通了。 那些曾经像泥鳅一样能顺利钻到科尔沁甚至萨尔浒的张家口晋商们,要么,在关外新建的大宁镇被明军拦截,押着他们向北去林丹汗的察哈尔部交易,要么,在山海关被总兵杜松的营兵盯上,一路跟到辽阳、抚顺或者开原,只许他们在大明境内进行交易。 朝鲜的义州等地,收成倒是要好于北边苦寒的后金,但这些地区早就被东江总兵毛文龙所部严防死守,后金无论去抢还是去贸易,都无从下手。 各个牛录的汉人包衣们,饿死了也就饿死了,反正总有奴隶被抓来,也总有小奴隶被生出来,利用饥荒淘汰一批老弱汉人,倒还省事许多。 然而,当牛录额真等有地位的旗人,也开始抱怨粮价贵到他们都要饿肚子了的时候,老酋努尔哈赤和他最器重的儿子皇太极,不得不把攻打明朝开原、铁岭两大重镇的计划,先搁置一下,召集贝勒们商议,怎么解决眼前的吃饭问题。 岳讬自告奋勇,带上本旗的壮丁和尚未饿死的包衣,去建州女真的老家附近,图们江的会宁一带,觅食。 今岁,穆枣花在会宁,和朝鲜的二道贩子交接了几次日本铜矿石,回来后告诉岳讬,那里连朝鲜自己都没什么驻军,更别提出现明军了。私船从日本渡海到清津港湾,再进入内河,可以直接行驶到当年的建州左卫。 户部尚书岳讬,很相信枣花额真这个得力下属的情报,才有了主动请缨的行动。 努尔哈赤欣然应允,还从自己的两黄旗里拨出一百壮丁,随岳讬的队伍同去。 岳讬虽不把朝鲜人放在眼里,但多少以为,他们面对来抢粮食的异族,总会反抗一下。 没想到,竟碰到了主动献粮的。 原来是从釜山、铁山等地逃过来的朝鲜人,告诉岳讬,他们或者受不了东江镇明军官兵的欺辱,或者受不了朝鲜官员的压榨,干脆往北来到会宁。 其中更有一些看起来明敏的,派出头领,与岳讬建言,他们愿与后金共治清津湾至会宁一带,形成口岸互市,用朝鲜东北部的粮食等物产,与女真人换取东珠、貂皮、药材等,再贩去日本。 条件是,后金要派驻兵力,保护他们这些朝鲜人免遭国王军队的袭击。 …… 赫图阿拉的“汗宫大衙门”前,六十四岁的努尔哈赤亲自走下台阶,迎接风尘仆仆的岳讬。 老汗拍着立下大功的孙子的肩膀,侧头对随侍身畔的皇太极道:“唔,明国有句话,叫作近朱者赤,岳讬这些年跟着你这个叔叔,果然学得有勇有谋,像个旗主的样子!” 皇太极顺着接茬,说了好几桩岳讬和自己一道谋划的往昔功绩,对站在另一边的岳讬亲爹、正红旗旗主代善,浑无照顾他颜面的意思。 代善心里拱起怒火,但岳讬少年时遭受继母的虐待,他这个亲爹听之任之,是事实。 岳讬如今颇成大器,亲爹被打脸,与侄儿素来亲善的叔叔皇太极则可以摘桃子,代善也没办法。 “阿玛,外头风大,进屋上炕暖着吧?”代善语气关切道。 努尔哈赤笑容略收,斜瞥代善一眼,冷冷道:“我们建州的勇士,什么冰天雪地没有呆过,这点儿西北风算什么?你阿玛还没老到不中用的地步!” 顿了顿又加了句重话:“你是不是也和莽古尔泰一样,入秋凑不出旗丁去打仗,就沉迷酒色,耗坏了身子骨?你怕冷是吗,回吧,和老三一样,去府里歇着。” 代善半垂眼帘,默默地听努尔哈赤教训自己,觉得着实委屈。 莽古尔泰最近不知怎么了,不像感染了风寒,却有些虚弱,昨天和今天都没来父亲跟前议事,父亲就把气撒到了他代善身上。 岳讬冷眼旁观,待亲爹被祖父讥讽够了,才小心地向努尔哈赤道:“大汗,孙儿带回来的粮食,都堆放在粮仓中,等大汗分配。目下另有几桩事,要请大汗定度。户部额真穆枣花,在那边候着,大汗可否准她也进殿回话?” 努尔哈赤抬起老眼,顺着岳讬所指方向,看到一个穿着旗装的身影,恭恭敬敬地立在汗王井边,面色登时软和了些。 “叫她进来吧。” 穆枣花走入汗宫大衙门,先趴跪在地上磕头。 努尔哈赤道:“起来,去岳讬贝勒身后站着。” 穆枣花立定后,努尔哈赤又开口道:“本汗向来赏罚分明,这回岳讬贝勒的大功里,你这个奴才,也应占得几分,本汗赏你东珠一对,包衣两个,牛一头。” 穆枣花又要跪下谢恩,努尔哈赤摆手:“不必了,你们户部,直接说事。” 岳讬遂将这次带回的会宁朝鲜人的请求,禀报给努尔哈赤,末了转向穆枣花道:“你对朝鲜的情形熟悉,你再详细说说。” 穆枣花忙道:“大汗,奴才从朝鲜商贾处得知,他们其实越来越恨明军,因为那毛文龙成了东江镇总兵后,大约仗着朝中有姓郑的贱妇为他说话,在皮岛等地多有私港,收贩南直隶、登州等地的明国货,独断与朝鲜甚至倭国几个岛的买卖。既如此,咱们大金,不但要把那些朝鲜人,变作第二个晋商,还可大有所为。” “如何大有所为?”努尔哈赤沉声道。 “驻兵于会宁,”穆枣花虽恭顺地低着头,语气却很坚决,“大汗,奴才去收了几次铜,才晓得,会宁原本就离当初的建州左卫很近。当初卫所能屯田,如今也能,何况朝鲜人还愿与咱大金交好,咱们何不迁些牛录过去试试种地?倘若真能养出不少丁口来,就把那一处真正占了,再顺江往西南方向,侧应赫图阿拉的主力,今后哪一天,把义州的明军干掉,逼得毛文龙所部往南退守,就可解除咱们的后顾之忧。” 努尔哈赤越听越凝神,待穆枣花说完后,眯眼思忖片刻,问皇太极:“老八,你觉着呢,这两个孩子,是不是异想天开?” 皇太极故作沉吟谋划状:“能接海船,能种粮食,那一块朝鲜人的地界,肯定得占。对了,大贝勒的旗里,有不少旗丁是从前毛怜卫的,还会说朝鲜话。” 皇太极最后那句,是对大贝勒代善说的。 代善的目光中,警惕之色闪过。 这个阴险狡诈的弟弟,是觉得阿玛阳寿快到头了,就要分散他这个大贝勒的兵力,自己想继承汗位、再独吞阿玛的两黄旗么? 努尔哈赤发话道:“代善,入冬后,你旗里饿死了多少丁口?” 代善不敢隐瞒:“旗丁大概二十来个,余丁么,四五十。” 努尔哈赤耷拉着眼皮,口气倒还平和:“哪个旗不饿死人,但你旗里的状况,确实差了些,不如去会宁那边试试。你十四五岁时,就跟着我一个个部落地打下来,你的能耐,阿玛心里有数。若把会宁建成咱的粮仓,也是大功一件。是不是?” “呵,阿玛说得在理。” 代善很努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愤怒。 既是大功,既是肥田,为何不让你最宠爱的皇太极的正白旗出人去? 只怕在你心里,我和莽古尔泰,还有阿敏,早就不可能是继承汗位的人了吧? 怒火熊熊,继而又勾起一股奇特的欲望。 代善在这个瞬间,很希望自己不是在议事殿里,而是在莽古尔泰府中的炕上,和三弟抽着神鸦膏,享受那种飘往云端的极度松泛的快意后,再一起咒骂比豺狗狐狸还刁滑的皇太极。 432章 一个个蠢货 努尔哈赤命令代善尽快部署,至迟在二月头上,就要凑出第一批三个牛录的正红旗人口,往会宁去。 又说了一阵科尔沁等几个投向后金的蒙古部落的情形,点出三四个小贝勒,与蒙古台吉的女儿妹妹们联姻,进一步加固和科尔沁的共存关系,将来夹击明朝在辽北的几个军事卫所堡垒。 议事完毕,努尔哈赤便回阿巴亥的房里去歇着。 那一群各怀鬼胎的儿子孙子们,也鱼贯离开汗宫大衙门。 莽古尔泰的胞弟,正蓝旗小贝勒德格类,见穆枣花跟着岳讬往户部的办事公房走,沉着脸上去问道:「你,不去府里看看我哥?」 穆枣花道:「我明日正好要去府里看工匠们的蜡模。」 德格类登时火了:「怎么,你现在是大忙人,我哥就算病了,你还得顺道得空,才愿意去瞧瞧?」 穆枣花蹙眉,看一眼周遭的大小旗主们,压着嗓子好言道:「三贝勒身子不舒坦,我能不急么?可是,他现在榻前,大福晋和几个侧福晋肯定都围着伺候呢,我去算什么?再者,此际才过午初,我得在户部上值,否则,岂不是白领你们大金的俸禄,辜负了大汗对我的特恩?」 德格类语噎。 他避开穆枣花的注视,目光转向间,却看到前头的岳讬也放慢了脚步。 穆枣花丢下一句「我有我的难处、我还有尚书贝勒管着」,就匆匆往岳讬那里走。 德格类还想说什么,皇太极在后面唤他:「十弟,我旗里的奴才挖到了一支老参,你拿去给三贝勒补补。」 德格勒忙转身,招呼侍从去接过人参,一面施礼道:「多谢八哥。」 德格类与皇太极的关系,近年未因莽古尔泰的影响而变差,相反,他甚至暗暗羡慕那些跟皇太极亲近的弟弟或者侄儿们,能从皇太极那里学到智谋,也更受大汗器重。 皇太极此刻,面色和煦,自然地与德格类并肩而行,口吻谆谆道:「日子过得真快,三贝勒眼看就奔着四十去了,身子骨毕竟不如年轻时候,我也是一样。好在,德格类,正蓝旗还有你。阿玛和我说了好几次,你打鹅毛城的功绩。」 德格类露出惊喜:「真的?」 「我诓你作甚,」皇太极笑了,「你自己难道没数?你打小就得阿玛宠爱,不然,穆枣花把你从明军手里就出来,阿玛能这般重用她?」 德格类道:「那,还因为,这个尼堪妇人,确实挺能干的。」 皇太极轻轻地「哦」一声,很快,在德格类的面色转为醒悟过来的尴尬之前,就接茬道:「对,阿玛何等英明,识人的眼力,自也没说的。穆枣花在户部,出了不少好点子,也是给你们正蓝旗长脸。」 见德格类报以沉默,皇太极又作了愿授机宜的诚挚之色道:「对了,阿玛瞧着户部有模有样,没准还要再设个兵部。德格类,你比岳讬长一辈,又在草原和宽甸打过好几回仗了,八哥我估摸着,阿玛会让你做兵部尚书。」 德格类困惑道:「八哥,户部尚书,是给咱大金弄粮食,兵部尚书,是干嘛的?」 「奉大汗之命,调遣兵力的呀。咱大金要占的地方,肯定会越来越多,我与阿玛说了,靠大贝勒值月的法子,不太成。你且想想,当初咱在抚顺栽了跟头,哪里真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尼堪商妇探去些咱的兵力?事后琢磨琢磨,还是明国朝廷兵部来人到辽东,指挥得法。戚家军和与我对阵的川蛮子,若不是明国的兵部下令,怎么可能过来给辽东的汉人守城。」 德格类似有所悟地点头。 这正是他暗暗崇拜四贝勒皇太极的原因。 他何曾能看清,皇太极要逐渐用另一套权力架构来消弭其他三大贝勒决策 权,他唯有感慨,莽古尔泰只对杀戮明军和抢东西有兴趣,而皇太极,却并不一味自大地将敌人看作肥羊,还经常去刺探、去模仿。 「老十,你莫嫌八哥啰嗦,」皇太极拍拍德格类的肩膀,「岳讬虽是你侄儿,你莫和他身份,也就比你小一两岁,你和他学学怎么做尚书。再者,多挑起你们正蓝旗的担子,积攒军功,你正是能打的时候。」 「嗯,我明白的,八哥放心。」 皇太极走远后,德格类出神片刻,才提步往汗王井东边莽古尔泰的府邸,慢慢地走。 向岳讬学? 德格类想到那个和枣花一起消失在户部值房的背影,就觉得膈应。 但是,皇太极最后那句话,却令德格类颇有些憧憬起来。 皇太极提及抚顺之战的往事,他德格类又何尝没有在脑海中复盘过滦河之战? 那一次,倘使莽古尔泰的精兵都在他德格类的手里,就算明国人使诈设套,他德格类也不至于输得如此狼狈。 一炷香后,德格类走进莽古尔泰的屋子,看到同胞哥哥比夏月里瘦削不少、竟至于现出老态的面庞时,耳边再次响起皇太极的鼓舞之语: 正蓝旗的担子,能打的年纪。 …… 笔帖式夏文明,走进户部值房。 春末,夏文明在鹅毛城,为了保护守城千户的全尸,差点被自己的明国同胞也砸死。 穆枣花和岳讬救了他,又实践对他的诺言,出人掩埋了战死明军的尸体后,满身沉郁彷徨之气的夏文明,没有留在鹅毛城,而是接受了穆枣花的劝降,来到赫图阿拉,成为后金政权迫切需要的文书吏员「笔帖式」,平日里和其他人数有限的满汉笔帖式一样,起草行文简单的各种政令,或者记录后金内政外伐的大事。 今日,夏文明向岳讬呈上一份满汉双语的贩货契纸,将作为各旗旗主垄断下的内外贸易的统一范本。 岳讬作为后金贵族里,凤毛麟角的能看懂双语的人,快速浏览一遍,点头道:「你这奴才,满文学得倒挺快。」 一旁的穆枣花道:「夏先生本就是读书人,读书人,只要用心,学什么都快。」 岳讬垂着的眼帘微抬。 已经十分熟悉穆枣花语气习惯的岳讬,听出她在强调「先生」二字。 岳讬随和地一笑,改了称谓:「夏先生家里,粮食够么?」 夏文明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够。」 岳讬挥挥手,示意夏文明退下。 「你们明国人,是不是特别不爱听‘奴才"两个字?」岳讬提笔,一面改动契纸上的几个满文,一面和声问道。 穆枣花道:「也分人。佟家就不会觉得膈应,我,还不太成,想来夏先生更是。所以,我得顾及他的面子。」 岳讬停住笔:「不是什么大事,你今后,在我跟前,也不必自称奴才。」 穆枣花已渐渐摸出拿捏这个后金鲜有的心思细腻者的门道。 不让这份暧昧稀释的节奏,并非仍以奴才的姿态去谢恩他的体恤,而是呈现一种抛弃尊卑的肆意。 在这分明是办公的衙署里,表达自己有些越界的关切。 甚至,可以以退为进,显露自己收起锋芒、温柔相处的另一面。 郑夫人说过,其实,男人多少都吃这一套,***男人亦不会例外。 「贝勒爷这次去会宁弄粮食,立下大功,却也累得够呛,怎地不在府里歇歇,陪陪福晋和小阿哥?」 「三贝勒病了,你不也没去探望,还在这里盯着夏文明写契纸么?」 岳讬脱口而出,但以他的心性,很 快咂摸出,这个反应,虽真,却不妥,很不妥。 穆枣花嘴角划过一丝苦意,答案的版本自然与给到德格类的大相径庭。 「正因他病了,我才更不能去,惹他不高兴,岂非雪上加霜。」 岳讬的眼睛,仍望向门外。亮堂堂的雪地上,各旗的牛录额真来领户部的牌子,凭着牌子,才能去城南的粮仓里换粮食。 外人看来,值房里的尚书与额真,隔得老远,在唠叨公事。 而实际上,岳讬沉吟须臾后,柔声问:「怎么了?心里有不痛快,说出来。」 「是我不好,我来赫图阿拉,分明是想,从此以后,就跟着三贝勒的。但,但没想到……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仍希望,在外头呆着。」 岳讬的目光终于投向坐在下首的妇人脸上:「你怕他的几个福晋,为难你?因你是明国人?」 穆枣花摇头。 「那是为什么?」 穆枣花作出鼓起勇气的态度:「我喜欢给大金张罗国务,看着匠人们做火炮的蜡模,去义州找朝鲜贩子,去索伦三部探勘商道,还有这一回,要不是造出的炮筒子炸膛,我真想和贝勒爷你一道,去看看会宁的情形,我原先在明国的老家,可会种地了。」 岳讬微微抬着下巴颏,睥睨对方的假相下,是专注的聆听本质。 末了,他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开口道:「你没什么错,给咱们大金出谋划策、四处奔走的志气,难道反而不如去伺候一个旗主的念头更体面?」 穆枣花无奈道:「若三贝勒也这么想,就好了。」 岳讬忽生烦闷:「枣花,你带神鸦膏了没?」 「没带,不,是没有了,」穆枣花本来惘然的目光,变得清醒又坦诚,「贝勒爷,我最近一回从朝鲜人那里弄来的神鸦膏,都给了三贝勒,本想转卖一些去西边换粮食,三贝勒也不肯。不过,就算我还有,也不给你抽。三贝勒那边,我也和大福晋说了,让他少抽些。我自己抽神鸦膏,身子硬朗得很,但不知道三贝勒入秋后体虚,是不是因为神鸦膏。我担心,你们女真人,和我们明人,体质不同。我怕你抽多了,也会……」 「瞎说,」岳讬不相信,却同时欣然于妇人那份担忧的心思,「没有就没有吧,我又不是催粮食的拨什库。」 穆枣花站起来:「贝勒爷若没其他事吩咐,我下值了?」 「嗯。」 穆枣花戴上狗皮帽子,又转身对岳讬道:「今天我一时难受,说了些胡话,贝勒爷别当回事。」 岳讬盯着她:「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好。」 穆枣花也报以微有愣怔的对视,但很快行了奴才的礼仪告退。 离开值房后,做戏的妇人缓缓地呼吸着冰冷寒气,胸腔里的堵塞感,减轻不少。 没什么,连佟家那个射杀吴公子的佟丰年,她都能平静地面对多次、不会冲动之下一刀捅过去,在岳讬跟前虚与委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穆枣花先回到家,拿上要的东西,才又踏着厚厚的积雪,往佟喜玉的宅子走去。 佟喜玉正躺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舒服地吸着水烟。 她虽即刻就让家奴把枣花引进屋里,却也并不坐起来,就这么懒洋洋地问:「额真大人来找我,何事?」 穆枣花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佟喜玉让两个小丫鬟出去,只留下家丁头子,也是自己的姘头,老李。 「现在可以说了吧,额真大人。」 「佟姐姐,你喊我枣花就成,我穆枣花,从未不敬重佟姐姐的心思。」 说着,穆枣花打开背着的大包袱,露出里头许多块黑乎 乎的疙瘩。 老李凑过去瞄了一眼,探询地问道:「这个,可是神鸦膏?」 穆枣花点头:「就是孝敬三贝勒和大贝勒的那种。大汗平常吃的***汤,也是用它的壳子熬的。这些,都送给姐姐。」 佟喜玉眼睛放光。 她早就想尝尝这种女真最上层贵族享用的好东西了。 「怎么这样客气?你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要求我?」佟喜玉好整以暇地看回穆枣花。 「姐姐是敞亮人,我也不卖关子。我最近从会宁收的一批铜,半道被马贼抢了。造炮却耽误不得,姐姐可否匀我一些你们从西边弄来的铜,下回我再收了铜,马上还给你。」 佟喜玉一龇龅牙,笑了:「怎么这样不当心?你不是亲自压阵的么?」 穆枣花一副懊丧模样:「怪我轻信向导的忽悠,带人去附近河边收东珠,结果东珠没收到几颗,铜被抢了。也是见了鬼,怎么就这样巧。此前跑第一趟的时候,沿路都看过,太平得很。」 佟喜玉心里简直像开了花。 蠢货,什么马贼,你的那些铜块,现在已经变成我的铜钱,很快就能从抚顺一带的黑市换来丝布和盐了。 433章 觉得自己是大聪明 今岁秋初,佟喜玉的另一个家丁李贵,告诉女主人,自己的姘头,也就是努尔哈赤派给穆枣花的婢女吉兰泰,抱怨穆枣花不肯让她再嫁人,便撺掇着李贵来和佟喜玉进言,给穆枣花使绊子,比如半道儿劫了她的倭铜。 吉兰泰还兴冲冲地向李贵透露,说自己去户部给穆枣花送饭时,听到这汉女在和岳讬显摆自己有见识,晓得倭铜因为纯度高,不但在造炮时容易锻打,而且做铜钱也更好。既如此,劫来的铜,不如偷偷铸成铜钱。 吉兰泰此前,已经给佟喜玉探得了几分正蓝旗造炮的进程,其中的点滴秘诀,也多少解决了佟家这边制作蜡模的困惑。 加之吉兰泰本就是赫图阿拉的旗人,大汗钦点的监视者,佟喜玉便消弭了对她的疑心,更因自己的妒忌心与贪心,决定照着吉兰泰的主意试试。 有内线就是好办事。 吉兰泰以建部土着的身份,事先给穆枣花灌输了一通途径的河边寨子有善捞蚌壳的村民、可收东珠的诱惑。 果然,佟喜玉家丁找人假扮的捞蚌村民,让穆枣花着了道儿。 来到赫图阿拉后平步青云、抢尽风头的妇人,终于来跪舔她佟喜玉了。 此刻,佟喜玉享受着成功的快感,不紧不慢道:「来,枣花妹子,先教教咱,怎么抽神鸦膏。」 家丁老李麻溜儿地取出一支铜质烟杆。 「劳烦李大哥点个灯。」穆枣花穆枣花口吻谦卑,连对佟喜玉的奴才,都叫上了大哥。 随后,她选了一小块神鸦膏,在油灯的火苗上烤软,带着珍惜之色掰下半截拇指大的一点,放进烟锅中,一面对老李道:「每次这么多,足够,这东西从海上弄来,费我老鼻子劲了。」 佟喜玉抿嘴瞧着,讥诮道:「妹子,看来你对三贝勒,也不是一心一意疼着,明知他喜欢这个,还藏下这么多。」 穆枣花叹气,作了交心状:「姐姐,我终究是孤苦伶仃一个汉女,在赫图阿拉没根没基的,求人之处甚多,总要攒些好东西讨人情。这回起了换些东珠的念头,也是因为这份心思。」 她说着,从炕桌上捻了一撮烟丝,盖在烟锅里的神牙膏上,点燃后盖上铜盖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佟喜玉:「像吸旱烟一样吸着,就成。」 佟喜玉好奇地吸了几口,还真有种与烟丝全然不同的香甜味。 「老李,你也尝尝。」她将烟嘴凑到家丁面前。 老李也感慨:「没想到,这玩意儿硬邦邦的时候一股尿骚味,进了烟枪里,那么好闻。」 穆枣花讨好地说道:「大老爷们吸这个,更好。我还给那个姓郑的***当奴才时,就听说过,她那个台湾的相好,和手下得力的副将都吸这个,比吃肉长力气,比喝酒长精神。姐姐若想给佟将军他们也弄一些,我回头想办法。」 佟喜玉心里一动。 哥哥佟养性不惜血本地投入佟家资财,扩大乌真超哈(汉军火器队伍),佟喜玉早已不满,暗地里也和与自己亲近的侄儿佟丰年抱怨过。 佟丰年似乎也倾向于姑姑这一边。 「回头给丰年也送点儿神鸦膏去。」 佟喜玉在脑子里记了一笔,遂又缓和了语气对穆枣花道:「说你的正事儿吧。我问你,你之前,不是说咱从山西买来的铜,不好用么?现在挪去造你们正蓝旗的炮,不得炸膛?」 穆枣花无奈道:「这不是,汉话叫权宜之计嘛。大汗对造炮那般看重,我这回丢了铜,哪敢声张,在车上装了石头进城的。可是大汗的亲兵,盯着咱两旗的炮厂,过一阵就来察看一次铜块。山西的黄铜,我想法子在上头抹点儿什么,能糊弄成倭国的紫铜,左右那些亲兵没咱在行,但石头可是一眼露 馅的哪。」 佟喜玉两只贼忒兮兮的眼珠子,盯着穆枣花:「你可真敢跟我交底,不怕我去和大汗禀报?」 穆枣花扑通一声趴在炕沿上:「在赫图阿拉,能这样与我说着汉话的女子,除了姐姐,我还能找谁呢?姐姐救我一回吧。况且,这事只要瞒着,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对佟家,更好哇。我们正蓝旗,这样一点点补上倭铜,蜡模再顺,也不如姐姐家给四贝勒造炮更快吧?」 佟喜玉一忖,也的确是这个理儿。 能给自家长脸的窗户纸,去捅破它干啥? 佟喜玉于是乐得像对狗多扔一块骨头一样,多施舍对方一分恩情:「你后头一批倭铜来,也甭急着都还我,给七成就行,留三成转圜你们自己的场子。我给你救急的那些铜块,你熔剩的,也只须先送回来五成。余下的,继续给你打马虎眼。」 「谢谢姐姐!姐姐大恩!」 穆枣花一脸如释重负地离开后,老李将房门反锁,爬上炕去,从后头搂住佟喜玉的肩膀,让女主人能靠在自己怀里,以更舒服的姿态喷云吐雾,一面谄媚道:「主子最厉害了。」 佟喜玉吐出烟嘴,去嘬了一口老李的喉结,缠着他问道:「厉害在哪里?」 「倭铜纯度高,熔了浇出的铜钱,比黄铜起码多三成,咱劫来的那批,可是无本买卖,一下子就赚十成又三;那傻婆娘后头用紫铜来抵账,咱去熔了做钱,定还是比用黄铜赚得多。主子舍点儿黄铜在傻婆娘那处,换她感恩戴德,给主子继续孝敬这些神鸦膏不说,往后主子要是甩脱佟将军,自己做买卖,也能从傻婆娘那里走走路子,那才是更大的赚头。」 佟喜玉对属下兼情郎的恭维很满意。 没错,现下大金国境内的商路买卖,大主子都是各旗的贝勒,佟养性因是最早暗通大金的明人、如今又张罗着乌真超哈,才有一份特许状。 穆枣花是在户部做额真,又很会帮岳讬出主意立功,定会越来越在岳讬乃至大汗跟前说得上话。 捏着这个妇人的把柄,早晚有用。 佟喜玉得意地想。 434章 告密 辰巳之交,赫图阿拉的早集开始热闹起来。 这两年,从开铁到抚顺,大明都对后金封关,但神通广大的商贾,要么贿赂边军,要么寻找小路,总能令马匹、粮食、铁矿以外的小件日用品,像筛子里漏下的粉末一样,被陆续运到物资极度匮乏的后金。 朝鲜的义州,也能流过来些布匹,这回岳讬贝勒又打通了会宁的商道,跟去的旗丁们,除了运来粮食,还弄来朝鲜清津一带的吃穿特产,交给各牛录额真,统一在集市上售卖。 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声中,佟喜玉的家丁李贵,寻到来挑货品的吉兰泰。 吉兰泰唬了一跳,忙瞄了瞄四周,往集市后的矮墙走去,李贵也跟上。 「大白天的,不怕被那尼堪妇人瞧见吗?说了过几日自会去找你。」吉兰泰嗔怪道。 李贵咧着嘴:「放心哩,我从旗主的衙门那头弯过来的,你主子刚进户部上值。」 吉兰泰往太阳下挪了挪,好驱散一些早春的寒冷。 「着急找我,有事?」她呵着手心,问李贵。 「嗯。尼堪妇人昨儿去求了我们主子,借铜遮掩。我们主子答应了。」 吉兰泰登时变了脸:「啥意思?咱们给穆枣花埋的坑,现在又把她拉出来?」 李贵一面掏出个细细的银镯子,一面哄道:「莫气莫气,咱主子不是真的要和她穿一条裤子,就是拿她当猴耍,再当棵摇钱树。那啥,这镯子是主子赏你的。再等一年,主子会让穆枣花松口、准你跟着我的。现在一说,岂不是惹她的疑心?」 吉兰泰戴好镯子,仍是作出觉得憋屈的模样,哧了一声:「也就戴一会儿,还能一直戴着?穆枣花再傻,也会问我是从哪儿得来的。真要赏我,不如直接赏银钱。对了,你们薅了咱正蓝旗的铜,不会给正白旗造炮去了吧?」 李贵今日奉命来哄好吉兰泰,让她能继续给佟喜玉当一阵子眼线,此际听着她最后的口吻软乎起来,赶紧继续撸顺毛。 「当然是听了你的主意,铸铜钱去了。你说得还真没错,倭国的铜,纯得很。」 吉兰泰咕噜着眼珠,探问道:「造铜钱得烧好大的炉子吧?不怕其他旗人打问?」 李贵嘿嘿一笑:「咱主子怎会那样不当心,自是在城外做此事。不与你多说了,宝贝疙瘩,我的心肝儿,你可千万憋住火,别去举告穆枣花。听哥哥一句,咱好好地给佟主子当差,主子不会亏待咱。最多就一年,咱就天天睡一个炕头了。」 这日夜里,吉兰泰给穆枣花打来热水泡脚,又去柴房边的小间门口前,听到男仆扎克善打起了呼噜,才折回来,与穆枣花禀报李贵的话。 「城外……」穆枣花想了想,推测道,「熔铜也得高炉,太惹眼,佟喜玉多半不会在她自己的庄子里整个新的,应是用已有的炼铁的炉子。大汗准许佟家和旗主们一样,自己打制铁甲去打仗。吉兰泰,你觉着,佟喜玉会用自家哪一处炉子?」 吉兰泰道:「李贵说过,佟喜玉和她哥越来越不对付,但和她侄儿佟丰年之间,私下里还在一起贩货,也不让佟养性晓得。我估摸着,佟喜玉这一回,也是和佟丰年合计着铸钱。」 穆枣花点头,吩咐道:「明日我支开扎克善,让他去咱的庄子里看看有没有余丁饿死,你就独个儿往佟丰年的打铁坊去探探情形。」 吉兰泰心中舒坦。 主子直到现在,都还防着扎克善,但已经把她吉兰泰当自己的心腹了。 吉兰泰也曾觉得有些荒唐,自己本是大汗派来监视穆枣花的,怎么就和这汉女成了真的主仆了呢? 渐渐地,她想顺溜了。 大汗的确饶了她一命,却也没再给 她更多的好处。而穆枣花,除了比许多旗人主子都更能干,都更善待包衣外,还会倾听她说起对丈夫战死在同宗部落的不甘,说起对佟家这种直接引发多少女人没了一家主心骨的冷血新贵的憎恶,然后毫不犹豫地告诉她不再陷于仇恨的法子。 并且,想好了法子,就干,一刻都不耽误。 既然这个汉女已经用结结实实的功绩,打消了大汗和贝勒们的疑虑,自己当然可以死心塌地地跟定如此强悍的主子。 「主子,奴才明天一定带回好消息来。坑不了佟养性,把他的大儿子和姑姑一起拉下水,奴才也足够解气了。」 穆枣花没有太形于色的表情,心里的澎湃却更甚于吉兰泰。 佟丰年,那个在崇明害死吴公子的臭***,如果只是由她穆枣花暗杀于赫图阿拉,就太便宜他们佟家了。 此番倒要看看,在震怒的老酋面前,佟家人,是不是为了自保,连血亲都可以乱咬。 穆枣花很快从畅想中回过神来,浅笑着对吉兰泰道:「我当然信得过你的能耐,吉兰泰,我见过的男人也不少了,你可比许多男人,都更像一个老练的猎手。等这个回合收拾了佟家,我送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吉兰泰一个激灵,惶惶地脱口而出:「主子,我,我不想嫁给扎克善那小屁孩。」 在旗人的户头里,主子是不会让男女包衣出户婚配的。 不料穆枣花却正色道:「谁说我要把你嫁给扎克善了?我给你相中的,是笔帖式夏先生。」 那位归降大金的明国读书人?吉兰泰登时,犹如舔到了蜜糖。 夏先生和她死去的男人很不一样,确切地说,与赫图阿拉的大部分男子都不一样,不似虎豹般骁猛的甲兵,也不似狍子般呆滞的包衣,神态总是说不上温热还是冷峻,有些像岳讬贝勒。 吉兰泰去户部给女主人送饭时,与夏先生打过几次照面,正处于情欲蓬勃的青壮年纪的她,对这个明国男子动了心。 勾搭佟喜玉家丁李贵时,吉兰泰到后来不那么别扭了,乃是因为,享受肉体满足的同时,暗暗把李贵想成夏先生。 穆枣花从吉兰泰眼中捕捉到了意料中的欣喜,或许会加持这个异族属下办差的劲头。 吴公子和郑夫人都曾强调过,设个局,就要充分利用,除了主要目的外,还应尽可能多地识别敌友。 所以,在包括夏文明在内的人,通过测试之前,「让夏先生娶你」,不过是画在纸上的饼子而已。 「吉兰泰,」穆枣花忽地压低声音道,「我不喜欢扎克善,你这回,帮我试一试他。」 …… 赫图阿拉在粮食够吃的转 机里,过了个还算有模有样的年。 正月刚过,汗宫大衙门前,一个骑士翻身下马,站在议事厅门槛外,高声道:「大汗,北边哨探传讯,科尔沁格格的队伍,大概再走三四天,就能到赫图阿拉。嫁妆里的马,有近百匹。」 努尔哈赤听完奏报,心神大悦。 看来,明国那边并未如此前勾连察哈尔那样,去科尔沁翻云覆雨。科尔沁的台吉们,依着此前的婚约,将女儿送过来联姻。 皇太极顺着父亲的心思,恭敬地建言:「阿玛,蒙古的几个大部落里,拿下科尔沁后,咱们得张罗和喀喇沁交好了。以明国通商察哈尔、复建大宁镇的做派,儿子猜,他们接下来,也会去喀喇沁。」 一旁的岳讬也附和道:「大汗,孙儿在崇明的时候,见过那郑氏的路数,她很懂得,如何用利益,诱使地头蛇被她牵着走。若喀喇沁像林丹汗那样倒向明国,科尔沁那帮台吉们,只怕心思也会变。」 努尔哈赤满意地点 头。 海西女真也出马,但作为战马训练的话,不如蒙古各部送来或卖来的马。自己要完成比成吉思汗还宏伟的征伐功业,八旗子弟们少不了蒙古输入的马匹。 皇太极和岳讬叔侄,的确是目下的女真贵族里,头脑最像自己的。 努尔哈赤想到此,望见议事殿里空着的两把椅子,脸上舒悦之色一淡。 「代善和莽古尔泰,怎地又病了?吃团年饭的时候,不是瞧着好了么?」 岳讬回道:「孙儿正月里给两位大贝勒拜年时,他们的确气色不错。」 皇太极皱眉道:「是不是故意托病不来议事,在府里抽神鸦膏?」 岳讬瞥见努尔哈赤眼中戾意闪过,忙抢着禀报道:「孙儿不敢冒犯两位伯伯,就直接问了穆枣花,那奴才说,她手上早就没有神鸦膏了。而且,她还劝阻三贝勒继续抽,说是,怕人觉得,三贝勒体虚,是因为抽神鸦膏。」 皇太极几不可见地眯了眯眼。 他突然来那么一句,就是试探试探这个忠于自己的侄儿,看看他,是不是对那尼堪妇人,动了心,会维护。 现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后,皇太极当然不会再继续点燃努尔哈赤的疑火。 倘使那神鸦膏,真的对女真人的体质有害,他巴不得莽古尔泰多抽些。 皇太极于是也点点头,恳切道:「岳讬说得倒也是。这个神鸦膏不也是从***里来的?此前阿玛喝了***壳子的汤,肠疾痊愈,想来那是味良药。况且,我看那妇人,也抽神鸦膏。」 努尔哈赤撑着膝盖,沉思片刻,到底还是压不下火气。 「你们,等议事完后,随我去莽古尔泰府里瞧瞧……」 少顷,守卫提留着一个人来到门外。 「大汗,户部额真家的包衣扎克善,有要事禀报大汗。」 …… 小半个时辰后,三贝勒府东边的铸炮场。 努尔哈赤盯着侍从们从木屋里搬出的铜块,身后趴着七八个瑟瑟发抖的工匠,身边则站着一脸凝重的岳讬,和微显狐疑的皇太极。 「岳讬,你仔细瞅瞅,这些铜,是你们说的倭铜,还是西边明国的黄铜?」 岳讬再是想保下穆枣花,此际也没辙。赫图阿拉去过会宁收铜的,除了他和穆枣花,还有其他的旗人侍从,况且皇太极的炮厂那里,也有倭铜,根本瞒不住。 岳讬只得沉声道:「回大汗,这些,应是黄铜。」 努尔哈赤淡淡道:「怎么分辨?」 「黄铜,色鲜如金,只间杂着蓝绿色。而倭铜,表面就能看到紫色或者暗红色,所以又被称为紫铜。」 他这话一出,同样趴跪在地上的扎克善,心里石头终于落了地。 两日前,吉兰泰与他去给穆枣花巡查名下垦田包衣的路上,面露难色地说起,自己发现穆枣花和其他去会宁运铜的正蓝旗旗人,隐瞒了铜矿被劫的事,且弄来了黄铜堆放在场院里蒙混过关。 扎克善问吉兰泰为何不去禀报大汗,吉兰泰为难道,枣花主子对自己很不错,自己不想卖主求荣,换来摆脱包衣身份的机会。 此刻,扎克善见自己果然赌对了,忙卑媚又殷切地向努尔哈赤趴得近了些,拿腔拿调地开口道:「大汗才是咱大金所有奴才的***子,枣花额真她对大汗说了谎,就不配再做奴才的主子了,奴才自要立马来报给大汗知晓。」 努尔哈赤睨着眼俯视着地上那颗光溜溜的脑袋,轻笑一声:「唔,你倒是个清楚自己本分的好奴才。」 他这句说不清是赞许还是揶揄的话刚落地,穆枣花被两个努尔哈赤的亲卫带了进来。 在 跪下去的瞬间,穆枣花惊恐地看向岳讬。 岳讬觉得心又揪了一下,但抑制着紧张,用平静的口吻道:「大汗有事问你,你说实话就好。」 穆枣花显然也看到了地上的铜块,还未等努尔哈赤发话,就颤抖着声音道:「大汗恕罪,奴才是,是因为害怕一桩疏忽就成了被人拿捏的大罪,被降为包衣事小,无法再为大金造炮,实在心有不甘,才先搬来些黄铜。但奴才此举,只是为了不生是非,等三月去会宁再收倭铜来,即可如常浇筑炮管。」 努尔哈赤冷冷地盯了穆枣花片刻,侧头问皇太极:「用明国的铜块造炮,你们和本汗说过,不行,对么?」 皇太极回道:「明国的铜块杂料多,难以冶炼,浇筑时铜液冷却不匀,嗣后上阵开炮时,炮管里容易炸膛。故而,儿子那一处,也都是用的岳讬运回来的倭铜。」 努尔哈赤目光一转,发现岳讬已走到场院另一边转悠,又迈入炉火熊熊的冶炼房。 很快,他就结束了查勘,疾步来到努尔哈赤面前。 「大汗,那边看着像炮管的,不是泥范就是蜡模。冶炼房里,也都是铁水铁块,没有铜。」 趴在地上的穆枣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补充道:「是的大汗,杂铜不能用的道理,还是奴才主动说出来的,奴才怎会真的将杂铜用于造炮。」 努尔哈赤没有理她,走到匠头的脑袋边。 那匠头姓纪,是汉人,也是穆枣花始终坚持称呼「先生」的人,就连三贝勒莽古尔泰偶尔来炮场看看时,穆枣花对纪匠头也没有改口叫「奴才」。 「你,知道铜不对么?」努尔哈赤森然问道。 纪匠头抖得像筛子,勉力开口道:「回 ,回大汗,枣花额真一早就说,铜有点蹊跷,所以吩咐奴才们先试做小铁炮,不用到铜。额真将铜锁在棚子里,钥匙只给奴才保管。奴才不敢多去看,因为,铜块熔了提纯后,就算不造火器,也老值钱了,奴才要避嫌,不好常进出棚子。」 努尔哈赤的面色和缓了些,转身问穆枣花:「那你这些杂铜,是从哪里弄来的?」 435章 佟家这么过分? 倘使穆枣花向努尔哈赤说出「杂铜乃从佟家来」的画面定格,时间倒回到一天前,不远处的莽古尔泰府中,婢女阿雪,正挎着一只包袱,走出大门,往四贝勒皇太极的宅子去。 除夕前,皇太极给病怏怏的莽古尔泰送了上好的老参,莽古尔泰喝了一阵参须汤,气色转佳,便又央着穆枣花给他神鸦膏。 穆枣花嗔他:「三贝勒,我确实还藏了几块上好的货色,但你独个儿享用就行,万莫再与大贝勒一道抽了,他身边的人若去禀报大汗,你二人没得让四贝勒趁机嚼舌头。」 又道:「我在义州买到的明国杭锦,除了给三贝勒的几位福晋外,还留着两块,再加上一对儿女娃娃的银镯子,三贝勒过几日让阿雪送去四贝勒府上吧。这丫头机灵嘴甜,把乌拉那拉福晋哄开心了,将来没准也能在阿巴亥大妃跟前,给我说说好话。」 莽古尔泰大半年来,已经对阿漂母膏成瘾,只要枣花还能供药,自然对她这些在场面上圆融女眷关系的法子,言听计从。 于是这日,阿雪便以主子回礼的名义,带着锦缎与首饰,拜见皇太极的大福晋,乌拉那拉氏。 乌拉那拉早在抚顺之战前,就见过郑海珠身边的穆枣花。当时,郑海珠假借陪着嫁给李如柏做妾的乌兰珠回娘家的名义,来到赫图阿拉刺探消息,也确实以明国富商的身份,扎扎实实地给女真贵族的家眷们,很是送了些豪礼。 贝勒们后宅的这些妇人,其实也才刚刚摆脱原始部落的苦日子没多久,有金银首饰和上乘衣料拿,就已足够欢喜,才懒得琢磨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乌拉那拉氏,甚至对穆枣花,还有些同情,她那连四贝勒都花了心思去斗的郑氏主子,想来在明国,又威风又阔气,但凡对手下奴才们不这么恶毒刻薄,这枣花姑娘,也不至于涉险杀主后,叛逃到异国他乡来。 恰逢阿雪送了颇为体面的回礼来,乌拉氏自然对这个奴才也颇有几分好脸色,问起穆枣花的近况。 阿雪口齿伶俐,回话之间添了不少枣花主子对四贝勒和福晋的溢美之词,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临了,阿雪恭敬道:「奴才问福晋讨个便宜,给纪匠头的弟弟送双新鞋子去。」 赫图阿拉的冶炼巧匠不多,基本都是汉人,家传手艺。 努尔哈赤特意将同一家的工匠,分给不同的旗主。 造火器用到贵重的铜,工匠们经常被关在场子里,纪家兄弟也是,彼此很难见到面。 乌拉氏乐得无痛积德,爽快地吩咐小厮,带阿雪过去。 穆枣花在自己布了一年多的局里,对纪匠头表示过,愿将阿雪说合给他的弟弟。 纪匠头受宠若惊,也在难得见到弟弟的时候,欢喜地告诉他。 纪小弟今日见到阿雪,自是心如鹿撞,巴不得阿雪多呆上些时辰。 阿雪对同为汉人、又模样清秀性子温和的纪小弟,本也确实有些好感,但今日来到四贝勒的火器场,可不是相亲,而是要确认一桩事。 …… 努尔哈赤听到「佟家」两个字时,眼袋抖了抖,眉心的川字纹更深了。 「四贝勒,你与佟家走得近,你的炮场,是佟家带着包衣们在捯饬吧?」 皇太极心跳骤然加快。 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从一个隔岸观火的悠闲看客,变成了不知是否有麻烦的局中人。 「阿玛记得没错,儿子那处,现下是佟养性的长子,额驸佟丰年管着。」 「那他为何会有那么多杂铜?」努尔哈赤盯着皇太极来了这么一句,却不等儿子回话,就又转向孙子岳讬,「岳讬,正白旗的倭铜,是你验过后送去的吧?」 岳讬小心地点点头。 却听穆枣花似是鼓起几分胆量道:「大汗,倭铜,比杂铜精纯,倭国用它照着明国的通宝铸造铜钱,买货更划算。」 「哦?」 努尔哈赤一声若有所思的沉吟,在皇太极等人听来,犹如疾雨欲来前的闷雷。 「皇太极,去你的炮场瞅瞅。岳讬和穆枣花,也去。」 正白旗的火器场,离正蓝旗的不过两三里路,努尔哈赤却快马加鞭,生怕有人先去通风报信似的。 下得马来,疑云已炽的努尔哈赤,大步踏入场院。 「四处都看住了,角角落落也搜搜,让奴才们去把所有的铜,拉到本汗面前。」努尔哈赤下令道。 没多久,一个侍卫禀报道:「大汗,枣花额真家的奴才吉兰泰,要见大汗。」 「放进来。」 吉兰泰满脸焦急,躬身跪下:「大汗,奴才有桩大事要禀报大汗,只求为枣花主子减轻责罚。」 「说。」 「佟丰年,用杂铜换出些倭铜,在他自己的铁坊里,铸铜钱。」 毕竟是努尔哈赤,一代枭雄根本不会继续审问吉兰泰浪费时间,而是直接吩咐自己最得力的一个老侍卫:「你带上几个白甲,此刻就去城外佟丰年的盔甲坊,搜铜,搜铸钱的泥范。」 「嗻!」侍卫迅速离去。 皇太极和岳讬,此时都越发惴惴。 佟家与皇太极交好,岳讬则在当年和佟家一起去明国做谍探,二人如今又都经手火器和铜块,若佟丰年真的监守自盗,大汗怎会不同时对他们起疑? 岳讬辈分小,自要替叔叔皇太极出头。 「吉兰泰,你是怎么晓得的?」 「我……奴才该死,佟喜玉的包衣李贵来招惹奴才,奴才就从了他。是他说给奴才听的。」 「所以,佟喜玉和他侄儿合谋此事?」努尔哈赤折身看向穆枣花,「你是不是也知道?」 穆枣花连连摆手:「奴才不知,真的不知。奴才去找佟喜玉要铜,只是因为曾听她讲过,佟家在西边弄来的明国铜石,大金不要,她佟家还得转手,真麻烦。」 努尔哈赤没再追问,因见到场院库房里的铜块,都已经被包衣们用独轮车推了出来。 「岳讬,你去瞧,哪怕巴掌大的,也给我瞧仔细了,是倭铜,还是明国的杂铜。」 岳讬哪里还敢踟蹰,一块块看了,回禀道:「约莫三成,不是倭铜。」 「呵呵,」努尔哈赤冷笑道,「从会宁到咱赫图阿拉,是你变了戏法,还是四贝勒变了戏法呀?」 皇太极这时候,已相信是佟家那对胆大包天的贪婪姑侄 换了铜,他当然立刻作出了丢卒保车的决定。 已过而立之年的四贝勒,登时带着鲜有的气急口吻,辩白道:「阿玛,儿子和岳讬,都是要上阵打明军的人,怎会为了几个铜钱的小利,就去造出会炸膛的火器呢!这定是,定是佟喜玉和佟丰年串通搞的鬼。」 努尔哈赤睥睨着皇太极:「你是不是,亏待人家了,人家要这样给咱使绊子?」 「回阿玛,儿子始终依着阿玛所言,交好佟家,指望他们能独撑一支汉军旗。但是,儿子也确实探听到,佟喜玉从明国铩羽而归后,对我没有重赏她而有所抱怨,和她哥哥佟养性,也不太对付。至于佟丰年为何会帮着姑姑……想来,或许是佟养性偏袒小儿子。」 岳讬此际也反应过来,接茬道:「还有,大汗,在崇明时,佟丰年就流露过对咱的不满。」 「什么不满?」 「大汗将娜玛姑姑许配给佟丰年,可佟丰年是早有 汉人原配的。娜玛姑姑,让,让那汉女,把胸口割了,生下娃来也不给奶妈,只许喂米汤。娃儿就没活成。」 努尔哈赤微微张着嘴。 这一节,他倒是头一次从晚辈口中听到。 但女真人抢了明国的汉女过来做包衣,家中主妇怕她们勾引户主,往往割伤她们最具女性诱惑的部分,是常见做法,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老酋丝毫都没有触动恻隐之心,只冷哼一声:「就这?佟家就因为这点鸡毛狗屁的事,就要算计本汗,一边自己发财,一边置我八旗勇士于险境?!」 436章 给吴公子报仇 二月头上的赫图阿拉,虽然已迎来春耕,但到了申时,太阳一偏西,寒气还是汩汩袭来。 花甲之年的努尔哈赤,拒绝了皇太极请他先去炕屋暂歇的恳求,只在奴才们搬出来的铺了熊皮的椅子上坐下。 「本汗哪里都不去,皇太极,你和岳讬也是,就站在我眼面前,还有你们各自的侍从。若少了一人,本汗就撤了你们的旗主之位。」 在场诸人都明白,努尔哈赤是真的动怒了,同时又保持着头狼的戒心与章法——禁绝任何人有出去和佟家通气的可能。 「都在这个院子里待着,等着听佟喜玉和佟丰年,怎么唱一出。」努尔哈赤铁青着脸说道。 穆枣花和吉兰泰,仍是跪在地上。 看到女主人的身形有些摇晃时,吉兰泰想去扶她,被她一把甩开。 「大汗面前不可失仪。」穆枣花肃然道,修正了跪姿。 岳讬已经竭力掩饰,目光仍不由地扫过穆枣花倔强的背影。 他十分确信自己在这一刻的真实心思,那便是,顶好佟喜玉和佟丰年,换铜铸钱是真的,令大汗的怒火尽数转移到佟家身上,枣花的罪责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还有一点,若是大汗疑心穆枣花自己演戏、劫了自己的铜呢?那他,可有什么法子为穆枣花申辩呢? 岳讬为穆枣花接下来的境遇发愁之际,在权贵者们的身后,黑压压趴着的一片工匠里,纪小弟,也在琢磨被他哥哥赞不绝口的「枣花主子」。 以及,阿雪。 阿雪昨日给他送鞋,似乎为了掩饰羞赧,说了许多纪先生在三贝勒那边造炮的情形,又带着小鹿般的好奇溜达。因她是乌拉那拉大福晋的小厮领过来的,工匠们并未呵斥她,最多只是带着猎奇的眼光,看她与纪小弟唠嗑。 然而就是那么巧,今日大汗和贝勒们,就押着「枣花主子」过来了…… 纪小弟是做泥范的,并非负责冶炼的匠头,不会因知情不报而受责罚,所以他并未吓得六神无主,脑子反倒比平常转得更快了些。 枣花主子,是不是,设了个套,想整佟家?若是那样,就太好了。 佟丰年虽也是汉人,对他们却凶狠刻薄,动辄打骂乃是家常便饭。 纪小弟对阿雪十二分的中意,若阿雪真是枣花主子得力的帮手,佟丰年又被整垮的话,自己岂非有机会和哥哥一样,跟着「枣花主子」干? 岳讬和纪小弟殊途同归的念头,没有转太久,新的审问,开场了。 面如土色的佟丰年,和他满面仓惶的姑姑佟喜玉,被努尔哈赤的侍卫们先后带了进来。 领头的侍卫禀报道:「大汗,佟额驸的兵器房里,搜到了铸铜钱的泥范,和此处倭铜一个模样的铜块,差不多有三成。但是,地窖里,还有成箱的铜钱。奴才拷打了匠人,他们说,去岁初秋,就开始铸铜钱了,用的也是紫红的铜块。奴才将泥范、铜块、铜钱,都带回了一些,余下的派人守着。」 努尔哈赤站起来,走到物证前。 岳讬毫无迟滞地跟上,俯身验看。 「大汗,铜块确是倭铜,铜钱瞧着,也比咱们常见的明国铜钱,看着亮不少。」 努尔哈赤点点头,踱步到佟丰年跟前:「额驸啊,你挺能耐的,已经在四贝勒的眼皮子底下,做了那么久的手脚啦?」 佟丰年听着头顶那把阴沉的声音,还没开始发抖,就被疾步上前的皇太极,一脚踹翻。 「狗奴才,怪不得小铜炮总是出不来,原来是你们佟家搞的鬼。」 委顿在地的佟丰年,听到「你们佟家」四个字,于极度惊恐之外,好像霎那间意识到救命稻草在何处。 他忙一骨碌爬起来,趴回努尔哈赤和皇太极脚边:「大汗,四贝勒,此前一浇铸小铜炮就裂开,不是因为没用倭铜,而是因为工匠们还没掌握到失蜡法的门道。奴才地窖里的那些钱,不是用四贝勒炮场里换出去的铜铸的,是,是……」 佟丰年在接连几个「是」之后,终于将心一横,大声道:「是我姑姑的家丁扮成马贼,半道劫了穆枣花的倭铜来的!」 「佟丰年,你放屁!」佟喜玉如母豹子被兽夹夹住脚般,嚎叫起来,「那些铜,是老娘凭着从前在明国的人脉,从私港买来的!」 「私港?哪个私港?」岳讬冷冷地开口,「佟喜玉,你们佟家,一直跑的抚顺开铁到张家口,哪来的海港能通倭国?」 「是啊是啊,她的紫铜,就是从穆枣花那里劫的,」佟丰年此际一门心思要把死罪推到姑姑身上,忙接过岳讬的话,「至于奴才,奴才是被佟喜玉逼着铸钱的,因,因为奴才一时糊涂,与她府里的婢子有染,得了个儿子。佟喜玉说,奴才若对她惟命是从,她就帮奴才养着这脉骨血,若不顺着她,她就去告诉娜玛格格,格格必然不会让娃儿活下来。呜呜呜……」 佟丰年说到此处,为了保命,哪里还顾得一个大老爷们的体面,大哭起来,一面又锤着地,上气不接下气道:「大汗,贝勒,奴才今年三十了,终于有了点骨血,奴才实在是舍不得那娃儿啊!」 不远处的穆枣花,盯着嚎啕的佟丰年和梗着脖子咒骂抵赖的佟喜玉,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这两个害死吴公子的畜生,此刻比为了抢骨头而厮打在一处的野狗,还互咬得厉害。 但穆枣花,立刻意识到自己绝不应只是在心里默默庆贺。 她于是也扑过去,扯住佟喜玉,怒斥道:「佟喜玉,你妒忌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归顺汉女,竟能凭本事给大汗、给咱大金办好差事。亏我还把你当作愿为大汗分忧的好奴才,头一个想到,向你求助。你,你这堪比蛇蝎的毒妇!」 佟喜玉推搡着穆枣花,嗓音尖利:「谁把你个尼堪狗放在眼里了!你自己和吉兰泰结了仇,她才……」 佟喜玉倏地打住,看着过来帮主子扑打自己的吉兰泰。 吉兰泰……李贵…… 莫非,自己是掉进了穆枣花诱捕的陷阱里? 但眼下她又怎好当众指认吉兰泰,那岂非,也直接承认了是她佟喜玉劫的铜? 不过,当包括老李和李贵在内的几个得力家丁被押进来、魂飞魄散地招供时,佟喜玉承不承认,都不重要了。 她此番,已非黄泥巴糊裤裆、说不清是不是屎了,而是亲疏远近的所有人,都指着铁板钉钉的屎,告诉努尔哈赤 ,这屎,是她拉的。 佟丰年还没忘记去努尔哈赤跟前补上最后一句:「她看到倭铜铸钱那么好,就连四贝勒场子里的铜也惦记上了,说反正后头可以用穆枣花再买的倭铜来补。」 努尔哈赤盯着佟丰年:「造铜钱,比攻城拔寨还急,你们要做什么营生?」 「回大汗,不是我们,就只是佟喜玉,她要把钱投去张家口,利滚利。因为她说,家财留在大金,只会被我阿玛拿去扩建乌真超哈,我阿玛从大汗这里讨的恩赏,又没她的份!」 「好!好哇!」努尔哈赤突然喝了几声带着讥讽的彩,「佟家不愧是世代经商,算盘打得真好。」 佟喜玉再次扑到努尔哈赤脚下,困兽犹斗:「大汗,大汗,这些都是穆枣花设的局。她让她的奴才勾引我的人,一点点带着我们上套。」 吉兰泰哭起来:「你瞎说,明明是李贵来招惹我。我怕主子为了护我,惹恼了你,就没和她抱怨,我自个儿忍了。什么局不局 的,你现在就是疯狗乱咬,为了活命,给我主子栽赃!」 「你这奴才住口,」努尔哈赤打断吉兰泰,指着佟喜玉道,「就算穆枣花设个套,你但凡像你哥哥那样,心里惦记着我大金早些造出明国那样的火器,会去上套吗?会去劫铜铸钱吗?会贪心不足,还要撺掇着你侄儿来薅四贝勒这里的铜吗?岳讬,那边候着的是谁?」 「大汗,是佟养性。」 「让他过来。」 佟养性缩着肩膀进院,向努尔哈赤行单膝跪礼,不敢起身。 「施吾理额驸,」努尔哈赤仍用封号称呼佟养性,「本汗已查明,佟喜玉和佟丰年,劫掠和偷盗我大金铸炮的铜,与叛国无异。额驸,你有好几个儿子吧?」 佟养性惶恐地喏喏。 「那不怕断了血脉。」 佟喜玉和佟丰年听清这句后,终于瘫软在地。 437章 不要让情绪影响任务 「夜里这样冷,都不知道给额真大人烧个马粪筒子吗?!」 猪圈一样肮脏的牢房前,岳讬抬起马鞭狠狠抽打狱卒,怒斥道。 狱卒们忙亡羊补牢,一个去抱马粪篓子,一个打开牢房,拎起中间的铁栅网,清扫下面的炉膛。 岳讬大步踏入,将手里抱着的狼皮大氅盖到穆枣花身上,又退到屋子中间。 板着面孔看狱卒将马粪炉子烧旺后,岳讬勒令奴才们滚出去。 他俯身在炉子前,伸手烘了洪,转头看看向泥墙。 狼皮里的穆枣花,仍在瑟瑟发抖。 岳讬踟蹰片刻,轻叹口气,终究还是过去将穆枣花抱起,来到暖炉前坐下,让妇人的身体,蜷缩在自己的臂弯里。 「贝勒爷,不成。」穆枣花还打着颤的牙关里,发出拒意鲜明的声音。 岳讬却好像没听见一样,沉着声音道:「大汗把你关在这里,让你吃些苦头,也是做给城里的其他汉人看,你且忍几天,不会被降为包衣,额真的头衔,更是还在的。大汗已和几个旗主说了,正蓝旗和正白旗的火器场,合二为一,归入镶红旗下。工匠里,汉人多,纪匠头又和你熟,回头,你替我盯着。」 穆枣花心中窃喜,面儿上却像觉得岳讬的怀抱会烫人似的,挣脱开去。 「奴才,奴才不冷了。」 继而又故意嗫嚅着问道:「大汗这样宽待奴才,可是因为,三贝勒求的情?」 岳讬垂着的眼睛抬起来,盯着已经离他三尺远的妇人:「大汗自有识人之明,你宁可缓造铜炮,也不像佟丰年那样用杂铜铸炮,便是心里有我大金的安危。更何况,吉兰泰那么干脆地要救你,可见你平时对她也很好。」 穆枣花却继续追问:「三贝勒听说这桩事后,为我说了什么不曾?」 「你真想听?」岳讬冷笑道,「那就告诉你,莽古尔泰说,你到底还是个太有主意的尼堪奴才,不应再管着火器匠人,更不该继续来我户部当值。他求大汗恩准你进他府里,但他或许,原以为大汗要惩戒你,所以把话先说在前头,口口声声要把你从旗户,降为包衣。」 穆枣花在聆听中高速运转的头脑,迅速地酝酿出更为勘怜的反应。 她佯作呆愣须臾,才用不太相信的口吻嗫嚅:「三贝勒,他怎么会这样讲。我不是包衣,我到赫图阿拉的第一天起,就不是包衣。」 岳讬带着讥讽道:「哦对了,你们旗,倒是另一个旗主还挺仗义的。德格类,提起你对他的旧恩,还有医治大汗的功劳,恳请大汗保留你的旗籍。没想到,一母同胞,心肠的软硬,竟这般不同……」 「不要说了,岳讬贝勒,不要说了……」穆枣花蜷缩起来,低语着。 岳讬也不知哪来的一股火气,并不罢休地问道:「你被关进来后,莽古尔泰没来瞧过你?」 穆枣花摇头。 「他也没派府里的奴才来瞧过你?」 穆枣花倏地将狼皮袍子一掀,语气激烈道:「没有,没有,行了吧!三贝勒为了避嫌,根本不敢来!是,没错,德格类和你岳讬贝勒爷,都敢来给我这个奴才送点儿吃的,添点儿烤火的,怕我饿死冻死,但莽古尔泰他没有。我穆枣花就是这么眼瞎,看明国女人也不准,看大金男人也不准,你满意了吧?看够我笑话了吧,我比狍子还……」 穆枣花最后那个「傻」字,被岳讬再次施予的怀抱,淹没了。 「你不傻,我不是大金男人么?」 被紧紧揽在怀里的穆枣花,心里一阵恶心。 这是她用若即若离、倾诉烦闷、惊恐求助等循序渐进的手腕,终于勾引到的***贵族,比莽古尔泰更亲近努尔哈 赤和皇太极的旗主。但同时,穆枣花在狩猎成功的喜悦外,也无法遏制此刻内心深处的极度厌恶。 箍着她的这个***男人,当年潜入崇明时已有妻室,还动了将阿娅掳回建州的念头。 而现在,他府里何止一个福晋,却又要将汉女下属占为己有。 郑夫人说得对,什么痴情至深,什么温柔入骨,这个岳讬,分明就和老酋要蚕食大明疆土一样,不过是通过得到一个又一个女子,来证明自己多么厉害。 吴公子才是真的深情,和这些见一个爱一个的***男人比,真是云泥之别。 穆枣花以僵硬不动的反应,来给消化自己的情绪提供缓冲时间,岳讬却以为,怀里的妇人,是被他突然的剖白,惊吓到了。 他没有再追第二句,只是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穆枣花的后背。 穆枣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此际,不能功败垂成。 她低低抽噎起来,维持着饮泣之音,缓缓道:「我不配,也不能。你心里有过阿娅妹子,我过不了这个坎。虽然……」 「虽然什么?」岳讬将手,从妇人的后背移开,转成抚摸她额头的动作。 「虽然,你其实,才是赫图阿拉,最懂我心里在想什么的男人。」 穆枣花觉得自己,就像冲锋的骑士刺出长枪一样,凭着信念,才说出这句撩拨岳讬的话。 岳讬笑了。 他将穆枣花搂得更紧,柔声道:「你其实,心里早就已经有我了吧?」 门梁上昏黄的松脂灯,像气若游丝的濒死者,晦暗不明间,掩饰了穆枣花眼里狠戾的目光。 千里之外的暮色里,一盏昏黄的灯笼,引着另一个怀有机密的人,进入郑海珠在京师置办下的第三处宅子。 许三向郑海珠行完礼,直接进入正题,汇报了穆枣花去冬今春出色完成的大任务。 「她三月到了会宁,你继续给她阿漂母膏,再告诉她,强水的制法。」 「明白。」 「山海关那里的情形如何?」 「回夫人,程新说,他掌握音讯的那些晋商,去岁确实和其他出关的晋商一道,都被杜总兵派出的军士们一路监视着,直到辽阳、沈阳和抚顺,交给驻守的军爷们看管。」 「嗯,所以,我和洪承畴的上奏,不但内阁和司礼监点了头,杜松也没嫌麻烦,都做到了。」 许三笑道:「咱给杜松的私港,喂了那么多南边的上等丝布和茶叶,他听说这规矩是国务寺上奏的,心里怎会没数?」 「好,」郑海珠拨了拨灯芯子,「就这么堵住西边,放水东边,朝鲜会宁的人,继续让建奴尝到有粮食的甜头。」 许三点头,又说了些东北情报条线的运行状况、人员开销等,见郑海珠没什么吩咐了,便要离开。 「许三,」郑海珠叫住他,「你这次在会宁见到枣花时,告诉她,快了,我快要接她回来了。」 「好的,夫人。」 438章 干场狠的,军饷哪儿来 景泰三年的早春,辰初时分,北京城刚刚从一夜无事的酣眠中醒来。 郑海珠在棋盘街外的关帝庙附近,等到如约而至的下属洪承畴, 二人都未着官服,而是一身颜色暗旧、打着补丁的棉布袍子,戴着盖耳软帽,就像光怪陆离的京城中,那些混得不太好的教书先生,甚至靠摆摊写信谋一口饭吃的底层文士。 「来两份焦圈。」洪承畴驻足于早点摊前,递上铜板。 「好咧,」忙着炸面团的摊主殷勤应着,又带着虚伪的歉意,压低声音道,「委屈二位只能站着吃了,桌儿都叫上值的老爷们占去,咳,他们喜欢边吃边吹牛唠嗑,吃得差不多了也不走……」 洪承畴摆摆手,表示无妨,接过黄纸包着的焦圈,递给郑海珠一份。 二人低头啃着面点,不远处三四张小木桌前,各部底层文官的扎堆闲聊,次第入耳。 「贤弟,昨日愚兄在宴春茶社瞧见你了,可以啊,去得起那样的地方。」 「呵呵,托朝廷的福,大半年没欠官俸了。内子又持家有方,愚弟手头总算宽裕了些。」 「嗯,确实如此,老兄比你们进六部早好几年,万历爷的时候,官俸常用折色物件替代,换不了几个银子。」 「如此说来,今上还是有识人之明,相中的那妇人不错呐。要不是她带着太子爷去衍圣公府大闹一场,南直隶那边的缙绅们也没那么老实地清地吧?」 「哼,不错个啥?不过是游商出身,容易豁得出脸面罢了。私德极差,豢养男伶,万岁爷和内阁老大人们也不管管,这种货色,也能和咱六部堂官一样,披个红袍子?」 「噫,贤弟这话有失偏颇,贵部堂官,不也有好几个妾?宫里的权珰,不也养小唱?」 「那岂能相提并论,她是个妇人,权珰们,那,那就算是阉人,也是从大老爷们变来的不是?」 「要我说,你们仨都没看到点子上。什么养不养小白脸的,算个啥?但此妇去岁带信王去了关外,宣慰了一番大宁镇那边的川蛮子,听说还去了一趟与察哈尔关系尚可的喀喇沁,你们猜猜,她要干啥?」 提问者对面的蓝袍子文官「哧」了一声,自嘲道:「唷,咱一个礼部的芝麻小官儿,只管给皇帝家列祖列宗上香,还真不如老兄你这兵部主事,在边事上有见识,你别卖关子了。」 提问者掏出帕子,揩了揩胡子上的汤水,得意地揭晓答案:「说明她要撺掇圣上,去打叶赫部那块,掐断努尔哈赤北通科尔沁的通道。」 「那就打呗,又不要咱出力,自有边军去卖命。」 「你傻呀?怎地与咱们无关。兵戈一响,黄金万两,何况这妇人和徐光启那个舔泰西人***的老滑头一样,特别爱造火器。川军从大宁东征,加上开原铁岭的李家军,都往叶赫部挤,得多少军饷?没准,还是从咱的官俸上扣。」 「你说她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就是为了媚上,顺便再从军服火器里捞一把。」 …… 小半个时辰后,吏部北边的国务寺。 郑海珠看完要呈送通政司的寻常奏章后,让寺丞和主事们退下,换成闽南语和洪承畴对话。 「我在关外的几个月,辛苦洪少卿运筹了。」 洪承畴仍与刚进国务寺一样,板着冰块脸,好像穿着这身官服坐在此间衙门里,对着一个被朝官们经常编排取乐的女上司,说不出的别扭似的。 但那不过是,他已经从当初的情绪,演变成的一张骗人的面具而已。 洪承畴内心,当然清楚,回京不久的郑海珠,突然 提出要听听扎堆的微末京官儿都在议论什么,与介怀她自己供养鲁府乐师那点破事儿无关。 洪承畴道:「寺卿谬赞了。说到底,还是因为,熊老爷确实知边事。」 郑海珠认同地笑笑。 熊廷弼这个成熟而务实的帝国文臣,应对辽东边情的军事思想,会从「以固守为正」转化为「固守之外,扰、攻亦不可废弛」,郑海珠哪怕没有穿越者的上帝视角,只是个土著,也能揣摩出来。 多年前,熊廷弼第一次巡按辽东,主张的是防守屯田为根本。 但十几年过去了,建奴就算在抚顺吃了败仗,依然能打下叶赫部,就算被大明封关禁止互市,依然能从张家口和科尔沁迂回弄到粮食布匹与战马。 这已经不是癣疥之患。 明军必须像对付北元那样,主动出击,通过调度有序的战役,消灭一部分八旗的有生力量,斩杀与努尔哈赤一样激进的好战贝勒,扶持相对力弱而***的小贝勒,将他们赶往松花江一带原来的海西女真栖息处,再次成为明帝国的羁縻州,并由明廷扶持,对抗东来寻找出海口的俄罗斯人。 郑海珠去岁冬月在草原上,接触了俄罗斯人后,又带着荷卓去到喀喇沁部,靠着逃到喀喇沁的一部分叶赫人引见,拜访了喀喇沁除了黄金家族以外的一部分蒙古部落,也就是原本就为大明招募过的朵颜卫后人。 实地看过后,郑海珠越发确信,如果不尽快稳住喜峰口外的这些蒙古人,同时将建州***再往东北赶,以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好战侵略性,必然很快就会利用林丹汗与蒙古各部的矛盾,获得更多的蒙古部落的支持。 郑海珠将这些考察所得,写成边情咨文,回传给洪承畴,让他争取面圣陈述,但不要跳过叶向高。 同时,郑海珠又找黄尊素润色文士间能接受的文风,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火漆封印的书信,让洪承畴拜谒熊侍郎时呈上。 一番铺垫,正月回京之际,熊廷弼来找郑海珠,直截了当地问:「寺卿在信中所求,兵部运筹、声东击西,意指何策?」 郑海珠看着这个历史上为了辽东边事殚精竭虑、却还是被传首九边的大明能臣,开始下出对他、也是对自己命运的赌注。 「请侍郎,放出消息,佯攻叶赫部,此其一;其二,熊侍郎亲至开铁,与李如柏面谈,让他闹饷。」 此刻,带着上司「验收过」兵部演员演技的洪承畴,觉得自己应该可以问一个更深入的问题了。 「今日那个担心扣俸抵饷的礼部小官,说得倒也不错,直捣黄龙的大战,所费公帑,不知几何。」 郑海珠道:「未必只能仰仗公帑。」 洪承畴目露参研之意:「那,那是靠圣上的内帑,还是士绅豪商们的私财?」 这两句,问得脱口而出,洪承畴自己都觉得,有点冒失。 换了个衙门、升官之后,自己这位上司,在用乡音交流的场合,对他洪承畴,始终没什么架子,但谁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气性的人呢?会不会对等级森严的在意,比内侍权珰还强? 郑海珠却温和地反问:「少卿是不是以为,我会搭上自己的家财不说,还问咱闽南老乡颜宣抚借银子?」 洪承畴讪讪。 「车到山前必有路,银子该来总会来的。少卿不必急于现下就晓得。惊蛰过后,我又要往北边去,你在京中继续看着风向,每十天,发信到大宁镇。只能是大宁镇。」 439章 养肥了再杀(上) 同样是立春后的几天,北京城还不时弥漫寒气时,帝国东南的海岸线内外,潮湿的空气里,已明显带上了暖意。 宁波府,外海,双屿岛。 莫雷斯扶着爷爷迭戈,站在石块垒砌的小教堂下。 「莫雷斯,七十年前,从这里往西,更靠近宁波府的海面上,有两座相对的小岛,那才是真正的双屿港。而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是国王的舰队占领后命名的,呵呵,也叫双屿岛,大概,是为了嘲笑葡萄牙人吧。」 「爷爷,请您,把明国话,说得慢一点。」穿着黑色神父袍子、胸前戴着十字架的莫雷斯,口吻中带着歉意。 他的带有几分中国人特征的面孔上,表情肃然恭敬。 莫雷斯是远涉波涛、来到东方传教的神职人员,对于尽快听懂和会说明国的语言,有积极的需求。而祖父乃是多年前被西班牙船队掳走的宁波人,则成了莫雷斯的优势,也是他被教会选中、送来东方传教的原因。 黄色皮肤上沟壑纵横的老人迭戈,对孙子报以慈爱的笑容,但这笑容,很快隐退。 「莫雷斯,我的孩子,我那年只有十岁,给走私船打杂。我记得,也是春天的一个早晨,四面八方忽然开来许多明国的兵船,把双屿岛围住了。他们用箭射过来的麻纸上说,是皇帝派了大官来,要双屿岛上的葡萄牙人投降。葡萄牙人拒绝了,战争就开始了。」 莫雷斯其实从儿时起,就已经把祖父的这段经历,听了许多遍。 他知道祖父的中国名字叫阿牛,知道祖父是那几天惨烈激战的幸存者,被逃走的葡萄牙人当作奴隶掳去,又辗转到了西班牙的土地上,成为一位神父的仆人,有了一个西班牙人的名字:迭戈。 多年后,迭戈的孙子莫雷斯,不再是卑微的仆人,而是一位教士时,他得以通过请教贵族与翻阅资料,更清晰地了解祖父说的那段往事。 宁波在明国的浙江省,来攻打双屿岛走私船队的官员,与明国皇帝一个姓,名字的发音是an。强大的明国水师,摧毁了葡萄牙人的贩私基地,并用他们的近海沙船孜孜不倦地运来石块与废弃的木头,填塞航道,令双屿岛不再能停泊越洋大船。这样,明国政府就不必再驻军守着它。 莫雷斯的上司,一位与国王和贵族将军们都交谊深厚的神父,带着对葡萄牙人的不屑,告诉莫雷斯:「如果当时我们西班牙人的无敌舰队在,胜利一定在我们这一边,明国人会得到令他们很久都忘不掉的教训。」 莫雷斯当时并没有什么反感的情绪,明国,对他来讲,只是汪洋那边的一片陆地,他身体里那四分之一的明国血统,也只是一个客观却遥远的事实而已,和他对教会的敬畏与忠诚相比,不值一提。 然而此刻,当祖父眺望西边,缓缓地说起陈年旧事时,莫雷斯又似乎被老人眼底那种带有圣光般虔敬又悲悯的色彩,触动了。 「爷爷,你恨葡萄牙人吗?」 「很久以前,天天咒骂他们,」迭戈苦笑道,「你的太祖母,我的母亲,一定为失去我而痛苦悲伤。但恨,有什么用呢?葡萄牙人可恨,明国的皇帝就不可恨了么?如果我童年时的那个皇帝,啊是的,我记得,他叫嘉靖,如果他能允许宁波的商人和葡萄牙人公开贸易,又怎么会有那场战争?我又怎么会在混乱中被卷走。」 莫雷斯的目光重又投向波涛起伏的海面。 他很想告诉爷爷,葡萄牙人,或许没有荷兰人那样将贩卖奴隶当作一项暴富的生意来做,但即使在如今已经被明国官方许可进行海贸的广东,葡萄牙人仍时而掳走明国的青壮去欧罗巴做苦力。 但他忍住了。他已将自己看作西班牙人,一个西班牙人,应该憎恨与鄙夷葡萄牙人,然而 爷爷并不是西班牙人。 爷爷总说,他是个只有故乡、却没有祖国的人。 「莫雷斯,我是个小蚂蚁,不论在陆上的泥土中,还是在海上的风浪中,都会随时丧命。我这辈子,竟能长寿至此,由你送回故乡的海边,这只蚂蚁,已经比许多蚂蚁幸运了。」 莫雷斯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酸,但泪意还未上涌时,不远处瞭望塔上突然响起的钟声,令他和爷爷都大吃一惊。 「有舰队,有舰队靠近!不是我们西班牙的商船!」岛屿的统帅,舰队将军卢卡斯的侍卫们,四处奔走呼喊着,「士兵立刻登上炮舰,开到商船外。」 莫雷斯把爷爷扶进小教堂,打开地窖,叮嘱道:「您躲在这里,不要出来。」 迭戈眯着浑浊的眼睛问:「是明国的官船又打来了么?」 「不知道,应该不是。他们若要攻打,两年前就该打了啊。可能是日本人或者荷兰人,他们来谈判,也想在这里分一杯羹。不管怎样,请您不要出来。」 孝顺的孙子关上了地窖的铁条盖子,这样能保证空气进入,又不至于让万一遭到炮火攻击的教堂,石块掉落砸进地窖。 莫雷斯跑出教堂,却已经追不上卢卡斯将军的脚步。 「莫雷斯神父,我们往岛屿那边躲吧!」匆匆经过的西班牙商人,大声地招呼莫雷斯。 「来的船是哪里的?」 「是明国的,他们打出旗语,要我们投降。」 竟然真的是明国的官船。 莫雷斯还在嘀咕,耳边又飘来几句明国话。 「还好西班牙人不从,就该跟朝廷干。要是降了,朝廷一审,咱老爷就完蛋了!」 莫雷斯努力理解了大概意思后,说话的两人只留给他匆匆逃离的背影。 那是从宁波府来的明国人。 …… 郑芝龙仿佛又回到了在吕宋岛面对西班牙人,或者在料罗湾面对荷兰人的场景中。 但今日,更像是那两次战争的升级版。 颜大哥虽然没有亲临,但派出了杨天生,带着十艘主力战舰,从台湾赶来。 颜思齐经略台湾已七八年,在明廷宽抚政策之下,他与俞咨皋通过许心素这个中间人,分区域收令旗银子,笨港的海贸更是做得风生水起。 郑海珠的出现,令他比历史上提前镇守台湾,于这位海上枭雄来讲,比敛财更重要的影响是,得以依托转口贸易港口的地缘与商路优势,获得国际化的视野,汲取到这个大航海时代舰载炮的代际更新讯息,从而及时完善出一支不输于西班牙人与荷兰人的海上舰队。 「一龙兄弟,你看杨天生的船上,已经不只船头有龙熕,侧弦的炮窗里的一排排家伙,那口径,也不小哇!」 郑芝龙身侧,同样举着望远镜的许一龙,也兴奋不已。 在崇明休生养息、募兵练兵超过三年的郑字营,虽其间也被郑海珠要求,由许一龙和戚金的教官们带着,常回到陆地上打小股土匪练兵,但水师营带着步兵营来到浙江海域打一场会战,还是头一回。 郑芝龙和许一龙,如今关系再好,到了可以定娃娃亲的地步,也难掩一个海战老将的谨慎评估作风。 崇明的兵,大部分是辽民,底子再是不错,一龙他们训得再好,毕竟是战场初哥,要老兵带着才能冲。 「一龙,你这三条船的兵,稍后不急着接弦跳帮,我让我手下的船和老杨的船先上。」 许一龙没有流露分毫不服气的抗拒之意。 这次围剿宁波近海的西班牙人前,郑海珠就单独写了一封手书,叮嘱他,在作战指挥上,一定要听具有丰富海战经 验的郑芝龙和杨天生的。崇明郑字营出征的目的,主要是让这些最早入伍的辽民涨涨面对职业军人的作战经验,而不是和杨天生或者郑芝龙的战舰抢功劳。否则,后面打***的大战,就没许一龙上阵领军的份。 许一龙不敢违拗这份叮咛,此际很干脆地对郑芝龙道:「好,咱先拿炮轰,等到了弓箭和火绳枪的射程内,我们崇明就射几发,再跟着你们跳帮。」 郑芝龙点头,但手里的望远镜没有放下来:「一龙,你那些辽民里,箭法最好的几个,带过来,盯着岛上的炮楼。」 …… 卢卡斯将军听到第一声炮响,却是从岛的东南方向传来时,灰蓝色的眼珠里,滑过一丝惊惧。 「明军到底有多少官船?」他大声喝问。 「长官,载炮的大船有二十艘,」站在他身边的指挥舰舰长回头盯着岛上望楼的旗语,语速有些异常地解读着,「而且有连环熕。冲,冲锋舟更多。」 卢卡斯脑袋嗡地一声。 作为无敌舰队将军中的一员,卢卡斯当然听说过明国与荷兰的料罗湾海战,当时荷兰人派出的主力舰,也不过只有七艘。 明国人的这些舰船,虽然没有荷兰人的船大,但炮火更密集,速度也更快。 卢卡斯想不通,明国既然其实有这么厉害的水师,为何这三年来对双屿岛的动静置若罔闻。 是真的如宁波那些比领主还富裕的退休官员们所言,这些水师主要布局在北边和南边,防御日本人和荷兰人吗? 「发射,发射!」 手忙脚乱地完成列阵后,西班牙人的指挥舰,不停地给岛上和周围战舰的火力点下达指令。 一时之间,双屿岛的海面上,炮声震天,火光与白烟和浪花交织在一起,仿佛质地不同、浓淡不一的画布,而在这画布之上,是不断接近的两军战舰,高低错落的船形间,不时有被击中的船舷、桅杆乃至人体腾空而起。 神父莫雷斯惊骇地往教堂边退去,直到靠在了石墙上。 他身边,先头往岛南逃跑、准备做小沙船回宁波的两个明国人,又折返回来,缩在墙根处,其中一个紧紧捏着手里的铜质十字架,边发抖边祷告。 家主为了讨好西班牙人,让他们这些往来办差的下属,都信了天主教。 此君没念叨几句,同伴就啐一口唾沫在地上:「呸,什么上帝不上帝的,就是因为和这帮上帝的狗腿子做买卖,咱俩今日才只怕要丢了性命。这啥上帝的这么牛,怎么关键时候不显灵了?」 他言罢,瞪了一眼盯着他们的莫雷斯,摘下脖子里的十字架扔了,双膝跪地,冲着烟气弥漫的天空哀嚎道:「妈祖娘娘,天妃女祖宗,求你老人家显灵,快些让大明的炮哑火。或者干脆,降几个天雷,帮朝廷的官军劈死大半吧。」 莫雷斯震惊地看着这个诅咒祖***人的明国人,但他转念一想,对方的恶念,等以后再让他忏悔吧,现在先救他们的命要紧。 「两位先生,进……」莫雷斯招呼他们,但不知道明国话怎么说「地窖」,只能指着教堂的门。 拜妈祖的明国人却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骂道:「进这破房子,等着被轰塌的石头砸死吗?」 他话音刚落,一枚巨大的铁弹就在不远处的防波堤边炸开了花,碎裂的石子儿,甚至有一部分,落在了离他们只有十来步远的地方。 原来明军已经有三艘战舰,冲破了西班牙军舰的阵线,准备接弦用冷兵器拼杀的同时,船头的拉熕炮也向岛上发射。 两个明国人大叫着跳起来。 他们已经乱了分寸,竟向岛上的炮台跑去,只想着那一处更宽阔的石墙可以作为掩体,却不 知,这种火力点,才是进攻方首要拔出的目标。 果然,他们刚跑到炮楼下,头顶上就传来「哇」的一声惨呼,紧接「嗵」一声,一团黑影坠落面前。 是西班牙炮手,胸口钉着一支箭矢。 海面上,郑芝龙摘下望远镜,惊喜地捶了一拳身边的崇明步兵。 「箭法了得啊!」那步兵,正是花二的哥哥,花大。 他似乎还不相信自己能射中西班牙炮手,往左右看了看,愣愣地问:「不,不是你们谁射中的?是,是俺?」 「侬只戆大。勿是侬,是撒宁啊?」他的松江籍小舅子几步窜上来,用松江土话笑着嗔他。 花大也高兴起来。 「嘿,俺和俺妹,一样出息了。回头去辽东,也这么射***。」 440章 养肥了再杀(下) 被一块铁片擦过额头的卢卡斯将军,由下属用缎帕使劲压着伤口,架到甲板下层。 炮声,枪声,箭矢的呼啸声,附近战船接弦后双方的砍杀声,几乎让人耳聋。 卢卡斯将军的神志,却还保持着一个指挥者的清醒。 他甚至在短暂的瞬间,分出一瓣儿心思,嘲笑自己这几年的庆幸。 他曾庆幸,每次从菲律宾北上,航行到宁波外海的路程中,从未碰到过那个要收令旗银子的中国人,颜将军。 他曾庆幸,明帝国大陆各省的执政官,也没有派出巡海的舰队,与他们发生冲突。 似乎日本与荷兰的走私商船,已足够让颜将军他们,吃撑了。加上流传于欧洲的东方帝国腐朽不堪的说法,卢卡斯分析,或许明国的水师,也过了巅峰期,开始因内部的贪污、权斗,而走下坡路,无暇、也不敢与强大的无敌舰队交锋,就像当年他们没有管菲律宾的明国华商的死活。 毕竟,无敌舰队虽已经被英格兰海军重创过,但在太平洋争夺海权,还是有优势的。 今日一战,这种庆幸,真像个狠狠打脸的笑话。 指挥舰的舰长奔下来:「长官,明国人有很多,已经跳进冲锋舟,登岛了。他们这次的兵力,至少有五千人,其中一大半看起来比日本的海盗还凶狠善战。我们投降吧。大国的官军在用我们的语言喊,不会残杀俘虏。」 卢卡斯捂着浸染血迹的绢帕,噌地站起来,又回到已经处处残缺的甲板上。 舰长说得没错,眼前的景象,如果上帝在船上,都会同意他投降。 「升起白旗!」卢卡斯终于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句话。 三天后,松江府。 卢卡斯和几个舰长、十来个商船船长、作为翻译的莫雷斯神父,以及在双屿岛搜出来的几个宁波人,一同被押解到公堂后的院子里。 见到身穿官袍的松江知府庄毓敏,和身穿飞鱼服的北镇抚司都督刘侨,素来给达官贵人办差、对朝臣品阶服色门清的几个宁波人,立刻跪下来作揖。 西班牙人则梗着脖子站着。 他们是战俘,不是奴隶,就算明国皇帝来了,他们也不会下跪。 几个锦衣卫缇骑要上来摁他们,刘侨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去把姚先生派的通译,请出来。」庄毓敏端着官威,吩咐手下。 今年,是庄毓敏赴任松江的第八个年头了,原本依着晋升的常态,只要考功没大毛病,他怎么着,也能升去南京做江苏巡抚了吧。 但景泰元年,他派儿子进京,找当年还是微末的女长雇时,就被自己善待过的郑海珠,请教端倪。郑夫人让他庄家稍安勿躁,急急硬讨的官,会授人以柄,她郑海珠保证,至多三年,就运筹一件大军功给他。 庄公子又打听了黄尊素的安排,原来竟是去了塞外重建军镇,听着就是个又苦又搞不好要掉脑袋的差事,可见也并不是因为乃东林嫡系,才比父亲这个非嫡系升得快且升得好。 听了儿子一番回禀,庄知府心里那股不得劲儿总算被压了下去。 对往昔下僚黄尊素的醋意没了,庄毓敏又恢复成了七八成的官场聪明人,对仍留在松江的黄妻姚氏执掌的学堂,看作和火器厂一样,在治安上多加照应,怎么着也得叫郑夫人晓得,他庄知府,耐得住郑夫人的考验。 姚校长还真是个能人,送出去的学生,能文能武,有做得炮手的,也有做得通译的。 今日送来的两个女通译,平时在上海码头的官办牙行里挣银子,口碑颇佳。 女通译一开口说弗朗基话,卢卡斯就在诧异之后,指指身后的神父莫雷斯:「他也听得懂明国 话,你们翻译给你们的长官听时,不要故意耍什么花招。」 年轻的女通译,像看笑话一样看了卢卡斯一眼,一副「老爹,你值得我们耍什么花招」的表情。 随即回到工作状态,将刘侨的问话翻译过来:「你们把浙江沿海与你们贩私的大明商人的名字,所在州府,历年贩私货品,计价几何,都写出来。」 她还在翻译时,跪在地上的几个宁波人,就变了脸色。 这种给当地缙绅跑了多年走私海贸的老马仔,发现自己和西班牙人被郑芝龙押往松江而不是宁波府时,就估摸着,事情会很不好收拾,不是宁波的几大家族合出万两银子的劳军钱,能摆平的。 卢卡斯也不笨,中央与地方的利益纠葛,哪片土地都一样。 他于是很干脆地问:「如果我写出来,你们的回报是什么?」 刘侨示意庄毓敏说,海关海贸里牵涉的朝廷的条条框框,他们锦衣卫哪里懂。 庄毓敏轻咳一声,一板一眼道:「第一,我们大明有三处海贸关市的情形下,你们依然与明人合伙贩私,本次双屿岛缴获的货物,肯定得扣留在大明,搜出来的白银或者银币,一并罚没。商船军舰,商人水兵,我们可以释放;第二,你们后头,若拿来国王签署的保证书,保证不再与我大明治下任何商贾勾结私贩,并且愿意接受与其他泰西人或者南洋诸国一样的条款,支付船引、通过我大明官办的牙行缴纳税银,上海海关,可以允许你们西班牙的商船入舶,但第一年,只许来十艘。」 卢卡斯听完翻译后,先忖了忖,又和几个舰长以女翻译听不清的音量交头接耳一番,回头道:「我们需要在这里先住下来,派一艘船,把这些条件禀报给马尼拉的总督大人,等他的指示。」 女通译一边翻成明国话,一边有些忍不住意味深长的笑意。 刘侨则笑得越发爽朗:「哎呀,我说弗朗基大兄弟,就连我们明国的一些水师将领,都说你们甚为刁滑,老子今天一看,你们的脑袋,其实并不开窍嘛。你晓得我们这小丫头,为啥乐么?」 女通译闻言,忙俯身告罪。 刘侨反倒语气越发轻松,和女通译确认了几句后,点头道:「小丫头心眼灵透,和本都督笑的,是同一桩事,来,你直接说给这泰西猴子听。」女通译道:「你们等总督的回话,怎么也得一个月吧?都够浙江那里与你们有染的缙绅们,每家来杀你们一回啦。」 卢卡斯登时醒悟了。 自己确实蠢,还不如明国这种小屁孩想得周至。 真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卢卡斯对着刘侨,忽然言辞激烈起来:「你,我们是你们的俘虏,依据国际战争的惯例,你们必须保障我们的人身安全。」 刘侨哧了一声:「啊?这是个啥章程,老子从没听说过。这也太不讲道理了不是,你们又不给老子发饷,老子的人,凭啥在你们睡觉的时候,累死累活给你们把门呀?行呗……」 刘侨说着,好整以暇地抱着胳膊,走到趴跪在地上的几个宁波人,笑嘻嘻接着道:「别怕别怕,北镇抚司里那些好玩的花样,本官不让你们尝尝。本官现在就求庄知府放了你们,你们赶紧回浙江,给家主报信去。」 女通译咕噜噜地,将刘侨这些话又翻译给卢卡斯听。 卢卡斯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好,我命令我们商团的人,现在就写。但是,你们释放我们以后,要派出护卫舰,把我们的商船,一直送到闽东洋。」 刘侨了然。 听郑芝龙和许一龙禀报过,这帮家伙的战船,在双屿岛基本被轰废了。 刘侨折身到后院,和「二龙」问了几句,很 快又来到卢卡斯面前:「你讲道理,我们大明也宽待你们。不止送到闽海,我们台湾宣抚司的杨将军,会跟着你们的商船,一直送到台湾东南的海上。」 松江与杭州、宁波都不远,四五天后,锦衣卫缇骑依着西班牙商人的口供,将浙江二府私营海贩的几家缙绅中的话事人,都缉拿至松江府。 刘侨照着吏部给自己的名单对照了一番,果然,不是致仕多年的二三品大员的嫡子嫡孙,就是还不算完全过气的浙党人脉圈的。下野两年的方阁老家倒是不在,但他曾倚为臂膀的姚宗文,有个妻舅,与西班牙人的货值交易非常大。 撵着缇骑屁股后头赶来的,自然有浙江巡抚和杭宁两地的知府。 若在平时,他们哪会屈尊,步入松江府这个比苏州还低一级的衙门。 今时不同往日,赶紧扎堆挤到天子亲卫跟前,打消圣心的疑虑要紧。 刘侨大咧咧道:「诸位府台,不知者不为过的意思,本都督会奏禀圣上,你们也不必寝室难安。赶紧回浙江吧。至迟两日后,本都督可就要带着人,去这些个走私自肥的士绅宅子里,抄家了。」 宁波知府忙正色道:「本府来松江前,已经命人,将他们的宅子,都围起来了。」 刘侨笑道:「噢,那其实,府台对哪几家私通双屿岛,心里明镜一样呐。」 「啊这……」宁波知府脸色霎时一变。 浙江巡抚瞪了他一眼,心里骂:蠢货,不会说话可以闭嘴,本官被你们害得还不够吗! 刘侨面色和煦:「去抄了再说。本都督估摸着,贩私三四年,牵扯五六家,没有个小三十万两,本都督不好和万岁爷交差呀。」 浙江巡抚略松一口气。 上头肯给他明确交底,他的仕途,就还有希望。 又过了几天,该走的都走了,庄毓敏心头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叫过儿子:「你回家,问你娘要一千两银子,五百两换成米面肉菜,找人划两艘船,给崇明郑字营送些犒赏去,五百两给那个游击许一龙。」 「儿子明白,郑夫人这回,给爹爹也送了半份功劳。」 「哎……」庄毓敏往后仰靠在太师椅上,长叹一声道,「姚宗文,方阁老得势时,他多横的一个人,那天看他体面全无、灰头土脸地对着刘都督。朝廷狠呐,要起钱来,管你曾是谁的嫡系。」 …… 「郑寺卿,你要起钱来,比刘侨他们问犯人要供词,还狠呐。」 京师,乾清宫西暖阁,朱常洛看完锦衣卫送呈的抄家清单,对数字很满意,顺带笑容可掬地揶揄一句坐在下首的郑海珠。 郑海珠道:「那也得陛下沉得住气,又信得过我们这些臣子,才行。」 朱常洛点头,看向仍有些懵懂的曹化淳,生出几分缅怀之意道:「三年前,差不多就是这个月令,王伴伴还在,他和郑夫人一道劝朕,先不要对那些在先帝在位时苛待朕的臣子贬谪,也不要急着在宁波开关。彼处贩私积习甚重,缙绅势力盘根错节,不妨任他们继续敛财。反正南直隶和福建的海商们,也蹭不进浙江地界,照样还是在松江和月港入舶交税。」 曹化淳终于明白了。 这就是,先多磨几把好刀,等猪圈里的猪都长得够肥,一次杀了。 曹化淳不由暗道,如此辅政的手腕,他身为司礼监掌印,要学到位。 但面上表现出的,却是分寸正确的伤感:「万岁爷,干爹,啊不,王公公他,要是今天还在,晓得双屿大捷,就好了。」 朱常洛轻喟一声:「是啊,你今天回去写个帖子,在牌位前烧给他。朕还在慈庆宫时,王伴伴最惦记朕缺吃的,朕登临大 统后,他最惦记朕,缺钱……」 听到天子这几句低语,曹化淳终于开始抹眼泪。 「不说了,」朱常洛一挥袖子,「说回国事,郑寺卿,打仗不是刻舟求剑,如今三四年过去了,许多事又有变化,你再把账给朕细细算一遍,对建奴来一次狠的,我大明,统共要拿出多少银子?」 郑海珠拿出准备好的账单一样的奏本。 「陛下,我们先以三个月计。大宁马祥麟所部,川军土人、蓟州兵源、代藩宗室,总共八千人,两千人留后,六千人东征,行粮银子五万两。蓟镇总兵杜松一万人,六万两。开铁李如柏两万人,十二万两。张承胤、邹储贤、毛文龙所部,共出三万人,十八万两。戚金车所部五千人,三万两。崇明我的营兵和台湾颜宣抚的水师,八千至一万人登陆会宁,六万两。察哈尔和朵颜喀喇沁,让他们出兵牵扯科尔沁,怎么着也得给两万两。加上军服甲衣、兵戈火器、驱遣民夫、粮草后勤、问蒙古买马、各种赏格备银,比行粮银子只多不少,所以,若要真的犁庭扫穴、憋着劲把他们一直赶到原来海西女真的地方,就不能抠着花钱,臣估量着,百二十万两银子。浙江抄来三十万两,还有近百万两的缺额。」 郑海珠话音一落,曹化淳忍不住道:「嗨哟,巧了么不是,魏忠贤最近总算查清楚了,洛阳那位,就藩九年,田租、杂税、盐引,哪怕花钱如流水,目下的家底儿过百万两,也是妥妥的。」 「哦?福王的钱袋子,原来比朕的内库,丰裕得多?那他前岁,怎地连几万两银子都不愿出。唉,他真是一辈子享福的命,不知道朕与大明的难处。可是,朕不找他出力,又还能找谁呢。」 朱常洛从故作惊讶到刻意感慨,再到一锤定音。 郑海珠和曹化淳都听懂了,天子的意思是:你们赶紧去办吧。 441章 去洛阳 郑海珠出了紫禁城,保镖头子蔡丰立刻迎上来:「夫人,田千户求见。」 「好,去。」 轿子抬起,三拐两拐,进了破败的翠花胡同。 东厂千户田尔耕迎了出来。 郑海珠也确实要找他说事儿:「老田,河南的事儿,万岁爷其实已经点头很久了。你的人在河南帮了老魏大忙,我在御前没少提。左右是为万岁爷和朝廷办差,今后我们见面,也大可光明磊落地在东厂衙门里见,锦衣卫骆帅和刘都督他们,不会不得劲儿的。」 田尔耕摸摸鼻子,叹口气道:「唉,骆思恭和刘侨最近有啥好不乐意的。不得劲儿的,是老田我。」 郑海珠瞧他那副带上几分撒娇埋怨意味的油腻做作样儿,嘴角一抿:「心里泛酸了?那你这性子可太急了些。锦衣卫在浙江不过是刮来三十几万,老魏和你东厂,此番若成了,可是上百万。哪边的功劳更大,你没数么?」田尔耕掏出帕子,把身边的石凳子细细擦了,引郑海珠坐下,才又道:「夫人向来待我不薄,我有啥也和夫人直说。老田我帮你们搞掉王体乾和客印月,已经快一年喽,夫人再忙,也该帮老田我推波助澜,将东厂厂卿的头衔,弄给我不是?」 大明的东厂,提督都是宦官,称作厂督或督主,非阉人的主管官员,原本有厂卿,已空置许多年。田尔耕升了千户后,就想再要个厂卿。 田尔耕见郑海珠不动声色地盯着自己,一时也有些愠意,继续直言道:「孙公公是肚里有墨水的,肯定是继续在司礼监往上走的心气儿。老魏从河南回来,保不准就直接做东厂掌印了,我和他两个,快些把持了东厂,说起来和夫人也都是拜把子兄弟一样,岂非锦上添花?」 「嗯,老田,是这个理儿,我自己,不也是着急上火地去问万岁爷和内阁老大人们,讨个国务寺卿来做么。」 「可不就是嘛,夫人自己吃上肉了,别忘了老田还在啃骨头嚼渣。」 「老田,东厂厂督和厂卿,也不是肥肉,」郑海珠抹了笑意,「这话,我和老魏此前已经深谈过了。东厂的口碑,不比锦衣卫,锦衣卫好歹从前还去朝鲜打过倭人,你们东厂的番子,在满潮文武眼里,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对,他们其实打不过你们,因为厂督是公公,是万岁爷的人,但不妨碍他们仍把你们看作老鼠。厂督、厂卿,或者千户和番子,都有机会被笔杆子们写在史书里,遗臭万年。」 田尔耕腾地站起来:「那老子就在这帮文官提笔前,带人先把他们的眼珠子挖了,两只手砍了!」 「你多大了?杀两个人就觉得真爽了?」郑海珠示意田尔耕坐下,「老田,正因为你和老魏,是我自己人,我才更要好好想想,你们后头的前程方向。老魏是内侍,宫里自有无须读过书、就能胜任的大肥差,未必盯着司礼监。你呢,又不是阉人,天地其实更广,何必抱着东厂这一棵招风的树。」 「老子可不去蒙古吃沙喝雪的。」 田尔耕倏地警觉起来。 这位姓郑的祖宗可不是没有前科的。锦衣卫的黄祖德,就被她忽悠去大宁镇,做那马将军的啥参谋长了。 尽整些古怪的头衔,也不过就先给了个游击,听说那姓黄的还乐不颠颠地把家小接去了,回京请卫里兄弟们吃饭时,叭唧叭唧吹个不停,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也不想想,边关是聪明人愿意混的地儿吗?披肝沥胆的结果,不过是,脑袋要么给***砍了,要么给朝廷砍了。 春日午后暖融融的阳光下,郑海珠看着田尔耕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再次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种根子就不正的官员,最多也就是容忍他贪,但一定不能扩大他可用私刑、草菅人命的权力了。 所以,运筹东厂的将来,先从把田尔耕和魏忠贤分得远些开始,连赛道都不是一条,不能让他俩继续合力。 河南的大项目,把他东厂的番子用够了,田尔耕可以先离开皇权特务机构了。 「你炸个什么毛,顺顺气,听我讲,」郑海珠温言温语地开口道,「我的想法是,你去天津,做同知。千户是五品,同知也是五品,但那可是天津清军厅同知啊,文职比武职体面先不说,天津开关这事儿,我是一定要办成的。届时你想想,你这个同知,是不是个肥差,还比东厂厂卿,又体面又安全,给令祖田尚书上香的时候,你说话的底气,都会足不少吧?」 啊? 田尔耕有点懵。 这个答案,田尔耕倒真没想到。 「夫人你诓我呢吧?同知是文官,我老田又不是进士,怎么混?」 郑海珠笑了:「规矩都是人定的,也是人来破的。」 又转了正色道:「老田,我记仇,更记恩。这些年,信我助我厚待我的人,我都在一一回报,以你东厂田头儿的耳聪目明,不会打探不到吧?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先把河南的大事办妥,先把眼前的好处挣了,最要紧。」 田尔耕的确舒坦了不少,认真惦记回福王那里,他们这些朝廷鹰犬能薅到的羊毛了。 郑夫人素来奉行「水至清则无鱼」,在小节上不会揪着他和老魏耳提面命地叽歪。老魏走之前,喝酒的时候,就与他透过底,昧下十万两,是个小目标,虽然其中肯定还得给手下兄弟们赏出去万把两,但万岁爷那儿,肯定还有几万两的赏赐折抵,二人干这一把,不但名声好听,为国除害,让那些只会嘴上瞎哔哔的文官御史们晓得,啥叫「手起刀落」。 「成,夫人,是老田我眼窝子浅了,还是夫人安排的出路,更好,」田尔耕心悦诚服道,「对了,夫人吩咐过的第二波起程的番子们,我都选出来了,提着我脑袋保证,那些打手青皮们,每一个都和郑贵妃、郑国舅他们,没什么旧日瓜葛,更不会是王府长史派在京中的耳目。」 郑海珠点头:「那就五日后,咱们一起出京。」 442章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克的(上) 「老黄,那个姓魏的阉官,怎么还赖着,什么时候回北京去?」 洛阳,福王府中,三十八岁的朱常洵,懒洋洋地对自己的属官发问。 福王府长史黄秉石,即使已经接替前任长史,担任了三年的福王府最高级别行政文官,仍无法接受床榻上那位二百来斤的亲王对自己的称呼。 「殿下,请呼臣的官职。」 「啊?噢,黄长史。」福王朱常洵倒也没着恼儿,说改口就改口。 郑贵妃在京中彻底失势后,曾让一个叫卢九德的太监,去凤阳守皇陵前,辗转到洛阳,见了一面朱常洵,叮嘱他,今时不同往日,务必对朝廷派给王府的文臣礼待有加,在洛阳做个太太平平、财大气粗的逍遥王爷,就好。 卢九德是朱常洵儿时的大伴,卢伴伴的话,朱常洵肯听,只是,以他那糊满猪油的脑子,总是记不住。 眼前这个进士出身、老学究一样的黄秉石,每回听到朱常洵像称呼手下爪牙头子或者内府管家似地喊他,就会把苦瓜脸挂下来。 朱常洵不觉得这是个多大的事儿,他的人生认知始终是,得罪人有啥有大不了的,皇帝父亲和贵妃母亲,把全天下都得罪了,自己不还是在这中州古都,富可敌国地做着藩王么? 黄秉石得到了一个王府长史应有的尊严,又管理一下自己的表情,肃然道:「殿下,魏公公,是有公务在身,不是驻留此地扰民。」 「知道,不就是替我侄儿选太子妃么,」朱常洵不以为然道,「所以才蹊跷么不是,河南地界的秀女,不应该送到开封去让他挑么,他蹲在洛阳算咋回事儿?朝廷一选秀女,十三至十六岁女子的婚丧嫁娶即刻中止,连乐舞歌姬都不许招了,凭啥我侄儿大婚,我要做一年的和尚啊?」 黄秉石闻言,心里的火器噌地又窜上来了。 这哪像堂堂亲王该出口的话。 准定又是府里那些只想着媚上牟利的乌合之众的「功劳」。 「请殿下慎言。」黄秉石窝火了片刻,也只能冒出这么几个字。 朱常洵仍是混不吝地嗤笑一声,仰靠回锦榻上。 他实在太胖了,坐一会儿就觉得累,平时就连看戏也是躺着的,今日与黄长史说话,能正儿八经地坐一会儿,已是给足大明文官脸子了。 躺平的朱常洵,对黄秉石道:「黄长史,你去问问魏忠贤,再过一个月,他可以带着那些选好的姑娘,离开洛阳了吧?」 黄秉石出了王府,回身看看这一座座糜费朝廷四十万两白银的殿阁楼台,耳边又响起福王那句「凭啥我这个叔叔要做一年和尚」的话。 黄秉石苦笑。 是啊,连一国最根本的盐政,都可以随心所欲搅乱的福王殿下,国朝的选秀女制度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祖宗家法。 淮盐盐引一千三百份,每引能换淮盐三百斤,这每年四十万斤的盐,是先帝在的时候,逼着朝廷白送给福王的。 可是洛阳远近,一直来吃的,都是河东盐,而且河东盐换的银子,大部分是供北地军饷的。 福王的爪牙们为了倾销淮盐,禁止商户们出售河东盐,见到了便打,洛阳知府在万历爷时上奏多次也没用,气得差点挂靴。 初到王府的黄秉石,也没少劝谏福王,福王只一句话:「军饷,是朝廷户部该想的事儿,与孤何干?」 黄秉石实在想不通,不停地囤银子,不停地睡不同的华屋,不停地享用不同的女色,真的是一种福气吗? 堂堂龙脉,国之宗藩,难道一份流芳百世的「贤王」之名,不比酒色财气重要得多? 此际,黄秉石边走边思忖。 往来的下僚 差役们,见到身穿官袍的他,都会立即恭敬行礼。 但黄秉石只觉得说不出的窝囊与孤独。 放眼王府内外,能与他这个孔门子弟心意相通的,能有几人? 或许,只有一个——福王的亲家,朱常洵长子朱由崧的岳父,黄奇瑞。 两年前,朝廷也是派魏忠贤来洛阳,当时是要钱,开口不过也就十万两,福王却只肯出六成。黄奇瑞就与黄秉石一同劝福王,老牌宗藩的鲁王府,历年将产煤换的银子,进献一部分给户部,都好几万两,又带头清地,掏出去万两田租,福王实不应该在区区五万两银子上较劲。 熟料朱常洵一听提山东,更来劲了,叫嚣说自己那四千顷被划在山东的封地,总以荒年为由交不上田租,搞不好就是鲁藩被新皇帝朱常洛当枪使,故意给他福王下绊子。黄奇瑞听亲家这毫无道理的迁怒,无可奈何,只得暗地里向黄秉石表达心迹,希望黄秉石好好教授自己的女婿:德昌王朱由崧。 黄秉石回到王府长史的值房,仍忆起这些往事,心情烦闷地处理了些杂务,看看已过申时,正想着去找黄奇瑞下几盘棋,书吏送上拜帖。 朝廷来的魏公公,请他叙话。 …… 洛阳官驿。 魏忠贤乐呵呵地请黄秉石落座,吩咐小火者把礼物拿出来。 接过长长的木质画匣,摆在桌面上后,魏忠贤搓搓手道:「啊呀,黄长史,咱家是个粗人,怕不懂规矩毁了画,要不,还是黄公来开匣子?」 黄秉石片刻前已听魏忠贤说,这是当今太子与信王的师傅,听闻他们黄家曾请董其昌去给家乡士子们论文论画,特意去董公处求了一幅寒梅傲霜图,让正好在洛阳的魏忠贤转交。 黄秉石来到洛阳上任后,仍从春闱回来的考生们中,打听京中时讯,晓得魏忠贤说的「师傅」是个妇人,姓郑,最新的动向是,成了个四品新衙门的堂官,主要是给朝廷巡视关外和上奏建言,和御史言官们又像又不像。 但自己与这妇人浑无交情,她送自己这画作甚? 董其昌的要价,他们士林圈又不是不晓得,若不让徒弟们代笔,请一张画,千两银子起步。 黄秉石小心地展开董其昌的真迹、观览一番后,终还是直言相问:「魏公公,郑夫人,为何送如此厚礼给在下?」 「嘿,黄公莫要奇怪,」魏忠贤笑道,「郑寺卿她一直是这个脾性,特别敬重心忧社稷的士大夫。」 443章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克的(下) 黄秉石还是保持着几分距离感,淡然道:「这份谬赞,黄某如何当得起,黄某区区一介王府长史,怎地就成了社稷之臣了。」 魏忠贤却反倒大大方方地带上一丝自夸之色:「说来,让万岁爷和郑夫人晓得黄公的为人,咱家也出了两分力。两年前,咱家虽只从福王这里募到了五六万两银子回京,但面圣时说的话里,大半都是庆幸,福王身边,尚有黄公这样的贤臣劝谏,否则,只怕咱家要空手而归。自那以后,万岁爷和郑夫人,就记住黄公喽。」 黄秉石就像历代读书人一样,对妇人可以在精神上保持俯视,听到皇帝关注自己,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一般来讲,亲王就藩后的臣僚班底中,长史最高也不过是举人,因为给藩王做幕僚长,意味着在大明帝国的仕途戛然而止,进士怎么肯。 黄秉石是个特例,他中进士时年龄偏大,福王又是万历盛宠的儿子,前任长史病故后,万历便让礼部会商吏部,选个进士。 刚做了一阵推官、哪个党派都不是的黄炳石,被选中了。 故而,与福王府里那些内侍或家丁的爪牙不同,黄秉石终日处于爱惜羽翼的自我提点中,所谓心远地自偏,精神上屏蔽那些傍着福王为非作歹、贪财无度的鼠辈们。 仿佛这样,他黄秉石,就仍是帝国进士阶层中体体面面的一员。 现下则更令他如沐春风,京师那边,都对他刮目相看了呢。 黄秉石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他对魏忠贤的口气热络起来:「那,黄某就却之不恭,收下董公这幅《寒梅傲霜图》。」 忽想起白日里福王交待给自己的话,正好趁着气氛融洽,问出来。 「魏公公,前几日黄某听府衙那边说,南阳、开封、汝宁三府送来的秀女,也已筛掉了不少。中州这边的选秀,是不是,差不多了?」 魏忠贤没有马上回答,先慢条斯理地斟了两盏茶,才长叹一声,摇摇头道:「遥遥无期。」 「公公这是何意?」 魏忠贤点点自己面前的茶盏,又点点黄秉石面前的茶盏:「今日请你来,正要说这第二桩事,边关告急,哎,没准儿会一直告急,请福王,再从自己碗里,分二十万两银子,到户部的碗里。」 黄秉石面色一变:「二十万两?」 魏忠贤嘴巴一撇:「不多不多,京师可都在传,福王每旬摆一次仿唐宴,就要花去五万两银子,一个月吃三次席,便是十五万两银子。」 「啥宴?仿唐宴?」黄秉石愕然。 朱常洵虽然花天酒地、挥金如土,但这个什么「仿唐宴」,黄秉石的确没见过。 魏忠贤暗自冷笑,甭管你们福王府开不开宴,郑夫人真金白银杂给各种唱腔戏班子和说书人了,他们能不演得整个京师从朝臣到百姓都相信么? 魏忠贤于是夸张地补充道:「就是福王将唐朝时长安、洛阳二都的宫廷名菜,攒(cuan)巴攒巴,开大席呗。哎呀,本来么,藩王吃点儿好的,也没啥,大明哪个藩王府里头,不搞山珍海味?但京里越传越细,说福王每回在酒宴上,都扮唐明皇,十二冕旒加之于首。这一个藩王,怎么能扮皇帝呢?」 黄秉石大惊,摆手道:「谣传,谣传,魏公公,福王日常确有须臣劝谏之处,但什么仿唐宴,十二冕旒的,绝对没有。」 「哎,架不住文武百官和平头百姓,他们爱信哪,」魏忠贤喝口茶,「咱家也相信没有,咱家在这洛阳城蹲了几个月了,手下孩子们去酒楼饭馆、肉菜铺子都打听了,此地做饭食行的,倒的确不知道这回事。」 锣鼓听音,黄秉石心里越发打了个大格楞。 这魏公公,到底是来给太子爷选 秀女的,还是给万岁爷查访什么的? 魏忠贤却依然没把架子摆起来,带着商量的口吻道:「这么着吧,黄公先回去与福王说说,二十万两,解一解朝廷的燃眉之急。银子啥时候到,咱家就啥时候离开洛阳。」 又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不妨,将仿唐宴的传闻,也奏告福王。」 …… 「什么仿唐宴!胡说八道,子虚乌有。什么二十万两白银!想都别想,宁可喂狗都不给他们。」 福王府中,朱常洵火冒三丈。 他脸上,那对平时被肥肉挤成两道缝的眼睛,难得因为瞪得太大,又能看见眼珠子了。 黄秉石给坐在朱常洵下首的黄奇瑞,递了个眼色。 那日魏忠贤交过底后,黄秉石一琢磨,还是拉上与自己交好、又是福王亲家的黄奇瑞,来说此事。 此刻,黄奇瑞接住黄秉石的目光,温言缓语地劝慰朱常洵:「本官听闻,近年来,***抢西边,已经抢到了宣大口外,抵御鞑虏的,确实不止辽东边军,军饷激增,朝廷也难得很。殿下,山西就在咱北边,殿下就当……」 「行了行了,什么本官本官的,」朱常洵的暴跳如雷转成了削刻讥讽,「你女儿成了孤的儿媳妇,你才被授个都指挥佥事的虚名官儿,你还真把自己当朝廷命官了?你这官,是像黄秉石那样,凭本事考进士考出来的么?你脸真大啊你。」 黄奇瑞的脸,登时胀得通红。 黄奇瑞本来也是读书人,只中了秀才而已。大明的规矩,皇家的媳妇,都从小门小户里找,黄奇瑞的女儿便被相中了。 但门户再怎么低,黄奇瑞仍有着文人的骄傲与尊严,别说朱常洵算是和自己平辈的姻亲,就是普通的亲王与文士之间,前者又怎可在后者心忧国难时,如此出言不逊。 不曾想,骂了黄奇瑞不够,朱常洵又继续把火力对准黄秉石。 「啊对,孤再说说你这个真进士。你挺能耐是不是?深谋远虑是不是?三年前,孤就不愿意掏那五万两,你非来一通大道理。行,孤把银子掏了,然后你看看今天,人化缘的又上门来了。而且狮子开口更大了,二十万两,当孤的银子是抢来的吗?」 黄秉石竭力克制自己,不要显露过于粗重的呼吸声。 但他心中分明滚过一句句反诘:你福王的银子怎么不是抢来的?两淮盐引,该是一个藩王的吗?河洛水道的商船过税,该是一个藩王的吗?这些本该是大明充作军饷的岁入,不是你和你那德不配位的母妃从户部抢来的吗? 「怎么,一贯满嘴仁义道德的黄长史,无话可说了对吗?」朱常洵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黄秉石,你去和 那姓魏的阉官说,坐龙椅的又不是孤,做户部尚书的又不是孤,大明军饷的事,孤管不了。但孤的封地在河南府,孤是这里的王。他爱滚不滚,十日后,孤要给府里进新人了,还要给乐舞班子物色妇人,就专挑十三到十六岁的。」 言罢,朱常洵挪动了一下狗熊般的身躯,忽然露出煊威的笑容,对亲家黄奇瑞道:「黄都指挥,孤回头,正好宣德昌王来,让他也从民女里挑两个,带回郡王府去,多给郡王开枝散叶。你可给你闺女说好了,不许拈酸吃醋的。」 黄奇瑞走出福王府的一路上,都始终处于沉默中。 直到出了王府,走到大街上,与他并肩的黄秉石,才轻声道:「对不住,愚弟今日不该拉你来。」 黄奇瑞侧过头,盯着黄秉石:「你说,这次如果一毛不拔,朝廷会如何?」 黄秉石叹气:「总不至于除藩吧,毕竟不是宁王当年。」 黄奇瑞轻声冷笑:「宁王当年,是真的造反,都没有什么唐明皇、 十二冕旒的传闻。」 二人不太敢多想真正的答案,干脆又都不说话了。 如今的时局,天子早就不是万历了,鲁藩都有清地还田之举了,代藩都有宗室子弟去做边军了,福王还以为,自己仍是那个爹宠娘爱、万事不怕的大明第一亲王么? 444章 作出决定的外戚 泰昌三年仲春,郑海珠离开北京时,就连下属洪承畴,也以为她又是去大宁,替朝廷盯着代国宗藩子弟续充兵源的事。 而实际上,郑海珠在京西南,与田尔耕派出的东厂番子们会合,进入河南地界,过彰德、卫辉、怀庆三府,直到在孟县过了黄河,进入福王朱常洵就国的河南府,在洛阳城外商贾云集的车马店,驻扎下来。 魏忠贤得到消息后,很快过来了。 「夫人,如你所料,福王连二十万两,也不肯出。」 「是黄秉石亲口回复你的?他的情绪如何?」 「他,也不是毛头小子,对着我痛骂福王无德还不至于,只是一个劲地请咱家回京后替福王圆融些个。但有意思的是,他把他亲家,啊不是,把福王的亲家,也一起带到我跟前倒苦水了。」 郑海珠道:「哦?就是福王长子德昌王的岳父?」 「对,我暗地里查过了,这个黄奇瑞,和黄秉石私交很不错。德昌王的名声,比他爹强一点儿,也与这个黄奇瑞有关。郡王府和黄府,经常做些施粥济穷的善事。这回黄奇瑞跟着黄秉石来,送上了三千两银子,让我给兄弟们买酒吃。」 郑海珠嘴角弯了弯:「这两位黄公,不但不狐假虎威、仗势欺人,难得行事也不像读书读傻了的。他们在洛阳城内城外,有多少商号?」 魏忠贤蹲在河南府,本来就是借着遴选秀女之名,行调查福王家底之实,外戚与王府文武臣僚们,也在暗访范围内。 郑夫人的问题,他对答如流:「黄秉石自命清流,没有裙带关系过来捞钱,家中只有两个妾伺候他,嫡子庶子都留在老家,正妻管着,读书考进士。黄奇瑞嘛,倒是有亲戚在城里开着商铺,卖些蜀地的锦缎和纸笺,和福王的产业,还有他那些侍卫爪牙们的产业,没有交叠。」 「蜀地?他是四川人?」 魏忠贤点头。 郑海珠把玩着茶盏盖子,若有所思。 天子朱常洛虽然已如临轩授钺般,给了她可以不虑手段、从福王这里弄来一百万银子的权力,但权力怎么用,是个艺术。 郑海珠在京师请戏班子造舆论,让魏忠贤带着福王母子的仇家方芸姑娘来洛阳,以及用读书人喜欢的方式给王府长史撸顺毛,都是给自己准备好抓手。 现在,听了魏忠贤的汇报后,郑海珠意识到,黄奇瑞这条线,也可以做做文章。 没准,还能在扳倒福王的同时,让这一支宗藩不再强占江淮盐引,让河东盐和四川盐的盐引兑换与消费,重新回到正轨。 「老魏,你先回城里,按兵不动,仍是慢吞吞地看秀女,每日只选两个,反正咱也没去叨扰州府,没花府里的银子,府尊们,乐得看戏。如果福王憋不住开始买民女了,你就这么着……」 魏忠贤将郑夫人吩咐的一二三听完了,笑道:「夫人放心,老魏从前在市井里讨生活的时候,嗓门之大,赛过朝廷三眼铳炸膛的时候。」 郑海珠叹口气:「老魏,我做事,都是先礼后兵。在山东的时候,我也是先给衍圣公府一个机会,谁晓得他们不知好歹,非要逼得我撕破脸。这回福王也是如此。老魏,你说说这些王孙贵胄,怎么肚子里头的,就不像你我这样,有地方装那么二两仁义礼智信和菩萨心肠呢?」 魏忠贤忙在面上陪着感慨,心里却觉得好笑。 得了吧姑奶奶,就你还仁义礼智信,就你还菩萨心肠,老魏觉着,你肚子里的坏水,比我还多。 …… 洛阳城,春深。 黄秉石自从将福王不肯出二十万两的意思回复给魏忠贤后,就一直惴惴不安。 先头几日,黄奇瑞还宽慰他,说 这位姓魏的公公,很干脆地就收了礼,应不至于脸一抹便成了妖怪。 黄秉石却道,朝廷如今什么情形,魏公公也不是个软柿子,自己还是要再劝劝福王。 又叮嘱黄奇石:「德昌王爱护王妃,更敬重你这位岳丈,你务必叮咛于他,若福王宣他去府里挑女娃娃做妾,他千万称病莫往。这不是你们老黄家父女心眼小、容不得郡王府进新人的事儿。」 黄奇瑞一个劲点头:「明白,明白。」 这日,黄秉石吃完早饭,去王府上值。 轿子刚转过街口,就听王府方向,传来一阵阵带着京腔的斥骂。 黄秉石下了轿子,只见看热闹的人不断围拢过来,有布衣百姓,也有城中士子富商。 王府侍卫,竟有些畏畏缩缩地不敢驱赶,原来人群里外,又有不少圆帽褐衣、赭色鞓带的东厂番子,不但不对民众们呼来喝去,反倒助推他们挤到前头去听。 福王府南门「王华门」外,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中间,魏忠贤正在享受他人生的高光时刻。 「诸位洛阳父老,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听听咱家说一说咱大明三百年来最大的贤王。呐,贤王就住在咱家身后,这座花了朝廷四十万两白银的大宅子里头。四十万两是个什么数?咱家告诉各位,紫禁城里头修三大殿,天子都只向户部请款十万两。」 人群中滚过一阵惊叹,布衣泥腿子们,想的是,甭管修哪个府哪个殿,这种以万两计的白银数字,都够洛阳城几百户普通人家十几二十年的口粮了。 头戴方巾、已经身有功名、将仕途作为人生目标的读书人们,略略一忖,则开始交头接耳,先帝点头修福王府,今上派个太监来夹枪带地意指「僭越」,朝廷这是要办福王了? 魏忠贤就像唱戏的名角儿,一嗓子「开口脆」后,先让看客们消化消化,把气氛抬一抬。 然后,他越发将腰板一挺:「言归正传,咱家身后这位贤王,住着比三大殿还贵的宅子,自然和别个王爷不一样。哎,这位要问了,咱大明,别个王爷,都在干点啥?好教诸位晓得,鲁藩的王爷,他挖煤,换了银子后给朝廷献去一些;代藩的王爷呢,他没有煤可以换银子,咋整呢,哎,他就出人,代宗的青壮,现下都在关外给咱大明百姓守国门呢;还有信王,万岁爷第五子,与太子一样,师从三朝老臣孙承宗孙公,信王他干什么了?哟,他可牛了,牛大发了,论来还在冲龄,已经能在塞外,和西边来的番邦毛子两军对峙,击杀对方悍将于马下!」 「好!身为大明的皇亲国戚,不论老少,自当为我大明出钱出力!」 「鲁王贤明,信王英勇! 东厂番子们事先安排好的「托儿」,纷纷喝起彩来。 魏忠贤笑眯眯继续道:「但咱家身后这位贤王呢,就不一样了。人家鲁王是挖煤献银子,这位贤王呢,白拿朝廷的盐引、薅户部的银子不说,还把河东和四川原本的盐商赶尽杀绝。人家代王出人去守塞外军堡,这位贤王呢,出人守着各条水道,汜水、济水、伊水、洛水再到北边黄河的各个渡口,守得死死的,干啥?还是薅银子呗,过往商船,好大一笔过税呢。人家信王初生牛犊不怕虎,敢直接跟那些雷公似的洋猴子骑兵干,咱这位贤王呢,老牛偏要吃嫩草,连未来的侄媳妇,都要去和侄儿抢一抢唷。」 人群里滚过一阵阵哄笑。 再迟钝的听者,也开始意识到,眼前这位高大威猛、唾沫星子都比寻常说书人飞得更远的锦衣公公,是在光明正大地编排讽刺福王朱常洵。 朝廷来的大官都能笑话福王,他们这些洛阳士庶,为啥不能笑一下? 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魏忠贤正要继续气吞山河,黄秉石到底怀 着守土有责的为官本分,拨开人群,来到魏忠贤跟前,拱手致礼后,温言软语地商量道:「公公,这,亲王的体面,也是国朝的体面,公公莫要这般。先回吧,福王那里,容本官再去劝劝。」 「体面?」魏忠贤嗓门更大了,「里子都不要了,还要面子呐?黄长史,你要是不信咱家说的,现在就穿过皇恩殿,去内府走一圈,看看是不是已经有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开始准备给咱贤王暖被窝了?」 黄秉石是真没想到,魏忠贤今日竟如此口无遮拦,不由也一股忿忿之气上头,厉声道:「公公,大庭广众,怎能如此污言秽语,对藩王不敬。」 魏忠贤却不恼,开腔依然口齿利索:「咱家身负皇恩,吃的是万岁爷和大明朝廷赏的一口饭,对不把朝廷规矩放在眼里的人,就算堂堂亲王,也不会客气。太子乃国本,太子选妃乃国朝大事,祖宗规矩,选秀女时,十三至十六岁的闺中女子,不得出嫁为妻为妾,不得出契为仆,不得卖身为奴,就连王府乐坊,也不得招为学徒。可福王他是怎么做的?咱家还在洛阳城选人呢,他就往王府抬人了。呵呵,咱家骂得脏,有他这位贤王干的事儿脏么?」 「你,这……」黄秉石一时语噎。 「得嘞,咱家帮朝廷痛痛快快骂一顿,气儿也顺了些,继续回去,给秀女们教习宫里规矩去了。」 「公公别走哇,公公再说一段儿。」围观的百姓中,有人起哄。 「不说啦,走喽。」 「公公别怕,公公是京师来人,福王不敢对你动手。」 「唷,这位公子,你这话可未必,咱家看这位贤王,除了出关打***,这天下呀,就没啥事儿是他不敢做的。」 人们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哄笑,哄笑之余,不忘向黄秉石投去鄙夷的目光。 尤其是一些头戴方巾、一看就是已有功名的文士,那目光的意思好像在说:你还不如一个阉人明理又有血性。 魏忠贤刚神气活现地走出去十来步,王华门两侧忽然包抄过来几十个提抢执刀的王府卫士。 领头的快步上前,拦在魏忠贤跟前:「请公公移步府内,王爷有话要问。」 魏忠贤「哧」了一声:「要是咱家,不去呢?」 「那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侍卫长的手刚刚伸出来,黄秉石就慌忙上前,拼尽一个文士的气力架住对方,呵斥道:「不得对公公无礼。」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也呼啦啦围过来几十个东厂番子。 「仓啷啷……」 两边都亮了白刃,一副剑拔弩张之态。 片刻前还津津有味看戏的洛阳士庶们,登时惊呼阵阵,你推我搡地往旁边躲闪,作鸟兽散,生怕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先头那几个「托儿」,不忘一边跑一边喊:「要反啦,要反啦,王府袭杀朝廷命官啦。」 黄秉石听了这几句喊,越发心惊,瞪着王府侍卫长道:「你个蠢货,你听见百姓在喊什么了没有?不想过几日就被锦衣卫拿去京中的话,现在就让侍卫们退回值守之地去!」 侍卫长到底是武职,他深知自己不像黄秉石这个文臣,可以直接与朝廷对话,所以他们武人被拉出来顶罪的可能性更大。 「那,殿下那边……」 「本官此刻就是要去见殿下。」 侍卫长眼中的杀气略褪,又看了魏忠贤一眼,终究决定听黄秉石的。 他抬手示意,众侍卫依令收回兵刃。 魏忠贤向黄秉石拱拱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带着番子们扬长而去。 王府西边,半里外的福泉寺,佛塔之上,郑海珠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人道:「还 好,黄长史是知晓轻重的。」 回应她的,是沉默。 郑海珠侧过头,打量黄奇瑞。 她其实并不知道,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十几年后,当李自成的队伍接近洛阳时,黄奇瑞作为福王朱常洵的亲家,曾力劝福王拿出府中资财,犒赏明军,并招募青壮,力保洛阳。但福王拒绝了,最后洛阳城破,福王与两百余位洛阳官员、大地主,被闯军斩首于城门下。 郑海珠只是在听了魏忠贤的调研、并且暗中亲自拜访黄奇瑞后,进一步判断,这位外戚的心思,是有希望被拿捏的。 否则,他今日,不会准时出现在寺中,与自己一同观看福王府前的大戏。 「黄公,黄公……」郑海珠轻唤了几声,然后语调平静道,「万岁爷和朝廷的意思,公今日,看清楚了吧?」 黄奇瑞始终面向福王府的身形,微微动了动。 「郑寺卿,若黄某依你们所言的行事,史书会怎么写黄某?」黄奇瑞轻叹一声,开口问道。 「不会写你,」郑海珠淡淡道,「只会写,德昌王在今岁,成为第二代福王。」 黄奇瑞闻言,嘴角忽然撇了撇,似乎也觉得自己想多了,有点可笑。 郑海珠盯着他:「黄公平时,也做买卖,目下应该已经算清楚了,这桩生意,其实你稳赚不赔。不过,你再想想,不着急。」 郑海珠转身要走,黄奇瑞咬了咬牙,终于向妇人拱手道:「黄某,计议已定,听寺卿与朝廷的吩咐。黄某但求一事。」 「你说。」 「黄秉石,他,他是个好官,应该辅佐德昌王。」 郑海珠道:「他是个好官,你也是个好人。我明白你所求了,我答应你,黄长史,一定还会是福王府的黄长史。」 免费阅读. 445章 绝世名伶 “殿下,黄指挥使求见。” “让他进来。” 福王府深处,朱常洵仍是将肥胖的身体仰靠在榻上,慵懒如猪,看向黄奇瑞的目光却充满了参研的意味。 “亲家今日来,不会是替你闺女向孤告状的吧?是不是德昌王,把孤前日送去的两个美人宠上了天?” 黄奇瑞一副和气阿家翁的老好人模样,仿佛半月前被朱常洵当面羞辱奚落的事,从未发生过。 “哎,殿下放心,下官旁的本事没有,还是自负教女有方的。德昌王妃她,不至于像市井妇人那般气量偏狭。” 朱常洵挥手示意亲家坐,一面闲闲问道:“那你来见孤,何事?若又像黄秉石那个老古板,搞什么劝谏的一套,你可别怪我这就撵你出去。” 黄奇瑞笑得眼角的皱纹跟菊花瓣似的,殷殷道:“下官与黄长史,的确是耗子胆了,殿下先头,训斥得对。目下瞧来,那姓魏的阉官儿,也就嘴皮子翻一翻撒撒气。” 朱常洵冷笑:“不然呢,他还能怎地?是他姓朱,还是本王姓朱呀?说起这个就来气,黄秉石那天居然拦着孤的校尉。孤就是要将那魏忠贤逮进来打一顿。咱们前朝多少藩王,在藩地连巡抚和总兵都能打,孤教训一个太监,莫非还能给按上什么悖逆之罪?” 黄奇瑞作出为老友开脱之色:“魏忠贤,毕竟算钦差、天使,黄长史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唷,不说这档子糟心事了,下官今日,为殿下送了两个妙人儿来。” 言罢,黄奇瑞转头对门外喊了一声。 只见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莲步轻移,款款进屋。 朱常洵一看就来了精神,眯眼将佳人的面貌身姿打量一番,指着黄奇瑞笑道:“亲家,你倒还晓得,替你女婿,给孤还礼呐?” 黄奇瑞故作神秘:“这两个小丫头,拿得出手的,可不光是这八九分上乘姿色。唱曲儿,更是堪比天籁。” “这就唱一段给孤听听。” 黄奇瑞一个眼神,少女中穿浅绿裙子的那个,便朱唇轻启,咿咿呀呀地唱起来:“早离了尘凡浊世。空回首骇弩危机。伴浮鸥溪头沙嘴。学冥鸿寻双逐对。我呀。从今后车儿马儿。好一回辞伊谢伊。呀。趁风帆海天无际。” 这般低吟浅唱,声腔婉转,一口软糯的苏州官话融了十分戏韵,直把朱常洵听得骨头都酥了。 少女唱罢,朱常洵喜得击掌叫好,对黄奇瑞道:“这唱的,可是昆腔呐。两个都会唱?” 黄奇瑞点头。 朱常洵不吝夸奖:“看不出来啊亲家,你一个蜀地秀才,能寻到这等江南绝色。” 黄奇瑞此刻见了朱常洵口水都要流下来的丑态,才相信,郑海珠不是诓他。 郑海珠那天告诉黄奇瑞,京师至今还流传着太祖爷的一句话:四书五经好比五谷杂粮,家家都能有,昆腔却像是山珍海味,富贵人家不可无。 天家贵胄们,尤其朱常洵这样打小被皇帝宠着的,在紫禁城时没少听昆腔。但当时为了福王尽快就国,朝堂上下闹得乱哄哄,郑贵妃和儿子被东林群臣骂得狗血淋头,母子俩拿到巨额钱财就先消停些个,哪里还敢堂而皇之地去江南搜罗戏班子到洛阳。 今日忽然得了两个如花似玉又擅昆腔的美人,朱常洵自是乐得合不拢嘴。 黄奇瑞讨好地解释:“下官家中,做些蜀锦买卖,也贩去江南,一来二去,结识了些吴地文士,买到这等上品的伶人。” 朱常洵爽快道:“你既有此门道,就为孤多觅些好的来。” 黄奇瑞连连点头,笑道:“殿下,这俩只是开胃菜,下官在南直隶的友人,还物色了一位模样更好的,据说唱起来,那更是叫人如闻仙乐耳暂明。正在坐船来洛阳的路上。” 如此,朱常洵如猫爪挠心地等了七八日,黄奇瑞才又来王府。 “人呢?还没到洛阳么?”朱常洵见黄奇瑞一个人来的,不免失落。 黄奇瑞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样儿:“不怕殿下笑话,下官这一把岁数,还头一回被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拿捏了。也不晓得中间人怎么传的,那姑娘以为是来洛阳设帐收徒呢,结果昨日听说是来伺候殿下,就……” 朱常洵脸上的肥肉一抖:“怎么,伺候堂堂大明亲王,她反倒不乐意?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黄奇瑞继续钓鱼:“她哪会不乐意,只是,到底是在南直隶那边,被一群文人雅士们宠惯了的,气性大,不肯就这么丫鬟似地跟着下官过来。她说,请殿下屈尊去她寓居的雅庐,先听她给殿下唱一曲,若殿下不觉着污了耳朵,便以王府乐舞生首席的礼仪,聘她入府。” 朱常洵嗤道:“这是个嫦娥吗?下凡还委屈她了?” 但口气浑不是震怒的意味,倒带了几分打趣的嗔意。 黄奇瑞拿捏着火候,又添了把柴:“还真是个嫦娥,下官亲眼见了,啧啧,才晓得,先头送来给殿下的两个娃娃,也就是蒲柳之姿。哎呀,那嫦娥的眼波这么一扫,嘴巴再这么一撅,把那张玉琢似的面孔一板,我就只想着,什么都答应她。” 朱常洵指着他笑道:“都是要有外孙的人了,如此把持不住。成,你去与她说,也准备一出《浣纱记》。明日待孤午睡起来,你就引着孤,去她住的地方。孤把这嫦娥,从月亮上,接下来。” 翌日,未申之交,朱常洵由两个校尉、十个军士护着,随黄奇瑞出府。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黄奇瑞的几个家丁,就抬着两只大箱子,来到王府。 “这是南直隶伶人的戏服头面,殿下和我家老爷吩咐我们先送过来。” 王府管事识得领头的家丁,倒还客气地问:“殿下和你家老爷,是还在听戏?” “嗯,那边置办了酒席,一时半会回不了府呢。” 王府管事俯身要打开箱子,黄奇瑞的家丁头子也不阻拦,只提醒道:“爷小心些,咱家老爷吩咐说,这些红伶的头面,啥点翠啥镶金的,坏了一个都得送回南直隶去修补,麻烦着哩。” “省得,省得。” 管事干脆蹲下来,轻轻抬起箱子盖,看清里头堆珠叠翠的三四顶头面。 又去看了另一个箱子,里头是码得齐整的刺绣戏服。 管事喊来一个婢女:“你带他们进府,把箱子放在乐院里。” 黄家的家丁头子陪个笑脸道:“还要劳烦爷给咱弄几块点心吃,咱得守着这箱子,等咱家老爷陪着殿下和红伶回来了,请那位姑奶奶验看了,才成。” 管事点头:“小事,左右院里的乐师也要开饭,你们一起吃。” 446章 收网 黄秉石像往常一样,在申初时分下了值,步出王府衙署。 春风沉醉,正是洛阳城最舒服的季节。 黄秉石没有坐轿子,只将换下来的官袍放进箧箱,让一个贴身小厮背着,主仆二人漫步回宅。 刚经过供奉老子的玄元殿,迎面走来一个锦袍官人。 “唷,还好,给咱家迎着了,”魏忠贤上前冲黄秉石打个拱,笑吟吟指着身后跟着的轿子,“走,黄长史,去见京师来的大人物。” 黄秉石虽从头至尾都没和魏忠贤撕破过脸,甚至那日还在王府前为了息事宁人,回护过这太监,此际却也不能糊里糊涂地就跟着走,遂面露疑色道:“敢问公公说的大人物,是……哪位?” 魏忠贤神色松弛里带着一丝儿揶揄:“送你画的郑寺卿呀。怎么,我老魏有名有姓儿有出处,又不是山贼马匪,这光天化日地恭迎你黄长史,去见朝廷四品命官,你怕个甚?” “郑寺卿,她来洛阳,是公干?她要见我,又有何意?” “我哪儿知道啊,”魏忠贤一咧嘴,又将音量放低了些,“我也不敢问,但看她对你颇为赏识,礼待有加,一准儿是好事。” 黄秉石看看周遭,自己经常光顾的几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伙计进进出出地,目光带着好奇投过来,其中两个还冲他躬身作揖。 魏忠贤瞥了几眼,笑道:“你瞧,你的地盘儿,都识得你黄长史呐,眼巴巴看着咱家来请你的。” 黄秉石也觉得自己似乎多虑了,魏忠贤若有什么歹意,不必这般费劲作出磊落之态。 继而,黄秉石又生出隐隐的兴奋。 莫非那位郑夫人真的相中他的才干了?若能提调他去国务寺做京官,好教他离开荒唐无道的福王,那可真是谢天谢地。 黄秉石于是爽快地随魏忠贤上了轿子。 一路上,魏忠贤和颜悦色,又谈兴甚浓,问了些附近的山水名胜。 待停了轿,黄秉石下来一瞧,疑云又起。 怎的不是洛城驿馆?朝廷命官出外差,哪有不住官驿白吃白喝的? 再细打量,竟是个深宅大院的后门。 魏忠贤仍是一副弥勒笑,出语却已带玄机的意味:“郑寺卿在里头,福王殿下,也在里头。” …… 郑海珠站在假山上亭子的阴影里,看着夕阳的光辉笼住那十来个被缚住的囚徒。 朝廷规矩,跟随亲王就藩的侍卫,也是从天子亲卫中选的。福王来洛阳,警卫力量是比照他亲叔叔潞王配备的,一千六百卫士,平日里跟随他出巡的,照理不应是花拳绣腿的底子。 但毕竟已就藩九年,洛阳城又远离边塞,作威作福的朱常洵从未遇到过险境,这些跟着他的亲卫,武力衰退,只剩了鱼肉百姓的牛皮本事,今日和早有准备的东厂番子一过招,后者都不用增援,人数对等之下,就制服了王府侍卫。 方芸走过这些刚经历过打斗的或胜或败的男子们,登上亭子。 “夫人,奴家没有出重手,只是抓破了他的脸。” 郑海珠的目光移到不远处那扇被踹得砰砰作响的雕花门上,听着门内传出的福王的咆哮,轻笑一声,对方芸道:“看这动静,他也没什么事,足够有气力,被送到凤阳守着那些土堆。” 方芸垂眸不语。 郑海珠回转身来,看着她:“我知道你很想把这肥猪王爷打个七窍流血,但有一说一,令尊殁于诏狱时,这头肥猪,在洛阳花天酒地,的确什么都不晓得。真正的凶手,是当时朝廷迫害仗义执言者、以暴虐手段阻塞言路的规矩,被张太监那种毫无人性的鹰犬用来杀人。” 方芸喃喃:“我明白,何况,夫人已经助我手刃那张太监,我怎可有负夫人的信任。夫人放心,后头便是到得御前,我也只说夫人让我说的供词。” 郑海珠点头:“你真是块好料子,等朝廷处置了福王,你要跟着我做护卫,或者去我商号里谋个营生,想好了尽管开口。” “我想去夫人在崇明的郑字营,从军。” “那更好,苏松一带本来就是你老家。” 二人正说着,魏忠贤的一个亲信小跟班急匆匆跑进院子,上到亭子里。 “夫人,魏公公把黄长史带来了,在后头的小花厅,姑娘们的绣楼西头那间。” 郑海珠交待番子们看好场子,和方芸穿过耳廊,来到目的地。 “黄长史,这是郑寺卿。”魏忠贤一面示意围着黄秉石的东厂番子退开,一面笑容可掬地引见道。 黄秉石方才一进到这里,就听到前院传来朱常洛大喊开门的怒吼,大惊失色之下,质问魏忠贤,对方却摆出“你老实待着”的态度。 此际,见到郑海珠本尊,黄秉石哪还顾及什么官场礼仪,瞪着眼睛肃然问道:“你们,为何禁锢福王殿下。朝,朝廷意欲何为?” 郑海珠虽品级比黄秉石高,仍是谦和地对他拱拱手,语调和缓道:“朝廷没想做什么,是福王做得太出格。此处,乃魏公公遴选、教导秀女的教习所,这位霍姑娘,是来纠正秀女们的口音的,莫要进宫后,连说话都让太子听起来费劲。没想到,福王带人寻到此处,行止不端,霍姑娘阻拦,竟遭非礼。” 魏忠贤瞥了一眼方芸乱蓬蓬的发髻,接过话头道:“哎呦,咱家这只护着雏儿们的老母鸡,就离窝了片刻,险些酿成大祸。黄长史,你说说你们这福王,他怎地,和关外那些劫掠妇人的北蛮东夷鞑子似的,哪有半点国朝亲王的样子。” 黄秉石脑袋嗡地一声。 怎么可能? 福王确实就是个混账王爷,也确实对魏忠贤很恼火,但他没必要、也没胆子,染指太子的秀女。 一定是魏忠贤设的套儿。不,是眼前这位郑寺卿设的套儿。 国务寺的堂官,又不是巡按御史,她亲自下场,一定不是出于“讪王卖直、以弹劾求名节”的目的。 是天子直接让她办的差? 黄秉石凭着为官的基本素养所带来的分析能力,作出推测,但他自诩忠诚与坦荡,又无法将自己的另一番愠怒压下去。 “郑夫人,你们,是如何将殿下诓来此处的?” 郑海珠盯着黄秉石的眼睛:“黄长史,我进到这里时,福王已经在了。” 黄秉石摇头:“福王不会如此妄为。” “黄长史,你可能并不清楚,福王的胆子,其实很大,大到绝不仅限于在这个院子里胡闹一番。” “什么意思?” 郑海珠走到花厅中央的椅子上坐下,也示意黄秉石去坐。 “黄长史且饮一杯茶,等得半个时辰,自然晓得了。” 黄秉石无法,只能带着一副焦躁里掺了更深疑惧之色的愁容,不吭声地坐在下首。 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散了,暮色四合之际,前院又传来新的动静。 黄秉石比郑海珠和魏忠贤反应还大,噌地站了起来,待看清来人的面貌时,却讶异得怔住了。 黄奇瑞?! 而且把他平时并不穿的五品赐服官袍、乌纱官帽,也穿戴得整整齐齐。 “黄兄,你,你怎么……” 黄奇瑞意味深长地看了黄秉石一眼,便冲着郑海珠与魏忠贤,一字一顿道:“下官已奉德昌王之命,带郡王府三百侍卫,襄助东厂番役,入福王府搜查出十二冕旒一顶,五爪龙袍一领。” 郑海珠片刻还平静的面容,终于变得凝重起来。 “福王府围起来了么?报过河南府了么?” “围起来了。因已过申时,下官直接去了府尊宅中报讯后,才赶来此处。府尊说,他即刻调标营待命,以免王府六百校尉和一千军士有异动。” “魏公公,你现在与黄指挥使赶回福王府,你与河南府,将兹事体大的道理说清楚,也告诉他,我在洛阳,随后就去与他商量此事。” “哎,好,这就去。” 魏忠贤和黄奇瑞走了以后,郑海珠对僵立原地的黄秉石道:“走,现在,我们去问问福王。” 447章 你何苦为个昏王赔上仕途 门开处,映入朱常洵眼帘的,是火把映照下的两张脸,一男一女,一个熟悉,一个陌生。 “黄秉石,你怎么才来?歹人要谋害孤!黄奇瑞那个老畜牲呢?是他把本王诓到此处的。你这妇人,又……是谁?” 朱常洵盛怒之下连珠炮似的诘问,在他辨清郑海珠胸前那块云雁补子时,气急败坏的口吻里,掺入了疑惑。 郑海珠是头回和这位引发了国本之争的万历皇帝好大儿照面。 对他的第一印象,胖得男默女泪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气质蠢得比较明显。 衔着金钥匙出生,不事稼穑,不营工商,不披挂御敌,不体察民生,甚至连脑子都不用动,就可以得到倾国的宠爱和财富,于是便形成了这种典型的废柴二代的蠢相。 人类的脑回路,在这样的二代头上发育着,主要用于对山珍海味、金石琳琅、美色玉体产生反应,能欣赏昆腔,能认出云雁补子的官服,大概已算是朱常洵比较高级的智力活动了。 “福王,”郑海珠冷冷道,“本官姓郑,国务寺卿,公差途径洛阳,参与处置福王非礼秀女教习、私藏龙袍冕旒的悖逆行径。” 朱常洵一愣,旋即一甩蟒袍的袖子:“你这鸟官在胡说八道什么?刚才要谋害孤的那个妇人,是秀女教习?她不是个戏子么?是黄奇瑞今日把孤诓来见这戏子的。姓黄的那老东西呢?哎,你刚还说啥?龙袍?冕旒?孤私藏?呵,呵呵呵,你莫不也是唱戏的吧?哎,你没胡子,也没喉结,真是个妇人?你怎么穿上这官服的?我大明的皇帝和群臣,是失心疯了么给你官做……” “殿下,慎言,慎言呐。”黄秉石越听越急,不得不大声打断自己的主上。 片刻前旁观郑海珠吩咐魏忠贤如何与河南府打交道,此际看着满院的东厂番子,又听朱常洵说起是亲家黄奇瑞把他骗来的,黄秉石已不再怀疑,这一次就是天子的旨意,要收拾福王。 偏这位祖宗,还以为是先帝爷在的时候,仍摆出嚣张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架势。 郑海珠没有去回应朱常洵的谩骂,而是面无表情地示意两个番子,又把门锁上了,任朱常洵继续在屋中怒吼。 黄秉石撵着郑海住的步子,走到月光下的水榭边,先深深地作了个揖,方开口道:“郑夫人,下官明白朝廷筹集军饷的难处,但,若今日对福王,竟如当初建文帝对湘王一般,诬以伪证,青史会如何写天子?会如何写夫人?下官恳请郑寺卿上达天听,另作计议。” 郑海珠转过身,直视着黄秉石,没有讥诮,没有轻慢。 “黄长史,你以当年湘王比附今日的福王,太折辱湘王了。湘王是贤王,福王是吗?朝廷不是没有给过福王机会做个贤王,而且给过两次,他愿意做吗?黄公,青史在我眼里,有点份量,但没那么重。后世的青史,给不了咱大明现下就要的百万军饷,我何必去管那些轻飘飘的纸上,会写下什么字句?黄公,人死如灯灭,后代们怎么评价功过是非,随便。我们自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黄秉石看一眼禁锢福王的屋子,沉声道:“罗织构陷,还能说问心无愧?” 郑海珠暗暗叹气,这些个读书读傻了的孔门弟子,看似有原则,其实判断是非的格局很窄。 他们也不想想,和贪婪无底线地吸取民脂民膏相比,做局请君入瓮、达到削夺封号的目的,就算是一种恶,也是以小恶止大恶。 只听黄秉石又道:“郑寺卿,王府里搜出龙袍冕旒,是否也是尊驾诱导黄奇瑞做的?只因他能便宜地出入王府?” 郑海珠不置可否:“黄公你很有头脑。但,福王府的乐院里搜出僭越之物,也是真的。” “咳,”黄秉石仍在自己的思路里据理力争,“朝廷真要钱,就请郑贵妃,或者卢太监,再来和福王说说嘛,或者,或者直接减去福王的食邑。” 郑海珠正色道:“黄公,我不知道你们考进士的时候,写八股应该有些什么章法。我只晓得,朝廷动藩王,得‘师出有名’。福王之举,和谋反也就一步之遥了,依律,贬为庶人,送往凤阳,也已是他的造化了。德昌王府举告、协查有功,又自请交还淮盐盐引岁入、河南府水道过税,并清退山东食邑四千顷,解送户部白银六十万两。难得子不肖父,德智齐备,德昌王袭位福王,必成贤王,堪为诸藩表率。” 黄秉石听到后半段,如闻惊雷,终于被炸得醒彻底了。 怪不得,黄奇瑞这个德昌王的岳父,被朝廷说动了,披挂上阵,成为前驱。 也是,盐引商税,每年起码三十万两,山东的田赋,就算八钱到一两银子一亩,每年也有四十万两,而且今岁马上就要收了。再加上献出去的现银,刮一次朱常洵的家底,用一百三十万两来换一个不除藩、德昌王上位的结果,还堵了中外汹汹物议,其他藩王还能傻到跳出来要清君侧? 郑海珠借着灯光,见黄秉石面色复杂,和缓了口吻道:“黄公可是想明白了?” 黄秉石没有再要喋喋不休的意思,只垂袖而立,默然不语。 郑海珠继续温言道:“黄公是才臣,更是贤臣,何苦将前程,赔给昏聩之人?贤臣,就该去辅佐未来的贤王,也是给研习制艺、备考春闱的子侄们着想,你说是不是?” 黄秉石已稍稍平静,咂摸咂摸郑海珠话里的深意,不由抬起双眼,投来探寻的目光。 郑海珠很明确地点点头:“魏公公为你说过话,我信他,赠你《寒梅傲雪图》,以表敬意。此番,另一位黄公更是直言不讳地举荐你,辅佐继任的福王,我也信他,但,为官毕竟与品画大不同,我还是要亲耳听听你的意思。” 黄秉石在这短短一个多时辰里,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心理防线虽垮而不塌,思路却终究开始被更强势者牵着走。 和残暴愚蠢的福王不同,真正的强者,对他释放出的半是压制半是认可、半是引导半是威胁的信号,更令他这样对仕途仍大有期许的帝国官僚,为之心动。 月光下,黄秉石好像泄了气,却又像提了气,轻声提出自己的恳求:“黄某,真的不信,福王会私藏龙袍冕旒。” 郑海珠淡淡地笑笑:“你们主仆一场,总还有几分情谊,不信就不信吧,不信就放在肚子里。黄公对河南府,说出自己亲眼见到的事,即可。” 黄秉石怎么会听不懂。 他又垂下眼皮:“下官,在此处,见到了福王,和秀女的教习嬷嬷。” 郑海珠轻叹一声:“福王若平日里肯听长史的谏言,修身为德,何至于此。黄长史,走吧,咱们去见河南府。” 448章 先分一部分 这个夜晚,黄奇瑞在魏忠贤的陪伴下,轻车熟路地引领河洛的一众官员,进到福王府的乐院,展示了那件实际上被垫在昆曲戏服下夹带进府的龙袍,并一顶十二冕旒。 河南巡抚和洛阳知府,面儿上神色凝重,实际心里不知道多乐呵。 谢天谢地谢太祖爷,朝廷总算是来收拾这位昏王了。 待郑海珠领着被洗过脑的黄秉石,也来打过照面,话里有话地提点过后,两府更是不再有顾虑,连夜写了奏报,往京师发去,静候佳音。 福王朱常洵,虽然被他那位有几分忠耿但不算多的属官黄秉石,比附为湘王,可实际上,他哪有当年湘王的血性,会为了自证清白而披上铠甲、骑马冲入烈火自焚。 他在被软禁的一个月里,舍不得少吃一顿饭,以至于在见到带着圣旨前来的礼部和宗人府官员时,又很有气力地哭一番亲爹万历和亲妈郑贵妃,骂一通奸佞小人离间自己与今上的手足之情,最终被塞进黄河上的官船,运往凤阳。 礼部与宗人府办完了德昌王朱由崧袭爵第二代福王的大事,太太平平地回京去也。 户部河南清吏司主事,欢天喜地登场了。 “你们毕尚书的意思,京里来的公文,都说清楚了吧?”郑海珠问那主事。 主事晓得顶头上司毕自严与这位郑寺卿相善,遂恭敬道:“下官仔细阅看了,部里交代过了,江淮、四川的盐引各归其位。所幸今岁的盐引还未发,两地正好放出公告,招徕商贾。” 郑海珠点头:“废王爪牙们经营的那些盐店,不能再兴风作浪了,河东的盐引也能回到正途。不过,我半月前就给你们毕尚书去信,恳请他趁此机会,将转运使司的规矩改了。” “呃,怎么改?下官求闻其详。” 郑海珠直言道:“弘治爷的时候,户部尚书叶淇是两淮人士,为了他那些老乡商贾们的便利,规定盐商可以用银子换盐引,而不必像从前那样,必须将南方的粮食运到北边后,才能换到盐引。我就是与毕尚书说,这个规矩不行,得改回去。” 户部主事有点懵:“纳银换引,为何比输粮换引,弊大于利?朝廷拿了银子,一样也可以买了粮食运到北边呀?” “不,很不一样。盐引开中制,本意就是发动民间商贾的力量,将南方的粮食往北边军镇运。因为运到边关的粮食重量,直接和能换到的盐引数量挂钩,所以商人们不仅运得快,而且想尽办法减少转运中的损耗。这种心思琢磨到了极致,就变成,商人自己招募农人,在边关附近屯田。这种商屯,比我大明的军屯,亩产粮食可高多了。你想想,若在本镇交了银子就能得到盐引的话,情形会变得如何?” “啊,下官明白了。” 那户部主事只是阅历不够,脑子却是灵光的,听郑海珠这么一说,立时醒悟过来。 商人都是追逐利润与省力并存的,他们能在南边用白银,直接换取盐引,何苦再去经营靠近边关的商屯? 商屯废弛,运输粮食这个活儿,又倒退回由拿了盐商银子的转运司去干,难怪宣大、冀镇、辽东等地的粮价,又高了,在春天的青黄不接时,甚至达到了四五两银子一石,边军的月饷就算按时足额发放,也很难吃饱了。 “夫人放心,下官任职河南清隶司,一定盯着部里的新规矩,河东盐引此回若能以输粮至九边来换,下官即刻昭告河洛。” 又过了几日,袭爵后的第二代福王朱由崧,在岳父黄奇瑞的主持下,老老实实地把六十万两白银,交给户部河南清隶司点齐签收。 有意思的是,魏忠贤让手下的亲信内侍们,将河南秀女护送去北京,自己则利用这一个多月,仍以半个钦差太监的身份,去河南府周围的几个府,溜达了一圈。 封地在开封的周王,封地在彰德的赵王,封地在卫辉的潞王,早已得知洛阳这边朱常洵翻船的消息,见朝廷的大珰亲自登门,再一听,胃口也不大,不过是每家化缘十万两银子。 显然和天子要报当年争国本之仇而收拾福王的架势,完全不同,那还犹豫个啥。 魏忠贤于是兜了三十万两银子回来,交给户部河南清隶司二十万两。 清隶司主事,已然喜得合不拢嘴,今岁的考功,他定是排在户部各地清隶司的头一号了。 “郑夫人,苍蝇腿儿也是肉啊,你说是不?” 郑海珠笑道:“哪里是苍蝇腿,骆驼腿吧。二十万两,能从四川买十五万石粮食了。” 笑完了,便是问户部要钱。 户部主事已得京师传令,留下二十万两,由国务寺卿运筹,其余解送到京城。 这本是郑海珠此行河南前,就与天子朱常洛、司礼监掌印曹化淳说定的。 因估摸着将这好大一出戏唱完,怎么也得七月在望了,正好没多久便是秋收。朱常洛已充分信任郑海珠这个商贾出身的近臣,对于开源节流有足够的能力,便口谕放给她一部分银子。 郑海珠于是分出十万两,找来此番演技优秀的黄奇瑞,让他趁着七八月正是粮价最低的时候,张罗几万石粮食,一路运到宣大,交给总督孙承宗,先给朝廷存着,给他的回报,除了稍稍吃一吃差价外,再许诺一些四川的盐引,等于给他在老家的生意,又拓宽了一路。 黄奇瑞欣欣然接了这个活。 河南北边就是山西,运粮去宣大的路不算难走,自己有利可图,还能在心照不宣中分润给郑寺卿,这天子身边红人的交情,也就攀稳了。 剩下的十万两,郑海珠问河南府讨了标营的军士们护送,走山西至蓟镇,在蓟镇总兵杜松的见证下,花五万两,换成边军的冬衣。 当然,这些冬衣,都是从崇明直接走船到山海关杜松的私港的。 杜松把账一算,乐呵呵对郑海珠道:“可以啊,这棉花里子,鼓鼓囊囊的,一看就不是当年李国舅填上稻草弄到边镇、能冻死兵娃子的破烂玩意儿。” 言下之意,饶是如此,老夫还能吃到一万两银子,寺卿家里的产业,出的袄子真好,寺卿想来也把分润的大头孝敬我老杜了,办事真是漂亮。 最后的五万两,郑海珠解送到了大宁镇,交给黄尊素和马祥麟。 “你们继续募兵,买马,明账我都会报给京师,我一个子儿都没贪,”郑海珠对二人道,“这还只是一小部分,明年要打的大仗,才费银子。” 449章 卖给俄商的新商品和炸鞑子的新火器 安全地把五万两银子送到大宁镇后,郑海珠留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大宁考察三桩事。 头一桩,是醋。 “这个,是用番薯酿的?” 大宁城西的酿造坊中,郑海珠尝了一口勺子里的醋,惊喜地问朱廷华。 朱廷华读出了上官眼中的赞许,松了一口气。 这位自小生长在代郡的宗室子弟,儿时家境尚可时,吃的都是大同城里数一数二的米醋。 山西老醋,蒸、酵、熏、淋、陈几个步骤已经不是什么秘方,但要口味醇厚,原料要么是高粱,要么是黄黏米。 去岁,郑海珠把朱廷华从满桂的队伍里带到大宁府城,让他从一个炮兵组长换到更适合的研发岗位时,给他的命令却是,不能动用保障行军打仗的粮米,而要用已经在塞外苦寒之地引种成功的番薯来酿醋。 酿醋的原理,在发酵的环节,用什么粮食,都差不多,但朱廷华发现,原本令米醋更香的“熏制”工艺,却令番薯醋的成品散发出苦味。 他只得舍弃这一步,得到的番薯醋虽然不那么涩口了,在他尝来,却又淡又甜。 郑海珠看出朱廷华表情里的深意,勉励道:“真的很好,朱先生,我不诓你,这样的醋,罗刹人会喜欢的。” “呃,是何道理呢?醋,不应该和酒一样,越是醇郁浓香,才越好么?” 郑海珠笑着又舀了一勺甘薯醋,走到门边,对着阳光,欣赏被映得更像玛瑙的红色液体。 她对朱廷华解释道:“我上回来塞外,所带的大明特产里,除了茶叶丝布和瓷器,还有山西陈醋和我们苏松一带的浙醋。我发现,罗刹使者喜欢红茶胜于绿茶,因为他们需要红茶的浓厚来给肉类解腻。但对醋,他们却更喜欢淡而甜的,因为,要蘸面包吃。” “面包?”朱廷华头一次听到这种食物的名字。 “对,面包,用小麦发酵的一种干粮,比我们的馍松软。那些罗刹人,将橄榄油滴进浙醋里,吃得赞不绝口。但浙醋,用苏杭的米粮来酿,又要像红茶那样,经几千里才能运到察罕浩特,成本太高,罗刹人嫌贵,我们呢,也赚不了几个钱。不如就地取材,用这里越种越多的番薯来酿醋,和浙醋的口味很像,每升的毛利,更多。” 朱廷华明白了,解惑之余,心间才充盈了真正的成就感。 他在大同,领受的是贫穷、折辱、陷害,与随之而来的身体残疾,只有来到塞外这座军事重镇后,他才觉得,做人的尊严又回来了。 虽然,他暗生情愫的那位异族女将领,荷卓,对他似乎并没什么缱绻之意,但被重新安置到大宁城中后,朱廷华在操持匠心的忙碌中,竟也渐渐淡忘了佳人,他后来细忖,应是并没有真的爱意深种之故。 此刻,得了真挚的认可,朱廷华变得更积极起来。 “郑夫人,番薯还能酿酒的。只是,番薯酒与高粱酒比,不太好喝,有点涩。” 郑海珠饶有兴致问道:“那,这番薯酒辣不辣?我的意思是,它喝下去,烧吗?” 朱廷华点头:“烧,胃里像裹了团火似的。” “那就成,罗刹人也会喜欢,”郑海珠胸有成竹道,“他们那地方,更北,更冷,就是要这种烧刀子一样的酒,才能给他们暖和的幻觉,他们会买账的。你也酿起来吧,若人手不够,我请黄老爷再给你找一些百姓来。我还会与黄老爷说,大宁镇,除了新设一个金融司,管着你山西老乡常公子的票号外,还要新设一个商贸司,分设茶、马、丝布、酒醋等局,你自然是酒醋局的主事。” 朱廷华更欢喜了,大胆地问道:“那,草民能有官职?” 朱廷华哪会意识到,这是国有轻工业的雏形,他首先想的,总还是绕不出求一件胸前有补子的官袍。 郑海珠认真道:“那当然,就像工部下辖的兵仗局,主事也有品级。” 给朱廷华打完鸡血,郑海珠又换了个场子,由马祥麟带着,去检验宋应星造手榴弹的成果。 宋应星,看起来比朱廷华更意气昂扬。 “夫人,这鲸鱼油,真是好东西哇,塞北隆冬,呵气成冰,这油也不会冻,用烧碱,就能再精炼。” “嗯,红毛的玩意,贵得还是挺有道理的。那,我上回离开之前,担心的强水油像摔炮一样,一碰就炸,你试出来了么?” 宋应星略现心有余悸之色:“多亏夫人提醒,我带着火药匠,依着徐翰林的《造强水法》,造出强水后,与精炼油混合,试了几滴在陶片上,用长杆子挑着石块砸下去,头两次无事,第三回时,那陶片忽然像瓷雷一样,被炸得粉碎。” “那,怎么解决的,是用我说的土灰混合进去吗?” “回夫人的话,用谷糠或者烂棉花絮子,”宋应星从工匠手里拿过一个空心铁球,演示道,“将强水油浸过的谷糠或者棉絮,再加一点点火硝粉,填在铁球下头,上面压实黄土,但中间留个孔,插上盐麸木杆子,我们试了,扔几次,它都不会炸,除非,把盐麸木杆子点了,再扔出去。” 说着,宋应星亲自去捡了两个“手榴弹”,先往空旷的土坡上扔了一个,又点燃另一个的盐麸木再扔出去。 果然,前者就像个普通的铁疙瘩,后者,则在落地的同时,就剧烈爆炸了。 郑海珠过去细看,铁片最远能炸到两丈远的地方,也就是现代的六七米。 她想了想,对马祥麟道:“祥麟,这种比瓷雷还厉害的手雷,在野战里,我们主要是对付冲过火炮和火绳枪轰击距离的骑兵与步兵的。步兵速度慢,而且互相的距离近,扔手雷的军士,比较好算时机。骑兵就麻烦些。你与皇太极的正白旗,有过对冲的交手,鞑子的骑阵队形、速度,你清楚,所以,你得给宋先生估一估骑兵冲阵时的速度和彼此间距,让宋先生把手雷做得更能炸准。” 马祥麟有实战经验,宋应星有理工男的思路,二人皆是一听就懂了。 郑海珠说的,其实是手榴弹原理中的“延迟时间”和“杀伤半径”要素。 目下,宋应星做出的手榴弹,安全性和原始雷管,都已顾及,还要精益求精的,就是爆炸的时机,不能扔在半空时炸了,或者扔进敌营后还要过一会儿才炸。 以及,炸的时候,铁片的有效杀伤距离,要在尽量远和手榴弹本身的重量之间,找到平衡,铁疙瘩做得太大,军士们肯定背不多。 450章 保证朵颜卫不要背刺 郑海珠这次到大宁镇要做的第三件事,是督察明廷对蒙古喀喇沁部的招抚效果。 大半年前,郑海珠就在结束了察哈尔部的明、蒙、俄三方会议后,带着会说蒙语的荷卓,掉头南行,出使喀喇沁部的朵颜。 朵颜,在太祖至宣宗时代,乃为大明帝国驻守长城外、防止北元反攻的朵颜卫,本身也都是蒙古人。 明廷对北边这些雇佣兵的控制减弱后,朵颜卫分化为三十六个小部落,被称为“三十六家”,与成吉思汗嫡脉的黄金家族通婚,并入了蒙古喀喇沁部。 但是,与生活在西边宣大口外的黄金家族喀喇沁不同,朵颜三十六家,仍放牧于东边,生活在大明蓟州镇长城喜峰口外。 对于这朵颜三十六家,明廷仍像对察哈尔一样,给予岁赏银子,并将他们的头领,封为“朵颜卫都督”。 如今,朵颜卫都督,名叫“苏布地”。 郑海珠实地进入朵颜卫的势力范围后,越发明白,历史上,后金为何要极力笼络苏布地的朵颜卫。 因为,朵颜卫每年领取明廷岁赏银子、与明朝进行互市的高台堡,离大明辽西军事重镇宁远非常近,去再北一些的广宁,也不远。 这意味着,朵颜卫这些蒙古人的实控地区,可比北边察哈尔部的林丹汗,对后金和大明来说,都更重要。 如果大明镇住了朵颜,努尔哈赤或者皇太极往西渡过辽河来打广宁等重镇时,朵颜就不会背刺明军。 如果后金像与科尔沁联盟一样,得到了朵颜的投靠,那么山海关外的广宁、宁远、大凌河等地,都有可能被后金与朵颜夹击。甚至,由于朵颜属于喀喇沁部,苏布地又是喀喇沁部的“塔布囊”,相当于一品王公,后金利用苏布地的斡旋,达成与整个喀喇沁部的联盟,就容易许多。那么,后金的实际控制力,就从辽东延伸到了大明自山海关到宣大的整条长城外。 所幸,郑海珠穿来的时间窗口,算得她最大的金手指,让她能在皇太极还没当上后金大汗时,比对方提前五年,替明廷出面,真正笼络朵颜卫。 岁初见到朵颜部首领苏布地时,郑海珠依着此前朱常洛答应的口径,在岁赏银子的基础上,再许诺苏布地,每岁春天,大明可以从喜峰口出运粮食到苏布地的王帐,以缓解部落经常会在这个季节遇到的粮荒。 但作为交换条件,除了朵颜部要站在大明这一边外,苏布地还要允许大明官员带领工匠,在朵颜三十六家领地内的山上,勘探矿脉。 苏布地当然也不是懵懂小儿,自要提出疑问:“你们明人,是不是晓得,我们朵颜部,埋着金子?” 郑海珠轻描淡写道:“哪有什么金子,都督大可经常派你的属下去看。我们不过是想多得到一些铅,给边军造火铳时用。而且,探矿挖矿都是在山里,不会影响到你们的牧场。” 苏布地听了荷卓翻译郑海珠的话,又思及若亲近明国,万一察哈尔的林丹汗要侵犯喀喇沁左翼,自己也可以把明国当宗主国一样,求得庇护,便答应了郑海珠的条件,在大明的国书上,盖印画押。 现在,一晃八九个月过去了,郑海珠再次回到大宁镇,也等来了始终奔波于朵颜部与大宁之间的荷卓。 荷卓向郑海珠禀报道:“自春到秋,朵颜部倒确实没有骚扰边墙附近的明人村落之举,但张参将送来的云南和浙江的匠人,刚到朵颜部的双尖子山一带时,蒙古人还是会刁难他们。好在满将军与我,护送王老爷去与那个苏布地会面后,情形好了许多。蒙古人,果然很给王老爷面子。” 荷卓口中的“王老爷”,是王象乾。 这位也算晚明的重量级人物,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从宣大到四川再到蓟辽,奔波在为大明抵御北虏东夷、平定西南叛乱的一线。 郑海珠本来不至于对晚明每一位军事重臣都熟悉,但她当初去宣大见总督崔景荣前,专门拜访了首辅叶向高,请教帝国素来对蒙古有震慑力的文臣,叶向高头一个提起的,便是王象乾。 在边事上并不一味主战到底的叶向高,看出郑海珠对蒙古也不是激进的立场,遂特别与她点明,王象乾虽给朝廷打过不少胜仗,但他素来并不宣扬“非我族类必诛之而后快”,甚至给朝廷提过对蒙古各部落区分对待、尝试招抚漠南蒙古的方略。 郑海珠将王象乾记于心中,回京后向朱常洛提出起复此人,后来在山东斗完孔府,还专门去拜访了乞休在家的王象乾,虚心讨教与蒙古人打交道的路数。 王象乾虽已七旬高龄,到底还有些老骥伏枥的念想,最终还是应了天子与朝廷的召唤,回到京师,只是不愿统领兵部事,更像徐光启那样,成为给朱常洛献计献策的智囊团成员。 此回,郑海珠先在朵颜卫做好前期铺垫后,觉着王象乾这样曾经在草原上震慑过蒙古人的大明老臣,还是得去苏布地那里刷个脸,遂向朱常洛提议,给王老大人挂个都御史的衔头,代表大明出使朵颜卫,在那里杀匹白马喝杯酒、盟个誓啥的。 果然,苏布地还是吃这一套的。 郑海珠于是叮嘱荷卓:“若真的探矿顺利,要开始挖矿洞了,我会与黄老爷、马将军再强调一番,务必招募我们明人送过去,哪怕从山陕招流民都可以,不要用朵颜卫的蒙古人。其次,挖出来的矿石,拉回大宁境内,交给宋应星宋先生来着人冶炼,切不可为了图方便,而在朵颜卫造炉煎银子。” 银矿,往往与铅伴生,所谓山上有铅,其下有银,故而郑海珠忽悠苏布地时,说大明是来挖铅。自然,煎炼银子的活计,也不能在矿山边上做。 至于以后,若后金真的被赶到瑚儿哈上游去和寻找出海口的俄罗斯抢夺领地,而环伺朵颜卫的大明军事力量继续增强,届时也就无所谓让苏布地或者他的继任者晓得银矿的真相。 就像如今的云南,银矿出产都在明廷的绝对控制下,当地土司也就只能在大矿附近,开几个小矿洞,挖一点儿,并不敢向明廷提出,要分一杯羹。 说到底,还是拳头要硬。 郑海珠离开大宁镇前,最后与黄尊素、马祥麟和满桂开了一次小范围的会议。 “塞外一直都有努尔哈赤放过来的探子,科尔沁的蒙古人也会扮成商贾来刺探,接下来的小半年,大宁镇就陆续放出风声,愿意帮着林丹汗,往西打一打,让努尔哈赤以为,明年开春时,关外大宁镇这支七八千人的队伍,是援应不了开原铁岭的。” 451章 连亲信裨将都不能列席的会议结束后,郑海珠又专门留下满桂,和他唠一唠。 “朱廷华现在一心酿醋酿酒,给大宁镇换银子了,荷卓其实对他也没什么,满将军你练兵的时候,不必折腾他的族中子侄了吧?” 满桂赧然地摸摸鼻子:“我满桂吧,狠劲大,醋劲也大,这大活人,不就该这样对不?好教夫人放心,都是张参将和卢大官人千辛万苦送到咱满桂麾下的苗子,我就算折腾新兵,那,那也不是虐待、苛待,恰恰是善待。刀枪无眼,鞑子如狼似虎,这帮宗室子弟,若练兵的时候不对他们严厉点儿,上阵一两个回合,便丢了小命,多亏哪,都还没娶过媳妇儿呢,对不?” 郑海珠嫌他啰嗦,打断他:“那你自个儿娶媳妇儿的事呢?有着落了没?” 满桂哑了火。 “怎么了?”郑海珠盯着他,“此前,听荷卓说起与你护送王象乾去朵颜卫,她还夸你心细来着,把王御史那样的老资格文臣,哄得挺好。” 满桂仍是没有马上回应郑夫人,只望着城楼下的车水马龙。 大宁镇恢复快两年了,黄尊素和马祥麟,一文一武都算得见过世面的少壮派,从官衙驿站书院,到城防堡垒军营,都按部就班地建起一定规模,晋商常仲文也拉来了不少刚起步的山西小买卖人,故而如今放眼望去,城中很有些辽东抚顺那样人烟稠密的大镇气象了。 满桂的目光,追着城楼下十字街边的一对小夫妻,直到那直裰翩翩的郎君和头戴笠帽的妇人拐进了巷子,满桂才轻叹一声,开了腔。 “夫人,醋坛子也有自知之明,满桂我,配不上荷卓。她和她姑姑一样,打小就识文断字,不论在叶赫部还是在林丹汗那块,都是和贵人们打交道。她在我手里管着女炮手和忙农活的时候,我还不觉着,现下瞧她四方应酬,虽是女子,那气派,已不输黄老爷。我一个丘八,咳,还是莫要耽误人家姑娘了。” 郑海珠越听越有些吃惊。 当初满桂雪夜救下荷卓后,虽然一口一个“女鞑子”,但实际上表现出的种种细节,令郑海珠确信,这个连马祥麟都觉得是糙老爷们的满桂,心地其实又软又善。 只是,没想到,他不光心好,脑子也颇有些超前的清醒。 并且,听起来,他对荷卓的能干,没有鄙夷不屑的意思,评判的言辞里,甚至还透出高看与崇拜。 一个古代男子,能这般想,让郑海珠颇有好感。 她于是温言道:“你俩当初是我硬拉的媒,我现在也问句直的,荷卓她,是对你爱答不理了?” 满桂摇头:“那倒没有。但我满桂也不瞎,她喜欢像夫人这样往来奔走,若我非把她娶回屋里,让她跟母鸡趴窝似地给咱生娃,她该多难受,是吧?” 郑海珠思忖片刻,拧着的眉头忽然舒展了,嘴角现出笑意。 “满桂,你见过姚先生吗?” “姚……先生?谁啊?” “黄尊素黄老爷的妻室。” 满桂恍然大悟:“你说黄奶奶,咱不就明白了么。见过啊,大宁城重修的头年春节,黄奶奶就带着两位黄少爷来过。只是,二月又回南边松江去了。” “满桂,其实在松江,已经没有人叫她黄奶奶,叫姚先生那都是不够礼数了。因她将我名下的守宽学校,管得很好,六七年来送出去小一千的孩子,都能凭不同的本事吃一碗体面的饭,所以,松江的许多人,尊称她姚校长。” 满桂约略晓得郑夫人最早做买卖时,就开起一个书院。 “夫人说起这位黄,呃,这位姚校长,是何意?” “满桂,我的意思是,女子并非一旦嫁进夫家,就定会成为你口中的趴窝母鸡了。黄老爷和姚校长,不就各忙各的?但也不妨碍人家伉俪情深。人还隔那么老远,不像你与荷卓,都在北塞。” 满桂听了这话,琢磨琢磨,还真有几分道理。 “夫人,所以,若我与荷卓成了亲,她也自可仍在大宁、喀喇沁和察哈尔之间奔波?” 郑海珠正色道:“对啊,怎么就不能了?若有了娃娃,没断奶的时候,带着呗,找两个婆子打打下手。断奶了以后,那就不必离不开娘了,娃娃在你的军堡,由你这当爹的管着,还能叫狼叼了去?再说了,我也没把荷卓当骡子使唤,她一年里总还是有好几个月在大宁的。” 满桂偏头盯着郑海珠,一副“夫人你咋说得这么对咧”的表情。 但很快,满桂还是摆摆手。 “今岁我还是不提亲了。待来年,风风光光地回大宁,再将夫人说的这番话,变成我满桂的心意,倒给荷卓听。不然,万一,夫人我是说万一,那个啥,不是说咱明军吃败仗,而是,而是老子不走运,折在了那个王八羔子巴牙喇手里,岂非让人家好好一个姑娘,成望门寡了。” 满桂刻意用大咧咧的口吻,掩盖那几分凝重。 这凝重,其实又是久经沙场之人,在即将迎来大战前,都不会去避讳的。 不避讳,才是冷静的勇气。 郑海珠默然片刻,抿嘴道:“行,明年。明年我来喝你们喜酒的时候,随的份子钱,一定比黄老爷和马将军,加起来都多。” 半个月后,京师。 这日酉时,郑海珠来到朱阅文的寓所。 朱阅文前日就得了蔡凤的登门通传,说夫人今日会来,想听听朱先生又写了什么钢弦琴与胡琴的新曲子。 朱阅文已经快小半年没见过郑夫人,自然悉心准备,一早就唤来蒙古胡琴师扎那,候在院里。 但郑海珠走进院子时,穿着官袍,朱阅文还是稍稍诧异了些。 朝廷再大的衙门,平时也就开到申初,夫人没有回宅换身舒服些的衣裳,看来今日在值房,忙到很晚。 郑海珠到了朱阅文面前,终于不在意露出疲惫的模样,往椅子里一靠,闔着眼睛。 朱阅文将暖手炉递给她,轻声地询问:“要不,我让扎那回去吧?你累了,就吃些晚膳,我给你烧水,你沐浴后直接歇息。” 郑海珠睁开眼睛:“我不累,我就是来听你的曲子的。” 朱阅文应声好,唤进扎那。 这蒙古人仍是带着儿子莫日根一道。 和此前不同的是,少年莫日根,竟然坐到了朱阅文创制的蝶式筝面前。 郑海珠瞧着,问朱阅文:“你教的?” 朱阅文已坐到钢弦琴边,闻言点了点头,眼中露出师父对爱徒的慈霭与得意:“这娃娃于音律上,真是个好料子。” 说话间,胡琴、钢弦琴、蝶式筝,齐奏起来,是个很有些草原狩猎意象的曲子。 朱阅文揣摩郑夫人听腻了小调,平素又常跑边塞,应会喜欢这种风格。 孰料,曲子奏着奏着,郑海珠眉头越拧越紧,终于砰地一声,将手里茶盏扔在地上。 三样乐器同时戛然而止。 蒙古父子惶然无措,朱阅文也吓了一跳。 但他到底与郑海珠关系亲密,遂上前问道:“怎么了?” 郑海珠右手扶住额头,左手搓了搓面颊,深吸两口气,才睁开眼看着朱阅文,开口时,语气已带上安抚的歉意。 “不该拿你们出气。曲子很好,但我听得心烦。北疆狩猎,我便想起边事。我好不容易弄来的军饷,万岁爷要修三大殿,还要给太子大婚,七八成都没了,辽饷还发个什么?那边的营兵若是闹饷,鞑子不是求之不得,正好趁乱攻打开原和铁岭。” 朱阅文惴惴地听着。 夫人在与他只有二人相对时,都很少论及公务,何况今日还有扎那父子在。 看来真是烦扰气恼极了。 朱阅文冲扎那父子挥挥手。 扎那忙躬身带着儿子退出去。 心里却欢喜得很。 多么重要的消息,要赶紧传给大汗。 452章 明修暗渡 冬月,雪霁。 一个在翰林院当差的小内侍,盯着眼前腊梅树下的背影,搓手跺脚,竭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烦。 这什么东林派的钱谦益,真烦人。说是给先帝修《实录》,其实哪像静心写史的做派,心眼子简直活得赛泥鳅,总喜欢找些借口,在紫禁城允许外臣出现的地方兜来兜去。 比如这大冷天,见到这树腊梅,就不挪步子了,说是读书人见梅三分喜,须驻足细赏。 小内侍心道:啥见梅不见梅的,就是想碰碰运气见到万岁爷吧?和深宫那些巴望着受到临幸的妃子们,也差不多。 挨冻等着的小内侍,腹诽半天,钱谦益似乎自己也受不了西北风了,沉声道:「走吧,去国史馆。」 小内侍却忽然朝钱谦益身后俯身行礼,恭敬道:「曹公公,郑寺卿。」 钱谦益回头,看清是曹化淳和郑海珠。 曹化淳已掌印司礼监一年多,又本就是内书房出身,钱谦益与他寒暄,倒也不至于觉着掉了身价。 但郑海珠是野路子来的,官阶竟还高一级,钱谦益实在心里膈应得很。 他与曹化淳浅浅地打个拱,便等着郑海珠主动向自己见礼。 不想,这妇人却面若冰霜,扔给曹化淳一句「公公不必送了」,就气冲冲地往东华门疾行而去,当他堂堂右春坊钱中允不存在一般。 钱谦益盯着妇人远去的背影,脸色由惊转怒。 曹化淳哪里会轧不出苗头,遂带着安抚之意解释道:「钱中允莫奇怪,郑寺卿她,和万岁爷争执了几句。她呀,不是冲着你拿乔。」 钱谦益心中一动。 「曹公公,那本官就不多问了。」 「哎,好,还是钱中允度量大。其实,诸位臣工,不论盯着边事,还是盯着礼制,都是为万岁爷着想,殊途同归,殊途同归嘛。左右我大明,有你们这样的纯臣,吃不了亏。」 曹化淳一副和事佬的米勒模样,与钱谦益并肩走了一程,才拱手告别。 「怎么不是冲着你,呵呵,谁让你是我们东林门下呢。」这日向晚时分,赵南星在宅中,听到前来商议仕途前程的钱谦益说起郑海珠的无礼,登时挂上得意之色,点拨起来。 钱谦益听了几句,才明白缘由。 今岁,国务寺衙门新开,郑氏新官上任,卯足了劲要干点狠的,实际也确实走了狗屎运,在宁波先打仗、后抄家,弄来三十万两银子不说,又在洛阳将朱常洵拉下马,换他儿子做福王后,给京师解送了百万两银子。 天子龙颜大悦,授意礼部上奏,一是修三大殿不能马虎,二是太子大婚要比照当年的潞王。 赵南星正愁自己这个礼部尚书,好一阵都没有表现的机会了,忙放下手里正在罗织齐楚二党首领罪行的《四凶论》,引经据典地奋笔疾书好几篇奏疏,言明三大殿和太子大婚都是国朝脸面,建议工部向户部请款六十万两。 「牧斋,那郑氏弄来两处的银子,自己不好明着伸手拿,便挑唆天子擅开边衅,将银两作为军饷,输往辽东,再从她早已熟识的辽将手里拿回好处。现下老夫一开口,就让她的如意算盘里少了一半的银子,你说,她对同为东林的你,怎会不恨?她本就不是什么知书达理的读书人,素来也不顾体面惯了,故而直接甩出恶形恶状的态度。」 钱谦益冲赵南星淡淡一笑:「赵公,钱某哪里会和这种市井商妇,在宦场礼仪上一般见识。只是,文孺正在辽东巡抚任上……」 「文孺」,是杨涟的字。 钱谦益离开江南入京后,凭着自诩老辣的敏锐善察,认定在京的东林派,邹元标与赵南星似有不和的迹象,领衔都察院的左光斗, 也渐渐缺席东林在鹤亭楼的定期文会。 钱谦益并不希望看到东林内部的裂痕。 他还指着东林声势继续壮大,自己去做部院堂官的速度也能快些,莫在春坊官的职位徘徊太久。 赵南星听钱谦益提起杨涟,自然明白他的画外音,略一斟酌辞令,便带了惇惇之意,开口道:「郑氏举荐文孺去做辽东巡抚,心思何其歹毒,多半就是让他陷于辽东将门与朝廷的不睦中,两头吃亏。果然,你也听说了吧,开原和铁岭,李成梁的旧部闹饷,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柏都镇不住,文孺亲往弹压,还不知进展如何。我们礼部上了奏章后,左光斗左宗宪,私下还来问过老夫,截下本来要送到文孺手里的银子,岂非让文孺为难。牧斋,我也是没办法哪。」 钱谦益闻言,心思转得比车轱辘还快。 他先装傻,把杨涟摆出来,也不过就是探一探赵南星的底,好知道今后如何更对盘地与这位本派魁首相处。 此刻晓得了,为了迎合圣意,别说卒子了,杨涟这样的「车」,都是能丢一边的。 钱谦益遂陪着动容,轻叹一声:「赵公为我东林长久计议,殚精竭虑,惜乎门内异见者,不能领会得赵公苦衷。没错,杨文孺若在处置辽东闹饷之事上,有什么差池,也不是礼部循例上奏的错,而是郑氏与那边的骄将合起来整他。」 赵南星听得很满意。 钱大才子不但文章写得好,脑子也比杨涟和左光斗好些。 赵南星于是亲自给钱谦益添了茶,语气没有技巧,全是真情:「我们这样的君子入仕,一心为国为民,驱逐宵小,便是被同门误解,又何惧哉?好在,牧斋懂我。若能令天子,渐渐明白我的心意,我入了阁,礼部尚书一职,舍你其谁?」 钱谦益等的就是这句话。 郑氏那妇人,到底不是正经科举上来的,对臣子之道、为官之道的揣摩,哪里能和他们比。 既然不是后妃,就不要在天子跟前耍小性子,否则,有她吃苦头的时候。 这个黄昏,京城的另一边,郑芝龙的宅子里,赵钱二人口中「使小性子」的郑海珠,在明亮的琉璃灯下,盯着桌上的海图。 郑芝龙的手指,点着朝鲜清津和东江镇附近的皮岛:「阿姊,我和一龙的队伍,还有颜大哥派出来的杨天生的水师,自崇明出发,在毛将军的私港补一次淡水和吃食后,就可以北上绕到清津了,不必经过登州,免得彼处有***的女干细。」 郑海珠点头,继续和郑芝龙商议:「昨日我已让洪承畴挂了个公差的由头,南下镇江,去见戚金。戚老将军的营兵,届时也得搭你们的船,避开陆路走海路,到毛文龙那里下船。」 免费阅读. 453章 冬月秦淮桃花扇 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腊月,南京城。 两乘并不奢美扎眼但整洁雅致的小轿,停在秦淮河板桥附近。 国务寺少卿洪承畴,一身棉布直裰,外罩石青色的风袍,走下轿子。 南京礼部侍郎温体仁,和洪承畴一样,穿的也是常服,从另一顶轿子前踱步过来。 “洪少卿可认出来,那边一排庐舍,就是贡院。” 洪承畴礼节性地抬眼眺望,冲温体仁拱手:“多承温侍郎引领,下官能故地重游。” “呵呵,往事如昨,老夫在贡院乡试时的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一晃已经三十年了。” 温体仁眯着眼,云淡风轻的忆旧模样,实则是忍不住在洪承畴跟前,浅浅地摆一摆老资格。 温体仁是湖州人,洪承畴是漳州人,二人参加科举的乡试,都是到南京贡院来考。 温侍郎今年已经五十岁,不仅比年届而立的洪承畴大许多,中进士的年份,也早二十年,南京的这套六部衙门,虽地位和北京的没法比,但礼部侍郎的品阶好歹也比国务寺少卿高。 若不是打听清楚了洪承畴的女上司和东林不对付,温侍郎才不会纡尊降贵地来亲自招待洪承畴。 这边厢,也早已不算宦场新人的洪承畴,行云流水般将吹捧的溢美之辞和谦逊的晚辈礼数做足,心里不免有些佩服自己上司的预判。 半月前,郑海珠让他南下联络戚金、交待暗渡陈仓的作战计划时,就再三叮嘱他,京师如今或许有更多为努尔哈赤刺探情报的蒙古人、山西人、蓟镇人、辽东人,甚至六部院里可能都不那么干净,所以,洪承畴到南直隶后,不可大剌剌地去镇江找戚总兵,而就在南京呆着,等她郑海珠自己的谍探骨干,秘密地请戚老将军来到南京城,二人再详谈。 至于在南京做什么表面文章,郑海珠告诉洪承畴,南京礼部,会有人将他奉为座上宾。 果然,下榻南京驿馆的第二日,礼部侍郎温体仁,就遣人送帖子来了,说是温侍郎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洪承畴没有郑海珠的后人视角,并不知道眼前这位谦谦君子的温侍郎,实则城府深沉,在真实历史上,仕途前半段把自己打扮成不党不群、淡泊名利的宦海高士,后半段则醉心于在崇祯朝的中枢勾心斗角,斗完东林,又与曾经的盟友周延儒互相倾轧,除了整人和媚上,就没干别的。 郑海珠对临行的洪承畴,只说这个湖州人温体仁,虽非浙党,却不喜欢东林,就够了,然后看洪承畴这个下属,是不是如她希冀的那么聪明,能揣摩出她顺便利用一次温体仁的意图。 今日,温体仁在贡院附近一座看似书院的青楼雅庐深处,招待洪承畴。 歌妓献曲三支,陪坐的假母一看温侍郎的眼神,便知趣地招呼佳人退下。 温体仁呷一口酒,终于不再掩饰,语带忿忿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国事家事天下事,呵呵,说是事事关心,其实不过是,只想顺着圣心。什么众正盈朝,大伪似忠罢了。” 洪承畴当然听出对方的唾沫星子喷的是东林赵南星,但他并不马上接茬,而是岔开话题:“侍郎原籍湖州?好地方哪。郑寺卿与下官说过,松江开关后,湖州的丝缎与绫锦,番商抢着要,求着松江府多发些船引,加些银子也无妨。呵呵,寺卿她,一听国朝户部有进项,就喜不自禁。” 温体仁心里嘀咕了一句,商妇手下也都是滑头。 面色却在怒意中更掺了决绝的诚意,盯着洪承畴道:“少卿其实已经听明白老夫所言了。” 洪承畴屁股抬了半边,拱手道:“晚辈恭听温侍郎指教。” 温体仁肃然道:“南京六部堂官,世人讥笑作花鸟尚书,虽身着官袍,也不过是在值房赏花逗鸟罢了,与京师六部的红人们,不可同日而语。但老夫从无赋闲之态,朝朝暮暮所思所想,都是我大明的山河社稷。洪少卿,老夫打开天窗说亮话,愿以南京礼部侍郎之名,上疏朝廷,砭斥时任礼部尚书的赵南星,罔顾辽事如荼,曲意制策,糜费公帑,置我大明边阕安危于何地!” 洪承畴佯作闻言动容的样子,微张嘴巴,怔了须臾,才郑重起身,深深作揖:“温侍郎大义,垂范人臣之道,下官定铭记在心。” 温体仁忙抬手示意他坐,暗道,哪个要你铭记在心了,本官是要你们给个准话。 他于是继续叹气道:“你们国务寺这新衙门,不容易。贤弟莫怪老夫好为人师,你们郑寺卿,出身不正,没有座主同年,光靠几个阉官帮衬,不是长久之计。” 洪承畴心里已明镜一样,此际便也摆出满满诚意:“侍郎,寺卿她其实,多少明白此理,否则当初也不会找到下官这个同乡。但吾二人,终究还是势单力弱了些。若能有侍郎这般能臣干臣携手同行……” 对嘛,就要听这句。 温体仁遂一副“那是后话先不谈”的凛然表情,正色道:“南京都察院,老夫也是很有几位同道知己,京师那边的御史们做哑巴,我们南京的御史来动笔。如何?” 洪承畴的屁股第二次抬了起来。 “下官替寺卿,多谢温公仗义执言。实不相瞒,寺卿此番遣下官南来,本也想拜访南京都察院。温公既愿出面,下官斗胆请温公给个示下,国务寺与南京礼部、南京都察院,干脆明火执仗地来和东林打这一场,可否?” 温体仁满脸写着光明磊落:“理应如此,君子之争,传扬四方,有何不可?” 言罢又转了面授机宜的口吻:“正好,你们郑寺卿可以学一招,看看这朝堂之中,敌友之分。” 洪承畴暗忖,我们堂官,早就学会这一招了,不但学会了,还出主意请天子也一起看。 二人谈妥合作条件,又饮了几杯,因彼此都自高身份,不会再逗留听曲,便出了这弥漫着淡淡脂粉味的秦楼楚馆。 天光尚早,洪承畴看清邻近的是一家纸扇铺子,上前观瞻。 温体仁笑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洪贤弟,现下虽是隆冬,这金陵头一家的纸扇坊中,可是春色满园的。来,你选几把,老夫送你与郑寺卿。” 扇坊掌柜眼色明敏,一早看出,来的定是大官,又细品温体仁的话,忙不迭地招呼两个伙计,选出几把绘有春光灿烂图景的团扇和折扇,恭敬地为洪承畴介绍。 洪承畴拿起一把折扇,转身对着门外,比照一阵,领悟道:“这是,画的秦淮河畔的桃花?” 掌柜满面堆笑:“老爷好眼力!再过两个月,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节,咱这门外的桃花,那叫开得一个灿若云霞。” “好,贵号但凡画着桃花的扇子,不论团扇折扇,都拿来我瞧瞧。” 正说话间,一对年轻夫妇也迈入扇坊,男子戴着秀才方巾,女子怀中抱着个看似刚满周岁的女娃娃,眉目漂亮,如画上仙童。 “董公子。”另有伙计上去招呼,显是熟客。 秀才彬彬有礼道:“劳烦哥儿,为我们选一柄绘有春光的折扇。” “不用选了,我看小宛挑的这把,就不错,”秀才的娘子,笑眯眯看着宝贝女儿,细声细气地开腔道,“昨日我看那侯家的小公子,临窗练笔的,与这图景差不多。” 洪承畴分神望去,见那漂亮女娃娃雪白的小手里,抓起的,正是一把桃花扇。 454章 浙兵与台湾水师 江南的冬夜,虽无塞北的刺骨朔气,清冷之意,却也如纱如网,将人裹得严实。 戚金拨开轿帘,感受着寒凉的夜风扑面而来。 他戎马生涯几十年,要么骑马,要么走路,还真没像今日这样,穿着苏松一带土财主常穿的团花丝绵锦袍,坐轿子。 扮成家丁模样跟轿的李大牛,忙靠近轿厢问道:「戚总爷,何事?」 戚金摆摆手:「无事,老夫就是透透气。行军打仗一辈子,这赶路的时候,还真不习惯头顶上有个篷子。」 李大牛附和着笑笑。 泰昌元年起,郑夫人就将情报谍探条线明确分工,宣大至辽东的边镇,给许三,京师及周边,给花二和陈三妮,山东至苏松一带,给李大牛。 此番夫人要求他,以乔装的隐秘方式,将戚老将军请到南京,与洪承畴会面。 李大牛见到戚金时,一开口,老将军就兴奋地意识到,定是有硬仗要打了,并且不必李大牛多解释,戚金便明白,兵部没有公开的调令走官邮渠道南来,而是郑海珠领衔的国务寺出面,如此小心,乃为了防止走漏风声。 果然,进到南京城西一座不起眼的民宅,见到洪承畴后,对方拿出一个长条的小木匣,开门见山:「戚总兵,兵部熊侍郎签发的调兵令,本官带来了。」 戚金虽是头一回和洪承畴打交道,但见他能和李大牛一样,被委以如此重任,想来也是郑海珠视作嫡系亲信的,便也不避讳,欣慰地直言道:「不错,兵部这几年的堂官,与你们郑夫人都相善,张铨如此,不稀奇,但熊廷弼这只九头鸟,性子可比张铨火爆多了。」 洪承畴自打进了国务寺,没少听郑海珠细说戍边将门与京师文臣的纠葛,但同时又被这位上官一再耳提面命,解决军饷这个核心问题的基础上,提升朝廷中枢对边将的控制力,通过志在必得的会战大捷,逐渐向关外输出川兵、浙兵等野战军,是可以缓和地方军阀与京师朝堂的矛盾的。 洪承畴遂顺着戚金的话头,和言道:「国务寺在平时,也常与兵部会商,熊侍郎既知边事,又与郑寺卿一样,视辽东建奴为心腹大患,此番自会与我们国务寺精诚合作。戚总兵,届时,熊侍郎和郑寺卿,都会坐镇辽阳,与辽东巡抚杨涟一起。」 戚金闻言,心里最后几分顾虑也淡去了。 不惧大战,是刻在他这样的名将后人骨子里的血性。 但他同时也是个爱兵如子的老将,风雨一生见多了险恶,再加上当初戚家军精锐命丧蓟镇自己人手里的前车之鉴,戚金不得不去担忧,自己这支客军再次远赴辽东后,是否还会如那回在抚顺时一样,得到朝廷督战文臣明智的作战安排和公平的叙功嘉奖。 此刻听洪承畴交了底,国务寺堂官会与兵部堂官、辽东巡抚一样,亲临前线,戚金放心不少。 他就算与杨涟和熊廷弼毫无交情,至少能信任郑海珠。 戚金信任后者不会为了贪功而丧失理智与仁义,坐在中军帐里文臣的位置上,轻易地发出冒进指令,对无论主军还是客兵,都不区分必要的牺牲与无畏的送命,只为了赌一个大捷,来换自己更上层楼的仕途。 只听洪承畴又道:「行粮银子,会在正月后运到戚总兵处。拔营北上,则会走海路,免得陆路越往北,越有建奴细作传递消息。届时,有崇明郑字营的许参将派出海船,来接你们的营兵。在此期间,戚总兵就算对手下牙将,也最好守口如瓶,毕竟,镇江离松江不远,朝鲜来的商船上,说不定也有被努尔哈赤许了赏格的细作。」 戚金道了然:「洪少卿放心,老夫的义子,就是死在建奴细作手里,老夫怎么会嫌你们寺卿过于小心了呢。」 「好,那就有劳戚 总兵,将车营的火器、战车数目,北征客军的人、马数目,都告诉本官,本官后头几日见了许参将,叮嘱他运筹船次。」 戚金打开木匣子,研看兵部的调令,见上头只写着到东江与毛文龙所部会合,再翻到叠在调令下头的一张黄麻纸,打开后,乃一副绘制精细的地形图。 辽阳、抚顺、清河堡等熟悉的地名赫然其上,当然,还有努尔哈赤的老巢:赫图阿拉。 但画得最详细的,却是赫图阿拉与抚顺关之间的那一处。 「朝廷,是想在此处集结各路明军?」戚金问道。 洪承畴点头道:「此图,郑寺卿只给了马将军和戚总兵两支客兵的统帅。至于到时候怎么打,随机应变。戚总兵所部,车兵与火器兵居多,因地制宜地列阵,尤为重要,有这图在手,总兵可以先绸缪起来。」 戚金听得出洪承畴的言下之意,郑寺卿是真的在意客军的利益,尽一切可能不让他们摸瞎,同时也信任他与马将军的谨慎,会对计划中的总攻地点守口如瓶。 戚金的目光又落回地图上那三个字:萨尔浒。 已近亥时,戚金走出民宅,坐进轿子前,抬头看了看冬夜的星空。 「老吴,你在天上,和邦德过得咋样?他和阿梅,给你添重孙子了没?我估摸着,我也快上来了。等我,老子带着儿郎们,打一次痛快的,给邦德报个仇,就上来和你们喝酒。」 两千里外,南中国海。 同一个月令,秦淮河畔呵气成冰,台湾北港,则温暖如春。 颜思齐站在院中的椰树下,仰望中天明月出神。 妻子文阿鲲走过来问:「睡不着?」 「嗯。」 「是朝廷,要你出征吗?」 颜思齐的目光落回妻子脸上:「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今晚,都坐在刀室里。」 颜思齐紧锁的双眉舒展开来。 六七年了,妻子这个台湾土着,不但汉话已经非常流利,而且越来越能体察到自己细微的心意。 「我们的水师,的确要出去打仗了,杨天生会带船走。」颜思齐对妻子道。 「什么时候?」 「大概,明年春天吧。」 「还是像上次那样,去打岛屿上的弗朗基人吗?」 颜思齐摇头:「比他们厉害多了。」 文阿鲲似乎并无深究这个敌人如何厉害的兴趣,仍是面色温和沉静地问道:「颜大哥,你是不是想自己带船去?」 颜思齐默然须臾,揽过妻子的肩头,用无声的动作,回答了妻子的问题。 文阿鲲轻抚自己隆起的肚子,柔声道:「你想去,就去,带上你的那些好刀。」 丈夫的臂膀,动了动。 文阿鲲依然口吻从容:「你只须说与我知,那一处,比平户冷吗?我好晓得,如何给你准备衣裤。」 免费阅读. 455章 另一处的局 泰昌四年,正月十六,辰时,大明门东边,过完一个太平年的各部、各院、各寺的官员,陆续上值。 兵部录事翟兴星,老远就看到自家衙门跟前,围着一堆人。 耳畔则传来或兴奋或不屑的议论。 「快去瞧嘿,辽东巡抚和兵部杠起来了。」 「不去不去,愚兄是户部的,你没见咱户部的人,遇上这种气势汹汹来请款的,躲还来不及么?何况来闹的是杨涟,从前的杨总宪,连万岁爷都敢蹬鼻子上脸地骂。」 「就是,你们户部的人少去凑热闹,莫叫这杨大胡子连你们一起骂。」 「啥?这么火爆?唷,愚弟去岁才调来京里,更要去见识见识这位杨巡抚的威风了。」 翟兴星撵着其他部院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青蓝袍子官员们,疾步赶到兵部门口。 果然,一身红袍的杨涟,声如洪钟地数落着兵部不给辽东发饷。 他身边,一左一右两个蓝袍子的兵部低阶官员,三分尴尬,五分无奈,再陪上两分苦笑,十分的倒霉样儿。 二人打着拱,试图劝这发起飙来犹如煞神的杨大胡子,先进兵部衙门再说,莫在国朝这一众后辈文官面前,失了体面。 「体面?」杨涟将眼睛一瞪,「本官是辽东巡抚,最大的体面,不就是给边军请到饷银?今日,本官堂堂正正穿着官袍,来你兵部请饷,怎么就成失了体面?本官就在此处站着,直到你们熊侍郎上值。」 杨涟训完了兵部的人,又慷慨激昂地说着辽事堪忧之类的话。 围观众人里,却很有些消息特别灵通的,带着嗤之以鼻的语气,与周遭同僚讥讽道:「瞧见没,这就是东林不讲理的地方。本官听说,明明是他们东林的礼部尚书,引经据典地替天子问户部请了一大笔款,修大殿也好,给太子大婚用也罢,反正是将户部科目里的军饷占去不少。这同为东林的杨大胡子倒好,不去找自家的赵南星理论,跑到兵部前头骂山门。」 有人听了,一针见血道:「那还不是因为熊廷弼是楚党?」 又一人摇头叹气:「我们堂官说了,年前的塘报里,就看到开原铁岭闹饷闹得厉害。哎,你们说,朝廷再不给银子,那些世代居辽的丘八们,会不会投了建奴?奴酋努尔哈赤,听说原本就是辽将李成梁收留过的小丘八,一个闺女还成了李如柏的小妾,岂非越来越像一家人?」 大伙儿觉得此人说得有理,正要附和,再一瞧,原来是国务寺的一个录事,登时又纷纷将脸子冷下不少,不再搭理这种在妇人手底下当差的同僚。 国务寺悻悻地回头,撞上翟兴星显然是聆听后露出参研意味的目光,犹如找到台阶下,搭讪道:「唷,翟录事,从山西探亲回来了?」 翟兴星客气地冲对方拱拱手,趁此机会,压着声儿道:「你们郑寺卿和熊少卿,派你来看这杨军门大闹兵部的吧?」 国务寺的录事赶紧摇头:「不不,咱家两位堂官都不在京里。」 「嗯?去哪儿了?」 录事平素跟着洪承畴跑过几回兵部,与翟兴星打照面的次数不少,遂大剌剌地答道:「熊少卿去南京了,找那边的御史弹劾礼部赵尚书呢。郑寺卿嘛,咳,也是为了从上到下争抢福王银子的事,正在气头上,跑去关外消消气。」 翟兴星心思一动,只嘴上仍闲闲道:「哦,山海关外还是喜峰口外?」 「当然是喜峰口外了。她去大宁镇,和那边商量,怎么帮着林丹汗,往西打土默特部。」 翟兴星有数了,还要再问,却见甬道那头匆匆赶来个锦袍太监,三步并作两步疾行到杨涟跟前,大声道:「万岁爷口谕,宣辽东巡抚杨涟,速往御前议事。」 端着架子的话说完,太监又凑得离杨涟近了些,劝抚道:「杨军门,赶紧去乾清宫吧,您要找的熊侍郎,他也在万岁爷那头呢。」 杨涟拂袖而去后,兵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也作鸟兽散。 翟兴星,则像一只粘满了果子的刺猬,心不在焉地进衙门上了大半天值后,于申时下值,穿过棋盘街,叫了一辆大车,行街过巷,绕到黄教寺庙附近,与另几只粘满果子的刺猬接上头。 其中,当然包括蒙古乐师扎那。 努尔哈赤安排在京城的暗桩头领,将每只刺猬的情报果实收尽,打发了他们,自己则用岳讬主子教授的满语暗号,写好密信,去找将要出山海关、往辽东贩货的晋商,由他们辗转几道,将信送到四贝勒皇太极手上。 而此时此刻,在朝鲜会宁,正红旗旗主、后金四大贝勒之首的代善,正在听一群甲喇额真汇报粮食储备的情形。 一年前,代善被父亲努尔哈赤派到图门江对面的朝鲜会宁时,还心有不悦,不忿自己这个曾立下赫赫战功的大金勇士、满洲唯一得到「古英巴图鲁」称号的大贝勒,就这样远离了赫图阿拉的权力中心。 但如今,代善终于发现,自己错了。 会宁真是个好地方。 此处的朝鲜人,有不少是前任国主光海君的势力余脉。光海君是朝鲜国王宣祖的儿子,因明国万历帝一直不给他封号,而对明这个宗主国怀恨在心,故而自努尔哈赤自立为汗起,就表现出亲金、远明的政治立场。 去岁,宣祖的孙子李倧,带领武人发动政变、流放光海君后,得到了明国的承认,在义州、铁山等地进一步帮助毛文龙遏制后金,朝鲜内部的主流派,重新回归亲明的正道。 光海君的残余势力,散布偏僻边远之地,代善到了会宁才弄清楚,怪不得穆枣花能在亮明金人的身份后,仍从朝鲜人手里收到日本的铜,因为这些朝鲜人,本来就亲近大金。 同样的,正红旗的旗丁和包衣们来到会宁后,开垦土地、种植粮食,也未受阻。去岁秋天,甚至还有闻风而来的船只,入舶清津港,朝鲜商人们雇了民夫,将粮食往会宁运,卖给据说极度缺粮的女真人。 而这个春天,除了供粮的朝鲜商贾,求见代善的,还有一个叫李勋的人,自称是光海君从前的卫士。 「贵盈哥,」李勋用古英巴图鲁的朝鲜语发音,恭敬地称呼代善,来意却表达得开门见山,「贵盈哥大贝勒可曾想过,将正红旗的主力都往图门江迁过来,在会宁这里壮大力量,与我们光海君互惠互利?」 「什么意思?你的主子,不是被囚禁在孤岛上吗?」 免费阅读. 456章 李勋仍是躬着身子,口吻却肃然起来,不再刻意粉饰对代善的卑微。 「大贝勒,光海君可是三十年前壬辰倭乱时就承袭王位的勇士。我们朝鲜百姓爱戴他,更有许多厉害的文臣武将辅佐他。如今他虽然被流放在江华岛,但声望仍在,我们这些部将,也誓死追随他,助他重登王位。」 代善摸着拇指上的东珠扳指,冷声道:「所以,你们想借我们大金的兵?」 李勋目露精光,从胸口掏出一张羊皮地图,奉给倨傲的金人首领。 「大贝勒,不是借兵,是联兵。我们光海君被软禁的江华岛,对着明国的辽南,海船一日即可北上宣川附近。到了宣川,也就离义州不远了。倘使贵国的勇士,从你们当年就驻守的毛怜卫,一路南下,正好与我们夹击义州、铁山一带的明军,就是,就是那个毛文龙所部。」 代善一面听,一面在地图上移动着目光,末了发出一声沉闷的「唔」,语气和缓了几分:「如果把毛文龙赶回明国境内的凤凰城,又有我大金在北边做强援,你们就想占据义州到宣川一带,准备东山再起?」 李勋点头:「正是。」 代善眯眼盯着他,略带讥诮道:「呵呵,你们的主子,当年与我们建州有通好往来,我怎么不知道?你应该去找和你们有交情的那位贝勒,才对呀。」 李勋对代善的反应,早有准备。 他与说着流利朝鲜语的伙伴们,在上司许三的运筹谋划下,为了将陷阱编织得没有破绽,早已将朝鲜废帝光海君背着大明暗通建州***的原委,从往来义州的朝鲜和女真商人处,打听得分明。 此际,李勋先表现出短暂的错愕,继而噗通一声跪在代善的炕前,斩钉截铁道:「大贝勒,我们光海君,不会再相信你们的四贝勒。」 代善倒是没想到这个朝鲜奴才这样直接地就提到皇太极。 「哦?你说说看,四贝勒怎么就与你们光海君结仇了?」 李勋毫无迟疑道:「光海君数年前,不怕被明国发现,从平安道运了不少铁石去贵国,大汗都是派四贝勒来接收。我们瞧着,这位四贝勒肯定颇受大汗器重,自也专门给了他不少我朝的把参。大贝勒,把参是人参中的珍品,四方商贾都是重金来收。那位四贝勒靠这一项,就能发大财。没想到,去岁光海君突然被囚,我们的人暗中去求大汗出兵来救,却铩羽而归,就是那位四贝勒阻止的。」 代善素来的确只在军事进攻上能有机会表现,父亲努尔哈赤在与朝鲜国君暗通款曲之事上,他和莽古尔泰都没资格插手,只是约略晓得,心思黠滑赛过狐狸的皇太极,在帮父亲出面。 努尔哈赤这种做法,本就在代善心里扎了刺,现下,这根刺被李勋一撩拨,代善对父亲又害怕又不满、对弟弟皇太极又妒忌又憎恨的复杂心绪,腾腾而起。 他狭长的眼睛里,溢出凶光。 趴在地上的李勋抬起头来,迎着代善的目光,声如魔音:「大贝勒也看到了,会宁是个好地方。英雄不争一时宠,大贝勒何不以退为进,将旗下的丁口都迁来,在这里休养生息两年,积攒兵力,届时与我们光海君携手,光海君做回朝鲜的王,定也会全力帮着大贝勒做成大金的王。」 代善完全听懂了这个朝鲜奴才的意思。 这样的条件,他无法不心动。 父亲偏心皇太极和岳讬,行啊,就让两黄旗,加上受宠的正白旗、镶红旗,去开原铁岭、沈阳辽阳和明军干仗好了,再不济还有莽古尔泰的正蓝旗和阿敏的镶蓝旗出人,他代善的正红旗勇士和包衣们,何必还要去送死? 反正会宁这里能吃到粮食,能拿到光海君残余势力的好处,也不用靠抢明国的城镇来让旗丁包衣们活 下去了。 代善于是冲李勋做个手势:「你起来吧,不必跪着说话。」 李勋依言起身,殷切道:「大贝勒莫担心粮食不够吃,衣服不够穿,我们这些光海君的旧部,自有法子绕过各州牧,送粮饷过来。」 代善一副照单全收的姿态,瓮声瓮气道:「那是自然。毕竟,会宁这里屯田的出产,是要往西运到赫图阿拉的,否则,我没法向大汗交代。」 旋即又陷入沉吟:「有一事,或许过一阵,大汗就要出兵打明国的几个军事重镇,我们旗也不能完全不出人吧。」 李勋眼珠子转了转,探询地说道:「会宁并非地势险要之处,明军真要从咸镜北道插过来,我们朝鲜国王定也不会拒绝。大贝勒可以说,要驻守粮仓。此其一,其二,我们倒是可以派些会使火枪的好手,来教大贝勒的勇士们,届时,大贝勒多少出些人,与我们的火枪手一道去大汗那边,大汗定会高兴的,其他贝勒,没有舌头可嚼。」 朝鲜人也擅使火器,代善倒是听父亲努尔哈赤说过多次。万历时的明军援朝抗倭战争,当时尚未反明自立的努尔哈赤,还主动向明廷提出,要率一支建州女真的队伍来朝鲜,实则除了能沿途劫掠外,就是想看明军和朝鲜军队的火炮火枪本事。 「好,你们的火枪手,快点过来吧。」 …… 喜峰口外,积雪消融,星星点点的原草嫩芽,从地皮下钻了出来。 黄昏时分,千里暮云平。 落日余晖中,母亲带着女儿,策马奔驰。 马祥麟背袖而立,身形稳如青松,目光却追着驾驭骏马的妻女移动。 耳畔响起郑海珠的声音:「信王去岁回京后,就一直唠叨,要再来大宁,找张师傅学本事。」 马祥麟的嘴角撇了撇:「那就等他被改封宁王吧,我们两口子,都可以教他。」 郑海珠辨出马祥麟的口吻,没有锋芒,温和里甚至含有长辈对晚辈的一丝慈霭。 自打朱由检从俄国哥萨克骑兵手里救下张凤仪母女后,马祥麟对朱由检会做自己女婿一事,就没有那么膈应了。 但身为岳父,和身为臣子,又不一样。 马祥麟对朱由校这个孩子开始有好感不假,担心与天家联姻的后患,却也是真的。 「阿珠,过几年,我若真成了信王的老丈人,朝中就不会有这个那个的御史跳出来,说藩王的外戚,拥兵塞外,是个祸患?」 郑海珠淡然道:「会啊,一定会。哪朝哪代,都不缺这种自诩忠君爱国的碎嘴子。往后的事,等过到了那时候,以咱们的本事,自有办法应对。目下,先把对建奴的这一场大仗,打了再说。」 免费阅读. 457章 聚辽阳 数日后,郑海珠与马祥麟来到锡伯河畔。 苏泰福晋见荷卓也一起跟着,欢喜之余,对郑海珠道:「你可真是谨慎,做戏恨不得做得十二分的真。」 郑海珠道:「因为我和福晋一样,虽然憎恨建州老酋和他嗜杀成性的儿子们,但也晓得,他们都是最好的猎手,会四处安插哨探暗桩,遍布关内关外。」 苏泰点头:「你放心,我也有数。察罕浩特王城附近,与科尔沁暗地里交好的小部落,少不得常有商贾或者争抢夏牧场的牧民来往来。直到你们那头开战前,我和马将军,与林丹汗商议的,放出风声的,都会是,马将军的队伍,要与我们察哈尔联兵,往西打。」 马祥麟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他并不会多虑,哪天苏泰与林丹汗和盘托出明国人实际的军事计划时,林丹汗会不会勃然大怒。 苏泰作为林丹汗嫡长子的生母,统领着最富饶的斡尔朵万户,本就是察哈尔最强势的大妃。况且她与郑海珠已商议好口径,马祥麟需要突然借道察哈尔地盘、往东渡过辽河直插铁岭南边时,苏泰对于林丹汗的说辞是,利用突然降临的战机,先给予努尔哈赤致命一击,反而更有利于林丹汗统一漠南蒙古的宏图。 待郑海珠与苏泰将伪装的一些细节商量完后,马祥麟直接问道:「从察罕浩特到辽河西岸,若无辎重,一人二马换着骑,行军大概多久?」 苏泰与荷卓共同回忆了一下蒙古骑兵的经验,说道:「四百里路,行三日,宿两夜,应能抵达辽河西岸。」 马祥麟看了看地图,估摸道:「可惜不是冬天,河上没冰,渡过辽河还得花些时辰。那也就是说,我们川军最后集结到沈阳北边,前后一共要花五六日。」 郑海珠一副「战术上重视敌人、但战略上藐视敌人」的自信:「时间够,相信我,皇太极对于继任汗位志在必得,为了军功,作战肯定不会保守。他会在开原和铁岭,展示他那套围城打援的本事,就算忽然发现铁岭、开原两座城池坚如磐石,他也一定会说服努尔哈赤,不要那么快回撤赫图阿拉。」 苏泰附和道:「郑夫人说得不错。这一年,我的人也设法回到叶赫老城附近,打探建州部的动向。那边越是闹饥荒,努尔哈赤就越想打下更多的明国城池,抢到更多的明人种地献粮。皇太极有做汗王的野心,自然顺着他阿玛的心思,对外宣扬的都是,明国皇帝克扣军饷,辽东将门内讧,明军不过是靠着火器,才能勉强抵挡住八旗。一旦建州人也有了自己的火器,打下明国的军镇堡垒,就易如反掌。」 马祥麟的嘴角,滑过一丝笑意,很快又淡去无踪。 这是他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表情。 郑海珠察觉后,并不掩饰会心的憧憬,对马祥麟道:「六年了,你又可以和皇太极交锋了。」 接下来的几日,擅于火器的张名世,也从宣大镇来到锡伯河边。 完成了车马与人员的伪装后,郑海珠留下荷卓与自己的保镖头子蔡丰,营造出明国的官员仍盘桓于察哈尔的假象。 她自己,则与张名世,以及百人左右的大宁营兵,假扮成口外草原这个季节常见的商贾,带着野战用的四磅炮等火器,先沿着大凌河往东,经过明军治下的广宁,抵达辽阳。 杨涟已经从京师回来了,与他同在辽阳的,还有兵部侍郎熊廷弼。 时至今日,熊廷弼对郑海珠的态度,虽还谈不上前倨后恭的转变,但至少,已经不像刚领衔兵部时那样,对郑海珠的能力和意图都抱有怀疑了,毕竟弄来军饷、运筹调兵的本事是硬的,将要参战的还有她自己的郑字营青壮。 杨涟的态度,则更复杂些。去年熊廷弼来到辽东,说了天子点过头的计策,让杨涟 去与辽东将门李如柏密谈、安排闹饷时,一心要践行平辽功业的杨涟,倒是二话不说依从了。 但今岁初回京,加演与兵部不合的假戏时,杨涟对另一桩真事是震惊的。 那便是,本门的领袖赵南星,竟真的将修宫殿和太子大婚的重要性,摆在边关军饷的前头。 虽然杨涟和蒙在鼓里的左光斗不一样,是晓得天子故意钓了一回东林盟主的鱼,但那也正说明,赵南星对「国事天下事」的理解,歪了。 就算为了东林的圣眷更浓些、免得齐楚浙党卷土重来,却怎可拿大明边患当儿戏。 还有那个被东林视作可以替代孙承宗、成为皇家笔杆子的钱谦益,神宗实录没见修出多少来,倒是憋着劲给赵南星措辞《四凶录》,洋洋洒洒写文章,恨不得笔墨就能将亓诗教等政敌淹死似的。 杨涟对此,蓦地感到厌烦。 他甚至都没有去鹤亭楼参加一次东林派的聚会,就匆匆地赶回辽阳,仿佛这样便能暂时卸下对本门门风感到彷徨与失望的心事负担。 现在,直面自己曾经遵照赵南星的指令、要打击与驱逐的郑海珠时,杨涟多少觉得有些别扭。 但熊廷弼和郑海珠直接进入正题的军事商议,将杨涟迅速拉回一个封疆大吏的本份。熊廷弼在三月头上,已正式升任兵部尚书。 作为将要坐镇辽阳担任总指挥的统帅,对郑、杨两位副手,彻底抛开了男女之别与党派之争的陋见,坦诚道:「接下来的几个月,咱们好比是一条船上的水手,莫说没有攻下萨尔浒、直捣赫图阿拉,便是拿不出一两千的建奴甲兵人头,不必弄清楚原委的言官们来动笔弹劾,天子和几位阁老,首先就要问咱们仨的责。」 郑海珠眼里,没有怯惧与不耐,也未充盈跃跃欲试的浅薄兴奋,她只盯着挂在墙上的辽东舆图,说干货:「圣上能演的本子,都演完了,熊本兵和杨军门,还各有一出要演。待熊本兵去到镇江毛文龙处,杨军门在辽阳和沈阳对商贾富户们再吓唬一阵,努尔哈赤,一定会做出我们想让他做的决定。」 杨涟道:「他真的会春夏之交就出兵?」 「会,越是这种自命枭雄、自诩多智的野蛮人,越到迟暮之年,越等不及要征伐出击。」 免费阅读. 458章 郑海珠说完这句,并没有继续在两位男性同袍面前,摆自诩女诸葛的强势派头。 她素来不觉得自己的心智会矮男性一头,但这不代表,她不屑于把握与男性合作的细微分寸。 既然熊廷弼和杨涟这两位毕竟官阶高于自己的臣子,已经建立了三人团队作战、有商有量的意识,她郑海珠也会尊重对方,听取对方的经验。 故而,即使几年来有许三的情报条线不断汇报,郑海珠此刻仍带着请教的口吻,询问杨涟辽东几大将门的关系和营兵的特点。 杨涟身上,确实有着干臣的品质,年轻时在南方做县官不是绣花枕头,如今到辽东做巡抚,也很快摸清了军阀们的底子,向熊、郑二人侃侃道来。 「辽东将门,除了李家,还有马家、麻家和祖家。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柏,带着精锐家丁在辽阳,李氏宗族几千口人,都在开原铁岭。马家,马芳的儿子马林,现下是开原总兵。麻家呢,最出名能打的麻贵,已经不在了,侄儿麻成勋,是辽东副总兵,和张承胤关系不好不坏,但麻家和马家早年都在宣大镇任职,两家子女联姻的不少。最后一个,祖家,祖承训已年迈,在家修养,儿子祖大寿,是广宁王化贞手下的参将。」 这李、马、麻、祖辽东四大将门,一个个青史留名的人物,郑海珠多年前参加抚顺之战时,只见过李如柏。 而历史上这一时期另外几个应该出现在辽东的名将,由于萨尔浒之战没有在五年前发生,刘铤和童仲揆仍在西南,赵率教还没***。 郑海珠觉得,这反而是好事。 另一时空的萨尔浒之战,明军听着有十万大军,其实从各地匆忙集结,各自将领和打法都很不一样,还出现了客军主帅带本地辽兵的战场大忌。时任大战统帅的文臣杨镐,在几路军本就没有默契、军情传递又滞后的情况下,采用「分进合击」的战术,又被京师一帮不知兵的文臣用红旗催着冒雪出击,迎来的只有灾难结果。最惨痛的例子,就是客军将领、山海关总兵杜松在仰攻金军的时候,手下辽军竟然先逃跑。 而到了这个时空,会战萨尔浒,由于推迟了五年,大明获得了更多了有利条件。 张承胤、颇廷相、邹储贤等悍将都还活着,并且没有辽东老牌军阀的暮气和油气。毛文龙在张承胤的支持下提前经略东江,迅速壮大。这些新一轮的辽东将领,抚顺之战里见识了火器的厉害,几年来从郑海珠手里买了不少枪炮,因而不再如此前京师御史们诟病的那样,辽兵只有几分野地冲锋的本事,不会用火器。 马祥麟的川军,也不是临时北调,而已经在边关塞外驻守了三四年,且两次与***的劲旅交过手,都是大胜的战绩,不仅对***的战法熟悉,关键是士气在高位。 戚金的浙兵,在此世没有与川军发生械斗矛盾,两军不会如浑河血战之前那样有龃龉。浙兵善于车阵,火器是强项,与如今也能熟练运用火器的辽军,可以合兵,属于冷兵器杀手队的鸳鸯阵,又能弥补辽军野战的短板。 郑海珠将这些优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结合杨涟所言,与熊、杨二人商议道:「我的想法,先说麻承勋。让他带兵离开辽阳,驻扎西北,他家既然与开原总兵马林联姻,关系很铁,应不会在需要往开原出击时惜力,坐视川军去卖命。祖大寿的队伍不要动,留在王化贞那里,一则不引发草原上建奴哨探的怀疑,二则,如果科尔沁的蒙古人驰援努尔哈赤,祖大寿北上阻截,更快。李如柏的队伍,也在辽阳附近不动,这样的话,努尔哈赤会敢于往铁岭去。」 熊廷弼比杨涟知兵得多,闻及此言,打断郑海珠道:「如此一来,老酋若见沈阳空虚,去攻沈阳怎么办?」 郑海珠道:「所以,这两日从旅顺港上岸的红夷大炮 ,运送经过辽南四卫时,要大放风声,说是安放于沈阳城头的。努尔哈赤吃过抚顺城头大炮的苦头,应不至于如此健忘。况且,他已经打下的叶赫部,紧贴着开原,打开原铁岭,本应在打沈阳的计划前头。」 杨涟也赞同道:「有理。大炮一来,就说本要发往开铁的军饷,是买了火器。诈一诈奴酋,让他以为,辽军闹饷,会更炽烈。」 熊廷弼沉吟片刻,拍板道:「好,辽东四大将门的兵,就如此安排,用一半,闲一半。」 郑海珠明白熊、杨二人都是御史出身,对边镇根基深厚的老派军阀的排斥,是思维的出发点,遂补充道:「马林与马祥麟,一支辽军,一支客军,朝廷正好看看,辽人对建奴,到底是不是会像马将军的川兵那样,不手软。至于李如柏,在张承胤和杜松的主力接敌后,李家军直接顺着太子河往东奔袭,给毛文龙、戚金的主力充作打下赫图阿拉的备兵,也可以。」 熊廷弼的目光在地图上的各处军事要点游走,喃喃道:「从前杨镐带兵去朝鲜抗倭,他就喜欢你这套,分进合击。」 郑海珠回应道:「分进合击也好,"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也罢,没有非此即彼的谁对谁错,关键还是看,如何调度。还有,战场瞬息万变,调度应该听我们这几个在前线坐阵的,不应该听远在京师、啥都不知道的闲人们的上奏。所以此番,朝堂大半臣工,不知我大明要打一场对建奴的恶仗,于我们三人,真是幸事。」 熊廷弼终于露出会心的笑。 「呵呵,好,大战方策先初定如此。明日,本官就南下,去毛文龙那里,把兵不厌诈的最后一招,去做了。」 …… 半个多月后,赫图阿拉。 穆枣花经过那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汗王井,进入努尔哈赤的汗王殿。 说是「殿」,其实就是比较宽敞的青砖瓦房。 年轻的大妃阿巴亥坐在炕上,给努尔哈赤吹着人参汤。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笼住了这一对老夫少妻。 二十年前,只有十二岁的阿巴亥,被乌拉部当作政治联姻的献祭品,来到建州女真,嫁给比自己整整大三十岁的努尔哈赤。 时光荏苒,阿巴亥本已习惯了面对可以做自己爷爷的建州头狼,但自去岁起,她又开始对努尔哈赤有些发怵。 男性衰老后的身体,散发出的异味,只会令人作呕,不会令人害怕。真正可怖的,是努尔哈赤的目光。 阿巴亥记得,大汗中年时代的杀伐气,也很浓烈,但望之如铁甲钢刀上的寒光,金戈铁马的气象,与阴森无关。 而如今这位年迈的女真领袖,已经松弛耷拉的眼皮下,不时迸射出鲜明的戾意,仿佛下一刻就会变成一句残忍的指令:去给本汗杀一百个尼堪包衣,出出气。 阿巴亥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她甚至不得不让自己特别喜欢的一个汉人婢女,尽量躲远一些。 正因此,今日,当阿巴亥看到穆枣花,从走进屋子,到跪下磕头,再到回答大汗语气森然的问话,都镇定自若,不免生发出微妙的妒忌来。 这个尼堪女人,似乎真的,不怕大汗。 免费阅读. 459章 味儿一样 不多时,屋外卫士唱报,大贝勒也到了。 努尔哈赤点头后,代善走进来,向父亲行跪礼。 「起来吧,自去坐了,」努尔哈赤盯着已过不惑之年的代善,指指也被赐了座的穆枣花,「枣花额真说,你带来的那些朝鲜火枪手,用的家伙事,是她从前那个明国坏主子,也没造出来过的。」 代善抽过莽古尔泰送的神鸦膏,在会宁的日子先抑后扬,论来都是拜眼前这归顺大金的汉女所赐,倒也不再把穆枣花当成低等奴才,口气平和道:「试过枪子儿破甲的远近不曾?」 穆枣花恭敬答道:「回大贝勒主子的话,奴才专门去找德格类主子,讨来鹅毛城大捷缴获的明军盔甲和棉甲都试了,还试了咱们比明军还厉害的楯车,奴才觉着,朝鲜人的长枪,比郑海珠卖来辽东的火铳,打得更远些。」 代善松一口气,但也不敢露出半点邀功的意思,而是向努尔哈赤正色道:「阿玛,那开原守将马林,祖上是从宣大过来的,和李成梁他们不同,马林会用车阵,咱们正好用小炮和火枪收拾他。」 努尔哈赤喝了一口参汤,不再吝啬给代善嘉许的眼神,一面沉声道:「端午前,你那边,旗丁包衣们自己种的,和那个什么光海君巴结我们所献的粮食,一共还能有多少?」 代善认真算了算,报出数字,又探问努尔哈赤是否要将秋季攻势提前。 努尔哈赤眯着眼,森然笑了笑:「老二啊,你这次回来,听说李如柏手下好几个游击闹饷的事了不?」 代善点头:「回阿玛,岳讬接粮时,与我说,威宁堡和连山关几处,都闹得厉害,还有个老参将,直接带着家丁回铁岭了,说是要往西边跑买卖去。要不是那没了守将的军堡离鸦鹘关太近,明军必会出兵驰援,岳讬说,他都想带人直接去占了。」 努尔哈赤冷笑道:「明国的皇帝,用他们自己人的话说,刻薄寡恩,向来如此。那个新来的辽东巡抚,想必也是个在皇帝面前说不上话的,去他们兵部衙门前大闹一场,也没能要来饷银,听说正逼着辽阳城里的商贾大户捐银子呢,这些日子闹得鸡飞狗跳。」 代善用诧异表达自己的马屁:「阿玛连那巡抚在明国都城干了啥,都晓得?」 不想穆枣花开口道:「明国那些昏官的举动,哪里瞒得住大汗。镇江毛文龙那里不也……」 她蓦地戛然而止。 再是因各样功绩得了大汗的赏识,一个汉人奴才,去插嘴汗王与贝勒的对话,也是大不敬。 努尔哈赤却在穆枣花要跪下告罪前,直接摆手阻止她,口吻中带着鲜明的得意,对代善道:「明国兵部的官员,去找毛文龙晦气了。说他贩货自肥,吃空饷,纵容手下家丁祸害义州宣川的朝鲜人。」 代善瞥向穆枣花:「这个毛文龙,不是与你原来那个恶主子有交情么,你那恶主子不是还在明国做了大官么?她难道不给毛文龙说几句话?」 穆枣花殷勤又带着一丝讥诮道:「咱们大金在京师的人,传来消息,姓郑的在明国皇帝跟前,也不那么得宠了。奴才估摸着,大概是她为了争军饷的事,得罪人不少,她自己又去皇帝那里胡闹,惹得皇帝厌烦。大汗,贝勒爷,她就是这个性子,以为自己能弄来银子,便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本事,谁都不怕。其实,明国那些官老爷,最是会使阴毒的招儿。」 代善作了恍然之色道:「所以,东江镇的明军,说不准要换帅?至少要军心不稳一阵。」 努尔哈赤放下汤碗,对代善道:「唔,如此大好时机,怎可错失?咱们的马匹,到了五月,也都下完崽的下完崽,贴上膘的贴上膘了。你的几个弟弟,已让旗下牛录开始点人。」 代善忙佯作振奋鼓舞之态:「 阿玛,儿子正红旗的旗丁,也从会宁调过来。」 努尔哈赤道:「你先派三个牛录过来吧,加上那一百来个火枪兵,去跟着岳讬出征。你自己再带十个牛录的甲兵,驻守鹅毛城和宽甸,给留在赫图阿拉看家的正蓝旗,盯着辽阳那边的动静。正红旗余下的人,都留在会宁守着粮食。五月出兵打开原铁岭,就算咱能抢到不少丁口银钱,但包衣们干不了农活,会宁那边的粮食,是个保底。」 代善心道,果然,大金立国后第一场好仗,阿玛除了自己的两黄旗外,是带上最宠爱的皇太极和岳讬去开原铁岭,好好地劫掠一通,抢到的人口和财富,自然也是皇太极的正白旗和岳讬的镶红旗,分得最多。 但他反正在会宁有了粮仓基地,且暗中得到朝鲜废帝光海君那一派的勾兑与许诺,已不会如先前那般幽怨愤懑,只向父亲喏喏称是。 却听父亲又不紧不慢道:「说起正蓝旗,你回来后,去看过莽古尔泰没?」 代善老实道:「阿玛,儿子前日就去瞧过五弟了。」 「是不是比本汗还更像半截入土的人啊?」 「不不,阿玛在说啥呀,阿玛身子骨正健旺着……」 代善一面恭维,一面又去瞄穆枣花的神色。 他刚回到赫图阿拉,就听小贝勒们说了,莽古尔泰叔叔冲到八旗值房边的户部衙门,问穆枣花讨要神鸦膏,穆枣花不给,说已禀过大汗,因三贝勒虚不受补,再吃神鸦膏会适得其反,莽古尔泰便出刀要捅枣花额真,被赶来的岳讬贝勒拦了下来。 代善前日在莽古尔泰府上,听这个昔日与自己走得最近的弟弟,破口大骂岳讬这个代善的亲生儿子,与穆枣花有***。 代善浑不觉得尴尬。弟弟也好,儿子也罢,如今在他看来,不过就是一旗之主,是他代善将来联手朝鲜光海君后,或许要面对的劲敌,他们目下为了一个尼堪女人争风吃醋,值得代善关心的,只是大汗的态度。 「呵呵,」努尔哈赤喉头发出几声沉闷的冷笑,忽然转向穆枣花道,「你不给三贝勒神鸦膏,是对的,本汗还指望他能有身子骨好了的一天,能带上正蓝旗,随我打下沈阳和辽阳。唔,正事说完了,你把好东西拿出来吧。」 穆枣花忙向屋外招手,她的婢女吉兰泰,抱着个包袱,快步进来。 努尔哈赤看着穆枣花与吉兰泰打开包袱,露出三支漂亮的铜质烟杆,和一包神鸦膏,对懵懂的代善道:「阿巴亥好奇这个很久了,今日我便让穆奴才,教她怎么吃。」 代善曾经接触的神鸦膏,因莽古尔泰小气,量很少,此后去会宁,他想了一阵,终因尚未打听到朝鲜商人的路子 而作罢。瘾头也就渐渐消散了。今岁见光海君的属下李勋时,又问起过,李勋答应帮他找,代善对神鸦膏,又憧憬起来。 今日见到穆枣花拿来这东西,代善记忆中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仿佛他所向披靡的征伐场景,霎时清晰起来。 但代善思及莽古尔泰的近况,硬是维持着面上的淡漠。 努尔哈赤难得现出慈父的表情,对代善挥挥手:「你很久没尝了吧,一起吃。枣花奴才说,此物如美酒,不要像莽古尔泰那样贪食,便能活血补气。议事的时候,我看德格类也抽,想试试,枣花这奴才真是大胆,硬是不让本汗沾此物,说是岁数大了,受不住。本汗回来说与阿巴亥晓得,她说她岁数和枣花一样,吃了没事。」 代善听了这几句,才放心。 父亲不是在试探他是否像莽古尔泰那样沉迷神鸦膏。 穆枣花矮身来到炕前,捣鼓着烟杆与烟膏,教阿巴亥怎么抽。 代善则不再矫作收敛,也去拿了桌上剩下的铜杆子,熟练地将烟 膏放进烟锅。 左右侍奉的奴才们,立刻凑上灯火,给主子们点烟用。 努尔哈赤继续以闲适的语气,问了一些会宁的风物,眼睛的余光,却在穆枣花与阿巴亥身上。 三杆烟枪被各自的主人端了一阵,努尔哈赤突然对代善道:「老二,你的烟杆,和枣花奴才,换一换。」 代善一愣,但几息后,就照做,与穆枣花交换了手里的家伙事。 穆枣花眼中,异色乍起。 「大汗,奴才可是做错了什么?」 努尔哈赤没睬她,只对代善道:「你手里这杆,是神鸦膏的味儿吗?」 代善有些摸不着头脑,又狠狠地吸了几口后,惶惑地回禀道:「阿玛,味儿一样。」 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