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取神位》 1. 高塔囚徒 唐诘需要思考,思考是痛苦的麻醉剂。 房间阴沉昏暗,墙纸早脱落成灰黑的碎屑,陈腐的书桌上立着一柄造型华美的镀金烛台,可金箔也早斑驳不已,角落快散架的木板床上,唯有枕头和被褥散发着阳光干燥温暖的气味。 感谢老天,把他一脚踢到全然陌生的世界的时候,还留了一个日记本和一支钢笔。它们虽颜色朴素,但书写过程中,却流畅顺滑,体验绝佳。 数分钟前,唐诘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醒来,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门紧锁,只有一道连通扇形阳台的小门,可从阳台到地面,是一个足以唤起人类本能恐惧的高度,丢一颗石子向下,也听不见任何响声。 他一无所知地困在高塔里,不知何时被换了一身来历不明的漆黑兜帽长袍,将袖口垂入壁炉的火焰中,也毫发无损。 在他最为迷茫的时候,一只乌鸦飞到了阳台的栏杆上,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这定然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鸦。因为乌鸦的飞行高度是八千米,但能飞到八千米的禽类远不止乌鸦。 可环顾四周,却只有这一只特立独行的生物落在阳台上。 他与它对视。 哦,他想从它的眼睛里看见什么呢? 对自己的怜悯?或是祈求它将自己带离这个陌生的地方? 全无意义。 唐诘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哀求最大的用处就是激怒囚禁他的人。 这是一座往常只有可能见于观光区的古老高塔,可它那样高,高到塔尖直耸在云层之间,塔底全然看不见。 人力无法达成如此伟力,科技——至少在他生活的年代——也绝无可能。 唐诘必须承认,他来到的不只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域,更可能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至于他来到这里的原因,则毫无头绪,因为迄今为止,唐诘一个活人也没遇见。 但既然有人建造了高塔,那肯定有人居住在塔里,唐诘认为自己大可去向此地主人问询自己的来历,可对方似乎是个孤僻的人,把他关在房间里,见也不见。 他与乌鸦对视。 奇思妙想从脑海里冒出。 “你会说话吗?” 唐诘轻声细语。 他总是习以为常地用温和羞怯的面具朝向外界,眼角下意识地下垂,瞳孔的焦点滑落到地面的影子上。 乌鸦的皮毛油光水滑,姿态轻盈迅捷。 唐诘料定它与此地主人存在联系,甚至可能是对方饲养的宠物。 可乌鸦只是看着他,不发一言。 唔,好吧,也许它听不懂他的话,毕竟谁也没说过,他俩必须使用同一种语言。 乌鸦总令人联想到不太美好的事物——腐尸、墓地、密林以及女巫。 他来自在一个物质的、世俗的、没有神秘力量的世界,宗教衰败,娱乐至死,随手就能拾取知识廉价得像是碎纸屑。 可现在? 唐诘不知道。 至少,乌鸦孤零零地飞到千米高的窗台上,这种事,是完全违背常识的。 那就不太妙了。 唐诘希望自己能活着,可情况却不太乐观,他不知道自己怎的到了这地方,记忆里最后一幕,是挑灯夜战的题海试卷。 自己最后似乎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如果能快些回去就好了。 他对于自己在异世界生活后,回去能够记得多少知识点不抱希望。 高塔上一丝风也无,他站在栏杆另一边,望着乌鸦,对方仍然一动不动,只有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像是个机械卫兵。 也许它真是看守犯人的卫兵也说不定。 唐诘自嘲地想。 可他能有什么用?他一无所知、一无所有、一无所靠。 世界对他而言全然陌生,难道异世界来客的身体有独到之处,可以作为稀有的消耗材料? “好吧、好吧。”他近乎妥协地叹息,凝视看守他的乌鸦,“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呢?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你难道能听懂我的语言吗?我们连正常的沟通都做不到,所谓的价值,大抵只有不需要沟通的事了。” 何事无需沟通就能达成? 人类给小白鼠喂毒药的时候,就不需要沟通。 请原谅,他实在想不出任何好的结果降临在他身上,一个无缘无故将无辜者囚禁在塔里的人,必然不是好相与的善人。 可自己已经沦落到这境地了,那也别无他法了吧。 唐诘至今还能保持冷静,不过是因为没有出路、无力反抗。 “我没有从高塔上一跃而下的勇气,”他对自己的认识十分清晰,“谁能肯定外界的世界一定比塔内的生活更好呢?” 这几乎是放弃抵抗的自我安慰了。 但除了自我安慰,唐诘什么也做不到。 他缺乏锻炼的四肢不足以让他爬下高耸在云层中的塔楼,他胆怯柔弱的心智不足以令他撬开门锁另寻他路。 乌鸦飞走了,它拍打着翅膀飞向云层之上。 它也许打算做什么,对自己做些什么,又或者对别人做些什么,但那没关系。 唐诘只是等待着,倚靠着栏杆,眺望着天空。 云层洁白,像是棉絮,没有工业污染的空气清新可人,倘若自己不是被关押得毫无自由,将这儿的房间作为旅游景点售票一定大卖。 唐诘的思绪随游云飘远,直到耳侧响起开锁的咔哒声。 漆黑的走廊、猩红的绒毯、闪亮的镀金烛台。 一定有人开了这道门,虽然他没看见人,不过,开门者的意思,就是要他自己走出门去对方要求他去的地方。 这有些可笑,但显然,此地的主人对阶下囚毫无仁慈,顺从是最好的选择。 唐诘希望知道这是哪,但严格来说,知道这是哪儿对他也毫无用处。 因为这世上无论何处对他都是同样的陌生,眼前所见的一切陌生的工艺足以令他断定。 他离开了房间,带上和黑袍一同凭空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日记本和钢笔,藏在黑袍内衬口袋里。 门口贴着一张木板,白蜡刻下凹陷的拉丁数字“49”,如同旅馆里的房间号。 可这不是旅馆。 它只有一个意义——昭示“受害者不止一个”。 唐诘循着烛火照明的道路,步入金碧辉煌的大厅。 大厅里等待的不只有他一人,相反,更多的人聚集在这里,脸上或恐惧或茫然。 此地主人兴许偏好青年男性,但不介意选择少年少女,甚至少数看上去比较健康的中年人、老人以及小孩子。 人潮仍然源源不断涌入大厅,他们穿着骑装、荷叶边衬衫、束腰长裙或短打,欧罗巴人的模样,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亚洲人。 唐诘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一个早有预料的猜测。 可此地的主人聚集这么多人,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 也许有人知道,比如躲在墙角服装考究的男子,又或是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甚至是强装镇定的妇女和面色颓败的老人。 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知道这里的主人是谁。 可唐诘没有询问的欲望。 没人说话。 哪怕是原本性情活泼开朗的乐天派,在不安的氛围下,也逐渐染上阴郁。 人是一种极易受到影响的生物。 当人在群体中的时候,往往会暴露出与本性截然不符的性格,最野蛮的暴力和最无畏的牺牲都在群体中诞生。 如今,沉默的不安在大厅里蔓延,于是不安的阴云便笼罩了所有人。 唐诘却没办法彻底与环境融为一体,好似一个局外的旁观者,他们与他是不同的。 唐诘自认是个外来者,这个身份将他锚定在遥远的故乡,可却无法带来任何益处。 因为在此地主人眼里,唐诘和他们都只是阶下囚,不会因为来历有任何区别。 他们之中有没有和唐诘一样的、同样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呢?又或者所有人其实都是来自不同的世界? 这不太可能。 房间里除了和他一样的普通人外,还有少数具有动物特征的亚人——姑且如此称呼吧。 他们长着猫科或犬科的耳朵和尾巴、长着鳞片或羽毛、长着野兽的獠牙和爪子,却和人类一样,穿着各行各业的得体的衣服。 没一个人在看见他们的时候表现出惊异,所以,他们大概同样是该世界司空见惯的公民。 哪怕如此,这些明显具有体格优势的亚人同样沦落到了和普通人一般的境地。 唐诘靠着墙壁休息,意图恢复些醒来后消耗的体力。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不知道。他实在不知道。 恍惚的不安在心中蔓延,可它又如此缓慢。说到底,唐诘还无法避免环境渲染的恐惧。 现代教育赋予的充沛想象力足以为他构建出一幅幅恐怖图景,但他却劝告自己保持镇定,只因恐惧百害而无一利。 他将思绪放空,有意识地维持呼吸的平缓。 直到一声破空的振翅声自天上传来,他睁开眼。 熟悉的乌鸦落在了大厅最前方宝座的靠椅上,但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阳台上的那只乌鸦——同类型的动物在他眼里都一个样。 “23。” 乌鸦嘶哑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大厅。 一个茫然的男人环顾四周,然后从地上站起身,指了指自己,问:“是叫我吗?” 他听懂了这陌生的语言,通过直接触碰到其中蕴含的情绪的方式,这是一种理论上可行、而完全不现实的方法。 慢了一拍,这语言在唐诘脑海里拆解成几个音节,与英语的音标惊人地吻合。 也许真的是英语——历史上英语的某个阶段也说不定。 他胡思乱想之际,乌鸦再叫了一声: “23。” 有人推了那男人一把,低声说:“顺着楼梯上去。” 23还没反应过来,细不可闻说了一句谢谢,抬腿走向楼梯,但侧目时,偶然地与提醒他的人双目交接——那仿佛注视死人的漠然眼神——使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冷颤,加快脚步走上楼去、 “34。” 又一次叫了号码,这一次没人提出疑问,和前边的人一样走上楼梯。 这竟像是死亡的倒计时。 唐诘有些口渴,可这里没有水,他也不是真的口渴,只是紧张得喉咙干渴、心跳急促。 一个一个号码的人走上楼,可他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一面。 他甚至没去记忆他们的脸,也许他早在心里给他们判下死刑。 “44。” 冰冷的犹如审判的呼唤声后,这次的提名者发出一声尖叫,他跑向走廊的方向,可大门已经紧闭,无论他怎样挥动手臂捶打,也不愿意为他打开。 唐诘已经不忍心看下去了,可他告诫自己必须去看——那是反抗者的下场。 他会成功吗?还是注定失败? 唐诘期待转机的到来,但哪怕他也知道,这只是一场奢望。 刺耳的、不似人声的、凄厉的尖叫,从逃跑的人的喉咙里发出。 活人转瞬间溶解成了一滩腐臭的血水。 唐诘捂住了口鼻,将目光投向其他人。 他们目光平静、表情麻木,好似此事平常至极。 他闭了闭眼。 ——把你那可笑的、可悲的怜悯尽数舍去吧,你难道会认为自己得到比他们更好的结局、甚至逃出生天吗? 唐诘不停地拷问着内心,试图通过痛苦恢复平静。 “47。” 又一个倒霉鬼走了上去。 他知道快到自己了。 唐诘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竭力地放缓,让心跳恢复正常,叫不自然的晕眩褪去。 没有下一个,它跳过了48,直接点名了他的号码。 “49。” 唐诘知道他必须得上去了。 哪怕看不见时间,可它却如此快,不容违抗地,推他上前。 2. 魔女老师 螺旋梯狭窄黑暗,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唐诘嗅见这些遭人踩踏的木头们腐烂的味道。 沙沙、沙沙,好似老鼠四处挖洞、蛆虫四处钻孔。 没人会喜欢住在这种地方。一幅幅关于屋主的肖像在脑海中勾勒而出。 有的是阴沉枯瘦如腐木的老人。 有的是笑容怪诞故作姿态的苦修士。 有的是嗓音尖利打扮乖僻的侏儒。 只有怪人会住这样险峻阴森的塔楼里。 楼梯到顶了,门开在天花板上,坦然地敞开,香辛料的气味从中飘出,白色的蒸汽遮蔽了视线。 唐诘爬上房间的地板,塔楼的主人正背对他。 她举着一根比人还高的汤勺,搅拌坩埚里流光溢彩、不停冒气泡和蒸汽的沸水。 宽大的袖袍里探出女人的手指,纤细、葱白、细嫩,指甲呈现出青春健康的薄粉色。 单看手指,便可确认对方是个引人遐想的美人。但是她浑身笼罩在一件黑得发红的兜帽长袍里,深红的卷发散漫凌乱地从兜帽里滑落,便显得孤僻乖戾。 那袍子的款式,倒是意外和他身上的极为相仿。 长时间直视一位女性到底是不太礼貌的事。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仔细观察起房间。 屋顶是个圆锥,用井形横梁框成矩形,墙的四面都是书,找不到床的位置,坩埚对角线的墙边有个圆形祭台,上面画着怪异的纹路。 “看够了吗?”女性甜美多情的嗓音贴着耳朵响起。 唐诘回神,她仍在不远处的坩埚前,捏着手中玻璃瓶的细颈,撑满了半个瓶肚的液体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流淌着迷离的光泽。 正常情况下,最好的选择是收敛自己的目光,并违心地回答“看够了”,可现在的情况是不正常的,他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直接融化成血水。 谁知道回答“看够了”,会不会直接剮掉眼球? 唐诘收回目光,正襟危坐:“我感到您是位很博学的人。” 女巫没有回应他的恭维,囚犯的态度对她本就无关紧要。 她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药瓶,轻轻拨掉软木塞,蒸腾的热气冲上半空,馥郁的香味像是炸开了一朵玫瑰。 药瓶递到唐诘手中,女巫吩咐:“喝下去。” 她的语调非常强势,与那娇柔的音色不太符合。但一想到塔中关押的众人,便觉得再适宜不过,叫人迫切希望达成她下达的一切命令。 唐诘为自己的联想打了个寒颤,怀疑自己已经中招了。 他托住瓶底,垂头望进瓶身里的药水——一种变幻莫测的深紫色,随着压力,不停转变着亮度。 也许这是一瓶毒药,可她想杀死自己远不必使用这样复杂的手段。 也许药水里拥有足以把他撑爆的知识、也许药水会抹消他的情感、也许药水会让他变成失去人形的怪物…… 他没有资格拒绝。 ——想想那滩可怖的血水吧!你舍得放弃生命吗? 唐诘屈服于她的暴力,毫不犹豫地喝下药水,入口微涩,紧接着是在舌尖爆开的甘甜,头晕目眩,眼前的事物全成了模糊的色块。 她的嗓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使用的是哪一个种族的语言。” 不受控制的回答脱口而出:“人类。” 他的身体开始发抖,牙齿冷得打颤。 自己喝下了吐真剂。 她想知道什么? 唐诘想不明白答案。 她比自己强大太多、作为一个识时务的人,唐诘很乐意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只要诚实能让他活下去。 可他不觉得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能保证自己的存活,毕竟她在问——语言。 她已经发现了自己和本地人使用的不是同样的语言。 唐诘快速回忆着,醒来后,自己“使用”了几次语言。 第一次是在写日记的时候,他写下了文字。 第二次是乌鸦跳到阳台上,他说出了话语。 第三次是喝下药水前,她当面向他提问。 她在有目的地寻找说同样语言的人吗? 如果她真的是在有目的地寻找,那不就说明,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还有其他来自故乡的穿越者吗? 唐诘的手指痉挛一下。 问答还在继续。 “你有见过和你使用同种语言的人吗?” “见过。” 等等!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没见过啊! 唐诘脊背一阵发凉。 他预感到了不妙的发展,像是景区观光车的缆线即将撕裂的摩擦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可他无法反抗——他已经亲自躺在了砧板上,只能任人为所欲为。 女巫不假思索地开启了下一个问题。 “他在哪里?” “不知道。” 语毕,视野从模糊恢复清晰,她几乎贴着脸靠着他的身体,幽邃的墨绿色眼睛映出自己受惊后骤然紧缩的瞳仁。 窒息的闷痛加速漫延到了因缺氧而眩晕的大脑。 她轻松得像拎一只鸡一样掐住他的脖子向上提,尖利的指甲毫不留情搭在大动脉上,隐约划过的刺痛令唐诘胆战心惊。 如果自己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就会立刻被划破血管。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地方?”女巫步步紧逼。 “我不知道你话里的人是谁。”他已经快要喘不上气,但为了保住性命,还是想方设法地平息对方的怒火,“这是我故乡的通用语。” 女巫盯着他,像是打量一头待宰的羔羊,上下扫视。 她扣住脖颈的力气越来越大,唐诘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已经窒息得晕过去了,还是快要晕过去了,眼前像是翻滚着黑色的浪花,席卷了全部视野。 禁锢的力气猝不及防地一松,他跌坐到了地板上,止不住地咳嗽,生理性地涌出泪水。 唐诘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可下一秒,她抓住了他的头发,不,那不是头发,而是更可怕的东西。 她在从他的身体里拉扯某些东西出来,他能感到一股恐怖的吸力从她掌心传来,体内仿佛有什么要从无形之中抽离而出。 可她再次松手了,将他彻底丢开甩到地上,唐诘模糊听见她的脚步走远,蜷缩起身体,渐渐缓过神。 其他人也遭受过这样的痛苦吗? 不,别这样想,好歹他活下来了,而不是彻底死去——在这座不知名的高塔里溶解成血水。 果然,人是一种惯会寻找安慰的生物。每当自己够倒霉的时候,想想比自己更倒霉的人,就能打起精神继续前进。 可怕的是这座塔,还是整个异世界? 哈。 唐诘低低地咳嗽,不受控制地吐出酸水,喉咙又渴又腻,缓了好一阵,才渐渐恢复清明。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房间里又烧开了一锅沸水,女巫站在坩埚前,半臂长、拇指细的木制魔杖正抵在一个陌生男人的额头上。 受害者的眼神空洞、嘴唇惨白,一条白色雾状的丝带经过女巫的魔杖牵引,从他额头里抽出,丢进了沸腾的药水里,炸开了一声刺耳凄厉的惨叫。 这就是实验品的下场。 唐诘轻微地颤抖,克制着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可牙齿仍然控制不住地打颤。 这就是他的未来。 如果谁能给他活下去的机会,唐诘就愿意把他当做自己至高无上的国王。 可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 房间里只有他和女巫,以及源源不断地、爬上楼梯的受害者。 木梯嘎吱作响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人们像傀儡一样一见到她就丢了魂,迷迷糊糊地掉进锅里。 唐诘疲惫地望着眼前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没有开口说话的力量和勇气。 女巫慢条斯理地取出新的玻璃瓶,轻柔耐心地将药剂压缩后装入瓶中。 她握住药瓶走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表情似乎比第一次问话时温柔和煦许多。 唐诘没能做出任何反应,只顺从地垂下头。 她的指甲挑起他的下颚,迫使其张开嘴。 也许又要把药剂灌给他吧。 据目前的观察,实验品可以粗糙地分为两类。 一种是短期消耗品,用他们的身体和其他东西作为原料制作药剂。 一种是长期消耗品,用他们的身体和其他东西实验药剂的强度和时限。 唐诘如今是第二种。 还好是第二种。 这不道德的想法从他脑海中冒出,他却没有克制的意图。 毕竟,倘若他去同情丧失生命的人,下一个死亡的人也许就会变成他自己。 安分、服从、诚实。 只要他能活下去,只要能让他活下去,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女巫的目光巡视过他苍白的脸庞:“好孩子。” 她把药剂给他喂下去,奇异的是,唐诘却没陷入之前的恍惚,而是感到精神焕然一新,力量从四肢百骸逐渐蔓延。 “你是不是很好奇,”女巫暧昧地贴着耳朵,“我为什么放过你?” 唐诘在她靠近的过程中打了个寒颤,她的身体冷得像条冬眠的蛇——又或者,只是他深陷恐惧,故而手脚冰冷、感知错乱。 “……是的。” 他嗫喏着。 “我们可是同类啊,我怎么会害你呢?”女巫轻笑着,用指腹擦过脸侧,“你还是个幼崽呢,如果离开塔去外界,会有很多人类和魔兽想要抓获你——我能够将你保护得很好,不是吗?” 唐诘难以分辨她话语内容的真假。 不过,判断她话语的真实性有必要吗? 自己已经栽到她手里了。 她这话更像是为了让他更听话而做出的诱导,一种斯德哥尔摩的培养过程。 唐诘沉默地垂下眼。 “你可以叫我老师,也可以称呼我为凯瑟琳女士。”她慢慢抽回手,用手巾擦拭着指缝,“你是我的第三个学生了,我很喜欢你们这些闹腾的、可爱的小家伙。” 第三个学生。 某种恐怖的猜测在脑海里回旋,迫使他闭紧了嘴。 他近乎疯狂地渴望得知,她前两个学生下场如何,可是,他没有和她鱼死网破的勇气。 “……您愿意教我什么呢?”唐诘苍白地微笑着,“老师。” 凯瑟琳擦拭手指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他。 他尚且还跌坐在地板上,一见她投来视线,便怕得牙关打颤。 “你希望学到什么呢?”凯瑟琳轻柔地将问题拋回,嗓音呢喃得像是在说情话,“我都愿意教给你啊。” 唐诘反倒觉得,这像是一个警告。 一个罔顾人命的魔女真的愿意教给她学生所有知识吗? 恐怕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可是,除了与虎谋皮,自己还能有什么选择? “我希望学会您会的语言。”唐诘选择将自己的贪婪放到了明面上,深深埋下了头,“全部。” 如果无法反抗,那就加入。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聊以□□了。 3. 水牢巨龙 “你有两个选择,”凯瑟琳说,“我重新为你准备一个完好的房间,或是回到49号房。” 她的笑容和语调亲切到可以称为和蔼,但唐诘不可能忘记,她是怎样在他面前,把活生生的人炼成药剂逼他喝下去的。 他其实没有选择。 选前者无异于直接与塔里的众人割裂,今后都只能依附于她,失去所有退路。 选后者同样只是缓刑。哪怕他拒绝了对方的施舍,但她总能找到办法挑拨自己和别人的关系。 “我希望回到49号房。” 说试探也好,说挣扎也罢,唐诘对自己的诉求是否得到回应并不抱有期待,可他得这样做,至少,这说明自己还有反击的机会。 “可以。”凯瑟琳轻飘飘地答应了,“明早开始来我房间上课。” 短暂的诧异消散后,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不安。 确实,自己无论选择什么,对女巫而言,都只是在她掌心上跳舞罢了。 唐诘扶着楼梯向下,甬道深又长,唯一的光源,是墙侧的乌鸦石雕。 在鸡血石雕琢的双眼,那晦暗不明的光芒下,它翅翼上的每根羽毛都栩栩如生,似要振翅欲飞,颅骨向下凝望着行人,尖锐的鸟喙犹如剪刀。 他哪怕偏移开视线,依旧觉得石雕无生命的双眸如有实质般注视着他。 唐诘尽量加快脚步,越来越快,仿佛身后的乌鸦就要追上,直到猛地闯入大厅,几十双眼睛整齐划一地转向他的正面,每一双都麻木空洞得像是失去了人类与生俱来的感情。 明亮的灯光刺激得他眼角渗出泪水,唐诘抬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躲避其他人的视线,脚步匆匆离开大厅。 走廊的大门在他抵达之际轻巧地一响,锁钥打开了。 凯瑟琳兴许正看着自己。 开门的时机才如此精准。 喉咙又沉又腻,几乎要喘不上气,艰涩得像是吞了一块黑泥。 唐诘欲要离去,身后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住,动弹不得。 “大哥哥。”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被一个七或八岁的小女孩拽住了袍角。 女孩天真无邪又饱含希冀地问:“你为什么没有死?” 他该如何回答她。 他能如何回答她。 坦白?隐瞒?欺骗?误导? 女孩的目光很是清澈,这种清澈在麻木不堪的人群里,几乎是一种摆在明面上的异常、 他弯下腰,把她的手指依次扳开,却突兀地察觉,她将原本攥着的东西塞进了自己手心里。 坚硬、圆滑、冰凉。 像是硬币,但比硬币更薄。 唐诘在指缝里隐约瞥见了一抹黯淡的金色。 ——应该是一枚两栖动物或水生物的鳞片。 把鳞片藏住攥紧后,唐诘按捺住心中的不安,俯身对她说:“我现在是她的学徒。” 可是,她在他的话音落下后,却仿佛失去所有活力般,露出茫然的表情:“大哥哥,你在说什么?” 旁边同样有人听见了他们的谈话,立刻跑来将女孩拉走:“离他远些!” 原本只算是麻木冷漠的众人,在与唐诘视线交接之时,纷纷流露出令他不明所以的憎恶和恐惧。 ……发生了什么? 语言。是语言。 唐诘慢了一拍意识到问题所在,可是造成的结果却无法挽回了。 也许正是因为和凯瑟琳的交谈太过顺利,所以他失去了警惕之心,以为自己能够正常地和这个世界的人交谈。 但现在看来,凯瑟琳和他的谈话,恐怕是因为对方在他没留意到的时候,使用了某种翻译功能的魔法。 问题是。 这种魔法,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施加在自己身上的? 峭寒浸透衣背。 唐诘闭了闭眼,往门边退了一步,撑着门框,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在平复呼吸后,他重新睁开眼,众人规避过他的扫视,他只能淹没在这沉默的窒息之中。 好吧——好吧—— 凯瑟琳说得一点不错。 他不可能在外界活下去。 说不上屈辱或是愤怒,唐诘一开始就清楚,只是因为正常交谈,产生了安全的错觉。 他才认识到,自己脚下的土地是全然陌生的、语言是陌生的、人和事物也是全然陌生的。 自己一无所有。 唐诘不明白自己的语言有何特殊之处,又或他们只是本能地抗拒陌生和未知——人的本能会抗拒与自己不同的事物。 这很正常、这非常正常。 他只是悲哀,悲哀到感觉可笑。 可一想到今天销毁的尸体,他完全没法去嘲笑面前这些人。 他甚至,不知道,那些死去的人的名字。 啪的。 在火焰中燃成灰烬。 第二天很快到来了,乌鸦的振翅声将唐诘从梦中唤醒——它飞过了阳台,落在了他的床头。 “你现在还想救他们吗?” 阁楼里,座钟的指针转向顶格,凯瑟琳将教学用的书本丢在沙发扶手上,胳膊撑着脑袋,慵懒地看向他。 唐诘不意外她发现了自己的想法,却意外于她在现在就揭露。 她表现得过于急切,一刻不停地给他施加砝码。像刚种下一株发芽的果树,便盼望着立刻摘取果实。 唐诘沉默着没说话,在她面前说谎显然是毫无意义的。 谁知道翻译是基于什么原理达成的?他一点情绪也不敢表现在她面前。 可哪怕他不说,她依旧用那敏锐深邃的目光审视着他的脸庞。 “看来你还需要点挫折才能认清事实,”凯瑟琳叹息着,“不过,我一向是位温柔体贴的老师,自然不会把羽翼未丰的雏鹰推到悬崖下去。” 她笃定:“你迟早会站到我这边的。” 唐诘勉强自己露出笑。 她看也没看,只抬手掩住呵欠,伸手指向楼梯。 “今天我教你辨认了五种魔药材料,去底楼给我拿来。” 说完,凯瑟琳把书本往脸上一盖,斜倚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唐诘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毫无防备的姿态,可怖的念头在脑海里像苍蝇似的来回打转。他的目光坠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附近游离,顺着衣襟缓缓滑落到锁骨处的项链上。 鸡血石正警觉地折射着顶窗落下的天光。 他偏开视线,起身离开了顶层阁楼,顺着木梯一路向下,乌鸦亦步亦趋地缀在身后,停在了底层的铁栅栏外。 路没有他想象中的长。 不,不对。 也许是错觉,唐诘总感觉今天从顶楼走到地下室的时间,比昨天从顶楼走到大厅的时间还要更短。 这违背了基本的空间逻辑。 但也许有神秘力量帮他直接跳过了一段路程? 他思索片刻,放弃了这个答案。 塔里唯一会使用魔法的只有女巫,自己虽然能够看见空气中的魔力反应,但是对于魔力作用于物质的原因和方法,依然一无所知。 女巫叫他去取魔药材料,意图本就在消耗他的体力,折磨他的心智,又怎么会用魔法缩短这段路程? 至于他自己,就更不可能了,他不会使用魔法、不会熬制魔药,仅仅是看见,什么也做不到。 唐诘用钥匙打开牢门,狂风自甬道深处刮来,把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很奇怪,这风的味道,似是伴随着海水似的咸腥味。 底楼的仓库里莫不是关押着活人? 不、不可能是人,更有可能是活着的庞然巨物。 往里边走的时候,他胸前的口袋里忽的一烫,脚步再次停下,从怀中取出鳞片。 昨天明显还黯淡的鳞片,如今正烨烨生辉,流淌着梦幻的灿金色。 入手后,它的温度更加明显,仿佛在呼吸般,轻微地颤动。 在唐诘以为这只是单纯的在不同环境下发生的变温反应之时,它忽的从他手心弹了出去。 ……弹出去了。 他愣在原地。 金芒在空中划过一道光弧,像是在指明道路,不,这就是在指明道路。 他提起累赘的长袍跟随着指引跑进甬道。 四周愈发黑暗,像是深陷在不可见的迷雾之中,唯有那道金色辉光在空中残留的尘埃,照耀他的道路。 水雾逐渐升腾,海水特有的腥味愈发鲜明,耳畔响起层层叠叠的浪潮声,鞋底湿透,浸没在浅水里。 金芒消失了,转而出现在他身边的,是在甬道入口处就感受到的烈风。 正呼吸着的人与他极靠近,明显的、属于生物的呼吸声,从头顶向下,一双钟鼓大的灰蓝色竖瞳在唐诘头顶睁开。 “你身上有魔力的味道。”蜥蜴似的金色巨龙发出成年男性低沉的嗓音,“很稚嫩、很清澈……很熟悉。” 稚嫩可以理解,清澈也许是特性,但是,熟悉? 这就匪夷所思了。 唐诘没说话,巨龙俯下头,鼻翼凑近他颈边轻扇,但是,受限于一道透明的空气墙,两人依旧隔开了一段可观的距离。 “虽然你拿着信物找到了我,但我还是需要再确认一遍,”巨龙打了个响鼻,“你是否听从魔女凯瑟琳的命令?” “魔女?”唐诘喃喃重复着对方谈及凯瑟琳的语气——像是是在说,魔女和施法者不可同一而论。 “魔力失控的巫师会堕落成恶魔。”巨龙嘲笑,“你以为她为什么需要那么多人命去延长自己的寿命?” 他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片水牢,笼罩在氤氲的雾气中,脚底是一层浅浅的水渍。 “我们离开塔了吗?”唐诘担心两人的对话会收入凯瑟琳的耳中。 巨龙垂下头:“这样说也不错……实际上,我们确实还在塔里。” 他心下一凛。 “你不必太担心,塔实际上并不属于魔女凯瑟琳。”巨龙笨拙地施以安慰,“这是一位古老的空间系巫师的遗产,凯瑟琳破解了部分法阵,获得了暂住权。” 他言及于此,唏嘘不已:“若那位大人知道自己随意为之的作品成了他人作恶的工具,也不知会有何感想。” 唐诘一时半会没能说话。 他的话语里实在暴露了太多信息,导致唐诘的思绪乱得像是毛线团。 高塔底层关着一头巨龙。 他为什么会被关押? 他是怎样被关押的? 他是被谁关押的? 魔塔并不属于凯瑟琳。 凯瑟琳凭借什么破解了法阵,而为什么其他人没能破解? 凯瑟琳对于塔内发生的事情是如何得知的? 塔不属于凯瑟琳,她怎样把人抓进塔里? 巫师失控后会变成恶魔,通过人命可以延长自己的寿命,是基于什么样的原理? 凯瑟琳的魔力为什么会失控? 成为巫师后,自己有失控的风险吗?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脑海里来回乱窜,可是,现在却不是解答迷津的时候。 面前的巨龙是唐诘好不容易才发现的,唯一一个明确表现出与凯瑟琳敌对态度的人。 “我们怎样才能逃出塔?” 他急迫地问。 巨龙平静地凝望着他。 “你为什么想要逃出塔呢?”他不解地问,“这应该是对现在的你最安全的地方。” 安全。 这个词,又一次出现在了他面前,在又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非人类的口中。 “不过,既然你想要离开,我也很乐意帮助你,”巨龙温顺地垂下脖颈,忧愁而悲哀地说,“虽然,我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不停向家乡的同伴呼救就是了。” 4. 冲动冷却 魔女凯瑟琳和巨龙阿纳托利的态度给了唐诘“他很特殊”的错觉。 这当然是错觉。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到两个月,连通用语都说不利索。 凯瑟琳一字一句教他巫师相关的知识,阿纳托利告诉他塔外世界的地理和历史。 唐诘和他们的交谈过程中不得不掺杂了大量的母语,但他们对待他的态度依旧耐心而温和。 像是成年人对待幼儿般。 与他们对唐诘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他们对待人类的态度。 凯瑟琳日复一日地将人类作为药引投入坩埚。 “人类对人类的态度比巫师对人类的态度更可怕。 我只是把他们做成药物发挥一点微不足道的余热,人类则无论何时都能对毫不留情地把刀尖指向同类。” 她将漠视人命做得理所当然。 阿纳托利依旧没能和他的家乡取得联系,只能每天在水牢里哀声叹气:“如果不是那些愚蠢的人类,我何至于沦落到被关在这里?” “趁我虚弱期,联合魔女把我打晕,关在牢笼里不断产出魔药材料。 他们难道以为我能带给他们财富吗?不、我们都落进了魔女的陷阱里。 他们无知得可怕,就让他们送命去吧!” 谈及那些正在失去性命的人类受害者,他毫不掩饰地撕下了温和的表皮,仿佛完全陷在了冲动情绪的控制里。 可在他话语中那些使他被困的罪魁祸首,恐怕早在凯瑟琳刚入塔的时候就死了,现在送命的都是无辜者。 每次与他们交谈,唐诘总觉得,自己在他们眼里,恐怕早已彻底和人类的身份割裂,成了和他们类似的怪物。 可说到底,只能和怪物沟通的他,到底算是什么东西啊? 胸前的鳞片再次轻微地发烫,将唐诘从混乱的思绪拽回现实。 自从第一次见面后,阿纳托利为他在自己的鳞片上附加了静心凝神的魔法,防止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失控。 “对巫师而言,魔力失控会通过情绪失控表现在身体上。”阿纳托利叮嘱道,“虽然不是所有情绪失控都会导致魔力失控,但是多少能够作为参考。” 他们既能友善地不吝于将保命的知识和技能教导与他,又能对人类就像是对待墙边路过的蚂蚁一样随意踩死也毫无愧疚。 但他们分明和人类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他们怎么能、怎么会,将有着相似文化的种族做到如此割裂? 天色晦暗阴沉,风雨欲来。 唐诘推开阳台的窗户,乌鸦飞进了屋子,落在书桌上轻轻抖了抖身体,梳理着略显潮湿的羽毛。 他走过去合拢日记本,抬手抚摸着它的后颈。 “你是她的使魔吗?”唐诘自言自语着,“应该是的,塔楼和乌鸦的风格并不协调,明显并非出自同一人之手。你就是她的耳目、她的喉舌。” 乌鸦在塔里里无处不在,但是这种无处不在又破坏了塔楼本身的美观。 楼梯是木制的、墙壁是砖石的、烛灯是鎏金的,毛毯虽然已经褪色,却依稀能看出血色掩盖下,蓝紫色的星空图案。 他在日记本上撕下了一页纸,动手折了一架纸飞机,输入魔力后,白纸泛起透明的荧光,在房间里没头苍蝇似的打转。 黑袍的口袋像是连通四次元装不尽,日记本的纸页能无限再生,钢笔能将魔力以墨水的形态导出到纸面上。 同时,它们还都具备不可破坏的特性,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伴随唐诘穿越出现的三件物品绝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但要说它们的来历,至今仍是无迹可寻。 纸飞机的荧光逐渐消失,摇摇晃晃地坠落在了他的桌面上,再看不出任何神奇。 就好像,它本就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张白纸。 凯瑟琳没有问他关于日记本的事,他乐得不回答她的问题,至于阿纳托利,他更是不敢把这种可能暴露来历的问题物品拿去请教他。 说到底,唐诘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在这样怪异的日常里,他自己也都糊涂了。 莫非他真有什么特殊不成? 不。 他不倾向于这样的答案,更认为,特殊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身上携带的黑袍、钢笔和日记本。 它们也许并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另一个人,正是因此,阿纳托利才会在初次见面时提及“熟悉的气味”。 问题是,阿纳托利能发现的气味,凯瑟琳能发现吗? 唐诘不知道。 从凯瑟琳能抓住一头龙囚禁这点,他原本倾向于凯瑟琳比阿纳托利更强,但是据阿纳托利所说,她是偷袭了他的虚弱期,趁他昏迷关住了他,因此强弱有待商酌。 可阿纳托利经过这么长的时间,明显早脱离了虚弱期,甚至伤势都好全了,竟然也没能逃出塔,这就显得那位传说中的塔主异常地神秘莫测了。 自己身上的三件奇物是来自于塔主的馈赠吗? 在他眼里,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自己生命里前十七年一直有迹可循地普通,直到这次穿越,这次突如其来的穿越。 凯瑟琳和阿纳托利与其他人类使用的都是同样的语言,可他们明显又对自己使用的语言知之甚详,凯瑟琳打开了塔的禁制,阿纳托利听过有关塔的传说。 塔主很可能使用和他相同的语言,甚至和他来自同个世界。 自己的穿越和这位神秘的空间法师有关吗? 空间。 一和这个因素扯上关系,唐诘便觉得一切惊异的发展就拥有了充足的解释。 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来见自己一面? 思考再次陷入了死胡同。 “遗产”。 阿纳托利口中的形容再次闪电般划过脑海,他闭上了眼睛。 唐诘希望他还活着,不过,更有可能的是,这座巫师亲手建造的塔楼,本身就具备意识和生命。 夜里的空气太冷了。 在三人各怀心事中,唐诘来到异世界的第三个月到来了,还没来得及找到逃出塔楼的方法,便迎来了气温骤降。 窗户开始结霜,他每天总要花费许多力气把冻霜从窗户上刮下。 如果不是一直有意识地调动魔力保护双手,恐怕就要冻疮了。 唐诘原本生活在温暖湿润的南方,这样的低温对曾经的他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听说北方还有暖炉,现在除了凯瑟琳的房间硬核地明火取暖外,俘虏是没有取暖设备的。 “你想外出吗?”阁楼已经升起了壁炉,凯瑟琳披着绒领斗篷,依偎在沙发里,往手心呼出了一口热气。 他实在拿不准她是真的交付了信任还是在试探,便回答道:“您说笑了,这天气,谁愿意出门呢?” “快冬天了。”她喃喃自语,“我想喝奶油蛤蜊汤。” “还没到冬天吗?”唐诘原先还以为,换算到现代,至少也是霜月了。 “还早呢。”凯瑟琳没精打采地,“我们可是在九千米上的高空,底下的城市正在过丰收节呢。” “糟糕。”她支起身体,坐正了说,“一提起丰收月,我就想去看祭典了——不如我们一块出去吧。” 这是什么迷惑行为吗? 劫掠了别人那么多人口之后,光明正大地去看祭典? “您不担心被抓住吗?” 唐诘试图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担忧,尤其是,对方似乎打算带着他一起,这种情况下她一旦失手,自己肯定就要被当做从犯了。 虽然现在和从犯也没太大区别。 “那有什么可担心的。”凯瑟琳茫然回视。 她居然是真的在茫然? 唐诘一开始还以为她在演,后来一想,对方根本没有在自己面前演的必要。 毕竟他现在虽然有了一定成长,但比起对方,依旧脆弱得像是个婴儿。 所以,这句话居然意外地真实? 他沉默了。 也许,对于一位真正的女巫,行踪根本不可能泄露吧。 可这样一来,自己想要逃出生天,不就更加像是痴人说梦了吗? 说到底,过去了三个月,虽然凯瑟琳并非每天都会需要人入药,但是他实质上已经开始对骨牌似的不断倒在他面前的死尸产生抗性了。 唐诘的人格正在发生不可逆的转变,这种转变已经明显到,哪怕他这个对心理学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够发现。 人是一种极易受环境影响的生物。 他和两个漠视生命的人在一起待了三个月,如果只有一个人,他还能说,是对方的观念存在问题。 可当三人中只有他的思想格格不入时,原本自以为坚韧的意志便像空中楼阁开始摇摇欲坠。 “您喜欢丰收节吗?”唐诘转开话题。 “喜欢。”凯瑟琳兴高采烈到可疑的地步,“非常喜欢、特别喜欢,所有节日里,我最喜欢它了!” 他因她诡异兴奋的态度而如履薄冰。 她拉住了他的手:“陪我一起去吧,一个人逛可没意思了。” 事实上,唐诘并不认为这是请求。 他难道可以拒绝她吗? “如您所愿,老师。” 唐诘不敢想象自己现在脸上的笑容,那肯定很难看。 他的手背甚至一片惨白,分不清是因为过于寒冷的天气,还是因为受到的恐吓。 哪怕是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行为实在有些不识好歹了。 凯瑟琳是杀了不少人,确切地说,她杀死的人兴许比两国交战死去的人还要多。但她对他确实称得上是尽职尽责,四舍五入,甚至算得上是呕心沥血。 可唐诘哪怕现在,想的还是背叛她的事。 她真的不知道他想要逃走吗? 不,凯瑟琳肯定知道,只是她很自信,这种自信和魅力毫无关系,虽然她的相貌确实极美。 她的自信源自于她的能力,源自她对他的掌控力。 她难道对待阿纳托利也会这样亲切吗? 不见得吧。 只是因为自己太弱了,完全无法对她构成威胁,所以她大可把他当成宠物随意逗乐。 凯瑟琳是个残忍的人。 哪怕经历了三个月的相处,唐诘依然确认,自己的第一印象没有任何错误。 她残忍、冷漠,对权力和金钱没有任何欲望。 任何魔法的知识她都能信手拈来,无论是简单的清洁术,又或是复杂的古代祭祀,在她的眼里仿佛没有秘密。 他毫不怀疑,她将自己全部的爱都献给了魔法。 但越是如此,越是对比出她对人的态度有多冷漠。 “人类是一种生命周期一百年的魔法材料,需要了就去割一茬。” 她的态度在行为里一览无遗。 实质上,唐诘早已失去评判她的资格。 因为他同样是杀人的帮凶,只是他从未真正亲手剥夺过别人的生命。 唐诘只是看着,看着生命在她的手里如流水般轻易地消逝,便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他该替他们求饶吗? 是的,凯瑟琳对自己一向很宽容,阿纳托利也是,他们也许会愿意听他的意见,也许不会。 也许是因为从未真正看见过阿纳托利杀过人类,所以,又一个中午,唐诘再次逃到了地牢里,像是逃向了避难所。 “我应该救他们吗?”唐诘希望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可实际上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也许他希望得到安慰,说他应该暂时保全自己,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现在的生活。 也许他希望遭到训斥,说他不要继续惺惺作态,应该坚定自己的信念并执行正义的道路。 可阿纳托利只是安静地垂下头,目光复杂难辨。 “你这样子,”他嗓音低沉,“以后恐怕很容易死啊。” 5. 魔文密钥 水雾安静地弥漫在地牢里,空气中一丝风也无,寒冷却仿佛浸透骨髓。 唐诘抹了一把脸,苦笑了一声。 “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他如何能不知道,抱有这样天真的想法,难以在异世界坚持着活下去? 收拾好心情,唐诘故作轻松地问:“您知道关于丰收节的事吗?” “哪个国家的丰收节?”阿纳托利问。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凯瑟琳说,她打算去看祭典。” 阿纳托利沉思了许久。 浅水淹没了脚踝。 它像是潮汐般,以十五天为周数,起伏有序。 他像是被水声迷住了,垂下头,安静地看着围绕着他起伏的涟漪。 “你知道我为什么被关在水牢吗?” 唐诘没料到他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因为最初的魔力诞生于海洋,”阿纳托利不等他有所反应,自顾自地解释了下去,“血红的浪潮孵化出了大陆和岛屿,生命开始在林地和山谷繁衍。” 这听上去像是创世神话。 他提起精神,只见阿纳托利语速极快极轻,似乎生怕被谁听见。 “水可以加速生长,可以治愈伤口。”阿纳托利叹息,“凯瑟琳每天夜里都要来取走我的血液和角蜕,故而无时无刻地用生命之水的阵法为我恢复魔力。” 唐诘第一次切实听见他和凯瑟琳的接触过程。 当然,他知道凯瑟琳将阿纳托利抓来肯定是有用处的,但是怎样才能从一头巨龙身上讨得好处,听上去却难于登天。 “凯瑟琳靠近你的时候,没有打开牢笼吗?” 阿纳托利沉默了片刻。 “她打开了,”他报以苦笑,“可是过于充沛的魔力会叫人丧失理智——我在当时,只是一头四处乱撞的野兽罢了。” 唐诘听着他哀愁的叹息,却半点忙都帮不上。 凯瑟琳严格地限制着他的自由,除了学习、实验和拿取材料,49号房间时刻紧闭房门。 “……我还是,太弱小了。” 阿纳托利听见他的低喃,却告诫道:“你可千万别想着在午夜来找我,我那时只残留着攻击的本能,完全没法交谈。” “我知道。”唐诘听从了他的意见,或者说,哪怕没被警告,自己也不会在阿纳托利失控的时候去找他。 “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水和生命。”阿纳托利重新打起精神,“丰收节就是对原初之水的祭祀,人类尊称那位为生命母神或自然女神,在秋季收割小麦的时候,用葡萄酒和舞蹈去取悦她。” “丰收节的满月,则是一年中魔力最充沛的时候,这天是巫师们的狂欢。”阿纳托利思索道,“凯瑟琳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打算离开塔的。” “她很需要魔力?”唐诘抓紧时机问。 “她现在,恐怕很难熬。”阿纳托利回忆着每夜的放血量,“她快死了。” 唐诘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凯瑟琳在他眼里,能力强悍性格冷酷,可在阿纳托利的口中,却仿佛只是一个垂死之人在苟延残喘。 他闭了闭眼。 阿纳托利难道不恨她吗?她取他的血肉入药,禁锢他不得自由,叫他夜夜发疯。 如果是自己被这样对待,肯定是要恨的。 可在阿纳托利的话语里,似乎总是怜悯多于愤怒。 唐诘搞不懂他究竟是怎样想的。 “要怎样打开墙?”他问。 唐诘不再打算靠近他们的思想,只愿践行他自己的愿望。 他怜悯他的处境,好像蚂蚁怜悯大象,羚羊怜悯狮子,这无疑是可笑的。 但唐诘依旧无法停下自己对他的怜悯,就像哪怕不断漠视着凯瑟琳夺去实验品的生命,依旧为自己伤害他们感到罪恶。 他既是受害者,亦是加害者。 阿纳托利眨了眨眼。 “用魔文。”他温声道,“你早已握住钥匙,只是还没找准锁。” 魔文,具有魔力的文字……文字。 灵光骤然闪过脑海。 原来如此。 “凯瑟琳教导我,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唐诘喉咙干涩。 阿纳托利沉默片刻。 “我其实考虑过要不要杀你。”他说这话时,灰蓝色的竖瞳平静温和,瞧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她在和你交谈中学了不少东西。我能看出,她最开始使用魔文的方法只是在照本宣科,仿佛就像曾经看见过有人这样使用,于是便学来了。” “可在你突然出现在塔里后,”阿纳托利困惑地说,“她开始理解这种魔文的语法,使用的方式愈发复杂灵活,愈发晦涩难辨。” 等等!他在说什么! “我突然出现?”唐诘惊愕万分。 “她不可能捉住你。”阿纳托利说着难以理解的话,似乎这就是真相,“除非你自己出现在她面前。” 唐诘想起了第一天出现在房间里的乌鸦。 它是在自己写下文字后,才飞到阳台上的。 这位穿越者前辈可真是害惨他了,不过该说幸好他还有些价值,所以才没立刻死去吗? 唐诘苦中作乐地想。 也许对方原本就是打算把穿越者集中在塔里,结果出了一趟远门,没想到塔被外来的窃贼占了,现在新的穿越者就变成了破解宝藏密码的钥匙。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财产出现了异常状况…… “遗产”。 唐诘再次想起阿纳托利对这座塔的形容,呼吸一窒。 他不会真的死了吧? 虽然未曾蒙面,他一直对这位前辈保持着较高的好感。 毕竟不是谁都能在穿越异世界后成大有作为,这显然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毅力和勇气。 但万一呢,对方穿越的时间点明显比自己还要更早,如果对方穿越到了神话时代,那岂不是得在危机四伏的丛林法则下艰难求生? 对方兴许早已死于意外。 唐诘真不愿意承认这个答案,他宁愿这纯粹只是自己的臆想。 倘若对方如今真的深陷险境呢? ——算了吧,收起你那无聊又多余的同情心吧。难道对方深陷险境,你就能帮上忙吗?你已经自身难保了,还要去将别人肩上的担子挑到自己肩上吗? “我该怎样去使用它?”他喃喃自语,“使用这把留给我的钥匙?” “我也不知道。”阿纳托利误以为唐诘是在向他求教,郁闷地回答,“我能从你身上的魔力痕迹上看出,你已经用过了,但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用的。” 他自嘲似的说:“如果我真的知道,就不会一直被关在塔底了。” 唐诘从思绪中惊醒,安慰他说:“这不是你的错,你看,现在不是已经比原本好很多了吗……至少我们有了个努力的方向。” 这话听上去实在太糟了。 他刚说完,立刻懊恼起来。 唐诘自认为他根本没有承受过阿纳托利身上遭遇的痛苦,没有被人抽血剥鳞,哪怕是劝慰,也显得太过苍白。 一个更加不妙的猜想从他心中冒出。 凯瑟琳现在留下自己,是为了研究魔文,那么,等待她把他身上包含的知识全掏空的时候呢,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 那也许代表,她不需要再对他手下留情了。 恐怖攥住了唐诘的心神。 从这个角度思考,她带他离开塔也很好理解。 她需要自己用更快的方式学会本地的语言,当一个更加称职的翻译器和学习机。 “我相信你能做到。”阿纳托利饱含信赖地注视着他。 虽然,唐诘完全不知道,对方毫无理由的信任,究竟来自何处。 一周后的清晨,凯瑟琳坐在沙发上,正在翻看报纸。 她的红发盘成发髻,搭着一件葱绿的纱织披肩,配上莎草色的衬衫和鹅黄色的长裙,踩着一双竹编凉鞋,既有少女的青春靓丽,又隐约透着成熟女性的端庄柔美。 唐诘很难不去留意她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但他心知肚明,那绝对不是她真实年龄该有的正常水准。 一旦考虑到对方为了延长寿命而做出的,诸多丧心病狂的事迹,他就没办法用纯粹的审美观念去直视那副曼妙的身体曲线。 那更像是血腥的徽章、罪恶的印记,是道德和伦理丧失的外在体现。 凯瑟琳成名于半个世纪之前,但按照阿纳托利的推论,对方恐怕不止花甲之年。 “巫师在魔力彻底稳定前,会有一段爆发式增长。”阿纳托利为他讲解凯瑟琳从不愿意为他提及的常识,“越是强大的巫师,魔力的成长期就越是漫长。” 凯瑟琳成名的时候就已经以疯狂著称,支撑她的疯狂的则是强悍的魔力。 “只有刻意延长自己的成长期,推迟进入成年的时间,才能积累如此庞大的魔力。”他说,“她应该有位老师,或是得到了某件传承,一直躲藏在某处发展。否则,以当时的环境……” 话及此处,他们都想到了同一样的东西。 “塔”。 “如果真的是塔,”阿纳托利苦笑,“那我们就要考虑她背后还有一位态度不明的空间系巫师的可能性了。” 唐诘没跟上他的思路。 “塔隐藏在空间的缝隙中,只凭借对知识的解读,是没有办法找到它的具体位置的。”阿纳托利郁郁不乐,“所以我才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家乡有人能听见我的求救……” “哪怕我解开墙,我们也无法离开塔?”他眉关紧锁。 “是的。”阿纳托利叹息,“倘若没人接收到我们的信号,那我们就只能一直在空间缝隙里漂游了。” 这样的结果,远比被凯瑟琳控制还要糟糕。 显然,凯瑟琳拥有自由出入塔的方法,魔药材料的库存每次快要见底就会得到补充,更何况,她从未间断过实验材料们的食物和水源。 但是自己要怎样才能从她手上偷到离开塔的办法? 魔力。 凯瑟琳目前最紧缺的资源就是魔力,她渴求魔力就像鱼渴求水。 如果自己能够得到一件具有强大魔力的宝物,是否能够暂时引开她的时间,找到潜入她的房间的时机? 唐诘沉下心神。 “越是关键的时机,越是需要保持谨慎。” 他需要知道,如何打开塔的每一扇门,而不被凯瑟琳发现。 6. 换装体验 凯瑟琳放下了报纸,对待在门口驻足不前的唐诘伸出了手。 “过来。” 他一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从外表上看,她似乎已经出了一次门,但是又折返了回来。 唐诘顺从她的意图上前,她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凝聚起魔力,在他的掌心一气呵成画下了一个文字。 一个别扭、古朴且生涩的象形文字。 上为人,下为槽,形似是一人正自空中向下坠落到容器之中。 他还没来得及去揣测这究竟是哪一个文字的复原,便感到体内魔力疯狂涌入掌心之中,随着一阵脱力的眩晕感,双脚似是悬在半空,再次落地时,肠胃像是晕车般一阵痉挛不止。 四周已然变幻了个模样。 唐诘扶着身边的墙壁,蜷缩起脊背,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风中传来梅干菜和烤肉的辛香,浓郁的孜然惹得鼻尖不住地打喷嚏,温暖干燥的阳光穿透薄幕似的斗篷灼烧皮肤,使他的肢体颤抖着瑟缩。 他听见水流在脚边的墙檐下涓涓细流,野猫和鸟雀在屋顶上跳来跳去,胡同外人潮鼎沸,嘹亮的歌喉和狂乱的鼓点似要直冲云霄。 “这是哪里?”唐诘扯紧了衣襟,躲在兜帽下小心张望。 “欢迎来到赫拉克勒的王冠,菲尼斯城。”凯瑟琳站在阳光下,回过头,上下打量他的装扮,“你需要换身衣服……在这样的节日里,穿着你那脏兮兮的袍子,可一点也不好。” 唐诘刚想反驳,这身衣服根本不会沾上灰尘和异味,但是思及自己确实一连三个月没换过一身衣服,便立刻闭上了嘴。 说得像是她平日在塔中,穿的不同样是穿黑袍子似的。 真切地走在人类的城市里,穿梭在说着陌生语言的人群之中,他便觉得脚踝发软,身体僵硬得像只木偶。 唐诘不得不紧紧跟着凯瑟琳,直到两人一起走进了一家成品女装店。她和推销员熟稔地寒暄了一会儿后,说:“我的妹妹安娜需要一条裙子……” “她看上去很腼腆。” “是的,她总是待在家里烤壁炉。”凯瑟琳说得煞有其事,“她是个笨拙害羞的女孩。” 唐诘像只受惊的猫瞪大眼睛,下意识地后退,抓住了门把手,凯瑟琳却侧过头对笑了笑,像是猫对着老鼠般,捉弄地笑了。 “她一定很少和外人见面。” “所以我才想着带她来祭典瞧瞧,”凯瑟琳状似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个符号,“赞美母神。” 她们在三言两语之间指定了一条蓝布呢子的长裙,一字肩上坠着大片的雪白荷叶边。 那真是一想到会穿到他自己身上就会不忍直视的少女配色。 凯瑟琳不容置喙地又取下一件同款的纱织披肩递给他:“去换上吧。” “在这里吗?”唐诘还试图挣扎一下,她立刻展露出令他胆寒的笑容。 “难道你想要买更多新衣服回去挨个试穿吗?”凯瑟琳忧郁叹息,“真是贪心的孩子。” 不要随便误解别人的意思啊! 唐诘刚想反驳,但是她轻轻将食指搭在了他颈侧的大动脉上,大拇指扣住脸颊:“不要让我伤心啊,安娜。” 若有若无的魔力在皮肤旁边打旋,他呼吸立刻凝滞了,寒意顺着脊背向上攀爬。 “是的。”唐诘笑似哭般,浑身哆嗦,颤抖着接过了衣架,“老师。” 不就是女装吗?不就是裙子吗?和性命相比,自己非常、非常乐意听从她的命令。 想想阿纳托利吧,他还在水牢里呢,自己现在能跟着凯瑟琳离开塔,这不是说明已经得到了些许信任了吗? ……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太过弱小,完全没被放进眼里吧。 唐诘抱住了轻飘飘的裙装,由着凯瑟琳推入了试衣间,偌大的穿衣镜落在地面上,将身体每一次的动作都捕捉到镜面之中。 解下兜帽的系带后,许久没有修剪的黑发凌乱地披在肩上,他把有些遮挡视线的刘海向后撩,看见了自己熟悉的面孔。 那实在是副缺乏男子气概的清秀五官。 他的皮肤呈现出不太健康的苍白,眉梢和眼角没精打采地耸拉着。 哈。 唐诘试着扯开嘴角——果不其然,脸部的肌肉僵硬地拉扯,似乎只是单纯地听从命令机械化地行动,双眼中除了讽刺,别无他物。 他早知道长期待在塔里和两个心理扭曲的非人类共处,心理压力肯定让自己看上去没什么活力,但也没想到表现在外,已经成了这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了。 长袍和裙绔上的系带被他陆续解开,心中却陆续升起了一股可惜之情。 说起来,如果他换下了黑袍,穿上了普通布料做的衣服,那岂不是直接损失了一件减伤道具? “如果能够随身携带就好了……” 遗憾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魔力不由自主地涌入了脱下的衣服里,只见原本的三件套迅速压缩成了一条黑色丝带,轻轻搭在了他的手掌上。 可他的脸色由于魔力虚脱彻底褪去血色,几乎要不似活人般惨白,喉咙涌上了某种粘稠滞涩的触感,呼吸逐渐困难。 “安娜?可以快一点吗?”帘幕外传来凯瑟琳懒洋洋的嗓音,“午宴快开始了。” 唐诘在她的声音下猛地惊醒,果断将喉中的凝结的血块向下吞咽,忍住因为粘稠的腥味而产生的干呕的欲望,快速拿起女士长裙换上。 现在可不是能够放松的时候! 说到底,他没办法理解凯瑟琳为什么要把他带到女装店换衣服。 唐诘不认为对方到现在还保持着人类会有的兴趣,比如看乐子、看乐子和看乐子。 那么,凯瑟琳带他径自到女装店的行为如何解释?难道是因为在生命母神的祭典上出现不是情侣搭配的男女太显眼了吗? 这样简单的理由无法解释,为什么凯瑟琳会与他自称姐妹,并熟练地起名为“安娜”。 换句话说,对方的记忆里,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安娜”?而这个安娜,又是否真的是凯瑟琳的妹妹? 也许这只是一个迷惑他的注意力的行为,要误导他,让他以为她曾经有位看重的亲人…… 可那怎么可能! 不,唐诘并不是彻底否决了这一可能性,而只是认为,这一可能性实在很低。 因为倘若她真的有姐妹,难道还需要自己来充当游伴逛街吗? 多思无益。 这条线索对他的逃跑没有任何帮助,所以可以舍去。 魔力随着思索过程中的情绪波动逐渐恢复,他的肤色逐渐正常,至少看上去像个活人,唯一破坏美感的只有散漫的头发,杂乱无章地披在肩上。 这也许不太能让凯瑟琳满意。 他思索了一会儿,用黑丝带束了个高马尾,又理了理鬓发和刘海,使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些,又不会那么容易因为骨相暴露性别。 如果被穿越前的朋友知道自己女装…… 唐诘默默打了个寒颤,无声地叹气。 自己接下来能不能活命都是个未知数,就别想太长远的事儿了。 他撩开门帘,清了清因为疼痛而略显沙哑的嗓子,故作低柔地说:“谢谢姐姐。” 想想需要从对方身上找到离开塔的方法,想想困在水牢托付信任的阿纳托利,想想多米诺骨牌般挨个死去的牺牲者。 记忆定格在阿纳托利低沉的提示上: “你已经握住了钥匙。” “不错。” 回忆里阿纳托利的目光与凯瑟琳温柔和煦的面庞重叠,她走近后自然而然地理了理他的衣领,高挑的身材投下的阴影笼罩在唐诘身上,叫他像是蛛网上不得逃脱的飞蛾。 他安静地垂下眼,视线在地板的影子上游离不定。 “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唐诘对通用语仍不太熟练,交谈之时一旦刻意地控制自己不将母语脱口而出,便显得十分生涩别扭,当他穿着裙装,这种生涩看上去便像极了羞怯。 “当然、当然。”她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唐诘不得不对上她那锐利的视线,指节颤抖,欲要逃避,却听见下一句,“你原本那袍子呢?” 唐诘面颊上的肌肉一阵不自然地抽搐。 她竟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唐诘原以为对方已经放弃探究自己身上隐藏的秘密了,但现在看来,很可能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自己应该隐瞒对方吗?比如,说他已经丢了?可谁能判断她是否真的会信他的话,甚至,她有没有手段能够检测自己身上的魔法物品? “收起来了。”他虚弱地说。 比起打草惊蛇,还是诚实坦白更好。 “看来,你的学习进度得不错。”她松开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头发,就在唐诘以为她要把他的发绳抽走时,又倏尔离去。 “有劳您的教导。”他吓得面色发白。 “我喜欢谦虚,但不喜欢过分的谦虚。”她随手付了账单,牵着他向外走去,食物的香味飘了满街,拥挤的人群中,两人不得不靠得很近,于是凯瑟琳说话的声音便犹如附在耳边的低语,“我可是很清楚我教了你哪些知识的。就算如此,你也能做到改变物质的形态和质量,不正说明了你远超常人的天赋吗?” 她那蛇信似的指尖轻轻在他后颈的脊椎线上划过:“我很期待你成年的那天。” 唐诘莫名地感受到了一阵恶意,他甚至不敢确认这恶意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他的错觉。 凯瑟琳自如地牵住他,友善和蔼地问:“也许你想要尝试下丰收节特有的美食?” 她碧绿清透的眼眸温柔地看向他,可唐诘却觉得对方的瞳孔深处,仍然凝聚着一片久经不散的黑暗。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想要挣脱,但是凯瑟琳却捏住了他的指骨,痛得额头冒下冷汗。 “你总是有点叛逆。”她轻轻撩过他的鬓发,“不过,谁让我对你如此宽容呢?” “抱歉,老师。”唐诘试图在她的面前遮掩自己无法消泯的恐惧,将其解释为不习惯与人接触的羞怯,“我只是认为……这样一直握着手,稍微有点不太好?” 他一连用了好几个重量极轻的程度副词,唯恐惹恼对方。 “如果我不抓住你,”凯瑟琳温柔而不容抗拒地扣住他的肩膀,“你在人群中溜走了可怎么办呢?” 7. 猩红风暴 唐诘很难理解阿纳托利对凯瑟琳的态度。 他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这种不公正比自己所遭受的要严重更多,但是阿纳托利却似乎认为,她只是一个在圣诞节点燃火柴的小女孩。 他们对凯瑟琳的印象已经割裂到了无法融合的地步,唐诘能够明白,这很显然是因为,凯瑟琳严格控制着他的生命和自由,而阿纳托利却从不担心自己会遭遇生命危机。 可凯瑟琳真的是打算把他敲骨吸髓地杀死吗? 好吧,也许一件工业流水线产出的衣服对一位女巫算不得什么,但是狱卒带着囚犯去宴饮,无疑显得荒诞又滑稽。 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也许他该和她开诚布公地谈谈——但是,坦白真的就能得到真实的答案吗? 唐诘怀疑自己会再次被欺骗、被隐瞒、被诱导。 因为至今为止,凯瑟琳仍然没在他面前,提过一次有关魔文的事儿。 阿纳托利和凯瑟琳之间,必定有一个人说了谎,或是他们合伙骗了他,又或者,他们同样被别人误导了,说了自以为是真话的假话。 他应该相信谁? ——他谁也不该信。 “逃离高塔”就是自己现阶段唯一的目的。 但仅仅凭借自己一人,恐怕是无法做到的。 他需要阿纳托利,正如他需要凯瑟琳。 唐诘恢复了冷静,并不回答她关于“逃跑”的话题,试图让氛围恢复平和:“我对食物没有特别的偏好,您大可去尝试您自己的喜好,比如您曾说过的奶油蛤蜊汤。” 他的记忆力足以令他回想起他们相处过程中的每个细节,无论是随性而为的闲谈还是耐心十足的教导,以及,死去的人的每一张脸,只要他愿意,一切便犹如照片般近在眼前。 这显然不太正常,但对他的生活没什么影响,他也知道这出众记忆力的起因,实际上是自己每天写在日记本上的日记,用一种原理不明的方式,嵌入了自己的大脑。 他试过将写下日记的纸页撕下,清晰如明镜的记忆便如流水般快速逝去,哪怕他抓紧时间重新再复写一张,当日的记忆也没办法再重现在自己的海马体里。 如果有人成功烧毁掉日记本,自己恐怕会立刻失忆,或是变成痴呆。 这让他有些不安,但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 “算了吧,”她说,“现在的菲尼斯更钟情于炭烧肉,羔羊、牦牛和野兔,撒上过犹不及的香辛料和白兰地。我该庆幸没有鹿肉吗?这些东西放到以前,那是根本不可能摆上餐桌的。” 凯瑟琳对他的记忆没有表现出意外,她毕竟是个很博学的人,知识比海洋还要宽广,要么是花了漫长的时间进行学习,要么就是她是个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天才。 她对街上流行的食物表现出些许不适应,这也许和她曾经的生活年代有关。可惜的是,唐诘对于不同时代的餐饮文化没有任何了解,也就不可能推测出对方的年龄和出生地。 “舞蹈也是……”凯瑟琳挑剔地审视着露天舞台上的舞娘,声音逐渐低沉下去,隐而不言。 “鹿很特殊?”唐诘转移话题。 “当然,鹿是母神钟爱的造物。”她随意地说,“她能够通过鹿的眼睛注视大地发生的一切。” 唐诘想起了塔里无处不在的乌鸦。 “巫师的使魔只是对母神权柄的拙劣模仿。”凯瑟琳嗤笑,“每一头鹿都有自己的人格,又能在保持自我意志的同时,承载母神的神降。使魔可不行,那只是量产的空壳,以投影的方式联通五感,原理简单得粗糙。” 他沉默了一会,不知道该说什么。 “您看上去,”唐诘迟疑了片刻,“对神明没什么敬意。” 如果是在他原本生活的世界,他还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但这个世界既然真的存在神明,且神明还行走在大地上彰显伟力,凯瑟琳照样毫无尊敬的态度,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因为有人和我说过,”她的眼眸再次凝聚成深邃的墨绿色,轻盈地扫过他的脸颊,如有实感地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神就是强大的人,每名巫师都有成为神的机会,你不可能理解那种感受……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那脆弱的壁垒,却恍若天堑。”她向虚空伸出手,“我明明已经感知到了,我已经非常靠近了,但是,但是……” 她的红发因为情绪失控而飘扬在空中,四周突然起了风。 人群彼此推搡着,狂欢、尖叫,一切的兴奋逐渐演变成了惊恐。 “发生了什么?”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不知道”“别推我”“让开”“哦,我的熏鱼”“谁看见了”“该死”“有小偷”。 混乱席卷了整条街道,卫兵从远处逐渐靠近。 有人将目光投向了他们的角落,嗓音似是近在咫尺。 “魔女!”一个贵族打扮的女性尖叫着,跌倒在身后的水果摊上,裙摆沾上了迸溅开的果汁和酱料,“有魔女失控了!” 来不及了。 凯瑟琳正深陷恍惚之中,魔力在她的指尖像是爆炸前的光点闪烁不定。 正常情况下,唐诘应该冷静地思考,要不要把她就留在街道上,让她被卫兵抓住,然后自己独自一人逃走。 但事实上,他连想也没想这个选项,当机立断,开始回忆凯瑟琳写在自己掌心上的文字,压榨体内仅剩的魔力,分毫不差地复刻在她的手心里,一切宛如重演。 在最后一笔落下,他意识到了,那是一个“去”字。 可他们要去哪里?他根本没有指定方向和位置,这个魔文将带他们去哪儿? 来不及了。 连思考的余裕都没有,魔力疯狂抽取后,天旋地转,他们降落到了一处荒无人迹的海边,脚下是细密的白沙,凯瑟琳身边的狂风逐渐停歇,她的脸色逐渐黯淡,鲜亮柔顺的红发褪去颜色变得像是枯草般干燥,瞳孔混浊,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皱纹。 唐诘不能说没有受到震撼,但是内心深处,又隐约有种果真如此的预感。 “我很抱歉,孩子……”她的嗓音变得嘶哑,仿佛老妪,慢慢躬身,枯枝似的手掌紧紧攥住了他的手,然后,用指甲划破了他手腕上的动脉,不住地吮吸起他的血液。 “为什么……” 唐诘随着失血逐渐虚弱,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能感到自己体内魔力恢复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对方吞噬的速度,心跳声越来越快,双腿甚至没法正常站立。 自己就不该救她。 ——但是救她也是救我自己,在那样的情况下,你真的以为,自己脱离她后就能保障自己的安全吗? 说不清的悔恨和惋惜一起涌上心头,他再次想起阿纳托利的名字,希望借此锚定自己的理智,但哪怕如此,魔力近乎枯竭后,令人疯狂的饥饿如烈火灼烧着身体。 他难道也要失控了?还是说,要死了? 凯瑟琳却在这时轻轻按住了他的伤口,某种凝胶状的东西覆盖其上,制止了血液的继续流失。 “我很抱歉。”凯瑟琳的声线再次恢复了低柔哀婉,可能比原本的年纪听上去大了些,宛如三四十岁的贵族夫人。 唐诘感到她将自己平放在了沙滩上,可他的四肢仍然在失血的痛苦和濒死的恐惧中痉挛,抽痛的神经使他甚至没法睁开眼睛,干渴的喉咙也叫他没法说话。 半梦半醒中,一道清凉的泉水被送入他的口中,他朦胧地睁开双眼,看见了一个戴着草编花环的鹿角少年,用温柔的翠色眼睛垂眸凝望着他。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却犹如从梦中惊醒般,方才的景象消失不见,自己仍然躺在沙滩上。 夜幕晦暗,满月正攀向群山之巅,辉光若隐若现地交错在他的身上。 可那不是错觉,那不可能只是错觉。 唐诘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确信曾有人喂了自己奇特的泉水。 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力气,甚至比枯竭之前的状态还要好。心脏跳动有力且规律,充沛得过分的魔力在血管中轻灵地流窜。 是谁救了他? 唐诘埋首回忆梦中看见的那张脸,但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对方的五官特征像是笼罩在了一层迷雾之中,除了那双翡翠般美丽的双眼以及明显非人的鹿角,越是探究,越是模糊。 如果不是确定对方头上真的长着角,而这对角的特征过于明显,唐诘恐怕就要以为自己遇见乐于助人的小美人鱼了。 虽然现在的状况也差不离。 毕竟他还穿着裙子,瞧上去很符合遇难的美少女的标准,所以遇见雄性魔兽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唐诘不太想用这种没什么逻辑的荒诞角度理解这件事,他更愿意把这当做对方在他身上看见了某些自己需要的东西,进行的前期投资。 他没法相信单纯的善意,哪怕对方可能真实目的确实很单纯,他也认为有备无患好过心无芥蒂地接受。 话说回来,自己应该是和凯瑟琳一起抵达了这片海域,她人呢? 自己真的重新获得了自由,还是说,对方正在暗地里监视着他? 唐诘想起对方变成老妪的模样,想起她吸食自己血液的疯狂,站起身,向四周张望了下,漫无边际的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 自己真的自由了? 他缓缓踱步走向海边,浅水逐渐淹没了脚踝,似是绕着小腿轻轻流窜而过。 轻快的风住进与心声达成共振,他浑身的关节都如此放松,以至于脚步轻盈如鼓点。 可随着他步入水中,他逐渐想起了阿纳托利。 水牢里平静的浅水滩和海边的浅水滩,从温度和触觉上,给他相似的体验。 他隐约能感到,水中的魔力像是受到自己体内的魔力吸引而逐渐缠着他的身体,顺着皮肤上细小的毛孔钻进去,在动脉里生生不息地跳动。 这种富有生命力的活泼,与阿纳托利口中的“魔力过多导致的失控征兆”逐渐吻合。 自己离开了,阿纳托利该怎么办呢?他什么时候才能得到龙岛的救援?自己以后还能见到他吗? 唐诘一边思索着重新找到塔的方法,一边捧起清水,映照出自己在月光下宁静祥和的五官。 要想办法找到阿纳托利的故乡,然后去报信。 他刚决定了接下来的行动,却见潮汐褪去,浪花的深处,一个窈窕的人影向自己走来。 “你已经恢复了吗?”凯瑟琳再次恢复了那副介乎于少女与成年之间的体态,眉眼温柔清丽,嗓音甜美婉转,“看来你真的很有天赋。” 她凑近了,伸出手似是贴向他的脸,却被唐诘下意识地避开。 不、自己不能这样反应。 唐诘看见对方皱起眉,立刻抓住对方的手腕,状似关怀地问:“您的身体好些了吗?” 凯瑟琳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他当即有些反胃,却又不敢动弹。 “当然,”她用另一只手抚在他的手背上,“我收获甚丰。” 唐诘只觉嗓子艰涩极了,明明已经恢复了健康,却逐渐口鼻皆淹没在了深海里,不得喘息。 ——自、由。 这个极具诱惑的词被他嚼碎了吞下。 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8. 情报贩子 凯瑟琳为唐诘佩戴上了一枚鸡血石胸针。 “好了,”她微笑的弧度非常温柔,一种刻意而为的温柔,“这样,你就能时刻联系我了。” 唐诘摩挲了一下胸针,安静地垂下眼。 它和乌鸦的眼睛是同一种材质。 “我有事要忙,”凯瑟琳轻柔地问,“明天就拜托你去城里采购物资,能做到吗?” “什么时候?” “早上。也怪我,今天居然忘记了。” 她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失控抹去。 唐诘没有质疑她的理由。 因为在她的课程里,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巫师的魔力会失控这件事。 也许让自己失控才是她的目的也说不定,毕竟,他只要作为提供魔力的电池,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哈。 他咽下喉中快泄出的讥笑。 “是我提出了些冒犯的问题。”唐诘温顺地垂下眼,“不过,我有点好奇,您说‘神就是强大的巫师’这件事,是真的吗?” “这个啊,”凯瑟琳慢吞吞地,“老师我也不清楚呢。” 她的眼眸在这一刻变得稍显晦暗,他意识到,对方非常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更进一步地说。 她想要成为神。 这就不是自己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唐诘想。他现在才开始了解异世界的地理分布和国土的历史演变,没那个精力去研究本土神明的性质和形成。 他一时竟然不知道,她是真有把握,还是在妄想天开。 凯瑟琳会成功吗? 不可否认,某一瞬间,唐诘的脑海中确实划过了某种期待,但又因为自身力量不足以接触这个领域,迅速淡去。 当务之急,是逃出塔。 唐诘将胸针收进衣兜。 “离开塔的时候再戴上就可以了吧。”他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这种板正的饰品,穿戴着有些不舒服。” “当然,”凯瑟琳和蔼地说,“你穿睡衣在塔里闲逛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的。” 唐诘觉得自己的黑袍更加便捷,防水防火防刀剑。 他委婉拒绝了她的玩笑,离开了高塔的阁楼。 凯瑟琳出入塔使用的魔文是他的母语,但问题在于,自己的母语是一种一字多义的象形文字。 而且,她所写出的魔文与自己平时常用的简化字完全不同,倒是更像以前在历史讲座见过的甲骨文。 那是一种远古时代在龟甲或兽骨上书写,用作祭祀和记录历史的文字。 凯瑟琳在塔里写下“去”,于是离开塔抵达了菲尼斯城,再写下同样的字,便回到了塔,整个过程里看上去没有任何消耗。 但他写下同样的文字,却只能从菲尼斯城抵达不知名的海域,还抽空了自己和凯瑟琳的魔力。 唐诘认为自己一定还缺失了某种关键条件,一个决定性的条件,这个条件是凯瑟琳拥有而自己没有的。 可那会是什么? 魔力?知识?种族?年龄?性别?……或是某种具体的物品? 唐诘回到房间,门应声落锁。胸针随手丢在了桌角上,写下当天的日记后,继续发散思维。 凯瑟琳和他的差异实在多到不胜枚举,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应该是找一位知识渊博的外援。 可他不能无故去往塔底找阿纳托利。 毕竟,塔楼的整条长梯,都嵌满了乌鸦使魔。 但是阿纳托利身边却没有,这几乎是不太合常理的。 唐诘无意识地用钢笔在空白的纸页上画了一个不太规则的圆。 在塔里,他几乎没有感到自身对的魔力消耗,这一点细想起来,也十分可疑。 他重新将日记本和钢笔收入黑袍内衬。 在服装店,自己将黑袍变作丝带,消耗巨大,可在塔中,却连魔力的流失都没察觉到。 还是说。 现在为它们供魔的,其实另有其人? “塔主”。 这个从未出现过的名号,再次出现在唐诘脑海里,却染上阴谋的色彩, 不、不能就这样肯定对方的用心。 今天突然出现的鹿角少年同样可疑,对方明显有着某种可以快速恢复魔力却不必担心失控的特殊手段,似乎旁观了他遭遇吸血的场景,但是却没想着把自己从凯瑟琳身边救走。 他的囚禁,身后到底有多少人的影子? 一夜无梦。 清晨,唐诘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将胸针放入可以隔绝窥视的内衬口袋里,在掌心刻下了魔文。 魔力在皮肤上刻画的触感,就像是细针密密蛰过,谈不上疼痛,但相当能引发不适感。 经历过三次,唐诘已经对空间的转变适应良好,没有晕眩,没有眼花,只仿佛一眨眼,脚下一空,便落到了截然不同的地面上。 他降落到了城墙的人群之中。 看起来,降落点似乎比较随机?也可能,这随机的背后藏着什么规律? 唐诘一边思索,一边被人们推搡着,将自己挤到了墙下。 这可不太妙,他要怎么从人群里出去,找到去市场的路? 唐诘思索之际,身旁的人却纷纷抬起头,望着墙上,窃声私语。 发生了什么? 异世界版城市公告?某个区域停水或是维修招工? 他漫无边际地思索着,直到两张熟悉的招贴画展现在自己面前。 一张画着他的脸,一张画着凯瑟琳的脸,两人的脸上涂了一个超出画框的红色警告圈,图画下则分别标注着两串数字。 那是赏金。 凯瑟琳的肖像下用通用语标注了“绯红女巫”,看上去颇负盛名,活捉的赏金有5万,完整的尸体有3万,首级有1万。 唐诘将目光转到他自己的画像上,好吧,那也算不上是他的画像,而是“安娜”的画像。 他花了两秒,才通过肖像上的荷叶边衣领,判断出,那是昨天换上女装的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神秘人士。 “帮凶,假名安娜,活捉3千。” 直接判断名字是假名,官方对于凯瑟琳看上去十分了解啊。 唐诘扯下兜帽,把脸遮住,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嗨?你认识画像上的人吗?” 他侧过头,看见一个伶俐的小个子青年,穿着背带裤和草帽,提着两三个麻袋。 青年留意到他的视线落点,扬起笑容:“你对苹果感兴趣吗?还有打磨好的面粉和新鲜的黄豆。” “面粉?” “是的,”对方挂着生意人常见的热情笑容,“是做甜点也不会有任何差错的细粮。不如我们走路边说?” 青年在前边领路,走到了市场的大道上,又拐了几个弯,逐渐进入了居民区。 “你看上去不太像菲尼斯人,”他评价道,“是最近从外地来参加祭典的吗?红河联邦还是燕国?看你的身材,像是燕国人。是走的海路还是独自穿过了森林?我猜你是个冒险家,哦,不对,你们国家的人怎么说的来着,侠、客?太拗口了。” 唐诘短暂地陷入了困惑,好一阵才从对方那别扭的充满方言的口语下,辨认出对方想要说的词汇。 燕国,这个表明国家的词语用两个词拼凑而成,一个是燕子,一个是国家,乍听上去像是燕子的国家般。 但是,“侠客”的发音,在经过仔细的辨认后,却依稀能分辨出母语的影子。 难道自己其实穿到的不是异世界,而是穿越到了古代,战国时期似乎也有个叫燕国的国家吧? 唐诘不经这样想了,但是又很快放弃这样没道理的猜测。 大概是个相似的平行世界,毕竟两个世界在地图上,地理分布几乎天差地别。 毕竟曾经的历史课上可从没教过他,祖国古代和白人国家隔着的不是沙漠上的丝绸之路,而是一道危险重重的魔兽森林。位于祖国东方的海峡对岸的赤道大陆上住着兽人部落,白人居住的大陆西方不是不列颠三岛而是一座形状怪异得像是拥抱彼此的胎儿的双子岛,和双子岛垂直的南半球大陆周围笼罩着散不开的迷雾,地中海群岛毗邻的正下方还有个陷落在海底的大陆住着海怪和人鱼。 可正是因为地理和种族差别迥异,就更加无法解释,为什么毫不相干的地域却发展出了相似的文化。 出于谨慎,唐诘否认了他的猜测。 “我来自龙岛。” 阿纳托利的教导足以令他伪装出符合龙岛居民的表现,但这也只够骗骗不知情的人,如果被真正的龙岛的人找上门…… 那就再好不过了。 阿纳托利的联络一直没有结果,唐诘想着,如果自己能充当诱饵吸引有心之人的注意,也许能够让他们更快获得救援。 “哦、龙岛。”青年有些局促、又有些向往,“是了,白银之王招募巫师的态度向来很积极……说真的,我一直觉得这事儿挺不可思议的,毕竟那么多研究材料在眼前晃……” 他嘀咕着,声音越来越小。 “巫师崇拜强者,龙岛的主人是强者中的强者。”唐诘打断了他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龙岛的主人,因为浑身披着流光溢彩的银色鳞片,在人类之中尊称为白银之王。据传人类形态和龙形态皆超凡脱俗的魅力,叫人们为他的画像一掷千金。 说真的,在没见到真人之前,唐诘对他们这种狂热粉丝似的行为不予评价,但是这种在强者背后搬弄是非的做法,还真是令他不知该说他们胆大,还是愚蠢。 这又不是他原本的世界,社会开明到需要执政者走在镁光灯下演讲拉票,民众还能对议员的发型评头论足。 又或者,只是因为这位银龙在传说中表现十分仁慈亲切,所以就觉得身为蚂蚁的普通人可以随便在对方的身上爬来爬去? 前有毫无信仰的女巫凯瑟琳,后有毫无敬畏的普通居民,这算是异世界特色吗? “说的也是,”青年尴尬地笑了笑,“我没有巫师的天赋,也就只能乱猜测了。” “王宫和神殿的巫师经常来给我们做体检,下到三岁小孩上到八十老人,”青年随口说道,“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凭借什么分辨普通人和巫师的,五年前,小罗莎刚三岁被他们带走了,她甚至不识字!” 唐诘听着他话中的形容,忽而皱了眉:“五年前三岁,那现在也该有八岁了吧?” “是啊。”青年耸了耸肩,“可怜的小罗莎抱着米勒阿姨哭得可惨了,不过,那可是王宫的巫师,她以后也会成为那样的大人物,每天锦衣玉食,也许她现在早忘了我们这些平民的生活也说不定呢。” “哪怕是米勒阿姨,”青年露出些讥讽的笑容,“对于她是否能回家也不再抱有期待了。” “我也许该问问你的名字。”唐诘的心中划过某个猜测,停下脚步。 “乔治·威尔逊。”青年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我老爹是个退休的铁匠,不过,我没能继承到他的体格,就只能借着他的人脉倒卖东西混日子啦。” 两人迈入一家人来人往的粮油店,乔治脸上挂着营业人员标准的讨喜笑容:“如果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消息,也许能问问我,我有不少朋友,也是做巫师的生意的。” 唐诘拋了一枚整额的硬币,按在桌台上。 “我确实有些想知道的消息,但我想,我们还需要继续加深些了解,不是吗?” “你说话的腔调有点像戏剧演员。”乔治收下了硬币,摊开手,“那么,你想要知道什么呢?” 唐诘的目光移至挂墙上的面粉麻袋,清了清嗓子:“从米勒阿姨开始吧。” 9. 觉醒药剂 脚踏实地站在异国他乡的第一天,唐诘首次意识到这里到底有多鱼龙混杂。 一家做谷物生意的店铺,无论如何,来来去去的都不该是些佩剑的骑士或背着弓箭的射手,甚至是来自红河的兽人冒险家。 这太离谱了。 唐诘一边腹诽,一边想到自己现在的打扮似乎也不太正常。 换句话说,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自己躲藏在黑袍下行踪鬼祟,才引起了这个做情报生意的年轻人的注意。 早在对方拍他肩膀的时候就该想到的,敢和他搭话的绝对不是什么正常人,至少不会是普通的粮食商人。 唐诘难免有些后悔,又觉得后悔恐怕来不及了,只能摸了摸斗篷口袋里的胸针,希望从中汲取些安全感。 “你需要买些食物?”乔治掠过了上个话题,面不改色地推销道,“我这儿的干粮也颇受好评,也许你愿意试试?” 唐诘数了下凯瑟琳交给我可供支配的金钱,摇了摇头:“我替人收购。” “哦,也就是说,您的背后有位慷慨的大主顾?”乔治微笑。 “也许算吧。”唐诘想到了那些囚禁在塔里不得外出的人类,沉下目光,“我不知道那位的背景。” “很强大、很神秘,这听上去可不太妙,菲尼克斯保佑我们。”乔治祷告了一声,“好吧,那你需要多少呢?” 唐诘不知道对方口中的菲尼斯是谁,听上去似乎是这座城市的主祭神?也许他回去该问问阿纳托利。 “百人份的粮食。”唐诘粗略地计算了下人类作为魔药材料消耗的速度,“应该够了。” 乔治无可挑剔地为他结账:“也许您会为其他消息感兴趣……” 唐诘一边数着余钱,一边听着他说话。 “比如,”乔治试探着问,“绯红女巫?” “我只是没听过她的称号,所以多看了一眼。”唐诘抬头解释了一句,心中有些警惕,摆出了不甚在意的烦躁表情,“我的老师可不这么称呼她。” 乔治意味深长地暗示:“那你的老师一定牙口很好。” “你是想要把我的信息卖出去?” 唐诘隐约明白为什么凯瑟琳和阿纳托利会对人类如此粗鲁了,毕竟这个世界的人类一看就听不懂人话,甚至瞧上去没法得到文明的评价,而只能说是原始和野蛮。 这个世界的居民是怎么发展出城市和国家的? 唐诘这一刻困惑万分。 他不打算再兜圈子了,眯起眼睛:“你想要猎龙?” “别说得那样过分嘛。”乔治微笑,“我能看出,您是个纯种的人类,难道您对那些金灿灿的大家伙们就一点也不心动吗?” 唐诘察觉到他的眼眸中闪过某种熟悉的东西,一种我曾在凯瑟琳的眼中见过的神色…… “也许,我该叫您,”初次见面的年轻人毫无敬畏地用上了敬称,调侃又讥讽似的说,“安娜?” 在他说出名字的前一秒,唐诘已经握住了称好的面粉,把麻袋扛在肩上,脚一踩就溜了出去。 身后传来兴奋的尖叫: “抓住她!” 见鬼!自己这副打扮还能被认成肖像上的少女? 唐诘把麻袋一个接一个硬生生塞进了斗篷的外衣兜里,如他所料,在塞进去的过程中,体内的魔力飞快地流失,血管在飞奔中喷张,魔力随着呼吸和脉搏不停得到补充。 唐诘溜进巷子,窜到市场外的下水道旁边,身后的脚步愈发靠近,就连小巷的尽头也出现了人。 不能继续向前了。 他站在了巷道中间,眼看就要被两面夹击,捏住了胸针上的鸡血石,急切地低声呼唤:“凯瑟琳老师!” 没有反应,不,也许不是没有反应,而是对方故意没有接通。 唐诘咬住牙关,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弃子。 不、哪怕是为了他的血,凯瑟琳也没那么容易舍弃他。 敌人已经拔出了剑,小心翼翼地靠近,似乎警惕着他做出反击。 没办法了。 唐诘藏在斗篷下的手再一次划下了并不熟悉的魔文,眼前犹如幻灯一闪,落地又是熟悉的海滩,身后是一片幽暗的丛林。 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 追兵? 不,追兵不可能突然从城市里来到这片渺无人迹的临海区域。除非他们同样掌控着空间类的魔法或道具。 唐诘握住斗篷的衣角,边后退边转身,看见一双毛茸茸的蹄子正从林地的树枝间迈出,却又仿佛面对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般,飞快地躲进了草丛之间,只隐约窥见了一对鹿角。 ……鹿角? 他愣了一会儿,正想着走上前去,却又见眼前一黑,熟悉的落空感袭来,自己已经回到了阁楼上。 凯瑟琳正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地望着他,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发生了什么,你离开了菲尼斯城?” 唐诘沉默了片刻。 也许自己误解了她,她并不是故意袖手旁观,而是真的没听见? 可自己的猜测真的真实吗? 算了,这不重要。 他有一点愧疚,又很快消失——毕竟,自己去收购食物,完全是出于对方的安排,不是吗? “我被通缉了。” 唐诘从衣兜里将装着面粉的麻袋取出,在她面前打开后,却意外发现里面掺着大量的石灰粉末,不由面色难看极了。 前所未有的愤怒击中了他,令他几乎无法喘息,捂住了胸口。 “为、什、么?” 这袋粮食是给人类准备的,而不是给魔女准备的,如果囚徒无法得到充足的食物,那么凯瑟琳就会把他们尽快制作成药剂,这种事情,难道他们不知道吗? 也许他们真的不知道,可是、…… 算了。 也许在人类眼里,自己只剩下一个身份,那就是魔女的帮凶。 说实话,唐诘还是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是不是只有割下凯瑟琳的头交给他们才能得到友好的对待?还是说,哪怕如此,他们也不会撤去自己身上的通缉? 他承认,自己已经是人类的侩子手,是杀人犯的帮凶,所以他就理所应当地应该成为他们的赏金? 唐诘不愿意在凯瑟琳面前崩溃抽泣,于是蹲下身,捂住脸,不愿意再说话。 凯瑟琳近乎怜惜地捧起他的脸,抚摸着他的脊背:“好孩子,你什么也没做错,你是无辜的,我们都知道,不是吗?” 唐诘难以忍受她的怀抱。 难道他本来就应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吗? 不,正是因为自己和凯瑟琳同时出现,所以才被通缉,如果自己穿越后出现的第一个地点不是塔,或者,不是被凯瑟琳占领的塔,自己还会有同样的境遇吗? 不会。 唐诘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可我别无选择,事情已经发生了,已经发生的事便无可挽回。 “你只看见我杀了许多人,却不明白,死在暗地里的巫师有多少。” 她爱怜地抚摸着他颤抖的脊背,像是安慰一只不小心掉进水里茫然无措的猫。 “普通人的价值难道还能比巫师的价值更高吗?我们身体的每个部位都能够入药,我们的心脏熬制的魔药则可以用来给他们觉醒魔法天赋,你知道有多少同胞因此遇害吗?” “他们、怎么可能……!” 唐诘一直听着她的话,可是对方说得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他下意识就要反驳她的话,可又猛地顿住,只沙哑着嗓音说: “我不认为他们有能力伤害到我们。” 巫师的手段何其丰富,科技水平几乎还停滞在中世纪,只会用刀剑和盔甲的普通人,怎么可能捕捉到他们? 更何况,只有巫师能够熬制魔药,难道还会有巫师杀害同胞为普通人配药吗? “你要知道,在我们成为巫师前,也都是普通人,”凯瑟琳循循善诱,“普通人就有亲人、有朋友,甚至是爱人。当他们因为我们遭到了危险乃至于失去生命,你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唐诘几乎是浑浑噩噩地抬头看向她。 “我想要活下去……”唐诘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仿佛喃喃低语,“不顾一切,我也要活下去。” 亲人?朋友? 他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谈什么亲人和朋友? 自己本就一无所有! 唐诘咬破了嘴唇,恢复了清明,拽住她的衣袖:“请您教导我,教导我如何活下去。” 没有力量,仁慈和怜悯都只是空谈。 凯瑟琳难道会不知道他在菲尼斯城将遭遇怎样的对待? 不,她对他的处境和反应绝对了如指掌,但是他却必须做出和她预料中同样的选择。 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不了,他们在人类眼中,已经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那么,龙呢? 阿纳托利还会信任他吗? 唐诘埋头苦笑出声。 他对于凯瑟琳的投诚,是否是对于阿纳托利的一种背叛? 冰凉的掌心贴到了他的脸上,唐诘恍惚地抬起头,看见凯瑟琳朝他怜悯地笑着:“你会是我最出色的学生,不是吗?” “我们可是同类,你听,我们的血液是多么吻合,”她轻轻牵起唐诘的手,搭在自己的胸前心脏的位置上,低声浅笑,“你永远可以相信我,你永远可以信任我,你是我道路的传承者,我当然不会伤害你。” 唐诘听见她的蛊惑越发强力,直到两人贴合的心跳几乎要融为一体。 他不再去想着反抗。 哪怕凯瑟琳将致命的要害交递到他面前,近得好像只要一用力就能把她的心脏刺穿,但是唐诘知道,他甚至没法突破对方的防御。 他算是什么呢? 一个闲暇时的乐子、一颗等待成熟的果实、一款救命的良药? 觉醒药剂对普通人有用,对巫师呢,对于像凯瑟琳这样,正处于魔力衰竭状态的巫师呢? 她的目的几乎显而易见了。 自己该怎样反抗她? 人类不会相信他、塔里的囚犯不会相信他、塔底的阿纳托利呢? 在这次事情结束后,在对方联络上龙岛,得知了自己犯下的错误后,他还会相信自己吗? 唐诘指节颤抖了两下。 “我要变得更强。”他的喉咙像是破洞的窗户,再发不出美妙的声音。 “是的、当然,好孩子。”凯瑟琳将他抱入怀中,“我会把你的前路都铺好,你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唐诘感到她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激动?兴奋?喜悦? ——他简直像是,自投罗网。 10. 回归本能 凯瑟琳开始数着唐诘买回来的面粉,装模作样地叹气。 “人类的保质期太短了,”凯瑟琳满是遗憾,“三天,最多三天内,我就得把手上的存货全部转化成新的魔药。这有点太费力气了,药剂的质量也很难保持稳定。” 她在话语中毫不掩饰,对人类的身份没有任何认同感的事实。 凯瑟琳像是想到了好主意般,拍了拍手:“对了,不如你来熬制,我在一旁指导好了,也是时候教你有关药剂的知识了。” “药剂和魔法不是同类型的知识吗?”唐诘为她的形容感到困惑。 “不,原始的魔力是粗暴且野蛮的,但是经过一定的加工,魔力就会变得温顺驯服,”凯瑟琳耐心地说,“使用理性将激情变质的过程,我们把它称为炼金术,药剂是炼金的分支。” 变质? 唐诘理解她提到的形容词有些困难。 为什么要把魔药熬制的过程,称为变质? 从字面含义上看,炼金术即是炼石成金的过程,确实称得上改变物质的性质。魔药也是通过一系列的加工,从看不出作用的原材料,提炼出需要的药剂。 这有点类似于化学,但显然两者截然不同。 但是,使用“理性”让“激情”变质? 这两件东西分明都是无形之物,怎么判断改变性质? 唐诘满心困惑。 “参加丰收节祭典后,你应该已经知道,生命母神即是一切的起源,所有生物体内都蕴含着魔力,”凯瑟琳循循善诱,“那么,既然所有生物都有着同样的起源,为什么有人能成为巫师,有人只能是普通人?” 唐诘回想着她的话,不太确定地回答:“理性?” “很接近了。”凯瑟琳为他解释,“魔力是情绪化的产物,用更精确的形容,随着情绪的起伏,血液中的魔力就会不断滋生,直到达到一个临界点,激情碾压式地战胜了理智,闸门打开,魔力爆发式地增长。” “炼金学派认为,从人出生开始,就能看出巫师和炼金师的天赋,”她微笑着,“有炼金天赋的人心率偏低,很难接收外界刺激,巫师心率偏高,活力充沛又极其敏感。” “不过,我是不太认可这个理论的。”凯瑟琳话题一转,“宿命论、宇宙虚无主义和人体机械说,这种理智讨论出来的东西,作为巫师,我们看个乐子就行了,别太相信。” 唐诘听见她连着说了三个熟悉的理论后,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她已经将前边的理论全数抹去。 那凯瑟琳告诉他这些有何意义? 他知道她必定是有自己的想法,也许是用不认可的理论做铺垫,但是此时此刻,还是不免产生了“这是不是在拖延时间”的念头。 “理性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为智慧生命的一种普遍属性,现已不可考。”凯瑟琳为他解惑,“但是巫师想要更进一步,在魔力的数量和质量上远超他人,最关键的一点是,接近本能。” “本能?”唐诘愣住。 “是的,你就要忘记人的身份,回归到混沌无知的动物本性,把自己当成原初海洋里最早诞生的生命。”凯瑟琳耐心道,“只有当你发自内心地认可自己的身份,忠实于情感和欲望,才能从心脏中汲取更强大的力量。” 唐诘依然很难理解她的话语,或者说,他因她的话语内的含义而惊惧。 “放弃人类的身份……?”这听上去太荒唐了。 就像她说的,巫师和人类有同样的起源,既然如此,要求巫师不把自己看做人类,而是看做野兽,这就过于异想天开了。 “兽人在这方面有着天然的优势,不过相比于人类,他们同样具有局限性,我们暂不讨论。” 凯瑟琳挑拣麻袋里的石灰粉和面粉完毕,分别装在两个不同的玻璃容器里,对他挥手:“你先去仓库拿材料吧,理论告一段落,真想提高,还是得上实践课。” 是了,自己至少该去和阿纳托利见一面。 唐诘从被知识灌输得头晕脑胀的状态里抽身脱离,离开房间,顺着螺旋长梯慢慢向下走。 也许是心理因素,这段往常眨眼间就能抵达的路程,如今变得极其漫长。 他的五感适应了黑暗,敏锐地听见墙壁里传来湍急的流水声,可三个月内,自己走了无数遍,为什么只有今天才听见。 唐诘停下脚步,手掌抚上墙壁,血液也似乎随着流水鼓动。 这确实是早该想到的事。 阿纳托利关押在魔力丰盈的水牢中,可是这水牢里的水究竟从何而来? 可是他竟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曾经下楼的时候,竟也没听见过墙里的水声。 直到今天。 今天和往常有什么差异吗? 时间,走在楼梯上花费的时间。 他没法再自欺欺人。 塔里几乎没有魔力消耗,那么,自己使用术法的时候,魔力究竟从何而来? 答案已经找到了。 塔内一直流窜着充沛的魔力,它们就像是人类血管中的血液,一直川流不息。 可是,按照凯瑟琳的理论,魔力和情感息息相关,总不能,塔本身就具备情感吧? 海洋、水、生命母神。 唐诘细数着过去一周里接收到的信息,试图将全部线索在脑海里串联。 一切导向了一个恐怖的答案。 他放弃了思索。 唐诘扶着栏杆快步向下疾走,只一个转角,地牢仓库的大门如愿出现在了眼前。 “……你具有生命吗?” 他几乎是无法控制地,扶着墙壁问。 可是,没有人解答他的疑问。 水雾安静地在空间里弥漫。他闭了闭眼,放弃继续探究这个问题。 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能力去寻找背后的答案。 但是她有一种预感,一旦这个问题解开,自己就能在塔里来去自如。 可就差那么一点,就那一点灵感,或者,是最关键的那一点隐秘的知识或历史。 唐诘没法前进了,他没有打开这个问题的钥匙,于是道路便不向他敞开。 他一如既往地迈入地牢深处,直到周身陷在雾气的沼泽里,伸手看不见道路。 取出怀里的鳞片,金光大作,阿纳托利的轮廓出现在不远处,越是靠近,越发清晰,他又一次站在空气墙下。 他们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阿纳托利像是意识到了他的变化,垂下头,张开了上下颚,露出锋利的獠牙和分叉的舌头。 他在试图嗅闻唐诘身上的气味。 “我认了凯瑟琳作老师。” 这大抵是唐诘头一次主动在他面前,不带任何贬义地,提起了凯瑟琳的名字。 “是吗?哦、哦。”他看上去有些茫然,“那很好。” “我至今还不知道,你对我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 倘若在凯瑟琳面前,唐诘是绝不敢如此开诚布公的,但是面对阿纳托利,他却选择了直接揭示自己内心深藏的怀疑。 这不是信任,也不是因为他恐惧凯瑟琳,却不恐惧阿纳托利。 无论从体格还是魔力来看,凯瑟琳面对阿纳托利都毫不占优,令她战胜阿纳托利的,是提前准备好的知识和时机。 按理来说,唐诘已经掌握了独自离开塔的方法,那么,是否联系龙岛,对他已经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可是凯瑟琳真的能坐视他逃走而不加以约束吗? 所以,通缉令出现在了菲尼斯城的城墙上。 一方面,这将他和凯瑟琳联系在一起,唐诘彻底失去了取信于人类的可能性。 一方面,凯瑟琳将对他将更加信任,她会更加努力地栽培自己,促使他的魔力加速生长,顺利抵达成年期,以供她摘取需要的果实。 唐诘可以借助她的栽培获得力量,利用从阿纳托利处获得的知识,反杀对方。 但,这无疑是场豪赌,毕竟相对于凯瑟琳,他实在缺乏经验。 最安全的选择,仍然是让阿纳托利联络上龙岛,然后,获得正规救援或者趁乱逃生。 “你要屈从于凯瑟琳了吗?”阿纳托利先是反问,接着探出了分叉的舌尖,“不,我能感到,你很愤怒,你正在压抑自己的愤怒,你的魔力回应了你,气味改变了……” “我的朋友,”他灰蓝色的竖瞳氤氲起悲伤和同情的水雾,“我能感到,你做出了一个很危险的决定,你也很清楚,它很危险……有什么会在塔里让你遭到危险呢?只有凯瑟琳,她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愤怒,如此迫不及待又必须强行压抑。” “阿纳托利,”唐诘伸手欲要触碰到空气墙上,却又忧虑会惊扰到凯瑟琳的感知,只得收手后,深吸一口气,询问到,“你和我谈话时,一直在读取我的情绪?” 阿纳托利沉默了。 唐诘其实没有生气,因为凯瑟琳在初次见面时同样这样做过,甚至做得更加过分,直接用上了吐真剂进行拷问。 阿纳托利的做法相较之下,甚至称得上温和了。 难怪自己和他的交谈过程总是很愉快,唐诘居然从没想过怀疑这点,还把这归类于两人的性格相合,或是阿纳托利个性天真单纯。 ……现在看来,真正心思单纯的人,恐怕是他自己吧? 唐诘不禁自嘲。 “我的魔力性质,和凯瑟琳很接近,”阿纳托利缓慢地给他解释,“我和她都擅长精神系的魔法,但是她擅长的是改变思维,通俗地讲,就是洗脑,我、我也是希望时刻关注着你的状态不要发生危险的转变……” 他几乎要哭了:“我非常抱歉……” 唐诘想到了施展在鳞片上的静心术。 确实,线索本就近在咫尺,只是他没发现。 如果说凯瑟琳是精神系的进攻型法师,那么阿纳托利显然对治愈和恢复的能力更加擅长,也难怪会被凯瑟琳针对且抓捕。 虽然这样的属性放在一头巨龙身上确实十分违和,但是因为对方的体格而产生偏见,似乎也不太好。 “没关系,你的行为很正确的。” 虽然知道了阿纳托利针对自己做了一些预防措施,但是正是因为知道他做的措施确实十分有必要,所以反倒让人没法生气。 最多只是因为他充满违和感的啜泣似的嗓音,而产生了些许幻灭。 “我恐怕没法直视巨龙这种生物了。” 唐诘喃喃自语。 残忍冷血的野兽派巫师和体贴温柔的治愈系巨龙,这世界绝对有哪里出了问题。 11. 心灵灯塔 在原本的世界,唐诘算得上是个龙形生物爱好者,这和龙这种幻想生物流行于故乡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比如每次走进电影院,国产影片的片头一定是龙。 比如新年的时候,街头艺人会舞龙戏珠。 比如,龙玩偶、龙糖画、龙摆件、龙壁画…… 诸如此类,因为太过融入生活,所以不可避免地有了些许了解。 虽然在国外,龙几乎可以和恶魔撒旦画上等号,但在祖国的传说故事里,龙是天庭行云布雨的使者,一言蔽之,公务员。 更遑论,抽龙筋、扒龙皮、抢龙宫、白龙马、蛟化龙、跃龙门、蟠龙菜……龙这种生物,虽然算是民族图腾,但在世俗文化中,几乎沦落成了可怜的喜剧角色。 原本他以为,这个世界的龙,既然外形和西方龙差不多,那应该同样是暴虐的行走灾难。现在看来,似乎要和巫师掉个位才是。 这种怪异的地位差异究竟是怎样形成的? 唐诘不禁陷入深思,但是还是想不出答案。 ……也许还是缺了关键信息,就像凯瑟琳不愿意把巫师的秘辛告诉他,阿纳托利肯定也不愿意一个外人得知自身种族致命的弱点。 实际上,一直到现在,阿纳托利对于自己被捕的过程,依旧含糊其辞。 考虑到两人现在到底处于同一阵营,虚弱期这种事很有可能触及对方的敏感神经,唐诘惋惜地扼制了自己过于旺盛的好奇心。 “我倒是挺好奇你用来感知我情绪的法术,”唐诘调侃地问,“不知道这能不能用来隔绝凯瑟琳的影响?” 阿纳托利尴尬地说:“这个……大概不行。” 紧接着,阿纳托利像是怕他生气般,连忙补充道:“我很愿意教你,当然,你一定不要自己去冒险啊!我能感觉到,现在我们和龙岛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再坚持一会儿,也许很快就能获得救援了。” 唐诘承认,自己必须收回前言。 如果阿纳托利不单纯,异世界恐怕就没有性格单纯的人了。 哪怕是普通人,菲尼斯城的粮食商人,言谈举止都处处布下陷阱,凯瑟琳更是像蜘蛛缠绕般步步诱导。 作为一种传说中,邪恶狡猾的危险生物,龙在这个世界却仿佛完全没有危机意识般,活像是傻白甜。 凯瑟琳说,想要获得力量就要主动舍弃人类的认知成为野兽,按道理说,龙应该也属于魔兽的一种吧?但怎么看上去和她说的话截然不同呢? 这里面也许还有些更深层次的原因。 唐诘不认为他们在欺骗自己,至少这种原则上的常识性问题,根本没有欺骗的理由。 那么,就只能是不同种族的区别了。 魔兽汲取魔力的方法,和巫师汲取魔力的方法,也许存在本质上的差异。 阿纳托利仔细将他术法的本质娓娓道来。 “先构建出一个幻觉的场景,然后我把你从客观存在的物质现实拉入幻觉里,这样,谈话就只存在于我们彼此交汇的能量空间里,犹如多人存在的梦境,在我占据主导地位时,就能直接读取你的情绪。” 唐诘听了他的话后,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很适用于我们的交谈,但是如果拿去对付凯瑟琳,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他稍微有些可惜。 构建幻觉,一个庞大而逼真的幻觉,这种能力,对现在的他还是为时过早了。 不过,这种类型的能力,听上去倒是比较接近于东方传说的蜃,而非西方传说中的龙。 唐诘收敛思绪,他目前对于该世界物种的演变知之甚少,也许这就是不同世界的差异性。 不过,猎龙者倒是十分常见。 “我获得了离开塔的魔文。”他意识到时间紧迫,说回正题,“但是效果不太稳定。” 阿纳托利沉默了一会儿:“谢谢。” 唐诘没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我原以为你是打算和凯瑟琳鱼死网破,结果,你已经能离开塔了,”阿纳托利闷声道,“可你还是回来了——谢谢你相信我。” “哪怕掌握了离开塔的方法,不代表我能独自离开。” 唐诘在这一刻想说的话很多,譬如菲尼斯城的通缉和巷战,譬如猎龙者的消息,譬如王宫巫师带走的罗莎和凯瑟琳之间的猜测。 但最后,他挑了一个和自己关系最密切、不那么容易激怒对方的话题。 “你听过觉醒药剂吗?” 阿纳托利先是一愣,又紧张起来,前爪握紧又松开,如此反复。 “她已经不再遮掩自己的打算了吗?” 唐诘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看来,你早知道凯瑟琳准备抓捕巫师。” “是的,我知道。”阿纳托利没掩饰自己的惊诧,“可我没想到这么早!” 他霍然平静下来:“也许,凯瑟琳已经疯了。” 唐诘皱起了眉。 “你现在恐怕还无法理解,”阿纳托利苦笑了一声,“魔力失控就意味着情绪失控。但是和我清楚自己的疯狂只是暂时性的不同,凯瑟琳一天天眼看着自己体内的魔力衰竭却无力阻止的心情,往往会将其诱导向疯狂。” “这就是你说的变成恶魔?”唐诘不太理解,“你不是早说她堕落成恶魔了吗?” “这不一样,恶魔只是个形容,一个用来形容那些不择手段没有底线的巫师,他们的能力和普通的巫师没有差别,我们也可以叫他们黑巫师或是堕落法师,这是一种形容词。”阿纳托利趴在了地上,脑袋浸没在水里,好一会才起身。 “可他们行事准则产生的原因是不同的,”阿纳托利长吁一口气,“虽然凯瑟琳从前就恶名远扬,但是,现在不同,她看着自己的生命飞快消逝,新生的巫师在她的面前逐渐成熟,以她的骄傲,怎么能容许这件事的发生?” 他们似乎真的很熟悉。 唐诘琢磨着他的话语,阿纳托利似乎对凯瑟琳的过去,尤其是成名后的过去知之甚详,并非是道听途说的程度,而是近距离的认同和理解。 他升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在凯瑟琳将阿纳托利抓进塔之前,他们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朋友,甚至可能是知交。 “觉醒药剂只能用成年期巫师的心脏。”阿纳托利的话语冷硬许多,“据我所知,想要加快成熟,又无损于质量的方法,只有一种。” 唐诘深吸一口气。 “其实我不太明白,”他凑近墙边,伸出手,“你到底是希望她死去,还是希望她活着?” 阿纳托利话音一顿:“我……” “我能看出,”唐诘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你们从前,关系不错,不是吗?” 他没注意到,自己在试探别人的时候,下意识地模仿了凯瑟琳的说话方式,但阿纳托利却注意到了,他的眼里氤氲起泪水。 “我当然希望她能活着,可是,哪怕是觉醒药剂,同样具有副作用。”阿纳托利低沉地说,“那只意味着死缓,而非痊愈。唯一渡过衰竭期的方法只有自己熬过去,虽然在过程中补充外界的魔力很常见,但是,魔力源是不同的。” “……如果她真的选择这样做,”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就绝不可能活过下个衰竭期了。” 这听上去,比起救命药,似乎更接近于毒药,还是那种提前压榨寿命和潜力的毒药。 唐诘注视着他:“凯瑟琳告诉我,赫拉克勒的王室在猎杀巫师制药,这是真的吗?” 阿纳托利垂首:“你以为这对人类是件好事吗?” 他一时没说话,在凯瑟琳的话语中,这件事的受害者只有巫师,可听见两人对于药剂认识的差异,他认为自己最好再听听阿纳托利的意见。 “正常的巫师会经过幼生期,相当于人类的童年,不同的是,在这一阶段,如果没有觉醒魔力,哪怕直到老死,都只能作为普通人生活。”阿纳托利细数秘辛,“王室服下觉醒药剂的就是这些没有天赋的人,他们的一生都会和王国挂钩,为其服务。” “幼生期之后是成长期,相当于人类的青春期,你应该很熟悉了,我不便多谈。” “接着是成熟期,也叫成年期,巫师的外表和精力会稳定在最佳状态,难以接受外界的影响。”阿纳托利一顿,“但是魔力源,也就是心脏,会在这一阶段逐渐开始失去活性,魔力恢复的速度会逐渐减缓。” “直到魔力的恢复和需求完全失衡,进入衰竭期,魔力源彻底枯竭,绝大多数魔力本能地用以维持生命机能的运转,表现在外,就是体内魔力消耗的速度加快且无法得到恢复。” “凯瑟琳如今就在这一阶段。”他叹气,“她既然自己提到觉醒药剂,那么,你应该见过她老年化的模样了吧。” 哪怕足不出户,但阿纳托利的分析却与实际情况一般无二。 唐诘轻轻点头。 “那么,”阿纳托利松了口气,“这也许正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唐诘困惑地看向他。 “她是不是要求你去熬制魔药?”阿纳托利问。 唐诘一时以为,对方的意思是,要求自己在药剂上动手脚。 但是他想错了。 “凯瑟琳现在必须竭力维持内脏衰竭的速度,”阿纳托利此刻的语气和眼神表现出惊人的冷漠,犹如野兽瞄准猎物后伺机而动,“她想要活到你真正成年,就必须遏制自己对外使用魔力的频率无限接近于零,也就是说,她对塔里发生的事会逐渐失去掌控力。” 唐诘停顿了一下,慢慢说:“你怎么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试探呢?” 阿纳托利耐心十足:“你可以多观察下,她对魔力的需求、对食物的需求、对睡眠的需求……她正在逐渐沦落成一个普通人。当她连驱使使魔都会出现差错时候,就是我们该动手的时候了。” “但是。”他话题一转,“那同样意味着,会是她对你动手的时候。” 唐诘沉默了一会儿。 “我是诱饵?” “是的,”阿纳托利歉意地说,“但是,我们别无选择。” “没关系。”唐诘虽然没感受到他的歉意,却也没太生气。 这不本就是他打算做的事吗? 他抬起手,穿透了透明的屏障,如他所料,没有受到任何的约束。 “这里是你构建的幻觉,”唐诘温和地抚摸上阿纳托利的鼻尖,看着对方的眼眸轻微地紧缩,不禁失笑,“你愿意为我介绍你的故乡吗?” 阿纳托利不安地偏了偏头,又重新蹭了下他的掌心,力度不比蝴蝶落在花瓣上更轻一分。 “你原本可以提出些更难的要求。”他低落地说,“比如要求我同样参加进计划。” 阿纳托利原以为唐诘会生气。 共处的三个月,他称不上完全掌握了面前这个少年巫师的本质,但多少对其会做出的反应有了些许预感。 “我知道你对巫师有很多了解,掌握许多罕见的法术,通晓历史深藏的秘辛。”唐诘难得真诚地说,“但你的陪伴对现在的我本就不可或缺。” 阿纳托利僵在了原地,他的鼻尖颤抖着,像是要打喷嚏,又像是快要哭泣。 虽然对方的嗓音听上去已经成年,也明白自己的年龄恐怕抵不上对方活过的零头,但是,唐诘却总觉得,阿纳托利的心理年龄非常稚嫩,敏感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自己得保护好他。 这样堪称天真可笑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甚至连唐诘自己也没能把握住,犹如日光下的雪花,刹那间便消失无踪。 “你的存在对维持我的人格至关重要。” 12. 蜈蚣百足 唐诘几乎不敢想象如果他穿越后,独自一人面对凯瑟琳的场景。 他经过对方不停地磋磨、打压,紧接着,又意识到异世界人类对巫师的恶意、觊觎、贪婪。 到那时,作为唯一是巫师的同类,哪怕严格意义上,凯瑟琳同样是该世界的人类,而他不是,但他不可挽回地会将自己全部的信任交付给对方。 但凯瑟琳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纯粹。 阿纳托利的善意让他能够看见不同视角下的世界,让他知道,哪怕是在异世界,个体与群体同样存在差异。 这让他得以恢复冷静。 没有阿纳托利,相当于他直接丧失了选择权,只能掉进凯瑟琳的陷阱里,除了在崩溃下同归于尽,什么也做不到。 唐诘相信哪怕是在没有对方的情况下,到了最后的时刻,他同样绝不会屈从于凯瑟琳,成为他人的垫脚石。 但是他会对整个异世界产生不可扭转的偏见,他会抵触加入这个世界,同时抵触这个世界的人……甚至哪怕凯瑟琳死去,他也会变成和她一样的人。 他不会再把这个世界的人命看做人命,会为了保护自己的人格,把这个世界看做一场虚假的游戏,除了回到原本的故乡,他眼里不再有真实。 所以,唐诘说,自己必须感激对方,阿纳托利对他的出现算得上是恰到好处,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适合性格的人,把他在崩溃的边缘拉住。 虽然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不择手段之辈,但绝不可能全都是凯瑟琳和乔治·威尔逊。 唐诘从仓库里取出魔药材料,走出地下室,回头望了一眼。 他顺着楼梯向上,直达第一个拐角,阁楼的天花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理解塔里自己使用的魔力来自何处后,自己往常是如何在短时间内直达塔底也就不是秘密,反推后,无需魔文,只要一个念头,他同样可以复现自己平常无意识间的操作,给出清晰而明确的信号,塔就会自己实现他的愿望。 他和塔、和塔主之间的关系,恐怕要比凯瑟琳和阿纳托利想象中更加紧密。 唐诘漫不经心地想,也许他能更进一步掌控塔。 他敲了敲门,走廊边的乌鸦眼睛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了下去。 “进来。”凯瑟琳沙哑微醺的嗓音透过薄门传来,唐诘推移开头顶的门,轻手轻脚地上去,凯瑟琳正躺在沙发上小憩,见他上楼,将毛巾从脸上揭下,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嗜睡。 唐诘想起阿纳托利的话,便很难再对凯瑟琳产生严重的恐惧。 但是,谨慎还是有必要的。 他告诫自己。虽然凯瑟琳大概率不知道自己与阿纳托利的联系,不知道自己对巫师生命周期的了解,但是,万一对方是在演呢? 自己不能把阿纳托利的联系暴露在她面前,那意味着自己将会失去一张底牌。 阁楼的地板上零碎地摊开了不少石料和粘土,凯瑟琳叫他走上前去,用竹条先搭建起飞禽的骨架,吩咐道:“照做。” 唐诘有条不紊地复刻了她的动作,感谢断网三个月的无所事事,他依靠折纸和画图锻炼了原本找回成为高三生后逐渐退化的艺术能力。 他在她的指导下用粘土填充起血肉,一只粘土乌鸦便出现在面前。 “你喜欢什么颜色?”她耐心地问。 “蓝色。”唐诘将矿物和植物磨碎成粉末混进水里,“不过,您不是习惯用黑色的使魔吗?” “这是给你自己做的。”凯瑟琳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语气娇嗔,“下次去采购可不要被人捉住了,使魔可以作为你的眼睛观察四周的动静。” 唐诘心情略感微妙。 虽然知道凯瑟琳的目的是为了杀死他熬制觉醒药剂,但正因如此,在成年之前,她对自己的保护的心情才更加确凿无疑。 可唐诘却想着用使魔去探查塔的其他房间,试着寻找隐藏的外援。 “蓝乌鸦啊……”凯瑟琳摸了摸下巴,“稍微有点奇怪。” 他听后,对模型加以调整,翅尖收束,尾羽分叉,鸟喙削短,足小而爪利——乌鸦便成了体型稍大、姿态滑稽的泥燕。 “用燕子如何?”唐诘回想到菲尼斯商人话中的燕国,兴致勃勃捣腾使魔的外形,力图每根羽毛像凯瑟琳的乌鸦一样栩栩如生,“世界各地都有的候鸟,也不会太显眼。” 凯瑟琳盯着逐渐变形的泥偶,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恍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情不自禁般,点评道:“太粗糙了。” 唐诘愣了愣,怀疑地看向她。 听这话,她似乎见过同样使用燕子外形使魔的巫师。 “远看不会有问题,想要在近处也不会暴露异常,你还要去观察更多种类的燕子才是。” 她的视线触及眼前的泥偶,似是被烫伤般,不自禁地闭上眼,睫毛轻扇,唐诘看见她的唇角向下撇,刻意绷紧,宛如感到疼痛而合上的蚌壳。 他一时没敢回话,好一阵,看见她面容恢复沉静,目幽邃地平视前方,唐诘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感谢您的指点。” 凯瑟琳眼角略微下垂,往常艳丽的面庞稍显寡淡,她轻抚燕首,又倏尔收回自己的指尖,指着打磨好的颜料说:“先上色吧。” 他循规蹈矩地涂上蓝黑色的颜料,她抿住嘴唇,绷紧了脸。唐诘开始怀疑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羽毛要短、要薄。” 她时不时出声指点,直到最后作品完成,取了一个极珍贵的宝石匣子,跪坐在地毯上打开。 匣子里的两颗黑曜石轻柔地嵌入了泥燕空洞的双眼,她低声长叹。 “你和他真的很像,”凯瑟琳爱惜地抚摸泥燕的双眼,唯恐惊扰什么般,悄悄收回手,“他也喜欢燕子,尤其喜欢家燕,这种燕子很常见,喜欢在屋檐下边筑巢。” 唐诘迟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对方话里提到的人,恐怕是初次见面时,和他说同种语言的穿越者。 “你真的没见过他吗?”凯瑟琳哀婉地问。 “抱歉。”唐诘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春秋笔法地扭曲自己的来历,“在我的家乡,所有人使用的都是这类语言,我确实见过很多人,但是我不知道你要找的是谁。” 凯瑟琳目光幽深。 她似乎真的想要找到话里的人,但是她想要找到对方的目的,究竟是出自思念,还是说,她认为找到对方会对自己的现状有所改善? 唐诘默然不语。 “你能带我去你的家乡吗?”她话音低柔,如杨花落在河水上,晕开涟漪似的轻愁。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去。”唐诘抗拒回答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来到此处的,也不知道我的家乡在哪个方向。” 她像是安抚似的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在我的肩背上轻拍。 “没关系。”她温柔地笑了,“只要你在我这儿,我们总能找到的。” 谎言。 唐诘闭了闭眼。 “非常感谢。”他不认为自己能在对方面前遮掩情绪,于是真假掺半地苦笑道,“我原本认为我不可能回去了。” “谁让我是你的老师呢?”她撩开他的鬓发,笑吟吟地观察着他的脸,“老师会实现你的愿望的。” 唐诘在她装模作样的友善下几乎有些作呕。 他不可能带她回到原本生活的世界,哪怕她有能力找到家乡的方向,唐诘也没法信任她。 更何况,她真的能找到吗? 他的视线垂落在地毯上,顶窗的天光透过横梁,落下游移不定的倒影,将两道人影模糊扭曲。 凯瑟琳的指甲轻轻划过他的脸颊,带起一阵令人不适的战栗。 “放飞它吧。”她在唐诘耳边低语,他依从她将魔力注入使魔,燕子笨拙地飞如走廊,降落在往常乌鸦落座的高台上,他的视线随着它一起步入大厅。 人、人、人。 麻木的、迷茫的、痛苦的、挣扎的。 唐诘的肠胃不禁开始抽搐。 哪怕早有预感,但事情真的发生到如今地步,他却没办法严格按照自己和阿纳托利的计划继续虚与委蛇。 “从第一个开始。”她仍然笑吟吟地在他耳边指导,“直到全部。” 唐诘轻咳两声,大厅里,视线投诸于他。 “1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极了,并非是往常乌鸦使魔那般老妪似的嘶哑,而是仿佛口渴许久般,艰涩如在莎草纸上刮着指甲。 大厅内诸人迷茫地四望片刻,原本尚且有些不安的青年,忐忑地在众人的催促下走上了楼。 “把你的魔力在房间里扩散开。”凯瑟琳循循善诱,“想象它是清晨的雾气或是阳光,没有形状却无处不在……很好、很好。” 1号走到房间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笼罩在唐诘的魔力蒸汽内,随着每次呼吸,魔力从他的毛孔钻出身体。 天光逐渐晦涩,暗色的阴影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宛如黑色蜈蚣般爬行。 唐诘头脑逐渐变得昏沉,思维陷入迟缓和混沌,眼前的视角极为错乱,好似万华镜般,他逐渐分不清自己的眼睛在哪儿,也找不到自己的身体。 他看见1号离自己很远的同时,又似乎离自己很近。 错乱的视角里,孤伶伶站在门口的青年,有时在他的头顶上,有时在他的双脚下,有时自己贴着他的后背,有时面对面,他几乎贴上他的脸,在对方的脸上游离,可他却看不见自己。 “果然,是精神系。” 唐诘看见凯瑟琳坐在他的身旁,捧起他的手,他浑浑噩噩,眼神失去了焦点,甚至没办法自主控制身体的动作,宛如人偶般,只能由她牵引着。 他的眼睛不在他的脸上,而在他的身后、他的身侧、他的面前,在房间的墙角、在毛毯下、在屋檐上四处攀爬。 唐诘将目光投诸到自己身上。 但是他看见了无数个叠加在一起的自己。 有时是侧面的他、有时是正面的、有时似乎自己正仰着头才能看见自己,有时必须垂下目光。 那真的是他吗?是的,唐诘看见自己仍然在释放魔力,那些魔力宛如蛛丝,牵引在千千万万个他的眼睛上。 他需要集中意志,他需要回到自己的身体。 毫无防备地坐在凯瑟琳面前太危险了……如果她现在对自己下手,他有反抗之力吗? 恐惧迫使唐诘一鼓作气地流窜回自己的身体,只是一瞬间的失神,他听到了哐当一声,有人摔倒了。 唐诘投去视线。 是被凯瑟琳命名为1号的青年。 奇怪。为什么在他收回魔力后,实验体才表现出反应。 唐诘梳理着不久前纷乱的视角里的信息,惊然发现,他在自己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的时候,居然同样也失去了神志。 “别害怕。”发现唐诘的惊惧和逃避,身侧的凯瑟琳搂住他的肩膀,低头耳语,“你看,这是你自己的能力,它是你的刀与盾,是你无形之中的手脚,你想要掌握它,就必须先承认它。” 唐诘还没从之前混乱的记忆里收敛好情绪,不由得呛声道:“可是……!” 在听见自己的声音的一瞬间,唐诘兀自惊醒了。 “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感到,我们的体质非常相似。” 凯瑟琳温柔地捧起了他的脸,额头抵着额头,不顾他正在颤抖的身体,自我陶醉般。 “就像镜子的两面。” 他不寒而栗。 13. 负隅抵抗 阁楼顶层的隔音很好,更何况,这里距离大厅,足足有三百米高。 按道理说,唐诘远不必担心自己的狼狈映入别人眼中,但是透过使魔的双眼,他却有种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的错觉。 仅仅是两个视角,就足以令他感官错乱,更遑论不久前,魔力触须蔓延在整个房间里的时候,连自己的身体在哪个方向都找不到了。 他不由苦笑。 换算成原本世界的科技,应该就是自己使用监控找我自己的位置,结果在无数个摄像头的画面里找得头晕眼花。 “感觉如何?” “非常不好。” 唐诘没有向凯瑟琳隐瞒自己的体感,就阿纳托利所说,凯瑟琳需要他尽快抵达成年期,魔力由无序走向有序,那么,让她意识到他难以快速抵达她的预期,也许能够拖延些许时间。 凯瑟琳却仿佛很乐意看见现状般,语调轻快:“看来我的估算没错。” 唐诘茫然地看向她。 她扶着他酸软的胳膊,轻柔地按压,两人贴得太近,对方的红发垂在了少年肩上,引起了些许的骚痒。 他不适地想要避开,却因为反应迟钝,被凯瑟琳揽住了肩膀。 下一秒,她却触电般猛地收回了手,玩味地看向他:“还记得之前的感觉吗?” 唐诘不明所以。 直到她说:“杀了他。” 他短暂地陷入了呆滞,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凯瑟琳的手指移向前方。 人类青年正跌坐在地板上,听见他们的话语,霍然睁大双眼,胳膊哆嗦着勉强自己站起身,毫无尊严地向他们跪伏着伸出手:“求你们……” 他牙关不停打颤,冷汗止不住地滑下额头,鬼祟的目光在房间周围打转,似乎是想要寻找一个可乘之机。 “你还在怜悯他们吗?”凯瑟琳在唐诘耳边蛊惑,“你还想救他们吗?” 他攥紧了拳头,与青年对上视线,对方咧开了一个笑容,一个僵硬而苍白的笑容。 “求您……” 唐诘恍惚看见了三个月前的自己。 “我名下有三个庄园、四个村庄……”青年哀声恳求,“如果您需要,我可以把我的仆从都贡献给您,只要您放我回去。” 唐诘抽离了共情的状态,蓦然睁大了眼。 如果他没听错,对方的意思是…… 青年仍在咬着牙关,细数着:“我认得一名舞蹈演员,诸多贵族都是她的座下宾,她似乎是位女巫……是的,比起普通人,女巫的血才是更符合您品味的祭品,不是吗?” “我和她关系很好……我可以为您给她设下陷阱……” “是吗?”凯瑟琳似乎对那个惨遭背叛的可怜女孩有了些兴趣,“倘若她不是女巫,你该如何?” 冷汗滑下青年苍白的脸颊,他虚弱地微笑:“哪怕不是女巫,纯洁的少女对您来说,不比我这腐烂的灵魂更好吗?” 青年语毕,视线转向唐诘,浑身颤抖一下,面向凯瑟琳俯下身子:“我愿意向我的父亲求情,叫他上奏陛下,开启第三次猎巫行动……” 他还在喋喋不休,站在凯瑟琳身边的唐诘却发现,她的表情转瞬变冷。 “你激怒我了。” 魔杖自她的袖袍里探出头,指向猛地颤抖一下身体,抬头看向她的青年,魔杖尖端闪开一簇火花,青年身上没有任何烧焦的痕迹,却仿佛浑身烫伤般,满地打滚。 他发出尖叫,凯瑟琳神态自如地收起魔杖,温声道:“现在,去收割他的生命吧。”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凯瑟琳展现在自己眼前的一场戏。 唐诘已经知道,她能够改造人的认知、能够诱导人内心最深处的情绪,如今展现在眼前的,很可能只是她操控着受害者扮演的木偶戏。 ——哪怕他不行动,凯瑟琳也会夺走对方的生命。 也许是自我安慰,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在切身利益和公共道德里选择了自己。 “我该如何做?” 唐诘轻声问。 凯瑟琳托起他的手。 “放出你的魔力。” 无形的触须从毛孔里探出,在理性的控制下,困在皮肤外三厘米的距离内。 “刺穿他的颅骨。” 他控制着它们彼此纠缠,凝聚成一束,顺着视线笔直地前进,在抵达人类的头部周围,却仿佛无从下手般,盘踞在周围游离。 “我要怎样进去?” 人要如何进入另一个人的大脑? 唐诘集中精神,面前展现的,却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头颅,而是一片黑色的密林,魔力犹如雨珠穿入树丛之中,深陷泥土,越过坚硬的岩石层,看见了一团明亮的白光,和初次与凯瑟琳见面时,对方从人体内拉扯出的物质十分相似。 发丝细的绯红魔力正缠绕在白光上,不断紧束,使其窒息。 白光逐渐虚弱下去。 她无力于将她需求之物拖拽离开人体。 自己真的应该听从她的命令吗? 唐诘升起了怀疑,一边疑心对方是在试探他,一边又觉得这是个反向试探的机会。 万一呢? 万一凯瑟琳真的失去了反抗之力,自己难道还要去剥夺他人的生命? 之前的牺牲者可以解释为他还没掌握到凯瑟琳的弱点,无法违抗她的暴力,可现在? 唐诘果断地剪断了她的魔力,看见凯瑟琳脱力跌倒,连忙挪开距离,小心地靠近同时晕厥过去的青年正 “发生了什么?”不久前,还深陷幻觉的人类青年抬起头,迷茫地看向他们,愕然睁大双眼,“卡特琳娜?!” 他念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唐诘却没有精力去管他。 “安德烈……”毛骨悚然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唐诘偏过头,看见青年称呼中的“卡特琳娜”鬓边生出白发,半遮住脸,虚弱地说,“替我抓住他,好吗?” 青年——安德烈听见话语的一瞬间,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佩剑,却又怔在了原地。 “我需要你……”凯瑟琳的嗓音变得无比柔媚,虚幻美丽犹如梦境的精灵,与之相反的是,是她的身形逐渐佝偻,皮肤褶皱泛黄。 安德烈在恍惚下,拔出了剑。 “你清醒点!”唐诘第一时间远离了对方跑向墙边,“她是魔女!” 一道剑光劈来,躲闪不及下,左脸划下一道血痕。 刺痛。 安德烈看向他的神情逐渐狰狞,对方发出野兽似的低吼声,年轻的面孔上现出诡谲的橘红色图腾,犹如动物的胡须。 精神系的术法实在防不胜防。 唐诘甚至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刚被抓来就接受了改造,还是凯瑟琳临时对他附加了影响。 他试着将精神触须探进对方的身体,却仿佛接触到一盆沸水般,神经末梢传来滚烫的疼痛,忙不迭地收回动作,下一道攻击再次袭来。 按道理说,自己和凯瑟琳的属性很接近,为什么她在魔力匮乏的时期还能攻击,他就只能一直不停地逃跑? 唐诘连滚好几下,倚靠着墙边的书架,肩膀却猝不及防地感到一阵剧痛,偏过头,看见一本书正掀开,鲨鱼似的獠牙紧密地咬合在肩膀上,却不得寸进。 “衣服……” 唐诘骤然恢复清醒。 黑袍对于金属攻击有抗性! 安德烈已经站在唐诘面前,欲要将敌人的右肩到胸膛一斩而下。 唐诘抬起手,直接抓住对方的剑身,朝自己的方向拉扯。 “醒过来、你醒过来啊!”他咬牙切齿,力求唤醒对方的神智,“她要你的命!你不能……” 安德烈的双眼空茫地在唐诘身上游荡,试图夺回自己的武器,与在魔力加持的自己相比,力气显然稍有逊色。 “49,你还在做无用的挣扎吗?” 凯瑟琳的脚步逐渐靠近,唐诘心中一紧,意图脚下使力将安德烈绊倒在地,可安德烈突然松开握剑的手,提起膝盖向他腰腹一踢。 唐诘重心不稳,被人反向剪住了手臂,形成了一个桎梏的姿势。 凯瑟琳的鞋尖挪到他的眼前,她枯瘦的手掌托起满是汗水的脸颊,唐诘看见她蒙上白翳的双眼和松弛的脸部肌肉,直到冰冷的舌头舔进了左脸的伤口里。 他的胳膊不受控制地在恐惧下颤抖起来,魔力刚要向外爆发,身后的傀儡安德烈立刻绞紧双臂,抬膝踢向后腰。 强烈的冲力下,他痛得像是五脏六腑都要移位般,短暂地失去了神志,眼前发黑,不住地咳嗽,直到感光恢复,才发现口腔里溢满污血。 “你原本能成为最合我心意的弟子,”恢复青春的魔女捧着唐诘的脸,双目与他对视,“只要放弃那些没必要的坚持和无所谓的生命。” “我……”唐诘刚想回答,喉咙却嘶哑得厉害,她显然没有善待俘虏的品性,于是,他只能强忍着肺腑和声带密密麻麻的疼痛,强行面对她的拷问,“我没有想救他们。” “我猜也是。”凯瑟琳点了点头,“那你只是单纯地反抗我?” “不。”唐诘逐渐适应了身体的疼痛,哪怕眼前的视野犹如老电视机一直闪着白光,也能坚持着清醒,“我只是想救我自己。” 凯瑟琳沉默了许久,好半天才回问:“我想不明白,你在我这儿能遇见什么危险——在菲尼斯城,应该已经明白,人类对我们饱含恶意,只有同类才值得依靠。” “哈。” 唐诘嗤笑了一声。 “我不明白。”凯瑟琳命令道,“告诉我,你一直在恐惧什么?” “……或者,你需要一瓶吐真剂才能说实话?” 他手指颤抖了一下。 “好吧。”唐诘状似叹息地说,默默计算着体内魔力的恢复状况,“我没法相信一个一直试图控制我的人。” 凯瑟琳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托着下巴仰头看他:“如果我真的打算对你的大脑下手,那早就下手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她觉得这个例子不够,还添加了说明:“你看,我原本可以把你像1号那样变成我的傀儡,可现在,你能够自由地和我交谈,不正是说明了我的仁慈吗?” 她目光温和而期待。 “你并非是不想做,而是做不到。” 事到如今,唐诘已经可以收手了,他的试探彻底失败,她展现了重归友好的意图,只要他肯回头,她就会保下自己。 可真能如此简单吗? 哪怕是普通人,对于背叛者,也会施以酷刑,何况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从来不会心慈手软的女巫。 相信她对自己的感情? 不如相信自己对她的价值。 唐诘撕开了她的伪装。 凯瑟琳的笑容逐渐变淡。 “你找不到进入我的大脑的方法,对吗?”他咳嗽着发出笑声,“所以你才通过外部环境给我逐步增压,力图让我彻底信任你。” 凯瑟琳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如他所料。 自己的思维实质上和日记本绑定在一起,她试图在他的脑海里寻找类似的“核心”,当然一无所获。 因为真正的“核心”早就脱离了身体,实体化成了一件不起眼的道具。 ——说到底,他现在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形态,这还算得上是人吗? “‘同类’‘保护’,你要把我的人格困在孤岛上,唯一能够相信的只有你。”唐诘低笑,“你认为你拙劣的手法能够让我上当吗?” 这句嘲讽实际上言过其实,因为如果没有阿纳托利的静心术时刻提醒,他还真有可能栽到她的陷阱里。 不,哪怕有阿纳托利,自己实质上也遭到了她的迷惑,产生过放弃抵抗的念头……只是她后来打破了这种信任。 唐诘垂下目光。 “啪、啪、啪。” 凯瑟琳拍了拍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你需要点教训。” 她似乎还没打算直接对他下手。 唐诘心中有种果不其然的轻松,随即索然无味,直到她呼唤了另一个名字:“安德烈。” 忠诚沉默的卫兵将他的关节错开,用力摔到祭台上。 唐诘手腕抽搐了两下,浑身骨骼撞在岩石上的冲击力叫他好一阵说不出话。 她想做什么? 他在烦躁之余,隐隐有了些许不安。 “好好反省吧。” 蓝紫色的光芒将唐诘吞噬,凯瑟琳的声音淡去,他在海水中坠落。 血液里的魔力猝然加速,心脏不堪忍受地发出了悲鸣。 14. 梦境谈话 时间失去意义。 皮肤下流窜过恍若生物蠕动般的触感,动脉先是膨胀,继而收缩,肺叶在挤压下越是沉重越是挣扎,肠胃痉挛,骨节接连脆响。 唐诘记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痛哭出声,声带肿痛无力,哪怕紧闭双眼,头皮仍然密密麻麻地发痒。 水渗透进了毛孔里。 当痛苦缓慢地离开身体,湿透的眼睑掀开,恍惚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无法分辨是白天还是黑夜。 “夜晚结束了,现在是早晨。” 熟悉的声音逐渐靠近,漆黑的房间被绿茵和晴空覆盖,柔风拂过脸颊,一个金发的青年人坐到了唐诘身边的草坪上,踢了一颗石子,叮咚落入河中。 “……阿纳托利,”他沉默一会,呼唤出他的名字,陈述般,语调没有起伏地说,“我失败了。” 唐诘提不起精神去表达自己的歉意和愧疚,哪怕确实是因为他的冲动,导致提前将意图暴露在了凯瑟琳面前。 他相信自己能找到别的办法,比如魔文或是自己和塔的特殊联系,但是现在他却不确定自己的办法是否真的有用。 自己所掌握的办法难道不都是凯瑟琳告诉的吗? 她真的不会误导自己吗?甚至,她没有被传说中的那位空间系巫师误导吗? 他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我知道。” 阿纳托利没有给出任何评价,只是抬头望着天空,侧脸干净的线条给人以坚毅果断之感。 唐诘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真实的模样,还是依据某些元素幻化的人类的面庞,就像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他擅长构建幻觉,他甚至认不出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我很喜欢卡莱纳的天空。”阿纳托利平静地述说着,“其实这里和别的地方的天空也没什么区别,只是因为小时候听说过一个故事,所以感到这里尤为特别。” “阿纳托利的童年?” 唐诘稍稍偏过头,仰脸去望他。 阿纳托利安静地垂下眼睫,一只凤尾蝶飞过空中,蓝色鳞粉在空中拖曳而过,恍若他睫毛下沉静的眸光。 “说是我的童年吗?其实也不算。”他的语气里有种不易察觉的落寞,“应该算是我偷来的,一个孩子童年的记忆,因为对方同意了,所以我就把这当做是我的童年了。” 他说完,低笑了会:“龙是没有童年的。” 唐诘一时没有说话。 这话里的信息实在很难理解,毕竟,一个生物,怎么可能没有童年呢? 他似乎也不需要听众回答。 “你的气味和那个讲故事的人很相似,”阿纳托利将手掌撑在了草坪上,支着身体,歪过头看他,“所以我想,你大概是那个人的孩子吧?” 唐诘都不知道自己在这世上哪儿冒出来了个血亲。 在他的话语里,唐诘意识到,他们之间说不定存在什么误会。 “你对我的信任……” “是的,那是位很厉害的空间系巫师。”阿纳托利停顿了片刻,视线在他的脸上扫过,“他同样很擅长精神魔法。” 阿纳托利的话语里似乎饱含了某种厚重的感情,可这感情又像是悬崖上的断桥,摇摇欲坠。 “如果给你时间,你一定也能成长到他的高度。”阿纳托利低落道,“可是,我的存在也许给你了某些误导。” “既然我获得准许拥有这份记忆,我就厚颜无耻地把那位未曾谋面的先生称为父亲。” “可是,我却没能保护你,还让你受到了折磨。” 随着他的心情变化,梦境的天空逐渐蒙上了阴霾,不见一点日光。 空气由暖转凉。 “可我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的孩子。”唐诘不希望他为了莫须有的事消沉下去,打断了他沉浸的思绪,“我的父母都是普通人。” “……所以,你才不愿意按照她的话做?” 唐诘沉默了。 因为事实上,他忽然出手并不是出于阿纳托利想象中,那样温情的理由。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就很少去回忆父母,也很少回忆朋友和师长。沉湎于回忆毫无用处,反而只会暴露出自己的弱点。 更何况,谁敢在两位擅长精神魔法的巫师面前胡思乱想? 相比丢掉性命,唐诘更恐惧自己的来历被揭穿。 但是,这里的人,却似乎为他套上了一层新的来历? “你这人看上去很温和,但其实挺没同情心的。”阿纳托利没看向他,而是望着天空,“虽然没说,但你一直没把自己和塔里的其他人看成相同的生物吧。” 唐诘确实没法把异世界人看做和自己相同的生物,哪怕他们都长得很像人,但是在起源上,两个世界的人就截然不同。 最早的生物是海洋魔兽,之后依次是陆地魔兽和天空魔兽,由魔兽演化成兽人,最后由各种族的兽人演化成人类。 哪怕特征已经淡化到难以直接观察,但是在不少人上,仍然能追溯出他们最开始不同魔兽的血脉。 飞行魔兽演化的人类体型格外轻盈敏捷,啮齿魔兽演化的人类矮小灵敏畏光,海洋魔兽演化的人类在水里哪怕不换呼吸也能深潜。 其他,比如没有实体的幽灵魔兽,海藻似的植物魔兽,毒性的水母和蛇类魔兽,昆虫魔兽等。 他们的头发、肤色、瞳色、牙齿形状和排列、指甲的形态和颜色、骨骼的质量和长短,各种细节,都表明了,自己和他们不是同样的种族。 但是看见他们自称人类,说的也是相似的语言,同样住在房屋里遮风避雨,建立了制度相似的国家。 唐诘的心情还是很难以言说。 就像是在陌生的地方,突然看见了家乡的特产,但他知道这里并不是家乡,只是意外,发展出了和家乡类似的文化。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对此倒是很坦然,“我往常总总认为,女巫和巨龙,都是童话故事中的生物,只有小孩子会相信。” 阿纳托利闻言一愣,隐蔽地看向他:“那你的父母把你保护得很好。” “是啦。”虽然他明白,他们说的不是同一样东西,可唐诘依然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我也这样觉得。” 说完,他自己反倒怔然了。 “如果他们发现我消失了,指不定会很伤心呢。” “为什么要说指不定?” “因为我希望他们没发现,”他说,“这样我回去的时候,就能用往常的态度面对他们了。” 阿纳托利略感困惑。 唐诘却没什么解释的意图。 自己和父母的距离像是天上的两颗星星一样遥远,哪怕自己还能回去,也不知道会降落到什么时候。 他不太愿意思考自己永远无法回去的可能性,哪怕根据已有信息知道,自己的穿越恐怕不是单纯的意外。 “也许我们还在同一个宇宙里,只是隔了很远很远……” 思绪静默地划过脑海。 他也许并不是穿到了异世界,而只是被外星人抓住到了对方的星球,也说不定呢? “我还是觉得,你是那位巫师的孩子。”阿纳托利犹豫了一会,还是坚持自己的认知,见他皱了皱眉,连忙说,“你们长得真的很像!就五官来说,简直一模一样!” 见唐诘终于没有急忙反驳,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虽然我还是比较习惯用魔力感知……不过,你们人类应该比较习惯用长相是否相似判断吧?” 他沉默着看向对方:“我不觉得我在这个世界有亲人。” 阿纳托利一愣:“那你刚才说的父母呢?” “他们不在这个世界。”唐诘撑着草坪坐起身,“如果以相貌讨论,他们和这个世界的人类长得都不像。” 就这个世界混乱的肤色发色和瞳色,他怎么可能有这个世界的亲人? “可你们甚至用同一种语言。”阿纳托利拧眉,“哪怕抚养你的人没教过你这语言是一种魔文,但至少说明,你的父母和他是认识的。” 他又沉默好一会,才说:“至少,我没见过别的人用这种语言。” “燕国的语言不是和我的语言很像吗?” “不一样的。”阿纳托利较真道,“发音相似,但是笔画完全不同,只要一写就暴露了。” 是的,他就是在写日记的时候暴露在凯瑟琳面前。 阿纳托利一说,唐诘就不可避免地开始回想自己三个月前做过的蠢事,倘若自己没写下那些文字,也许就不会被凯瑟琳发现,当然,也可能直接关押到成年再炼药。 就像那个失踪的小女孩,也许她已经遇害了。 唐诘屈起膝盖,双臂环腿,沉默地看着潺潺的流水,一尾红鱼跳上半空,倏尔又落回水中,顺流向远方游去。 他无意再和他争论这个问题,毕竟他本意只是不想朋友遭到蒙蔽,但交谈过程中,他却发现,自己对其的隐瞒一点也不少。 就这样,认下一个陌生的父亲,又算得上什么呢?总不会是比穿越更深的秘密了。 “你能和我说说他的事吗?” 唐诘没打算承认对方的猜想,只是想要听下有关这个似乎相貌肖似的陌生人的故事。 阿纳托利却摸了下鼻子:“其实,我跟你提过他。” 唐诘抬眼看向他,略感诧异。 两人往日的交谈中,提及的大多是历史上的勇士、法师和贤者,有名字的普通人少之又少。 “什么?” 他提起了点兴趣。 “他叫赫德,”阿纳托利状似紧张地咳了咳,“这座塔就是他炼成的。” 啊,原来是那位,不知名的穿越者前辈。 也许在西方人眼里,东方人的脸都长一个样吧? 唐诘顿时丧失了兴趣。 阿纳托利见他不信,连忙补充道。 “记忆里他看上去也就比你年长些,高高瘦瘦的,差不多二十多岁的样子。头发也和你一样稍微有点自然卷,很容易打结。皮肤又白又细腻,眼眸很狭长。表情有点冷淡、动作又很温柔……” 唐诘越听越觉得,这大概只是个普通同乡,毕竟和这个世界的人比起来,家乡的人在物质丰富的和平年代,普遍皮肤比较细腻,身材高挑。 冷淡很可能只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的人不熟悉造成的错觉,动作温柔则很可能是尊老爱幼。 唐诘笃定了之前关于异世界人脸盲的猜测,又叹了口气,毕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这位老乡探讨关于回家的问题。 虽然他已经困在对方建造的塔里了,可人不在家啊。 这时,他再次想到了一句话。 “你说的,‘遗产’是……?” 话音未落,阿纳托利霍然顿住,起身拉着他离开溪边猛然退后。 “有人入侵了我们的梦境!” “不……不对。” 他盯着溪流上接二连三形成的不规则漩涡,忽的身体一僵,关节接连发出咔嚓声,身形不自然地扭曲变形,瞳孔失去了焦点,跪倒在地上不断抽搐,从发根开始逐渐蜕变为一种明亮耀眼的银白,并逐渐长至腰际。 唐诘没料想到这样的变化,俯身想要探看阿纳托利的情况,却蓦然被一只手握住。 ——小巧、纤细、白皙,仿若十四岁出头的少女。 “谢谢。”银白长发的少女握住他的手起身,精致冷淡宛如人偶的面孔上,闪现似的出现了警惕和审视的目光,继而又快速恢复了平静,“我太久没用过这个能力了,有点不熟练。” 她和阿纳托利是彻头彻尾的两个人。 但是,这全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她能够入侵阿纳托利的幻境后,依托阿纳托利的精神体现身。 少女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般,语气平静得像是白开水般说: “你叫我阿纳托利也没问题。” “不过,我还是更熟悉,奥利维亚这个名字。” 说完,她迟疑一下,对他伸出手。 犹豫地说: “弟弟?” 他从哪儿冒出来,一个还没他肩高的姐姐? 唐诘垂下目光看她。 自称奥利维亚的少女撩开耳边的碎发,歪了下头,朝他温柔地露出腼腆的笑容。 15. 炼金作品 唐诘很快反应过来,异世界人的年龄无法通过外表判断。 凯瑟琳外表介于少女与成女之间,阿纳托利的人类形态正值青壮年,但是,这明显不是他们的真实年龄。 面前的人呢? 她连阿纳托利的幻境都能轻松破开,兴许也是个底蕴深厚的古代巫师吧? 奥利维亚扯了扯唐诘的袖袍,示意他看向自己。 “很抱歉,”她内疚似的耸拉了下眼角,稍稍踮起脚,仰起头,柔顺如流水的银发温柔地自肩上滑落,清透明净的钴蓝色眼睛专注地凝望他,“我之前在褪皮期,没能接收到你们的消息。” 她的体型实在过分娇小,尤其是俯视的视角,感觉一只手就能揽在怀里。 “你是阿纳托利的联络人?” 唐诘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哪怕他清楚,对方的年龄恐怕够当自己祖母了,但是当她仰着头,用那双清澈无暇的蓝眼睛满是信赖地望着他,他的指节还是抽动了一下,脚步轻轻向后挪。 那实在是种很难言说的既视感,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姿态,那如出一辙的纯真和稚嫩,给唐诘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阿纳托利就站在面前。 这有点不太礼貌。 “阿纳托利还好吗?” 在听清唐诘的两个问题后,她不太高兴似的,抿了抿嘴唇,掂着裙角,说:“他很好。” 不等他反应过来,奥利维亚继续说:“我现在是凭借自己和阿纳托利的联系直接进入了他的意识体,但是,想要救出你们,还要等一段时间。” 直接自身进入他人的意识体? 唐诘不禁思考起两人的关系,很快又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需要关心的、最紧要的事情,于是干脆抛开,转向对方话中提到的关键。 “你现在有什么困难吗?” 奥利维亚轻轻垂下头,理了理自己的衣领,不太自然地说:“我刚褪皮,稍微有点虚弱,但是,让孩子们去救你的话,不太放心,所以要做些准备工作。” 她看上去真的很不擅长说谎,还是说,是故意在示弱? 唐诘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被这样应对的必要。 “况且,”奥利维亚顿了下,“现在留在塔里对你也有好处。” 他垂眸看向她,她仍然紧紧抓住自己的裙摆,轻咬嘴唇,似乎正在紧张。 可是,唐诘不太明白她紧张的原因是什么。 唐诘自己?阿纳托利?凯瑟琳?褪皮? 情报太少了。 “需要我做什么吗?” 唐诘弯下腰,正对着她的脸,四目交接,奥利维亚受惊似轻巧地后退了半步,又兀自地停下,犹豫不决地看着他。 她的睫毛轻轻扑闪,静谧而美丽。 “生命之水阵法很是繁琐,”她迟疑地偏开目光,“回到龙岛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机会?” “你可以趁此习惯用高强度的魔力冲刷身体。”奥利维亚仿佛给自己打气般,深吸口气,抓住自己的衣领,坚定而真挚地抬起头直视他,“也许还能增强精神抗性。” 唐诘沉默着听完她说的话。 “没有副作用吗?” “这个……”奥利维亚表情略尴尬,“我不太清楚。” 她看上去真的不太像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人。 “我们通常都是用这阵法催熟谷物和果树,”她偏开目光,“至于人的话,因为我已经习惯这种程度的魔力浓度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遗症。” 她应该很清楚后果,否则不会精准地说出“后遗症”。 甚至,她有可能亲身体验过,但是她认为这种程度的代价可以忍受? “也许会对精神和身体有些压迫,”奥利维亚细若蚊声地说,“不过,只是暂时性的。” 对方是真的想要隐瞒吗? 唐诘荒谬地想,还是认定自己不会深究。 说完,她又轻轻皱眉,迟疑了会,提示道:“如果实在很难受,你可以试试向光明神祈求,他会唤醒你的神智。” 她对光明神的态度很奇怪,在用敬语的同时,又使用了表示人类的第三人称代词。 他无意探究对方态度的原因,毕竟这对现在的他没什么意义。 “怎么做?” “叫他名字就好了,他会听见的。”奥利维亚近乎敷衍地说,“菲尼克斯,阿尔忒,赫菲斯都是他的名字,想保持清醒的意识,叫菲尼克斯效果最佳。” 后两个称呼的音节,听上去像是地中海神话里的月神和火神,砍掉后半截变形的名字,而第一个名字的意义已经很清晰了。 菲尼克斯,不死鸟。 说是光明神,但是比起照明,似乎,本意更接近火焰?也许还有天空和重生的含义? “这个名字有什么含义吗?” 奥利维亚幽幽地看向他:“你很在意那个人吗?” 唐诘愣了下。 对方语调很轻很软,几乎像是在抱怨。 仿佛在说“你都不关心我的名字,却去关心别人的名字”。 “因为很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称呼。”唐诘为了防止对方生气,不由解释了一句,就转移开话题,“对了,你说你是我的姐姐,是怎么回事?” 奥利维亚眼神一亮。 “父亲以前说,他会给我制作一个弟弟,”她眉眼舒展开,温柔亲切地拉住了他的手,亲密地说,“我能闻到,你的血液和父亲的血液很相似,因为我的身体里也有父亲的血嘛。” 对方话里的含义…… 唐诘还来不及细想,她就踮起脚尖,嗅闻着他的脖颈的位置。 “我是父亲的第二个作品,你是第三个,那么,你就是弟弟了。” “作品?” 他喉咙干涩得厉害,连自己都没注意到,说话过程中,只有嘴唇轻轻颤动了两下,发出近乎无声的气音。 “是啊。”奥利维亚天真烂漫地说,“父亲的技术又进步了,你看上去就和真人一样,灵魂甚至比真人还要凝实,非常精美。” 她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我能看出,你的情感很完整……比起我这样的残次品,果然,他还是更喜欢你这样协调契合的形态吧。” “哪怕是我,也必须仔细地观察,才能发现深处的分割和缝合痕迹。” 奥利维亚的双眸逐渐细成一条线,钴蓝加深成暗紫,脸颊上浮现了银白的细鳞。 “你不用害怕凯瑟琳啦,”她用对待易碎品般轻柔的语气说,“我尽快带你回家的。” “父亲也会很高兴吧……” “我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奥利维亚执念地盯着他,嗓音犹如梦呓般模糊,身形却犹如轻烟似的消散开,原地,阿纳托利在一片白烟中重新凝聚出形体,踉跄一下,扶着他的肩膀,站稳在草坪上。 “王说了什么?”他急促地问。 唐诘还从没见过他这副紧张地模样,顿了下,回答:“她说,很快会带我们回去。” “我们?”阿纳托利茫然了一会,摇了摇头,“她应该说的,是带你回去吧。” 奥利维亚的原话确实如此,对方似乎完全无视了身陷囚笼的子民,只一心盯着他。 这不太正常。 但是一联系到,对方很有可能是巫师的“作品”,那么,也就勉强能够解释了。 什么东西在这个世界会用作品形容。 他必须承认,自己脑海里划过的第一个词,是炼金作品。 相比于艺术作品,比如雕塑、画像、诗歌、陶瓷等,炼金作品才是更符合这个世界的实际。 阿纳托利说“龙没有童年”,岂不是等于说,炼金生命没有童年? 她还把自己形容成“残次品”。 这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语。 巫师赫德难道真的用过这个词形容过她吗? 至于“缝合的痕迹”。 自己身上,真的有人为改造的痕迹吗? 唐诘心情便不太好。 除了凯瑟琳…… 不,也许正是因为赫德的改造,自己才能躲过凯瑟琳的攻击。 黑袍、日记本、钢笔。 这位叫赫德的人,绝对在他的身上动过手脚,虽然自己现在只发现了日记本的问题,但是恐怕,对方对他的改造,远不止是灵魂。 黑袍和钢笔分别是他哪两个部位的具现化? 唐诘一想到自己无知无觉地落入别人手里,就有些轻微地反胃。 更何况,赫德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他对自己动手脚,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唐诘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说到底,对方真的打算对他下手,自己就能察觉吗? 不能。 那么,思考这个问题,便毫无意义。 “确实如此,”唐诘拉着他在草坪上坐下,“不过,她总不会无视你落在凯瑟琳手里吧。” 既然奥利维亚是炼金作品,那么,阿纳托利这个对方口中的孩子是什么? 反正不会是正常伦理意义上的后代。 “我诞生的意义就是在大地上行走,”阿纳托利诧异地瞧他一眼,“我当然不会回去。” 诞生的意义——这好像是在说,他只是一个物品、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生命体。 唐诘心中预感不妙。 “使命结束后,我当然会回去的,”他不以为意地说,“这要看王是否打算现在回收我了。” “回收?”唐诘重复着他的话,愈是荒谬。 “你不会还没发现吧。”阿纳托利安静地看向他,轻轻拧眉,困扰的表情与不久前离开的奥利维亚惊异地重合,“我本就是她的衍生物,当然会回到她的身体里。” 唐诘的脑海里闪现了某次教学结束后,和凯瑟琳的闲谈。 “生命起源于海洋,死后也会反哺海洋。”她漫不经心地说,“血祭在自然女神的祭典上,相当普遍,因此,使用活人作为材料,同样常见。” “炼金术士比较心慈手软,用魔兽的骨头、内脏、血肉,用魔植的茎叶、汁水、花果,”凯瑟琳嘲讽似的,嗤笑道,“毕竟,他们信仰的神明钟爱理性和智慧,他们的态度自然也比较‘仁慈’。” 唐诘感觉她想说的绝对不是仁慈,而是双标。 “神也会有喜好?” “怎么说呢,”凯瑟琳听见这个问题,稍显困惑地回答,“其实,我曾经偷偷去围观过他们的原始祭典。” “相比于,神会有喜好,这种拟人化的说法。”她顿了下,组织语言道,“用‘他们更容易发现主动贴合他们力量的行为’形容,才更合适。” “火焰会吸引光明神的目光,死亡会吸引生命神的目光,规模越是庞大,越是容易叫他们发现。”凯瑟琳意味深长地说,“我们通过仪式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使他们看向我们,如果运气好,就能得到一些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对我们却极为重要的褒奖。” 唐诘没继续问了。 对方的话语里,异世界唯二的神明,听上去都不像什么仁慈博爱的神明,反而像是诡异莫测的邪神。 火焰会吸引光明神,那会不会有人故意纵火? 死亡会吸引生命神,那会不会有人故意谋杀? “其实在历史记载里,很多地方都隐约提到了另一位神明,不过目前,没有任何人发现能够正确取悦对方的仪式,”凯瑟琳遗憾地叹息,“所以,我们也就无法借取对方的力量了。” 其实,严格来说,异世界人对神的态度,和原世界的宗教信仰者也截然不同。 ……不像是对待神,倒像是对待活化的工具。 唐诘回忆起当时的想法,感到一口气卡在喉咙,难以下咽。 他不愿意再去询问,阿纳托利究竟是否是自愿回归到奥利维亚体内。 这对他极为残忍的说法,对本土的人而言,兴许早已司空见惯。 越是了解这个世界的文化,唐诘越是难以融入其中。 16. 魔文溯源 唐诘思考片刻,手伸进斗篷下的口袋,取出鳞片,摊开在掌心里:“我能用你的鳞片举行仪式吗?” 他无意继续深究力量的本质,也无暇思考阿纳托利是否存在真实的情感。 只考虑目前最要紧的是逃离高塔,那么,关键在于接下来的行动力,自己能否保持清醒的意志。 炼金术来自光明神,既然阿纳托利是炼金产物,那么,它的身体零件,应该具备吸引对方目光的功能。 “你要向菲尼克斯祷告?”阿纳托利歪了下头,“当然可以,不过,最近我的鳞片都被凯瑟琳取走了,恐怕它只能当一次性应急。” “是吗?”唐诘没料到如此,“道具会在仪式后消耗?” “是的,同样的气息只能用一次。”阿纳托利告诉他常识,“除非他专门在你第一次祈祷后打上标记。” 他沉默片刻,将鳞片收回口袋。 “那就算了。” 虽然听奥利维亚的意思,对方似乎只要有人叫名字就能听见,但是,以防万一,还是准备充足更好。 那关键的道具,就只能用在最后时刻了。 唐诘摩挲着袖袍,深呼吸:“你现在可以让我离开梦境吗?” “你的状态……” “没关系。”他上前一步,考虑到身高问题,只得踮脚抬起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能撑住。” 阿纳托利退后一步,他的身形首先消散,随即,幻境如轻烟泯灭在深沉的黑暗里,直到了无痕迹。 和前几次一样,身体经过了短暂的僵直,仿佛与大脑失去连接。 在片刻的感知和熟悉后,从眼睑、脖颈、肩呷骨、肘关节、腰椎、一直到手腕、脚踝,最后触电般落到指尖和脚趾,重新恢复了知觉。 他撑着地板坐起身,水非常浅,哪怕以如今的坐姿,也只淹没到了指尖到指根处约三四厘米的距离。 体内的魔力仿佛因为疲惫陷入了沉睡,流动速度异常缓慢。 ……也可以说,阻塞、拥堵。 唐诘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了会,原本少到几乎没有的魔力充盈在身体里,几乎要将人塞满。 它们已经不再满足于随着血液轻快地流淌,缓慢而坚定地渗透进了他的肌肉里。 他摸了下自己胸前,能清晰感到掌心下,心脏规律而有力的跳动,比以往更加清晰、更加敏捷。 如果再来一次昨晚的经历,自己失去神志的速度恐会更快。 思及此处,唐诘站起身,望着四周,很可惜的是,虽然通过阿纳托利的联系,明白自己恐怕同样处于塔底的水牢中,但是,却没有看见魔力墙。 他试着向前走了走,但碍于无法分辨自己的位置,只是随便选了个方向。 除了三棱柱体的顶层阁楼,其余楼层应该是等同或近似的面积。 但还没走出几步,脚下突然踩到了某种凹陷的痕迹。 他俯身,指尖仔细摸索着,顺着凹痕触摸到了边缘处的断层,似乎和真正的平地有一定高度的差距。 刚好够一个人平躺在台阶上,并和底下的平地余下一段两至三厘米的距离。 唐诘摩擦一下指腹,伸出手,一遍遍划过平台上的纹路。 为什么他的落点会是这儿? 原以为只是个偶然,如今看来,恐怕这里有一个固定的坐标。 唐诘将纹路在脑海里一遍遍描摹和涂改,直到确认,它确实与记忆里的另一件物品完全吻合。 凯瑟琳房间角落,祭台上的图阵。 所以,那其实是个塔内传送阵? 那么,水牢里的传送功能兴许并不是凯瑟琳的作品,而是赫德的。 ……魔文叠加形成的阵法? 唐诘从怀里取出钢笔拆开,软塑胶的墨囊里,半透明的紫色液体正在黑暗里缓慢地流淌着微弱的荧光。 这还不足以照亮地上的阵法。 他握住笔囊,平稳地将更多的魔力输入其中,哪怕如此,荧光的亮度也没有丝毫变化。 看来钢笔不具备照明的作用。 虽然有所预料,但多少还是有些遗憾。 钢笔,书写或绘图用。 文字、纹路、图形。 指腹顺着笔杆缓慢滑到笔尖,沁透皮肤的寒冷与锋利渗由皮下血管渗透到心脏,呼吸和心跳逐渐平缓稳定。 右手握紧钢笔,他摊开左手手掌,笔尖颤抖着,在掌心轻柔地一点。 刺痛在神经末梢蔓延开。 钢笔的笔尖宛如锋利无匹的刀刃,毫无阻隔地割开皮肉。 原本墨蓝色的墨汁一接触到血珠,便恢复了原本魔力形态,散发出半透明的钴蓝光芒。 不够。 唐诘平复片刻呼吸,趁着光辉还未彻底消失,数笔勾勒出回忆中的文字。 上似火,中似薪,下似人。 光,明也,从火在人上,光明意也。① 说是文字,形状更像是稚子随手间的涂鸦。 自上次分辨出离开塔的魔文是甲骨文后,他就将记忆中所有还能想起的文字和其起源记录在了日记本上,知识便犹如蚀刻,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唐诘没系统学习过古文字,毕竟这又不在高考考纲里。 学校曾经组织过有关古代文化的公开课,以及去校外参加历史讲座的时候,粗略有过些许了解,而这些了解,连他自己都不敢确定其真实性。 说到底,为什么来了异世界还要复习古文啊? ……异世界和原本的世界,真的没有关系吗? 思及此处,唐诘心下一沉。 这件事还真没法确认。 换句话说,自己真的是穿越,还是说,参加了某种VR类型的人体实验? 自己现在算是缸中之脑吗? 不知道。 没有意义。 无论穿越背后究竟有何人作祟,和现在的他都没有关系。 唐诘猜不出这些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幕后黑手的目的。 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无视他们,专注于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掌心的光芒逐渐黯淡,没有任何反应。 他将结痂的伤疤浸没进水里,主动吸收起游离的魔力,蚂蚁似的触感在掌心的皮肤上蠕动爬行,片刻后,抬起彻底愈合的手掌,再次举起笔尖。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唐诘很清楚,他记忆中的文字并不是那么“标准”,那么,自己所需要做的,就是一遍遍地修改,一遍遍地实验。 索性,他完全不必担心魔力消耗,甚至可以说,他目前正处于魔力过剩的状态,附近没有乌鸦监视器,凯瑟琳也不会无故探监。 她既然希望自己得到教训,那么,想必也不会刚关了第一天就把人放出去。 他在掌心刻下第十四次,钴蓝色的荧光聚集于纹路上,越发明亮,但是不够,远远没有达到预期。 光明、光明。 如何才能算是光明? 体力随着失血的速度逐渐开始流失。 第十五遍。 唐诘回想着凯瑟琳写下魔文时,文字的形态和风格。 模仿着她的姿态,他开始第十六遍实验。 缓慢地。 没能融入魔力的血液顺着手腕滴落到水里。 某种灵感驱使着他,近乎一笔连成整体,勾勒出狂草似的风格。 形态扭曲得看不出原貌,甚至,难以分辨,掌心上闪烁的魔力所描绘的,底是文字还是图案。 但就是这样好似一只跳舞的狐狸似的奇异形状,终于成功凝聚起耀眼的钴蓝色光芒。 魔力持续地由身体各处灌入掌心,的颜色逐渐变浅,蓝色、绿色……直到变成烈日般的灿金色,照亮了直径三十厘米左右的球形空间。 唐诘松了口气,缓了缓因为失血过多而正处于眩晕的身体,扶着膝盖站起身。 他将掌心向下照明,一边吸收着附近游离在空气中的魔力补充己身,一边探看地面上的阵法纹路。 仍然难以分辨。 单独的一个文字就很难直接判断原貌了,更何况状似多个文字叠加在一块的阵法。 扭曲诡谲的形态,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一条条粗细不一的毒蛇盘绕纠缠,叫人眼花缭乱。 唐诘拿出日记本,打算现将其照抄在纸页上记忆,再慢慢摸索着拆分、破解。 这实在是个相当枯燥费时的工作。 钢笔没办法涂改,倘若写错了一个笔画,就得撕下纸页重来,以防自己将错误和正确的信息冗杂堆积在一块,难以分辨。 时间静静流逝。 直到地面的水无声无息地升高,淹没到了腰腹的位置,日记本的封皮自主地滋生出一层油性保护层,唐诘差点打滑将其扔进水里。 快到了。 阵法刚复刻了一半,但是他没时间继续了,充盈着魔力的积水随着阵法的开启而涨潮。 唐诘将随身物品放回口袋,重量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是把东西丢去了哪里。 唐诘心下稍有不安,但还是强迫自己暂时忽略掉这个问题,集中精力去解决即将到来的危机。 要怎样在魔力暴动的时候尽力保持清醒。 他双手捧起水,叫它们顺着指缝落下,可水里的魔力却受到体内的魔力的吸引,主动窜入其中。 这是不可控的。 唐诘目前想不出拒绝外界魔力进入体内的方法,但是,他能否将体内的魔力主动释放出去? 血液的流动逐渐加快、心跳犹如鼓点急促。 呼气、吸气、呼气…… 唐诘将身体想象成蛇的巢穴,安静地闭上眼睛,魔力无声向外爬行游走。 有意控制下,眼前的视野不再如同第一次般像是透过棱镜看见无数重叠的倒影,反而直接将温度传递回皮肤上,直接接收将冷热的信号传回神经末梢。 地面上的凹陷下去的刻痕在不断发热,越是向上,温度挥发后便越是寒冷。 源源不断地将体内魔力向外输出,极快地探去四周。 直到唐诘撞上了一堵不停翻滚的红色巨墙,睁开了双眼。 哀嚎声、滚打声、嘶吼声。 一个极小的、熟悉的人影正向那庞然巨物靠近。 恍然间,一双庞大的眼睛看向他。 唐诘忙不迭地将该方向的魔力收回,但不料原本形成平衡的魔力骤然失控。反应不及之下,污血漫出口腔,粘稠的触感顺着下颚滑到衣襟。 四面八方的信息从热成像恢复成了人类的视野,交错杂乱的空间即刻涌入脑海。 魔力在皮肤下活物般蠕动。 他再一次晕了过去。 17. 变温生物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午夜接受魔力冲刷,清晨在阿纳托利的梦境里谈心,中午记录地上的魔文阵法,晚间实验新的魔文。 “最近奥利维亚有联络你吗?” 唐诘和阿纳托利在梦境里的丛林间漫步,鹿群飞跃过树枝间,扬起一阵尘土。 日光散漫地自天空垂落,迄今为止,他已经能通过光线的变化,发现对方幻觉构建的漏洞。 温度始终在变化,无论凉爽还是炎热,但是光线的方向和密度却几乎没有区别,颜色和阴影的划分简单粗暴。 “没有。”阿纳托利回答,“不过有传讯给我。” 唐诘拨开树枝,苔藓和雨露的触感顺着指尖传递到脑海分析。 不,正确的顺序,应该是,处理触觉神经的脑部中枢,直接收到了具有苔藓和露水信息的信号。 整个过程并没有通过身体。 “传讯和通讯不同?” “毕竟我们还在空间缝隙里,这对王目前的状态来说,有些危险。” “危险?” 奥利维亚就是龙岛之主,龙岛上唯一的银龙,人类尊称的白银之王。 这点通过阿纳托利的态度,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足以确认了。 空间裂缝能对她造成威胁? 唐诘没法立刻相信他的话。 “擅长空间魔法,意味着擅长感受空间的变化,但是正是因为感受力比常人更强,所以更容易在动态的空间里受伤。” 阿纳托利的话语有些难以理解。 唐诘想到每次自己魔力外放时,数不尽的信息填入大脑的感受,不由闭上了嘴,不再反驳。 但其实有些奇怪。 当时房间里除了自己,只有两个人,为什么他却在释放魔力的过程里感到眩晕,甚至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 这显然不正常,精神系只和具有自我意识的生物或非生物有关,自己感受到的多重视角很明显不是精神系的产物。 他对此暂时没有头绪,回到当下,接着上述话题询问道: “那她说了什么?” “唔……” 两人脚步停在一处静谧的湖泊边,两只毛茸茸的红褐色松鼠窜到树枝上消失,他们在湖边的两块奇石上坐下。 “她不太方便亲自来救援。” 这是个不太妙的消息,虽然上次听见她说要早日将他们救出,但两人其实都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 至少,现在自己不用每天见到凯瑟琳,去配合对方,给幸存俘虏当告死鸟。 比起身体的折磨,唐诘更警惕凯瑟琳试图同化和摧毁他意志的手段。 “你的魔力增长很快。” 阿纳托利的脸庞在湖光映照下,轮廓温柔沉静,几乎没有情绪变化的五官,隐约能够瞧出奥利维亚的影子。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对方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接下来还要继续刺激心脏,使其生出更多魔力,对吗?” “是的,”阿纳托利顿了一下,“在得到救援前,你绝对不能成年,所以必须时刻保持情绪的波动。” “沙沙。” 灌木里传来轻柔的响声,一条黑底红斑的细蛇顺着草坪爬行到两块石头旁边,它绕了一圈,仰着头,朝不同方向吐出信子,直到半晌后,一无所获般溜入湖泊中。 “你看,就像这样。” 阿纳托利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智,他从闭气状态恢复。 “呼——”唐诘长长呼出一口气,浑身都不太自在地抱怨,“还是不太能习惯。” “不习惯什么?”他托着腮,目光专注而平静,“我觉得魔兽之森的风景在全大陆都还算漂亮,而且人迹罕至,很适合观光,不喜欢吗?” “怎么说呢?虽然我冥想的时候习惯用蛇类去收束无序的魔力,但是……”那只是为了避免视觉受到冲击的措施。 唐诘身体稍稍向后仰,躲开对方凑近的视线,摸了下后颈。 “总感觉它出现在别人的幻境里很危险,至少我现在对毒没什么抗性。” 阿纳托利的嘴角轻微地向上翘,眉眼舒展,似乎因为他的回答感到了某些愉快。 “可是……” 金发青年的声音低沉柔软,仿佛染上笑意。 在唐诘思考这到底是炼金生物的伪装,还是真实的情绪的时候,阿纳托利坦白得猝不及防。 “你每天入梦的媒介就是毒素啊。” 唐诘思维短暂陷入空白,好半天,才睁大眼睛看向对方。 这人和奥利维亚一样,冷不丁地给人挖坑,还要引导着别人自己踩进坑里去。 因两人正坐在石头上,他得以平视着面前的人。 “好吧,抱歉。”阿纳托利摊开双臂以示自身的无害,“只是看见你对蛇的反应时间太长了,这样可能对你以后的战斗造成阻碍。” 唐诘犹豫了片刻,还是准备问。 “那你说你具有毒性是真的吗?” 他愣了一下,笑道:“你应该是想知道,龙是否都具有毒性吧?” 他有点想和对方拉开距离,但是又觉得这样做稍微有点伤人。 毕竟他们相处也有好几个月了,交谈也很融洽,哪怕不算朋友,怎么说,也不是该互相戒备的关系。 “我们都具备毒性,不过,这方面要看王在分化我们的时候,给予了多少自身的特性。”阿纳托利回忆一番,“有的毒性很轻微,最多只有麻痹的作用,有的比较危险,用于大部分生物能称得上即死。” “那奥利维亚岂不是……” 唐诘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猝生寒意。 “王对所有生物都有即死性。” 阿纳托利苦恼地说。 “我一直觉得我们的特性和蛇很像……再加上鳞片、热感视觉、布满嗅觉神经的舌头,还有感光较差、视野狭窄的眼睛、没法恒定的体温,简直和蛇一模一样了,更何况,我们还经常会褪皮。” 确实很像。 唐诘沉默了一会。 抛开头上的角和四只爪子,直接就能称为巨蛇,而不是巨龙了。 赫德在炼成白银之王的时候,到底用的是些什么材料啊?难道他加了很多蛇到坩埚里吗? “时间不早,我们还是尽快回到正题吧。” 在魔力的影响下,唐诘很难用心率来判断时间,前世无聊时学的知识在自身不稳定的状态下毫无用处。 索性,阿纳托利本身具备通过计算魔力潮汐的规律分辨时间的能力。 “奥利维亚还有提到什么吗?关于救援。” “我猜……”他稍微偏开了下视线,落在湖面上,“她会去找炼金学派帮忙。” 唐诘静待他的下一句话。 “那些炼金术士,也就是菲尼克斯力量的践行者,和巫师的关系向来不太好。” 阿纳托利耸了下肩。 “毕竟众所周知,理性有遏制巫师觉醒的作用,虽然同样算是巫师的分支,传统的巫师对他们比较敌视。” “挑拨?”唐诘扯了下嘴角。 “这怎么算呢,”阿纳托利笑容纯洁无辜,“他们本就关系不好嘛。” 唐诘觉得心中有关巨龙的幻想再次破灭了。 比起童话故事里一力降十会的恶龙,这个世界的龙光是性格没什么攻击性,其次,他们的起源是人类巫师的炼金产品,杀手锏是程度不一的毒素,最后,遇到没法解决的危机,直接就找外援去了。 找、外、援。 不是说方法不好,就是……发生在一种皮糙肉厚的巨型猛兽身上,感觉非常奇怪。 “王毕竟刚褪完皮,还在虚弱期,”阿纳托利泰然自若道,“不想动弹也是能理解的。” 你们是刚结束冬眠的蛇吗? 唐诘把大不敬的想法抛开,阿纳托利微笑了一下,看似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念头。 他摸了下鼻子,诚恳道:“抱歉。” 没察觉是根本不可能的。 毕竟他现在还在阿纳托利构建的幻境里。 “没事,”阿纳托利表现得很宽容,表情平静,语气和蔼,“我们确实是比较懒惰的生物。” 所以,赫德在制作奥利维亚的时候,到底加了些什么东西,才导致你们种族成了这样奇怪的性格? 唐诘凝视了一会,在对上视线后,又不太自然地偏开目光。 “接下来,只要等待了?” “是的。”他点了点头,“最后,还要麻烦你去引开凯瑟琳的注意力了。” 唐诘深呼吸,缓了一会心情。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阿纳托利再次开口。 “我看见你在记录什么东西……”他似是迟疑不决。 但唐诘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对方成果。 自从关在塔底,他总共破解了三个魔文。 一是“去”,这个魔文带有追随和跟随的意思,它只能抵达固定的地方。 他在赫德的高塔里写下这个魔文,第一次必定到菲尼斯城的城门下,第二次必然到魔兽之森的海边,第三次会重新回到塔中,开始新的循环。 回塔的魔力少于从塔里去菲尼斯城消耗的魔力,并远远少于去魔兽之森消耗的魔力。 按照魔力消耗的增长规律,恐怕远不止三个节点,只是他目前无法支撑去往第四个节点的魔力,所以才会在最后回到塔里。 二是“光”,这个魔文具有照明和取暖的功能,但每次使用都会消耗自身的血液,哪怕不使用钢笔,而是徒手刻画,也会消耗血液。 它需要介质才能燃烧,最佳的介质是血液,确切地说,是血液里的魔力。 三是“开”。 唐诘原本是想找一个能够快速地、不稳定的、随机地逃跑途经。所以一开始试的是“门”字。 但也许是材质或方法的问题,没能得到任何反应。 后来,他挨个实验属门的字,这个字虽然成功了,但比起原本想要的“快速打开路逃跑”,更接近于“分割、分离”的功能。 尤其是用钢笔写的时候,威力好似一柄打击弱点的尖刀。 他整个左手在当时的一瞬间内,连着整条左臂骨和肩呷骨都废了,经过一晚魔力冲刷,才总算恢复原貌 ……可如果遇到意外,自己该怎么逃跑? 法阵只破解了两个部分,一是最核心、最底层的字,是“去”,二是最上层、最外围的字,是“一”。 它一解开,唐诘就知道,“去”这个魔文基本没法用了。 凯瑟琳同样掌握了这个魔文,虽然她抵达菲尼斯城的位置和他不同,但是谁知道她能不能破解掉自己的位置? 唐诘没办法通过这个魔文逃跑。 那该怎么办? 用光?它没有杀伤力,还不断加速流血,敌人没死,自己先丢了半条命。 用开?它对魔力的消耗简直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万一没瞄准,岂不是很危险。 问题关键还是魔力不足。 而且一旦唐诘用上魔力视野,去防御凯瑟琳的精神干扰,那他就相当于直接瞎了,后两个魔文全部写不出来。 阿纳托利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原本想要找到直接让所有人不对上凯瑟琳,直接逃跑的办法,”唐诘叹了口气,“但是白费力气了。” 也不能算是白费,只能说,所有成果都不适用现状。 第一个魔文固定的坐标里藏有秘密,既然并非随机,那么,肯定就是有人提前设定好的路线。 第二个魔文适用于黑暗的环境,第三个魔文是他目前唯一的攻击手段。 但这能伤到一位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还熟知魔文的巫师吗? 恐怕很难。 上次的轻敌已经叫他吃够教训了,这次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按照唐诘的推测,有了钢笔的加强,在魔力充足的状态下,“开”甚至能够切割掉关押他们的墙,可这同样意味着引起凯瑟琳的注意。 开、墙。 一道灵光闪过脑海。 “如果无力独自面对敌人,那能不能用更多人,引发混乱、拖延凯瑟琳的脚步?” 18. 古代魔塔 两天前,阿纳托利告诉他,凯瑟琳晚上没有再来取血了。 “她渡过衰竭期了?” “不,我的意思是,”阿纳托利说,“我们得早做准备了。” 他给奥利维亚送去了紧急联络的信号,一日一夜,他们得到了救援已经整军出发的消息。 唐诘紧急开发出了新的利用日记本的方式,将魔文撰写在纸页上,再将纸页撕下后,重新灌注魔力。 他将数张能够打开封印的魔文纸交给了阿纳托利。 “放出俘虏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他们必须一击必中。 经过一个夜晚的冲刷,唐诘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拍翅声突兀地出现在水牢的远处,忽低忽高地靠近。 唐诘听见凯瑟琳似乎借助使魔,短暂地和阿纳托利交谈了片刻。 碍于结界,他听不清两人到底交谈了些什么,没多久,翅翼拍打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提前将日记本和钢笔收入口袋,装作发呆的模样,坐在了原地动也不动。 乌鸦使魔有气无力地落到了他面前的地板上,凯瑟琳保持着往日般平稳耐心的语调,说: “49,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一句拖延时间的寒暄。 唐诘缓慢地将视线转向她,颈椎仿佛许久未运动般,发出细微的轻响。 半晌后,他小幅度地张了张嘴,又像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般,只有空气顺着牙齿的缝隙,从气管流通进肺叶。 自己这时候该说什么呢? 不,应该说,一个被自己的老师关押许久禁闭的学生,这时候该说什么呢? “49”许久不见光,也没有人能够维持交谈的需求,同时,每夜还要遭受不知名的折磨痛晕过去。 “49”应当心如死灰。 那现在,老师重新打开了牢门,看见离开的希望后? 死灰复燃? 不。 唐诘很清楚凯瑟琳的本性,所以“49”必须一直保持着对她的怀疑,他不能完全信任她,因为一旦交付信任,很可能就会直接被她控制。 “我是你的学生,”魔力悄无声息地以自身为圆心向四周漫延开,唐诘盯着她,扯了下嘴角,恍若讽刺地说,“可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乌鸦歪了歪头,似乎很意外于他提出的问题,鸟喙开启,传出凯瑟琳宛若叹息般哀婉的嗓音: “可你也从未打算告诉我,不是吗?”她难辨真假地抱怨,“我还一直以为,你没有名字呢。” 顿了两秒,见他没回答,凯瑟琳又无奈似的说:“我原本还为你准备了不少名字……既然你不喜欢叫安娜的话,那叫安德烈如何?也许,你更喜欢叫艾略特或米勒?” 唐诘冷淡地看着她。 “我没有用别人的名字的爱好。” 这些名字,若无意外,应当都是塔里受害者们的姓名。 她还真的傲慢啊。 唐诘低笑一声。 凯瑟琳不吝啬于用原本的名字称呼她的俘虏,对他却从未直呼姓名。 “49”。 一个冰冷、直白的序号。 他没心情去猜,在自己之前,她到底还杀死了多少个49。 “你还在生我的气。”凯瑟琳幽幽地叹息。 唐诘抬眼望她。 他知道她打算下狠手了。 她没有和自己打消耗战的时间,魔力衰竭的是她不是自己。 说实在,她现在还能操纵使魔,就已经很出乎唐诘的意料了。 但也许她有将魔力储存在身体外使用的方法呢? 比如,钢笔的墨囊,同样具有储备魔力的功能,只是注入之后就不能取出来,只能作为书写魔文和记忆日记的墨水使用。 她的使魔指不定也是这样。 虽然无论什么材料都能作为使魔,随便用白纸折飞机都能用作探测器,但是,对方的乌鸦使魔却能够保持着长时间的运转,很明显安装着某种“电池”。 唐诘将视线移到乌鸦头部的两颗鸡血石上。 凯瑟琳很喜欢收藏宝石,这到底是因为喜爱赏玩美丽的稀有矿石,还是因为,宝石能够储存她的力量? “你认为我不该生气吗?” 他的语调几乎毫无起伏,犹如一潭死水。 “49”应该有怨气。 凯瑟琳一开始说,她不会伤害他,并要求他交付信任,但却出尔反尔把他打到塔底,他难道不该生气? 但是,以凯瑟琳的角度说,是他率先对她发起了袭击,不惜以自身为代价,去救一个没放进眼里的消耗品。 她理所当然会恼怒于“49”的背叛。 虽然唐诘从没对她忠诚过。 暴力能获得服从吗? 当然可以,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顺从那些比自己强大的人,遵守社会的铁律,是为了保护自己。 但是,暴力能换来忠诚吗? 怎么可能。 唐诘痛恨一切威胁逼迫的选择。 她意图剥夺他的自由、他的意志、他的生命,还想要他忠诚? 开什么玩笑。 “我自认对你不薄。”她叹息着数落他的不是,“你想要学习语言,我教会了你;你想要辩识魔药材料,我日夜叮嘱你记忆;你想要学习自保的法术,我仍是不遗余力,还给你精心挑选好了教学材料。” “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 她的嗓音温柔又不失威严,好似一位任苦任劳的母亲训诫叛逆不孝的孩子。 听完整段话,哪怕是唐诘,险些也要以为错的竟是自己了。 可她完全是在颠倒黑白。 凯瑟琳在教导通用语的时候,将他那可以作为魔文的语言偷学了去。 凯瑟琳教导他辩识魔药,只是为了加快自己炼制魔药的效率,延长自己的寿命。 至于自保的教学材料? 那就更荒谬了。 在原本的世界,是怎样的老师,才会拎着活人到学生面前,说出“刺穿他的颅骨”这种话? 她是想要唐诘完全绑定在她这艘船上。 如果他用她教导的手段去对付菲尼斯城里的人类,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唐诘不相信她对其后果一无所知。 凯瑟琳就是要他在人类之中声名狼藉,要他哪怕彻底消失,也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唐诘该如何感谢她“含辛茹苦”的教导? 哈。 “你对我的教导半分不假。”他语调一转,由平静至激烈,“可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学生看待的吗?” 凯瑟琳安静地看着他,就像看不懂事的孩子。 “如何不是呢?”她叹息,“我可从没对其他的学生如此优待过,你应当很清楚。” “我的记忆向来很好。”唐诘语调平淡,“记得初次见面时,你问我的问题。” 乌鸦使魔的红眸骤然一闪。 “你问我的语言,你问我的来历,你问我是否知道说相同语言的人。” 他隐蔽的操纵下,雾化的魔力已经渗透了使魔的身体,发现了两种同属性而不同状态的魔力。 一是纯粹明亮的绯红色魔力,主要来自鸡血石通过内部镶嵌的微型阵法,过滤空气中的游离魔力,转化成支撑使魔正常运转的动力源。 二是浑浊污秽的暗红色魔力,数量稀少且精细,依托于绯红魔力上,作为操作乌鸦行动的神经中枢,核心位于使魔颅骨的保护壳内。 一如血管,二如神经,其结构错综复杂,精巧细致。 同时,这也意味着,只要切断其中关键,乌鸦便会失去指令,陷入瘫痪。 “你是真的把我当成学生,还是当成工具?” 唐诘近乎讽刺道,却不知道自己想要讽刺的究竟是对方,还是自己。 对方心思不纯,自己又何曾交付真心? “我……”凯瑟琳在漫长的沉默后,轻轻叹了口气,“确实对你别有图谋。” 唐诘静静等待着她去填充她的谎言。 时间。 他现在最需要的,不就是时间吗? 他需要坚持到龙岛和炼金学派的救援到来,要坚持到阿纳托利传讯给他,告知他已经用他留下的折纸使魔打开了墙,引发了混乱。 凯瑟琳也许有很多手段,哪怕他们千方百计,试图将人类俘虏们救离高塔,她依旧有办法重新捉回他们。 所以,他们必须选择一个关键的时机,在这个时机,凯瑟琳最虚弱,救援攻破高塔,塔内的俘虏得到释放。 自己负责直面凯瑟琳,拖延时间;龙岛破解空间缝隙的坐标,炼金术士破解高塔的防御;阿纳托利释放俘虏,藏在混乱中,为外援打开结界。 “我还年幼的时候,曾经接受过一位巫师的指导。”她语调平缓安详,将故事娓娓道来,“他说是忠人所托,对我也算尽心尽力,直到有一天,他不告而别,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言及此处,她的话音变得忧郁哀伤。 “我循着他的痕迹四处寻找,可是却一无所获。” “我为此精疲力竭,不得不短暂地休息。” “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怎么会一点痕迹也不留下,突然就消失了呢?” “我结束休息后,开始寻找他的起源,最后,在雁山洞窟的壁画上,找到了想要的信息。” “那上面记录了用一种神秘诡谲的文字记录了一个故事。”她轻描淡写地省略掉最为关键且漫长的过程,“这个故事实际上,是一张藏宝图的密码,通过这个密码,我找到了这座腐朽已久的古代魔法塔。” “塔里,有他的一封信。” “他说,这座塔是他留给我的出师礼物,如果有缘,他还会再来塔里见我一面。” “可是我等了太多年,他依旧没回来,仿佛那只是句谎言——我也正好知道,他从来都很擅长骗人,只是把我当成他的学生的时候,从未骗过我。” 凯瑟琳的语气很是奇妙。 她既不伤心于老师对她的抛弃,也不感动于老师留给她的豪礼。 她的表现过分平静了。 “如果有了这座塔的认可,哪怕是普通人也能在瞬间内成为顶级的巫师,但是,”凯瑟琳叹息一声,“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唐诘浑身一僵。 她怎么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在他的设想里,凯瑟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自己面前揭露真相的。 毕竟她需要自己的心脏入药,又怎么能告诉他,她时日无多? 唐诘攥了攥拳头,藏在斗篷下的右手,伸进内衬口袋里,握住钢笔,时刻准备发起攻击。 “自古以来,巫师都是师徒制。”她温柔友善,恍若春风,“魔法塔就是为了方便长期封闭式教学而设计的建筑。” “老师既然把他建造的塔交给我,想必是希望我收下一名合格的弟子,传承他教授给我的知识。” 凯瑟琳忽而话题一转。 “可是,你的行为却完全不值得我对你的期望。” 她仿佛饱含失望地说: “我劳心劳力地拖延自己的死期,只求将一身本领托付于你,可你却恩将仇报,不去对付那些伤害我们的人类,反而将武器对准你的老师!” 一番唱念做打,凯瑟琳又叹气。 “也许真是我不该收下你……” 她一语作罢,便要控制使魔飞走。 可是。 时间、时间。 他轻轻放开钢笔,握住阿纳托利的鳞片。 “凯瑟琳女士。” 唐诘在她的身后叫住了她。 乌鸦停下飞行,摇摇晃晃地坠落在地面上,回过头看他:“何事?” “我很想相信您。” 不,这力度不够。 出于拖延时间的打算,唐诘深呼吸一口气,说出违心之语:“我很抱歉,数日前,对你的不敬。” 两人地位似乎瞬间掉了个转。 “然后?”她拖慢调子,“你不会以为道完歉我就会接受吧?” “我承认,我对您有诸多误解。”谎言。 “我原以为您是为了力量不择手段的人,现在看来,您只是将您所有的情感给予了您的老师,于是其他人就没法入眼。”谎言。 “我恳求您再垂青一次,看在您老师的份上。”谎言。 “我愿意成为您的学生,您最合格的传承者。”谎言。 这一串誓言没有任何效力,直到凯瑟琳静默地审视片刻,忽而笑了。 “好啊。”唐诘听见她声调懒洋洋的,充满了某种不甚明显的恶意和戏谑,“来见我吧,孩子。” 她的声音自使魔中传出。 凯瑟琳一边落泪,一边笑呛了声。 他垂下眼,站在传送台上,白光闪过,熟悉的失重感袭来。 唐诘回到了顶层的阁楼。 苍白的卷发自黑袍里垂落,兜帽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只见一只满是皱纹的枯手平展开掌心,做出类似迎接的姿势。 “欢迎回来。” 她靠得极近,握住我的左手,呼吸似乎紧贴耳背,嗓音仍如黄莺般清越,温情极了。 19. 非我即彼 刚下传送台,唐诘脚步立即一顿。 浓郁的香味在房间里无声无息地漫延,天窗紧闭,帷幕半掩,昏暗的烛火摇曳不定,倒影犹如数只群鸦飞过城垣、无声在溪流上轻掠而过。 倘若唐诘不是在阿纳托利反复锤炼下,早对这气味产生了抗性,恐怕立刻就会睡到过去。 哪怕如此,他亦是骤然间头重脚轻,险些跌进凯瑟琳怀里,哪怕用尽自制力掐住手心,才勉强睁开眼睛。 萦绕的白雾里,朦胧浮现出浑身笼罩在斗篷里的佝偻身影。 “凯瑟琳……”唐诘清澈的少年音由于不合时宜的困倦,而不自觉地变得低沉含混。 她松开手,任由他扶着墙慢慢坐在了地毯上。转过身,双掌轻拍,角落里响起一个女孩的啼哭声。 唐诘在惊惧下勉强找回两分清明。 自己竟然没发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 他咬住嘴唇,刺痛唤醒了不甚清醒的神智,错身向阴影里望去。 坩埚旁,七、八岁的红裙小女孩跪在地上,手脚束缚在粗粝的绳索里,动弹不得,迎上他的目光,竟是出乎意料的明亮清澈。 她还保持着完整的神智,却避开他的目光,安静得不发一言。 “你想做什么?”唐诘牙关打颤。 不妙的猜想立刻钻出他的脑海。 是了,他早知道,自己并不是凯瑟琳唯一的选择。 罗莎。 没有任何聪明人会把所有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唐诘早该做好她有备用手段的打算。 纵使自己现在表现出服从,她就真的会信任我吗? 不,比起自己,凯瑟琳肯定更相信她亲自带出来的、知根知底的苗子,剪去他们的羽翼,让这些年轻巫师除了她一无所靠。 唐诘对魔文的掌握让她得到了足够的好处,同时也让她心生警惕。 ……所以她才一刻不停地想要彻底控制住他,因为,她不希望力量旁落到别人的手上。 幸好,她还不知道自己确实掌握了借用塔内魔力储备的方法,否则不管唐诘对她还有多少价值,都会一刻不留地除去。 唐诘由衷地庆幸自己将这个秘密隐瞒得足够彻底。 “这是我的第一个学生,她叫安娜。” 凯瑟琳轻松愉快地牵着他走到女孩身边,随手扯下了揉皱塞在女孩口中的毛巾,将其丢到地上。 “和你的小师弟打个招呼吧,安娜小姐。” “别这么叫我!” 小女孩愤恨地反驳了她的称呼,但是,凯瑟琳轻柔地按住她的头,女孩立刻噤若寒蝉。 “她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我养了她二十年,那时,我和王国的合作还在蜜月期。” 凯瑟琳叹息,仿佛惋惜又犹如埋怨地说:“可是后来,王国撕毁了盟约,约定好送给我教导的小巫师们,也就只好不了了之。” 赫拉克勒王国曾经和凯瑟琳关系密切这点,唐诘早有预料,王国不可能无缘无故失去了大量人口还没有任何反应。 更何况,在阿纳托利的描述中,他是被“人类士兵”和“魔女凯瑟琳”合作抓住的。 人类王国一开始应该并不知道她进入衰竭期,直到后来没法隐瞒才暴露。 可是,不说她是怎样暴露,究竟是何种原因才能任凭凯瑟琳得到了大量人口,而王国却毫无怨言,甚至连记录也没在民众里留下? 唐诘毛骨悚然。 面前的女巫一直维持着幼年的体态,可是一个早已觉醒的巫师,无论用什么方法延长自己的成长期,也不该整整二十年维持着刚觉醒般的模样。 “我当时忽然有些好奇。”凯瑟琳近乎轻描淡写地说,“普通人使用觉醒药剂会变成巫师,哪怕他们使用前是六、七十岁的老叟,使用后依旧会返老还童,回到六到七岁,也就是正常人骨骼快速发育的年龄段。” “那么,巫师呢?” 凯瑟琳曾经做了什么,在这样的坦白下,已经不做他想。 “这可是连王宫都要限制产量的好东西,我全部都喂给了你。”她笑吟吟地掐着幼小女巫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可你却一点也不领情。” “你是这样,你的小师弟也是这样。” “你说,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好呢?” 安娜的视线在他俩中间打转,忽然笑了,那笑容压根不该出现在一个女童脸上,她的眉梢高挑,咧开嘴,露出两颗对人类而言过长的虎牙。 一个非常细微的、肉食性捕猎者的残留特征。 唐诘早习惯了异世界人身上的动物特征,但此刻对于她的表情,仍是有些心理不适。 “我过腻了这样的生活了,凯瑟琳。”虽然仍然被绑住手脚,但她却再不掩饰自己的厌烦,“你想怎么做?叫我杀了他、炼成觉醒药剂,再给我喂下去?” 确实,凯瑟琳准备熬制觉醒药剂自己服用,那么他们之中肯定要死一个。 安娜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朝捆住她的敌人恳求:“给我个解脱吧,我自认没做错任何事,你为什么要执着于折磨我?” 她平铺直叙的话戳中了唐诘的心声。 ——是啊,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被凯瑟琳关在塔里,不得自由呢? 下一秒,她说: “要么让我恢复正常,要么杀死我——别想隐瞒我,我可不是那边的小子,这就是你本来的目的,不是吗?” 凯瑟琳笑容一僵。 唐诘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想要一个过滤器,你想要维持自己的魔力纯净,又不愿意死去。”安娜展现出极其与凯瑟琳相似的蛊惑和残忍,“这不是正好吗?比起我,那孩子才更契合你的魔力属性,不是吗?” 幼女清脆稚嫩的嗓音宛如催命回荡在房间内。 “把我体内冗杂的魔力输入到他的体内,”她的语调依旧天真无邪,仿佛在唱童谣般,清脆明快,“再把他的魔力提纯喝下去消化——” “安朵莉切!”凯瑟琳脸色愈发难堪,制止了她愈发出格的发言。 “恭喜您没有患上阿尔兹海默,不过看见您还记得我这种小人物的名字还真是万分荣幸。”小女孩模样的成年女巫笑得讽刺而怪异,“亲爱的议长大人。” 她们竟是一时陷入内讧,遗忘般将唐诘彻底漠视。 唐诘逐渐从引发幻觉的毒素中缓过了气,平复了因为抗拒进入幻觉而过快的心悸,就听见她们的话,心情十分微妙。 原本,他以为这个小女孩是失踪的罗莎,结果,她是凯瑟琳二十年前收的弟子安娜,后来,他以为她是凯瑟琳疯狂的受害者,然而,两人出自同一个组织,还恐怕是直属的上下级关系。 所以、自己来这儿到底是为了什么?拖延时间?看上去她们完全能自己吵个没完。 他收回思绪,集中精神。 不论怎么说,凯瑟琳最后肯定还是要动手,多一个拖延时间的帮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唐诘深知以自己微薄的经验无力对付凯瑟琳,唯一的作用只有尽量坚持到援军到来。 “……安多莉切,”凯瑟琳逐渐恢复了平静,“你难道还想着你的新议长会来救你吗?二十年前,你选择我的时候,就已经成弃子了。” 听上去像是政权更迭? 唐诘迟疑地揣摩她话里的意思,但不敢随意猜测。 巫师也会采用人类社会的制度进行统治吗? “我们谁都无法否认您曾经为了我们的应有权利做出的无私奉献,我也很同情您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 安多莉切同样平静下来,近乎冷漠地说。 “但是您也必须承认,您的思想已经落时了,如果坚持您的理念,我们迟早要再次陷入危机。” 凯瑟琳短暂陷入沉默,继而放声大笑。 “我的小安娜,你已经自身不保了,还在为你的议长兢兢业业谋算?” 她甜美的嗓音满是讥嘲。 “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保护我们,你难道认为你那只会左右逢源的议长能带你们走向新纪元吗?” “战争是很难挑起的。” “不,很容易。”凯瑟琳驳斥了她的话,不顾女孩难看的脸色,说,“我能毁灭赫拉克勒一次,那就能毁灭它第二次!” 庞大的魔力从凯瑟琳的周身爆发而开,阴冷的寒风狂暴地席卷,刮动黑袍和斗篷顺着无形的气流向后猎猎作响。 唐诘几乎没法睁开眼,耳边犹然出现了安朵莉切不知是恐惧还是愤怒而颤抖的尖叫。 “你是要让所有巫师为你的鲁莽送命——” “母神会喜欢这份礼物的,不是吗?”见安朵莉切气急败坏,凯瑟琳语气恢复轻柔,“让光明的时代去死吧。” 魔力的漩涡逐渐平息,唐诘缓缓睁开眼,安朵莉切仿佛自觉无法说服对方,闭上眼睛偏过头去,不发一言。 凯瑟琳丢开安朵莉切,向他走来。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最心爱的学生。”她语气优雅从容,视线犹如毒蛇阴冷地紧盯着他,“现在是你出师的时候了——要么杀死她,要么自杀。” 两个选择,又是两个选择。 犹如初见时的场景重现。 ——你要服从我、还是背叛我? 回忆到那一天,牙缝间溢出一道笑声似的气音。 没有变化,从第一天开始到现在,他的处境,根本就没有任何变化啊。 凯瑟琳还在盯着他。 “我该怎么杀死她呢?老师。”唐诘诚恳而恭敬,好似虚心求教,“您需要她入药,那想必只需要她身体的某些部分,但是我对人体结构一窍不通,万一下手失误……” “那就用你自己的来赔偿吧。”凯瑟琳漫不经心地将短刀递给他,状似苦恼地说,“毕竟培养这样一个合格的药人,我也花了不少心力啊。” 唐诘扯了下嘴角。 是啊,花了不少心力。 她不在乎自己手下死去了多少人,也不在乎死去的人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她所在乎的只有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哪怕是同类的巫师,也得不到任何优待。 世界在凯瑟琳眼里只分为两部分,一是她自己,二是她以外的所有存在。 他以为自己看待异世界的文化原始而野蛮,已经是十足的傲慢,那么,凯瑟琳就只能说是纯粹的自私了。 用衣袖擦了擦刀身,唐诘遥想,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直到救援到来。 这一刻,心中转瞬划过某种怀疑。 救援真的会及时到来吗?还是说,等他们到来,只能在塔楼上找到自己和安朵莉切的身体零件,凯瑟琳则早已逃之夭夭? 如果没有任何办法…… 那最后,就只能自己和她鱼死网破了。 他原本不也这样想吗? 唐诘握住刀柄,将其置于烛火上来回灼烧。 “你看上去很熟练。” 凯瑟琳移开半步,让开侩子手的位置,饶有兴趣地欣赏着他的表演。 “我听说烫过的刀会比较锋利。” 唐诘话里好似全心为她着想般,实质上,哪怕到现在,他仍然想着拖延时间。 可除非救援立刻破开塔外的结界,再攻破高塔外墙的防御,否则,安朵莉切今天必死无疑。 难道要他替她去死吗? 不可能。 在知道救援已经近在咫尺的情况下,唐诘绝不会轻易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 唐诘并不认为在凯瑟琳喝下药剂之后就会放过自己,也许她会把自己制作成类似安朵莉切的实验品,将他敲骨吸髓,不留下任何残渣和灰烬。 唐诘收回短刀,仔细看着刀面泛过一层红光。 光明神的三位化身中,赫菲斯执掌火焰,神职是锻造,也是炼金术力量的起源,凯瑟琳所筹备的魔药,同样是炼金术的分支。 唐诘已经想好了需要祈求何物。 20. 霜白人影 凯瑟琳愉快地哼着小调走开,唐诘握着刀柄慢步靠近安朵莉切,灼烧后的温度自掌心流淌到心脏。 安朵莉切保持着沉默,唐诘瞧不出她对死亡的抗拒,也看不出她是否留有后手。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杀死她,但是凯瑟琳显然不会坐视自己阳奉阴违她的命令。 轻微的爆炸声后,浓郁的魔力伴随着香气骤然加重,弥漫在房间里。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他的视线巡过她的皮肤,苦恼着该从何下手。 “你们都快要把我摆上餐桌了,何必惺惺作态?”她移开视线,露出脖颈的线条。 唐诘顺着颈侧大动脉向下寻找着心脏的位置,大拇指的刀柄上摩挲一下。 “我的意思是,”他顿了一下,想要再从她口中挖掘出些许凯瑟琳的信息,但也没抱太多期待,“你是否还有未完成的愿望。” 安朵莉切惊诧似的偏头看他,静默片刻后,口中溢出无声的嗤笑。 “愿望?”她讥讽道,“我没有那种东西。” 唐诘缓缓握紧了刀柄。 “我对这件事,完全没有经验。” 他深呼吸一口气,双手合拢,刀尖向外倾斜,做出一副紧张的模样。 “不过凡事都是从无到有,”唐诘亲切温和地说,“而想要迈出第一步,远比从九十九步到一百更艰难。” 安朵莉切不发一言。 哪怕是唐诘自己,也觉得这样逼迫一位将死的淑女有些过分,但他必须得这样做。 如果他不做出一副紧张忐忑的模样,该如何为念诵神名找借口? 虽然他将自己的筹码寄托在,这声名远扬却未得一见的异世界神明身上,但是,他对于自己能否得偿所愿,却并不那么有信心。 唐诘知道菲尼克斯的信徒敌视巫师、知道他是炼金术的源头、知道他能够帮人稳定理智,但这些都是真实的吗? 这个世界的人对神的态度都很奇怪,他们一会儿像是对待一个乐于助人的朋友,一会儿像是对待一套程序固定的机器。 道听途说的消息里,异世界人不介意用同胞的性命和神明交易力量,却对神没什么恭敬和畏惧,只是专注于力量本身。 太奇怪了。 就像蚂蚁和大象做交易一样。 由于来源的信息听上去不太靠谱,唐诘只好秉持着“能成功就好,不成功就另做打算”的想法,准备向异世界的神祈祷。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发现穿越者的身份? 光明神的三个化身里,没有一个和时空有关的,最多只有月神阿尔忒具有审判的神职,传言里,她能够看破一切虚妄和幻象,洞悉真相和谎言。 但是他是身穿又不是魂穿,怎么想也不会有问题。 唐诘舍去最后的犹豫,深深吸了口气: “原初的光辉,太阳神菲尼克斯,我祈求你的注视……” 安朵莉切盯着他的口型,悚然一惊,望向站在他背后的凯瑟琳,却又强行忍住自己的念头,扬声厉呵,音量刹那间盖过了他的祷告: “你如果还有一点怜悯,就别在这儿对无辜的人举起屠刀!” 她似是将唐诘当成了菲尼克斯的信徒,唐诘只好对此付之一笑。 维持着平稳的呼吸,他熟练地将自己的魔力灌入龙鳞中,越发滚烫的热意在斗篷遮掩下,紧贴着胸口。 “我很清楚我要做什么。” 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自己原该在夏初的晨清的吹拂下走入教室,迎着烈日在课间操晨跑的间隙,拿着记忆卡翻阅,在午间小憩后,打开习题和错题的记录本挨个练习。 他不该出现在这儿不知道究竟是宇宙哪个角落的地方,决心去夺去一个陌生人的生命。 可他别无选择。 他怎能甘心无声消泯在这无人相识的异乡? “你是真的无辜吗?” 安朵莉切在他呢喃似的问话下一愣,瞳孔骤然紧缩。 唐诘自问从未许过离家远行的心愿,连和父母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只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便从原本的世界消失。 她们自认无辜,他又何其无辜? 说到底,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些异世界人抱有怜悯呢? 相似的语言?相似的文化?相似的种族? 所有的相似,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唐诘向她举起短刀,翻转刀身,挥臂割破她的衣领,对准左胸,刀刃留下一道浅白的划痕。 要怎样完整地取出她的心脏? 唐诘察觉自己的内心正被冷酷逐渐占领,尖刀的温度正越来越高,原本已经逐渐消泯的灼热再次出现,流光闪烁过刀刃,恍若悄然的眨眼。 清晰的注视感来自刀面上,他看见它好似镜子倒影出自己的脸。 那该是张怎样的脸——除了五官在面皮上的位置和形状,表情神态皆不相似! 镜中人猝不及防地朝他微笑了一下,似是在表达自己的善意,又仿佛只是程序化的安抚。 但唐诘现在并没有笑。 挥之不去的惊悚感宛如凉水,沁透全身,指尖冰凉,心底泛寒。 ——菲尼克斯降下了注视。 安朵莉切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他。 如镜的刀身上,唐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只留下一个霜白色的模糊人影。 祂刻意隐去了自己的存在,然而房间里另两个人完全没发现。 倘若自己呼唤祂的人,恐怕连祂的出现也无法发觉。 不……那原本就是对方刻意在他面前彰显自己的到来。 唐诘扯了下嘴角,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力量阶级究竟有多清晰。 神在金字塔的顶层,其下是他们的眷者,眷者之下是由祂们的力量演变而来的炼金术士和巫师,再下是炼金术士和巫师的实验品和仆从,最后是天生具有力量的魔兽。 至于普通人? 他们在力量面前毫无反抗之力,除了指望在临死前觉醒,或是提前选择一名炼金术士或巫师服务,甚至没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 希望结束后能够平稳地将菲尼克斯送走,也不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 唐诘深呼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将提前想好的祷词毫无纰漏地念了下去。 “我祈求您隐蔽地改变她魔力的性质,我祈求让她的心脏浸没在您的力量中。” 这做法听上去不难,实质上比挖人心脏更加残忍。 好比强行给一个A型血强制改造,让人成为每一个细胞都成为适应B型血的体质,而且在通常情况下,这行为还没有任何意义。 但现在不同。 凯瑟琳既然栽培安朵莉切作为供体,那么,肯定事先改造好她的体质,让自己能够做到最大程度的吸收。 想要做到这点,两人的魔力性质必须要十分接近。 为什么服用觉醒药剂的巫师都活不过衰竭期? “身体的免疫系统会本能地排斥他人的魔力,”阿纳托利的话音犹在耳边,“人能够自己生出魔力,却不能直接吸收别人的魔力,不同属性的魔力争夺身体的所有权,巫师本人就会快速变得虚弱。” “想要让他人的魔力用于自身,就必须经过净化,”他顿了一下,“将不同属性的魔力转变为同属性或无属性的魔力,这就是炼金术的范畴。” 唐诘从回忆中抽离,只感到体内的魔力忽然不受控制地流淌到右手的短刀中。 借着钴蓝色的魔力遮掩,刀柄上无形的白雾凝结成手掌的形态,将他反握住,牵引着手臂向前。 什么意思? 唐诘原有些摸不清这位接受邀请到来的神明究竟作何打算,直到刀尖快速而精准地刺入两肋之间,雾气飞快脱离了他的手掌,顺着伤口涌入血肉里。 他顿时脊背发寒,掌心里满是汗水。 “伪君子。”安朵莉切猝不及防地被捅了一刀,喉间猩甜漫过口腔,顺着嘴角落下,她牙关死咬,冷冽的目光欲要将他撕碎,“懦夫!有本事你……!” 唐诘无意听她的唾骂,刀锋一转,连骨带肉将她的胸膛剖开。 能这样顺利,还真要多谢光明神留下的痕迹。 唐诘瞥了眼刀面上才刚回来的,立刻就要被鲜血吞没的倒影,扯开一个微笑。 “凯瑟琳是我醒来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唐诘故意放慢了声音,温柔如低语般,“除了她,没有人类愿意和我交谈,那我究竟选择她还是选择人类,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安朵莉切猛地睁大眼看向他,但她已经没法维持完整的人类形态。 黑色的瞳孔收束成一条细线,琥铂色虹膜彻底占据变得滚圆的眼眶。 脸颊和额头的汗毛抽动生长,由正常的黑色变成猫科毛发似的橘黄色。 耳垂向上变尖,在耳洞和耳廓附近同样紧密覆盖了一层的橘色绒毛。 任谁看见这副场景,能说她是个人? 不可否认,直到数十秒前,她仍然是人类。 她说人的语言、有人的思维和情感、身体看上去也和原本世界的人类没多大区别。 但短短速秒,在成为一具尸体后,立刻失去了人形。 唐诘咧开嘴角。 这就是为什么,他始终无法对异世界人产生共情的原因。 任谁刚穿越前三个月一直面对这样的尸体,都会心生畏惧,尤其是,当他十分肯定,他的身体确实和穿越前毫无区别,没有多出任何异世界风格的零件,那么,在短暂的庆幸后,就更加惊悚了。 倘若自己死在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 奥利维亚的话语彻底将他能够完整回到现世的妄想打破。 “缝合的痕迹”,非常委婉的、含蓄的、克制的,将他的真实情况毫无保留地揭露。 他的身体肯定在某些地方进行了改造,只是这改造不像异世界人这样明显,更加隐晦、也更加深入。 唐诘将魔力集中在眼球上,每当菲尼克斯的白雾彻底融入一片血肉,就沿着痕迹划过去,精准地肢解。 心脏、肠胃、脾脏、肺叶。 地板上只剩下干瘪的肋骨强撑起空荡荡的躯干。 残余的白雾钻入心脏,血液几乎在瞬间能就彻底干涸,红色不断加深,呈现出凝固的黑色。 凯瑟琳从身后靠近,一手搭在他肩上,珍惜地将最终的成果接过。 “做得很好。” 她不吝称赞,但却是对着一场暴行。 最后一缕白雾飘入完整剐出的心脏,唐诘感到自己像是终于送走了一位难缠的客人,肩上的压力骤然松懈。 他移开视线,看着刀刃上凝结的血块,心中竟没觉得有多少难过和后悔。 显然,视线离开后,残留的影响仍未消泯。 21. 狼狈为奸 回应他的并不是太阳的化身菲尼克斯,而是月神阿尔忒。 唐诘反应过来后,仍没泛起任何波澜,心中平静而镇定。 也许她该考虑阿尔忒离开的时候会不会顺手把自己也杀了,但实质上,在阿尔忒下,唐诘虽然能做出这个合情合理的猜测,却很难因此产生情绪。 仿佛对活下去的执念都被抹消了。 很难说他选择向菲尼克斯祈祷究竟是出自自身的好奇心,还是因为经常听见别人在耳边念叨祂们的名字。 许多在唐诘原本的世界只是虚构幻想的生物,在异世界切实存在,虽然发音和拼写上略有细微的差别,但大致含义意思差不离。 当每天接触着两个对隐秘知之甚详的人,神明、精灵、魔兽、死灵等诸多幻想生物的名字在耳边打转,拿着仓库的钥匙去辨认那些看不出本来面貌的神奇生物的器官零件,好奇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一个连衰竭期的老巫师都应付不了的人,是哪儿来的信心去请神? 这次鲁莽行为的后遗症有一半要归功于凯瑟琳和奥利维亚两个人平淡敷衍的态度,根源却还是要归于己身。 唐诘没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人,哪怕确实面对了几次危险,缓过神后,依旧记吃不记打。 凯瑟琳曾经是顶级的巫师,阿纳托利是顶级巫师的炼金产品的一部分,菲尼斯城是占据半个北方大陆的大国国都,每天在幻境里看的是遗世独立的龙岛风光。 简而言之,他目前的眼界和实力完全不匹配,导致对后果完全没有预料。 “你把她分解得很彻底。” 她伸手触摸到刀柄,却不料,刀身仿佛承受不住力度般,顷刻粉碎成了灰尘。 唐诘握刀的手骤然一紧,趁她还呆愣在原地,补充道:“我用了点魔力。” 凯瑟琳回神,安抚地笑了:“这可不是一点魔力就能办到的,看来你的生长速度还算不错。” 倘若真是信任她的人,恐怕会以为这是句毫无保留地关心,但由于唐诘所说出的是一句谎言,所以不得不提起精神。 他警惕着她是否能直接看出自己的又一次欺骗,导致事态再次恶化。 凯瑟琳轻柔地撩起头发拂至耳后,将安朵莉切的心脏托在包裹于黑手套的掌中,极小心地放在一个银质的托盘上,哐当轻响,银盘放置在了坩埚旁的圆柱立架内侧。 白雾在心脏的外膜上凝结起晶莹的白霜。 “奇怪。”凯瑟琳凑近了观察,“我记得安朵莉切的属性变形中不该有冰才是。” “属性变形?”唐诘看她神情专注,险些以为自己暴露了,结果却听见了一个新名词。 听上去和炼金术语的性质改变有些相似。 “唔,这不太重要。”凯瑟琳没有解释的意图,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站直身体,“也许是她曾喝下的药剂里有冰属性的魔力,杂质剔不干净就渗进去了。” 凯瑟琳伸出手指碰了碰,又很快缩回,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困惑:“排斥反应很强烈,如果真有这样的孩子,我该有点印象才是……” 她话到此处,骤然收声,再开口时,语调异常阴沉。 “49,别傻站着。”她低沉地呼唤起他的序号,“点火。” 对于她熬制魔药的程序,唐诘已经很是熟悉,当即靠近,蹲下身子,拿起火石摩擦两下,将闪烁的火花凑近干草堆,很快,火势猛烈地点燃。 最初他还疑惑过,一个巫师怎么说都该有点燃火星的能力吧,但是后来就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了。 相比起泛泛而学,异世界人似乎更倾向于专精一门,最多是在实践中做出变化的用法。 凯瑟琳习惯于修改一件本来就存在的东西,比如在人的意识和记忆施加影响并扭曲,却不会像阿纳托利一样亲自制作幻境。 她对于自身的知识很是敝扫自珍,哪怕教导他,也只是说一些通识知识,更进阶的、更深入的,一个也无。 也许有自己没能得到信任的原因。 唐诘平静地思索。 “去拿月桂叶。”凯瑟琳命令道。 他熟练地攀上墙梯,在嵌入墙体的书架上拉开抽屉,为她取下药草递去。 她应当该是在制作觉醒药剂,可看上去和别的魔药也没什么不同。 唐诘踮脚去看坩埚里的变化,凯瑟琳刚将月桂草丢进去,一望见底的清水立刻变色成朦胧轻柔的浅金色。 “月桂的树枝、树叶以及花和果实都是必备的材料,”凯瑟琳昔日的教导浮现耳边,“它们能够中和大多数烈性材料里粗暴野蛮的魔力,使其更加温和、容易吸收。” 他发觉心脏上覆盖了更多的白霜。 看来,月桂作为一种常见于光明祭典的植物,经过高温的挥发,吸引了心脏里阿尔忒的魔力外溢。 “看来动作要加快了。”凯瑟琳嘟囔着,“冰属性……我得加些烈性材料去对冲。” 她思考了两秒,又朝他念出一串名字,大多是魔兽的肝脏和胆囊。 依次丢入坩埚后,缓慢地搅拌,直到浅金色的水逐渐沸腾,气泡不断上什,难以看清颜色。 最后,她小心地将安朵莉切的心脏用那比人还高的汤匙稳当地滑入坩埚中,清浅的血红和冰洁的霜白混淆着晕开,形成一种不甚明晰的混浊色。 温度还在不断上升。 唐诘将斗篷的系带松开些,手指捏住口袋里的鳞片,思绪不断飘远。 阿纳托利还没传来联络信号,炼金学派破解结界的速度也太慢了,不,应该说,赫德的技术太过强悍,救援也许要等到凯瑟琳喝下药剂才能到…… 严格的说,他也不知道凯瑟琳会对阿尔忒的魔力产生什么反应——改变?融合?排斥? 唐诘希望是后者,当然,这也是因为在魔药造成的惨案里,死于排异的巫师实在太多,所以凯瑟琳才长期安排了一位和她属性相近的巫师替她试药。 但是前两者也不是没有。 “虚妄和幻象,洞悉真相和谎言”,这样的描述,实在是和精神系的魔法造成的效果很是相近。 自己真的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吗? 唐诘靠在墙上,望着坩埚升起飘渺的烟雾,杂质快速蒸发,留下的,是覆盖着一层火焰,正在燃烧中的灿金色浓稠液体,没有任何气味,也可能是气息极为浅淡,叫人不易察觉。 “49,你该高兴点的。”凯瑟琳勺起药水,倒入倾斜三十度的玻璃瓶里,离开坩埚后,轻轻摇晃瓶身,液体冷却后,凝固成细碎的浅金色磷粉。 “这看上去和以前熬制的魔药很不一样。” 阿尔忒的影响下,唐诘没法调动自身的情绪,一直维持着不太正常的平静,甚至有余裕在回答凯瑟琳的时候思考,这种状态究竟会持续多久。 永久性?暂时性? 不知道。 阿纳托利和奥利维亚可没和自己谈起向菲尼克斯祈祷会有这方面的副作用……不对,作为炼金生命,龙类的情绪功能,恐怕原本就有缺陷,所以才没法察觉到菲尼克斯的影响。 不得不说,唐诘还是因此松了口气,虽然奥利维亚似乎把他认成了同类,把他当成了由巫师赫德新制作的炼金生命,但是,他还是认为,自己应该是个人。 可这个世界的人应该归类于人吗? 唐诘沉思片刻,看向凯瑟琳。 她正揭下自己的面罩,苍老的面容上,丝毫动物的特征也没有,和那些在死后就化成魔兽的人类截然不同。 两者有何差异? 内部老化和外部影响? 不,应该远不止于此。 唐诘还暂时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说到底,虽然看见过这个世界不少人的结构,但是对于他们到底是种什么类型的生物,他仍旧摸不清头脑。 毕竟在死后会变形这种特性,也太难用科学解释了。 理性和本能。 唐诘将这两个单词在舌尖打了个转,却没有发声。 他怀疑这个世界的人类诞生,是否和菲尼克斯有关。 毕竟,众所周知,最原始的生命,是由生命母神亲手创造的海洋魔兽,那么,人类呢? 他们既然是由魔兽进化而来,那么为什么会在死后变回魔兽? 听上去有点像是一种范围巨大、持续漫长的魔法。 这猜测实在让人心情不佳,但是唐诘现在连烦躁和恐惧都消失了,只有平静,如镜面般透彻明净的平静。 “那是当然。”凯瑟琳倒出干燥的药粉进行炮制,动作十分娴熟,仿佛做了无数次,“这是一种性质多变复杂的魔药,需要巫师本人具备极强的知识储备和应变能力,才能正确完成。” 唐诘拉了下兜帽,遮住了脸。 答案已经近在眼前了。 赫拉克勒王室聘请的,制作觉醒药剂的巫师,毫无疑问就是凯瑟琳。 那么之后呢? 他们为什么决裂,而现在的菲尼斯城居民还在热衷于狩猎落单巫师,莫非他们还掌握着有制药能力的其他巫师? “也许是安朵莉切的新议长。” 唐诘手指因为肢体记忆的习惯,不由本能地蜷缩一下。 可斗篷下的脸,却只能维持着木偶般毫无情绪的平静。 希望副作用尽快消失……虽然似乎,不太可能。 救援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22. 伺机而动 凯瑟琳年迈的脸庞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看上去极为平易近人。 “你想尝尝它的味道吗?” 但唐诘一听见她轻柔甜美的违和嗓音,便轻易地从她惊人的感染力抽脱而出。 “不必了,”他重新为斗篷的系带打绳结,熟练地模仿着她的口吻,“这应该是您的救命药吧,我怎能夺您所好?” 夺您所好。 这个词用在这儿实在太仁慈,又太荒谬。 唐诘漫不经心地想着。 用一个人的性命去交换另一个人的生命,能量从一个人的身体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在另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体内的魔力又将会重归自然。 物质不断改变、循环,但是改变的却只是性质,而不是其中的质量。 用安朵莉切的死亡去交换凯瑟琳的延续,是值得的吗? 他不知道。 凯瑟琳为了自己的存活做了太多的准备,这准备在他来到这世界之前就存在,却又没有任何人阻止她残害其他人,这是为什么呢? 别说是因为塔位于空间缝隙没人能找到。 凯瑟琳之前状态还好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离开塔去收集物资,更何况,她还在这段时间里杀了不少魔兽,去城市里劫掠了不少人类,难道异世界就没一个人发现异常吗? 唐诘不认为这世界的人都是蠢货。 阿纳托利对于陌生人会时刻监控着情绪反应,乔治·威尔逊一言不合就敢在大庭广众下聚众伤人,背后没有强大势力的纵容允许几乎是不可能的。 阿纳托利的行为模式隐藏着奥利维亚的影响,乔治·威尔逊呢?毫无疑问,是赫拉克勒王国,这个在传说中,与巫师势不两立,受到光明神眷顾的王国。 炼金学派会不知道王室和巫师们的联盟吗? 这听上去实在可笑。 真实存在的神明也会受到蒙蔽? 唐诘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人类内部的问题。 虽然炼金术士们受到光明神眷顾已经是一种共识,但听上去更像是一种给自己刻意贴金的行为。 所有人对她的行为视而不见的背后,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唐诘的目标只是逃离塔,最好能通过阿纳托利的信任得到龙岛的庇护,其他的事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至于探究凯瑟琳的行为为什么被默许,炼金学派、巫师的议会以及人类王国之间的纠缠和瓜葛,更是和他完全没关系。 哪怕他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这件事仍然会发生。 一个外来者为什么要掺和进异世界的破事里? 他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去寻找自己穿越的线索,试试看还能不能回去。 希望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让他还能赶得上高考,最好能把异世界附带的记忆能力也带回去。 毕竟,在穿越前,只差三天就要去考场了,如果成绩无故下降,唐诘甚至找不出合理的借口面对父母和老师。 收回思绪,凯瑟琳已经将药粉研磨成小薄片,丢进了嘴里,逐渐恢复年轻的面孔抬着头,在不远处望他,温柔地问: “你在想什么?” 唐诘眨了下眼睛。 “在想怎么回家。”他平静地说,“但是没什么头绪,只是空想。” 没有网络的日子实在难熬。 在穿越前他就戒网半年了,想着三天后考试结束就能迎来人生里最漫长的暑假,结果一朝穿越,别说联网,连原本世界的亲人、朋友和老师都联系不上。 想想看,在现代社会,自己身上怎么可能发生无故囚禁这种事?哪怕真的不幸遇害,父母和老师也会报警,努力把自己救出去。 而现在? 他还得自己想办法去联络势力博取救援,甚至为了得到救援而帮人拖延时间。 况且,自己得到救援后,真的能够被公正对待吗? 自己的处境实在尴尬。 也许杀死安朵莉切是一个不太公正的选择,对方并不想死,可自己却要剥夺她的生命,但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还是请她去死更好。 假如自己放过安朵莉切,死的就只能是自己了。 倘若自己有反抗凯瑟琳的实力…… 唐诘断了这不切实际的妄想。 毫无意义。 想象脱离现实的情景对现在的他没有任何帮助,只是浪费时间。 果然,还是要先把面前的问题解决掉,在安全的情况下再筹备万全地计划。 很快了,再坚持一会儿。 虽然阿纳托利至今还没传来动手的信号,不过,唐诘还是决定相信对方,毕竟在自己一无所有的时候,对方也选择了相信自己。 虽然阿纳托利交付信任的原因,可能只是一个误会。 但他的善意给了自己切实的好处,唐诘又怎么能用背叛报答他的期望?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不是赫德的后代,也许会很失望吧?但是自己又没办法把不知道在哪儿,甚至不知道有没有遇害的赫德给人找出来就为了解释一个误会。 这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不如就忽略掉这个问题,等赫德真正出现在他眼前再去解决。 “我也很希望找到你的家乡,可目前线索太少了。” 凯瑟琳似真似假地叹气,吞咽完最后一枚药片,好似承受着难耐的高温般,伸手扯开自己的领口,细密的汗珠不断渗透出脖颈的皮肤,唇色不正常地嫣红,眼神的焦距逐渐模糊。 这是阿尔忒的影响、还是觉醒药剂的正常反应? 唐诘犹豫着要不要动手,见凯瑟琳半靠着沙发,长发散漫地垂在肩头,像是极困倦般,脑袋不住地向下点,又猛地惊醒,却在醒后的一瞬间又迷失了意识。 似乎是个好机会。 蹑手蹑脚地靠近后,却见她忽的向侧面的沙发扶手上一靠,正面朝上露出了脸,眉关紧锁,牙齿仿佛冷极了,不住地打颤,可身体仍然在流汗,皮肤泛红,呼吸滚烫。 唐诘取出钢笔,向里面灌注更多的魔力,扫视她的身体,考虑到该从何处下手,不到一秒,答案便浮现在眼前。 心脏。 巫师的心脏是绝对的致命处,它是将魔力通过血液循环系统运输到身体各处的主要器官。 当情绪激烈起伏时产生的压力,会让心脏自发地压榨身体的机能生出魔力,因此同样是人体魔力的发源地。 失去心脏等于身体无法再自发地生出魔力,同时也无法将原本流通在血液里的魔力传输到身体各处。 没有人会在有机会攻击巫师的心脏的情况下,选择攻击巫师的大脑,毕竟谁也不知道巫师的魔力能不能把被攻击的大脑修复。 可当他正想下手,突的又心中一跳。 ……上次自己打算动手的时候,不也这样吗?只看见她表面虚弱,却连她掌握着控制俘虏的手段都不知道,直接攻击上去,结果不如人意。 他们实力相差太大,倘若想要得手,就必须要乘着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来个出其不意。 钢笔在手心里打了个转,倏尔又收回袖口,反手藏在手腕下边。 “老师?”唐诘原打算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却碍于情绪功能受限,语调竟毫无起伏般,平铺直述下,听不出半分关切的意思,“凯瑟琳女士,您有什么不适吗?” 静待两秒过去,三十秒过去,凯瑟琳没有回答,可身体痉挛的幅度在逐渐下降,要动手就只能趁这时候尽快了。 他拔下笔盖,将笔尖调转个方向,藏在掌心里,用大拇指固定住,向她伸出手。 笔尖看着就要碰到她的身体,却见对方颈间红光一闪,还来不及写下魔文,无形的屏障升起,笔尖在上方划出一道宛如音叉在玻璃上刮磨的粗粝声响。 凯瑟琳还没醒转,双眼欲开还闭,半撑着身子倚靠在沙发上,怀疑地看向他:“你在做什么?” 唐诘一看见她睁开眼睛,当即将钢笔藏入袖中,面对她不出所料的问题,平静答到:“您服用药剂后似乎很痛苦。” “这是当然的。”她尚还打不起精神来应付他,只能敷衍道,“你若是无事,便自己离开吧。” 他刚想反驳,可她眼神立刻扫了过来,冷冽道:“还是说,你很想帮我试药?” 沉默片刻。 “您确定您独自在房间里没有任何关系吗?”唐诘状似关心地问。 凯瑟琳挑高了眉:“你今天很不正常啊?” “哪里,我只是深刻反省过,”他一脸平静,似乎极为坦然地说,“失去您的庇佑我很难独自活下去罢了。” 她抽出魔杖,轻巧对准地板一点,纵横交错的魔力纹路透过地毯放出钴蓝色的光芒,只听咔嚓一声,墙角的书架挪开,地板上出现了一道小门。 “其实这间屋子本就是为你准备的,只是你当时拒绝了。”凯瑟琳装模作样地叹气,额头上还在因为痛苦而不住地流汗,嗓音轻缓柔和,“所以,我只好将享用这个房间的机会交给我亲爱的安娜了,你不介意吧?” 她又开始胡乱叫人名字了。 唐诘想不明白这样的行为究竟有何意义,尤其是在她明显能够清晰记得每个人的名字的时候,却还要为这些本就有名字的人赋予自己强加的名字去称呼。 视线转向侧边的房间,他又收回视线,向她俯首道: “当然。” 能够近距离观察,当然远比离开后再找机会去窥探她的动向更方便。 23. 行踪暴露 唐诘走下阶梯后向回望,只见凯瑟琳的指尖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平滑的弧线,火星般的魔力一闪而过,门砰得合上。 她不愿意他看见她服药后的模样。 唐诘在门前蹲下身,用手指在门下的缝隙比划着。 估算好一个大致的高度,他借着斗篷遮掩,裁下一张空白纸页。 将纸页撕扯成破碎的条形,再拧成绳结,半数魔力注入其中,塞进门缝下边。 做完准备后,唐诘才正式开始打量目前所处的房间。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低矮的天花板,书柜和桌台合而为一,高度对一个八岁大的孩子恰到好处,对自己却过于逼仄了,床更是像是专门为儿童准备的,自己躺上去,恐怕连腿都伸不直。 按照这房间的大小,恐怕如果不是儿童房,那最有可能的,就是塔主用来安置备急物品的储藏室。 墙纸和天花板明显是后来才加上去的,已经开始剥落,逐渐显现出斑驳浑浊的石灰色。 最重要的是,房间里四面都没有窗子,唯有右上角有一个通风管,哪怕没有金属栅栏的阻隔,也狭窄得完全没法容人通过。 他把碍事的长袍向后拂去,在书桌前的矮凳上坐下,却听见木头支架似不堪重负般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好半天安静后,依旧令人感到座位的摇摇欲坠。 书桌有三个抽屉,依次打开,左边的装着洗漱用品和换洗的童装,中间的装着不明作用的成品魔药和玻璃罐里的活体幼年海蛞蝓,最右边的抽屉,则似乎被上了锁,没办法打开。 唐诘将钢笔的笔尖探进锁孔,触碰到的却不是意料中的金属质感,而是奇异的粘稠。 握住钢笔向后撤的时候,明确地感到了一股阻力,直到用上浑身的魔力和力气,才勉强把钢笔拨出了锁孔,可金属笔尖上,仍然残留着细碎的蓝色透明胶状物。 看上去与中间抽屉里的玻璃罐里装着的海蛞蝓,有些相似,只是颜色稍稍深了一些。 他思索片刻。 现在有三个选择。 一,使用纸使魔去探查房间外凯瑟琳的情况。 二,使用纸使魔去探查通风管外的情况。 三,使用水加强湿度以降低锁孔里物质的粘性打开抽屉。 首先排除第三个。 虽然安朵莉切不惜用海蛞蝓尸体作封存的物品,一定相当重要,但自己现在并不具备打开锁的必要条件,紧急度可向后推延。 其次是一和二。 唐诘转了个笔花。 “要知道凯瑟琳有没有办法监控到这个房间的方法是当务之急。” 他轻轻闭上眼睛,视觉凭借魔力依附在纸绳上,钻过黑暗的缝隙。 纸绳借着毛毯的遮掩溜到书架旁边,犹豫一下,在借着书架攀上横梁和藏在沙发里之间,选择了前者。 塔里的大型家具,比如地板、横梁、玻璃窗,这些和凯瑟琳后来添加的装饰格格不入的设计,往往属于不知道身处何处的巫师赫德。 比起可以随意挪动的沙发、过于私人的坩埚,明显是横梁更加安全。 这不是说赫德和凯瑟琳之间凯瑟琳更强,而是指,赫德现在并没有回到塔,那么,他就不会启动他所设计的防御装置,而一旦自己的行为被凯瑟琳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等等,他刚才想到了什么? 赫德设计的防御装置? 失去操纵后,纸绳软倒在书柜的阴影下。 房间里,唐诘猛地站起身,却不小心撞到了天花板,砰得一声。 好痛。 他抱着头蹲下去,手指伸进兜帽按压头皮,慢慢整理起思绪。 这点疼痛还在忍受的范围内,至少没让他失去思考能力。 ……他刚才想到了……赫德……赫德和他炼成的魔法塔。 对方在制作魔法塔的过程中,肯定为塔设计了自身的防御装置,毕竟,凯瑟琳是“破解密码”后,才得以进入塔的内部。 外来者如果不破解密码,一是可能找不到塔的位置,二是会可能会遭到塔的攻击。 那么,这个密码是什么?解开密码后能拥有哪些权限?除了她解开的密码,是否还有更高级别的密码能给人更多的权限? 自己能够借用塔内储存的魔力,能自如地通过魔文从塔内到塔外,又通过魔文从塔外来到塔内,是否也是无意中契合了赫德给出的某项权限? 唐诘指节颤抖一下。 他慢慢坐回椅子上,闭上双眼,控制着纸绳顺着书架和石墙的缝隙向上攀爬。 一道魔力飓风冷不丁地朝他刮来,险之又险地,他控制着纸绳向书柜里一钻,才毫发无伤地避开。 要赶紧离开这儿……凯瑟琳的书并不安全。 纸绳借着书柜的遮蔽朝外望,却发现整个房间都遮蔽在了磅礴的魔力漩涡里,凯瑟琳的魔力流入地板上的纹路,又通过纹路逐渐点亮墙壁上更多的纹路。 这就是她破解的密码吗? 唐诘试图去分析拆解这些因为凯瑟琳庞大的魔力而显形的连锁法阵,但也许是知识储备不足,又或是他本身心智的弱小,一看见地上的纹路,只能感到一阵阵的晕眩。 他不得不暂时停下对使魔的操控,摊开日记本,试图把之前看见的东西复写在书面上,却感到自己写出的东西混乱无序,每一次下笔,都好像是在加深错误。 唐诘撕掉了这页纸,再次将自己的视觉投影到使魔身上。 那些花纹像是扭曲在一起的群蛇,无数的头和无数的尾冗杂纠缠,却根本分不清究竟谁是谁的头,谁是谁的尾。 他暂时放弃了这方面的进展,趁着凯瑟琳明显正在调整自己的状态,重新制作了一个纸绳揉成团,抛进了通风口。 自己还是先去找水源吧。 纸绳二号在他的控制下顺着通风口的管道向下爬行,他逐渐开始听见水流声,但是,每次拐角,却又感到还是同样的距离。 水在通风道的旁边。 唐诘开始有意识地寻找通风管道的出口,很快,他听见了人类的喧闹声。 纸绳凑近了些,没有急着下去。 “谢谢您……” “不,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他认出了阿纳托利的声音,他正试图和救援出的俘虏说,“其实我也是被人救出来的……” “那恩人现在在哪里呢?” “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又有人站了出来,是一个陌生女性的声音。 “我没有你们的力量,不愿意去对抗高塔的魔女,”她近乎哀求地说,“放我走吧。” 阿纳托利只是沉默。 他缓了会,斩钉截铁地用低沉的嗓音说:“不行。” 喧闹声逐渐变大了。 “光明神的救援很快就要到来了。”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们是想要变成黑户吗?” 众人立马不吭声了。 但仍有人贼心不死地问。 “龙岛……?” “龙岛也不是什么人都会收的。”唐诘第一次听见阿纳托利的音色如此冷冽低沉,“收容遇难者并不属于我们的义务。” 唐诘有些想笑。 他对这些可怜的俘虏虽然没什么恶感,但也没法生出好感。 他们都恐惧凯瑟琳,但又不敢违抗凯瑟琳的命令,都想逃走但又无力逃走。 按理说,他们应该是同盟,但自从自己和他们不同的语言暴露后,这些人就像躲避传染性的病菌一样躲避他。 谁能在这样的对待下产生好心情? 当然,他也不至于为此厌恶他们,毕竟大家都因为凯瑟琳深受其害,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穿越,他们的人生本该是毫无关联的平行线。 凯瑟琳杀了他们,自己没有阻止。 如果自己没有来到异世界,他们也会死去,难道要因为自己的到来而牺牲自己去改变他们的命运吗? 可是,如果自己没穿越,本就不该受到生命威胁啊。 唐诘所做的只是漠视他们死去,哪怕看见无辜者的死会感到罪恶,但是这种罪恶只是暂时的。 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罪恶只是暂时的。 他撤下对纸绳使魔的控制,感官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埋在膝间,双手捂住脸,不断深呼吸。 ……阿纳托利已经开始释放俘虏,证明救援已经快要攻破结界,自己这边也该加快进度,要不然,让凯瑟琳发现阿纳托利的行动就糟了。 唐诘重新操纵起使魔去寻找水源,这次直奔塔底,思考了半秒后,决定用塔底的水将纸绳浸透再挪回来。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走到塔底,却感到操纵纸绳需要越来越多的精力,不由分出更多心神过去,直到一只手突的拍到他的肩膀上,猛地收回神,感到太阳穴附近,传来针扎似的抽痛。 “49,”身后传来少女般清脆如银铃的嗓音,凯瑟琳轻快活泼地问,“我饲养的龙不见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唐诘原本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保持镇定,但是之前控制使魔耗费了太多心神,身体因为头痛而不停颤抖。 “你知道。” 凯瑟琳鲜红的寇丹划过他的脸侧,迫使他仰起头,正好与侧边的她对上视线。 “我要去把逃跑的孩子抓回来。” 她饶有兴趣地说。 “49也陪我一起去吧……他看见你,也许会很高兴呢。” 唐诘浑身冒出冷汗,不出一秒,又察觉,那些冷汗化作了冻结的白霜。 阿尔忒赐予的冷酷消失后,转化成了冷静,冷静消失后的现在,转化成了恐惧。 无法遏制也不需要来由的恐惧。 24. 瓷碎难愈 再次出现在唐诘面前的凯瑟琳完全是女性青春期才有的年轻外貌。 鲜亮蓬松的红发、白皙干净的皮肤、青翠如泉的双眸,她现在的身量比他高上约1、2厘米左右的样子,和初次见面时的她相比,又矮了十公分。 她的外表年龄正在逐渐缩小,这是觉醒药剂发生了作用的表现。 看来,阿尔忒的魔力,对她没有任何影响。 虽然曾经生活的世界带来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通过一眼就能看见的神情和装扮去观察和分析,但是经过水牢的洗刷后,他对魔力的感知上升到了更敏感的地步。 唐诘撑着书桌向后退,力图拉开两人的距离,力竭后的头痛感仍然一阵阵袭来,加上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的气息,身体难以维持重心。 倘若说从前的凯瑟琳魔力赋予了她深沉暴烈的气质,那么现在,保留了强势的攻击性的同时,深沉变得轻灵透彻,暴烈感化作了跃动的火焰,给人一种变化无端的莫测感。 唐诘在强压下缓了两秒,守住自己的心神,竭力克制对方的魔力贴着自己皮肤,仿佛时刻要攻击的危险感。 凯瑟琳出乎意料的沉默,让他意识到,她在等一个解释。 ……这有点好笑,不,应该说是奇怪才是。 为什么?她会需要自己的解释吗? 这几乎到足以他感到惊奇的程度了。 唐诘从不认为自己和她的关系是平等的,她对他就像是对待一件有用的工具,耐心有余,体贴不足。 她所在意的是什么呢? ……是如何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么,在如今,她已经成功喝下觉醒药剂,自己失去利用价值后,还有什么必要询问他? 她完全可以直接喂吐真剂。 但既然她没这么做,那么,说明她有所顾虑,或者说,她还有什么别的期望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没能彻底如愿,哪怕用上吐真剂也毫无效果。 是了。 电光火石间,初见的一幕浮现在唐诘的脑海。 他抓住了那一瞬间的灵感。 “你在好奇,巨龙是如何从封印里逃出来的吗?” 他的声带尚且还有些不能完全控制的颤抖,语气听上去既紧张又恐惧,但是话语里的内容却完全不是这回事。 凯瑟琳挑了下眉,讥讽般说:“难不成你要告诉我,是你破开了封印,把他放出来?” 魔力像是蛇缠在他的身上。 唐诘不由拧起眉。 诚然,这可能只是在检测他的情绪,或是别的什么魔法的必要程序,但是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生命的危机感还是让他心情差到极点。 “当然。” 唐诘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和音色,近乎斩钉截铁地说,越是难以掌控局面,他必须表现得越是笃定。 话音一转,轻嘲道: “这还要多谢您——倘若不是您选择将我击落到塔底的牢房里,我怎么能顺利从他口中得知,自己掌握着数之不竭的魔文?” 他刻意模糊了自己和阿纳托利的见面时间,让两人的关系淡化成纯粹的利益交易。 凯瑟琳没有表现出太过惊讶的情绪,不如说,既然她找上门,那么自己和阿纳托利的相识恐怕早已经过确凿的证实。 但是她仍然挑了下眉,似是惋惜地说: “你来问我,我也会告诉你的,何必舍近求远呢?” 她一边说,一边抓住他的手,也不知道是为了强化两人岌岌可危的亲密感,还是为了防止他使用不明用处的魔文。 唐诘的目光扫过她的身体,由于皮肤接触,对方体内骨骼接连不断的脆响也通过介质传递到他的耳中。 觉醒药剂还没完全生效。 他这一刻不免产生了怀疑——对拖延时间这一决定的怀疑。 炼金学派需要更多时间去破解结界,凯瑟琳无疑同样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消化药效, 假如让凯瑟琳完全消化了魔药,他们的优势瞬间会转变为劣势,她对塔的掌控会让救援的难度急剧增加。 要么强行打断凯瑟琳对魔药的消化,要么争夺塔的控制权。 前者意味着直接对上恢复中的凯瑟琳,后者意味着要用自己匮乏的知识去破解陌生领域的难题。 要怎么做? 烦躁感叫唐诘不禁磨了下牙。 “您在我面前使用了魔文,不下两次。”他把自己的烦躁用对凯瑟琳的不信任进行掩饰,“可是您却没告诉我那是什么,反倒是叫我从别人口中知道了。” 唐诘垂下眼睫,喉中溢出一声轻笑。 “您是真的想要教导我,还是想在自己不便行动的时候找个助手,又或者……” 他放缓了自己的语调,尾音微微上扬,近乎讽刺道: “只是看中了我有着丰富的魔文储备却不自知?好在利用结束后,再将我随便打发?” “你真的一直以为,我只是在利用你吗?” 凯瑟琳神色复杂地望着他,仿佛对心爱的学生没有来由的质疑格外痛心。 唐诘不敢相信她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表情。 欺骗和诱导从来是凯瑟琳的拿手好戏。 正在他思考如何应付对方的时候,胸前的鳞片忽地一烫. ——救援已至。 唐诘不由心底松了口气,但是又心知,现在还不是彻底放松的时候。 越是关键的节点,他越是应该保持警惕。 凯瑟琳在监控着塔里的情况吗?她会注意到结界被攻破吗?炼金学派的救援能够顺利进行吗? “您明知我一直想要回家,明知我和您的老师很可能来自同一个地方,但是,您却什么也没告诉我。”他平静地凝视她,“您教了我许多,您确实对我十分真诚,我相信您对我保持着基本的善意。” “但是……” 现在,必须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快了、快到了,再坚持一会儿,黎明就要到来了。 唐诘深呼吸一口气,像是忍痛揭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声音颤抖道: “您为什么唯独要阻止我接触您的老师的线索呢?” 他趁机扰乱凯瑟琳的思绪。 据他所知,凯瑟琳最看重的有两件事,一是她的老师,二是成神的机会。 “倘若不是早接触了魔文,我甚至不会意识到,您所说的‘神秘诡谲的文字’,指的就是我所用的文字。” “可它们看上去并不一致……” 他语速极快地打断她的反驳。 “将我所使用的文字溯回千年,就能得到您和您的老师使用的魔文,”唐诘扯开一个笑,“您最初不是怀疑这点,才放弃杀死我吗?” 他的神情,好似在嘲弄曾经自己的天真。 凯瑟琳垂眸看他,眸光盈盈,似是藏着说不尽的愁绪。 “可是,”她哀切道,“连我都找不到老师的线索,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 凯瑟琳伸手抚摸着他的后颈,像是在安慰一只小猫或小狗。 “你只要安心学习就够了。” “你说的学习,就是指,去替你杀人吗?”唐诘不无讽刺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纠结这个问题,” 凯瑟琳难以理解他的思维,清透如泉水的绿眸温柔而静谧地凝视着她,口吻耐心而平和。 “对于我们这类善于精神感知的巫师来说,魔兽的思维太过单纯直接,知性充沛的人类才是最好的实验和教学的材料,你之后会学习的大部分魔法都会和人类相关,为什么要纠结于人类的身份呢?” 唐诘知道自己没办法与她和解,永远不可能。 两人完全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相彼此眺望,凯瑟琳希望把他拉向自己,而他所能做的却只有躲避。 他不愿意失去过去的自己。 正是因为如今的自己找不到家乡的方向,所以他才要更努力去挽留它在自己的身上留下的痕迹——无论是人格还是记忆,这些锚定他的,让他不至于在这个世界崩溃的事物,是他仅有的东西。 “你杀死安朵莉切的时候,也没有犹豫,不是吗?” “那不一样。”唐诘平淡地回答。 巫师和普通人,怎能相提并论? 他没有把自己的理由说出,但是凯瑟琳明显对他的思维有着十足的了解,于是平静地回望以他。 “如果你否认巫师和普通人不是同一种生物,”她轻柔地说,“那不也是在否定你自己吗?” 他同样使用着巫师的能力,甚至正是凭借着这来历不明的馈赠,才从屡次获得了逃生的机会! 唐诘如何能不知道这一点。 他现在的人格就像是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唐诘没法把自己当成纯粹的巫师,也没法把自己当成普通人,他不认同自己作为异世界人的身份,可他又无望于回到原来的世界。 唐诘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他只能抓住执念,让自己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才能看见希望,才有可能在未来找到回家的方向。 只要思考近在咫尺的事情就好了,不要考虑更长远的东西。 除了自我安慰,他什么也做不到。 凯瑟琳想要动摇自己的意志。 她一直是这个打算,也一直在这样做。 唐诘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选择如此迂回的行事路线,以她一贯的行为准则,哪怕自己的精神早和身体进行了剥离,但通过吐真剂的效果看,她完全能够用药剂达到类似的目的。 龙鳞附加的静心术正在像是粘合剂般不断修复他脆弱易碎的精神。 “凯瑟琳女士。”他平静地问,“您执着于找到您的老师,究竟是为什么呢?” 要拖延更长时间。 要在有限的时间里,获得更多关于赫德,或者说,关于穿越的情报。 凯瑟琳一定知道更关键的信息,这条信息与塔息息相关,而她,正掌控着塔。 自己该怎样从她的口中挖掘出想要的秘密? 25. 无独有偶 唐诘很难理解凯瑟琳行为背后的逻辑。 凯瑟琳已经用自己全部的所作所为告诉他,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者,他实在很难相信,对方会对于一个许多年前曾教导过她的老师,存在着什么思念或是更深厚的感情。 药剂的作用下,两人的身高差正在不断拉平,凯瑟琳只是抬起头,两人便轻易地对接上目光。 “为什么?” 她仿佛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问题,似乎为他的疑问感到格外的可笑。 “一个人想要寻找自己的教导者,还能是别的理由吗?” 在唐诘以为她要把这个问题敷衍过去的时候,却听她的嗓音格外轻缓温柔道: “我想要更进一步,”凯瑟琳的嗓音里还带着笑音,“还有比他更合适的猎物吗?” 不寒而栗的悚然令唐诘下意识地后退,腰间却撞到了桌角上,凯瑟琳握住他的手扯向她,原本就没有拉开多少的距离,再次变得极为靠近。 “在我找到他之前。”她牵过他的手,食指凝聚起魔力,似乎要准备带他一起离开,“你就是最好的替代品。” 不必明说,唐诘立刻明白了她的打算,试图挣脱掉她的手,却不得其法。 两人的魔力在另一条手臂上互相对抗,唐诘逐渐感到呼吸困难。 ……救援已经快到了,难道自己却没法从凯瑟琳的控制下逃脱吗? 不、还有最后的机会。 他放弃抵抗凯瑟琳的魔力对自己的侵蚀,无视精神系魔力影响下,出现了重重幻影而混乱不堪的视野。 触感、温度、直觉。 唐诘抽出了袖口里的钢笔,将浑身的魔力全部注入进去。 攻击、攻击、攻击! 为自己争取逃离的时间! 在强烈的意志下,魔力将能够轻巧握在手中的钢笔完全包裹其中,钴蓝色的光芒好似刀刃,割破了黑暗中的幻觉。 双脚一踏在实地上,他立刻挥动自己的右臂,只见一道银光闪过,沉重猛烈的飓风将他与凯瑟琳的距离完全拉开。 两人还没离开塔。 他们站在阁楼最顶层的房间里,唐诘弓开马步,手执一柄尖锐无匹的银矛,精准地抵住凯瑟琳的咽喉。 钴蓝色的魔力由手臂源源不断流淌向长矛,他面色发白。 但是唐诘仍没有更近一步,哪怕只要再靠近一点,仿佛就能刺穿凯瑟琳的脖颈。 凯瑟琳也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好似数分钟前的争执从未出现。 49实在是个无害的孩子。 凯瑟琳自认足够了解他。 他容易受到惊吓,理解力也很差,和世界仿佛有层隔阂感,这种隔阂像是蛋壳,保护他不会受到外界的侵害,也阻断了他向外界主动出击的欲望。 “塔阻止了你的离开。”可她还是失去了一如既往的笑容,平静地、不带一分情感地审视正用不知名的武器抵住她咽喉的人,“你做了什么。” 因为现在的情况已经出乎了她的意料——不,应该说,她没想到这么快,他才知道了魔文多久?不到两个月。自己漫长的研究,竟然比不上这短暂的两个月。 ——老师欺骗了她。 不可否认,在凯瑟琳意识到,这样天真的想法划过自己的脑海的一瞬间,她是有些想要笑出声的,但是考虑到自己的笑声有可能叫这孩子继续反应过激,便收敛了全部神色。 哪怕49了解魔文又有如何?他对魔力的理解还比不上自己的零头。 一个单纯的、不会再有未来的小孩子罢了。 倘若是平时,唐诘看见凯瑟琳从容不迫的镇定,一定会心生怯意,可现在,这些却完全不重要了。 流淌的血液、脉动的心脏,交织纵横,无处不在地细响将他笼罩。 这肯定不是错觉,那从脚底传来的,像是游鱼成群结队流窜过去的震动感,怎么可能是错觉。 ……仿佛自己处于某个巨大生物的肚子里。 正当这个想法划过脑海,银矛的魔力主动倒流回了体内,它转瞬重新化作一支没有任何异常的钢笔,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我不知道啊。” 唐诘没有正面回答凯瑟琳的问题,哪怕现在已经失去制衡她的大好局面,但是他的注意力却完全从她身上移开了。 因为有比她更危险的东西出现了。 “你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吗?” 他拆开钢笔,果不其然,这一个半月待在水牢里储存的魔力已经尽数流淌回了自己的身体,所以现在,体力才能达到前所未有的充沛。 凯瑟琳先是不解其意地皱起眉,接着,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圈四周,语气平静:“有入侵者进来了。” “除了这个。” “入侵者也和你有关。”凯瑟琳看见唐诘平静如常,脸色阴沉下去。 她竟然毫无所察。 这反倒验证了他的另一个猜想。 随着唐诘将视线转向构成大半墙体的无色玻璃窗,细小到像是错觉的风迎上他的皮肤又分成两波滑开。 风,四面都是风。窗户分明没有打开,但是她却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空气鲜明的存在感。 它们穿过缝隙,它们破裂了,它们钻进人的身体,它们变得更加微小。 唐诘的双眼看不见它们穿过的缝隙,可是,皮肤上细致的温度变化却清晰地告诉他——是的,你的感觉没有出错。 “我也不知道,自己和这座塔的关系。” 巫师看他,觉得他是巫师;炼金生命看他,觉得他是炼金生命;人类看他,觉得他是人类。 唐诘不知道在这些异世界人眼里,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他只能坚持自己是个穿越者,除了穿越者,他不能承认其他的身份,否则,在众人对他的错误认知下,他迟早要陷入毁灭。 既然这座塔是赫德所建造的,那么,它为什么会回应自己的想法? 唐诘不知道。 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能无视掉一切可疑的问题,只专注于最紧急的、自己可能解决的事情去完成。 凯瑟琳没靠近他,反而问: “你要看看塔里的情况吗?” “不必。” “你不怕他们全军覆没。” “可是,”唐诘缓慢地问,“你会放弃对塔的控制权吗?” 凯瑟琳瞧他。 “我只要在这儿拖住你就好了。”唐诘平和地说。 “我没法带你走,”凯瑟琳挑了下眉,轻拢慢捻道,“我难道还不能自己跑吗?” “那我会……”拦住你。 唐诘的话刚说到一半,顿时失去声音。 他一只手摸上自己胸口,在斗篷的衣兜附近摩挲,指尖逐渐开始颤抖,最后,他摸进口袋,将那块失去温度的鳞片取出。 没有颜色了。 璀璨仿佛黄金般的耀眼色彩尽数褪去,它苍白而寒冷,像是一枚干枯的白色花瓣,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该想什么? 该说什么? 发生了什么? 阿纳托利死了。 鳞片仿佛稍嫌不够般,眨眼间,在他的掌心里碎成了粉末,宛如白糖或是食盐般的细小晶状体,轻盈地托举在他的手心上。 究竟是什么,能让一条龙死无葬身之地? 唐诘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什么表情也做不出,仿佛失去所有声音,喉咙干得发痛。 他完全不想要思考了。 “真可怜啊。”凯瑟琳一看见那摊散落在他手上的粉末,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你还把那种东西当成朋友吗?” “那种东西……?”唐诘重复着她的话,“你比他更不如,不,你和他完全没有可比性。” 他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嗓音疼得厉害,不由咳嗽好几声,直到捂住胸口,勉强支撑着自己站在原地,不愿向对方示弱,只安静地平复着呼吸。 自己还没看见他的尸体。 唐诘想着,将鳞片破碎后的粉尘握得更紧了些。 “不论怎么说,”凯瑟琳似是宽慰地说,“我们才是同类吧?” “我宁愿没有你这样的同类……不对,”唐诘伴随着咳嗽笑着,“我们本就没法成为同类啊。” 凯瑟琳困惑地看着他。 “只有秉持着相同的信念,才能称为同类吧。” 她听见他的话却笑了,那笑意不达眼底,只是轻微地扬起唇角,眉梢轻轻向下垂,轻柔得近乎怜悯地说: “你,还真可悲啊。” 唐诘一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自欺欺人很有意思吗?”她慢慢靠近,“果然,还是就在这里终结,对你来说,是个更加仁慈的选择,不是吗?” “我是个目光短浅的家伙。”唐诘听懂了她的意思,重新握住钢笔,站直了身体,慢慢向墙边后退,“所以,只愿意看见我所愿意看见的事物,也是很正常的。” “不,虽然我一直觉得你的脑子很迟钝,但你的反应总是很灵活。”凯瑟琳踱着步子,不紧不慢道,“你触觉比你的双眼更加敏锐,在你的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就做出了最佳的选择。” “我唯一讨厌的只有你这冥顽不宁的固执。”她现在已经比他还要矮了,身材娇小纤细,走路的步伐格外地轻盈,眼睛明亮又圆润,笑容明艳而残忍,“变化难道不好吗?你所固守的过去不能带给你任何好处,只有我能带给你。” 唐诘在后退的过程中,脊背靠在了冰凉的玻璃窗上,天光穿透了他的耳廓,可他的面孔却覆盖在阴影之下。 他往钢笔里注入了更多的魔力,然后,看也不看地,写在墙上。 下一秒,玻璃破碎了。 唐诘笑了起来。 “这就是我的愿望。” 他向后跌落,长袍随风上扬。 最后的低喃散在了风里,凯瑟琳只看见他的嘴唇启合,什么也没听见。 26. 崩断蛛丝 潮湿、寒冷。 唐诘还没从空间转移的失重感中恢复,便跌跌撞撞向前走,袍角浸没在地牢的积水里拖拽,行走之余,稍嫌笨重。 穿过破开洞的魔力屏障,穿过布满青苔的材料仓库,奄奄一息的魔兽们投来观察的目光,他不为所动,继续向前走。 螺旋梯垂直向上攀升,唐诘循着记忆向前,找到遗失了的使魔,回收后,纸绳碾碎成粉末散在手心,魔力和记忆重归于体内。 一段清晰的影像出现在脑海里。 “多谢您的帮助,龙岛之主。” 说话的是一个陌生的青年男性,在纸绳位于通风管上的视角,只能看见一头服帖的金色短发,他穿着一具全副武装的红铜铠甲,手上托举着一个同色头盔。 他的交流对象,那位原本在视野之外的人向前走了一步,那是一位穿着宫廷礼服般蓝色长裙的女子,裙摆上的星空图案似曾相识,一头银发挽在头顶,用一顶女士王冠别住。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成年女性的嗓音是极富辨识度的空灵清透,宛如寒泉激石,果断、平静,纵使听不出情绪起伏,仍给人以挥之不去的冷冽之感。 “虽说如此,已经遇害的民众,却没法再回来了。”男子前半句似乎是在惋惜,可后半句开始,便将他的伪装色揭露,“王国近年也许需要提高对生命母神的祭祀频率。” “那是你们人类的内务,无需告知于我。” “绯红女巫的事也只是自然议会的内务,”男子冷静地问,“现在我们已经进入了塔里,也许您愿意告诉我们,您为何要亲自前来救援?我不认为您有必须的理由。” “她劫走了龙岛的人。” “是吗?”男子佯装惊讶般,夸张地说,“她居然能攻破您的防线?” “是在大陆上劫走的。” 顿时,男子不再说话。 “好吧,既然如此,受您眷顾的幸运儿究竟是谁呢?” 女子不再说话。 她朝上边的通风口看了一眼,示意对方跟她先行离开。 男子耸了耸肩,两人顺着螺旋梯走了上去。 “也不知是哪位大师的作品,意志和生命统一和谐,只是在其中行走,就让人受益匪浅……” 他的声音渐渐远了。 唐诘收回神,看向四周。 说话的女子,大抵是奥利维亚,虽然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在短时间内成长为成年体,但是毫无疑问,能够被人称作龙岛之主的人,只能是她了。 至于另一个男人……应该是炼金学派的帮手。 有奥利维亚在,阿纳托利应该会没事吧。 他不由松了口气。 另说,奥利维亚擅长空间魔法,也就是说,自己不必担心俘虏无法得到救援的情况出现。 但是,“提高对生命母神的祭祀频率”。 这句话从一个光明神的眷属口中说出,无疑显得十分违和,尤其是,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半天情绪起伏也没有,好像只是在说一个好用的工具。 异世界的神,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魔力恢复得差不多了。 唐诘登上螺旋梯,一个拐角后,阁楼顶层的门立刻出现在面前,推开后,不出所料的,里面空无一人。 凯瑟琳的位置。 他心中一刻不停地默念着,顺着长梯向下,乌鸦眸中的红光时而闪烁,抵达了一条熟悉的长廊,笔直向前,大厅明亮的顶光从门缝里溢出。 啪嗒、啪嗒。 脚步加快,唐诘推开门,视线扫过那些原地噤若寒蝉的俘虏,目光凝聚在最前方的高台上,一个十岁左右的红发女孩披着宽大的黑斗篷坐在台上,双脚垂在半空中摇晃着,一手拿着纤细的木制魔杖,像是把玩着孩子的玩具般,神态随意极了。 “你来了。” 清脆的童音将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唐诘身上,包括那正在和凯瑟琳对峙着的女骑士,对方不易察觉地朝他瞥了一眼后,再次将注意力放回到警惕面前的小女孩上。 “你还不打算收手吗?” 唐诘上前几步,回答凯瑟琳的话语。 “是了,我原本打算收手来着。”她装模作样地叹气,“可是,谁叫光明从来都不肯放过我呢。” “是你一直在针对光明神。”女骑士口吻冰冷。 “你敢说,你们的光明神没有残害过巫师吗?”凯瑟琳的笑容加深了。 “当然。”女骑士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光明仁慈地照耀每一个人。” “哈、哈哈。”听到她的话,凯瑟琳身体向后仰,大笑出声,“你们这些新时代的孩子,还真都是单纯得可爱啊。” 这语气微妙地含着些许怜悯,又捎带着几分讽刺。 “现在,还有谁能记得,帝国刚建成的事呢。” 女骑士没有回答,她的眼神仍旧没有丝毫的迷茫,手持长剑、身着坚盔,英勇无畏地注视着杀人如麻的魔女。 “算了,和你们这些小孩子谈论那个年代,实在没意思。” 凯瑟琳失去了兴趣,轻盈地跳下高台,足尖轻点,宛如一片鸿毛,落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49,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走吗?” 唐诘沉默回望她。 “哪怕我现在,问你的名字,你也不愿意跟我离开。”凯瑟琳温柔地说。“你还是要选择这些一味欺骗你、伤害你的人吗?” 她实在是居高临下。 “凯瑟琳,”唐诘平静地说,“一直以来,欺骗、伤害别人的,只有你而已。” “我好不容易下决心收一个学生,最后却站在了我的对立面,真是可怜啊。”凯瑟琳似乎在自怨自艾,但说话间,却没融入多少情绪。 “我不会认一个坚持想要杀我的人做老师。”唐诘早习惯了无视人类俘虏投来的异样视线,不为所动地说,“你要么现在离开,要么就死在这儿吧。” “你认为,你能够阻拦我?” 凯瑟琳挑了下眉,似是感到他说的话分外可笑。 “你能突破高塔离开吗?”唐诘平静地审视她,“我很期待。” 凯瑟琳没表露出多少异样的神色,但是,她还站在塔里,本就是一件足够异常的事了。 “你说服我了。” 她低喃着,手腕一个翻转,魔杖指向天花板。 “不好!”女骑士后退半步,将长剑插入地板,无形的魔力激荡而开,凝聚成淡金色的保护罩,犹如倒扣的碗,将俘虏们严密保护在范围内。 她脸色苍白,表情却极为坚定地喊到:“请尽快阻止她!” 唐诘的战斗经验到底不比对方丰富,还没反应过来凯瑟琳到底打算做什么,只能将魔力灌注进钢笔,重新化作长矛试图挑开凯瑟琳手中的魔杖。 “不行,太慢了。”凯瑟琳甚至没有避开他的攻击,只是感叹似的微笑,“你们太弱了啊。” 红光乍现,如烟花般直冲天花板,数不清的魔力节点显出形状,原本星图般美丽的钴蓝色魔力网,在绯红魔力的侵蚀下,染上猩红的血色。 震颤、晃动。 率先破裂的是一个最细小的魔力线,接着,一个又一个,多米诺骨牌般,层层断裂,天花板和墙壁炸开,向下坠落,依附其上的挂毯和壁灯也一个接一个砸在地上,最后,是地板——开始陷落了。 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事了。 在场的人里没有任何一个具备飞翔的能力,但是脚下连一个立足点也找不到,唐诘当然能自己通过空间魔法逃离,但是,更多人呢?他们会被困在塔里活生生摔死! 向塔请求已经来不及了,对方已经明显无法再给予回应了。 唐诘明确感到那困在生物腹中的危机感逐渐消失,但是,却没能给他带来好的转机,反而让所有人陷入新的危险。 他只有一个照明的魔文和一个攻击的魔文,却没有任何能用作集体防御的魔文,毕竟数天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需要物理防御的一天。 阿纳托利作为一条龙,皮糙肉厚不需要防御,还有着连自己也颇为羡慕的精神抗性。自己则仗着法抗和物抗都高到看不出天花板的黑袍,完全没有思考过去研究防御性魔文。 关键是哪怕现在去尝试,也来不及了,他们还在不停下坠,而魔文的研究,最需要的就是一次次失败的时间。 如果不能防御,那能不能用什么方法,把所有人全都连接在一起? 他现在已经不需要用作刺穿的长矛,他需要的,是能把所有人贯穿在一条线上的锁链——是了,就像星星,就像将星图上所有星星串在一起的绳索。 唐诘头一次有意识地去控制长矛去改变形态,原本已经变形过一次的钢笔,经过大量魔力的灌注开始不断拉长,最顶端的矛尖犹如船锚,拆分成数个节点无限延展的杖身则恰似锁链。 精确无误地,他握住尾端的锁链,足尖落在一块易碎的石板上,将船锚向外抛出,在魔力的控制下,猝不及防地将所有人的身体洞穿,包括那位女骑士。 厚重浓郁的血腥味在破碎的塔楼里弥漫开,他却无暇旁顾。 唐诘不知道已经不知道自己下降到了第几层,魔力构建的蓝色天空消失了,外面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他摘下了自己左手的手套,任由矛尖同样洞穿自己的身体,接着,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般,毫无犹豫地捞起袖袍,在手臂上写下空间转移的魔文。 拜不久前半空中书写魔文的经历所赐,非常顺利得,失重感如约袭来,所有人栽到了水里。 高塔塌陷后,塔底生命之水的阵法开始失控,海水淹没到了他的膝盖。 他拨出掌心的矛尖,伤口在充沛的魔力中开始愈合。 “所有人躺进水里等待愈合。” 手中的锁链重新缩短成长矛,最后又变回手掌大小的钢笔,唐诘将其放回衣兜,向女骑士靠近。 他沉静地说。 “让你们受伤并非我的本意,不过事急从权,您现在能够联络到您的上司吗?” 女骑士的脸色重新恢复健康,从失重和眩晕中回过神,将长剑当做手杖,支撑着自己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蓝矢车菊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的身份。 但唐诘知道,对方询问的并不是他的名字,也并非他的来历,而是他的立场。 所以,只有一个答案适合现在的场景。 “凯瑟琳的俘虏。” 女骑士握住了自己的剑柄,依旧警惕地望着他,哪怕现在,她身上的伤口已经逐渐愈合。 一条能够贯穿炼金铠甲的武器,无论怎么想,也不可能在俘虏手里。 只是这样简单地表明立场,看来,是太过苍白,没有值得对方相信的力度。 唐诘视线扫过倒在地上的俘虏们,正要走上前去,却被她强行拦住。 寒光凛冽的长剑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后退半步,抬眸望向对方。 “我的行为难道不足以表明自己的友好吗?”他困扰地说,“我需要检查他们的伤势。” “你和她很熟,”头盔里,女子坚定的嗓音在空气中扩散开,因为四周覆盖着水,显得更加低沉,“我不能让你过去,巫师。” 唐诘思索了两秒,说道:“那么,就叫你的上司尽快过来吧。” 女骑士没有说话,但头盔下的视线仍然紧紧盯着他。 “塔正在塌陷,”唐诘平静地接受她的审视,泰然自若地说,“你也不希望这么多的俘虏和你一起埋葬在空间缝隙里吧。” 她静默片刻,收回自己的长剑,屈起指节,敲了两下头盔上太阳穴的位置,银色的铠甲上,金色的纹路短暂浮现后,全部光芒凝聚在那一点上。 “珀西队长。”她轻咳两声,“我和女巫的俘虏们现在正在……” 她话音突然一顿,因为经过了一次空间魔法的转移,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处于高塔的哪个地方。 “塔底,生命之水阵法的范围内。” 唐诘好心地补充道。 女骑士复述了一遍他的话,然后看了唐诘一眼,继续回复道:“是的,我发现了一位陌生人,似乎并不是俘虏,和女巫的关系很紧密。” 看来还是不相信啊。 “……队长?”她似乎听见对面传来了什么动静,又过了一会儿,说,“谨遵吩咐,我会原地待命十分钟,如果遇到意外,舍弃俘虏离开。” “你们不是为了救人来的吗?”唐诘皱起眉。 他原本就感到这次来到高塔救援的人实在太少,而且听那位男骑士说出的话……对方似乎对于受害者并不怎么重视。 “当然不。”女骑士不再把目光放到他身上。 没过多久,天花板上再次传来震颤,唐诘站起身,要靠近俘虏,这次,女骑士没再拦他。 看见他的目光,女骑士同样抬起脚步向相反的方向离开了,指尖绽放出金色的光芒,为她将前路照亮。 唐诘收回视线,挨个去检查昏迷着的俘虏是否身体完好,确认无误后,将他们抬到传送阵上堆在一起。 天花板开始不断破碎,石块掉落下来。 紧接着,是一道漫长的裂痕,将天花板规整地一分为二。 狂风席卷了他的视线,隐约地,能在纷乱的烟尘里看见一只锋利的勾爪,闪耀的鳞片发出光芒,巨大的蝠翼向后伸展,一只十几层楼高的银龙慢慢垂下蛇一样的长颈,没有任何情绪的钴蓝色眼睛扫过众人,先是叼住了昏迷着的人类的衣领挨个甩到自己的后背上,接着用舌头探向他。 “奥利维亚?”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庞大的龙类生物,阿纳托利困在逼仄的牢房里,四面都是魔力屏障,翅膀都伸展不开,大多数时候只能佝偻着头背,或是可怜兮兮地蜷缩成一团。 但面前这只银龙的双翼向后垂落,骨质的尖角弹出翅翼尖端的皮肤,闪耀着雪白的流光,当她昂着头巡视过地上的人群,那种睥睨的强大,无疑最能引发弱小生物的战栗感。 “是我。”银龙发出成年女性的嗓音,语气沉静内敛,“抓住我的角。” 她不再多说,湿漉漉的、柔软又巨大的舌头,将唐诘整个人缠住,一股力气将他抛到了头顶上,他忙不迭按照对方的要求抓住了她的角,回头一望,却看见对方背上的人类都消失了。 “他们在我的鳞片里。”奥利维亚很明显地使用了读心的能力,并且毫无遮掩的意图,“但是我没有办法对你使用空间魔法。” “为什么?” “计算量太庞大了。”她解释了一声,轻轻摆了下尾巴,唐诘险些掉下去,连忙整个人抱在对方的角上。 奥利维亚拍打起翅膀,开始进行蓄力:“我们得尽快离开,不然陷入空间缝隙就麻烦了。” “炼金学派的人呢?”他连忙问。 “他们会带着其他受害者用炼金道具先离开。” 周围的风势越发强劲,他感到似乎有无数细小的裂缝刮过身边,又被黑袍阻拦着弹开。 唐诘戴上了兜帽,将第一次出现时的面罩和手套也齐全装备在身上,系带打上死结,深呼吸一口气,紧紧抱住了奥利维亚的角。 她低声说:“要走了。” 下一秒,失重感侵袭而来,伴随着龙翼有序地拍击,在斥力和冲力下,他们升上天空。 不、那不是天空。 漆黑的幕布将他俩笼罩着,别的什么也瞧不见,高塔破碎后,瓦砾散落在空中,没过一阵,就好似被不可见的漩涡碾碎了般,失去了一切证明塔存在过的痕迹。 阁楼顶端的玻璃墙、无数书籍和笔记、美丽神秘的地毯和窗帘、斑驳着历史痕迹的烛台和桌椅…… 吸附、碾碎、消失。 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在这副场景下短暂有些失神,原本还想问阿纳托利的事,但是,现在明显不是适合与奥利维亚交谈的时候。 太危险了,这些无生命的物件只是粉碎,那么,生物卷进那漩涡里,会成什么样子。 支离破碎然后消泯的联想浮现在脑海,唐诘抱住奥利维亚的银角,身体打了个寒颤。 “阿纳托利很安全,他和我在一起。”少女的嗓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将他的情绪打断。 惊愕伴随着一道念头划过脑海。 “奥利维亚?” “是我。” 这种对话已经在今天出现第二遍了。 唐诘因为对方话语里的意思精神松懈下来,原本强压下去的,连续施法造成的疲惫如同潮水席卷上身体。 “暂时不要睡。”奥利维亚严厉地说,“我们还没脱离危险。” “抱歉。” 唐诘有些愧疚,自己可以说是将责任全部转交给了对方,如果让她还要负责保护自己的安全,那实在是有些过分。 他思考着阿纳托利现在在哪儿。 ——也许是和人类俘虏一样,藏在了鳞片里? “你的鳞片具有空间魔法?” “是的,”奥利维亚声音轻软地说,“父亲在制作我的时候,给我的鳞片施加了空间属性魔力的特性,我可以通过这种特性储存物品,最重要的是,它能抹除空间缝隙中的大多数伤害。” 制作。 倘若不是她这会儿提起,唐诘都要差点忘了,龙是炼金生命这件事了。 但是……抵抗伤害。 这不得不让他想起黑袍。 “你的衣服和我的鳞片是相似的材质。”奥利维亚再次读取了他的念头,“不过还是有些差别……父亲在你身上花了很多心思。” 可是他连她口中的父亲见都没见过……等等,她是不是在一刻不停地读心? 奥利维亚沉默了好一会,没再回答。 自己的排斥是有些伤人。 唐诘难免有些尴尬:“很抱歉。” “这没什么。”奥利维亚柔软地回答,“你的人格很真实。” 说实话,他觉得他自己就是个真实的人,怎么可能不真实。 “这种体验式的扮演不太适合我……”奥利维亚叹气,“算了。” 她好像原本想说什么,又放弃了。 四周全是择人欲噬的黑暗,时不时现出一抹裂缝似的闪光,又在转瞬间消泯,淹没在无穷无际的黑暗中。 这有点像是无光的深海,四周都是无处不在的水流,偶尔会出现漩涡,快速地流转中,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将周围的生物和非生物一概视之,全吞进去。 奥利维亚的双目在裂缝出现时扫去,停留半秒进行观察,又收回视线专注眼前。 看来对方是不准备继续沟通了。 唐诘稍微感到些许可惜,但是能够理解对方的决定。 毕竟,他们现在确实是在很危险的地方穿梭,集中精神进行防御,也是能够理解的事。 “……等父亲回来,就不必用这样危险的方式穿梭了。”少女轻声道,“其实你不想被我读心的话,回到龙岛后,随便找个人学会给自己的精神上锁,我就不会读取了。” 为什么要自己给精神上锁才能……啊,他明白了。 “你的能力是被动的?” “也不能这样说。”奥利维亚似乎很困扰,“你的精神完全敞开在我面前,哪怕我不进入,也能看见里面的东西。” 对方似乎把自己比喻成了站在门外刚巧路过的人,因为房子的主人完全敞开门对着街道,所以不小心往里面瞧了一眼,就把内部的环境捉摸得一清二楚。 她方向一转,转身往一道缝隙飞去。 “找到了吗?” “嗯……我在龙岛上留有标记。” 趁裂缝消失之前,她猛地一头冲入其中,黑暗尽数消失在身后,敞亮的晴空出现在眼前,向下探出头,在山峦之间,一条长河跨越过整座岛屿,又被云层重重遮住。 从上空俯瞰,陆地的形状好似一颗倒悬的水滴。 奥利维亚飞向岛屿的最中心,也是陆地最宽敞的地方,穿过云雾后,视野骤然恢复了清晰,高大的白色城墙出现在面前竖着数面蓝色方旗,每面旗帜上,都画着一个正三角的白框。 城门最中间,象牙白的岩石上雕刻着城市的名字。 ——白银王城科梅罗。 他们降落在了城墙前,四周正在劳作的居民纷纷抬眼望过来,眼中只有纯粹的好奇,没有丝毫的恶意。 银龙迅速缩小,唐诘跌落到柔软的草坪上,周围全是昏迷着的人类——凯瑟琳实验的受害者。 “好了,”银龙变幻作盘发的宫装女子,平静地握住他的手,将他从草坪上拉起,语气和第一次见面时般,如白开水般平淡,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你安全了。” 唐诘借着对方的力气站起身,揭下自己的面罩,笑了笑:“谢谢。” 倘若没有对方,自己绝不可能顺利获救。 城墙下的守卫连忙跑了过来,笔直站在奥利维亚的旁边,藤绿色的蜥蜴尾在身后轻轻摇摆:“王,请问有何吩咐?” “将他们都带去医院检查治疗。”奥利维亚平静地下达着命令,“查清来历后,登记为龙岛的居民。” “是!” 穿着盔甲、看不见面容的龙卫兵离开了。 “你会喜欢我的国家的。”奥利维亚收回手,她的笑容很烂漫,“毕竟父亲也很喜欢嘛。” 蓝色的裙角荡漾开,好似一朵清丽的矢车菊。 自我认知 厄瑞乌斯杂货店在清晨时分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众人像是无法看见她,却纷纷下意识地为她避开道路,直到她径直走到了柜台前,跳上吧台椅,仍然戴着漆黑的兜帽。 “许久未见。” 昨夜里刚结束了一场狂欢,空气里还残留着烈酒和香水的气味,斑驳的红砖墙上再一次添上了新的刀痕,与往日的印记一起在将来埋葬。 经营此地的老板是位流浪的鸟族兽人,鸦羽似的黑色长发蓬松地披散,眼眸是灿烂的金色,他身量高挑纤细,皮肤白皙细腻,戴着一枚单片眼镜,衣着很是考究。 他相貌相当类人,除了翎羽覆盖的手臂,以及过分尖锐的指甲,已经没剩下多少动物的特征。 “也就几十年吧。”侏儒般的斗篷里传出女童清脆的嗓音,一枚金光在她手中闪现,又倏尔抛进了店主的手里,消失无踪,“我离开这些年有什么新消息?” “老样子?” “当然。” 周围的人好似才发现,柜台前出现了个陌生人般,偶尔投来打量的目光,大多瑟缩地退了回去。 只有几个结伴的冒险团,在店铺角落借着柜台遮掩,隐蔽观察着,彼此窃声低语。 凯瑟琳借助曾经在某一个冒险者的记忆里留下种子,以两人连通的精神,无视周围的空间波动,直接凭借对方的身体跳跃到了巫师城。 被她当做转移道具的人类当然已经在孵化出她后已经像是蛋壳一样破碎了,况且,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重视的事情。 “考古界有位新人,破解了海底王国的石碑。”乌鸦老板笑吟吟地说,“据说,石碑上有古代巫师赫德的线索。” 海底王国,又称海底失落王国,是一群海洋性兽人的聚集地,据传有着相当古老的历史,但大多数资料在上古时代,一个灾厄频发的纪元,尽数散佚。 凯瑟琳声音阴沉:“只是这点,可不够我的付出。” 所有人都知道海底王国有神明时代的线索,但这线索却不是那么容易解读的。 更多学者认为,海底王国应该是远古时代自然女神的神国,但不知为何而被对方放弃,毁灭在了宗教正式诞生之前。 女神的信徒在中古时代迁徙到了与龙岛毗邻的南方大陆,成立了红河兽人联邦国。 “我保证,我的情报是绝对真实的。”老板不急不慢地说,“不过,这位新人的解读有没有纰漏,我就不清楚了。” 凯瑟琳沉思片刻。 在她收集到的资料里,赫德与龙岛关系远比和两位神明更加紧密,但是,长期以来,她的研究已经陷入僵局,也许是时候考虑新的角度。 凯瑟琳拿出一小袋金币丢给对方。 “那人叫什么?” 她沉声问。 乌鸦老板擦了擦酒杯,说:“伊芙,一个典型的光明信徒的名字。” 凯瑟琳跳下吧台,目光扫过角落里的几个人。 那些因为贪婪而兴奋的鬣狗,根本没发现,杂货店里其他人全都僵硬了一瞬间,如同木偶般,整齐地露出空洞的神色。 他们不会记得她来过这里。 同一时间,龙岛上出现了同一个名字。 “海底的石碑?不必去管,那上面没有重要的信息。” 奥利维亚走在科梅罗的街道上,回答着女官的报告。 “遵命。”女官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身后,灰金色的龙尾在行走间轻轻摆动。 两旁栽种着高大的行道树,因为天气逐渐降温,树叶已经开始纷纷泛起温暖的金黄色,叶尖蜷曲,脱落到砖石铺平的规整路面上。 房屋大多只有三四层高,门口立着漆绿的邮筒,许多人家共住在同一栋屋子里,见奥利维亚走在街上,小心打开了窗户,一边在阳台浇花或晾晒衣物,一边好奇地窥视着。 龙岛和菲尼斯城的氛围截然不同,住在这儿的公民更像是无害又羞怯,在面对熟悉和信任的人的时候,却格外友善粘人的松鼠或鼬鼠。 “为……”奥利维亚刚想说什么,却又顿了下,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唐诘,“父亲有为你取名字吗?” 她对于旁观着他们的民众没有任何表示,既不驱赶他们,也不会挥手示意。 从旁边女官的态度看,这种事似乎经常发生,也早就习惯了群众们的围观。 唐诘在她的态度下安心许多,没有多少犹豫,在坦陈和隐瞒之中,选择了前者:“我其实,并不是巫师赫德制作的炼金生命。” 可结果却不如他所料。 “你当然是父亲的孩子,是我的弟弟。”奥利维亚不容置喙地说,“等你和父亲见面后,就不会有这样的疑惑了。” 女官同样侧过头看他,点了点头:“真的很明显,赫德大人血液的味道……比王身上的气息还要明显,请您不要继续为难我们了。” 这听上去实在有点惊悚。 自己的血液里有一个陌生人的味道,而且还能够被人闻出来。 当然,味觉这方面,很可能只是因为龙这个种族在嗅觉上比较灵敏,其他种族同样有可能从不同的方面发现自己和赫德可能存在的关系。 但最关键的是,唐诘根本不知道,两人的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和赫德确实可能存在着某种关系,毕竟倘若不存在任何联系,赫德制作的高塔怎么可能因为他的意志而苏醒,还听从他的指令? 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能够让一件存在自我意识的炼金产品把自己的使用权限递给他? 难道自己真的是人造人? 不,如果自己真的是炼金产品,那么,同样作为炼金产品的高塔,和自己的关系应该是平等的,那么,它不可能会听从自己的指令。 想解决这一切,只能找到巫师赫德,但是他不知道对方在哪里,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否活着。 唐诘当然很想尽快找到对方,问清穿越的真相,但是,他确实毫无线索。 目前已经知道,凯瑟琳在寻找对方,奥利维亚也在寻找对方,但是她们谁都没找到,自己怎么可能有信心超越她们,先一步找到他? “父亲当然是活着的。”奥利维亚打断他的思绪,“父亲只是迷路了。” “迷路?” 唐诘一愣,不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奥利维亚点了点头:“你去过了空间缝隙,应该能理解我的话。” 唐诘恍然。 是了,如果一个人贸然进入那一望无际的空间之海,确实有可能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没有上下之分,没有左右之分,没有前后之分,一切闪现的出口都混乱无序,倘若没有对方口中的“标记”,想要从几乎全是一个模样的裂缝里找到龙岛,确实是大海捞针。 “空间缝隙里不存在时间的概念,因此,无论停留多久都不可能死去。”奥利维亚语调平淡,“但是,面对无穷无尽的坐标,很可能造成记忆和认知的混乱。” 记忆?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到了自己的日记本,但是,思及奥利维亚正在读取自己的思维,立刻停了下来。 “我现在能够去学意识锁吗?”他忙不迭地问。 奥利维亚平静地回望他,口吻平淡冷静。 “当然可以,我会派人教你的。不过,你还没告诉我名字,难道父亲没有为你取名吗?” “唐诘,”他抹了把脸,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你的父亲取的名字,我有一段完整的人类记忆,在记忆里,这是我父母的取名。” “那你父母的名字呢?”奥利维亚歪了歪头。 唐诘不明白她问这个问题的意思,不由愣在原地。 她是相信自己是人类吗?还是…… “如果你想不起父母的名字,那么,你的记忆很可能是虚构的。” 奥利维亚平淡地说。 “为了赋予炼金生命完整的人格,虚构记忆,或是灌入他人真实的记忆,都是很常见的手段,但是,无论是怎样的方法,都会存在漏洞,那是不可避免的。” “……我的记忆很清晰。”唐诘喃喃自语。 在高塔中,面对两位擅长精神系法术的人物,他自然不敢随时回忆起自己前世的父母和朋友,甚至需要刻意去模糊它。 他把自己的记忆全部塞进日记本里,如此一来,除非自己刻意去回忆,那些照片般的记忆只要他不去检索,那么,就会彻底淹没在雪花般冗杂繁琐的记忆碎片中。 唐诘怎么敢去回忆过去,哪怕是在奥利维亚面前,哪怕对方刻意提起这个话题,他也只能叫无数记忆流窜过脑海,小心地将自己的过去藏起来。 “我并没有强求你恢复作为炼金生命的认知。” 奥利维亚平静得近乎冷酷,虽然她说是不做要求,但很明显,在她的认知里,这已经是不可否认的既定现实。 “倘若你认为,维持作为人类的认知能够给你带来好处,那么,这也不算是坏事。” “你会希望别人将你看做人类吗?” 奥利维亚轻声问。 三人现在已经停在了王宫的入口处,风吹拂起她的鬓发,裙角飘扬,晴空般清澈透亮的眼眸专注地凝望着他。 奥利维亚将一个人的自我认知和客观现实割裂开,她认为唐诘可以把自己当做人,哪怕在她的视角里,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人。 ——父亲给弟弟这样的记忆是有什么深意吗? 她稍微有些困惑,不过很快就放弃了思考,因为她认为,这不是她需要思考的事,于是这个问题就在她的脑海里删除了,恰似高效的计算机删除了一条无用的代码。 “我希望。” 唐诘说出这三个字后,沉默了许久。 他当然知道,这个世界的人类,和他的认知里的人类有巨大的差别,但是,他宁可自己是人类,也不希望自己是个经过他人制造出来的工具。 自己的记忆是真实的吗?自己的人格是真实的吗? 他孑然一身穿越到这个世界,除了回忆,过往什么痕迹也没给他留下。 倘若这份记忆是虚假的呢? 不要细想,一切都没有意义。 只要认定自己相信的事,坚持走下去,就足够了。 他不能动摇。 奥利维亚打量着他的外貌,从五官到骨架,从毛发到指甲,瞳孔的变化、呼吸的起伏、心脏的脉动,以及更多。 ——他很真实,除了…… “好吧。”她微笑着,“刚逃离凯瑟琳,也许你会需要一次全面的体检。” 唐诘注意到。 对方的态度变了,变得非常轻易且快速。 她接受了他的认知,并根据他的认知,构建了新的沟通方法。 这让他联想到了一直在谈话的时候对他读心的阿纳托利。 “别担心。”奥利维亚安抚到,“他只是需要休息。” 对方应该不会骗他。 再怎么说,一国之主也不至于到欺骗他这个一无所有的人的地步。 收养手续 王都的医院是一座类似与哥特教堂的建筑,高穹顶的大厅、花窗玻璃和空中廊桥,以及围绕着中心建筑的尖顶塔楼。 “这里是教堂吗?” 唐诘站在主厅二楼的房间里,房间并没有门,而是用一道白色的帘布挂在门框顶上挡着外边的视线。 白大褂的青年医生佩戴着一副茶色树脂眼镜,深棕色的短发向后抹,露出光洁的额头。他听见问题后抬起头,取下脖子上的听诊器,将笔放在桌子上,眼睑下有明显的黑眼圈。 他像是注意到对面的视线,抬了抬眼镜,说:“我的种族视觉需要配合工具修正,还有,不要在腹诽龙岛的医疗体系是心灵关怀疗法。” 医生的瞳孔是特色鲜明的鲜红色,形状滚圆,焦点明亮。 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视觉需要修正的地方。 “不止是近视需要修正,远视也是需要的。”棕发的年轻医生不耐烦地皱了下眉,“你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啊……” 他的声线是清朗温润,好似一望见底的湖泊,却又因为疲惫,听上去没精打采。 “唐诘,17岁,括号里的‘1’是什么意思?魔力激活在一年内?” 医生抖了抖由龙岛王宫填写的资料,沉吟片刻:“内脏状态良好、神经状态良好、免疫功能健全、消化……感官……全部正常。” “我没看出你的问题。” 医生顿了下,视线在某一行扫过。 “除了有点贫血,不过这种程度对于巫师,很快就能自我修复,完全没有浪费医院经费的必要。” 他说完,评价道:“你是想来蹭医院的病房吗?” “不,我只是以为,受到精神系巫师的攻击是很危险的事。”唐诘挠了下脸,“所以想看看有没有内伤。” 明明是奥利维亚把他塞到医院里面,但是人却自己走了,连检查过程看也没看,也不知道到底是出自什么目的才让他来做全身检查。 他思索着。 “对了,”医生一边填写病历本,一边问道,“你的监护人填的是奥利维亚……不会是我想的那位吧?” 唐诘愣了两秒,反应过来后,扯了下嘴角:“你说哪位?” “当然是我们龙岛的统治者。”医生毫不客气地说,“你知不知道在这一栏填她的名字的含义啊?” 这还是能随便填的吗? 唐诘困惑地看向对方,医生抬起头,在他的目光下往椅背向后靠了靠,嘴里嘟囔着:“这个表情……还真有点像。” 他揉了下眉心。 “算了,我直接问吧,你父母还健在吗?” 唐诘沉默一会,犹豫着说:“大概?我觉得应该是健在的。”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穿越后,自己的父母在原本的世界是个什么情况。 至于现在的世界,奥利维亚强行给他戴上“巫师赫德的人造人”的头衔,而赫德在对方口中也还建在。 所以,他应该算是没有失去父母。 棕发青年盯着他好一会儿,放弃了这个问题,转而问:“好吧,那你能把你的父母叫来吗?” 唐诘诚实地摇头。 不论是自己原本的父母还是虚假的父亲赫德,当然是一个都找不到。 前者别说了,后者连银龙都为他的下落伤脑筋呢。 “好吧,那我就把你当做王收养的孤儿处理。” 棕发青年打开办公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他。 “王是没有时间照顾你的,看在你是个未成年巫师的份上,填下这份表格,我就是你接下来的抚养人了。” 唐诘接过表格,上面要求填写一些出生年月日、出生地点、性别、种族之类的信息。 他思考没多久,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是维达,就职于王都医院外科。” 明显年纪不大的青年医生盯着他,牵起一个礼节性的笑容,嗓音随意而慵懒。 “你给我打下手,就能每天三顿饭,还能住在员工区的家属房间,很不错吧?” 面前的人给他的第一感觉很好。 唐诘沉默片刻,回想起半小时前,奥利维亚说的话。 “如果你坚持自己是人类的认知的话,原本给你安排的房间就不是很合适了。” 端庄英气的宫装女子思索片刻,给他写下一张便利条,随便指认了一位侍从吩咐将他带到医院。 “我会为你安排合适的住所的。” 所以,她说的安排,就是面前的这个人?还是说,这只是个意外? 唐诘捏住文件,问:“您是不管谁这时候到您面前都会选择收养吗?” “怎么可能啊。”出乎意料的,维达矢口否认了他的猜测,“当然是确定你是个身体健康的巫师才下的决定。” 下决定的意思是……原本就有□□的计划? 维达看他没有立刻拒绝,便明白了:“你是舍不得离开王吗?” “不是。” 唐诘没有任何犹豫地否认了他的猜测。 虽然奥利维亚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友好,但只要想到对方的友好很可能是建立在一个虚假的基础上,又或者存在着某种阴谋,他就难以坦然接受。 “算了,你不愿意就离开诊室。” 维达挥挥手准备赶人,顿了一下,犹豫地补充道。 “我今天五点下班,如果你还愿意的话,就来这间诊室门口等我。” 他撇过头,朝门帘外喊到:“下一个!” 一个略显肥胖的男人走了进来,面色苍白地握紧了病历本看了唐诘一眼。 唐诘离开座椅,朝名为维达的年轻医生鞠了一躬小声道谢后,匆匆离开了问诊室。 走廊上的座椅上坐满了病人,靠墙站的,倚着窗户的也有不少,他稍微有点能够理解维达想要找帮手的心情,但是还是有些奇怪。 “龙岛上的病人怎么这么多啊……” 是只有今天比较多,还是一直都是如此? 唐诘走到医院外的喷泉旁边,找着空木凳坐在草坪旁,抬头挨个观察着在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们。 这样无所事事的生活还真是久违了。 他一时感到骨头都被阳光晒得懒洋洋的,周围弥漫着淡淡的水汽和花草的清香。 王宫的人直接离开了,应该是自己可以自己选监护人的意思? 唐诘琢磨着奥利维亚的意思,但是一时半会也觉得想不出答案。 他和对方的接触实在太少,除了对方很喜欢制造她的巫师赫德以外,实在没什么了解。 虽然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原本的世界,但是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除了暂时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在龙岛也不需要和凯瑟琳斗智斗勇,不需要担心生命威胁,王都的居民看上去也很友善,环境简直安稳得可怕。 不,应该说,自己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习惯了在凯瑟琳的高压下生活,还不太适应回到原本的生活节奏。 唐诘揉了揉眉心,抬头看向天空,现在距离黄昏还早,自己一个人在这儿闲得发慌也太浪费时间。 他索性拿出钢笔,开始填写表格。 ——在暂时无法抹除过去的生活对自己的负面影响下,跟着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人开始一段新生活也许是比较合适的选择。 话虽如此,到了异世界还是未成年的身份,并且还需要给自己找监护人,还真是有些微妙。 换句话说,为什么这么多人一看见他就知道他还没成年啊,难道异世界老龄化很严重吗? 等等,这里的划分,应该不是按照年龄,而应该是按照魔力是否达到成熟期来判断是否成年。 还真是陷入惯性思维了。 但是按照阿纳托利的说法,成长期应该是越漫长,成年后积攒的魔力也就越多……根据这个理论,应该有不少人希望永远停留在成长期,不愿意成年才是。 说到底,他们判断年龄的方式和自己判断年龄的方式,完全不是一回事,不是吗? 唐诘快速填完了基础信息,然后停在了种族,顿了一秒,选择了人类,紧接着,又因为巫师专有表格而陷入困惑。 “那个东西只要写上属性亲和与觉醒日期就够了哦。” 一道略感耳熟的少年嗓音传来,唐诘抬起头,和一个矮个子的男人搭上视线。 对方朝他挥了挥没有绑石膏的另一只手,笑容灿烂道:“别来无恙?” “乔治·威尔逊,”唐诘认出了这张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脸,压低眉毛,不太高兴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菲尼斯城的粮食商人,潜在的猎龙者。 “也不用这么惊讶嘛,你不是早知道,我对龙很感兴趣了吗?” 乔治笑吟吟地,但是一见他的表情越发冰冷,立刻调转话头说。 “别那么生气,我当时就开个玩笑。” “我想你应该不会喜欢原本那个名字,我就叫你唐好啦。” 乔治眯着眼睛,很是自来熟地说。 “能在陌生的地方遇见熟悉的人,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轻松、放轻松点啦。” 唐诘沉默地望着他。 自己也许该把这条信息告诉奥利维亚,可对方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的沟通渠道。 不,不能有任何事就去麻烦对方,如果是现在…… 他站起身,往门口的警备亭走去。 “我劝你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别人比较好哦。” 乔治仍然带着笑音,语气轻松闲散。 “虽然哪怕你说了,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唐诘一步不停往前走。 身后传来对方状似无奈的叹气声。 可是,乔治确实没有阻止他。 唐诘站在警备亭窗口,望着仍然站在原地没有走动的人,心中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你好,”绿色龙角的卫兵俯身问他,“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那是一种非常礼貌的、冰冷的,没有任何情绪的语调。 唐诘呼吸一窒,因为那暗紫色的诡异眼睛。 他曾经见过,在奥利维亚的脸上出现龙鳞的时候。 物竞天择 唐诘清了清嗓子,站在树荫下的警备亭窗口前,暗紫色的竖瞳没有丝毫情绪地俯视着他,好似千钧压顶,给人沉重的窒息感。 组织语言片刻,唐诘向他将乔治身上可能存在的问题说了出来,但是,面前的卫兵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目光。 平静,毫无波澜的平静。 他感到强烈的不安。 龙卫兵垂头重复了十几分钟前同样的话语。 “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没有。”乔治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他伸手搭在唐诘肩膀上,哪怕被自己挥手拍了下去,也一副好心情的笑容。 龙卫兵面无表情地说:“祝你生活愉快。” “你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了?”唐诘后退两步,和乔治拉开距离,冷淡地盯着他。 “当然。”乔治耸了耸肩,“不过,哪怕我亲口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不是吗?” 唐诘保持着沉默,目光在驻守警备亭的龙卫兵身上扫过,对方立刻察觉了目光,又一次重复了上次的话语:“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 “什么也没有。” 他回答完,闭了闭眼,不堪忍受地拉住乔治,完全不听身后传来的祝福语,重新回到了喷泉旁边,撇开对方的手。 怎么会是这样? 不,自己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龙是一种炼金产物,他们不是自然诞生的生命,而是通过人工的手段特意塑造的,那么,存在缺陷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 不愿意接受目前唯一对自己报以善意的种族实质上只是别人手里的工具。 赫德。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唐诘知道对方制作出了奥利维亚,但是他想要用这条银龙做什么? 不对。 奥利维亚认同她自己作为炼金生命的身份,那么,龙岛吸纳人类和兽人,甚至是巫师和炼金师作为公民,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真的是她的决定吗?还是说,是巫师赫德的决定? 唐诘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的想法。 “所以,”他回过头,看向好整以暇的乔治,情绪恢复了平静,“你找我有什么事?” “难道在你看来,我是那种只有碰到麻烦才会找你的人?”乔治口吻轻佻,“我以为在分享秘密后,我们已经算是朋友了。” 唐诘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冷淡和防备。 乔治叹了口气,举起双手,像是投降般,说:“好吧,抱歉,上次把你认成女孩子的事情……” 唐诘早就料到对方会说起这件事。 接下来呢?用这件事威胁他? “这也不能怪我,你女装还挺好看的。”他咂了下嘴,“谁能想到是个裙子下是个异装癖的男人呢?” 听着对方的话语越来越离谱,唐诘没法继续保持冷淡的表情,握住了拳头,手背上青筋直跳:“那是凯瑟琳的要求。” “她说话你就听啊?”乔治扬起了眉毛。 “尊严没有生命重要。”唐诘不置可否。 他对于自己曾经做出的事倒是十分坦然。 倘若有人问他,他杀死安朵莉切的事,他现在也不会说出谎言,只是可惜了那个毁在空间缝隙里的抽屉。 因为这里是龙岛。 不,更准确的说法是,他相信阿纳托利,所以,他相信阿纳托利相信的人,相信奥利维亚。 更何况,阿纳托利的个性本就来自于奥利维亚,所以,他相信她。 这样的信任能维持多久他也不知道,毕竟在凯瑟琳暴露觉醒药剂一事之前,他也相信过对方。 他有时都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打破信任的那天早点到来,还是晚点到来。 虽然唐诘对奥利维亚抱有信任,但是对于她诞生背后的影子,那位名叫赫德的强大巫师,却不可否认地抱有怀疑。 哪怕他们似乎来自同一个地方,哪怕他们可能关系密切。 但这关系,就像是阴谋的蛛丝。 自己的穿越和赫德有关吗?自己是被赫德从原本的世界带来的吗?还是说,自己实质上,是赫德用他自己的记忆制造的人造人? 他一概不知。 事到如今,唯有临机应变罢了。 “你这人还挺奇怪的。”乔治微笑。 “有话直说。”唐诘没兴趣和一个毫无好感的人闲谈聊天。 他嘴角拉平,眉梢压低,漆黑的瞳孔犹如深渊的漩涡,凝视着对方,仿佛要将人的魂魄摄入其中。 “好啦,很抱歉。”乔治没什么诚意地说,“不过,虽然我还没说,你就没察觉到我打算说什么吗?” 他咧开嘴角:“你应该很清楚,龙岛上的异常才是,高塔幸存者。” 唐诘眸光闪了一下,但只有一秒,他又恢复了无动于衷。 对方问他这个问题必然是有所图谋,而这座岛上,还有什么比白银之王更珍贵的宝物呢? 哪怕他和奥利维亚之间存在矛盾,那也不是对方能够参与的,更何况,从上一次见面开始,对方就对龙类生物心怀不轨。 “不知道。” 唐诘回答得异常斩钉截铁。 哪怕他后续查出了新的消息,也丝毫不会告诉对方。 “你还没察觉自己身处危险之中吗?”乔治笑容淡了稍许,“说实话,我有点失望了。” 唐诘目光平静。 ——他失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是联系不上奥利维亚,自己也不方便越过奥利维亚行动,他立马就自己把这个人丢出龙岛或是炸个四分五裂。 他讨厌一切破坏规则的危险分子。 但诚恳地说,他自己也是黑户。 哪怕有了龙岛的王宫背书,可外来者就是外来者。 唐诘只关心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事,至于其他,无论异世界人打算做什么,他都不想干预,也不想参与。 除非那会对自己造成威胁。 乔治为什么会找上他? 自己和其他幸存者的区别在哪里?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他今天早上才在白银之王的带领下,从城门口走到王宫入口,这一过程已经被不少民众看见。 乔治既然出现在岛上,而且在岛上待了不止一两天的样子,很可能,自己和其他幸存者的行踪都映入了对方的眼里。 这个家伙,就是冲着奥利维亚来的。 “如果你要找奥利维亚,那恐怕要失望了。”唐诘缓缓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幸存者,当然不可能有白银之王的联络方式。” “普通吗?”乔治感叹道,“你对自己的认知很不清晰啊。” 认知、认知,唐诘简直烦透了这个词,所有人都在说自己认知有问题般。 这很正常。 他明白不同世界,尤其是这两个世界的人在观念上存在着巨大的隔阂,他不可能理解他们,他们自然也不可能理解自己。 这是一种根源性的差异。 从生长环境到文化教育,他和异世界人就不可能彼此理解。 龙岛的环境已经是他目前为止见到的,最为平和、对普通人也最为友善的势力了。 虽然唐诘知道,自己现在能使用巫师的力量,不,应该说,在别人眼里,自己就是巫师,但是他还是习惯普通人的思考方式。 这会有问题吗? 也许会有,但是只要他强大到不会有任何人置喙的地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毕竟这个世界遇到的每个人,思考的逻辑都是强者生弱者死,那他只要变得更强、更强,强到无人匹敌的程度,谁敢质问他。 他厌恶这个世界的人。 他厌恶这个世界的观念。 他厌恶自己穿越这件事本身。 但是除了融入其中,他什么也做不到。 因为他不融入其中,他就不能反击,他的生命就永远掌控在别人手中,他想要的自由只能乞求别人的怜悯。 唐诘一无所有。 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刚穿越的时候,他没有自己的身份,没有自己的过去,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金钱也没有权力,对这个世界的常识也一无所知。 哪怕现在,无数人以为自己和巫师赫德有关,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是什么来历,他自己最清楚,两人绝对并非如同这些人的分析,是父子或者造物主和造物的关系。 唐诘快速填好了身份资料表格,抬腿就要往医院里走去。 “稍等。” 乔治再次喊住了他,而他没有停下。 直到身后一串急促的奔跑声跟着他走到医院门口,他才回过头。 “无论你打算做什么,我不感兴趣。”唐诘说,“请另请高明吧。” 他又是一顿,轻笑了一声。 “不过,在龙岛上,你应该也不会有肆意妄为的机会。” 唐诘刚要转身离开,乔治还没喘过气,便埋怨地说:“我也没有要做坏事的打算啊——小朋友。” 他捏紧了手里的表格。 一个、两个,全都拿他的年龄说事。 年纪大就是用来占他便宜的吗?看他外貌很年轻很好欺负? 在原本的世界,他还差半年就成年了,结果现在,因为巫师混乱的生长规律,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魔力成熟,外表就会一直保持原本的样貌。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像大部分巫师那样,在觉醒的时候直接返老还童,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一切无法控制的,不明白原理的事情,都可能藏着更多的隐秘。 他目光冷淡地扫过对方。 乔治朝他灿烂地笑了笑,就像初次见面时那般,没有丝毫阴霾,琥珀色的眼眸迎着阳光,犹如晶莹剔透的玉石。 “我只是想问——” 他叹了口气,诚恳地问: “你能够带我离开龙岛吗?” 唐诘因为这个问题心中一跳。 龙岛秘辛 龙岛难道有闭关锁国的条例吗? 不,不对。从奥利维亚对外招募巫师来看,应该是和外界保持着联系才对。 组织高塔救援的时候他们还联络了炼金学派,怎么想,龙岛应该都是能够外出的。 再说阿纳托利,他难道不就是从龙岛离开的吗?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乔治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长叹道,“我们还是去个隐蔽的地方交谈吧。” 唐诘确实因为对方的话语产生了诸多不太妙的联想,毕竟他刚离开囚禁的环境,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立刻又栽到了另一个陷阱里。 而且还是这个陷阱把他从前一个陷阱里救了出去,这也太奇怪了。 他跟上乔治,两人走在医院后的塔楼上,避开巡逻的医生、护士与散步的病人,来到空无一人的廊桥上,在高空中,风声遮盖了他们的声音。 “你不能离开龙岛?” 倘若不是两人此刻靠得极近,乔治甚至没法听见唐诘这句话。 ——他的嘴唇几乎没怎么动,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乔治眨了眨眼,探究地看过去,在没发现精神系法术的情况下,把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延后。 “你也不能离开。”乔治坦诚道,趁着唐诘还没失去耐心,连忙补充,“只要是活人,都不能离开。” 唐诘脚步一顿,扶住栏杆抬眼看向对方。 这算是什么意思?活人不能离开,死人呢? “你应该没听过外界对龙岛的评价,所以不知道这件事。”乔治叹了口气,“毕竟我也能猜到,你对龙岛的了解,都是那条被绯红女巫俘虏的巨龙告诉你的。” 唐诘仍然保持着沉默。 对方似乎很清楚阿纳托利遭遇埋伏的事情。 一个情报贩子,人类情报贩子,他会和阿纳托利被凯瑟琳捉住的事有关系吗? 对方从外表上最多二十来岁,但没人能保证这是他的真实年龄。 “外界的民众会把龙岛称为理想乡,因为一旦踏入龙岛,获得公民身份,就不必再担忧食物和住房,也不用担忧医疗、教育和养老,龙岛全都会为他们解决。”乔治笑容讽刺道,“多美妙的称呼啊——无忧无虑的理想乡。” 从前半句看,这无疑是个对普通人相当善待的地方,但是隐蔽的漏洞却令人无法忽视。 “为了维持龙岛的秩序,白银之王设定了堪称严苛的律法,将成为公民的门槛无限提高,稍微出了差错,就会成为罪犯。”乔治语调悠长,“而罪犯在这座岛上,是没有人权的。” “也许你会觉得还不错?”他紧紧盯着唐诘,“毕竟在赫拉克勒王国,底层民众的生活也不太受重视,所以你认为可以接受。” 唐诘一时没说话。 目前来看,确实如此,但是,不可否认,在对方的话语里,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漏洞。 龙岛包揽了所有公民的食宿、医疗、教育等生活所需,却没有提到公民的义务和责任,那么,他们的生产资料从何而来呢? 他当然不至于听见乔治的话就立刻相信龙岛存在极大的隐患,但是,前去探查对方信息的真实性,已经不必避免。 “所以?”唐诘静待着他继续挑拨自己和龙岛的关系。 “你知道龙这种生物,最主要的食谱,到底是什么吗?” 乔治压低嗓音,缓缓反问道。 唐诘的瞳孔紧缩了一瞬。 “我猜你已经想到了,但也许还是不太相信我。”乔治向后退了一步,“毕竟我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能给你亲眼看见‘证据’,同时,哪怕你去问其他人,也不能得到问题的答案。” 他没有笑。 往常轻佻的表情完全消失在了那张总是活泼亲切的面孔上,他目光严肃地望着唐诘,十分有说服力。 但是,这确实不够。 哪怕对方说了这些话,谁又能保证,这是不是为了接近奥利维亚,而刻意瞄准自己的性格虚构的诱饵呢? 唐诘没说话。 他撇开袖袍,抬步走下塔楼。 乔治没再追上来,哪怕对方没有得到任何承诺。 他要的就是自己生出怀疑,要的就是自己和奥利维亚的关系生出裂痕。 哪怕唐诘清楚,这是毫无根据的挑拨离间,但是当对方说出那句话,而自己确实怀疑了一瞬间后,他心中的怀疑就彻底扎根,无论怎么劝告,也无法抹去。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专门针对他的性格设计的陷阱。 可对方关于自己个性的信息从何而来? 他们只见过一面,难道对方凭借这个,就彻底把他的弱点摸清楚了? 不可能。 对方一定有着自己的消息渠道,获得了更多有关自己的信息。 但有没有可能,对方确实具有相当厉害的观察能力呢?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现在和高塔里的情况不同。 凯瑟琳很清楚自己并不信任他,同时她也并不信任自己,他的背叛相当于是在刀尖上跳舞。 但是奥利维亚对他的信任虽然来源有一定问题,却非常坚韧。甚至哪怕自己亲口否认,对方也不会接受自己和她毫无关系的事实。 倘若他亲口去问她会得到怎样的答案呢? 思考片刻,唐诘放弃了这个选项。 虽然因为两人的关系,这可能并不真实存在的关系,以及她本身的人格缺陷,奥利维亚几乎不会欺骗自己,但是,并非没有任何漏洞。 他已经在对方面前屡次说过,自己坚持关于人类的认知,那么,很有可能,哪怕乔治说的是真实的,对方也会将这方面的信息彻底隐瞒在自己面前,不让自己有任何接触的机会。 这对她并不难。 如果乔治是在欺骗自己,而自己也拿着这种谎言去询问奥利维亚的话,那就太伤人了,完全辜负了对方的信任。 唐诘宁愿自己一个人去探查结果,甚至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乔治虚构的骗局。 可乔治真的会拿一个谎言当做诱饵来引导他行动吗? 不,龙岛可能存在某些问题,或者奥利维亚存在某些问题,但这问题也许不会像乔治说的那样严重,毕竟对方的目的很可能就是奥利维亚本人。 可让自己和奥利维亚决裂有什么好处? ……不对! 唐诘的脚步在诊室门口顿住。 暖色的夕阳穿透玻璃窗披在他身上,心脏急切地跳动,光线好似刀刃,某种滚烫的痛觉在皮肤上游走。 他深呼吸一口气,将文件抚平。 “他的目标可能并不是奥利维亚,而是我。” 这种可能在唐诘看来很小,但并非不存在。 龙能发现自己身上赫德的气味,凯瑟琳能发现自己和赫德使用相同的语言,可其他的呢?他能保证自己现在已经毫无破绽了吗? 不能。 凯瑟琳如果成功脱离了空间缝隙,不,她肯定有逃脱的方法,因为就是她击碎了高塔,导致所有人陷入空间裂缝中。 她会把自己会这种语言的消息卖给别人吗? 虽然唐诘认为对方很可能更想亲手抓住他,但这种可能也不能忽视。 相比起存在许久的龙岛之主,很明显,一个不知所踪的神秘古代巫师,更能引起人类的兴趣。 他无法确定乔治的目标,到底是奥利维亚还是自己,但是乔治已经登上龙岛,不论是通过怎样的方式,他必定有图谋。 自己一个半月前刚和对方见过一面,话语里提到了龙岛,对方今天就在龙岛和他见上了面,这是巧合吗? 唐诘甚至怀疑对方是刻意在守株待兔。 诊室的布帘捞开了,维达从房间里走出来,白大褂叠起挂在手臂上,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看向他。 “怎么样,考虑好了?”维达很是无所谓地问。 “是的。”唐诘将手里的文件递给对方,“要去哪里提交?” 维达眨了下眼睛:“王宫执政厅。” “要去王宫里面?”唐诘感到些许不可思议。 “王很平易近人的。”维达嘟囔了一声,接过他的资料,随手翻阅了一遍,“现在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明早我请半天假,一起去吧。” “连一整天的假期都请不下来吗?” 唐诘下意识地说。 “看来你还没意识到啊。”维达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说,“这是我们巫师的义务,也是我们的权利。” 唐诘一下子回想起乔治问他的话。 ——王宫会把普通人所有生活的需求包揽负责。 巫师不同? 他望着维达。 “特权阶级?” “不是。”维达否认了他的猜测,“哪有我们这样一年工作三百六十天的特权阶级啊,硬要说的话,普通人才算是有特权吧,我们可是拿正经工资的龙岛公民。” 一年工作三百六十天,只有五天休息,唐诘身体向后避了下,这个形容一听就很不妙。 “你只要知道。”维达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擦拭一番后,重新戴上,“龙岛所有的规定都是存在合理原因的,这就足够了。” 唐诘平静地回望。 这话反而与乔治的挑拨不谋而合。 龙岛确实存在着某种秘密,他们确实在残害普通人,而这种残害还具有正当理由? 他无法结合对方的话去猜测乔治那半真半假的信息里,究竟有着什么真相。 当然,作为受到奥利维亚庇护的一员,他现在也没有任何背叛的理由就是了。 相比猎杀巫师的人类王国,他更愿意相信和亲近龙岛,这不是,非常可笑吗? 唐诘轻声回答维达: “我会记住您的忠告的。” 今天知道的消息,他都会一字不漏地记下。 属性亲和 第二天,收养手续结束后的中午,维达将唐诘带去医院偏僻处的塔楼里,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拉开诊室的布帘,朝里面正在收拾东西的同事问了声好。 “仪器还在运转吗?” 他语气有些过于兴奋。 “放心吧,特意给你留了名额。”另一位医生正打算把盒饭拿去放进微波炉加热,像昨天的维达一样没精打采地说,“来份午饭吗?” 维达扭头看向唐诘。 他把握到对方的意思,扯了下嘴角:“不用,吃过了。” 事实上,他和维达在王宫遇见了之前和奥利维亚同行的女官,两个大人不知道就什么问题撇开他交谈了片刻,维达回来的时候竟然丢给了他一个包子。 “似乎是燕国传来的食物,挺好吃的。” “王宫经常吃吗?” “好像是吧,听说王宫廷厨师对于这类型的菜肴挺擅长的。” 唐诘对于这种和故乡相似的食物产生了兴趣,结果,他一口咬破皮,却头皮一紧。 “什么东西?” 唐诘没来得及把食物吐出来,里面的艰涩味道已经满嘴都是,舌头酸麻,苦得唾液不受控地一直分泌,失去了知觉,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维达面不改色地吃着奇怪的菜包,习以为常地吞咽了下去:“好像是种祛寒的药材,挺好吃的。” 异世界的食谱太过个人化,不同种族之间的口味有着强烈的差异,给了他十足的教训。 唐诘只能一路胡乱猜测,维达返祖的应该是哪一种草食系魔兽,思绪混乱地抵达了这间偏僻都像是没人知道的诊室。 维达在得到示意后耸了耸肩:“一次性吃太多不利于消化。” 唐诘舌头还在发苦,一听这话,连肠胃都痛得抽搐起来。 “这是新从炼金学派引进的设备。” 维达早就遗忘了唐诘对于那个菜包的反应,或者说,这在他看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示意唐诘脱鞋躺在白色的金属板上,着迷地调试着眼前的机器。 “它相当于一个专精于能量感知的精神系巫师,很少有人专门去开发这方面能力,除非打算做老师。” “所以有什么用?” 唐诘不自觉地顶了几下上颚缓解口腔的不适,说话便稍显含混。 他坐在单人床大小的金属板上,脱掉自己的鞋子,望着对方在一番操作后,光屏亮了起来,呈现出蓝色屏幕的待机状态。 “检测适合巫师的发展方向,传统说法,叫做属性亲和。”维达没有看向他,“躺下吧,精神属性的魔力会对你体内魔力流动的方向和分布的范围进行感知。” “通常来说,刚觉醒的巫师都比较平衡,差异性也相当细微,不用太担心。” 唐诘不担心这台机器会带给人危险。 显然,上午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预约了号码,前来使用过这台机器,所以管理这间诊室的医生才会在中午忙到只能吃盒饭的地步。 他顺从地在仪器架上躺下,拱形的金属顶上投射出金线似的魔力。 很漂亮。 唐诘挪了挪指尖,想要触碰这些金线,却见它们将他的身体穿透后,融入底下的床架消失不见。 突然,维达低沉严肃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你体内魔力的分布范围不太正常。” 维达敲了敲金属壁,示意他起身离开,等唐诘站在他身边后,轻咳了两声,指着屏幕说上的能量色块图说。 “海马体对魔力的需求太多了,剩下的魔力分布全身,表面似乎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但在精确扫描后,能看出所有魔力都聚集在神经系统和免疫系统上。” 维达在椅子上坐下,敲了敲扶手,沉吟片刻,问: “你平时没发现什么不对吗?” 唐诘的视线还凝聚在蓝底的扫描图上。 人体中的魔力通过深浅不一的黄色进行特别标注,显现出能够直接观察的形状。 颜色最深的是脑后,储存记忆的海马体,几乎像是把这个脑组织具象化成了魔力块般,每条沟壑和整体轮廓,都清晰无比。 其次是密密麻麻遍布全身的神经网络,柔韧得像是蛛丝的魔力缠绕在上面,不分彼此,浑然一体。 最后则是浅浅覆盖着皮肤的魔力膜,同等级的魔力浓度还出现在脾脏、骨髓、淋巴结和喉咙的扁桃体以及各类免疫性腺体上,无数星点似的魔力在循环系统内有序而规律地游动。 他打量着屏幕上的魔力分布图,不禁轻声感叹了一句。 “……简直就像是,在你成为巫师之前,特意放大了这些细胞结构对魔力的适应性和吸引力一样。” 可这怎么可能呢? 没有谁能在觉醒前保证自己一定会成为巫师,哪怕在理论上,所有人都具备成为巫师的潜力,但真正都激发这份潜力的人,却少之又少。 更何况,现在根本没有在成为巫师前进行特意开发人体潜能的方法。 他思索一番,提出了一个可能: “你祖上三代是否有着刚从特殊魔兽进化而来的人类?” 唐诘并不认为对方的答案就是真相,他将视线从能量图上移开,看见维达摩挲着下巴认真思索的神情,原本想要当场否认,但考虑到自己在别人眼里,作为赫德的后裔或是造物的身份,突然就犹豫了。 为什么不就这样承认呢?反正对他也没有任何坏处。 既然血缘论是这个世界的共识,虽然在全世界人看来他们都有同个起源,只是后续演化的过程中才产生了改变,那么,比起提出一个新的可能,让自己成为研究的样本,承认一个无伤大雅的误会不是更好吗? 其实这个世界的进化过程有点奇怪。 人类已经出现数千年了,可魔兽仍然在持续进化成人类,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人类这一个进化方向一样。 不对。 应该说,这是有人刻意营造的结果。就像是塑造了一种适合人类生存的环境,然后迫使更多的生物演变成人类的形态。 可这个世界的人类和魔兽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而且,大部分巫师身上都会出现返祖的特征,究竟是出自于一种怎样的原理? “我的父母是人类,更早的,就不知道了。”他佯装抱歉地笑了笑,似乎同样对这个问题不太清楚。 “单纯看着这三个特征,我也分析不出你的发展方向。”维达抽出打印后的彩色报告,展开在手上,“神经系统代表感知和协调,海马体代表记忆和认知,免疫代表排斥和清除。” “这对应的是三个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维达举起了手指,“一,感知魔法,二,记忆魔法,三,防御魔法。” “高协调和高感知能让你快速做出恰当的反应面对战斗,也就是说,你会更适应往近战方向发展,当然,这方面的能力也很适合往医疗方向发展,对于辩识药材特性也很有帮助。” “记忆魔法和认知魔法,在古代会称呼这类巫师为戏法师,擅长变化幻觉,擅长改变和影响他人的认知,当然,实际上,幻觉对现实物质没有任何影响力,只是针对知性生物的大脑。” “防御魔法只是一种概念上的意义,通常是由巫师先设置筛选条件,再由不同的手段构建屏障。和精神系魔法结合能够形成遗忘的特性,也可以对物质产生作用。” 维达说完后,自己却先陷入了困惑。 “这分明是三个截然不同的发展方向,怎么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太异常了,它们有什么共性吗?” 唐诘站在一边看见维达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抽了一沓白纸出来,涂涂改改地书写笔记。 “一和三同时具备影响物质和精神的能力,但是二呢?既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那应该说明它们三个都有着相同的共性才对,否则在魔力使用的时候会出现自相冲突的反应。” “一和二都是精神倾向,二和三……认知、记忆,排斥、清除。”维达画了个肩头指向“遗忘”,又重新将这个答案涂黑,“不,这和这一条属性毫无关联。” 唐诘没有打扰对方的思考,哪怕对方所思考的事和他息息相关。 但他心中其实已经有答案了。 日记本对应海马体,黑袍对应免疫系统,剩下的钢笔就只能是对应的神经系统。 对方的推测里其实存在一个错误,一个算不上错误的错误。 倘若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神经系统的魔力并没有强化感知和协调能力,反而是代表着“连通、贯通”,甚至是“刺穿、洞穿”,这和两次钢笔的变形,以及钢笔本身在纸页或是皮肤上书写的特性相吻合。 书写,也可以看做是刺穿的一种,墨水穿过纸张纤维留下痕迹,形成创口,造成伤害。 凯瑟琳命令自己去影响俘虏安德烈的大脑,同样用了一个很微妙的词。 “刺穿他的颅骨。” 为什么要说“刺穿”,为什么要说“颅骨”?而不是直接用“感知”“发现”? 对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魔力性质了? 唐诘垂下眼睫。 说到底,还是他对于魔力、魔法,甚至对于巫师和这个世界的认知都太过浅薄,所以哪怕线索已经摆在了他眼前,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现在多想这些已经没有好处了。 换言之,他的身体改造有三个部分,记忆、神经和免疫,改造的方向是适应魔力和吸引魔力。 赫德为什么要这样做?让自己成为巫师对于他有什么好处? 唐诘想不明白。 他见都没见过对方,怎么可能无凭无据猜出这个隐藏在帷幕后的家伙的目的? 哪怕他自己没有意识到,可身体仍然往这三个部分输送魔力,而实际上,这些魔力全是供应给三件装备的。 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使用这三样东西? 唐诘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思绪在黑暗中逐渐下沉。 一道声音打破了黑暗。 “快两点了,你们还不去上班吗?” 是在这间诊室工作的医生,正端着一杯红茶放在了桌上,撑着手臂,垂头看向维达。 “不好意思。”维达猛地从一个人的世界惊醒,抬头看向挂钟,手里的报告和草稿纸一股脑塞进了公文包,拉起唐诘的手往外边跑,向身后摆了下手,“回头再一次吃饭啊!” 一阵烟尘扬起,医生坐在诊室里,望着远去的身影。 “不了。”他低声自语,“我目前还没有被人吃掉的打算。” 白色的布帽里,一缕绿色的头发从耳后翘了出来,像是纤细的草茎。 心理依赖 诊室面前已经排起了长队,早有先见之明的维达从密道走回办公桌前坐下,端正了坐姿,敲了下桌子,指挥起唐诘: “喊号码牌。” 唐诘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高塔里,恍了下神,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院,而不是巫师的实验室,情绪也恢复平静,迟疑着说:“请问我该怎么做?” “当然是今天的1号开始!”维达对他没个好气,“谁知道每天发出去多少个号码?” 唐诘尴尬地笑了笑,撩开布帘,却又被诊室外的长队吓得松了手,清了清嗓子,深呼吸一口气,才沉下气开始传唤号码。 半分钟后,一个怀孕的女人独自走了进来。 唐诘看她两眼清明,还在想,果然哪怕是异世界,正规的国家和私人的监狱,氛围还是大有不同。 “我想开点安神的药剂。” 她面容有些苍白,手掌抚摸在小腹上。 维达推了下眼镜,快速扫视了一遍,撕下白纸手写一串鬼画符递给唐诘。 “2号楼药房。” 唐诘将药单交给对方。 女人接过就离开了,整个人看上去略有些恍惚。 “她为什么一个人来看病?” 唐诘心下困惑,但是想到自己初来乍到,并没有立刻发问。 接下来又进来了数十个人。 过度肥胖要消化药的男人,要求无副作用醒神药剂的女学生,觉得自己很倒霉想要来点幸运药水,甚至是养的花草快枯死了的人端着花盆来开营养剂,甚至还有人抱着幼年魔兽走进医院来看病的孩子。 “那个幸运药剂是真实的吗?” 唐诘更加困惑了。 是异世界人体质比较健康所以看上去没有任何危及到生命的病症吗?怎么全是一些奇怪的症状和要求。 减肥药和醒神剂就不说了,给植物的营养剂和给幼年魔兽的除虫剂,是正经医院能开的方子? “怎么可能。”维达毫不留情地说,“那人纯粹只是因为视力下降导致了看不清路,造成心情郁结、入睡困难,我开的眼部神经活性药剂和小瓶装欢欣剂。” “这些药剂不会让人上瘾吗?”唐诘皱紧了眉。 维达放下笔,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斩钉截铁说:“不会。” 唐诘问:“你怎么看出他们的症状在哪儿?” 维达敲了敲自己的眼镜框,抬起头看他:“魔力透视扫描。” 那副眼镜应该是炼金产物。 这很异世界、很魔法。 唐诘从这极具既视感的医院流程中苏醒过来,意识到,虽然表面看上去相似,但从基础的诊断方法上,就已差异立显。 就像是这个世界的人类,粗略之下似乎和原本的世界没有区别,但细看后,却总是让人觉得怪异。 “这配置每个医生都有。”维达不太耐烦地给他解释,“你认为,为什么龙岛如此和平?” 维达在间隙的休息中吩咐他为自己泡了一杯红茶:“赫拉克勒王国都会出现小偷、强盗和杀人犯,为什么偏偏龙岛却能够保持遗世独立,永远不会出现纷争。” 唐诘缓了两秒,才回答:“我不认为仅仅是魔药就能做到这种地步。” 维达肯定了他的说法:“当然,人心可是很复杂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一边说,龙岛永远不会出现纷争,一边又说,人心非常复杂。 “龙岛能够控制人心?”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说法?”维达嗤笑。 那不然呢? 唐诘回望。 “好了,休息时间结束,继续工作。”维达放下白瓷杯,冲他命令道。 除了一些间歇性的流感、炎症和蛀牙等常见病的问诊者,接下来进入诊室的病人要求越来越离谱。 想要改变性别的人,想要变得美丽绝伦的人,想要变得充满智慧的人,想要去古代旅行的人。 唐诘为这些荒谬的要求大开眼界。 难不成他们都认为医生能够满足他们的要求? 可维达还真的为他们统一开出了1号药房的票据,耐心安抚情绪后送人离开了。 “魔药能实现这些愿望?” 唐诘不认为他们能够实现这一个比一个更荒唐的愿望,但是却又因为维达的反应而困惑不已。 “我当初进入诊室的时候可没看见你这样好心情。” 维达摘下眼镜擦拭一番,又重新戴上。 “因为这里是理想乡,而我们活在现实。”他神情平静得没有波澜,“你后悔来到龙岛了吗?” 唐诘还没想明白对方的话,却见一个病人没听传唤闯了进来。 “对不起,医生。”这位病人泪流满面,眼见情绪已经快要崩溃了,“我一直梦到她,梦到她来找我!她要杀死我!” 是在获救那天,奥利维亚带回龙岛的受害者之一。 唐诘悄悄躲到了诊室的药柜旁边,背对着两人,把自己的脸挡了起来,只从放置药瓶的玻璃橱窗上,观察着两人模糊的倒影。 “龙岛会治好你所有的伤口,女士。” 维达的口吻温和得不可思议。 “但是……”女士掩面抽泣起来,身体止不住地瑟缩。 “您已经安全了,在您的余生中,不会有任何人伤害到您了。” 女士抬起头,悄悄看医生一眼,胆怯地问:“您能保证?” “白银之王会保护您,没有人能够夺走他的子民。” 这个理由似乎安抚了她,可怜的女人慢慢松懈下来,轻轻用袖口擦了擦脸,连忙道歉,试图退出去。 “请稍等。” 女士的身体因为陌生人的话语而应激性地瑟缩起来,她看着医生撕下一张写着看不懂的字的纸条递给她,温和耐心地笑了笑:“去开点安神剂吧,您会有个好梦的。” “我没有钱……”她小心地避开了纸条,但目光却一直盯着。 “没关系。”维达怜惜地说,“您此前遭受了过多的苦难,这是王所允许的。” 女人接过了票据,小声地道谢。 维达脸上的笑容扩散了些:“这是我的职责。” 女人瞧了他一眼,撩开布帘,匆匆离开了诊室。 唐诘一直沉默地望着这一幕。 两人的交谈快速结束,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情又格外复杂。 “你们是有意识地让他们对龙岛的医疗形成依赖的吗?” 唐诘不明白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听着,别把我们的目的想得太复杂了。”维达靠在了椅背上,双臂环抱,微微抬起下巴,双眼平静温和,“这儿是医院,我们充其量只是在为病人进行治疗……这最多只能算是习惯用药物保证健康的副作用。” “你不妨试想一下,”他的调子慢条斯理,“如果我们拒绝为他们提供魔药,他们会变成什么模样?” 唐诘顺着他的话语思考下去。 “忍受病痛的折磨,”唐诘顿了一下,这一刻,他主要想到的是那些正常的、生理性疾病的人,但是,另一群人的身影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了他脑海里,“那给人开欢欣剂、安神剂和提神剂呢?这些并不是必要的治疗吧。” 他认为,这种程度的病症都是能够自己调离的。 “学生希望学到更多知识,母亲希望平安地生下孩子,焦虑恐惧的人希望恢复平静,烦躁的人希望自己过得开心。”维达失笑地望着他,“这难道不都是正常的需求吗?” 唐诘一时没有说话。 这算是正常的需求,那和你给他们开药有关系吗? “医生不仅应该治疗好病人的身体,还要治疗好病人的心。”维达的衬衣一丝不苟,领口平整熨帖,“满足病人的需求是我们的职责。” 职责? 他不得不怀疑对方的正确,不,这并不是对方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整座岛屿,这整个国家司空见惯的日常。 “你很喜欢寻根究底。” 维达叹息一声。 唐诘没有说话。 他们身后是城堡的落地窗,维达站起身,拉开镂空纱窗,王城科梅罗的街道出现在眼前。 “要来看看生活在这儿的人吗?” 他邀请道。 唐诘走上前去,现已是深秋,两人站在二楼的窗户边,正好看见不远处街道上的乔木下,慢悠悠行走着的普通人们。 斜阳快要落下山了,一个戴着猎帽的年轻人拉着手风琴,踩在广场喷泉外围的石子环路上,似乎正在唱歌。 歌声没能传递到隔着一条街的医院里,但是唐诘能够看见那些围观者一派安详闲适的表情,角落里,一群女学生正架着画板,凑在一起作画。 他们都很高兴。 “你能猜出,这个男孩在唱什么吗?” 维达温和地问。 唐诘的手掌抚摸在窗户上,想要看得更清楚些,鼻尖几乎要贴着玻璃,听见对方的问题,侧过头望了一眼。 “歌颂龙岛、歌颂龙岛之主?” 他先是说出两个怀疑的可能性,却看见维达轻轻摇了下头。 “他们在唱今天的晚霞。”维达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远处的场景,不由微笑,“这不是很美吗?” 唐诘愣了一瞬。 “不要把自己的视线局限于医院一处,”他收回视线,合拢了窗帘,重新将眼镜佩戴上,“一切付出都是为了长远的稳定与和平。” 唐诘抓住窗帘的手慢慢松开。 也许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不是吗?这里所有人都生活得很幸福,每天都很轻松也很快乐。 哪怕如此。 不安之感仍在唐诘心中经久不散。 付出,为了,稳定,和平。 龙岛为人类提供了稳定和平的生活,那么,人类呢,人类提供了什么,获得了现在的生活。 来不及思索,门被敲响了。 “贸然到访实在不好意思。” 走入房间的是一位人偶般娴静娇小的少女,银发扎成长辫子挂在肩上,自然垂落在身前,披着毛领风衣,搭配简洁干练的女士衬衫、马甲以及长裤和马丁靴 她的袖口挽在手肘附近,露出白皙无暇的肌肤和纤细柔软的双手,拇指上佩戴着一枚蓝宝石戒指。 少女清澈透亮的钴蓝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唐诘:“我来接你了。” 她似乎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轻声问: “最近两天过得愉快吗?弟弟。” 严苛训练 这是在唐诘经过乔治的挑拨后,第一次见到奥利维亚,而古怪之处在于,上一次见面时,她还是成年的模样,今天再见面时,却不明缘由地变回了小孩子。 唐诘有些庆幸早在昨夜,他和维达独处在员工公寓的时候,就已经把意识锁的能力掌握了。 那说不上多难或是有多复杂,只是需要先意识到,身体是意识的载体,然后通过魔力打开自己的潜意识,对记忆和思维设置条件,进行筛选,把想要封闭的内容隔离在身体内。 “这才是我现在本来的模样。”奥利维亚对他说完这句话后,偏过头看向维达,客套地问了一声好。 “您的称赞令我惶恐。” 维达说着敬语,表情却极为平静,眼睛在两人之间扫视一番,只垂头沉吟着,不作言语。 “我相信你的德行。”奥利维亚平淡地说,“弟弟才刚出生,需要一位合格的老师教导他为人处世。” 两人似乎彻底将唐诘抛到了一边。 “这么说,他真的是赫德大人的孩子?”维达似乎有些惊讶,可这惊讶却又过于有限,在眼中一闪而过,便彻底消泯。 “是的。”奥利维亚平静而笃定,“父亲又迷路了。” 唐诘稍微一愣。 听上去,巫师赫德失踪,似乎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程度了。 维达发出感叹:“还真是操劳啊。” 唐诘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难道赫德在离开前,告诉了龙岛众人,他远行的目的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奥利维亚平静地回复,“不过,我今天可不是为了父亲来找你的。” 维达沉默片刻:“这件事我们也帮不上您的忙,毕竟能够有能力独自开发空间系法术的巫师,向来都只是凤毛麟角,还都喜欢特立独行。” “你们只是还没找准方向。”奥利维亚摇了摇头,“现在市面上的炼金产品,在空间方面的研究,还是太单一了。” 维达没办法接上这句话,这触及了他的知识盲区,不由快速结束了闲聊话题,问:“不知您此番前来,可是有事吩咐?” “我需要带他去王宫认路。”奥利维亚平静地说。 “这种事……何必亲自……”维达不太认同她的做法。 “毕竟有些地方只有我拥有进出的权限。”奥利维亚此话一出,维达便不再反驳了。 她将目光转向唐诘,示意他跟上。 唐诘意识到这里并非合适的交谈地点,跟随着她离开诊室,此刻天色渐晚,黄昏暗沉,彩色花窗在光线变化下,显得格外光怪陆离。 维达起身,站在诊室前送行,凝视着奥利维亚,沉声道:“还请您平时注意安全。” 奥利维亚脚步一顿,回望过去。 “自然议会有何动作?” 议会。 巫师的议会组织吗? “交易通道一如往常。”维达摇了摇头。 奥利维亚上下打量他的表情,点了点头:“最近岛上溜进了很多小虫子……” 维达听见这句话,面色不由有些难看。 “我不希望花更多力气重新培养新的治愈师,”奥利维亚慢条斯理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维达沉默了,慢慢地,朝两人俯下头。 奥利维亚牵住唐诘的手,离开了医院。 治愈师,维达。 “他是生命系的巫师。”奥利维亚见他似乎有些在意,便把其中内情讲了个明白,“十六年前刚叛逃出自然议会,寻求我的庇护。” 这个时间…… 唐诘垂眸不语。 秋风席卷落叶,唰唰刮过行人的道路,叶片在空中飞舞,好似无尽的火点在昏沉的橘色辉光下燃烧。 散步的人已经渐渐少了,两人不紧不慢地往王宫的方向走去。 “我从凯瑟琳的口中听说过这个组织。”唐诘慢慢回答。 “是吗?我以为你对维达比较感兴趣。”奥利维亚的语气听不出多少情绪。 “我迄今遇见了三个自然议会的巫师,他们都只有名字,没有姓氏。”唐诘挑了个比较在意却又无足轻重的话题,“这里面是有什么约定好的习俗吗?” “确切地说,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奥利维亚耐心体贴地为他解惑,“第一次猎巫行动后,巫师长期处于朝不保夕的生活中,自然议会就是这短时期建立的,流浪巫师的自卫团。” “一直到了近代,也就两百年前,凯瑟琳刺杀了赫拉克勒的王室,这些闲散的小团体才逐渐聚合成一股力量,向当时的最强者,也就是凯瑟琳投诚。” 奥利维亚说完后,情绪似乎有些低沉。 “我曾去看过一眼,凯瑟琳的施法习惯里,有父亲的影子。” 唐诘怔住。 他竟然没想过,既然奥利维亚在寻找赫德的行踪,而凯瑟琳又接受过赫德的教导,那两人是否有过联系,或是交过手。 “父亲应该在五百年内回到现世过一次,却没来龙岛看一眼,”奥利维亚话音一顿,“不,哪怕他来过,我也不会发现……我那时候,正在筹备褪皮。” “我想问个比较冒犯的问题,”唐诘脚步停在王宫前一株银杏树下,对上奥利维亚清澈的回望,不由喉咙略感滞涩,“褪皮……到底是什么?” “你现在似乎很信任我了。”她若有所思,“之前的你不会亲口对我问出这个问题。” 唐诘一时没回话。 这算是信任吗? “我还是希望你能更谨慎些,这样当你离开龙岛,也不会太容易受骗。”奥利维亚平静地说。 “离开……龙岛?” 唐诘自己虽然有这个念头,但是听见对方直白地说出口,还是吓了一跳。 “父亲创造你,肯定有他的用意,就像他当年收下凯瑟琳作为弟子,让自然女神和菲尼克斯的信仰重新恢复平衡。” 倘若对方不说,唐诘自己肯定是猜不出来,凯瑟琳和赫拉克勒的敌对背后,是两方神明对信仰的争夺,关键是,里面还有着赫德的手笔。 他原本在看见高塔里的生命之水阵法,认为赫德和自然女神的关系更加密切,但是联想到奥利维亚对光明神奇怪的态度,赫德的立场便显得捉摸不定。 奥利维亚平静地望着他,目光里尽是不带任何温情的审视,像是打量一件不称手的武器。 “可是,你现在太弱小了,这也许就是父亲引导你来到龙岛的原因。” 唐诘早有这个猜测,但听见别人做出相同的论断,还是发出了苦笑。 他的穿越以及穿越后经历的事情,都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帷幕后操控。 幕后者已经明牌了身份,但是,他却连对峙的机会也没有。 “依你之见,我该怎么实现那位大人的愿望呢?” 唐诘这话说不上多真挚,但也不含任何虚假的成分。 毕竟他确实很好奇赫德的目的,更想要知道,是不是他完成赫德的愿望,自己就能穿越回去? 当然,既然对方能够把他无知无觉地拉到异世界,那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拉其他人来到这个世界。 自己是他的实验品,还是精心挑选的棋子? 可这看似严丝合缝的推理却存在一个致命的漏洞。 如果赫德同样是穿越者,那他是怎么穿越到这个世界的,又为什么没有回到他本来的世界,反而往这个世界塞新的穿越者? 如果赫德不是穿越者,那他使用的魔文为什么会是自己母语的形态,两个世界究竟存在何种联系,为什么要让他穿越,而不是用本土的人实现目的? 除非,有什么东西,是只有穿越者能办到,而这个世界本土的人无法办到的。 那会是什么? 唐诘心中冒出无数恐怖的猜测,却又因为全是无根浮萍般没有依据的胡思乱想,顷刻间尽数抹去。 “我当然会倾尽一切帮助你。”奥利维亚平静得近乎温柔地目光掠过他的面颊,嗓音轻缓和煦,“毕竟你的愿望就是父亲的愿望。” 她为何如此笃定? 先是不假思索地担保自己作为赫德后裔的身份,接着又坦言赫德对他有所要求,最后,又说自己和赫德有着同样的愿望。 连他自己都不敢确认的事,为什么她能够确认? 奥利维亚带着他往王宫深处行走。 群鸦飞过,在道路上落下一片不甚清晰的暗影。 两人停留在了一栋罗马圆拱顶城堡前,奥利维亚推开门,室内的烛光依次点亮,重叠着阴影的光明中,映照出看不见尽头的书丛。 “地下室一楼是实战训练室,里面有魔文阵法对空间进行稳固,不必担心损坏。” 风衣扬起在半空中,划过饱满的圆弧,墙上的鎏金烛台随着她的步伐依次点亮,道路在变换不定的光影中短暂又漫长。 “每天晚上,你有四个小时的阅读和实验时间,两个小时的对练时间。” 她精准得像一台机器。 “下午五点下班,一直到九点你都可以在这栋建筑里随意行动,无论看书或是开发新的法术,九点到十一点,我会对你的成果进行检查。” 奥利维亚的侧脸在烛光的重影下捉摸不定,钴蓝色的竖瞳兴奋地跳动,好似抱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期待,眸光清冽,专注地凝视着他。 “我已经下达了禁止你出岛的命令。” “来试试杀死我吧。” 她伸手抚摸过晶莹的嘴唇,溢出的透明毒液顺着指尖滴落到地板上,发出腐蚀性的、灼烧般的闷响。 唐诘后退一步,但地下室的门早已在两人进入后即刻落下锁钥,后背不慎撞到了墙上,险些踩到累赘的袍角而跌倒在地。 “不要在比你强的对手面前试图逃跑。” 奥利维亚冰冷地打量他。 她的面颊上裂开伤口般的银色鳞片,密集覆盖在皮肤上呼吸般蠕动,本能地让人产生恶心的晕眩。 “败者没有选择权。” “这是父亲唯一教会我的事。” 等价交换 什么是炼金生命? 人造人、克隆人、仿生人、智能生命……机器,出于某种目的,人为制造的机器。 “五十八。” “五十九。” “六十。” “休息三分钟。” 少女清冽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地下室里,伴随着一声比一声更猛烈的撞击,骨骼吱呀作响,内脏在压迫下抽搐蠕动,头部在晕眩下,眼前的视野蒙上黑暗,哪怕知道下一次攻击不会立刻到来,身体依旧本能地不断颤抖。 “施法速度太慢。” 奥利维亚的话语没有任何责备的含义,只是相当单纯的评价,却令他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面对你的攻击,我只需要提前避开,就会自然落空,消耗掉更多魔力;面对我的攻击,你却连集中精神防御都做不到,站在原地给我当靶子。” “父亲既然选择你,那么,你应该有更大的潜力才对,还是说,你认为我不值得你认真对待?” 奥利维亚语气冰冷。 “不要躺在地上!” 唐诘原本就不是擅长战斗的人。 但是,奥利维亚却偏偏要求他在她手下训练实战能力,不,这不能说是实战,只是单方面的暴行罢了。 可哪怕她把他浑身骨头都击碎,把他的内脏折腾得不停抽搐,把他的神经压迫得像是紧绷的琴弦,对方依旧对唐诘抱着善意。 甚至能够说,正是因为她希望自己获得自保的能力,才对他毫不留情地攻击。 不,应该说,她已经手下留情了。 她没有用任何的魔法,只是纯粹凭借强悍的身体素质,快速而精准地连续攻击。 唐诘甚至看不清她攻击轨道留下的残影,拳头和腿鞭就已经抵达眼前。 然后,他的身体徒劳地被踢上半空,摔在地上,砸向墙壁。 哪怕如此,她的目标、她的行动,依旧毫无动摇。 人类的思维和炼金生命的思维,依旧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哪怕外表看上去再友好,但是,他难以承受对方表达友好的方式。 哪怕身体上的痛苦对于经过水牢折磨的他而言,实在不值一提,更令他焦躁的是,自己在对方的手下,完全没有反击之力。 唐诘站起身,将体内更多的魔力供应给黑袍,清晰地感到,身体上正隐隐作痛的淤青,在魔力的影响下,快速地消退。 这是他在了解自己的魔力性质后琢磨出来的手段,在意识锁的控制下,不传递改变形态的信号,只单纯给予魔力,相当于直接对自身的免疫系统、神经系统和海马体进行强化。 这是在原来的世界,他绝对无法办到的事。 自己的身体好像在这一瞬间成为了半手动的机器,只要发出指令,就能得到自动化的执行。 正是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受伤,一次又一次地遭遇人类绝对无法承受的折磨,他才能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是绝对不正常的。 无论是内脏、器官还是骨骼,甚至是大脑,只要受伤了,用魔力填充进去,就能迅速得到修复。 新生的皮肉组织在体内不停蠕动,细微的麻痒传递到大脑里,这都算不得什么,更严重的,是心理上的强烈不适。 ——一种似乎要将自己与人类割裂开的惶恐不安。 诚然,倘若维持这样的训练频率,自己能够得到更多的生存机会。 拥有更强的力量、练出更快的速度、手眼的配合会让攻击更加稳定。 但是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是的,他没有选择权。 想要活下去就要抛弃自己对人类的认知,无论把自己当成野兽也好,还是当成人造人也好,都无所谓。 唯一不能忘记的,只有自己的来历。 人格在岌岌可危的悬崖边艰难保持着平衡。 “哪怕是炼金生命也有不同的型号,也许我本就不是用以战斗的类型呢?” 伤势好全后,唐诘甚至有心情和奥利维亚开玩笑。 相比起在凯瑟琳的手下提心吊胆,面对奥利维亚的训练,都称得上是一种放松了。 他不用担心,对方会突如其来把他杀死,不,以炼金生命的思维,应该称作“销毁”。 经过许多次训练,唐诘已经摸清了她的底线——准确地说,应该叫做运行逻辑。 在奥利维亚的认知里,她没有销毁自己的权限。 唐诘和她同样是赫德制造的炼金生命,即“双方关系平等”,巫师赫德就是她和自己的直属上级,除非赫德命令,对方没有销毁他的权力。 人造生命的无条件服从在她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她这种服从,究竟是因为她缺乏具备自由意志的人格,还是因为,赫德在制造她的时候,掌控了她的命脉? 虽然很好奇,但这不是唐诘目前需要考虑的事。 至少,她现在的举措,能够让他在找到赫德之后,拥有更多战胜对方的机会。 他不敢保证来自同一个地方就一定会待在同一个阵营——这位素未蒙面的巫师,所行所举,都无法令他不怀疑。 “不对。”奥利维亚站到了他面前,视线在他的脸上巡回,“你身体里有负责战斗的模块,只是需要更多的激活。” “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 唐诘扯了下嘴角。 激活——多么微妙的说法。 “那是因为你对自己的认知一直是人类,而且是普通人类。”奥利维亚平静地说,“哪怕你拥有巫师操控物质和能量的施法能力,但是你的认知却因为记忆而根深蒂固。” “我不知道你对自我认知的坚持是否是父亲计划的一部分。”她冷淡地说,“所以我不会贸然去改变你的预设。” 唐诘也许该感谢她那不合时宜的忠诚,叫他在精疲力竭的训练中有了一丝喘息,不必时刻去逼迫自己,成为另一种生物。 坦然接受也许会让他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但他想要的仅仅是将自己已有的东西把握得更长久,哪怕它们早已如流沙滑落指缝,但那温柔的触感仍残留在掌心。 飘扬的银色长发在烛火下犹如流动的火焰,没有焦距的紫红色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而唐诘知道,她什么也看不见。 哪怕为自己施加变形术,转化成人类的姿态,她的感光神经依旧太过钝感,哪怕点燃所有的蜡烛,瞳孔里依旧一无所有。 但她早已习惯了。 习惯黑暗,习惯沉默,习惯在冰冷的地下室自我审视,好似将自己困在逼仄的洞窟中,向岩石奢求一点温暖。 “继续。” 少女的声音清冽寒冷。 唐诘按着自己的肩膀,右腕甩动,魔力注入钢笔,钴蓝色的辉光如星河缠绕在长矛上,在黑暗中安静流溢消散。 他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也不该说话。 右脚向后挪,屈起膝盖,沉下腰,放低重心,向前冲刺而去。 “你攻击的意图太明显了。” 奥利维亚侧身躲过,刚想伸手劈下,又见光芒一闪,一道疾风扫过脸侧,虽只是歪头就能避开,但依旧带给她强烈的危机感。 ——空间属性的魔力波动。 她侧耳听着那处动静,抬起手,一枚纸片在半空中提前引爆,霎时四分五裂。 “虽然说空间系的能力很稀有,但也没到罕见的地步。”奥利维亚不带任何情感,甚至连看见别人班门弄斧也没有,“尤其是,你早知道我有着空间属性的抗性和能力,那你就应该另作打算。” 唐诘抹了把脸。 他攻击的能力太少了。 用魔文、用长兵器,用暗器,无论怎样的手法,对方总能想到应对之策。 自己该怎么做? 幻术?奥利维亚有精神抗性。 开启的魔文?奥利维亚能通过空间属性的魔力提前引爆。 使魔?恐怕只能用来拖延时间。 无差别释放魔力?对方还没任何反应,自己恐怕就要晕过去了。 近身战就更别提了,两人的身体素质简直是天差地别,纯粹是自己找虐。 唐诘舔了下嘴唇。 “如果我能打败你,那是不是能够讨个彩头?” 他的嗓音近乎干涩,一点犹豫,一点怀疑,以及稍许的试探,漆黑的双眸倒映着夕阳色的烛光,摇曳如灵魂深处的未熄灭的火焰。 奥利维亚审视着他。 “不要抱有不可能的妄想比较好。” 她没有怜悯,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般,毫无情感地说。 “你现在充其量只是一个半成品,哪怕我存在瑕疵,但这瑕疵却是为了功能性而牺牲的。” “你不可能打败我。” 冰冷的宣判转瞬即逝。 奥利维亚走向他,脸上重新挂起温柔内敛的笑容。 唐诘现在已经知道——那笑容只是一种模仿,一种对于她的制作人赫德的模仿。 他注视着她,像是想要窥探到帷幕后若隐约现的倒影,而那倒影正如一双巨大的手,要将他握在掌心。 “那只是因为我现阶段还没有积累到足够的魔力、没有更多样化的应敌手段,而这样你都能为我补充,不是吗?” 他模仿着凯瑟琳说话的语气,那位无恶不作的女巫确实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宛如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疤,在他永不遗忘的记忆上烙下伤痕。 “这正是赫德将我引向你的目的。” 他同样模仿着奥利维亚的冰冷,模仿着她那毫无感情的机械理智。 她的脚步停在三步外。 “你说服我了。” 野兽似的紫红竖瞳闪过一瞬间光芒,又倏尔熄灭。 娇小的少女蹲下身,恢复湛蓝的无瑕双眼里,再次清澈地倒映出他的身影。 那狼狈的、倒在地上、头发湿透的可怜巫师。 他翻了个身,站起来。 “我相信你。” “相信你不会让你的父亲失望,而我同样渴望着见他一面,所以,我们站在同一个立场上,拥有同一个目标。” 唐诘说着煽动人心的话语。 虽然他不认为奥利维亚看不出他的目的,但是为了赫德…… “很高兴我们达成共识——为了践行他的意志,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那张爬满鳞片的恐怖脸庞快速地消退,干净白皙的人类皮肤重新出现在眼前。精致美丽的少女从容轻缓地挽起垂落的长发捋到肩后,目光温柔得像是一汪月光下粼粼的清泉。 辞行请求 经过上次谈话,奥利维亚的训练手段愈发暴烈,不再局限于身体碰撞,而是开始用强大的魔力进行压制,或以诡异多变的魔法令他无法反抗。 唐诘有时甚至怀疑对方在刻意宣泄情绪,但是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无疑提示了他: “我只是在按照你的要求执行训练——尽快成长到打败我的地步。” 值得高兴的是,她的训练确实很有效,唐诘的魔力增加速度甚至超过了在水牢渡过的那段时间。 唐诘迅速适应了在战斗中一心二用——特指一边使用使魔作为第二视角观察自己周围的变化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战斗。 他也知道,如果能够在战斗过程中使用魔力释放,那么能够得到更多的信息,甚至提前预判奥利维亚的攻击,但是自身魔力的全面释放与多重视角如影随形,而他现阶段完全无法承受随之而来的信息量对头脑的冲刷。 “你需要更灵巧的思维。” 摸清他的实力后,奥利维亚开始了体术和法术上的衔接和配合,唐诘就更加难以反击了。 最多只能记下她的招数,然后回过头再咬牙破解,虽然他知道,说不定对方本来在对战中使用魔法存的就是让他自学的意思。 但是折磨也是真的折磨,简直梦回高三。 最近她甚至不但使用力量直接将他打得没有反击之力,还开始尝试像猫抓老鼠一样,用心理战术击溃他。 美名其曰“你以后说不定会遇见这类型的敌人,先提前预演一遍”。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就是没有任何实例,叫他觉得对方只是单纯地觉得碾压他太过无聊。 选择题、判断题、计算题不够看,还要再有简答题和附加题是吧? 唐诘每天离开王宫都恨不得立刻倒下睡个天昏地暗,但谁叫医院的职工公寓和王宫有着很长一段路要走呢,只能一边撑着逐渐恢复魔力的身体,一边借着微弱的星光摸黑走回去。 没有路灯。 龙岛上什么都有,居然就是没有路灯。 如果不是他身上有王宫的特别证明,就要因为违反宵禁被逮捕进监狱了。 他完全并不想因为这种原因入狱,哪怕在赫拉克勒受到凯瑟琳牵连被通缉,也比因为违反地域特色而处刑更好,至少那样他完全不会觉得自己被冤枉。 岁入深秋,寒风陡峭,唐诘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斗篷和长袍。 走到医院入口前,不经意地望了一眼敞开的大门,警备亭里,守卫的双眼随着他的脚步而慢慢消失在街角。 唐诘收回目光,却眼见险些撞上一片黑影,踉跄后退半步,又被一双手抓回前边,跌入了墙角的阴影里。 “嘘。”乔治侧头注意着街道外的巡逻卫兵,小声地说,“安静点。” 卫兵离开了这片街角。 唐诘一个巧劲从对方掌心里抽出,揉了揉手腕,垂下双眼。 “抱歉,以这种方式来找你。”乔治双手合十,诚恳地说。 唐诘略带审视地看着他。 诚然,对方是个普通人,一个没有魔力、也不会炼金术的普通人,但是自己却没办法将他当成普通人看待。 他没法忘记,自己来到异世界后,第一次跌到了人类的陷阱里,不得不使用仅有的空间转移魔文。 乔治是怎样做到在自己眼底下,将剥壳后的谷子,全部换成了石灰和泥沙? 人类的背叛,或者说,同类的背叛,应该是凯瑟琳计划中的一环,她意图彻底打破唐诘对人类的共情,哪怕她从未与这个世界的人类有过共情。 她认为唐诘的同情、怜悯以及对她的抗拒,全是因为俘虏里人类和兽人的惨状,那么,只要让唐诘对他们失去信任,她就能得到他。 但事实并不如此。 唐诘的底线是原本的世界,而她无疑已经触碰到这个底线,不管这条底线是否是赫德精心的算计,他和她注定敌对。 但是,乔治仍然在他的心中留下了阴影。 事情并不是没有亲眼所见,就代表从不存在。 许多人死了,哪怕没有乔治换掉食物,他们也许同样会死,但是至少不会死得这样早、这样轻易。 可唐诘没办法迁怒他。 因为他自己同样是帮凶,他所见证的,凯瑟琳所杀死的人,远远多于乔治不经意间一个捉弄般的陷阱而置于死地的人。 “什么事?” 唐诘声音低沉清冽,在夜色的建筑下,如月光清凉。 他实在没什么精力应对这个人,也不愿意面对这个人。 倘若不是乔治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唐诘恐怕再也不会回想起,当初刚抵达龙岛听见的那番话。 他由衷地希望那只是对方为了算计他自己或奥利维亚而编纂的谎言。 更何况,他登岛已久,却没有发现任何有关“龙类食人”的迹象。 那这一定就是谎言吗? 也不一定。 唐诘只是感到,哪怕这是真相,凭借他的力量,也难以扭转这一现实。 更何况,岛上的人类安居乐业,也没有一定要把残忍的现实揭露的必要。 自己还不知道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不是吗? “你很得龙岛之主的宠幸。”乔治说这话的腔调很是暧昧不明,他低垂着头,几乎要贴在唐诘的耳边,“而我快要死了,死得一文不名。” 唐诘向小巷深处退去,避开他靠过来的身体,对方略长的深棕色短发扫过脖颈,带来令人不适的刺痒。 但正是因为两人过于靠近的距离,唐诘才注意到一个半月前的石膏,居然还绑在乔治的手臂上。 他轻轻皱眉。 乔治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上的石膏,苦笑了一声:“我有魔力过敏症。” “那是什么?”唐诘在龙岛的医院打了快两个月下手,从没听过这种病症,不免怀疑地看向他。 “就是说,我不能接触任何与魔力有关的东西,否则就会发疹、窒息、休克。”乔治唉声叹气,“我可是很脆弱的。” 一瞬间,唐诘有想过,他是不是胡乱编造病症糊弄自己。 但是,想到他这么久都没有愈合,医生肯定没有给他开药,那么,这怪病说不定确实是真的。 按照这个世界的理论,魔力存在于万事万物体内,哪怕空气里也有游离的魔力,他居然能够平安活下来? 唐诘免不了怀疑对方,但怀疑的并不是对方病症的真实性,而是对方清楚自己的病症,却还要来到龙岛的目的。 “既然如此,你就不该登上龙岛。” 唐诘近乎冷漠地评价,没有说要帮助对方,也没有从交谈中抽身而出。 他在期待,对方是否能够给他新的情报,关键的、决定性的情报。 哪怕唐诘已经得到了奥利维亚的承诺,但是这远远不够,有什么,比一个疑似瞄准了龙岛的情报贩子更方便的渠道呢?没有。 他都亲自送上了门,唐诘自然不可能随便放弃这个机会。 “我不是故意要登岛的,而是一场意外的海难,醒来时,就到龙岛了。”乔治摸了摸鼻子。 唐诘沉默地盯着他。 自己莫不是很像是轻信的人?——不,自己确实很轻信,毕竟如果不是轻信,他就不会在第一次面对乔治的时候,发现了异常,却还一头栽了下去。 那时候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十分陌生,乔治称得上是第一个愿意和他搭话的人类, 至于塔楼里的小女孩?安朵莉切把龙鳞交给他,本身存的恐怕就是为他背叛凯瑟琳的想法添加砝码的目的。 “你知道红河联邦国吗?”乔治见他没有相信,倒也不生气,不如说,这才是他预想中的正常反应。 唐诘点了点头,没发出声音。 “那就好办了。”乔治松了口气,“我原本是要去红河联邦那边进口一些热带的水果和牲畜,但是吧,海上的方向很容易出问题,因为要绕开海底王国,所以,我得往北边,靠近大陆上的魔兽森林和燕国的海域,沿着海盗密布的群岛上行走。” 唐诘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但往北边走,燕国和红河联邦的中间,南北大陆间隔的海峡,水流过□□疾,完全让商船无法通过。”乔治叹气,“我本来是想要绕开的,但是当时已经来不及躲开了,整艘船就卷进了漩涡里。” “幸好的是,炼金学派和龙岛的联军路过,把我和船员们打捞了上来,”乔治面色沉郁,“他们把我们安排到了龙岛,那些个没什么亲属朋友的船员当然很高兴,可我父亲还在老家等我回去,怎么能一直待在这儿。” 说到此处,他语音一顿。 “紧接着,我发现了你。” 唐诘一时没有说话。 对方的说辞确实完美无缺,但是正是因为无论怎么推敲,都找不到漏洞,他反而产生了虚假之感。 好像这是一个精心编纂的故事,一个故意展现在他面前的故事。 唐诘沉默半晌。 “我能理解你想要回家的心情,”他注视着对方明亮的眼睛,忍耐着心中的不适,询问道,“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虽然很奇怪,为什么这次,乔治没有再用龙类食谱之类的谎话来勾起他的怀疑,但是正好他目前不愿意旧话新提,便顺从地接过当下的话题。 乔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双目如炬,好似一个在黑暗中行走许久的旅人,突然看见了光。 “我希望你能替我向龙岛之主提出辞行的请求。” 他嗓音轻柔,仿佛害怕惊扰什么。 退避尘世 12月5日,立冬,医院难得冷清下来。 一群名为医生实为巫师的人聚在后厅里,地板上拆开了好几个纸板箱,里面装着诸如烟花爆竹、剪纸贴画、丝带彩灯之类的东西。 天花板上的顶灯耀眼而明亮,百叶窗大开,午时的阳光和峭寒的峻风溜进屋子,壁炉噼啪直响。 “这是在干什么?” 唐诘跟在维达身后,踮起脚,搭在他的肩膀上,遮住自己的脸,望着原本用作公共食堂的房间现在乱得一团糟。 倒不是说存在灰尘或是蜘蛛网,而只是所有人都直接坐在铺着绒毯的地板上,魔力四处乱撞。 年幼的巫师披着家里长辈的白大褂,像一阵旋风窜过房间,唐诘不禁向后退避稍许,捏住维达的衣袖想要折返走廊里去。 “快过节了。”维达重新戴上在走廊里已经摘下的眼镜,躲着房间里乱跑的孩子,小心地顺着墙边走人群之中,“这些家伙兴奋过了头。” 唐诘偏过头看他:“节日?” 什么节日让一群巫师兴奋成这个样子? “重要的不是节日,而是过节的时候,医院会放假。”旁边一位医生走过来,伸手搭在维达肩膀上,“你就不期待假期吗?” 维达扯了下嘴角:“喜欢假期那你怎么不去自然议会?他们每天都放假。” “我可受不了那边的生活,前段时间简直乱得一团糟。” 医生摘下了自己的帽子,蓬松绵软的绿发像是灌木的枝叶随意搭在肩上,一双翡翠般的双眼充满生机,美丽得难以辨别性别的五官笑吟吟地望着维达。 “你前几年来龙岛的时候,听说许多巫师都遇害了,还对外发通缉,谁不知道他们是贼喊捉贼。” “是十六年前。”维达咬字清晰地纠正对方话语里的错误信息。 “随便吧,反正现在和我们都没关系。”绿发医生任性地说,偏过头看向他,“你还记得我吗?上次你做魔力检测之后我们还见了好几面来着。” 唐诘听见这话,才恍然把记忆里那个颓废疲惫的男人和面前光鲜亮丽的医生对上号。 “……我记得您是维达的朋友。”他迟疑不定地说,视线触及到对方的长发,稍微一顿。 这头发是刚去做了保养吗?完全不像是植物在冬天该有的状态啊。 “经常有人没事就喜欢来诊断一次,炼金产品还是需要巫师的魔力驱动,哪怕我的魔力再充沛,也经不住这样的消耗速度啊。”绿发青年幽幽叹息,“你既然是维达收养的孩子,那叫我一声荆哥就好。” “严肃点儿。”维达没忍住皱起眉,伸手锤了下他的后背,贴在对方耳边说了些什么,绿发青年脸色微变,摸了下鼻子,对他讨饶。 “既然如此,就叫我荆泉吧。”青年无奈地说,又小声嘟囔道,“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这是银龙家养的孩子?” 维达什么话也没说,慢慢收回视线。 他还想逮着对方埋怨,但却被一道声音唤回理智。 “荆泉先生是燕国人吗?” 唐诘好奇地望着他。 “不是。”荆泉否认得很平淡,“叫这个名字的原因,只是因为我的本体是一株荆棘,出生的时候长在泉水旁边罢了。” 他轻飘飘地投来一瞥:“在龙岛的治下,就别念着其他国家了,小朋友。” 阴暗晦涩的魔力随着他的视线掠过身体,但经过奥利维亚的训练,这种程度的压力尚且还在适应范围之内。 可维达还是替他挡开了两人的视线,魔力带来的轻微战栗在顷刻间消散。 “我不记得你有吓唬小孩子的兴趣。”维达沉声对荆泉说。 “小孩子?”荆泉一愣,视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嘟囔道,“难怪他的体质看上去有些奇怪。” “奇怪?”维达不理解他的话。 荆泉身体稍微向后仰:“他的身体构造,和一个见过的人有点相似。” “能给你留下印象的人……” 维达陷入沉思的时候,唐诘再次和荆泉对上了视线。 “不要太担心。”荆泉揉了揉他的头,“你和她的相似程度并不高。” “她?”唐诘原本以为对方在说的是巫师赫德,结果,似乎是一个陌生的人? “是个危险人物。”荆泉没有跟他详细解释的兴趣,“按现在的话来讲,那是位失控的巫师……不过,在我见到她的时候,‘巫师’的概念还没出现。” 巫师的概念还没出现? 这不是就说明,对方诞生的年代极为古老? 唐诘凑过去坐在荆泉旁边,问:“那是个怎样的年代?” 荆泉沉默片刻,微笑起来:“你很好奇?” 他诚实地点了点头。 对方既然提起这个话题,那么,也就是说,这并不需要保密。 “我想知道,奥利维亚也是生活在那个时候吗?”唐诘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荆泉屈起膝盖,任由长发垂落在地板上,托着脸,意有所指道:“如果是奥利维亚……她诞生的时间要再晚一些。” “她告诉你的居然是这个名字,看来是真的很重视你。”他咂吧下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美食,说:“当时还发生了件很有趣的事,你想知道吗?” 唐诘的视线牢牢固定在荆泉身上。 在自己目前接触的人中,奥利维亚已经算是底蕴最为充足的了,那这个自称比奥利维亚还要年长的家伙,岂不是活化石? “你也用不着这么惊讶。”荆泉平和地说,“龙岛本来就是长生者修建的避难所,你以后留在这儿,指不定还能看见比我更年长的家伙呢。” 长生者。 唐诘琢磨着这个词语。 看样子,在巫师还没形成概念的时候,这个世界的生物,平均寿命应该更长,但也没到不老不死的地步。 也可以说,他们都有逃离死亡的方式?比如像是奥利维亚的褪皮,也许就是其中一种。 可这个世界上的死亡究竟是种怎样的概念呢? 回想起人类死后化作魔兽的尸体,唐诘的目光不由愈发沉凝。 “像您这样的存在还有很多?”他挺直了脊背。 “红土大陆那边应该有一些,双子岛和迷雾海峡里应该也有一些,龙岛上也就二十多个吧,平时都不怎么联系,但关系还算不错?” 荆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漫不经心地说。 “当年活下来的人还不到总人口的百万分之一,所有活下来的人,有个共同特点。” 唐诘有预感,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肯定是相当重要的信息。 “不过,这和你们这些新生代的巫师没多大关系。”荆泉话音一转,揉了揉他的脑袋,笑吟吟道,“抱歉,听我讲故事,是不是很没意思?” 他伸手抓了一沓红纸,递给唐诘:“趁现在多玩会儿吧,下次想要休息,只能等明年三月立春的时候了。” 荆泉说到此处,长叹一声。 唐诘垂下头,接过对方递来的纸张,取出别在口袋里的钢笔,注入魔力轻微地变形后,笔尖化作刻刀的形状。 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对方究竟是因为不想要告诉他过去的经历,还是真的很珍惜休息时间,但最后得到的结论,却是可以把两个问题归类于同一个答案。 这个世界曾有过一场大灾难,而当时的智慧生物迁徙到了好几个避难所,龙岛应该是其中一个,红河联邦,也就是对方口中的红土大陆应该是其中另一个,最后是迷雾海峡和双子岛,那在南北两极,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 而最为著名的赫拉克勒王国、燕国以及魔兽森林齐聚一体的北方大陆,很可能就是当时的重灾区。 他无法从对方给予的信息里,判断死去的到底有多少人,但是既然,“活下来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么,很可能,这场大灾难,背后是存在人力控制的。 谁有能力控制如此大范围的灾难,导致无数人的死亡? 神明。 只有神明。 想到此处,唐诘明白了对方缄口不言的原因,同样也不再执着于询问对方了。 虽然他无法肯定,自己的推测是否完全正确,但是,如果这就是灾难的真相,那么其极可能具备筛选的性质。 人为控制进化的方向。 这个曾经浮现却没有任何证据的猜想,再一次定格在脑海里。 为什么这里的神要执着于让魔兽往人的方向进化? 不,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就是唯一的可能性。 唐诘闭上双眼,轻缓地平复自己的呼吸。 “这是王吗?” 维达的声音响起在耳边,唐诘重新睁开眼,看见他将剪裁好的贴纸展开,举在灯光下来回翻看,沉吟少许,道: “好像胖了点。” 唐诘当然不方便说自己剪纸的龙形生物是阿纳托利,毕竟在这儿见过对方的很可能只有自己一人,只能将其归于自己能力不足。 “我最近有些生疏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仰起头看着剪纸在光下通透发亮的模样,轻微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阿纳托利什么时候脱离危险期,自己才能从奥利维亚那儿得到探病的机会。 先前在房间里乱窜的小孩子已经睡着了,唐诘托着脑袋,偏过头,透过敞开的百叶窗,望着城堡外,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它通体斑驳苍白,犹如寒霜点在泥土上。 树叶早落尽了,只有风拨弄着枝梢,悠缓寂寥地低吟浅唱。 元素关联 龙岛的白昼喧嚣,夜晚寂静。 唐诘有时会想,到底是怎样严苛的法律,才能让天性自由的人类安分地每天一到夜晚就自发地禁足在家。 又或者,这个世界的人,对自由的追逐并不比原世界来得向往? 墨绿鳞甲的龙卫兵熟视无睹将他放入王宫的图书馆,烛火以门边为起点逐排点燃,守藏女官随意地翻阅着一本褐黄色封皮的簿册,点头示意后,又垂下头去 空气安详而静谧,烛火摇曳不定。 唐诘走上前,轻轻敲了敲桌面。女官抬起头,语气平淡:“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这些由奥利维亚的蜕鳞演化的龙类生物,大多都是这副呆板的模样。 在王宫里的官员尚且还有基础的沟通功能,但是在街道上的巡逻兵,却是连正常的沟通都十分困难。 “我想要一本自然女神诞生时期有关自然环境变化的书。” 唐诘习以为常地吩咐道。 并不是他有意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说话,而是他们只能听懂最基础的指令。 女官沉默着将自己手中的书递给他。 “就是这本?” 唐诘不由愣在了原地,但是面对他的困惑,她只是空洞地投来注视,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能把书本从她手里接过,对方又重新从柜台旁堆积成小山的书堆里抽出了一本书开始翻阅。 那是龙岛每天需要收录的新书。 唐诘往图书馆深处走去,坐在了靠墙的长桌边,烛台上的火焰逐渐熄灭,最后只留下了附近唯一的一盏,明亮得惊异。 书皮仿佛是某种动物的皮肤制作的,带给指腹滑腻的油性触感,封皮上用古菲尼斯语书写着标题《天体的诞生》。 唐诘伸手敲了下书桌。 这看上去像是城邦纪时期的赫拉克勒学者编纂的书籍。 其实也是意料之内,毕竟,纸张这种书写媒介,在这个世界是在城邦纪的时候,作为一种炼金产品出现的。 在此之前更漫长的时代里,文字多是书写在魔兽的甲骨、皮革或是石头和树皮上,通常作为占卜、祭祀或是记录历史用。 从书名来看,应该是本常识科普类型的书籍,页码在一百以内,非常轻薄。 他翻开书页,誊写的墨迹尚未干透,稍嫌湿润,但已不至于在纸张上晕开。 “蒙昧纪以前,世界是一片黑暗,直到太阳出现,魔兽开始褪去体毛、直立行走,我们能够使用更多工具,同时,也没有放弃自身的天赋。” 抄写员还原了作者那潦草的字迹,没有任何遗漏地,展现出对方不经意间的颤抖所表明的兴奋之情。 更令唐诘惊讶的,反而是作者从一开始就称呼自己为魔兽。 为什么? 他并不纠结这个问题的答案,继续向下。 “我们学会了计算时间,我们学会了测量地貌,但是,这一切全都有赖于天空,确切地说,天空上唯一的光源,那轮沉默的太阳。” 似乎是位光明神的狂热拥簇者。 但那时候相比起将神进行人格化的现在,似乎更接近于原始崇拜。 作者接下来介绍了一位勇士,有可能是听说,也或许是亲眼所见。 “曾有学者试图飞向它,去探究它的秘密,很快,他浑身着火,掉到了海里。 非常遗憾,我们没能得到他提供的第一手情报,也无法得知他究竟是死于高温还是死于海水。” 这一段文字里冰冷直白揭示了作者对于同类毫无共情心理,反而执着于研究资料。 唐诘甚至怀疑,这只魔兽飞向天空的决定,是否有作者的亲手推动。 他注意到了一个更关键的地方,一个几乎每本城邦纪遗留的残稿都会体现出的特点。 ——人类和魔兽之间没有界限。 作者再次列出了一串更古老的资料作为数据参考,但上述大部分的文献皆已遗失。 “蒙昧纪最早的两百年里,很快出现了能够在大地上点燃火焰的学者,光明和高温不再是秘密。 但是,我们仍未知晓,那轮赤金色的天体,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天空上,而又为什么,在短短数百年,蒙昧无知的魔兽,几乎全部进化出了智慧。” 魔兽和人类在当时大概是同一种生物。 “在掌握温度的测量后,我们的身体永远了保持体温的功能,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现象。 在海底,那连太阳也无法触及的地方,同样具备高温。” 这一段写得反而比较平静,哪怕是“惊人”一词,都工整得像是个讽刺。 “我们必须推翻之前的论证,重新考虑:‘究竟是因为太阳而出现了温度,还是因为温度而出现了太阳?’” 这一段话似乎有点奇怪……不,从前边开始谈论太阳和温度的关系的时候,就变得很奇怪了。 “当我们认为自己可以控制它的时候,它再次告诉我们,我们现在知晓的,只是皮毛。” 他的口吻很是傲慢,一种用谦逊掩饰着的傲慢。 “我们”。 唐诘注意到对方不断重复这个词,像是在对他的读者强调——自己和他们属于同一个集体。 他后颈的皮肤在这种猜想中蔓延开层层的麻痒。 作者用一长串华丽的文字表达了自己对于失败的沮丧,紧接着又展现了对未知事物探索的兴奋之情,以启示般的口吻总结到: “我们要去征服那轮光明,用光明赐予我们的东西。” 没有下一页了。 唐诘盯着文字后大段的空白,手腕轻微地颤抖,为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没有神。 全篇文章里,没有一个词与神有关。 但是——征服光明? 他舔了下干燥的嘴唇,缓解着自己不甚平静的思绪。 自从来到异世界后,他就对一个问题极为困惑,而今天特意寻找古老的文献,同样也是抱着解开这个问题的想法。 当然,他并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只是打算进行一次尝试。 ——神到底是什么? 原本他打算把这个问题抛开,毕竟它看上去实在太深奥了,令人望而生畏。 但是在解读奥利维亚施展的法术时,一些在同类型的魔法中不断重复的操作,像是飞蛾绕着台灯的振翅声,勾动着他的思绪。 唐诘取出日记本和钢笔,开始拆解昨天奥利维亚使用过的空间法术。 她的起手式总是一个刮破般的动作,像是把指甲作为刀刃,迸射出魔力,然后半空中就会裂开缝隙。 “用牙齿、毒液、犄角,都可以施展,但是指甲更加安全快捷,当我只是纯粹想要‘打开’。” 她的用词很是微妙,唐诘几乎立刻就联想到了自己那张屡次被对方引爆的魔文纸。 当初在塔里,他担心魔文失控,还仿照传送阵,特意往上面再叠加了一层在字义里正好与“开”相对应的“关”,告诉阿纳托利等到使用的时候,需要把上面一层纸揭开。 直到前一阵子做完测试,意识到日记本实质上并不是“连接着自己的记忆”,而是它本来就是自己记忆和认知功能的器官在外的显形,才发现,哪怕省下后一步,魔文纸同样能够发挥作用。 刹那间,感觉废了大半个月实验失去了意义。 日记本的功能很显然是随着自己的认知在逐渐变化,当时自己认为魔文会提前爆炸,它居然就爆炸了。 唐诘感到自己的三件随身套装使用方法似乎都十分唯心,但是遗憾的是,他自己是个缺乏想象力的人,在没有任何前提条件下,很难凭空想出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功能。 他的思考方式依赖于联想能力。 当初钢笔变形成长矛,很大程度上,也许是受到了和凯瑟琳谈话中,“刺穿”一词的影响。 但是哪怕想象再丰富,可是他能够做到的事依旧是有限度的。 比如,他能够把钢笔变成刻刀、长矛、船锚,但是不能把它变成橡皮擦、涂改液甚至电子键盘。 无论他怎么意志强烈地下达指令,它们的变形有个早已固定好的边界,而这个边界和奥利维亚施展魔法时的前摇十分相似。 她在使用空间魔法的时候必须用指甲“刮破”,而使用精神魔法的时候必须用“毒液”影响嗅觉。 这点和凯瑟琳正好相反,那个人只需要声音就能影响人的精神,只需要视线就能改造人的意识,但在进行空间转移的时候,只能用魔文。 在医院见过不少巫师后,他意识到,魔法的领域和这个世界的神明关联极为紧密。 精神系的魔法受到光明神的影响,自然系的魔法受到生命女神的影响,技巧性的力量属于光明神,强横的体质属于自然女神。 巫师和炼金师的能力几乎是本能地在向他们的源头靠拢,所以才会呈现出趋于相同的特性。 但是,空间系的能力呢? 它既不属于自然女神,也不属于光明神,但它确实存在,哪怕数量极少,同时,在自己和奥利维亚的施法上,确实表现出了同样的特性,哪怕他们当时对彼此甚至毫无了解。 他有想过自己的黑袍和日记本是否也具备空间属性,但是因为难以关联,暂时放弃了考虑。 空间魔法在他俩手里表现出了如出一辙的破坏性,更叫人怀疑的是,他们选择的施法媒介都是“锐器”。 龙的指甲、金属的笔尖。 惊人的一致。 唐诘仍然深陷在沉思中,思绪仿佛与外界断开了连接。 直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而另一只手轻巧地夺过了写满文字的日记本。 月光在不知不觉中更加明亮,烛火将熄未熄,而他丝毫没有察觉。 镜像相易 奥利维亚站在桌边翻阅着他的笔记,她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转而撑在桌角上,流瀑般的银色长发轻柔地垂落在腰间,发梢无声地掠过桌沿。 “你和那群炼金术士的想法有些相似。”她说话时声音总是放得很轻,和从前的自己隐约地相似,说完评价后,又径自将他借阅的书籍翻开,粗略地读过后,说,“原来如此。” 她放下书本,拉开椅子坐到了桌对面,腰背挺直,双肩平行,姿态很是端庄。 唐诘回过神,还不甚明白她在谈论什么。 “城邦纪流传下来的史料很少,但这位学者一人的著作就能占三分之二。”奥利维亚耐心十足地解答道,“他是炼金术祖师菲尼克斯。” “这个名字……” 他皱起了眉。 炼金术的祖师和现在的太阳神用同一个名字? 轻微的荒谬和错乱感随即袭来。 “对光明的信仰自古就有,但是,对于光明神的信仰,却是在信仰纪结束的时候才出现。”奥利维亚平淡地说,“在此之前,人类通常认为‘自然女神’是唯一神,哪怕在这之后,也有人说光明神实际上是伪神。” “你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差异?”他将奥利维亚盯紧。 她卷起一缕发梢,圈在食指上打转:“因为人类认为,光明神是由他们推举出的巫师阿纳托利转化而来的。” 人类认为。 唐诘指节屈起,发出咯咯的轻响,不自觉地喃喃低语。 “这位巫师阿纳托利原本就是光明神,对吗?” 倘若如此,凯瑟琳说“神就是强大的人”也就解释得通了。 “不知道。”奥利维亚摇了摇头。 他稍微一愣。 “以讹传讹的流言太多了。” 她目光平静,十指交叉叠起,托着下颚,沉思般注视着他,却像是在凝望另一个人。 “我当年没有外派使者离开岛屿,事情发生后,哪怕去收集线索,拼凑当时发生的事情,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扳动手指细数:“人类总共献祭了三百人,组合成‘飞升天空’的大型仪式,所有步骤都呈现出镜像交替般实难辨的特性,复杂又繁琐。” “如果我在现场直接观察,也许能得到些线索,但是,因为时间存在延迟,虽然信息保存了下来……”她摇了摇头,“仪式太过灵活多变,能否成功,全依赖主祭者的理解和操作。” “他们成功了?” 唐诘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剧烈地跳动。 “因为,太阳神确实显形了。” 奥利维亚说完后,沉默片刻,才继续用那波澜不惊的语调说着。 “但是我们无法分辨,究竟是原本就存在的太阳神接收到了献祭的灵魂,还是献祭后的灵魂形成了太阳神的意志。” “你笔记里提到的共同特性……”她沉思片刻说,“自然系的魔法总是大开大合,精神系的魔法更加精巧细致。” “施法需要媒介这种说法,从城邦纪就存在,但真正流行,却是在500年前,大量城邦纪文物出土后。”奥利维亚一边回忆,一边为他解答,“并且,这类学说的兴盛,和炼金术的复兴密不可分。” 唐诘不太理解这和炼金术的关系。 “声音和光线在空气中传播,但是在菲尼克斯之前,却没人意识到‘空气’是一种介质。”奥利维亚耐心地说,“我们的身体承载着魔力,那能够说,我们的身体是魔力使用的‘介质’吗?” 不会,因为魔力与生俱来,是天赋的本能。 唐诘一听见她的类比,便立刻明白了。在更古老的时候,没有魔兽和人类的区别,所有人都具备施法的能力。 因此,魔力被视为身体机能必要的组成部分。从未有人去思考,魔力的使用是否需要达成某种所有人都有的必要条件。 “升空仪式同样也是出于这个原理,阿纳托利认为,当太阳出现的时候,只能凭借本能行动的魔兽被赋予了知性,两者存在必然的关联。” 奥利维亚转述着她听来的话语,烛火在她的侧脸上映出明灭不定的光影。 “所以想要太阳神像生命神一样显出能够理解的形体,就必须通过人类的精神搭建沟通的桥梁,而桥梁的组成必须纯粹,想要达成纯粹,就必须抛弃生命女神赋予的身体。” “……非常、疯狂。”唐诘沉默许久,仿佛心底沉淀着一口经久不散的郁气,缓缓吐出,“抛弃身体,他们就笃定自己不会死吗?” 奥利维亚无声地凝视着他。 “大概是赌吧。” 唐诘没说话,只抿了抿嘴唇,安静地回望。 “光明神出现前,自然女神给人类带来了绵延1200年没有间断的天灾。”奥利维亚侧过头,望着窗外那轮高悬天幕上的明月,语气平淡地说,“有时我很庆幸你诞生在这个时代,而不是更早。” 她推开椅子,径自起身:“大势已经很难发生变化了——虽然外界无法对龙岛产生影响,但稳定总是好过混乱。” 唐诘的喉咙在她的话语下愈发干涩。 从蒙昧纪到城邦纪,没有人类和魔兽之分;从灾厄纪到光明纪,则是没有人类和巫师之分。 在光明神出现,并压制自然女神之前,没有普通人能够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活下去,只要是人类,那就必然是巫师。 而在光明纪之后,炼金术复兴,在自然女神遭到压制的情况下,才出现了无法使用魔力、需要后天觉醒的人类。 在听闻奥利维亚讲述这段历史之前,唐诘还完全没意识到,这个世界全部的变化,都是自上而下。 哪怕光明神确实是由人类转化而成,也只有成为神明后才能消减天灾的影响。更何况没人能够证实,光明神是否真的曾经是人类。 他再次想起了乔治,以及乔治的请求,推开桌椅,将日记本和钢笔收进口袋,追着奥利维亚进入地下室。 “龙岛……” 唐诘体力不支地扶着墙,抬头看着奥利维亚已经站在了房间的中心,半只手臂化作龙爪,合拢又放开,像是在适应半龙化的手感。 “噤声。” 近乎漆黑的暗紫色缠绕在她的指爪间闪烁不定,像是曾经在空间缝隙里见过的,穿梭不同地点的节点。 奥利维亚的虹膜逐渐加深,那透亮清澈的钴蓝变化成深邃莫测的暗紫,脸颊上裂开缝隙,银鳞爬满皮肤,流光从中溢出。 强烈到令人畏惧的非人感扑面而来。 唐诘停下脚步,强忍着逃跑的念头,膝盖和手肘在那纯粹到不含任何恶意的攻击性魔力的沁透下颤栗起来。 不论经历多少次,他都完全无法适应对方现在的形态。 那是天敌般极具污染感的魔力,哪怕只是同处在一个房间里,他都无法控制身体本能地对其产生强烈的排斥和厌恶。 “教学时间结束。”她活动着自己的颈关节,抬起右臂锋利得雪白的勾爪,空间在魔力的影响下不停地震颤,“你如果能够打败我,提出任何要求都没问题。” “但是,”她平静淡漠地说,“在那之前,你没有提出要求的资格。” 唐诘俯下身,指节弯曲,扣在墙壁的缝隙上,沉气凝神,静默地呼吸着。 无论他怎么在有限的时间里用魔力强化身体的反应力、记忆力或是免疫力,他的身体仍然是普通的水准。 肌肉、骨骼和筋腱脆弱易伤、肺活量以及五感也没有任何变化,心脏最多只能承受每秒100下的频次,超过就有晕厥休克的风险。 他不明白奥利维亚的魔力为什么会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性质,但是,那暗紫色的魔力,带给他强烈的危机感。 宽大的黑斗篷里,数只纸燕同时飞出,浓郁的钴蓝色魔力覆盖其上,几乎要凝聚成可触的形体。 “太浪费了。”奥利维亚扫视过四周包围住整个房间的使魔,轻微地叹气,“数量不错,但是运用方式过于单调。” “你教学的手段也很单调。”唐诘随口接下她的话。 “因为身体比头脑更灵敏。” 金属的矛柄格挡住勾爪的指甲,暗紫色的魔力顺着接触点滚落到握住长矛的双手上,却又在触碰到黑布手套的瞬间分解成无数细小的长蛇,导向四周后,逐渐消泯于无形。 “你太依赖工具了。” 勾爪错开矛柄,欲要直探心脏,唐诘握住长矛翻转倾斜,脚步向侧面退去,意图鞭击对方的左肩。 可这三个“工具”全是她父亲特意给他改造的“外置器官”。 唐诘原本想要回答,但是奥利维亚却再次转变攻势,伸手直接握住了矛尖,使其不得寸进。 “你不适合这样大开大合的武器。”奥利维亚紧紧盯着他,呼吸轻微地起伏着,隐约能感到呼吸掠过耳廓,“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另一点……” “为什么不用长矛的刀刃和血槽,只像进行鞭打?” 银龙握住长矛,力量几乎要将其碾碎,痛感经过魔力的连接传遍他全身的神经,脑袋嗡嗡作响。 唐诘没有回答对方,他佝偻下身子,魔力源源不断地灌入长矛之中。 原地好似断帧,他凭空消失了,房间角落里的纸燕应声而碎。 唐诘出现在纸燕破裂的地方,将长矛当成拐杖,支撑着孱弱的身体,伴随着急促的呼吸,汗湿的刘海遮住本就模糊的视线。 “空间穿梭?” 奥利维亚转过身,重新看向他。 呼吸……呼吸…… 他闭了闭眼,静待心跳恢复平和,将前额的碎发捋至耳后,扯着兜帽,将上半张脸藏在宽大的阴影里。 “是置换。”唐诘回答。 他不敢用长矛刺穿奥利维亚的身体。 钢笔是自己神经系统的具象化,连接上银龙那充溢着令他恐惧的魔力的身体,究竟会发生什么,他无法预料。 唐诘宁愿限制自己的进攻手段,也不愿意面对一个可能更加糟糕的未知后果。 在他弄明白奥利维亚的成分之前,他不会试图去让她的身上出现自己造成的伤口。 “对万事万物都具备致死性的剧毒”。 他没法忘记这个形容。 无论对方是否表现出友善的态度,他无法忘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能够轻松将他捏死的庞然大物。 那并不是人类,甚至不具备情感,哪怕用机器人形容也不贴切。 人不能因为恐怖的生物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性格就放松警惕。 那只是一个怪物,哪怕这只怪物出于无法理解的原因,暂时把他认作同类,那也只是怪物。 在有足够抵抗它的能力前,不要打破这种彼此共同营造的幻觉,不正是明智之举吗? 错位时间 奥利维亚不再直白。 诚然,她的表情总是生动且丰富,高兴会弯起眼角微笑,惊讶会挑高眉梢,困惑会轻微地皱眉,生气会紧盯人直到目标先移开目光。 她脸部肌肉的调动总是轻微且细致,但这并不说明她感情内敛,正相反,这种细节的把控背后,是一种体系化的工整规范。 好似巴普洛夫的狗,她表现在外的情绪皆是久经训练后的条件反射。 唐诘不敢激怒她,也不敢随意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以防对方为了应对他的情绪,而做出他所不愿意面对的反应。 她的善意更像是刻在机器人代码里的定律,而绝非她自发的情感,接触越多,唐诘越是无法不怀疑,她驻守龙岛的原因。 “所以结果如何?” 深夜,巷子里传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似是两只啮齿动物彼此咬着牙吱吱呀呀说话,却又很快随着凛风消散于无形。 乔治满怀希望地注视着他,目光真挚诚恳。唐诘避让开他的视线,月光淋到半边身子上,便淹没在漆黑的斗篷里。 他没法相信对方,哪怕乔治表现得再善解人意,但是,也许正是这种与凯瑟琳过分相似的善解人意,唐诘才无法放下警惕。 乔治好像每句话都是为了他考虑,又似乎全都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声声哀切的恳求。 他垂下眼睫,合拢衣襟,将冷风严丝合缝地挡在斗篷外面。 有一个很重要的疑点。 乔治自称是普通人,一个不会魔法也没法自主驱使炼金产品的普通人,那么他是怎样做到堵在王宫到医院的必经之路上,还每次都没被巡逻兵发现的? 他也许应该为自己留条后路,但是与乔治合作,无疑同样是与虎谋皮。 “你应该知道,龙岛的阶级非常严格。”唐诘顾左右而言他。 乔治没说话,双眼流露出些许茫然,无措地看着他,好像在说“然后呢?”。 唐诘深吸一口气,清凉的空气顺着呼吸道滑入肺部,过于强烈的温差叫他打了个寒颤。 傍晚刚下过雨,气温猛地下降,呼吸时几乎能看见霜色的湿雾。 唐诘曾屡次尝试给黑袍变化出毛边衣领,但是它却没能给出任何反馈,很显然,它虽然能够杀死病毒,却不具备给人体保暖的功能。 “龙岛之主不愿意听任何请求。”唐诘故作苦恼地拧眉,告诉对方自己目前的进度,见其表情逐渐沮丧,又乘机追问,“你知道她的年龄吗?” 乔治的情绪似乎被打断了,茫然地望来:“不知道,你问那东西做什么?” “她说,如果我能打败她,就能提出一切要求。” 唐诘并不打算告诉对方,自己、赫德以及奥利维亚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只凭借一句没有头尾的承诺,试图从他口中谋取点可靠的情报出来,就像在驴面前钓胡萝卜。 “什么情况下,人会需要培养一个能够打败自己的对手?” 乔治皱起眉思索,在被误导的路上越走越远。 “继承人?”他咕哝着瞧了唐诘一眼,“不,不可能,白银之王可不需要这种东西。” 唐诘安静地等待着下一句话。 龙岛和高塔不同,哪怕两者同样与高塔有关,但他目前却并没有急切离开的想法。 凯瑟琳和他是水火不容的敌对关系,除开性格的问题外,她明确地表现出,想要寻找赫德的家乡的愿望,而她产生这种愿望的原因,则是出于自身对于力量的追逐。 奥利维亚并没有凯瑟琳的攻击性,寻找赫德的愿望也并不紧迫,她更像是接受赫德的命令后驻守在龙岛上的卫兵,甚至对于赫德离开的原因很清楚,只是在自己面前总是一笔带过。 为了让赫德达成愿望,她会竭尽全力帮助自己成长,这和唐诘自己的打算不谋而合,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在对方的面前。 乔治的出现更是恰到好处,他就像是一个意外的情报源,因为有所需求,所以愿意给予他一些其他人刻意隐藏的信息,哪怕这些信息往往需要亲自去验明真假。 “白银之王不会更迭。”乔治沉吟道,“虽然对方在褪皮后,外表会发生变化,但两千年来,王座上一直都是同一个人。” 唐诘听见这话,心下一个咯噔,故作惊讶地问:“外表会发生变化?” 乔治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是的,根据画像,白银之王并没有固定的人类形态。但他每次褪皮结束,白银之王都会变回银发蓝眼的小孩子,但随着年龄渐长,发色和眸色会不断加深,越是靠近下一次褪皮期,头发和眼睛就会越接近黑色,性格……” 对方话语一顿。 “虽然龙岛恐怕不会保存这方面的资料,但是,外界进行过数据统计。”乔治犹豫地说,“他会变得易怒且嗜睡,还会更容易饥饿,食量骤然增加。” “褪皮结束后,龙岛会向外吸纳更多普通人,而这些普通人,虽然没有隔绝和岛外的通信,但是却禁止离开龙岛。” 乔治苦笑,眼角耸拉着,往日活泼的笑容已经从那张亲切的面孔上消失,变得垂头丧气、满是沮丧。 “我一直怀疑这些人是向龙岛献上的祭品,可没想到,我现在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 唐诘感到喉咙上似乎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叫人难受极了,声音不自觉地低沉:这就是你判断龙类食谱异常的原因?” “这些信息都掌握在王国的决策层手里,我也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弄到手的。”乔治摇摇头,“毕竟只是一个没有经过验证的猜想,哪怕告知民众,也只会引发恐慌罢了。” 唐诘思索着他的话语。 这里面存在着一个很明显的漏洞——时间。 龙岛建立的时间远远早于普通人出现的时间。 根据荆泉给予的情报,这里是“长生者的避难所”。 也就是,当初登上岛的,极可能是刚从魔兽演化成人类不久,处于进化链条过渡阶段的生物。 龙岛吸纳普通人的行为只有可能是在光明神压制自然女神,天灾逐渐从大陆消失之后,而在那之前呢? 奥利维亚不可能依靠食人维持生命,甚至可以说,她的年龄要远远比人类出现的时间还要古老,食谱不可能是人。 或者说,不可能仅仅是人。 那么,她为什么要吸纳普通人到龙岛,还不给予放行?而在人类出现前,她又是依靠什么类型的主食维持生命? 唐诘向后靠着两米高的石灰墙,手背隔着布料贴着墙壁。 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接触的地方,通过血管窜到心脏处,他将过激的情绪逐渐冷却。 现阶段得到的信息太过冗杂且片面,每个人对于事实都有自己的理解,但这种理解里却又不可避免地掺杂着主观的情绪以及更深的目的,可信度实在令人怀疑。 “你知道二十天后的祭典吗?”唐诘屈起指节抵着墙壁,注视着情报贩子,吐出自己的试探。 想要获得真实的线索,必须从其他地方寻找突破口了。 奥利维亚、荆泉、乔治……维达。 乔治犹豫了一下:“我没得到多少信息。” 了解,但不多,对吧? 唐诘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这更可能是句谎言。 对方并不是为了掩藏什么,单纯只是习惯性地保守秘密,以确保自己能有更多的价值,在更关键的时候维系生命。 “我感觉那很重要。”唐诘低声暗示对方,“既然龙岛上没有光明和自然的信徒,那么,这个祭典,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举办的呢?” 两人凑得太近,他能够闻到对方身上消毒水和浅淡的药物气味,乔治同样向后退避少许,皱起了鼻子,也许正是嗅到了唐诘身上还没愈合的伤口外溢的血腥味。 唐诘拉紧了衣襟处的系带,将斗篷包裹得更严谨了些。 乔治抬头看向他。 “也许你是对的。”乔治喃喃自语着,“他们或许保持着某种古老的习俗……就像红河附近的那些部落联邦,至今仍然保持着生祭的庆典。” 他说完这句话后,猛地回过神。 唐诘正沉默地看着他。 他不打算对这段话里的信息做出任何评价,可对方似乎早认定了唐诘是个仁慈善良的人,连忙解释道。 “抱歉,在我面前提到这种东西……”他摆了摆手,拔腿似乎就要往巷子深处跃去。 唐诘一下子拽住了他的胳膊,打量着对方轻微抽搐的嘴角肌肉,慢慢拉开一个笑容,友善地问:“也许你该为我解释一下,红河联邦的生祭,是很常见的东西吗?” 乔治目光闪躲着,后背靠着墙壁,喉咙吞咽了一下:“不……只是……” 他似乎感到自己将要说出的话过于难以启齿。 这一幕其实有些惊悚。 唐诘已经确定他别有所图,既然有所需求,那就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生祭这个名词。 更大可能是,他原本就打算告诉自己,这是种怎样的东西。 现在,展现在他面前的,那副游移不定、踟蹰徘徊的模样,无疑是种为了诱导他下一步行动而刻意流露的演技。 唐诘几乎有些想要发笑了。 但是为了触手可得的信息,他仍然保持着表面上的镇定,平静地凝视着对方。 “抱歉。”乔治抬手遮住额头,挡着上半张脸,牙齿颤抖着,“那是巫师……他们的规定。” 一个组织的名字划过脑海。 “自然议会。” 唐诘低声叫出那个名字,果不其然,看见乔治浑身一颤,心中逐渐升起一阵不太明显的厌烦。 纵使大部分人都会喜欢亲近和自己有相似之处的人,那会让他们感觉更加安全。 但是,这不代表人们喜欢见到别人刻意模仿自己,并且模仿的背后很可能还隐藏着一个陷阱。 唐诘看着他表演,就像是看见了一个劣等的自己出现在眼前。 哪怕对方确实演得很像,与当时囚禁在高塔里的自己很像,可那并不是什么快乐的记忆。 “是的。”乔治长吁一口气,“巫师认为,天灾是母神感到了饥饿,所以……” 唐诘耐心地听着对方述说。 哪怕他知道,这句话之后,一定不是他愿意了解的事情。 可信息总是很重要,尤其他正处于一个陌生的世界里。 “他们会把人转化成魔兽后,推下河流或大海,”乔治的嘴唇颤抖着,声音细不可闻,“美名其曰,献给自然的宴饮。” 唐诘放开桎梏他的手臂,不动声色地打理起稍显凌乱的袍袖。 “怎么?”乔治惴惴不安地看过来。 唐诘垂下手臂,冷风顺着侧脸刮起略长的黑发。 如果是今天之前,他指不定会以为这是残忍愚昧的祭祀。 可正是因为听说了曾经庞大的飞升仪式,他意识到了,这些祭祀者,很可能正是抱着强烈的自我意志,献祭别人去取悦神明,以博取强大的力量。 “只是有点累。”唐诘平静地说,“放心吧,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去探究这座岛上的秘密,不是吗?” 这种安抚性的语气,与曾经的凯瑟琳无比肖似。更讽刺的是现在的场景,恍惚之下,竟像是曾经的记忆颠倒了般。 凯瑟琳的影子似是无声地笼罩在他身上,于是垂下头,只注视着自己在月光下毫无变化的影子,指节弯曲着,再一次将系带绷紧。 笼中饿兽 从医院转开几个拐角,来到科梅罗王城的主干道,顺着去往城门方向的路穿过环绕银杏的广场向下坡行走三百米。 路过在联排房屋中间错落建成的琴行、糖果店和家庭餐馆,来到一栋紧挨着大路的二层红砖小楼前。 将五十厘米高的木栅栏推开,进入栽种着一株樱桃树的小庭院,就能敲开维达分配到的合居公寓。 科梅罗已经连续降雨了一整个星期,天空笼罩在阴云下,阴影彼此重叠,夜间,连棉被都染上抖不散的湿气,叫人时不时从梦中惊醒,又在晦暗的夜色下沉沉睡去。 唐诘清扫完窗台和门外的积水,将睡前放在隐蔽处的盆栽搬回阳台上,收拾好屋子回到客厅。维达正端着煲汤坐在餐桌边,餐叉插在土豆泥的碗里。 占据着餐桌另一半的是一户普通人家,妻子筹备好丰盛的午餐,丈夫把孩子抱在怀里,握着那只小小的手指,摊开色彩斑斓的童话书,轻柔和缓地朗读。 两边好像形成了不言自明的界限,唐诘烫好吐司和牛奶,端着餐盘在维达的身侧坐下,那对年轻夫妻在客厅另一边收拾起了行囊,他们的孩子坐在地毯上,玩着彩色的积木。 他收回视线,一声不吭地用完早餐,清洗好餐具,那三人已经离开了屋子,大门正敞开着,门前光洁的台阶上,再次染上潮湿的水痕。 维达摘下衣帽架上的大衣披上,头上戴着毛毡帽,脖子上缠着白绒毛的围巾,棕色的短发从帽沿下往外翘,他抬起手拨弄着稍显凌乱的刘海,一根不落地塞到帽子里。 “三天,还有三天。”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的挂历,轻轻地叹气。 “你不是不怎么在意假期吗?” 唐诘站在穿衣镜前把浑身魔力灌入衣服里,结果却只能把广袖变化成箭袖,不得不沉默地看着镜子,最后把斗篷披在身上,于是这点微不足道的变化也隐藏不见了。 这三件装备里,作为武器的钢笔变形最为轻松,作为防具的衣服耗魔最高,至于日记本,哪怕知道了它的本质,也想不明白真正的用法。 记忆和认知……这两个概念,实在太抽象也太模糊,叫人难以理解。 “无论是谁面对科梅罗的气候,都会产生想要休息的想法。” 维达下半张脸已经完全陷没在毛绒绒的厚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戴着茶色眼镜的双眼,隔着镜片上的薄雾,呈现出朦胧的水红色,犹嫌不足般,裹在厚手套里的双手将毛毡帽向下拉低,几乎要遮住小半个额头,仍然眉关紧锁。 “我看你只是单纯不适应天气。”他将黑发绑成低马尾,戴上兜帽挡住寒风。 “种族天性。”维达站在门边,小心地避开风,声音低沉严肃,“有得必有失。” 意思是说,为了获得更强悍的魔力选择返祖,但是因此不得不承受魔兽体质的缺陷? 唐诘不置可否。 巫师的魔力到达界限之后,如果选择继续前进,那么有一定几率回溯成进化成人类之前的魔兽体质。 但相比起人类这种比较平均的生物,魔兽为了生存,物种特性比较走极端。 他现在的魔力储备已经足够像是全盛期的凯瑟琳一样释放出强力的魔力飓风。但哪怕如此,体型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不,应该说,连身高都毫无变化。 如果不是头发和指甲还在生长,他都要以为自己的时间在穿越后静止了,那听上去可不太妙。 “往年的庆典有什么活动吗?”唐诘跟着维达离开房屋,注视着对方上锁,仿佛好奇般询问,“我之前去过一次丰收节,好像就是些吃喝和歌舞,龙岛上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肯定有区别啊。” 维达的声音闷在围巾后面,他挺直着腰背,似乎想要保持镇定,但是胳膊到腿一直不停地打冷颤,声音也染上哆哆嗦嗦的特征。 “自然女神的节日肯定和宴饮有关,如果你去过光明神的庆典的话,还会发现他们每年都会设计不下百种烟火和灯笼放到天上。” 维达近乎抱怨地说:“炼金术的诞生难道就是为了他们设计魔力烟花吗?” 似乎怨念很大。 如果继续气温的话题,自己今天就别想试探出新消息了。 唐诘没怎么犹豫地摘下手套,在掌心上熟练勾勒出一个魔文,重新戴上手套,向前走了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他握住对方的手,维达却因为这毫无预兆的触碰而一缩,像是想要抽开,但是又突然顿住脚步,抬起两人交握的手,似乎不太确定地说: “你的手……好像在发光。” “你没看错。”唐诘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说,“你可以暂时用它取暖。” 反正对于现在的他,光明魔文的消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你对我这么好,我都有些愧疚了。”维达叹了口气。 唐诘不明所以。 维达紧接着说:“我原本想着今天天气这么冷,就由你戴着扫描仪去给人看病,反正都是借助炼金产物,换个人也没差别……” 唐诘听着扫描仪这个名词有少许不适。 虽然似乎是炼金也就是魔法的手段,但和原世界的一种科技产物实在太过相似,令他很容易陷入混乱。 他好半天才抛开原世界的庞大机器,回想起对方说的是那架精致小巧的树脂眼镜。 “我正好对于那个仪器很好奇……”他打算顺从对方的意思,探究一下那个炼金产物的构造,却不料被一口气拒绝了。 “如果你今天替我上班,明天医院就会单独给你安排个科室。”维达平静无波地说,“我就没有助手了。” “我好像也没帮你做什么吧?”唐诘感到奇怪。 “怎么会呢?”维达轻声反问,“至少我不用每天大声扯着嗓子喊话了。” “我很久之前就想说了,”唐诘问他,“医院就不能用使魔吗?” “不能。”维达郁闷地否定了,“据说是曾有病人投诉,说看见动植物口吐人言会受到强烈的惊吓,于是,禁止在公共场所使用使魔就列入了律法。” 这就是传说中“严苛的律法”? 唐诘呛住了,咳嗽了几下,慢慢缓过了呼吸。 “感觉好奇怪。”他感叹般说。 “很奇怪吗?”维达叹了口气,“反正我们巫师很难因为这些奇怪的条例折腾死,所以就随便了。” 可这随便也太过随便了吧。 唐诘很快从情绪里抽离,他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正好话题进展到哪怕他询问,也不会惹对方怀疑的程度。 “普通人需要遵守的条款要更轻松吗?”他下意识地将手掌握紧了些。 维达听到这话,却忍不住噗嗤地笑出了声:“你还真是单纯啊。” “反正你也是巫师,况且庆典,不,祭典很快就要开始了,我也没必要瞒着你。”他漫不经心地说,“在龙岛,普通人不需要遵守法律,只需要遵守道德。” 这句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道德分为五类。”维达耐心地为他讲解,“一,不可伤害他人;二,维持公平关系;三,维护集体荣誉;四,服从权威;五,心灵纯洁*。” 对方语速轻快,等到这五项条例在唐诘的脑海中清晰得没有任何缺漏,两人已经走到了医院入口处。 他很难想象出,严格遵守这五项条例的人类究竟是什么样子,或者说,那真的那是人吗? 尤其是最后一条“心灵纯洁”,怎样的人才算得上是心灵纯洁?这实在过于主观,无法判断。 “你应该记得那位经常来取药的孕妇,”维达没有任何怜悯地说,“她的丈夫会在这次庆典上处刑,自然只能独自前来了。” “难道没有任何人帮助她?”唐诘正是因此感到奇怪。 帮助弱势群体难道不符合道德规范里吗? “因为要注重公平关系。”维达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帮助她的必须是她曾经帮助过的人,或者她必须在别人帮助的她时候同时帮助别人,并且双方的帮助必须等价。” 他连续用了三个“必须”进行强调。 “这里面缺乏判断的标准。”唐诘拧着眉。 如何判断两方“帮助”的等价?除了救援者和获救者,谁也不知道。 “谁告诉你需要判断?”维达怜悯般叹息,“毕竟他们必须‘服从权威’,没有人能救他们。” “那就看着他们送死?”他忍不住捏紧了手,急促地呼吸,头脑一阵阵发热,口腔呼出白色的雾气。 “因为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维达犹然在发笑般,嗓音轻缓地说出一个故事,“一头饿兽被关在栅栏后,只要每天喂给它一个人,那么它就不会发疯,反之,如果想要保全所有人,那么它就会撕毁牢笼,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无规律也无节制地狼吞虎咽。” “牺牲少数人,换来群体的存活,这不正是人类的智慧吗?” 维达俯身凑近了他,四目相对,唐诘几乎难以理解地凝望着那双红色的眼睛,它的色彩甜美得像是樱桃,但是,那残酷的言辞正回荡在他脑海里。 “奥利维亚是那头饿兽?” 唐诘立刻想到了对方那身带给他强烈危机感的魔力,但这完全说不通,毕竟奥利维亚驻守着龙岛,那么,龙岛上的普通人岂不是称得上羊入虎口? “不,”果不其然,维达否定了他的猜测,“他是关押怪物的栅栏。” 撕毁牢笼。 唐诘将这个词在舌尖上打了个转,沉默地咽下去,好像尝到了满口苦涩的味道。 历史幻影 一知半解的后果远比一无所知更加可怕。 在维达询问唐诘的评价时,他只能保守地敷衍道:“那听上去挺美好的。” 银龙似乎是位英雄,一位自我牺牲的英雄,充当了灭世的灾厄前的第一道防线。 但这并不足以唐诘信服。 谁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充满隐喻的恐怖寓言,就神经质地怀疑每天都是世界毁灭前的最后一天,哪怕他确实为此慌乱了一个瞬间,但是又很快平静下来。 无论怎么说,拯救世界从不是他的责任。 新的一天拉开序幕。 正午,唐诘穿过医院空荡的走廊,阳光温存般垂下天际,稀薄的光线透过彩绘玻璃,凝固在无风的室内,斑驳而幽微。 一个人影站在墙边,手掌抵在玻璃上,略长的金发遮住了侧脸,修长的影子倾斜到他的足边。 唐诘的脚步向他靠近,某种说不明的熟悉感逐渐从心中升起,直到那人抬起头,晨雾般浅蓝色的眼睛遥遥望向他,在仿若初醒的朦胧中,轻轻眨了眨眼,似乎陷入了短暂地迷茫,又很快回想起什么般,向他走过来。 那张挂念许久的脸庞重新出现在唐诘面前,但他却满怀不安,阿纳托利小跑过来,却又在发现唐诘隐约透露出抗拒的神情后,顿下了脚步。 “抱歉?”他弯下腰凑近,与唐诘双目平视。 那双雾蓝色的眼睛闪过担忧,眼角轻微地垂下,朝他挥了挥手:“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和之前看上去区别很大。”唐诘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了。 阿纳托利怔了一瞬,很快又清爽地笑起来:“毕竟在那个地方,很难有个好心情嘛。” 唐诘同意这句话,但依然觉得他似乎隐瞒了什么。 在思绪打断后,他没能再回忆起那一瞬间的灵感,阿纳托利正好邀请道:“要去外面用餐吗?” “不必。”唐诘拒绝了他。 龙岛上,餐厅的员工也同样都是巫师,自从尝试一次后,发现有种在休息时间压榨其他同事工作的罪恶感后,他就再没去过了。 但这句话能这样顺利得说出口还是感觉有点奇怪……在他的预想里,面对熟悉的人,自己至少也会犹豫一下,可现在的交谈,总感觉,就像是在面对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唐诘尴尬地补充了一句:“我已经吃过了。” 为了防止对方再次提出意外地话题,他问道:“你的伤势痊愈了吗?” “是的,完全恢复了。”他说话意外地有些一板一眼的味道,但就在唐诘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对方继续说,“虽然治疗还有点副作用没完全消失,但已经不会危及生命,王就让我出来继续工作了。” 唐诘回想起两人曾经谈起的“对方的职责”,说不清心中是什么心情,缓缓问:“你现在要离开龙岛吗?” “不,王把我调到了内防线上。”阿纳托利状似苦恼般皱眉,唐诘曾在奥利维亚的脸上见过同样的表情,连变化的弧度都像是复制般一无二致,“有自然议会的人混进来了,王担心他们会引发混乱。” “要把他们赶出去吗?”唐诘向后靠着墙,侧过头问他,指节敲在玻璃上,轻微的寒意透过手套沁沒了手心。 “也不至于。”阿纳托利抓了抓头发,“他们混在行商的船队里进来,我们也没有必要的理由抓人。” 没有必要的理由。 唐诘沉默片刻,轻声问:“那么,对人类就无所谓了吗?” 阿纳托利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向他:“你说的是……?” “我今天听说,如果龙岛的普通人不遵守道德,就会判刑。”唐诘没什么表情,“我比较想要了解这件事。” 阿纳托利一时没说话,就在唐诘以为他会转移话题的时候,极轻地发声:“所以,你想要了解什么呢?” “真相。”他斩钉截铁道。 “可真相总是有很多。”阿纳托利似乎迷上了自己的影子,盯着足尖下的黑影,睫毛轻轻颤动。 “如果真相能够有许多个,”唐诘低笑了一声,“那就不叫真相了。” 阿纳托利烦躁般碾了碾脚。呼吸不畅般,伸手去拉扯固定衬衫版型的肩带。 唐诘叹了口气:“如果你很为难的话……”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的。”阿纳托利打断他的话,“如果龙岛上真的存在你看不惯的现象,你会放弃纠正它吗?” 唐诘不由在他的问题下呼吸一顿,缓缓滑开目光:“那不是我的责任。” 阿纳托利还想要说什么,他抢先道:“我也不认为自己有干涉别人选择的资格。” 对方这次不吭声了,只是长叹,仰头注视着医院的天花板。 唐诘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悬挂在上面的十二盏莲型鎏金吊灯,阿纳托利又将视线收回,抹了一把脸,挡着自己的表情,闷声道: “没有。” 他一时没听懂对方话语的内容。 “真相从不在我们手里。”阿纳托利安静地垂下眼,盯着自己的五指紧握又张开,“我们只是一把好用的刀罢了。” 唐诘不由沉默。 是的,归根到底,龙岛是人为制作的产物,制作的人就是让他穿越的幕后黑手赫德。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他穿越后所遇到的一切皆与对方息息相关,好似直接规划了一条路径,让他在最快的时间内能够直接走到底。 可这条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对方似乎好心地为他准备了各种提升实力的手段,那么,他是觉得龙岛不够趁手,需要锻造第二把刀? 他不知道。 “我不也一样吗?”唐诘自嘲,“哪怕明知道自己所遭遇的事情都有那个人的手笔,但却见也没见过……” 唐诘有时会想。 赫德这个人,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一抹历史上的幻影? 他似乎影响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帷幕之后,安静地望着舞台的方向,一句话也不肯说。 这出剧目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 唐诘只想回到自己原本所在的地方,对赫德的愿望并不关系,但如果自己的穿越真和对方有关,那么,自己又不得不去寻找他的线索。 难道就不能把话说明白点?非要别人猜来猜去,甚至是强行用各种手段营造出死局,逼迫演员像是木偶一样前进? “我没有分辨善恶的能力。”阿纳托利说,“但他随时能够杀死我,我不能不听从他。” 唐诘感到难以喘息,好像污浊的泥水淹没了口鼻。 人一定要互相伤害才能生存吗?——不,不对,这是一种限制条件。 他唤回自己的理智,逼迫自己去冷静地分析。 龙毫无疑问是一种强大的生物。 它们有着看不到上限的魔力、致命的毒液和锋利的勾爪,精通空间和精神系的魔法,通晓历史中的隐秘。 ·同时,它们缺乏对生物的共情,是一种纯粹凭借野兽本能行动的物种,所在意的只有自身的存续,那么,想要命令它们,无疑只能用对方的生命进行威胁。 “弱者没有选择权。” 奥利维亚的话语浮现在脑海,唐诘忍不住闭了闭眼。 “赫德应该在刚把龙制作出来后与对方战斗过,或是以别的方式,剥夺了龙这种生物的自由意志,让其成为纯粹的工具。”他默默寻思,“考虑到‘饿兽之笼’的寓言,那么,制作龙的主材料,应该相当耐人琢磨。” 赫德有没有可能是杀死了这只饿兽,然后,将其塞进了“外壳”里,而作为外壳的奥利维亚,同时还保留着“饿兽”的记忆?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奥利维亚只能“模仿”出情感反应,却无法真正拥有情感。 如果奥利维亚自身能够理解情感,那么,她就可能遭到体内魔力携带的情绪污染,失去现在的人格。 也就是“撕毁牢笼”。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唐诘的猜测,他还没有找到关键的决定性证据。 什么是最能证明这一切的证据? “饿兽”。 只有当这个故事里的主角真正出现在他面前,他才能真正地相信这一切。 唐诘不相信语言,也不相信别人告知他的信息。 因为所有人都有可能会被误导,尤其当这一切的背后,极可能存在同一个人的情况下。 但倘若赫德从不存在?这一切都是异世界人的自导自演? 那就只能变强了。 强大到能够控制一切的地步,那么,自己就能够有看见真相的资格,一切阻碍他的人都不将形成阻碍,无论是巫师、炼金术士、龙还是神明。 正是因为如今的他过于弱小,对这个世界太过无知,见过的人太过片面,所以才会被人像是提线木偶一样随意摆弄。 唐诘想起了一次记忆。 那是在魔兽森林边缘的海岸线上,鹿角的少年喂给他能够治愈伤口恢复魔力的泉水,将鹿、治愈、魔力串联,能够得出,对方很可能和自然女神关联紧密。 ——对方在刻意地保护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 继续向下回忆,在向光明神祈祷后,对方的反应也很值得令人怀疑,不仅完全按照他的意愿将力量渗透进入安朵莉切的身体,还引导他进行解剖,似乎对他的处境一清二楚。 越是回忆,便越是觉得自己的过去满是漏洞。 赫德真实存在吗?还是说,是他们刻意构建出的,为了让自己有个怀疑对象的虚假人格? 但是两个神有什么必要去欺骗一个人? 不、不能这样算。 唐诘摸着口袋里的钢笔,情绪逐渐冷却。 自己的穿越是有预谋的。 自己身体的改造也是有预谋的。 与其说,他们需要“人”或是“穿越者”去做什么,不如说——需要穿越者经过改造后的身体吧? 异世界人无论怎样努力,压榨情绪、熬制魔药、返祖魔兽,他们的魔力都有一个极限。 但唐诘的身体却没有这个顾虑。 只要维持情绪波动,他的魔力就自发地产生,源源不绝,没有尽头。 这个世界所有人的魔力都来自原初的海洋,来自生命母神赋予的身体,那么,他自己呢? 他自己的魔力,不,应该说,这像是四肢手足般直接听从大脑神经命令的器官,到底榨取着身体何处的养分不断滋生? 自我抹杀 事实上,无论怎样强化自身,在短时间内,自己绝不可能是奥利维亚的对手。 唐诘坐在廊桥的栏杆上,身姿轻盈得好像一只黑色雨燕,双腿悬挂在半空中,宽大的斗篷伴着风如波浪般抖动。 他迎着风前伸出了手,魔力一阵激荡,空气中泛起了极易忽视的波纹,在混乱无序的魔力将要从波纹裂开的缝隙中溢出之前,倏尔收回五指,轻轻合拢,它们便像是伤口缓慢地愈合了。 “你已经能够打开‘门’了?” 轻巧的脚步从身后靠近,唐诘回过头,乔治正倚靠着栏杆,站在廊桥上,笑容灿烂:“好久不见。” “还不够稳定。”他摊开自己的手掌,视线巡过这五根手指,黑色的布料似乎隐约泛起钴蓝色的光晕,细看后,却仿佛错觉消失不见,“你把它称为‘门’?” “我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乔治哂笑一声,“空间系——也就是那群特立独行的家伙,把用自己的魔力能够打开的缝隙称为‘微观之门’,把自己称为开启门的钥匙。” “微观?” “因为没人知道门后面是什么。”乔治耸了耸肩,“哪怕只是伸进去一根手指,也会被搅碎,所以他们说,那是微小到人类不可能进入的世界。” 唐诘重复着之前的行为,再次操控魔力刺破无形的缝隙,注视着溢出缝隙的混乱魔力,沉思片刻,撕下一张纸,送入其中,如对方所说,纸页粉碎了,落在自己的手心里。 “数量不对。” 只剩下了二分之一的重量。 粉碎后的纸页重新化作钴蓝色的魔力融入掌心的皮肤里。 如果里面确实如他所想,缝隙后是时空漩涡组成的海洋,那么,穿着黑袍的自己肯定能够进入其中,但困难的却是,进去后要如何出来。 奥利维亚主要的攻击方式,除了体术外,就是借助这些溢散的空间缝隙,用她的魔力挑起它们的震波,向外扩散开恐怖的破坏力,足以直接将一个活人粉碎。 但得益于这件人体改造而来的防具,唐诘基本能够无视这些裂缝本身带来的伤害,但是却会在余波的冲力里遭到强烈的撞击。 如果自己同样掌握这种能力,不就能用同等的波去对冲其魔力,让那余波的冲力消失无形? 他原本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进行尝试,毕竟早钢笔第一次变形的时候,身体就已经记住了这种波纹的触感,但是,当尝试成功后,却生出了更加疯狂的想法。 既然它是“缝隙”,那自己能不能借助它,把空气中别人正在释放的魔力也吞噬进去,从而打断其施法行为? 细想后,唐诘暂时放弃了这个选择。 因为可控性太低了。 谁也不敢保证,在裂缝吞噬敌人的魔力的时候,会不会把自己的魔力也吞进去。 “我本来想着,如果龙岛不同意你离开,就自己把你送出去。” 在见过奥利维亚在时空之海里飞行到龙岛的场景,唐诘很难不产生同样的想法,但是听见对方的话,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至少是决定以后不在人前使用这个还未开发出来的能力。 “不过看来,还是失败了。” “虽然很感动,不过那可不是人类该打开的东西。”乔治似乎对此感受颇深地叹息道,“你也算是我的朋友了,我可不希望看见我的朋友因为我而送命。” “你难道不想要尽快回家吗?”唐诘沉吟后问。 “怎么说呢?我其实算不上太担心。”乔治的态度变化得有些奇怪,他将胳膊撑在栏杆上,踮起脚,眺望着更远的地方,“之前说过,我的父亲是名铁匠对吧?这话其实不太贴切,确切地说,他是位炼金学派的学者——专门搞新仪器开发的那种类型。” “他能得到不错的保护,如果不是没法往外面送消息,我还想叫他来救我呢。”乔治唉声叹气,托着腮仰望着天空,“在来到龙岛之前,我还真没想到,这儿会是这个样子。” 唐诘原以为他会和自然议会有关,毕竟不可能那么巧,阿纳托利刚提到有巫师顺着商船混进来,乔治所乘坐的商船就在海难中漂流到了龙岛,还正巧在科梅罗的医院接受治疗。 但看来,似乎只是个巧合? 怎么想,炼金学派旗下的商队,也不至于和巫师组织的自然议会联手对付龙岛吧。 “你想象中的龙岛?”唐诘对他话中的另一条信息更感兴趣。 “大概是云环雾绕、霞光满天、亭台楼阁、十步一景?” 乔治挠了下头,又好像被自己的话逗笑了般。 “在雁山云涧遗址那儿,发现了疑似白银之王在城邦纪时代留下的爪痕,所以我觉得,这位王可能会更喜欢东方化的建筑风格。” 上次从别人口中听见雁山的名字,还是被凯瑟琳关在塔里的时候。 凯瑟琳在雁山找到了开启塔的线索,而塔和银龙都是赫德的炼金产物,如果这两条信息都属实,那么,雁山和龙岛极可能存在某种联系。 唐诘寻思着该如何从对方口中打探消息,却听见高空之上传来奇异的风声——不,那不是风,而是宽大的蝠翼拍打着空气向下滑翔的声音。 头发随着风向后飞扬,远方似乎燃烧过一道金色的闪电,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落到了眼前,悬飞在空中不断拍着翅膀,冰冷的雾蓝色竖瞳审视他一瞬,又转向在他身旁的乔治身上,淡金色的魔力宛如实质般向下溢出。 “离开这里,人类。” 阿纳托利冷厉的呵斥令人犹感陌生。 “我只是在这儿散步……” 乔治抬起手,却猛地被魔力风刃击倒在地,烟尘弥漫开,他却没有受到一点伤害,只是浑身包裹在一个淡蓝色的魔力壳里。 “巫师?”阿纳托利冷静地审视他身上的盔甲,很快否定了自己提出的猜测,“不,这份魔力并不属于你,你得到了巫师的馈赠。” 躺在地上的乔治咳嗽着坐起身,掩面说:“你们没有资格审判我。” “不论你来自什么地方,恶意接近王储是死罪。”阿纳托利不为所动,“看来精神系的法术无法击破这层防御,那么……” 他抬起爪子,像是推积木般轻巧地搭在廊桥上向下一按,地板中间立刻出现了裂缝。唐诘趁着失重感尚且不明显,抛出三枚纸燕,一次置换后,他回到了塔楼的入口上,抬眼望着构建廊桥的砖石尽数塌陷。 乔治没有做出任何防御,任凭自己从高空中向下摔落,但阿纳托利却没给予他落到地面的机会,在半空中就伸出勾爪,将乔治握在掌心,振翅就要飞走。 唐诘原本不想这样做,但是,出自一种预感,一种从心底弥漫开的不安,他伸出手,沁透在钴蓝色光芒里的纸燕飞翔到阿纳托利的面前,对比之间,渺小得犹如不可见的尘埃。 “阿纳托利。”纸燕和他同时发声,拦住阿纳托利的去路。 “你要阻止我执行公务吗?” 阿纳托利声音低沉,但唐诘却没能从这份低沉的声音里听出任何感情——被朋友背叛的愤怒、被不信任的痛苦、被怀疑的哀伤,他想要竭力去说服自己,真相不一定如自己所想,但最后,他仍是失望了。 “不,我不是来阻止你带走他的,” “是吗?” 唐诘闭了闭眼,维持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地平静:“你失去了和我相遇后的记忆。” 阿纳托利没有说话,空气中只有翅翼扇动的风声。 这不是个好迹象,很可能代表着现实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糟糕。 “你是奥利维亚新分裂的个体。”唐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舌头好像粘在了牙龈上,好半天都说不出话,声音颤抖着问,“我的推测是否正确?” “执着于一份记忆,有意义吗?唐诘。”阿纳托利终于回答了他,“我已经是新的个体了。” 唐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好似门洞,在不停地漏风,他蹲下身,缓缓抱住膝盖,将头埋下去,发带不知何时因为风而松开了,凌乱蓬松的黑发披散在身上。 魔力不受控地溢出,幽暗晦涩好似一条条阴影中的长蛇,攀爬在空气中无形的壁垒上,顺着孔隙穿梭蔓延。 他亲手将传话的纸燕隔空粉碎,阿纳托利一语不发地抓着人飞走了,乔治也没有求救。 身周弥漫的魔力逐渐重新回到身体里,残留的只剩下大脑中挥之不去的失重感。 唐诘扶着墙站在塔楼内,身后响起轻柔的脚步声。 “那是你的朋友?” 荆泉漫不经心的声音传入耳帘,但唐诘却没什么交谈的心情,只是冷淡而短促地回答:“不是。” 无论是乔治·威尔逊还是阿纳托利,两个人谁也不是他的朋友,换句话说,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真的遇见过朋友吗? 一个也无。 全都是互相欺骗和敲诈的关系罢了。 这样的生活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唐诘的脑海里划过这句话,十七年的平凡生活犹如照片般清晰浮现在眼前,他的喉咙里泄出断断续续的笑声。 “我会回去的。”他犹如自我催眠般,低声喃喃自语道,“我会回去的。” 荆泉已经站在他的身侧,唐诘抬起头,看见对方若有所思的神情,又缓缓移开视线。 不论对方找他做什么,都和他没关系。 唐诘抬起手,袖口里的钢笔弹出在手心中,庞大的魔力灌入其中。 “抱歉,”他冷淡地扫过对方,“有什么事,等我平静后再说吧。” 空中传来破碎的声音,唐诘消失在原地,塔楼底层,一枚纸燕应声而碎,浑身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出现在角落。 他走出僻静处,身周的魔力荡开浅蓝色的波纹,又很快消散在空气中,就连那似乎浸透黑袍的蓝光,也如同幻觉。 沉默得像是一道阴影。 牵线木偶 乔治·威尔逊正在数时间。 他被关押在科梅罗王宫地下的监狱里,明天一早就要送上刑场,但他并不为此担忧。 隔壁牢房的狱友啜泣了许久,声音逐渐微弱,直到徐徐发出接连不断的鼾声。他冷眼瞧着铁栅栏外,绿鳞的劣龙绕着走廊规律地转圈,仰头靠着墙壁,借助着身体的遮挡,手指将身下的干稻草快速抽成细绳,整个过程里没发出一点声音,好似与外界隔绝。 乔治估算着巡逻的时间,悄无声息地贴着墙走到门前,将铁丝般坚硬又纤细的稻草插进锁孔里,铁锁无声落入他的掌心。 他向走廊深处行去。 唐诘正坐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下折纸燕,月光与清风披挂于身后,斗篷上流连着光与影,匆匆闪现一瞬,又消泯得毫无声息。 十指翻飞不定,偶尔掠过一道钴蓝的亮光,将燕尾斩断成利剪。 他对于这件事实在太过熟悉,魔力在身体内犹如潮汐般翻涌,还未来得及席卷,就已然覆灭。 自从昨天傍晚的交谈结束后,他一直都在做这件事,哪怕是在维达的诊室里也没停下,撕下纸页,书写魔文,剪裁折叠,一个又一个纸燕从他手中诞生,只要调动里面的魔力,它们就能在空中翩翩起舞。 他忍不住去想,奥利维亚制作她的同类,不,应该说,她将那些机器龙制作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如今这样: 第一个纸燕,栩栩如生,第二个纸燕,白璧微瑕,第三个纸燕,差强人意,第四、第五、第六……直到后面,连他自己都记不得做了多少个纸燕使魔出来,精巧到从这堆燕子里随便挑两只出来,也瞧不出任何区别。 他不会为自己的使魔命名,它们都是一次性的消耗品,那阿纳托利呢?是能够回收再利用的消耗品? “你能不能停下你手上的动作?” 唐诘的折纸在医院的诊室里堆积成了小山丘,可他仍没停下,只是在即将把身边的位置填满之前,塞进黑袍的衣兜里——这也相当于,他直接把制作好的使魔塞进了自己免疫细胞的缝隙里面。 “我需要做点事让自己冷静下来。”唐诘没有停下。 “可你只会越来越失态。”维达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点,“我还不希望自己的养子还没成年就堕落成黑巫师。” “巫师和黑巫师的区别在哪儿?”唐诘漫不经心地问。 “你是真的想被处刑吗?” 维达审视着他的面孔,那更多的是冰冷般的平静,没有波澜,没有情绪。 当唐诘轻飘飘抬起眼睛的时候,他感到那双漆黑的瞳孔里一无所有,像是要把所有东西吸纳搅碎。 哪怕没有受到魔力的压迫,维达仍然颤抖起了身体,好几个呼吸来回才平息了自己的心绪,却发现对方早把头重新埋了下去,麻木而机械地重复折纸的动作。 唐诘将自己的情绪压抑得太久了。 这次的失控实际上并不全是阿纳托利的原因,那只是一根导火索,火药早在点燃引线之前就已经埋下。 唐诘不需要去担心饥饿、不需要去担心生存,于是关注点便落在这些幼稚到可笑的情感上。 他曾以为自己和阿纳托利是朋友,但他最恐惧的,就是自我认知被打破的那一瞬间,灯光照下来的时候,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魔力在昨夜后又登上了一个新台阶,爆发式地猛烈增长,可他却连喜悦都感知不到。在愤怒和失望将心灵燃烧殆尽后,留下的只有一片空洞,心脏上好似生长出了会呼吸的孔窍,随着情绪的起伏不断漏风。 “我也不希望自己成为黑巫师,”唐诘捏着手里的折纸,声音沙哑地回答,“那就太可笑了。” 如果他成为黑巫师,那刚穿越时竭心竭力对付凯瑟琳的自己,岂不就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他不愿意抹杀过去的自己,他不愿意抹去那些深深禁锢着他的记忆,哪怕对现在的他而言只是一道道将他送上绞刑架的枷锁,可他不愿意摘下。 如果自己摘下这些镣铐,放弃自己的底线,那么会发生什么,这样的猜测,连唐诘自己也不愿意多想哪怕一秒。 他也许做不成一个善人,但也不愿意成为彻底的恶人,那和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有什么区别? 唐诘唯一能做的,只有坚守自己的本心。 “究竟是什么事让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维达百思不得其解。 “我在生闷气。”唐诘平淡无波地说。 维达没说话,很显然,他认为这只是个玩笑——没有什么闷气需要通过不停消耗自己的魔力制作使魔才能保持表面的平静。 “有小孩子的父母会因为工作繁忙而准备玩偶,” 唐诘春秋笔法把故事的角色抹去姓名。 “他们在准备玩偶的第一天用腹语和孩子对话,于是小孩就真把玩偶当成了独立的生命,日复一日地和玩偶说话,可玩偶却再也没有回答他。” “玩偶在游戏的过程中损坏了,小孩拿着玩偶交给父母修补,父母重新买了个新的玩偶给他,告诉他,这就是他原本的朋友。” 唐诘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出声,可却又在喉咙的干疼下,接连地咳嗽起来,眼角闪出泪花。 “他认出玩偶更换过,去质问父母,却得到‘原来的玩偶已经不会再回来了’的答案。” “他该以怎样的心情去看待这件事呢?” 唐诘近乎质问道。 他缓缓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维达当时的回答仍然回荡在耳边。 “你也许需要一份安神剂。”他怜悯的目光如影随形,“你通宵了一个晚上。” 但自己不需要怜悯。 那是最无用的东西。 纸燕随着他的操控飞到他的指尖,雪花般尽数涌入向他的口袋里,体内的魔力几乎消耗一空,又在情绪起伏下飞速地上涨。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迷茫地注视着萦绕着蓝光的燕子,随着心意,灵巧地扑闪着双翼,好似有着自己的思想一般,鸟喙啄吻着他的鼻尖。 可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这只是自导自演的木偶戏。 “我不需要虚假的安慰。”他回答维达说,“那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这道呢喃似乎与回忆中维达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那你对于一个玩偶执着什么呢?” 那不是玩偶,他是阿纳托利,是来到异世界后,第一个对自己表达善意的人。 可那全是在奥利维亚的操控下的,奥利维亚把阿纳托利的记忆回收后又分配给他,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阿纳托利了。 这真的重要吗? 如果要较真,给阿纳托利下令的是奥利维亚,给奥利维亚下令的是赫德,那么对自己表达善意的人,也是赫德才对,纠结于重置的程序,到底有什么意义? 没有。 这对于自己的目标不会有任何好处,他应该更关注于更根本的问题,而不是因为一个小矛盾就心烦意乱。 奥利维亚、赫德、菲尼克斯、自然女神……不论是谁,只要能给予他帮助,不就足够了吗? 这就足够了。 纸燕从他的指尖飞出,飞向王宫之外,飞向科梅罗的街道,掠过月光下的城墙不断向上,穿梭山川与溪谷,跨越平原与悬崖,抵达曾在阿纳托利的幻境中见过的卡莱纳港口。 “你就是我第二双眼睛。” 唐诘的心情终于在自然风光中恢复了平静,纸燕缓缓落在了倒挂在峭壁中间的松树树干上,化作纯净的魔力溶解在树心里。 他忽的愣住了。 强健有力的心跳从遥远的彼方连接到他的身体里,他感到自己好像有一半的身体变成了一颗树,一颗苍老而挺拔的松树,两者之间的牵引能够让他随时连接上自己的另一半身体,然后,跨越到那海边的悬崖上。 一个锚点……不,一个坐标。 这才是日记本真正的用法吗? 用钢笔建立连接,再把连接融入实体物质之中,形成稳定的坐标,无视距离,穿越时空。 不用担心坐标会像是使魔一样随着时间流逝,因为散去魔力而消失,因为在连接达成的那一瞬间,自己同时承担起了对坐标的供魔。 不,应该说,坐标就是自己分裂出去的身体,他甚至能够感知到坐标周围的环境,通过坐标凭依的实体去吸收溢散的魔力,传递给原地的自己。 唐诘伸出手,指尖仍然轻微地颤抖,他并拢五指,深呼吸片刻,主动去通感另一具植物的身躯,两者的呼吸几欲重叠在一起。 指尖在空气中划破一道轻柔地波纹。 海水潮湿的腥气弥漫到他的口鼻之间,不同于科梅罗的厚重晚霞透过缝隙映入他的双眼,只是一秒,他关上了门,将指尖的魔力遣散,空间的缝隙也缓慢地愈合,并且比往常愈合得更快。 “如果我能找到家乡的坐标……” 他垂下头,日记本漆黑的封面上,多出了一道钴蓝色的细小花纹,颜色浅得仿佛随时都可能消失,却又紧紧束缚在封面的角落里。 那形状像是松树,可笔画却又极为简练流畅,几乎是一笔成型,好似一个狂草般的文字,如果不仔细看,还会以为只是一个不小心剐蹭过的伤口。 唐诘伸手将这微不可查的变化挡在自己的指腹下,悄然将日记本塞进斗篷内衬的口袋里,刚要迈步走进图书馆,却听见一道风忽然刮过耳廓。 “抱歉。”没有任何预兆,乔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请你先睡一会儿咯。” 他原因不明地倒下了,伴随着猝不及防的失重感,意识坠落在无尽的黑暗里,隐约之间,仿佛有漩涡般的刀刃在割他的皮肤,却没有造成任何伤痕。 迷途旅者 自己可能不太清醒,要么就是在脑后遭受到撞击后,大脑和脊椎的神经短暂地错位,发生了接触不良。 否则,他怎么会伸手去触碰陌生的魔力漩涡,哪怕自己正困在这些像是螺旋刀般锋锐魔力之间,仅仅是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会有生冷的刺痛透过黑袍传递到肌肤。 四周是一片无垠的黑暗,唐诘试过发出声音呼救,但声音刚出口,就好像被吞没般,粉碎在这黑色的海洋里。 他从口袋里取出纸燕使魔,但还来不及放飞,就一寸寸地磨灭粉碎,化作纯粹的魔力,重新回归身体里。 故而,他才试着用自己的手指去触碰这无处不在的魔力漩涡。 它们并不是完全的黑色,相反,而是数不清的色彩交错重叠在一起,所以才呈现出了什么也看不清的漆黑。 耳边也并非彻底的寂灭,而是声音振动的速度已经超出一定频率,如有实质地充斥着整个空间,所以我才什么也听不见。 当唐诘抬起手,这些陌生的魔力仿佛受到牵引般,凝聚成一抹幽暗深邃的蓝色,像是海浪在月色下起伏波动的倒影,游离在黑色的手套上。 他在它的气息里,感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蓝色。 熟悉的蓝色。 毒蛇般游走的阴影。 这样的形态……这样的色彩…… 唐诘试探着将自己的魔力放出触角,轻柔地在陌生的魔力上一碰,在微弱的凝滞感后,原本幽邃的蓝色溶解在自己的魔力中,化作纯粹清澈的钴蓝。仿佛两条分化的支流重新回归主河道之中,自然而然地融入他的身体。 好像它原本就属于自己。 可随着那股魔力溶解在血液里,沉重的疲惫随着血管漫延到全身,使心跳也沉凝下来,好似原本畅通无阻的河道积淀了数不清的流沙和碎石,连思维也变得迟缓。 这并非是自己的魔力,哪怕它们成分相似。 一个名字冷不防地出现在了唐诘脑海里。 ——赫德。 他很可能就在我的附近……他正在寻找道路…… 唐诘踉跄着站起身,哪怕他不明白在没有上下与左右之分的空间漩涡里,到底怎样才算是站立。 四周好像每个方向都传来重力的牵引,可每个方向的重力都如此微弱,哪怕在仔细感受后,仍能发现它们的差别,那就像是0.01和0.001之间的差别,只在小数点之后轻微地波动起伏、不断变化。 他向引力最深的地方走去。 一个年轻的巫师正推开了王宫图书馆的大门,守藏女官视若无睹地将他放进去,脚步从容不迫地行走在迷宫般的书柜间,身后的黑袍在地板上拖拽,好似游动的蛇尾。 少年的目光犹如鹰隼般锐利地巡视过群书,但那都不是他想要的,他需要的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他所想要去往的地方的钥匙。 他继续向图书馆更深处走去,书柜的阴影将他的身躯淹没,好像蛇消失在了阴暗的洞窟里。 一盏灯闪烁一秒,少年抬头望向前方,看见通往二楼的长梯上,银发的宫装少女正走了下来。 烛火随着她的靠近而亮彻了半个图书馆,明灭不定的阴影映照着她晦暗不清的神色,坚冰般的钴蓝色竖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胆敢站在她面前的犯人。 “赫德的魔力……”她嗓音轻缓,清丽绝艳的笑容在那张寒宫仙子般的脸颊上绽开,但那双不带笑意的双眼却似乎要将室内的空气尽数凝结成冰霜,“把父亲的容器还给我。” “你就是这样看待那个小家伙的?”来者见已经无法遮掩,果断摘下了脸上的面具,调侃又讥讽般说,“承载赫德的降临容器?” 奥利维亚冷漠地注视着他,魔力在一念之间飞驰向对方,却还没来得及触碰到,就无声无息地碾碎消散,好似卷入了毫无抵抗之力的漩涡。 “在我看来,那孩子可是比你还要鲜活很多哦。”乔治漫不经心地说,“会生气、会高兴、会担心、会犹豫、会恐惧……他几乎算得上是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他犹然叹了一口气。 “到底是谎言替代了真相,还是真相替代了谎言?”青年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哂笑一声,眼睫缓缓垂下,“哪怕是现在的我,也还是分不清啊。” 奥利维亚宛如人偶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高处。 她如果倾尽全力去抓捕这个人,整座图书馆都会毁灭。但如果她不动用最深处封锁的力量,那么倚仗着赫德赐予的魔力,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绝对会一刻不停地从岛上逃走。哪怕是自己,那时也无法再找到对方留下的踪迹。 她缓缓闭上了眼,鳞片呼吸般在皮肤上裂开缝隙,紫红的血丝爬满了整张脸,丑陋得几近狰狞。 乔治见状,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起手,幽邃的蓝色阴影从身后浮现,宛如巨蛇的口,将他整个人一块吞了下去后消散在原地,没留下任何痕迹。 奥利维亚停下自己的动作,口中溢出鲜血,她倒在了地上,痉挛般不停抽搐起来。 她哆嗦着从斗篷下的口袋里取出一管诗试剂,拧开软木塞,躺在地上,将流动着的钴蓝色液体吞咽下去,逐渐平息下去。 “快用完了。” “父亲还没有回来。” 空洞的蓝眸看着试管从铺满地毯的台阶上摔落,她缓缓收回视线,将手掌按在胸口上,安静得几乎没有起伏。 唐诘按在门上,重力越来越明显,仿佛只要自己放松身体,就能直接跌出这又无数空间缝隙纠缠扭曲形成的漩涡之海里。 掌心下传来律动的心跳,频率贴合得仿佛是自己的另一具身体,在寂灭的黑暗中,直接通过指尖的血管传递到胸膛。 他放任自己坠入缝隙,眼前的黑暗眨眼便消失了,映入视野的,是拂晓时分温柔朦胧的霞光,和逐渐沉入海天交接之处的下弦月。 但失重感仍未消失,身体仍然在半空中向下跌落,呼吸间,海风潮湿的气味弥漫到口鼻间,他猛地惊醒,抛出钢笔在一瞬间变形成船锚,向上抛去,卡在峭壁的岩缝之间,牵引力从手臂上传来,下滑的速度逐渐减缓,哪怕如此,他整个长靴却已经浸没在水里。 可以想象,如果再慢一秒,他整个人就会被浪花吞进去。 唐诘将锁链紧紧缠在腰间,蹬着岩壁向上攀爬了一段足够安全的距离,便停留下来,从口袋里取出新的纸燕驱使着直接飞到悬崖上面,却又在看见上面的情景时,突的一顿。 “居然能在这儿遇到巫师,真是奇迹呢。” 说话的是个人身羊蹄的黑发少年,头发蓬松柔软得像是羔羊毛,两对盘羊似的犄角顶在头两侧的耳朵上,黑眸如橡实般滚圆,肤色是犹如蜂蜜般金棕,朝使魔走过来的时候,发出踢踏般的脆响——他并没有穿鞋子,裤脚下,赤着一对长着黑色羊毛的羊蹄。 “能请你上来吗?我是来送货的商人,可是在这儿迷路了,实在伤脑筋。”少年歉意般地笑了笑,仿佛想起什么,微笑着说,“我是潘,没有姓氏,看在我们一起沦落到掉下悬崖的地步,也许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唐诘从这戏剧般的腔调里感到了某种熟悉——曾在凯瑟琳身上见过的熟悉,他没有过多的犹豫,置换了自己和使魔的位置,脚踏实地站在地上的感觉还是令他松了口气。 “唔……” 潘却不知为何,在看清他后,忽然沉吟了片刻。 “原本我以为,这么粗糙的使魔技巧,应该是个小孩子。”他似乎感叹,又惋惜般说,“居然成年了啊。” “成年?” 唐诘刚困惑于对方的话语,却因为自己发出的低沉声线而愣在了原地,他摘下手套,目光在一夜之间发育成型的骨节上来回扫视,又停下这样的无用行为,伸手摸在自己的喉咙上摸到了与原来截然不同的弧度。 这不科学。 他的脑海被惊得空白了一瞬间,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心绪逐渐恢复平静。 ……如果要说有什么异常,那就只能是在时空之海里吸收进身体的那股陌生魔力了。 但是仍然说不通,它为什么会对自己的体型造成影响……不,不对,巫师的成年期代表的是难以受到外界的影响,魔力的性质逐渐稳定,心率逐渐降低,更容易保持平静的情绪。 受到陌生魔力影响的,并不是自己的体型,而是自己的心脏。 唐诘以自己都颇为惊讶的速度做出判断,除了最开始面对异常状况的慌乱,之后心率一直维持在更低的频率内规律有序地律动。 他重新戴上手套,看向面前的人,问道:“自然议会?” “我看你的魔力,不会是深居简出的老古董吧?竟然也知道我们小打小闹的组织。”潘洋溢着面具般的热情笑容,“难道前辈你也打算加入吗?刚好我们有点人手不足,当然,就像我们宣传的那样,待遇非常自由……” 唐诘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对方,自己只是个刚成年的新生代巫师,虽然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压根就不是巫师,于是,最终只是保持了沉默,等到对方说完话,才缓缓开口: “你要去科梅罗吗?” “您难道打算帮我带路?”潘语调夸张,诚惶诚恐,但那依旧挂在脸上的笑容,证明了那些情绪似乎只是一些表演。 不,唐诘只是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能不能正常地进入王城,虽然龙通常根据嗅觉判断个体的区别,但是并非不能使用人类的视觉。 “你的货和商队呢?” 虽然他能直接瞬移到科梅罗,但是谨慎起见,为了防止自己再次掉进时空之海的漩涡里,还是随行在安全的车队后面更为妥善。 无论自然议会打的什么主意,总不可能直接避开王都——避开白银之王的视线。 错认身份 面对唐诘的询问,潘挂着不变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联络方式呢。”他说,“我说过了嘛,我迷路,和商队走散了,连这是哪儿都不知道呢。” 这话听上去实在过于可疑,分明是同一个商队的人,却没法联系,仿佛明目张胆地告诉他,对方并不属于商队,而只是跟着商队登岛,登岛后则自有安排。 但现在可不是该纠结面前的人的可疑点的时候——反正无论有什么问题,龙岛之主都会解决,他没有解决可疑人员的义务。 唐诘收回审视的视线,抬袖纸燕翻飞而出,似利箭直冲天际,只残留淡蓝的痕迹,在空气中碎晶般消散。 “太粗暴了。”潘踩着蹄子上前一步,仰头望着消散的魔力,幽幽叹息,“完全是凭借优越的魔力横冲直撞嘛。” “这样不好吗?很少有人会拥有我这样充沛的魔力储备吧。”唐诘垂下眼睫,若有若无扫视过对方仍然保持着笑容的五官,意有所指地说,“能靠力量做到的事,为什么要去动脑筋。” 出乎意料的是,潘笑容愈发灿烂,仿佛完全没听出他的指控:“我也希望能有你这样的能力,只是我完全够不到以力破巧的境界,还真是有些羡慕呢。” 这话乍一听是在深表赞同,但转念一想仿佛是在承认自己只会用阴谋诡计,最后,又似乎只是单纯地表达对魔力充沛的向往之情。 唐诘深陷困惑,不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你难道没有赶路的手段吗?”潘好似无辜般歪了下头,脸上的笑容让他看上去格外和蔼可亲。 “没有。”唐诘生硬地回答他,“我没法带人赶路。” 潘理解地点了点头,又咂了下嘴:“我想问个问题。” 唐诘警惕地看着对方。 “你们空间系是不是都没法带人转移啊。”他好奇地望过来,双眼明亮坦荡,“我也算见过许多空间系巫师了,竟然没一个同意带人转移,更多的时候,问也不问,直接就自个儿离开了。” 唐诘回忆起了唯一一次带人转移的结果,那时候他甚至还以为自己是精神系巫师,不由暂时移开视线。 “……这比较危险。” 虽然不知道其他空间系巫师能不能做到,但是他和奥利维亚确实都能做到,就是不敢保证到达目的地后,同行的人究竟是完好无损,还是四分五裂而已。 有的会掉手,有的会掉脚,有的像是腰斩把肠子露出来,如果掉的是头……那就真的完全没法抢救了。 按照前世的说法,空间系的魔力会让巫师本身的物质密度更低,更容易被打散,而打散后也会因为同性质魔力之间的吸引力重新嵌合成整体,但是别的巫师、普通人、魔兽……反正我是不敢再尝试一次的。 “原来你们可能都试过啊。”潘看到他的表情后,笑容不由变得有些微妙,有点像是怜悯,又像是幸灾乐祸的嘲笑。 “如果你不介意身体碎掉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试。”唐诘面无表情地说。 “不好意思,我有点难控制表情。”潘朝他抬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我返祖后无论心里是什么情绪,脸上都只能保持着微笑,也许冒犯了你,我在此道歉。” 唐诘为这种奇怪的生物习性感到震撼:“这是什么魔兽?” 听上去很适合上班族在应酬的时候保持假笑。 “是一种叫做微笑羊的魔兽,灭绝在约3万年前,差不多蒙昧纪的时候。”潘耸了耸肩,“现在只有在考古的化石和城邦纪的魔兽百科上的资料上能看到了。” 只剩下化石了吗? 唐诘不免感到少许地遗憾,毕竟听着描述,这种一直保持微笑的小动物似乎挺可爱的。 虽然很可能只是骨骼生长的形态让面部表情看上去像是微笑,但毛茸茸的哺乳生物还是很能治愈人的心灵。 反正他是暂时不想再看见披着鳞片的卵生物种了,无论是蛇还是蜥蜴。 “既然如此,你想试一试吗?”潘朝他挑了下眉,羊蹄清脆地踢在地面上,深红的魔力激荡而开,整座山峰好像随着这一举动开始了震动,让人难以站稳。 唐诘抽出长矛插入地面,将自己与脚下的土地连接成整体,在相对静止的状态中,恢复了平衡。 “不错的武器。” 潘称赞一声,转身朝向丛林的方向,灰尘几乎要弥漫到天空上,无数岩石滚出林地,在苔藓的作用下粘合成整体: 手臂、手掌、脚掌、双腿、头颅、脖颈、躯干。 一个庞大的苔藓石人出现在他们眼前,魔力一丝不露地融入到衔接的关节中,使它俯下身,伸出平整而粗粝的双手。 “这是……”唐诘的双眼忍不住在那些连接着石人身体的魔力节点上来回巡视——那上面其实并没有使用太多的魔力,但只是那一点,就足以驱动它站立在地面上听命行走。 “我们这些魔力量不足的巫师,也就只能下这种巧心思了。”潘扬起灿烂的笑容,朝他伸出手,仿佛邀请般,自信满满地说,“要来试试吗?要论速度,自然系的巫师虽然比不上你们,但是也不会差太多哦。” “很有趣。”唐诘忍不住赞叹道,“很精巧。” 就地取材,然后活用材料的性质进行拼接。 可以想象,如果他们能直接凭空造出一量汽车,然后再改造下汽油箱汲取空气中的游离魔力,那很可能完全就不必用魔力驱使使魔了。 虽然受限于想象力,他只模仿了异世界里本就存在的物种进行变化,但是潜力十足。 “这就是流浪巫师的智慧啦,每点魔力都要精打细算才行。”潘自嘲般地感叹,“要不然等到战斗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最后的魔力会不会救你一命。” 他疾身飞跃到一只手掌上,唐诘瞧着那段距离,上前两步,还是扔出了纸燕,置换到石人的手掌上坐下,鼻尖涌入了青苔潮湿的气味,昨夜的悬崖上似乎刚下过了雨。 “听上去你平时生活在很混乱的环境里。”唐诘寻思着对方可能居住的地方。 据说自然议会的总部在红河联邦境内,无论怎么想,巫师在那儿应该也不至于每天都要面对战斗才对。 “你生活的年代应该比我那时候还要混乱才对。”潘踩着石人的手臂爬到了它的头顶上,向远方眺望着,“近代以来,我们的生活已经比以前好很多了。” 这误会居然还在继续。 唐诘原以为对方已经看出自己是近代的巫师了,结果居然半点都没发现吗? 不……很可能他是希望自己主动承认? 唐诘只犹豫片刻,便果断地坦白了。 “我今年才十八岁。” 总之,这个误会不能继续下去了,如果对方询问中古甚至远古的事情,自己却答不上来,隐瞒年龄和来历的事情暴露,岂不是平白惹人生疑? “我懂、我懂,只要问年龄,就回答十八岁对吧。”潘点了点头,“真是的,就不能坦诚点吗,又不是小女孩,啊,我不是说你,而是在说我的一位手下来着。” “严格来说,我要下个月才满十八岁。” “好的,我明白啦,不用重复这个问题……你不想说我又不会逼你说的。” 两人仿佛鸡同鸭讲,宛如昨日重现。 唐诘陷入沉思。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在奥利维亚坚持认为自己是人造人的时候。 他们一个两个都好自说自话啊,这就是异世界特色吗? 不,应该说,他们只接受这个答案,于是抗拒去理解其他的可能性? 奥利维亚大概是因为迫切地想要见到赫德,那么,潘呢?他为什么这么纠结于自己的年龄? ……魔力,因为他不相信自己现在的年龄能拥有这样的庞大的魔力。 想明白后,唐诘有了一点很轻微的戳到别人痛处的愧疚,但又很快就消散了,轻松地想着,日后就避开这个话题吧。 他切换视野到使魔那边,却因为映入眼中的场景而悚然一惊。 喉咙完全无法发出声音,冷汗顺着额头滑落到脖颈上。 草药的气味浓郁得几乎要溢出屋子,却掩盖不住更严重的血腥味,他果断切断了嗅觉和味觉的连接,好半天才在苔藓的气息下回过神。 唐诘在石掌上坐直了身体,双眼直视前方,却却没有焦点。 他仍然注视着科梅罗寝殿里的一切——哪怕他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就发生在他眼前。 “发生了什么?”潘好奇的声音传到耳边,他抬起手,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回答对方道: “给我点时间。” 唐诘把声带震动的频率和纸燕附着的魔力连接在一起,只做出几个口型试了试声音,确定不会被潘听见后,飞入奥利维亚寝殿的窗户,轻巧地落在了床边的矮柜上,扬起纸燕的脖子,与奥利维亚对视。 她正躺在沉重的棉被之中,额头上贴着一块濡湿的白毛巾,皮肤苍白得几乎失去了血色,嘴唇青紫,脸颊像是灼烧在高温里一样滚烫发热。 唐诘凝视着那双空茫得失去焦点的眼睛,不由紧缩着眉头,声音冷肃地问:“奥利维亚,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人能伤害到一条龙? 这场景光是想象就足够匪夷所思,尤其是他一个多月来遭受了不少次对方的冠以训练之名的碾压,最是清楚她的实力。 “父……父亲?” 奥利维亚对着他的使魔,小声如同嗫喏般说。 她把自己认成了赫德。 唐诘哑然片刻。 这实在是个很好的机会,对方绝对信任赫德,那么,也就不会防备着他套取情报。 但仅剩的良心嗡嗡作响,不,那不仅是良心,而是一种谨慎的考虑。 趁人之危并非永无后患,如果对方病愈后还记得“自己伪装成赫德欺骗她”的记忆,那么自己很可能会直接遭到龙岛的敌视。 唐诘犹豫不定,却听见奥利维亚开口了。 “我有点撑不住了……但是,弟弟……”她语调含混,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昏睡过去,坚持着撑起眼睑,看向使魔所在的方向,祈求般说,“您能再给我一点您的血吗?” 赤色浪潮 血。 唐诘在刹那间如坠冰窟,可是在听见对方索取血液是为了自己的时候,心跳仍然是慢了一拍。 “我马上就能回来了,”唐诘在称呼上迟疑了稍许,但是看到她病重垂危,仿佛命悬一线的模样,还是放任那个词滚出了喉咙,“姐姐。” 他低沉的嗓音吹散在宫殿摇曳的烛火中,风拂过脸颊,安静到他只能听见寝宫里少女轻柔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鳞片在无知无觉中爬出皮肤,覆盖了半个身体。 ……不能这样下去,不能让鳞片在她无意识的时候覆盖了她。 唐诘感到自己仿佛即将失去她了,就像阿纳托利曾死去的那次,只是当时自己没能及时赶到现场,而现在,当不祥之兆出现在眼前,恐慌便撺掇着他的内心,促使他将纸燕解除,魔力融入到奥利维亚的身体里。 那一瞬间,整个灵魂都跌落到了猩红的岩浆里,灼烧吸附在魔力上滚动,疼痛通过连接的身体直接传递到他的意识中。 红色、无止境的红色,宛如灼烧的血海,就连天空也在燃烧。 皮肤和眼球在灼烧下产生了溶解的预感,在痛苦抵达他的极限之前,他如平时里撤下对使魔的感知般,反射性地切断了双方的连接。 唐诘猛地睁开眼。 清风温柔地拂过脸颊,日光避让在阴云之后,空气中满是凉意。 可烧灼仍未停下,只是因为两人间的距离而渐渐远了。 残留的痛觉在心头滚动,他垂下头,缓缓闭上眼,手掌捂住嘴,粘稠的血丝慢慢溢出指缝之间,滴落到布满苔藓的石人身上。 晕眩感挥之不去,心脏炙热得好似处于火炉之中。 潘大吃一惊。 “喂喂,你没事吧?”他连忙从石人的头顶跑到手掌上,弯膝跪在唐诘身侧,动手想要戳他的背,但一时又不敢碰,“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吐血了?” 他说到此处,语调奇异地惊叹起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能在无伤状态下把自己整吐血的巫师呢!” 这惨白的小脸,这紧缩的眉心,这颤抖的牙关,几乎能上街表演行为艺术。 “一定能賺不少钱。” 他下意识地在心里默背起菲尼斯城的“好心人”名单。 哪怕赚一笔就得跑也值了。 “无碍。” 喉咙滋生出难以承受的骚痒,腥臭扑鼻而来。 唐诘想要咳嗽,但心知咳嗽只会加剧伤势,便强行忍住,想要驱使魔力去恢复伤势,却因为失衡的本就是自己的魔力,反而无从下手。 “真的没事吗?”潘完全不相信他的话,当然,无论在这儿的是谁,都不会相信他的话,他俯身在唐诘身边,心有顾虑般略显犹豫地问,“我会一点粗浅的补充生命力的法术……” 他恐怕把自己当成了衰竭期的巫师了。 “和生命力没关系。”唐诘不得不为自己辩解,“是我施法操作不当,被魔力反噬了。” “这可真稀奇。”潘却因为这个答案更加吃惊了,“居然有巫师会被自己的法术反噬。” 唐诘没办法回答这句话。 哪怕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但通过简单的推断,他也知道,没有任何防备地用自己的魔力连通另一个魔法生物的身体是危险行为。 昨天他还在生气,还怀疑她别有用心,可一见到奥利维亚生死不知地躺在床上,自己却直接冲动地用魔力去感知她的身体。 他迫切地想要她康复,但这和他还在生气没关系,唐诘自认不想见到她,因为她欺骗了自己,虽然那只能称得上是隐瞒, 可他还是会担心她。 因为她对自己很友善? 因为她具有利用价值? 不、并非如此。 仅仅是因为她也关心着他,当唐诘听见她的话时,就没法去拒绝她,就像他没法拒绝他自己的渴求一样。 这样的懦弱……这样的易变…… 他浑身的魔力随着心绪,犹如满月的潮汐生生灭灭、起伏不定。 她并非纯然无辜,哪怕他也知道,她向赫德索取血液的行为很可能只是想要补充魔力,但是,他的感情却无法接受。 确切地说,人类和魔兽的血液都蕴含着魔力,她既然会选择通过吸食巫师的血液补魔,那么,谁敢说,她没有做过更加挑战道德底线的事情呢? 在凯瑟琳眼里,人类只是魔药材料,那么,对于奥利维亚来说,她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巫师,更不是魔兽,作为炼金生命,一个除了赫德和自己没有人知道身份的炼金生命,对于她而言,他们这些完全不同于她的生物算什么? 恐怕什么也不算吧。 赫德控制着她的感情,她甚至无法感受孤独,也无法理解人性,她对于赫德的认知恐怕也更接近于控制她生命的操纵者,既能让她活下去,也能杀死她。 唐诘还在犹豫。 最可悲的是,哪怕她真的做过什么他永远也无法认可的事,那自己就会去干涉她的行为,甚至杀死她吗? 唐诘自认做不到。 和一直试图利用自己的凯瑟琳不一样,奥利维亚的善意是真实的,哪怕这很可能并非是善意,而是出自她对赫德的敬畏和恐惧下的反应,是在服从赫德的指令。 但他没办法去伤害她。 人能因为玩偶的善意不属于玩偶,而属于把玩偶送给自己的人,去伤害甚至破坏人偶吗? 他不能这样做。 唐诘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自己能够早日解开赫德留下的谜题,把这段他精心设计的表演在如他所愿地呈上。 一切结束的时候,哪怕自己没办法去解开禁锢奥利维亚的牢笼,至少也能远远避开,再也别看见这副伤心的场景。 “你的表情还是很不好看。”潘极为关心地叹气,笑容定格在那张热情爽朗的面孔上,叫唐诘无法揣摩出对方的真实心思。 “只是魔力有些絮乱罢了。”唐诘尽可能轻松地说,虽然他完全无法撑起轻松的表情。 他感到体内的魔力分化成了两股,不,三股。 一股焦灼难耐,一股晦暗莫测,最后唯一属于自己的魔力在另两方的侵蚀下岌岌可危地保持着平衡。 唐诘在魔力絮乱的眩晕感影响下,恍惚看见自己的手掌上出现了重影,一双成年人的手掌覆盖在他本来更加纤细也更加白皙的手掌上,令他的大脑轰得一声炸开,心跳战栗不已。 等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石人的手掌上,潘轻微侧着身子,手持一个巴掌大的小陶瓶,朝他的口中渡水,甘甜的味道覆盖在舌苔上,带来清凉的触感,灼烧的痛觉似乎也随着降温而消退,只有胸腔内稍显炙热的温度让他知道,影响还未消失。 难道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与奥利维亚保持通感吗? 唐诘郁郁不欢,在情绪起伏下不由咳嗽起来。 潘挪开陶瓶,绑好瓶塞后挂在腰间,叹了口气:“你可总算醒了,空间系的巫师真是比精神系的还要脆啊。” 唐诘的视线不由转向他腰上的陶瓶,却得到了一个警惕地眼神,便移开目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喂给我的是……?” “这玩意可是很珍贵的,不可能平白给你。”潘用手挡住陶瓶,向后躲了躲,似乎察觉了自己话语中的漏洞,又补充道,“哪怕你再一次像刚才那样吐血晕倒也不行。” “不,我的意思是,它的味道有点熟悉。”唐诘眼角细微地抽了一下,“我好像以前喝过。” 潘低低地抽了口气,小声问他:“你不会真的是从灾厄纪活下来的老古董吧?” 唐诘一愣。 “这可是伊登之泉,俗称青春之泉,又誉为自然女神的泪水。”他一副像是看见活化石出现在面前的表情,商人般精明的眼神来回扫视,似乎在估量价值,“你居然能喝不止一次?” “是一个鹿角兽人喂给我的。”唐诘见对方似乎产生了不得了的误解,连忙补充道,“就在两个多月前。” 潘的表情忽然凝滞了,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他,张开口,像是想要说话,结果却发不出声音,接着,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深深将头埋在了肩膀之下,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表情。 “你这是……” 唐诘被他的反应打懵了。 哪怕就算知道自己喝过不止一次的珍惜药剂,也不至于这个反应吧?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他刚想后退,却冷不防地被潘抓住双手扑倒在地,他的表情已经彻底失控了,满脸都是兴奋得滚烫的红色,两边嘴角咧开到几乎耳根的位置,满口鲨鱼般的尖齿和獠牙像是要把人给吞下去。 “我只是太高兴了。” 潘满脸洋溢着梦幻般热烈的激动,着迷地看着他,唐诘想要挣脱,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大得吓人,如同两枚没有任何松懈的镣铐,将他一动不动地禁锢在原地。 “一定是母神指引我来到此地。”潘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梦呓,“我的使命就是把她眷顾的孩子送回到她的怀抱里。” 唐诘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将句子里的词组拆分后,含义便清晰得显露在他的面前。 指引、眷顾、回归、生命母神的怀抱。 ——送他回到泥土、送他回到海洋。 这不就是要把他生祭的意思? 唐诘想也不想,驱使使魔从袖口里飞出,但没有任何迟疑地,潘即刻将其生生捏碎在手里,只散落下尘埃般的钴蓝魔力。 “你也许误会了我的意思。”潘微笑着,“我可不是要杀你。” 有备无患 唐诘没有丝毫停顿,浑身魔力在空气中激荡起漩涡状的波纹,空间缝隙禁锢着潘的动作,身下的石人立刻四分五裂,轰然下沉。 更多纸燕翻飞而出,钢笔化作刺刀落入掌心,向上洞穿潘的手骨,又再次变形成船锚,借着锁链甩动的力气,迅速将距离拉开。 置换多次后,唐诘落到地面上,唯有钴蓝的魔力仍然紧紧缠绕在潘的周围,准备一旦发现异常举动,就将其撕碎。 “其实我真的没有敌意。” 潘举起双手投降,刚想上前一步,却见前额的一缕刘海在魔力下粉碎,当即停下脚步,在紧张下吞咽了口唾沫,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勉强。 “外人总是有这样的误解,以为回归母神的怀抱就是死亡,但我可不能对你这样做。” “当然,他们也不算误解,可是我说的回归,是指带你回到自然女神的圣地。” “圣地?” 唐诘紧紧盯着他,用魔力覆盖着酸痛的手腕,一阵火辣的疼痛一路从手掌烧了半个小臂,却不敢表明任何异样,暗自想着怎么穿越后遇到的人都这么大蛮力。 撇开奥利维亚这个非人生物不谈,凯瑟琳和潘自身的力量都是超出人类极限的强悍。也不知道其他巫师,比如维达、荆泉还有已死的安朵莉切是否同样如此。 “对于所有女神的信徒而言,有着三个圣地。”潘深呼吸一口气,“一是象征女神出手帮助人类迁徙结束灾厄纪的南北海峡,二是象征原始生命诞生的远古代海底失落王国的遗址,三则是象征首块大陆孵化的魔兽森林山脉。” 见潘似乎不再打算轻举妄动,唐诘缓缓撤下了在对方身边聚合的魔力漩涡,钴蓝的长蛇潜入阴影之中,游动着回到体内。 潘紧绷的腰背骤然松懈下来,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感叹到:“你好强的攻击性啊。” 唐诘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能得到这个评价,毕竟异世界的巫师一个比一个蛮横暴力,轻微地扯了下嘴角:“你难道没和其他空间系巫师打过吗?” “他们跑得很快。” 潘神情自若地回答——换言之,哪怕想要试下其他人的水平,他也追不上他们的速度。 唐诘沉默了。 一开始他也是想要开发逃命神技,才挨个尝试和“门”有关的魔文,结果最后唯一尝试成功的开启魔文却是个单体强攻技能。 但现在哪怕不用魔文,直接用魔力打开空气中隐藏的缝隙,都能造成更大范围的强力伤害和更多样化的效果。 至于用来逃跑的置换魔文却并非是意随心动的类型,相反,它要求先预设好坐标,否则就有可能因为相似的魔力牵引,跑到其他人设置好的坐标里。 “那你说的是哪一个圣地?”唐诘不认为现在是直面自身手段匮乏的好时机,当即转移开话题。 “是魔兽森林山脉,当然,并不是那一整片山脉,只是山脉最核心的位置,十二神泉围绕的埃尔夫火山。”潘慢悠悠地吊胃口般地说,“伊登之泉就是其中之一。怎么样,有兴趣吗?” 唐诘拧起了眉。 如果潘是在更早之前说出这番话,那他肯定会有兴趣,但不会答应对方。 但是,奥利维亚深受重伤,而两人如今感官相连,那么,寻找能够疗养伤势的珍贵药材,便成了当务之急。 “我需要给我的家人送封口信。”他顿了一下回答,同时驱使使魔飞向科梅罗。 “如果你要带上你的亲人……”潘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羊蹄轻轻向后蹬了两下,似乎有些踟蹰。 “不,我不会带她离开龙岛。”唐诘冷淡地审视着面前的人,“她受伤了,很严重的伤。” “也许我能帮她看看?” 潘上前一步,却得到他警惕地后退,真诚的笑容逐渐变淡:“你在怀疑我。” 这是自然。 唐诘无法不怀疑这个来自自然议会的陌生人——对方昨夜抵达龙岛,奥利维亚就重伤濒危,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虽说自然议会和炼金学派都成立于中古代,比龙岛的建立晚了一千年以上,但谁也不敢保证里面会不会有人掌握着更加奇诡的法术,悄无声息地入侵王宫,还能对龙造成伤害。 但严格来说,潘虽然有一定嫌疑,可还有另一个人的名字挥之不去,在唐诘心上覆盖下深深的阴霾。 那就是乔治·威尔逊。 他们私下见面不少次,偏偏只有前天傍晚,自己主动去找人的时候,乔治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阿纳托利抓走了。昨天晚上,乔治袭击了他,唐诘事先却没有任何察觉。 后来回想,却发现对方好像个隐形人般,没有声音,没有气味,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影子。 乔治要么出现在布满阴影的巷道,要么出现在楼房或树下的荫蔽处,又或藏匿在人群之中。每次见面总是阴天、夜晚或阳光直射的正午。 他压根没去关注过乔治周围的光影是否会产生变化。 乔治是不通魔法的普通人吗? 不。 他确实可能不是巫师,但是这不代表他无法使用魔法。 阿纳托利说他曾得到过“巫师的馈赠”,那么,这份馈赠究竟来自于谁,又有什么目的? 唐诘想起凯瑟琳和赫德的名字。 这两个人有能力做到这点,无论是通过空间魔法隔开乔治与外部空间的联系,还是通过精神魔法影响别人的感官,都能做到这点。 尤其是那淡蓝色的防御壳,瞧上去和空间系的魔力相当类似。 但是唐诘最后还是不得不搁置了这两个可能性。 因为范围太大了。 空间系巫师并不是只有赫德,还有更多游离在外的独行巫师,精神系也不止是凯瑟琳,炼金学派才是他们真正的大本营。 如果乔治真的来自炼金学派,那么,他身上的魔力更可能是来自一位同僚或亲属的馈赠,甚至这种馈赠还可能是炼金产品模仿出的效果。 想立刻找出答案无疑是大海捞针,唐诘只能先对潘进行安抚:“事实上,我已经有怀疑的人选了,只是没有足够的证据,而你出现得太恰巧,我有点顾虑。” 潘面色稍霁:“看来只是个误会。” “她不能离开龙岛这件事,也并非是在针对你。”唐诘心平气和地说,“哪怕我做担保把你带去科梅罗,也不会有人允许你去为她疗伤。” 潘表情诧异起来:“你们龙岛还不许伤患外出求医吗?” “因为她太重要了,我们承担不了一点损失。” 唐诘回答完他的话后,思考片刻,感到只是传递消息通知和奥利维亚关系密切的巫师还不够保险。 他划破自己的手腕,接了一纸杯的血液,由纸燕使魔一并送回。 伤口快速愈合,出现了一道褶皱般的缝合线,而这道缝隙线也更快消失,皮肤恢复完好如初的状态。 既然赫德的血液对奥利维亚有效果,那么自己的呢? 奥利维亚坚定认为自己的血液捎带着赫德的气味,甚至会把使魔上覆盖的魔力认作赫德的魔力。 那么,他们同样作为穿越者,体质也许存在一定程度的共性。 赫德已经很久没回龙岛,也不能保证奥利维亚这次重伤对方就能及时得到消息赶回。 如果奥利维亚确如龙岛众人所说,是关押怪物的牢笼,那么她的死亡很可能会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 在找到回家的道路之前,自己还必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那么,必须保证不会有任何意外干扰他的行动。 “你的家人……”潘的笑容勉强起来,“不会是白银之王吧?” 唐诘并不意外他能猜出这个结果,毕竟他已经暴露了足够多的信息了。 看对方的反应,似乎确实对于奥利维亚受伤一事一无所知。 他仍有些怀疑,打算继续试探,却没想到听到一番诉苦:“我登岛本来就是想要找她寻求帮助,怎么突然就遇到这种事啊。” “这下该怎么办?潘的笑容已经彻底成了苦笑,欲哭无泪地抱下头蹲到地上,“议会里的人还等我回去呢。” “寻求帮助?” 唐诘一时不知道这是演技还是真情实感的崩溃,如果真情实感,那这人也太脆弱了点。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潘深深地叹气,站起身,但是脚步仍然摇摇欲坠。他嗓音苦涩,整个人陷入了颓丧的情绪里,伸手抓了抓头发,长吁短叹。 “我是自然议会的第二任议长,前不久的时候,我们的前任议长结束了衰竭期,对流落在外的议会成员进行打击,我也是听说白银之王出手对付了她,才想着能不能找个外援。”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们怎么会舍弃红河联邦的根据地,全部跑到魔兽森林中心,寻求精灵族的庇护。”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前任议长鼓吹她的疯狂思想,拐走了不少成员。现在议会只剩下一群老弱妇孺,我也只能想办法另找出路了。” 说完,他又嘟囔一句。 “明明听着赫拉克勒王国传来的消息,你们的王活蹦乱跳的……” 从身边溢散的魔力反应出真实的情绪波动,让唐诘的怀疑消减少许。 唐诘平静地凝视他片刻,做了个打断的手势,耐心地询问道:“虽然王不可能离开龙岛,那要不要听听龙岛上其他人的意见。” “其他人?”潘没精打采地耸拉着眼皮,瞧了他一眼,没说话。 “是啊,虽然没有银龙,但是岛上还有着从魔兽纪活下来的远古代巫师。”他不紧不慢地问,“你要听听他们的意见吗?” 一听到魔兽纪,潘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哽咽着扑了过来,哪怕被唐诘轻巧地避开,也只是哽咽道:“我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朋友。” “不。”唐诘向后退了退,打了个禁止的手势,“这种程度的恩情就不必了。” 在原来的世界,他曾听过有许多人欠债太多去谋杀债主。 唐诘可不想成为那个被谋杀的人,哪怕对于保命能力很有自信,但也不希望自己因为这样的理由,沦落成异世界的笑柄。 血色巨蟒 纸燕安静地躺在医院塔楼外的窗台上,无声无息,好似一个货真价实的玩偶,洁白的翅翼在阳光下隐约流动着透明的蓝色光泽,又仿佛错觉。 当时钟的指针精准无误地笔直向上,倾泻而下的日光将纸燕的影子凝聚成漆黑的点,设备室里的医生送走最后的病人,摘下船型帽,干枯般的绿发散落在身后,坠在白大褂的衣摆上。 翡翠色的双眼缓缓移向窗外,注视着摇摇晃晃上前,用尖锐的鸟喙敲响玻璃的纸燕子。 “哦,你自个儿进来吧。”他瘫坐在办公椅上,懒懒地抬了抬眼睑,有气无力地说,“我没力气给你开门了,小家伙。” 纸燕动作一顿,溢出明亮的钴蓝色,好似将浑身打散般,溶解成纯粹的魔力,影子般穿梭过玻璃,却又好似没刹住车,一头栽倒了地上。 “唔……” 龙岛的某个偏远地区,唐诘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仿佛感受到了猝不及防的疼痛。 他刚才好像彻底成了纯粹的魔力聚集体,大脑陷入到无法思考的空白中,但只有一瞬间,出自魔力彼此的吸引力,又重新聚合成了人形。 “你刚才又做了什么?”潘忍不住问,“我差点以为你真的死了。” “死?”唐诘缓慢地从分体的眩晕感里苏醒,还有些混沌的目光看向对方,“在你的视角,我身上刚才发生了什么?” 潘沉默了一会儿,上下打量他,像是想要看出他还有没有什么毛病:“全炸开了——血、肉沫、脑髓、碎骨片、神经纤维……”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副恶心的表情:“你看上去像是一堆粘合的组织物。” “我以为你应该经常看见类似的场景?”唐诘还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嗓音略显恍惚。 他所看见的世界,同样变成了分散的状态,好像被无数缝合线连接在一起的碎片,只要稍微凝神注视一个地方太久,焦点处就会不停碎成更加细小的单位。 “嘿,朋友,巫师想要死可没凡人那么容易。”潘揉了揉太阳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哪怕我在敌人面前不堪一击,但把自己藏起来总归是没问题的。” “也就是说,哪怕我把你撕碎,你也不会有问题?” 他神志不清地说着,因为听到声音而把视线投诸到潘的身上,羊角少年的身躯在他的视野中分解成碎片。 但溢出的却并非想象中的血液和脂肪,而是数不清的病毒散落了一地,仿佛要随着他的解体,溶解在泥土之中,只留下了一座空落落的骨架伫立在原地,仿佛朝他微笑着,没多久,这具骨架也碎了,碎得像是粉尘,白色的晶体在阳光下闪烁着,好似盐或白糖。 他隐约嗅到奇异的香味,能引发饥饿的香味。 唐诘猛地惊醒,冷汗顺着额头滑下,瞳孔紧缩,呼吸急促而絮乱。 “我还没想到你居然有这样暴力的想法。”潘虽然还保持着笑容,但目光已经逐渐奇怪,好像在看一个黑巫师预备役。 “我的头脑不太清醒,请务必不要当真。”唐诘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呼吸逐渐恢复平稳。 他的魔力因为想要压制住奥利维亚传递过来的赤红魔力,在侵蚀过程中变成了紫色,随着他有意识地催生出更多魔力,又复原成清澈的钴蓝。 自己还从没遇到过这么诡异的魔力性质——好像无时无刻都想要吞噬同化掉别人的魔力般,甚至会影响宿体的情绪和性格。 不,他遇到过。 在阿尔忒神降的时候,残留在身体中的魔力,同样影响到了他的情绪和性格。 赤红的海洋、赤红的浪潮。 唐诘摩挲两下指腹。 他想,他知道奥利维亚身体里的,是什么东西了。 难怪要扼杀掉她的情感,恐怕是因为,对方无法在自然女神的魔力下影响下,坚守对自我意识的控制力。 他闭了闭眼,把注意力转移到科梅罗医院的设备室里。 纸燕小心翼翼地飞到办公桌上,正襟危坐般把姿态摆正,稍微抬起头,纸制的身躯上闪过一道流光,砰的一声,和窗外另一只纸燕交换了位置,把一个盛满鲜血的盒子放在桌上。 “荆泉先生,您知道奥利维亚什么情况下会需要赫德的血液吗?” 绿发的青年皱起了眉:“她主动用了赤潮的力量?” “赤潮?” 唐诘刚想继续问,却见荆泉冷淡地垂下目光,询问道:“你现在哪里?” “卡莱纳平原。”唐诘知道对方正在怀疑自己,便补充道,“我刚逃出空间缝隙——如果不是早先我做了标记,恐怕现在就只能迷失在里面了。” 荆泉不置可否。 唐诘叹了口气,把装着血液的纸匣推到面前,掀开盒盖,说到:“奥利维亚说我的血里有赫德的气息,也不知道能不能起到应急的作用,我能拜托您去看一看吗?” “既然你这么关心,为什么不亲自去看呢?”荆泉似笑非笑,“这点距离对你应该算不得什么吧?” “我在坐标的位置遇到了自然议会的人。”唐诘刚试图解释,却又发觉对方好像在故意套话,不由一顿,质询到,“你好像一点也不担忧奥利维亚失控的后果。” “失控,看来你知道的不少。”荆泉敲了敲桌子,“可你显然知道得不够,王很快就能恢复了。” 唐诘一愣。 他刚想驳斥对方,却又意识到,自己和奥利维亚的感知相连明显不是能够告诉别人的事,尤其是,自己所使用的方式,与制造新的坐标点无异的时候,能在奥利维亚身上成功便显得匪夷所思起来。 “如果这就是你的结论的话……” 唐诘嗓音低沉下来。他怀疑荆泉已经背叛了龙岛,但又觉得他没有背叛的理由。 “王坚信你和赫德的关系,我不知道他的依据,但是我不认为你是赫德的后裔。”荆泉在说出最后两个词的时候,忽然笑了起来,“不……怎么说,这是个和那人完全扯不上关系的词。” 唐诘默不作声。 他已经意识到荆泉并不是可靠的求助人选,另一只使魔在他的操作下向王宫飞去。 “龙岛大部分人不了解他,但是我们这群看着这座浮空岛建成的先辈,可没法忘记。” 荆泉如同注视着一只蚂蚁般,没有任何情绪地垂眸看着他的使魔。 “他是如何把我们脚下的星球剖开,从里面取出了扭曲的红色巨蟒,又切下自己的肢体,化作锁链将那怪物紧紧束缚住,锁在名为‘奥利维亚’的躯壳里。” 唐诘屏息凝神。 “如果要去问那时代的任何一个人谁最符合神明的概念,都会得到他的名字。” 藤绿的长发铺满了整个房间,仿佛是布满荆棘的囚笼,遮挡住阳光,也遮挡住空气,人脸已经消失了,伫立在原地的只是一株绿色的灌木丛,毒汁滴落在办公桌上,腐蚀出一个焦黑的洞。 “你——”藤蔓摩擦着发出不似人类的嘶哑声音,低沉地回荡在周围,“凭什么敢借用他的名字?” 得不到更多消息了。 唐诘注视着朝使魔袭击的荆棘枝叶,抬起手,纸燕应声而碎,宛如无数利刃,钴蓝色的亮光闪过,碎成了一地破烂的枯藤,可很快,它又蠕动着,重新抽出新的枝丫来。 但使魔已经作为一次性道具消耗了,对方不可能再找到攻击对象了。 他安静地垂下眼。 “看来不是好消息。”潘坐在石人的手掌上,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抱歉,我可能要爽约了。”唐诘摇了摇头,轻缓地说,“远古代留下来的老前辈恐怕都不太待见我。” “这也没什么,毕竟在你联络他们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一个新的方法。”潘咧开嘴,露出那口令人满心不适地鲨鱼牙笑了起来,“你愿意帮我们对付凯瑟琳吗?” 唐诘一愣。 他虽然有预料到面前的人是凯瑟琳走后继任的议长,但是却没想到会直白地听他说出这个名字。 这不是个很好的机会吗? 能够解除自身的隐患,能够有一个新的身份,在奥利维亚没法为他正名,而龙岛上没人待见他的时候。 唐诘回忆着过去快两个月的生活却发现,自己一个能够信任的熟人也没有,反倒失去了阿纳托利这个刚到异世界时就结交的朋友。 但他还是放不下奥利维亚。 可是,当他仔细回想后,却还是决定不再去插手对方的安危。 龙岛上的人很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可能魔力絮乱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奥利维亚身上发生了。他们既然有自己的对策,自己又何必上去惹人厌烦。 唐诘跳下石人,回过头,将一枚纸燕送到潘的手里。 “这是……?” 羊角少年坐在石人手掌上,捧着似乎一碰就碎的纸燕,有些不知所措。 “我要回去一趟。”唐诘站在石人脚下,庞大的身躯将他浑身笼罩在阴影里,兜帽随着方才的动作而不小心掉落,眼睫轻轻扫在白皙的面孔上,仿佛略感倦怠,“你将这使魔随身携带,我自然会到找到你。” 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要去进攻科梅罗吗?” 唐诘闻言,摇了摇头。 “我只是去见一个人。” 他温柔地微笑着,北风拂来,伸手将稍长的黑发抚至耳后,以不至于遮住视线。 “我不希望和她不告而别。” 曾几何时,自己也设想过两人真的是姐弟或兄妹的情景,但是,谎言毕竟是谎言,就像绚烂的彩色泡沫,一碰就碎。 告别宣言 潘折返了他们当初上岸的悬崖,据他所说,那是唯一一个能在不惊扰龙岛之主的登陆口。 “如果你失败了,”潘向上拋了一个海螺,丢给了他,“那我随时准备为你接引。” “你就不怕遇到凯瑟琳吗?”唐诘接过盐晶般洁白的海螺,在日光下,它的壳里喷出一股淡红色的水雾,隐约能嗅到若有若无的猩甜气味,“我有办法脱离龙岛。” “别开玩笑了。”潘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不担忧,“纵使你真的很强,想越过科梅罗的警戒线去见白银之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其实我也算不上强,只是在逃跑上有些心得罢了。”唐诘叹了口气,“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说完,他又是一顿,叮嘱对方道:“如果遇到敌人,一定要尽快逃跑,至少把我的使魔带走,可以吗?” “虽然我是很弱啦,但被人质疑实力的感觉还是很微妙哎。”潘将纸燕放在自己的头顶上,稍微歪了下头,“我知道了,那么,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能看见你完好无损。” 唐诘看见潘消失在海水里,动用了潜伏在王宫里的纸燕,转移到了奥利维亚的寝宫外,刚拐过一个转角,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唐诘。” 他实在很少听见别人直接叫自己的名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发音对于这个世界的人太过别扭。 但是,当听见熟悉的人以一种干净利落的语气喊出这个名字,他还是回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了阿纳托利站在墙边的身影。 身姿挺拔的青年穿着一身金色的盔甲,看款式和炼金学派的人士略有些相似,金发服帖地垂在耳后,轻柔地低下头,灰蓝的双眼稍带忧郁地望来。 “快点离开吧。”阿纳托利目光沉郁地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唐诘意识到,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王城中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等一会儿好吗?”唐诘的手指开始发抖,肩膀哆嗦起来,几近哀切地仰起头看对方,“我还没和奥利维亚告别。” “我还想再见她一面。”他喃喃道。 “不行。”阿纳托利无情地拒绝了他的请求,没有丝毫余地道,“我已经提前帮你除名了,尽快离开。” “除名?”唐诘茫然问。 “龙岛的表格是一种定位仪式。”阿纳托利平静地说,“我已经帮你销毁了,他们不能通过这个仪式找到你了。” “所以,”他逐渐平静下来,问,“他们为什么要抓我?” “他们认为,你是故意用假身份混上龙岛的自然议会成员。”阿纳托利垂下眼睫,轻缓地说,“是让奥利维亚陷入昏迷的凶手。” “可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奥利维亚的,对吗?”阿纳托利勉强自己露出笑容,“好啦、别太担心,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为什么?” 唐诘能够理解前面的话,但后面……为什么不能再回来? “奥利维亚褪皮后不会再记得你。”阿纳托利凝视着他,轻轻叹气,“我之后也会自己删掉这部分记忆,所以,别回来了。” 他站在原地,一时没有说话,好半晌,才慢慢开口问: “只要褪皮,就能减轻痛苦吗?” “是的。”阿纳托利安静地垂下眼睫,“褪皮意味着,新的奥利维亚会覆盖旧的奥利维亚,她就能痊愈了。” 覆盖。 某种意义上说,自己通过使魔进行空间转移的方法也是一种覆盖,因为两者的质量不对等,所以在穿梭过程中,纸燕还没脱离原地,就会在牵引力的作用下粉碎。 他吸收赫德的魔力后出现的变化,是否同样也是一种覆盖? ——赫德的外表覆盖了原本的外表,就像是在身体外,嵌套了一层不稳定的外壳。 唐诘长叹一口气。 “我承认,如果他们决定追杀我,那么听从你的决定是最好的选择。” 还没等阿纳托利露出欣慰的表情,他便继续向下说道: “但是,我不能,放下奥利维亚。” “按照你的话,这就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了不是吗?再次醒来的她,就不是我认识的她了。” 阿纳托利沉默一会儿,冷淡地说:“可我也不是你认识的阿纳托利。” “其实有一点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唐诘上前一步,将他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任何一点细微的颤动都绝不放过,“如果你仅是奥利维亚的衍生物,为什么却表现出比她更高的情感智能呢?” “情感智能?”阿纳托利咀嚼一下这个词,声音轻得仿佛随时能被风吹走,“没想到时隔多年,我还能听见这个词组。” “原来还有人用过同样的形容。”唐诘听见阿纳托利的话,以为那个人会是赫德,但是对方却给了他一个未曾设想的答案。 “太阳神菲尼克斯。”阿纳托利神态平静得没有任何瑕疵,“我是由祂和赫德联手创造的,辅助奥利维亚生活的人偶,也是用作看管和检测其状态的监控器。” 难怪。 “你和信仰纪的巫师阿纳托利……”唐诘的声音逐渐低沉。 “祂赐予了我相同的名字。”阿纳托利却连一丝起伏也没有,仿佛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我成为了祂的一部分。” “使魔?”他感到可笑。 对方不仅是用银龙的边角料制作的使魔,还是神明控制的人偶? 自己就不能得到一个更好的消息了吗? “不、这不贴切。”阿纳托利清浅地微笑起来,“我是祂降临于大地的容器。” ——菲尼克斯,永远高居于天空的太阳神,纯净的精神凝聚体,无瑕疵的理性与光明。 他回想起《光明祷文》里关于这位神明的描述,身体逐渐冰凉,仿佛陷入了一潭寒池之中,指尖不自觉地颤抖。 “炼金学会一定不知道这件事。” 唐诘缓缓遮住了脸,竭力将呼吸恢复平稳。 “因为祂同样是个出色的骗子。”阿纳托利像是孩子一样纯真地笑着,“一直都是。” 阿尔忒的神名里确实有关于幻觉以及破解幻觉的描述。 他沉默了。 “所以呢,”唐诘郁郁寡欢地说,“你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什么也别做。”阿纳托利近乎温柔地说,“‘继续前进吧’,祂叫我转告你这句话,我想,你应该能明白祂的意思。” 自己已经被注意到了。 唐诘如坠冰窟。 “祂们到底有什么目的?”他扯了下嘴角,沉声问,“看人偶戏很有意思吗?” “自然女神那边我不清楚,”阿纳托利沉吟片刻,“但至少,菲尼克斯是对你抱有善意的。” 当然是善意,如果不是善意,自己早就死在高塔里的第一次祈祷中了。 唐诘不明白的是自己到底有什么特殊性,换句话说,自己身上有什么,是值得这个世界的神明在他身上标记特别关注的价值。 他们想要什么?又希望他怎样做? 唐诘低笑了两声。 改造的身体?取之不竭的魔力? ……电池吗? “这可真是糟糕的猜想。” 或者说,这个世界的神,到底是种什么性质的生物? 具有人格、具有偏好、具有情绪、能够交互、能够沟通……甚至还存在着目的性? 唐诘叹息一声。 “倘若我执意要去见奥利维亚……” “那么,我就是你的敌人了。”阿纳托利打断他的话,“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这句话代表的是龙岛的立场,还是菲尼克斯的立场?”他冷笑起来,讽刺般说。 “你就不猜这是我自己的立场吗?”阿纳托利笑问,“既然你知道,菲尼克斯参与了我的制作,那么应该就能猜出,和奥利维亚不同,我具备自我意识和情感吧?” “……我不愿意听见那个答案。”唐诘垂下眼睑,嗓音低如呢喃。 阿纳托利沉默了一会儿。 “你应该知道我并非与你相识的我,”他恍如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还对我抱有期待呢?” “我向来是个愚昧的人,只是因为我想要相信,所以就去相信,想要怀疑,便去怀疑。”风拂过头发,唐诘抬眸看向对方,“相信和怀疑一样,从来不需要理由,它只是一种渴求的冲动。” 金发的青年只是站在原地,用他无法理解的目光注视过来,告诫道:“这并非是明智的选择。” “我知道。”唐诘凝视着面前的人,“但我还有退路,不是吗?” 阿纳托利闭了闭眼,扶住墙,垂下头说:“你走吧。” 他仍是一时没有行动。 “我会尽量劝服他们,保住你的性命。”阿纳托利再抬起头时,瞳孔染上透彻的金色辉光,好似提灯中燃烧的火焰,不住地跳动,“但是……” 他低笑了一声。 “你也许会失去现在的人格也说不定。” 唐诘不认为他们有能力伤害到自己的记忆,这并非盲目的自信,而是因为,他的记忆并不在自己的脑海里。 “需要我给你一个拥抱吗?” 唐诘走上前,俯下身,将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与那双非人的金色竖瞳对视。 阿纳托利把头撇开,但唐诘还是环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 “谢谢你……以及,再见。” 钴蓝的光点闪过,残留在原地的体温已经消失了。 阿纳托利伸出手,只触碰到少许空间裂缝的痕迹,指尖刺痛,顺着神经传递到心脏,一下又一下,有力地跳动,有如哭泣般。 他将双眼阖上,科梅罗的天空,笼罩在一层朦胧的金色幕布下,染上梦幻般的霞光。 周而复始 医院二楼尽头的宴会厅落下了黑色的幕布,陆陆续续地走进十多个残留着明显魔兽特征的巫师。 荆泉坐在圆桌前,身上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眼神阴郁地扫过视线里的人群,挨个数了个遍,突然顿住,收拢声音。 “停步。” 众人的视线转向一位人群中的黑袍巫师,哪怕在所有巫师中,他的打扮都称得上是怪异。 没有一点缝隙,从头到脚,都笼罩在漆黑的斗篷里,就连脸上都罩着一块哑光的面具。 “我们中午才见过,这就忘记了吗?” 年轻巫师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熟悉到令人惊惧的面孔,仿佛不太适应现在的场景般,腼腆地笑了笑。 “一个小时前,您还在斥责我冒名顶替呢。” 周围以他为中心划分出了一段隔离带,每当年轻巫师视线扫过去,那些巫师便躲避般退后一步,惊疑不定地打量他。 “……赫德?” 哪怕是荆泉,也在斗篷下的这副五官带来的熟悉感中受到了冲击,却又很快恢复平静,皱起了眉毛。 “不,你不是他。自然议会的成员,居然敢入侵龙岛的内部会议。” 有着蓝色凝胶状皮肤的老巫师走出来,谨慎地打量着唐诘,轻声说,“他的外貌没有变形的痕迹,很可能只是单纯地相似。” “不止是外形,”一个更尖细的嗓音藏在人群里说,“他们的魔力性质一模一样。” 宴会厅一时间喧闹得像是汇集了三教九流的闹市,但很快,在交谈完信息后,又恢复了平静。 “巫师真是不值得信任。” 唐诘的嗓音比起他们回忆中那个人更加青涩,但是那道目光深处,却有些相似的东西,下意识令人噤若寒蝉。 “赫德当初选择将你们带上岛屿,一定不是希望你们在关键时刻争权夺利,而是为了给奥利维亚加上重重保险,防止赤潮席卷世界,吞噬掉所有的生命。” “他将重要的任务交付给你们,可你们是怎样回报他的?” 一只纸燕神出鬼没窜出地面,叼住荆泉的后颈,猝不及防地炸开他的衣服,纸匣子匆匆他的怀里滚落,又被新的纸燕衔起送回唐诘的手中。 他打开匣子,充盈着钴蓝色魔力的血液暴露在众人视线里,匣子轻巧地合上后,掉进口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恐惧、怨恨……”唐诘堪称肆无忌惮地翻开他们的脑袋,读取里面的情绪,目光仍旧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你们就是这样看待当初救了你们的人的?” 钴蓝的魔力犹如涡轮在空气中无声地转动,地上很快倒下了一大片巫师,他们刚想要反抗,却立刻被分解掉肢体,连移动自己的身体也做不到。 “还想要我的血。”他上前几步,走到荆泉面前,叹息般俯视到,“私自扣下我给奥利维亚的血液……这种事,你们不是第一次做了吧?” “你没法杀死我,”荆泉有恃无恐般,怜悯地看着他,“你应该知道,简单的切割对我没有作用。” “无论你今天有什么目的,在擅自闯入这个房间后,你觉得自己还能活着离开吗?” 荆泉没有任何恶意,只是用打量食物的眼神上下打量他,轻轻笑了起来。 “说起来,虽然你的魔力质量比不上赫德,但也能算是不错的替代品。” “替代品?” “纯粹得没有任何杂质的空间属性魔力。”荆泉微笑,“除开赫德,还真是稀世罕见。” 哪怕已经被空间漩涡禁锢住了身体,但对方依旧保持着游刃有余的态度。 唐诘知道,荆泉随时能够以舍弃掉部分肢体为代价,离开他的封锁范围。 “赫德该感谢我才对,是我为他剔除掉了前进途中的障碍物。” 荆泉慢条斯理地说,身后响起两道规律的脚步声,唐诘伸出魔力触须,看见了门外走廊里,有两只朝自己走来的龙卫兵。 “这让我想起了还在蒙昧纪的时候……” “来互相吞噬吧。” 两道风声落空,目标已经从原地消失了。 唐诘降落在往日和乔治交谈的暗巷里,重新扣上面具,却见墙角一滩水痕慢慢蠕动着,变成了一条半透明的蓝色蜈蚣,将他叫住。 “请等一等。” 他认出了这道声音。 在大厅里第一个站出来为自己说话的古代巫师的声音。 他并不信任对方,但套取消息却并无不可。 “何事?” 唐诘抬腿向前走去,蜈蚣弓起身子,向他询问:“请问能否再靠近一点?” 他如对方所愿走上前,对方似乎想要告诉他什么,发出声音:“你……” 在他屏息凝神的时候,却见那虫豸抽身一跳趴在了他的面罩上,仿佛像是顺着孔隙钻进他的眼角膜里,身形不断扭曲,节肢的力气像是要戳破他的面罩。 唐诘捉住对方,将其捏碎后,晶蓝的空间系魔力溶解在手心里,头脑里好像突然泼了一盆清水,浑身都轻松许多。 “我在消化它的魔力?不对。”他站在原地思索片刻,“魔力的数量、质量还有性质都没有任何变化……有点像是以前喝了提神饮料后的感觉。” 但是把同类型巫师的魔力当成提神饮料,就有点难以理解了。 所有巫师都能这样做?还是仅有自己如此? 总感觉有点鸡肋,除了放松神经外,不能补充魔力,不能提高魔力的强度,也无法深化魔力的性质。 不,确切地说,光是其他人的魔力能够没有阻碍地吸收到自己的身体里,并分解重组成有益物质,就足够奇怪了。 唐诘深思之际,巷口外传来隆隆的震声,他抬起头,正好看见一对龙卫兵带着更多的龙卫兵朝自己所在的位置跑来。 当他退后一步,却感到肩膀上好像碰到了湿毛巾般的触感,仰头,一双暗紫色的竖瞳恰巧对上他的视线。 龙爪朝他挥来之际,他立刻空间置换到巷子入口,数不清的纸燕翻飞而出,他腾挪到一户二栋小楼的房顶上,踩着瓦片,环顾四周的动静。 每条街道的卫兵都在朝这儿跑来。 ……是气味,自己和赫德相似的气味,在龙的视角里,就像是夜间的明灯一样显眼。 唐诘咂了下舌。 这样看来,只能往王宫跑,尽快找到奥利维亚,然后立刻离开了。 虽说如此,但他每次置换空间,附近的卫兵都会立刻嗅到气味,融入原本正在追捕自己的队伍,泱泱宛如人潮坠在科梅罗的城巷里。 更何况。 他没办法不惊动王宫门前的守卫。 要么想办法遮住自己身上属于赫德的气味,要么想个办法把追兵引开。 唐诘沉下气。 无数纸燕从斗篷下飞出,仿佛白色的浪潮,将墙垣上的天幕遮住。 在他置换进入王宫内的时候,纸燕无序地散开,日光倾泻而下,银矛格挡住侍卫刺来的长剑。 他挥臂一使将人掀倒在地,挑开对方的额发,观察着那双眼睛:“红色。” 自然系的魔力。 唐诘毫不犹豫地桶穿对方的心脏,绿鳞覆盖的龙型人偶极快腐朽成如有实质的赤红魔力,像是液体般溶解在泥土之中。 “明明都是类人的外形……” 他感叹着用矛尖戳弄了一下浸没魔力后松软潮湿的泥土,微弱却无法忽视的生命力顺着感知从长矛传递到神经元,心中略有些胆寒,最后却只是一句话不说,继续往里面走去。 如果赫德把这些只会遵守固定模式的卫兵做得更像人些,自己也许就不敢这样粗暴了。 但是他们却选择在这些生物的诞生过程中将其模板化,而没有花费多少心力。 对方将自然女神的一部分封印在奥利维亚的身体里,通过空间系的拆解能力将狂躁的力量压制转化成更温和的力量,又重新归还于土地。 “有点像是空气净化器。”唐诘喃喃自语,“把有害物质分解重组成有益物质。” 奥利维亚的诞生背后很可能是一次合作,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自己就不必担心她遇到生命危险。 唯一存在疑问的是,这到底是赫德与自然女神的合作,还是和光明神的合作? 菲尼克斯不希望奥利维亚失控,所以才在她身边安排了阿纳托利,让他能够承载自己的意志,在变化前做出及时的反应。 但什么才算是“失控”?作为监控器的阿纳托利面对“失控”又会做出什么反应? 唐诘完全不知道。 又或者,这是赫德与自然女神的合作,毕竟魔力溶解后依旧返还给了大地,虽然轻微地改变了性质,但是数量和质量并无变化。 但是这说不通,为什么安排在这儿的监视员会是菲尼克斯的容器,而不是自然女神的信徒。 事情像是一团乱麻。 还是说,奥利维亚的诞生和阿纳托利的诞生,是在两个不同的时间点上发生的事? 不,仔细想的话,这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因为赫德在龙岛上的定位和阿纳托利有一定程度的重合。 一个是控制,一个是监视。 后者是前者失踪状态下的替代,是双重保险。 唐诘再次站到了寝宫入口前,蹲下身,从花坛的泥土里抽出了一条纸绳使魔,记忆返还身体后,伸手整理了下稍嫌拘束的领口。 “阿纳托利正在处理叛乱的古代巫师。” 自己还有两到三个小时的时间。 踏入陷阱 唐诘推门走进去,迷醉的香味扑鼻而来,蓝紫色的烟雾萦绕着整个房间。 他抓住一缕飘散在空气中的魔力,反手将门严丝合缝地关上。 指腹传来噼啪不断的响声,幽蓝如电蛇在指间消失又重现,他能感到魔力窜入了自己的身体,细胞有一瞬间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又极快地在自身的魔力下复原。 雾气里的强腐蚀性和奥利维亚的毒很相似……不,应该说,她身体里关于"毒液"的特性,本就来自于赫德。 唐诘走上前,拨开帷帐,奥利维亚正躺在床上,银白的长发披散开,气雾钻进鳞片呼吸间开合的缝隙里,犹如愈合的伤口,在流溢的蓝色魔力下,缝合成了光洁的人类皮肤。 视线顺着脸向下,能看见不断出现又消失的鳞片,爬满了大半个身体,间或生长出几枚深红近黑的龙鳞,一接触到空气中弥漫的雾气,就发出噼啪的腐蚀性响声,很快压制在了皮肤下,像是虫豸般在血管里蠕动。 纯粹的龙形和纯粹的人形都分外和谐,但是当龙类的特征出现在了人类形态上,姿态仿佛是瞧见巨蛇从内部将活人吞噬般,引发生理本能的不适。 唐诘忍耐着将她扼杀的想法。 说到底,这种危机感并非来自奥利维亚本身,而是来自她体内的赤红魔力,来自赤潮将要把自己完全吞噬的恐惧。 如果他真的攻击了奥利维亚,那才是斩断了退路,让自己陷入无法抵抗的危机之中。 现在,有奥利维亚的身体作为缓冲带,赫德的魔力时刻压制着赤潮的反扑,它对外的影响便相当有限。 唐诘缓缓松了口气,却听见一段脚步从从外传来。 一位身穿宫装的女官走入房间,在看见他的时候,微微一愣,那双明净的浅蓝色眼睛在室内环顾一圈,反应极快地关上了大门。 “唐诘?” 他视线掠过女子肖似阿纳托利的灰金色长发,不由向后退了半步,却撞在了矮柜上。 女官很快反应了过来,平静地说:“请安心,我没有接到解决你的命令。” “看来消息传递得很快。”唐诘故作镇定地回答,握紧了袖口里的钢笔。 对方在试图和他交谈? 为什么? 思绪快速划过脑海,无论如何,他总归是需要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线索,便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只是读取了一个消耗品的记忆,作为起居女官,我并不在战斗人员的行列中,您不必担心我会对您造成威胁。” 女官打开手提箱,取出了一管蓝色试剂倒入香炉中。 空气中的魔力骤然浓郁,奥利维亚身上层层密布的鳞片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消退,恢复了平滑白皙的皮肤,熟睡般的面孔静谧而安详。 “王醒来后,就能进行下一次褪皮了。” 女官俯身,拨开奥利维亚的眼睑,看见覆盖在眼球上的红色晶膜,估摸着说。 “这需要漫长的调理。” 唐诘沉默片刻,问:“她无法接收到外界的声音吗?” “你也看见了,”女官的手指凝聚着火焰般燃烧的赤金色魔力灼烧过奥利维亚脸上的皮肤,蠕动不已的皮下组织逐渐恢复平静,“我们必须让她保持着完全封闭的状态。” 唐诘留意到她与阿纳托利相仿的魔力性质。 “如果您是想问我和光明神的关系,我并不否认。”女官陈述般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到,“但制作我的力量来自赫菲斯,所以我属于纯粹的炼金生命,不具备自我意识,也无法承受神降。” “只有菲尼克斯能赋予人以自我意识?” 唐诘大致上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她的行为是固定了模式的程序,只能听从指令行动,充其量只是有着较高的智能,能够检测到环境筛选出恰当的应对方式。 “您应该知道,光明神有三个领域的权柄,自然女神也是如此。” 女官声音轻缓,目光垂下。 “除却自然和生命,祂的第三个化身封印在王的身体里,不允许传播名字,一旦苏醒,所有生命都将不复存在。” 唐诘注视着宛如夕阳的滚烫火焰灼烧着奥利维亚的皮肤,少女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双臂几乎无法控制地化形成龙爪,但立刻,又在火舌的舔舐下重塑成人形。 “让她保持人形也是为了防止女神的第三个化身苏醒?”他缓缓问。 “野兽是自然女神的领域,保持人类的外壳更有利于光明神的力量施加控制。”女官回答。 “光明神似乎和人类关系很紧密。” 唐诘希望得到一个答案,但是又清楚,除了光明神本人,其他人提供的答案恐怕都难免偏颇。 他只能在无数个错误的答案里去筛选出正确的线索。 “人类和王的作用是相同的。”女官注视着躺在床上的少女,看见暂时得到控制,平缓着呼吸,调整自己的状态,“都是为了帮助自然女神消化自己的力量。” “女神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 唐诘感到荒谬。 “炼金术中有一个符号是衔尾蛇。”女官耐心地为他解释,“祂必须咬着自己的尾巴不停地吞噬,然后生长出新的尾巴。自然女神的身体要比衔尾蛇更加庞大也更加臃肿。衔尾蛇只有一条尾巴,但是自然女神却有无数盘根错节的肢体。” “那这样岂不是没有尽头?” 唐诘一时没能理解到她的话。 “赫德大人将祂多余的肢体切下,光明神将其驯化,然后重新返还给祂。”女官注视着奥利维亚,微微垂下眼睫,“这才能让祂在安睡中缓慢地消化自己的力量,我们也能维持平稳的生活,继续居住在祂的身体上。” 星球就是自然女神的躯壳。 唐诘不寒而栗,脑海闪过一个极关键却又一直忽视的问题。 “为什么光明神有人类的名字,”唐诘艰涩地问,“但自然神却没有?” 诚然,这可以用光明神是人类转化来解释,但倘若光明神并不是人类转化,而是自古就存在呢? 控制魔兽进化道路的并不是自然女神,而是光明神,那就说明,祂们的交涉远早于人类的记载! “我们无法与祂沟通。”女官平静地回望,“自然女神的权柄不包括理性。祂无法和有理性的生物沟通,也无法被有理性的生物所理解,祂是最初的灾厄,也是自古以来最可怖的怪物。” “灾厄。” 这个形容就很微妙。 把生命的源头,称之为灾厄? 唐诘扶住了身后的柜子,感到脚踝有些发软,手指轻微地颤抖起来。 这让他有了不妙的预感,仿佛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脑海里的直觉发出尖锐的警告——不能再问下去了!这不是自己能够涉足的事! “我很感谢你告诉我的信息。” 唐诘握紧了袖口里的钢笔,下意识地调动身体里的魔力,只要对方发出异动,就立刻驱使纸燕飞出寝宫。 古老的秘史在对方的口中如同暴雨般肆意泼洒。但唐诘却不知道她到底出自何种目的,才将这几乎无人得知的秘密告知于他。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听闻此话,唐诘不禁嘴角发苦。 纵使早有预料,但也知道,要避开所有人,对一个正处在整个龙岛追杀中的人提出的请求,恐怕极难完成。 “请您放弃抵抗,留在龙岛。” 女官面不改色说着匪夷所思的话。 但是,对方的要求却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纵使两人皆与光明神关系密切,但她的想法和阿纳托利截然相反。 “你应该知道,那群巫师一旦抓住我,我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还提出这样的要求?” 唐诘顾忌着不能打扰奥利维亚的安寝,忍住动手的冲动。 “阿纳托利会处置他们。”女官平淡地说,“巫师并不算是珍惜资源。” 刀与盾。 自己内心的仁慈在这一刻变得分外可笑。 他们对于普通人毫无怜悯,对于巫师也毫无怜悯。 对龙来说,除了他们自己,所有生物都是异类。 “……我也是巫师。”唐诘想要试探出她的真实想法,口吻阴沉,“你是想把我也处理掉吗?” “并非如此。”女官遣词委婉,“您和王是同等级的生命体,对王的康复十分重要。” 唐诘一时不太明白。 “王无法自发地产生空间系魔力,但是,只要她与您的本源合为一体,那么,王的机能就会得到完善。”女官后退三步,向他跪下请求道,“请您与她融合。” 唐诘不想思考,也不愿意去思考,现在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真实还是幻影。 她在要求他自我牺牲。 为了谁?为了奥利维亚、为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命、为了从远古就开始的遥远布局。 太可笑了。 “每次当我心存侥幸,总有人打破我的幻想。”唐诘俯下身,问她,“这是奥利维亚的命令吗?” “这是我的自作主张。”女官深深埋着头,没有看他一眼,但声线依旧保持了镇定的平稳,“这是最具有可行性的方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不能让赤潮苏醒。” “所以你要我替你们支付代价。”唐诘语气发冷。 诚然,这一切都很有道理,为了和平做出牺牲也并非无法接受的事。 但是为了和平而要求外来者自我牺牲? ……不,在他们眼里,自己恐怕是和“奥利维亚”一样,人工制造的生物,自然也不会违背他们的意愿。 “赫德大人制作您,一定是预料到了本次的危险,所以打算为王弥补漏洞。”女官不疾不徐地说,“这是您的职责。” 唐诘心里难免升起了怒火。 “职、责?”他低笑着,反问对方,“你们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人造人?” “您是赫德大人仿造他自己制作的炼金产品。”女官回答,“请您履行职责。” 荒谬。 讽刺。 “如果我真的是人造人,那我应该不会刻录有反抗赫德的指令,对吗?”黑袍垂落在脚边,他俯身靠近后,轻柔地低语。 “当然,”女官一板一眼地说,“服从赫德是第一指令。” 她的话音刚落,钴蓝的闪光便洞穿了她的胸口,喷洒出一片血花,将衣襟沁透。 “我不会杀你。”唐诘冷淡地俯视她,“既然你只是个工具,那么,执行你自己的命令才是首要任务,不要去干扰别人的任务,难道不是常识吗?” 哪怕自己真的只是人造人,他的职责也不会是去填补别人的错漏,更何况,他不认为他是。 最显而易见的证据是,如果他真的是人造人,那么,他关于原世界的记忆,就显得非常多余且累赘。 他是人,是活着的人。 浅灰蓝色的眼瞳空洞地望着他,气息逐渐虚弱,她仿佛想要说什么,却失败了。 “……失败……转让……” 唐诘刚辨认出两个词,门就从外面踢开。 他抬头看向门外,却发现银矛刺穿的身体化作了一团燃烧的橘色火焰,消散在空气里,只残留着炙热的余温。 抛弃过去 阿纳托利站在昏暗的门边,身后跟着一群巫师,阳光泼洒在他的身后,但他的神色却晦暗不明。 唐诘只看见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环视一周,他抬起手,无形的橙色火焰在空中凝聚成型,又融入他的掌心里。 “活捉。” 冰冷的嗓音不带任何情绪,在命令下达的瞬间,脚下立刻陷入了一片蓝色凝胶状的泥泞之中。 动不了。 他咬了下牙,刚握住长矛想要向下刺穿,却只觉精神一片恍惚,仿佛猛然受到了一记方向不明的鞭挞。 白色。 没有任何杂质的白色。 唐诘险些以为自己误闯进了陌生的地域,但下一秒便反应过来,位置并没有移动,是自己的感知遭到了屏蔽。 阿纳托利?还是别人? 与当初在塔里的时候不同,自己现在还在奥利维亚的身边,如果贸然挥刀的话,反倒可能伤害到对方。 最好的选择是离开这里,重新挑选战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逐渐感到凝胶仿佛要将自己完全覆盖般,蠕动着向上攀爬,哪怕用银矛搅碎,但却以更快的速度向上裹挟。 手臂、指尖、脖颈,嘴唇。 就连双眼也是。 好似要将自己完全包裹在内吞吃入腹。 急迫的危机感立刻攥获了他的心神,体内的魔力完全爆发开。 身体分解,宛如化作无数细小的泡沫,视野黑暗一片,意识蒙昧,在极短的瞬间里,又在自身魔力的吸引力下重新聚合,大脑像是遭受了强烈的挤压,痛苦得令他不住地干呕。 唐诘撑着长矛跪伏在地上,释放出的魔力像是扭曲的蛇一样混乱无序。 他指节颤抖不已,目光混沌地扫过前方,却像是万花筒般,完全分不清敌人的真实位置在哪里。 “奥利维亚……” 不能伤害到她。 这一刻,支撑他的已经不是理智,而是某种称得上是执念的东西。 他太过弱小,又太过自大。 想要活下去。 想要回到最初生活的地方。 想要见到家人和朋友,不能把自己身边的危险带给他们。 他能活着回去吗? 还是说,会死在这里?就像他们所说——魔力核心会融进异世界人的身体,从此一切痕迹都会消失? 唯独只有这一点,他无法接受。 唐诘不愿意死在异乡,不愿意自己奋力修炼,尸骨却成了别人的口粮。 那一天后,甚至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他们只知道为银龙身上的隐患消失而欢欣鼓舞。 但他真正的家人却永远失去了他的音讯。 哪怕希望渺茫,他还是想要活下去,只要活着,那么,自己就还有可能找到返回的道路。 “进不去。”蓝色凝胶皮肤的巫师重新回到队伍中,站在阿纳托利身边,慢慢凝聚成人形,“单位太小、速度太快、没有规律,恐怕只有奥利维亚大人的鳞甲能够对抗这种无差别攻击。” 阿纳托利将目光投诸在面前的人身上,缓缓皱起了眉。 “现在看来,”蓝肤巫师笑呵呵地说,“只有您的精神攻击能够明确地伤害到他。” “他的精神和身体不能完全匹配。”阿纳托利目光沉郁地看向前方,“我怀疑,他和赫德见过面了。” 巫师吃惊:“这怎么可能呢?” “所以,”阿纳托利慢吞吞地回答,“只是怀疑。” 周围暂时静默不语。 “您难道甘心永远留在这座岛上,去执行那看不见尽头的责任吗?”荆泉上前,语气平淡地问。 阿纳托利冷漠地反问:“不甘有用吗?我们谁也无法离开。” 所有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们处在一座孤岛上,除了奥利维亚,没有人能够打开通往外界的通道,但是当奥利维亚陷入沉睡,他们才敢去询问彼此,近期有没有找到线索。 “您也没有办法吗?”荆泉叹了声气。 阿纳托利缓缓看向对方:“你是打算向菲尼克斯投诚吗?” 荆泉当即噤了声,好半晌后,才开口说:“您说笑了。” 阿纳托利再次将目光投向前方。 吵闹,像是有一千只蚊子绕着脑袋嗡嗡直叫。 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唐诘逐渐从天旋地转的视野中恢复了清醒,拄着长矛勉强站直了身体,不停喘气,仰头向前看,与阿纳托利对上视线。 他的瞳孔色彩非常纯净,像是春山雪化的雾气,天际朦朦胧胧的灰蓝色,自己曾无数次注视着这双眼睛,却是第一次站在敌人的立场,去打量他。 唐诘对精神系的攻击并不陌生。 凯瑟琳曾经试图让他永远陷落在幻觉里,他原以为阿纳托利只能构建出记忆中的景象,但是,说到底,是自己轻敌了。 因为对方是自己第一个交付信任的人? 不,是因为他以为自己足够强了。 唐诘深吸一口气,将魔力灌注于银矛之中,钴蓝的弧光萦绕流转,试图寻找一个能够转移的坐标,却愕然发现,没有可供移动的地点。 潘所携带的使魔,也像是从未出现过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所有逃跑路线都已经封锁掉了。”阿纳托利上前一步,客气地说,“能请你束手就擒吗?” 他指节颤抖了一下,不敢相信这是对方会说出的话。 “为什么?” “我给过你机会了。”阿纳托利平静地说,“是你自己决定留下来。” 唐诘皱起了眉。 “是的,菲尼克斯希望你能离开,但是留下也并非不可。”阿纳托利的唇边出现了极浅的弧度,眼角拉长,懒散地说,“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留在龙岛和银龙融合,同样能实现你们的目的?”唐诘扯了下嘴角。 “毕竟。”阿纳托利表现得很平静,“‘奥利维亚’只是一个空壳。” 空壳,意味着可以用其他东西去填满,意味着可以将其他东西束缚在那不具备清晰的自我意识的躯体里。 寒冷侵蚀着他,身体止不住地瑟缩,只好将长矛握得更紧了些,却也明白,在精神系的敌人面前,物理攻击没有任何意义。 四周仿佛过于安静了。 风声、阳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香炉里徐徐升起的轻烟,似乎一切没有任何区别,但是改变似乎早已发生了。 唐诘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冷风窜进喉咙,好似在一个劲地打颤。 “你……” 这个音节实在过于艰涩,从口中吐出的时候,他差点以为自己没法说话了。 “发现了吗?”阿纳托利温和地笑了笑,“可惜,有些迟了。” 是幻觉。 “什么时候?” 唐诘的言辞逐渐恢复了流利,哪怕四周的空间像是碎片般不断破碎,露出斑驳纯白的底色,但是,双脚却依旧牢牢站在原地——幻觉里没有重力,也没有方位。 “一开始。”阿纳托利说。 唐诘重复一遍他的话,低低地笑出了声:“原来如此。” 难怪想要找到转移的地点,却完全无法感知,因为自己根本不处于真实的空间里,抛出去的使魔恐怕都销毁在了阿纳托利的手里。 从自己步入王宫开始,使用空间转移离开,最后推门进入寝宫,遭遇到围堵,恐怕一切都是幻境吧。 “沉迷于幻觉让我像个被你玩得团团转的傻子。”唐诘眉眼冷淡,“脱离凯瑟琳后,你的技术提高到能欺骗我的地步了,真好。” 阿纳托利沉默了一会。 “不,我做不到欺骗你的大脑。”他叹息了一声,“你的神经中枢受到层层封锁的保护,我无法通过直接的方式对你构建幻觉。” “毒?” 阿纳托利听见这个问题,屈起指节,头稍微向后仰:“一部分……我只能通过五感缓慢地侵蚀你的思维,你明白吗?” 唐诘目光扫过他。 当然,他的大脑,确切地说,经过改造后,与身体割裂的神经中枢,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带入到幻觉中的,更何况是曾经多次带自己体验过幻术的阿纳托利。 主场优势。 他想到此处,缓缓吐了口气。 ……凭借对场地远胜于自己的熟悉,逐渐模糊化现实和幻觉的边界吗? “你知道,袭击奥利维亚的人是谁吗?” 他缓缓问。 自己其实早有答案,但是,可疑和真相永远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阿纳托利摇了摇头:“我只是一道投影,没有得到这部分的记忆。” “他不愿意见我啊。”唐诘低声说了一句,便笑了起来,眉峰下压,声音也变得低沉冷冽,“那么,你还想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留在这里不好吗?等你融合银龙的身体,整个龙岛就都属于你了。” “阿纳托利”想要上前触碰他,却被一个后退避开,便松开手,慢慢握成拳。 “因为我要离开。”唐诘斩钉截铁地说,“不仅是离开龙岛,我还要去更远的地方,寻找我的故乡——那才是我应该做的事。” “阿纳托利”神色怔忪。 “那你就甘心吗?”他口吻沉静,“沿着赫德规划的路线前进,替他去完成他的目的,你就甘心吗?” “在他找上我的瞬间,那已经不是他的目的,而是我的目的了。” 唐诘走上前,钴蓝色的光弧宛如刀刃凝聚在掌心里,打算沿着他的胸膛横切而开,却不料被对方抓住了手,平静地打量着他的表情。 “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给我的吗?” “真没想到你会走到现在这步。”他似乎自言自语般,喃喃出声。 “我自己也想不到。”他回想起初见时的莽撞与无知,不由失笑,“我好像总是喜欢到你这儿寻安慰……大概是因为当初的你,看上去很普通。” “现在呢?” 幻境里的“阿纳托利”垂下目光,用一如既往的眼神投来注视,那稍显温吞的、懒散的视线,他忽然有些惆怅。 这是梦境。 这是幻境。 是不可能存在的理想之物。 “抱歉……我已经不需要了。” 唐诘笑了起来,这份歉意对着向自己施展幻术的人,无疑显得十分怪异,但是更多的,他想要道歉的人,却是过去的自己。 钴蓝色的魔力爆发出身体,面前的人影便像是纸片一样,化成碎屑纷纷扬扬落下,零落在地上,却不留下一点痕迹。 黑袍散在一堆干草上,唐诘刚坐起身,却在重力的牵引下一顿,将目光垂下。 沉重的铁链从墙上漫延向下,拷在了他的脚踝上, 唐诘扯了下嘴角,喉咙里泄出一声嗤笑。 “……哈。” 孤岛囚徒 这是自己第几次进牢房? 除了这个问题,唐诘一时之间什么也想不到。 脚踝上的链条在动弹间发出沉重的闷响,密封的栅栏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一队巡逻的狱卒摆着藤绿色的长尾走了过去,没递来任何多余的眼神,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潮湿的水汽顺着呼吸滑入口鼻,呛得他不住地咳嗽起来,逐渐的,咳嗽逐渐平息,他向后仰着脑袋,目光盯着天花板上一个褪色的斑点,又逐渐向下滑落到铁门上。 阿纳托利的背叛在意料之外,但也算是情理之中。 他起初以为,龙岛只是将人类囚禁饲养,后来却发现,对于巫师来说,龙岛同样是个囚笼。 外来者无法在奥利维亚的控制下将岛民带走,岛民也无法再奥利维亚的控制下自如地离去。 赫德选中登上龙岛的巫师,就像是首批士兵,肩负着看守核电站防止失控的任务,但是他们真的心甘情愿吗? 也许一开始,是的。 在命如草芥的年代,赫德可以用大义引诱他们,也可以用恩情威逼他们。 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就连赫德本人都不见踪影,只留下奥利维亚之后呢? 在漫长到没有止境的生命里,他们甘心自囚在一座偏僻的岛屿上吗? 唐诘叹气。 好半晌,他才收拾好心情,把自己向着墙角挪了挪,稍微弯下腰,伸手去触碰脚上的锁链,却刚调动魔力,立刻气血上涌,铁锈味的血液从口腔里漫延出来,他吐在黑袍上,血色很快消退,布料上只留下点点萦绕魔力的蓝色星光,在空气中消散。 他好半天缓过呼吸,顺着魔力阻塞的感觉,在四肢与躯干交界线的位置摸索到了四个金属环,触感坚固而冰冷,几乎要冻僵他的手指。 似乎是专门用来对付巫师的炼金产物。 直接通过置换转移坐标,恐怕会只移动过去一个躯干和头颅,把四肢留在原地。 唐诘不得不把思考方向转移到如何解开锁环,最后只想出一个答案。 “毒”。 用自己的唾液作为媒介,腐蚀破坏金属的结构。 如果他们真的想要困住他,最好的选择,其实是在脖颈上也套着封锁魔力流通的金属环,但是,他们却放弃了这个选择。 融合一词再次出现在唐诘的脑海里,引发了轻微的不适感。 唐诘一开始以为他们是想要将魔力核心——通常来说,是心脏——通过炼金手段融入奥利维亚的身体里。 但如果不是呢? 保持头部的魔力流通……不。 唐诘看向自己稍显苍白的手指。 金属环在阻隔魔力的同时,恐怕对血液循环功能也有一定程度的影响。 如果不尽快拆除这套炼金产物,自己的四肢,也会逐渐瘫痪。 他心下一寒。 那么,头部呢?如果断开头部和躯干,脑部供血不足,思维能力也会……? 不能再拖了。 魔力灌入黑袍里,口腔里的污血快速地清除,手脚却没能恢复温度,虽在意料之内,但多少还有些遗憾。 接下来,加大供应给免疫的魔力,唾液吐在手心上蓄成一滩半透明的蓝色粘液,隐约之间居然与幻境中困住自己的空间系巫师的形态略有相似。 唐诘心情略感微妙,但现在可没有思索两者之间的差异和类同的余韵。 粘液由指腹抹在脚踝的的铁环上,便发出腐蚀性的响声,感到松动后,他松了口气。 还好有效。 说到底,他也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算是个怎样的生理结构,又或是个什么类别的生物。 诚然,唐诘想把自己当成人类,但是他现在的身体,除却外形,几乎和人类毫不相干。 人能在解体的状态下存活吗? 人的唾液能够腐蚀掉金属吗? 人能在近乎无重力的环境下自如行动吗? 不能。 事到如今,自欺欺人毫无意义。 他的身体确实在往异常的方向变化,这种变化让增加了存活的几率。 但同时,几乎是以彻底斩断后路的姿态,告诉他,自己无法回到过去了。 倘若真的回到原本的世界,自己真的还能算是人类吗? 思及此处,心情便逐渐下沉。 脚踝上的锁链已经断裂,他将蓝色粘液抹在了左臂上的炼金环上,宛如排斥般,一道铄金色的闪光在接触点骤然亮起,将阴霾的黑暗猝不及防地划破。 糟了。 唐诘心下一个咯噔,走廊里再次响起脚步声,连忙躲进了稻草堆里,撤下斗篷,将闪光挡在漆黑的袍子下面,只隐约透出点不明显的光亮,又因为重重叠叠的枯草掩藏。 见它们只停步片刻,再次离开,他短暂地松了口气,又苦笑起来。 失去倚仗后,面对这些往日对付起来轻而易举的家伙,自己真就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了。 唐诘掀开斗篷,金属环上的光泽逐渐衰弱,褪色成一种寒冷的月白,食指上的唾液沿着裂缝划过,无声地断裂了开。 如法炮制,解开另外三个锁环后,他累得倒在墙边,缓慢地平息自己的呼吸。 等到四肢逐渐恢复正常体温,唐诘才扶着墙站起身,向走廊外望了望。 ……看样子,暂时还没巡逻到这里。 唐诘揉着关节上前一步,却又不由自主地一顿,视线望向走廊的左侧通道,深邃的黑暗里,若有若无的波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赫德的魔力……出现在科梅罗的监狱里? 他神情怔忪,比起惊喜,更多的却是诧异。 诚然,只要对方出现,龙岛上的一切困局都将迎刃而解,但正是因此,他才不得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太微弱了……甚至比起幻境寝宫里扩散成气雾状的魔力的味道还要轻微。 是距离太远?还是对方没停留多久就离开了? 唐诘思索片刻,食指划过铁栅栏上的挂锁,清脆地一声轻响后,还来不及落到地上,便在半空中粉碎。 现在的行动有点过于依赖魔力了……既然炼金学派能够研发出锁住身体内魔力流通的方法,说不定能禁止一整个区域的魔力,到时候,他的处境恐怕会很是艰难。 凯瑟琳设法用外物储存魔力的方式很具备参考性。 唐诘走出牢房,侧头向右瞧了一眼,巡逻兵一直是从右向左走,莫非监狱是回字形? 他默不作声地思索着,将自己完全包裹在斗篷里,让纸燕一前一后飞去,保持距离探查四周的情况。 “砰!砰!砰!” 猛烈的撞击声从身侧传来,唐诘抬头看去,却猝不及防发现一个蓬头垢面的囚犯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迎上目光,咧开嘴笑了。 牙齿和口水蹭在铁门上,对方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一样的嘶吼声,充满食欲的目光叫人毛骨悚然。 唐诘看也不看,极快地向深处跑去。 这里的囚犯只要一点声音、一点光源,就会醒过来,而当他们醒来,发出的嘶吼声,又会引来巡逻兵。 抓紧时间。 他抛出使魔与狱卒错身而过,但紧接着,声音逐渐嘈杂,接连不断的脚步声在身后奔袭。 赫德的魔力逐渐近了,原本轻微的熟悉感越发明显,四周的光线变得幽暗晦涩,声音也像是消失般,陷入死寂中。 唐诘猝然停步。 没有人、没有牢房、没有走廊,什么都没有,前方是一片黑暗的断崖! 他转过身,看见原本紧紧跟着身后的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迷路?” 他喃喃自语。 不、不对。 道路的光线在变化。 如果前后都是一样的走廊,那么这种变化尚且还不明显,但是当前方是漩涡般的黑暗,后方是歪曲的甬道,这种视觉上的错乱便无比明显。 ……是空间在移动。 脚后跟稍微挪动,风裹挟着魔力剐蹭过后颈,冷汗顺着额头落下。 该怎么走? 很显然,如果回到甬道,也不一定能找到通向科梅罗的道路。 “这应该是第二次看见了,边界线。” 龙岛确实是在海上,却并非是在自然女神化身的海洋上,而是在漫无边际的时空之海上! 浮空、浮空。 唐诘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将视线投诸于前方。 那并不是完全的时空之海,不如说,更像是打造到半途,便荒废了的炼金建筑。 目光定格在不远处,浮空在黑暗中的石阶平台,凭借敏锐的视力以及熟悉度,能够令他笃定,那出现在平台上的魔文阵法,正好是自己熟知的空间转移阵。 和高塔里的形态一模一样。 唐诘缓缓收敛着自己的呼吸,安静地注视着前方,一时间,几乎思维都要陷入凝滞。 如果能够站在阵法上,他就能直接脱离龙岛,抵达魔兽森林的海岸线。 但是这划算吗? 立刻离开?捞一笔再走? 唐诘在边界线上坐下,放飞了手中的纸燕,却只是看着它在空中粉碎。 只能亲自走进去。 他伸出手,空间系的魔力紧贴着身体,蠢蠢欲动想要涌入身体,融为一体。 视线扫过自己的手臂——赫德的魔力像是蛇盘踞在袖子外。 龙岛上众人渴求空间系魔力,难道没有打过这里的主意? 不。 他们进不来。 任何生命踏入此地,恐怕都会粉碎成细屑。 排异、清除。 唐诘站起身,打量着衣袖和长袍,上面似乎一直都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但却仿佛现在才发现般,叫人感觉像是粘腻的冷血生物盘踞在身上,要将人吞噬殆尽。 力量等阶 唐诘有过一瞬间怀疑,地牢里的追逐同样是阿纳托利构建的幻境,但在抵达空间缝隙的边界时,这种怀疑才终于消泯。 阿纳托利构建不出这副模样,哪怕对方知道龙岛漂浮在空间的缝隙上,但是,凭借他的手段,无法凭借这副画面欺骗自己的感官。 唐诘见过三次时空缝隙组成的海洋。 第一次是高塔在凯瑟琳的手中塌陷的时候,虚构的幻术天空破坏,高塔暴露在时空之海里。 第二次是乔治把他打晕之后,出于未知原因,醒来后就在时空之海里,也许是他把自己丢了进去,又或者是自己受到吸引力自个儿掉了进去。 第三次即是现在,他知道了,龙岛本身就建立在混乱无序的空间裂缝上。 海洋和大气里有游离的陌生魔力,空间缝隙里的魔力更加冗杂混乱,像是无数巫师的魔力散佚后聚集在了一起,赫德的魔力在庞大的总数中原本应该毫不显眼,但每次他都能提前注意到它。 为什么? 因为自己和他的魔力非常相似? 唐诘不打算再去吸收他的魔力,第一次吸收的后遗症到现在还没有消失。 他只能想着,等到自己把堵塞在血管里像是坚冰一样的魔力逐渐溶解,也许就能恢复原本的体型。 但是要说一点好处也没有,倒也不尽然。 奥利维亚身为坐标和自己感知相连,更低的魔力循环速度,能让他尽可能保持心率的平稳,减少失控的概率。 如果他使用奥利维亚进行置换,有没有可能,她的存在会像是那颗悬崖上的松树一样融入自己的身体? 唐诘缓缓吐了口气,站起身,取出纸燕,放在自己的脚边,只一秒,随着走廊的空间变化,这只燕子便不知道转移到何处去了。 如此也好。 唐诘回头看了一眼远处悬在空中的传送阵,拢起衣袖,转身踏入变化不定的甬道中。 空间眨眼间恢复了凝实,黑绿色的砖墙,花籽大小的壁灯,充满铁锈味的栅栏,昏暗难辨的光线。 没有脚步声。 他继续向前走,只三步,便轻易地看见了向上的台阶,以及从门扉向下泄露的光源。 地牢本质上是赫德的炼金产物,当然会呈现出和高塔相似的特性。 唐诘走上台阶,将门推开,强风裹挟着尘埃涌入门内,他一时睁不开眼睛,只能重新将面罩戴上。 风逐渐平息,一只金色巨龙趴伏在狭小的门前,灰蓝的竖瞳盯紧了他,蝙蝠般的双翼紧紧贴着后背,两只龙爪压在下颌之下,四周的风随着轻微的吐息而起伏。 对方有着优美和谐的脊背线条,鳞片在阳光下闪出梦幻的耀眼光泽,流光倾斜到草坪上,叫柔嫩的叶片与根茎也染上朦胧的金辉。 “……阿纳托利。” 唐诘几乎难以叫出这个名字,随后如卸重负。 与其说恢复了平静,不如说,什么也不愿意思考般,陷入了凝滞。 半晌后,他抹了把脸,摘下面罩,勉为其难地露出笑容,却只是扯了下嘴角。 “你还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纳托利只是叹气。 唐诘慢慢握紧了拳头,重心向后,脚后跟踩着台阶的边缘,几乎要落空。 “我有点意外。”阿纳托利轻声说,“你居然没再看见我的第一时间动手。” “你和奥利维亚对我有重要的意义。” 他回答道,慢慢低下头,不愿去看那双熟悉的蓝眼睛。 “好吧,我为我的自作主张道歉。”阿纳托利忧郁地叹了口气,继而像是试图说服他般,真诚地说,“但是,这已经是我所想到的,最好的处理方式了。” 唐诘闭了闭眼,上前一步,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我不明白。” 阿纳托利安静地垂下视线,自己的身躯在他面前无比渺小,甚至比不上一根指甲。 但是他还是走向前方。 “你难道不是听从菲尼克斯的命令,让我离开龙岛吗?” 唐诘猜不透他究竟属于何种立场。 “可是,”阿纳托利慢吞吞地发声,“菲尼克斯没有要求,你到底要往哪一个方向走啊。” 他沉默了。 出色的骗子。 唐诘算是明白了光明神为什么会在阿纳托利这儿得到如此人类化的评价。 神谕这玩意降下来后,本质上还是要靠人类进行理解,理解的方向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那都和原本传下话语的神没关系了。 “我先问了你要不要离开,但是你说你不离开,那不就是你打算留在龙岛帮我们解决问题的意思吗?” 阿纳托利看着他眼神逐渐不对劲,为自己辩解道。 对方顿了一会儿,缓缓低下头,灰蓝的竖瞳望着他:“你还是打算离开?” “是,”唐诘平静地回以注视,“不过在那之前,有些问题需要解决。” 阿纳托利蜷缩起身体,头几乎要埋在爪子里。 “你是怎样和菲尼克斯沟通的?”他沉声问。 金色巨龙懵懵懂懂地望来:“什么怎么沟通……就这样啊,唰的来了,咻的走了。” 唐诘深呼吸一口气,深切地感到了文化壁垒造成的交流不畅:“我是说……文字、语言或别的东西,一种方式,一种你能理解的交谈方式。” 阿纳托利沉吟片刻:“就是突然就明白了。” 他拧起眉毛。 “信息……意识?”阿纳托利纠结地说,“你如果自己试一次就明白,不属于自己的信息突然出现在了脑袋里面的感觉。” 不,他不明白。 那到底是菲尼克斯的启示,还是说,是阿纳托利自身灵感的启示? 唐诘专注地看着他,好半晌,放弃了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诚然,龙岛已经是自己目前接触到的,信息量最丰富的地方,但是显然,这里的情报,尤其是与神明相关联的情报,并不是那么容易到手。 “阿纳托利,”唐诘郑重地叫出对方的名字,专注地凝视前方,“你想离开吗?” 他在这个问题下,神情稍微一愣,翅翼张开,脚步向后退:“我不能。” “你原本就是奥利维亚派向外界的眼睛,”唐诘盯着他,“离开不是更好吗?” “别……”阿纳托利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被风吹散,隐约能听出细微的颤抖,“我不能……” “奥利维亚开始褪皮了吗?”他若无其事地问他。 “是的。”阿纳托利浑身僵在了原地。 “那么,你还有什么必须留在这儿的理由吗?”唐诘凝视着他,“难道会有巫师去打扰她?冒着赤潮突破封印的风险,去攻击沉睡的奥利维亚?” “不。”阿纳托利沉默片刻,说,“龙岛已经封岛了,谁也无法离开。” “——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 唐诘顿在原地,寒风徐徐吹拂着长袍,可身体却动也不动,只有指节,在冷空气的侵蚀下,轻微地颤抖。 “我也没法离开?” “是的。” 这就太可笑了。 他之前所说的话,全都只是惺惺作态? “不。”唐诘否认了他的说法,“我已经找到了离开的路,你要跟我走吗?” 阿纳托利一愣,拧起眉说:“你在说什么?” 他目光锐利地直视向前:“我说啊,我有离开的办法,你要走吗?” 阿纳托利动也不动,白色的眼睑覆盖掉瞳孔,又慢慢睁开。 “来不及了。” 他低声说。 唐诘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除了奥利维亚和赫德,没人能够打开通道离开。”他的声音轻柔和缓,“我不知道你找到了什么办法,但是,太迟了。” 奥利维亚、赫德。 唐诘的心中闪过一个猜测。 “你们既然缺乏空间系的魔力,”他试探着,故意沉声问,“难道没有想过,挪用包围着龙岛的空间裂缝里的游离魔力吗?” “那不一样。” 阿纳托利的回答仿佛是在印证他的猜测,一切导向了一个糟糕的可能性。 “并非所有无主魔力都能为人所用。 时空的魔力本能地将物质无限地切割,正如精神体的魔力无论在感知多近都无法触碰。 人类所能够使用的魔力,只可能来自海洋和大地,是自然女神沉睡时散佚在大气里的魔力。” 虽然早有预感,但听见这几乎算得上是验证的话语,唐诘的思绪依旧短暂地陷入了凝滞。 赫德、自然女神、光明神——处于同一个力量阶层。 但为什么,唯独赫德,没有象征力量的神名,反而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都是以人类巫师的身份出现的? 不……换个说法。 赫德也许正试着成神,但是还没成功? 他眨了下眼,忽然感到瞳孔有些干涩,慢慢舒了口气。 为什么只有自然女神的魔力能够被人吸收? 性质。 唐诘只能想到这个答案。 自然女神的力量囊括了物质范围,而菲尼克斯的力量属于精神,赫德呢?空间从本质上说,那该是什么? 方向。 更确切地说,是维度,一种只能通过比较进行观察,在概念上用抽象的认知,以间接的方式,进行实际测量的方向。 一个人在A点,另一个人在B点,两个位置间的距离才能具有空间上的意义。 当平面上或是立体空间内别无他物,没有任何比较对象存在,空间能够进行感知吗? 不能。 就像宇宙的真空中,也得通过群星作为单位,光线作为工具,才能计算距离,才能有空间的概念。 如果没有主体和客体,空间就没有意义。 “时空的魔力会本能地将物质无限地切割。” 恐怕,是为了把一个单位,换算作多个单位的表现形式。 那么,自己为什么能独自一人在时空之海里行走? 寒意顺着脊椎向上,像是薄雾的峭寒笼罩着四肢百骸,连五官也凝了霜,像是个冰雕驻足在了原地,暗色的阴影顺着脚下漫延。 分割…… 黑袍,免疫系统分割在了身体外。 日记本,记忆和认知能力分割在了身体外。 钢笔,神经系统的感知和连接能力分割在了身体外。 他浑身都是漏洞,都是缝合的痕迹。 破碎誓言 唐诘原本想要询问阿纳托利关于赫德的事,但最后,却只是沉默着,指节颤抖了一下,又逐渐恢复平静。 自己还能信任他吗? 或者说,还该信任他吗? 诚然他兴许会从阿纳托利的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是他得到的答案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唐诘想要相信对方,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除了他,在龙岛上,自己已经没有别的能够信任的人了。 “你想要个怎样的结果呢?阿纳托利。”他口吻平淡,“将我留在龙岛上,难道会对奥利维亚有什么帮助吗?” 温和、怜悯、善解人意,是阿纳托利给他的全部印象。 然而,这些印象仅仅是在塔中,凭借着情绪感知的能力刻意为之的塑造,真实的阿纳托利是什么模样,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阿纳托利似乎能够表演出任何人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一个能够让人卸下全部心防的形象。 但是他不需要幻觉。 他已经不需要幻觉了。 “不,不是这样。”阿纳托利摇了摇头,“请不要抱有这样强烈的敌意,只要你愿意接过责任,龙岛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所有?” 发梢垂下肩头,唐诘喉咙泛起痒,便上手将领口的系带松开些许,肩膀在凛冬捎来的寒意中轻微地颤抖。 “奥利维亚不会再需要赫德的血液维持存在,巫师不再需要强行去抽离人体内的知性,你所不愿意看见的一切,都不会存在于岛上了。”阿纳托利极具诱惑力的话语一顿,仿佛梦呓般喃喃低语,“这里是理想乡……这里会成为真正的理想乡。” 风太轻了,日光也太轻了,草茎更是轻飘飘的,所有承诺失去了重量。 “赫德为什么要建立龙岛?”唐诘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波澜不惊地注视着他,“你们一味地强调理想,就像是只要达成目的,赫德就会回来一样,不觉得可笑吗?” 阿纳托利握紧爪子,头微微俯下,犄角在日光下闪着雪白的亮光,像是融化的霜晶,似将滴落到草坪上。 美丽的人造生命体。 神也会有类似于人的审美倾向吗? 唐诘有些惊讶,在这一瞬间,自己的脑海里闪过的,却是这般无足轻重的念头,自问自答般想着: 与其说是“神"有着类人的审美,不如说,是这个世界的神,本来就是从人类演化成的吧。毕竟,不论是菲尼克斯还是赫德,都用着人类语言能够称呼的名字。 唐诘听着对方示弱般的呜咽,心绪却毫无动摇:“没办法……正是因为,赫德也许不会回来了,所以我们才必须留下你啊。” 正是因为承担不了奥利维亚失控的风险,所以才必须将自己留下。 他明白了对方话里的含义,荒唐之感便更加明显了。 备用保险栓。 自己在他们眼里,大抵就是这种东西罢了。 能够让他们在有限度的范围内获得更多自由,能够把肩上的责任尽数转移。 “阿纳托利,你有想过,不成为菲尼克斯的容器,而是作为普通人去生活吗?” 唐诘还抱着那点可怜到稀薄的希望,问出最后的问题。 他希望得到个怎样的答案。 他希望对方能得到个怎样的结局。 说实话,唐诘自认没有插手的余地,他也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将对方从龙岛夺走。 但是,如果对方想过,哪怕只是一瞬间。 他也会觉得,这个世界的人还是有救的。 “为什么要作为普通人生活?” 阿纳托利垂下头,那双美丽的灰蓝色竖瞳轻轻扑闪着望来,满是诧异和困惑的声音回荡在轻风里。 唐诘知道,自己赌输了。 他向后靠了靠,无处着落的悬空感让人难以找准重心,地牢里的风声裹挟着魔力拂过耳边,但一切又如此安静。 事到如今,谈话已经失去意义。 他转身向下,迈入台阶的阴影里,阿纳托利出声问:“你要走了吗?” 唐诘没说话,只是继续向下走。 他不明白自己想要个怎样的结果。 想听见对方的挽留吗?可内心毫无动容。 想要放手自如离去?但却又有万分不舍。 对他而言,龙岛已经算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熟悉的落脚点了,但是,他还是得离开,必须要离开。 留下面对的麻烦都是已知的,而离开后面对的困境都是未知的,那么,自己就应该留下吗? 不。 “我不愿意和任何人融合,阿纳托利。”唐诘没回头,“我不愿意失去我自己。” 这是自己唯一保留的东西了。 他的记忆、他的认知、他任人缝合的头颅、躯干和肢体。 现在离开,自己就没法再见到奥利维亚了。 唐诘走下台阶,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了这点,又无所顾忌地抛开。 也许有些遗憾,但是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你怎么就能肯定自己会消失?”阿纳托利在身后疾呼,“消失的也可能是奥利维亚,不是吗?” 唐诘脚步一顿,扶住左侧的石墙,因为对方荒唐的言语,低声笑了。 “阿纳托利,”回音在深邃的甬道里如寒泉清冽低沉,“我曾以为我们是朋友。” 无声的沉默在阴影里侵蚀着他们的影子,风也静止了。 “是的,我们是朋友。” 青年的回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乎微不可闻。 “不,”唐诘斩钉截铁地将他否定,“你只是把我当成工具罢了。” 但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类都是“工具”,帮助自然女神驯化力量的工具,没有高下之别。 自己同样把他们当成了解这个世界的工具,看重他们身上携带的信息而非他们本人。 就连奥利维亚,唐诘也不敢说,自己真的把对方看做失散多年的亲人,而不是一个标注着“赫德关联人员”的高级陪练和传话筒。 埋怨?失望?怀疑? 唐诘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把情感投射到这些陌生人身上。 他们既然已经习惯现在的生活,自己又何必成为石子,去打破水波不兴的命运。 “你为什么不等等?” 唐诘听见脚步声急促地从身后传来,阿纳托利抓住斗篷的衣角,金属般的尖锐摩擦声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哼,抓住斗篷的手在自我防御的本能下松开。 “你为什么要这样固执?” 唐诘回过头,阿纳托利正吃痛地握住自己的手,指缝间滑落的鲜血,淋漓浸透了衣袖,滴落到石砖的地面上,啪嗒一声碎开。 那双眼睛正起了雾,朦胧地望向自己,金发的青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又像是自知不堪般,低下了头,任由落发将面孔遮在阴影后面。 唐诘脚步顿了下,伸手将缠绕在对方手指上的钴蓝的魔力勾回指尖以防二次伤害,光点无声地破碎在掌心,彻底溶解在毛细血管里。 “我还会回来。” “……赫德也这样说过。” 阿纳托利的声音沉闷极了,唐诘没法回答这句质问,正如他不知道,赫德是以怎样的心情,对众人许下诺言。 “那不一样。”唐诘只能俯下身,去抓住他的手臂,迫使阿纳托利抬起头对视,像是想要让他相信一般,用笃定的话语说出连自己也不敢保证的话,“赫德为了成神离开,回来后的他不一定是原本的他,可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还是原本的我。” 阿纳托利的脸色苍白极了,像是看见某种可怖的怪物藏在黑暗里,脚步几乎难以站稳。 “那你呢?”他无力地笑着,“你是为了什么离开?” “找到赫德。”唐诘话音一顿,“我会帮你们把他带回来。” 然后,自己会离开,彻底地离开。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每一分每一秒,看见的风景,听见的声音,都无一不是在向他证明这一点。 如果可以,唐诘希望自己能够从容地退场,能够回到自己的故乡,上学、毕业、工作,像每个普通人一样,死后白骨,付之一炬。 不必徘徊于生死,不必忧虑于善恶。 如果他真的能离开,如果“赫德”真的能够帮他找到家乡,让自己回到原本的世界。 ……也许这只是一个美好的祈愿。 下意识间,唐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抓住对方的手用了些力气,可只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轻轻将对方放开。 阿纳托利沉默地在昏暗的壁灯下凝望着他,果断地扳下了自己的指甲,砸落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金色的魔力纹路一闪而过,缩放成能轻松握在手中的大小,通体晶莹剔透,好似完整无瑕的月白色棱镜。 “拿去吧。”他伸手遮住双眼,声音低沉如絮语般,将加工好的棱镜递给我,“我会等你回来。” “监视?” 唐诘接过棱镜,精神系的魔力波动顺着神经末梢传递到大脑里,带来了轻微的恍惚,看向对方的目光不由有些复杂。 是上好的精神系施法媒介。 “是啊。”阿纳托利的表情很是难看,“如果你决定违背诺言,那就把它捏碎。” “……我不想再等待了,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他好像碎掉了。 像一块玻璃、一面镜子,满是裂痕,支离破碎,连带倒映的人像,也都变成了光怪陆离的怪物。 唐诘很难将自己的眼神从他此刻痛苦不已的神情上挪开,那似乎将某个时刻的自己的神情,重现在面前的人的脸上。 “没有人喜欢等待。”他拉住阿纳托利的手,注视着那正在愈合的伤口,声音轻得像是怕碰碎他,“所以,总有人必须妥协。” 话音一顿,耐心地问。 “你想要自己去找赫德吗?” 面对唐诘的问题,阿纳托利只能嗫喏着嘴唇,哀切地回答:“我无法离开。” “那就把我当做你的眼睛。”唐诘叹了口气,贴着他的额头,温和地安抚道,“我将成为你看向外面的窗户。” 阿纳托利颤抖着眼睫,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侧脸上。 “你,”他恍惚地望来,眼眸好似玻璃,在雨幕下染上夜色,“好像父亲啊,唐诘。” 以身为门 “我有时会以为这个古怪的世界里,充满了精神错乱的病人,他们用那可怕的偏执试图侵蚀我,但我也同样偏执——我不可能成为他们想象中的人。 他们是被抛弃者,他们是孤独的等待者,他们疯狂地想要爬出牢笼,却只能原地打转,因为他们不知道栅栏外边到底是什么。 坦诚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希望能在遥远的星空里找到属于我家乡的那一颗,但更多的时候,我知道我只是在说服自己前进。 除了前进,无路可走。” 最后一笔着墨于日记本的中间,徒然留下大段漩涡般的空白。唐诘盯着那空白片刻,默默屈起膝盖,啪的将本子合上。 第4个月结束,日记本塞满了记忆,满打满算,已经是第117天。 穿越前是5月份,穿越到高塔里的时候是8月份,穿越前后存在有着一个季度的时差,如果是原本的世界,昨天应该自己的生日,但是换算后,也许应该推迟到明年开春。 说到底,哪怕是生日,在没有无人能够庆贺的异世,也变得毫无意义。 他收起日记本,向黑暗中走去,哪怕曾有在低重力环境下行走的经验,但是当鞋底脱离肉眼可见的砖石甬道,踏在毫无实感的魔力漩涡上,某一瞬间,还是难免会感到,自己并不是在走路,而是悬浮在半空中飘动。 唐诘闭上了眼睛,凛冽的漩风打在脖颈上,带来轻微地刺痛感,将手伸进衣兜里,握住棱镜,白雾般的魔力向四周荡开,代替眼睛将感知传递到神经末梢上。 这一次毕竟与上次有着明确坐标的情形不同,需要他自己找到传送阵。 虽然就目力来看,传送阵似乎近在咫尺,但是在不停变换的空间缝隙里,谁也不敢保证“观测距离”等同于“实际距离”。 如果是用他自己的魔力探路,难免会有和赫德的魔力混淆的风险。 但是使用阿纳托利储存在指甲里的魔力作为间接接触的媒介,自己的身体就不会轻易受到赫德的影响,在无知无觉中,覆盖掉某一个部分。 上一次只是吸收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魔力,滞涩在血管中的魔力,就让身体暂时进入了成年期,如果继续吸收对方的魔力,被覆盖的很有可能就不仅仅是魔力的性质,还可能是认知和记忆、情绪和感知。 唐诘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他需要一只不属于自己的眼睛,充当马前卒。 空间通过视觉进行了扭曲,在视网膜上形成了人类能够理解的图像,随着脚步向前,甬道不断向前延展,仿佛自己还处于地牢之中,两侧都是挂着壁灯的石墙。 一道门出现在了眼前,他知道这并非是真实的门,但仍是伸手将其推开。 他走到传送阵上,指尖放射出魔力勾勒出转移的魔文,失重感随之而来,四周响起柔和的波涛声。 海风凉透了,浪潮起伏着,唐诘站在魔兽森林边缘的海滩上,遥远地望着那轮几乎消失在墨蓝色夜幕中的弦月。 安静得近乎肃穆。 掌心摊开,清冽的月光经过棱镜的折射烨烨生辉,无穷的变化似乎尽数汇聚在小巧的六棱柱晶体中,原本消耗许多的魔力又再次恢复了充裕。 ……精神系魔力? 他不太理解它的充能方式,只能握住棱镜,对着月光照射,却隐约看见,无瑕的月白色染上了一抹丝绸般半透明的红色,像是一滴血落在了清澈的水池里。 唐诘惊觉不对,收回手,正好与一个从海浪中走来的少女对上视线。 对方抬手摘下草帽,飘扬的红发好似跳跃的火焰靓丽非常,明媚的绿眼睛遥遥望来,嘴角噙着笑,在变幻莫测的月光下,干净洁白的裙边无端生出精灵般的轻柔。 “我知道你一定能够出来。”她语气笃定地向他走来,笑意里有种一切尽在掌控的自信,“也许我该为你道声恭喜?” 唐诘没想过还会见到她,至少,没想过会在这个时间就见到她。 “凯瑟琳。” “你应该叫我一声老师。”她不轻不重地训斥,但看样子也没多把称呼的问题放在心上,“别忘了是谁不辞辛劳带你入门,竟然连一声感谢也没有吗?真是不懂礼数。” 他将棱镜放回了衣兜里,抬眼看向对方:“听说你最近在针对自然议会?” “你和那群孩子搭上线了吗?我还以为,你们的个性会不太合得来呢。” 凯瑟琳完全没把敌对方的态度放在眼里,笑容依旧温柔亲切,熟悉得可憎。 “我只是想找件东西……很遗憾地,那东西只可能在议长手里,仅此而已。” 唐诘从来不认为她的话能够全信——只怕找东西是真的,针对也是真的。 “我倒是比较惊讶,你居然能认出我。”他将斗篷拢紧了些。 “你确实处于比较奇特的状态里,但并非所有人对此都一无所知。” 凯瑟琳再次展示了她那出类拔萃的博学,他很多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作为一个近古代的巫师,她却对魔力的变化如数家珍,好似一个不漏地亲眼见过。 “某个时刻赫德的状态取代了你现在本该有的状态,这是专属于时间的力量。” “时间?” 唐诘脚腕一抖,差点跌倒在沙子里。 “你认为,你吸收的魔力,属于什么时候的赫德?”凯瑟琳的话语堵住了我的一切反驳。 如果空间缝隙真像奥利维亚所说,不存在时间的概念,那么,自己碰到的,只可能是刚踏入时空之海的赫德。 “可这无法解释,”唐诘拧紧了眉,“为什么时空之海充斥着赫德的魔力。” 更贴切地形容,时空之海里的魔力种类不少,但唯独赫德的魔力独树一帜,因为那是“粘合剂”,所有空间缝隙的成型与消泯,都与其有关。 凯瑟琳将陌生的名词吞下舌尖,露出个真切的笑容:“看来,你确实能够安全往返于粒子世界。” 这次倒轮到他陷入了困惑。 “你知道‘魔文’的历史吗?” 凯瑟琳却不急着为他解答,反而偏移了话题。 “自然系巫师能够控制物质的形态改变,精神系巫师能够影响人的意志,但是,空间系的巫师却不能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自如来去。” “文字是意志的载体,却不是我们的意志,而是赫德的意志。”凯瑟琳叹息般微笑着,“我们像是个小偷窃取着赫德残留在物质世界的足迹,才能沿着沿着轨迹安全地将自己的位置转移到目的地。” 唐诘大致上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第一,空间系巫师无法通过自身的魔力在空间里移动。 第二,魔文记载了赫德曾经的路径,只有他走过的轨迹才能供人通行。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需要刻意去寻找“赫德”走过的轨迹行走? 第一条很好解释,如果是寻常巫师,在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况下贸然踏入时空之海,肯定会四分五裂。 第二次就令人难以理解了。 魔文通过什么方式承载了信息?凯瑟琳曾经提过的壁画,是否是信息的一种? 时空之海里没有方向,也就是,无论从何处进入,都有着粉碎的风险,那么为什么沿着赫德走过的轨迹,就能够保障“安全”? “你第一次接触魔文就能成功进行空间转移,我也十分惊讶。”凯瑟琳温柔而亲切地说,目光像是舔舐着他的脸,让人分外不适,“这说明你和赫德的契合很高。” 唐诘不禁向后退了一步,钢笔弹出袖口,警惕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别紧张,”她微笑道,“我这次来,是为了和你结盟的。” “结盟?”他感到荒谬,“和你?” 这就像是狼对羊说,它其实是只牧羊犬,刻意让猎物放松警惕。 “你不可否认,我们确实处于同一个阵营。”凯瑟琳耸了耸肩,伸手将碎发撩至耳后,“谁都能期望赫德的回归,唯独我们不能。” 唐诘愣住了。 他才向别人许诺了找回赫德,但今天居然就有人告诉他——不能让赫德回到现世? “你知道‘契合’意味着什么吗?”凯瑟琳怜悯地扫视过他现在的模样,仿佛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你的身体会成为他重返物质世界的门,你将不复存在。” “……他选中的‘门’,肯定不止是我一个吧?” 唐诘手脚冰凉,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干涩,像是锯子磨在潮湿的木头上,吱呀难听。 “不,只有你。”凯瑟琳爱怜地注视着他,“你以为为什么自己能顺利吸收赫德的魔力,只是因为它把你认作了赫德自己。” 这就是唐诘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了。 为什么只有他能够吸收空间里散佚四处的魔力,而别人却不能,为什么它偏偏将他认作了赫德,而非是别人。 唐诘盯着凯瑟琳:“你知道答案。” “是的、是的。”她以歌剧般的腔调婉转地回答,“这就要说到一个很有趣的技巧了。” “标志信仰纪结束的升空仪式中,巫师们分裂了自己的身体和意志。”凯瑟琳尾音轻微上扬,绿眸好似苔藓密布的树洞,“于是,让意志脱离身体独自存在,就成为了无数人追寻的精神系魔法的至高奥秘。” “有人成功?”唐诘咂了下舌,为她所说的话。 “不。”凯瑟琳慢条斯理地说,“不会有人成功——精神无法脱离身体存在,这是铁律。” “但是,如果制造先复刻出一个完全一致的身体,然后投射一部分意志进去呢?” 她的话语轻极了,回荡在沙滩上,几乎要被浪潮的声音裹挟着吞没。 “对于炼金术士,通过细胞培育出新的身体并不是困难的事。”凯瑟琳笃定道,“分割一部分身体、再分割一部分记忆,最后,促使新的个体陷入沉睡,直到他所需要的那一刻。” “你就是赫德。” “你的记忆、认知、力量、身体,全都来自于他。” 达成共识 凯瑟琳说完话,却发现,唐诘的表情没有任何动摇,漆黑的双眼沉静地望着她,与以往截然不同。 人类的变化真是奇妙。 也许,赫德老师也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吧。 她的视线扫过那副与记忆中的人如出一辙的五官,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赋予表面的笑意,转而轻轻叹了口气。 人偶诞生出人格……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才对。 但是事实如此。 凯瑟琳无法理解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 “你的推论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 唐诘打断了她的思考。 凯瑟琳是在以精神系巫师的思维,猜测空间转移的本质。 诚然,剥离身体和意识作为精神系的最高奥秘,但是对于空间系,却并非如此——分裂和连接,只是基础中的基础,且两者的意义完全不同。 曾经的升空仪式剥离身体是为了让消除自然女神的影响,只保留光明神对人体的作用。 空间系需要将自身切割成粒子单位,才能在力的作用下产生瞬移般的效果。 但实际上在瞬移之前,身体的某个部分就已经处于了目的地,并在交换过程中磨损,看上去才像是瞬移。 凯瑟琳就像是用化学的思路论证物理题,看似通顺的过程里满是错漏。 “在升空仪式之前,巫师从来不会区分精神系和自然系的差别。” 唐诘驳回她的话语。 “与其思考空间系和精神系有哪些相同点,不如去思考,它们有什么不同之处,就像是思考太阳出现前后的差别。” 在光明纪前,不存在不同的派别,只存在从不同种族的魔兽进化而来的人类。 这个世界的人类史只有3万年,纵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远古代究竟存在了多长时间难以考证,但是单看人类出现到城邦建立只经过了2万年,就已是短得惊人。 在原来的世界,人类进化到石器时代至少耗费了五百万年。这个世界魔兽之所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人,显然和光明神,或者说,和太阳脱不了关系。 这在外来者看来显而易见的事,但本地人却不一定想得到,只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其他例子,也无法通过变量对比得出结论。 思及此处,唐诘愣住了。 外来者? 不,不对。 城邦纪的菲尼克斯是怎样得出“智慧”和“光明”有关的结论的? 难道真有生物能刚脱离懵懂无知的状态,就立马能够看穿万事万物的本质? 他还是觉得这位古代炼金师明显和现在的太阳神有关。 凯瑟琳沉默了很久,最终说:“可是,你要怎样知道,‘变化’是哪一部分呢?” 唐诘不解地看着对方。 “太阳出现于3万年前,光明神出现于1200年前,从信仰纪到现在,也就是太阳神出现之后,天空上便不止是太阳和月亮,而有了更多的星体。” 凯瑟琳说完,便轻声笑了笑。 “用去星体称呼已经不再贴切了……那已经是永无止境的星海,且还在继续向外延展。”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从蒙昧纪到信仰纪,天上唯一的星体,只有太阳和月亮? 但是唐诘更关注的却是凯瑟琳用了一个形容——海。 星海,星空之海,无数星体组成的海洋。 他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头。 “想必你已经知道,赫德打算效仿菲尼克斯成神。”凯瑟琳神色郑重,“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会使用怎样的‘仪式’,让自己融入到时空规则中。” “等等,”唐诘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你说效仿‘菲尼克斯’?” 凯瑟琳打量了他一会儿,恍然大悟:“原来龙岛还不知道吗?” 他皱起了眉。 “在消息灵通的巫师之中,这并不是秘密。”凯瑟琳平静地说,“菲尼克斯换过很多个名字,多到可能连他自己也数不清的名字。” “为什么?” 唐诘不明白菲尼克斯此行的意义,换名字难道会对“仪式”有什么特殊的作用吗? “关键不在于名字本身,而在于每个名字背后,都对应着一个切实存在过的人。” 凯瑟琳轻描淡写,将隐秘中的血腥味在甜美的嗓音里抹去。 “仪式当天献祭了三百人,但你真以为,光是三百人,就足够组合人类意识集合体了吗?” 他能感到对方说这段话时的情绪,没有怨恨,没有愤怒,甚至任何恶意和怀疑都没有。 平静,几乎剥离自我后的平静。 唐诘捂住脸深吸了口气:“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并不是我打算怎样做,而要看赫德打算做什么。” 凯瑟琳露出笑,却并非是蛊惑的笑容,她好像野兽瞄准猎物,弯如新月的眼角里尽是残酷的笑意。 “一位时空之神的出现带来的好处是必然的,但是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成为新神诞生的祭品?” 唐诘瞬间明白了凯瑟琳找上自己的真正原因。 同盟的先决条件,是他们得有同一个敌人。 赫德接触过奥利维亚和阿纳托利,但是他们却不必担心这点。因为他们是赫德、菲尼克斯以及自然女神之间的协议成果。 到这地步,他们的生命甚至不属于他们自己,无论赫德胜利与否,只要自然女神和光明神还存在,他们就能活下去。 但是凯瑟琳和自己不一样,他们的命运充斥着赫德的痕迹。 赫德作为凯瑟琳的老师,让她去平衡自然女神和光明神之间的信仰,更确切地说,是平衡炼金术士与巫师之间的力量差距。 按理说,当她完成使命后就变得可有可无,随时都能够死去。 但现实是,她还活着,哪怕她曾经无限靠近死亡,但她还是活了下来,用其他巫师的生命作为代价。 自己在凯瑟琳自救的过程中更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变量。 假如唐诘当时不出现在高塔里,凯瑟琳就一定会迎来不同的结果吗? 也不尽然。 安朵莉切会联系阿纳托利请求救援,哪怕她的身体明显已经无法支撑魔力的使用。 哪怕凯瑟琳死在高塔中,安朵莉切在获救后不久照样也会死去——她的身体已经撑不住更多时间了。 推算下来,唯一能够存活的,竟然只有阿纳托利。 因为龙的心脏和巫师的心脏本质上的差异,凯瑟琳并不会考虑冒险用阿纳托利的心脏作为觉醒药剂的主材料。 如果凯瑟琳真的使用阿纳托利的心脏制作觉醒药剂,那么,她很可能会直接成为菲尼克斯的新容器。 这倒是与唐诘当时向菲尼克斯祈祷的内容不谋而合。 他原本打的是用属性不合的力量击溃凯瑟琳的身体的主意,但是也有可能,凯瑟琳的身体完美地容纳了这些力量,并在逐步改造。 阿尔忒的力量真的对她全无影响吗? 就连据传尚未成神的赫德的魔力,都会造成自己的体型发生巨变,更何况是已经成名许久的月神。 唐诘视线隐晦扫过对方,又缓缓垂下。 “我认同你的观点了。”他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但是,现在不行。” 凯瑟琳缓缓拧起眉,显然是没有预料到这个答案。 唐诘说着,割破食指,污血逼出体外,沙粒浸透成紫红色,浪潮席卷而来,将足踝吞没,裹挟着蕴含魔力的沙粒回到海水中。 声势越发浩大,凯瑟琳向丛林边缘退去,望着夜幕下青年漆黑的瞳孔,心中不免有了不妙的预感。 “在清除原初之水的污染前。”伤口无声无息地愈合,唐诘抬起头,平静地注视对方,“我需要用赫德的魔力维持平衡。” “好吧。”凯瑟琳站在草地上,神情复杂地望着他,“我也想过……要达成目的,总归不会太轻松。” “赫德总归不会连这一步都预料到了吧?”她喃喃自语道。 “不知道。”唐诘摇了摇头,也向着丛林走去,“我现在,也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那你也许会死得很惨。” 他一时没说话。 两人几乎错肩而过,唐诘偏过头问她:“你还要继续针对自然议会吗?” “是的。”凯瑟琳的目光在月色下深邃如密林,“我必须得到它……那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了。” “那就祝你成功了。”唐诘站在原地,注视着她,浮现出相似的笑容。 “你不阻止我?”凯瑟琳挑了下眉,意味深长地说,“按照我的计划,也许会死很多人哦。” “因为我能在这场计划里活下来。”他带着某种不言自明的笃定态度说。 凯瑟琳沉默了。 “我们真的很像。”她的身影逐渐化实为虚,“那么,就祝我们都能顺利存活吧,在不远的将来。” 一个美好的祝愿。 他们确实相似,一样不择手段,一样自我中心。 赫德的成神哪怕会带给世界正面的影响,但只要威胁到了他们自己,就会毫不犹豫地去杀死对方。 他不知道到了最后自己会怎样做,因为事情还没有最终的定论。 就手段而言,他无法和凯瑟琳结盟,就目标来说,他们又不是敌人。 唐诘平静地注视着凯瑟琳的身影消散,原本心脏的位置坠落了一只乌鸦,振翅飞走了。 他放飞了一只纸燕去追踪乌鸦的痕迹,不出所料,刚过了半分钟,就跟丢了,只好折返回自己的手臂上。 “欺骗感官上,”唐诘叹息一声,“我果然还是远不及你。” 凯瑟琳作为他的入门老师无疑是合格的,甚至称得上大材小用了。 赫德有预料到这一天吗?在他把自己的入口定位在高塔中的时候。 唐诘不知道。 他从衣兜里取出了海螺,放入口中轻轻吹响,随着魔力震动,声波荡开无比遥远的距离,树丛随风摇曳着枝叶,在月色下,犹如起伏的海浪。 别有所图 在潮汐将丛林的边缘吞噬前,一道飞疾的身影掠过,好似一阵无形的飓风,将唐诘背上身带入林中,只能听见身后恐怖的潮水和暴风几乎要树丛摧毁殆尽,两人几乎窜入了森林深处。 “好险。” 潘将唐诘一把丢到了地上,皮肤在激烈运动中染上灼烧般的赤红,双眼遥遥望着远方未曾停歇的海浪声,前后四蹄踩在松软的泥土上难以自控地向后退去,胸膛随着呼吸不住地起伏,抹了一把淋湿的头发,说不清到底惊诧还是恐惧地问。 “你干了什么?今天不该是涨潮日,怎么会突然发大水。” 唐诘靠着老树干坐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和四肢关节,表情轻微地扭曲:“我身上带着母神的魔力……” 潘几乎惊恐地向后退,唐诘嘴角抽了一下:“只是通过空间魔法达成的间接联系,魔力的本源并不在我身上……你这个状态很活泼啊。” 他从前连马都没骑过,现在却被一头活生生的半人羊背在野外丛林里跑。 整个过程里,感觉人几乎要成了旗杆上的旗帜,随着狂风飘舞,稍有不慎就会直接摔下去。 唐诘扶着树干站直,发梢凌乱地从额头落到眼前,又伸手拨弄到耳后。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我魔力絮乱的事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当初要不是对方喂药及时,自己可能还要失去意识很长一段时间,哪怕回到王城,奥利维亚恐怕也早就开始褪皮,和阿纳托利碰面的事也成了天方夜谭。 潘茫然地回视:“所以,这和母神有什么关系?” 对方竟然不知道吗……不,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自己也是糊涂了,总不可能是个人都知道龙岛之主是魔力净化装置,那整个世界还不得乱套。 唐诘揉了下眉心,缓解与凯瑟琳交谈后轻微抽痛,挑着能说的信息告知对方:“龙岛上封印着自然女神的部分魔力。” 潘一听这话,盘角下扇形的长耳抖了抖。 他先是瞳孔一亮,紧接着又哀叹了一声,伸手挠了挠头发:“那可不好办。” 唐诘知道对方大概率是自然女神的信徒,虽然对于异世界人是否会真的存在信仰有所怀疑,但还是很谨慎地补充一句:“是母神曾经失控的魔力。” 他不知道对方是否知道“星球内部挖出的赤蟒”的传闻,只能模棱两可地说明。 信息很重要。 在原本的世界,无论是知识还是时事,都直接摊开放在网络上,如果需要,每个人都能直接用鼠标点开。 但是在这个世界,信息却只掌控在少数人手中。知道的秘密越多,要么会变得越发小心翼翼,唯恐行差踏错,如履薄冰,要么会野心勃勃,失却敬畏之心,妄想掌控一切。 所有人都在寻觅着什么,为了生存,为了理想,为了自由,为了荣誉。 唐诘不知道潘对自然女神的信仰究竟因何而起,哪怕对方看上去像个正常的年轻人,但是正是因为这种正常和异常混淆在一起,他才必须谨慎筛选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 潘信仰自然女神抱着怎样的目的? 他不知道。 唐诘能够轻松和凯瑟琳交谈赫德和成神仪式,但是却无法和潘不抱着目的地谈起有关神的一字一句。 因为凯瑟琳的目的摆在了明面上,而潘迄今仍然藏在迷雾中半遮半掩。 自从他得知曾经从魔兽转化成人类的古代巫师对自然女神的称呼,并非是神明,而是怪物后,他就打心底没法相信这世界真的存在普世意义上的信徒,多的是别有所图的野心家,打着信仰的旗帜为所欲为。 献上祭品,索取赐予。 当神真的能为人带来利益的时候,便成为了工具,仅此而已。 唐诘看着潘轻轻眨了眨眼,故作轻松地笑了,心中情绪逐渐沉淀下去,宛如石子落入深潭,没激起丝毫声响。 在成年状态下,魔力的流动更加迟缓,心率逐渐降低。 他面上似乎总是沉静温和,哪怕笑也很浅,很少让人看出真实的心情,仿佛无论遇到何事,都能保持从容不迫。 “是吗?”潘笑起来有种无拘无束般的洒脱感,仿佛未经世事的少年人,眼眸黑白分明,“我还想着去敬拜呢。” “哪怕你想去也去不成。”唐诘试探着调侃道,“幸好你走得及时,否则就要留在龙岛了。” 潘似乎毫不意外这个结果,失笑起来:“你在告诉我‘白银之王’受伤的时候,我就想到了。” 唐诘一愣。 “其实啊。”他沉吟一下,告诉唐诘说,“我当时走的,是偷渡用的港口。” 其实在看见潘独自一人登船离开的时候,唐诘就意识到了,对方离开龙岛的程序恐怕并非如对方所说,像是跟着商人进入龙岛那样正规。 他更意外地是,对方居然会选择把这件事告知于他,但是转念一想,两人现下已经脱离了龙岛,哪怕知道了这件事,他也没有告密的理由,相反,这对于现在的他,也选得上是一条有价值的信息。 “这条路现在还能用么?”唐诘沉吟着,指甲掐在身旁的树皮里。 潘张开嘴,似乎想要回答,但抬眼向上望去,神情古怪起来,叫了声他的名字,问:“你怕蛇吗?” 唐诘因为快速转换的话题,脑子还拐过弯,但某种冰凉的触感已经碰到了后颈上,几乎要贴着皮肤。 他反射性地释放出魔力向后无差别地刺穿,箭步向前一跃,转身回头,看见一条拇指粗细的红黑色条纹蛇四分五裂落在了滑腻的草丛间,胳膊上泛起一阵细密的痒意。 “……什么东西。” 脑海里闪过了阿纳托利曾在幻境里用毒蛇吓唬自己的回忆,唐诘犹豫着慢慢退到了潘的身边,嘴角轻轻抽了一下。 “这附近真的安全吗?” “密林嘛,蛇虫鼠蚁挺多的。” 潘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走上前,把碎成几段的蛇肉转进了亚麻袋子里系在腰上。 “今天的早饭可算有着落了。” ……羊难道不是素食生物吗? 唐诘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对方只是返祖成一种看上去像是羊的魔兽,但看那副锋利得像是鲨鱼的牙齿,很显然是肉食或杂食动物。 “早饭?”他难以理解地复述着对方话里的时间,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今天?” “现在留在基地的大多是夜行型体质的巫师。”潘往前边领路走着,“我在外寻找出路,娜茜留守戒备,其余的大多是一些年轻的孩子,还没度过第一次衰竭期,哪怕不乏天资出众者,也不能指望他们帮得上忙。” “娜茜?”唐诘留意到里面有个陌生的人名。 “你应该知道,在凯瑟琳出现前,我们所谓的自然议会,其实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潘说着苦笑了几声,“但哪怕是这样的乌合之众,能够在炼金学派的搜捕下存活,也会出现过几个具备领袖气质的人物。” 唐诘默默听着对方的讲述,亦步亦趋向山林中前进。 潘的脚步踩在潮湿松软的泥土上,轻盈的姿态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唐诘有些羡慕,但还是只能捞着自己累赘的长袍慢慢跟着对方,软底的长靴几乎一落在地上,就要陷下去。 如果身上的衣服能变成轻便的运动服就好了,可惜是他对于服装的剪裁和结构一窍不通,想要变形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更何况,黑袍的变形只能改变形状,而不能改变材质,和最容易变形的钢笔截然不同,就像日记本里的纸张虽然能够无限再生,但是无论怎样输入魔力,都只能保持纸张的材质,而不能变成羊皮、金属或木板。 “这位娜茜就是领袖之一?” 他念着这个名字,艰难地走在满是苔藓、草屑和断枝落叶的泥地上,脑海里止不住地想要直接控制纸燕跟随后置换空间的想法,但是又觉得独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地方过于恐怖,只好继续徒步跟随。 “她以前是一位领袖的副手,被当成继承人培养。” 潘脚步不疾不徐,两人逐渐脱离了潮湿的密林,来到一条溪谷边,他停住脚步,回头望着蹑手蹑脚从陡峭的土坡上狼狈地跳下来的唐诘,几乎忍不住笑声,又轻轻咳嗽两下,装模作样出一副正经的派头。 “不过,”他谈及此处,笑意收敛稍许,眉梢向下压低,在倾斜下的月光下,染上莫名的寂寥感,“在一次狩猎中,她所在的自卫团几乎全军覆灭,只好我组建的杂牌军融合了。” “狩猎?”唐诘感到这个词格外耳熟,几乎是刚听见,便回想起来曾经在高塔中听人类俘虏说过类似的词组,“猎巫行动?” 潘沉默了一瞬间:“没想到,你居然听过这件事。” 唐诘一时没听明白什么意思,这句话在他脑海里过滤一遍,才得出一个可能性,不由惊讶得睁大双眼——对方不会还把自己当成离群索居的古代巫师吧? “稍等,”他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你似乎误解了什么。” 唐诘微妙地注视着站在溪流边的半人羊,:“我并不是古代巫师……相反,我刚成为巫师还不到四个月。” 潘愕然地望着他,但唐诘却感到似乎有颗巨石落了下来,心中松了口气。 “某种意义上,”说不明白是怎样的心情,唐诘话音一顿,身体本能地摆出防备的姿态,犹豫半晌,迟缓地说,“凯瑟琳,你们的前任议长,是我的启蒙老师。” 认知过滤 潘没有立刻展现出敌意,在察觉这一点后,唐诘便放松了下来,挠了下脸,苦笑一声:“这里面有很多意外……” “那你是凯瑟琳的人吗?” 潘目光平静地望着他,似乎在他回答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是。” 唐诘没想到对方会直接问,但还是按照预想中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 虽然他确实和凯瑟琳达成了共识,但其中最重要的意义却不是同盟,而是互不干涉。 他需要谋取自然女神的泉水,想办法彻底解决魔力絮乱的隐患。 凯瑟琳打算从现任议长手中谋划某种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很可能和赫德有关,但更大可能上,也许是自然女神和赫德共同关联的物品。 “我想也是。”潘耸了耸肩,“你如果真和凯瑟琳有关,就不可能在龙岛上行动自如。” 这下反倒是唐诘愣住了。 “你也许听过,猎巫行动有两次。” 无瑕的月光流泻入山谷,波光粼粼的溪流边,潘一如既往的笑脸上,受光与阴影的界限刀削般分明,呈现出不正常的锋利。 “第一次是光明信徒对自然信徒的狩猎,第二次,则纯粹是凯瑟琳个人的报复行为。” 唐诘相当意外于这个答案,但是当所有情报连成线后,却又感到似乎全在情理之中。 第一次猎巫行动发生于帝国纪,即赫拉克勒王国建立后最鼎盛的时期,按照龙岛藏书上的说法,其目的并不在于杀死巫师,而在于收编闲散的巫师成为炼金术士……话虽如此,拒绝收编的巫师,下场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就是了。 第二次猎巫行动发生于200年前,以赫拉克勒王室遭到暗杀开始,到最后一个王室遗孤把自己献祭给菲尼克斯以求国家存续结束。比起说是战争,更像是一种对于自身战力的炫耀,在此后,炼金学派停下了对于巫师力量的吞并,转为守成。 “我原以为至少第二次里至少会出现你们的身影。”唐诘只是稍微有些意外,被追着打了许多年,自卫团居然都没想着反抗,只是一味地退避? “不是打不了,只是在当时看来,很没必要。” 潘站在溪流边,折下一截芦管,放入口中吹响,尖利的哨音略带磨砂般嘶哑的质感,在空旷的夜色下,犹如猫头鹰的叫声,缓慢地摩挲着,将身后树林中的飞鸟惊起,如泣如诉般和鸣。 他只起了个前奏,便放下乐器,沿着小溪向前,眼见要撞见崖壁,却有一只草船幽幽从水面中升上来,细看下,才发现不是船在水中上浮,而是石壁上有一道极其狭窄的洞口,只可供一人进出。 得,这里没法走了。 唐诘也停下脚步,直接说:“你先进去吧。” 潘先是一顿,随后立刻反应过来,从怀里摸出虽然没有破损,却满是褶皱的纸燕,脸上不由尴尬了一瞬间,迟疑着问:“要不要先换一个?” 他摇了摇头:“不必。” 纸燕说到底只是脑细胞和神经元在魔力作用下的变形,无论外表如何相似,都不是真正的纸张。 这种将无法直接通过五感感知的事物,通过某种视觉幻象变成人类能够理解的事物的方式,怎么感觉和之前用阿纳托利的指甲里储存的魔力的感觉有些类似? 唐诘呼吸一顿,一个名字已经闪光般划过他的脑海。 ——菲尼克斯。 改造、变形、炼金,如此明显的线索,为什么他一直只觉得,他的身体改造只和赫德有关。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揉了下眉心。 虽然他现在对于赫德“炼金大师”的身份有些怀疑,那听上去更像是一个靶子,让人在注意到对方的时候,刻意忽略其他的线索。 赫德真的会炼金吗?还是说,其实他只是负责了将赤潮从星体内抽离,制造奥利维亚躯壳的另有其人? 线索太少了,哪怕怀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只是空谈。 潘划船进入洞穴之中,唐诘站在原地,左耳听觉与使魔相连,幽邃的流水声,几乎像是白噪音,让人昏昏欲睡。 他手撑在石墙上,却无力抓握滑腻的苔藓。哪怕魔力能够消除身体的疲惫,但由于生活习惯,唐诘仍是恨不得一头栽倒睡过去,四下却没有能够休息的地方。 哪怕在穿越前,他也会保证至少四个小时的夜间睡眠,如果可以,还会坚持九十分钟的午间小憩。 这里是野外。 还没到能够放松警惕的时候。 唐诘突然想念起来,不久前在龙岛上吸收过的陌生巫师的魔力,这时候就很能理解凯瑟琳的做法——自己都快撑不住了,还管别人做什么? 不,还不到能够打破底线的时候。 他掩面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珠,让干涩的眼睛恢复湿润。 如果他真的为了醒神,就有意去伤害别人,那他和他的敌人有何差别?被他伤害的人何等无辜? 这并非是出自伪善又或良心,唐诘仅仅是不愿意失去自己。 哪怕永不遗忘的能力影响下,他最明白现在的自己和曾经的自己有多大的差别,那几乎是能引发自己恐惧的程度。 但至少,他不希望自己主动去踏出那一步。 “这个世界的人类原本就是所谓‘神灵’制造的,用以消化力量的工具,自己只是截用极少的一部分,又有何不可?” 如果异世界的人全是工具,自己算是什么? 从遥远的异世中专门筛选出的新工具? 可怖的念头就像是飞蛾绕着他的脑袋嗡嗡打转,如果不是能够用曾经铭记的自己让现在的自己保持克制,唐诘想都不敢想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冷漠、无同情心,傲慢、居高临下,愤怒,自怨自艾。 “放弃吧,坚持自我太累了。” “这里没有我的同类。” “为什么偏偏是我?” 嘀嗒、嘀嗒。 水声逐渐安静,笼罩在黑袍里的青年不知不觉地合拢了双眼,他靠在石墙上,头抵着肩膀,凌乱的长发垂落,遮住眉心间经久不散的郁色。 情绪在黑暗中像是无边浪潮要将他吞没,但是一切挣扎又似乎尽是徒劳,毫无意义。 他恍惚觉得自己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声音,空旷寂寥的黑暗里,只剩下他自己。 嘀嗒、嘀嗒。 猫头鹰的叫声远远地传来,他感到口鼻要被污泥淹没窒息,意识不断挣扎着,那声音却越来越近,直到一声振翅的拍打声,无形与记忆里的某个形象重合在一起,他惊醒了。 没有死亡,没有海水,没有淤泥。 月悬中天,不远处峭壁上的丛林里,一群飞鸟落回林中,世界如此寂静。 “唐?”潘的声音几乎贴着左耳响起,犹豫得像是不安,“你还在吗?” 唐诘恢复了清醒。 他当即发动了置换,轻微的失重感后,双脚落在石板路上,不由诧异了一瞬间。 “自然系的巫师行走在树林里还需要造路吗?” 唐诘抬起眼,打量四周,附近都是三四米的巨型树木,树干上开着大小不一的门。 目之所及,最小的门只有拇指粗细,最大的门几乎有两三米高,似乎有智慧生物居住。 茂盛的枝叶犹如伞盖,将天光遮挡在看不见尽头的树屋之外,阴影在摇曳的风中重重叠叠。 一只壁虎从他脚边爬过,无声地钻到树根下去,细看后,才能发现地上有许多小土包,有的冒着绿芽,脆弱却充满生机。 “这里是精灵的村庄啦,看守埃尔夫火山的精灵。”潘嘴角抽了一下,“我们怎么可能住在里面,只是需要来拜访村长。” “现在?”唐诘并不认为来到新的地方后和当地人打好交道有问题,但关键是,这时间也太晚了。 “正是因为现在是深夜才该去。” 潘不厌其烦地解释,当然,也很可能是因为他处理这类问题已经相当熟练了,而唐诘也并非头一个向他问这个问题的人。 “等到日出,他们可不会好心招待外来者了。” 精灵难道白天和夜晚会出现不同的人格吗? 唐诘的思绪稍微飘远了点,两人徒步沿着石板路向着最高大的树屋走去。 潘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因为这副表情,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魔兽都属于夜行性生物,只有人类才会表现出趋光性。” 潘伸手拨开垂落的葡萄藤,眼疾手快地捏住其中一条状似藤条的细蛇,掐着七寸往树枝上精准地一丢,原本表现出攻击性的蛇就懒洋洋地趴了下去,挂在树枝上。 “越是溯洄血脉,巫师的习性也会随着改变。” 他的口吻稍显低沉,似乎回忆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轻轻叹了口气。 “厌恶阳光、昼夜颠倒、行事更凭借情绪冲动而非思考,感知的变化是最明显的……人类的五感都会不可逆地逐渐异化。” 唐诘听到此处,脚步不由一顿:“那你呢?” 潘明显是高度返祖,魔兽的特征几乎要覆盖掉人类的特征。 上次见的时候,对方双脚还只是两只蹄子,可到这次见面,下身几乎完全变成了羊的形态。 “我?”潘似乎很惊讶话题忽然调转到自己的身上,转身瞧了他一眼,笑了下,“那不必太担心。” 唐诘不明白对方态度的问题在哪里,但总有种奇怪的异样感。 “这正是我被选为议长的原因。” 潘背对着他,走到山丘般庞大的树屋下,敲了敲门,温和如春风徐来的嗓音传入他的耳帘。 “这是我不可辜负的信任。” 天平两端 自我奉献?讨好他人? 不可否认,当听见最后的那句话,唐诘第一反应就是去猜测对方的性格。 但是这里面似乎又存在某些异常……并非是他不相信这样的人不存在,只是说,感到这类性格的人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比自己还要格格不入。 他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有哪里不对,只是神经末梢近乎本能地抽动了一下,带来轻微的不安感。 可是还不等仔细冷静下来分析,面前的门就已经打开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格外宽大厚重的手掌,光是手,就有半人大小,肤色是近似于树皮的棕褐色,指缝和掌心里密布着粗粝的厚茧,手腕向上,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袍堆叠冗积,宛如海风吹拂起的浪花。 当门彻底敞开,那张大得令人不适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唐诘看见一副典型的西方人面孔,宽额头、鹰钩鼻、厚嘴唇,黑发卷曲,轮廓硬朗,留着络腮似的大胡子,玻璃珠似的黑眼珠。 分明是正常无比的相貌,只因放大数倍,低头看来的时候,却觉毛骨悚然。 自己好似被孩童打量的蚂蚁。 “村长先生。”潘侧身伸长手臂,以一个近乎保护的姿势,将他挡在自己身后,“这是我新的同胞,希望你们捕猎的时候,不要误伤到他。” 将近三米高的棕肤巨人沉默地打量好一会,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将门关上。 潘立刻松了口气,将额头上的冷汗拂去,回头朝他灿烂地一笑:“好了,这算是过了明路,如果还有不长眼的向你动手,直接杀了就行。” 唐诘的视线在关上的门和潘之间挪转,最后还是没忍住,直接盯着潘,问到:“这是精灵?” 这难道不是巨人吗? 他半是恍惚,半是荒谬地想。 “纯粹的魔力聚合体,当然是精灵了。”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完全不明白唐诘在纠结什么,“在浓郁的魔力中孵化,吸收空气中的魔力成长,最后消散于天地,重新化作自然的魔力,这就是精灵。” 定义没有问题,就是和想象有点差距。 唐诘抹了把脸,不准备多说什么。 也许他该庆幸,这种和自然女神关系密切的生物,没有长成一副和传说中的自然女神一样,类似多足节肢动物的样子。 两人走出村庄,顺着山路向上,白色的雾气弥漫在树丛间,捎来隐约的寒意。 “这是去基地?” 唐诘一边小心避让着树枝,一边艰难地攀爬在崎岖陡峭的道路上,不,这甚至算不上路,只能说是树丛中的缝隙。 “临时基地。”潘有条不紊地回答,唐诘听见对方连呼吸频率都没有变化,对自己长期亚健康的身体有些汗颜,“在收复红河联邦的势力前,我们只能躲在这里。” 唐诘扶着膝盖停下,稍稍整顿呼吸后,又继续向前,脑中不住思索着今夜收集到的信息。 凯瑟琳很明显已经知道他们藏身在魔兽森林里,甚至可能知道,他们就在埃尔夫火山附近,但是为什么却没有任何行动? 她所需要的东西,到底是与自然议会有关,还是说,自然议会其实只是障眼法,对方需要的东西,原本就在埃尔夫火山? “你说面对攻击我们的精灵,能直接动手,是什么意思?”唐诘转向另一个不容易出错的疑点,“我们难道不是在寻求庇护吗?” “庇护?”潘像是听见很好笑的事般,抖了下耳朵,“你见过两只不同种族的魔兽如何相处吗?” 唐诘一愣。 “只有同样体型的对手才能得到尊重,没有丝毫自保能力,只会死在精灵手下哦。” 潘语气放轻松,耸了下肩。 “我们能够相安无事地比邻而居,一是要让打我们主意的家伙知难而退,二是因为,主持过自然祭祀后,我身上的气息会让精灵误认成同族。” 主持祭祀? “我高度异化的外貌很大程度上也有频繁接触母神气息的原因,”潘自嘲了一句,“现在有谁敢把我认成纯人类呢?” 这句话像是闪电划过唐诘的脑海,下意识地将视线投诸在前方脚步坚定前进的半人羊身上。 人类?他是人类? 唐诘很难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好像一盘调料打翻了,五颜六色混在一起,心绪复杂难辨极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又攥紧了拳头,指节几乎发出脆响,咬着牙关许久才放开。 “你不后悔吗?” 唐诘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当然,也许他能找出个理由,无论是作为正在向非人转化的同类,还是作为另有图谋的探子,他都有充分的理由问这个问题。 但是,对于两人的距离来说,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问出这样的问题,难道不算是太过逾矩了吗? 潘给自己喂过伊登之泉疗伤。 唐诘力图用这件事说服自己,两人的关系并不像表面那样,只是一个普通路过的朋友,或是求助者与被求助者的关系。 潘是个善良的人吗? 一个能不求回报帮助陌生人的人,会是坏人吗? 但是他杀人,他杀普通人,献祭无辜的人去举行祭祀,追求自然女神赐予的力量。 唐诘默不作声。 他并没有真的见过祭祀。 许久,他终于想到了,那熟悉的异常到底是什么。 种族认同感。 巫师是由普通人转化的种族,但是却对人类的身份没有认同感,反而认同自己作为魔兽的身份。 “不会。”唐诘听见潘温和的笑声,心却凉透了,“我现在,很幸福啊。” “哪怕死在凯瑟琳的手里,只要能够保护年轻的后辈,直到他们成长到独当一面。”他感叹的声音像是轻风般柔和,“我就足够幸福了。” 求、死、吗? 为了保护自己看重的人,把无辜的陌生人也当成砝码,和自己一齐放在天平上? 唐诘顿住脚步。 面前的道路逐渐开阔,在一座石壁下的清泉旁边,坐落着一栋嵌入石壁的木屋,炊烟从中升起,一个黑色长发的女子正坐在门前一块光洁的岩石上,敲打着木盆里的衣服,听见脚步后,抬头向他们看来。 “议长?” 女子站起身,跳下岩石朝他们走来,唐诘发现她有一双碧绿的眼睛,并非凯瑟琳那般幽邃晦暗的深绿,而是更加青翠、更加富有生机的绿色,好像新芽一般。 她打量唐诘片刻后,扭过头毫不客气地去问潘:“这位就是龙岛派来的帮手吗?” “帮手……吗?”潘的神情微妙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也算吧,他可是白银之王的兄弟呢。” 唐诘一愣,心中哭笑不得,这个“兄弟”的水分有多高,哪怕别人不知道,难道他不知道吗?潘明明已经知道了自己只是才觉醒魔力的巫师,却还这样介绍…… 他沉吟着,抬起头,正好对上女子投来的视线,收敛了多余的情绪,面不改色地回视。 四目相对,她仿佛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主动地退避开,稚气而直率地抱怨道:“他看上去是很强啦……不过真的是凯瑟琳的对手吗?” “别太担心,娜茜。”潘熟练地安抚道,“再糟也不会比以前的生活更糟了。只是躲在山林里而已,在凯瑟琳出现前,我们不也过着类似的生活吗?” 娜茜恢复了平静,眨了眨眼,她浓密的睫毛又长又翘,瞳孔圆滚滚的,仿佛年纪很小。 “孩子们睡着了吗?”潘询问。 “是的。”娜茜回望,没发现有任何动静后,瞪了他一眼,“你们谈话小声点。” 潘笑了笑,向唐诘递出手:“和我先进屋吧,也许我们该先谈了一谈,关于凯瑟琳的事。” 确实,这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 “在屋子里?” 唐诘倒是不介意进入到别人的主场里,但既然房间里还有小孩子,不,应该是刚觉醒的年轻巫师,那么,难道不该另外寻找个僻静的地方吗? “这种木料的吸音性很好,不必担心。”潘无奈地笑了笑,“你在树林里走了这么久,难道不冷吗?空间系巫师都挺娇弱的,如果感冒,谈话就不太方便了。” 与其说不会冷,倒不如说,在免疫力的加强下,完全不存在生病的顾虑。 他沉吟片刻,回答道:“我的魔力会把入体的病毒分解,你不用太担心……没有脆弱到你想象中的地步。” 虽然是亚健康,但是好歹也是在临时冲刺后,能低分飞过体育考试的人,运动神经也不算太差,最多只是不喜欢而已。 有时间和朋友跑操场,不如待在教室独自刷题,说的就是他了。 看完书还有电影,看完电影还能看番剧,看完番剧再刷两部电视,刷完电视搜下博客,一个假期就过去了。 夏天太晒,冬天太冷,春秋多蚊虫,谁愿意出门啊。 倒是来到异世界后,在奥利维亚的逼迫下,养成了定时运动的习惯,如果在挨打的时候不断逃跑也能算是运动的话。 模棱两可 “也是,”潘恍然大悟般说,“以你的魔力储备,随便浪费也没关系。” 唐诘沉默一下。 这话听着,有点像是坑蒙拐骗讨钱的乞丐对着听戏逗鸟的公子哥冷嘲热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还好吧。”他若无其事地回答,“也就和凯瑟琳不相上下的程度。” 谁能想到,四个月前,他还在绯红女巫的手下挣扎求生呢? 但倘若要谈及如此高的魔力容量是怎样累积起来的,那真是不提也罢。 反正哪怕奥利维亚褪皮结束醒来,他也不想再回龙岛去了,每天当沙包的痛苦谁当谁知道,更何况,他还答应阿纳托利去找回赫德。 虽然哪怕这原本就是自己的打算,但谁也没说,找到赫德后,自己会跟着一块回去啊。 唐诘有些漫不经心,却见潘扯了下嘴角,扬起格外灿烂的笑容,他升起不妙的预感,刚朝着屋子退后了一步,一巴掌立刻拍在他肩膀上,叫他重心不稳向前跌了一步。 “也许你该重回学校上一段时间的文法课。”对方笑容和善。 “前提是你说话不要太拐弯抹角。”唐诘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面无表情地回答,“既然都打算对付凯瑟琳,那么,直接一点。” 比起上次禁锢的动作,这次拍打的力气稍微小了些。 唐诘自信不会有人能越过黑袍的防御力直接攻击到他,但是黑袍只能防护直接性的伤害,如果是间接的冲力或是针对精神,他没有丝毫办法。 作为免疫系统的具象,黑袍防御的本质是排异反应,也就是,抗拒一切外物进入到身体内,但是冲力和挤压只能算是内部伤害。 按理来说,血脑屏障作为免疫系统的重要机制之一,他压根就不可能中精神系法术。 但是,无论凯瑟琳、阿纳托利还是奥利维亚,自己的防御在他们的幻术上几乎没有抵抗力,只能试图用攻击手段从内部打破。 钢笔和日记本的能力已经研究出了手动操作的进阶功能,只剩下黑袍,虽然知道是和免疫系统有关,但是就理解而言,还是太过抽象了。 希望这次魔兽森林之行能有所收获,哪怕自然女神的泉水无法解决污染问题,至少也要把黑袍的能力开发出来。 倘若一切在预料中。 黑袍的能力应该和分解有关。 唐诘将视线转向潘,回忆着初次见面时,看见的噩梦般的场景。 四分五裂的身体里散佚出无数恐怖的病原体,像是雪花般纷纷扬扬,飞在空气和泥土里,本能追逐着生命的气息。 宽大的袖子遮掩下,他摩挲下指腹,目光平静得近乎深沉,犹如无光的海面。 “你不会是,”潘话音一顿,挑高了眉毛,深表怀疑道,“想专门和凯瑟琳对着干才找上我吧?” “我要找一个人,而这个人只有凯瑟琳知道线索,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唐诘模仿着凯瑟琳的语气仿佛叹息般微笑着说。 潘嘶了一声,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举起双手投降:“求你别这样说话,好吗?” 唐诘不置可否,抬了抬眼,示意屋子的方向:“进去谈?” 潘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斟酌这些话究竟有多少可信度,半晌,咬牙点头,瞳孔深处晕染开猩红的雾气,像是某种特殊生物的捕食征兆,带给人沉重的压迫感:“不许伤害孩子。” 唐诘嗤笑一声:“你想多了,我对无关紧要的巫师可没兴趣。” 潘沉默了,瞳孔里攻击性的红雾散去,挠了挠头发,面容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遭受心理打击后的颓废,撇开眼不再看他。 “好吧。”潘上前将门打开,“我相信你。” 唐诘看见对方的反应,突然有些后悔,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嗫喏着说:“抱歉。” 他知道自己在自然女神失控的魔力下,性格很容易受到影响。 和上次主动请求光明神神降不同,阿尔忒降临的载体并非自己,而是解剖刀,这次他直接和魔力容器进行了通感,而且通感还无法断开,受到的影响更强烈也更持续。 光明神让他当时有种极端自我的冷酷,好像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是非常正常的做法,失去了同情心。 自然女神的魔力更加暴虐,愤怒、怨恨、毁灭性的念头挥之不去,无法忍受的痛苦让人极易迷失在敌视一切的自我怜悯中。 相比之下,赫德的魔力只是让他魔力流动变得更平缓稳定,简直太仁慈了。 可问题还是必须尽快解决。 唐诘跟着潘走进木屋,还在头痛于自身的负面状态,便听见一道声音从前边传来。 “你没必要道歉,是我太弱了。” 潘的声线相当平静,他走进客厅,打开了一盏玄关前的小夜灯,昏黄的暖光晕染开,室内的家具仿佛同样染上了朴素却宜居的生活气息。 唐诘因为潘的反应而愣住了,不由咬住了嘴唇,想起最初来到异世界的时候,在凯瑟琳的手底下,同样也是这样的想法。 “因为我太弱了。” “我无法反抗。” “对不起,但是我必须这样做。” 他闭了闭眼,任由那些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打转,直到潘坐到了铺在地面的毛毯上,举起小木桌上的水壶盛了一杯水,跟了过去,坐在了对方的旁边。 “我很抱歉……不,我必须道歉。”唐诘感到格外愧疚,当别人以朋友的礼节对待他的时候,他却不能同等相待,双手握紧在茶几上,肩线也近乎绷直,“我……” 他想要辩解,但却又不知道该怎样说。 把问题全部推给自然女神?说自己受到了不可抗力的影响? 不,现在的问题不是该如何说明自己的问题,而是要让潘尽可能接受,让两人统一阵营。 唐诘沉默许久,在潘已经开始倒第二杯茶的时候,没有征兆地开口:“我来和你说凯瑟琳的事吧。” 潘似乎起了点兴趣,抬眼看了他一眼,又无声地垂下眼睫,浅浅抿了口茶水。 “四个月前,我在高塔里一无所知地醒来。”唐诘闭了闭眼,“那时候我甚至不会人类的语言,也不知道任何知识,全是凯瑟琳手把手教给我。” “你不是人类?”潘终于露出了明显的困惑神色,拧眉看着他。 “我的认知是人类,但我认知里的人类,和现在的人类,有很大的差别。” 唐诘稍显落寞地说,试图打动对方的恻隐之心,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潘的动作。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高塔里,世界对我如此陌生,除了凯瑟琳——她使用着我所熟知的语言,在我的认知里属于人类的语言。” 这一段话里不含任何虚假,但却形成了谎言的效果,真相就在其中,却隐而不现。 “她是个很可怕的人,你也知道,我当时面对她,毫无反击之力。” 唐诘深呼吸一口气,摩挲着自己的手指,骨节轻轻颤抖,咬住嘴唇,平息片刻,才说。 “后来,我被龙岛之主救了出去,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份。” 至于这身份到底是真是假,对于现在的听众而言,根本不重要,反正在奥利维亚苏醒之前,不可能有人找到去龙岛的道路。 潘一直保持着沉默,盯着水杯里的倒影,好一会,才抬起头:“我想,我应该相信你,你没有说谎的理由。” 唐诘一愣,指节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 “我很抱歉,”他温柔地浅笑起来,“之前不够相信你。” 虽然,他现在依旧不相信对方,这并非是因为潘表现有多可疑,而只是,他已经习惯了保留余地。 他需要对方。 无论是接触到女神的泉水,还是破解黑袍的秘密,他都需要对方。 潘对他来说,是一场出现得恰到好处的及时雨。 至于这是否在赫德的算计之内……坦白地说,唐诘现在还是弄不明白,对方到底是怎样确认,事情一定会如他所料地发展。 凯瑟琳只是最初的多米诺骨牌,她对赫拉克勒王国的报复吸引了奥利维亚的注意,于是阿纳托利成为了第二张骨牌。 接着,阿纳托利注意到他与赫德相似的魔力,奥利维亚成为了第三张骨牌。 潘因为凯瑟琳的脱困向刚和凯瑟琳表示敌对的龙岛求助,成为第四张骨牌。 其中还有些疑点,比如奥利维亚受到的袭击,凯瑟琳想要从自然议会得到的关键道具,炼金学派为什么不直接和杀光王室的凯瑟琳敌对反而选择被动防守,龙岛的偷渡通道是谁设立的,诸如此类。 但是,在没有收集到足够的信息前,唐诘决定抛到一边,暂时不去管这些琐碎又复杂还难以取证的问题。 “那么,”潘十指交叉托着头,视线专注,好似清泉,“你为什么要和凯瑟琳敌对?” 唐诘垂下眼,信手拈来地模仿着记忆中奥利维亚忧郁温和的表情,声音又轻又软:“因为,教给她语言的,是我的父亲。” 虽然很抱歉,但是,能有一个人背锅的感觉真的很好。 他一时有些愧疚,但这点愧疚立刻就消散了,为了达成目的,仅仅是牺牲自己的名声而已。 自己连女装都穿过了,无论是名声还是尊严,该抛弃的时候,只要能够换来足够的好处,抛弃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更何况,不是赫德先驱使奥利维亚碰瓷的吗?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思考片刻,唐诘打算把以前的招牌笑容重新练起来。 潘很显然不会喜欢和凯瑟琳过于相似的人,那么,模仿奥利维亚,不,应该说,模仿穿越前的自己,就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毕竟很多人都说过,自己和赫德非常相似,不是吗? 也许还是该试探稍许,潘到底和赫德,是否认识。 唐诘摩挲着手指,慢慢思考着。 转瞬即逝 室内只有烛火噼啪的响声。 潘哑声半晌,才慢半拍说:“那可真是相当复杂的关系。” “算了吧,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老师到底是不是我父亲。” 唐诘故作烦躁地叹气。 “毕竟从我出生到现在一面都没见过,鬼知道他安排我和凯瑟琳的行为有什么目的。” 虽然很可能不是不来见面,而是压根无法见面。 毕竟时空之海过于庞大,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在里面找到另一个人。 更何况,现在能进入到里面的,也仅有自己和赫德而已。 凯瑟琳将那里称为粒子世界,而粒子是微观世界的代名词,意味着无法直接用视觉进行观察。 唐诘充其量是通过体感去揣摩,感受其中的重量和力的方向。 不同的魔力在其中呈现出纠缠又分离的诡异状态,存在引力和斥力,但引力明显不来自地心,斥力也和电荷更是毫无关系。 “你打算怎样对付凯瑟琳?” 唐诘迅速掠过上个话题。他对于赫德和凯瑟琳的关系一知半解,说得越多,越可能出现纰漏。 虽然他没有说谎,但是,哪怕仅仅是误导,也并非不存在暴露的风险。 “对付她……吗?” 潘苦笑半晌,叹了口气。 “我们并没有正面对抗她的实力,也只是拖延罢了。” 唐诘虽然在听到潘介绍基地人员的时候,就有所预料,但此刻还是难免皱了下眉。 时间,他最需要的是时间,凯瑟琳最需要的同样是时间,潘所需要的,竟然还是时间。 潘需要尽可能延长时间,让凯瑟琳无法找到他们,至少,要在凯瑟琳下一次发疯前,让年幼的巫师成长起来。 凯瑟琳则是在和赫德追赶时间,她必须趁着赫德筹备好仪式前破解对方的仪式,以防成为祭品之一,也许还打着掠夺现成的仪式成神的主意。 自己同样需要时间,无论是寻找神泉的线索,还是开发黑袍的能力,都需要得到潘的信任。 按理来说,他应该和潘一样尽可能延长时间,但是,赫德的仪式同样威胁着自己,所以,他的时间比凯瑟琳还要更加有限。 唐诘不知道阿尔忒的魔力究竟有没有在凯瑟琳身上生效,两人现在的状态相当类似,都背负着负面状态的倒计时。 他不知道,凭借凯瑟琳的意志力,是否足以察觉并压制阿尔忒的影响,干脆只关注着自己的现状,尽可能加快时间。 “我有个想法。” 唐诘为自己倒上一杯水,摩挲着实木的茶杯,粗粝的质感在指腹上略带痒意。 潘谨慎地没有说话,只是屏息凝神看着他。 “魔力与情绪息息相关,一味的逃避肯定不够。”唐诘冷静地分析着现状,“我们不能去城市,因为随时可能遇到凯瑟琳的眼线。那么,问题就在隐居山林的同时,如何人为制造强烈情绪起伏的机会?” 精神系法术的隐蔽性极佳,运用中灵活且多变,哪怕他亲自检查每个人的脑袋,也不敢保证日后就不会有人中招。 也许是一面镜子、一柄小刀、一盏烛灯,都可能隐藏着对方的魔力,防不胜防,关键是他们的操作还极为细致,对魔力的消耗极少。 当然,他不是真的打算和凯瑟琳敌对,毕竟两人确实有着相似的目的,但在此之前,利用对方攥获现在的目标的信任,也无伤大雅。 哪怕他们真的变强了,强到魔力和凯瑟琳不相上下,就像现在的自己,难道就真的能对付她了吗? 也许能交上手,但他们不可能留下她,更不可能杀得死她。 上次在高塔里,唐诘本以为不会再出差错,结果呢? 自然系的巫师皮糙肉厚很难被杀死,普通的攻击还比不上对方的细胞再生的能力,最后只会耗尽自己的魔力。 精神系的巫师让人连找都找不到,套上幻术就能在城市里到处跑,哪怕人从眼前溜走也看不见。 况且,凯瑟琳还掌握了空间转移的能力,虽然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媒介,可以直接用手指施法,并伪装成用自身的魔力施法,但这保证了她逃跑的本领超乎想象。 如果不是对方一直打他的主意,想要把还没长成的他当成指南针之类的东西,或是直接杀死他顶替赫德的仪式,唐诘也不想和这样的敌人对上。 他一个人单打独斗已经很累了,能交好的就别结仇。 毕竟现在,可没有奥利维亚或是阿纳托利能作为他的退路了。 思绪几转,唐诘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淡褐色的茶水有种清甜的味道,仿佛像是金银花,甜中微苦。 “花茶?” 唐诘刚问,却感到血液里的魔力本能地调动起来,将刚入腹的茶水分解,不由有些诧异,愣了一下。 怎么回事? 他仔细感受身体内的消耗,发现发现调动的,居然是日常供应给黑袍的魔力。 除了受伤,黑袍消耗魔力的速度一直很稳定,只有 “我只能消化带有毒素的食物。”潘回过神摸了下鼻子,尴尬地解释,“我想对你来说,这点小毒应该没什么问题?” “当然没问题。” 唐诘试着又喝了口茶,有害物质在魔力的作用下分解并破坏,水则无法感应,想来是正常吸收了。 虽然他有些好奇潘所返祖的灭绝魔兽究竟是种怎样的生物,但现在并不是放任自己好奇心的时候,更何况,问这种问题,极易触及到战斗方式,一旦引发对方的警惕性,对于获取信任相当不利。 唐诘放下茶杯,将视线投向对方,神色不变道:“考虑得如何?让他们尽快成长起来,至少要有一定自保能力。” 潘迟疑了,摩挲着茶杯,缓慢地问:“你有什么见解?” 这是已经心动了。 唐诘不再遮掩:“战斗。魔兽森林最不缺的就是各类魔兽,我们两人保障他们的生存不成问题。” 潘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答道:“我其实想过这个方法,但是,我们没有专业的治愈系巫师,太危险了。” 唐诘皱了下眉。 “我记得,”他诧异地问,“你说过自己有补充生命力的办法?” 潘也对此头疼极了:“未成年的身体素质太脆弱了……我的方法恐怕反而会造成伤势加重,这也是之前我直接给你喂伊登之泉的原因。” 唐诘也不由愣住了,思索好半天,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出来个办法:“用魔药,怎么样?” 此话一出,潘便诧异地望来:“你懂炼金术?” 唐诘叹了口气:“我知道很多魔药配方,但是,从没实践过。” 别说魔药,就说古代的炼金或是仪式,他都能一字不漏地背出来,但是要说实践经验,那当然是零。 龙岛藏书很多,他在医院工作的时候也见过同事熬制魔药,可他每天干的只有跑腿的工作,夜里还要应付实战训练,也不好在奥利维亚的眼皮子底下去抢别人的工作。 折纸使魔都是抽空做的,哪里有时间去学魔药和炼金术。 “那就试试。”潘听见回答,反倒坚定了神色,眸中倒映着橙色的反光,“先不说意外,哪怕寿终正寝,我肯定也是会比他们先走。” 他说完,又是一顿,眉目温和下来,难得郑重道:“那就拜托你了。” 唐诘感到对方似乎卸下了许多压力,又仿佛将更重的担子压在了双肩上,不由闭了闭眼,轻声问道:“你难道就不累吗?” 他实在很难理解对方的思维,怎么会有人把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费心劳力冬奥如此地步。 哪怕是集体认同感,可到了这种近乎无私奉献的地步,也太过恐怖了。 如果一个人没有价值,没有潜在的利益,唐诘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但是潘却能为了一群不知道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长成大人的孩子,在魔兽森林里占据一处地势极佳的基地,不惜去外边寻找陌生人的帮助。 明明凭借对方的实力,哪怕只有一个人,不说锦衣玉食,至少也无忧温饱。 “我们都有过弱小的时候,唐。”潘的语气很是平淡,却极为坚毅,“只要活着,就有翻盘的可能,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必须保护他们。”他一锤定音,“他们就是未来的可能性。” 想想看吧,那是她过去最为辉煌、也最为荒唐的时候,哪怕直接杀光王室,也没有任何畏惧,她的邪恶肆无忌惮,没有任何人类能阻止她。 答案已经浮现在眼前——是自卫团主动邀请对方成为他们的领袖,延续了长达两百年的辉煌,又仿佛昙花一现散尽。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的自然议会,便显得尤为可笑可悲了。 两人商定好训练计划的时候,屋外天空已经大亮。 捣衣声渐渐停了,脚步声逐渐靠近门外,门响了三下,娜茜敲门进了屋子,扫视内屋一眼,低声说: “我来那东西。” 她进屋拿了晾衣杆又往外走。 屋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的响声。 暗流涌动 潘的话语仍然回荡在耳边。 “我们必须抱团,否则弱小的巫师在还没成长之前就会夭折,在炼金学派的控制下,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巫师,就已经病逝了。” 言及此处,他的脸上闪过愤恨之意,却又很快变得颓败一片,捂住脸,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是巫师的巫师不敢出头,不知道自己的巫师的巫师就此夭折……如果有反抗者,就会处以极刑。” 两人的谈话直到天光大亮,基地处于山阳面,光照极好,前夜还阴沉湿冷的树木在光线照射下逐渐苏醒,常青的针松舒展开枝叶,魔力的波纹浅浅起伏在山雾里。 潘推开了窗户,通往二楼的木梯上传来脚步声。 栗子色卷发的少女扶着栏杆小步跑下客厅,看见陌生人后,微微一愣,既不失礼也不亲近,点头示意后,便走到潘的身边:“我来准备早餐。” 她看上去甚至还没寻常人家的灶台高,脸蛋圆润,带着健康的红晕,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但是在说话时,嘴角却会出现不太明显的酒窝。 “娜茜在家的时候都是你在做家务吗?”潘询问。 “我的厨艺还算不错。”她下意识地要笑,却又立马绷紧了脸,故作严肃道,“家务是所有人一起分担的,娜娜姐姐需要保存体力。” 少女声音细软,像是初生的雏鸟,说起照顾他们的女子时,口吻很是亲昵。 潘和唐诘对视一眼,接着点了点头:“给他用我准备的那份食材。” 看见她露出稍微惊讶的表情,潘上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是我从龙岛请回的老师。” 少女的表情郑重了些许,点了点头,撩起门帘,走进半开放的厨房里。 “她就是米娅,我刚才和你说过的,天赋最好的那个孩子。”潘靠在窗边,侧头望着屋外,捣衣声逐渐停歇,又转回头,重新看向唐诘,“你一晚上没休息了,没关系吗?” “之前打了个盹,不算困。” 唐诘略过这个话题。 他哪怕不吃不喝一个月以上,只要保证魔力充足,对身体就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更担心万一自己睡着,又在赤潮和魔兽森林的魔力共鸣中,再陷入到梦魇里。 “我们一路奔波,你又没我这么好的体力。” 潘一眼看出他在硬撑,拉着唐诘往楼上走去,二楼所有床铺用硬木板隔开,低矮简陋的木板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棉被,床边的竹篮放着干净的衣服。 “先休息一会儿吧,不过目前也没有适合你的尺寸,只能将就睡我以前的床。”潘摸着下巴,按着唐诘的肩膀,歪了歪头,语带笑意,“我平时很少回来,床单和被子也没用过,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考虑到对方也许是担心自己在疲惫下不方便在狩猎中保护小巫师们,唐诘只能接受这份好意。 潘也打了个哈欠,随便在空床上抓了块还没披风大的棉被披在身上,膝盖向内屈坐在床边,同样合上了眼,轻声嘀咕:“我跑了一天也很累啊……” 唐诘躺在近两米的床铺上,一边思考究竟为什么,变5成半人羊的潘却还有一架符合人体结构的床铺,一边回忆着他之前所诉说的信息。 潘未尽的话语犹然伴随在耳边。 “我很感谢凯瑟琳,如果没有她,维持以前的局面,很快,巫师就会成为类似双子岛和迷雾海峡的传说,从此消失在山林里。” 潘的神情逐渐恢复了平静,手却紧紧抓着茶杯,骨节绷紧,清晰可见。 “但是拯救我们的不一定是救世主,也有可能是新的暴君,我们的投资失败了。” “不,应该说。”他脸上闪过苦笑,眼角低垂,声线分明平静无波,但任何听见这段话的人,都能感到其中深刻的压抑与自责,“本就是与虎谋皮,怎么能奢求对方留手?” 唐诘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凯瑟琳是怎样成为自然议会的第一任议长的? 用力量?用智谋? 不,她压根看不上这些乌合之众的力量。 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想,是自然议会亲手请求凯瑟琳成为议长,那么,这件事倒是显得十分可悲了。 一觉醒来,原本坐在床边的潘早已离开了,地板甚至没留下任何温度。 他稍微打理了下衣服和头发就下了楼,一群孩子正坐在地毯上,挤在一起睡觉,娜茜把睡着的米娅抱在怀里,身上披着毛绒绒的斗篷,看上去格外暖和。 唐诘愣了一下,环视屋内没发现潘的身影后,抿了下唇,向娜茜走去:“打扰一下……” 娜茜抬起头,将食指竖在嘴前,轻轻嘘了一声。 他便噤了声,见她抬起手,示意屋外的方向,便抬脚往外走去,果不其然,看见正在锯木头的潘。 “你醒了?”羊角少年弯着眼睛,笑容很是轻松,少许汗水从肩膀上滑落,衬托得金棕色的皮肤犹如蜂蜜般晶莹明亮,“现在是下午3点,再过两个小时,就可以出发了。” 唐诘弯腰打量着地上不成型的木材,抬头问:“需要什么形状?” “不,这就……”潘举起手,像是要拒绝,却再次被他打断。 “我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唐诘真诚又温和地说,“就当时报答你之前的救命之恩?毕竟我们还要住很久,不是吗?” 潘松开了拿锯子的手,怔忪片刻,问:“你是不是有点拘谨?我以为交换过去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唐诘心中当然很是乐意,早点得到信任就意味着能尽早解决隐患。 但自己又不会奥利维亚的读心术,也无法像阿纳托利一样直接感知情绪。 穿透颅骨的做法只能用于毫无反抗之力的人,鬼知道潘嘴上说着两个人是朋友,心里到底怎么想。 说不定对方还打着把自己价值榨干的主意,虽然只是最糟糕的可能性,但不可不防。 假设他真的坦荡地承认两人就是朋友,那么,如果对方真的心怀歹意,岂不是能直接用朋友的名义要挟自己,倘若拒绝,岂不是表现出了不信任? 还是敷衍过去吧。 “习惯问题。”唐诘叹了口气,“且不说这个,我看见他们都在睡觉,既然现在已经三点,晚上不会睡不着吗?” “喂鹿的时候累着了吧。”潘耸了耸肩,“他们现在的体力还无法支撑从山腰到山巅的折返。” “山上养着鹿?”唐诘微微一愣,“不是鹿型的魔兽?” 虽然鹿能够适应的环境很多,但那也应该是植物资源充沛的地方,而不是高海拔的山顶。 那上面有足够吃的食物吗? 不、等等。 也许他们是故意把鹿赶到难以落脚的峭壁上圈养。 唐诘若有所思,潘听见问题后,却好像发现自己说错话般,略过这个问题,避而不谈道:“消耗体力刺激魔力生长,再通过睡眠进行平复,这很正常。” “梦境是阿尔忒的领域,他们现在还残留着人类的习性,等到第一次衰竭期结束,就很难再入梦了,身体对睡眠的需求也会逐渐减少。” 潘用指甲在木头上划下一道清晰地刻痕,朝他示意。 “平切就好。” 唐诘依言照做:“听你的语气,巫师对睡眠的需求都不是很高?” “对于巫师来说,只要有魔力就能一直保持兴奋状态。”潘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指导着他将木料切割成能够嵌合的形状,“食欲会逐渐代替睡眠,成为恢复身体状态的方式。” 所有木材都切好了,由潘灵巧地拼接成了木板床,抗在肩膀上走入木屋。 唐诘本想着跟着对方走到二楼,潘却忽然脚步一顿,偏头看向了娜茜。 两人对上视线后,潘压低了声音问:“娜茜不是很赞同我的做法,你能不能和她谈谈?” 他顿了一下,想明白对方指的是何事后,点了点头,留在了客厅里。 唐诘迎着娜茜的视线走了过去,泰然自若地坐在了娜茜的面前:“潘让我来找你。” “是你太乱来了。”娜茜把嘴唇咬出了血,“森林里的危险一直不少,你有什么倚仗能保护好他们?” 唐诘有些啼笑皆非。 对方的语气与其说是担心小巫师们受到伤害,不如说像是在打探他的底细。 “那你有什么计划吗?不管是强化自己,还是强化团队。”他态度很是温和,“这本就你们的内务,我只是提出了一个方法,能让你们在不远的将来,哪怕面对凯瑟琳也能有自保之力的方法。” “也算是什么办法啊。”娜茜还是嘟囔着,“这不是拿我们的性命去赌吗?” “恕我直言,娜茜小姐。”唐诘无动于衷,“如今敌强我弱,潘先生创建了大好的局面,让你们能有充分的时间成长,一切逃避都只会让他的心血付诸东流。” “你难道打不过凯瑟琳吗?”娜茜挑眉冷嘲。 “我如果真和凯瑟琳战斗起来,关键的问题不在于如何战胜对方,而是找不到彼此的位置。” 唐诘不认为对方真的不清楚双方战斗力的问题。 空间系在攻击上有优势,但精神系难道在战斗上就没有优势吗? 同等级的魔力在战斗的时候最多只能让人做到保命。 “她不会真身出现在我面前,所以我才需要诱饵。” 凯瑟琳作为赫德的学生,对空间系巫师的能力知之甚详,在了解到他去往龙岛进修的事后,肯定不会再轻易出现。 他真正的目标确实不是杀死凯瑟琳,但哪怕如此,对彼此的防备依旧不会减少。 斑点霉菌 从魔力量来说,两人不相上下,但是要说手段的多样性,唐诘必须承认,自己要略输一筹。 哪怕他的记忆里确实有不少炼金和魔药的配方,但纸上谈兵和身经百战的差别却是难以在短时间内弥补的。 他提出魔药疗伤,同样打着练手的主意,反正魔兽森林材料充足,无论怎么算,自己也不会吃亏。 娜茜面对他的直白几乎说不出话,脸色发青:“诱饵?你把我们当诱饵?” “如果你认为这个词带有侮辱的性质,我也可以称呼你们为盟友,前提是您可别抱有现在这样大的敌意。” 唐诘轻笑一声,完全不把对方的警惕放在心上。 “难道你们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价值,比凯瑟琳更值得我重视?” 他说这话的时候抱着激怒的心思,如果能够通过对方得到神泉的信息,就更好了,但哪怕失败,也没有损失。 娜茜的视线冰冷至极。 “小姐,你们已经用情感的枷锁困住潘,却还犹觉不够,想要困住我妈?”唐诘嗤笑一声,“我可没有那样好的耐心。” “你和凯瑟琳一样无耻。”娜茜压抑着愤怒说,她担心自己会吵醒睡熟的孩子,故而嗓音压得极低。 “如果你能表现出同等级的实力,当然能得到我的尊重。”唐诘却留意到她怀里的孩子颤抖了一下眼皮,不禁微笑起来,“不过,如果是潜力的种子,同样也能得到我的重视。” “我从来不讨厌努力而有心机的人。”他叹息道,“你是不是在潘的保护下,天真得有些可怜了呢?” 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别人,永远是愚蠢的选择,曾经的自己没有选择,现在的自己同样没有给别人选择。 唐诘自认足够宽容,他不需要他们的血肉,也不需要他们的灵魂。 他只是想要观察巫师的生活环境,就像是小时候研究蝌蚪和毛毛虫如何发育成青蛙和蝴蝶,这种好奇是极为单纯的。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从他们的身上得到灵感,开发出新的能力,或是获取信任,一如用鱼干和骨头获取野猫野狗的信任,然后解开神泉的秘密。 自然女神会感知到自己吗? 他不知道。 从昨天的海啸来看,母神显然对于自己曾经“割舍”的魔力有反应,但这反应到底是有意识的愤怒,还是无意识的本能,唐诘一时找不到答案。 文献记载中,在远古代,母神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 但自从蒙昧纪开始,太阳星出现后,母神陷入了沉睡,越来越多的海洋生物登陆。 灾厄纪因为母神苏醒而开始,以新大陆,即现在位于南方的红土大陆浮出海面结束。 可母神究竟有没有在之后再次陷入沉睡,却不得而知,古往今来的学者在论著中为这个问题吵得水深火热,却没能得出任何有凭有据的结论。 唐诘冷眼旁观娜茜在他的激怒下绷紧了脸,直到米娅扯了扯她的袖子,一下子吓得跳了起来,屋内睡熟的孩子们也陆续在兀然爆发开的魔力下惊醒,揉着眼睛坐起身,意识还不太清醒地依偎在彼此的身上。 “先生,”难能可贵的,房间里唯一表现出冷静态度的居然是瞧着只有十二岁的米娅,分毫不让地迎上他的视线,“我想,你说这番话的原因,并不是打算和我们闹僵关系吧?” “何以见得?”唐诘平淡地回问。 “潘很信任你,这种信任绝不是建立在实力上的。”米娅微笑着,那种仿佛胜券在握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小女孩的脸上,稍显违和,“我们不了解你,可我们了解他。” “虽然你言辞十分激烈,但是却没有恶意。”她不疾不速地说,语调优雅而轻盈,“你不需要故意扮作恶人吓唬我,我知道一个人想要杀死另一个人的时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状态,那种情绪对我来说,实在太熟悉了。” 唐诘在她的侃侃而谈中窥到了同类才有的品质,那是凯瑟琳和自己都有的,对自身能力的绝对自信和当机立断的魄力。 “我开始相信潘的判断了,你确实很有天赋。”唐诘不置可否地说,“就是不知道,你是否会成为下一个凯瑟琳?” “和凯瑟琳不同,我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在所有人面色俱变的时候,米娅尚还能平稳地反问,把问题精准地抛回给唐诘,“除了议会,我还能待在哪里呢?”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唐诘现在已经没有了能够回去的地方。 哪怕是龙岛,说到底,也不是他的故乡。至于原本的世界,更是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唐诘没法再保持从容的笑意,沉凝的眸色好似凝结了薄雾般的寒霜,使人望而生畏。 “好吧,我向你道歉,小小姐。”他故意用上谦词,比起道歉,却更像是讽刺,“不过我想你应该能理解,选择盟友必须谨慎,毕竟我可不希望在对付凯瑟琳的时候,你们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拖后腿。” 米娅扯了扯娜茜的袖子,把主动权交换给对方。 娜茜回过神,目光锐利地看来,却又在唐诘似笑非笑的视线中下意识地退避,反应过来后,才挺直腰杆,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心绪。 “你在找凯瑟琳?”娜茜握住米娅的手,像是想要汲取些许勇气。 “是哦。”唐诘咬字轻而快,每个音节宛如鼓点般干脆,“但仅仅是找到可不够,还要固定住她才行呢。” 他不太喜欢对方此刻的表情,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喜欢娜茜面对他时,过分瑟缩和畏惧的表情,好像站在对方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唐诘有些累了。 他不喜欢去揣测无关人员的心思,对他来说,娜茜只是个普通的巫师,一个跟着潘的后缀词,他不把对方强烈的警惕放在心上,但是对方却不如此认为。 “娜茜小姐,”他尽可能诚恳地说,“如果你作为潘的副手,有什么提议,可以现在立刻表明,我会认真参考你的意见。” 这话如一柄直刀,将两人彻底撕破了脸皮。 唐诘并不在意对方,但没办法,谁叫她是基地里唯二的成年巫师,如潘所说,娜茜出生在猎巫行动最兴盛的时代,极可能是800到500年前的帝国纪时期。 他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如此在意自己。 是凯瑟琳?赫德?奥利维亚?阿纳托利? 唐诘挨个思索可能的答案,认为最可能的就是自己对于凯瑟琳的熟络引起了他们的警惕。 凯瑟琳的成名过于突然,几乎没有任何情报显示她到底出生于哪一个年代,又是师从何人。 大家都知道她与赫拉克勒王室有仇,甚至可能曾经是赫拉克勒王国的公民,但是,帝国纪死在绞刑架上的巫师和女巫实在不胜枚举,想找出她的出身简直是大海捞针。 现在,他明确地表现出自己对于凯瑟琳背后的势力知之甚详,恐怕会有许多人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 可告诉他们,自己的目标是凯瑟琳已经算得上是个好的选择了。无论是奥利维亚还是阿纳托利,他们的身份还要更加隐秘,寻常人等只会知道他们的别号,而不可能知道他们的名姓。 说到底,从八月到十二月,他才渡过了不到半年的时间,要他找出一个完全挑不出错的背锅人选,实在太为人所难了。 娜茜只是哆嗦了一下,头发像是过电一样炸开,唐诘这次是真的感到不耐烦了,赤潮的魔力流动在血管里,又强行被赫德的魔力给压下去,形成一种不断强行压抑的愤怒状态。 “有话快说。”他深呼吸一口气,竭力把躁动的魔力平复下去。 “你身上的气息让人很不舒服。”娜茜脸色一白,终于松了口,“阴冷、潮湿、诡异,很古老、很压抑的气息,像是尸体腐烂后的斑菌。” 唐诘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活着还是死去,甚至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得上是生物。 “你是感知系巫师?”他难得生出点兴趣,“你感知的对象,是我本人,是我的魔力,还是我的身体?” 娜茜已经做好承受怒火的准备,把米娅紧紧抱在了怀里,听到这段问话,茫然停下动作,抬头看着他,表情一片空白。 “身体。”娜茜向后躲了躲,抿着嘴唇,警惕地望过来,嘴唇颤动着说,“我没有感知精神的能力。” 唐诘扯了下嘴角,稍微释放出一点魔力强化神经,问:“现在呢?” 娜茜脸上闪过诧异之色,困惑地上下打量他:“像个活人。” “是啊,活人。”唐诘用手撑着脑袋,低低笑了起来,“我怎么就没想到……算了,现在不是该考虑这个的时候。” 他放任所有魔力自行运转的时候,在外人的感知中像个尸体,调神经系统将身体连接成整体后,却能像个活人。 这是误导?还是真相? 龙岛上,哪怕有感知系的巫师,也不敢随便到自己面前说,他身上有问题,而不是感知系的巫师,就更难发觉他的问题了。 更何况,感知系本来就非常偏科,强化神经带来的直觉,哪怕知道,其结论也很难证实。 “好了,我的事不重要。” 唐诘屈起指节敲了敲矮木桌,两声脆响后,抬眸看向对面两人,扯开一个挑不出的错的笑来。 “想要一直逃避,还是背水一战,全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请吧。” 霎时寂静。 内部分裂 “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水和生命。”阿纳托利重新打起精神,“丰收节就是对原初之水的祭祀,人类尊称那位为生命母神或自然女神,在秋季收割小麦的时候,用葡萄酒和舞蹈去取悦她。” “丰收节的满月,则是一年中魔力最充沛的时候,这天是巫师们的狂欢。”阿纳托利思索道,“凯瑟琳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打算离开塔的。” “她很需要魔力?”唐诘抓紧时机问。 “她现在,恐怕很难熬。”阿纳托利回忆着每夜的放血量,“她快死了。” 唐诘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凯瑟琳在他眼里,能力强悍性格冷酷,可在阿纳托利的口中,却仿佛只是一个垂死之人在苟延残喘。 他闭了闭眼。 阿纳托利难道不恨她吗?她取他的血肉入药,禁锢他不得自由,叫他夜夜发疯。 如果是自己被这样对待,肯定是要恨的。 可在阿纳托利的话语里,似乎总是怜悯多于愤怒。 唐诘搞不懂他究竟是怎样想的。 “要怎样打开墙?”他问。 唐诘不再打算靠近他们的思想,只愿践行他自己的愿望。 他怜悯他的处境,好像蚂蚁怜悯大象,羚羊怜悯狮子,这无疑是可笑的。 但唐诘依旧无法停下自己对他的怜悯,就像哪怕不断漠视着凯瑟琳夺去实验品的生命,依旧为自己伤害他们感到罪恶。 他既是受害者,亦是加害者。 阿纳托利眨了眨眼。 “用魔文。”他温声道,“你早已握住钥匙,只是还没找准锁。” 魔文,具有魔力的文字……文字。 灵光骤然闪过脑海。 原来如此。 “凯瑟琳教导我,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唐诘喉咙干涩。 阿纳托利沉默片刻。 “我其实考虑过要不要杀你。”他说这话时,灰蓝色的竖瞳平静温和,瞧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她在和你交谈中学了不少东西。我能看出,她最开始使用魔文的方法只是在照本宣科,仿佛就像曾经看见过有人这样使用,于是便学来了。” “可在你突然出现在塔里后,”阿纳托利困惑地说,“她开始理解这种魔文的语法,使用的方式愈发复杂灵活,愈发晦涩难辨。” 等等!他在说什么! “我突然出现?”唐诘惊愕万分。 “她不可能捉住你。”阿纳托利说着难以理解的话,似乎这就是真相,“除非你自己出现在她面前。” 唐诘想起了第一天出现在房间里的乌鸦。 它是在自己写下文字后,才飞到阳台上的。 这位穿越者前辈可真是害惨他了,不过该说幸好他还有些价值,所以才没立刻死去吗? 唐诘苦中作乐地想。 也许对方原本就是打算把穿越者集中在塔里,结果出了一趟远门,没想到塔被外来的窃贼占了,现在新的穿越者就变成了破解宝藏密码的钥匙。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财产出现了异常状况…… “遗产”。 唐诘再次想起阿纳托利对这座塔的形容,呼吸一窒。 他不会真的死了吧? 虽然未曾蒙面,他一直对这位前辈保持着较高的好感。 毕竟不是谁都能在穿越异世界后成大有作为,这显然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毅力和勇气。 但万一呢,对方穿越的时间点明显比自己还要更早,如果对方穿越到了神话时代,那岂不是得在危机四伏的丛林法则下艰难求生? 对方兴许早已死于意外。 唐诘真不愿意承认这个答案,他宁愿这纯粹只是自己的臆想。 倘若对方如今真的深陷险境呢? ——算了吧,收起你那无聊又多余的同情心吧。难道对方深陷险境,你就能帮上忙吗?你已经自身难保了,还要去将别人肩上的担子挑到自己肩上吗? “我该怎样去使用它?”他喃喃自语,“使用这把留给我的钥匙?” “我也不知道。”阿纳托利误以为唐诘是在向他求教,郁闷地回答,“我能从你身上的魔力痕迹上看出,你已经用过了,但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用的。” 他自嘲似的说:“如果我真的知道,就不会一直被关在塔底了。” 唐诘从思绪中惊醒,安慰他说:“这不是你的错,你看,现在不是已经比原本好很多了吗……至少我们有了个努力的方向。” 这话听上去实在太糟了。 他刚说完,立刻懊恼起来。 唐诘自认为他根本没有承受过阿纳托利身上遭遇的痛苦,没有被人抽血剥鳞,哪怕是劝慰,也显得太过苍白。 一个更加不妙的猜想从他心中冒出。 凯瑟琳现在留下自己,是为了研究魔文,那么,等待她把他身上包含的知识全掏空的时候呢,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 那也许代表,她不需要再对他手下留情了。 恐怖攥住了唐诘的心神。 从这个角度思考,她带他离开塔也很好理解。 她需要自己用更快的方式学会本地的语言,当一个更加称职的翻译器和学习机。 “我相信你能做到。”阿纳托利饱含信赖地注视着他。 虽然,唐诘完全不知道,对方毫无理由的信任,究竟来自何处。 一周后的清晨,凯瑟琳坐在沙发上,正在翻看报纸。 她的红发盘成发髻,搭着一件葱绿的纱织披肩,配上莎草色的衬衫和鹅黄色的长裙,踩着一双竹编凉鞋,既有少女的青春靓丽,又隐约透着成熟女性的端庄柔美。 唐诘很难不去留意她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但他心知肚明,那绝对不是她真实年龄该有的正常水准。 一旦考虑到对方为了延长寿命而做出的,诸多丧心病狂的事迹,他就没办法用纯粹的审美观念去直视那副曼妙的身体曲线。 那更像是血腥的徽章、罪恶的印记,是道德和伦理丧失的外在体现。 凯瑟琳成名于半个世纪之前,但按照阿纳托利的推论,对方恐怕不止花甲之年。 “巫师在魔力彻底稳定前,会有一段爆发式增长。”阿纳托利为他讲解凯瑟琳从不愿意为他提及的常识,“越是强大的巫师,魔力的成长期就越是漫长。” 凯瑟琳成名的时候就已经以疯狂著称,支撑她的疯狂的则是强悍的魔力。 “只有刻意延长自己的成长期,推迟进入成年的时间,才能积累如此庞大的魔力。”他说,“她应该有位老师,或是得到了某件传承,一直躲藏在某处发展。否则,以当时的环境……” 话及此处,他们都想到了同一样的东西。 “塔”。 “如果真的是塔,”阿纳托利苦笑,“那我们就要考虑她背后还有一位态度不明的空间系巫师的可能性了。” 唐诘没跟上他的思路。 “塔隐藏在空间的缝隙中,只凭借对知识的解读,是没有办法找到它的具体位置的。”阿纳托利郁郁不乐,“所以我才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家乡有人能听见我的求救……” “哪怕我解开墙,我们也无法离开塔?”他眉关紧锁。 “是的。”阿纳托利叹息,“倘若没人接收到我们的信号,那我们就只能一直在空间缝隙里漂游了。” 这样的结果,远比被凯瑟琳控制还要糟糕。 显然,凯瑟琳拥有自由出入塔的方法,魔药材料的库存每次快要见底就会得到补充,更何况,她从未间断过实验材料们的食物和水源。 但是自己要怎样才能从她手上偷到离开塔的办法? 魔力。 凯瑟琳目前最紧缺的资源就是魔力,她渴求魔力就像鱼渴求水。 如果自己能够得到一件具有强大魔力的宝物,是否能够暂时引开她的时间,找到潜入她的房间的时机? 唐诘沉下心神。 “越是关键的时机,越是需要保持谨慎。” 他需要知道,如何打开塔的每一扇门,而不被凯瑟琳发现。 唐诘挑了棵最高的树,通过空间置换跳了上去,确定好能时刻监控周围的安全后,便靠着树干坐下,放出使魔。 他吸收起散佚在空气中的魔力,赤潮有一瞬间起伏,但很快又撞上堵塞在血管里的赫德的魔力,在反作用力下逆流。 将喉咙涌上的猩甜吞回腹中,闭上眼,躁动平复下去后,消耗自己的魔力去拆解赤潮的魔力。 但是失败了。 唐诘在痛觉范围内持续着重复吸收、消耗和治愈伤势的行为,但通过没法彻底切断的联系,赤潮的魔力仍然持续涌入自己的心脏。 “赫德的魔力溶解的过程很自然,如果不刻意感知,和自己的魔力基本没有区别。” 他感到轻微的头痛,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 如果不能彻底断开自身和奥利维亚的联系,那么就必须保证魔力上限始终满足消耗。 魔力的上限,取决魔力的增长速度,而魔力的消耗,取决于从连接中吸收自然女神的魔力的速度。 “但赤潮不能吸收,只能等待时间消耗,最好的方法,应该是‘对冲’。” 用属性截然相反的魔力去冲击母神的魔力,就像是用反方向的作用力把原本的力抵消。 什么类型的魔力与母神相反? 那肯定是太阳神菲尼克斯的魔力。 但是伊登之泉也有效果,难不成伊登之泉还和菲尼克斯有关? 唐诘一时想不出答案,毕竟泉水生效的时候,他已经痛得失去了意识。 无论怎么想,位于火山旁的温泉水,怎么想都只可能和自然女神有关,找不出一点和菲尼克斯有关的元素在内。 那么,阿尔忒或赫菲斯,菲尼克斯的另外两个化身,可能和泉水有关吗? 他知道潘的手里肯定有现成的线索,但他总不好直接伸手去要。 毕竟伊登之泉很是珍贵,万一对方直接把他赶出去,那他该怎么做?总不能直接杀光议会的人要挟他去吧? 如果自己真做出这样的事,潘肯定不惮于鱼死网破。 最好和平解决。 然而,和平解决的办法,只有强化自身的分解能力。 唐诘继续加强和奥利维亚的联系,直到身体受伤,再消耗魔力治愈伤口。 在获得伊登之泉前,他只能这样做。 唐诘再把注意力调转到米娅三人附近,他们已经开始靠近沼泽边缘。 米娅独自走了出去,尤里轻跳上树,摘下了一枚叶片注入魔力。 梅格,则绕路躲在附近的草丛里,如果不是纸燕极为靠近,甚至听不见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气味和丛林融为一体。 米娅捡起了一根小树枝,将远远地直接丢进沼泽里。 她见泥潭波澜不兴,便继续靠近,捡起碎石或树枝远远地丢过去。 在等待的过程中,唐诘再一次开始吸收空间中溢散的魔力补充自身。 冷不防地,沼泽上风向变了。 米娅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成一条垂直的细线,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视线已经转向了泥泞起伏的地方。 这就不太像是人了。 他远程观察着米娅三人的动作。 有东西扑过来了。 唐诘兀自抬起手,破空声在头顶上响起,随着疾风下沉,一只鲜血淋漓的秃鹫落入他的手中,被揪住了后颈的羽毛。 他另一只手敲了敲它碎掉的骨头,听着哀哀的鸣叫,便笑起来。 “可不能让你打搅呢。” # 确保治疗断肢-魔药-狩猎魔兽 实际上,唐诘的心情还算不错。 从穿越到现在,这应该算是第一次看见正常的狩猎吧? 不是巫师和人类彼此狩猎,而是巫师对魔兽的狩猎。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至少,在凯瑟琳行动之前,他需要尽可能储存足够多的魔力去应对一切可能到来的危机。 钴蓝的电光如跳针穿梭在羽毛下的皮肉里,断裂的骨骼发出愉快的脆响。 秃鹫凄鸣不已,直到一根手指抵住喉咙下的绒毛轻轻一按,只来得及短促地呼出一道气音,便没了呼吸。 唐诘捏着死去秃鹫的后颈,拔下羽毛,一边检查它的骨骼和肌肉分布,一边思索。 “和人类的尸体没什么差别。” 这个世界的人死后,尸体都会变回魔兽。这说明,人类是一种附加的状态,魔兽才是本质。 幻术?不,不像。 唯一能够支撑起如此大的幻术构建的只有菲尼克斯,但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更何况,按照起居女官的说法,人类的形态应该确实发生了改变,否则,作为一切生命的起源,母神对人类的掌控力应该远高于菲尼克斯。 “如果能够找到机会拆开一个人观察就好了。” 这一想法冷不丁地出现在脑海里,他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本身就有,还是出自母神魔力的诱导。 唐诘重新将焦点放回在三只使魔上。 太阳彻底下山了,光消失得比预料中还要更快。白天里沉睡的林地逐渐响起一些细微的虫吟和蛙鸣,在枝叶覆盖的泥沼上供起一条齿序状的脊柱,慢慢浮动着游向岸边。 “它动了。” 尤里给另两个人打了个手势,他看见叶片和树枝不正常地聚集到一块,并形成水流般的波纹漂来。 四周的雾气变得更大了,米娅只思索稍许,便将魔力集中在耳部,细软的奶油色绒毛生长在耳廓上,保护听觉神经强化后不受损害。 流水声逐渐近了,她压低身体开始蓄力,随着呼吸,魔力涌入体内,指甲生长后形成倒钩。 鳄鱼停在了沼泽边,没有继续前进。 这个距离如果主动出击,反而容易被拉下去。 米娅沉沉吐出一口气,向上打了个手势,一道白色荧光闪过,鳄鱼来不及避开,树叶在嵌入它的眼睛后刹那碾灭。 它猛地一摆尾巴,泥点飞溅,下意识就要后退,却只见眼前暗影掠过,米娅错身避开它挥动的前爪,伸手刺入下颚,强力将其拖拽到岸上。 随着暗红色的魔力蓬勃地溢出黑鳄的鳞甲,雾气不断加重,鳄鱼张开嘴向上咬住米娅的手臂,血液的流失让米娅逐渐失去力气,面色惨白。 风声未动,梅格已经从草丛消失,跳到了鳄鱼的背上,将魔力注入它的脑后,鳄鱼抽搐起来,浑身颤抖,晕厥过去。 “抱歉。”尤里从树上跳了下去,想要扒开鳄鱼的牙齿,但苦于力量不足,半点用也没有,“我没发现它的攻击意图。” “我们经验不足。”梅格出声,“你看它的魔力主要用于制雾,而不是强化身体,就应该知道,这是种擅长潜伏埋杀的魔兽。” 尤里沉默不语。 米娅打断两人的自责:“没关系,只是小伤口,算不了什么。” “我看那人根本没什么用。”尤里愤愤不平,“还不如娜茜姐呢。” “可是潘打不过他。”梅格说,“娜茜姐姐也很警惕他,只有足以威胁到生命的实力才会让人警惕。” “实力和教学是两回事。”尤里嘟囔着,“好战士不一定是好老师。” 三人沉默片刻,这一点还真是无法辩驳。 “可成长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米娅咬着牙,费力去扳动鳄鱼卡在她胳膊上的上颚,“他只是向潘保证我们不会没命,可没说不会受到伤害。” 尤里还想要反驳,米娅堵住了他的话。 “受伤是很正常的事,虽然我们不太可能有娜茜姐恐怖的再生能力,但是,如果有充足的魔力,哪怕受伤,至少也可以加速再生,而有时候,生和死的差距仅仅只会有几秒。” 尤里没再说话。 “我感觉不太对劲。”梅格出声,“我们已经完成训练了,为什么唐还没有出现?” 三人均是一愣。 沼泽周围的树叶沙沙作响,天上掠过一道疾风,还没等迷雾散尽,便朝米娅猛扑过来。 他们还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钴蓝色的暗光刺穿空气,银白的锁链重重一甩,袭击他们的生物便已撞到了一旁的树干上,缓缓向下滑落。 它的形体像是人类,却比人类的骨架更加纤细,像是等比例缩小的模型,肤色是犹如钟乳石般粘稠的白色,肩胛骨下生出两对透明的虫翼,薄得透明,在月光下流淌着梦幻般的彩色光线。 唐诘扯动锁链,发现这只生物竟然只有眼白,眼眶里全是流溢的彩色魔力,没有嘴唇也没有牙齿,因为疼痛而张开大概率是用于进食的口腔,上下粘着白色的丝,隐约能看见喉咙里漫延上淤泥状的黑色魔力。 “这是什么东西?” 唐诘置换后的位置就在三人身后,尤里一听见他的声音便下意识地向后退,如果不是因为松软的泥土提醒了他,险些滑到沼泽下边。 梅格同样绷紧了身体,就像是面对教官巡视的士兵,腰杆挺直,一动不动。 米娅见状,反倒笑了起来:“老师,他们怕你给人穿小鞋呢。” 唐诘这才想起米娅的手臂还卡在鳄鱼的嘴里,问:“你需要我帮忙吗?” 米娅一时没听明白。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吃个教训。”唐诘平静地说,“力量不是顶尖,速度也不是,如果没有魔力加持感知,你连直面它的机会也没有。” “失血对巫师又不致命,如果你习惯以伤换伤,不如从现在开始学习用魔力刺激血小板增殖。” 结构剖析 唐诘挑了棵最高的树,通过空间置换跳了上去,确定好能时刻监控周围的安全后,便靠着树干坐下,放出使魔。 他吸收起散佚在空气中的魔力,赤潮有一瞬间起伏,但很快又撞上堵塞在血管里的赫德的魔力,在反作用力下逆流。 将喉咙涌上的猩甜吞回腹中,闭上眼,躁动平复下去后,消耗自己的魔力去拆解赤潮的魔力。 但是失败了。 唐诘在痛觉范围内持续着重复吸收、消耗和治愈伤势的行为,但通过没法彻底切断的联系,赤潮的魔力仍然持续涌入自己的心脏。 “赫德的魔力溶解的过程很自然,如果不刻意感知,和自己的魔力基本没有区别。” 他感到轻微的头痛,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 如果不能彻底断开自身和奥利维亚的联系,那么就必须保证魔力上限始终满足消耗。 魔力的上限,取决魔力的增长速度,而魔力的消耗,取决于从连接中吸收自然女神的魔力的速度。 “但赤潮不能吸收,只能等待时间消耗,最好的方法,应该是‘对冲’。” 用属性截然相反的魔力去冲击母神的魔力,就像是用反方向的作用力把原本的力抵消。 什么类型的魔力与母神相反? 那肯定是太阳神菲尼克斯的魔力。 但是伊登之泉也有效果,难不成伊登之泉还和菲尼克斯有关? 唐诘一时想不出答案,毕竟泉水生效的时候,他已经痛得失去了意识。 无论怎么想,位于火山旁的温泉水,怎么想都只可能和自然女神有关,找不出一点和菲尼克斯有关的元素在内。 那么,阿尔忒或赫菲斯,菲尼克斯的另外两个化身,可能和泉水有关吗? 他知道潘的手里肯定有现成的线索,但他总不好直接伸手去要。 毕竟伊登之泉很是珍贵,万一对方直接把他赶出去,那他该怎么做?总不能直接杀光议会的人要挟他去吧? 如果自己真做出这样的事,潘肯定不惮于鱼死网破。 最好和平解决。 然而,和平解决的办法,只有强化自身的分解能力。 唐诘继续加强和奥利维亚的联系,直到身体受伤,再消耗魔力治愈伤口。 在获得伊登之泉前,他只能这样做。 唐诘再把注意力调转到米娅三人附近,他们已经开始靠近沼泽边缘。 米娅独自走了出去,尤里轻跳上树,摘下了一枚叶片注入魔力。 梅格,则绕路躲在附近的草丛里,如果不是纸燕极为靠近,甚至听不见呼吸和心跳的声音,气味和丛林融为一体。 米娅捡起了一根小树枝,将远远地直接丢进沼泽里。 她见泥潭波澜不兴,便继续靠近,捡起碎石或树枝远远地丢过去。 在等待的过程中,唐诘再一次开始吸收空间中溢散的魔力补充自身。 冷不防地,沼泽上风向变了。 米娅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成一条垂直的细线,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视线已经转向了泥泞起伏的地方。 这就不太像是人了。 他远程观察着米娅三人的动作。 有东西扑过来了。 唐诘兀自抬起手,破空声在头顶上响起,随着疾风下沉,一只鲜血淋漓的秃鹫落入他的手中,被揪住了后颈的羽毛。 他另一只手敲了敲它碎掉的骨头,听着哀哀的鸣叫,便笑起来。 “可不能让你打搅呢。” # 确保治疗断肢-魔药-狩猎魔兽 实际上,唐诘的心情还算不错。 从穿越到现在,这应该算是第一次看见正常的狩猎吧? 不是巫师和人类彼此狩猎,而是巫师对魔兽的狩猎。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至少,在凯瑟琳行动之前,他需要尽可能储存足够多的魔力去应对一切可能到来的危机。 钴蓝的电光如跳针穿梭在羽毛下的皮肉里,断裂的骨骼发出愉快的脆响。 秃鹫凄鸣不已,直到一根手指抵住喉咙下的绒毛轻轻一按,只来得及短促地呼出一道气音,便没了呼吸。 唐诘捏着死去秃鹫的后颈,拔下羽毛,一边检查它的骨骼和肌肉分布,一边思索。 “和人类的尸体没什么差别。” 这个世界的人死后,尸体都会变回魔兽。这说明,人类是一种附加的状态,魔兽才是本质。 幻术?不,不像。 唯一能够支撑起如此大的幻术构建的只有菲尼克斯,但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吗? 更何况,按照起居女官的说法,人类的形态应该确实发生了改变,否则,作为一切生命的起源,母神对人类的掌控力应该远高于菲尼克斯。 “如果能够找到机会拆开一个人观察就好了。” 这一想法冷不丁地出现在脑海里,他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本身就有,还是出自母神魔力的诱导。 唐诘重新将焦点放回在三只使魔上。 太阳彻底下山了,光消失得比预料中还要更快。白天里沉睡的林地逐渐响起一些细微的虫吟和蛙鸣,在枝叶覆盖的泥沼上供起一条齿序状的脊柱,慢慢浮动着游向岸边。 “它动了。” 尤里给另两个人打了个手势,他看见叶片和树枝不正常地聚集到一块,并形成水流般的波纹漂来。 四周的雾气变得更大了,米娅只思索稍许,便将魔力集中在耳部,细软的奶油色绒毛生长在耳廓上,保护听觉神经强化后不受损害。 流水声逐渐近了,她压低身体开始蓄力,随着呼吸,魔力涌入体内,指甲生长后形成倒钩。 鳄鱼停在了沼泽边,没有继续前进。 这个距离如果主动出击,反而容易被拉下去。 米娅沉沉吐出一口气,向上打了个手势,一道白色荧光闪过,鳄鱼来不及避开,树叶在嵌入它的眼睛后刹那碾灭。 它猛地一摆尾巴,泥点飞溅,下意识就要后退,却只见眼前暗影掠过,米娅错身避开它挥动的前爪,伸手刺入下颚,强力将其拖拽到岸上。 随着暗红色的魔力蓬勃地溢出黑鳄的鳞甲,雾气不断加重,鳄鱼张开嘴向上咬住米娅的手臂,血液的流失让米娅逐渐失去力气,面色惨白。 风声未动,梅格已经从草丛消失,跳到了鳄鱼的背上,将魔力注入它的脑后,鳄鱼抽搐起来,浑身颤抖,晕厥过去。 “抱歉。”尤里从树上跳了下去,想要扒开鳄鱼的牙齿,但苦于力量不足,半点用也没有,“我没发现它的攻击意图。” “我们经验不足。”梅格出声,“你看它的魔力主要用于制雾,而不是强化身体,就应该知道,这是种擅长潜伏埋杀的魔兽。” 尤里沉默不语。 米娅打断两人的自责:“没关系,只是小伤口,算不了什么。” “我看那人根本没什么用。”尤里愤愤不平,“还不如娜茜姐呢。” “可是潘打不过他。”梅格说,“娜茜姐姐也很警惕他,只有足以威胁到生命的实力才会让人警惕。” “实力和教学是两回事。”尤里嘟囔着,“好战士不一定是好老师。” 三人沉默片刻,这一点还真是无法辩驳。 “可成长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米娅咬着牙,费力去扳动鳄鱼卡在她胳膊上的上颚,“他只是向潘保证我们不会没命,可没说不会受到伤害。” 尤里还想要反驳,米娅堵住了他的话。 “受伤是很正常的事,虽然我们不太可能有娜茜姐恐怖的再生能力,但是,如果有充足的魔力,哪怕受伤,至少也可以加速再生,而有时候,生和死的差距仅仅只会有几秒。” 尤里没再说话。 “我感觉不太对劲。”梅格出声,“我们已经完成训练了,为什么唐还没有出现?” 三人均是一愣。 沼泽周围的树叶沙沙作响,天上掠过一道疾风,还没等迷雾散尽,便朝米娅猛扑过来。 他们还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钴蓝色的暗光刺穿空气,银白的锁链重重一甩,袭击他们的生物便已撞到了一旁的树干上,缓缓向下滑落。 它的形体像是人类,却比人类的骨架更加纤细,像是等比例缩小的模型,肤色是犹如钟乳石般粘稠的白色,肩胛骨下生出两对透明的虫翼,薄得透明,在月光下流淌着梦幻般的彩色光线。 唐诘扯动锁链,发现这只生物竟然只有眼白,眼眶里全是流溢的彩色魔力,没有嘴唇也没有牙齿,因为疼痛而张开大概率是用于进食的口腔,上下粘着白色的丝,隐约能看见喉咙里漫延上淤泥状的黑色魔力。 “这是什么东西?” 唐诘置换后的位置就在三人身后,尤里一听见他的声音便下意识地向后退,如果不是因为松软的泥土提醒了他,险些滑到沼泽下边。 梅格同样绷紧了身体,就像是面对教官巡视的士兵,腰杆挺直,一动不动。 米娅见状,反倒笑了起来:“老师,他们怕你给人穿小鞋呢。” 唐诘这才想起米娅的手臂还卡在鳄鱼的嘴里,问:“你需要我帮忙吗?” 米娅一时没听明白。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吃个教训。”唐诘平静地说,“力量不是顶尖,速度也不是,如果没有魔力加持感知,你连直面它的机会也没有。” “失血对巫师又不致命,如果你习惯以伤换伤,不如从现在开始学习用魔力刺激血小板增殖。” 破碎行尸 唐诘想他第一次战斗是什么时候? 哦,是和凯瑟琳控制的人类傀儡打架,还打输了,被绞住胳膊关进了水牢里。 那时候自己有心试着唤醒俘虏的神智,但是,和控制傀儡的凯瑟琳相比,还是太弱小了。 凭借防御和再生的能力,也许能对付魔兽,但是却对付不了巫师。 “你们缺乏有效的攻击手段啊。”唐诘离开记忆,看向梅格,“你刚才用的是毒?” 小姑娘点了点头:“我没想到效果这么好。” 她头发是正常的黑色,但眼睛却是暗金色,唐诘隐约感觉对方的魔力属性和阿纳托利有些相似,却又不敢肯定。 神经毒素? 对于缺乏毒抗性的魔兽或巫师,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攻击方式,可一旦敌人具备更强的毒性,这就会成为一步废棋,严重的话,还可能带来反噬。 他嘀咕着。 凯瑟琳同样作为精神系巫师,怎么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能力?还是说,对方的能力已经升格到不需要毒素就能直接起效果的程度了? 缺乏样本。 三个小巫师在他的注视下后背发凉,米娅勉强自己笑了笑:“那个……不知道您打算如何处理捉到的精灵?” 唐诘不清楚三人是否看穿了他的想法,哪怕看穿也没关系,反正无论潘还是娜茜,都不具备和他对抗的实力。 再说,他只是想一想,又没打算付诸行动,毕竟这些小巫师对于潘可是很重要,他还打算从潘的手里拿到神泉的线索。 龙岛上可没有这方面的书籍。 他收敛了思绪,抬眼打量一番不远处还在不停扑闪着翅膀,却被穿透心脏的锁链定在树干上的生物,问米娅道:“这是精灵?” 看上去和潘上次介绍的村长完全不像同一种生物。 “这是精灵的幼体。” 米娅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竭力维持着平稳,将双手握成拳,像是在忍耐什么。 “它们的皮肤会随着魔力的积累逐渐加深,身体变得笨重,翅膀脱落,拟态无限接近人类,但实际上不具备人类的视觉和听觉,只能通过魔力感知猎物。” “我建议您直接杀死它。” 她的语调哪怕在受伤中,仍然保持着音符般的轻盈优雅,这是种久经训练才能形成的特质。 唐诘看了她一眼,抖动锁链,把树干连根拔起,刺穿在树干上的精灵拖拽到脚边。 他俯下身,指尖弹在鳄鱼的牙根上清脆一响,钴蓝的光芒闪过,利齿应声而断。 米娅将深深插入血肉的牙齿用力向外拔,血液涌出伤口,她不由面色一白,倒吸了一口气。 “静心。”唐诘伸出手指,向下描摹着她手臂血管的脉络,“你已经会调动魔力了,不是吗?用它堵住你的伤口,就像用水泥堵住泛滥的河道。” 伤口迅速结痂,米娅松了口气:“感谢您的指导。” “这种初学者程度的技巧,随便找个巫师都能学。”他并不是不居功,而是事实如此,这部分的知识哪怕在这个世界也算不上珍贵,“你也没必要对我用敬语,论经验,我甚至比不上你。” 米娅沉默了一会:“但是,您有办法解决它的牙齿,我却没有。” “等你积攒了足够的魔力,或是挖掘出自身魔力的特性,也能做到同样的地步。” 唐诘对她现在的羡慕不以为然。 精神系和自然系的巫师各有各的长处,如果他没有随身的三件装备,恐怕现在也是求路无门的空间系巫师之一。 “好了,现在,我们该谈一谈精灵的事了。”他蹲下与米娅平视,“我想,你应该有时间为我解释吧?” 精灵,在曾经听说过的传说里,这是一种童话般美丽梦幻的生物,它们从生命之树的果实里诞生,灵魂在死后会回归到树中。 这个世界显然不存在的生命树,精灵也并非从果实里孵化的美丽生物,成年后的精灵庞大得像是巨人,幼年的精灵渺小得像是长着翅膀的虫。 唐诘观察者这只垂死挣扎的精灵。 它像是关在笼子里的飞蛾,胡乱扑闪翅膀,皮肤粘稠的质感像是树脂,人类女性般的五官哀婉秀美,望着人的时候,忧伤的神情仿佛是在祈求不要伤害它。 精灵确实是纯粹的魔力聚集体生命,但正是因此,魔力在它的身上呈现出万花筒般诡异多变的颜色,翅翼和虹膜里的色彩像是具备生命力般不停流动,只需瞧上一眼,便让人头晕目眩。 对方喉管里淤泥般的黑色魔力,给人的感觉更加混乱污浊,和它纤巧美丽的外貌形成强烈的违和。 唐诘预感,这种生物的生存方式,恐怕不像它们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美好。 “精灵成长的主要方式是吞噬其他生物体内的魔力。” 米娅脸色还有些失血带来的惨白,但声线已经恢复了平稳。 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慢慢回忆着曾经得到的信息,进行复述。 “刚觉醒的小巫师是它们最喜欢的猎物。我们拥有远高于其他魔兽的魔力,却无法灵活运用,很难抵抗幼年精灵的速度或成年精灵的力量。” “它们不会任何魔法,魔力对于它们是维持生命的营养,同时,任何魔法也不会对它们生效,因为吸收魔力是这种生物的本能。” 米娅打量了一眼他手持的锁链,咽了下唾沫。 “想对付它们,只能反向吞噬它们的魔力,或是把它们投进炼金熔炉里。” “很难杀死?”唐诘挑了下眉。 “应该说很好杀死才对。”梅格盯着精灵,腼腆地一笑,“只要抓住它,设法把它的魔力耗干就行了。” 唐诘哑然。 这不就是电池吗? 唐诘打量着这只生物,想到了一个办法。 正好,龙岛上记载了很多需要大量魔力供应才能运行的阵法。 “基地旁边的水池应该能用吧。”唐诘摸着下巴寻思片刻,动手将精灵用锁链牢牢缠住,像是个活蝉蛹,对着三个小巫师说,“把它带回去给你们加餐怎么样?” 三人面面相觑,尤里忍不住率先出声:“可是,这玩意体内的魔力,混乱得根本没法吸收啊。” “身体会在不同属性的魔力冲撞下爆掉。”梅格补充道。 米娅反倒沉默了,显然对于这个提议非常心动,但是考虑着风险,还是相当犹豫:“您有什么办法吗?” “魔文阵法。” 唐诘倒不是打算隐瞒,只是讲解起来,恐怕会耗费不少时间。 象形文字是对现实存在的事物的模仿。 相比起古菲尼斯城流传下来的炼金阵法,又或是海底遗迹出土的仪式阵法,赫德发明的魔文对他来说,确实是一条捷径。 他不需要耗费更多时间去理解钻研,因为两人对文字的认知几乎是重合的。 对凯瑟琳认为魔文是沿着赫德的足迹行走,他却认为这一说法有诸多漏洞。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和的足迹有什么特殊性,让除他以外的人在空间转移的时候保证安全? 唐诘知道是黑袍让他的身体始终保持分离的状态,钢笔贯穿他的身体连接成一个能够自主行动的整体,日记本承载了他的记忆和认知。 三者叠加后,才有现在的他。 说他现在是一个行走的碎尸也没问题,因为唐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分离又聚合的状态究竟该如何命名。 从形态上看,像是积木玩具,似乎又更接近于只存在于理论中的机器人。 只要保留认知核心,身体无论怎么破碎,都能继续思考和行动下去。 真是叫人毛骨悚然。 那么,他自己是凭借这样半死不活的状态,才能避免在时空之海四分五裂。 赫德呢?对方总不至于同样对他自己的身体操刀改造吧? 既然其他人同样能走在他走过的路上,那应该有什么他没注意过的地方。 这些姑且不谈。 倘若真的按照凯瑟琳所说,魔文是空间系巫师窃取赫德力量的通道,那么,菲尼克斯和自然女神,会留下过有同样的通道吗? 古菲尼斯文和海洋文字。 前者起源于城邦纪,后者常见于出土于海底失落王国遗迹中的石板上,两者不具备任何力量,但在考古界很有存在感。 一旦把赫德的魔文和另两种古文字联系起来,燕国的文字和甲骨文的相似性就变得极为可疑。 他目前还接触不到答案,但是他知道在哪儿有线索。 ——炼金学派。 500年前,帝国纪结束后,复兴纪开始于赫拉克勒王国的东南沿海地区,飞速发展的造船技术打捞起众多文物,并与封闭许久的海底王国重新建交。 如果文物没有任何实际利益,炼金学派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主导这场时代的演变。 也许并不是他复原后,类同于古代甲骨文的象形文字才是魔文,而是以他目前的交际范围,能够接触到的,只有赫德的魔文。 这正好能够解释,为什么他在尝试复原魔文的时候经常失败,因为魔文的原型并不是他的母语,而是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切实存在过的事物。 但是这无法解释,为什么两个世界的物种如此相似……虽然并不是全部,动植物在虽然细节有所差别,但大致外形在定义上却几乎重合。 “您指的是祭祀文字吗?”梅格问。 变化幅度 他们没听懂唐诘的意思,以为他要借助祈祷的力量利用精灵体内的魔力。 “是空间魔法里的过滤。”唐诘省去繁琐的解释过程直接告诉他们结论,“把混乱的魔力分解,按条件筛选出可利用的魔力,重组后融合进活水和泥土中。” 关键在于设置筛选条件的魔文,但是在龙岛的书籍上,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流程,只要根据环境稍微变形就能直接用了。 锁链在他手中迅速缩短,变形成长矛,魔力凝聚于矛尖的一点,在泉底的石面上勾勒出表示肖似渔网的魔文。 钴蓝色的光线纵横交错,他接着往渔网上叠加线条,让石壁上的纹路宛如敞口的酒器。 最后烙上火炬形状的光明魔文,锁链卷着精灵丢了进去,清凉的泉水逐渐升温,咕噜咕噜地冒出彩色气泡。 雾气逐渐蒸腾上空,唐诘屏息凝神,蹲下身,用指腹沾着水珠舔了一口。 成功了。 感知到水珠里的魔力不含任何狂躁的成分,他松了口气。 渔网具备延展性和封锁性,选定阵法的控制范围。 酒器是食欲的容器,决定了阵法效果的发挥方向。 火炬表达交换的过程,以燃料的消耗为代价,换取目标的性质改变。 精灵的哀鸣连绵不绝,唐诘却还有心思想着第一次看见这个阵法时的心情。 ‘科技的进步就是烧开水。区别只是烧水的时候,选择用什么点火,用什么容器,烧什么类型的水。’ 赫德的传送阵法也许原理相似,但他只识别出最核心的空间置换魔文。 阵法上更多的符号,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许多简笔抽象风景画,在描摹后,图层般叠加覆盖上去。 因此,显得格外混乱,难以识别。 唐诘沉思之际,米娅走到他旁边,模仿他的动作,双手并拢,掌心作勺,捧起水,轻声问:“我能喝吗?” 他回过神,看向栗发少女,对方的目光还有些迟疑,但又仿佛极为信任他般,低下头就要把水喝进口中。 “你先嗅嗅。”唐诘比她还要犹豫,毕竟他早就熟悉了高浓度的魔力环境,不清楚普通巫师的魔力适应性如何,“这种浓度的魔力能接受吗?” 魔力虽然说是有益身心,但那是在一个能够承载的范围内。他还没忘记自己第一次在生命之水阵法中晕厥过去的经历。 过于充裕的魔力会把人的血管和皮肤撑破,紧接着又会本能地进行自我修复,循环多次,魔力容纳上限提高的同时,过程也十分痛苦。 正常的提高能力上限的方法是勤奋练习,使用外力灌输就像是把人关进小黑屋填鸭式强制刷题,不管愿不愿意,反正题目和做题人总得死一个。 “您似乎很担心。”米娅愣了一下,低头嗅闻起掌心里积水的气味,魔力顺着呼吸道涌入身体,语气放松许多,像是晒饱了太阳的猫,“我感觉很好。” 唐诘见她的反应不像作假,更何况,他也不认为会有人在如此关键的问题上欺骗他。 如果泉水只能他一人使用,那阵法也算不上成功。 在他还在琢磨着,人工制造出的泉水是否会有后续的副作用时,米娅已经一口把水闷了下去,讶异地说:“好喝!” 她知道自己现在主要起到试错的作用,沉吟片刻,感受着身体内部的变化,缓缓地说:“体重似乎变轻了……也可能是我力气变大了?” “有味道吗?”唐诘蹲在水池边和她平视。 在赫德设计阵法的思路里,分解才是第一步,但是自己却是直接跳过到最后一步向前倒推。 先学习钢笔的连接能力,接着是日记本的坐标定位,最后,是现在还没有结果的分解。 这是人类思维的局限性。 而且他一开始并不是有意识地去开发它们的能力,只是机缘巧合……但这些巧合的背后有没有赫德设计的成分,他也不敢多想,反正也想不出答案,索性放弃。 米娅努力分析着他话里的意思:“用祭祀文字筛选……?” 刚说出口,她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在这一仪式的过程中,主导者是巫师,而不是神明。 “你们看过潘在主持祭祀的时候使用的文字?” 唐诘发现没法解释后,索性转移话题,试图探究他们口中的祭祀文字到底是什么。 潘提到过他曾主持过自然女神的祭典,也就是说,米娅三人口中的“祭祀文字”应该和自然女神有关。 比起文字,他认为图腾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在传说中,自然女神没有知性,也不会使用语言和人类沟通,那么,祭祀的文字又谈何说起? “是的。”米娅和另两人对视片刻后,警惕地盯着他,“文字用天然颜料写在主祭的皮肤上,您对这个感兴趣吗?” 唐诘更想问的其实是取用神泉是不是必须要具备母神的气息,而不是自然女神的祭典流程,但既然已经打草惊蛇,那么就不好再多问了。 “几个月前在菲尼斯城参加丰收节,没发现有古代文字。”他啧了下舌,似乎颇感遗憾,“也可能是我提前离开了,所以没赶上。” 米娅听到这句话,反而讽刺地笑了:“在菲尼斯主城,不可能举行对生命母神的祭祀仪式。” 唐诘不解其意。 “祭祀只可能出现在郊区、农场或是北方海岸线。”米娅神色轻慢,“王室害怕惊扰菲尼克斯,又不敢怠慢自然女神,就只能在夹缝里战战兢兢地生存了。” 这话说得…… 唐诘敏锐地捕捉到里面蕴含的信息:“难道光明神还会盯着王室不成?” “谁知道呢?”米娅不以为意,“反正菲尼克斯两百年前最后一次显迹,带走了最后的王室遗孤,现在的赫拉克勒王室,是后来抽签选上去的。” “有可能菲尼克斯关注的是当年举行仪式的城市,有可能是关注曾经支持祂成神的后裔,但怎么说都不可能是现在的王室。”米娅轻嗤一声,“光明神都好几百年没回应过炼金学派的祈祷了,更何况是和他毫无关系的王室。” 抽签选人? 唐诘抽了下嘴角,感觉这个世界的国家制度都分外不靠谱,但比起龙岛几乎把利用摆在明面上的态度,这位光明神不插手的表现倒是很能博人好感……虽然祂的信徒不会这样想。 他抬头看着月亮的位置,估算着时间差不多接近午夜,问他们:“魔力恢复情况如何?” 米娅一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地上站起身,问:“您打算带着我们继续训练?” “你们还没到极限,不是吗?”唐诘反问,“既然决定抓紧时间增强实力,那就在路上好好思考,该怎么开发适合的魔法。” 尤里先举起了手:“我几乎没什么消耗。” 梅格盯了他一会,对着唐诘摇了摇头:“想开发新能力没那么容易。” 米娅同样苦了脸:“我现在还只会直接强化体质。” “怎么说呢,”唐诘旁观了他们的战斗过程,心情有些微妙,“你们的配置其实很完善,就缺个治疗了。” 但是想培养出一个专门的治愈师可不容易。 大部分巫师前期为了保命都会专门开发攻击型或速度型的能力,治疗?那不是简单加速下细胞分裂速度就行了吗? 加速细胞分裂和补充生命力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唐诘状似随意地补充道:“神泉也不好随便取用,我们还是去打些魔药和炼金材料好了。” 潘说的是“收割”神泉,难不成,神泉就像是麦子,还需要一段生长周期吗? 三人回到基地,天已破晓,唐诘先他们一步拎着精灵坐到石泉旁边,驱使纸燕绕着附近飞行。 他想要把地形图画在日记本上,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变形后的钢笔正锁着精灵,如果想用笔,就得给精灵松绑。 但是他不可能把这么大一块电池给放走。 唐诘打量着瑟瑟发抖的精灵一会,想着既然能用魔力直接复现出开启空间裂缝的效果,那么,也许同样能模拟出空间系的连接能力? 于是米娅气喘吁吁攀上山半腰,还没拨开遮挡视线的树丛,就感知到了浓郁的魔力在空气里荡漾开,倘若不是接近白昼,一定能吸引不少魔兽过来。 她打了个寒颤,也顾不上恢复体力,连忙越过粗制滥造的栅栏跑进基地里。 黑发青年正抬起手,闪烁钴蓝光芒的指尖在空气中轻轻划动,对面绑在岩石上的精灵切断得格外平整的手臂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淤泥般的混浊魔力,沿着重力的方向,顺势滑落到泉水里。 若非亲眼所见,米娅很难想象,一个看上去没有任何返祖特征的年轻巫师,会面不改色地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 “米娅,”黑发青年的目光沉静无波,说话时没什么起伏,态度自然地吩咐到,“按住它。” 米娅听到对方叫她的名字后僵了一下,努力忽视掉旁边挣扎的精灵,把抗在肩上的鳄鱼尸体放到地上,小心地问:“您要做什么?” 青年平静地打量她,米娅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很有压迫感,尤其是对方正抓着一只精灵的时候,娴熟得像是厨师随意压下掌心里的刀刃,绵软的蛋糕便平滑地一分为二,没有任何赘余。 事实上,唐诘只是在考虑,独自完成所有流程未免太繁琐了,毕竟他的体力可能甚至比不上还没成年的米娅。 “我要离开一会儿。”他松开锁链后,精灵嗖地窜向天空,但在鞭挞下,又狠狠摔到了米娅面前。 米娅不禁抖了下,抬头看了他一眼,尝试着按住精灵的肩膀,翅膀扇动过程中,在空气里卷起涡流,让她喘了口气,感到难以压制。 “我一个人可能不太行,直接杀死更方便吧?”她话音一顿,诚恳地建议,“精灵死亡时扩散的魔力已经够多了。” “但利用率太低。” 唐诘直接驳回她的建议。 杀死精灵,巫师能够吸收的魔力就少之又少了,不如说,大部分魔力都会吸收进附近魔兽的身体里。 这算是什么资敌行为? 米娅摇了摇头:“是一种整体得到补充的感觉,味蕾上和平时喝的泉水没有差别。” 唐诘掏出日记本把实验结果记下,四周只能听见唰唰的声响。 两害取轻 唐诘心神不安,左臂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攥紧了拳头:“你有什么证据。” “如果我有证据,你就会相信吗?”梅格反问。 “我被你们骗了太多次了。”唐诘目光阴沉,咬住牙关,深深吸气,“无论是精神系巫师,还是炼金学派,你们的证明没有丝毫可信度。” 他承认自己遭受过的欺骗确实很狼狈,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以挽回现在的信任危机的办法。 因为两人之中必须有一个人在说谎。 如果梅格说的“龙岛害死自卫团领袖”的消息是真的,那么,他和潘就切实站到了对立面上。 倘若他只是个隐居龙岛的普通巫师,倒还不必如此被动,但之前为了在短时间内获得信任,他过早暴露了自己和白银之王的关系。 哪怕潘还愿意相信他,也不能彻底否认,确实存在自己成为了白银之王的棋子的可能性。 “我知道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无法保证真实性。”梅格摊开手,“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真相,那应该去找炼金学派的珀西主席,也许他会愿意告诉你答案呢。” “不过,也有可能他什么都不愿意说。”梅格坦然回视,目光平静无波,轻柔地说,“毕竟他们早就疯了,从五百年前开始。” “那可是‘永不坠落的太阳神’,绝对洁净的双足绝对不会回到泥土上,不是吗?” 人的一生无法踏入相同的河流*,但极有可能跌入相似的陷阱。 在听见敌人进行情报大放送的时候,唐诘本该提起警惕,但是他还是过于自信了。 潘和娜茜都不在,五个小巫师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梅格魔力稀少,且毒属性刚好被自己克制。 对方拖延时间送情报,相当于空手套白狼。 龙岛的藏书里只记载了影响范围巨大且深远的标志性事件,却没有记载各个组织内部人员才知道的秘闻,趁现在多收集点情报也许以后就能用到。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大意了。 这并非是粗心,而是纯粹的傲慢,自认在奥利维亚沉睡后,没有人能够对自己造成伤害。 但这世上并非只是伤害才称得上伤害,如果因为一时的松懈,导致功败垂成,那想要达成原本的目的,就要耗费更多的心力。 唐诘重拾起谨慎,不敢再小瞧对方。 孩子不是孩子,成人并非成人,人类的皮囊只是暂时的面具,充满了日神特有的欺骗性。 他不知道对方知不知道赫德的存在,因此要做两手打算。 听对方话里的意思,倒像是认为白银之王和炼金学派首席联手,针对自然议会里声望颇高的领袖设下陷阱,自此沦为一盘散沙。 可是,为什么? 梅格认为炼金学派疯了,从五百年前帝国纪结束,菲尼克斯不再回应祈祷开始,就已经疯了,那么,一群疯子为什么要和龙岛合作针对自然议会? 权力?不可能。 信仰?太荒谬。 力量? 炼金学派已经是当时最大的势力,拥有顶尖的知识和技术,整个赫拉克勒王国都是他们的后花园,怎么可能需要掠夺苟延残喘的自然议会的资源追求力量? 如果不是魔兽森林太难跨越,他们甚至可能会把燕国也收入囊中,毕竟就对外展现的宗旨而言,这实在是个相当无害的组织——追求知识,也只追求知识。 虽然如果只是单纯追求知识,就不会强行要求巫师加入,还大肆清除意见不合者了。 从信仰的角度看,这很好解释,但如果从世俗的角度看,未免吃力不讨好。 炼金学派里精神系巫师数量不小还格外团结,自然议会虽然个体强大但是秩序散漫,无论怎么想,狩猎的事情发生得都很没必要。 除非他们打算把所有的巫师都转换成炼金术士。 这位叫做斯宾塞的领袖,死在了炼金学派和他的私人情谊下,也许是证明,炼金学派招募的态度在一开始的时候,是比较怀柔的,后来才逐渐变得激进。 里面肯定有一个转折点。 斯宾塞之死。 既然传言中,斯宾塞死在他的炼金师朋友手中几乎板上钉钉,那么,当时肯定有无法辩驳的证据,甚至包括了那位首席的承认。 事态顷刻间轰然倒塌。 这一切逻辑都很通顺,但时间线却无法吻合。 唐诘揉了揉眉心,他还是很难切实地想象出当时的生存环境,在缺乏根据的情况下,一切推论都只能算是空想。 炼金学派真的采用过怀柔的措施吗? 斯宾塞为什么和炼金学派的首席建立友谊? 斯宾塞最后到底是因为什么死去?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本就是全然陌生的,如果不是当初在龙岛的图书馆囫囵吞枣,把历史典籍死记硬背下来,连逻辑通顺的猜测恐怕都无从谈起。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解决目前的信任危机,他已经沉默太久了。 “我还是认为你的推测是错误的。”总之,绝对不能把罪名认下,尤其是他现在不仅是自己,还代表着龙岛,“龙岛和自然女神的关系比光明神更紧密。” 但是,同样也不能把龙岛的机密给暴露出去,天知道如果奥利维亚作为母神力量容器的事情被外界人知道,会引发多大的风暴。 “你所探查的都是近代发生的事,但是龙岛和自然女神的关系可是从远古开始。”唐诘沉下心,毫不避让地直视回去,“你不过询问一个寂寂无名的首席,所得出的答案也只是一家之言。” 言及于此,他扯了下嘴角,犹如讽刺般说:“所有人都知道龙岛的人不问世事,就可以任由你们信口开河、涂抹黑白?” 唐诘不认为龙岛的制度是正确的,但是他同样不认为这世界其他国家或组织的制度正确。 凯瑟琳一个独行侠都能把王室的血脉屠杀殆尽,所谓的统治者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只是一个笑话。 扭曲、怪诞、荒唐。 他感到可笑,但又无法笑出声,自己左右不过是站在外来者的立场上,又有什么资格去否认他们多年下来的选择呢? 唐诘没有兴趣插手任何和自己无关的事,他看不到自己能从这件事里获取任何价值。 随着时间流逝,热汤逐渐冷了,升起一层薄薄的浮油,反射出迷蒙的虹光。 梅格忽然觉得没甚趣味了。 “你啊,完全不像是个巫师呢。”她轻飘飘地施以否定,“还是说,龙岛尽出愚忠之材?” “因为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在侮辱我的亲姐,”对方越是散漫,唐诘却越是冰冷严肃,一点也容不得退让,“还请你收回指控。” 尊严很重要吗? 对他来说,自己的尊严当然是一点也不重要的。 但是如果被人侮辱的不仅是自己,还是自己的亲人,哪怕这里面的血缘极可能是个阴谋,那么,尊严对他来说就很重要了。 奥利维亚帮助过自己,作为牢笼的奥利维亚对维持稳定很重要,自己的生命此刻正紧紧和奥利维亚束缚在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去在意一些自己本来不该在意的东西,因为如果退让了,人就能肆意欺辱他,从而针对龙岛,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中。 他在意的,实际上是“安全”,尊严不过是一层虚伪的表皮。 只有绑定龙岛的立场,才能让他们投鼠忌器。 “别说了。”米娅脸色发白,扯着梅格的袖子后退,“你难道真的想和龙岛对上吗?” 梅格扯了下嘴角,嘲弄到:“龙岛不是避世不出吗?” “但是白银之王不会放弃他的任何一个子民。”米娅咬着梅格的耳朵低语,可声音仍然传到唐诘身边,“他们都是他的财产!” “……你莫非想要对上银龙?” 她颤抖着的话语一出,梅格也陷入了沉默,只叹了口气:“我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和龙岛作对,只是有些顾虑。” 梅格无声地望来,视线冷静客观,唐诘没再从那双眼睛里发现任何激怒他的情绪,于是心跳也逐渐恢复平稳,才后知后觉发现,似乎是因为刚才的激动,赤潮的魔力又涌入了不少。 他一时心情又变得恶劣起来,昨夜好不容易才趁着他们训练,在独处时消解了不少赤潮的魔力,结果今天两次谈话后,便不减反增。 这样下去实在没完没了,还是要找到根治的方法。 今天的事还是借用龙岛的名声才得到解决,如果自己足够强,哪怕面对再多的质疑,又有谁敢亲口在他面前说出。 就像凯瑟琳。 唐诘垂下眼,指节屈起,敲了敲桌子:“我保证自己不会杀死你们任何一个人,可以了吗?”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顾虑,一群小羊羔面对潜伏在羊群里的毒蛇当然会有所 “没有见证的誓言不具备任何效力。” “然后,让我因为你们举行仪式,请阿尔忒的力量见证?”唐诘厌烦道,“别太得寸进尺了, 力量。”梅格冷静地说。 虑,但是,他们真的是小羊羔吗? 鹿蹄锁环 米娅等人发现他们似乎打算各退一步,精神顿时松懈下来,彻夜战斗的疲惫涌上心头,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说: “你们先去睡吧,事情我和唐来处理就好。”娜茜温和地叮嘱他们后,扯了扯嘴角,眉梢压低,嘲讽般语气平淡道,“我去喂鹿,你准备早餐,能办好吗?” 唐诘有充分的处理魔兽的经验,但那是在凯瑟琳熬制魔药的时候,至于烹饪魔兽肉,那还真没经验。 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自己做不到,如果现在拒绝了对方,虽然潘不一定会把自己给赶出去,但心里就过不去这道坎。 “如果你们对于口味没什么特别的要求的话,当然,我很乐意。”他平静地回视,好似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娜茜嗤笑一声走了,唐诘望着她的背影,驱使纸燕隐蔽地跟着上山。 他对于山顶上饲养的鹿很好奇,按理来说,他们并没有照顾野生魔兽的余裕,但是鹿到底是不同的。 凯瑟琳曾说鹿能够承担母神的神降,但是荆泉又说母神只是毫无知性的怪物。 唐诘很好奇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两人认知的差异,还是说,他们所代指的母神,根本不是同一个对象?或者在龙岛避世不出的时候,母神的形象发生了变化? 如果能够掌握潘养鹿的理由,也许就能跟着它们找到神泉的位置。 他知道神泉围绕着埃尔夫火山,可在一大片山脉里,寻找出一座独特的山和独特的泉水,又谈何容易? 不如先收集线索,然后跟着早就知道神泉在哪儿的人,顺藤摸瓜,也省去了耗费体力和精神挨个寻找的功夫。 唐诘一只接一只剥开魔兽的表皮,把肉、内脏和骨骼分类摆在地上,从厨房里取出木盆,用泉水把可以食用的部分清洗好。 他之前练习过魔力的微操,在这一刻起了作用,几乎只看见幽暗的蓝光闪现又熄灭,无论有多坚硬的皮肤和骨骼,都顺利脱落下来。 空间系魔力与毒素类似,只要没有抗性,防御在它面前就等同于零。 但正是这过于强烈的攻击性,让他现在想要开发防御的法术,都觉得束手无策。 唐诘一边回忆着曾经生物课上学过的免疫系统的功能,一边把注意力放到跟随在娜茜身后飞行的纸燕上,好转移污浊的气味带给感官的不适。 地势越发陡峭,树林逐渐稀疏,雾气亦是无声地散去,一碧如洗的晴空令人身心舒畅。 但娜茜反倒把白色的兜帽戴上,斗篷垂下到膝盖,臂弯里提着盖上餐布的竹篮,身形纤瘦,步履婀娜,好似一株快干枯的水草。 岩壁上出现了几道影子,她继续向前走,在没有遮挡物的天光下,三四只梅花鹿或站或卧在光洁的石面上,见有人来到附近,也只是抬头望了一眼,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 唯一一只形态神异的白鹿锁在了岩缝间,纤细的蹄足上拷着一条艺术品般的金属锁链,锁环上闪过幽暗不明的光泽,唐诘本能地眼熟,直到从记忆里找出禁魔环的外观,两厢对比之下,竟然格外相似。 它不住呦呦地叫着,可一挣扎,锁环上便闪过电流,顺着小腿窜上身体,于是叫声便尤其显得凄厉起来。 唐诘发现不对想要退去,却不料对方抬起了头,朝纸燕的方向望来,仿佛与他隔空对视,下一秒,他粉碎了使魔,魔力回归身体,才发现额头上泌出了冷汗。 那毫无疑问,是知性的、富有智慧的眼神。 可这样的眼神,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只魔兽上? 他已经发现了不对,可一时间还不敢细想,只庆幸反应及时,而且当时隔开的距离够远,娜茜也发现不了自己的痕迹。 人类,魔兽,从人类变回的魔兽。 唐诘蹲在水潭边,捧起水洗脸,水珠从领口滑进衣服里面,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狼狈,愣了半天,才僵硬地扯出了个笑的弧度。 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尽快恢复正常。 他握住阿纳托利赠送的棱镜,心绪逐渐恢复平稳,神色除了有些许苍白,再看不出异常。倒影中的青年像是一块破碎的透明玻璃,染上朦胧的白光。 “没关系。”唐诘自我安慰道,“提前知道他们的真面目,不是比一直被欺骗更好吗?” 他打一开始就没有抱有期望,现在当然也不至于失望,毕竟自然议会到底做了些什么,从外界的风评里就可窥探一二,更何况奥利维亚早有提醒。 问题的关键在于,知道内情的,是只有潘和娜茜两个活了不少年的巫师,还是说,包括米娅在内的刚觉醒不久的少年巫师,同样也参与了进去? 如果是前者,代表米娅他们有可能成为牺牲品,如果是后者,代表他们已经成了助纣为虐的帮手,心理很可能早已扭曲。 但唐诘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洗干净了食材,站起身,揉了揉胳膊,估摸着早晨的份量把木盆端进屋子的厨房里,安静地等待火把水烧开。 噼啪、噼啪。 他又想起了刚穿越来,遇到凯瑟琳的时候,她握住魔杖搅动坩埚的手指,紧紧束缚在黑丝手套里,只露出葱白的指尖,姿态轻盈而优雅。 唐诘把棱镜放在窗台上,迎着日光补充刚才消耗掉的魔力,缓缓吐出一口气。 金色的光线在棱镜里变幻不定,他的指尖顺着棱角摩挲,默默想着阿纳托利转述的话语。 ——“继续前进”,究竟是什么意思? 要说他的道路都是规划好的,可是却又什么说明都没有,仿佛只要自己随意选一个方向行走,就一定能到达终点。 如果自己真的被自然女神盯上了,那么,菲尼克斯也许能够成为一道保险栓,但是这也并不是能够确定的事,因为也许对方同样会转头来针对自己。 毕竟菲尼克斯和自然女神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自己只是外来者。 那么赫德呢?赫德到底同样是穿越的前辈,还是偶然窥探到世界之外的幻影? 哪怕有许多人和赫德存在联系,但是在自己真正见到对方之前,一切尚无定论。 阿尔忒擅长破解幻觉,也擅长欺骗感官,倘若祂要刻意营造出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些不存在的事,也并不算难。 唯一的疑点在于,光明神魔力里的情绪和在时空之海中吸收的赫德的魔力里的情绪,大不相同。 这也许是唯一能证明对方切实存在的线索,但还称不上是斩钉截铁的证据。 唐诘将切成小片的肉倒进煮沸的泉水里,辛香一点一点地晕染开,他舀起了一勺,不出所料尝出了轻微的毒性。 也许会短暂地麻痹神经,但问题不大。 他专注地感知着病毒在魔力下分解后,反向吞噬进血液中的过程,思索黑袍的防御究竟是通过怎样的机制才能触发。 第一,钢笔和日记本从黑袍的口袋里取出或放入,过程里没有任何魔力消耗,也就是说,它们并不属于外物。 第二,现实存在的物质,不管魔力浓度高低,都会消耗魔力才能在口袋里取出或放入,消耗的水准依据其体积、重量、密度等综合判断。 第三,身体吸收有害的物质后,黑袍会自发地抽取更多的魔力,在维持平稳的同时,消灭入侵的病毒,反向吞噬并破坏掉其结构,直到对方不再具备威胁。 根据第二和第三特征的相似性,物品在口袋里取放,很可能并非空间存储的功能,反倒是是一种排异的变形表现。 放入是分解、取出是重组。 唐诘把肉汤倒进九个小碗里,接着又煮了一锅汤。 并不是他缺乏烹饪的手段,而是在没有油盐的情况下,炖汤已经是在他看来最合适的方法,哪怕是生鲜通常也需要沾酱料,可酱料的熬制比炒青菜还要繁琐。 就是全肉宴对食草性魔兽血统的巫师,恐怕不是很友好,但考虑到除了潘和娜茜,基地里没有返祖的巫师,这点愧疚也很快淡去。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米娅将门帘拉开,梅格抱着枕头也跟在后面,比起米娅完全清醒的模样,梅格颇有些昏昏欲睡,倚靠在墙角边,眼皮耸拉着。 米娅望进厨房,目光在一锅又一锅的肉汤上巡回扫视,开朗的表情逐渐变得苦涩,伸手指着占据了橱柜的汤碗,默默吞了下口水,艰涩地问:“……其实您不必如此,下次等我醒来在做吧。” “毒素很少,不用担心。”唐诘解释道,“大部分毒素都在内脏里。” “不是那个啦。”米娅纠结地问,“您真的能接受一点配菜都没有的早餐吗?不说曲奇奶油三明治,至少要有一份沙拉或是炒蛤蜊吧。” 唐诘认为没问题。 他高三每天跑着上学,为了省时间,就吃豆浆馒头配榨菜,中午在食堂五分钟就能解决,只要量足够多,身体能撑下去。 味觉的享受是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 面对他不明所以的眼神,米娅扶住了额头,放弃地说:“算了……就这样吧。” 两害取轻 米娅似乎在吃食上很是讲究,但这一切和唐诘没关系。 他没有探究别人秘密的兴趣,毕竟他自身携带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况且,对方的表现实在足够明显,虽然一切都没直接坦白,但和坦白也没区别。 正因如此,唐诘反而不想去过问她的过去,反倒是娜茜被人刻意灌输的观念,令他嗅到了古怪的气息。 这很有可能和龙岛有关,但可能性更大的是,和灾厄纪建成的避难所或古代巫师有关。 自己有可能从中获利,但是这事需要从长计议,毕竟两人的关系确实说不上好,也许得采取非谈话的方式去采集线索。 白鹿的眼神仿佛是个错觉,可过于清晰的记忆让他不得不遗憾地否认了这个猜测。 精灵的躯体实际上只是容纳魔力的外壳,哪怕再纤毫毕现,犹如艺术品,那都是无机物。 它们捕猎不依靠五感,而是通过对魔力的感知,所以双眼还没有魔兽灵动,也不算意外。 但是一只瞧上去再普通不过的白鹿,却比更加凶恶的魔兽有更丰富的情感,这就过于耸人听闻了。 也难怪他下意识就判断,鹿是由活人转换成的魔兽。 可根据这个猜测思考下去,议会圈养着一群活人转化的鹿,究竟是为什么呢? 培养自然女神的容器? 可根据禁止猎鹿的条例看,应该是所有的鹿都可以容纳女神的神降才对。 既然如此,又何须刻意培养? 倘若假设的前提错误,鹿只是普通的鹿,那么,议会已经自顾不暇,何苦还要花费心思去圈养它们呢? 除非它们很重要,甚至可以说,至关重要。 什么东西对现在的议会最重要? 实力。 自然女神。 这两个词一旦关联,答案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祭祀?” 筹备祭祀需要鹿? 回忆如雪花纷飞,霎时闪过他的脑海。 “红河联邦公国的部落保持着生祭的习惯,把人变回魔兽后推下河流或海洋,冠名为献给自然的宴饮。” 乔治·威尔逊。 唐诘一想起这个人,就忍不住磨了磨牙。 对方带来的情报确实帮了他不少,但是同样也是这个人,把他骗得最惨。 在赫拉克勒王国的时候,乔治用沙石替换粮食骗他买走。 在龙岛上,他一边用知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一边暗中谋划着对奥利维亚的袭击。 自己替人背了黑锅,还至今都没搞清楚清楚对方究竟抱着怎样的目的。 开窗的方向正对着初升的朝阳。雾霭在遥远的天幕上,太阳像是橙色的斑点,在斑驳的青灰色高墙上,烙下一道静止的伤痕。 鲜香弥漫在明亮的房间里,唐诘率先坐在了小桌边,米娅伸手扯着梅格的裙角,两人一块和他坐在同一个桌子上。 “你好像不是很待见娜茜,但又很尊敬她。”唐诘端着汤碗喝了一口,“在我到来前,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娜茜姐知道很多奇怪的事。”米娅还没来得及回答,只抬头看了他一眼,话题便被梅格接了过去。 梅格揉了下脸,把汤爽快地仰头喝下,抹了下水淋淋的嘴唇,像是烫到舌头便轻轻吸气:“我认为,您也许会对这些感兴趣。” 米娅皱了下眉,像是察觉了不妥,忍不住出声,想要打断:“你……” “米娅是逃亡过程中才加入我们的,可能不会太在意。”梅格抿着嘴唇,笑得很腼腆,眸中闪烁着碎金般的光点,“娜茜的养父曾经和炼金学派的人走得很近……这件事在议会中很有名。” 米娅察觉不对,自己噤了声。 “不过,在我们决定把斯宾塞领导的自卫团排斥出议会前,他就已经死了。”梅格仍是笑吟吟的表情,“也许是死在同伴的手下,也许是死在他在炼金学派的‘朋友’手里,谁知道呢?不过对我们来说,这挺让人高兴的。” “你已经渡过至少一次衰竭期了。”唐诘肯定道。 潘出现在他面前时是少年外貌,面前的女孩瞧上去也只有14、5岁,如果不是刚觉醒不久的小巫师,就只能是进入第二次成长期的巫师。 外貌对于巫师的年龄判断提供不了任何参考价值。 “没办法嘛,总要有人看着年轻人别乱跑才行。”梅格的语气听不出愧疚,倒是挺轻快的,“请多担待。” 唐诘并不在意对方隐瞒身份的事。 不如说,这正好解释了,为什么一群小巫师里,只有她开发出了魔力的性质变化,哪怕是魔力容量最多的米娅,也只能做到身体强化。 “所以,你发现了啊。”他语气很是轻松,“我的目的。” 实际上这一刻,唐诘心里什么念头都没有,他只是在使诈。 梅格是个精神系巫师,虽然她开发能力的方向似乎是神经毒素。 但只要是精神系,在情绪感知上就会比其他人更敏锐,这是因为他们的魔力主要分布于大脑皮层上,思维更加活跃也更冷静。 感知系巫师擅于通过共情的方式察觉情绪的变化,但是精神系巫师之所以表现出类似的感知力,却是因为他们缺乏共情。 唐诘回忆着在荆泉的诊断室里看过的魔力分布成像,并不认为梅格会对身为同类的凯瑟琳抱有认同感,更别提潘、娜茜或是米娅了。 那么,她在此刻给予情报,必然有所要求。 “我呀,是在凯瑟琳担任议长的时候加入的哦。”梅格的语气仍是很轻松,“虽然有些相看两厌,不过对于凯瑟琳这个人,我还是觉得她挺可怜的。” 唐诘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转移话题,将喝完的汤碗轻轻放在了矮桌上。 他表面上一派泰然自若,越是猜不透对手的想法,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说起来,这应该是自己遇到的第四个精神系巫师了,凯瑟琳、阿纳托利、安朵莉切……然后才是面前的梅格。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真实的名字。 “感知系的体质被迫改造成了精神系,怎么想,都会让人觉得很可怜吧。”梅格叹息般微笑,“虽然感知系一向不受欢迎,但是后天的改造到底比不上先天的适应。” 改造? 听见这个词的时候,唐诘不由眉心一跳。 他第一时间以为凯瑟琳遭遇了和自己类似的改造,下一刻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和安朵莉切一样,人为修改了魔力性质。 精神系魔力通常是金色,性质接近菲尼克斯,或橘色,性质接近赫菲斯,月白色,性质接近阿尔忒。 安朵莉切因为吞下不少精神系的觉醒药剂,痛苦到失去了施法能力,那么,凯瑟琳呢?她是通过什么方法改造了自己的魔力,有什么后遗症? 唐诘一时间有些心动,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多问题在凯瑟琳和奥利维亚那里都有现成的答案,也许她们的答案并不标准,但很有参考价值。 她们是唯二切实和赫德接触过的人。 可是,他还是按耐下自己的心思,安静地等待对方说完。 “娜茜身上唯一有价值的,就是她的养父。”梅格敲了敲桌子,“虽然我加入的时候,这位先生已经死了,但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却还活着,甚至私底下和不少自卫团的巫师有联系。” “不过,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呢?”梅格清秀的脸庞上浮现出怜悯般的笑意,“炼金学派?不,那只是个表面上的误导罢了,真正熟知事实的话,就会发现,那是你们龙岛设计的陷阱。” 她的嗓音轻柔平和,有种让人不假思索坚信的力量,但是,当最后一句话结束,听见熟悉的地名,唐诘猛地从惊人的蛊惑力中抽身而出。 “你在说谎。” “何必自欺欺人。” 两人没再继续交谈。 唐诘心神不安,左臂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攥紧了拳头:“你有什么证据。” “如果我有证据,你就会相信吗?”梅格反问。 “我被你们骗了太多次了。”唐诘目光阴沉,咬住牙关,深深吸气,“无论是精神系巫师,还是炼金学派,你们的证明没有丝毫可信度。” 他承认自己遭受过的欺骗确实很狼狈,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以挽回现在的信任危机的办法。 因为两人之中必须有一个人在说谎。 如果梅格说的“龙岛害死自卫团领袖”的消息是真的,那么,他和潘就切实站到了对立面上。 倘若他只是个隐居龙岛的普通巫师,倒还不必如此被动,但之前为了在短时间内获得信任,他过早暴露了自己和白银之王的关系。 哪怕潘还愿意相信他,也不能彻底否认,确实存在自己成为了白银之王的棋子的可能性。 “我知道的一切都是道听途说,无法保证真实性。”梅格摊开手,“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真相,那应该去找炼金学派的珀西主席,也许他会愿意告诉你答案呢。” “不过,也有可能他什么都不愿意说。”梅格坦然回视,目光平静无波,轻柔地说,“毕竟他们早就疯了,从五百年前开始。” “那可是‘永不坠落的太阳神’,绝对洁净的双足绝对不会回到泥土上上的,不是吗?” 谣言传闻 人的一生无法踏入相同的河流*,但极有可能跌入相似的陷阱。 在听见敌人进行情报大放送的时候,唐诘本该提起警惕,但是他还是过于自信了。 潘和娜茜都不在,五个小巫师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梅格魔力稀少,且毒属性刚好被自己克制。 对方拖延时间送情报,相当于空手套白狼。 龙岛的藏书里只记载了影响范围巨大且深远的标志性事件,却没有记载各个组织内部人员才知道的秘闻,趁现在多收集点情报也许以后就能用到。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大意了。 这并非是粗心,而是纯粹的傲慢,自认在奥利维亚沉睡后,没有人能够对自己造成伤害。 但这世上并非只是伤害才称得上伤害,如果因为一时的松懈,导致功败垂成,那想要达成原本的目的,就要耗费更多的心力。 唐诘重拾起谨慎,不敢再小瞧对方。 孩子不是孩子,成人并非成人,人类的皮囊只是暂时的面具,充满了日神特有的欺骗性。 他不知道对方知不知道赫德的存在,因此要做两手打算。 听对方话里的意思,倒像是认为白银之王和炼金学派首席联手,针对自然议会里声望颇高的领袖设下陷阱,自此沦为一盘散沙。 可是,为什么? 梅格认为炼金学派疯了,从五百年前帝国纪结束,菲尼克斯不再回应祈祷开始,就已经疯了,那么,一群疯子为什么要和龙岛合作针对自然议会? 权力?不可能。 信仰?太荒谬。 力量? 炼金学派已经是当时最大的势力,拥有顶尖的知识和技术,整个赫拉克勒王国都是他们的后花园,怎么可能需要掠夺苟延残喘的自然议会的资源追求力量? 如果不是魔兽森林太难跨越,他们甚至可能会把燕国也收入囊中,毕竟就对外展现的宗旨而言,这实在是个相当无害的组织——追求知识,也只追求知识。 虽然如果只是单纯追求知识,就不会强行要求巫师加入,还大肆清除意见不合者了。 从信仰的角度看,这很好解释,但如果从世俗的角度看,未免吃力不讨好。 炼金学派里精神系巫师数量不小还格外团结,自然议会虽然个体强大但是秩序散漫,无论怎么想,狩猎的事情发生得都很没必要。 除非他们打算把所有的巫师都转换成炼金术士。 这位叫做斯宾塞的领袖,死在了炼金学派和他的私人情谊下,也许是证明,炼金学派招募的态度在一开始的时候,是比较怀柔的,后来才逐渐变得激进。 里面肯定有一个转折点。 斯宾塞之死。 既然传言中,斯宾塞死在他的炼金师朋友手中几乎板上钉钉,那么,当时肯定有无法辩驳的证据,甚至包括了那位首席的承认。 事态顷刻间轰然倒塌。 这一切逻辑都很通顺,但时间线却无法吻合。 唐诘揉了揉眉心,他还是很难切实地想象出当时的生存环境,在缺乏根据的情况下,一切推论都只能算是空想。 炼金学派真的采用过怀柔的措施吗? 斯宾塞为什么和炼金学派的首席建立友谊? 斯宾塞最后到底是因为什么死去?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本就是全然陌生的,如果不是当初在龙岛的图书馆囫囵吞枣,把历史典籍死记硬背下来,连逻辑通顺的猜测恐怕都无从谈起。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解决目前的信任危机,他已经沉默太久了。 “我还是认为你的推测是错误的。”总之,绝对不能把罪名认下,尤其是他现在不仅是自己,还代表着龙岛,“龙岛和自然女神的关系比光明神更紧密。” 但是,同样也不能把龙岛的机密给暴露出去,天知道如果奥利维亚作为母神力量容器的事情被外界人知道,会引发多大的风暴。 “你所探查的都是近代发生的事,但是龙岛和自然女神的关系可是从远古开始。”唐诘沉下心,毫不避让地直视回去,“你不过询问一个寂寂无名的首席,所得出的答案也只是一家之言。” 言及于此,他扯了下嘴角,犹如讽刺般说:“所有人都知道龙岛的人不问世事,就可以任由你们信口开河、涂抹黑白?” 唐诘不认为龙岛的制度是正确的,但是他同样不认为这世界其他国家或组织的制度正确。 凯瑟琳一个独行侠都能把王室的血脉屠杀殆尽,所谓的统治者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只是一个笑话。 扭曲、怪诞、荒唐。 他感到可笑,但又无法笑出声,自己左右不过是站在外来者的立场上,又有什么资格去否认他们多年下来的选择呢? 唐诘没有兴趣插手任何和自己无关的事,他看不到自己能从这件事里获取任何价值。 随着时间流逝,热汤逐渐冷了,升起一层薄薄的浮油,反射出迷蒙的虹光。 梅格忽然觉得没甚趣味了。 “你啊,完全不像是个巫师呢。”她轻飘飘地施以否定,“还是说,龙岛尽出愚忠之材?” “因为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在侮辱我的亲姐,”对方越是散漫,唐诘却越是冰冷严肃,一点也容不得退让,“还请你收回指控。” 尊严很重要吗? 对他来说,自己的尊严当然是一点也不重要的。 但是如果被人侮辱的不仅是自己,还是自己的亲人,哪怕这里面的血缘极可能是个阴谋,那么,尊严对他来说就很重要了。 奥利维亚帮助过自己,作为牢笼的奥利维亚对维持稳定很重要,自己的生命此刻正紧紧和奥利维亚束缚在一起。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去在意一些自己本来不该在意的东西,因为如果退让了,人就能肆意欺辱他,从而针对龙岛,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中。 他在意的,实际上是“安全”,尊严不过是一层虚伪的表皮。 只有绑定龙岛的立场,才能让他们投鼠忌器。 “别说了。”米娅脸色发白,扯着梅格的袖子后退,“你难道真的想和龙岛对上吗?” 梅格扯了下嘴角,嘲弄到:“龙岛不是避世不出吗?” “但是白银之王不会放弃他的任何一个子民。”米娅咬着梅格的耳朵低语,可声音仍然传到唐诘身边,“他们都是他的财产!” “……你莫非想要对上一条龙?” 她颤抖着的话语一出,梅格也陷入了沉默,只叹了口气:“我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和龙岛作对,只是有些顾虑。” 梅格无声地望来,视线冷静客观,唐诘没再从那双眼睛里发现任何激怒他的情绪,于是心跳也逐渐恢复平稳,才后知后觉发现,似乎是因为刚才的激动,赤潮的魔力又涌入了不少。 他一时心情又变得恶劣起来,昨夜好不容易才趁着他们训练,在独处时消解了不少赤潮的魔力,结果今天两次谈话后,便不减反增。 这样下去实在没完没了,还是要找到根治的方法。 今天的事还是借用龙岛的名声才得到解决,如果自己足够强,哪怕面对再多的质疑,又有谁敢亲口在他面前说出。 就像凯瑟琳。 唐诘垂下眼,指节屈起,敲了敲桌子:“我保证自己不会杀死你们任何一个人,可以了吗?”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顾虑,一群小羊羔面对潜伏在羊群里的毒蛇当然会有所顾虑,但是,他们真的是小羊羔吗? “没有见证的誓言不具备任何力量。”梅格冷静地说。 “然后,让我因为你们请神神降?”唐诘厌烦道,“别太得寸进尺了,当初可是你们的首领请我来保护和训练你们,但这不代表我以后都会绑定在你们身上。” 如果不是潘用伊登之泉作为诱饵,邀请他来到魔兽森林,他可能看都不会看这个地方一眼。 唐诘感兴趣的是三圣地背后所代表的自然女神,只是现在他身上携带着母神的魔力,擅自靠近可能会引发自然灾害的发生,才想着先跟着熟悉环境的人收集情报。 更何况,他确实对潘返祖的魔兽很感兴趣,虽然很遗憾这种魔兽早已灭绝,但潘不就是现成的活体标本吗? 这道想法刚冒出脑海,立刻被他拍了回去。 用标本形容活人实在太失礼了。 虽然他到现在还不清楚这世界的人类到底是个什么类型的物种,但既然他们看上去像是人,认知也是人,那还是不要把他们看成菲尼克斯加工的魔兽比较好。 米娅在他的视线下打了个寒颤,像是坠入了熟悉又恐怖的回忆里。 梅格则沉默地审视着他,目光来回巡视着:“你……根本没把我们当成同类吧。” 唐诘近乎漠然地回望。 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同一物种,双方的起源都毫不相同。 “那么,你们呢?”他疏懒地垂下眼,嗓音轻柔缓慢,“你们有把自己当成人类吗?” 室内陷入寂静。 一群从人类向着魔兽过渡的生物,该如何进行自我定位? 他嘲弄地想着,但心情却跌到了谷底。 自己难道不一样吗? 越是汲取力量,离最初的自己便越远。 回家只是一个笑话。 现在的自己,难道还有资格回去吗? 自然祭祀 门推开了,潘满身是汗走进屋子,动了动鼻子,端起汤碗爽快地一饮而尽后坐到了地上,迎着唐诘的目光,挠了挠脸,举起手,仿佛很尴尬地说:“抱歉?” “我稍微有点饿,急需补充体力。”他故作正经地放下碗,轻咳了一声,“毕竟我们不可能住得埃尔夫火山太近,那很危险。” “火山最近爆发过吗?”唐诘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 米娅也踮着脚,手撑在桌子上,朝潘靠近,似乎很好奇地捧场道:“我住了快二十多天,都没见它有动静呢。” 唐诘倒是很肯定她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米娅的演技比起凯瑟琳和梅格,还是稍显生硬。 “当然不,火山很久没大范围爆发了,至少基地这附近是安全的。”潘耸了耸肩,“精灵对于母神的心情一向很敏感,我们跟着走就是了。” “对了,”潘停下进食,环视四周后,目光落在了唐诘身上,“门口那只精灵怎么回事?” “汤好喝吗?”唐诘答非所问。 潘不明其意,端起碗低头嗅了嗅,回答得相当微妙:“自然的味道很浓郁。” 他只思索片刻,便想到了答案:“泉水吸收了精灵的魔力?不过,力量能扩散得如此均匀,里面应该有火属性魔力的作用吧?” 分明是值得高兴的事,潘却长长叹了口气,似乎陷入了深切的忧虑中。 “如果直接打散了还好,现在这情况,还真不好处理啊。” 他喃喃低语。 唐诘不明所以。 “唐,精灵的观念和人类不太一样。” 潘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只能暂时先为造成局面的人解释其中的差距。 “被人杀死或吞食也算是自然消散的一种,但是禁锢它们,制作成阵法核心或炼金产物,却很容易引发它们的怒火,因为这不符合自然定下的规则。” 唐诘反应迅速地听出,最后一句的自然是在特指自然女神,出于一种过于谨慎的态度,连个完整的单词都不敢说出口。 精灵能和自然女神联系? 前夜里,潘带着他敲开树屋的门,用菲尼斯语和巨大的精灵沟通的场景,再次浮现到他的眼前。 既然精灵是一种具备特有文化的种族,那么,它们究竟是通过什么方式交谈的? 它们没有声带,无法发出声音。 它们的眼球更接近于填充好的装饰品,除了伪装毫无意义。 它们有耳朵和鼻子,但是唐诘却不知道那是否会正常工作。 精灵的身体里,连气管和血管都没有,好似随时保持开启的匣子。 “你能详细说下规则吗?” 唐诘摩挲着指腹,慢慢攥起了拳头,指甲在掌心留下淡白色的印记。 潘偏头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见天光大亮,便只是稍微沉吟着整理了片刻思绪,说: “不同种族在死亡上,有着不同的习俗,精灵属于比较原始的那一类——也许你听过,蒙昧纪人类的进化过程?” 唐诘想起了炼金师菲尼克斯的手稿《天体的诞生》。 但他知道,这本册子更关注的是智慧和文明的出现,是变化的产生,而没有提到那个时代对于死亡的态度。 对城邦纪的人来说,那大概是本耸人听闻的奇谈怪事,因为选材的问题,里面对于很多当时的习俗和观念都只是一笔带去。 于是,他的记忆又指向了另一个人,一个切实从遥远的魔兽纪活到现今的老怪物。 “互相吞噬在他们眼中很常见。” 唐诘还没想明白自己对于这句话的感情,就已经脱口而出。这并不像是他会对潘说出口的话,反倒像是借着和潘交谈,隔空望向了悬浮在时空之海缝隙中的白银王城科梅罗。 他沉默了,但潘却有些讶异地朝他投来注视,点头肯定了这个说法,恍然大悟般说: “也是,你毕竟是从龙岛走出来的,这一观念对你应该太过寻常了。” 唐诘感到潘似乎对自己产生一些奇怪的误解。 他不得不摸着鼻子发出一声苦笑:“虽说龙岛收留了不少古代巫师,但他们大多性格独特,很少与人来往。” 藏书里鲜少提及当时的生存环境,只能从一些逸闻趣事中仔细推敲,得以略窥一斑。 菲尼克斯最有名的著作并不是带有演讲性质的《天体的诞生》,而是《魔兽百记》。 说是百记,记录的魔兽却远不止一百,龙岛只保存了一部分抄本,但据说炼金学派里,有全套完整的著作。 唐诘对这本享有盛名的丛书不过草草翻过,印象最深刻的却不是里面的魔兽有稀奇古怪,而是这么多魔兽在当时就接二连三地灭绝。 灭绝的原因要么是因为整个族群沦落为其他魔兽的食物被吃了个干净,要么是因为突发的天灾还没来得及躲避就死去。 很难描述,原以为是本动物百科,但翻开书,却频繁地看到记载后面缀着“已在某年某月某日因某物灭绝”时的心情。 虽然唐诘很难想象当时的生存环境,但肯定十分混乱,龙岛上避难的古代巫师不说攻击力,至少逃跑和生存的能力一定超乎了他的想象。 “但凡我们这里有一个典型的生命系巫师,这事就很好解决,直接吃掉它再慢慢消化就可以了。”潘深深叹了口气,“可是主要议员全跟着凯瑟琳跑了……毕竟无论怎么想,跟着她办事,总比和我们在这儿苟延残喘有前途。” 唐诘虽然很在意他话里关于凯瑟琳的信息,但更关注眼前的事如何解决:“精灵会将这件事挑衅?” 潘认为他还是没有抓住重点,咬住字眼,语气沉重地说:“这在精灵的理解能力里,不是对它们的挑衅,而是对母神的挑衅。” 唐诘一时半会还是想不出来,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关联人员甚至不超过一百,怎么会和生命母神扯上联系。 但是他还是勉强自己去思考,这件事里不那么符合自然喜好的成分:“阵法和炼金?” 前者和赫德有关,后者和赫菲斯有关。 不至于吧?哪怕是自然议会,不也会使用炼金产物和魔文吗? “关键在于你把阵法设置在圣地里,这行为就像是在母神的沉睡之地,留下其他神明的印记。”潘不否认这件事对他们有好处,但更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如果只是精灵发现了这件事还好,可是,祭祀的日子快要到了,母神苏醒后,倘若因此注意到你……” 他说到此处不由噤了声,但想到唐诘曾经喝过的伊登之泉,自言自语着。 “也许问题不大?” “等等,”唐诘惊得撑着桌子站了起身,“母神还会苏醒?” 自然女神苏醒带来的影响是很恐怖的。 当初城邦纪文明不管发展得多先进,但母神一醒来,地震海啸泥石流,火山飓风陨石雨,人类能够想象到的天灾持续了上千年。 如果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生存能力极高,哪怕组建了避难所,大地上也不会还剩下任何生物。 潘向后一仰,见两人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才缓缓回答:“可能并不是你想象中的苏醒……那更接近于在沉睡中翻了个身,吃完点心后还会接着睡下去,连眼睛都不会睁开。” “你稍微冷静点。”他举起双手,“除了真正的疯子,没有人会真的希望母神醒过来,哪怕是精灵也不会。” 唐诘确实在对方的安抚下恢复了平静,但是却陷入了更深的困惑中。 ——什么叫连精灵都不会希望母神苏醒? 这也很好解释,毕竟灾厄纪母神短暂的苏醒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出于生命安全考虑,这位万物之母理所当然还是不要醒来为好。 可他却在其中察觉了强烈的违和。 造成天灾的到底是什么? 他感受过赤潮中狂躁的毁灭欲,但是一个遭受饥饿折磨而发疯的怪物,真的会安静地沉睡,让种族在她的身上繁衍吗? 伊登之泉能够蕴含的生命力能够治愈一切创伤,但考虑到它产自星球的腹地,属于自然女神的力量外显,事情就变得诡异起来。 这到底是一位善神,还是一位恶神? 不,不能这样想。 菲尼克斯对人类难道不友好吗?祂让魔兽拥有了智慧,让人类学会使用工具,发明炼金术推动技术发展。但这一切是为了人类吗? 他显然有自己的目的,而人类只是实现的途经。 无论是净化自然女神失控的魔力,还是推演星图扩展宇宙的范围,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人类,而是为了他自己。 前者保障了一个安全稳定的发展环境,后者疑似是在不断加强他的力量。 单看阿纳托利的态度,就知道菲尼克斯不太可能是个不求回报的圣人。 表面的友好只是因为利益相同。 吃、点、心。 唐诘注意到潘在描述中一笔带过的信息,不由陷入了沉默,套上禁魔环圈养的白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并不打算这个时候撕破脸皮。 他敲了敲桌子,问:“我可以把精灵放走或选一个更远的地方杀死它,你认为呢?” 如他所料。 潘陷入了犹豫,半晌没有说话。 浑水摸鱼 既不愿意放弃利益,又不愿意面对危险,人就是这种生物啊。 唐诘善解人意地退让一步:“倘若魔兽们会在夜晚发动袭击,不如给你的下属们练手,我们在一旁掠阵?” 他见潘的双眼好似羚羊般紧缩一瞬,便知道,这事成了。 夜晚来得很快,当凛冬的寒风裹挟着最后的余晖落下群山,大地震动的声音顺着山脊传导至众人脚下,针叶颤抖着不肯下坠,尘沙远迎而来。 唐诘坐在一整块光洁的灰褐色岩石上,双脚垂在半空,对精灵怨恨的哀嚎置若罔闻。 基地附近地势空旷,米娅等人先行窜进了丛林中掩藏身形。 娜茜倒入水中,将庞大的身躯铺展开,密密麻麻的水草顺着泉水漫延出去的溪流生长不尽。 潘驻扎在山顶上,操纵滚石粘合成巨人,将丘陵笼罩在它的怀里,天空遮蔽在阴影下。 群鸟聚集在基地上盘旋,唐诘却一动不动。 只有当鸟雀疾飞而下,他才使魔力在鸟骨间穿行,本就存在的缝隙在震颤中支离破碎,直到其碾碎如珍珠的粉末,哪怕付出再多魔力修复,也无法还原。 自然系的魔力能让议会的巫师恰到好处地躲藏在丛林中,但他不行。 其他人能像是雪花飘落在雪地上,唐诘却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墨点,注定在纸面上留下痕迹。 空气里漫延开无形的波纹,破碎的钴蓝色光芒时隐时现。 魔力藏在缝隙中,可缝隙却不会消失,只会愈发向四周扩大,宛如无法得到治愈的伤口,随着时间流逝,痛苦愈演愈烈。 鸟兽惊散,却又似乎被他的行为激怒了,重新聚合在一起猛扑过来。 但这毫无作用,一旦靠近,它们就会轻而易举地分裂。 血雾炸开在空气中,断肢掉落,将泥土晕染成诡谲不安的猩红色。 破坏总是过于轻易。 魔兽成年的速度比人类快上很多,差不多两三个月,骨骼长成了,就能开始捕猎。 但想要变得更有力更敏捷,却需要不停地进食,让身体吸收更多的营养,接受混乱的魔力对筋骨无止境的锤炼。 可哪怕是历经淘汰的魔兽,在手段百出的巫师面前,依旧缺乏反击之力。 唐诘不至于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愧疚,最多只是物伤其类。 正因为曾经的自己同样弱小,所以他能够理解它们不顾一切的进攻,但出自同样的原因,他不会对它们抱有任何怜悯,也绝不会停手。 最初的他只是想要回去,哪怕现在他已经不知道用这副改造后的身体去寻找返回故乡的路到底是对是错,他也只能一直走下去。 因为,他想不到除此之外,自己还能做什么。 如果停下前进,他也许会后悔离开龙岛——放弃对他来说,应该是更轻松的选择。 但迄今为止,他已经没法回头了。 除非死亡。 但这要他怎么甘心? 可哪怕再不甘心,他已经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了,除了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也没有别的选择。 破坏总是很轻松的,无论是对于别人,还是对于自己。 他想要把自己的身体复原,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就像现在,灰褐色的山雀掉落到了草地上,哪怕伤口愈合,身上也会留下伤痕。 只要他的手指轻轻一动,愈合的伤口就能再次崩开,之后的每一次伤害会比第一次更轻易,鸟雀特有的歌喉里就能发出悦耳的哀鸣。 唐诘能轻松地夺去比他更弱小的生命,但对于比他强大的存在来说,他依旧只是蝼蚁。 他不认为停下是个好选择,有太多理由能够推着他行走,一旦轨道发生偏移,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再发生一次“高塔囚禁”。 “小心!” 跟随米娅的使魔传来一声疾呼,梅格躲进了影子,尤里将米娅扑到在地上,赤红的舌头如长箭射出,穿过三人头顶上的位置,粘在身后的树干上轻轻一卷,撕拉下一层干枯的树皮,因为魔力被舌头吸走,化作一摊灰黑色的尘埃。 他们表情难看地朝旁边一滚,衣服上沾满了尘土和落叶,一只体型庞大的黄绿色条纹青蛙犹如微笑般咧开嘴,吐出猩红的舌头。 “吞噬系魔法。” 梅格丰富的阅历让她迅速分辨出了面前魔兽的类型,但情绪却没有丝毫的好转,牙齿止不住地打哆嗦。 米娅原本并不清楚敌人的能力,但是一梅格描述,和她警惕万分的神情,立刻意识到了魔兽的棘手程度。 “跑吗?”她低声问。 “跑不掉。”梅格将重心往下压,吞了下口水,“它的攻击距离太长了。” “不要让它碰到身体,” 梅格扯了下嘴角,眼神紧紧盯着青蛙挂在口腔外的舌尖,深呼吸平复心绪。 “哪怕只是一丁点皮肤或头发都不行,它会瞬间把人吸干的。” 在她们快速交谈的时候,唐诘已经控制着使魔落到青蛙的头上炸开,暴烈的钴蓝色光芒一闪而过,但震动的余波却经久不散。 他听见两人对于吞噬系的形容后,迅速意识到,这是只和精灵极为相似的魔兽,依靠吞噬魔力强化身体素质。 如果只有梅格一人兴许还能偷袭成功,但是三人一起行动,很可能造成二换一。 一株金穗花破土而出,张开獠牙般的花蕊将青蛙的尸体吞下草茎后,发出娜茜的声音: “你们赶紧离开这片区域,有一群白牛践踏着树木往这边飞奔过来!” “白牛?”米娅脚步不稳差点跌倒,“那不是一种常见的食物吗?” 刚说完,她便自知失言般闭上了嘴,金穗花晃了晃花冠没发声,梅格拉着她和尤里往基地跑去。 “对于成年巫师狩猎一头白牛是轻松的活计,但对我们来说却不是。娜茜尤其擅长对付这种群居生物,你就别担心了,快走。” 刚踏进空旷地带,一阵烈风猛地席卷向下而来,梅格后颈悚然一惊,钴蓝色的电光犹如飞虹擦身而过,她还没感到疼痛,左眼下的脸颊上,便多出一道极细的血痕。 唐诘坐在峭壁的岩石上,垂眸向他们望来,朴素的黑色长袍流溢着淡蓝的微光,在暮色下晦涩难辨。 他整个过程只轻轻动了动手指,四周的土地被鲜血浸透了,破碎的肢体纵横交错,草茎和泥土呈现出污浊的红褐色。 夜幕覆盖了黄昏最后的灰烬,至此还未超过半个时辰,死去的魔兽不计其数,唐诘却只是枯坐般一动不动地驻守在石泉上,哪怕是折返而归的学生也没得他一个眼神。 他的心思早就不在此处了。 一场混乱能掩盖很多东西。 月光映照在泉水上,抚起褶皱般的波纹,水中的倒影消失在了水潭里。 精灵居住的峡谷中,溪水浮动着一抹白色的光斑,逐渐扩大成一只湿漉漉的燕子,顶着倾泻的月光泼水而出。 唐诘抬起袖袍,苍白的指尖拨弄鬓发至耳后,没留下半点水痕的斗篷犹如羽翼般,柔顺地垂落在身后。 他走出溪水,旁若无物般穿过蛛丝般缠绕在村庄里的绯红色魔力,脚步沉着地循着蛛网的中心而去。 逆流向上,覆盖在密林和草苔下的道路逐渐崎岖不平,蛛丝交错遮蔽了视线,只听见瀑布的潺潺声如急鼓不休。 四周逐渐开阔,唐诘轻飞于弥漫嵌合的磐石上,莹白的月光倾泻在澄明如镜的湖泊里,人一旦望入其中,恐会生出夜如白昼之感。 但这美景却并非是他一人独享。 “你还在等待什么?” 唐诘在凯瑟琳身侧盘腿坐下,指尖触碰着池水,非但没能得到补充,反而感到赤潮的魔力顺着交接处向外流出,清澈的湖水晕开一点不详的红色,随着涟漪荡漾开,慢慢融化在水中。 神泉,吞噬魔力的神泉。 他收回指尖打量半晌,心中却有果然如此之感。 它的机制更接近于反哺,把大量携带着母神魔力的生命投喂给它,多到溢出的魔力则会保留在泉水中,成为能补充生命力或其他功能性的资源。 “等池水满盈。”凯瑟琳手支着脑袋,垂眸俯视着偌大水潭中变幻不定的光影,“耐心,唐,仪式快开始了。” 唐诘并不说话,只低头望着湖水,水里没有他的影子,只隐隐绰绰浮现出了一只燕子的形状。 他只是在触碰到泉水的时候,隐约产生了一个想法。 ——兴许,他应该自己跳进去。 泉水吸收了来自赤潮的魔力,却排斥他自身和赫德的魔力,这不是个很好的修炼场地吗? 但他还没疯狂到那一地步。 这一幕带给他的既视感,让他回想起当初在时空之海里,赫德的魔力汇入自己的身体时,过于契合的吸引力。 赤潮来自于它,最终也将汇入它。 唐诘俯身,侧望着凯瑟琳问:“你要找的东西,在池水里吧。” “何以见得?”凯瑟琳没有正面回答的意图,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他摩挲着指腹,默不作声地思索着,目光在池水的波光上巡回。 “因为仪式。”唐诘回答,“你在等待仪式开始。” 稍纵即逝 自然女神的祭祀会带来什么? 凯瑟琳并不是主祭,甚至不打算加入仪式中,她只是藏匿于暗处等到时机到来,等待别人把现成的结果双手奉上。 潘会把泉水收割走,而凯瑟琳的目标显然不是泉水,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择:积蓄泉水的火山口。 她所在意的,是埃尔夫火山本身。 “我没在这儿发现赫德的痕迹。” 唐诘能轻易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泉水里独属于自然女神的魔力对他毫无反应,当然,也不排除是他凭依在使魔身上,以间接的方式接触,所以泉水才毫无反应。 “我要找的东西,和赫德本就无甚关系。” 凯瑟琳将长发拢到肩后,唇角似笑非笑地弯起。 “那只是一把钥匙。” 到火山口来找钥匙? 唐诘一时感到荒谬,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所说的钥匙,并不一定是通俗意义上的钥匙。 凯瑟琳兴许早已有了思路,只是还缺一条线索,用来破解手中的信息。 唐诘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可凯瑟琳只是仰头望着天空,月光映照得她的脸皎洁无暇。 “你该庆幸我的魔力絮乱已经治好了。” 她屈起膝盖,下巴枕在胳膊上,长裙上的流苏垂至脚踝,露出套在黑色皮靴里伶仃的脚踝,鞋子上以金线绣出弦月的纹路。 “若是以前有人这样直白来向我打探消息,我可是要生气的。” 这算是一个征兆吗? 唐诘的目光扫过她,难以定下结论。 单凭情绪波动来判断凯瑟琳是否受到阿尔忒的影响,实在过于主观,这方面的变化对于巫师本人来说也许相当明显,但是对于外人来说,却缺乏一个实质的指标。 尤其是,作为最擅长遮掩情绪的精神系巫师,唐诘并不认为自己有看破对方伪装的能力。 赤潮中蕴含的情绪,对于人的影响都是潜移默化的隐晦转变,除非像是奥利维亚那样,时刻保持着不同的魔力在体内对冲,才会控制不住失去意识。 “我只是想去火山底下看一看。” 唐诘转开话题。 “你说,如果有人能保证自己不溶解在泉水里,那么,有没有可能在火山底下,见到沉睡的自然女神?” 凯瑟琳一愣:“这倒是个很有趣的思路。” 也可以说是个极为大胆的思路。 她用指尖挽着发梢:“除了你和赫德,恐怕没人敢去做这样的尝试了。” “你认为菲尼克斯也做不到吗?” 唐诘听见对方提起赫德的名字,不由联想到了与他齐名的另一个人。 “太阳神没有实体。” 凯瑟琳耸了耸肩。 “祂的视线可以去往任何角落,祂本身却不行。” 唐诘观察着她说话时的脸色和语气,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凯瑟琳谈论神明的语气仍然十足地轻慢,但唐诘却不知道是该为塑料盟约还能持续一段时间而松一口气,还是为她没在阿尔忒的力量下性情大变而扼腕叹息。 “不过,你应当感知到了,有人正遥望着这处水潭。” 凯瑟琳语气平淡地说。 “自丘陵地的群峰之间。” “否则,又怎么只会用这副幻术的模样,与我见面?” 唐诘并不意外于她的发现,毕竟盘踞在山顶上的石头巨人在群山之中虽然渺小如尘埃,但对于他们这些熟知使魔手段的巫师来说,实在过于明显。 “你不也一样吗?”他好整以暇,扬了扬下巴,“只是可惜了一池的月光。” 池水中变化不定的光影,说不好究竟是在多大程度上,是因为受到了两个来源不同的精神系魔力的影响。 霜白的月色犹如披风笼罩着凯瑟琳,将她的身形刻意隐去,倘若不是自己借助阿纳托利的力量勘破虚实,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找到她藏身的地方,更想不到,她居然就在埃尔夫火山口。 “还得多谢你挑起的混乱。” 凯瑟琳的嗓音温柔婉转。 “往常想要靠近精灵驻守的火山口可不是这样容易的事。” “哪怕没有我,你也会有别的办法。” 唐诘反倒很有自知之明。 凯瑟琳显然对于火山内的东西势在必得,既然如此,少不了要来这儿动手脚,教唆和撺掇对她本就是拿手好戏,自己这点伎俩,还是不要在人面前班门弄斧为妙。 “那我就得花更多心思做准备,有人替我省去这个过程,我就能将注意力暂且挪到其他事物上。” 凯瑟琳拍了拍膝盖,站起身,说。 “虽然我很想宴请你一番以表谢意,不过……” 她瞧了远方环抱丘陵的巨大石人,轻笑了两声。 “你该回去了。” 唐诘仍坐在原地,抬头看她,以往飘扬的红发在月色下染上沉静的气质,温顺地搭在凯瑟琳的肩上。 他的身体逐渐出现了裂痕,细微的金光从中泄出,直到浑身如支离破碎的雕像,皮肤尽数脱落,唯有内里的纸燕扇动着翅膀,也无声地化作尘埃,消解在岩石上。 基地外,梅格喘了口气,从地上重新爬了起来,朝唐诘鞠了一躬:“感谢您愿意保全我们的性命。” 唐诘兴味阑珊,依旧坐在岩石上,好像已经成了石头的一部分:“潘答应付给我报酬。” 在破解了神泉的本质后,潘用作诱饵把他从龙岛带到魔兽森林的伊登之泉,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他此刻想要探究的是更根本的东西,比如,能够产出泉水的埃尔夫火山。 唐诘当然不至于亲身去涉险,只是在火山口附近留下了一个坐标,一旦事态发生变化,就能及时做出反应。 他也许需要几块探路石。 这道念头一闪而过,促使他去打量面前三个孩子,可转念一想,他们的魔力性质毫不相同,哪怕充作实验品,那也没有参考价值。 “我们知道您的另眼相待是因为潘,但是我们却不能因此忘记您给予的帮助。” 米娅摇了摇头,她向来很会说漂亮的场面话。 “在不伤害到大家的情况下,我愿意付出一切我能够支付的事物来报答您的恩情。” 唐诘却不认为她愿意付出什么东西作为代价买命,只是简短地回答:“你们还是抓紧时间为好。” 依照凯瑟琳的态度,棋局已经下到了最后的博弈环节,只待看潘会在强压下做出什么反应了。 她不会把他们的性命放在眼里,自己到时候也来不及去顾忌,如果不趁着这次魔兽暴动训练好逃命的本领,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唐诘自认这句话说得很是诚恳,米娅三人也就虚心受教,喝完泉水疗伤后,便再次窜入了树林中。 夜已过半,魔兽们心生退意,唐诘把玩着棱镜,对准月光变化角度,情绪慢慢沉淀下去。 精灵们还没有出现。 一想到这,他便如鲠在喉,但是这种生物确实极善于躲藏,尤其当所有人都处在树林里时,以魔力的角度,根本看不出它们和环境的区别。 幼年精灵动作间的振翅声会带给人讯号,成年精灵那么大的块头,如何得以做到半点声响都不露出来? 唐诘心中不安,低头打量起禁锢在阵法里的精灵,比起昨夜,它此时此刻已经消减了一整圈,翅膀变得更厚更短,漆黑的双眼如洞窟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要在临死前将这张脸牢牢记下。 “搞什么嘛。”他喃喃道,“我和她,不分明是一丘之貉吗。” 如果真的能用别人的生命作为代价,学会防御的法术,那他也会觉得很值。但问题在于,他到现在还没有半点灵感。 当然,在钢笔的变形能力和折纸的定位能力出现之前,他也没有预料,那更多是在一腔冲动的情感下,供应了近乎极限的魔力,结果便自然而然地诞生了。 “你说,我的性格是不是已经开始向她偏移了?” 风静悄悄的,月亮也静悄悄的。 自然没有任何回答,恍若仍在沉睡之中。 唐诘也不需要任何回答,自顾自地重新盘腿坐下,调整体内的魔力分布,将平时闲置在血管里随着体内循环流动的魔力尽数填充进黑袍中。 这只是一次尝试,在时间的指针走到终点前的最后一次尝试。 他没有感到前两次类似的征兆,无论是愤怒还是恐惧,都没有,心情一直保持着古井般无波的平静。 在庞大的魔力供应下,原本分散的系统拧成了绳结,如雪水开闸倾泻而下,他感到由上而下的贯通,浑身的血管成了拥堵着泥沙的河道,只等一鼓作气冲刷干净。 可是,偏偏有人在这时打断了他。 “唐!听的见吗?” “精灵往基地去了!” 唐诘兀自睁开眼,却再也找不回刚才那稍纵即逝的灵感,只望着自己的双手,思索着什么。 那并不是黑袍的能力。 河道、水闸、冲刷淤泥,这三件都不该是黑袍能力的本质。 它应该是更加根本的……更加……? 只是提供大量的魔力并不足以让黑袍显示出本来的面貌,它需要更加孤注一掷,只有在退无可退的绝境里,用充沛的情感才能抓住那一瞬间的灵感。 他抽出长矛,站起了身。 “事不宜迟……吗?” 人的本能中总有着惰性,他希望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在他能够独自解决的舒适圈内,但这必不可能。 他要考虑该如何与潘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或是,等待对方先一步行动,再做打算。 池水快要满溢了。 唐诘思考着这句话,抬眼看向了山顶的方向。 历史尘埃 聒噪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在草丛掩盖下的林地间逐渐升起,像是数不清的知了在叫,又仿佛无数纤薄的翅翼无序地随意拍打。 人的眼睛首先看见的是雾气般朦胧的白光,接着,才慢慢发现,这些白光,原来是一个又一个还没拇指大小的生命体。 太多了。 这可不是哪个年轻精灵没按耐住闯了进来,而是一场有意识的迁徙,满山的草丛和树冠里都发着白光,可想而知,到底有着多少精灵加入了其中。 “我们杀不完。”潘微哑的嗓音从海螺里传来,“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 魔力爆发开后会被精灵们吸收,我方越是疲惫,敌方却越精神抖擞。 唐诘敲了敲海螺:“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撤退吧。” 溪流中的水草聚集在一起,从中走出一个湿透了的女子,赤足站在岩石上,发梢尚且还与草茎相连。 “我的魔力快要耗光了。” 六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水草的牵引下回到了基地,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在这儿满是精灵幼体的草丛间落脚。 自山巅传来了一道古怪尖锐的哨音,回荡在丘陵上不可断绝,正红色的魔力随风激荡而开,精灵们躲进了草丛,魔兽们趴伏下身子,防止被暴风刮走。 一只巨大的石掌向下抓握,轻轻将木屋托举在掌心上,他们顺着石人的手臂爬上头顶。 唐诘看见潘正吹着一只短笛,压迫感极强的红色魔力并非来自潘,而是来自这根造型奇特,色泽犹如枯草藤编织的笛子。 潘身上异化的特质消退了许多,随着乐曲继续吹奏,还在继续消退。 首先失去的是类同于羊的蹄子,接着是耳朵和盘羊角,最后连定格在微笑的头骨也恢复原状。 他彻底成了人类,没有丝毫赘余的人类。 潘披着一件白色的斗篷,在月光下灰扑扑的,可又隐约透着朦胧清澈的圣洁感,破碎的边缘好似折断的翅翼,在空气中来回摇荡。 他缓缓放下笛子,说:“情况有些不对。” 娜茜把米娅抱进怀里检查伤势,听闻这话后,抬头:“你发现了什么?” “成年精灵数量太少了。”潘叩了叩石头,“它们昨夜在忙碌别的事。” 有什么比确立自己在狩猎中的地位更重要? 思绪只调转了几个念头,潘立刻驱使使魔朝山脉深处迈去,不再顾忌会发出多大的动静,绝大多数的魔兽看见如此庞然大物,自然就会避开。 唐诘当即认出,这是去往埃尔夫火山的方向。 一行人在荒废的精灵村庄前走下去,昨夜缠绕在树枝间的绯红魔力已然消失不见,只隐隐绰绰能嗅到一股挥之不去的焦味,树皮呈现出近乎漆黑的棕褐色,干瘪得触手可落。 他摩擦着指腹上点点掉落的粉尘,抬起头问:“这里似乎是被人用火烧了。” 娜茜从另一条路绕了回来:“可有谁能烧掉它们的房子还全身而退?我可没看见战斗的痕迹。” 潘坐在石人的头顶上,手中把玩着牧笛,好半天才抬起头,目光从最小的孩子一直巡视到娜茜身上,看着唐诘,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没说。 娜茜带着孩子们去往石人空心的体腔内休息,唐诘通过空间置换到潘的身边,瞧着对方的脸色,愧疚地说:“很抱歉,要不是我捕捉到精灵时执意留下活口,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 “和你没关系。” 潘摘下腰间的葫芦瓶喝了一口,大拇指擦了把嘴唇。 “我怎么也想不到炼金学派敢深入森林到火山附近。” “除非,他们有个帮手,还得是个对地形地貌知之甚详的帮手。” 潘低沉地咕哝着,扯开嘴角,发出一道嗤笑。 “他们居然有联手的一天,真奇怪。” 这话实在不好接。 无论是对唐诘还是凯瑟琳来说,最关键的事情无疑是破解赫德的成神仪式,无论有什么其他仇怨都可以延后处理。 可是对潘而言,无论凯瑟琳还是炼金学派,全跟他有着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能确定是炼金学派的手笔吗?” 唐诘不太抱有期望地问了一句。 他当然相信对方在这件事上的眼力和判断力,尤其火系几乎是炼金学派成员的标志性能力之一。 可是,正是因为如此,才感到事情似乎越发错综复杂。 死去得另有隐情的斯宾塞,分崩离析的自卫团,愈演愈烈的猎巫行动,画上休止符的报复行为和不明缘由的合作。 这些谜团重重叠叠混淆在一起,彼此无法分割,也叫人弄不明白到底是谁前谁后。 “是他们。但是我想不明白,他们捕捉精灵做什么?” 潘挠了挠头发,烦躁不安地抖了下耳朵。 “精神系巫师对魔力数量的追求并不高,精灵对他们就是食之无用的鸡肋。” “那如果用在外物上呢?作为炼金能源使用是否可行?” 唐诘继续问。 “这很麻烦……你想,他们大老远跑过来抓一只精灵,就为了一块不知道能撑上多久的能源,这完全不划算。” 潘伸出手在岩石上比划一番。 “他们大本营靠近北方海域,而我们进入魔兽森林的时候,走的是南方海域的沙滩,他们没道理去翻山越岭地劫掠离他们更远的村落。” 这违反了生物的天性。 “也许我们该去其他精灵村庄打探一下,昨天发生的事是否只是个例。” 唐诘沉思片刻,提出一个问题。 “你认为炼金学派发现我们了吗?” 潘沉默了好一会儿。 “哪怕昨天没发现,今天,如果他们还停留在森林中的话,也应该发现了。” 果不其然。 唐诘进一步试问:“你认为他们会进攻吗?” “不会。” 潘却给出了一个笃定的否认答案。 “他们既然已经对着精灵下手,那就说明,我们不是他们的首要目的。” “那些学者对和他们毫不相干的事,称得上是漠不关心,哪怕我们被通缉,也不会多看一眼。” 石人路过了一个好似荒废许久的村落,微微躬身,指尖却在触碰到碾作粉尘的树干的时候,灼烧出烧炭般的红色。 唐诘有一瞬间感到了震撼。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在维持外表原封不动的同时,把内部灼烧一空? “我们现在有两个方案。” 唐诘沉下心绪。 “一,趁他们忙的时候逃走,逃得越远越好;二,趁他们还没注意到我们,集中力量进行偷袭。” 这两个办法全都是下下策。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潘,对方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似乎在犹豫徘徊,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咕咚。 潘仰起头,晶莹的汗珠划过颈线,羚羊般黑亮的眼睛倒映着唐诘的身影,不偏不倚,在焦点的正中心。 “还有一个办法。” 潘把挡风的斗篷戴上,可长袍依旧在移动过程中被吹动得猎猎作响。 “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唐诘不能说心里没有预感,他早发现了对方那近乎偏执的保护欲,只是没细想过,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究竟会发展成什么模样。 这算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是他故意把人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但哪怕如此,唐诘心中仍是半点愧疚也没有,反而如同看见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般,松懈了一口气。 “我们好像刚才走过这条路了。” 唐诘若无其事地避开对方的肢体接触,往周围的几乎没有树木和草芽的岩壁上望去。 “我临时改了方向。” 潘愈发笑容温和散漫,浑身洋溢着叫正常人毛骨悚然的温和。 “森林是我们的主场……只是,需要做足够的准备。” “不能继续逃避下去了。” 他喃喃着低头,看着自己的指节。 “除了我们以外,自卫团早埋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了。” 唐诘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侧目打量他。 历史的尘埃,这倒是个很有趣的说法。 潘依旧习惯性地称呼他们的团体为自卫团,哪怕从建成到现在,已经不再是为了在炼金学派的打压下求生,而是为了对抗内部攻讦,也保留着这个称呼。 好像只要保留“自卫”的名义,就能够站在正义的制高点占据成功,一种滑稽可笑的自我安慰心理。 潘寻到一处峭壁上的山洞,将所有人放了进去,石人绕着外边走了几圈转移视线,直到滚石们噗噜噗噜地散去,他自个儿抱着一个盖着布的竹篮,也跳进了山洞里。 梅格和米娅各自抱着一头鹿,用手指给它们梳理毛发。另外三个小孩子也看守在一头鹿旁边,把草茎喂给它们。最为神异的白鹿由潘牵引着,领进山洞里,柔顺的皮毛仿佛散发着微光。 “浪费了。” 娜茜心疼地数着没牵走的鹿,唉声叹气。 “无妨,这一切本就是自然的馈赠。” 潘摸着白鹿的前额和下颔,语调轻松。 “失去的东西终有一天会以新的形式回来。” 这话说得很有宗教人士特有神神叨叨的论调。 唐诘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似乎一个个对鹿爱护有加,鹿却每一只都锁好了镣铐和链条,稍有动弹就会发出叮咚的响声,挨个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从现在开始筹备,大概需要两天一夜。” 潘从竹篮里取出蘸水的毛笔和颜料罐,递给娜茜,转身将上衣褪下。 “有一件事,我想要请求您去帮我完成,因为这件事只有您能做到。” 唐诘对上潘的眼睛,对方敞亮、坦荡,一往无前,好似已经无所畏惧。 可正相反,潘并不是因为全无后顾之忧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而是因为想要保护所有人,才能拥有了这样的坚定。 “失去之物必将以新的形式返回”。 他曾经到底失去了什么,所以才对目前仅仅拥有的东西,一点也不愿意放手? 当然,也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信徒念诵几句祷告词也并非不可理解。 “好啊。” 唐诘答应得又轻又快。 “我很乐意帮你。” 他看见对方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安静地微笑起来,好似一尊悲悯的佛像,无论从何种角度揣摩,总是常带笑意。 穷追不舍 潘的委托非常简单,也确实只有唐诘一人能够完成,那就是盯梢。 唐诘翻身离开了山洞之中,轻如纸燕的身姿飘然降落在烧焦的土地上。 他两次遇见凯瑟琳都是对方独自一人,但按照潘的说法看,对方身边应该有其他的巫师,或是炼金学派的帮手在清理痕迹。 可她怎么会和炼金学派的人一起行动? 他也许该捋一下时间,从两个月前逃出高塔开始,凯瑟琳主动脱身离开,再出现的时候,她瞄准议会的残余成员,以猫抓老鼠的姿态戏弄着自己的猎物慌乱四窜。 中间有线索断掉了。 唐诘拾起一枚干燥的木片,只听一声叫人牙酸的咔嚓脆响,木片被他随手掰碎了丢在泥里。 他不紧不慢地在荒芜的村庄里游荡,走进无人居住的树屋,手刚碰着陶瓷杯,却不料一声脆响直接碎成了片,只好重新退出屋子,扶着尚且还保留了些湿热的树干,叹了口气。 昨天夜里瞧着挺近的距离,白天太阳光一照射下来,便觉得格外地远。 现在已经算得上是在森林深处,倘若找个制高点向外望,外围的丛林和溪谷就如层层塌陷般,一点一点地,犹如驼背的老人俯身下去。 可要把他走的路和面前这座高山相比,那就更是毫无可比性了。 通过栈道是上不去的,飞索和钩链也不可行,他只得一如昨日,将纸燕抛飞后,从半空中兀自降落,着陆在边角的一块岩石上,还险些冷得摔下去。 冬日的清晨比深夜还要冷些,尤其在雾气未散的时候,潮湿的空气贴着皮肤游走,让脖颈和头发之间的缝隙冻得生出密密麻麻的刺痛来。 靠近火山口的温泉池后,反而好了些,热蒸汽在不断挥发,寒冷迅速转变为叫人无法忍受的闷热,通过呼吸间捕获空气的动作,粘稠地滑进心肺之中,潮湿而沉重。 他浑身的魔力在气态中向外发散,以对抗这完全在他承受范围外的环境,每走一步都在挤压生存所需的气体的必要空间,高温下带给人的窒息感到了给人濒死预感的地步。 热烈的日光下,白茫茫的蒸汽蒙蔽了唐诘的视野,山下倒还好,一到了山顶,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循着昨夜停留的地方摸索了一小会儿,没发现什么多余的痕迹后,用空间置换回了山洞里,才感到自己喘过了气。 唐诘只是稍作休憩,便靠在了石壁上,观望着对面坐在石凳上闭目养神的潘,和拿着画笔在潘的后背上涂抹勾勒的娜茜。 “这次的事结束后,大家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吧。” 米娅凑到他旁边坐下。 唐诘没有回答对方,只是安静地看着两人的影子倾斜在一起,好像两株被大风刮倒的芦苇。 他从口袋里摸索着,连皮带肉拎着一只鸟类断掉的大腿骨出来,用棱镜里储存的魔力把石板给加热,最后把生肉放在石板上滚来滚去。 唐诘往侧边坐了些,将位置让给米娅。 “我听说部伍里会给新兵吃一顿饱饭。” 米娅接过了烤鸟腿,弹出尖利的犬齿撕咬起肉和骨头。 “您也是这个意思吗?” 她的动作有一种初出茅庐的稚嫩和凶狠,像是刚诞生的小动物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开始学着用牙齿、用爪子撕咬啃食猎物的血肉。 唐诘抬起手想要摸她的头发,但最后在米娅的瞪视下,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保护好自己就够了。” 说完,又是一顿,只轻轻地嘱咐。 “如果可以,离漩涡中心越远越好。” “那几头鹿好奇怪。” 米娅啃完鸟骨头,舔着指缝里的油水,分毫不漏地省下。 “不喝水、不吃草、不吃果子,只有魔力能让它们有反应。” “我从前看人养猎犬,叫那畜牲嗅闻主人家的气味,辨别生人和熟人。” 米娅的语调里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任性和残忍。 “这些鹿吃了我们不少魔力,但依旧得用链条栓着,可见还是牲畜。” 唐诘望了她一眼,只回答:“我记得你以前家境很好吧。” 米娅近乎茫然地望着他。 “你以前家里有随意打发杀害仆从的行为吗?” 唐诘知道自己很难和这个时代的人说清楚,仔细端详着米娅的脸庞,平静地说。 “没有吗?那如果少爷小姐们犯了错,会把随侍的杂役推出去顶罪吗?” 米娅嘴唇哆嗦着,五指咔擦咔擦地响。 “先生,不瞒您说,是潘在森林边缘救了我。” 米娅蜷缩着身体,用手捂着自己的脸,轻微地发抖。 “梅格和尤里带着我加入了他们,但是,这里实在太……总之,和我此前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 “如果不是事发突然,我大抵会被送去炼金学派主办的全日制学校。” 米娅低垂下眉眼,没精打采道。 “如果被这些家伙知道,恐怕在对敌之前,就要先把攻击性法术瞄准我了。” “我曾设想过成为炼金术士,摆脱我父母无微不至的控制欲。”米娅近乎咬牙切齿道,“但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过着连名字也无法说出口的生活。” 唐诘对她的过去并不好奇,现在也不是该转开注意力,去打探本就毫无关联的事情的时候。他只问:“你认为他们的孤注一掷能成功吗?” 米娅逐渐歇了声:“我看不出这样的行动有什么前景……” “您莫非以为,他们会成功吗?”米娅绕着发梢在指节间打转,“您看上去可不像是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的人。” “这对我来说,本就只是一次尝试。”唐诘抱臂向后靠着石墙,“成功自然是锦上添花,失败也没有任何损失。” “可你们就三个人,三个人能做到什么?”米娅颤着声音,“为什么就不能先避开……之后再慢慢做打算?” 她不恐惧危险,因为危险与机遇向来并存,她所恐惧的是,自己的能力连涉足的资格都没能达到,却要被推往前路,直面无法承受的风险。 “因为仪式。”潘睁开了眼,朝他们看过来,舒展了下手臂上未干透的颜料等待定型,“他们踩着仪式举行的时间点到来,而我们已经找不到新的仪式地点了。” 最正统的自然祭祀,只能在三个圣地举行。 南北大陆交界线的湍流海峡,魔兽森林的埃尔夫火山,以及海底王国的血沼深渊。 前者曾是议会的领地,现在已经在凯瑟琳的掌控下。 埃尔夫火山隶属于寿命悠长的精灵族,所以他们不介意议会借住的行为,不过随时可能面对幼年精灵出于食欲本能的捕猎。 最后的海底王国是完全的海洋属兽人的国家,以凶狠残暴闻名,他们极度排外,尤其敌视人类,据说这一态度,与复兴纪盛行的航海行动有关。 潘蜜色的皮肤完全覆盖在了深浅不一的绿色下,唯有正前方画了一只形销骨立的山羊头骨,伸展前蹄,似是要跃出画中,后背在暗红色的浪花中间画了一段鱼尾骨,以及一分为二的山脉。 “三个圣地,我们已经失去了其一,不能再失去其二。”潘交叠双腿,转头问娜茜,“你愿意服从炼金学派的指挥吗?” 娜茜坚定地摇头:“我宁愿战死。” 潘笑着摆了摆头:“所以,你也看到了,留下来的大多是与炼金学派有深仇大恨的巫师,哪怕再看不见希望,总归还是要试一下,更何况……” 他顿了顿,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唐,我很感谢你愿意陪我到这里,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哪怕你拒绝也没关系。” 潘走到洞口旁边,站在唐诘面前。 “你不久前受过母神的眷顾,身上还有她的气息,我希望,你能作为吸引视线的取悦物,可以吗?” “有必要吗?”唐诘平静地回望,“你异化的外貌也是祭祀后的残留吧。” 他难得好心地建议:“比起选择用什么东西更大程度地吸引母神的注意力,想办法把赐予的力量分担到每个人能承受的范围内,才是最应该考虑的事情,不是吗?” “我们没时间了。”潘只是摇头,“绝对、绝对不能让娜茜落到炼金学派手里。” 这里面难不成还有什么秘密? 唐诘一愣,他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沉声问:“所以你宁愿自己一伙人全部死在森林里吗?” 潘一时没有说话,只把手腕挣脱了开。 他不愿意说。 唐诘感到失望,却又觉得不出所料。他早发现偏执几乎埋入这世上所有人的骨髓,至少,在他原本的世界,不会有人因为被武装机构追查,就带着自己全部下属不论男女老幼,都去搞自杀式袭击。 “你知道,我不能保证成功。”唐诘最后还是松了口,就这么一点,还是让潘的目光亮了起来,“而且,不一定是你想要的成功。” “这就足够了。”得到唐诘的回复后,潘的情绪再次恢复了平稳,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别担心,我有充足的经验。” “那么,你想怎么用?”唐诘问,“先说好,水潭上已经被蒸汽覆盖了,越是靠近,越是艰难,你打算在什么时候挑地方举行仪式,可都要先想好。” 风露逐渐重了,娜茜小心轻掩烛火,拿着调制好的颜料,逐一将图腾上的纹路描绘得更加细致。 “这是在画南北大陆海峡初分的时候。” 娜茜叼着一支画笔,头发化作藤草卷着其他画笔,手上还攥着一支。 “我们往年都是在红土大陆举行的仪式,但今年炼金学派派遣商队和护卫一齐扫荡过去,原本还能和他们打游击,但是凯瑟琳却潜伏在暗中捅阴刀,就只能出海躲进埃尔夫山林避难了。” 娜茜勾勒了许久,几乎要让唐诘以为她像是烛灯投下的影子,自始自终秉持着沉默,直到她问。 “为什么北方的人要来抢夺我们的粮食和土地呢?” 唐诘没办法回答她。 赫拉克勒王国和炼金学派看重的究竟是土地还是人口,当然也可能这些世俗的东西完全不在目标范围内,学派真正看重的更可能的只是自然女神在南方的红土大陆上遗留的恩泽,议会只被殃 按道理说,燕国和红河联邦只隔了一道海峡,却没发生任何动静,反倒是海上通商的两国,彼此关系似乎不太融洽,这不太正常。 他知道炼金术需要填很多人进去作为资源,知道凯瑟琳消耗的材料和毁在缝隙里的高塔曾来之不易,所以他们需要大量的补充。 可他们补充的方式却不是自己修生养息,而是去掠夺别人家已有的资源,扩大伤害的范围。 混乱总是在持续。 唐诘翻了个身,掀开被褥走到山洞外,潘正倚靠着墙壁,朝他指明不远处的蒸腾着热雾的险峻高山。 “想去那儿的话,可不能从地上走。”潘捧着木杯喝了口水,“我们走山中的密道。” 燃烧残骸 六个孩子的意见被若有若无地忽视掉了。 唐诘反应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整装待发,于是哪怕想要发出质问,最后却也只是保持着沉默。 他最开始可没想过这样的发展,哪怕怀疑,也仅仅只是怀疑,在得到答案前,并没有想过要主动去推进些什么。 这真的是个明智的选择吗?迎难而上真的能够解决问题吗? 明明事情似乎已经近在眼前,但唐诘却感到自己抽身而出,仿佛随时都能作壁上观,剩下的一切它们都会自洽地发展到最合适的地步。 他还能说些什么,不论是阻止他们也好,认同他们也罢,最后依旧只是沉默。 某一刻他的内心闪过后悔的情绪,如果他昨天没有提出那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潘也不一定会联想到今天去完成祭祀吧? 可这又是必然且无可挽回的。 事情终究需要发展到现在,就像他认为,自己必须亲自和那位道听途说的母神见一面,事情发展到现在,自己恰好地能够搭上一趟顺风车。 这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想要安慰自己——至少,没有直接的关系。 可他内心深处的不安使他闭上了眼,几乎不愿意去观察眼前所面对的一切场景。 “唐,”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落后队伍大半,米娅扯了下他的衣袖,问,“你待会儿能保护我吗?” 唐诘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找上自己,直到他对上那双巧克力色的眼睛,听见她低低地说:“我不想死。” 他张开口,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该怎么做?尽力保护对方?他连给自己一个像样的承诺都做不到! 一行人走到山下的峡谷入口前,潘停住脚步等了片刻,直到其他人陆陆续续跟上,走入天险之中。 遥远的一线天光模糊在四周的阴影里,静籁无声的空气飘渺回荡,陡峭的寒风轻轻拨弦。 “我不能保护你。” 唐诘很难表明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他难得诚实地对待一个人,确切地说,他只是想要诚实地对待他自己。 他自认和米娅称不上熟识,对彼此也算不上了解,知道彼此的来路算得上是了解吗?他不认为如此。 真相总是掩盖在另一个真相之后,谎言容易在传递交接的过程中混淆成真实。 “我知道。”少女清越的嗓音如泣如诉,“但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唐诘捂住口鼻呼气,尽量把热量保存在胸腔里,大步跟随着前方的队伍走在狭窄的栈道中。 越是向前走,人工雕琢的痕迹就越是古老,他看见不少隐约可以供人攀登的石梯和锁链上早已长出了苔藓和野草,任由风雨打磨得光洁圆滑。 他抚摸着石壁的缝隙,抚摸着那些犹如古老浮雕般的痕迹,慢慢收回手,继续往前:“你不相信潘和娜茜吗?” “相信一个连自己都能够牺牲的人?” 米娅低如呢喃般回复,指尖搭在喉咙上,在吸气的过程中,嘲笑般轻嗤一声。 “我曾经相信我父亲会来森林里救我,可是他没有;相信我姐姐会派骑士来找我,可是也没有;我以为朋友们会将我的失踪告诉卫兵,可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你现在愤怒吗?”唐诘停下脚步,回头正对上米娅明亮如同燃烧的双眼,平淡地说,“那就去相信你的愤怒吧。” 米娅咬了下嘴唇,双目紧盯着他,往前扯着唐诘的衣袖问:“什么意思?” “魔力会回应你的情绪,服从你的意志。”唐诘牵着她往前走,“它只会听从你最强烈的想法。要么摒除杂念专心致志,要么用最渴望的执念压倒其他想法。” 唐诘仍是想不明白这世上的魔法、魔力、魔兽甚至巫师,到底是基于怎样的原理产生的,但仅仅是使用并不需要了解力量的本质。 他只是使用双手去触碰、去反复地使用,模仿着其他人的所作所为,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规律,去学习前人已经分析总结好的经验。 就像现在。 “米娅,你认为你能得到什么?” 前方已经没有道路了,树木逐渐稀疏,草茎褪色发白,崎岖的怪石暴露在风雪尚未覆盖完全的土地上,甚至听不见远处是否还有脚步声。 一切都恍若昨日尚未发生的时候。 他还在高塔里,凯瑟琳点燃了壁炉,敞亮的天光穿透了没有色彩的玻璃,靴子陷落在毛毯里,她的指尖抽出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摊开。 唐诘还记得当初自己把生僻的语言暴露在高塔众人面前的情景,记得在丰收节,菲尼斯城大街小巷里香料和烧烤的气味,记得从奥利维亚在科梅罗的城门下,转过身朝他露出矢车菊般的温柔笑容。 但他不会再向别人暴露自己的异常了。 这次事情结束,无论成功与否,凯瑟琳的邀约是否兑现,他仍然得继续前进,去寻找掩埋在历史中的线索。 米娅似乎有些困惑。 “得到什么?”她抿了抿嘴唇,不太高兴地说,“我以为我一直在失去。” 唐诘无法向她保证任何事,毕竟将两个处境完全不相同的人进行类比,本来就是不恰当的。 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次机遇,没有任何生命危险,发生任何事他都能立刻躲进空间缝隙里,再通过相似魔力的吸引力重新定位。 但是对于米娅,随时会爆发的火山是风险,高温缺氧的环境是风险,寒冷和食物短缺是风险,受伤、体力匮乏、魔力耗竭全都是风险。 最后,拜访神明沉睡的地方,试图通过祭祀仪式唤醒对方,算是风险吗?当然,因为谁也不知道自然女神会苏醒到何种程度,对方醒来会做出什么。 哪怕潘已经做出保证,但是他只是一个祭司,而不是自然女神本人,怎么真有资格替女神做决定? 唐诘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然女神想象成一种庞大的史前生物,在冰川下睡了很久很久,直到人类在她的甲壳或鳞片上敲敲打打,把她从不耐烦中吵醒。 除此之外呢?他也没法做出别的准备了,哪怕只是间接地沾上些魔力都够他吃苦头了,更何况直面对方? 奥利维亚封印在体内的力量也许算得上是三分之一个自然女神,然而唐诘却从亲眼见过她全力以赴的姿态。 他无法给米娅任何承诺。 “你认为魔力从何而来?” 唐诘摘下了自己的斗篷,戴上了面罩,任由自己陷入阳光下反射的白茫茫里,水汽不断蒸发,越是向上,他感到喉咙开始发痒,哪怕能清晰感到免疫的运转,却依旧在头晕目眩中,产生了濒死般的预感。 那是一种缓慢地、坚定地、不容违抗的脚步,在寒风中如薄纱般靠近,而自己总是如此无力,无论是面对痛苦,还是面对死亡。 他将作为自身魔力外显的斗篷给米娅披在了头顶上,戴上手套好保护自己脆弱的手指,魔力没有停歇地运转,哪怕安静的风声让人愈发疲惫。 “母神。”米娅缩了缩鼻子,她捂住脸,把手指搓得发红。 这个答案不出所料,不如说,问这个世界的人,百分之九十九点五恐怕都会回答相同的答案,剩下的全都是疯子。 可这又偏偏是个没法证实的答案,因为没有人能亲自站到这个世界的万物之母面前,去问一句:“嗨,魔力的源头真的是你吗?” 就像宇宙的起源是大爆炸,人类能够通过数据进行推演,但是,难道还有人可以亲眼目睹大爆炸的现场吗? 唐诘可以说自己是不相信神明存在的,或者说,他认为宇宙运转的根本逻辑是不应该具备自我意志的。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的神有无与伦比的伟力、有情绪和目标、能够沟通和交流,在他看来,与其说是神,不如说是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生物,哪怕这生物就是星球本身。 细菌和病毒难道不是在生物体内存活的吗? “我认为魔力的本质是在燃烧。”唐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米娅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听起来有点像是个学者的思路。” “是的,很像,但我指的是,我们在燃烧我们自己。” 燃烧的本质是交换。 燃料通过燃烧这一过程,以气体的形式释放掉某些物质,以固体的形式留存下某些物质。 唐诘继续往前,积雪逐渐变得更深,鞋子不得不陷到了雪中,费力抬起腿的时候,整条腿都冷得像是冰,但又必须保持运动,不然会越陷越深。 “我们就像是一块炭,为了取暖不得不燃烧自己,但是当所有原料都燃烧干净后呢?我们自己也就什么也不会剩下了,原本组成我们的成分将成为其他物质的成分,直到重新积淀成一块炭。” 唐诘说完后便笑了。 “可是正在燃烧的炭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变成炭啊,难道它就不取暖了吗?” 他无法停下从身体里压榨魔力的行为,哪怕他不知道自己的魔力究竟来自何处,和该世界的人类有何区别,但是他已经无法停下了。 无论是意外和奥利维亚建立的连接,菲尼克斯递交给阿纳托利的启示,凯瑟琳赠予的容器相关的情报,事情总是发展得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理清上一件事的脉络,下一件事便接踵而至,给人留不得半点空闲。 唐诘想要得到片刻的喘息,但最终却发现,自己竟然一刻也没法停下,好像有什么在推动着他前进,容不得他任何犹豫和徘徊。 米娅一时没有回答,她拢紧了斗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静默的过程中,他们逐渐和队伍靠近,翻过怪石嶙峋的山路,唐诘牵着米娅看见了凹陷的山顶里向外沸腾的蒸汽。 “氧气开始匮乏了。” 唐诘松了松领口,魔力开始接替人体器官,承担生理功能运转的义务,头脑清晰如同明镜,过往的一切犹如分镜头一帧一帧地刷过记忆。 这并不代表他的记忆或头脑有多清晰,而只能体现出,“他现在正处于聚合的状态”,他是一个整体。 事实上,只有电脑芯片能做到这一点,每当输入一串代码,立刻就能检索到对应的数据。 他取出阿纳托利的棱镜,在太阳光下补充能源,以备不时之需,转过身,向米娅问: “累吗?” 山脊内侧 米娅将冰冷的指尖搭在他的掌心上,一手合拢斗篷,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唐诘看见她的动作后,却只是稍微弯下腰,将手撑在膝盖上,教她仰起头直视自己:“可你还能呼吸,不是吗?” 他伸手握了下对方的指尖,说:“当你只能靠魔力维持生理机能的时候,告诉我。” 米娅干咳了两下,声音很是沙哑,甚至来不及说完:“为什……?” “因为你需要情绪。”唐诘回答。 米娅困惑地扑闪了下睫毛,任由薄霜从上落下。 她想要舔下嘴唇,湿润一下干燥的表皮,但是舌头却似乎冻僵了,只能小口地吸气。 “如果你能够尽快适应当前高度的温度,当然最好,但那却不太可能。” 唐诘尽力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和善些,放缓了语调,让她歇一会。 “你没有及时脱离危险的手段,就只能让自己拥有更多的魔力,维持长时间的治疗,降低生存的风险。”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不是吗? 人活着需要消耗能量,当从外界补充的能量无法满足身体的需要时,就需要压榨身体里储存的能量,维持更长时间的生命。 这其实违背了他曾经受到的教育。 激烈的情绪会造成养身体里的能量更快的消耗,但是该世界的人却能够以加剧情绪为方法汲取生存必要的养分。 这养分到底从何而来? 从所谓的母神身上?当然,也可以理解为这颗星球的诞生过程中因为环境等影响存在这种物质。毕竟按照他们的理解,母神就是星球本身。 但唐诘却不能如此简单地认为,因为这并不是他的母星,他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他的魔力到底来自哪里,答案必然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那只能是自己的身体了。 在衰竭期来临前,他只能这样去理解,像本地人一样去学习使用这已经存在于他身上的事物。 无论它索取了什么代价。 随着深呼吸带来的冷空气进入肺部,米娅浑身抖了一下,齿序寒颤,她点了下头,指节在唐诘的掌心轻轻弯了个很小的幅度。 前边已经快要看不见队伍留下的脚印了,唐诘不能让她继续停在原地,那只会让随着疲惫涌上的情绪逐渐放缓——对现在的他们来说,相当于慢性自杀。 “那么,我们继续。” 唐诘知道自己的魔力依然很有限。 这代表,一旦他的魔力即将耗尽,就得用食物补充,如果没有了食物,就要用船锚将自己和米娅连接,尝试带人空间置换。 他迄今只有两次带人移动的经历。 第一次是带着凯瑟琳转移,当时几乎把所有魔力消耗了干净,所有人身体结构完整。 第二次是带着十数个普通人,同样是把魔力消耗到接近当时的极限,不确定最后的死伤数量。 唐诘不知道,带着巫师进行一次非预设轨迹的空间转移,到底需要多少能量。 除了反复尝试,他没有别的办法。 唐诘只能这样问她:“你害怕断肢吗?” 米娅扯了开嗓音,试着发出了点气音,低如蚊声地问:你能治好吗?” “我不能保证。” 她听见这话,从喉咙里发出“哈”的一声嗤笑,什么也没说。 “只要你不是在一瞬间断掉了脑袋和躯干,”唐诘手臂在自己身前从上到下比划了一条直线,“那肯定还有等待救援的机会。” 对巫师而言,断掉手脚从来算不上性命危机,唯一能够造成威胁的,是瞬间之内切断大脑和心脏之间的联系,使心脏中的魔力汞无法接收到大脑传递的情绪信号,无法再自发产生魔力修复身体。 当巫师作为团队行动的时候,那就更简单了,只要备好常见的治愈魔药,就能迅速复原,脱离一切危险。 “魔药。”米娅扯了扯紧绷的衣领,解开两颗纽扣,方便喘一口气,吐露出两人尚未付诸口舌的那个单词,“你说的是通过加速魔力活跃度,加速自我生长的治愈魔药吗?” 唐诘听见她如此准确的形容,挑起半边眉毛,讶异地瞧着对方。 “别那么看我,我也仅仅是知道而已。”米娅发出了一道笑声,“这魔药的发明者和我家还有那么点关系,不过,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他跨过脚下的岩石,伸手将她一把拉上来,米娅深深弯下腰,长吁一口气,搭着他的手臂站直了身体。 “这样看来,也不算太远。” 她的视线投诸于不远处的山洞前,尤里正站在灌木丛前,指缝间捏着一朵紫红色的小花,稍微侧过头朝他们仰望过来,淡金色的碎发垂落在耳际,脚步迅疾地走过来,从他身边接过米娅,略作搀扶,只是一秒,待她稳定重心后便松开。 “辛苦您了。” 经过魔兽潮忙碌的一晚,他似乎变得沉稳许多,说话也不如往常那般,总是裹挟着一股连珠带炮的气势。 “这不算什么。” 唐诘向他招了招手,微笑起来:“你呢?有什么不适吗?” “和在陆地上没有区别。” 尤里湖蓝色的双眸平静地望向他,“魔力会帮我过滤掉一切令我不适的物质,这让我有着比其他人更优越的环境适应性。” 空间系? 唐诘一时间怔愣在原地,好在迅速反应过来,现在不是能够允许他去深入了解其他案例的时候,哪怕他知道,尤里所擅长的分解,正好是他当下最紧缺的能力。 他咬了下牙,将一切犹豫和徘徊重新压回心底。 “走吧。” 尤里拨开长着紫红色小花的灌木丛,轻盈地跳到山洞的入口中,侧身回望。 “我们现在处于埃尔夫火山的山脊,再往上边走一段路,就能到天池祭坛了。” 踏入洞窟后,外界的严寒尽数化作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那是只有在阳光无法直射的地域才能带给人类的触感,幽绿的萤火缠绕在无处不在的钟乳石上,尚不到能够照亮前路的程度。 三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摸索着栈道的方向,手扶着铁索谨慎前行。脚下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将要让人掉下去般摇摇晃晃,身体上无处着落的悬空感,使人毛骨悚然。 唐诘既想要尽快抵达栈道的尽头,又希望能够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每一步都结实地踏在桥上,不至于在某一刻忽然摔落。 并非他无力对抗从中空掉落的情景,他已经面对相似的场景太多次了。 这只是一种人类本能的畏惧,在黑暗到完全看不见尽头的地方,四周唯有积水从石头上滴落的清响, 这时候,旁人微不可察的呼吸都如此可爱,让他感到,自己还活在人间,自己并非一人。 索性这栈道很快走到了尽头,他们沿着山内开凿出的蜿蜒小径向上攀登,直到道路豁然开阔。 海雾般飘渺清澈的香气缭绕在偌大的空间里,依旧不见一点火光,可周围却通明敞亮。 娜茜正站在石壁前手持各类型号的画笔,用油漆桶里的发光磷粉,画上原始自然崇拜的图腾。 她将柔顺美丽的黑发盘成发髻,用东方风格的翡翠发簪固定在脑后,素白的脖颈上戴着彩线编织的绳结,白玉质地的平安牌系在绳结上,尾端缀着绚烂的彩色流苏。 相比起她此刻正在作画的内容,她此刻的着装更令唐诘精神恍惚,他想不起自己上一次看见祖国的着装是什么时候了,哪怕在龙岛上,取了个类似名字的荆泉,也没穿过类似的服装。 娜茜穿着的是西南少数民族的特色服饰,鲜艳夺目的青绿色布料掩盖在重叠的银饰之下,圆领盘扣的短上衣和百褶裙,以精湛绝妙的技艺绣上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百蝶,和数百种可以入药的魔兽和魔植。 随着她抬手、踮脚或转头后退等寻找合适的作画视角的细微动作,衣摆和袖管上的流苏温柔地摇晃,手腕和脚踝的璎珞叮铃作响,清脆的声音带给听觉极为美妙的享受。 也许他该去燕国看一次。 唐诘好半天才回过神,心情再次低沉下去。 他一想到去往一个和故乡太过相似的国家,便心生胆怯,他害怕自己一旦迈入其中,便会止步不前,哪怕他知道燕国就在魔兽森林的东边,距离他现在实在很近很近。 可是,现在真的是合适的时机吗? 唐诘不断扪心叩问,将浮动的心绪再次向下压,犹如凝结成一块冷冰,生生沉入无光的水潭。 他不能去。 在一切问题解决前,他自身就是一个不定时炸弹,他必须不断前进、前进,抛弃一切不必要的情感……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 哪怕他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回去的资格,但至少,他需要明白穿越的真相,将那些藏在迷雾里不说人话的神明魔鬼全部揪出来,让他们对自己坦白,让任何存在都无法操控自己的人生。 他理应获得一个答案。 唐诘往前走,从娜茜的身后开始,打量着壁画的内容,一直走到最中心的祭坛。 地上涂满了鲜红的磷粉,层层叠叠,宛如翻滚不休的波涛,敞开的天空是无尽的黑暗,游动的魔力形成了厚重的保护膜,遮蔽住一切来自天空的星光。 在祭坛周围,栩栩如生地画着一千只女人的手。 拿着莲蓬的圣洁之手,长着毛和爪的野兽之手,密布鳞片湿冷滑腻的蛇之手,正在褪下羽毛的苍鹰之手。 而最多的,当属一种赤红得近乎黑色的人手,皮肤犹如斑驳的碎片满是裂痕,伤口涌出的鲜血里生长出草茎和花卉。 这些赤红之手的掌心中俱紧握着属于不同生物的眼球,蓝色、红色、金色,绿色、紫色、黑色,或破碎或完整,手的姿态大多狰狞,少数如疲惫般落下,挤压得变形的眼球也跌落出指间。 自然女神。 唐诘几乎控制不住向后跌了一步,深切的寒意爬上后背,冷汗顺着侧脸从锁骨滑进衣襟里。 他的指尖抚摸上咽喉,将视线转移开,努力将心跳平复下去。 燕山仙祖 祭台的造型有如莲花座,暗红透明的重瓣向外散开,中空的花蕊部分翻滚着沸腾的岩浆,却没有溢出祭坛分毫,雪白的蒸汽蒸腾而上,喷涌着穿过覆盖在火山口,犹如夜色般的漆黑魔力膜,隆隆的声响要将人的耳膜震到发痛。 只有站到近处,在四角香炉遮蔽下难以辨明的硫磺气味,才贴上人的皮肤,把唐诘呛得喉咙发烫,不得不主动调动免疫系统存储的魔力,去加速过滤的过程,空气再次恢复清爽,浑身便松快许多,叫他长舒了一口气。 可这却并非是他前夜寻到凯瑟琳的地方。 唐诘环顾四周,心中生出困惑。 难不成神泉和祭坛,竟然不在同一个地方吗? 这一想法刚冒出脑海,他立马啧了下舌,感到自己不久前陷入了误区。 神泉和祭台既然是两个名词,那肯定不在同一个地方,只是一直因为它们的关联性太强,他才认为,两者在同一座火山上。 可实际上,这附近是一整片山脉,神泉只是环绕着最中心的埃尔夫火山的温泉。 前夜他完全只凭借魔力的痕迹探路,才会出现昨天和今天找不到路的情况。 潘正站在祭坛之下,听见脚步声后,也没有回过头,只是依旧仰望这席卷一切的白色蒸汽,仿佛还深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声音飘渺得似乎要随着气雾一块远离他们所在的山林,去往遥远的海岸线。 “我已经不记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回想起来,依旧恍若昨天。” 他迈开脚步,指尖触碰着祭坛边缘的莲花花瓣,清水滑过指缝间,轻轻吸气,将头缓缓垂下,注视着面前的一切。 “在我出生的时候,城邦纪的文明只遗留下少许残骸,人类没有道德,没有伦理,没有羞耻心,彼此残杀是相当常见的事。” “我的母亲决定抛弃我,因为我的外表完全没有魔兽的痕迹,在当时是活不下去的。” “这让后来的我很是庆幸,因为不久后,愈发频繁的天灾,让人类已经到了必须易子而食的地步,至少,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必面对类似的选择。” 潘缓缓笑了起来:“你能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吧?” 唐诘只安静地注视着他,这并不难猜,可是他应该回答对方吗? 他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突然之间好像有了过剩的倾述欲,但重要的是,回应或不回应,是否会导致更严重的失控。 “你成为了其他巫师的食物。” “巫师?”潘弯下腰,笑得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巫师这种文明时代的含蓄名称,去形容那个时代的人类,未免太滑稽了。” “我们是魔鬼,是流动着罪恶的血液,受到母神呓语诅咒,无法停下自我折磨的魔鬼。” 潘在祭台边缘的石阶坐下,好似将自己整个人陷没在无穷无尽的手臂之中,自愿成为被怪物捕获的猎物。 他依旧微笑着,哪怕所有返祖的特征都已经消失,却习惯性地微笑着,唇角些微的弧度呈现出有如佛陀般的悲悯,目光宁静平和,好似将一切生命一视同仁的慈悲。 一旦配合上他正在说的话,他就是不折不扣的邪佛,但那充沛的感情却带来的惊人的感染力。 那是与精神系控制人情绪和认知截然不同的方式,仅仅是通过视觉和听觉感知到对方自身的情绪,堪称疯狂的热情就像是病毒般快速在听众的神经系统中蔓延,爆发出百分之两百的能量。 “凯瑟琳被称为魔女,是因为她违背了时代的铁律。” 潘轻柔地弯起唇角,似乎在嘲讽什么,却又好似只是简单的陈述,不包括任何情绪。 “她在文明的时代杀死国家的统治者——但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国王?那是什么东西?” “帝国纪之前,赫拉克勒的土地上,一直是由分散的城邦自治,国家?” 他摇了摇头。 “大部分人恐怕听都没听说过这种制度。” 脚步声打断他们的交谈。 “雁国从上古以太纪开始,就是君主制国家,海底失落王国,同样是君主制的国家,甚至成立于更早之前的魔兽纪。” 娜茜提着油漆桶向他们走来,哐当将装满了画笔的空油漆桶放到地上,沉稳平静的眼神扫过两人,不轻不重地说。 “不过,前者同样在灾厄纪中分崩离析,后者却据传是在蒙昧纪,太阳第一次出现的时期,就摧毁于骤然降临的天火之中。” “君主制并非那么少见,只是需要较为稳定的社会环境才能维持。 赫拉克勒王国在炼金学派的控制下,转变为君主立宪制。 雁国也在三百年前工业纪的变革里,彻底废除君主制,成立了选举议会制。” 唐诘注意到一个问题,一个他无法忽视的问题。 “雁国?” 他重复了一遍娜茜口中的,与自己祖国文化过分相似的国家的名字。 对方所说的国名与他曾经了解的都截然不同,无论赫拉克勒王国,还是龙岛,都称呼其为燕国,燕子的燕,虽然在母语中,这两个字发音相同,但意义截然不同。 “是的,雁国。” 娜茜瞥了他一眼,没有对他的异常态度做出任何评价,只分外平静地解释道。 “在雁国西北方向与魔兽森林分界的地方,有一座高山,名为雁山,据传远古时曾有仙人与龙神居住其上。” “雁国人口中的仙人,就是我们常说的巫师,他们所说的龙神,就是如今的龙岛之主。” “也有人认为燕仙祖是他们本土信仰的神明,不过由于这位仙人没在我们西方留下任何传说,两边的修行方式也有很大差别,哪怕是炼金学派,也无法对其进行考证。” “那位巫师操纵纸燕形态的使魔,将世间万物简化成文字书写在纸上,就能创造出无穷的变化,雁国的巫师将无穷变化的符文和使魔手段学去,称呼魔力为真元,会使用魔力的人则是道士。” 她的语言过于流利了,在谈及“道士”、“真元”、“仙人”、“仙祖”和“龙神”等无法意译的特有名词时,那副信手拈来的熟悉态度,简直像是将这个东方国家的语言烙印在灵魂之中,哪怕一直不用,也牢牢记在心底。 唐诘平时和对方用近似英语的赫拉克特语交谈的时候,居然从没发现,对方居然学过燕国语的痕迹。 娜茜摇了摇头,终止了这个话题。 “巫师和道士用的力量完全相同,不过在文化差异下,取了毫不相似的名字,形成了截然相反的使用方式罢了。” 唐诘一开始还对她的身世经历感兴趣,话题到了最后,他却因为其中一条轻飘飘掠过的情报而汗毛倒竖。 燕仙祖使用着纸燕使魔和写着雁国最初文字的符纸。 这一特性和他现在发明出来的手段过分地相似,简直到了无法用巧合回避的程度。 他自然听出来了,假如雁山的龙神是奥维利亚,那么燕仙祖理所当然就是赫德,而自己分明与赫德没有见过一面,却开发出完全一致的术法,这就像是对方的潜意识植入了自己的身体,在不知不觉间加深影响,试图在他身上复活一样。 容器。 唐诘心中再次生出紧迫感,那是哪怕受到凯瑟琳警告的时候也没有过的心情。他意识到自己无法逃避下去,也不可能每次都在做好完全的准备后,才去迎接敌人。 他隐约在黑暗中瞧见了一个笼罩在迷雾之中的身影,坐在已是残局的棋盘前,朝他抬起眼睛,神色腼腆而温柔地,在唇角牵起一个过分熟悉的弧度——那是他自己对外标志性的笑容。 “啪。” 潘拍了下手掌,将他不知不觉走神的意识拉扯回到现实。唐诘抬起头,对方正将视线从娜茜那边挪到自己身上,略微皱起的眉头很快松开。 “焚香沐浴的流程在你来之前已经结束了,我接下来会开始念祷告词,唐……” 他话音一顿,稍微组织片刻语言后,才慢慢说。 “当活祭开始后,麻烦你将自身体内属于女神的魔力,释放到祭坛附近。” 唐诘诧异于自己要做的事情如此简略,斟酌着问:“这样就可以了?” 潘嗓音略微有些飘忽,偏头向一旁移开视线,避免与他直视。 “原本的流程当然是很复杂的……但你又不是很专业,所以还是我亲自来处理一些关键的细节比较好。” “仪式中如果犯了错,会导致比简化仪式更严重的后果。” 他站起身,希腊式的雪白长袍折叠着波浪般的柔美起伏,敞开的领口和衣袖中伸出的手臂上满是鱼虫鸟兽的动物图腾,行走时露出勾勒着赤红花蕾、树木纹路、藤蔓荆棘和水草海藻的小腿和脚背,步伐宛如殉道般正直坚定。 唐诘再次感到自己很难理解这个世界的人。 他们为什么能做到如此地步? 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肆意去掠过别人的生命?却又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信念,不惜牺牲一切,哪怕是自己? 他想起死在高塔中的安德烈。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凯瑟琳控制下的俘虏恢复清醒,对方不是巫师,也不是天生具备特异能力的兽人,只是个普通人类,可是、可是。 他选择了牺牲其他人只为保全自己。 唐诘已经完全搞不懂了。 是文化的差异吗?是文明的差异吗?是历史的差异吗?还是从物种起源开始,他们就渭泾分明? 他不认为自己是个绝对正义的人,不如说,他认为绝对的正义从不存在,但是,人类又怎么可能极端到这种地步,所有人都自私到这种地步,文明怎么可能留存下来? 唐诘嗫喏着唇舌,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空气落入气管带来轻微的刺痛,让他精神恍惚不安。 他站在原地,旁观着祭祀即将正式开始,一如还在高塔中的时候,自己什么也做不到。 祭品畸变 潘徒步登上祭坛,娜茜牵着躁动不安的群鹿,在祭坛下方安静地等待。 他站在岩浆池的旁边,右手刺破了自己左手手腕处的大动脉,鲜红的血液有如纤细的红线,径直垂落进祭坛中,翻滚的岩浆逐渐恢复平静,像是人类的呼吸般,维持着稳定的频率缓慢地起伏。 “感谢您愿意接受我的供奉,黑暗中伏行的潮汐之母。” 潘低声用现代的赫拉克勒语念了一遍,又用古朴简练的音节重复了一遍,轻微躬身行礼,手腕上的伤痕并没有愈合,而是彻底凝固,将他和祭坛相连。 他招手示意娜茜将鹿牵到他身边,深呼吸一口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领着除了尤里和米娅外的三个孩子的梅格,走到唐诘身边推了他后背一把:“听到了吗?该把母神的气息放出来了。” 唐诘没站稳,踉跄了半步,抬手指着自己,诧异地问:“现在?” “就现在。”梅格嘁了一声,“首句祷词结束,就是该放取悦物的时候了。” 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直白。 他缓缓眨了下眼,睫毛垂下,视线在手掌上来回扫视,没犹豫片刻,轻轻抬起手,咬破了自己的指尖。 这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情,自己没必要犹豫。 无论成功与否,他必须尝试一次,尝试与自然女神见面——哪怕面前的壁画中神明的形象,堪称自己穿越以来所见到的,病态疯狂之最。 曾经给自己喂下伊登之泉的半鹿人少年,究竟和自然女神有什么关系? 他放任思绪散乱无序地起伏,血液中的魔力渗透出来,和唾液中腐蚀性的毒液混淆在一起,隐约升腾起朦胧得让人恍惚不安的香气。 唐诘加速对魔力的调动,忍耐着反噬的疼痛,加深奥利维亚和自身的连接。 经过空间系的魔力分解,他将赤潮的魔力以气体分子的形式通过伤口扩散到空气中,暗红色的雾气释放出甜蜜甘美的气味,那是花香吗?或是植物的香气吗? 不、都不是,它来得过于狂躁、过于猛烈,它不是那么柔和美丽的东西。 唐诘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分辨着,他嗅闻着赤潮的魔力真正的味道。 隐藏在甘甜的表象之下,那辛辣苦涩的怪异气味——在舌头不自觉地分泌口水,喉咙不自觉地向后吞咽的时候,他终于想起了。 是食物,是最能引发生物本能食欲,催化胃酸和唾液本能分泌的气味。 唐诘一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感到了精神错乱般的荒谬。 永远沉沦在饥饿中的神明,魔力居然会是食物的味道? 他缓缓闭上眼,手背抵在额头上,冰冷的温度让他迅速稳定住神志,舔了下上颚的尖牙,强行以自身毒液的味道,将外界对味觉影响彻底隔绝。 “遍体鳞伤的浴血之神,感谢您赐予我们身体,以行走在您的躯体之上。” 娜茜解开第一只鹿的锁链,却将长发复原成坚韧的草茎,捆绑住挣扎不停的鹿,丢到血盆大口般的岩浆之中。 “甘美多汁的剧毒之神,感谢您赐予我们魔力,以保护自己和伤害他人。” 咕哝咕哝的岩浆像是舔舐的舌头,卷着鹿的身体吞食下腹中,气泡浮现又破灭,雪白的蒸汽无绝无休。 毒? 唐诘听见后偏了下脑袋,安静地想了片刻后,才发现,空间系的魔力所表现出的更接近物理性质的腐蚀性,也就是强酸或强碱,和破坏生物细胞的毒液,其实是两回事,哪怕它们都能从巫师的身体里分泌出来。 他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感觉这世界的神明,力量区分实在过于微妙。 精神系能用神经性的毒素破坏人的神经结构,空间系能用腐蚀性的液体破坏物质的物理结构,自然系…… 唐诘往祭坛前伫立的人身上抬头望了一眼,只是一触即分,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隐蔽的观察。 自然系特有的“毒属性”能力,应该是病毒和细菌。 三种能力展现给完全不明内情的人,恐怕完全分不出,到底是什么类型的巫师的能力,因为它们表现出来的特征,全是强悍的破坏性。 他也终于推测出潘返祖后的核心能力,应该是吸收、储存和操控体内的微生物,而不是对方往常展现在人前的粘土石人使魔。 这就能解释通,为什么同样作为自然系,年轻的娜茜反而积累了更充沛的魔力,从灾厄级到现在至少活了两千年的潘,攒下的魔力却如此稀少,甚至到了无法自发地返祖成魔兽形态的地步。 供养储存在体内的微生物需要更多的魔力消耗,使用魔法的时候需要精确到每个单细胞的操作,要对不同的病毒和细菌加以分辨和吸收……他怎么可能攒得下魔力?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猜测。 唐诘希望两人暂时不要决裂,最好一直不要决裂。 哪怕是他,也感到这一能力过分棘手了。 毕竟,就算他把潘切得粉碎,储存的细菌和病毒反倒完全失控扩散开,那不还是两败俱伤吗? 可这件事已经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了。 他现在一想起不久前两次和凯瑟琳的重逢就感到头痛,她到底知不知道潘的能力,有没有稍微考虑一下自己失败后,潘同归于尽的可能性? 凯瑟琳作为精神系巫师,甚至不具备空间系分解的能力,身体对病毒和细菌,当然是毫无抵抗力的。 思及此处,唐诘怔住了,啧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了误区。 身体?对于精神系巫师和炼金术士来说,身体是随时可以抛弃的东西,她当然完全不会在意这点风险。 唐诘回想起穿越前作为学生的生活——虽然做题要担心陷阱题,但踩进陷阱也只是扣分,可现在如果有任何推测出的答案和现实存在差错,那丢掉的可不是分数,而是性命。 甚至,也可能沦落到比失去性命更糟糕,哪怕想死也死不了的地步。 就像阿纳托利,他的生命掌握在奥利维亚手中,他的意志随时能被菲尼克斯修改,他只能按照既定的命运走下去,情感和记忆成为了不得不定期删除的负担,除了遗忘,他无法为自己做出任何选择。 阿纳托利的音容笑貌清晰到如在眼前,但唐诘却不知道,对方现在还记不记得自己了。 有意义吗? 记忆有意义吗? 他开始理解阿纳托利重逢时的质问,却只能选择坚持原本的答案。 记忆很重要。 唐诘知道,日记本承载了自己的记忆和认知,他现在的意志,说是完全凭借着记忆构筑的幽灵也不为过,如果失去记忆——那很简单,只要他把所有日记撕碎——他将不再是他自己。 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不同的选择驱使所有人走上不同的道路。 也许下次见面,就是初次见面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睁开双眼。 压抑的暗红色血雾仍从他指尖的创口中蔓延出去,这本该溢满整个空间的魔力由潘束缚在祭坛周围,几乎凝聚成赤红的雷积云。 “惩戒与厄难的复仇女神,恳请您垂下枝蔓,触碰您的子民。 请赐下毁灭与破坏的力量,唤醒受到光明扼杀的魔性本能。 请以黑暗笼罩我。 我的双目即是您的双目,我的双耳即是您的双耳。 您的意志将操纵我的口与舌,我必将不再保持沉默。 您的仁慈使我再获新生。” 最后一段祷词结束,娜茜把控好节奏,同时将外貌最纯洁美丽的高大白鹿瞬间摔进祭坛的岩浆中。 唐诘感到自己的心脏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到底是它临终时认命般闭上眼睑,任由自己向身后倒下的动作,刺痛了许久未曾悸动的良知? 还是因为损失掉的血液和魔力,虚弱感带来了久违的眩晕,使心脏发出难以承受的悲鸣? 潘和祭台中间,相连的血线在爆发开的魔力下如潮汐般波动起伏。 首先出现异常的是割伤的手腕,无法控制地开始发抖,指节的细小关节呈现出诡异的弯折弧度。 潘弯下腰,右手撑在莲花瓣上大口喘气,浑身剧烈地发汗,骨骼嘎吱嘎吱地发出慢慢悠悠的摩擦声。 他终于在疼痛的折磨下忍不住跪倒在地上,发出低沉到近乎无声的呜咽声。 血线随之断裂,可异变已经无法停下,希腊长袍下的人类双腿彻底变形成了细长笔直的羊蹄,雪白的绒毛缓慢地生长。 无力垂在地上的双手在腿部变形结束后,缓慢进行着极为细微的变化。 手指更加纤细,几乎只剩下皮肤包裹着脆弱的骨头,手臂和腋窝下的皮肤连接成一片,指甲尖锐得像是利爪。 变形到这种程度,与其说是人类,远不如说他是一只上身是蝙蝠,下身是山羊,头上长着羊耳和盘羊角的怪物。 唐诘仍然伫立在原地,始终一言不发,眼睫轻微下垂,从心底不愿意再去注视正在演变的场景。 这样做是对的吗? 为了尊重潘,还是为了自我安慰? ——我的朋友正在变成怪物。 但他甚至不敢承认两人是朋友,只怕未来有一天,自己就永远失去他了。 就像曾经。 阿纳托利是自己的朋友吗? 可是,他已经决定忘记自己了。 哪怕是友情,这稀薄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多巴胺催化剂,也只能给他敏感的神经带去强烈的刺痛感。 他想要立马逃离,从这窒息缺氧的空气中彻底挣脱,可双脚却粘在遍布地面的蛛网上,动弹不得。 分明逃跑已经是自己最擅长的事。 但果然。 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分崩离析 这是潘的选择,自己没有对其进行任何干涉的理由。 无论是成为祭司也好,还是成为祭品也罢,这一切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这一切无法获取价值的事,自己没必要参与其中。 唐诘起伏的心绪逐渐恢复平静,他以近乎残酷的理性,计算着自身的利益得失。 潘帮助了自己很多吗?是这样没错,可自己就一定要报答他吗? 两人之间原本就存在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安朵莉切之死。 他可能现在还不知道是自己动手杀死她,也不知道安朵莉切在凯瑟琳手中所受到的折磨,可一旦这件事暴露,两人极大可能会立即反目成仇。 事情的主导权不属于自己,也不在属于潘。 哪怕他现在已经获得了足够强大的力量,但是,在面对凯瑟琳漫长的布局时,他依旧感到紧缚在蛛丝中般的无力感。 在已经和龙岛切断联系的现在,倘若自己还想去寻找赫德的线索,那么,他和凯瑟琳的合作就必须要达成。 ——我很抱歉、真的,但是,我必须这样做。 指腹的伤口缓慢地愈合,污血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深褐色的印记。 唐诘用力摩擦着自己的手指,凝固的血痂随即从身体上脱落,他感到浑身轻松,好似所有压力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潘对自己很好。 他帮助自己剔除了身体里残余的自然女神的魔力,他组织的议会开阔了自己对于巫师群体的认知。 唐诘知道了更多历史中的隐秘,在对方的支持下,练习了魔文、魔药和炼金术的使用。 可是他别无选择。 不……自己真的是别无选择吗? 唐诘伸手松开黑袍紧绷的领口系带,轻微地喘了口气。 只是他认为,潘所带来的价值,远远比不上凯瑟琳带来的价值,所以,早在心底做出了取舍,仅此而已。 如果连他自己也欺骗自己,学着找借口,像是“别无他法”这种话,难道不是纯粹的转嫁责任吗? 太可笑了。 假如一切暴露,自己也该坦然接受潘和议会众人的敌意和仇恨才对。 唐诘还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大地忽然震动起来,那震感起初十分轻微,他只是感到若有若无的眩晕,甚至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直到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地震?!” 娜茜提高了音调,她立刻想说这不可能,但是,事实如此,埃尔夫火山地震了,这几乎从不会在祭祀刚结束的时候出现的天灾,如此突如其来的降临了。 潘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踉跄好几步,跑到梅格和孩子们站立的石壁下,把人全部背在背上或抱在臂弯里,就要立刻飞奔出去。 “是的,这不正常。” 他还没彻底从异变带来的痛苦中恢复,疲惫沙哑的嗓音刚说出半句话,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大口呼吸着,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沉沉吐出一口气。 “但是,娜茜,山上不止有我们。” 娜茜瞪大眼睛,原本的惊诧尽数化作恐惧:“他们疯了!” “他们早就疯了,这不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吗?”潘轻嘲道,“失去菲尼克斯约束的炼金学派,就是一群无所顾忌的疯子。” 地震越来越强烈了,碎石块从石壁上脱落,诡谲神秘的壁画在斑驳中褪去了颜色。 这不正常……这确实不正常。 地震原本该是一瞬间的事,无论是强是弱,是远是近,都只取决于震源中心。 可是现在地震却在随着时间流逝加强,且体感逐渐清晰,仿佛震源正在移动中越靠越近。 唐诘听明白了潘和娜茜的意思,可正因如此,才感到强烈的荒唐。 炼金学派的人制造了这场地震,在祭祀刚结束的时候,在一座活火山上,人为地催化了一场地震。 他不想去思考对方是怎样做到的,炼金术、魔法、魔药,一切皆有可能,他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炼金学派全是一群疯子? 得了吧,他之前在高塔里遇见的两个骑士,不都很正常吗? 不、不对。 明镜般清晰的记忆使唐诘迅速恢复清醒,从他们正常的外表带来的迷惑中脱离。 女骑士说了一句话,一句他当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话。 “‘我们’不是为了救援人质而来的。” 虽然对方没有明说,但是大意如此。 可是,假如他们并非是为了救援人质,那么,他们为什么要费心费力地去破解高塔的结界? 因为,高塔本身对他们而言,就存在价值,研究意义上的价值。 失去菲尼克斯约束的炼金学派是一群疯子。 唐诘啧了一声,将潘无意中透露的信息在咀嚼一遍,这句话烙在他的脑海里,久久无法离去。 约束。 一个非常微妙的用词。 菲尼克斯和炼金学派究竟是种怎样的关系? 从力量体系上看,炼金学派应该是菲尼克斯的信徒或下属,但是……信徒和下属,用得上“约束”这样严苛的形容吗? 考虑到光明信徒通常不怎么虔诚的态度,唐诘的后背起了一层冷汗,赶紧晃了下脑袋,把自己的猜测彻底拍散。 “唐。” 米娅走到他身边,扯了下他的衣袖,当唐诘低下头之后,却见她偏过头示意,两人将视线转向祭坛之前,当即被眼前看见的画面冲击到大脑宕机。 “好像发生了一点不太好的争执。” 少女清脆如黄莺的美妙嗓音轻柔和缓,称得上是窃声私语,可是唐诘却只觉得,她说话时过分含蓄的态度,那副平静的神情和事不关己的做派,让他的肠胃在痛苦的本能中抽搐起来。 娜茜、潘和梅格正站在祭坛前。 尤里站在三人不远处释放出湖蓝色的保护膜,将另外三个年纪更小的孩子笼罩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碎石经过过滤粉碎无法带来任何伤害,可大量魔力持续消耗仍让他半跪在地上颤抖不已。 “你难道也疯了吗?” 潘抓出娜茜的袖口,他感到自己的情绪快要在冲击下崩溃了,但是他不能,作为团队的领导者,作为所有成员的支柱,他早已失去崩溃的资格。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难道不知道后果吗?”他低喘片刻,嗓音几乎哽咽起来,很快又将那些有些含混的音节吞咽下去,竭力维持着可贵的平静,“你会死的……明明、只要我一个人……” “你还得活下去,不是吗?”娜茜平静地站在祭坛之前,再次喷涌起来的雪白蒸汽裹挟着热风拂过她乌檀木般柔顺美丽的长发,“母神不会允许你死去,所以,只能是我。” 潘抬起头,脸上一片死寂般的惨淡。 “我不能……斯宾塞把你托付给我……” “可他也已经死了,不是吗?” 娜茜轻描淡写地笑了起来,嗓音平和得近乎温婉娴静。 “人总是会死的——不论是巫师、魔兽还是普通人,我们总会死的啊。” “请一个人活下去吧。” “我无法说服你,我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潘放开了她的袖子,仰起头,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撇开对方,脚步仿佛要跌倒般向后退了一步。 “不要伤心,如果我的牺牲能让更多人活下去,那就是有意义的。” 娜茜向前轻柔地拥抱了他,却只是一触即分,松开手臂毫不犹豫地转向祭坛,抬脚踩在台阶上,一步、两步,她站在了熔岩池的边缘,火光将她的脸照得发红,在高温中,额头落下薄汗来。 唐诘却只觉得事情发生到这地步,已经完全超过他的理解范围了。 为什么要去送死? 为什么要成为祭品? 只是地震和即将爆发的火山,难道不是立刻离开就能解决的事吗? 啊。 因为,他们无法在一瞬间内,移动到灾难的波及范围之外,不是吗? 唐诘推开身侧的米娅,走到潘的身前,沿着娜茜的脚印,准备登上祭坛。 “你要做什么?” 潘扯住他的衣角,缓缓站起身,嗓音低沉而压抑。 “我不会死,潘。”唐诘其实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但他必须这样安抚对方,“我能够过滤掉外界的伤害,我下去比娜茜更安全,娜茜也不用冒险,这样更好。” 他早决定去和自然女神见一面,这不是很好吗? 正好让他下定决心。 可却只见潘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没用的。” 唐诘不解其意。 “娜茜……她是要作为祭品下去,没有自愿放弃抵抗,是无法成为祭品的。” 潘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暮气沉沉地说。 “如果还有成年精灵活着,随便抓一只丢下去就好了……但是,哈。” “这件事和你本来就没关系。” 他压抑着自己的痛苦,扬高的声量一瞬间降低下去,带着强烈的自责说。 “是我没早一点识破……炼金学派的目的,居然是埃尔夫火山。” “我……真是无能啊。” 低沉的惨笑传入耳中,抓住衣袖的手愈发用力。唐诘在浸湿衣襟的眼泪中,张口想要安慰对方,却因为感到自身的立场过于苍白,最终只能一语不发地陷入沉默的阴影中。 这个时候该说什么? 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什么都不适合说。 他把所有人推上了这条路,哪怕一切在凯瑟琳的算计中早已注定,但是,他确实成为了齿轮运转中,关键的一环。 也许没有自己,这一切仍然会发生,可是他的加入,让事情像是走上了快车道,想要踩下刹车的时候,已经无法停下了。 ——我是罪魁祸首吗? ——是的。我是罪魁祸首,之一。 枯萎花蕾 阿福花从埃尔夫火山的山顶蔓延到山脚,风卷云舒,天色澄澈清朗,灰黄的五瓣花瓣有一种忧郁的朦胧,似乎轻轻低下眉梢,任由暗淡的灰色叶片舒展开在空气里。 “真美啊。” 穿着鹿皮登山靴的女人轻易地将花朵攀折到手中,带刺的根茎却无力地伤不到她分毫。 “恢宏壮烈的死亡,该说果然如此吗?她选择了和周一样的结局呢。” 正午的阳光使她灰金色的齐肩卷发散发出朦胧的辉光,狭长的暖橙色眼眸轻轻垂下视线,指腹将摘来的野花揉捏成烂泥,又随意地抛向脑后。 她上身穿着棕色短夹克和系有牛皮绑带的白衬衫,下身则穿着七分长的工装裤,腰带侧面斜挎着一个棕色皮包,沉甸甸地往下坠。 “她的献祭打断了我们的计划。” 凯瑟琳环抱双臂站在对方身旁,目光探究地审视着至今仍然游刃有余的女人。 “还是说,你早有了备用的选择,所以放任了她的行动?” 三个小时前,唐诘等人还在登山的时候,她们在就守在了山下,选择了最适合撬动地壳的节点,放上了伊芙为了今天的行动,专门研究出的装置。 “请安心,我尊敬的朋友。” 伊芙踮起脚尖转了一圈,面朝凯瑟琳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笑容轻快烂漫。 “在正餐之前,来点甜汤开胃不正好吗? 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最耐心的猎人才能捕获最狡猾的猎物。” 她实在过分年轻了,在炼金学派中,不超过一百岁的核心学者,那可真是凤毛麟角。 凯瑟琳无言地偏开视线。 一个性格跳脱的、从遇到过任何困境的天才。 如果是以前,她是不会选择和一个从没度过衰竭期的巫师联手的,毕竟,缺乏经验的年轻人,发挥总是不太稳定。 但伊芙不同。 伊芙·艾尔迪亚·泰纳尔。 凯瑟琳将面前这个女孩的全名默念了一遍,虽然不至于嫉妒,但作为一个过去时的天才,对于一个正在进行时的新生代天才,确实满心复杂。 在才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都没反应过来,对方是自己在七十年前见过的那个小姑娘。 在自然议会和赫拉克勒王国的蜜月期,果断收拾行李离家出走,独自上路去往阿尔特弥亚求学的伊芙·泰纳尔。 倘若不是她到泰纳尔家族的时候,对方早已离开,甚至连纸条都没留下,恐怕对方多年之前就成了自己的学生,自己又何必去后天改造安朵莉切的体质呢。 伊芙是更好的选择,可惜,现在对方已经不是能够任凭自己摆布的小女孩了。 凯瑟琳轻轻叹气。 不过,哪怕是当初,自己也完全不会愿意收下性情如此狂妄的学生。 鹿皮的靴子、鹿皮的帽子、鹿皮的手套。 她可不仅是研究的天才,还是渎神的天才,这样的毒果实,还是留给炼金学派自己消受吧。 反正在菲尼克斯远离陆地后,炼金学派基本已经成为渎神者的天堂了。 谁去管新加入的成员对神明有无敬畏呢?说不定他们还拍手称好呢。 两人守株待兔的时候,此刻的山洞里,潘的情绪逐渐恢复平静。 不,应该说,恢复成一片死寂才对。 娜茜死了,她的魔力通过岩石和泥土向外扩散,石壁的缝隙里生长出了瘦弱的金穗花。 从那到现在有十分钟吗?还是早就超过了? 地震反应消失了,潘松开对两人的安全距离而言,都显得过分危险的拥抱。 唐诘松了口气,原想着总算可以离开了,但潘却不发一言地上前坐到了祭坛下的石阶上,仿佛丧失了全部活力般,平静地抬头望着他。 “你们先走吧。”唐诘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揣度出潘的情绪,又或者,对方真的只是理智地考虑自己的安排,“我接下来一段时间,会留在祭坛附近看守。” 唐诘有一瞬间的愕然,却又极快反应过来,明白了潘的意图:“你想要留在这儿等炼金学派的人?” “女神的祭坛对我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潘随意地笑了笑,抬手撩起略有些遮挡视线的碎发捋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稍显锋利的浓眉,若有所思般眯起眼睛。 “我是想不明白炼金学派的疯子到底打算对母神的沉睡之地做什么,”他感叹般发出啊啊的叹息声,“但是,任何试图在我面前靠近母神祭坛的人,都只是在自寻死路。” 唐诘默然许久,才缓慢地问:“如果他们不靠近呢?……我们先前还没有和敌人碰面,他们却敢直接在女神圣地引发地势的变化……” 这未免有些讽刺。 炼金学派的成员通过人为制造地震和火山爆发,对自然议会的人下手,可这两种天灾,却正好全都在自然女神的力量范围之内。 巧合? 不,这是挑衅。 唐诘也总算冷静下来,恢复了正常的思考能力,在即将到来的危险面前,将不久前,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推动作用而升起的愧疚和自责尽数抛弃。 他不该陷入情绪,至少现在,他还不具备放任情绪操控自己的行为的资格。 “所以,请将小巫师们带走吧。”潘似乎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食指挠了挠脸,“母神并不认得他们的气息,如今待在我身边很难得到安全的保障……拜托你了。” 他说完,又是一顿,稍显落寞地轻轻叹了口气:“我似乎,一直在请你帮忙,却没办法帮上你的忙呢。”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唐诘喃喃自语着,低垂下眼睫,遮住自己的神色,“只是你没注意到罢了。” 对他来说,任何一个陌生人出现在身边,都算是“帮忙”。 唐诘曾经对于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只能依靠凯瑟琳作为和世界之间的接口,后来在龙岛上,见到的更多是古代的巫师,或曾受过创伤并得到龙岛救助的普通人。 潘虽说同样并非当下时代的人,但对方和时代的距离却远比凯瑟琳或龙岛更近,更何况他手下为数不少的新生代巫师和近代巫师,都在为他对异世界的了解添砖加瓦。 是自己刻意将信息隐瞒了,用凯瑟琳和自己曾经的囚禁关系作为明面上的靶子,潘才对自己的真实目的一无所知。 潘是议会的支柱,是母神的祭司,前者意味着他需要承担沉重的责任,后者意味着他有着强势的后台。 在他眼里,能够信任并求助的自己,也许真的是朋友说不定。 不。 唐诘感到自己像是一架生锈的钢琴,对方的手指在低音区轻轻地落下,泛起疼痛的骨片便发出模糊的低吟。 应该说,自己对他来说,远比朋友还要更亲近才对。 是何种程度的信任,让一个一直被别人依靠的人,去求助一个才认识不久的陌生人? 为什么? 因为他有强大的力量?因为两人初次见面时就相谈甚欢?不,都不是这些。 是责任感。 潘将巫师看作自己的责任,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去保护母神的眷顾者,有义务去散播母神的信仰,哪怕这一切在别人眼里,毫无意义。 唐诘有些弄不明白,这是否意味着,对方是母神的狂信徒,而这一切,都只是虔诚的表现? 但是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因为直到祭祀结束,哪怕中途在炼金学派的操作下发生了地动,可母神仍是没有出现。 也算是意料之中吧。 他对此态度很是平静。 就连飞升才一千两百年的菲尼克斯都几百年没出现过了,更何况是记载中始终处于沉睡状态的自然女神。 在穿越最初,唐诘并不理解这个世界的人类对神明的态度,可是现在,当历史全部捋顺后,他才意识到,当下已经是诸神隐去、人类兴盛的时代。 虽然还存在着有关神明的传说,以及一些行走在人间的特殊能力者,但是,这确实已经是属于人类的世界了。 也许再过个几百几千年,连神明是否存在,都无法得到证实,甚至会将如今盛行的祭典文化和巫术文化,看作是一种进化不完全的古代人才会有的迷信。 究竟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虚幻? 神鬼志异的肖像、雕塑以及传说,是艺术家梦魇中的幻想,还是埋葬在废墟中化作灰烬的真实?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 唐诘偏过头,视线扫过身后几个小巫师,径直走到潘的面前盘腿坐在地上。 “有几个困惑我许久的问题,希望得到解答。” 他古井无波的目光注视着对面的羊角少年——或者说,用青年形容比较合适,因为在接受母神的魔力洗礼后,对方现在看上去已经有了二十多岁。 “我斟酌许久,您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可能愿意为我解惑的人选。” 潘面对他过于郑重其事的表现,张开了口,却半晌没说话,只是低下头考虑许久后,才重重吐出一口气,以同样郑重的态度,直视他回应道: “你想问什么?” 唐诘的视线掠过梅格等人,又倏尔收回,迎上潘的注视。 “自然女神和菲尼克斯。” “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我希望听到没有任何偏见的答案。” 潘在听到他的问题后便攥紧了拳头,抿了下唇,指尖凝聚起萤火虫般纤巧的漆黑魔力。 唐诘几乎以为对方要对自己动手了,还没来得及后悔自己过于直白的言辞,就见潘手中的魔力团远远飞向梅格,绕着对方旋转起来。 “好了。” 潘冷静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力,对方审视他一番,以陈述般的语气漠然道: “梅格带着孩子们离开,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光暗瞬息 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唐诘在转瞬即逝的紧张后,首先感到的,却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曾经将凯瑟琳带入议会,如今想来,也许是她主动找上我的说不定。”潘垂下视线,“如果她的目的是神明,而你的目的也是神明。” “我的身份在议会内部不是秘密,只要稍作打听就能知道。” 他扯开嘴角,像是想要嘲笑自己的狼狈,可最后却只是抽搐般动弹了两下,轻微地吸气,闭了闭眼。 “纵使如此,却很少有人清楚我在成为祭司之前的生活,也无从了解,为什么是我成为了祭司,而不是其他人。” 潘将轻烟般飘渺的视线投向祭坛,若有若无地勾起唇角——唐诘无法确定,那究竟是头骨刻意固定住的轮廓,还是对方捉摸不定的心情。 “他们说我欺骗了女神。”他感概般叹息着,“因为在绝大数人的想象中,自然女神不可能回应人类的祈祷,巧合的是,从外表上看,我是个纯粹到没有任何返祖的人类。” “从外表。” 唐诘将察觉到的违和点在口舌间囫囵一遍,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 “是啊,那些认为我是纯人的家伙。”潘转回头,正面朝向唐诘,微笑着伸手在自己的头发和眼角边缘轻轻一点,“他们完全没意识到,黑色的魔力代表着什么。” 潘少年时期的外貌给人以活泼清纯的感受,犹如林间徘徊不定的小鹿,轻灵又温柔。 可现在,魔力在母神的影响下提前进入成年期,深陷的眼窝和乌黑的浓眉,微笑时略带怜悯的讽刺弧度,却使其浑身缠绕着阴郁压抑的气息。 是潜伏在深海中的渊流吗? 不。 还要更加漆黑、还要冰冷,是生命消亡时一瞬间的绚烂与沉默中无知无觉的寂灭。 听到他所说的话的唐诘心中一跳,猛地抬起头。 “你想得没错,就是那个啦——母神诞生最初的黑暗。” 潘左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腮,右手两指并拢在空气中一划,稍微歪着头,眯起眼睛瞧他。 “虽然我其实也并不完全明白,孕育母神的黑暗究竟是种什么东西。” “不过,我倒是很清楚,我自己到底是什么。” 他抬起右手手臂,张开五指,视线穿过指缝,打量着四周的壁画。 “病毒、细菌、寄生虫。” 潘通透的神情呈现出惊人的冷漠来,仿佛在议论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人一般,完全不留情地评价。 “只有从他人身上汲取养分才能活下去的渺小存在,我就是这种东西啊。” “你想知道菲尼克斯和她的关系,可是我确实没法回答你。” 青年轻柔的嗓音平淡得没有任何起伏。 “菲尼克斯很讨厌我呢,每次见面都恨不得杀死我,如果不是她一直坚持把我留下,我应该早死了吧?” “不过,”言及此处,他又叹息起来,“也许会有新的‘我’在那之后诞生吧,这也是菲尼克斯哪怕再讨厌我,也没杀死我的真正原因。” “新的‘你’?”唐诘在困惑中拧起眉。 “母神在魔兽纪晚期,抛弃过一些对她来说负担过重的力量。” 潘仿佛无可奈何般耸了下肩,语气轻松得不可思议,至少唐诘想不明白,他如何能用这样的语气,去描述神明的秘辛。 “吞噬,或者说食欲。” 他扳动手指关节挨个数着,口吻好似踢踏舞般轻快。 “我猜大概是白银之王容纳了这部分力量,不过我没和她真正见过面。 毕竟在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封岛了,也是最近两三百年,外界局势稳定了才逐渐放开。” “她和母神的关系远比我和母神的关系更密切,”潘笑了起来,“如果用腐烂的蛋糕比喻,她大概是腐烂得最厉害的那部分,也是让母神决定切割力量的原因。” “像我这种,大概算是边角屑,切不切都无所谓。” 他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随意地述说着曾经想过的结局。 “虽然作为生物,我确实存在寿命极限。 但是作为力量的本质,在将来的某一天,大概会继续以人类的方式诞生。 反复地轮回,在净化的过程中,母神就能消化掉组成我的力量,而那个时候,我也将彻底迎来真正的死亡。” “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自然也不存在任何关系,” 他灿烂地笑了起来。 “除了力量性质的继承,性格和记忆这类人格的组成部分,是全新的,所以说是一个完全空白的新生儿也不算错。” “菲尼克斯很讨厌不在自己掌控范围内的事物呢,” 潘像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情,轻微地叹息。 “他认为比起现在的我,一个未知的我有更大的风险,如果不是我们的力量属性排斥得太厉害,也许他不会介意亲自管控我。” 唐诘从他的话语中,总算发现了自己之前究竟无意中忽视了什么。 灾厄纪的女神祭司和终结灾厄纪的菲尼克斯,他们会不认识吗? 潘认识菲尼克斯,甚至有过见面和交谈的经历,虽然两人关系似乎不大好,但这确实是一条关键线索,而且,还是奥利维亚和凯瑟琳都无法提供的线索。 奥利维亚也许认识炼金术士菲尼克斯,但是她却不认识设计升空仪式的阿纳托利,作为避难所,龙岛在灾厄纪开始时就封岛了,自然不会存在得知菲尼克斯和阿纳托利是同一人的机会。 凯瑟琳对于菲尼克斯和阿纳托利是同一人的情报来自一些流传于地下情报所的小道消息。 但是,这些情报究竟来源何处,是否可靠,其中也许还混杂着假消息和专门混淆视线的陷阱,一切自己都不得而知。 “你似乎一直在谈论菲尼克斯的事,却对自然女神避而不谈。” 在空荡的洞窟中,连自己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而低沉了。 唐诘不太适应地用指尖碰了下声带的位置,感觉稍微有些奇怪。 在同龄人中,他属于发育比较缓慢的类型,身高在班上垫底,在放轻声音的时候,甚至很难辨别性别,骨架纤细,哪怕是手腕和脚踝之类的关节,都不是很明显。 所以他一直不喜欢运动课,只要站立列队,所有人的身高就很明显的拉开,自己站在里面,就像是初中生混进了大学生的队伍一样显眼。 已经十七岁了,但也许只是自己的生长期来得特别晚。 抱着这样的想法,唐诘将所有的精力放到了学习上,只自己独处的时候练习关节拉伸,学习营养餐的做法,试图让自己长高一点。 不过没料到的是,还没来得及长高,就穿越到了异世界,还在赫德的魔力作用下,产生了同化。 应该是“同化”。 自己的外貌开始向对方靠近,虽然就五官轮廓来说,感觉还是比较相像的,但每次看见自己的倒影,或是听见自己说话时陌生的声线,总是感觉非常别扭。 这和他想象中的生长期完全不一样,不如说像是强迫自己套进了玩偶服里,还没办法把这套糟糕的着装脱下去。 唐诘心情沮丧地叹了口气,潘却盯着他摸着下巴,问道: “你难不成很想知道女神的消息吗?” “其实是两位神都想知道吧。”共享秘密后,唐诘反倒感觉轻松许多,能稍微坦荡一点面对现在的局面,“这话说出来虽然可能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不过确实是事实——我很可能被盯上了。” 他屈起膝盖,抱在手臂里,将额头搁在关节上,声音略有些发闷:“我觉得菲尼克斯有偷窥癖。” 潘闻言先是一怔,继而猛地点头,对他的想法表示强烈的赞同: “是啊,我都不知道‘偶遇’他多少次了!难道以为换张脸就认不出来了吗?除了他,难道还有人会对我有那样强的杀意吗?” “人类不行就魔兽,魔兽不行就动物,动物不行就植物,植物不行就变形成家具或其他日用工具甚至武器。”潘回忆当年屡次遭遇的偶然性事件,仍然感到了震憾,“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 没人能知道,当他随便找个行脚商买了把菜刀后,却发现菜刀试图趁他睡着,跳起来暗杀他的心情。 “没有比菲尼克斯更恶劣的人了,” 潘以沉痛的语气告诫道。 “当你发现一只菲尼克斯,立刻要想到,你附近肯定还有其他菲尼克斯,一只在远处观察,一只在远处戒备,两只以上在近处执行,三只以上不远不近试图补刀,最后一只进行记录总结,如果失败就下次继续。” “灾厄纪的巫师虽然在母神的呓语影响下堕落成恶魔,但是,菲尼克斯和我们不一样。” 潘因情绪剧烈起伏的胸腔中发出喘气声,咬牙切齿道: “他只是纯粹自己心理变态!和母神没有任何关系!” 看来真的是很大的怨念了。 唐诘陷入沉默,抹了把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毕竟一直以来,菲尼克斯帮助了自己很多,从高塔到龙岛,无论是迅速得到回应的祈祷,还是在他对阿纳托利发出的启示,哪怕总是隐藏信息,但态度还是很友好。 他确实没想到,菲尼克斯还没成神的时候,性格会如此——嗯,活泼。 可从遇到的精神系巫师身上,其实就隐约能察觉到,菲尼克斯的性格并不是很稳重的类型了。 菲尼克斯是精神系魔力的源头,而在这个世界,魔力属性决定了人的性格和外貌。 逆推回去,这位光明神大概相当于“凯瑟琳+阿纳托利+梅格”再除以三,当然,也可能不是平均数,而是倍数甚至指数程度的恶劣。 这世界真的有救吗? 束缚解脱 在得知菲尼克斯令人窒息的性格后,某种类似“这种糟糕的世界索性还是毁掉吧”的情绪划过脑海,唐诘反倒骤然清醒过来。 这不是自己的世界,他没有义务也没有资格去干涉它的运转。 神明是什么性格对他压根无关紧要,唐诘将注意力重新拉回现实。 潘已经彻底陷在了私人情绪中。 他平静地垂下眼睫,思考着将话题转移到自己想要的地方的方式。 果不其然,还是…… “我很抱歉。” 唐诘将指尖搭在领口上,指节轻微地抽搐两下,仿佛难以启齿般,只有嘴唇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声音,抬起头抿了下唇,又在迎上对方视线的时候错开。 “娜茜的事情……是我太傲慢了,自以为能将一切伤害控制在承受范围内。” 虽然说了这样的话,但唐诘真的认为娜茜的死亡是因为轻敌吗? 不,他很清楚,哪怕从头再来,自己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为了自己而牺牲别人,这样的行为轻松到可以让人上瘾,毕竟人类是存在惰性的生物。 这种惰性并不是指懒惰,而是指,在寒冷的冬天,为了留存更多热量会困乏到无法清醒,在炎热的夏季,会减少在晴天出门的频率避免过多体力的消耗。 一种并不可耻的,为了维持生存,而采取的必要措施。 但事情真的到了必须牺牲别人,才能达成目标的地步了吗? 并非如此。 不过,哪怕有另外的选择,在当时危急的情况下,也已经来不及了。 唐诘感到自己有些糟糕。 他确实可以用空间置换,将所有人打包到千里之外的海岸线上,至少能够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不过,这个选项的背后,仍然存在着风险——凯瑟琳对于赫德预设坐标的位置,显然一清二楚,用这个方法的话,不是更危险了吗? 只是这一危险是针对自己,在双方会面的时候,自己极可能暴露第三方的身份,所以,他犹豫了,而仅仅一瞬间,他就失去了做出决定的权力,只因时机已逝。 来不及了,哪怕把所有人带走,但是考虑到空间置换过程中可能造成的伤亡和即将爆发的火山,倘若执意行动,只会造成比现在更加惨烈的场景。 在凯瑟琳在南方海域的沙滩上找到他的那一刻,谈话开启的一瞬间,唐诘就已经失去了先机,在敌暗我明的局势中,一步退,步步退,直到彻底溃败,失去反击之力。 “我无法说出‘这不是你的错’这种话。”潘冷淡道,“你是故意的好,也无意的也罢,这都无关紧要,毕竟事情已经结束了,无可更改了,难道你还能把人从地狱里拉回来吗?” “那么,”唐诘攥紧拳头,“她还有醒过来的机会吗?” 潘诧异地瞧了他一眼,忽的笑了起来:“你原来是那种很会钻空子的人吗……确实,我认识的空间系确实大多都是这种性格呢。” “不过,很遗憾。” 潘低垂的眉梢染上叹息,可唇角仍然向上翘,一张脸上出现截然不同的神情,唐诘却无法将其评价诡异或滑稽,只生出些微的悲哀,却又在他的话语中尽数消散。 “就像我所说的,哪怕构成她的魔力核心还有复苏的机会,娜茜这个人格,也已经死了,彻底的。” 羊身蝠翼的青年走到石壁的缝隙旁,指尖轻触在竭力生长出的金穗花,没有更多的行动,只是沉默地收回手,转身面向唐诘,唇边的笑弧逐渐扩大,与高高扬起的眉梢组合,在阴郁冰冷的面孔上形成近乎嘲讽的神情。 他低如絮语的声音在空荡的洞窟中轻柔地回响:“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会重新生长出自己的意识,成为魔植,然后为了进化去狩猎,直到化形成人类……但是拥有新的名字、新的经历、新的人格的它,绝不会再是娜茜了。” 唐诘听完这段描述,将视线转移到娜茜魔力化作的植物上,轻声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潘的声音一顿,困惑而警惕地盯着他。 “她自由了,不是吗?”唐诘站起身,拍了拍袍子,将尘埃尽数拂去,“和你我产生关系,本就是一种不幸,如果生命重来,她能彻底只为自己而活,不是远比现在更好吗?” 潘哑口无声,只牵动两下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也许潘正因为娜茜的死亡而痛苦,但是唐诘此刻却是发自内心认为,娜茜重启远比一直和自然议会纠缠在一起更好。 很难说明,他这一观念究竟是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阿纳托利的影响。 不过,娜茜对潘来说,是类似于阿纳托利曾在自己的心里支柱的地位吗? 绝非如此。 潘是个感情充沛的人,这很符合该世界的力量体系,自然系的人远比精神系和空间系的巫师更加情绪充沛,因此,他们拥有更多的魔力和更强悍的体能。 潘返祖的魔兽有着较为特殊的天赋能力,他的魔力恢复速度无法支撑日常的消耗,才导致看上去,他的魔力总是处于匮乏的状态。 但实际上,潘的魔力上限,应该早就高到了常人难以触及的地步,否则也无法供养遍布全身的病毒和细菌。 可同时,病毒和细菌的致死性和传染性,让潘战斗时束手束脚。 倘若是死敌还好,如果只是普通人甚至有可能吸纳成组织的潜力股,那使用自身本源的能力,可能会造成连他自己也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作为自然女神的祭司,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大范围地造成死亡,也许是一种渎职行为——毕竟死亡也属于女神的权柄,身为祭司如果去掠夺大量的生命,简直像是有意夺权篡位。 唐诘有破局之法,潘同样也有破局之法,但是他们谁都没行动,反倒叫娜茜到了不得不自我牺牲的地步。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议会里的其他巫师,娜茜也不必选择死亡。 植物型魔兽向来以旺盛的生命力闻名,哪怕在场所有人都死去,对方也足以活下来,成为最后的“幸存者”。 可她依然选择了死亡,这难道还不够说明吗?是她自己想要求死,无论自然议会的责任还是炼金学派的阴谋,都只是轻轻推了一把,仅此而已。 既然是娜茜自己的选择,那无论是作为局外的旁观者,还是作为临时搭伙的同伴,唐诘认为,这并不是应该伤心的事,反倒应该高兴才对。 “自由是很珍贵的。”唐诘侧头望着石壁缝隙中生长的灰黄色花蕾,轻柔地微笑起来,“她不该被任何事物束缚住,不是吗?” 虽然他现在还没来得及研究出感知系和空间系的关联,但是,倘若娜茜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拥有空间系的天赋,并受到同类型魔力的影响。 ——假如我是她。 ——破而后立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空间系来说,自由比一切都重要。 奥利维亚不是纯粹的空间系,不如说,她是彻头彻尾的合成物,菲尼克斯炼制她的身体,自然女神装填进她的力量,赫德培养出她的人格。 因此,她能忍受困守龙岛的生活,毕竟她原本就是为了净化女神的力量而制作的过滤器,情感和自我的需求必须压制到最低,在一定程度的自由中,接受看不到尽头的监视和控制。 当距离不是难题,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能阻挡自己的脚步,随心所欲、无拘无束,面对不想见到的人的时候,只要跑到对方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就不会再有产生任何交际的机会。 能力的特性让空间系巫师极易成长为任性自我的家伙,用好听一点的词形容,可以说豁达,说得直白点,那就是擅长逃避。 唐诘无法忍受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始终面对相同的人和事物。 在原本的世界,哪怕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一旦触碰到他的心理底线,他就会想要尽快逃离,切断一切的联系,最好一辈子也不要见面。 断联后,哪怕在街上偶遇,他也是完全不会和人打招呼,径直离去到别人会怀疑认错人的地步。 他从小到大因为表面上的温和而有过很多朋友,但直到穿越前,还保持着联系的,却已经没几个了,基本都是比较有共同语言的同班同学。 由于时间已经接近高考,哪怕偶然见面也一句话都不说,经常在图书馆翻开书完全漠视另一个人,直到午餐到来才回过神,或是感到口渴去接水的时候,顺便给对方也递上一杯。 唐诘能够为朋友做到最大程度的体贴,但是却很难长时间维持一段关系,社交对他来说太疲惫了。 这算是一种病态吗?还是说有点怪异的孤僻? 反正没人关心这一点,无论父母亲人或朋友,只要大家一直没有发现他身上的问题,哪怕已经隐约察觉自身的不对劲,唐诘就能无视掉可能存在的问题,一如往常地继续生活。 不高兴的事忘记就好了,不想继续的人际关系切断就好了,让自己维持愉快的正常生活,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穿越这件事并不在他的人生计划内,不如说,没人能预料到自己是否会突然远离熟悉的环境去往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但是,在没有任何熟人的环境下,唐诘对自我的偏执和对他人的冷漠一直持续放大,直到现在。 “你在说什么?” 潘颤抖的嗓音传进他的耳中。 唐诘从这一反应中明白了对方无法理解这件事,无法理解他思考的逻辑,并且绝对无法接受。 可他又能为自己辩解什么呢? 最后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略带厌倦地想到: ——也许,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局势已定 唐诘并不强求潘能理解自己的想法,连他自己也感到,认为娜茜的死亡是一件好事这种态度,对其亲近的人来说,也许有点过于残忍了。 他想起听来的一个故事,一个男人以杀人嫌犯的身份被处以死刑,证据却是他没在母亲的葬礼上哭泣。 荒唐的法官、荒唐的法律、荒唐的民众,究竟哪一个更残忍? 自己这种在朋友的死亡现场笑出声的家伙,也许会立刻被处以死刑吧? 不过,谁有能力对他处刑呢? 潘?自然女神?菲尼克斯? 这难道不是一场合谋吗? 玩笑般的思绪像是没头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地四处打转,唐诘却索然失去了兴味。 一度抵达最高阈值的情绪骤然冷却,宛如从指尖开始结霜,透明的蓝色晶体覆盖了他的皮肤,直到快要占据眼睑的那一瞬间,啪—— 它破碎了。 魔力如涓流般跟随着血液在静脉和动脉中循环,缓慢得像是生锈的摆钟,每一秒仅仅是轻微地动弹,就让他浑身发出难捱的低吟。 唐诘听见从自己的骨膜下传来咔嚓咔嚓的细响,赫德镣铐般锁凝固的魔力结块像雪一样逐渐融化成水,紧接着由皮肤的毛孔向外挥发,他看见自己笼罩在幽蓝色的气旋里,当密密麻麻的瘙痒逐渐从身上消失,气旋也逐渐退去,四周什么也没留下。 可是在他往前走出一步,却意外地感到天旋地转,重心不稳地跌在地上后,映入视野中稍感熟悉的黑色长袍,让他意识到,并非什么都没发生。 “啊。” 唐诘无意识地感叹了一声,话音从舌尖上滚落,可是在他升起伸手的念头的时候,却是对面的身体屈起手臂,张开手掌,指尖朝前方摸索着。 他若无其事地控制着跌倒的身体从地面上站了起来,再弯下腰,将自己从满是灰尘和磷粉的岩石上捡起,拼接积木般,将头颅嵌合在偶然断开连接脖颈上。 神经系统中的魔力一阵蠕动,他感到缝合处的魔力像是吐丝的蜘蛛重新缠绕在一起,略作活动后,也没有再次掉落的迹象。 但唐诘知道已经不一样了。 “你看,只是变成尸体,并非无可挽回。” 唐诘仿佛认为这副场景更具有说服力一般,将头部的方向调整得更加稳定和牢固,眼角温柔地下垂,唇角勾起不甚明晰的弧度,清澈的嗓音犹如透明的金色枫糖均匀地融化在咖啡里。 “只要你在这儿保护她的身体不被有心人破坏,她迟早都能复苏醒来,这不是很好吗?” 在赫德的魔力融化,赤潮的魔力也随着奥利维亚进入褪皮期,从而陷入冬眠般的静默后,他总算是卸下了浑身的重负。 心脏中魔力汞爆发般宣泄出洪流般的力量,将体内一切不属于自己的杂质完全分解并剔除,只不过…… 唐诘脚步微顿,抬起手臂,撩开衣袖,在看到瘦弱纤细的手腕的时候,还是叹了口气。 所以,在赫德的影响消失后,身高和声音也变回去了吗? 他的手伸入黑袍的衣兜里,却感到似乎从手腕开始和身体产生了割裂,探入魔力如漩涡般纠缠不清的粒子空间中。 但没有痛觉。 慢了一拍反应过来,是因为将身体彻底打散后,魔力能够主动去拉伸细胞间的距离,从魔力的缝隙中穿过。 钴蓝的魔力凝聚成丝带由双手灵巧地捆住散乱的长发,唐诘脚步轻盈地向前走向潘,稍微弯下腰,问:“现在轻松点吗?……啊,这样的说法是不是不太好。” 两人的处境似乎和初见的时候颠倒了。 潘向后拉开半步的距离,冰冷的审视从上方垂下来,嗓音像是磨砂含混在口舌间模糊,可唐诘还是听清了: “你,还在笑啊。” 这样不就显得自己像是恶人一样了吗? 唐诘叹了口气:“娜茜不是没有死吗?” 既然认为献祭就是真正的死亡,为什么还要把活人作为祭品丢下火山呢? 算了。 在解除一切束缚后,唐诘也重新恢复了清晰的思维。 他不在意潘到底有什么苦衷,也不在意议会到底为了什么成立的。 唐诘肯定潘之前没说实话,至少并非完全真实。 虽然灾厄纪只持续了一千两百年,但是在菲尼克斯举行升空仪式之前,却还间隔着长达一千年的信仰纪。 在城邦纪和以太纪时期,这个世界并不存在神明的概念,远古代的巫师也许还保留着赫德从星球腹腔中抽出赤蟒的记忆,但在他们看来,那是他们的同类——巫师,或者说,魔兽。 自然女神的概念和祭祀活动,都是从信仰纪才开始的,而光明神的信仰,则是在菲尼克斯举行仪式升空显形后才出现。 从光明纪到帝国纪,菲尼克斯经过了太阳神、月神以及最后的火神三种称呼的演变,最后才将三种形象合为一体,总结出光明神的定义。 自然议会真的是为了躲避炼金学派的追杀而建立的吗? 不。 虽然在帝国纪,它演变成了自卫团的形式,但在更早之前,信仰纪的时候,它就应该已经存在了。 圣地、神泉、祭祀仪式、祭祀文字、神像壁画,体绘图腾。 最后,是潘手中造型古朴诡异的哨笛。 相比起在城邦纪毁灭,又在光明纪重建的炼金学派,自然议会的起源应该更古老,因为它所占据的南北海峡,与昔日被怀疑是母神神国的海底王国,并列称为圣地之一。 这也很正常不是吗?人无法指望一个认识还不到一个月的陌生人来历彻底给自己交代清楚,那听上去像警察拷问嫌犯,而不是正常人交友的过程。 “虽然我很想回答,我很愿意完成你的愿望,将尤里米娅他们都带走。” 唐诘说完后慢一拍反应过来,指尖点在唇下,略一歪头,思索后不太确定般问。 “似乎还有三个?……不过这也不重要了,毕竟,你也不会再愿意把他们托付给我吧?” 潘阴郁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来回巡视,却一句话也没说。 唐诘看出他还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是等他自行离去,也许是在戒备着,等他动手。 “虽然很抱歉,但是,米娅不能留下。” 他在潘的注视下依旧保持着平静而温和的语气,视线如深潭古井毫无波澜,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更何况,留下一个炼金学派的预备役倾心培养,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潘的指甲刮破了石壁,猩红的雾气在瞳仁中弥漫开,嘴角像是蝙蝠向耳边咧开,鲨鱼般尖锐细密的齿序抵在唇肉上。 “……你想要故意刺激我?” 他低沉地说。 “不,怎么会?”唐诘稍微弯下腰,对上那双羚羊般滚圆的眼睛,邪异的魔力盘踞其上,充斥着一种魔性的魅力,“我是很认真地在为你考虑。” “你认为我会输?”潘阴沉地望着他,卷曲的黑发湿漉漉地贴着脸颊,“你认为我会败在炼金学派的手下?” “他们当然不会比你更强,可想在和精神系对峙的时候讨到好处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唐诘平静地回视,口吻沉着,不见半分犹疑。 “可当他们能预料到我们接下来的每一步行动,我们却对他们的计划一无所知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输了。” 身体素质和魔力上限比不过自然系,位移速度和破坏力比不过空间系,为什么偏偏现在是精神系巫师为主的炼金学派占据了最多的资源,哪怕西方经济最繁华历史最古老的国家,都要退避三分? 因为现在是人类主导的时代。 菲尼克斯成神让学者们在灾厄纪骤然降落低谷的地位瞬间拔高,光明纪前期打着传播知识和研究学习的名义扩张规模、积累底蕴。 帝国纪开始,所有人都必须经过觉醒的过程才能使用魔力,炼金学派趁机用炼金术吸引注意,将自身与冉冉升起的赫拉克勒帝国绑定在一起,同生共死,荣辱共存。 自然女神的信仰达到最低谷,猎巫行动开始了。无论他们最初的目的是什么,这场在宗教意义上类似于“十字军东征”的讨伐,都起到了清除异己、吸纳同盟的作用, 炼金学派的势力像是滚雪球一样愈发膨胀,直到凯瑟琳单枪匹马将赫拉克勒王室屠杀了个干净,乃至惊动了菲尼克斯降下最后一次神迹,才悄无声息地后退,将一切罪责都推倒了王室身上。 赫拉克勒帝国分崩离析,炼金学派才再次出现,再次推举出一位国王,不同于当初选择了一位在菲尼克斯升空仪式中提供了支援的炼金术士后裔,这一次,而是进行了抽签,将权力交给了“命运”。 人间王国的局势愈发混乱,王室刚登位就被架空,贵族多方讨好野心勃勃,炼金学派游走其中挑拨离间,但是这一次,菲尼克斯却没再插手了。 在最需要抢占先机的时候,自然议会避让了,成为了输家。 龙岛逐渐放开封锁,炼金学派答应奥利维亚去高塔救援的目的也并不单纯。 海底王国早在复兴纪就遭到了肆无忌惮地洗劫,文物古董全收纳在炼金学派的仓库中任人赏玩取用。 唐诘想要研究神代巫师,研究菲尼克斯、自然女神以及隐藏在历史中的赫德,那么,他就必须跟炼金学派达成合作,无论他心底对这个组织究竟有多忌惮,也必须踩在对方早已铺好的陷阱里跳进去。 因为他们掌控了所有学者的命脉,最丰富的研究资源都在他们的手中,那这就是一个无论如何也绕不开的选择。 欲取先予 潘将米娅丢给了唐诘,双手握拳,脊背像是野兽一样绷紧成弓形,羊蹄在岩石上踩出一道满是灰尘的深痕,发出低沉的磨牙声: “你现在就给我离开!” 米娅头晕眼花还没弄懂情况,就听见背后单手提着自己的发出轻快透亮的嗓音:“等事情结束后我再回来探望娜茜……” 钴蓝色的魔力包裹住他们闪现一瞬,耳畔却有重物擦身而过,重重摔在石壁上的响声让米娅当即绷紧了身体,却发现两人此刻已然离开祭坛附近,只有深邃黑暗的甬道中传来潘磨牙的声音。 “你最好永远也别回来!” “真暴躁,我原本也不是冲着他去的啊。” 米娅感到自己被人放到地上,抬头看见一个没比现在的她高多少的年轻人,理了下斗篷的衣领,迎上她的目光,温和地垂下眼睑,朝自己伸出手: “还好吗?” 她的视线扫过对方的斗篷和长袍,目光在蛛网般的钴蓝色魔力纹路上游离一瞬,确定是自己熟悉的人常穿的款式后,在恍惚之下,脸上油然浮现出愕然的神色:“唐?” 米娅扶着墙站起身,原想询问对方和潘为什么会发生争执,但还未说出口,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敏感性,话题一转,犹如大吃一惊般问: “你现在怎么还没我以前高了?” 她看见面前的少年静默中盯了她一会,转而又若无其事地地微笑道:“我还在生长期。” 虽然他是十二月底的生日,但在穿越过程中经历了三个月的时间差,也就是说,他成年的时间按照当前世界的日历表应该在今年三月。 身高从十二岁到二十五岁都处于发育期,自己现在还不到十八岁,骨骼还没有完全闭合,肯定还有生长的空间。 唯一存在问题的是,他的身体经过改造后,对物质和能量的需求已经和原世界观下的正常人产生了巨大的差异——在连食水和睡眠都成为不必要因素的情况下,究竟需要什么营养才能继续生长? 唐诘一时想不出答案,暂时将这个问题搁置,伸出手礼节性地询问:“需要我牵你走吗?” “不,不必。”米娅后退半步,连忙摆了摆手,“我有点负罪感。” 自己的相貌还没有幼齿到会让人误会的地步吧? 唐诘啧了一声,扯开嘴角,温和地问:“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对吗?” 虽然东方人因为偏向圆形的脸部轮廓、更加轻盈的骨架以及细腻的皮肤,很容易被误解年纪,但是也不至于把快成年的人认成小孩子吧? 还是说他真的矮到了在异世界和儿童属于同一个身高区域的地步? 他回忆着在高塔中遇到的青少年的身高体型,认为自己应该还处于正常范围内,几乎同一时间,另一个比他还要矮半个头的身影迅速浮现出脑海,思绪骤然停顿。 乔治·威尔逊没有他高,但是通过说话时的音色判断,对方的年纪比自己大。 他又通过乔治·威尔逊联想起奥利维亚,对方在她面前出现过体型变化——十四岁以下的少女和二十岁以上的成年女性的形态。 最后是切换过四种形态的凯瑟琳,十六七岁的少女、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女性、三四十岁的成年女性,以及六十岁以上的老妪。 唐诘揉了揉太阳穴,将自己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外表年龄这东西,在巫师群体中完全就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啊! “走吧,我们去阿尔特弥亚。” 他的心情很快恢复平静,寻着来时的栈道离开了洞窟,原以为会迎上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但却只有轻柔的微风和躲在云层中朦胧懒散的阳光。 唐诘刚走出去就愣住了,身后的米娅险些撞到了他的背上,猛地刹住脚步,扯着他的袖子往前一瞧,也略微睁大了眼。 “春天到了……啊?” 她似乎原本想要说一个感叹句,但是却又忽然想起现在正是冬季最严寒的时候,音调生硬地一转,就变成了用疑问句的语气搭上感叹句的句式,足以看出刹那间其混乱的情绪。 “是娜茜。”唐诘比她先一步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阿福花是以娜茜死后扩散的魔力作为根基,渗入泥土后瞬间生长出的。” 看来他还是有些低估了娜茜的实力,既然对方的魔力具备足以覆盖整座山的生命力,那恐怕无论是地震还是火山,对她来说都不存在任何威胁,至少想要独自逃跑,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唐诘感到有些牙酸。 虽然他大概知道无非是那几个可能性,除了自己在潘面前所猜测的,较为极端的“逃避责任、追求自由”外,概率最大的其实是“为了保护议会中收留的年幼巫师”。 无论是潘还是娜茜,他们身上过分极端的领袖气质和责任意识,在唐诘看来,实在有些可怕。 今天能够为了保护一群人而牺牲一个人,明后天会不会因为想要保护所有人就要求更多的人自我牺牲呢? 电车难题? 不,并不是,只是当一种简单、直白、有效的方式摆在眼前的时候,他们就停下思考其他的解决方案,径自去行动了。 娜茜死得很没必要。 不过,考虑到炼金学派的人并没有靠近,反倒直接远距离催化火山的爆发,也许她自愿献祭真的有用也说不定。 可这对娜茜却全然无用,毕竟她已经死了,无论自然议会还是炼金学派都已经和她没关系了。 只是阻止炼金学派的一次行动?既然对方能人造地震一次,难道还不能制造第二次吗? 最后,也只是导致议会减员而已,炼金学派的人哪怕没有收获,却也不存在任何损失。 自伤一千,伤敌为零? 这还不如他那为了追求自由而死的离谱猜想,至少意味着娜茜是主动选择了她自己想要的道路。 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哪怕他想得再多,他认识的娜茜也无法再醒来回答他了。 “回阿尔特弥亚啊……”米娅的语气略带复杂,沉吟着斟酌许久,才跑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你呢?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 “不知道?” 米娅挑高半边眉毛,质疑地复述了一遍他的回答。 “没必要这样看我。”唐诘在悬崖前脚步一顿,钴蓝的流光从袖口窜出,他伸手抱住米娅,两人转瞬间落在崖下的山路上,“我只是知道谁有最多的线索,但并不了解对方手里的线索是什么。” 雨后潮湿的泥土让人感到仿佛一踩就要陷下去,米娅的目光扫过周围发出新芽的树梢,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你不怕被骗?” 她听见前方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轻忽飘渺到让她怀疑是错觉的地步。 “那就让他们骗吧。” 米娅脚步一顿,不明所以地仰起头望他。 “我需要更多的信息,是真是假都无所谓,既然能被他们抛出来作为诱饵,那么,哪怕不是我的本来目的,至少也存在一定价值。” 情报可能存在的谬误无法避免,信息在传递过程中经过概括性的省略和主观性的理解,产生曲解是注定的。 唐诘唯一能做到的只有筛选,接收别人传递给他的一切信息,再挨个去考察验证,留下自己需要的线索,抛弃不必要的情报,一步、一步,向自己的目标靠近。 在信息时代,难辨真假的知识和情报像是雪花一样在网络上纷飞,每当他需要就能随手摘取,谎言和欺骗远比如今还要泛滥。 这个世界里,最先进的科技全垄断在了炼金学派的手中,但是,哪怕他们真的发展出了跨时代的信息设备,恐怕也只会掌控在自己手中,而不会卖给任何其他组织。 局势正在陷入混乱。 赫拉克勒王室不愿意继续当傀儡,于是他们找上卡列斯特公爵合作,以提供技术作为交易条件,让对方帮忙吸引火力。 龙岛开放商路让他们看见了机会,是友是敌尚且未知,在凯瑟琳的帮助下,自然议会也终于陷入颓败,南北海峡这块硬骨头也啃了下来。 盛极必衰,而如今正是炼金学派最鼎盛的时候。他们一面应对外界野心家的窥视,一面需要处理随时可能抽身而出的盟友的关系,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机,还需要寻找新的出路。 倘若无法解决步步紧逼的危机,如今风光无量的炼金学派,就将迎来在群狼分食下彻底衰亡的结局。 炼金学派会没发现局势的变化吗? 不,他们肯定发现了,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发疯一样向外扩张,向外掠夺,捆绑一切能够联合的盟友,剿灭一切展现出敌意的仇人。 疯子在面对威胁的时候会做出什么? 要么毁灭自己,要么毁灭他人。 两人已经走到了山脚下,呛鼻的烟尘味顺着空气飘了过来。 唐诘停下脚步,皱起眉头:“他们想掀起山火?” 跟在他身后的米娅尴尬地发出一声清咳,不自觉地心虚气短。 “我闻到了银丝炭的香气,我是说——” 她挠了下脸,眼神飘忽地移开。 “炭烧烤肉的味道。” 鸡同鸭讲 昔日的精灵族地焚毁成了废墟,焦黑的树屋横倒在路中央。 唐诘领着米娅跨越过去,迎面对上泰然坐在烧烤架旁的金发女子的视线。 “要加入我们吗?” 她慢条斯理地将串烧肉从烤架上取下,调转方向放在不锈钢制成的餐盘上,微笑着问,“食材都很新鲜的。” 唐诘从这句再寻常不过的话语中感知到了双关般暧昧不明的暗示,站在原地一时没动,目光落在米娅的身上,问:“你饿了吗?” 米娅并不打算替他回答,只是露出稍显纠结的神色,直到唐诘直接拉住她的手走过去,径自坐在木桩上,侧过头看向撩起半边头发露出耳垂的凯瑟琳,问:“你们打算怎么做?” 凯瑟琳意外地向他回视,食指点在脸颊上,仿佛好笑般,轻微地抬高声音:“你问我?” 唐诘和她对视半晌,才慢半拍意识到:“地震的事不是你主导的。” “虽然很感谢你对我实力的肯定,不过我又不是炼金专攻,怎么可能做得到?” 凯瑟琳没精打采地回答后移开视线,半遮住脸打了个哈欠。 她是很擅长魔药,在分辨材料性质上也有独到之处,但是,炼金和炼药,虽然看似有着共通之处,但在发展过程中早就背道而驰。 可比起她话语中的内容,唐诘却在注意到凯瑟琳反常的情绪时,不自觉皱了下眉。 精神系和自然系的体质截然相反,她不应该在白天感到困倦才是,更何况刚结束衰竭期,凯瑟琳应该有更充沛的精力,而不是像现在…… 他刚开始怀疑是不是阿尔忒的魔力在凯瑟琳身上起了作用,队伍中唯一的陌生人却立刻打断了他的思绪。 “凯瑟琳的元基因有些特殊,正好处于生物演变的过渡阶段。” 金发女子轻飘飘地揭开了凯瑟琳的底细,灵动轻快的嗓音没有丝毫停顿,词句衔接圆滑流利到让人找不到直接打断的机会。 “有人称呼它为羽蛇,也有人叫它鸟蛇,生活在北极圈附近,属于亚龙的分支之一。 经过六百年到了工业纪,矛盾的生理特征才彻底消失, 百分之八十演化成飞禽,剩余百分之二十演化成爬行类或两栖类魔兽。 分化的比例也意味着,菲尼克斯针对自然女神获得的压倒性胜利。” 这一段话实在过于拗口,还未想明白其中的具体含义,就听见旁边传来咔嚓的一声响——凯瑟琳将烧烤的竹签扳断了。 “泰纳尔。”凯瑟琳甜美地微笑,“合作还没谈拢,就把盟友的情报卖给别人,这就是炼金学派的待客之道?” “怎么会呢?这只是一种展现诚意的方式,毕竟已经确定要合作,那么坦白彼此的来历和能力应该是必需的过程吧。” 金发女子上身前倾靠近凯瑟琳,惊讶般地挑高了眉,扯开嗓子,微笑着定下这次不算愉快的交谈的结尾。 “另外,请称呼我为伊芙,姓泰纳尔的人太多了,我听到后反应不过来会很困扰的。” 凯瑟琳对她虚伪的表现只是报以一声嗤笑。 “合作?坦白来历和能力?” 唐诘在心底将对方话语中的信息默读一遍,感到事情似乎和自己的想象发生了偏差。 “是的,合作。” 伊芙宛如读心般猜出他内心的想法,在唐诘警惕地绷紧身体后,递了一根烤串过去,轻易地将他的情绪在顷刻间打断,陷入短暂的茫然。 “按照原计划,我和凯瑟琳需要在火山喷发后,寻找大洋地壳的主要构成物质凝结的岩石。” 她像是想到了先前白费的努力,不由锤了锤肩膀,感慨般说。 “那可真是个费时费力的浩大工程啊,不过为了得到海底居民们的临时协助,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地壳在渗入大地的海量魔力后恢复闭合状态,哪怕我想重新撬开缝隙,也需要比先前耗费更多精纯的自然系能源,同时还具备再被打断的风险。” 精纯的自然系能源……莫非说的是成年体精灵? 唐诘深吸一口气不作评价,毕竟在自己和潘匆忙应对的时候,对方早就准备就绪,不急不忙地点燃引线,只是在打断后,认为付出与收获不成比例,才放弃原计划,另谋他法罢了。 “虽然通过自然女神的力量进入遗迹最为安全,但却并非没有其他方法。” 伊芙话题一转,笑容轻快道。 “有一条更危险的路,至今没有任何人能走到尽头,需要一位能带人自由穿梭空间的次神级巫师,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兴趣加入我们呢?” 唐诘艰难地整理着对方抛出来的情报。 伊芙的语速太快,使用的复合词太多,前后词缀加上介词,连接成没有停顿分割的长难句,像是元基因、亚龙、洋壳岩石、次神级,哪怕在龙岛王宫的藏书馆内,他都一个也没见过或听其他人谈起过。 她的语法非常标准,不如说标准到范例的程度了,更像是只有在教科书上遇到的书面语,而非日常生活中与人交谈时使用的口语。 虽然经过四个多月的练习,唐诘对这个世界的通用语已经算是熟悉,但是,这到底对他来说是一门外语,能基本听懂和在日常中使用,和能完全理解专业和高级词汇并翻译,是截然不同的等级。 唐诘麻木得呆滞在原地,感觉像是梦回高中的外教课上,老师在讲台上连珠带炮,他们在课桌下偷偷摸摸打开录音笔疯狂记笔记。 在见面之前,他也想过和炼金学派的合作可能会不顺利,但是却完全没想过是语言沟通这一步骤上就开始不顺利了。 “坦白地说,”唐诘迟缓地像是逐渐恢复运转的齿轮,“我没听懂。” “噗嗤。” 鸡同鸭讲的两人一致将视线转向的忍俊不禁的凯瑟琳,她指着唐诘,对伊芙无奈地笑了下:“你用雁国语和他说话,他肯定就能听懂了。” 伊芙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两人交谈时的问题,摇了摇头:“好吧,那我解释几个学派内部的新造词?” “非常感谢。” 唐诘越看对方越像自己以前的高中老师,尤其是这种“教导式”的交谈,不由感到轻微的牙酸,向一旁偏开视线。 “那么,首先应该是‘元基因’。”伊芙流利地转换成了雁国语,见唐诘皱眉,轻笑了一下,“只是一点简单的推测——毕竟你的情绪是从这一句逐渐陷入混乱的,这很明显。” “元基因的概念始于复兴纪,生物学派的学者通过古代化石研究,在物种演变上有了新发现。” 伊芙交叠起双腿,十指交叉轻轻搭在膝盖上,笑容热情洋溢,咬字却清晰而缓慢,充满了耐心。 “最古老的植物是原始海藻,最古老的动物是海绵,它们都出现于魔兽纪,而在魔兽纪之前的自然纪,只有单细胞生物和结构较简单的昆虫。” “从魔兽纪开始,生物的演化开始具备多样性,但万变不离其宗,一概是海洋生物、陆地生物或两栖生物,在蒙昧纪后,才出现了飞禽。” 她真的很擅长为人讲解。 唐诘心绪还有些复杂,就听对方已经快速进行总结性概括,结束了当前话题。 “现代人的基因序列中仍然残留着古代生物的信息,所以在巫师学习了魔力的使用后,才会出现返祖的现象。” 伊芙流畅地说。 “我们将个体基因中保存的最早的古生物信息,称为元基因,即这位巫师适配性最高,也最能发挥出实力的魔兽形态。” 她说完后,忽的一拍手,看向凯瑟琳询问道:“你应该不介意——我用你作为案例,为你的学生讲解吧?” 伊芙和凯瑟琳交谈时,并不像为唐诘讲解的时候,不仅使用了和他的母语发音几乎一致的雁国语,还在字句中有所停顿。 她将复杂冗长的从句连接拼凑,像是一辆跑车唰地开了过去。 唐诘把字句在脑海里挨个地拆分开,总算是成功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如果你还能找到其他更合适的案例……”凯瑟琳扯开一个虚伪的假笑。 “那我就用你了。” 伊芙笑容烂漫地打了一个响指,火焰摩擦生起,又如烟花般在空气里转瞬爆炸,发出类似“Bingo”节奏的脆响。 “过渡阶段特指在光明纪诞生,同时具备天空、陆地和海洋三相性的物种。” “羽蛇的品种很多,普遍性的特征是长着有羽毛的翅膀和蛇类的尾巴。” 伊芙歪了下头,回忆般说。 “红色的羽毛和金色的鳞片,精神系的魔力相性和自然系的体质优势,这也是过渡期魔兽的典型特征,当然,由于个体的差异,多少会有些区别,但区别也不会太大。” 唐诘一点一点地将这些新颖得晦涩的知识扳开揉碎,填充到自己的记忆库中,兀然听见对方的人好奇般问: “我刚才用的是古雁语的发音,你的理解却完全没有滞涩。” 他一抬头,看见伊芙向他凑近,明镜般通透无瑕的瞳孔中倒映出自己僵住的身体。 “你其实不是雁国人,而是‘雁山人’,对吧?” 协议达成 唐诘的大脑感到了轻微的眩晕,魔力灵敏地流窜过脑部血管,在过电般的刺激中,猛然恢复清醒。 “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伊芙双手合十,诚恳地说,“我只是有些好奇——没想到你对神经毒素的抵抗力这么差,以前没锻炼过吗?” “伊芙,你认为正常的巫师会把毒素刻意练到你这个等级吗?” 没等唐诘做出反应,凯瑟琳就打断她的话。 “我想我们该进入正题了。” 虽然免疫型魔力能快速分解掉有害物质,但在不刻意过滤的情况下,反倒会因为神经末梢的魔力会过分的活跃,迅速将外界的物质吸入身体,在这一过程中,不会对其性质加以筛选。 毕竟吸收过一次的物质,下次就能以更快的速度分解,不加抵抗地来者不拒,远比直接在皮肤表面凝聚保护膜,具备更高的实用性。 “我猜你们是需要‘空间穿梭’的能力,不过我有个问题。”唐诘摩挲下指腹,抬起头看向伊芙,平静地问,“次神级是什么?” “白银之王,自然祭司,迷雾海的守门人,公认的就是这三位。” 伊芙含笑说出三个身份代称,前两者唐诘都很熟悉,唯独最后一人,在他的记忆里从没出现过。她因为唐诘稍显困惑的表情而流露出些许笑意,轻快地说。 “所有人都知道南极海域笼罩在迷雾中,却很少有人知道迷雾里还生活着一群与世隔绝的巫师。” 她刚说完便弯起眼角,嗓音轻快道。 “不过这也不重要,至少我们现在的目的地不包括迷雾岛,而只有海底失落王国遗迹。” 但是对于唐诘来说,另一个问题却像是白纸上的墨痕般过于显眼。 “炼金学派、赫拉克勒王国和雁国都没有?” “怎么说呢,”伊芙沉吟片刻,反问道,“你认为这个等级的巫师或化形魔兽,会主动暴露出来,让世俗势力利用他吗?” 唐诘感觉半分钟问出问题的自己简直像是什么都不懂得愣头青,可面对她的回答,却又浮现出新的问题。 “那你怎么确定,”他话音一顿,眉头拧得更紧,“我符合‘次神级’的定义?” 撇开那位从未见过的守门人不谈,无论是奥利维亚还是潘,他们都可以说是得到了神明的眷顾,也可以理解为,接受了神明赋予的任务。 可自己呢? 菲尼克斯让阿纳托利传了一次话,里面的含义让人完全不明所以,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自然女神留下过气息,但除此之外更是一句交谈都没有。 赫德和自己似乎有很密切的关系,可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他也不知道,除了魔力性质相似,没有任何情报。如果不是奥利维亚等人笃定其存在,唐诘都要以为这人是菲尼克斯构筑出的幻觉了。 斯芬克斯的谜语都有三条线索,到他这儿就干脆留白,这是压根不想他猜出来吧? 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次神应该是指比神低一级或接近神的等级,但这未免太模糊了,唐诘对于这个世界的神明的能力范围实在缺乏概念,听神话传说就像是听故事——虽然不是很明白,但好像挺厉害。 难道就没有什么更具体实际的参考标准和案例吗? 无论是奥利维亚还是潘,他们根本不会轻易在战斗中全力以赴,唐诘只知道他们的能力强到可怕,但可怕到什么程度呢?不知道。 连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现在的实力究竟是什么等级,或者说,这将所有巫师的能力进行分类的行为,真的客观吗?炼金学派的人又是以何种标准给予判断的? “你现在还不是次神级啦,不过,倒是有成为次神级的潜力。” 伊芙笑容灿烂地说。 “你们炼金学派三百年对至少四个人说过同样的话,究竟几个成功了?” 凯瑟琳在一旁的质问将唐诘的情绪刹那间打断,注意力转移到两人交谈中暴露的情报上。 “虽然我们也很想把全世界所有的天才都收入囊中啦,不过,很遗憾的。” 伊芙耸了下肩。 “天才总是有独特的想法,为了贯彻信念而走向自我毁灭的也不在少数。” “鬣狗。” 凯瑟琳发出一声讥嘲的冷哼,索性从原地消失,只留下绯红的光点飘零着消散在空气中。 她们的关系似乎很不好……不,应该说,既然关系差到这种地步,是怎么达成合作的啊? 唐诘头痛地揉了下额头。 “啊,你不用担心啦。” 伊芙将视线转移到他身上,没有任何顾虑地说。 “她只是和我的导师有过一些私人恩怨,一般这种上一代的矛盾,不会牵扯到下一代身上的。” ——既然你们都说没问题,那我一个局外人还能提出什么异议吗? 唐诘默默点头,缓缓舒了一口气:“所以,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他基本看明白了,事情的主导者是这位伊芙小姐,估计赫德的线索也在对方手里,所以凯瑟琳才不得不委曲求全,哪怕忍耐着脾性也要和对方合作。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人。”伊芙加深了笑容,“请放心,虽然具备一定风险,不过我敢肯定,我们一定会得到远超其他人的收获。” 唐诘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世界看见情绪如此外放的人,虽说魔力与情绪息息相关,但也大可不必如此放纵,完全把自己的个人喜好张扬地揭露出来吧? 他静默无言地注视对方片刻,又收敛回目光,掐了下指腹,将右手搭在米娅的肩膀上,问道: “你有方法送她回阿尔特弥亚吗?” “这是你的要求?”伊芙讶异地挑了下眉毛,“作为我们合作的交易条件?” “如果你想要如此认为的话。”唐诘不可置否地评价她的想法。 反正线索掌握在对方手中,自己最后肯定只有和伊芙合作一条路可以走,无论身份是临时的棋子还是正式的同盟,他都不在乎。 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被人利用又何妨? “你们雁国人说话总是如此含蓄吗?还是说只有你如此?”伊芙托腮望着他,似是无奈般说,“你们的性格真的很奇怪。” 唐诘沉默了一瞬,在诚实作答和虚伪应付之间犹豫了两秒,考虑到精神系在情绪感知上的能力,选择了前者。 “在我看来,你也很奇怪。” 含蓄内敛和自由奔放像是冰与火,二者不能并存。 凯瑟琳虽然也很自信,但她的自信就像是潜伏的蜘蛛,在阴影处编织网线,不动声色地将猎物捆绑束缚。 奥利维亚和潘虽然也具有对自身能力的信心,但也许是因为切实地感受过更高层次的力量,或是在混乱时代谋生的经历,对外反倒表现得更加谦逊,行事也更加谨慎和耐心。 至于乔治和阿纳托利……这两个人在面对他的时候,压根用的不是自身原本的性格,而是“能以最快速度获得信任的性格”,不具备参考价值。 “你一直表现得这样张扬吗?”唐诘无法理解伊芙的个性是如何形成的,“直白到一点余地也不留下?” 他所指的并不是她的行事风格,而是她在人际交往中,完全不考虑别人想法、我行我素的行为模式。 “因为我是正确的,并将一直正确下去。” 伊芙随手将吃完的竹签拋进炭火中,爆裂开的火焰映入她同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满天星坠落到火海里。 唐诘盯着她伸出的手,没多犹豫便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抬头与她对视,迎上她笑意渐深的眼睛,想开口却又略微一顿,只平静如陈述般说: “计划?” “既然决定要走最危险的道路,那么,我们首先得去一个地方。” 伊芙交叠双手,轻快地做下决定。 最危险。 唐诘对于她之前隐瞒信息的行为不做评价,不如说,在他听到“需要一名能带人穿梭的空间系巫师”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 这就是自己要找的线索,这就是与赫德有关的线索。 不。 应该说,哪怕与赫德无关,至少,也能得到些许自然女神相关的信息,而哪怕最后一无所获,与炼金学派建立友好的关系,本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资源。 他垂下眼睫,眸光落在树枝纵横间,边界模糊的影子上。 “我也许该问问,你打算去哪里?” 若无若无的低笑溢出喉咙,朦胧不清得像是梦境里的阳光营造的错觉。 “你们谈完了?” 凯瑟琳的身形转瞬再次出现在树桩旁,她拆开玻璃糖纸,往嘴里丢了一颗,彩色的硬糖在咀嚼中粉碎,发出清脆的响声。 “交谈很愉快。” 伊芙仰头与她对视,左手撑在树桩边缘,灰金色卷发蓬松垂落在身后,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笑容灿烂得没有丝毫阴霾。 “我们接下来去温斯顿港口采购中转,再到南巫师城和我的情报员汇合。” 说完后,她像弹弓一样从树桩上蹦起身,踮起脚伸了个懒腰,张开双臂,在阳光下,修长轻盈的身形宛如飞鸟远去的背影, 唐诘坐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表演,米娅却扯了扯他的袖子。 “我想起她是谁了。” 她心情似乎有些复杂,像是看见不愿意遇到的人,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出现在自己面前。 无声告别 从埃尔夫火山到温斯顿港口一共花费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其中有半数的时间消耗在了入城的检查上,唐诘等人接连两次在郊外非法营业的旅馆里待了近半个月,才得到入城许可。 “能正常入城已经算是不错了。” 乔装成青年男子的伊芙耸了下肩,不以为意道。 “只是被敲一笔而已,能用钱解决的都不算问题。” 她灰金色的长发扎成了麻花辫搭在肩上,活像个公子哥穿着配色花哨的紫色衬衫和黑西装,举手投足呈现出一种大大咧咧的做派,招摇得如同浑身流油的肥羊。 三人坐在拱桥附近的露天快餐店里,伊芙接过服务生送上的果汁,咬住吸管咕噜噜地喝着。凯瑟琳百无聊赖地抱着布艺玩偶,望着桥下载着游客穿行的快艇,唐诘一言不发地坐在杨树下的阴影里,米娅趴在玻璃圆桌上,一直没有说话。 他们正在等人,伊芙的船员早晨将维德号停在了温斯顿港口,约定好午时在商业街碰面。 “是吗?那就请船长先生您把亏欠的工资填上吧。” 犹带笑意的男声从几人身后传来,唐诘回头看见一个目测一米八以上的高瘦男子推开身后餐馆的玻璃门走出来,白狮子一样蓬松柔软的长发束成干练的马尾,黑色长夹克在逆风中猎猎作响。 “我什么时候拖欠工资了?” 伊芙不可思议般怪叫起来。 “如果您老年痴呆了,我不介意提醒您。”男子随手拉过一把座椅,在伊芙对面坐下,平视对方的时候,喉咙滚动中似乎发出了笑音,但上挑的银杏色猫眼里却全无笑意,“三个月前,您划走了一笔研究资金,也许我该问一句您的收获如何?” 伊芙立刻僵直在原地,像是石灰雕像一样剥落掉色。 “船长先生,您可不要出尔反尔啊。”见状,男子嗤笑一声,抱臂向后仰,冷嘲热讽道,“你想要水手们回家后塞冰块饱腹吗?” “冬天已经过去了。”伊芙闻言,比划了停止的手势,表示结束当前的话题,“春天是出海的好季节,让他们准备起来吧。” 男子闻言一愣,绷紧了脸,警惕地瞧着对方。 “再说,”伊芙缓过神,眯着眼睛质疑道,“哪怕我一时忘记了,族老们总不会忘记吧?” “嘁。”他撇过头。 “哈?你是想要我发两次工资吗?”伊芙瞪大眼睛,夸张道,“没想到蒙德你是这种人,我可是因为信任才把财政大权托付给你的哦。” “骗鬼吗?你是打着什么主意我还不知道吗?”男子挠了挠头,冷笑一声,撑着椅子扶手向前逼视,“如果不是看你拿钱多,我早就不干了——废话少说,你就谈谈这次出海打算给多少工资。” “别这么斤斤计较嘛,小约翰,想太多会掉毛啦,真是不可爱。”伊芙耸了下肩,转身伸手朝他介绍道,“这两位是我请来的外援——也是与遗迹密切相关的贵客,你可千万别打着省钱的主意克扣哦。” 银杏叶般浅金色的眼眸扫过现场另两人,抿了下嘴唇,抬手略整理了一下略有些褶皱的白色衬衫袖口,轻轻点头,冷淡而严肃地示意道: “约翰·蒙德,维德号的采购员,负责分配物资和对外贸易。” 听两人的对话,维德船似乎是伊芙操持,且隶属于泰纳尔家族的航海船只,但唐诘却从蒙德挺拔的站姿、一丝不苟的衣着以及刻板的语言习惯中,中发现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军旅人士?不,应该说,是服从和纪律的体现。 虽然嘴上不待见,但实际上对伊芙这位性情跳脱的船长还是很崇敬的吗? “凯瑟琳,我想我就不用自我介绍了吧。” 相较伊芙,凯瑟琳并未做过多的掩饰,只是卸下往日一成不变的黑色巫师袍,红发扎成丸子头固定在两侧,穿上宽大的蝙蝠袖外套,斑点长筒袜配上软底皮鞋,萦绕着少女特有的娇俏和清新感。 然而,倘若遇到熟人,看见她这副朋克少女的扮相,简直让人恨不得自戳双目为好。 凯瑟琳熟练地挑起清纯可爱的笑容,唐诘却忍不住偏过身子想要躲远一些,捂住自己在心理因素影响下隐约抽搐的肠胃,用城市里的绿化树洗眼睛。 他感要对“6~22”这一年龄区间产生心理阴影了。 虽然魔力能让巫师的身体保持充沛的活力,以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但问题在于,灾厄纪早已结束。 巫师的身份早就从“急需加强自保能力应对天灾的弱小生物”转变为“掠夺资源和盘踞领地的凶恶捕食者”,普通人和巫师的矛盾逐渐加剧,也不知道日后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久仰。”蒙德客气地笑了笑,目光转向唐诘,“不知你是?” “叫我唐就好了。” 唐诘不太适应这样严肃而刻意的介绍环节,斟酌着需要说的信息,抬头却发现只能直视到对方的领带,不由心中一梗,偏开视线回复。 “我只是个空间系的无名小卒,请不要在意。” “是吗?”蒙德很自然地无视了这个回答里隐藏的一些问题,“那么,您擅长什么?” 唐诘听见问题后,有些困惑地抬头。 蒙德善意地微笑了一下,温声道:“我需要根据您的定位计划本次行船的物资。” 似乎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劲。 他有些怀疑地打量对方,却又在面具般定格的商业假笑中败退了。 “我只要一份地图就够了。”唐诘略有些不安,手指抓住袖口扯紧。 “您不必拘谨。”蒙德悄无声息的打量让他有种被猎食的猛禽盯上的紧张感,不自觉地吞了下唾沫,听对方似是安抚道,“这是我的职责。” “小约翰,虽然新人很好玩,但一直逗可是会让人逃跑的哦。”伊芙在一边掀了他的底,“照例准备一人份首次出海需要的物资,其他的我来就好。” “看来又是我不能知道的安排?”蒙德挑了下眉。 “我是很信任你,不过更多的时候,办事需要的不是信任,而是能力。”伊芙慢条斯理地和他对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蒙德没接话,只是拍开她的手,泰然自若地笑了下:“首席先生在西港口等你,请注意时间。” “哈?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告诉我?”伊芙抬高了音量。 “也不算打紧吧,他还要在温斯顿停留三天呢。”蒙德无所谓地说。 “老师真是……”伊芙啧了下舌,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转头对唐诘和凯瑟琳打了声招呼,“我先离开一会儿,你们自便?” 唐诘沉默一瞬,低头看了米娅一眼,牵着对方走向伊芙:“不好意思……” 他还没说完,话就被米娅打断。 “我是卡列斯特家的米娅,谢普朗克的女儿。”她向伊芙鞠躬道,“我想要和珀西瓦尔叔叔见一面,希望得到您的许可。” “谢普朗克?”伊芙愣了一下,稍作回忆后,不太确定地问,“那只花栗鼠?” 随便吐露别人魔兽形态的信息未免太不礼貌了。 唐诘挪着椅子坐到凯瑟琳的旁边,避免继续听到别人家的隐私。 ——这次之后,大家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吧。 现在不才是告别吗? 他自嘲般回答着记忆中的问题,不再去看已经走远的伊芙等人。 “炼金学派毕竟是如今规模最大的巫师组织,记不住名字才是正常的。” 凯瑟琳百无聊赖地玩着垂在肩上的碎发,显然伊芙的表现早在她的预料之内。 “所以,你什么时候捡了个卡列斯特家的孩子?不会是在自然议会的时候吧?……等等,你别告诉我真的……” 唐诘能说什么呢?他一句话都没回答,对方就已经猜完了,于是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凯瑟琳扶额,抱着Q版黑龙的玩偶叹了口气:“潘还真是……输得不算冤啊。” “针对自然议会,难道是泰纳尔的主意?”唐诘愕然。 “是啊,看到我被人当成靶子推着走,你是不是很高兴?”凯瑟琳磨牙扯出一个假笑。 “不。”唐诘却没有因此嘲笑对方的打算,不如说,他整个人的心情瞬间沉到了谷底,“这反倒表明,伊芙这个人远比我之前想象的还要可怕。” 毁掉精灵族地的火焰魔法,古代语言以及魔文的精通,在炼金术上的造诣,以及炼金学派和泰纳尔家族提供的资源。 最后,是维德号,单看约翰蒙德一人,便可知道,她的船上还有不少崇敬信赖她的船员,作为完全服从她的武装势力,具备高度的灵活性。 “你还是这么悲观啊。”凯瑟琳瞧了他一眼,好心劝道,“放松点比较好哦,否则很容易暴露弱点,被人玩到崩溃的。” “听你的语气,倒像还是我的老师一样。”唐诘平淡地回答。 “我也不介意把赫德的容器收作弟子。”凯瑟琳轻松地像是在开玩笑,“那他回来后的表情肯定很有趣。” 唐诘无言以对。 “……你还真是自信。” “也许你不太喜欢容器的身份。”凯瑟琳慢慢悠悠地说,“不过,相比其他可能,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伊芙带着米娅离开了,蒙德也有事要忙,原地只剩下他们两人。 凯瑟琳走到高大笔直的杨树下,簇拥的深绿色枝叶柔和了她的脸庞,在售卖冷饮的小推车旁,她停下脚步,随着机器呼呼的转动声,两枚刻着人像的钱币落在桌面上。 她接过两个异色冰激凌,抬了抬下巴,示意唐诘坐到河边的长凳上。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唐诘很难将这副生活化的情景和无恶不作的魔女联系起来。 他接过对方递来的甜品,却没下一步动作,说到底,食物对他早就不是必需品了,于是连品尝外地特色的美食也变得索然无味。 “也许你还不习惯,不过再过几次,你就不会再像现在一样郁郁寡欢了。” 凯瑟琳一手撑在长凳上向他靠近,指尖撩起唐诘过长的刘海拂至耳后,按在总是拧成结的眉心上。 “何必为注定失去的事物烦心呢?我们能够拥有许多东西,最后剩下的也不过是自己而已。” 伪装色彩 老生常谈的说教,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语,听到凯瑟琳对他说的时候,唐诘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染上了幻听的毛病。直到迎上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才迟钝地回过神,心中生出更多不可思议的感受来。 她是认真的吗? 唐诘困惑不已地回视,在她幽静的双眸里,寻找到自己小小的影子。 色彩有着强烈的情绪感染力,这一特性很大程度上与人脑的联想功能有关。 金色是耀眼的,橙色是温暖的,红色是热烈的。 黄和蓝的颜料调和后能得到绿色,清澈得像是初春湖水的新绿,或是深沉犹如凛冬时节松林的暗绿。 魔力的特性会改变巫师的外表,向贴合本质的颜色靠拢。 原本所有人都能安全地守在无色的磨砂罐里,但从人类转化成巫师后,魔力就会从体内溢出,将透明的磨砂也染上鲜明的色彩,不为人知的个性也暴露在了阳光下经受暴晒。 相较于可以隐藏的魔兽原型,在魔力浸透下改变颜色的皮肤、头发以及虹膜,是更容易看出巫师性格的捷径。 话虽如此,但实际情况却没这么简单。 更何况,颜色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如果遭遇了重大挫折或正值春风得意的时候,也可能在属性亲和对应的范围内,猝然转变为更明亮或更灰暗的色调。 再加上一些外力的影响,比如像是奥利维亚、凯瑟琳以及他自己,在不属于自己的魔力浸染下,性格和魔力的色相也会发生或细微或夸张的变化。 绿色是寒冷的。 唐诘无法相信凯瑟琳,原因却并非是对方的魔力属性如此简单。 真要说的话,他自己的魔力也是冷色,对比还能让人感到些许清新气息的凯瑟琳,甚至算得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和他们的关系相比,凯瑟琳这句带有说教意味的话语实在过分亲昵了,几乎本能地让唐诘升起了不适感,可难道凯瑟琳就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完全没有亲近到可以随便说话的程度吗? 老师、长辈、父母。 从南域沙滩上的重逢开始,她就一直在强调作为自己的教导者的身份,次数之频繁,让唐诘不得不怀疑起对方的真实目的。 身份——凯瑟琳的身份——自己的身份。 原来如此。 用凯瑟琳虚构的雁山来历,掩饰他和赫德的直接联系吗? 这很好理解。 哪怕他们曾经的关系不算融洽,可在即将登上维德号,进入陌生势力的领地前,为自己寻找可靠的同盟就成了必要的措施。 凯瑟琳曾对唐诘动过杀心,唐诘亦如是。 说来可笑的是,他们选择动手的原因都和赫德有关。凯瑟琳想要现在的赫德的坐标,唐诘则是希望知道赫德的目的,因此每一条相关线索都绝不放过。 可现在,迫使他们联手的,竟然还是赫德的线索,兜兜转转的命运,像是绕了个圈又回到原地。 “你这是想要考校我吗?” 唐诘从善如流地接过对方抛出来的话题,却见凯瑟琳只是伸手擦过他握着冰激凌的指腹,刮下奶油含入口中吞咽下去,答非所问道: “要化了哦。”少女的嗓音轻灵得像是丛林中的萤火虫,“温斯顿作为声名远扬的旅游城市,饮食还是做得不错的——你接下来想去哪儿?博物馆如何?” 唐诘从她做出意料外的举动后就僵直在原地,半晌后才揉了下眉心:“这也是伪装功课之一吗?” 虽然距离已经无法对他造成伤害,可面对超过安全距离的动作,心中难免还是有些不适感。 “倘若你认为,我们现在的年龄扮作师生也没有违和感。” 凯瑟琳三两下将自己手中的抹茶甜筒吃了个干净,大拇指擦过唇边,舌尖将多余的奶油卷入口中,散漫地回答。 “当然,我不介意。” 唐诘一时哑然。 “你也不用太有心理负担。”她抬手将活动过程中有些松散的发髻重新系紧,“我还见过一对祖孙出门,你猜他们对外是什么身份?” 他没说话。 周而复始的生命周期,显然对巫师的日常生活造成了无法避免的困扰。 “是兄弟。”凯瑟琳过分平淡的语气像是在说“闲置太久的苹果长虫了”一样,随手将信息像是拋进垃圾桶般丢给唐诘,“二十出头的孙子是哥哥,六百岁高龄的爷爷是弟弟。” 唐诘感到胃开始幻痛了。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类无用的情报。”他咬牙切齿道。 “那如果我说,这两人中的一个,曾与炼金学派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呢?”凯瑟琳抛出个诱饵给他。 唐诘沉默着低下头,只看着自己的鞋尖。 “看吧,你其实也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凯瑟琳平静地陈述,“你现在还能借助功利心支撑自己走下去,那当目的达成后呢?你要自我毁灭吗?” “我当然会活下去。” “能活和想活之间的差别可是很大的。”凯瑟琳耸了下肩,“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老师吧。” “责任感?”唐诘发笑了。 “只是发现曾经浇灌过的盆栽快要枯萎,起了点微薄的恻隐之心而已。” 比起她话语中少得可怜和惋惜,居高临下的俯视态度更让唐诘不适,可哪怕如此,他也只是偏开头,不再回应对方罢了。 温斯顿是浮在海上的城市,填高的地基和人造的拱桥,挤压在一块的老房屋,阳台上垂下长藤的绿萝来。 尖头轻艇从清澈的河水里划过,海鸟惊得跃上拱桥,又翻转几个来回,踩着屋顶和烟囱远远飞走了。 清如水的天空下,杨树上的保护漆快要脱落,在斑驳灰暗的白色中,隐约漏出点深棕的纹路。 唐诘感觉自己好像快要在微风中融化了,碧绿的河水掀起圆弧形状的波纹,直到静谧再一次被打破。 “哦,等下,老板,我在这儿下船。” 快穿过拱桥的快艇上,一个的年轻男子站了起来,在还没站稳的时候踉跄了半步,掏出小费递给船夫,三两下跨步到岸边的石阶上,朝两人小跑过来,略有些喘不过气地别开刘海,朝凯瑟琳扬起灿烂的笑容。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这三个月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复发?” 医生? 唐诘听到谈话之后,难免会产出这样的猜测,但下一秒,凯瑟琳的回答立刻将这个答案推翻。 “还算稳定,你呢?工作还顺利吗?”凯瑟琳甚至没站起身,只是敷衍而客套地回应,“菲尼克斯有接收到信号吗?” “还是老样子啦……”金发青年叹了口气,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了颗巧克力,拆开锡纸丢进嘴里,“似乎打算彻底和我们断绝联系了呢,还是搞不懂啊,我们有哪里得罪他了吗?” “无线电项目已经宣告转为民用,也许再过大半年,调试结束,你就能在市场上看到了。”他舔了下嘴唇,“下一个课题是太空探测仪,你有兴趣吗?要不要投资一笔?” “耗时三十年的项目就这样放弃,还真是舍得。”凯瑟琳不置可否。 “没办法,研究员也是要吃饭的嘛。”男子耸了下肩,“看不到希望的项目就只能废弃了。” 话说完,他的目光从凯瑟琳转移到唐诘身上,沉吟片刻,问: “这是你的新学生吗?好像和你不是一个属性的,需要放到炼金学派托管吗?虽然有自吹自擂的嫌疑,不过这世界上就没有人有比我们更多的教育资源了。” “你看,很划算吧,只要你……” “驳回。” “还真是不近人情呢,不愧是赫德的弟子,有学到精髓哦。” “话说啊,”凯瑟琳交叠双腿,双手搭在膝盖上,仰起头,轻柔甜美地微笑着问,“既然你根本不是来找我的,就不要在这儿多费口舌了,好吗?” “虽然知道瞒不住你,但就这样拆穿,是不是太过分了……” 金发研究员叹了口气,顺从凯瑟琳的意思坐到了唐诘的身边,却没有看向他,只是语气有些低沉地说。 “我是为了娜茜而来的。” 说完这句话,却没有下一句了,他只是将双手握紧,骨节在动作下明显地向外突起,像是耗费了巨大的力气去忍耐自己的情绪。 唐诘一时间猜不准两人的关系:“你在悲伤吗?” 在一边的凯瑟琳像是嘲笑般从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哼,站起身,拍了下他的肩膀:“我先离开一会儿,傍晚再见?” 什么? 在他还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听到一旁的男人极轻地发声: “悲伤?……不,我是太高兴了。” 金发男子长长呼出一口气,重新坐直身体,侧过身向唐诘自我介绍道: “也许你听过我的名字,又或许没有,这不重要,我一直很想见你一面,毕竟你的出现,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许多帮助,哪怕你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 对方的话还没说完,但仅仅是现下掌握的线索,已经足够唐诘猜出他的身份。 高塔中组织救援的金发骑士的背影,逐渐和面前温和悠闲的金发青年重叠在了一起。 “我是珀西瓦尔,炼金学派的现任首席,菲尼克斯在地面的联络人……话虽如此,最后一个身份如今已经基本废置了呢,哈哈。” 他没什么距离感地自嘲道,银框眼镜后,铅灰色的细长眼眸温和地注视着他。 “如果有什么困惑,我也很高兴为你解答,毕竟我现在也算是个上年纪的老头子了,帮助年轻人走上正确的道路,也正是我的义务所在。” 透视水晶 “您为什么会因为娜茜的死亡高兴?” 唐诘知道自己很可能得不到一个想要的答案,直白点说,他连这件事本身都很难理解——怎么会有人为另一个人的死亡而高兴? 哪怕是他曾经对潘所说的“娜茜的死亡值得高兴”,实质上,也只是在指责对方用人情作为要挟,捆绑住一个潜力无限的年轻巫师,让对方不得不随着一艘破败的旧船,倒塌在时代的漩涡中。 珀西瓦尔是和斯宾塞有什么深仇大恨,才在害死他后,还咬紧不放,将他的学生也置于死地? “我和她是很好的朋友。”炼金学派首席的回答,却令他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只是我与另一个人的关系更要好,可这也和我想要杀死她一事没有任何关系。” 这算是解释吗?这完全是用一个谜题解释另一个谜题吧? 看到他像是吃到发酸的橘子一样皱起来的脸,珀西瓦尔像是捉弄到人的猫一样弯起眼角笑起来,一派轻松地问: “我还以为你会问无线电或太空探测仪之类的问题呢……抱歉,我稍微注意了下你当时的表情,似乎很惊讶?曾经听说过类似的名词吗?” 唐诘沉默了片刻。 他当时还以为对方是来找凯瑟琳寒暄的,就没多防备,吃着冰激凌旁听完了,自然也没怎么顾着掩饰情绪。 “您是精神系巫师?” 分明是如此简单的问题,珀西瓦尔却露出了稍微有些纠结的神色: “算吧,我是幻术型的巫师,严格的划分,应该是精神系偏向空间系? 但是现在还没有足够精确的仪器,可以将个体的属性偏移系数测量出来。 这是个始终处于波动中的变量,研究不太划算,要消耗很多经费,但却很难得到确定的结果……维修也是个问题。” 眼看对方说着说着就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唐诘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将其打断。 这里可是在街上!不是在安全的实验室或住所,也不是在炼金学派的势力辖区内,而是在进城都需要做伪装的陌生城市的大街上,毫不设防地沉思真的没问题吗? 唐诘忽然很怀疑谣言的真实性,让这样一个人去策划谋杀?开什么玩笑? 但在冲动冷却后,他又意识到,如果对方承认,他想要杀死娜茜这件事是真实的,那么,斯宾塞的死又为什么不可能没有他的参与呢? 连环陷阱。 原本斯宾塞的死和娜茜的死,这两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当他对两件事都保持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暧昧态度的时候,周围人会天然地怀疑,这两件事存在联系,而一旦产生联系,就只剩下两个结果。 他们的死都和珀西瓦尔有关,或他们的死都和珀西瓦尔无关。 一个误导,完全的误导。 事情原本有很多的可能性,但是在对方加入进来后,一下子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干扰项? 不,他必然与这两件事相关,却不一定是普遍认知中的相关。 唐诘一开始看见对方的时候,还感觉这位学派首席和阿纳托利十分相似。 随性、温和、亲切。 现在看来,会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误导、干扰、迷惑。 这不就是把菲尼克斯和赫德之间的关系复刻了一遍吗?还是说这就是精神系和空间系之间普遍的相处模式,或者他俩只是特例? 不。 唐诘揉了揉眉心。 自己和凯瑟琳之间的相处方式,似乎也存在问题,只是之前几乎完全是单方面联系,根本没有发现的可能性。 综合考虑,很可能斯宾塞和娜茜对于珀西瓦尔刻意混淆情报这事毫不知情——当然也不可能知情,毕竟这两人都死了,只能随便别人编排不是吗? 那么,赫德和菲尼克斯呢?真的是菲尼克斯在给赫德打掩护,还是菲尼克斯趁着赫德在时空之海漂流,将对方留下的线索全部进行了合情合理却毫不相干的曲解? 如果这推测是真的…… 唐诘磨了磨牙。 “我的出现似乎让你很困扰?” 珀西瓦尔略带歉意的嗓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唐诘看向对方,沉默少许后,还是决定尽量与其维持友好的关系。 “不,您为我解决了很多难题。” “很多、吗?” 珀西瓦尔的神色似乎有些微妙,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含混地让这个词在舌尖打了个转,转而又轻柔地微笑起来。 “相比你给我们提供的重要线索,我能做到的却只是解释一点微不足道的常识而已,实在令人惭愧。” 他说话的语气似乎有点奇怪。 “我们曾经与菲尼克斯的关系是相当好的,说是直接隶属他的下行机构也不为过。” 珀西瓦尔话题一转,谈起了炼金学派和光明神的关系,可是,其中更让人不得不在意的,却是言语之间的态度,似乎直接模糊了光明神的身份,将对方作为一个人来对待。 “可是从七百年前开始,菲尼克斯单方面切断了和地面的联系,学派内部也陷入一阵低迷。” 七百年?不是五百年? 那不正好是帝国纪时期,第一次猎巫行动开始的时间吗? 初春的寒意还未褪去,草茎将绿未绿,在堤岸下瑟缩着。 “两百年前,菲尼克斯进行了唯一一次回应,这件事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唐诘听很多人说起过这件事。 猎巫行动的复仇者。 自然议会的复兴。 赫拉克勒帝国的崩毁。 王室遗孤的临终祷告。 但炼金学派是不同的,他们毋庸置疑和凯瑟琳站在对立面,掀起轰轰烈烈的猎巫行动,却没有任何用凯瑟琳杀鸡儆猴的打算,反倒自己转为防守,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 ——因为菲尼克斯,回应了王室最后的遗孤的祷告。 珀西瓦尔仰起头,透彻明亮的视线追随着云层后若隐若现的太阳,清澈优美的嗓音,用咏唱般婉转起伏的声调,将一句流传极广的歌剧台词念诵出: “请以您的提灯收纳我的余烬,我愿在烈火的锤炼中重塑为凝视天空的水晶。” “我们尝试过很多方式,从各类群体中挑选出实验人员,念出这句祷词。” 珀西瓦尔好像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多惊世骇俗般,轻描淡写地说。 “只要处在严格规范的仪式中,祈祷者就会立即化作灰烬,但如果放到舞台上或乐曲里,或是夹杂在世俗文本中,它就不再会引起菲尼克斯的注意力。” “抱歉,”唐诘打断他的话语,“你们为什么执意要联系上菲尼克斯呢?现在难道不已经是人类的时代了吗?” 恕他无法理解炼金学派的行为。 这就像是老上司跑路了,二把手顶上后还想着联系上原来的上司,可组织在二把手的发展下蒸蒸日上,基本已经可以撇开原本的上司单干了,结果还是一个劲地想着和原来的上司联系上。 他知道太空探测仪是什么,但是为了找光明神在星空里的位置而去开发宇宙航空技术?这个世界真的没问题吗? “你这是还没意识到,神明对于我们来说是什么啊。” 珀西瓦尔听到他的问题后反倒笑了起来,像是看见曾经的自己,也是同样的年轻、狂妄且天真。 “神与人是命运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唐诘愣住了,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无论是龙岛还是自然议会,他们在谈论起神明的时候,都像是在说一个绑在床板下,随时可能爆炸的易燃物,既不能擅自挪动,又不能置之不理。 “似乎,”他逐渐缓过了神,“菲尼克斯和自然女神有很大差异。” 但是按照对方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将菲尼克斯和自然女神一视同仁? “你也许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说。” 珀西瓦尔的坐姿很端正,挺直的肩背使他的颈线呈现出与芭蕾舞演员如出一辙的优雅,阳光下浅金色的碎发散落在耳后,白皙洁净的皮肤如同天鹅羽毛般轻盈柔美。 “不要太过神圣化‘神’比较好哦,虽然有人把神当成不可知不可见的怪物崇拜,但显然那是不太恰当的。” 他委婉地规劝道。 “他们只是一群有着人格意志,却没有物质躯壳的能量生命体而已。” 刚开始听到对方谈起无线电、太空探测之类的名词已经足够幻灭了,而到了现在,又一个熟悉的名词像是跑错片场一样由珀西瓦尔之口说出的时候,唐诘甚至都不会再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总感觉炼金学派和这世界上的其他人画风不太一样——这科技水平未免过分超前了吧?连能量体的概念都已经出现了吗? 不,仔细回想的话,每次遇到炼金学派的事情的时候,他们都是同样的画风。 无论是高塔里,凯瑟琳提到的“心率与巫师发展方向的关联”“人体机械说”等深奥理念,还是龙岛上各类高精仪器和轻便的扫描仪,都展现出炼金学派走在世界前沿的科技水平。 但是他们居然已经研究出了神明的本质? 开玩笑吧?他们研究的样本是什么?难不成他们真的把菲尼克斯解剖了一遍吗? 唐诘打了个寒颤。 “请收起您的猜测,”珀西瓦尔有点挂不住笑容了,“我们可是把菲尼克斯当做活人看待的,怎么会做出那种失礼的事?” 他扶额:“抱歉,有点控制不住联想……我想也是,毕竟菲尼克斯现在压根不在地面上,也不可能让人给解剖了。” “不过,我很好奇,你们是怎样得出这样的结论的?” 这下,反倒是珀西瓦尔沉默了。 “你真的想知道吗?” 唐诘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有时候,”珀西瓦尔摘下眼镜,遥望着无垠的天际,“保持无知是更明智的选择。” 进退维谷 两人的对话没能继续下去,头顶的树枝沙沙作响,没一会,一只灰金色的小杜鹃顶着满头落叶掉在他们中间,一个劲儿扑腾不停,把身上的碎叶片抖下去。 在唐诘还困惑于临海城市怎么会出现布谷鸟的时候,珀西瓦尔却已经眼疾手快地拉他起身往水边跑去,身后传来一声爆炸般的轰响,刚才还牵着他往外跑的青年却挥发般从原地消失,只留下一片雪白的魔力羽毛打着旋从半空飘落,溶解在了水中。 “老师腿脚还是这么利索啊。” 伊芙坐在长凳上,若有所思地望着残留在水面上的魔力痕迹,半晌后,站起身舒展下身体,从衣兜里取出一块怀表,沉吟片刻,视线转向唐诘,泰然自若地喊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凯瑟琳,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唐诘愣了一瞬,当即反应过来, 伊芙对着自己叫凯瑟琳的名字,意思不就是,凯瑟琳在他身边留了监听的手段吗? “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就没必要拆穿了。”隐藏着身形的红发少女从背后冷不丁地出现,拍了下他的肩膀,错身走向伊芙,“怎么?惹上麻烦了?” “一点小小的误会,不成问题。”伊芙若无其事地扣上怀表的表盖塞回衣兜里,抬头看向停在岸边的轻艇,轻快地跳下去坐到船上,“探索遗迹这事宜早不宜迟,万一被人捷足先登,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这个倒不必担心。” 撑着船桨的矮个子船夫摘下草帽,露出熟悉让唐诘恨不得立刻跳下船的明朗五官,优哉游哉地说。 “迷宫隧道现在还没人能活着回来——话说,在您决定走这条路的时候,应该就对现下的局面早有猜测了吧?” “那只能说明他们太弱了,连探路石的功能都做不到。”伊芙挥手示意,“快走快走,如果被追上了,我可要扣钱的哦?” 乔治哂笑一声,摇起船桨,水波轻柔地向后荡去,一重接一重的涟漪将倒映水中的光影搅弄成破碎的玻璃,只能看见错乱迷离的色彩,在视野中向后退远。 树叶落在了身后的水面上,却不知道是船只前行时携带的风将它们吹了下来,还是它们原本就要坠落,偶然地瞧见这一幕,不过是恰逢其会。 唐诘坐在凯瑟琳身侧,屈起手肘,将头埋在掌心里,一句话也不愿意说。 他顺着回忆的脉络,一点点往前溯洄,将每一次和乔治·威尔逊的相遇都从场景中单□□剪出来,如同将收音机里的磁带反复地往前倒带,将目标的音色在脑海中来回地揣摩。 唐诘没打算主动和乔治搭话,不如说他宁愿对方千万别注意到他为好,虽然他是很想弄明白奥利维亚重伤昏迷的原因,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嫌疑人在自己有所行动之前就出现在他面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这简直糟透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反复思考要怎样遮掩自己的身份,但无论如何斟酌,却发现,四面全都是死路。 从一开始,在凯瑟琳和伊芙面前,他的外貌都没有做任何遮掩,如果这个时候,他突然表示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那不是比被乔治拆穿,还要更直接地将“我有问题”的信号传递给别人吗? “对了,这位挡着脸不说话的小哥,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啊?” 世事往往不遂人愿,唐诘还没能思考出一个合适的应对方案,行船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乔治撑着船桨慢慢划行在众船之间,似是不经意般,将视线投向了自登船后,就躲在凯瑟琳身侧,努力减少自身存在感的年轻男孩。 宽松的黑色短袖T恤,七分长的牛仔裤,碎布缝合的黑色鸭舌帽,厚底的增高运动鞋和缠在小腿上的运动绷带。 是男孩吗?或者只是个较为单薄的女孩子? 乔治摸着下巴思索着,视线落在T恤正面,盯着钴蓝色蛛网刺绣图案上转了一圈。 他隐约感觉这一身材比例有点熟悉,越是打量,记忆里的肖像似乎就要浮出水面。 “安娜?” 在一瞬间不太确定的灵感中,乔治困惑地问。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唐诘往常都罩在能把体型遮掩到最大程度的斗篷和长袍里,再严丝合缝地戴上兜帽、面罩和手套,活脱脱就是个刻意掩藏身份的可疑分子。 别说走在大街上,就连正常的入城检查都无法通过,站在城门下超过三十分钟,直接就会引来卫兵驱赶或抓捕。 唯一一件较为修身、能估算出身材比例的服装,居然是凯瑟琳曾经在丰收节买来掩藏身份的伪装。 这也导致,一旦刻意将与赫德相似的魔力隐藏在皮囊下,换上一身时下叛逆少年中的流行服装款式,乔治反而有些难以辨认了。 唐诘越积越深的警惕和戒备,在对方喊出凯瑟琳曾经安排给他的假名后,一瞬间啪地全碎掉了。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他不可思议地站起身,却因为船只本身的颠簸,一下子又栽倒了回去。 “我这不是不太确定嘛……”乔治摸了下鼻子,视线游移着躲开,“如果你一直穿着标志性的那身衣服,我肯定能认出来的。” 如果不是漆黑的配色,以及隐约带着点空间系特征的刺绣纹路,他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 除了唐诘,估计也没人会春夏秋冬都穿着完全相同的黑斗篷和长袍,在大街上像是社恐一样,把脸藏在兜帽和面罩下,沿着墙角走路了。 他曾经就很想问了——这副打扮,该不会是哪个遗迹里刚挖出来的老古董吧?而正好的是,对方与赫德相似的魔力,也恰如其分地佐证了他的猜测。 白银之王认为他是赫德准备的容器,但是在乔治看来,这简直天方夜谭。 唐诘听出了对方的腹诽,没忍住磨了下牙。 那能和不修边幅或神秘主义相提并论吗?他纯粹是为了戒备随时可能出现的攻击,佩戴完整减伤装备的谨慎! 在自身实力不足的情况下,借助外力有什么错?当然没有,长期游走在高危分子之中,就应该不顾一切加强自保能力才对。 两人刚打完招呼就陷入诡异的沉默,乔治三两下就想到了唐诘搭上他们这艘船的原因,思考接下来的行动如何进行,唐诘则还独自垂着头生闷气,对外界的变化不管不顾。 “你们原来认识啊。”伊芙却在这时仰起头,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仿佛天真烂漫地问,“为什么乔治叫的是女名?唐,你骗他感情了吗?” 唐诘将拳头握得喀嚓作响,乔治连忙掩饰性地咳嗽出声,压低声音说:“那大概是个误会……泰纳尔小姐,请您别火上浇油好吗?” “是丰收节那次?”凯瑟琳只粗略打量他俩几眼就猜出了大致情况,兴趣寥寥道,“把米面掺和在石子和沙砾里卖给我们的那个家伙?” “哇哦。”伊芙拍手叫好,“虽然我叫船员们努力开源节流,不过像你这样节流到绯红女巫身上的,我也是头一回见呢。” 唐诘后知后觉地发现,完全不用他思考该如何掩饰自己的身份,乔治一个人就把所有的仇恨全部拉走了。 这算什么?自己刚才完全是杞人忧天了吗? ……不,既然乔治是伊芙的船员,接下来的遗迹探索都要一起行动,那么,现在对方将所有视线吸引过去,只是一种死缓而已。 倘若对方选择私下告诉伊芙呢?那无论是他还是凯瑟琳,都会失去先机,一旦双方合作终止,就会陷入敌暗我明的危险状态。 但现在和当初的处境已经截然不同了。 在龙岛上,他只破解了钢笔的连接能力,在阿纳托利重置的冲击下,才误打误撞将日记本的坐标能力开发出来。 如今,三件以装备形式外显的器官,在身体经过首次的主动分解后,已经重新容纳进了体内,即身体的重要组成部分落到敌人手中遭到破坏的几率,已经降低到接近于零。 除非是自然女神、菲尼克斯或赫德亲至,否则没人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话虽如此,自己主动去寻找线索,如果遇到了对方曾经留下的陷阱,仍然具备一定程度的危险性。 乔治和奥利维亚有关,或是和赫德有关,这都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 既然已经决定将目标指向那三人,他们的重逢只是或早或晚,哪怕这次没在伊芙的船上遇到他,唐诘结束这次遗迹探索后,必然会主动去寻找对方。 整理完思绪后,唐诘的心情恢复了平静。 乔治率先挑起话题的时候,快艇已经抵达了港口附近,由于附近的游船过多,不得不挤在一堆或大或小的各类船只中间,艰难而缓慢地向外徘徊过去。 港口里一艘中小型的老式三桅杆帆船上,约翰蒙德站在船首的甲板最前方,身前架着一台天文望远镜,在看见他们后,退后一步,掌心握住望远镜的支架,逆时针转动了半圈。 似乎略有些古怪。 鳞翅花窗 唐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约翰蒙德做完旋转支架这一动作后,帆船上方的光线似乎凝滞了片刻,傍晚的霞光笼罩在港口,海面晕染开绚烂的倒影,却又虚假得不自然,仿佛人造的景观模型。 乔治驾驶着轻艇向帆船靠近,甲板上的约翰蒙德放下粗粝的绳梯。哪怕是一向作风张扬的伊芙,这时候也老老实实地蹬着梯子爬上去。 这风格未免太复古了吧? 唐诘一边腹诽着,一边回过头去找凯瑟琳,却发现在船上居然只剩下自己和乔治两个人,凯瑟琳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了。 乔治的视线在他和帆船之间转了一圈,恍然大悟般一拍手,摘下系在脖颈上的口哨,吹出了一个跳跃般的短促音符。帆船得到信号,当即不再管他们,径自调头开走了。 不是说要登船吗?这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们考虑得不太到位,现在的出行方式对你来说有点勉强?” 乔治驾驶着快艇,驶入隐蔽的废弃河道深处,在墙壁斑驳的红砖仓库旁边停下。 “现在的出行方式?” 唐诘低声将这话重复了一遍。 他认为自己是古代人? 莫名的荒谬让唐诘一时没有再说话,只是困惑地注视着对方。 “你难道没发现自己表现得很明显了吗?” 乔治闻言后讶异地朝他望过来,两三步踩上船艄,捉住他的手腕,幽蓝的魔力如迷雾从脚底升起,积蓄着能量,准备发动。 “对世界的陌生、对时代的陌生、对人类的陌生,对物种的陌生……” “无论文化习俗,还是时事新闻,你都没有任何了解。” “你几乎毫无遮掩地袒露自己的破绽,为什么还认为我们都会视而不见?” 在精神系眼中,人的情绪是透明的。 虽然很不合时宜,唐诘想起了这句话,哪怕乔治曾经告诉他,他是“没有魔力的普通人”,可从两人在伊芙的船上再次相遇的这一刻,对方在他这儿的信用值就大打折扣了。 他并没有认为自己的伪装好到了能欺骗所有人的地步,从他穿越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凯瑟琳开始,他就不可能隐藏“外来者”的身份。 但正如同,相似的病症往往会有截然不同的病因,自身的异常也能通过各类彼此矛盾的理由进行解释。 错误的论据导向错误的论证。 “我也很好奇自己的来历。” 在乔治压迫的俯视中,唐诘依然保持着游刃有余的态度,向那双激荡开波纹的琥珀色瞳孔投去古井无波的视线。 穿越后,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的来历,都对他的“真实”身份有独一无二的理解。 赫德的后裔、赫德制作的炼金人偶、赫德返回现世的容器、自然女神和光明神的眷属、隐居龙岛的古代巫师、雁国人、古代雁山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答案的相互矛盾导致问题始终无法得到统一的解释,他既不知道在这些人眼里,自己来自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来自什么时代。 如果他们能得出一个正确的答案就好了,也省得自己还要费尽心思去挖掘赫德留下的遗迹。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达成的事,不是吗? 他凭空出现在高塔里,所以随便什么身份,都可以套到他的身上。 空白的手卡能画上任何牌面,但究其本质,依旧是一无所有的空白。 “既然你打算开诚布公,那再坦率点如何?” 唐诘抓住乔治的衣襟用力向下拉,逼迫他贴着脸,进行没有距离的对视,让曾经横跨在两人中间的欺瞒诱导,在不留半分情面的审视中卸下所有伪装。 “你隐藏身份进入龙岛的真实目的、你和炼金学派的真实关系,以及最后,你身上缠绕的,赫德的魔力究竟从何而来,不如一一给我解释个清楚?” 深褐色短发的青年重归平静,伸手将唐诘抓住他衣襟的手指挨个掰开,在甲板上站稳后,反手抓住他的手掌,似是惋惜,又仿佛刻意转移话题般笑了起来: “我很能理解你焦急的心情……不过,我和赫德的关系还真没你们想象中那样密切。” “这世上的雁山门徒数不胜数,我一介声名不显的小卒子,连踏入棋局的资格都没有,你找我问这事儿的来龙去脉,那可真是找错人了。” 唐诘只盯着对方,慢慢松手退开。 这家伙,恐怕和他跟凯瑟琳一样,都只是临时参与到维德号行动中,而非一开始就是隶属于伊芙的船员。 可惜,现在不是深入探究的好时机。 “你打算通过空间跳跃登船?”唐诘环视四周,看着对方耸了下肩,“所以选了个这么偏僻简陋的地方,怕被人发现?” 废弃的河道口里,除了他们外,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有月光穿透迷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东方的天际线上,逐步向上攀升。 “这里毕竟是温斯顿。” 乔治接收到休战的信号,语气也逐渐恢复平缓。 “不过,我可没有带人跳跃空间的能力,充其量,也只能把你丢进门内,一般情况下,这招我是当成攻击能力用的。” 唐诘回想起了在图书馆阶梯下,遭到的方向不明的偷袭,不由沉默地打量起对方,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 是的——攻击,而且是致命的攻击。 相当于直接将活体投放进涡轮绞肉机里,倘若不是自己具备空间属性的魔力相性,只此一次,就足够他死透了。 “谈完了吗?” 凯瑟琳倦怠的声音插入两人的交谈中,乔治盯着唐诘身上,几乎要缠绕成茧状的绯红色魔力,没忍住啧了一声:“你就任由她在你身上留下精神刻印?这可比我过分多了吧?” 这又不是他自愿的,说到底,唐诘都不知道凯瑟琳究竟把她的魔力留在自己身上什么地方,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对方? “始终藏头露尾的人没资格说这句话。” 从遇到凯瑟琳开始,简直诸事不顺。 炼金学派的人是有什么不能说人话的毛病吗?交流情报的时候总是真假参半,立场也左右摇摆没有定性,一说起坦白真实目的,就开始转移话题,转移不了话题就开始挑衅。 “我可是难得真诚地和你提建议,你居然不相信。”乔治无奈地摊开手,“不过这也没办法,等你吃过亏就知道了——如果那时候,你还能活着见到我的话。” 威胁?挑拨?确有其事? 凯瑟琳和乔治之间的危险性没什么比较的必要,这两人纯属半斤八两,无论他们说什么,在唐诘这儿的信用值都是负数。 多说无益,当务之急是赶紧去维德号和凯瑟琳汇合。 唐诘站起身,扯住身上的红色丝茧尽数崩断,身体从手臂开始崩解,攀附在神经网络上的红色魔力因为这一举动彻底溃散,漂浮在空气中的钴蓝魔力宛如在夜色里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萤火。 乔治在向周围扩散开的魔力漩涡中,惊得立刻向后退去。 只见原本站在船艄上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不,并不是消失,那些散发着钴蓝光芒的鞘翅昆虫,汇集在一起形成的半透明人型,就是之前还在和他交谈的唐诘。 巫师返祖? 这一想法刚出现的一瞬间就立刻被否定,没有巫师在返祖后,会呈现出群体的形态,除非他的身体里,拥有不止一人的意志。 可这简直天方夜谭,人怎么能把其他人的意志容纳到身体里? 乔治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了。 对方究竟是巫师?还是魔兽?不,都不像。 一个更清晰的名字从他的脑海中冒出,但就在理智的思考中粉碎。 ——人不可能和神对等。 纵使在珀西瓦尔的主张中,神具备人格,即他们有着与人相似的性格,但是,从生命的本质上,两者依旧是截然不同的生物。 “就算……凯瑟琳……留了后手。 难道还能……伤害到我……不成?” 在嗡嗡的振翅声中,鞘翅虫群组成的半透明怪物张开了嘴唇,口腔里却没有牙齿,而只有钴蓝色的粘液呈现丝状,连接着上下嘴唇。 仿佛身体崩解后,思维也逐渐变得迟缓了一般,唐诘的嗓音断断续续,不甚清晰。 往日稍显凌乱的黑发,在魔力的渲染下变化成钴蓝色,宛如萦绕着毒液的蛛丝,透明到血管和神经纤毫毕现的清秀面孔,漂浮在半空中垂下似乎失去神志的视线,让人无端想起古代蛇发美人的传说来。 乔治没地方可以退了,只是紧张地抓住船桨,沉默地注视着面前正在变形的怪物。 ‘我难道错了吗?’ 他像是讨伐怪物的勇士一样,在顺利斩杀对方后,却听见原以为无心的残忍生物的悲鸣,在幻觉般的怜悯和同情中,不自觉地扪心自问。 只是一瞬,乔治就从迷惑的情绪中冷静地脱离,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只是在估算对手的实力的时候,出现了很小很小的失误。 这甚至不会对他的计划造成任何影响,毕竟,他们现在还是同一阵营的队友,不是吗? 古代巫师,神代巫师。 两个词在脑海中像是引力球一样左右回旋,灰暗的情绪像是潮湿的海雾黏着他的脚要拉着他陷下去。 尽管如此,乔治也只是冷静地审视面前脱离人类范畴的怪物,像是打量一块来源不明的古董,思索着如何倒手给一位愿意出高价的买家。 唐诘很熟悉这类眼神。 在高塔中,还处于衰竭期的凯瑟琳就用同样的视线看他。 在龙岛上,奥利维亚贬低他无法实现赫德的愿望的时候,也是相似的目光。 米娅会用这眼神描摹自然议会的人,自己也曾经将相同的目光投向潘,失去了从未拥有过的朋友。 在乔治的打量中,唐诘原本还算冷静的思维,逐渐被一种更加疯狂的念头替代了。 为什么不直接将对方带走呢? 对方敢把他当成食物,那么,被反过来吃掉也不算过分吧? 他在原地伫立许久,直到凯瑟琳留下的魔力完全分解,也只是沉默地思索着,朝下方的人类投向平静的视线。 “魔力会让人变成野兽。” 喉咙里的声带颤动着,却只有嗡嗡的振翅声。 徘徊不前的思绪倏尔收回,就如同它出现时那般突然,虫群四散,四处倾泻的钴蓝色流光划过初春峭寒的夜空,徒然抛下乔治一人留在原地,径自向远方飞走了。 旧时谜题 唐诘重重摔在了维德号的甲板上,还没看清周遭的环境 ,就在高速移动带来的眩晕下蜷缩起身体。 膝盖和手肘的骨缝咔嚓直响,完全解构的后遗症让浑身骨头和肌肉,像是一遍又一遍地在摩擦中碾碎,通过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想将疼痛的信号传递给大脑,但却还未抵达终点,就沦为一片空白。 倘若说空间置换是跳楼机,以放弃主动权为代价,换取瞬间移动的便利。那么,将自身分解,通过原始的牵力和引力将身体抛出去,就像直接活人硬生生塞进橡胶轮胎,沿着行弯由的山路向下滚落——直到噗通一声掉进河里 ,在呛水的痛苦中,咳嗽个不停。 如果再来一次,一定要提前将分裂好的坐标交给凯瑟琳才行。 在疼痛中,几近错乱的思绪让他产生了短暂的畏惧,但缓过神后,唐诘却立刻将这一念头彻底粉碎,扔进了不可回收的垃圾箱里。 哪怕再来一次,他也不会将等同于自身的一部分的坐标交付给别人——这太不安全了,在龙岛上受到的教训,莫非还不够么? 唐诘平复着呼吸,重新站直身体,抬手将位置产生偏差的关节接回原处,调整好状态后,才抬眼望向四周。 这艘船和几个小时前停泊在温斯顿港口的老旧帆船截然不同。 维德号通体都涂着能够随光线变色的油漆,可细看会发现那并非是油漆,而是透明的水色魔力,使船只变成了一块移动在海面上的冰山,向外部反射着接收到的光芒,倘若贴近观察太久,还会在不停调整的光线变化下,产生头晕目眩之感。 唐诘在留意到涂漆上陌生的精神系魔力后就绕路行走,只远远地观察,不打算在没熟悉环境的人引导的情况下,轻易地靠近。 他在船尾附近的找到了正在眺望海平面的凯瑟琳,她重新披上了黑红色的斗蓬,红发扎成单马尾,在海风中摇曳着。塔楼暖黄色的灯光下,她的侧脸轮廓也在朦胧的光晕下变得柔和,可唐诘知道,这只是种错觉。 "也许你该和我解释下精神烙印的事。" 唐诘犹豫了一瞬间,还是整理了下宽大的袖口,向凯瑟琳走去。 他自然不会相信乔治·威尔逊那半遮半掩的挑拨,但是,凯瑟琳能在他身上留下魔力痕迹,而他却对此没有防备的方法,这件事本身就让他十足地不安。 "你都彻底解决掉了,还问我做什么?" 面对他的质问,凯瑟琳连转头看他一眼的兴致也没有,漫不经心地眺望着海平面。 今夜没有月亮,星子亦是一颗也无,沉重得像是倒悬山脉般的厚积云,密布在遥不可及的天幕上,仿佛在缝隙中藏匿着许多窥视的眼睛,在黯淡的云层后垂下目光。 “我可不记得你是的好奇心如此旺盛,连别人的底牌都要搜刮干净。” “你应该清楚,这完全是两回事。 ” 唐诘扯开嘴角,走到船舷边缘,转身回望着对方。 “我问的是 ,你把它用在我身上的原因。” 哪怕他们都对彼此的戒备和怀疑心知肚明,但是,在合作期间对盟友下手,这已经超过合理的防御界限了。 "我可以认为,你在打算在次本次行动中一石二鸟,在独占德情报的同时,将我也一并消灭吗?” 听到这话,凯瑟琳这才将目光从那似乎具备强烈吸引力的海面上移开,侧过头,微妙地打量难得直白地向她表达质问的年轻巫师,沉默半晌后,感慨般道: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评价你这性格比较好?这是在向老师撒娇吗?" "合作的话,一些基本的信任和默契还是要有的吧?" 唐诘对她的评价不置可否。 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像是他们这样临时组成的合作团体,倘若随时都能对盟友捅阴刀、布陷阱,那还找什么遗迹?恐怕连终点都到不了,就直接折在半路上了。 "你似乎总是很理想化。" 对此,凯瑟琳却只是略感困扰般轻微蹙眉,语气也懒洋洋的 ,完全不把他的意见放在心上。 "告诉你也没什么 ,这毕竟只是一种稍微有些罕见的魔法能力而己,又不是我个人的专属。" 她说完后走向船舱,语调轻松地邀请道: “不如进船舱再谈?也许比起这件事,你会更想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在哪吧?” > 海底失落王国 上层船舱内传来喧闹的人声,时而发出悉悉索索的笑声,在听不清内容的交谈几分钟后,又忽而陷入结冰的冷寂,但只两三秒,又开始轻声交谈,直到声音越来越大,演变成吵架般的吼声和间隙的嘲笑,在一片混乱中,还参杂着零星几个轻细的劝说声。 “这上面是会议室?还是游戏室?” 唐诘抬头望向天花板,也不知道设计者是怎么考虑的,分明在甲板上寂静到了冷清的地步,一进入船舱内部,反倒刻意强化了声音的效果,让交谈的声音传递得四处都是。 哪怕是凯瑟琳,面对这个问题,都沉默了两三秒,楼上的声音也嘎然而止,停了两三秒,才仿佛抱怨般絮絮叨叨重新出声。 所以,他们现在的位置,也在声音扩散的范围吗? 唐诘慢了一拍意识到这个问题,在尴尬的窒息中,脑海中甚至冒出了,立刻从中央海域跑回龙岛,在空间裂缝里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的冲动。 “我们接着说刚才的话题吧。” 凯瑟琳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平静地揭过这一插曲。 “精神刻印是一种让人趋之若鹜的罕见魔法,初步掌握能让其他巫师成为自己的耳目,完全消化则能做到死而复生。” “提到死而复生就绕不开菲尼克斯,不过,由于个体魔力属性的区别,实践过程中,相同的魔法可能会发生变形,和最初的原型背道而驰,只剩下最后的结果一致。” “可哪怕它的威力如此巨大,但真正能掌握它的人依旧少之又少。” “究其原因,在于成功施法需要极为繁琐的先决条件。” 他保持着沉默,不敢再随便发言了。 “首先,是稳固的精神形态。” “人的意识形态是波动向前的,记忆、情绪、思想,皆是如此。但我在这儿说的不是时刻变化的意识本身,而是塑造这一切的根源——最初的种子,即是在婴儿时期尚未成型的,最本质的自己。” 两人走下楼梯,楼上的交流声逐渐远离,直到脚步落在最后一层台阶的时候,一切噪音彻底消失,只剩下凯瑟琳平静的叙述声。 “从变化的存在中寻找不变的事物,从波动的曲线中总结稳定的规律。” “精神刻印的学习过程上违背了绝大多数精神系巫师喜新厌旧的天性,但从另一个角度上看,你也可以认为,它的本质是追求永无止境的新鲜感。” 凯瑟琳走到一扇拉帘式的单人门前,按下墙边红色的门铃按钮,等待的过程中,调转脚尖转向他,视线从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上掠过,又收回视线,看着唐诘耸了下肩,说: “不死鸟从灰烬中重生,羽蛇在卵壳中孵化,向来只发生在必死无疑的时候。” “我们需要破局之法,让自己从无路可走的困境中脱离出来,我们需要先行退让,修养巩固状态后再另做打算。” 魔兽和巫师的差异在此泾渭分明。 巫师能够多方向发展,哪怕是精神系体质的巫师,在刚觉醒的时期倘若刻意往空间系的方向培养,最后也能成为空间系,只是魔兽返祖的时候会发生变异——即成为和历史上的精神系魔兽外貌相仿的空间系魔兽。 魔兽则不同,它们的生活中只有狩猎与被狩猎,能力开放的强度与生存压力的主要来源密切相关。越是强大的魔兽越容易成为被狩猎的对象,所有生物都想要从它们身上撕下一块肉,吞噬消化、壮大自身。 可同样的,魔兽以及直接由魔兽化形的巫师,似乎具备一些人类巫师并没有的特性。 “我好像从来没有听说他们会有衰竭期。” 在龙岛上,唐诘从没见过荆泉有过魔力不足的时候。 分明对方承担着整个医院魔力消耗量最大的工作,但最颓靡不振的时候,也只是头发稍微有点干枯发黄而已,过两天就能重新恢复绿色。 “魔兽化形的巫师当然不可能存在衰竭期啦。” 他刚说完,大门嗖地向上拉开,穿着珀西瓦尔同款白大褂、头发也只是松散地系在脑后的伊芙扶着墙走出来,埋头就是一个踉跄,对凯瑟琳抬起手: “有糖吗?给我点……” 凯瑟琳一时无言,转头看向唐诘。 这人是怎么知道他身上带着糖的? 莫非对方对他进行精神刻印,不是在魔兽森林重逢后,而是最初高塔里那段时间? 唐诘从黑袍里取出一袋小包装的糖豆,目光检索两秒后,挑出一颗绿色的递给伊芙。 杜鹃,俗称布谷鸟,生活在500到1200海拔的山林环境里里,喜食虫。 ……喜食虫。 空间系魔兽一直处于食物链底端,如果没开发出逃跑的能力的话,在这世界根本活不下去吧? 逐日飞鸟 “哈,活过来了。” 伊芙喘过气,扶着腰揉了下肩膀,从口袋里取出个类似遥控器的方块砖头,按下好几个键位后,机身侧面随着闪烁的红光发出一嘀的一声响。 看到熟悉的事物,唐诘眼神不自觉地飘了过去,似乎关注到她的视线,扬起了和往常一般无二的笑容,只是在异常苍白、眼圈深重的脸庞上,稍微有点突兀……不,应该说,是过分突兀了吧? 他正想着,就听到对方语气爽朗道: “虽然有无视空间距离沟通的法术,但是那个稍微有点费力,一般只有战斗的时候会用,而且大家都用魔力沟通的话,船上就会变得又脏又乱,平时用电话就比较……干净。” 她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脱力般栽倒下去,掉进了凯瑟琳的怀里,笑声也勉强起来,虚弱的指着满地都是机械零件和焊接工具的室内,对他们说: “总之先进去吧,晚饭应该很快就到了。” 可是,现在已经凌晨了啊,再过四五个小时,说不定都能直接吃早餐了。 唐杰欲言又止,走进房间却不知道该如何落脚。 凯瑟琳对睡在她肩上的伊芙也毫无办法——她现在又不需要拷问对方,自然不会强行把人叫醒,只能先走进去。 成品和半成品的机械装置凌乱堆积在周围,凯瑟琳将伊芙半抱在怀里,轻轻将圆形毛毯上的零件推到旁边去。 两人刚坐下,伊芙则直接枕在了凯瑟琳的腿上。唐诘打量了下凯瑟琳的脸色后,自觉地移开视线,却听见室内响起轻微的呼噜声。 但是那声音和人类却有很大差别,如果录下来上配合魔兽原型的照片,传到原世界的网络上,百分之一百,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杜鹃鸟的叫声。 接着,热心群众们又会开始为这是杜鹃科分支下,哪一种杜鹃而辩论起来,因为叫声里同时出现了两声、三声和四声。 最后网友的讨论结果会在“提问者专门学鸟逗他们玩”和“黑科技合成了鸟叫骗人测试”之间反复徘徊,大部分人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小撮鸟类爱好者戳发音频和照片的人的私信,坚信有新种类的杜鹃鸟被人类发现了。 可他无法回去。 在破解黑袍的能力后,唐诘已经失去对自己的信心了。 他真的是人类吗?还是说,只是借着赫德的魔力,连接而成的人类躯体?在对方将“唐诘”的记忆,灌输进清洗后的海马体里——自我就诞生了。 而这一想法出现的根源,只是因为,完全解构后,他意识到自己能做到同样的事。 制造人、制造活人、制造在这世上没有存在痕迹的活人。 他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 唐诘为了转移注意力,在心中思索起了巫师的魔兽原型,魔力属性和对应神明的关系,最后定格在了菲利克斯身上。 ——为了这次出行,他这两个月找米娅进行了补习,弥补在龙岛上笼统且残缺的知识。 菲利克斯可以泛指光明神,即月神和火神也囊括其中,也可以特指太阳神,太阳神的在此间的释义是白昼状态下的光明神。 月神阿尔忒,特指黑夜状态下的光明神,是反射和折射光线的镜子,阿尔忒能看见真实,却只能借由倒映的镜影出现。 赫菲斯是锻造群星的神明,也可以直接用来代指群星,即包括太阳在和月球在内的所有已观测到的天体。 相比自然女神,菲利克斯的信仰组成更加复杂。 他的信徒中,既有感谢他结束灾厄纪的自然系巫师,也有痴迷练技术将他当成偶像崇敬的炼金术士,还有心好奇心旺盛,想破解神明秘密的学者,更甚有纯粹受力量或权势吸引的野心家也在此列。 说到底菲利克斯本来就是个谜。倘若不是他的祭祀里明确规定禁止生人活祭,那打着他的名号招摇撞骗的恶魔或魔女肯定不会少。 可同时,作为力量直接和菲尼克斯挂钩,最能体现出这位光明神性格的精神系巫师,却同样道德底线成谜。 每年6月15日的光明祭典,炼金学派主持的创意焰火比赛会多个城市同时举行,不限种族、不限身份,只要在举办城市就能参与。 从这一行为看,炼金学派似乎是个非常友善且平等的组织,但一旦涉及到研究,他们的态度立刻就会和平时产生堪称割裂的反差。 魔药、炼金人偶、医用扫描仪……以及更多,只要是和人相关的领域,哪怕在起步阶段可能会用魔兽代替,但到了最后,活体实验几乎成为了约定俗成的流程。 他们会文雅地对向实验体表示,解决对方当下在生活中遇到的最紧迫最重要的难题,然后让其签署一份由月神阿尔忒的魔力见证的协议,有誓言之神作担保,实验体大多想都不想就签下了。 如果幸运熬过去了,也许会成为炼金学派的一份子,即作为武装骑士去保护研究学者,但倘若他们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阿尔忒见证的誓言不可违背。 “违背的人会怎么样?” 某天午后,唐诘和米娅离开旅馆去城外的平原上散步,在战斗训练结束后,两人走在湖边上,交流起彼此曾经的一些见闻。 “不知道。” 米娅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卡列斯特家族,没加入炼金学派的族人不可插手对方的内务,这也是当年祖上留下的誓约之一。”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回答道: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甚至连究竟有没有人违背过都不知道……他们会签署保密条例,将研究内容层层封锁,直到成功,或者放弃。” “不是失败?” “实验会直到研究员失去兴趣为止。” 米娅和他在湖边的草坪上坐下。 “精神系总是缺乏耐心,高风险高收益的项目才能吸引他们,一旦步入僵局,就会立刻离开。” “如果是没加入炼金学派的流浪巫师,我是指黑巫师,即人类认知里的恶魔和魔女,处境更是能跌破心理承受的极限。” 米娅谈起这话题后,也不禁叹了口气。 “不过,倘若实验体觉醒魔力,反杀了黑巫师,也算是一种好结局吧……但通过这种方式觉醒的巫师,一般心理状态都不太好,很容易自毁,倘若是自然系的体质,在魔力和母神的共鸣中,直接意志崩溃,为了发泄情绪杀戮他人的也不算少。” “炼金学派明面上将这任务接了过去,不过一般只会派出骑士,也就是曾经的实验者,只有判断危险过高的时候,才会商议并派出,他们认为最适合执行任务的学者。” 唐诘按压了下似乎略有些抽痛的太阳穴,停下对菲尼克斯和炼金学派资料的回忆。 炼金学派表面上是个学术研究组织,实则内部却是要求下级对上级绝对服从的官僚作风。 很大程度上,这和城邦纪时代,炼金术士占据统治阶层分不开关系。 自打灾厄纪,菲尼克斯重新组建炼金学派,一直沿用这套方法,就没一个人想过改革吗? 他联想到炼金学派和赫拉科斯王国之间的争执,冒出一个让人心梗的猜测。 不会是早就发现了,但觉得和研究相比,制度这事完全不重要,商议结束就直接抛一边不管了吧? 算了,这事和他也没关系,唐诘只是想通过炼金学派找菲尼克斯的线索,炼金术士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伊芙?” 叩击声将唐诘从思索中唤回现实,蒙德拎着食盒站在墙边,发现室内还有不属于维德号的另两人后,站在原地略微一愣,不过很快就自然地走进房间,将圆形折叠桌复原,摆在毛毯正中央,自己则坐在唐诘身边,看向凯瑟琳,客气而谦逊地微笑道: “劳烦您照顾我们的船长了,请问能拜托您将她叫醒吗?” 凯瑟琳对此没有异议,或者说,她不认为这点小事值得放在心上,爽快地答应下来,又问: “不过该怎么做呢?我对这孩子的习性可没半点了解,要是造成应激反应就不好了。” “很简单。”蒙德友善地笑了下,“直接将她从您的肩上推到地上,她小时候养成了不太好的习惯,喜欢直接睡在树枝上,现在也很难纠正。” 唐诘抬起头打量对方一眼,他似乎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炫耀,但在蒙德的脸上扫视几圈后,却没从那张全是客套微笑的脸上发现任何异常,不禁怀疑起了刚才的判断。 应该是错觉吧?不过,对外人谈论领导小时候的黑历史,他就完全不怕被穿小鞋吗? 凯瑟琳却只是嘴角一抽,将伊芙反手推开后,屈起手指在桌子敲了两下,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没好气道:“你们最好别把所有人都当成傻子。” “我们怎么可能那样做啦。” 伊芙用完全清醒的口吻说着,从地毯上爬起来坐正,拿过食盒拆开,叉起一块切好的披萨,塞进嘴里没怎么咀嚼就直接吞了下去。 “精神系巫师现在几乎成了高智商的代名词,不过这显然只是一种片面的标签化行为,他们只是接触不到,所以才会产生错误的印象。 我们也是会有情绪的人,怎么可能事事都遵从理性,严格按照规则做事,而一旦有情绪,犯错就不可避免。” “个体的人是有极限的,所以才需要大家一起团结起来——这不正是炼金学派的初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