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成了暴君后》 1. 第一章 烈日炎炎,晒得院中那一条青黑石板路融化了似的,泛出粼粼波光。 积日的暑气又从底下往上翻涌,热腾腾地扑在人脸颊上。 言俏俏就低着头跪在路中央,炎日照着她乌黑如云的发髻,很快便有几滴汗珠顺着鬓角滚落,砸在浅青色荷叶裙边上。 她忍不住抬起手,用腕间一只旧银镯子贴贴滚烫的脸颊,才感到一丝清爽,便听见前方一声怒吼—— “言俏俏!!我说的你听进去没有!?” 虽早习惯这位的泼辣嗓门,言俏俏还是吓得一颤,讷讷道:“听、听进去了。” 自从两年前父母意外身亡,她便以同族二小姐的名头住到了京城吉安伯府,府中老爷言作德,是她的亲叔父。 而出声训斥的则是正房夫人,李氏,也就是言俏俏的叔母。 天气炎热,为了教训这小妮子,李氏让下人闭紧了前后的门,导致院中蒸笼一般火热。 她虽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到底也不好受,尤其一瞧见那呆头笨脑的便宜侄女,心头的火便蹭蹭上涨。 李氏飞快摇着团扇,手腕上串着四五个金玉镯子,叮当作响,嘴里连珠炮似的道:“你说说!我们言府也不曾苛待你吃穿,怎么这样丢我们的脸!” “你满京城去问问,谁家小姐抛头露面去街上卖东西?!” “啊?言俏俏,到底要说几遍?这里是京城,不是你那鸟不拉屎的闻春县!贵女有贵女的礼数!你少把那穷酸气带进来!” “自个儿毁了名誉不打紧,别连累我丹娘找好人家!听明白没有!?” 她每扯着嗓子骂一句,底下言俏俏的脑袋便往下低一分,小鸡似的一啄一啄,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瞧起来倒温顺老实:“明白……” 这任打任骂的怂包模样,李氏不解气地瞪着眼,却又不好再发作,胸脯上下起伏不定。 原本最近就不太平,个个都焦头烂额,还给她闹出这档子事。 国家大事她一介妇人即便不懂,也知晓那南边杀来的大军还乌泱泱压在城楼下,宫墙之内更是早变了天。 据说,为首之人乃是前朝遗孤,当年尚在襁褓之中,便被自己亲舅舅夺去江山。 没成想此子隐忍蛰伏、韬光养晦二十载,如今复仇来了! 京城众人虽不敢明面上议论,背地里却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想探一探那位杀伐果决的新帝是个什么模样、什么脾性。 言府自然也不例外。 今日是时隔三月第一次开朝,新君亲临,文武百官齐聚一堂,新账旧账还不得翻个底朝天。 想到这儿,李氏顾不得跪在院子里的言俏俏,忙问身边婆子:“什么时辰了,老爷还没回来?” 婆子愁道:“夫人,都快巳时三刻了,以往老爷上朝,最迟也能赶在辰时尾巴上回府,可今天……” 李氏的脸色倏地难看起来,似有话不吐不快,又不敢与人讲。 三月前攻破京城后,便有数千黑甲兵将各个府邸围得水泄不通,一干人等的进出来往,恐怕都逃不过那位新帝的眼。 虽说还未发生冲突,但这般将众人管控住,总叫人疑心后面还有别的手段…… 李氏心里顿时火烧一般煎熬,不自觉站起走动,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落向还跪在滚烫路面上的言俏俏,竟忽然消了气:“……行了,别跪着了,回你住处去吧。” 言俏俏早被炎日晒得头脑发胀,闻言没听清楚,只身子微微晃动几下。 直等那婆子走近,使劲儿拽了一把胳膊,她才后知后觉抹了抹额头上水淋淋的汗,嘴里还不忘喃喃着:“谢……谢谢。” 只是她浑身没劲,一时半会儿站不住,婆子没了耐心,急匆匆撒手,快步跟上李氏一行人,从廊下绕出去。 言俏俏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浮起一阵阵发黑的眩晕感,愣是昏了片刻,才慢吞吞爬起,挪着步往自己屋里走。 她本不是娇生惯养的千金贵女,更何况如今寄人篱下,需得看人脸色,晒得再狼狈可怜,也不能多吭声。 好在言俏俏身子骨一向不错,进门后,先灌了杯冷水解暑,便把手伸进宽大的袖口里,摸出一包药。 “林妈妈?” 半晌没有回应,言俏俏赶紧抱着药包跑进里间,见林妈妈正紧闭双眼睡在小床上,才松口气。 只是妇人面色苍白,佝偻病躯将被褥顶成一座小山,如此炎热的天气,梦中却冷得发抖。 林妈妈是言俏俏的乳娘,初来吉安伯府时,夫人李氏嫌她带的下人太多、排场太大,只许她留一个。 从此便只有林妈妈陪在她身边。 可许是年纪大了,又总是为她劳心劳力,入夏之后,林妈妈忽然一病不起,人更是一圈又一圈地消瘦,如今真是憔悴得没了人样。 李氏又吝啬,不肯为了生病的老婢花大钱诊治,大夫来了两回,后面没有诊金,便不愿意来了。 言俏俏怕出事,硬是央求她从下人房搬到屋里来住,好方便照看。 替林妈妈掖了掖被角,又将自己床上的被褥搬来盖上,言俏俏这才到外面生火熬药。 她住在吉安伯府最后方的客房,由于地方偏僻,很少有人经过,反倒难得的清静。 坏处是存在感极低,刚住进来时,府里吃饭忘了她这号人都是极常见的事。 最离谱的一次,足足有十日没人喊她这位二小姐吃饭。 言俏俏胆子小,话又少,只默默啃馒头度日——那馒头也是她偷偷翻墙出去买的。 最后还是斋戒祈福半月回府的言大小姐言鹃问起,众人才惊醒,面面相觑。 对此,连蛮横惯了的李氏都有些心虚。 因而后来林妈妈在院角砌了座简易土灶,自己烧火做饭,李氏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图个省钱省事。 此时,言俏俏就抓着把蒲扇蹲在灶口,把火烧旺了,架上煮药的陶罐,才提了桶井水走进耳房。 方才在日头底下跪了少说也有大半个时辰,身上早被汗水湿透了,现下半干不干地黏着,让人浑身难受。 言俏俏脱掉衣裳,露出一身莹白如玉的肌肤,在昏暗耳房之中犹如冷夜里铺满月光的雪地。 她用浸满井水的帕子擦拭身子,耳朵却专心致志地听着外头药罐的声响,生怕一不留神误了时辰。 井水的清凉使那身雪白逐渐泛起桃瓣似的粉,擦过胸前时,言俏俏整个人一颤,随后愣住。 她低头瞧了片刻,忍不住蹙起眉,轻轻叹息。 不怨叔母总疑心她偷吃,似乎……似乎是又长了些肉。 灶上药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沸腾声,言俏俏回过神,飞快换上干净衣裳,跑出去将煮好的药倒出一碗。 林妈妈仿佛能闻见药的苦气似的,适时醒来,看着喂到嘴边的汤药,神色一怔:“……小姐,这是哪里来的药?” “我买的。”言俏俏含糊道。 林妈妈急得咳嗽两声,推开药碗:“您哪来的银钱,难不成又去卖木雕了?” 言俏俏只好眨了眨那双乌黑湿润的杏眼,一声不吭的模样便算是默认了。 她虽不够聪明机灵,却有一双顶好的天生巧手,只六岁开始跟随镇上的木雕师傅学了两年而已,手艺却越发精湛。 凡是经她手的木料,总能化腐朽为神奇,雕琢死物有形,活物如有魂灵,单一个“栩栩如生”都无法形容得出。 林妈妈却伤心了,按着心口,恍如要落泪一般,哽咽道:“原先……老爷夫人送小姐去学木雕,也不是、不是要您卖艺为生……日后泉下相见,老奴……要如何交代。” 言俏俏捏着汤匙,愣愣地看向她眼角的泪花,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家本住在灵州的闻春县,她爹中过进士,只是无心官场,在学堂里教书为生,连县令都要卖他三分面子。 她娘是一普通商户之女,会算术、能盘账,在西街开了两间铺子,生意还算景气。 在县里,言家算是有头有脸的门户,吃穿不愁,还有富余。 言俏俏作为独女,打小身边便有一老一少两个下人伺候,走出去不知多少人艳羡。 六岁那年一时兴起去学木雕,也不过为着自个儿喜欢,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成了换钱谋生的手段。 林妈妈还在擦着泪,盛药的汤匙便再一次送到了嘴边。 她抿抿干裂的唇,隔着袅袅热气去看自家小姐那一张春水浸花似的脸。 言俏俏的娘是个俏丽美人,她比她娘还要美上几分,红艳艳的嘴唇宛如雪里绽开的梅花。 林妈妈背过身去猛烈咳嗽,顿时像被抽去支架的布偶一般,歪倒在床榻上。 言俏俏焦急站起,慌慌张张喂下去两口药。 林妈妈气若游丝地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担忧地问:“卖木雕……没叫大夫人知道吧?” 她口中的大夫人便是李氏,李氏好面子,断不会容忍府中小姐做出当街卖货的行径。 虽说,府中大老爷与大夫人,本也是闻春县“上不得台面的乡下人”…… 言俏俏垂眼搅着汤药,小声道:“没,我悄悄翻墙进出的。” “那就好……那就好……”林妈妈想起往事,想起自家老爷夫人的嘱托,眼泪又流出来。 她这个病总不见好,一把老骨头,死了也就算了,可是小姐…… 林妈妈偏过头,含泪问:“小姐,大夫人……可提过您的婚事?” 言俏俏春三月过的生辰,如今都十七了,早到了出嫁的年纪。 父母已逝,按规矩自然是李氏来为她挑选未来夫家。 可李氏自己就有两个未出阁的女儿,又怎么会尽心尽力。 言俏俏懵懂地摇摇头,将已经不烫手的药碗塞进她手里,语出惊人:“我的婚事不是早就定好了吗?” “咳咳咳咳咳!”林妈妈刚灌了口药便被呛住,“老奴、老奴怎么不知道?” 言俏俏勾着自个儿衣角,纳闷道:“你忘记小九了吗?我来京城之前,已经答应嫁给他了。” 这次轮到林妈妈愣住,哑然片刻:“您说小九啊……” 在闻春县,确实有个姿容出众的小郎君,名梁九,唯有言俏俏亲近地唤他小九。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非大富大贵之人,好在知根知底。 若能成双,也是极好的归宿。 但自从言俏俏搬来京城,二人已经两年多不曾见面,何况梁九本就大她五六岁,心思更成熟深沉些。 两年前空口无凭的约定,谁知还作不作数。 可一说到小九,言俏俏那双沉默的眼便会透出微微光亮,好似明朗的日光落在湖面。 林妈妈到了舌尖的话又吞回去。 世事易变,人心莫测,到底是不忍堪破。 她藏起苦涩笑了笑:“那也……那也很好。” 2. 第二章 林妈妈说完,便闷头喝药,言俏俏站在一旁不自觉发起呆。 从有记忆开始,小九就住在隔壁,比她大个四五岁。 但他并非土生土长的闻春县人,娘亲说,小九是言俏俏出生那年才搬过来的。 双亲亡故,只得独自来投奔表姑。 许是小小年纪便经历人情冷暖的缘故,小九比同龄人看着更深沉,不爱闹腾,总是一个人待着。 表姑家门口有棵高大的老槐树,枝干粗大,他常坐在最高处,越过闻春县鳞次栉比的青瓦,眺望遥远的北方。 因为是邻居,所以这棵老槐树离言俏俏家也很近。 但言俏俏性子算不上活泼,更不会爬树,她总是坐在自家门槛上,捧着脸看路面蹦跳的麻雀。 偶尔目光随着起飞的鸟儿望向天空,便总能瞧见老槐树上垂下的半片衣摆。 直到有一天,小九突然从树上跳下来,也坐在表姑家的门槛上。 两个门槛离得很近,言俏俏不需要抬头,就能看见他的侧脸。 那时她四岁,虽是青梅竹马,但二人确实做了四年邻居,才说了第一句话。 小九问她:“麻雀有那么好看吗?” 她懵懵地点了下头,便继续专心致志地观察麻雀。 言俏俏记性很好,与小九一同长大的许多事她都记得。 但此时回忆着最近的那封来信,忽然有些犹疑——小九是这个月就要到京城了吧? 这两年多,二人虽然相隔千里,但每月都有书信往来。 小九很早便在信中提过,时机成熟时会来京城寻她。 言俏俏期盼许久许久了,甚至担心路途遥远、他盘缠不够,还每月将存起来的银钱寄过去。 这也是为何她如今手头如此窘迫,还要卖木雕补贴药钱。 可今日已是七月二十八,再有两三日就是八月,算日子应该七月入京的人,却迟迟不曾出现。 言俏俏熄掉灶里的火,背对着屋里,将怀中的书信拿出来展开,又从头到尾细细地看了一遍。 正月过完年后,小九的来信突然断了,直到两个月前,才又有一封信送到她手中。 信的内容不长,似是写信人没有耐心细细斟酌词句,只说已在来京城的路上,最迟七月便会进京,叫她不要挂念。 言俏俏眼巴巴地等啊等,就等到了今天。 她手指按着信上的日期,轻轻蹙起眉,有些费解。 分明就是说的七月。 可若是小九已经到了京城,必定会来找她的,他知道自己在言府。 言俏俏想起今日出门卖木雕时,各家府邸门前都站着神色冷漠的黑甲兵。 那些个黑甲兵只听命于新帝,满身肃杀之气,腰上挂着刀剑,在城中四处巡视。 京城四处城门更是水泄不通,一应人等的进出盘查尤为严格。 几天前,府中大小姐言鹃要去城郊的灵安寺诵经祈福,都愣是在城门排了一整天的队,才得以出城。 想到这儿,言俏俏收起信,忽然松了口气,心中宽慰不少。 现在外头关卡通行不畅,路上耽搁十天半个月也是极正常的。 天色阴下去没多久,日头再次从云层后移出,发出刺目灼热的光。 言俏俏进屋去瞧见林妈妈又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到梳妆台前,翻出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 这座红木梳妆台已显陈旧,是府中三小姐言丹用过的。 她及笄后屋里一应家具皆换成了乌桃木,旧的正好匀给言俏俏。 言俏俏不挑,有的用就行。 她拿着药膏躲进耳房,抱起襦裙裙摆,露出纤细双腿。 窗口照进来的日光落在上面,莹莹地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膝盖上却是两块跪出来的深红,红里又透着隐隐的青紫,淤血不散。 言俏俏凑近一些,鼓起脸颊吹了吹,边用手指蘸着药膏往上涂抹。 “嘶……” 清凉的膏药覆盖住火辣的伤处,她想快些好,便又多涂了一遍。 一只小麻雀飞进院子,落在耳房那扇窄小的窗前,沿着窗台来回蹦跶。 言俏俏看见它,抓着药膏呆住,一时都忘了将裙摆放下,心里无端冒出一丝小小的挣扎。 要不……明日还是去城门口打听打听? 也许小九真的已经到了,只是她不知道。 ………… 将近午时,李氏才等到丈夫言作德下朝回府。 言作德年近五十,身体本就不如从前,上朝两三个时辰的惊恐交加、如履薄冰,加之天气炎热,出宫时竟满身大汗,一身官服都湿透了。 李氏嫁到言家将近三十年,为人强势蛮横,并不怕言作德,斥退下人后便紧跟在他身后,追问:“怎么样,你见到新帝了?如何?是个什么样的人?” 言作德却脸色苍白地瘫在了椅子上,目光涣散,一个字也不说。 李氏神色立即变得焦虑,两只手互相攥着,喃喃道:“……除了将先帝斩首,我瞧这位新帝入京后也没什么大动作。” “甚至连前朝太子等一干人都还未处置,只是关在宫中好吃好喝供着,不像是要迁怒九族的样子,兴许、兴许是个仁慈的主……” “仁慈!你竟以为这位可能是个仁慈的!” 一直默不作声的言作德忽然一拍桌子,情绪崩溃地吼道,“你知道金雍殿一上午死了多少人么!黑甲兵杀人的刀不知换了几把,那殿中的血都流到门外的白玉阶上了!!” 李氏脑子里嗡地一声,脸色逐渐与丈夫相近,嘴唇颤了颤:“怎、怎么会这样?” 言作德也想问,他都不知道问谁去! 起初黑甲兵围困各家府邸,人人都猜到这位新帝有后手,因而个个不敢造次,只是观望。 可谁能想到,开朝第一天,便从文武百官的队列里拖出十几个,当堂斩杀了!连一句冤枉都没让人喊! 言作德不自觉将手背用力往官服上擦了擦,总觉得那时溅上去的血洗不干净似的,一下一下地发烫,提醒他方才同僚一个个倒在血泊里的场景。 而那新君便面无表情地坐在最高处的王座,血溅当场、哀声四起时,垂在帝王眼前的冕旒金珠甚至都不曾晃动。 他望着满地尸体,只是冷淡道:“拖去乱葬岗,敛尸入棺者,诛九族。” 底下死一般的寂静,再没人敢有半句怨言。 那新君、梁九溪,生了张最俊美如玉的脸,却揣了颗最狠毒阴冷的心! 李氏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勉强缓过神,问:“杀的是哪些人?” “多数是前朝反贼的党羽。”言作德深深畏惧这位新君,直接改了口,不敢再称前朝皇帝为先帝。 对新帝梁九溪来说,先帝只有一位,便是他那遭受背叛、死无全尸的父皇,而非自己那篡位的舅舅。 言作德闭了闭眼,又说:“还有——左丞周大人。” “周丞相!?”李氏倒吸一口凉气,彻底稳不住了,小声道,“你这吉安伯的爵位,当初不就是在周丞相手里买的么!他都死了,咱们的事会不会已经……?” “你问我我问谁!”言作德万万没想到新帝竟有这样的胆子。 周家那是何等风光的庞大世族,支脉复杂,门生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样的庞然大物万一发起疯来,绝非一般人承受得住的。 李氏想不了那么远,自个儿安慰道:“我觉得……前朝买官买爵位的那么多,咱们当初做得隐蔽,不一定能查到,对,你我不说,还有谁知道?” 言作德慢慢冷静了些:“只能这样想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什么?” “陛下刚入主宫城,宫中人手不足,让各家轮流送女儿去伺候,为这事我都烦心了一路!”言作德又是叹气。 “入宫?”李氏却眼前一亮,忙说,“那让丹娘去就是了,丹娘好容貌,陛下指定喜欢,等丹娘做了娘娘……” “你发什么疯?”言作德不耐烦地抬高了声音,“刚杀了一堆人,你就敢让丹娘去伺候?” “再说了,皇后之位必定是赵家囊中之物!陛下身边还有位一路扶持的辛氏女,一位家世惊人,一位伉俪情深,丹娘拿什么争?” 二女儿言丹是李氏辛苦培养了十几年的宝贝疙瘩,就盼着嫁个好人家,自然不舍得。 她回过神悻悻道:“……那咱们还是算了吧,反正各家轮流出,让别家先去探探路也好。” 言作德:“妇人之见,陛下这分明就是在试探忠心,识相的这个时候就该双手捧着女儿上去献殷勤。” “我这吉安伯本就只有个名头,绝不能错过先机!” 李氏明白过来,这是言家唯一在新帝面前露脸的机会,咬咬牙道:“那……让鹃娘去!” 大女儿言鹃性情温平,可左脸上有片鸡蛋大的红色胎记,所以注定只能低嫁。 李氏在她身上没花多少心思。 但她一共就两个女儿,左右还是有些心疼,但抵不过对眼前这契机的渴望。 言作德却摇摇头:“鹃娘每月都去灵安寺为咱们斋戒祈福,是个好孩子。” 他沉吟片刻:“依我看,让俏俏去最好。” “言俏俏?”李氏一愣,接着恍然大悟,若非特意提起,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这便宜侄女。 非要说的话,言俏俏与言鹃言丹二人同族同源,如今也顶着言家二小姐的名头,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李氏一拍掌:“就按你说的,让言俏俏入宫!” 言作德抿了口茶,提醒:“对了,你抽空好好教导一番,让俏俏入宫后谨言慎行,千万不能节外生枝。” 他皱皱眉:“若是碰到那位陛下……尽量避开,那样的人,并非她能接触的。” 李氏摆摆手:“放心吧,你侄女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本事,听说还想着她在闻春县的郎君呢,好像是卖煎饼的。” 她嗤笑一声:“搞不好日后上门提亲,一手提一叠煎饼、身上挂块猪肉就当礼金了!你说咱们答应还是不答应?” “行了行了。”言作德放下茶盏,“就这么说定了,明日送她进宫,必须赶在第一批!” 李氏做事倒也利索,立即挑了几件像样的衣裳,外加两套头面,带着大夫往言俏俏住处去了。 3. 第三章 吉安伯府的院墙并不算高,稍微抬眼便能瞧见金灿灿的夕阳落在墙头上,随着时间流逝缓慢攀爬。 院里远离灶台的另一角有张小桌,上面摆放着各式小巧工具和木料。 言俏俏坐在桌边,正在摆弄一块鸡蛋大的樱桃木。 樱桃木已呈现出小麻雀的圆润形态,还需更仔细的雕琢,让其神态、羽毛纹路都栩栩如生。 言俏俏做木雕时一向专注,此时却隔一会儿便停下动作发呆。 不久前李氏来过,给她送了好些衣裳首饰不说,还请了大夫为林妈妈诊脉。 连药都是李氏身边得力的丫鬟去药堂抓的,正架在灶上熬煮。 言俏俏虽然沉闷,却并不蠢笨,李氏从来不是慈祥的叔母,做这么多,自然有所图谋。 她要言俏俏以言府小姐的名义进宫,可具体进宫做什么,李氏自个儿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倘若林妈妈醒着,必定不肯让她去,但言俏俏答应了。 林妈妈的病实在紧急,大夫说需得好几日不间断地用药。 况且李氏说,各家小姐几个一组,轮流入宫,她第一批进,顶多呆上七八日便能回来。 到那时候,林妈妈的病也该痊愈了。 “二小姐。”穿绿衣的丫鬟径直走进院子,冲她福福身,手里持一个巴掌大的托盘,“青玉耳坠给您送来了,赶紧连衣裳一起试试吧,若是不妥,现在还来得及换。” 言俏俏没回应,她正沉浸于雕琢麻雀尾部稍长的羽毛,眼皮半垂着,整个人宛如一座成精的木雕,只有手指极细微地动作。 那丫鬟是李氏身边最亲近的,平日里哪将这滥竽充数的二小姐放在眼里。 但却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得罪这位,只好憋闷地等在一旁。 大约过了半刻钟,言俏俏才放下工具,引丫鬟到耳房中去。 先前送来的衣裳也搁在这里,丫鬟立即撸了撸袖子,要去解言俏俏的衣带。 “我、我自己换。”言俏俏背过身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脱掉衣裳。 夏日穿得少,襦裙之下只剩浅红色的肚兜和里裤。 丫鬟被那露出来的大片雪白晃了眼,有些震惊地自上而下审视这位二小姐的身段。 时下流行各式齐胸襦裙,鲜有人束腰,若是身材纤细的女子,裙袂翩跹之间,便颇有弱柳扶风的淡雅仙姿。 往日见二小姐,总是珠圆玉润,还以为身上余肉不少。 可如今细看那清瘦的脊背、盈盈一握的腰肢,连两条手臂都好似伶仃雪藕! 待她转过身来,丫鬟瞪着那高耸的胸脯,才知问题出在了哪里。 她看看怀里抱着的衣裳,忽然疑心能不能穿进去。 衣裳是从三小姐屋里挑拣来的成衣,自然是三小姐的尺寸。 被人盯着,言俏俏只觉局促不安,慌忙伸手将衣裳拿来,自己穿上。 一条烟蓝色莲花纹蜀锦齐胸襦裙,料子贵重,绣工上乘,若非情况特殊,李氏断不可能拿出来给她穿。 穿倒是穿上去了,只是紧了些,言俏俏按着胸口,深深呼吸。 丫鬟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好在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还不算太丰满。 青玉耳坠正好拿来配这身素雅蜀锦,不需过多妆点,便如出水芙蓉、凌波仙子。 可丫鬟一想到那裙下遮盖的身段,再去看那张清丽的脸,总觉得娇媚极了。 直到离开言俏俏的住处,丫鬟还酸酸地想着。 那样的姑娘和狐媚子有什么区别,嫁了人岂不是要昏天黑地勾着夫君,世道就真要完蛋了! 幸亏如今世人喜好清雅之色、弱柳之姿。 ………… 赶在完全天黑前,言俏俏终于将第二只麻雀雕琢完毕,带上两只走到吉安伯府门口。 她最初学木雕,便是因为观察麻雀许久,想将这小生灵的刹那形态留存下来。 因而麻雀也是她雕得最好的活物,每只姿态都有所不同。 天色已晚,各府纷纷点燃门口的大灯笼,留给过路人一点光亮。 看门的下人有两个,一个看白天,一个守夜,此时正在交接班。 言俏俏与他们接触不多,但毕竟在府中住了两年,下人没道理不认识她。 高个的门房行了礼,客气问:“二小姐,这个时候过来有什么吩咐吗?” 言俏俏点了下头:“我明日要出门几日,这期间若有人来找我,能不能劳烦你们如实告知,让他等我回来?” 她原本打算明日去城门口打听打听,可李氏要她明日一早就入宫,怕是没时间。 “是个男子,二十出头,还有……”言俏俏想再描述得仔细一些,可自己也两年没见过小九,一时卡了壳,“唔,长得很好看……” 高个门房挠了挠头,答应下来:“行,也不是什么大事,您还亲自走一趟。” “不过小的这几日都守夜,要是他白天来,那就让王哥替您转告!” “是吧,王哥?”高个门房拍了拍另一个门房的肩膀。 王门房却并不热情,睨了言俏俏一眼。 又不是府里的正经小姐,老爷夫人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做下人的自然看碟下菜。 言俏俏本也没打算摆小姐的架子,见状赶紧拿出两只樱桃木麻雀,一人送了一只,眨着眼睛期待道:“这是我自己做的木雕,此事便拜托你们了。” 等她离开,高个门房还在翻来覆去摸那只活灵活现的麻雀。 雀儿肚皮圆润、憨态可掬,嘴里正叼着一条菜青虫。 “没想到二小姐还有这等手艺呢。” “嘁,樱桃木便宜货,这玩意儿顶多值个十几文。”王门房嘟囔道,“好歹是个小姐,出手这么寒酸。” 高个门房悻悻道:“别这么说吧,二小姐在府中也不容易……” “你喜欢,那赏你了!”王门房嗤笑着打断,直接将另一只麻雀也扔进他怀里,打着哈欠,“就你还可怜别人,可怜可怜你那快病死的儿子吧!” 高个门房手里攥着两只木麻雀,想起得了重症、没钱医治的儿子,顿时满面灰败,苦涩地叹了口气。 ………… 皇宫,云机殿。 这里乃历代梁氏皇帝寝宫,虽每任帝王多少都会随自己心意点缀修葺,但总体的形制未曾大变。 前朝国舅郑修义篡位后,却不敢在此久居,而是迁去南侧的良闻殿。 云机殿自此封闭荒废二十年,琉璃瓦上都长了几片青苔,直到新帝梁九溪归来,铲除郑氏逆贼,亲自重启云机殿正门。 然二十年不见天日的殿宇,要休整如初并非易事,宫人连续忙碌,也不过恢复到能住人的程度。 已是深夜,月明星繁,宫城这一处却并不安宁,四处的刀光剑影散去后,云机殿仍然灯火通明。 大内总管崔公公抹了抹满头的汗,亲自将人送到门口:“有劳任太医,可还有什么要注意之处?” “公公宽心,万幸不曾伤到要害,伤口也不深,伤处莫要沾水就是,陛下龙体生机盎然,不出几日便能恢复。” 崔公公又听对方这样说了一遍,悬起的心才终于放下,送走任太医后,快步回到云机殿偏殿。 一进门便见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床沿,宽阔的肩背微弯,靠在碗口粗的黑木龙纹床柱上。 这便是新帝,梁九溪。 他低垂着头,轻阖双眼,玄色云锦外袍披在身上,内里什么也没穿,左手臂上缠着白色纱布,隐隐透出血色。 跳动烛火映照着缓缓起伏的健硕胸膛与腹部延伸向下的肌肉纹理,踩在地上的一双长腿沉稳有力。 带着大军一路从南打到北的男人,自然不是什么文弱书生。 但那张脸,又确实生得精致俊美,高耸如山的鼻梁,薄唇微抿,轮廓英朗分明。 崔公公指挥宫人清理殿中碎裂的茶具与被劈坏的家具,皆是屏气凝神,小心翼翼。 他比谁都明白,这位不是个好揣摩的主。 今日早朝天子之怒,竟连周家的老丞相一起砍了,任谁也想不到。 等周家回过神,今夜的刺杀,不过是开胃小菜,毕竟沉淀上百年的大家族,势力渗透八方,岂是新登基的皇帝能轻易对付的。 崔公公认为这事做得冲动,但他一句也不敢说。 他不过侍奉过梁氏先帝,又宁死不屈于郑氏逆贼,所以在这位新帝上位后,有幸从犄角旮旯里被找出来,提拔成大内总管。 实际上,他都不算是新帝亲近的属下。 要他说,除了那些吃住随行护卫的黑甲兵,陛下就没一个真心信任的人。 宫人们收拾完残局,至于家具的填补,只能等明日天亮再办。 崔公公试探问:“陛下,刺客已被处决,您可以安心歇息了。” 床边的男人眼睛都不曾睁开,似是疲惫,又像是在忍耐。 半晌,嗓音微哑地道:“名单。” 没头没尾的一句,崔公公心里直打鼓,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今日所有的事,小心道:“陛下是指,明日贵女入宫的名单?” 梁九溪嗯一声,伸手。 崔公公忙拿出来,先前正要呈上去时,刺客便破窗而入,险些忘了,没成想陛下还一直惦记着。 名单上的人不多,共有九个。新帝如今凶名在外,没什么人舍得率先把女儿送进来。 九个人里一大半都是各府不受宠的庶女亦或是表小姐。 但总归都年轻水灵。 崔公公偷觑了新帝一眼,心想,陛下这般血气方刚的男人,惦记也正常。 梁九溪半睁开漆黑的眼,拇指用力拂过纸上那个并不起眼的名字,习惯压着的眉头不自觉松动半分。 送完名单,崔公公侍立在近处,低着头时才发现,陛下手里竟一直抓着那只陈旧的木雕麻雀,便是遇刺也不曾扔开。 那雀儿被大掌包裹着,看不清细节,只是细爪都折断一只,尾羽也残缺,一看便经历了许多风波。 损坏成这样,恐怕一文钱都不值。 但崔公公印象中,陛下总是在把玩这只麻雀,似乎甚是喜爱。 崔公公心神一动,立即吩咐宫人去搜罗京城中的木雕麻雀,期盼着好歹有一只能让帝王看入眼。 次日一早,城中四处便贴起告示,宫中征选木雕麻雀,凡入选者,赏白银百两。 4. 第四章 清晨,日头明晃晃地悬挂在空中,夏日的暑气完全没有要消退的迹象。 一夜之间,新帝当堂斩杀数十人的消息传遍京城。 据说,浓稠的鲜血几乎渗入金銮殿中黑色理石铺就的地砖,染红了门口的白玉阶,血腥味乘着风,能飘到城墙外去。 梁氏一族这位归来复仇的年轻帝王,新朝第一日便将暴虐无道、冷漠残酷的暴君形象钉死在臣民心中。 尽管无人敢当街议论,但暗处无数双眼早已盯紧了那座巍峨庄严的宫城。 今日入宫的九位官宦千金,不出所料地成了所有人注目的对象。 作为吉安伯府的门房,府中小姐要出门,王门房自是一大早便得起来备马车。 但他纳闷的是,平日里二小姐并不受宠,出行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怎么这次竟按照嫡女的规格准备。 难不成……二小姐要转运了?老爷夫人重视起来了? 想起自己弃如敝履的木雕麻雀,王门房心中忽有些惴惴不安。 他才到马厩牵马,便看见同为吉安伯府门房的高强喜气洋洋地大步走来。 王门房疑惑道:“你昨儿守了一夜大门,不回家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高强人逢喜事精神爽,守夜的疲惫早消散得一干二净,提着水桶道:“我来给二小姐刷马!保准刷得油光水亮的!让二小姐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入宫!” “你发什么癫?中邪了?”王门房摸不着头脑,哪有上赶着给人干活的。 “王哥,你是不知道啊!”高强人老实,有事直接抖出来,咧嘴憨笑道,“昨天二小姐不是给了木雕麻雀吗?你猜怎么着!” “我交完班回家的路上,天蒙蒙亮的,几个官老爷在贴新告示!我一问,嚯!宫里头的大人要收木雕麻雀!!” “我一寻思,我有啊!赶紧拿出来给他们看,结果他们说这雕得好!收了!” 高强一边说一边卖力地刷着马匹,嘴角几乎要咧到太阳穴:“这下好嘞,我儿子的病有治了,赶明儿再给媳妇裁几身新衣裳,给爹娘买点补品。” “还有啊,我家那屋子,也该翻新翻新了……” 王门房听得眼睛都瞪大了,顾不上手里的活,直拉着他问:“买这么多!?换了多少钱啊!” 高强回过味,不想再多透露,只嘿嘿地笑:“可多哩,哎呀,二小姐真是贵人!你说我可不得把这马好好刷干净!” 王门房急得抓耳挠腮,但怎么问对方都只埋头干活,实在耐不住,找了个上茅房的借口,偷偷溜到街上看告示。 “……凡入选者,赏白银……一、一百两……” 一百两!!??? 王门房脑子里轰隆一下,他在吉安伯府起早贪黑看大门,一个月才一两银子!相当于他□□年的工钱啊!! 他后知后觉想到自己亲手塞给高强的木雕,心中一阵抽痛。 那哪是木雕,那是白花花的银子! 王门房眼前一黑,气势汹汹就冲到高强面前,要他把自己的那只麻雀还来。 高强将打理好的马车牵到府门口等待,他也不是傻子,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事,反而忿忿道:“王哥,你自己不要的,还那样说二小姐……” 王门房满脑子都是一百两,眼睛红得能滴血,大声嚷道:“高强!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不要脸的人,平时还觉得你老实!真是瞎了眼!” 他一把揪住高强的衣襟,恶狠狠道:“你还不还!?不还别怪我不客气!” 高强扭着头不理他,自顾自整理马鞍,他个子高,这威胁他还真不放在心上。 王门房心里火烧火燎的,原地直打转,忽然想到二小姐今日要入宫,必定从这里过,瞬间又来了精神,伸长脖子等待。 足足等了一刻钟,终于等到两扇红漆的正门缓缓打开。 李氏今日要亲自送言俏俏出门,以彰显吉安伯府对这位二小姐的重视。 为此,她还拿了丹娘的蜀锦裙、翻出一整套青玉头面为其妆点,马车亦是嫡女规格,只力求风光体面。 将这样“金枝玉叶”的姑娘送入宫,正是向新帝表忠心的好法子。 李氏牵着言俏俏,从正门出来,边拍着她的手,眼含热泪:“俏俏,叔母心中虽不舍,但能入宫侍奉圣上,是你的福气。你定要……” 只是她这“母女”情深的戏还未唱到一半,余光中突然一道人影冲上前。 定睛一瞧,竟是府中看门的下人! 李氏吓了一大跳,一把撒开言俏俏的手,那王门房却只是扑通一声跪在言俏俏跟前,谄媚地搓着手:“二小姐,先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鬼迷日眼!您大人有大量,再赏小的一只麻雀吧!” 吉安伯府小姐要入宫,本就许多人听了风声往这边张望,一番动静瞬间吸引了好事的人,站在府门前当猴戏看。 有时候两个人交头接耳一番,还望着这边捂着嘴笑。 李氏平生最好面子,只觉此刻脑子里嗡嗡直响,斥道:“什么麻雀!什么乱七八糟的!” “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未免更多人看笑话,府中下人赶紧来抓,谁料王门房竟打起滚躲避。 倘若能拿木雕麻雀换一百两白银,便是不做吉安伯府的门房又如何! 他焦急地朝言俏俏作揖磕头,不依不饶地求着:“二小姐!您行行好,再赏小的一只吧!小的一定谨记您的大恩大德!” 一片尘土飞扬的混乱之中,言俏俏安静地站在那里,闻言只是退开一步,有些疑惑。 不是已经给了一只,她手里也没有了啊。 可还未说话,气急败坏的李氏便让人将闹事的王门房拖走。 他死活不从,一路挣扎个不停。 “二小姐——二小姐——” 直到听不见声儿,李氏才勉强扯出僵硬笑容,重新拉住言俏俏的手,牵着她走下府门前的台阶。 离近了,众人才看清这位言府二小姐的模样,看完热闹正想散去的人齐齐愣住。 言俏俏皮肤极白,清早的日光还不算炎热,带着点温和的意味落在流光般的蜀锦裙面上。 一张脸圆润小巧、细眉樱唇,总令人想起娇丽盛开的花,却偏生了一双湖水似的澄澈杏眼,光落进去也像雪遇水化开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微微转头,乌黑发髻上的青玉步摇轻晃,眼睛瞧向围观人群,人群便忽然噤了声。 登上马车前,李氏又叮嘱几句,做完整场戏,连忙火烧屁股似的退回府门内,越想越气,又要人去将姓王的门房抓回来惩戒。 身后,高强冲言俏俏深深作了一揖,真诚道:“多亏二小姐的麻雀,小的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恩情!您吩咐的事,小的一定仔细留意,日夜守在门前,说不定等您回来便有那人的消息!” 他指的自然是言俏俏拜托他留意小九上门的事,可一只木雕麻雀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大的恩情? 言俏俏奇怪地转头:“麻雀?为什么这么说?” “您还不知道吧。”高强知道她日子过得也不阔绰,不打算藏着掖着,将告示之事与她如实说了。 “小姐到时候多做几只送去,能得好多钱呢!” 听到这话,言俏俏眼前一亮,随即又有些失落。 等她从宫里出来再开始雕刻,恐怕已经收满了,来不及的。 除非……在宫里做好带出来。 高强的话,让言俏俏思索了一路,她手上没什么余钱,总归是不方便。 此次林妈妈生病便是个警醒,如今不必往小九那里寄钱,是该想办法攒一些备用的。 马车停在宫门前,再往前,以她的身份便只能下来步行。 直到高大庄重的巍峨宫城矗立在眼前,言俏俏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木雕之中样式繁多,可以说,世间万物有形则皆可雕琢,市面上最时兴的活物木雕也多是龙虎之类。 即便是鸟,声声报喜的喜鹊、仙风道骨的白鹤等也远比平庸的麻雀受追捧。 好端端的,宫里的人怎么就偏要木雕麻雀? 言俏俏仰头望着宫城上漆黑的“玄武门”牌匾,愣愣地想着。 倒是和小九一样……别的都不要,当初入京前,哄着她雕了一只麻雀,说是留个念想。 那麻雀上,还有她偷偷刻的“小九啾”三个字,不知他发现没有。 言俏俏发着呆时,剩余的人也到了,从玄武南门进的贵女共有三个。 很快有宫人来引路,领着她们穿过重重宫门,最后在一处园子停下。 举目望去,园中一片浓翠,夏意正盛,花倒是没多少。 领路宫人转过身来道:“劳烦几位小姐在此等候,待人都到齐了,自会教你们怎么做。” 她说完便离开,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穿粉裙走近道:“看来我们到的太早了。” 言俏俏眨了下眼,温声应道:“也许其他人……” 那人却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径直走向后方,同另一个姑娘笑着问好。 二人肩并着肩,似乎先前就相识,低声说笑间,又不约而同地先后朝言俏俏瞥一眼,眼波流转,不知在讨论什么。 言俏俏本就不是活泼灵巧的性子,感觉到对方明显的排斥,自然也不会厚脸皮凑上去。 她抿了抿唇,眼巴巴望着二人,只隔着段距离、保持惯有的安静。 日头逐渐猛烈,那两人没多久便拉着手躲进不远处的翘角凉亭。 亭子不大,再多容纳一个绰绰有余,言俏俏便走过去。 可才往里踏一只脚,粉衣的女子便将她挤开,又横过身子挡在入口。 偏她还一直同另一人说着话,装作没看见似的。 言俏俏擦了下汗,才觉这天气颇像昨日李氏罚她跪在院中时。 但那时膝下跪着滚烫的石子路,相比起来,如今算是舒坦的。 因此想起李氏谨言慎行的叮嘱,想起病重的林妈妈后,言俏俏终究是收回脚,继续在太阳底下安静地发呆。 但不知是不是来得太早了,又等了两刻钟,还是没有其他人过来。 直到言俏俏听见些动静,抬眼一瞧,才发现青石路前方浩浩荡荡走来一行人。 单是随行的宫人便有十数个,皆低眉顺眼地垂着脑袋。 中央一抬黑金两色的步辇,步辇垂下的帘幔上以金银线绣着双龙腾飞,还有七八个浑身冷厉的黑甲兵在近处护卫。 这般出行阵仗,定然不是常人。 言俏俏还偏了下头思索时,凉亭内二人便率先反应过来,齐齐跪下磕头。 她晒得有些发懵,回过神来忙弯曲双腿。 但因昨日罚跪旧伤未愈,方才入宫又行走了两刻钟,膝盖一软,竟扑通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坚硬的石板路上。 膝上顿时传来钻心的疼,直疼得两条腿都麻了一瞬,眼眶里沁出泪水。 然帝王步辇已到了近处,言俏俏知晓其中利害,只能咬住唇瓣,硬生生将身子匍匐下去,泪珠滚落,砸在石板上,她却一动也不敢动。 一时之间,只剩女子圆润的肩头与发间的青玉步摇,随着疼痛轻轻颤抖。 而步辇,偏偏在她跟前停了下来。 5. 第五章 步辇落地时一声轻响,离她实在太近,言俏俏用力眨了下泛红的眼眶,心里有些害怕。 倘若这样跪下去,她必定撑不住太久。 翘角凉亭中,粉裙女子自手背之上悄悄抬起眼,用余光打量着不远处的帝王仪仗。 她名叫张俪儿,乃德信侯府嫡女,与这些便宜千金不同,她是真正的世家贵女,身份高贵。 别看外头都传什么暴君杀虐无度、惨无人道,贵女入宫危机重重,可实际上,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毕竟梁氏新帝才登基,三宫六院空无一人,谁能率先受帝王宠幸,便是直接飞上枝头成凤。 而且有这种想法的人,必定不止自己一个。 见到言俏俏的第一眼起,她心中便警铃大作,才知无名庶女之中还有这样的美人。 虽不知对方是谁,何等身份,可若说家中送进来没有些别的想法,张俪儿是不信的。 此刻,望着跪伏在步辇近处颤抖的言俏俏,她不由一阵幸灾乐祸。 想也知道是杵在路边,冲撞了帝王出行仪仗,惹新帝不快了。 都说暴君喜见血、好杀人,她倒要看看,这般空有美色、呆头笨脑的,能落个什么下场。 四处寂静,炽热的日光照在那绣着双龙的帘幔上,更显威严不可直视。 张俪儿几乎屏住呼吸,兴奋地等着步辇中的人开口。 片刻,却仅有一只手勾起侧帘一角,随即传出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起来吧。” 张俪儿偷看的眼睛倏地睁大,充满疑惑。 这就……起来了?? 言俏俏自个儿也微微愣住,偏头的刹那,一颗泪珠子从眼角滚到鼻尖,要掉不掉的。 她回过神,手撑着地慢慢站起。 才勉强站直了,那人又说:“你过来。” 他还隔着侧帘轻咳两声,似有疾在身,难怪声音如此低哑难辨。 狠狠磕了一下的膝盖本就疼着,又因这番动作,宛如被重新撕开一般,痛楚直冲脑门。 言俏俏顾不上去揣摩新帝的意图,只脑子空白地往前一步。 拉扯到伤处,裙下的双腿无力颤着,她不自觉轻轻呜咽出声,才后知后觉咬住红艳的唇,微抬起含泪的眼,小心翼翼地往侧帘那边瞧,生怕惹怒里面的人。 触及她的目光,那只扶着侧帘的手竟一顿,长指不自觉弯曲,勾住几缕垂落的金色流苏。 带兵打了几年仗,新帝的手并不白皙,指节却极长,骨节微凸,蕴满了这些闺阁小姐所未见过的力量感。 而这样一只提剑持枪、斩敌无数的手,此刻却正勾着纤细脆弱的金线流苏,将其牢牢困在掌心。 流苏则缠在他的长指上,温顺而乖巧。 言俏俏不敢多看,仓皇低下头,离她最近的崔公公忙识趣地上前来搀扶。 他睨了眼那泛着水光的泪痕、湿漉漉的双眼,还有那红似春桃的眼眶鼻尖—— 实在是楚楚可怜,难怪陛下愿意停下步辇。 言俏俏到了近处,那扶着侧帘的手却先一步松了。 缀着流苏的侧帘重新垂下,仍在轻轻摇晃,隔着侧帘,声音显得有些距离:“怎么掉眼泪了,朕有那么可怕?” 言俏俏自然不能这样说,她犹豫道:“臣女……只是腿疼。” “哪条腿疼?” “……两条都疼。” “嗯,具体哪里疼?”男人又咳一声,颇有耐心地问着。 言俏俏的声音渐弱,冒汗的手掌揪住了裙摆:“膝、膝盖……” 他问得太仔细,不知道要做什么,言俏俏心中紧张,也不知自己这样如实回答有没有问题。 毕竟不是学着规矩长大的真正贵女,该如何应对君上问话,她实则一窍不通。 大概李氏也是知晓这一点,才再三叮嘱她一定不要生出非分之想,要她离那些大人物远些。 可眼前正是最要命的大人物,言俏俏却躲不得避不了。 好在帘后安静了一阵,里面的人没有再继续追问。 一片寂静之中,似有寒气袭人,崔公公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脑子活络地转动,带笑道:“实在是奴才的疏忽,奴才这就让人去请太医。” 里面的人没再说什么,崔公公便知自己做对了,暗暗松一口气。 言俏俏也松了口气,至少不是什么坏事。 可在她以为就要结束时,片刻,男人再次开口,只是话头明显顿了一下:“……你,把手伸出来。” 言俏俏呆了一瞬,想起从前小九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总是这样对她讲。 ——“俏俏,把手伸出来。” 虽知帝王是帝王,小九是小九,两个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存在,言俏俏却仍有些恍惚,摊开手心,伸到侧帘前。 那只手再次撩开侧帘一角,长指拢着两颗金纸包装的糖,想要放进她手里。 似乎是不确定她在哪儿,对方竟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她的手指头。 因为喜爱木雕,言俏俏的手算不上细嫩,指腹覆着薄茧,有时还因此被人取笑。 可对比之下,新帝的手比她还要粗粝,且不像她多少还有一圈软肉,硬邦邦的如同两根铁棍。 言俏俏不敢乱动,眼睁睁看着对方将她每个手指头都捏了一遍。 虽一触即分,但她实在觉得痒,控制不住要合拢手掌,他便提前预料到似的,不容置疑地分开她的手指,揉着女子娇嫩柔软的掌心,将两颗糖放进去。 “吃糖,别哭了。” 言俏俏就好似被烫到一般,飞快握起拳头,藏到身后,一双水光潋滟的眼惊惶地睁着,有些不知所措 一旁的崔公公将这一幕都收入眼底,也不敢评价陛下明显放浪的行为,只是暗自心惊。 虽在身边侍奉不久,但他多少清楚,这位新帝眼高于顶,也并非急色之人,如此行为,还真是令人大吃一惊。 他不由多看了言俏俏一眼,默默将其模样牢牢记住。 又殷勤地挑了个宫女出来,要她留下为言俏俏撑伞遮阳。 金玄两色的步辇被重新抬起,宫人与黑甲兵紧紧跟随,浩浩荡荡继续前行。 凉亭中目睹了一切的张俪儿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不明白为什么就这样草草结束。 不仅没有发怒,反而、反而颇有耐心、颇为温和,这哪里是传言中嗜血好杀的暴君? 她掐着手心,想明白一事,忽地喜上眉梢。 倘若暴君只是传言有误,那要接近岂不是更容易了? 张俪儿心中顿时被一股欣喜占据,眼神炙热地望着帝王仪仗离去的方向,几乎能预想到日后自己后宫独宠的风光。 ………… 步辇之中,梁九溪隐于黑暗之中,距离拉远,再看不见小青梅娇丽可怜的面容。 他眼角眉梢的温和之意慢慢散去,渐渐覆上一层冰霜,再开口,已是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冷漠:“崔适。” 帘外的崔公公立即应声:“奴才在。” 传言中的暴君睁着眼,一片漆黑幽深中尽是沼泽般的阴沉,低哑的声音藏着厌烦与不耐:“朕不喜被人窥视。” 崔公公心里咯噔一下,咽了下口水,才想起方才不远处凉亭内偷看的粉裙女子。 虽不知是谁家的小姐,但想到金雍殿内陛下连斩十数人的魄力,便知没有回旋余地。 听着帘后令人生畏的语气,崔公公知晓这才是这位新帝的常态,连忙道:“奴才定尽快处理此事,不教此人再来碍眼。” 梁九溪闭了眼,拇指摩挲着掌中小小的木雕麻雀,想象方才见到的人的模样。 眉、眼、鼻、唇,都与梦中肖想一一相符,雨水滋润的春色,似在眼前。 男人的喉结微微滚动。 只是分别两年,相隔千里,仅仅一眼,又如何能抒解心底那如杂草疯狂生长的渴望。 只要再等等…… 待大局稳定,他必将其藏在身边,再不分离。 6. 第六章 直到那一行人消失在小路拐角,言俏俏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弯腰碰了碰肿痛的膝盖。 凉亭中二人先后起身,粉裙的张俪儿还痴痴望着帝王仪仗离去的方向时,她身边的柳洁便理好了裙摆,快步走下凉亭的三级台阶。 柳洁乃鸿胪寺寺丞家的女儿,父亲官职本就不高,何况家中姐妹众多,她是庶出的第六女,日子并没有那么顺心如意。 平日里四处小心逢迎,倒让她变得善于观察情势、看人脸色。 张俪儿与她仅有几面之缘,她都能当成闺中好友来寒暄,如今见言俏俏似乎得了新帝青睐,早换上一副笑脸。 柳洁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言俏俏身边,才发现她似的,关切地道:“日头这样毒辣,怎么不到亭子里去躲躲?” 言俏俏瞧着她,微微蹙起眉。 方才故意拦她的虽是粉裙女子,但跟前这人当时正对着她,没道理看不见,那时不说,怎么现在忽然好心。 没得到回应,柳洁却并不恼怒,弯着眼先自报了家门:“我叫柳洁,亭里那个呀,叫张俪儿,是德信侯府嫡女。方才我尽顾着与她说话去了,你可别介意。” 她顺嘴便将张俪儿拖下水,想着人家到时候就算要报复,也该先找张俪儿去。 哪知对面的人好似听不懂,也没明白她的深意,只是点点头:“我叫言俏俏。” 说完这句,竟然便没了下文。 柳洁倒是想再硬着头皮寒暄几句,但留下来的那名宫女已经取来一把月白色绘水墨游鱼的油纸伞,撑开在言俏俏头顶。 柳洁被宫女挤开半尺,直接站在了太阳底下,没过一会儿便有些出汗,狼狈地擦擦额头。 她来时擦了些粉,如此一蹭掉下来不少。 反观一边的言俏俏,先前也出过汗,却无损那幅娇丽容颜,泛红的面颊反而好似沾了晨露的芙蓉花,竟是未施粉黛。 难怪帝王步辇都为她驻足。 柳洁心里咕哝,想着其他人应该快来了,于是咬牙撑着,只是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 又过了两刻钟,入宫的九位贵女终于到齐,莺莺燕燕聚在一处,都或明或暗地打量着这边。 此次入宫各家小姐不允许带丫鬟,她却有人撑伞遮阳,这样独一份的待遇,难免让人注目。 就连管事的齐嬷嬷来了,也先将言俏俏从头到脚审视一番。 她提前看过九位姑娘的名字与出身,可不记得有人身份贵重到如此地步,还要小宫娥撑伞伺候。 但毕竟是宫中老人,脾性稳重,眼下状况不明,齐嬷嬷还不想稀里糊涂得罪人,便掠过言俏俏,厉声问那宫女:“你是哪宫的婢子,在这里做什么?” 齐嬷嬷一问,其他人也不再遮掩,纷纷光明正大地将目光投向这边。 宫女年纪不大,被问了便如实道:“回嬷嬷,是崔公公让奴婢留在这里撑伞。” 齐嬷嬷一愣。 崔公公,自然指的是那位新帝跟前唯一说得上话的大内总管。 若非陛下发话,他又怎么会自作主张。 她立即反应过来,脸上的严肃板正之色散去,显出几丝和蔼笑意,温声道:“原来如此,言二小姐玉体娇贵,应该的。” 还从未有人用这样的词形容过她,言俏俏偏过头,瞧见齐嬷嬷眼角挤出来的几条细纹,满是示好的意味。 她脑子再不灵光,也明白对方这是以为她得到了崔公公、或者说新帝的关照。 齐嬷嬷的态度变化每个人都看在眼里,言俏俏只觉四周那些目光都更灼热了些。 穿过这座翠绿的园子,后方是一座雅致小殿。虽不如各宫主殿那般气派宏伟,但那黑松木制成的门槛上都雕刻着“鲤鱼出水”的花纹。 宫中殿宇的精巧华贵,是一般官宦之家也难得一见的。 齐嬷嬷将众人领到正厅,开门见山地道:“各府大人体恤圣意,自愿将诸位小姐送进宫来,为陛下分忧。” “但容嬷嬷提醒一句,此次进宫,可不是享福来的。” “无论此前身份贵贱、才情优劣,进宫这几日便与宫婢无异,干的是端茶送水、洒扫浆洗的活,诸位小姐可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了。” 话刚说完,方才还惊叹着皇宫富丽非凡的姑娘们齐齐白了脸色。 哪怕是再不受宠的庶女、表小姐,平日里身边也少不得一两个丫鬟婆子伺候着,端茶送水还好,洒扫浆洗的粗活她们哪里做得? 家里只说进宫来听候差遣,她们想的最远的,也不过是近身伺候人。 譬如那位新帝,若能到跟前伺候,露几次脸,倒不失为一种好机会。 这也是为何会有张俪儿这样尊贵的嫡女主动请缨入宫。 而眼下就数张俪儿的脸色最难看,她在家中千娇百宠,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为过。 她咬了咬唇问:“活也有轻重之分,敢问嬷嬷,具体如何分配?” 其他人立即齐唰唰抬眼,都生怕自己被发配去做浆洗衣裳之类的活。 齐嬷嬷滴水不漏道:“自有圣意裁定,我也奉劝诸位小姐谨言慎行,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别的莫要多说多问。” 她在宫中已久,见识过数不清的明争暗斗,眼前这些水灵灵的年轻姑娘瞧着再无害,保不齐心里早有什么算计。 想到这儿,齐嬷嬷不动声色往言俏俏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位不显山不露水地便得了陛下关照,眼下倒是十分按耐得住,只盯着不远处摆放的黄花梨木灯架,双眼明亮,不知在想什么。 言俏俏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块的黄花梨木,而如此名贵的木材,竟只为了做个灯架。 她有些震惊,交叠压在袖口的手不自觉动了动,指尖在空中缓缓描摹黄花梨木上的深色纹路。 那纹路好似湖面涟漪散开,实在是美极了。 柳洁一直跟在言俏俏身边,见她此时还有闲心发呆,不由生出几分嫉妒。 人人都担忧自个儿被打发去做脏累的粗活,唯有她气定神闲,不就是知晓陛下会关照。 嫉妒归嫉妒,柳洁倒也识趣,笑着打趣道:“你倒是一点不担心!不过也是,你必定不会被分去做洒扫浆洗一类的活,恐怕呀,晚些时候陛下就该派人来传召了!” 闻言,正记名核对的齐嬷嬷动作一顿,竟没出声反驳,只利落地合上名单,道:“这座迎安殿除去正厅,还有四间厢房,至于如何入住,全凭小姐们自己商量。” “未时崔公公那边来人,自会告诉你们下午该做些什么。” 她还要去崔公公面前一五一十地复命,云机殿离这里不近,要走上半个时辰。 齐嬷嬷留了几个宫人盯梢,便匆匆离开。 走到无人处,手底下的细眼宫女忍不住小声道:“嬷嬷,您说这算个什么事?把一群千金小姐召进宫来干活,这宫里头真缺这几个人手?” 齐嬷嬷瞪她一眼,其实自个儿心里也不明白。 虽说梁氏复朝将旧宫人洗去了一半,但如今宫里正儿八经的主子本也只有云机殿那一位,少些宫人并不碍事。 再者说,皇宫还怕找不到手脚利索的下人? 还有说陛下此举是为了试探文武百官之忠心与否的,乍一听合理,细究难免有几分牵强荒唐。 齐嬷嬷厉声道:“少议论!朝堂上下、宫城内外,不知多少人在揣摩陛下心思,都不一定能猜透,又岂是咱们能妄议的?” 细眼宫女缩了缩脖子,悻悻闭嘴。 ………… 齐嬷嬷一走,迎安殿里的气氛总算松快许多。 柳洁指着最中间的厢房道:“俏俏,这间最大最好,你住这里吧?” 言俏俏不想出这个风头,摇摇头道:“我都可以,让其他人先选就好。” “你别客气呀。”柳洁大声说,“你不住还能谁住?” “我住啊。”张俪儿看了一圈,还算满意,理所当然地道,“这里我身份最高,难道你们想与我争?” 她一问,其他人纷纷闭了嘴。 又不是入了宫就不出去,还没有人想得罪德信伯侯府的嫡女。 张俪儿得意一笑,款款踏进厢房,又在门口转过身,摸着腕上晶莹剔透的白山玉镯子,抬起下巴:“柳洁,你跟我一起住。” 张俪儿一贯高高在上,主动示好肯定没好事,估摸着条件是要替她干活什么的。 柳洁推辞道:“不了吧,你是金枝玉叶,自然该住大屋子,我小门小户的,捡边上的小屋住就行。” 话虽说得漂亮,字里行间的拒绝却再明显不过,张俪儿的脸色一黑,冷笑:“你不住,有的是人要住。” 她转动眼珠,望向每个人,知道哪怕不自降身段开口,也会有人毛遂自荐。 言俏俏本就不想做出头鸟,只谨记着李氏谨言慎行的叮嘱,默默从门前走开。 柳洁睨着张俪儿一呼百应的模样,心中很是不忿,跟上她,偏故作无意地提了句:“对了俏俏,陛下给了你什么东西呀,一会儿回屋让我也长长眼?” 她这一句话好似石子儿落在静谧的湖心,方才还想接张俪儿抛来的橄榄枝的人,倏地收回脚。 言俏俏是新帝关照的人,张俪儿却与她抢房间,其他人没有这样的底气。 数道目光顿时如利箭般指向言俏俏,或惊讶、或打量、或羡慕、或嫉妒,让人如芒在背。 言俏俏并非傻子,有些厌烦柳洁这样,将自己当作与张俪儿博弈的傀儡,屡次将她推到风口浪尖。 她攥着两颗糖,疑心手心的温度是否早不经意间将其融化了。 更让她惶惑不安的,是新帝。 光天化日,他捏着她的手,给了她两颗糖,要她别哭。 言俏俏知晓自己的脸生得很美,在闻春县时,她便是人人称赞的美人。 有时被别的小郎君多看几眼,小九还会一声不吭地去揍人,那便是生气了。 但她从未想过要用这张脸去做什么,也不愿意有别的男人看上她的脸,即便那人是九五之尊,是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 因为她已经答应嫁给小九。 言俏俏攥着糖,像握着一颗烫手的山芋,匆匆拐进最靠里的厢房,反手就要关上门。 哪知柳洁动作也不慢,用手抵住门,笑容灿烂:“等等我,我跟你住一间……” 言俏俏一个不是强硬脾性的人,都觉得恼火,抿了抿唇:“我不想跟你一起,请别再缠着我了。” 进宫之后,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这么长一句话,且字字清晰有力,柳洁都愣了一下,仍是厚着脸皮道:“俏俏,我……” “啪!” 突然一声清脆的响,竟是一条漆黑的小鞭被人甩在了门板上! 言俏俏这才发现屋中早进来了一个人,正架着腿窝在门边的椅子上,身穿深青色衣裳,眉眼拢着股浓浓的不耐:“吵死了,都说了让你滚,听不懂人话吗?” 柳洁气得要发作,那小鞭便再次冲着她脸袭来,如一条横冲直撞的小黑蛇。 她猛地尖叫一声,终于从门口跑走了。 言俏俏关上门,将门栓也锁上,这才看向出手的女子,感激道:“谢谢你。” 林琅冲她翻了个白眼,低头将小鞭缠到手臂上,再拉起宽大的袖口盖住。 7. 第七章 最后言俏俏与这位叫林琅的姑娘住在了一个屋。 她不擅长客套寒暄,好在林琅此人也不爱理人,二人倒是井水不犯河水。 林琅占了唯一的一把椅子,言俏俏只好慢慢在床尾坐下,双膝因行走久了而变得麻木僵硬。 她咬着唇忍痛揉了片刻,才叫膝上的血液稍微通畅一些,能弯曲着搭在床边。 言俏俏瞥了正闭眼休息的林琅一眼,才偷偷张开另一只手,露出掌心的糖。 因长时间攥着,包裹的金纸将女子细嫩掌心压出几条杂乱的红痕。 她擅木雕,本不是易出手汗的人,此时掌心都略微湿润,可见一路的忐忑不安。 想到那只拢着糖的手,言俏俏猛一闭眼,再不想多看,将糖胡乱收进灰青色小腰包之中。 倘若、倘若如柳洁所说,陛下真的召她去云机殿近身伺候,可如何是好。 正踌躇时,门口传来叩门声:“言二小姐。” 言俏俏一个激灵睁开眼,便发觉林琅正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大概是觉得被叩门声打扰到。 而门外的人又是为她而来。 言俏俏略带歉疚地起身,紧绷着肿痛的双腿去应门。 林琅转着手中不知哪里摸来的一支狼毫笔,望着窗外浓郁的夏意,好似完全不在意周围发生的事。 打开门,才知是崔公公请来的女太医,特地来为言俏俏治伤。 她膝上本就有未散去的淤血,园子里跪那一下无异于雪上加霜。 挽起裤腿,瞧见那两处浓重的青紫,还似夹杂着深浅不一的血色,连见多识广的女医都蹙起眉。 屋子不大,林琅余光一瞥便看见了,手里转动的毛笔一顿,才知她原是真的有伤在身,而非娇气千金装模作样。 问起缘由,言俏俏只说不小心磕的,毕竟她既不能向外人数落李氏的不是,也不能承认自个儿是见到圣驾受了惊吓。 女医显然不信,却也没逼问,只将言俏俏两条雪白的细腿翻来覆去地观察。 尽管在场尽是女子,言俏俏都有些不好意思,忙拉下自己的裙摆:“只有膝盖是疼的。” 女医终于收手,拿出几瓶准备好的膏药,边道:“言小姐见谅,我稍后需向陛下复命,因而得检查仔细些。” 新帝心思难猜,她不敢不做万全准备。 向陛下复命…… 言俏俏脑子里盘旋着这几个字,一颗心又重新提起来。 又是赏糖安慰,又是派太医诊治。 素未谋面的新帝对她越好,言俏俏心里便越惶惑。 须知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这话还是小九教的。 她身无长物,新帝图的什么,再明显不过。 直到女医替她上完药离去,言俏俏还没能从紧张中回过神。 不知不觉到了午时,宫中有报时的钟声响起。 门再次被敲响,只是这回言俏俏还没从床上下去,林琅便动静颇大地起身,率先拉开了门。 原来是送饭食的宫人。 在吉安伯府时,林妈妈在院中砌了土灶,自己开火做饭。 林妈妈病倒后,言俏俏便只好自己下厨。 可她厨艺奇差,常常不是忘了放盐,便是一不留神放了两遍,难以下咽。 闻到饭菜香味,言俏俏心神渐渐安定,与林琅面对面坐着吃饭。 不知她们的伙食是不是也和宫婢一样,但言俏俏觉得味道很不错。 之后言俏俏便在屋子里休息,碍于林琅凶悍,柳洁等人也不敢前来打扰。 直到未时,云机殿的方向来了三四个太监。 正是日头最猛烈的时候,照得树上的绿叶好似刷了一层透明的油脂,又好似马上就要滴落下来。 领头的太监脸晒得通红,正用袖口擦汗,边在正厅等着九位贵女。 看到言俏俏出现,柳洁正欲上前,却在看到跟在她身后一尺远的林琅时,脚步生生顿住。 她咬咬牙,气得手在袖中使劲绞着帕子。 这里的人她并不都认得,林琅就是个生面孔,柳洁瞧她那蛮横冷傲的模样,担心有什么来头,一时半会儿还不敢撕破脸皮。 巴不上言俏俏,张俪儿那里也不好再回去。 柳洁最后去了一对姐妹那里,与她们同住。 说来也奇怪,御史中丞府竟同时送嫡女与庶女入宫,嫡庶之间关系还十分和谐。 张俪儿是最后到正厅的,竟是重新绘了一副精致妆面,眼角点了颗红痣。 发间两支红玉镶珍珠如意钗流光熠熠,衣裙也换了身新的芙蓉红金丝织锦裙。 双颊上胭脂轻扫,口脂红艳,只突出一个人比花娇,在一众清淡雅致的装扮之中,显得格外惹眼。 领头的太监本有些不满她姗姗来迟,可隔着衣袖摸到张俪儿递来的沉甸甸银袋,立时笑开了眼:“德信侯府的嫡女,果然是姿容无双、贵不可言。” 这般阔绰地出手打点,又岂是其他庶女之类能做到的。 柳洁眼红地盯着张俪儿纤细婀娜的身段,一时都忘了林琅的小鞭,酸溜溜地对言俏俏道:“也不知花枝招展个什么劲,一会儿分活,你肯定去云机殿伺候,有些人指不定去浆洗衣裳呢,穿成这样,以为陛下能看到么。” 但她又不敢大声说,只在耳边嘟嘟囔囔。 言俏俏听着,却更紧张了。 她宁愿去浆洗衣裳,也不要去伺候新帝。 太监一甩拂尘,止住底下的动静,掐着尖细的嗓音道:“诸位小姐稍安勿躁,咱家这就开始宣读崔公公的意思。” 崔公公的意思,那便是新帝梁九溪的意思。 “首先自然是云机殿,因是陛下平日休养生息之地,所以不需太多人,此次也只点了一个伺候。”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言俏俏,张俪儿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她没想到云机殿竟只要一个人过去,倘若再多一个名额,没有人争得过她的。 偏偏只要一个,难道陛下真要单独宠幸言俏俏!? 太监带着笑道:“张小姐,崔公公指明要您过去。” “什么……”张俪儿一愣,因愤懑而捏紧的拳头都松开了,一股巨大的喜悦直冲大脑,“我?!公公,你是说陛下召我过去!?” 那太监支支吾吾应了声,虽说是崔公公直接下的命令,但崔公公的命令……不就是陛下的命令么。 “怎么可能?!”柳洁惊呼一声,猛地抓住言俏俏手臂,“陛下为什么不召你去?陛下明明是喜欢你的呀?” 言俏俏才松的那口气一下子卡在嗓子眼,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将手臂缩回来,干巴巴道:“陛下才不喜欢我。” 好似被陛下喜欢上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剩下的人也一一分配了去处,柳洁却听不进去,只看见张俪儿姿态高傲地转过身,望着自己。 似乎在笑她弃明投暗,错把言俏俏个一文不值的木头当成宝。 张俪儿一袭红裙,娉娉袅袅地从众人面前经过,到言俏俏跟前,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谁说被陛下多看两眼,就算是看上了?一个个的,尽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领路的小宫女带她往云机殿方向去,正厅里寂静片刻,各自领了活离开。 无论其他人怎么心思各异,言俏俏自己却是将心放下了一大半,即便是洒扫的粗活,也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 何况她本就不是什么贵女。 她去的地方叫铭香阁,据说梁氏先帝曾搜罗了许多字画古玩收藏在这里。 帝后二人常在此吟诗作对、琴瑟和鸣。 然郑氏逆贼篡位二十年间,珍藏被洗劫一空,多数已不知去向。 如今要她去打扫,想是陛下有意将铭香阁重新装点起来,只是不知要去哪里再找回那么多珍贵藏品。 膝部受伤,原本言俏俏以为走一趟又要伤筋动骨,谁知铭香阁却意外地离贵女居住的迎安殿极近。 还不到一刻钟,一座古色古香的雕花小楼便出现在她眼前。 小楼占地不大,却有两层,雕梁画栋,凡用木料的地方皆漆成朱红色,经岁月的冲刷,颜色显得更庄重古朴。 领路的宫女到门口便离开了,言俏俏走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挂满字画的墙。 或龙飞凤舞、或簪花小楷,或猛虎下山、或水墨仙鹤,交相辉映,别有一番意趣。 屋内布局十分规整,右手边一座足有十来尺长的紫檀木架,边缘雕琢出流云形状,是用来放置古玩的架子。 但此时上面一片空空如也。 左手边,是一张巨大的彩鱼戏莲图,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壁。 比起那些多用黑白的字画,这张画乍一眼便用了十数种颜色,绘出一幅热闹华丽又生机盎然的景象。 言俏俏担心活做不完,便没有细看。 屋子中央除了桌椅,还有两只满满当当的水桶,省了提水的力气。 她沾湿抹布,又使劲拧干,打算先将紫檀木架子擦一擦。 结果到了近前一瞧,才发现这架子分明干净得一尘不染。 往地上瞧,除了洒出去的几滴水渍,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哪里还需要打扫。 这实在与她想象中灰尘扑扑的情形大相径庭,言俏俏彻底懵住。 若非是宫女带路,门口牌匾还写着铭香阁,她都要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 言俏俏勉强擦了擦桌子,最后只能在红木椅上坐下,望着满屋的字画,无措地发起呆。 明亮日光从窗口进来,斜斜地照射在那副巨大的彩鱼戏莲图上,使鱼儿们身上的颜色越发鲜艳。 一缕光却穿过某只鱼的眼珠,落向墙的另一边。 墙的另一边,是一间密室,宫人修整铭香阁时无意发现后,连忙告知了新帝。 梁九溪起初没做安排,今日却不知怎么忽然起了兴致,不在云机殿处理公务,反只带着两个宫人来了这里。 密室昏暗,便是点满蜡烛,也不如云机殿敞亮舒适。 何况对于新帝来说,宫中亦是危机四伏,崔公公满面愁容。 云机殿有黑甲兵看守还好些,到铭香阁来,陛下又不多带些人,悄悄地便来了,实在让人不安。 崔公公原先不解,可此刻他杵在皇帝身后,眼睁睁见那所谓残暴不仁的帝王每批完一道红,便抬头透过鱼眼上的机关,看一看彩鱼戏莲图另一边的屋子。 屋子里没有别的稀罕物件,只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她静静坐在那里出神,让人恍惚以为是身后某幅画里偷跑出来的画中仙。 言俏俏还不知自己一个皱眉、一次眨眼,都尽数落进一双漆黑深沉的眼。 8. 第八章 未时刚过,虽日头不及午时那会儿毒辣,但晒了半天的地面滚烫,暑气旺盛。 张俪儿站在云机殿外,什么遮挡都没有,被四面八方的热气蒸煮着,脸上的皮肤一片火辣。 那引路宫女将她带到这里便离开了。 张俪儿直勾勾望着面前不过七八尺远的殿门,心中激动难耐。 起初,她还挺直腰背、叠手站立,想要显示她侯门嫡女的姿态。 可谁知一站就是将近半个时辰! 张俪儿喉咙干渴,汗水顺着鬓角滚落,踩在地面的脚掌都好似被火烤着。 只能不停拿出被汗水浸湿大半的丝帕,抖着手往脸上擦。 她自小娇生惯养,哪里知道三伏天里晒太阳竟是这样难熬的一件事。 即便再小心翼翼,出门时精心描摹的妆容早花了大半,眼角用朱砂点的红痣晕染开,只留下一团滑稽的红晕。 来往的宫人却好似看不到她这个人,目不斜视地做着自己的事。 张俪儿晒得头昏脑涨,先前内心有多惊喜,如今便有多么煎熬。 谁也没告诉她,来云机殿竟如此受罪。 又过了半刻钟,张俪儿实在忍受不住,拔腿冲向檐下的阴凉处。 云机殿乃是宫中主殿之一,占地极广,单是铺设着琉璃瓦的屋檐伸出来就足有六尺宽,为停廊遮挡日光。 可就在她即将踏进去时,侧边守门的太监忽然推了她一把,尖声道:“张小姐,这是陛下寝殿,您怎敢擅闯!” 张俪儿心中将这碍事的死太监痛骂一顿,嘴上却只能客气道:“公公,就让我躲一下吧!” “张小姐,咱家可做不了这个主,要是再有放肆之举,就别怪咱家通知黑甲兵了!” 宫人不肯通融,张俪儿却实在不想再受这种痛苦,索性眼睛一闭,往地上歪倒下去。 她就不信,光天化日,还能眼睁睁看她死掉不成! 果不其然,刚“晕倒”过去,那太监便上前来探了探呼吸,睨着她抖动的眼皮,冷哼一声:“行……那就抬到钟姑姑那里去吧。” 张俪儿死死闭着眼,还不知已被识破,直到四周明显变得阴凉,应该是进了云机殿。 她完全不知此刻是什么情况,钟姑姑又是谁,不免有些忐忑。 直到一只手伸到她胸前,要解她襦裙的衣带。 张俪儿尖叫一声,猛地睁开眼,蹬着腿往后缩:“你做什么!?” 她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在云机殿,而是一间昏暗逼仄的屋子。 屋内门窗紧闭,除了她,只有一个中年妇人,穿着打扮皆是宫人规制。 “这不是醒着么。”钟姑姑脸上有几道纵横交错的疤痕,更显得眼神骇人。 张俪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还没辩解,便劈头盖脸落下一条裙。 钟姑姑冷道:“既然醒了,就自个儿去那边洗刷干净。” 对方说话语气冷硬得不像个下人,张俪儿忍了忍心头的火气,想着身上确实出了汗,换洗一下也好。 可抖开那条浅青色的长裙,看清款式后,她立即黑了脸:“这是宫女的衣裳!我堂堂德信侯府嫡女,怎能穿这么下贱的服饰!” 钟姑姑并不理会,直接敲了下门,立即有两个小宫女进来,一左一右将张俪儿按住,不顾她的挣扎,硬生生扒了衣裳。 钟姑姑提起水桶,分三次泼在她身上,粗鲁地冲洗一遍。 因是夏日,就算是冷水也不至于刺骨,但这对于贵女来说,无异于赤/裸裸的羞辱。 张俪儿涨红了脸,穿着宫女衣裳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你们怎么敢这样对我!是陛下召我来云机殿!陛下可知道你们这样对我!” “让我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陛下?”钟姑姑从袖中摸出一只白色瓷瓶,冷笑,“看来张小姐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真是蠢得无药可治。” 张俪儿盯着她手中的小瓶,看见里面倒出一颗黑红药丸,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你、你要做什么……” “亭中偷窥,触怒龙颜。只是疼几个小时,算便宜你了。” 钟姑姑力气极大,一把将她扯到面前。 张俪儿抓着她的手臂,拼命摇头:“不可能!陛下不是这样的人!陛下不会这么对我!” 言俏俏冲撞步辇,都没有受到责罚,她只是远远看了几眼而已!凭什么受罚! “我不吃!放开我!” 钟姑姑不跟她废话,叫人掰开嘴,强行把药丸喂了进去。 张俪儿趴在地上,立即惊慌地伸手去扣弄,想要吐出来。 那药却入口即化似的,早已没了踪影。 直到药效开始发作,张俪儿捂住肚子,在地上痛苦地打起滚,发髻散开,发钗叮当掉了一地。 钟姑姑冷眼看了会儿,把瓷瓶交给两个宫女:“你们守在这里,半个时辰喂一次。” 这药不要命,却会疼半个时辰,这是要她不间断地疼着。 宫女喏喏接过,又看看地上痛到浑身抽搐的张俪儿,皆是一阵害怕。 钟姑姑是随新帝从南边来的,为人冷僻,如今专门负责宫中的刑罚惩戒,偶尔也调/教约束新人。 她那些阴狠手段层出不穷,一个比一个毒辣,没有人不怕她。 落在她手里,这张小姐细皮嫩肉的,还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 铭香阁。 密室中几乎没什么风,烛焰直直往上蹿。只有崔公公快步经过时,引动烛光晃动。 “陛下,这是刘太医方才送到云机殿的,奴才派人取来了。” 梁九溪写朱批的笔一顿,两指夹过薄薄的册子。 只是寻常的问诊记录,他却好似批阅重臣奏折一般,一字不落地细细看了两遍。 崔公公垂着头侍立在一旁,见状不由往正对的墙上瞥了眼。 墙上鱼眼处的机关精巧,只有陛下那个位置能瞧见。 虽看不见另一边的人,崔公公心中的思虑却越发百转千回。 刘太医是位女医,为言二小姐诊治回来,本要当面复命。 但由于陛下轻车简从地来了铭香阁密室,此事除了他和两个宫人,谁也不清楚,自然只能让刘太医先候着。 可谁知道陛下一刻也等不得,这才让刘太医将情况都写在册子上,一并呈递到这里。 崔公公咽了下口水,越来越觉得这位言二小姐似乎有些不同凡响,竟让陛下挂念至此。 要知道,陛下昨夜遇刺,眼下手臂也伤着,一早太医苦口婆心劝了三次,那一碗药才灌下去。 他对自己都没这么上心。 梁九溪看着问诊记录,慢慢皱起眉。 好端端的,膝盖怎么会伤成这样,上午那猝然一跪,不至于如此严重。 那就只能是入宫之前的事,可是谁会这样对她? 梁九溪心中有些烦躁,将册子扔到一边。 他向来最见不得言俏俏受苦,无论此刻是以小九的身份,还是新帝。 “崔适,去查查。” 两年多不见,二人只有书信往来,那傻姑娘信中又报喜不报忧。 他成天忙着大业,不是在筹谋就是在打仗,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将手伸到京城来。 崔公公应声,默默将这事的优先级往前排了排。 梁九溪往后靠在椅子上,鱼眼的位置巧妙,他不必昂首也不必低头,只要稍稍一抬眼,便能望见那边独自发呆的言俏俏。 受伤的手臂传来隐痛,他索性将手搭在椅子边去看他的小青梅,权当是放松。 当时才堪堪及笄的姑娘,虽没长高太多,却如蜜桃日渐熟透,泛出清甜润泽的味道。 言俏俏枯坐着出了会儿神,又觉得这样不好,想起身却扯到膝上的伤,只好重新坐回去。 她先朝四周望了望,确定铭香阁内没有别人,才小心翼翼掀开裙摆,又将里裤高高挽起。 烟蓝色裙摆垂落在椅子两侧,好似蓝鸟散开的尾羽,衬得那一双莹白如玉的腿仿佛发着光。 言俏俏拿出女医留给她的活血化瘀药膏,说是要常涂,这样才好得快。 反正没有人,言俏俏俯下身子抹了两下,便曲腿慢慢架在另一张椅子上,认认真真地各涂了三遍。 清凉的药膏多少能消除些肿痛之感,言俏俏觉得舒服极了,面上浮现些许满足之色。 密室中,崔公公有些纳闷。 陛下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边,已经快一刻钟了。 崔公公偷偷瞟一眼他搭在椅子边的手,那长指偶尔动弹一下,竟好似凭空捏住了什么东西似的,细细摩挲着回味。 这到底是看见什么了啊? 崔公公忍不住好奇心,却是万万不敢看的。 但也许是他不小心挪动了下脚,发出的声响好像他要凑过去偷看一样。 梁九溪便忽然如一只凶悍敏锐的狼那样斜睨过来,低声狠道:“滚远些。” 他露出来的那只眼里瞳仁漆黑,却泛着些红色,好似忍耐到了极点。 崔公公还以为陛下这是对他有意见,连连点头,更不敢为自个儿辩解,忙一口气退到了密室的暗门边。 另一边,晾着腿的言俏俏忽然一惊,总觉得隐约听到什么动静,忙慌乱将裙摆扯下来。 她站起,扶着墙慢慢溜了一圈,却什么也没发现,恍惚只是她的错觉。 巨大的彩鱼戏莲图近在眼前,十数朵莲花摇曳生姿,彩鳞鱼儿在其中穿梭嬉戏,每一尾都有不同姿态,或跃出水面、或绕莲弄波。 言俏俏顿了顿,她喜爱观察生灵,这样活灵活现的鱼儿,自然而然吸引住她的视线。 她往前走近,直至一伸手便能摸到。 彩鱼戏莲图后,梁九溪放缓了呼吸,静静注视着越走越近的人。 言俏俏抬头去看最高处跃起的鱼儿,小巧下巴与雪白脖颈拉伸出顺滑柔媚的线条。 她穿了条烟蓝色对襟襦裙,一指宽的衣带系在胸前,但不知是不是不合身,瞧着有些紧,几朵银色莲花纹被撑得有些变形。 言俏俏一会儿看看这条鱼,一会儿又看看那条,那几朵银莲便在梁九溪眼前晃来晃去,平白惹得人一身火气。 言俏俏浑然不觉,还伸出手,摸了摸栩栩如生的彩鱼。 毕竟是藏品,她不敢太过分,便只用食指碰了碰鱼儿的尾巴和眼睛。 正好摸到了藏着机关的鱼眼上。 莹白指尖覆上来的一瞬间,梁九溪从善如流地闭上眼,便觉那根指头好似落在自己眉眼上一般,泛起酥酥的痒意。 言俏俏一触即分,当他睁开眼时,她已经离画远了些,手按在唇上,似乎若有所思。 那唇水润饱满,红艳艳的。 梁九溪瞥了眼随手搁在笔架上的狼毫笔,尾端沾满红色的朱砂。 嘴唇那样红,倒像是他的朱笔用错了地方,尽涂到嘴上去了。 他微眯着眼。 倘若朱砂无毒……他还真想试试。 9. 第九章 崔公公今年四十三,他十三岁净身入宫,十五岁开始在云机殿当差。 那时殿中的主人还是梁九溪父皇、梁氏先帝,梁弈。 他在先帝跟前侍奉了七八年,自然感念先主之恩。 郑氏逆贼篡位后,他因宁死不屈,被打发去倒夜香、洗茅厕,人见人厌。 浑浑噩噩二十载,崔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一日,且直接到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位置。 所以对于眼前这位新帝,他毕恭毕敬、兢兢业业,生怕辜负了皇恩。 好在这些年不算白混,他做事还未曾出过大错,算是勉强站稳了脚跟。 旁人都羡慕他得新帝青睐、一飞冲天,来给他送礼贺喜,可实际上的难处,只有崔适自个儿知道。 实在是因为这位新主的心思深不可测,常常做出意料之外的事。 譬如斩首郑氏逆贼郑修义等人后,却不处决他的儿子,反将这位“前太子”安置在良闻殿。 郑氏不绝,逆贼党羽便不会死心,终将成为祸害。 又比如当堂斩杀了周左丞。 周家本就在梁郑两族之间摇摆不定,如此行为,无异于直接将周家推到对立面。 昨夜的刺杀便是警醒。 崔公公低眉顺眼地站在远处,心中叹了口气。 黑甲兵在广袤战场上再骁勇异常,但在这拥挤逼仄的宫城,还真难以做到滴水不漏。 别看陛下如今入主宫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就像一匹孤狼,高高在上,却四面都是冷箭。 而如今,这匹孤狼在拼命藏自己家养的小兔子,一边想叼过来亲近,一边又怕她被那些冷箭盯上。 到了这一步,崔适要还看不出来言俏俏的地位,那他早死在郑氏逆贼主权的时候了。 召贵女入宫这件事,昨日起就引发各方猜测,尽往复杂了想。 崔适现在终于知道—— 陛下只是犯相思病,想见言二小姐罢了。 因为不能光明正大地予以偏爱,免得叫别人抓住软肋,所以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不然很难解释,为何陛下整整两刻钟不干正事,只坐在鱼眼前,比以前那些娘娘们看唱戏还专注。 “崔适。” 崔公公一个激灵,赶紧快步上前:“奴才在。” “这里的事,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你可懂?”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崔公公自然再三保证。 知道铭香阁密室的宫人也不多,他一会儿还要亲自去警告一番。 梁九溪重新提起朱笔,开始批阅奏折。 新朝伊始,文武百官人心不齐,六部乱作一团,许多事要靠他来做最终裁定,一样也马虎不得。 虽很少浮于表面,但他脾气确实不算好,一看到非蠢既坏的谏议,便有股摔笔的冲动。 每当这时,梁九溪就抬眼看看鱼眼的另一边,直到心情平复,才继续处理公务。 ………… 夏日的天黑得晚,直到酉时尾巴,言俏俏才从铭香阁出来,回到居住的迎安殿。 齐嬷嬷早就在正厅里等着,身后是好几个提食盒的小宫女,应该像中午那样,给每人都准备了一份同样的饭菜。 言俏俏确实有些饿,纠结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上前:“嬷嬷,我现在可以吃饭吗?” 齐嬷嬷瞟了她一眼,今日她没去成云机殿,反而被分去做洒扫的粗活,实在令人意外。 或许根本就是她多想了,崔公公为人一贯和气,见她腿上有伤,才让小宫女撑伞。 还真不一定是陛下的意思。 想到远远望见的新帝,还有那些暴君的传言,齐嬷嬷越发觉得那样的大人物不可能对个小姑娘温柔至此。 她板着脸,公事公办道:“急什么,等所有人到齐再放饭!” 她神色严厉,完全和上午眼角带笑的模样不同,言俏俏心里也明白过来。 那得什么时候才吃上饭呢。 言俏俏在角落里坐下,撑着下巴发呆。 她第一个回来是因为铭香阁离得最近,但其他人还不知什么时候到,尤其云机殿,听说走一趟要花半个时辰。 最后一直等到酉戌之交,言俏俏都掩着嘴打了个哈欠,九个人才来了八个。 唯独张俪儿没有回来。 柳洁在园子里修剪了一个下午的枝条,只觉手臂酸疼,肌肤都黑了一分。 她找到角落里的言俏俏,不死心地问:“你真的被分去打扫屋子了?” 言俏俏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 虽说铭香阁实在是太干净,让她想打扫都无从下手,实则是无所事事了两个多时辰。 柳洁看她的目光顿时便有些怀疑,疑心自己是不是弄错了,或许陛下一时兴起随便赏点小玩意儿而已…… 是了,倘若真要宠幸,当然应该赏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哪有随手赏两颗糖,跟哄小孩儿似的。 贵女中一位梳双髻的少女实在忍不住了,嘟囔道:“就一定要等俪儿姐姐么?她去了云机殿,指不定今夜都不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正厅中仅有的一点交谈声都瞬间消失,变得鸦雀无声。 云机殿乃是皇帝寝殿,张俪儿打扮得那般娇丽动人,帝王将人留下宠幸也不奇怪。 只是谁也没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柳洁掐着手心,后悔得眼睛都要红了。 早知道这样,她当初就应该坚定跟着张俪儿,说不定真能捞些好处。 哪像言俏俏……难不成跟着她去打扫屋子么。 柳洁恨自己看走了眼,看向言俏俏的眼神便显得有些凶狠和嫌恶。 言俏俏感觉到了,却装作没看见。 她不喜欢柳洁,若对方因此要离自己远远的,那也没关系。 她反应迟钝,又爱发呆,总显得不够活泼,更别说爱好也不入流,所以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同龄好友。 别家的孩子追逐打闹时,她在观察路边的野花野草。 别家的孩子过家家时,她在观察麻雀一家。 后来长大些,别人买胭脂买衣裳,她的钱却都用来买各种木头疙瘩。 别人吟诗作画时,她就窝在家里专心致志地制作木雕。 她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孤僻,没有朋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言俏俏早就习惯了。 她只有一个朋友,便是同样有些孤僻的小九。 但是她找不到小九了。 言俏俏饿得难受,便用手掌压在肚子上,微微蜷缩着。 想到小九,才忽然有些委屈涌上心头。 寄出去的几封信通通没有回复,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难道这两年多,小九有新的朋友了吗? 言俏俏缓慢地眨了下眼,不知为何,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心中便酸酸的,好似被人淋了一碗醋。 又等了一刻钟,齐嬷嬷也有些坐不住,只好将食盒分发下去。 言俏俏迫不及待回到自己屋里,将替林琅领的那份给她。 林琅顿了下:“谢谢。” 两个人都是话少的,言俏俏也没问她被分去做什么,只默默吃完自己的饭,便洗漱去了。 明日一早卯时三刻要集合,屋内有三张床,二人各自选了靠两边的,早早歇下。 盛夏的夜,夜风难得送来一丝清爽,言俏俏的床临着窗,她开了大半透风。 白天的暑气被夜风吹散,正是好入眠的时候,她却小心地翻了个身,有些睡不着。 可能是记性好的缘故,言俏俏睡觉认床,有一点不同都浑身不舒坦。 当时到吉安伯府,足足半个月没睡好觉,还是时间长了才习惯的。 月明星稀,窗外有树影摇动,叶片沙沙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忽然传来一道深浅不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本就没睡着的言俏俏猛然睁开眼,将被子往上拉,直至遮住半张脸。 才转动乌溜溜的大眼睛,心惊胆战地看向窗外—— 一张惨白的脸猝不及防出现! 那人发髻散乱,双目无神,像是半夜外出游荡的女鬼。 言俏俏的心脏一瞬间好似要从喉咙冲出来似的,她惊呼一声想逃跑,却踩着床沿滚了下去。 屋里顿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动静。 言俏俏捂着额头,晕头转脑地坐在地上,却见月光照在女鬼脸上,竟格外眼熟。 “张、张俪儿……” 张俪儿眼底闪过一丝清明,随即却张牙舞爪地爬上窗台,冲着言俏俏扑过去。 言俏俏回过神,赶紧爬起来。 恰巧林琅听到动静已到了跟前,便一把将她拉自己到身后,袖中小鞭如黑蛇甩向张俪儿的脸。 张俪儿为了躲开,脚一扭摔倒在地,却是盯着言俏俏咯咯痴笑:“云机殿,可真是个好地方。” “你也要去吗?” 言俏俏胆子本来就小,躲在林琅身后说不出话,只睁大了眼睛。 她是什么意思? 嘭地一声,门从外面被撞开,齐嬷嬷带着侍卫冲进来,将疑似疯癫的张俪儿绑住。 被拖走前,她仍盯着言俏俏,喃喃道:“下一个就是你……” “嘻嘻嘻,下一个就是你。” 言俏俏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夜风吹得心头一阵寒冷。 张俪儿为什么突然疯了,难道是因为去过云机殿吗? 可云机殿……是那位暴君的地盘。 想到步辇中伸出的手,想到那两颗意味不明的糖,言俏俏红艳的唇忽然失去血色,整个人显得无助又可怜。 10. 第十章 张俪儿穿的已不是午后那身芙蓉红织锦裙,而是一条浅青色的宫女裙。 侍卫拖走了人,屋门便大敞着。 言俏俏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门外,而后屋内回归一片寂静。 齐嬷嬷却没有立即离开,她关上门,严肃地皱着眉,冲她们二人道:“别怪嬷嬷我没提醒,今夜之事,最好别多嘴,否则出了什么事,我可不替你们担着。” 她穿着寝衣,头发披散,似乎也对此毫无准备。 傍晚张俪儿一直没回来,她便差人去云机殿那边问了情况。 宫人只说张小姐今夜不回迎安殿,她还以为是得了陛下宠幸,要留宿龙床,谁知半宿的功夫忽然就疯了。 贵女本应在她眼皮子底下管着,出了这样的事,没人比齐嬷嬷心里更焦虑上火。 不管怎么说,张俪儿到底是德信侯府的嫡女。 等齐嬷嬷出去了,林琅冷呵一声:“张俪儿跟你什么仇什么怨,疯了还要第一个来吓你。” 言俏俏却仿佛吓傻了似的,只摇摇头,开口哽咽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林琅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转身继续睡觉,余光瞥见还站在那里发呆的言俏俏。 顿了顿,冷淡道:“你杵在那儿,我怎么睡啊?” “……对不起。” 言俏俏用手背擦了擦眼角,忙到床上躺下,拉过被子盖住,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林琅偏头,看了眼对方露在外面的肩膀,还在微微抖动,却克制得很好,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胆子真小。 但她不是多事的人,自顾自钻进被窝里休息,毕竟明日一早就要起来,再不睡明天没精神。 夜风还在呼呼往里吹,言俏俏睁大眼睛盯着,满脑子都是张俪儿疯癫阴森的模样,总害怕又有什么东西从窗口冒出。 言俏俏向来胆子小,过年怕鞭炮、下雨怕打雷、晚上怕黑还不敢一个人睡。 在闻春县时,家中父母如果都外出,小九就会来陪她,直到她睡着才离开。 否则她宁愿一晚上不睡。 说起来是有些娇气,而如今世上除了林妈妈与小九,没有人会再惯着她。 言俏俏胡思乱想着,半阖着眼渐渐有了些困意,每次要入睡时却又惊醒。 如此重复几次,那双本就水汪汪的眼便落下泪来,打湿了枕巾。 她轻轻吸了下鼻子,不知过去多久,窗外漆黑的天色都逐渐泛出浅淡的鱼肚白。 言俏俏终于睡着了。 梦中,她竟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四周弥漫着深浅浓淡的白雾,好似置身天上。 忽然云雾散开,言俏俏一抬头,看到顶上的“云机殿”三个字。 她心中一惊,转身就要逃跑,却不知哪里伸出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手是浅麦色,骨节分明,粗粝指腹缓缓刮过言俏俏细嫩的腕部肌肤。 她害怕地挣扎,那人却得寸进尺地捏住她的下巴,往她嘴里喂糖。 言俏俏一想到张俪儿的模样,便拼命摇头,躲避:“我不想吃,呜……” 似是她抗拒的姿态惹怒了白雾中的男人,他猛地一用力,改为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将人按在地上:“不吃?” 声音,是那步辇中新帝的声音。 低沉沙哑得过分,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如潮水般的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言俏俏无助地蹬着腿,惊恐瞪大的双眼里,倒映着对方青面獠牙的罗刹鬼面!! “不要!” 言俏俏猛地从床上坐起,清晨的日光从半开的窗外洒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原来是噩梦。 言俏俏抱着被子轻轻发抖,熬红了一双眼。 “卯时三刻了。” 林琅冷淡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已穿戴整齐,手里还拎着只食盒,应该是早饭。 言俏俏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冲她道谢,才赶紧起床洗漱。 原定的集合时间便是卯时三刻,她成了今日来得最晚的人,等到小宫女那里领早饭,却被告知没有了。 小宫女似乎也很诧异:“九只食盒,已经发完了呀,怎么,你没领到么?” 本就是自己来迟,如今其他人都吃完了饭,也不好检查。 齐嬷嬷压着眉,不耐烦道:“你自个儿下次注意些,难不成还要我把饭端到你手里才行?” 她本就事情多,还要处理张俪儿的事,已是焦头烂额了。 言俏俏只能忍着饿意点点头。 贵女中除了她和林琅,应该没有人知道张俪儿疯了。 她一夜未回,其他人多半以为她留宿在了云机殿。 柳洁挽着与她同一个屋子的贵女,把言俏俏当作空气般,有说有笑地径直走过。 今日的分配基本没太变动,言俏俏还是去打扫铭香阁。 她蔫蔫地走出迎安殿,迎面而来的灼眼日光竟好似要将她融化似的。 言俏俏抬手挡住疲惫泛红的双眼,谁知刚放下来,林琅就往她手里塞了两个包子,然后一声不吭地离开。 言俏俏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包子,慢慢咬一口。 时间久了,包子只留有一点余温,但十分松软鲜香。 饥饿的身子得到一丝抚慰,言俏俏忍着没掉眼泪,却再次红了眼眶。 铭香阁内洁净如旧,不需要费心打扫。 但过了一夜多少有些灰尘,言俏俏越发觉得宫院深深、规矩森严,不敢偷懒,提了水进来,开始擦紫檀木架子。 彩鱼戏莲图在晨光之中熠熠生辉。 鱼眼的另一边,密室中十数支蜡烛早就燃尽,此刻一片黑暗,空空如也。 ………… 梁九溪一大清早便上朝去了,金雍殿上又是一番明争暗斗。 除了少数老臣不忘梁氏先辈,坚定站在他这边,其余人心思各异,有的摇摆不定、有的表里不一,更有的就差蹬鼻子上脸了。 梁九溪手段强硬,却也只按得下去一时,若是长久下去,朝堂不稳,江山必乱。 但他既然将天下夺了回来,便不可能再失守。 崔公公揣着手,快步跟在他身后,不消一刻钟就气喘吁吁。 新帝是习武之人,身材健硕,体力惊人,出行很少传步辇,哪是他一个疏于锻炼的人跟得上的。 崔公公揩了揩额头的汗,陪笑道:“陛下,这似乎不是回云机殿的路?” 这是去铭香阁的路啊!昨儿才见过,怎么今日又要去! 便是从前宫里的宠妃,也没有这样下了朝就匆匆赶过去的! 穿过御花园,盛夏里还开着姹紫嫣红的花,映着早晨的日光,实在是美不胜收。 梁九溪却没有丝毫停留,他一双腿极长,两步相当于其他人三步,随行的宫人苦不堪言。 直到崔公公低声劝道:“陛下!此时过去,被瞧见可如何是好?” 密室的暗门需从铭香阁进,言二小姐怕是已经到了。 新帝的步子终于停下,周围千姿百态的花叶围绕在他身侧,更显得那一身玄色金边的龙袍华贵不可言。 路边修剪花枝的宫人齐齐跪伏下来,柳洁混在其中,兴奋得两眼发光。 这就是新帝? 梁九溪吸了口气:“崔适,东西呢?” 崔公公知道陛下的心情极差是因为方才在金雍殿上的事。 凡制定新政,必定有人出来再三阻挠,一个早上没做成几件事。 他忙拿出一只黑色面具,恭敬地递到梁九溪手中,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梁九溪戴上面具,藏住那张俊美英朗的脸,正欲抬腿离开时,却感觉衣摆一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碰到了。 他低眼,看到一枝掉落的山茱萸,断枝上点缀着盛开的粉白色花朵。 柳洁死死低着头,虽是她没忍住做的手脚,可此时感觉着那冰冷如刀的目光从头顶掠过,却忽然害怕起来。 一只绣金云纹的黑色皂靴毫不留情地踩碎了娇嫩花枝,让柳洁跟着颤抖起来。 梁九溪望着这边冷笑一声,道:“这么喜欢弄花,那便一个人将这御花园都打理了吧。” 柳洁顿时脸色惨白。 御花园何其之大,先前她只修剪山茱萸,都累得腰酸背痛。 一个人修剪,怕是要没日没夜地剪到出宫! 她却不敢出声辩驳,直等到帝王一行人远去,才爬起来瘫坐在地。 原先还说话的宫人,见她似乎惹怒了暴君,一个个都鹌鹑似的闭上嘴,恨不能离她十丈远。 ………… 远远便看见铭香阁,正门关着,只留了一条缝。 梁九溪在远处停下,崔公公则快步上前,率先推开门,往里一瞧,却沉默了。 他难得有些踌躇不定,最终还是回到门外,低声回道:“陛下,还是您亲自去看看吧。” 梁九溪轻皱起眉,往前几步,直到能透过门缝看见铭香阁内的情形—— 屋内静悄悄的,中间搁着半桶水,桶沿搭着块湿漉漉的抹布,周围还有些未干的水渍。 正对的墙上空了两块,摘下来的字画正被人抱在怀里。 言俏俏本想将字画摆正,谁知实在太累太困,竟就这样抱着字画,缩在角落里睡着了。 梁九溪推开门,无声走了进去。 女子正歪着身子,将额头抵在坚硬的墙面上,梦中还微微颤着睫羽,似展翅欲飞的蝴蝶。 言俏俏换下了那身名贵的蜀锦裙,穿的是自己的衣裳,料子普通,还是两年前的款式,洗得都有些发白了。 高大如山的帝王蹲了下来,静静注视着这张朝思暮想的脸。 梁九溪伸出手,生怕她碎掉一般,轻触女子白嫩的脸颊,然后长指一拨,露出碎发下红肿的额角。 面具后的目光凝滞一瞬,他抿着唇将人打横抱起。 他习武多年,力气极大是没错,但掂掂怀里的人,竟好似没有重量似的。 言俏俏本就娇小,远瞧着还有二两肉,抱到手里才知这两年大抵是没被好好养。 她一动,怀里的字画便掉出去,崔公公怕闹出动静,手忙脚乱来接,好歹是接住了。 言俏俏蹭了蹭,只觉虽然也硬朗,但比墙壁暖和,便将半张脸都埋进去。 她极其认床,迎安殿里怎么也睡不着。 但此刻不知身处何处,竟让人有股熟悉的安全感,毫无防备地睡沉了。 梁九溪垂眼深深凝视着小青梅,浑身上下竟好似寒冰遇到春水,慢慢地消融着。 然后将她抱进了密室。 崔公公识趣地关上暗门,与两个随行的宫人一起在外面等候。 11. 第十一章 密室没有窗,用以照明的几排烛台还未来得及换上新的,四周好似深夜一般漆黑。 梁九溪循着记忆到桌案前坐下,动作稍大些,难免影响怀抱的平稳,怀中的言俏俏便无意识哼哼一声,似乎不太满意。 搭在他胸膛前的手勾住了衣襟一侧,手指都摸到里头去了。 虽隔着里衣,但这浅浅的碰触仍让他呼吸乱了一瞬。 梁九溪却没阻止,反而将人放到腿上,一手搂着腰,不让她翻下去。 他手臂一圈,便知女子的细腰连二尺都不到,竟是一丝余肉都没养出来。 昨日下午见她穿那条蜀锦襦裙,举目望去珠圆玉润,若非亲手量了,谁能想到这样瘦。 梁九溪低了低头,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却能敏锐感觉到她的每一寸软肉是如何亲近着他的身体。 比起许多次梦中忽远忽近、飘渺不定的距离,这种真真切切的触感让他一颗心格外安定。 此刻,无论是千军万马前一呼百应的将领,还是金雍殿上狠厉绝情的帝王,这些身份似乎都暂时离梁九溪而去。 他极虔诚地垂首,直至鼻尖碰到怀中人嫩滑细腻的面颊。 言俏俏不太用胭脂水粉,这习惯一直未变。 平日里她身上总是清清爽爽,唯有离近了,才能嗅到那肌肤上若有若无的清浅香气。 如同她的人一样,像一朵静静开在山谷幽宁处的不知名娇花。 而梁九溪是唯一发现她的人。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中渐渐充盈一股巨大的满足感,不自觉勾起一点笑意,然后在黑暗中亲吻言俏俏的脸颊。 女子的肌肤仿佛浸过水的嫩豆腐。 梁九溪闭了闭眼,抓住她勾在自己衣襟上的手,生生克制住继续的冲动。 “唔……” 言俏俏却敏感地察觉到异样,半睁开眼,却只能瞧见一片黑暗。 停在她近处的梁九溪顿住。 但到底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帝王,他丝毫没有被抓包后的羞愧,反而得寸进尺地重重亲了一口,才搂着她的腰让她坐直一些。 言俏俏冷不丁被亲得一个哆嗦,颤颤巍巍地捂住面颊。 掌下那一片都泛着酥麻热意,还有些湿润,若非能看到近处有个人影,她都要以为自己被大狗狗舔了。 四周太黑了,她记得她明明是在铭香阁,言俏俏一时有些晕晕乎乎,竟分不清是醒着还是在睡梦里,懵道: “你、你是谁啊……” 梁九溪明知道她看不清自己,还用手捧住她的脸,明知故问地低声道:“不认识我了?” 以言俏俏的胆量,被陌生人这样轻薄,大概是要生气掉眼泪的。 却没想到,她竟忽然往前凑了凑,迷迷糊糊地抓住他的手。 “……小九,小九?” 梁九溪猛地陷入沉默,下意识想收回摸她脸的手,却发现对方抓得很紧很紧,似乎生怕他消失不见。 他的声音不像昨日那样沙哑,所以方才刻意压了一下,没想到还是会被认出来。 两年不见,仅凭一句话,言俏俏就能把他认出来。 经年的思念似乎有了回应,总归不是他在单相思。 梁九溪说不出此刻的心情,他在黑暗中久久无言,不知该如何应答。 言俏俏却已经主动将脸颊贴在他手上,喃喃道:“……我都很久没梦到过你了。” 即便梦到,梦中的小九要么还是两年多前的模样,要么便像这样,什么都看不清。 闻言,梁九溪哑然。 也许是密室太昏沉、太逼仄,她竟以为是梦。 这样也好。 他顺势将人拥进怀里:“是我。” 言俏俏瞬间湿润了眼角,张了张嘴,心情却算不上轻松。 她有很多话要与小九说,可这是梦里,说了又有什么用。 言俏俏有些失落,想说些开心的,开口却变成了哽咽:“我……” 梁九溪心中一阵沉闷,却只能沉默地擦去她眼角的泪。 半晌,言俏俏才半阖着眼,有些无精打采:“有点饿了。” “早上没吃饱吗?”他皱了下眉。 在吉安伯府寄人篱下两年多,言俏俏已是非常谨言慎行的姑娘,有些事连林妈妈都不告诉。 可此时面对小九,她却毫无顾忌,慢慢将早上没领到食盒的事说了。 “不知是谁多领了,齐嬷嬷很忙,不愿意帮我查,我也不能太麻烦她,还好林琅分给我两个包子……” 言俏俏很少对人说这样多的琐事,她的声音细细柔柔,如同来回拨弄春柳的微风,并不恼人。 梁九溪静静地听着,只偶尔应和两声。 怀中,言俏俏打了个哈欠,她昨夜只睡了小半个时辰,还做噩梦,实在是太累了。 困意袭来,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所以,小九,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啊……” 梁九溪拇指拂过她已经合上的眼皮,低头亲了亲,在满室寂静之中低声回应:“就快了……俏俏,我向你保证。” 很快,密室中只剩下二人交织有序的呼吸声。 确认她睡沉了,梁九溪才闭了下眼,唤道:“崔适。” 他声音不算大,厚重暗门外的崔公公耳朵竟是极其灵敏,立即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手持明亮烛台的宫人。 烛光驱散满室黑暗,映照出坐在桌案前的高大身影。 为了迁就睡在腿上的言俏俏,梁九溪并不像平日里那样坐得端正,而是微微往后靠,将人搂在怀里。 女子鹅黄的裙铺在新帝玄色衣袍上,是从未见过的暖色。 崔公公微弯下腰,手里奉上一只巴掌心大的鹤纹木盒,低声道:“陛下,这是活血消肿的药膏。” 崔适很会揣摩主子的心思,总能知晓当下什么是最要紧的,这一点挑不出任何过错。 这也是任用他的原因之一。 梁九溪沾了一指白腻的药膏,借着微微晃动的烛光,轻轻涂抹在言俏俏红肿的额角。 他垂着眼,平日里冷漠上扬的眼尾却被昏黄烛火映染出几分温柔,说出口的语气却好似覆着层冰霜:“这伤是怎么来的?” 崔公公道:“奴才问过了,昨夜德信侯府嫡女突发疯病,半夜爬进言二小姐的窗。言二小姐大概是受到惊吓,不小心磕到了额头。” 他估摸着陛下不太记得这号人,忙补充道:“这位德信侯府嫡女便是昨日翠园中斗胆窥视的人,昨日下午送去了钟姑姑那里。” 钟姑姑专门负责宫中刑罚惩戒,崔公公也是琢磨着帝王心思,才把张俪儿送去训诫一番,免得总有不老实的心思。 但不知怎么就疯了,还偏偏撞到言二小姐头上。 梁九溪眯了下眼:“把钟七娘叫来。” 崔公公知道涉及言二小姐,陛下必定要查清此事,早就让宫人以别的名义把钟七娘喊到了铭香阁。 此时就在外头等候。 钟七娘在家中排行第七,几年前便跟在梁九溪身边做事。 她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做事毫不拖泥带水,是新帝少有的几个心腹之一。 被问起张俪儿的事,钟七娘皱了下眉。 她做事向来有分寸,何况惩戒是手段不是目的,断不会想着要把人折磨疯。 “属下让人喂的是六道眉,虽服之浑身疼痛,但从未有过疯癫的先例。” “而且张小姐中途装作疼晕过去,宫女不敢强喂,一共也只吃了两次,酉时二刻便放她走了。” 离开了云机殿,张俪儿便不归她管辖,谁知道她半夜才回迎安殿,还吓到了人。 想到这儿,钟七娘抬眼,望向帝王怀中熟睡的女子,只能看见乌发下一小片白皙的肌肤。 她追随梁九溪有四五年,自然知道言俏俏的存在,只是言俏俏不知道她。 哪怕是分别的这两年多,钟七娘也从未见他与别的女子如此亲近过。 若无意外,这位便是北梁未来的皇后。 只一眼,钟七娘就收回目光,清楚这不是她应该多打听的事。 纵使她是心腹,但以陛下的心胸大概也只能容忍她多打量这一眼。 前提还是她是女子。 钟七娘虽没与这位言二小姐打过交道,但她留在梁九溪身上的影响太过深刻。 不夸张地说,陛下的全部执念,一半是梁氏江山,一半是言俏俏。 如今江山已重归梁姓,他的执念,只剩一半了。 密室内鸦雀无声,崔公公和钟七娘都低着头,静静等待着新帝做最后的决断。 张俪儿还不知是真疯假疯,但确实吓到了人。 若是真疯还算情有可原,若是装疯卖傻……那便值得细细探究。 梁九溪没流露出任何愠怒的神色,语气也平淡得好似一缕青烟,仿佛只是随口道:“既然疯了,那便送回张家,好生看管,此生不许踏出府门半步。” 崔公公心里叹了口气。 陛下竟连查验都不愿查验,这样一来,无论张小姐真疯还是假疯,岂不是要一辈子做个“疯子”。 “是,奴才这就去做。”他弯下腰,正要慢慢退出去。 梁九溪抓着言俏俏的手,忽然想到她对着小九那番委屈的控诉,抿了抿唇,冷道:“慢着。” 崔公公停下:“陛下请吩咐。” “把迎安殿的齐嬷嬷叫来。” “……是。” 12. 第十二章 言俏俏睁开眼,缩在角落里迷茫地望着铭香阁正门的那条细缝。 一缕明亮光线穿进来,令混沌懵懂的神思渐渐归拢。 她不小心睡着了,然后……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小九。 言俏俏呆呆地坐在地上,回忆着梦中的情景。 那怀抱熟悉而宽阔,只是依旧没有看清对方的脸,毕竟她不知道如今的小九是否还与两年前一样,自然梦不出来。 恍惚了半刻钟,言俏俏才扶着墙站直,除了双膝仍有些不舒服,浑身上下没有丝毫酸麻或不适。 她奇怪地瞥了眼方才睡过的地方,这处墙角竟比迎安殿的小床还令人安心。 铭香阁大门正对的墙上整整齐齐挂好了所有字画。言俏俏将抹布水桶等工具收好,边打量着,忽然一个激灵,后知后觉有些不对—— 她先前应该是没全部整理好,中途撑不住想歇一会儿,没想到直接抱着画睡着了。 可一觉醒来怎么……都挂好了。 言俏俏迷惑地歪了下头,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有人进来过? 她揪住袖口,不禁有些紧张。 若真有人来过,岂不是发现她没好好干活,反而在偷懒睡觉? 言俏俏一颗心缓缓吊起来,推开门四处看了看,什么人影都没有。 反而日头高悬在正空之中,约摸已是正午。 她顾不上继续纠结,收好东西匆匆赶回迎安殿。 齐嬷嬷不在,只有几个着青衣的小宫女正在分发食盒。 言俏俏连忙排到队尾,记得昨晚她最早回来,问齐嬷嬷可不可以先领饭吃,对方说要等人都来齐。 可今日两次都没有人等她。 幸好铭香阁离得近,而且每只食盒里菜色都一样,即便最后领也没关系。 宫里的饭菜很好吃。 言俏俏踮踮脚,期待地往前张望。 柳洁正好回过头,脸上皮肤晒得通红,久久未能消褪,好似烫熟了一般。 整整一上午,她独自在御花园里修剪花枝,连个避暑的阴凉处都没有。 她怎么说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千金,哪里经历过这种粗活累活,两个时辰下来哭了好几回。 可新帝亲自下的口谕,没有宫人敢同情帮忙。 一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大片的花枝要修剪,柳洁便一阵头晕目眩。 反观言俏俏,虽是打扫屋子,却不必晒太阳,眼下清清爽爽的,一点也不像干了活的。 二人之间分明隔了一个林琅,柳洁却觉得言俏俏一定是在打量她的狼狈,咬牙道:“看什么看?” 言俏俏一顿,不愿挑起事端,默默收回目光,去观察另一侧的黄花梨木灯架。 她这幅模样,却叫柳洁心里有火没处撒,冷笑一声,领到食盒离开。 林琅也领完后,便轮到最后的言俏俏。 她眼巴巴地望向青衣小宫女,对方却也瞪大了眼:“已经发完了……你又没领到吗?” 小宫女年纪不大,遇到这样的事难免有些手忙脚乱:“要不、要不你等等,我帮你找找……” “不用找了,刚才柳洁一个人拿了两份。” 林琅突然出声,言俏俏才发现她领了饭根本没走,一直站在旁边。 小宫女解释道:“她说是替同屋的人拿。” 言俏俏昨晚也曾帮林琅领过饭,柳洁替其他人拿也合理。 林琅却冷冷道:“她屋里一共三个人,除了她还有那对姓席的姐妹。我不知道是姐姐还是妹妹,但她排在第一个,早就领走了两个食盒。” 柳洁如果再拿两个,那她们屋就多出来一份。 那份就是言俏俏的。 小宫女一惊:“……你这么说还真是,那位小姐说替她姐姐拿,所以也拿了双份,我不知道她们几个都住一个屋……” 她们这些贵女昨儿才住进迎安殿,又只有饭点才与这些小宫女碰面,她们分不清倒也不奇怪。 只能怪这放饭太随性了些,叫人有机可乘……而且谁也没想到会有人做这样的手脚。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言俏俏认为柳洁是故意的。 毕竟如果是不小心,发现后必定第一时间送回来,免得其他人没饭吃。 但柳洁没有。 林琅瞟了她一眼,本以为以她那胆小文静的性子,哪怕不选择委曲求全也多少扭捏踌躇一番。 谁知言俏俏严肃地皱起眉,毫不犹豫,直接跑去敲柳洁的房门。 敲了好几下,才有人拉开掌宽的一条缝,小声问:“你有事吗?” 言俏俏不认识她,应该是席家姐妹中的一个,客气道:“我找柳洁,她拿了我的那份饭,能请她还给我吗?” 席小蔓偏头往里看了看,犹豫道:“没有吧,柳姐姐怎么会多拿,你是不是弄错了?” 言俏俏摇摇头道:“那你让我进去看看。” “都说了没有,你怎么不信呀。”席小蔓不满道,接收到里面人的眼神,语气也逐渐强硬—— “再说了,你自己不早一点来,怪谁啊?别再敲门了,我们吃完饭还要午睡!” 她说着就要直接关上门,言俏俏力气一般,即使用力抵住,本就不宽的门缝仍旧慢慢合拢。 一想到要连饿两顿,言俏俏就着急:“你别关门呀,我只是想拿回我那份……” 就在门要关上时,身后忽然有人一把拉住她,用力将她扯开,随后猛地一脚踹在门上! “啊!!” 门内传来少女短促惊慌的尖叫声,随着一阵动静,席小蔓猝不及防被门撞上,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 言俏俏被拽着转了半圈,晕乎乎地紧拽住对方衣袖。 林琅已经扯着她闯进屋里,一眼就看到桌上三个打开的食盒,柳洁正慌慌张张往身后藏东西。 席小蔓边抽泣边爬起来:“这是我们的房间,你们怎么这么粗鲁!我要告诉齐嬷嬷,让她狠狠罚你们!” 言俏俏眼尖地瞧见柳洁藏在身后的第四只食盒,生气道:“柳洁,请把它还给我。” 柳洁硬着头皮:“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琅甩着漆黑的小鞭不耐烦道:“赶紧拿出来。” 凌厉破空声在屋中响起,最后啪一声落在桌面上,实木桌案便留下一道肉眼可见的浅痕。 柳洁抖了一下。嘴硬道:“这里是皇宫,我不信你真的敢打我……” 谁知话音未落,一道鞭便劈头盖脸落下,她立即尖叫着滚到地上,才堪堪躲开,吓得浑身颤抖个不停。 “你疯啦!!”席小蔓冲过来,大声道,“你怎么敢打人的!?长姐!!你看她呀!!” 屋里始终未出声的女子才缓缓从窗前转头,手里捧着本黑色封皮的书,似乎被搅扰了雅兴,微微蹙起纤细柳眉。 御史中丞嫡长女,席清雪。 她生得极其清秀文雅,如其名字一般,好似一捧泛着清寒凉意的白雪。 一身浅蓝色熏香襦裙,身姿纤细伶仃。 席家家风清正,女子亦读书识字,放眼整个京城,席清雪都是叫得上名号的贵女。 与张俪儿那样单纯的身份高贵不同,席父无世袭爵位在身,且只是四品中丞,席清雪的好名声大都来自她上佳的容貌与过人的才气。 席小蔓是席家庶女,虽不是一个娘生的,但她这位嫡长姐品德好,从不恃强凌弱,对谁都温文有礼。 所以有什么事,她总是下意识寻求长姐的庇护,就连进宫的事,家里一提她便自告奋勇跟来了。 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席清雪只能合上书,声音清缓:“柳姑娘,既然不小心多拿了,那便还回去,天家粮食,怎可私吞。” “长姐……”席小蔓心有不甘地嘟囔一声。 柳洁本就知道藏不住,自然借着台阶下,把食盒往言俏俏脚边重重一放,脸色却铁青。 席大小姐意外的好说话,言俏俏松一口气,提起食盒准备走,却又听到一声:“且慢。” 席清雪望向林琅:“食盒的事已解决——” “但林姑娘不经允许、破门而入,是否于礼不合?关于此事,你是否也要向小蔓赔个不是?” 闻言,席小蔓顿时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真没教养!” 她叉腰,神气地睨着林琅,她就知道长姐会替自己出头。 林琅冷笑一声,她这辈子没向人道过歉,正要呛回去,言俏俏已经手一伸,将她拦到自己身后,做出保护的姿态。 虽说……言俏俏比她还要矮一寸多。 在林琅的印象中,言俏俏一向安静寡言,胆小又懦弱,好似什么都害怕。 此刻,她却往前一步,问席清雪:“我不明白,为什么林琅要道歉?” 席清雪抚着书,甚至不曾抬眼看她,温声反问:“你说呢,言姑娘?” 席小蔓立即附和道:“她踢坏了门,害我摔跤,只是道歉都便宜她了!你还不服气啊?” 言俏俏忽略掉她,只盯着席清雪,严肃道:“可如果不是你妹妹不分青红皂白执意关门,林琅也不会这么做。如果不是柳洁拿走我的饭,我根本不会来敲门。” “归根结底,是柳洁做错事在先,是你妹妹没教养在先,我们不追究已经很宽容了。” 她忽然说这么一大段,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林琅捏紧鞭子的手一松,才知道她并非不敢说不敢做,而是真的不爱说话,平日里很多东西也不在乎。 席小蔓还在为自己被忽视气急败坏时,席清雪慢慢卷起手里的书,唇边的笑意消失。 半晌,才不紧不慢地道:“这些都是歪理。言姑娘,你是乡下长大的,见识粗浅,难免有许多道理不懂,我不与你计较。” 她轻笑一声:“《名贤集》有言,话不投机半句多,大概就是指你我这样。既然如此,那便请齐嬷嬷定夺,你觉得呢?” 言俏俏知道她在嘲笑自己。 她确实不是金枝玉叶的贵女,但京城里有些人的想法很奇怪,仿佛有钱有势的人便一定是对的。 这没有道理,不是么? 言俏俏认为自己没有说错,她认真地点点头:“好。” 席清雪没再与她说话,大概还是觉得话不投机。 去正厅的路上,林琅跟在言俏俏身后,几番欲言又止。 终于在抵达之前,言俏俏转过身:“你怎么了?” 林琅往正厅里瞥了一眼,看到齐嬷嬷被人请过来,其他贵女听到消息也纷纷出来围观。 她冷淡道:“别太天真了,你真以为我们占理就能得到公平对待么?” 言俏俏眨了眨眼,仔细思考她的话。 诚然,齐嬷嬷并不是一个公平正义的人,起先以为她受新帝关照,便显得热情。 后来她没去成云机殿,态度便冷冷的。 云机殿那边的太监过来,张俪儿都能塞银子打点,何况席家到底是四品之家,席清雪又颇有贤名,其他贵女可能会向着她一些。 她们二人,一无身份,二无钱财,三无人心。 言俏俏捏紧了手指,半晌,只是郑重地向她保证:“你放心,柳洁是针对我,你是为了帮我才会这样。” “如果齐嬷嬷真的黑白不分,我替你受罚。” 林琅余光里看见她清澈润泽的眼,隔着衣袖摸自己的小鞭,嘲弄地笑了一声。 但她没再说什么。 二人走入正厅,几乎所有贵女都来了。 13. 第十三章 言俏俏二人一走进去,所有目光便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 自昨夜撞见疯癫的张俪儿后,她再也没出现,而剩下的八位贵女都在场。 言俏俏与林琅两个人同住,席家姐妹与柳洁住一个屋,剩下那三位住一起。 言俏俏与她们话都没说过几句,更谈不上认识。 眼下那三人紧挨成一小团,襦裙相接好似一朵三瓣颜色的花,虽说是看客,却明显离席家姐妹那边更近。 毕竟除去张俪儿,这里就数席清雪身份最高,若是论声誉名望,那张俪儿还比不上。 齐嬷嬷站在远处,被两个小宫女一左一右夹着,一走过来,所有人同时有了动作。 言俏俏还未张嘴,酝酿已久的席小蔓便冲上去,指着二人控诉道:“嬷嬷!请你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她们强闯我们屋子,仗着自己有条鞭子,还打了柳姐姐!我实在没见过这么粗鲁蛮横的人!”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都瞪大了眼。 柳洁在一旁拿帕子捂着微微晒伤的脸颊,配合着泫然欲泣道:“我修了一上午花枝,是有些昏头涨脑,不小心拿多了食盒,可也还给言姑娘了,我不知为何还要如此咄咄逼人。” “若非我运气好躲开,那一鞭可就、就打到我脸上了……” 脸对女儿家来说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她说着竟真情实感地掉下眼泪。 两个人一唱一和,颠倒黑白,让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三位贵女纷纷皱起眉,其中一个还拿出自己的丝帕,替柳洁擦了眼泪。 杨琴芝埋怨地嘟囔道:“哎,她俩也真是的,这么大点事,至于这么不依不饶么……” 言俏俏刚要开口解释,席小蔓便仗着嗓门大将她打断:“就是啊!大家一起进宫都是缘分,就算多吃你点饭怎么了?这么小心眼爱计较,我真不乐意跟这种人来往!” “齐嬷嬷!你说是不是?” 齐嬷嬷却久久没说话,跟在身边的两个青衣小宫女齐刷刷盯着脚尖看,作鹌鹑状。 席小蔓与柳洁偷偷对视一瞬,满眼不解,只能往席清雪那边求助:“……长姐,我说的没错吧?” 席清雪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掠过齐嬷嬷,发现她转向言俏俏的方向时,上半身竟下意识前倾小半寸,似带着些不自知的恭维与讨好。 这是为何…… 她捏紧手中书卷,不动声色拢入广袖之中,面上却温声道:“小蔓,我毕竟不是当事人,你又是我亲妹妹,所谓‘举贤避亲’,我实在不好妄加揣测,相信齐嬷嬷自会主持公道。” 席小蔓愣住,方才在屋里长姐不是这样说的。 席清雪偏头,冲她露出浅浅的无奈神色。 席小蔓缓缓回过神,也是,长姐乃名满京城的才女,自然不愿卷入满地鸡毛之中。 她还要跟着长姐吃香喝辣,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便道:“那齐嬷嬷,你……” “席大小姐说得对。” 齐嬷嬷忽然点头,却是对一直插不上嘴的言俏俏和气地笑了一下:“不是当事人的话不可信,但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言二小姐,她们二人说的是真的吗?” 话音刚落,正厅里的气氛突然凝滞住,像寒冬里流动的河水骤然结冰。 柳洁眼底划过一抹惊诧与惊慌。 她原以为借助席清雪的地位名声,以及席小蔓先前塞过的银子,大概率能敷衍过去。 毕竟这事不大,言俏俏又孤立无援。 可齐嬷嬷这样做,分明就是在维护言俏俏,明摆着要听她讲才信! 就连此前唱衰的林琅都往这边瞥了一眼,轻拧的眉松开。 席小蔓不服气,还想再次打断,言俏俏早已抓住时机,环顾众人道:“不是这样的。” 她将事情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从始至终我都没想过要多加计较,我只是想吃饭而已,明明是你们在欺负我。”言俏俏认真地说出了这句总结。 她的双眼澄净温润,看不见太多的怨气,只是静静地陈述事实。 杨琴芝低下头,尴尬地扯着手里的丝帕,一时不知该什么反应。 她还以为席清雪会帮自家妹妹出头……那样说不定齐嬷嬷也会站在这边。 柳洁红着眼,委屈道:“不小心多拿了而已,不是还给你了么?若是想要赔偿,我赔给你就是,何必闹成这样子。” 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对方借题发挥、小题大做。 言俏俏心里叹了口气。 她爹说过,人做错事不可怕,只要知错能改就好。 她不明白为什么柳洁就是不承认,转头问青衣宫女:“早上我也没领到饭,必定也有人多领了,你们可还记得是谁领了双份?” 柳洁动作一僵,用帕子匆匆遮住半张脸。 看到齐嬷嬷点头,几个青衣小宫女上前去挨个辨认贵女们的面容,确认早上也是席小蔓与柳洁一人拿了两份。 言俏俏好奇地反问:“一次可以说是不小心,连续两次多拿也是吗?” “我、我……”柳洁磕巴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辩解的话。 她确实,是故意的。 张俪儿在云机殿一夜没回,说不定很快便有册封的旨意。 一想到自己放弃追随张俪儿,选错了一无是处的言俏俏,言俏俏竟还对她爱答不理的,柳洁心里便窝火。 反正只是一两顿饭,被发现了又能怎么样。 而且言俏俏出身比她还不如,是乡野长大的村姑,唯唯诺诺的,被欺负了还能翻天么? 可眼下,当齐嬷嬷严厉的目光落在身上,柳洁手里的帕子都快抓不住了,忙道:“……俏俏,都是我的不对,我一时鬼迷心窍,竟恶作剧到你头上,还望你不要生气,原谅我吧?行不行?” 言俏俏不置可否,只说:“你们还污蔑了林琅,林琅没有咄咄逼人。” 林琅根本就是谁都不放在眼里。 柳洁又连忙向林琅赔不是,倒是能屈能伸。 比起她,席小蔓的脸色铁青铁青的,死死抿着嘴不肯道歉。 言俏俏这才慢吞吞道:“虽然你道了歉,但你们先前说让齐嬷嬷定夺,我也做不了主,还是听嬷嬷的吧。” 柳洁顿时气得咬牙,她竟以为言俏俏是个懦弱呆笨的,实在是看走了眼。 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仍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齐嬷嬷厉声斥道:“我早提醒过各位小姐,宫中不比自家府邸,一言一行皆要谨慎小心。只在这迎安殿中倒尚有余地,他日若是在别处惹恼了什么大人物,可就不是嬷嬷我能做主的了!” “柳小姐,你可知错?!” 柳洁只觉所有人都拿异样的眼光看自己,忍着狼狈尴尬点了下头。 “晓月!”齐嬷嬷唤出负责放饭的宫女,吩咐道,“今日的晚饭、以及明日的早午饭都不必替柳七小姐与席二小姐准备!” “今日晚饭起,食盒每人一份,按名册分发,不许任何人多拿!” 宫女晓月福福身:“是。” 这件事本身不算特别严重,但齐嬷嬷显然格外震怒,处理得极为严肃且不留情面。 席小蔓不满自己跟柳洁一个处罚,跑来申诉,反而被三言两句挤兑回去。 但此时没有人再在意她,因为齐嬷嬷宣布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说是张俪儿突然患上重病,云机殿那边准了她提前离宫,巳时便被人送出宫去了。 言俏俏下意识看向林琅。 只有她们二人知道,张俪儿是疯了。 送回张家,确实是最人性、最稳妥的法子。 可一想到张俪儿说的那些疯言疯语,言俏俏便紧张地咬住唇。 云机殿……绝对不能去。 “言二小姐。” 处理完所有事务的齐嬷嬷走来,温和地笑着,眼角便又挤出似曾相识的细纹。 她接过宫女手里的食盒,交给言俏俏,道:“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我的疏忽,我让人重新准备了一份饭菜,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 言俏俏刚拎到食盒,就知道这比先前的那个食盒要大些、沉些,若是里面装满,估计足够两个人吃。 她以为是补偿给自己和林琅的——林琅为了帮她,到现在也没吃上饭。 齐嬷嬷似是随口问了一句:“言二小姐,听说您是灵州人?灵州哪里的?” 言俏俏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这个事倒不是秘密,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灵州闻春县,嬷嬷应该没听过吧。” 齐嬷嬷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果然如此。 她笑意更浓,几乎要凑到言俏俏跟前:“这怎么能没听过?言二小姐,您与钟姑姑是同乡,怎么不早说啊!” 今日上午她忽然被云机殿那边叫过去,谁知见她的竟不是崔公公,而是新帝身边的心腹钟七娘! 别看崔公公是大内总管、天子近侍,要论信任程度,可远不及这位钟姑姑! 钟七娘先是问了迎安殿的基本情况,又问了张俪儿的详细情况,最后临走前竟话锋一转,打听起了言俏俏! 还说自己是灵州闻春县人,与言家父母是旧相识! 齐嬷嬷脑子里瞬间清明,终于明白刚进宫时,为何崔公公对言二小姐关爱有加,不仅特地让宫人撑伞,还请女医治腿。 言俏俏乃钟姑姑同乡旧友之女,可不得多加关照么! 崔公公尚且如此,何况齐嬷嬷。 听到言俏俏说自己是闻春县人,她再没了一丝怀疑。 反而言俏俏愣住了。 钟姑姑……是谁?也是闻春县人么? 闻春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她爹是县里学堂的教书先生,又是进士回乡,几乎没人不知道他。 记忆中,每逢年节,总有大人带着小孩来拜年,她爹虽不收金银,但一些腊肉和自家腌的酸菜会收下。 她爹娘都不会弄这些,因而言俏俏从小到大吃过的腊肉和酸菜都是别人家的,味道还不太一样。 她娘临街开了两间铺子,心算珠算都不在话下,邻里街坊来来往往,多数都能唠两句家常。 这样一说,钟姑姑认识她爹娘,连带着知道言俏俏,倒也不无可能。 齐嬷嬷又拉着她说了几句,多半是对钟姑姑的事旁敲侧击,发现言俏俏确实什么都不知道,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言俏俏拎着食盒回屋,发现柳洁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大概是被张俪儿重病的消息冲击到了。 她一见言俏俏,又忙巴巴跟上来:“听说……你认识云机殿的掌事姑姑?” 言俏俏只装作没看见,进屋反手关上门,招呼林琅一起吃饭。 原先的饭菜已经不热了,林琅也没客气。 二人吃饭都不出声,倒是安静有礼。 吃过饭,因为中间耽搁了,只剩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午睡。 言俏俏躺在床上,却忍不住将那两颗金纸包着的糖拿出来,对着窗外的光线,呆呆地出神。 “你到底睡不睡?”林琅翻了个身。 言俏俏放下手,想到突然冒出来的同乡钟姑姑,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有种隐隐的不安。 她忐忑问:“林琅,张俪儿回家了,还会有人被叫去云机殿吗?” 林琅没作声,反正这种倒霉事轮不到她头上。 言俏俏想到梦中温柔的小九,心里越发坚定,小声祈祷:“千万别让我去……” 14. 第十四章 短暂的中午,思绪万千加上蝉声聒噪,言俏俏终究没能入眠。 好在上午她于铭香阁中睡了两个多时辰,又吃了一顿丰盛的饭菜,精神还算充足。 她与林琅一同往正厅走,边觑着对方总是写满不耐和冷漠的脸。 林琅身份成谜,没有任何贵女知道她是谁。 齐嬷嬷那里倒有每个人的登记名册,但她必然不会特地去打听。 不过这并不影响言俏俏对她的看法。 若说先前心里还有些戒备,自那踹门的一脚后,言俏俏便知对方是个面冷心热的。 恰巧林琅察觉到视线,面无表情瞥她一眼。 言俏俏便问:“虽然不知你什么时候回的迎安殿,但能留意到第一个领食盒的席小蔓拿了双份……你很早就在殿中了?” 像她来得晚,就根本不知道席小蔓是第一个领的。 “所以呢?”林琅反问。 言俏俏抿唇笑了笑,双眼亮晶晶的,却没说破。 林琅回来得早,却排在队尾,只能说明她特意在等人。 至于等的是谁,不言而喻。 林琅反应过来,步子微微一顿,随即甩开她一个人大步往前走。 可走出去没多远,又停下,直到言俏俏追上来,低声冷淡地道:“你替我领过一次饭,我顺手帮你而已,扯平了,别多想。” 她解释完,似乎隐隐松了口气,才目不斜视地快步走出迎安殿。 言俏俏本应该继续去铭香阁,毕竟若没有特殊调动,每个人的位置是不变的。 可她一下便看到门口站着的青衣宫女,面生得很,不是迎安殿的人。 齐嬷嬷笑容满面地上前:“言二小姐,您快看这是谁?” 宫女冲言俏俏福了福身,恭敬道:“奴婢怡秋,是云机殿一等宫女,见过言二小姐。” 她腰间挂一只翠绿玉腰牌,这样的腰牌,言俏俏记得崔公公也有一只,不过是金镶玉的,更精致珍贵些。 听到怡秋说自己是云机殿的人,又冲言俏俏行礼,还未离开迎安殿的贵女纷纷面露惊诧,互相交换着眼神。 柳洁抓紧了手里用于修剪花枝的长剪,长剪又沉又硌手,压得她心头沉甸甸的,满是悔恨的情绪。 只有言俏俏,本还挂着浅浅笑意的脸倏地白了,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她的祈祷没起作用。 一旦落进暴君手里,连身为侯府嫡女的张俪儿都无法幸免,何况是她。 她既不机灵讨喜,又无靠山依仗,岂不就是男人眼中可以随意欺辱的玩物。 言俏俏想起来京城前,小九每天都要与她说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姑娘总是因为信了男人鬼话,被骗得晕头转向。 有的死无全尸、有的被卖去做奴隶、有的家财散尽、有的家破人亡。 总之每个都下场凄惨。 临分别前,小九捧着她的脸,耐心地一遍遍叮嘱:“俏俏,世上的男人除了我,都不是好东西,知道吗?” “尤其京城里的男人,油嘴滑舌、虚伪卑劣。” “你若听信一句,他们就会骗你一百句。” 小九的话犹在耳边,言俏俏掐紧手心,眼神闪躲,慌乱得要命。 怡秋等了一会儿,迟迟没听见回应,余光瞧见她苍白可怜的神色,不由小心地问:“言小姐……可是身子不舒服?若实在去不了,奴婢便如实回禀钟姑姑。” “钟、钟姑姑?”言俏俏的声音里已然带了点哭腔。 怡秋道:“是啊,钟姑姑与您有同乡之谊,特地请您去碧水廊亭叙旧呢。” 原来是钟姑姑!不是云机殿! 言俏俏缓过神,长舒一口气,揩去眼角泪花,只觉自己好似溺水之人突然能顺畅呼吸一般,四周都变得开阔。 “那、那就好……” 怡秋疑惑她的意思,却没多问,主动撑着伞在前方引路。 言俏俏再没什么迟疑,心情松快地跟上。 只要不是去云机殿见暴君,什么都好。 怡秋好似早知道她膝上伤肿未痊愈,行走速度极慢,明显在迁就。 迎安殿到碧水廊亭有段距离,走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才到。 若正常走,估计少说也需要两刻钟。 碧水廊亭位于御花园的最中央,是一条南北纵横的直廊式凉亭。通体皆由红雪松木搭建,制式统一、风格和谐。 绿色花藤缠绕着雪松木支柱攀上凉亭顶部,铺做一条绿毯。 其中盛开着清新淡雅的蓝雪花,好似能消去些许夏日炎热之气,令人眼前一亮。 碧水廊亭一侧是碧水湖,正映着太阳波光粼粼,湖面平整而空旷。 怡秋将她引到廊亭入口便止步,无声地退到远处。 言俏俏走入阴凉,看到一张摆在廊亭靠近碧水湖那侧的小桌。 小桌倚着雪松木围栏,迎面便是舒阔湖风。 而廊亭建在御花园中央,一眼望去,先看到的是远近层叠的绿意与嫣红,随之才是更远一些的宫殿楼宇。 置身碧水廊亭,总让人有种已经出宫的错觉。 钟姑姑年过三十,只身坐在小桌边,没有带太多人,倒真的像是叙旧。 “言小姐,请坐。” 桌上搁着几碟精致糕点,还有一壶茶水。 言俏俏规规矩矩地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直到对方将提前晾好的清茶推到面前,才伸手碰了一下,却没喝。 她如此谨小慎微,钟七娘笑了笑,兀自饮了口茶。 她面上数条交错的旧疤,动起来更显狰狞,很难让人觉得亲善。 言俏俏本就胆子小,虽知不该以貌取人,但面前坐的可是云机殿掌事姑姑,任谁都轻松不起来。 钟七娘道:“碧水廊亭里风景一等一地好,言小姐不看看么?” 言俏俏只得抬眼。 廊亭一面临着碧水湖,另一面,则是一处略显空旷的场地,被几片密集的竹林隔断。 仔细一瞧,竹林之下竟有人持一杆红缨银枪,身姿轻健、游走如龙。 那人动作太快,看不清脸。但隔了这样的距离,长枪银尖破空的风声都似乎响在耳畔。 可见其武艺之精湛。 言俏俏愣住。 这个地方,怎么还有人在练武呢? 不等她细看,钟七娘放下茶杯,开口道:“这条廊亭与这片碧水湖,都是先帝在时,为先皇后修建。” “先皇后喜欢凤眼莲,碧水湖里便种了大片凤眼莲。只可惜今年还未开花便死了大半,陛下就命人尽数拔除了。” 言俏俏的目光被吸引到碧水湖上,只见湖面空荡,虽波光潋滟,但确实少了些点缀的景致。 她不由问:“那还会种新的凤眼莲么?” 钟七娘把糕点也往她面前推了推,竟颇有耐心地回答:“凤眼莲不适应京城的水土,多半不会再种。” 她目光微闪,缓缓道:“就好似我们闻春县随处可见的水芙蓉,移到京城却活不过十日。” 听到这话,言俏俏倏地望向她,眼里泛起些光亮,确信对方亦是闻春县人。 “对,每到夏日,我家后面的池塘里便会长满水芙蓉。” 水芙蓉虽听起来极妖艳,实则它是一片一片的宽大绿叶铺在水面。 有时生长得太旺盛,影响取水,她还得拜托小九去清理。 其实不止她害怕,殊不知钟七娘也紧着口气,直到言俏俏终于放下戒备,愿意主动交谈,她心里才松了松。 也就是言俏俏,换了旁人,她断不可能有这个耐心应付。 钟七娘余光不经意往廊亭另一侧瞥去,只见舞枪的人逐渐收敛攻势,最后收枪停住,转过脸也看向廊亭。 虽看不清脸,但钟七娘都能想象出陛下那副冷淡不耐的神色。 她不动声色放下茶杯,恰巧有个宫女跑进来,附在她耳边说话。 钟七娘略带歉疚地起身,冲言俏俏道:“云机殿那边有些急事。” 言俏俏一愣,下意识跟着站起:“那我还是回……” 钟七娘却轻按住她道:“无妨,我去去就来,请言小姐稍等。” 言俏俏自然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里,可她没得选,只得坐回去,点头道:“……好。” 又想着是同乡,实在忍不住,怯怯地问:“钟姑姑,您能快些回来吗?” 钟七娘整理袖口的动作一顿,顶着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神,艰难道:“我尽量……” 言俏俏目送她离开碧水廊亭,才觉四周空旷,除了她没有任何人。 她左右望了望,只觉浑身都被一种不安全感包裹住,令人如坐针毡。 竹林之下,舞枪的人已经不见了。 湖风裹挟着夏日暑气袭来,言俏俏却无端地一个激灵,纤细的腰无意识挺直,如同林中被野兽盯住的小兔。 她慌张寻找,便看到先前那舞枪的人不知何时已走入廊亭,正从另一端缓缓而来—— 那人身材高大健硕,穿着黑色短衣,金色暗纹若隐若现。 脚上踏一双白底黑面的军靴,踩在雪松木的地板上发出的声响,一下一下敲在言俏俏心上。 虽戴了面具遮掩,但能在碧水廊亭练武的男人是谁,不言而喻。 面具后的双眼如银枪破阵,带着浓烈的侵略意味。 他往前走,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她,越来越近的黑色面具逐渐与梦中骇人的暴君鬼面重叠。 言俏俏匆忙低头,手忙脚乱中打翻茶杯,清脆的碰撞声几乎摧毁她脑海中紧绷的弦。 她再也坐不住,轻颤着站起,紧紧拽住自己衣袖,装作没看见一般,强装镇定地往另一端走去。 起先还能维持住冷静,可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言俏俏便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终于就要踏出碧水廊亭—— “站住。” 男人冷漠的声音在廊亭中响起。 言俏俏僵在原地,咬着唇犹豫是否该直接冲出去。 可她胆子实在小,不敢进,也不敢退。 “转过来。”他又命令。 言俏俏心中天人交战,一会儿是疯癫的张俪儿,一会儿是病重的林妈妈。 梁九溪在小桌旁的软垫上坐下,位置稍显拥挤,他曲腿支地,手臂随意往膝上一搭,周围便好似都成了他的地盘。 气势逼人,是天生的帝王。 半晌,他终于看到小青梅转过身,动作慢吞吞的,还低着头,好似一只被吓蔫了的兔子垂着柔软的长耳朵。 底下的一双杏眼,说不定都泛着红。 梁九溪眯了眯眼,羽尖轻挠似的痒到了心底。 15. 第十五章 言俏俏的身子紧绷,只觉那道目光如有实质地将她看了个遍。 她未曾出阁,碍于男女大防,平日里哪遇到过这般肆无忌惮的打量。 若非衣裙好好地穿在身上,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衣衫不整,闹了笑话而不自知。 否则,他为什么一直看着。 ……他怎么还在看。 言俏俏裙底的腿渐渐有些发软,实在撑不住了。 她只得小心抬起眼,纤长卷翘的睫羽轻颤,艰难地打着商量:“您、您能不能不要这样看着我?” 语气惊慌又害怕,总让人疑心马上就要哭出来。 梁九溪顿了顿,却明目张胆地将眼神落在女子娇丽明润的脸上。 那双漂亮的眼睛被泪光打湿,好似蒙上一层江南的氤氲雾气,更显得娇弱可怜。 言俏俏本就肌肤白皙,偏还容易留痕。 有时轻轻一捏,那雪白的软肉便涂了胭脂一般,泛起浅浅的红。 从小到大都这样。 梁九溪知道小姑娘皮肉娇嫩,向来不怎么碰她,从前连亲都没亲过,怕留了痕迹,让人说三道四。 可现在不一样。 倘若有人敢说她,他会割了那人的舌头。 梁九溪招了下手,压低声音:“过来。” 他的声音与那天帝王步辇中的人几乎一样,言俏俏越发确定对方身份,僵硬地往前一步。 慢吞吞挪到跟前,才发现自己又忘了行礼。 好在新帝似乎并未在意,而是将另一个软垫拉过来,抬起下巴示意:“坐。” 言俏俏迟疑地看了一眼。 原本钟七娘与她面对面坐在小桌两侧,是最合适的距离。 可如今他把软垫拉近,几乎挨在了一起。 只是一瞬的踌躇,男人搭在膝上的手便抬指轻敲了下桌沿,似在催促。 言俏俏只得硬着头皮跪坐下来,双手局促地放在腿上,恨不能自个儿像纸片似的不占位置。 但她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边上的男人个子又高大,分明只是随意坐着,却好似平地耸立的一座小山。 明朗的日光被他挡住大半,投下的阴影似囚笼一般困住其中的人。 言俏俏才坐定,他就将身子往前倾,像小山倾倒而下,带着一股雪山松木似的冷香。 许是方才竹林练武,冷香之中还有一点微微的汗味,更让人难以忽视。 他手臂很长,从言俏俏身后绕过,像要抱住她一样。 言俏俏慌乱地弯腰低头,下意识躲避,一小团趴在桌上。 发间一支朴素的银钗,坠下的流苏还在紧张地晃来晃去。 梁九溪盯着,轻笑一声,慢悠悠拿过小桌另一端的花果纹青瓷茶壶。 他知道她胆子小,没想到这样小。 原先青梅竹马时,言俏俏可从来不怕他。 “你这是干什么。”梁九溪揭开茶壶盖子看了一眼,明知故问。 言俏俏后知后觉抬起脸,看见他手里的茶壶,才知是自己反应过度,顿时红了耳尖:“我、我……” 知她脸皮薄,梁九溪岔过话题,提着茶壶问:“哪个是你的杯子?” 言俏俏庆幸他没追问,松了口气,指了指先前用过的那只花果纹青瓷杯。 里面还剩半杯茶水,呈现出清澈的浅碧色,钟七娘提前晾凉了的,正适合炎炎夏日。 谁知他拿过来,直接凑到了唇边。 言俏俏猛然瞪大双眼,急得跪直了,按住他的手臂,磕磕巴巴地重复提醒:“这、这是我喝过的,我喝过的!” 梁九溪动作一顿,面具后的双眼微垂,目光落在她手上。 他穿着短衣,袖口早就挽到了肘部,露出来的小臂线条流畅、肌肉结实。 言俏俏单单是攀着他的手臂,便能感觉出底下蓬勃旺盛的力量感。 她意识到此番举动已然僭越,害怕地颤了颤,想要收回手。 梁九溪感受着手臂上柔若无骨的触感,眼神掠过近在咫尺的梦中人。 女子穿一件对襟襦裙,虽料子普通、样式过时,却掩不住那一身勾人的温香软玉,纯洁又香艳。 因而在言俏俏反悔要退开时,他动了下腿挡住她的退路,面上却不冷不淡,提起茶壶,将茶杯斟满。 这样便是一杯温热的茶。 言俏俏一退,侧腰便抵在他腿上,立即如烫到一般,匆忙避开。 梁九溪顺势长臂一伸,揽住那日思夜想的楚腰。 又细又软,好似一把春日拂水的垂柳,牢牢缠住了人的心。 言俏俏手抵在他胸膛,耳尖的红晕越染越多,直至整张脸都红透了,又羞又愤地挣扎起来。 可她没什么力气,挣扎起来也像小猫伸爪似的,梁九溪稍一使劲便将人扣进怀里,不能动弹。 他再次端起茶杯,仰头喝了一口,然后将剩下的茶水递到言俏俏唇边。 带着凉意的青瓷杯沿抵在她温热的唇瓣上,还往上轻轻撞了两下。 言俏俏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半张脸被迫贴在他身前,害怕地呜咽一声,眼圈瞬间就红了。 梁九溪也怕她真的掉眼泪,便松了松手上的力气,只虚虚圈着腰,摩挲着她红艳的唇:“你喝完我就放开你。” 言俏俏原以为自己是害怕的,可事到临头,她反而不肯屈服,泪光闪烁在眼底,嘴唇轻颤着,极小声地反抗道:“我不喝……” 她轻轻抽泣了一声。 她的反抗分明那样微不足道,梁九溪的心却一下子软了。 他松开手,半晌,伏下高大的身躯,去看她倔强的泪眼。 可她头垂得太低,只看到一片楚楚可怜的红。 梁九溪想捧起她的脸仔细检查,才伸出手,两滴温热的泪珠儿却先后砸在他手心。 他愣住了。 言俏俏一言不发地拿手背去擦眼睛,泪珠子却越擦越多,断了线的珍珠般往下掉。 本来也没这么伤心的,但是不知怎么想起了小九。 小九可知道她正被人欺负? 明明从前被欺负了,小九都会替她出头。 初到吉安伯府,每次受冷眼排挤,言俏俏总是不在意,安慰自己等小九来接就好。 可是如今连小九在哪里她都不清楚。 ……她真的很想他。 言俏俏不停地掉着眼泪,像是要一口气将这两年所积攒的委屈都倾泻出来。 梁九溪倏地站起,又手足无措地蹲下,用拇指擦去她的眼泪,温声哄道:“……别哭了,是我不好。” 他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让言俏俏哭声一顿,恍惚竟有几分像小九。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那戴面具的脸,缓缓摇头。 他是北梁的新帝,不是小九。 梁九溪却以为她是拒绝自己的触碰,僵硬一瞬,收回了手。 他侧目,看向舒阔开旷的碧水湖。 两年多前,言家父母意外离世,言俏俏要到京城投奔叔父一家,他没有阻拦。 那时隔年便要起兵北上,万事俱备,一步都不能退缩。 当初只想着,倘若大业成功,他就马上把她接回身边。 却从未想过失败会如何,或者说,是不敢想。 直到去年冬天,路遇埋伏,他身中数刀、血流不止,奄奄一息地躺在雪地里。 积雪被人的热血融化成一地狼藉,那是梁九溪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那时,他望着越来越模糊的天,心想,倘若真的死在这里,便要辜负对言俏俏的约定了。 言俏俏笨笨的,不知他的死讯,兴许会一直呆呆地等。 她会等一年、两年、五年…… 可她不能一直住在叔父家里,最后,她便嫁给了别人。 此后无论幸福还是不辛,都与他无关了。 一想到言俏俏要嫁给别人,梁九溪逐渐冰凉的身体忽然烧了把烈火一样,竟令他紧紧咬住牙关,从雪地里缓慢、艰难地爬了起来。 终于,他赶在春末抵达京城。 原本想着,已经等了两年,再迟一些,待完全尘埃落定,四周危机肃清,再去见她也无妨。 可他真的太想念言俏俏。 一刻都等不得。 于是他才用了个拙劣的借口,掩人耳目,将她暂时接到宫里来。 没想到却把她弄哭了。 梁九溪心底渐渐升腾起一阵极强的挫败感。 无论此前他在多少人面前逞过威风,见过怎样宛如地狱的尸山血海,让多少人闻之色变—— 此刻,他低下身段,蹲在掉眼泪的言俏俏跟前,温顺地收起了利爪和獠牙,像一只做错事的大狗狗。 16. 第十六章 言俏俏最开始确实被对方放浪的行为吓着了,但眼下眼泪止也止不住,更多的是因为思念小九。 可没想到她一哭,那先前还肆意猖狂、为所欲为的男人便似乎乱了分寸,竟毫无架子地蹲到她面前,低声下气地哄:“别哭了……” “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你想要我怎么赔礼道歉才肯停?” 言俏俏细弱的哭声一顿,没料到他就这样认起错来。 可她隔着雾蒙蒙的泪水看了眼,只觉就算蹲下,这男人身上的气势还是不减半分。 他个子高,小九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可言俏俏方才摸着他的手臂,上头的肌肉好似石头一般,完全不是她这样的姑娘家能抵抗的。 颇符合他那喜怒无常的暴君之名。 而暴君此刻却放下身段,索性单膝跪在地上,凑近看她梨花带雨的脸,极有耐心一句句地哄着:“不哭了?” “……我送你衣裳和首饰行不行?” “你喜欢什么款式?” 梁九溪一边说,手几次抬起又放下。 言俏俏向来心宽,又容易满足,从小到大被惹哭的次数屈指可数。 因而他哄人实在没什么经验,这两年打来打去,更没长进,挫败地道:“只要你不哭……我开国库给你挑都行。” 言俏俏渐渐停了哭声。 倒不是被哄好了,只是堂堂一个皇帝、九五之尊,忽然这样明显地示好,她怎么哭的出来。 她抱住双膝,慢慢缩成了一小团,忐忑不安地吸了吸鼻子。 她不想接受对方的恩惠,却又怕惹怒这男人,让他气急败坏地扑过来。 整整半刻钟,两人谁也没说话。 言俏俏忍不住,极其小心地偷看了他一眼。 谁知他立即敏锐地抬眼,面具后的双眸深邃,如同无星无月时漆黑的夜空。 “……不生气了?” 言俏俏已经回过神来,思绪渐渐冷静,自然不可能由着自个儿性子回答,小声道:“我没有生气。” 梁九溪叹了口气,知道她不肯说心里话,只是伸手理了理她胡乱堆着的裙摆,说:“坐地上去了,先起来。” 他一伸手,言俏俏便绷紧了身子,眼睁睁看着那只大手摆弄自己的裙摆。 这里扯一下,那里扯一下,毫无章法。 他根本就不会整理姑娘家的裙摆。 言俏俏却不能说出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手,眼见那指节微凸的手指几次险险从脚背擦过。 分明没碰到,还隔着鞋袜,她却觉得痒。 好在这条裙子款式简单,随便扯扯便整齐了,收手前,他却又捏着裙摆摩挲几下,问:“棉布,昨日不是还穿了蜀锦裙子?” 棉布乃是最普通不过的粗布料子,京中官宦之家,大抵都不会穿在身上,而是选择更清爽顺滑的绸缎亦或是绚丽精致的绫罗丝锦。 款式也旧,裙子还是刚到京城时买的,当时还算流行,如今早就没人穿了。 普通百姓之家倒还好,可她占了个吉安伯府二小姐的名头,便有些不得体。 李氏好面子,从来不让她见客。 此番进宫,也是不得已,才忍痛拿出一条蜀锦裙让她撑场面。 但蜀锦裙只有一条,言俏俏昨夜沐浴完便洗了,后面也不打算穿。 她怕万一脏了坏了,回去不好交代——李氏肯定会要回去的。 “只有一条,穿坏了就不好了。” 梁九溪拧了下眉,松开她的裙摆,说:“裙子不就是用来穿的,坏了再换新的就是。” 言俏俏皮肤白,穿鲜艳些更好看。而许多绚丽的布料颜色,只有蜀锦、云锦之类才有。 言俏俏哑然。 她自然也喜欢更漂亮舒适的衣裳,只是没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 如今这样,能吃饱穿暖,已很好了。 她想要站起,却因坐在地上哭了许久,一阵头晕眼花。 才站起,眼前便黑了一瞬。 梁九溪手疾眼快掐住她的腰,扶了一把,另只手扫开碍事的糕点盘子,拎着她放在小桌上。 不过几息的时间,他便摆弄一只小兔子似的,轻而易举让言俏俏坐在桌边。 小桌只有膝盖高,装糕点的盘子掉下去没有碎,只是滚落出来,咕噜噜滚到她脚边。 她震惊地睁大眼睛,就要下来:“怎么、怎么能坐在桌上……” 倘若是在吉安伯府,李氏见她这粗鲁的行径,多半又要狠狠教训一通。 梁九溪哪里顾得上桌子不桌子,手强势地撑在她两侧,不让她逃开:“桌子坐就坐了,倒是你方才怎么?不舒服?” 言俏俏看不清他面具后的神情,却能听出那语气里的认真与严肃。 不过是猛地起身容易眼前发黑,这毛病她自己也知道,都没这样在意。 梁九溪碰了碰她的额头,并不烫手:“晚些,我让刘太医去给你看看,待在屋里不要乱跑,知道吗?” 兴许是他动作太过自然,言俏俏一愣,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噢。” 观察了片刻,确定她只是那一会儿的不适,梁九溪才直起身子,连带着投映在她身上的阴影也一同离去。 言俏俏真就这么乖乖地让他圈了半天,也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怎么。 他睨着小青梅,见她还是一动不动的,便看着只有膝盖高的小桌,嗓音磁性,缓缓问:“还要抱?” 他一边问,一边自顾自搂着腰又把人拎下桌,全然不给拒绝的余地。 言俏俏发完呆,便已经双脚落地了:“……” 梁九溪闷笑了一声。 他声音是好听的,低沉匀缓,开心时,便多出两分明朗的味道。 大概是听起来有些像小九的缘故,言俏俏再看他,竟没觉得有传闻中那样残暴冷酷。 真是暴君,又怎么会向她低头认错呢? 糕点全部滚落在雪松木的直廊地板上,梁九溪取过幸存的茶壶:“掉那么多眼泪,渴不渴?” 一提起茶,先前的种种重新浮上心头,言俏俏抿了抿唇,自然摇摇头:“不渴。” 她眼眶还红通通的,说话时原本清柔的嗓音都有些发哑。 分明没哭多大声,但确实是哭哑的。 梁九溪拿过来她原先用的杯子,往里倒茶,放在她面前。 “喝了它,我放你走。” 茶壶里的清茶温热,本是解暑的,也能润喉。 言俏俏的嗓子确实有些不舒服,但她咬了下唇,小声地道:“能不能不用这个杯子?” 他也用过了,男女授受不亲。 梁九溪便看了眼她红艳的唇瓣,眸色渐深。 还只是杯子碰碰而已,算什么。 小姑娘似乎被他养得太纯情了些,像一朵未被任何颜色污染的小白花。 言俏俏还未及笄时,母亲便离世了,叔母李氏不慈,没有人教她男女之事。 她所有的知识,都来自小九那些五花八门的“恐怖”故事。 言俏俏突破不了心里的那根线,又怕这样的话会让他突然不高兴,心惊胆战地等着。 梁九溪自然不会不高兴,不过斟满的茶水不好浪费,端起来打算自己喝掉。 “你……”言俏俏忍不住出声。 他侧目:“又怎么了?” 言俏俏不敢看他,垂首盯着脚尖,很没有底气,声如蚊讷地道:“……您能不能也不要用这个杯子?” “你不用,所以我也不能用?”梁九溪好笑地道,到底谁是皇帝? 却偏头朝廊亭尽头唤道:“来人,取新的茶杯过来。” 他一声令下,原本空荡无人的碧水廊亭里冷不丁响起一声:“是。” 崔公公从近处的花丛后钻出来,打发身边的小太监去跑腿。 那花丛养得极好,长势茂盛,足有四五尺高。 崔适为了给足自家主子空间,和另个小太监在后面躲了许久。 言俏俏做梦都没想到有人躲在花丛后,且离得不算特别远。 想到自己方才哭鼻子被看到了,不由一阵尴尬,掩饰性地观赏起碧水湖。 梁九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湖中心一圈涟漪缓缓散开,便问:“湖面空旷了好些日子,你说种什么花好?” 言俏俏不太懂哪些花是水生,哪些又观赏性好,摇摇头:“我不知道。” 闻言,他将手搭在雪松木栏杆上,随意道:“那就先空着吧,等你想好了再种。” 言俏俏疑惑地眨了下眼。 什么意思? 小太监的脚程快,没多久便送来一整套新的茶具,径直送进廊亭。 他殷勤地提起茶壶,道:“奴才替陛下倒茶。” 梁九溪眼皮都没抬,冷淡道:“滚。” 小太监立即搁下茶壶,急忙退出去。 这不怒自威的一声,却让出神的言俏俏看过来,才发觉比起翠园相遇时浩浩荡荡的出行队伍,眼下新帝一共只带了两个宫人。 大概是练武不想让太多人盯着? 胡思乱想间,梁九溪已经亲自斟满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垂着眼叮嘱:“小口慢慢喝,免得又呛到。” 言俏俏端茶的手一顿。 她喝茶喝水习惯大口大口的,确实不太斯文,因此被李氏教训过多次,但是改不过来。 可他怎么知道? 梁九溪何等敏锐的人,几乎脱口而出时便意识到破绽。 但他停了停,给自己倒了一杯,没多加解释。 毕竟一直这么瞒下去也不是办法,倘若她真的发现了,那也好。 言俏俏捧着茶盏。 天底下喜欢大口喝水的人不少,她根本没往自己身上想。 还以为是他身边有什么人也是如此,所以习惯性地提醒。 她听了话,小口小口啜饮,漫无边际地想着。 陛下到现在都没有后妃,看着又是极寡情没有耐心的人,不知被他这样温柔挂念的人,会是谁? 微苦的清茶滋润着口腔与略显干涩的喉咙,品久了又逐渐泛起一丝甘甜。 最后一点茶水,言俏俏干脆地一口喝完,溢出一两滴在嘴角,她下意识伸舌头舔了舔。 她顿住,想起李氏说,没有谁家的小姐会舔嘴巴,好像没吃饱饭的乞丐一样。 言俏俏悄悄一抬眼,果然发现那男人在盯着自己不雅的行径,许是没见过她这样的贵女。 言俏俏尴尬地放下茶杯,小声说:“我喝完了……” 实在等不到钟姑姑回来,她也只能先走了。 梁九溪想着她伸出舌头舔/弄的模样,大概是闷得太久,不然怎么看什么都眼红。 翠绿花藤从廊亭高处垂落,盛开到极致的蓝雪花被风一吹,花瓣便无声飘落,又被碧水湖上的风吹进亭内。 梁九溪起身,走到她近处,高大的身躯微倾。 言俏俏瞬间屏住呼吸,只觉雪山松木似的香味再次将自己团团围住。 他伸手,却只是一片一片摘掉女子乌黑发髻间的蓝白色花瓣:“宫中难得有这么处好风景,你在这儿玩就是,我不打扰你。” 云机殿内又堆了许多折子要处理,下次得空出来不知是什么时候。 摘完花瓣,梁九溪摸了摸小青梅的头:“走了。” 一直到人消失不见,言俏俏才低头看着散落在脚边的蓝雪花瓣。 陛下……好像没有传言中那么可怕。 17. 第十七章 言俏俏想起自己先前的短梦,无意识把陛下想象成青面獠牙的恶鬼,不免有些心虚。 碧水廊亭只剩她一个人,四面来风时,难得有几分清爽。 言俏俏将滚落一地的糕点收拾起来,堆到桌角,便捧着脸发呆。 垂在近处的一根花藤被风拂动,等风停止时,一只湖蓝色蝴蝶落在绽开的蓝雪花上,浑然一体。 蝴蝶绚丽明亮的双翅上磷粉闪烁,像是碧水湖日光下的水面。 她极缓慢地眨眼,身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这美丽的生灵。 言俏俏观察着蝴蝶与花的每一组姿态,即便只是细微的翅膀角度变化,都深深印入她的脑海。 手指随之轻轻动了动。 倘若……手边有木雕的工具就好了。 “言小姐。” 梁九溪等人离开不到一刻钟,钟七娘匆匆回到廊亭,略带歉意坐下,“久等了。” 一眼便扫见桌上胡乱堆着的糕点,还有一套新茶具,可见方才廊亭中并不算愉快。 她有些诧异。 以她的印象,这位言小姐文静胆怯,不知道陛下就是自个儿竹马的情况下,面对位高权重的帝王,还以为会极其温顺忍耐。 人声惊飞了蝴蝶,只剩下蓝雪花与绿藤微微震颤。 言俏俏收回目光,没有隐瞒:“钟姑姑,您没告诉我,陛下也在碧水廊亭,他刚刚来过。” 她直直地望过来,眼神是不加掩饰的疑惑与询问。 钟姑姑邀她来这里,前脚刚走,新帝后脚便来了,真的有这样巧? 钟七娘自然不会被她一个小姑娘问住,惊讶道:“陛下来了?许是在这边练武,路过吧。” “这碧水廊亭一半是先皇后心爱的碧水湖,一半是先帝的竹林武场,又不是什么秘密,我没有瞒着你的必要。” 言俏俏看向之前新帝练枪的地方,那处竹林茂密修长,与周围花丛假山浑然一体,确实像是修建已久。 钟七娘饮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不过,你既然如此在意,那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我提前知会一声?” 她掌管刑罚多年,不必刻意冷淡眉眼,浑身的气势便令人心惊忐忑。 言俏俏再不通世故,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应承的话。 毕竟对方一个掌事姑姑,哪里需要事事向她禀报。 即便是故意的,又如何? 她摇摇头,小声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钟七娘笑了下,当真是小兔子探头似的,稍微唬一唬便缩回去了。 她放缓声音,语重心长地道:“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在宫中,谁都是身不由己……而且,京城不比闻春县,处处险恶,出于同乡之谊,我多说一句。” “今日之事,最好不要在其他人面前说起,以免引人耳目。” 言俏俏细细思考了许久。 钟姑姑的意思是,她确实知道陛下在这里,是故意利用同乡的名义引她过来。 至于后面那番话,便完全是出于好意。 虽说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言俏俏比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和新帝扯上关系。 以她的身份,太早引起注意,一旦被人盯上,很难自保。 她只想平平安安熬过这几日,快快出宫。 言俏俏点了头,认真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钟七娘原本还有劝说的话,全部卡在喉咙里。 陛下登基后,后宫空置,不说宫外的千金贵女,单是宫墙内,都不知有多少不安分的宫女,惦记上云机殿的龙床。 处罚张俪儿时,她那样平静无澜,也是因为这几个月来,实在处理了好些胆大包天的宫女。 罚得狠,渐渐地才消停。 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往前往后都没什么好路时,稍微有野心,便容易走这样的歪路。 但如今帝王垂青,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这位言姑娘竟一点都不心动么? 钟七娘默了默,问:“言小姐可知,陛下枕边空悬,你若得宠,便是后宫第一人。” 言俏俏犹疑片刻,还是老实道:“姑姑,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应该过些日子便会来提亲。” “哦?京城哪家公子?” 言俏俏摇摇头,坦然道:“是我们闻春县的人,就住在我家隔壁,他表姑做的煎饼很好吃。” 钟七娘当然知道那是谁,却继续问:“有些印象,卖煎饼的云娘家的表侄。父母双亡,一没有家产,二没有功名,也不曾听说在哪里高就,不知日后靠什么谋生。” 她淡淡地将小九贬得一无是处,末了顿了顿:“你当真要跟着他过一辈子?” 言俏俏渐渐没了表情,心里很是气闷。 她想出声辩驳,才发现对方说的都是事实,但小九哪有这么差。 过去经历的缘故,钟七娘不大相信人的情感。 连血脉相连的亲人之间都能互相背叛,何况毫无保障的男女之爱。 言俏俏能做皇后,也不一定能得到陛下一辈子的宠爱。 她喜欢小九,可当有更好的选择摆在面前,能一点也不动摇? 钟七娘说:“我认识你父母,不想看你所托非人罢了。你不想困顿深宫,我也理解。这样吧,我还算有些人脉,只要你想,我便能为你说一门更体面、更风光的亲事。” 她是新帝身边的心腹,当然有这样的本事。 但是言俏俏不要。 尽管知道对方是出于好心,她却仍有些气鼓鼓的,撇开头不理会。 人太过文静,即便做出最抗拒的姿态,也不太有威慑力。 钟七娘却愣了下,随即淡然一笑:“我明白了。” 她当然只是试探而已。 真的给言小姐说亲……除非她不要命了。 仅仅方才这番越矩的话,若传到陛下耳朵里,恐怕她都讨不了好。 毕竟她的惩戒手段,也不是没用到过自己身上。 但钟七娘在试探人心方面,显然有些不合时宜的执拗。 言俏俏毫不犹豫的拒绝让她有些恍惚。 她喝完一整杯茶,终于主动岔开话题,道:“言小姐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 她招了招手,候在不远处的小宫女便抱着一只木盒子上前,恭恭敬敬地放在小桌上。 钟七娘道:“这是方才崔公公派人送来的东西,说是陛下送言小姐的赔礼,请言小姐收下。” 盒子长二尺,宽一尺,高半尺,整体由名贵的金丝楠木制成,侧面刻有四幅连贯的浮雕画,美轮美奂。 单是这只盒子,便价值不菲,何况里面的赏赐。 言俏俏紧张地抿唇,刚要摇头回绝,钟七娘便看出她的意图。 “言小姐,您不收,反而会引起陛下注意。” 这话一下说到言俏俏的心坎上,只好叹了口气,将盒子打开。 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她怔住了。 是一整套崭新的木雕工具。 所有东西加起来都没有这只金丝楠木盒贵重,却令言俏俏双眼明亮,忍不住惊呼:“雕刻刀!” “还有手锯。” “墨尺也有。” 府中那套工具还是从闻春县带去的,已经用了好多年了。 因为没有余钱,与其买档次差的,还不如继续用旧的,好歹顺手,便一直没有更换。 方才还兴致缺缺的人,已几乎半个身子扑在了金丝楠木盒上,一样样地翻看,如数家珍地报着名字。 从走进碧水廊亭开始,言俏俏就一直是文静内敛的模样,从来没有露出这样明显的喜悦神色。 她摸着每一把工具,润泽通透的杏眼里满是最纯粹干净的热爱。 或许对外人来说,这些工具平凡而朴实,甚至不值几个钱。 但对于言俏俏,这些东西的价值胜过世间所有的绫罗绸缎、金玉珍宝。 钟七娘默不作声地喝着茶,看见她拿出一支圆刻刀,弯着唇角满面雀跃,迎着湖面吹来的风,在空中比划了两下。 她顺手写了一个“九”字,又低头去摆弄其他的工具。 大概只是无意识的动作,钟七娘却心头震动,久久不能回神。 陛下记得言小姐的喜好。 言小姐心心念念陛下的名字。 或许这世上……真有一种至死不渝的情感,不因距离消减,也不能被时间抹平。 18. 第十八章 钟七娘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转交完金丝楠木盒便先一步离开。 今日不必再去铭香阁,言俏俏自然不要上赶着干活,一直在碧水廊亭呆到酉时。 直到日头西斜,她才抱着东西往回走。 原本有小宫女领路,被言俏俏婉拒了,她记性极好,来时走过一遍的路记忆犹新。 金丝楠木的盒子加上里面的木雕工具,颇有些重量。 言俏俏又腿伤未痊愈,所以走得很慢,便有功夫四处看看风景。 宫中到处是庄严精致的宫殿楼宇、水榭亭台,格局与景致都不是吉安伯府能比的。 言俏俏看得眼花缭乱。 直到一处极为富丽堂皇的华美宫殿出现在她视野之中。 她不由更加放缓了脚步。 来时就看见了,只是没机会细看。 若说其他宫殿楼台彰显了皇家的威严与大气,这座宫殿则完全是财富的象征,实在极尽奢靡。 清一色的琉璃瓦片在日光下熠熠生光,让人恍惚以为看到了神仙府邸。 言俏俏没见过云机殿,但她认为,云机殿大概也不可能比这里更奢侈华丽。 这是郑氏逆贼篡位后的住处——良闻殿。 当年,新帝的亲舅舅郑修义,官拜从一品骠骑大将军,掌握南梁半数军权。 梁氏皇族重文轻武,虽也读兵书,但少有能征战杀伐、领兵冲锋之人。 而郑修义一身蛮力、骁勇善战,又是先皇后的亲哥哥,如此亲近的关系,自然得梁氏先帝信任。 军权旁落,早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只是谁也没想到,郑修义竟包藏祸心。 他深夜谋反,带兵一举冲入皇宫云机殿,杀了自己的妹妹与妹夫,篡夺梁氏江山,改年号为光越。 但梁氏冤魂未散,他大概是心虚,不敢踏入历代皇帝寝宫云机殿,反而重新修葺了这座良闻殿,此后一直住在这里。 言俏俏望着面前的建筑,便能隐约想象出,当年郑修义当上皇帝后,该是何等的张扬跋扈、奢侈享受。 而如今,梁氏新帝归来,云机殿重启尘封二十年的大门,迎接新主。 倒是风光一时的良闻殿,眼下门窗紧闭,落寞冷清,被披盔戴甲的黑甲兵团团围住。 据说,虽然郑修义被当场斩决,但他的儿子及家眷都关在这良闻殿中,听候处置。 既不判决,也不下狱,反而明目张胆圈禁在宫中。 没有人知道年轻的梁氏新帝在想什么。 言俏俏自然不会靠近,看了会儿便继续往回走。 只不过没走多远,前方的路边便出现个眼熟的小姑娘。 她蹲在树丛前,脚边放着个大大的托盘,托盘中是一些物品。 认出是同住在迎安殿的贵女兰夏,言俏俏犹豫了一下,本想直接走过。 但兰夏显然也认出她来,抬起脸,眼里竟然含满泪水:“言姑娘——” 言俏俏没停,她焦急地喊着:“言姑娘!言姑娘!” 言俏俏只好转过身去询问:“有什么事吗?” 兰夏小跑上来,还未开口,眼泪便掉下:“我、我要去良闻殿送东西,可我不敢一个人去,你能不能……能不能陪我?” 她原本负责给各处跑跑腿、送送东西,除了在外走动有些晒,其他的倒不算辛苦。 可是今儿不知怎么,刚好良闻殿那边要东西,管事的宫女让她去。 言俏俏虽然同情,但做事比较缓慢谨慎,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这是你的活儿,我插手不太好。” 兰夏也是怯懦的性子,路过了好几个人她都没敢上去。 直到言俏俏经过,因为多少认识,才鼓起勇气询问,没想到却直接被拒绝。 她的脸涨得通红,十分惶然地退开,连声道:“抱歉,抱歉,是我太突然了,打扰了。” 兰夏虽也是入宫的贵女,却穿着和言俏俏如出一辙的棉布衣裙,极常见的款式,颜色浆洗得发白。 想来在家里过得也不好。 言俏俏犹豫了:“你……”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边给自己打气,“只是送到门口而已,我肯定可以的。” 说着,兰夏便端起托盘想往良闻殿走,虽面上一往无前,实际上双腿却抖如筛糠。 看她快哭的样子,言俏俏叹了口气:“只是送到门口的话,我陪你吧。” 兰夏顿时喜极而泣:“真的吗?你真的愿意?我保证只用到门口,送完我们就可以回去吃饭了。” 言俏俏自己胆子就小,很少见到胆子比已经还小的,不由有些感同身受。 二人一起走向良闻殿,兰夏虽然害怕,但到底知道是自己的活儿,硬着头皮走在前面。 看守的黑甲兵齐齐转头,眼神冷厉如铁。 “我、我是送东西的,不、不进去。” 黑甲兵检查了托盘和上面的物品,确认没问题才放回去。 兰夏哆嗦着,敲了敲良闻殿的侧门。 很快,里面传来一阵模糊的脚步声,打开门后是个婢女。 她穿着绚丽夸张的彩衣,神色麻木又冷淡。 兰夏赶紧把东西递过去。 言俏俏目光微垂,看见婢女赤/裸的双足,上面红痕累累。 良闻殿侧门打开,被隔绝的声音隐隐约约漂荡出来。 她听见缥缈遥远的乐音,其中夹杂着人近乎癫狂的欢笑与哭泣。 婢女接过托盘,就要关门。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追逐声。 关门前,一道人影猛地冲了出来,撞开那名婢女,径直扑向门外的二人! “救救我!求你们救救我!!” 兰夏首当其冲,被扑了个正着,吓得尖叫一声,推搡着言俏俏往后退。 紧追在后方的太监冲上来,死死拽住企图逃出良闻殿的女人。 即便如此,言俏俏还是猝不及防地被那人抓了下裙摆,踉跄两步才抱着金丝楠木盒重新站稳。 女人被压倒在地,狠狠制服。 她穿着与婢女一模一样的彩衣,摔倒时,裙摆散开,露出半截惨白细瘦的小腿,上面全是深浅不一的青紫痕迹。 她艰难地抬起沾了泥土的脸,虽过分苍白羸弱,却是个美人。 她哭着,不停重复:“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告诉我爹,让他救我出去!” “我爹是左神武将军,他一定有办……” 太监猛地按住她的头,让那张脸砸在坚硬滚烫的石板上。 直到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两个太监才沉默着将人拖回门内。 总归没闹出太大的乱子,看守的黑甲兵收起佩刀,仍是一副极端冷漠的神色。 良闻殿的侧门缓缓关闭,再次隔绝了门外的一切。 言俏俏的双腿却麻了,呆呆地做不出任何表情。 兰夏哭着,还不忘来关心:“言姑娘,你、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缓缓神:“没事,你呢?” 兰夏哭得满脸是泪,哽咽道:“我没什么,你没事就好!要是因为帮我出事,我就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言俏俏回头看了眼华丽依旧的良闻殿,又低头看看方才被那女子抓过的裙摆,只留下一点灰尘泥土。 心头爬上一阵凉意,她再也不敢逗留,拉着兰夏离开。 回迎安殿的路上,兰夏哭够了,才抽噎着道:“陛下、陛下也太残暴了,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已经夺回皇位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这些人?” 言俏俏不知道。 新帝开朝第一天,便当堂斩杀了十几人,其中不乏老臣。 暴君之名,本就不是空穴来风。 可刚才所见,还是太触目惊心了,何况这甚至只是良闻殿的冰山一角。 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谁也探查不到。 见她不说话,兰夏急忙补充道:“当然了,我、我只是随便说说,绝没有对陛下不敬的意思!绝没有!” 她紧张地问:“言姑娘,你不要传出去好不好?我真的只是随便说说!” 这几句话要传出去,兰夏就完蛋了。 言俏俏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不过…… 传言中以及兰夏话里的暴君,和她在碧水廊亭见到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言俏俏抱紧了金丝楠木盒,想起那个人高马大、却会因为她掉眼泪而手足无措、赔礼道歉的男人,一时竟有些恍惚。 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回到迎安殿,兰夏直接躲回房间去了,像是真的被吓得不轻。 言俏俏领了饭回去吃,进屋时,林琅还没有回来。 趁着天还没黑透,她拿出木雕工具,摸了又摸,爱不释手。 盒子里还有两块巴掌心大的金丝楠木料子,正好拿来试试。 言俏俏回忆着碧水廊亭的蓝雪花与蝴蝶,先画了草图,调整造型。 天黑后,她又点起蜡烛,开始将木料刻出大致的形态。 因为注意力极其集中,时间不知不觉飞快流逝,直到林琅轻手轻脚推开门,言俏俏才愣愣地抬头。 亥时过半了,已是二更时分。 “林琅,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不也没睡,没打扰你就行。”见言俏俏醒着,林琅也不再蹑手蹑脚,直接进来换了衣服。 对方不想回答,言俏俏也没追问,只把东西收好,准备睡觉。 她躺上床,注意到林琅换衣服的姿势,右手似乎有几分僵硬,动作比平常缓慢一些。 黑暗中看得不是很真切,言俏俏不想打听太多,便闭上嘴。 谁知林琅却忽然问:“你去云机殿了?” “没有啊。” 林琅哦了一声,没再开口。 言俏俏翻了个身,心中疑惑。 林琅从来不主动过问她的事,今天怎么突然问起云机殿? 不知怎么的,她有些难以安定。 从发疯的张俪儿到良闻殿的女人,再到林琅的神秘。 言俏俏总觉得怪怪的。 19. 第十九章 二人各自睡在床上,很快没了声响。 屋内格外安静,甚至能听见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 但言俏俏睡得并不沉,她有认床的毛病,除了在铭香阁内,没有一次睡得安稳。 幸好林琅睡觉安分,几乎没一点动静,她每夜才能浅眠到天亮。 可今夜她睡着睡着,竟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是林琅掀开被子,穿衣起床了。 言俏俏猛然清醒,忍住没有睁眼。 黑暗中,林琅悄无声息地朝她这边走过来,在床边顿住脚步。 言俏俏的心瞬间悬起,还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时,对方已经绕过她的小床,到了窗户底下。 因为白日闷热,所以夜里窗户总是半开着透风。 林琅会武功不是什么秘密,又是女子的体格,稍稍提气轻身,便毫不费力地翻窗出去。 若非言俏俏醒着,又集中注意力,绝对听不见她在窗外落地时那轻轻的一声响。 言俏俏这才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扭头看向窗外的夜色,神色有些迷茫。 她不知道林琅大半夜的要去做什么,但既然对方刻意避开,她此刻应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才最好。 这样哪怕出了事,也与她没有关系。 但是…… 想到白天林琅的出手相助,言俏俏总归有点做不到视若无睹。 思考了片刻,还是起来穿衣服。 窗台不高,言俏俏慢慢爬上去,再小心翼翼地落地。 窗户底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举目望去,四下月色朦胧,像是弥漫的雾气。 可林琅比她矫健不知多少,耽搁了这么久,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言俏俏望着四下无人的场景,毫不意外地呆住了。 怔愣间,侧后方冷不丁伸出一只手,快而准地捂住了她的嘴! “唔!!” 言俏俏的惊呼声被堵住,只能慌乱地发出几声呜咽。 月光映照下,女子的双眼好似林间惊慌失措的小鹿。 “是我,别吵了。” 林琅的脸出现月光下,神色仍是冷冷淡淡,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 言俏俏抓住她的手试图挣扎,力气却没对方一半大,睁大的眼里满是疑惑不解。 却唯独没有害怕。 她对自己的信任,令林琅有些沉默。 确定言俏俏不再出声,她放开手:“为什么跟着我?” 言俏俏揉了揉脸蛋,紧张地小声问:“林琅,你不是要做什么坏事吧?” “倘若我要做坏事,你已经遭殃了。”林琅翻了个白眼,左右看了看,“云机殿往哪走?” 言俏俏愣愣道:“云机殿是陛下的寝宫……” “我知道,我问你怎么走?” 月光下,四周的建筑与道路好似笼着一层轻纱,让林琅的路痴毛病越发严重。 言俏俏咬了下唇,看着脚下踩倒的小草:“我、我不知道。” “言俏俏,你撒谎真的很明显。”林琅不留情面地拆穿。 言俏俏惊了一惊,尴尬得眼神乱瞟。 确实,她虽然不知道云机殿的确切位置,但大概就在碧水廊亭的附近。 她只是觉得不能让林琅去。 林琅根本不像是会到新帝面前献殷勤的人,言俏俏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林琅,你该不会要刺杀陛下吧?” 她的语气太过惶恐忐忑,林琅斜她一眼:“是又怎么样,你想阻止我?……怎么,你喜欢皇帝?” 言俏俏生怕扯上些不该有的关系,忙摆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做,太危险了。” “反应这么大,骗你的。”林琅弯了下唇,还有心思开开玩笑。 她都没见过这位新帝,有什么理由要刺杀他,反正谁当皇帝不都一个样。 她摸着手腕上的黑鞭,看向夜空中清冷的弦月,道:“我只是想找个东西,那东西对我很重要。” “言俏俏,你既然都跟出来了,我知道你会帮我。你放心,只要带我到云机殿附近,剩下的我自己来,不会连累你。” 言俏俏低着头,用脚尖踢着柔弱的小草,没有应声。 林琅知道别人没有义务帮忙,夜探云机殿这种掉脑袋的事,有所顾虑也正常。 她从腰包里拿出什么东西,直接塞进言俏俏手中:“这个你拿着,就算你爬到龙床上把皇帝霸王硬上弓了,你也死不了。” 林琅说话荤素不忌,言俏俏却单纯得很,耳朵倏地便红了,好在月光下并不显眼。 手里的东西摸着冰冰凉凉的,轮廓方正,是一块金色的令牌。 上面的花纹之繁复,单是用手指抚过,都令人惊叹连连。 言俏俏没仔细看,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只是蹙眉望向林琅,郁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就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吗?” “有什么好担心,最多不过是死了。”林琅年轻的声音里带着不相符合的豁达。 可言俏俏的眼神太过真挚,那水汪汪的眸子让月光映照得好似一片湖水,担忧多得能溢出来。 她顿了顿,还是重复说:“放心吧,没事。” 言俏俏拗不过她,想必那东西对她真的无比重要,但怎么会在云机殿? 二人偷偷摸摸地沿着宫殿楼宇的阴影往前走,起初言俏俏还担心路上被巡逻的黑甲兵抓住,可走了一阵,才发觉夜间看守并不算严格。 直到经过碧水廊亭,一共也才遇到两次夜间巡逻的人。 林琅五感敏锐,很轻松便躲了过去。 在附近找了找,很快就看到了云机殿,离碧水廊亭极近,只有半刻钟不到的路程。 这座宫殿虽没有良闻殿装饰奢华,占地却最广,实在引人注目。 林琅飞快套上一身夜行衣,又拿出黑布蒙面,直到只露出一双眼睛,低声道:“你可以回去了。” 转念又想到言俏俏爬窗时那笨拙的姿态,默了默:“要是担心回去路上撞见巡逻的黑甲兵,你就委屈委屈,找个角落待着,等我出来。” 她说完就要走,言俏俏拉住她,想把金色令牌还回去,如果真的那么有用,林琅更应该带着。 林琅没要:“无所谓,我用不着。别以为你在外面就高枕无忧,拿着吧,万一出什么事能派上用场。” 言俏俏是她唬来带路的,必然要先保证安全。 她偏头,轻轻说了句:“谢了,这个人情我以后会还你。” 说完,不等言俏俏做出反应,身着夜行衣的女子便无声无息隐入云机殿的阴影之中。 言俏俏轻手轻脚地摸到云机殿侧后方,找了个还算隐蔽的角落坐下。 她攥紧手中令牌,躲在一丛紫薇花后,打算等到林琅出来为止。 举目望去,四周竟没有一个人。 按理说,这里是帝王寝宫,入了夜更应该严防死守才对,怎么反而这般松懈。 言俏俏缓缓眨了下眼。 一路过来也是,几乎没什么阻拦。 倘若皇宫夜半三更还能让人如此自由地走动,陛下怎么睡得安稳? 除非……除非是故意的。 言俏俏总是后知后觉,仿佛脑子转得天生比别人慢半拍。 但好在是反应过来了,顿时急切地坐直身子,东张西望。 可林琅早就潜入了云机殿。 不知林琅看没看出来这是个陷阱,但是她都能发现,林琅不应该毫无察觉。 既然有所察觉,又为什么还要进去? 言俏俏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脑子好似浸在迷蒙白雾之中,怎么也想不通整件事。 她低头拿手指按着太阳穴,用指腹揉了揉,才好受一些。 言俏俏暗自苦恼着,却不知朦胧冷清的夜色中,一道暖黄色光晕缓缓靠近。 直到余光一瞥,看见那冷不丁出现的暖色,她才猛地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暖黄色光芒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早就知道这边有人似的,猝不及防笼罩过来。 心脏一阵剧烈跳动,吓得言俏俏整个人缩进角落,与紫薇花丛紧紧挨在一起。 花丛被她挤得晃了几下,抖落几片花瓣。 一双黑色皂靴停在落花前,来人手中挑着一只灯笼,高大的身影被暖光映染得像一座落满夕阳的小山。 “大晚上不睡觉,躲在这里做什么?” 听着男人居高临下的低沉嗓音,言俏俏脸色一白,不安地揪住裙摆。 被抓包了,完蛋了。 她忐忑地抬眼,看向下午才见过的男人,一时也顾不上思考陛下为什么会亲自来抓她,绞尽脑汁想编出个像样的谎话。 言俏俏扑扇着纤长的睫羽,正努力编着呢,灯笼便被风吹得摇晃起来。 光影变换之间,她的思绪一下子被搅得乱七八糟。 梁九溪垂眼盯着她手足无措的迷茫模样,弯下腰,凑近了那张实在娇俏动人的脸,低低道:“真笨啊。” 言俏俏呆住,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 接着浑身一轻,竟直接被人打横抱起! 言俏俏下意识抓住男人衣襟,裙下的双腿紧张地勾在一起,磕磕巴巴道:“陛、陛下……做、做什么呀?” 梁九溪提着灯笼的手横在她腿弯处,另只手搂着腰背,他力气大,一番动作下来,呼吸都没乱过。 “这么晚,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 说着,竟抱着她穿过一排花丛,来到云机殿的侧门前,大步往里走。 言俏俏焦急地蹬了下腿,却没法阻止对方的动作,眼睁睁看着穿过了两道门,来到正殿。 梁九溪抬起下巴,指了指殿中的桌案,道:“这是我的桌子,我平日在这里处理公务。” 言俏俏才不在乎他平日里干什么,急得挣扎起来:“您放我下来吧,我保证马上回去睡觉。” 女子娇软的身躯在怀里拱来拱去,梁九溪吸了口气,扔掉灯笼,径直走入偏殿。 偏殿之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竟连一点月光都没透进来。 梁九溪轻车熟路,将人放在床榻之上。 在言俏俏想爬起来逃跑时,又伏身抓住她的手腕,压在锦被上。 他语气里罕见地藏着些许愉悦,嗓音沉缓:“俏俏,这是我的床,我平日,就在这里睡觉。” 第二十章 黑暗中,耳边的声音磁性悦耳,语气还带着微微的温和之意。 言俏俏却完全顾不上细细品鉴,在那高大如山的男人身躯压下来时,便已然乱了分寸。 她的手腕被拢住,稍微挣扎一下,对方便多加一分力,直到二人的手一齐陷入松软的被褥。 言俏俏彻底无法动弹,也意识到自己与这男人的体力差距之悬殊。 她僵着身子,感觉到对方似乎在打量自己。 可四周漆黑,按理说什么也看不清,但炙热的目光仍落在她脸上,痒痒的,仿佛春日路过江边,被垂下来的柳条抚过。 言俏俏忍耐地眨了下眼,敏感的身子却因为这若有若无的痒意小幅度颤抖起来。 她轻轻吸了口气,分明格外小心了,却还是被对方听见。 梁九溪低了低头,问:“嗯?”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侧与脖颈,夹杂着并不常见的松香,陌生又强烈。 言俏俏逃避一般偏过头,被扣压住的手下意识攥紧,却只握住一根骨感坚硬的长指。 长指带着些凉意,在夏夜原本是十分舒适的温度。 她却好似被烫到似的,飞快松开,在黑暗中惊惶不知所措。 梁九溪大掌顺势往上,轻而易举地抓住那抹一触即分的柔软,捏了捏,感慨道:“手这么小。” 从前虽然也小,但他觉着是年纪不大的缘故。 谁知过去了两年,一点也没长。 翠园里遇见时他便这么觉得了,个子也还是那般娇小。 倒不是完全没变化,兴许往上窜了一寸?但在他眼里确实都差不多。 梁九溪习武多年,个头本就高,这两年又带兵打仗,体魄锻炼得越发精健。 穿上衣裳虽不那么显著,但这种程度的变化足以让言俏俏认不出来。 言俏俏用力地想抽回手,却被抓得更紧。 她睁大眼,却依然什么都看不清,这间帝王寝宫黑暗得令人不安。 她本就怕黑,如今黑暗之中还满是陌生男人的味道。 清浅松香无孔不入,明明很好闻的,此刻却如同烈艳的毒药,让她害怕。 言俏俏哽咽了一声,嗓音紧张得发哑:“呜,您、您放了我吧……” 梁九溪以为捏疼了,手上松开,有些头疼:“又要哭?” 压力一轻,言俏俏立即缩手,然后侧身弯起纤细的腰背,将两只手紧紧护在胸口,实在是害怕再被捉去玩弄。 男人的手上老茧很厚,像打磨木雕时用到的砂纸,每次摩挲揉捏都令她心惊胆战。 言俏俏做过许多木雕,但却是头一回觉得自己成了别人手底的木雕。 翻来覆去,被肆意地抚摸、玩弄,染上他人的气息。 她鼻子一酸,又想起小九讲过的那些话。 ——“男人多好色之徒,漂亮的女人更容易被盯上。” ——“你就很漂亮,知道吗?去了京城,要多存几个心眼。” 言俏俏已很谨慎了,可她还是被好色的男人盯上了。 她有些委屈,全然不知哪里招惹过这位新帝,竟把自己掳到龙床上来。 梁九溪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手撑在她头顶,另只手往她脸上摸了摸。 好在没掉眼泪,他心里轻快了些,道:“乖,别躲我,我又不对你做什么。” 闻言,言俏俏身子却更偏了些,将大半张脸都埋进松软的被褥中,躲避他的触碰。 ——“京城的男人都擅长说假话,油嘴滑舌、虚情假意,就是要你放松警惕。” ——“不管好听与否,言俏俏,你一个字都不准信。” 她才不信呢!! 言俏俏想着小九的叮嘱,心中慢慢多出几分坚定决心,鼓起勇气道:“我、我不信,男人会骗人……” 梁九溪陷入了沉默。 他终于想起,从前因为担心言俏俏到京城接触别的男人,被别人骗去,所以编了许多故事,灌输了一堆诸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观念。 言俏俏似乎是记得极其牢固,这点倒很乖很聪明。 某种意义上来说,言俏俏这么排斥其他男人,他心里是愉悦且满足的。 可如今,他自己就是这个被排斥的“其他男人”。 梁九溪心情复杂,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郁闷。 言俏俏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把他说住了,忙在床榻上滚了一圈,逃离男人的桎梏。 她以为滚两下便能从另一边下床的,可是这龙床竟格外宽敞,伸开手臂,还摸不到床沿。 言俏俏急忙爬起来,想趁男人愣神的空隙,一鼓作气下去。 谁知才往前爬了两下,身下便一紧,熟悉的骨感长指隔着裤袜抓住她的左脚脚腕。 床榻柔软,梁九溪不必担心她会磕碰受伤,紧了紧手指,手臂发力。 “!!” 言俏俏慌乱地挥了两下手,最后只攥住身下丝滑的锦被,却抵不过身后的力气,转眼间便被扯了回去。 她慌了神,急得用另一条腿去踢:“放开我,放开我!” 梁九溪一手撑床,探出上身用另一只手去拉她,猝不及防被踢了个正着:“嘶……” 踢到了脸。 言俏俏力气虽然不大,但这一脚可没留余地,结结实实踢了出去。 发觉真的踢到了,再想缩回已来不及。 梁九溪本就不是什么良善可欺的性子,脸上着了一道,气息顿时沉凝。 言俏俏感觉到身后男人散发出的寒意,浑身一颤,在对方拿了什么东西要绑住她双腿时,积攒许久的恐惧与惊慌终于达到了顶峰。 她僵硬着身体,再也做不出任何反抗的举动,脸埋在被褥中,呜咽着哭了出来。 听见哭声,梁九溪的动作戛然而止。 分明抓住的是脚腕,他此刻却觉得像是捏住了兔子的长耳朵。 他扔开随手拿来的衣带,脱掉小青梅的鞋,把人抱进怀里,叹气:“挨踢的是我,你哭什么。” 换作旁人,他拿起的就不是衣带而是佩剑了。 言俏俏泪眼朦胧地伸手推阻,不要他抱。 梁九溪哪里敢继续得罪,只好松了点,却还是仗着手臂长,将人圈在身前,耐心道:“我亲近你,是喜欢你。你就一点也不喜欢我?” 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但言俏俏理智尚存,他是皇帝,不能讲这样的话。 她背过身去,哽咽道:“我、我已有心上人,不能再喜欢其他人的……” 明明这么害怕,却会鼓起勇气承认自己对小九的感情。 梁九溪心里霎时柔软成一片,面上却配合着冷声问:“那又如何?” 言俏俏一愣,脸上挂着泪水,急急道:“我与他青梅竹马,我马上要嫁给他的!” 她以为这样便解释得很清楚了,谁知身后高大的男人却贴近,垂首轻吻她脸颊上的泪水,哼笑一声:“那不是更好。” 言俏俏脑子里顿时轰地一声,如五雷轰顶,呆呆地被他吻干净了泪水。 怎么、怎么有这样的人!? 她还不知自己几句话已让这位暴君心情大好,梁九溪微勾着唇,长指挑起她脸颊边的一缕青丝。 一番折腾,言俏俏的头发早就乱了。 松散的发髻斜斜地垂到耳边,几缕乌发散落下来,被他尽数拢在一起。 梁九溪摸着女子柔软的发丝,道:“替你把头发放下来?” 言俏俏蔫头耷脑的,正要破罐子破摔地拒绝,忽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下意识仰头,又怀着些许希望,忐忑提醒:“陛下,好像有人来了……” 梁九溪却并无一丝意外,反而淡定地摸到她发髻上用以固定的素银钗子。 取下钗子的刹那,女子顺滑的青丝倾泻而下,不经意拂过他的面庞。 梁九溪闻到她发间袭人的清香,恍惚以为落下的不是头发,而是盛开的香花。 言俏俏一惊,要转身的时候,大掌压住了她的头顶:“别动。” 同时,脚步声停在偏殿门口,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团暖黄色的烛光。 虽不够照明整个偏殿,却驱散了附近的黑暗。 床榻四周笼罩着轻薄飘逸的云锦纱床幔,夏日既防蚊虫,又较为透气清爽。 但二人一直闹腾,床幔并未拉得太严实,仍有巴掌宽的缝隙。 言俏俏正对着门口,能看见是崔公公提着灯笼来了。 崔公公的身边,则还有一人。 那人身材颀长,行了礼再直起身时,轻飘飘望过来一眼。 看起来很年轻,斯斯文文的,像个温润有礼的读书人。 床幔微微飘动,遮掩了言俏俏的视线。 她下意识偏了点头去看那人,拢着她头发的手便明显停顿一下。 梁九溪倾身往前,幽幽地将床幔拉得严严实实。 言俏俏没地方看,只好垂下眼,便更难以忽视正摆弄着自己头发的大手。 手边没有梳子,梁九溪就用手一下一下梳着,从头顶梳到脊背上,手指依次触碰到头皮、后颈和脊背。 他摸到哪儿,言俏俏都敏感地轻颤,直到浑身发麻。 崔公公提着灯笼站在门口,远望着殿内那张龙床,也不敢去细看映在云锦纱床幔上的男女身影。 他只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大半夜的,崔公公额上出了一层汗,他小心道:“陛下,按您的布置,抓到刺客了。” 言俏俏几乎瞬间便联想到了林琅身上,慌忙坐直身子,想要往前一些。 她动作太突然,梁九溪都没来得及反应,手里还抓着她的头发。 “嘶……好疼。” 言俏俏捂着脑袋,眉头直皱,委屈得嗓音都变了调,又娇又软。 梁九溪无奈地抬起手,在她头顶揉了揉:“这里?怪我,没注意你要动。” 言俏俏脑子里都是林琅被抓住的事,胡乱地点点头:“没、没关系。” 门口,崔公公听着床幔内传出来的声响,听着自家主子温柔如水的认错声,一时有些恍惚:“……” 他就说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吧。 第二十一章 床幔中,言俏俏浑身紧绷地坐着。 头发被扯到的那一阵疼意过去后,剩下的只有那大手一下下揉着头顶的触感。 他明显收敛了力气,不轻不重的,与方才拽她脚腕的霸道果决截然不同。 梁九溪揉了片刻,用手指勾起她脸侧垂下的长发,露出那张出水芙蓉似的脸。 门口的灯笼暖光映照过来,又被床幔隔绝大半,只能照出言俏俏模糊的面容。 他却垂着眼一直瞧她,原本微微上扬的冷冽眼尾浮动着些许难以言明的情愫。 言俏俏感觉到视线,紧张得一动不动,只能装作毫无察觉的模样,直直望向前方。 她知晓自己生了一副还不错的容貌,但世上美人这样多,他又是皇帝,怎么总是盯着她瞧啊。 床幔后的动静停了,那两道身影前后叠在一起,像是言小姐坐在陛下怀里。 崔公公等了等,确定二人没有别的动作,才极有眼色地继续道:“刺客已拿下,不过她身上没搜出武器,可能并非为刺杀而来。” 言俏俏的心又紧了紧,她藏不住情绪,那点忐忑都尽数写在脸上。 梁九溪看不太清,但瞧见她本就略显圆润的面颊鼓起来一点,像是严肃地担忧着什么。 他的手指泛起痒意,拨开女子长发,轻轻捏住了她脸上的软肉。 入手极滑嫩,像是温热的鸡蛋羹。 言俏俏受到惊吓,猛地坐直身子。 但这回他早有了准备,轻而易举地抬头避开,免得又撞到脸。 他虽并不在意这副皮囊,但到底还没成亲,这张不算差的脸总归能派上用场。 毕竟京城男子好装扮,有的人还要敷粉描眉,一个比一个俊俏。 梁九溪做不到那种程度,但至少不能让言俏俏有借口去看别人。 在言俏俏手忙脚乱要转头时,他伸手揽住腰肢,把人按进了怀里,然后低头将下巴压在她头顶。 蓬松细软的发丝轻轻扰弄着他的皮肤,难免有点痒,梁九溪便蹭了蹭,终于理会门口那两人。 “崔适不知道就算了,季望山,你也不知道?” 季望山是门口另一个人的名字,闻言,崔公公转头看了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额,季大人……” 跟钟七娘一样,季望山在梁九溪起兵之前就跟在左右做事了,曾一起熬过那段隐忍蛰伏、卧薪尝胆的艰苦日子。 他们这些一路追随的心腹,到底不止简单的君臣关系。 登基之后,梁九溪也并未过河拆桥,反而多半委以重任。 例如他原先的副将徐沥,如今已是北梁护国大将军,位居众武将之首。 但季望山不一样,虽有从龙之功,但他没有入仕,也不曾受封爵位。 而且相比于钟七娘几乎日日面圣、徐沥常常前来禀报军情,他很少出入宫中。 连崔适这贴身伺候新帝的太监总管,都一共只见过他两回。 眼下就是第二回。 崔公公难免觉得这位季大人与陛下之间早就隐隐生出龃龉。 季望山没有官职,穿的自然是常服,长发束冠,面白如玉,气质更是温润儒雅。 他微微一笑,对崔适道:“崔公公,季某无官职在身,不必以大人相称。” 崔公公悻悻然点头:“季公子。” 季望山这才望向龙帐,面不改色地道:“回陛下,虽没有搜出武器,但这个时候潜入云机殿,必定目的不纯。” 言俏俏听着他们说话,却迟迟不说到林琅身上,不由有些着急。 她想往前一些,奈何横在腰腹间的手臂紧紧环抱着,好似搂着一只软枕。 梁九溪感觉到怀中人的小动作,淡淡开口:“你就是要说这个?” 季望山拱了拱手道:“前几日云机殿的刺杀历历在目,陛下龙体贵重,绝不可掉以轻心。” 刺杀? 言俏俏顿了顿,她原以为当皇帝的人应该是最尊贵的,没想到竟这么不得安生。 连睡觉的地方都有危险,那岂不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梁九溪不置可否,只是冷冷问:“那你觉得应当怎么处置这名刺客?” 季望山:“这次捉的是活口,最好严加审问,多抓些蛛丝马迹。” 言俏俏心里咯噔一下,手不自觉搭在男人的小臂上,着急地扣了扣。 梁九溪往下扫了眼,略一挑眉,语气里的冷意散了些:“够了,你当朕什么都不知道么?” 季望山直起身,笑了笑,却没有再接话。 “等天亮,自己去找七娘领罚。”梁九溪没什么耐心继续掰扯,直接结束了话题。 言俏俏分明认真地偷听了整段对话,却一点也听不懂,人都听呆了。 何止是她,崔公公一样满头雾水,还未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听云锦纱床幔后再次传出自家主子的声音。 “崔适,把人放了,今夜无事。” “啊?”崔公公一愣,好在平日里锻炼出了极快的接受速度,转眼反应过来,“是,是,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言俏俏起起伏伏的心终于随着这句话落定,松了口气的同时,瞬间放松了身子,软软地靠在男人宽广厚实的怀抱中。 她还未发觉不对,眨着眼看那团暖黄色的朦胧光晕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崔公公与季望山离开了。 言俏俏挪了挪,却一点也挪不动,反倒身后的男性身躯渐渐散发出灼热的温度。 有什么东西抵在臀部,难以忽视的异物感令人如坐针毡。 原本想,忍一忍就好,可谁知那东西好似越来越硬,还硌到了尾椎骨上。 言俏俏实在忍不住,稍稍抬了下屁股,却因为被抱得太紧,根本起不来,才离开了一点,又苦恼地坐回去。 梁九溪唇间溢出一声粗沉的喘息。 他垂首,贴近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便喷洒在娇嫩的肌肤上,蒸腾出一抹清甜交织的香味。 言俏俏敏感地想躲,却被大手盖住了脸,迫使她偏过头,露出更大片的脆弱颈部。 眼前本就是黑的,但脸被挡着总归不太舒服。 言俏俏试图去掰开对方的手,却忽然感觉有什么湿漉漉、热乎乎的东西划过她的脖颈。 先是试探,紧接着,细细密密的吻追着那一片肌肤落下。 每次落下都带起点点酥麻,那酥麻感越积累越多,言俏俏蜷起脚趾,浑身发软,慌乱地伸手推阻。 梁九溪便顺势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后在预感她就要红着眼眶哭鼻子时,先一步松开。 言俏俏推阻的手落空,眼里聚集的泪水还未落下,身后的人已经退开。 她呆在原地,一时竟不知道这眼泪还要不要掉。 梁九溪隔了段距离,再开口时,本就低沉的嗓音更是哑得不像话:“迎安殿太远,今夜你就睡这里。” 言俏俏回过神,忙道:“不用了,我、我还是想回……” 她自然不想跟新帝同床共枕,可出乎意料的是,他说完便下了床榻。 梁九溪摸黑将二人弄乱的被褥拉扯好:“你放心休息,我去正殿里睡。” 可正殿不是处理公务的地方么?来时没看见床榻啊。 言俏俏心里有些纠结地想着,但她巴不得对方睡到别处去,自然不可能开口挽留。 梁九溪深深吸了口气,有些庆幸黑暗遮掩了他的狼狈。 原先他确实是想抱着言俏俏睡的,但似乎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温香软玉在怀,哪有那么多坐怀不乱的君子柳下惠。 他就是个再庸俗不过的男人,二十多岁,血气方刚。 而言俏俏是他喜欢的女子。 他说要走,却又一直站在床边,言俏俏小心地动了几下,见他确实没什么反应,才飞快钻进被窝里。 她知道多半是回不去迎安殿的,自个儿睡总比两个人睡好。 可盖上被子,言俏俏才发觉自己错了。 被男人睡过的被褥也散发着清浅的雪山松木香味,虽不浓烈,却很难忽视。 她身上也有股清甜香味,如今两种味道夹杂在一起,时而熟悉时而陌生。 言俏俏缩在被窝里,却恍惚以为自己还被人抱着,局促地弯起身子。 梁九溪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捡起床上掉落的一块硬物,像是个令牌。 令牌表面纹路复杂,正中央却能摸出一个“陈”字。 他拍了拍言俏俏露在外面的半颗脑袋,哑道:“东西收好。” 言俏俏慢吞吞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一拿到令牌便很快缩回去。 梁九溪背过身去,平缓气息,说:“你那个室友是叫林琅?” 听到林琅的名字,言俏俏纠结片刻,还是将被子扯下来,露出整颗脑袋:“……嗯,我们两个住在一起。” “那你可知道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什么目的?” 言俏俏一问三不知,摇了摇头,想到他看不见,才说:“我不知道……” 梁九溪尽量平静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人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万一是坏人,你跑得掉吗?” 言俏俏知道自己做事有时太过直脑筋,也太容易信任其他人。 小九也说过类似的话,所以她那时要独自入京,才令他那般放心不下。 可心里清楚是一回事,人总归是不喜欢被批评的。 仗着四周黑暗,没人能看见,言俏俏偷偷地鼓起脸颊,以表达自己的不开心。 但梁九溪实在太了解她,顿了顿补救道:“我不是批评你。” 言俏俏不算什么娇气包,平日里都很好说话,也容易满足,与人起矛盾更是少见。 但唯独小九说不得她,一说重话就要哭的,哭了还得他来哄。 这么多年,梁九溪早就摸透了小青梅的脾气,也习惯了。 但不得不说,言俏俏这种唯独对他不一样的态度,正正好戳在梁九溪心口上。 倘若言俏俏将他与其他人一视同仁,他才真的接受不了。 言俏俏这才出声,兴许是折腾得有些困倦,细柔的嗓音软软糯糯的:“所以林琅不是坏人吧?” “……她是陈靖曲陈大将军的女儿,对你没什么恶意,否则也不会将家传令牌交给你。” 陈靖曲一生驻守边疆,历经三朝不倒,威震四方。 当年郑修义内外勾结,血洗宫城,朝堂上下乃至整个京城都一片混乱。 敌国趁机起兵来犯,而北梁之所以能屹立不倒,全靠陈大将军带兵力守边关。 所以即使内部乱成那样,北梁国土也不曾损失分毫。 可以说无论朝代更迭,陈靖曲都是北梁最硬的一根顶梁柱。 而陈靖曲的夫人早逝,此后再未续弦。 他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便是林琅。 言俏俏没想到会在这里了解到林琅的家世,似懂非懂地问:“可是,林琅的爹为什么姓陈?” “随的母姓。”梁九溪没有多说,“很晚了,赶紧睡吧。” 言俏俏确实是困了,他一说,便打了个哈欠。 龙床又大又柔软,比迎安殿的小床舒适许多,渐渐的,周围的雪松清香也闻习惯了。 她闭上眼试图酝酿睡意,很快却又睁开。 谁也不说话后,四周漆黑的环境像是墨水池中。 言俏俏怕黑,太黑了她没法睡着。 所以在迎安殿,她总是半开着窗,让月光照进屋子。 小的时候,爹娘也总是会给她留一盏油灯,伴她入睡。 后来大一些,她睡前能自己为自己点一盏,实在忘了才嘱咐下人去做。 再后来,小九也为她点过油灯。 言俏俏漫无边际地想着,思绪飘到了很远。 直到床边很远的地方忽然亮起一团光。 蜡烛的光随焰心的晃动一起变化,因为隔了一层床幔,又放在偏远的角落里,所以并不算明亮。 但就是这一点点光,却让言俏俏得到了巨大的安全感。 她愣了一会,偏头看见床幔外矗立的身影。 是梁九溪俯下身子,点燃了一根蜡烛。 言俏俏鬼使神差地坐了起来,她撩开床幔,望向正走向门口的男人:“陛下……” 梁九溪停住脚步,转过身。 远处的烛光扑在他身上,面容晦暗难明,看不真切。 他衣袍散乱,未来得及整理的衣襟松开,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口。 那不算白皙的肌肤之上,一块红痕若隐若现,又往下延伸,藏进了衣裳。 言俏俏定定地凝望着他胸前,没有说话,直到对方离开。 她甚至有些恍惚地想—— 是眼花看错了? 还是她太想小九了? 否则,为何会在陛下胸前,看到和小九一样的红色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