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嫁帝王》 1. 【1】 《二嫁帝王》/小舟遥遥 2022/11/8.晋江文学城首发 【1】 永熙元年的冬日,格外寒冷。 昨日又下过一整夜大雪,今早推开窗棂,只见天色寡淡青灰,屋檐之上层层叠叠的青瓦被皑皑白雪覆盖,梧桐树光秃的枝桠垂坠着琼枝冰条,地上也积了厚厚一层雪。 楚国公府的奴仆们在院里扫雪,口鼻吐息一触到冷空气,霎时氤氲成雾。 雕花隔窗后的长榻边,世子妃李妩披着件品月色缂丝凤凰梅花长袄,刚饮过半盏冰糖燕窝,便见婢女音书脚步匆匆从屏风后走来:“世子妃……” 她走得急,险些与大丫鬟素筝撞了满怀,素筝稳着手中杯盏,蹙眉斥道:“今朝起床把眼珠子留在枕头上了不成?” 两婢都是李妩从娘家带来,自小一同伺候着主子,关系很是亲近,如今听得素筝责怪,音书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并不恼怒,只边拿眼睛往外瞟,边与素筝低低道:“春蔼堂那位来了。” 一听到春蔼堂,素筝脸色也变了:“她怎么来了?” 音书摇头:“我也不知。” 这下素筝连端茶盏也没了心思,忙与音书走到榻边:“世子妃,大夫人来了。” 大夫人,楚国公府主母赵氏,李妩的婆母。 说起赵氏,早些年李妩家还未失势,赵氏见着李妩那叫一个热络,几乎见一次夸一次,诸如“李小娘子聪颖灵慧,难怪能得皇后娘娘青眼相待”、“李小娘子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相,谁能娶到她真有福气”此类的话不胜枚举,直将李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后来皇后母子失势,李妩父亲作为太子太傅,也跟着遭殃,那段日子落魄潦倒,谁都赶着踩上一脚,好与那会儿风头正盛的丽妃母子示好—— 赵氏也不例外,邀着一干王公夫人巴巴进宫与丽妃献媚,还盼着自己的宝贝独子楚明诚,能与丽妃侄女结个姻亲。 偏偏楚明诚看上了李妩,非卿不娶。 一通以命相逼后,赵氏捏着鼻子,让李妩进了楚国公府的门。 大抵天底下的婆媳,都逃不过相看两厌这一遭。 从前连太子都配得的李小娘子,现如今于赵氏而言,就如帐子上的蚊子血,无比碍眼。 而赵氏对李妩的厌恶,在李妩入府三年无所出,且不许楚明诚纳妾收通房之时,达到了鼎峰。 这等善妒的恶媳妇,简直是要断她国公府的香火! 三年以来,婆媳俩宛若仇敌,不知斗了多少法。 不过自上次中秋宴,赵氏塞了个丫鬟到楚明诚床上,李妩自请和离,楚明诚气的与赵氏大吵一架,赵氏也收敛些—— 起码这小半年,再没找过李妩的麻烦。 不过现在,这份平静突然被打破。 赵氏的突然登门,叫栖梧院上下都警惕起来。 “世子爷这会子还在衙厅当值……”素筝拧着眉头,望着榻边冰肌莹彻的清艳美人,低声道:“主子,可需派人去给世子爷报个信,以备无患?” “不必了。”一袭素雅袄裙的李妩坐直身子,纤纤玉指捉着一颗羊脂白玉镂空雕四合如意扣,将原本虚敞开的衣领不紧不慢地系上。 那张莹白细腻的脸庞神情冷淡,嗓音也如她这个人般,山涧溪流般泠泠清透:“世子在朝堂奔前程,哪能总拿后院这些污糟事去烦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她此番又要作甚……” 最后一颗扣子系上,外头恰好响起奴仆的请安声:“大夫人万福。” 李妩以眼神示意素筝和音书,两婢会意,简单收拾好案几,便垂首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出门相迎。 才走到门边,便见一袭华美诰命服的赵氏板着张脸,风风火火地走来。 李妩见着她这身庄重装扮愣了一愣,而后敛眸,规矩行礼:“媳妇给母亲请安,母亲万福。” 话音未息,一声冷哼传来:“请安?呵,你倒是让我安呐!” 劈头盖脸第一句就这般不客气,倒是少见。 李妩长睫低垂:“还未至午时,母亲何来这样大的肝火?音书,叫厨房炖一盅百合枇杷雪梨汤,炖好后抓紧送来,给夫人祛燥养肝。” 音书连忙应着,屈膝退下。 赵氏见状,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胸口愈发闷堵,这个李妩一贯装的乖巧温驯,倒显得自己多么无理取闹般。 她刚想骂上两句,身后嬷嬷附耳提醒:“夫人,莫忘了正事。” 赵氏只好压下火气,睇着那抹清雅窈窕的身影,嗓音沉沉:“进来,我有话与你说。” 说罢,便将这栖梧院当做她的春蔼堂一般,大步入内,自顾自在榻边坐下。 李妩不动声色跟上前,素筝搬来一张月牙凳供她坐下。 待婢女上了茶水糕点,李妩恭敬出声:“这大冷天里,母亲特地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赵氏没答,只笔挺着腰杆子,冷脸扫了圈屋内婢子:“你们先退下。” 年过四十的妇人保养得当,又身着诰命服,越发显出一品国公夫人的威严。 只这份威严能唬住旁人,却唬不住自小出入后宫,被从前的许皇后、如今的许太后视若亲女的李妩。 她淡淡朝素筝点了下头,素筝这才带着丫鬟们退下。 没了外人,赵氏也不说那些弯弯绕绕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李妩,语气不善:“你到底什么意思?自陛下登基,你就称病在家,宫里大宴小宴不去就罢了,现在连每月十五三十命妇入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你也不去。太后娘娘从前待你不薄,你却不恭不敬,毫无良心,你、你……你这人简直是个白眼狼!我家诚儿也是瞎了眼,竟寻了你这么个不孝不悌的媳妇进我家门……” 毫无客气可言的骂声尽数入耳,李妩抚着膝上裙衫的褶皱,恍然意识到,今日正是十五,四品以上官眷入宫请安的日子。 既如此,她大概猜到赵氏为何这般恼怒,连诰命服都没换就杀到她的院子。 待上头之人骂舒坦了,李妩才抬眼问:“今日入宫,太后责斥母亲了?” 赵氏一噎,对上那双清澈如冰雪的眸子,火气莫名冷却几分,嗓门也小了:“那倒没有,太后温和宽容,从不轻易斥责旁人。” 李妩嗯了声,又问:“那是其他夫人说了不中听的?” 这一问,霎时勾起赵氏今早的不愉回忆,脸色唰得又沉了下来:“还不都怪你!你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世子妃,我不指望你给诚儿生个一儿半女,也不指你与旁人家媳妇一样左右逢源,替诚儿活泛关系,我只求你别拖他后腿,起码礼数周全,莫叫旁人笑话我们楚国公府没规没矩,不敬皇室!” 闻言,李妩沉默许久,才看向赵氏:“母亲,不是我不敬皇家,只是过往之事,您也清楚……” 上好的檀香自鎏金香炉里袅袅升起,赵氏揪着帕子,一张脸沉得能挤出水来。 李妩的过往,满长安谁能不知? 作为李太傅的嫡女,李妩与太子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她十岁时,皇后就在家宴上说过,待李妩及笄,就将她聘入东宫。 虽是一句笑语,但众人心知肚明,李家小娘子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 何况待小儿女长大后,太子待李小娘子那份珍视,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谁知这桩原本可传为佳话的姻缘,却因内宫争斗,化作泡影—— 皇后被打入冷宫,太子被废,贬去偏远苦寒的北庭。 太子离开长安的那一日,正是李妩及笄的日子。 她已成人,却再无法做他的太子妃。 再之后,李妩嫁到了楚国公府。 一想到当今圣上,赵氏再看李妩,简直看灾星般—— 抢了皇帝曾经的“未婚妻”,她儿子的前途还有指望吗? “母亲,依照当下情况,我还是称病在家,避嫌为好。” 清灵的嗓音将赵氏思绪拉回,她看着眼前花一般的女子,横眉冷竖:“那你打算避多久?这都称病半年了,你当外人都是傻子,那么好糊弄?” 李妩被问住,一时也沉默下来。 她也清楚,称病这个理由太糊弄,可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不进宫。 “今日太后都问起你,说你病了这般久,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赵氏语气透着讥诮:“你没良心,太后却心慈,还惦记你。” 想到温良慈蔼的许太后,李妩捏了捏手指,强压下心底愧疚引起的泪意,轻声应道:“是,太后是个值得敬重的长辈。” 赵氏听得她夸太后,浑身有种说不出的不得劲,稍定心神,她冷着脸:“再过半月就是除夕宫宴,那可是一年到头最隆重的大宴,我不管你要病多久,那日你必须随我一同入宫!” 除夕宫宴? 李妩微怔,柳眉蹙起:“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赵氏打断她:“从前的事都过去多久了,我看太后早就不计较了,是你自己心里有鬼,才缩头缩脑。难道你进宫给太后请个安,磕个头,她会吃了你不成?” 李妩抿唇不语,脑海中浮现一双幽深的、灼热的、仿佛要将她生吃活剥的幽深黑眸。 太后不计较,不代表那人不计较。 犹记上巳节那日,她与夫君去曲江踏青,正嬉戏着,她看到高楼之上那抹静静伫立的月白色身影。 那人站在不胜寒的高处,睥睨世间,睥睨着她,如窥蝼蚁。 只那么淡淡一眼,就叫她遍体生寒。 当夜她就起了高烧,小病半月,楚明诚还以为她是被曲江池畔的风吹病了,殊不知她做了整宿噩梦,惊惶过度而病倒。 思绪回笼,不等李妩再次推辞,赵氏就站起身,不容拒绝地瞪着她:“你要知道,诚儿为了娶你,已耽误了几年前程。现如今他好不容易进了户部,觅得个好差,若是又因你而误了高升,你还有脸待在我楚家,继续做这个世子妃?” 这话如一根毒针扎进李妩心口。 她可以不在乎赵氏的恶言恶语,却不能不在乎楚明诚。 毕竟,她已欠他许多。 正午暖阳一照,积雪泛着盈盈光芒,两三只灰色雀鸟在光秃秃的枝桠上蹦来跳去。 送走赵氏后,李妩就坐在榻边出神,前尘往事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李家小娘子短暂的前半生,以太子裴青玄被废为分水岭。前十五年无忧无虑、顺风顺水,之后这三年…… 楚明诚待她一往情深,万分爱重,俩人赌书泼茶,琴瑟和鸣,抛去爱挑刺的婆母的不谈,小日子还算舒心。 只是半月之后的除夕宫宴…… 那样盛大隆重的场合,新帝定然是在的。 想到上巳节那一瞥,李妩心口不禁发紧。 她不想见他。 哪怕宫宴盛大,他或许压根注意不到她,她内心就是说不出的抗拒。 也许,真的是她问心有愧。 不知枯坐了多久,外头响起丫鬟欢喜的禀报声:“世子妃,世子爷回来了!” 李妩如梦初醒,再看窗外,天色已然黯淡。 “知道了。”她淡淡应着,边从榻边起身,边定心想着,赴宴就赴宴吧,如今他为君主,她为臣妻,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便是相见,又能如何? 心下拿定主意,李妩眉眼间的凝重消散,走向门外迎接她的郎婿。 2. 【2】 【2】/晋江文学城首发 暮色沉沉,万籁俱寂的夜里只听得雪花敲打着窗棂的簌簌声。 轻纱笼罩的灯烛光线朦胧,身着亵衣的李妩坐在梳妆镜前篦发,后背忽的贴上一具温热坚实的身躯。 男人的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澡豆香气,干净清爽,他从后拥着她,如粘人的大犬般蹭着她脖间软肉:“阿妩。” 李妩被那气息弄得发痒,回首看向容貌清隽的男人,弯眸嗔笑:“别闹,头发还没梳好呢。” 楚明诚朝她伸出手:“为夫帮你。” 李妩也不推辞,成婚三年来,他待她向来细致温柔,替她描眉梳发更是常有的闺房之乐。 将手中的半月型镶珊瑚玳瑁梳递给他,她阖眸坐着,边享受身后夫婿温存,边与他说起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楚明诚梳着掌心乌黑柔顺的长发,耐心听罢妻子的话,见她闭口不提赵氏,迟疑片刻,到底还是问出声:“母亲今日来找你了。” 李妩眼底笑意淡了些,语气却不变:“嗯。” 楚明诚皱眉:“我已与她说过多次,这才消停多久……” “夫君。”李妩转身握住他的手,仰脸看他:“这回不怪母亲,是我不对。” 看着面前这张清丽如梨花的娇颜,楚明诚眸光恍惚,纵然成婚已有三年,每每看到李妩时,他依旧觉得不大真实,自己藏在心中、仰慕多年的李家小娘子,真的成了他的妻。 “阿妩,你不必替她遮掩。自你嫁给我,明里暗里受了那么多委屈……”楚明诚反握住她的手,满脸歉疚:“只怪我无能,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李妩摇头,朝他浅笑:“嫁给你,不委屈。” 说罢,她将赵氏今日寻来之事如实说了,末了又补了一句:“母亲所虑之事,不无道理。” 楚明诚沉默许久,才踟蹰道:“那你怎么想的?” 李妩看出男人的不安,而这份不安,来源于他的不自信,于是她低下头,柔软的脸颊掌心蹭了蹭他的掌心,极尽依赖:“我想了整日,觉得母亲说得对。装病总不能装一辈子,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何况都已经过去这些年,我早已是你的妻。” 楚明诚最受不住李妩这份温柔,胸间一阵激荡,不禁俯身亲了亲她的颊:“阿妩。” 听出他嗓音里的哑,李妩笑着推他:“头发还没梳完呢。” “明早再梳吧。” 说着,也不等她再说,楚明诚弯腰将人抱起,大步走向绣着鸳鸯交颈的红罗帐中。 *** 年节里的日子忙碌起来,过得格外快,眨眼就到了除夕宫宴当日。 昨夜小夫妻俩厮磨两回,晨间不由贪觉了些,待到起身梳洗,已是辰正时分。 李妩苦着脸,埋怨楚明诚:“都怪你非要胡闹,现下请安迟了,又要惹母亲不愉。” “怪我怪我。”楚明诚给她系上件月白色绸绣葡萄纹大氅,笑意和煦:“今日除夕,又有我陪着,母亲不会为难你的。” 李妩嘴上说着“那就好”,心里却是暗自叹气,赵氏不为难,不代表心里不记恨。 果不其然,一炷香后,见着姗姗来迟的小夫妻,赵氏皮笑肉不笑地受了他们的请安,并留小俩口一起用了早膳。 然而等俩人一退下,赵氏扭头就与身后嬷嬷骂道:“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还总缠着我儿厮混!你瞧瞧她那狐媚子样,也不知给诚儿下了什么迷魂药,就非她不可了!” “今日除夕,夫人莫动气。”嬷嬷安慰着,又弯腰低语:“待过完这个年,咱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用马道婆支的那一招。” 提到马道婆前两日提及的招数,赵氏眼神轻晃。 这些三教九流的下籍婆子支的招数自不怎么光彩,初听时,名门出身的赵氏很是不耻,但想到自家如今的情况,便是再龌龊的手段,只要能管用,她也愿试上一试。 “行了。”赵氏拿帕子掩唇,轻咳一声:“不提这些,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入宫,也该准备起来了。” 嬷嬷躬身应是,唤来婢女伺候赵氏沐浴更衣,熏香梳妆。 栖梧院内,素筝和音书两婢也忙着替李妩梳妆。 “世子妃,今日是除夕,您穿这条粉红色纱绣海棠花纹长袄,再配件宝蓝色襦裙,既俏丽又喜庆。” “这件粉色长袄是去岁做的,新年新气象,不如试试上月新做的宝蓝缎绣平金云鹤上袄,大方典雅,还衬主子的肤色。” “主子平素就穿些青色蓝色,今日入宫赴宴,还是穿鲜艳些好。” “新年穿新衣,穿新的好!” 两婢拌起嘴来,李妩按了按额心:“行了,这两条都收起来,将橱柜里那条湖色梅兰竹暗纹刻丝袄子取来,我穿那条。” 那条湖色长袄,颜色淡雅而不失华贵,又是今年新裁,倒叫两婢都住了嘴,连忙去取。 一番换衣梳妆,已是午后,待到窗外日头偏西,李妩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还有一阵恍惚。 上巳节后,她就躲在国公府深居简出,时隔大半年,再次精心打扮,还有些怪不适应。 素筝和音书则是一左一右,对着跟前清丽出众的美人满口夸赞:“主子花容月貌,便是穿着这般素淡的颜色,也有另一种风流韵致。” 李妩笑笑,没接这茬,只道:“去书房请世子爷,说我已经收拾妥当,随时可出门。” “是。”音书脆生生应下,麻溜请人去了。 ** 朱雀大街一如既往的热闹繁华,不过现下快到闭市时辰,不少商户已开始收摊关门,想着早早归家与亲人团聚。 挂着“楚”字灯笼的马车里,李妩盯着轻晃的姜黄色蒲桃纹车帘,马车离皇城越近,她眼中的忧虑愈深。 一侧的楚明诚看出她兴致不高,揽过她的肩宽慰:“阿妩不必忧愁,当今太后仁慈宽和,陛下更是贤明君主,母亲从前那般讨好丽妃母子,陛下登基后也从未为难过咱们家,而且他一登基,就封了岳父为国子监祭酒,又对两位舅兄委以要职,上月太后还给小舅子与端王家的嘉宁郡主赐了婚,种种这般,足以说明圣上圣明贤德,胸襟广阔,你大可不必自扰……” 这番话叫李妩眉目稍微舒展。 夫君说得对,新帝既然这般重待她父兄,想来早已放下过去种种—— 他如今是皇帝,富有四海,心怀江山,怎会为那点不值一提的小情小爱,耿耿于怀呢? 且她从小认识的玄哥哥,一直是位温润如玉、大度谦逊的翩翩君子。 她这般自我安慰着,心底却又冒出另一个声音,你敢肯定他真的不计较了么?那上巳节他投来的那一眼该如何解释?难道是眼花?你信吗? 我信。李妩捏紧帕子,自我洗脑般,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是眼花,是错觉,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不该自作多情,庸人自扰。 思绪纷乱间,马车“吁”得一声停下。 李妩回过神,再次掀帘,外头已是巍峨壮丽的朱色宫墙。 深冬的天色寡淡灰暗,两侧阙搂飞檐如羽翼朝外延展,那高大深邃的城门犹如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辆辆入宫的马车在茫茫天际间,犹如蝼蚁般渺小。 眼皮蓦得跳了两下,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意涌遍李妩的胸口,她本能想逃回国公府安稳恬静的后院。 然而,迎接官员女眷的领路太监已笑吟吟迎上前:“诸位夫人娘子,请随奴才入内吧。” 楚国公与楚明诚父子俩为前朝臣工,得先去宣政殿觐见天子。而赵氏与李妩这些女眷,则先入内宫拜见太后,再由太监领着入席。 一个时辰后,李妩在慈宁宫花厅的一堆乌泱泱的珠翠华裳间,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太后娘娘。 许太后一袭松绿色葫芦双喜纹凤袍,耳饰镶宝珍珠坠儿,背靠五彩织金软枕,那张在后宫中经历风霜的脸庞皱纹明显,足见三年多的冷宫生活有多么磋磨人。 好在现下苦尽甘来,丽妃与谋逆的五皇子早已化作白骨,终是她许氏的儿子登上皇位,成了这天下之主。 许太后很快就注意到人群里那抹湖色身影,眼底闪过一抹诧色。 她本想叫李妩上前说话,转念一想,现在这么多官眷,若是自己独独点了阿妩的名,未免惹眼了些。 遂按下心思,收回目光,只微笑着与身前几位宗室王妃交谈。 另一头,李妩见许太后并未多看自己,暗暗松口气。 倒是婆母赵氏投来一个复杂眼神,压低的语气满是讽意:“早就与你说过,你如今在天家眼中,压根算不得什么。偏你自视甚高,还以为人人都像我儿那般,将你当做宝贝不成?” 李妩不欲争辩,只顺着赵氏的话:“母亲说得是。” 又是一拳砸进棉花堆,赵氏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脸再不看这个惯会装样的儿媳。 及至酉时,日头落山,许太后摆驾,带着一干王公女眷赴宴。 一年之中,宫中大小宴无数,其中要属除夕宫宴最为隆重盛大,是以这场宴会也安排在低处太液池西边最为显赫的麟德殿。 萧瑟寒风里,斗拱层叠的麟德殿灯火通明,香暖怡人。 一干官眷依次列席,李妩刚跟在赵氏身后落座,就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怜悯、有感慨、有嘲讽…… 毕竟在七月份那场血流成河的可怕宫变之前,长安众人都没想过,被废掉的太子竟能打败风头正盛的丽妃与五皇子,一跃成为这天下之主。 赵氏没想过,楚明诚没想过,甚至搬去兴庆宫的太上皇和许太后都没想过。 一切是这样的突然。 就如从前那些羡慕李妩能另攀高枝,嫁得良婿的夫人娘子们,如今再看李妩,只觉得她是有眼无珠,若是三年前坚持为太子守身,没准现下就高坐上首,成为一国之母了。 李妩也知道旁人是如何想她,她却丝毫不往心里去。 错过就是错过,她与裴青玄注定有缘无分。 如今她既嫁给楚明诚,夫婿待她体贴小意,她已是心满意足,何必再去想那些虚妄之物。 这般想着,她低垂眉眼,只静静盯着桌案精美的杯碟养神。 不多时,朝臣们也依次入宴。 楚明诚今日一袭青色官袍,头戴玉冠,衬得整个人如松竹般越发俊秀。一见到席上的李妩,他面上就染了笑:“阿妩。” 李妩看着身侧落座的楚明诚,也笑得温柔,给他倒了杯茶水:“外头风凉,喝杯茶暖暖身子。” 楚明诚接过:“还是阿妩知道心疼我。” 一侧的赵氏看着自家儿子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心头冷哼,瞧瞧,倒杯茶水而已,就给他美的,她如何就生出这样不争气的儿郎! 楚国公见赵氏板起的脸,拧眉道:“你总往他们那边看作甚,皇家筵席,可莫要丢丑!” 赵氏扭脸看着楚国公那张古板严肃老脸,心态愈发失衡,嘴上应着“我心里有数”,心下却想,这老头子要是有诚儿半分的温柔,她与他的夫妻情谊何至如今这般相敬如“冰”。 这边赵氏心思百转千回,上座的许太后瞧见李妩小俩口柔情蜜意的模样,也不禁与身后嬷嬷感叹:“阿妩是我看着长大的,多好一小姑娘……可惜了,到底与阿玄缘分浅了。” 嬷嬷也见证过李妩与皇帝青梅竹马的那些年,心下也万般唏嘘:“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李小娘子觅得良婿是好事,相信再过不久,咱们陛下也能觅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 提到此事,许太后眼角皱纹都深了几分。 皇帝登基已有小半年,按照祖制,早该大选秀女。可他一直以政务繁忙为由,迟迟不肯选秀…… “玉芝,你说阿玄他…他会不会还放不下?”许太后目露忧色:“在北庭吃过三年苦,他性情虽变冷了些,但我知道,他骨子里还是个重情的。” “主子可别这样想。”嬷嬷睁大了眼,忙道:“李小娘子都嫁给楚世子三年了,陛下就算再放不下,也得放下了。” 这话叫许太后心底忧虑稍平,她点点头:“说的也是。” 又看了眼下首那对恩爱小夫妻:“明日我再与皇帝说说,他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是该挑些人进后宫。” 话音刚落,就听殿外传来内侍长长的唱喏声:“圣上驾到——” 霎时间,殿内众人纷纷起身,整理衣冠,躬身垂首,齐声高呼:“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齐划一的山呼声在明亮轩丽的大殿之内响起,尾音绕梁。 位置居中偏上的李妩深深低着头,明明自我开解了一路,然而真到这一刻,她还是克制不住的紧张,只恨自己不会道家典籍里的隐身遁地术,不然她真想寻条地缝钻进去,躲起来。 胡思乱想间,静谧的大殿内响起一阵橐橐靴声。 她眉眼愈低,只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步步,一声声,紧扣着她的心弦似的。 忽然,一道不容忽视的幽邃视线直直落在她的身上。 3. 【3】 【3】/晋江文学城首发 金殿内静可闻针,那道视线如阴暗蝮蛇般游走,从李妩盘着妇人发髻的头顶缓缓游移,落到她的颊侧、耳垂,直至衣领后那截白腻的颈子…… 所到之处,如烈火烧灼,又如冰渊阴冷,直叫她头皮发麻,胸口窒闷。 她紧捏手指,克制自己心间翻滚的诸般情绪。 直到那道视线挪开,李妩才长舒一口气,余光悄抬,只瞥见一抹象征帝王威严的绛色团龙纹袍摆。 那人的脚步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仿佛方才那道目光,只是李妩的又一次错觉。 “诸位平身。” 帝王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嗓音于高台之上响起,殿内众人又是整齐划一地躬身谢恩:“多谢陛下。” “阿妩。” 楚明诚的呼唤在身侧响起,李妩怔怔回神,就见他牵着她的袖子,轻声提醒:“快坐下吧。” 李妩见旁人也都入座,也敛了神色,重新坐下。 只方才那种被打量的窒息感仍叫她有些恍惚,目光讷讷地盯着案上盛着晶莹瓜果的莲纹青花瓷碟,不声不响。 “阿妩,怎么了?”楚明诚盯着她陡然白了几分的脸色,悄悄于桌案之下,牵住她的手。 这一牵,他眉头拧起,愈发担忧:“手怎的这样冰?” 如同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才攀上一根援木,楚明诚掌心的暖意叫李妩心绪稍定,她反握住他的手,朝他挤出一抹轻松笑意:“无事,大概是肚里没食,坐久了骤然起身,有些头晕目眩,歇息一会儿就好。” 楚明诚看着她:“真的?” “真的。”李妩看他一眼:“我骗你作甚?” 楚明诚捏着她冰凉的手指,身子朝她靠近:“我还当阿妩是见着了陛下才这样……” 男人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委屈与酸意。 李妩既好笑,又无奈:“胡说些什么。” 大抵楚明诚在暗处爱慕她多年,将她看得如雪山月光般圣洁,待她从来是小心谨慎,唯恐唐突了她。 刚成婚那阵,他每早睁眼第一件事,便是去牵她的手,生怕她如梦幻泡影消失不见。 后来随着日子推移,这份患得患失倒是好了许多。只是随着裴青玄回到长安,这份患得患失又席卷而来。 尤其是裴青玄登上帝位后,楚明诚明显自卑起来—— 他觉得他配不上李妩,从前就这般觉得,现下愈发觉得。 他容貌算得上仪表堂堂,然而文韬一般,武略也一般,寒窗苦读十余载,上届科举只拿了个三甲第五,唯一出众之处莫过于投了个好胎,成了楚国公府的独子,祖上荫蔽足够让他高枕无忧。 只是在长安这种显贵云集之地,他这样身世的郎君,也没多少稀奇,毕竟上头还有一大堆裴姓的皇室宗亲。 若不是三年前李家失了势,他不顾家人反对伸出援手,那名满长安的李家小娘子怎是他配肖想的人物? 天知道,那一年她问他,想不想娶她时,他只觉天上掉下好大一块馅饼,直将他砸的晕头转向,夜里做梦都笑醒。 可现在,裴青玄回来了,还成了江山之主。 楚明诚愈发觉得李妩嫁给自己,实在委屈。 他心下正酸涩,一根纤细小指勾了勾他的掌心,犹如羽毛撩拨他的心,一抬眼,便见李妩美眸含着盈盈笑意:“我已嫁于你三年,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意?现下我心里只有你,再容得下旁人。” 轻轻柔柔的话语叫楚明诚的心霎时软成一滩水,他深深望着李妩,嗓音微哽:“阿妩,你真好。” 李妩嗔笑,将手从他掌心抽回:“好了,宫宴之上收敛些。” 楚明诚被哄好了,自是一切都听她。 绿釉狻猊香炉里沉香烟气袅袅升起,高居上位的帝王冷眼将小夫妻的打情骂俏尽收眼底,搭在龙椅扶手的长指不禁拢紧,指节泛白。 直到太监总管刘进忠小心询问着是否传膳,那只紧握龙头的手才松开。 刘进忠眼见着帝王眉眼间的那份冷戾也春风化雪般,转瞬消散,而后换做一贯的温润浅笑:“时辰的确不早了,传膳罢。” 刘进忠应诺,抬手三击掌。 清脆击掌声一道道传下去,不多时,端着珍馐美食的宫人们鱼贯而入,依序摆菜。 除夕夜宴的菜色极为丰盛,便是宴席上提供的各色酒水浆饮都有五十多种。楚明诚要了梅花酒,李妩也不再另点,与他共饮一壶。 正式开宴前,皇帝举杯说了一番祝祷,众臣也齐齐举杯,高声呼道:“祝陛下万寿无疆,祝太后千秋圣寿,祝大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言毕,君臣饮尽杯中酒水。 “诸位都入座罢。” 皇帝略一抬手,年轻的面庞神情怡然:“此番是朕登基后第一个除夕,诸位爱卿不必拘谨,务必尽兴宴饮,共迎新岁。” 殿内众人纷纷称是。 随着丝竹管弦声响起,教坊舞乐彩裙飘扬,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才算有些新年宴饮的热闹。 除却最开始那匆匆一瞥,之后李妩便再不敢抬头,只认认真真吃着碗碟中的食物,仿佛这才是她今日最重要的事。 而楚明诚见她爱吃,也一心伺候她,替她夹菜、挑鱼刺。 这本是琴瑟和鸣一幕,可落在赵氏眼里只觉刺目,从来都是女子伺候夫君,这个狐狸精倒好,竟叫世子给她做些下人的活计! 忍了又忍,赵氏终是忍不住,以帕掩唇低低道:“李氏,你别只顾着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楚国公府饿着你了。” 李妩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再看楚明诚皱眉要辩解的模样,连忙按住夫君的手,转眸朝赵氏轻笑:“母亲说的是,那我慢些吃。” 说着,她低下头,将原本够吃一口的食物细细分成好几块,而后送入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 见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赵氏险些气得后仰。 不过在皇家宴上,她不好摆脸呵斥,只得生硬扭过脸,权当旁桌没坐这么个人。 楚国公眼见老妻又吃瘪,只觉无趣:“叫你少管闲事。” 赵氏反驳:“我哪是管闲事?” 楚国公道:“国公府那么大不够你管,现下还管儿媳妇吃饭快慢?诚儿给他媳妇挑刺,你也给他媳妇挑刺。” 赵氏一时语塞,脸上涨地泛红:“我…我…我这是……” 还不等她寻出个借口,身后忽的起了一声不大不小的惊呼:“哎呀。” 随之是一阵碗筷碰撞的清脆叮响。 赵氏忙回头,触及李妩那件湖色上袄染上一片浓郁酱色时,不由皱眉:“怎么弄成这样?” 李妩拧眉不语,只拿帕子擦着衣衫,神情复杂地打量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婢。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小宫婢瞧着不过十四五岁,岣嵝着身躯,伏爬在地上直磕头:“奴婢不是有意的……” 这动静不小,很快惹来不少目光。 当上首响起太后温和的询问时,李妩心里咯噔一下,不好,要糟。 她也顾不上擦拭衣衫的酱污,忙朝上回禀:“回太后娘娘,不过宫婢一时失手,打翻碗碟,小事而已,惊扰太后娘娘雅兴,实在叫臣妇惶恐。” 许太后坐在高处,见那抹纤细身影始终低垂着头,不敢与自己直视,心头轻叹一声,再看她那件素色袄子分外明显的污渍,出声吩咐身侧的嬷嬷:“玉芝,你领着阿…楚世子妃去偏殿换身衣衫吧。” 玉芝嬷嬷屈膝称是,抬步要下来。 李妩心下一紧,腰背弯得更深:“随便寻个小宫人领路即可,臣妇怎敢劳烦玉芝姑姑。” 她本意想生分些,划清界限,然而多年习惯难改,脱口而出的称呼还是旧时的姑姑。 玉芝嬷嬷哑然,扭头看向许太后,许太后朝她轻笑,示意她继续往前去。 玉芝嬷嬷也定了心思,走向李妩,脸上带着和气的笑:“世子妃莫要与老奴客气,冬日穿着湿衣裳怪难受的,您快随老奴来吧。” 人已到了眼前,李妩若再推脱,那就真是不知好歹了。 “多谢玉芝姑姑。”她轻应了声,又看了眼地上跪着的宫婢:“这小婢子该当如何?” 玉芝嬷嬷那张笑颜在看到小宫婢时立刻严肃起来:“好好的喜庆日子,你笨手笨脚唐突了贵人,竟还有脸哭?还不快快下去领罚,莫要碍眼!” 只是领罚,并不要命。 小宫婢急忙磕头谢恩,屁颠退下。 看着那婢子踉跄抛开的背影,李妩底划过一抹说不上的古怪。 也不等她细想,玉芝嬷嬷转换笑脸:“世子妃,这边请吧。” 楚明诚下意识起身:“阿妩,我陪你一道吧。” 赵氏抢在李妩跟前开了口,没好气地瞪着儿子:“她去更衣,你跟着像什么话,还不坐下!” 这语气并不客气,莫说楚明诚,就连李妩面上也有些难堪,却不好反驳,只得以自己的方式宽慰楚明诚,朝他浅笑道:“外头怪冷,夫君在宴上坐吧。你若有心,替我剥些瓜子仁,待我回来吃可好?” 这温声细语如三月春风,叫楚明诚很是受用,笑着应下:“好,那你快去快回。” 李妩应着嗯了一声,转身与玉芝嬷嬷离席。 殿外果真寒风冷冽,那强劲北风吹到脸上时,钝刀子剜肉般生疼。 李妩拢了拢外头罩着的氅衣,鬓边金灿灿的步摇流苏在风中晃出潋滟的光,那忽明忽暗打在她柔婉莹白的侧颜,宛若碧波间藻荇交横,叫她本就清雅的气质平添几分幽静孤冷。 玉芝嬷嬷看的都有些恍神,还是李妩轻眨了眼,疑惑道:“姑姑作甚这般看我?” “小娘子长大了,模样生得愈发标致。”玉芝嬷嬷如实道:“老奴与你许久未见,脑子里还是记着你从前的样子,那会子你的脸还圆圆的,颊边有些肉,笑起来就如蜜糖膏般,直叫人心眼里都泛着甜……那会子太后娘娘还与老奴说,这样的小娘子养在家中,便是什么都不做,看着都叫人欢喜。” 提到从前,李妩眼底划过一抹惆怅,嘴角轻扯:“都过去了三年…不,过了今夜,明日迎来新岁,便是第四年了……” 她喃喃道,嗓音在寒风中显得缥缈:“经历那么多事,人怎么会不变呢。” 见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又被深宅后院那些细微琐碎一点点磋磨着,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李家小娘子早已消失在岁月里。 玉芝嬷嬷虽与许太后在冷宫待了三年,却也能想象到,太子失势那会儿,与太子一脉的臣工们怕是也落不到好下场。 何况李太傅是太子的老师,太上皇先前以“忤逆犯上、不孝君父”的罪名废太子,首当其冲要追责的,非太子最亲近的老师莫属。 玉芝嬷嬷深深叹了口气,转而安慰李妩:“好歹是苦尽甘来了。” 李妩笑笑说是。 闲话间,俩人已至偏殿。 往往这种盛大宫宴,难免会出现些小意外,譬如男人们喝多了醉酒呕吐,譬如女子来了月事弄脏衣裙,是以宴席偏殿都会备上一两套衣物,以供赴宴之人更换。 “玉芝姑姑,你在外稍坐,我自己换就好。” “好。”玉芝嬷嬷应着,缓步退下。 李妩取过托盘上整齐摆放的那套女子衣裙,裙衫是淡雅不挑人的夕岚色,花样纹饰也都是长安如今时兴的款。 尚服局的差事倒是越当越好了…… 她这般想着,抱着干净衣裙走到那扇八尺高的紫檀木嵌象牙的围屏后,皱着眉将身上黏腻脏污的裙衫换下。 还好那酱汁并不算烫,不然烫在胸前,想想都疼。 只那小宫婢实在古怪,照她的身形与端菜姿势,按理说不该洒在她的身上…… 她兀自琢磨着,手上动作不停,解开上袄鎏金镂空白玉襟扣,脱下厚厚的袄子,白色里衣竟也被酱汁浸染。 李妩柳眉蹙起,解开里衣系带检查着里头,好在那件绣着玉蝶幽兰的兜衣幸免于难,并未弄脏。 她暗松了口气,这种贴身衣物,她还是想穿自己的。 待里衣完全褪下,青春正茂的小娘子洁白的身躯在朦胧烛火下,宛若盛夏枝头的桃李,她脖颈修长,纤细的肩背间两抹肩胛骨宛若玉蝶振翅,那件小巧的浅粉色兜衣裹住身前丰盈,背后唯独两根细细小小的系带,衬得几乎愈发莹白如雪—— 而昨夜与楚明诚厮磨间留下的浅浅红痕,犹如点点红梅映白雪,说不尽的妩媚撩人。 李妩拿过干净的里衣换上,系带之前,看到锁骨上的红痕,忍不住伸出指尖按了按。 估计还得两三日才能消退。 好在冬日衣裳厚,这要换做夏日,她定要与楚明诚好好说道一番。 思忖间,屏风后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妩系带动作一顿,只当是玉芝嬷嬷来了,提声道:“姑姑,我这边快妥当了。” 外头的脚步稍停,而后继续朝屏风走来。 看着那投在屏风上过分高大的黑影,李妩也意识到不对,然而未及她出声,便见那座紫檀木围屏后走出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 如鬼魅般,身着绛色团龙纹锦袍的帝王出现在眼前,烛光映照出的浓重黑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李妩心口猛地一跳,极度的惊骇甚至叫她忘记了尖叫,直到一道冰冷的视线淡淡扫过她身前。 如凛冽寒风直灌胸腔,李妩猛然回神,忙不迭伸手拢住里衣,遮住那片白腻。 看着眼前女子耳尖通红的惊慌模样,皇帝眸色深暗几分,面上仍如清风朗月般温润。 在她惊惧不安的目光里,他于屏风后上前一步,眉眼含笑,嗓音低沉:“阿妩,别来无恙。” 4. 【4】 【4】/晋江文学城首发 一句阿妩,叫李妩一阵恍惚,浑噩间好似光阴倒转,回到少年时。 可眼前之人早已不是昔日那个端方自持的温和太子,他穿着象征帝王威严的绛色团龙纹锦袍,玉带金冠,足踏赤舄,那张脸庞虽含着和煦浅笑,漆黑眼底却是一片森然冷意。 那冷意直叫她脊背生寒,脚步也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陛下……”她强压着慌乱唤他,心下既警惕,又不敢表现得过于警惕,只一只手紧紧捂在身前,另一只下意识往后探寻,似想寻到什么趁手物件,壮一壮胆子。 然后身后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最后她只得握紧手指,硬着头皮迎上那道凌厉打量的目光:“陛下怎会在此?” 虽已尽量克制,但那清灵如水的嗓音依旧带着几分轻颤,听得人耳朵都有些酥麻。 裴青玄并未上前,只静静站在屏风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微小表情的变化,犹如猎人欣赏着落入陷阱的猎物是如何垂死挣扎。 他自然看出她的紧张不安,还有那强装出来的镇定。 相较从前,她稳重了一些。 但也仅仅是一些。 烛光朦胧的屏风间俩人打量着彼此,一个从容不迫,一个警惕惊惶。 少倾,裴青玄微微歪头,朝她面上看去一眼,含笑轻语:“阿妩在怕朕?” 李妩眼睫猛颤了颤,明明他在笑,她却愈发紧张不安,拢着衣领的手揪紧,她尽量冷静地答:“臣妇在此处更衣,陛下贸然驾临,的确叫臣妇惊惧惶恐。还请陛下先回避一二,容臣妇将衣裳换好,再来答话。” 见她这般恭顺客气,还一口一个“臣妇”自称着,裴青玄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转了两轮,忽的低笑出声:“都这个时候,阿妩还能谨记臣妇的规矩,的确是长大了。” 李妩眼皮一跳,正斟酌着该如何答这话,忽见身前帝王提步走来。 烛火摇曳,那浓重的阴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彻底笼住。 李妩心下纷乱,继续往后退,面上强撑的镇定也有一丝崩裂:“陛下……陛下这是何意?” “阿妩不必紧张,多年未见,朕只是想与故人叙叙旧而已。” 直到李妩背脊已抵着朱漆柱子退无可退,裴青玄才隔着一臂的距离停住脚步,弯眸浅笑:“躲什么,朕能吃了你不成?” 话已至此,李妩还有什么不懂。 她就说那小宫婢打翻菜肴透着古怪,明明宫人上菜时,她都会刻意让出一些位置,可那小宫婢在那样大的位置,还能失手将酱汁洒在她身上,未免太过刻意。 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赵氏使坏,有意叫她丢丑。转念一想,赵氏虽不待见她,却也不会糊涂到在宫宴上闹这一出——家宴倒是有可能。 撇去赵氏,李妩想了一圈,也没想出谁会这般害她,是以她只能承认是她运气不好,偏就这么倒霉。 万万没想到,这种打翻茶水菜肴的内宅手段,幕后主使竟是当今天子,一国之主。 李妩心下沉重,面上却还是一副客气恭敬模样:“陛下若是要叙旧,还请在外稍候片刻,臣妇衣衫不整,有失规矩。” “又不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何必这般计较。” 裴青玄薄唇轻扯,不冷不淡道:“何况方才,该看的不该看的,也都看了。” 闻言,李妩脸上的清冷客套再难绷住,她抬起眼,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之人,只觉那样的陌生。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明明还是那副光风霁月、温润如玉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是登徒子般孟浪无耻! 而且,什么叫做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看见了。 难道在她发现之前,他早已来了? 不会的,她是穿上里衣后才听到他的脚步声,他真能看到的,顶多只是她的兜衣…… 女子兜衣乃私密之物,现下竟然叫除了夫君之外的男人看到。 李妩眼底闪过一抹羞恼,再看眼前之人,实在无法继续假装冷静,她蹙眉正色道:“陛下当知,男女有别。玉芝嬷嬷还在外头,你就不怕她进来撞见,将你此等狂悖之举告知太后?” 见她清冷的面上总算有了不一样的神采,裴青玄笑了:“阿妩还当朕是孩童,怕父皇母后斥责么?况且……” 他上前一步,在李妩惊骇的目光里,抬手朝她面上伸来:“该怕的应当是你才对。” “我怕什么?” 李妩下意识偏过脸,步摇流苏细碎轻晃,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刚好擦过,只碰到她耳边坠着的那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坠儿。 水滴状的耳坠子冰冰冷冷,在晦暗光线里,那轻晃的翡翠耳坠晃漾出一条莹绿的影儿,往上半指,便是她白嫩温软的耳垂。 裴青玄盯着那雪白微鼓的耳垂,忽的记起她第一次穿耳朵眼的情形。 那天下着连绵细雨,她捂着耳朵跑到东宫,与他说好痛,要吃梨糖酥才能好。 于是他命人套了车,跑了三家铺子才买到她喜欢的梨糖酥。 那日春雨急,庭外梨花落满地,她吃着梨糖酥,笑着与他说:“等我耳朵眼养好,就能带漂亮的耳坠子了。” 她还朝他狡黠眨眼,特地补了句:“到时候,我第一个戴给玄哥哥看!” 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遇到什么好的坏的新鲜的,往往第一时间就想到对方。 那时的他们,也没什么不同。 往事历历在目,只她耳朵上挂着的漂亮坠子,第一眼已属于旁的男人。 那个平平无奇、毫不起眼的楚明诚,他凭什么? 深邃的丹凤眼底划过一抹阴戾,帝王冰凉的指尖也捏住了那抹圆润小巧的耳垂,引起主人的一阵战栗。 裴青玄只当没看见她僵硬的神情,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揉着她的耳垂,语气淡淡:“若是将人招来了,朕是皇帝,他们不敢拿朕如何。可阿妩不一样,你身为臣妻,却衣衫不整与朕同处一室……旁人会如何想你?回府之后,你如何与楚明诚交代?还有那一贯对你百般刁难的楚国公夫人,她又会如何待你?” 指尖忽而打了个转,若有似无擦过她敏感的耳后肌肤,干燥而温热,他轻巧取下她耳上那只坠儿,收入掌心:“阿妩,真的不怕?” 李妩怕,怎会不怕。 正如他所说,真叫人撞见,他不会有事,而她的人生将会翻天覆地。 一时间,她也顾不上讨要那只被摘走的翡翠耳坠儿,白着一张脸儿看他,眸光哀戚:“陛下费尽心思将我堵在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朕不是说了么,叙旧。” 裴青玄垂下黑眸,盯着身前之人,暖色烛光从敞开的窗牖照在他温润的面庞,明暗交错的阴影却叫那笑意无端多了几分凉薄:“怎的嫁了人,记性越发差了?” 一句嫁了人,犹如无数冷针扎进李妩心底,也叫她明白他今夜这般安排是为了什么。 纵然不想面对,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择日不如撞日,就趁着现在,把话说清楚罢。 深吸一口气,李妩抬起手肘抵在身前,勉强叫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既然陛下非得在这叙旧,也行。” 她微扬起脸儿,莹润乌眸里直直看着身前帝王:“当年你被先帝贬去北庭,李家的情况也一落千丈。父亲身陷囹圄,长兄为了给你求情,被丽妃和五皇子记恨,没多久也丢官入狱。长嫂那时怀着孕,在狱中见着受刑后遍体鳞伤的长兄,当即吓得小产。家中遇此一连串的变故,母亲难抗打击,旧疾复发,卧病不起……” 提及那段卑微又艰难的时光,李妩眼眶也不禁染了红,她握紧拳头压下哽噎:“那时家中还安好的只有我与次兄。但次兄那时还在国子监读书,既无功名,也无官身……你一失势,旁人只当我们李家为瘟神般,躲都来不及,哪敢伸出援手。偏我母亲又病得厉害,大夫说需以百年老参入药……”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夏日,格外的炎热,她和次兄兵分两路,顶着酷暑去从前交好的人家拜访,求借老参。 太阳晒在头顶很热,可那一道又一道的闭门羹,一次又一次的冷言冷语,叫她如至冰窖,热血凉透。 那一刻,她才知何为人情贱恩旧,世义逐衰兴,何为滔天权势下,人命如蝼蚁。 又一次在烈日下等候半个时辰通禀后,她再撑不住酷热,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素筝拿了五百两银票以及一盒百年老参给她:“姑娘,是楚国公世子偷偷送来的,还特地交代奴婢别跟你说。他还说,若是一株不够用,可派人去明月阁给掌柜的留个口信,他再给咱送来。” 那时的李妩对楚国公世子没什么印象,素筝提起时,她眼前好像冒出个年轻郎君的样子,但具体长什么样,又想不起面目。 但那一刻,她心底是无比感激。 “锦上添花到处有,雪中送炭世间无。”说起楚明诚,李妩眼底哀伤稍退,方才一直蹙着的眉也稍微舒展:“他是个忠厚之人,待我也很好。那段时日多亏了他,家中情况才慢慢好转……” 话未说完,帝王高大的身躯陡然朝前倾来,两根长指如铁钳般牢牢扼住她的下颌:“他很好,那朕呢?” “朕待你不好?从你落地伊始,除你父兄之外,朕是第一个抱你的男人。幼年朕将你视作亲妹,教你读书习字,带你骑马玩乐。朕见证你初次来癸水,看着你从垂髫小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阿妩,你我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十多年的情谊,竟抵不过楚明诚那个平庸无能之辈给你的那些小恩小惠?” 望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冷白面庞,李妩心头涩然,强忍着泪意道:“也许现下看来,一株人参、五百两银票不算什么,可对于那时的我而言,那些可救我母亲的命,可给我长嫂买补品养身,也可疏通牢头,叫我父亲和长兄少吃些苦头……” “那朕呢?” 裴青玄仍是这一句,他捏着掌心小巧的下颌,克制着捏碎的冲动,目光凌厉而灼热:“阿妩,回答朕。” 5. 【5】 【5】/晋江文学城首发 接连追问叫李妩再难绷住泪意,眼睛一眨,清澈泪水便从雪白颊边滚落:“是我先违背昔日誓言,我对不住你……” 说完这句,她哽噎到再难开口,只重重闭上眼,由着泪水洇湿面颊,她尽力调整情绪,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裴青玄并不想叫她冷静,掌心遽然加重力气,直逼得她吃痛睁开了眼,他沉着脸道:“你当然对不住朕,只是朕现在要的是回答,不是你这一句轻飘飘的对不住。” 他弯下腰,俩人距离陡然又近了几分。 那双黑涔涔的眼眸如草原上盯住猎物的鹰隼般锐利,偏偏说话的语气却那般温柔,仿佛彼此爱浓时的亲昵诱哄:“阿妩,告诉朕,你答应与楚明诚成婚时,你将朕置于何处?” 男人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面颊,李妩只觉鼻间都充满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气。 太近了,近到她不禁担心衣裳上若是沾了他的熏香,叫楚明诚闻到了该如何办? 按照本朝律法,龙涎香这样名贵而特殊的香料,只有皇帝和太子可用,如果真的沾上,楚明诚一嗅便知她与他见过。 想到这个隐患,李妩的身子下意识往后仰去,原本只是抵着的手肘,也挡在俩人身前:“陛下,你先松开我……” 裴青玄看她已无后路可推,却仍百般躲闪,生怕与他沾上半点关系似的,不禁呵笑一声:“还真是个贞洁妇人。” 压着轻蔑尾音,他一把扼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手,不由分说举过李妩头顶,压于那高大粗.壮的朱漆圆柱上。 “你在替谁守贞呢?” 帝王虎视鹰扬地睨着她,俊美眉眼间满是嘲弄:“替楚明诚那个平庸之辈守,也不愿替朕守?” 没了手肘的抵挡,两人的身躯几乎要贴在一起,李妩心底一阵发虚,眼见他低下头来,她面色发白,再顾不上衣襟未系,腾开手就去推他。 然而在常年习武的高大男人跟前,她那点纤弱力量简直微不足道。 还不等推开,左手就如右手同样的命运,被扼住腕压上了柱子。 “都这个时候了,阿妩还要做无谓的挣扎?”男人手掌宽大,单手便足以扼住她双腕。 如此一来,本就叫李妩羞愤难当的情况顿时变得更加不堪,方才她本就来不及系上里衣带子,现下双手被束缚压过头顶,她上身被迫朝前挺去,里衣立刻朝两侧敞开,霎时间,那件贴身的浅粉色绣玉蝶幽兰的兜衣就这般明晃晃地显露在男人眼前。 眼见她那张雪白的面孔迅速泛起绯红,裴青玄眉心轻拧,垂眼看去,心口猛地一跳,眸色也暗了暗。 只见昏暗朦胧烛影间,玉蝶蹁跹,幽兰葳蕤,蜜桃隆起,雪腻酥香。 裴青玄忽的想起夏日里长安贵族常用的解暑点心,精致沁凉的酥山。 将冰块搓磨成细腻冰沙,手巧厨娘将冰沙捏作山峦状,又以新鲜牛乳浇上,入口香软细腻,有的府上喜欢用“贵妃红”或是“眉黛青”将雪白酥山染作红或绿色,裴青玄却不爱加那些花里胡哨,只喜食雪白酥山,或以初夏樱桃点缀其上。 想起樱桃酥山的清甜,他眸光轻闪。 “还请陛下放开臣妇!”李妩实在难以忍受此等姿势,尤其是男人打量的视线,叫她羞愤欲死,她挣扎着想抽出手,却如被钉死在案板上的鱼肉,毫无反抗的余地。 眼见那抹羞红已蔓延到修长脖颈,裴青玄语气淡淡:“阿妩,还真是长大了。” 深暗的视线从玉蝶幽兰挪开,只经过她锁骨上的那枚红痕时,骤然停下。 犹如白壁蒙瑕,无比刺目。 他虽未碰过女人,对对风月之事却也有所知晓,这红痕因何而来,一猜便知。 淡淡的粉红,那样新鲜,想来刚弄出来不久,也许就是在昨夜。 昨夜啊。 多有趣,他当作宝贝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转眼成了旁人的妻,再别重逢,身上还带着别的男人留下的痕迹。 裴青玄眼底划过一抹冷戾,再看她双眉紧蹙,满脸写着对他的抗拒,眼中戾气愈浓。 “阿妩这里弄脏了。” 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精致锁骨上,狠狠揉搓着那抹碍眼的红痕,语气却无比温柔:“朕给你擦干净。” 可这痕迹又不是表面灰尘,哪里擦得干净,他越是用力去揉,那红痕愈发明显。 李妩又痛又难堪,便是再冷静自持,到底是个年轻媳妇,哪里受得住这般羞辱,她泪盈于睫,摇头看着他:“陛下,我求你……你放开我……” “哭什么,朕好心帮你。”看着那淡淡粉色被揉成鲜艳的绯红,裴青玄眸中冷意愈发汹涌。 那该死的楚明诚。 他就该割掉姓楚的唇舌,拔光他的牙齿,再剁掉他的爪子。 “求你了,你别这样……” 李妩乌眸含泪,试图让他冷静:“当年之事我已然与你说清,我违背誓言改嫁他人,固然不对,可那时我别无选择,总不能空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誓,看着母亲病重、家中落魄,我丝毫不顾?陛下,人活着总是要向前看的……” 她眼圈通红,语气哀婉:“何况都过去三年了,我已嫁给楚明诚,您成了天下之主,九五至尊,大家苦尽甘来,各有各的日子,你又何苦还计较过去的事……” 擦拭的动作停住,裴青玄掀眸看了她好一会儿,问:“是楚明诚挟恩图报,逼着你嫁给他?” 李妩愣了愣,而后讷讷答道:“不…不是。” 裴青玄眯起黑眸:“他有恩于你家不假,然报恩的方式许多种,为何偏要你以身相许?” 犹记初闻她嫁于旁人的消息时,他才从雪崩逃生,重伤在床,忽而此讯,心神俱碎。 那时距他离开长安,才将半年。 半年前,她于灞桥含泪送他,并承诺会在长安等他回来。 哪曾想不过短短半年,她就琵琶别抱,风风光光嫁进了国公府。 “就这样迫不及待想当世子妃?” 不等她答,裴青玄掀唇轻笑:“也是,当不成太子妃,能捞个世子妃当当也不错。听闻那时长安众人都羡慕你命好,便是家里落魄了,仍能以正室夫人的身份嫁去国公府。阿妩从小就被夸聪颖灵巧,现下想来,的确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聪明人。” 这话中讥讽太过明显,李妩面皮阵阵发麻,偏他说的都是实话,她无法反驳。 当初信誓旦旦说会等他的人,是她。 半年后嫁于楚明诚的人,也是她。 李妩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当年的心动与喜欢是真,后来的审时度势也是真。 她喜欢太子,但更爱自己。 “我总不能守着一份喜欢,空等着……”李妩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 此刻更叫她难堪的不是他的冒犯,而是她羞于剖白的本性,缓了许久,她才艰涩开口:“那时我太年轻太自信,将这世间一切想的那样简单,觉得有情饮水饱,我能等到你回来……” “可后来,眼见家中每况愈下,我忍不住去想,要等多久呢?三年、五年、十年?还是等到五皇子登上大位,大赦天下,将你从北庭召回?或许那时我韶华不再,人老珠黄,你我再次相逢,你可还会如当年那般喜欢?” 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件无比痛苦的事,她决不能让自己陷在泥淖里,越陷越深。 “我的确背弃了你我的誓言,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世间那么多薄情郎,他们可背弃糟糠妻迎娶贵女上天梯,为何女子就得苦苦守着一个男人,生也守,死也要守,守到最后得一块贞节牌坊便是全部?现在看来,我的确对不住你,可那时谁也不知你会这样快回来,甚至还坐上了这把龙椅。那时的我只知道,楚明诚是我能抓住的最好姻缘……” 其实最开始,她并未想过嫁给楚明诚,直到赵氏找上门,说楚明诚将与丽妃侄女议亲,她若想进楚家门,或是做妾,或是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她这才知道不能再拖,得下个决断。 就像一个在河里挣扎的不会水的人,脚下还系着许多重物,她必须及时挑根能抓得住的,最为结实的树枝。 万一楚明诚真与丽妃侄女定亲,她该如何自处?真的给楚明诚当妾侍、当外室? 不可能,死也不能。 她怎允许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 是以她主动牵住了楚明诚的袖子,以最温柔最招人爱怜的神情问他:“你可愿意娶我?” 楚明诚实在太憨直、太好拿捏,他的所有反应都在她预期之中。 虽说经历些许波折,最后她还是如愿嫁给他。 “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自利、薄情寡义、爱慕虚荣的女人,没你想的那样好……” 李妩已然豁出去了,她仰脸看向面前的男人,眸光清澈而恳切:“看在昔年……我父兄待你忠心耿耿的份上,你就当与你两心相许的李妩已经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寻常臣妇,我当我的后宅妇人,你当你的一国之主,桥归桥,路归路,从此再无干系。我会尽我所能,消失在你的面前,不去碍眼……” 见她如此冷静,又如此无情地与他划分界限,裴青玄并未言语,只情绪难辨地看了她好半晌,忽而笑道:“好,很好。” 来之前,他还试图替她分辨,她许是有苦衷,许是楚明诚逼她,终归她是不愿嫁的。 可现在,她明明白白告诉他,是她主动要嫁楚明诚,是她想要攀高枝,是她背弃了他。 青梅竹马,多年情谊,不过是他一人的痴心错付。 现在她还要斩断前尘,与他再无干系。 “阿妩当真是好得很。”裴青玄咬牙笑着,眼尾不觉染了几分红,那本搭在李妩锁骨上的手指陡然上移,五指牢牢扣住了那抹纤细而脆弱的脖颈。 “呃。”李妩吃痛出声,下巴被迫高抬,她惊惧无措地看着眼前之人:“放…放……” “愚弄朕,背弃朕,现在还想全身而退?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看着她因缺氧而渐渐涨红的脸,裴青玄语气淡淡:“阿妩可知北庭的雪有多冷,才十月那边就下了很大的雪,积雪能没过膝盖,野外还有野狼、老虎、黑熊……朕刚到那就遇上雪崩,后又险些丧命于狼爪之下,但朕想着你在长安等着朕,朕怎这样死在这,叫我的小阿妩当寡妇?” 命垂一线时,他想着她,挺了过来。 后来得知她改嫁,他也是想着她,才回到长安,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龙椅,江山,还有他的阿妩。 “咳……”李妩快要喘不上气,眼前都冒出黑白的雪花点,哪怕他已松开她两只手腕,她都使不上力气去推开。 就在她觉得自己可能就这样死在他的手里,脖间忽的一松。 她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可她没有——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掐住了她的腰。 李妩边大口呼吸着空气,边挣扎着离开他的束缚。 可那只手越叩越紧,在她蹙眉看向他时,男人忽的俯身,狠狠咬住她的锁骨。 他的唇舌温热,牙齿冷硬,叼住她那块皮肉时,温热湿润感霎时叫李妩肩背一僵,一股难以言喻的激.麻感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男人戴着龙纹金冠的头颅就在她眼皮之下,龙涎香高贵柔润的香气将她牢牢笼住,叫她的大脑失去思考,变得空白。 周遭一切也都静止般,全部的感官意识通通聚在锁骨那处,她能清晰感受到男人的牙叼着皮肉细细地磨,隐隐约约的痛意才将传来,他又松开牙,以唇舌抚.慰,温柔吮.吻。 那压着痛意袭来的如潮水般的酥.麻,险些叫李妩嘤.咛出声,她狠狠咬住下唇,才将忍住。 当察觉到男人唇齿似往下移,她猛然回过神,双眸圆睁:“不要!” 她伸手去推身前之人,带着哭腔的嗓音无助又绝望:“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身前之人停下,裴青玄缓缓抬起头,余光瞥过那被他咬出的红痕。 鲜艳如朱砂,已经将之前那抹痕迹完全盖住。 狭眸略过一丝满意,视线往上,看到她红着脸泪光颤颤的可怜模样,裴青玄舔了下嘴角,嗓音喑哑:“成了婚的妇人,果真不同。这般弄一下,就得了滋味?” 他本就生得俊雅如玉,现下微扬的眼尾透着狎昵春色,说出来的话语又如此孟浪,直叫李妩羞愤不已,泪水也难抑地簌簌滚落。 “怎的又哭了。” 粗粝的指腹抚过她眼角的泪,下一刻,又按在她紧咬的嫣色唇瓣,来回摩挲着:“阿妩将朕的心放在地上踩,朕只咬你一口,这就受不住了?” 他森然笑了声,而后突然用力,长指撬开她的唇瓣,没入口中。 感受其间濡湿温热,裴青玄眸色深暗,恶劣搅动着她的唇舌,嘴上却温和提醒着:“别咬,咬伤了,可是诛九族、掉脑袋的大罪。” 李妩心下愈发冰冷,他摆明是记恨上她,不肯过去了。 她流着泪,含糊不清地试图求情:“玄哥哥,别这样对我……” 话音未息,男人抽出手指,狠狠扼住她的下颚,冷笑道:“方才不是说,朕的阿妩已经死了?你是谁啊,哪来的资格这样唤朕?” 李妩的脸唰得雪白,清润乌眸无措看着面前情绪难测的帝王。 “是…是臣妇逾矩了,还请陛下高抬贵手,放过臣妇。”她磕磕绊绊说着,却分明感受到身前男人格外炽热目光。 她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闺阁娘子,怎会不懂男人这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眼见他再次俯身覆来,李妩心脏狂跳,呼吸急促,他是疯了罢! 6. 【6】 【6】/晋江文学城首发 “世子妃,您收拾好了吗?” 殿门外传来玉芝嬷嬷温和地问询,同时那扇雕花朱漆木门前依稀可瞧见晃动着人影。 李妩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后背也惊出一身冷汗,她这副衣衫不整泪痕斑斑的模样若是叫玉芝嬷嬷看见,这个除夕她也不必过了,直接投身太液池死了干净。 “陛下……”犹如受惊的兔子,她看向身前男人卑微哀求:“求你。” 裴青玄听得外头的动静也蹙了眉,再看她泪湿的悲伤面颊,黑眸轻眯,到底松开掌中那把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腰上一松,李妩紧绷的心弦也松了些,然而外头已然传来推门声,以及玉芝嬷嬷的催促:“世子妃,世子妃?” “嬷嬷,我在呢。” 李妩强压下哭腔,提声应道:“还得劳烦你再等一会儿,那酱汁弄到衣裳里,我方才擦了好半晌。不过也快了,我系好外衫就出去。” 她边说边系着里衣带子,伸手去拿外衫时,见裴青玄仍站在朱漆主子旁,非但不寻个地方躲藏,甚至还环抱双臂好整以暇看着她穿衣。 李妩心下忿忿,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抬手将他往窗牖旁逶逶垂下的檀黄色幔帘推去。 裴青玄一个不察,倒真叫她推动两步。 “夫人还真是大胆,这个时候还能不慌不忙藏男人。” 裴青玄垂眸睇着她,压低的嗓音莫名透着几分沙哑:“难道从前有经验?” 李妩也顾不上与他争辩,她只知他的身量比这八尺紫檀屏风还要高,若不赶紧藏起来,玉芝嬷嬷一眼就能瞧见。 “今日除夕,外头那么多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陛下若真想闹出丑闻,大不了臣妇豁出这条命奉陪。”见他大半个甚至已站在帘后,李妩一手扯着幔帘,神情冷静与他道:“我先随玉芝嬷嬷离去,还请陛下能顾全体面,晚两步再回宴上。” 言尽于此,李妩再不看他,放下幔帘将人遮得严实,转身就披上外衫,往屏风外走去。 当看到明亮开阔的殿中玉芝嬷嬷正垂首等待着,李妩劫后余生般舒了口气。 稍定心虚,她不紧不慢抬手理着领口,边从容迎上前:“是我不好,叫嬷嬷久等了。” 玉芝嬷嬷见她出来,轻笑道:“没等多久。倒是老奴险些以为要让世子妃等了呢。” 李妩眸光微动:“这话怎么说?” 玉芝嬷嬷摇头叹了口气:“老奴本来在外好好候着,忽的前头两个小太监起了争执,瞧着好似还要打起来。老奴便上前问了两句,嗬,原是为着管事的赏得一碟子糕点,这俩不知规矩的猴崽儿就吵嚷起来,斗得急赤白脸的。赶明儿老奴定要与刘总管说说,叫他好好管束这些猴崽儿,这大过年的,幸亏是老奴撞见了,若是冲撞了主子,有他们的板子吃。” 听到这话,李妩还有什么不懂。 玉芝嬷嬷年轻时就是个热心肠,最爱管事,她又无儿无女,上了年纪之后,便将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都当做自家小辈来看,能管就管,能帮就帮。 也正是因着她和太后都是乐善好施的菩萨性子,主仆俩进冷宫后,明里暗里不少小宫人帮衬着,才叫身子骨不算强健的太后能够平安熬出冷宫。现下想来,也是种善因得善果。 只是没想到裴青玄竟利用玉芝嬷嬷的热心肠,来了这么一招调虎离山。 “世子妃?” 跟前的轻唤叫李妩回过神,抬眼就见玉芝嬷嬷满眼担忧地望着她:“你怎么瞧着魂不守舍的?眼睛也有些红,是才哭过?” 李妩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抬手摸了下眼角,讪笑解释:“怪我不当心,手上沾了些酱汁弄到了眼睛里,这才红了眼……” 话音才落,静寂屏风后忽的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笑。 李妩顿时毛骨悚然。 他竟然还敢发出声音,是真疯了吗? 玉芝嬷嬷也歪头朝屏风后看了看,蹙着眉头嘀咕:“世子妃,你可听到什么声没?” “没…没有。”李妩忙走上前,以身遮住玉芝嬷嬷探究的视线:“许是风声吧?今夜的风雪好似格外大。” “是啊,今年这风雪起来后,就没消停过。都说瑞雪兆丰年,陛下才将登基,只盼着明年真是个丰收好年头。”玉芝嬷嬷感叹一声,见李妩已然换上簇新的夕岚色裙衫,便道:“世子妃既已穿戴好,那便回宴上吧?” “好。”李妩应下,只在离开之前,她低头嗅了下身上的气息,也不知道是她自己心里有鬼,亦或是真的沾染上了,总觉着一阵龙涎香的味。 乌眸于殿内环顾一圈,落到衣橱时停了一停。 她快步上前,打开衣橱,倒真叫她在里头寻到两个熏衣的香包。 虽说香料微浓略显轻浮,好歹能遮掩一二。李妩也不客气,一齐拿了出来,从衣领到袖子仔仔细细蹭了一遍,末了又揣进了左右衣袖里。 玉芝嬷嬷看着她这举动,满眼不解:“世子妃,您这是?” 李妩轻笑:“酱汁洒在身上总感觉有股味儿,我祛祛味道。” 玉芝嬷嬷了然,颔首笑道:“世子妃还如从前一样爱洁净。” 李妩勉强笑笑,也不再多留,头也不回就随着玉芝嬷嬷离了这噩梦般的偏殿。 凛冽寒风从敞开的木门呼啸灌入殿中,烛火摇曳出长长暗影,皇帝单手挑起檀黄色幔帘,缓步走出。 视线瞥过那套堆在桌边的脏污衣裙,两指捻起那件沾了些许污渍的里衣,送到鼻间。 贴身衣料还带着女子独特的清甜脂粉香,就如方才他俯首于她脖间啃咬时,那充满鼻息的馨暖。 爱洁净么? 攥着里衣的手掌慢慢收紧,屏风边框打下的一道阴影恰好落在皇帝深邃的眉骨之上,将他那张俊美的脸庞一分为二。 光亮里的半张脸温润含笑,而另半张隐没于阴影中的脸庞,阴戾在不甘地恣意生长。 ** 金殿之内笙歌曼舞,乐声靡靡,因着皇帝的离席,宴上众人放松不少,觥筹交错,笑语不断。 “这都去多久了。”赵氏眉尖紧蹙,瞥过楚明诚身侧的空位,又看着他面前剥了小半碟的瓜子仁,语气不满:“换个衣衫而已,磨磨唧唧,真是不像话!” 楚明诚眉心紧了紧,压低声音:“母亲,阿妩换衣裳,您急什么呢?又不是现在就要出宫了,离宴会散去还要一段时辰呢。” 赵氏见他说归说,手上剥瓜子的动作还是不停,愈发来气:“一天天就知道阿妩长阿妩短,堂堂一个国公世子,在她面前跟个奴才似的,你说说你,就不能拿出些男儿的气概?” 这样的话,楚明诚这两年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他实在不明白,旁人都是盼着自家儿子儿媳夫妻美满,如何到了自家母亲这里,只恨不得夫妻俩反目成仇才好。 楚明诚垂下眼,并不算接这话。 赵氏见他又成了个锯嘴葫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忽而想到什么,不阴不阳道:“说来也巧,你的宝贝心肝儿前脚刚离席,陛下后脚也离了席呢。” 话未说尽,然而其中意思楚明诚怎会不知。 他拧起眉头,忍不住为妻子辩驳:“母亲,你怎可这般诬蔑阿妩!” “啊呀呀,我说什么了,怎么就诬蔑她了?”赵氏冷笑着,见儿子果然在意这点,一提就跳脚,自不会放过挑唆的机会:“我劝你可看紧她一些,她啊,不是个安分的。当年她与陛下多好的感情,陛下一失势,她转身就攀上了你……这种爱慕虚荣得女人,当年既能攀你,保不齐又去攀更高的枝呢?” “阿妩不是那样的人。”楚明诚扭过脸,默默垂下眼,盯着那碟瓜子仁,面色算不得好。 赵氏见状,心底蓦得有几分得意,眼角余光瞥见随玉芝嬷嬷一同进来的李妩,又敛了眼底笑意。 李妩与玉芝嬷嬷行了礼,便回到她自己的位置。 因着方才在偏殿的事,她心下还有些惴惴,待入座后,自也敏锐感觉到楚明诚的闷闷不乐。 “夫君,你怎么了?”她柔声道,稍顿,往正襟危坐的赵氏那里看了一眼:“母亲又说你了?” 楚明诚缓了缓,再次抬头,一副没事人般朝她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你去了那样久,有点担心。” 李妩心跳快了两拍,望着他道:“有玉芝嬷嬷陪着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着,她将视线投向那碟瓜子仁,柔婉面颊浮现小女孩的天真欢喜:“一会子功夫就剥了这样多,夫君可真好。” 楚明诚见她高兴,又看她进出都有太后身旁的嬷嬷陪着,便也不再胡思乱想,忙献宝似的将花瓣状的瓷碟挪到她跟前:“吃吧,吃不够我再给你剥。” “好。”李妩再次朝他粲然一笑,而后一副欢喜模样吃起瓜子仁。 平素她爱吃的甜香瓜子仁,此刻吃到嘴里,却如同嚼腊。 想到锁骨上那被男人刻意啃咬过的痕迹,李妩垂下眼,心头暗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叫楚明诚发现端倪。 直到代表新年的鼓声一道又一道响起,这场除夕宫宴才在万紫千红的焰火里迎来了尾声。 宴会后半段,李妩整个人都心不在焉,楚明诚在她身边说着焰火多么绚烂壮丽,她也只敷衍着笑笑。 待到离开皇宫,回到国公府后院,那颗焦虑不安的心才得片刻缓息。 只是夜里入了床帷,楚明诚缠上身来,李妩又紧张起来,只推开他的手,软了声音道:“今日实在有些累了……” 想着现在的确有些晚了,楚明诚不疑有他,将人抱着怀中亲了一口,便阖眸睡去。 听着身侧传来夫君均匀平稳的呼吸,李妩睁开眼,盯着漆黑昏暗的床帐,又想起偏殿里发生的一切。 他分明是记恨上她了。 今日若不是玉芝嬷嬷及时打断,他打算对她做些什么? 那过分炽热的目光,如同蛰伏已久的野兽按住他掌下的猎物,随时准备饱餐一顿。 李妩越想越是心悸,整个人如同被置于油锅里煎熬般,心神难安。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再不是旧时的太子哥哥,他那样陌生,陌生到她完全无法预测,接下来他还会有何举动。 各种猜测在脑中闪过,乱糟糟一团理不清的麻线般,直到东方鱼肚泛白,她才在强烈不安与极度疲累中昏昏睡去。 7. 【7】 【7】/晋江文学城首发 “又病了?” 紫宸宫东暖阁,堆着满满一沓金云龙纹丹砂绢地的春条的紫檀木御案之前,锦袍玉冠的帝王手持朱笔,听罢刘进忠的来报,沉吟片刻,不冷不淡笑了声:“昨夜宴上还好好的,大年初一又病倒了,倒不知楚国公府这位世子妃是个弱不禁风的病西施。” 太监总管刘进忠佝着身子,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小心翼翼觑着御案后的皇帝:“可需奴才仔细打听一番?” 自昨日夜里,刘进忠按照皇帝的意思,闹出动静引开玉芝嬷嬷,又见皇帝走进那偏殿,过了许久才出,还吩咐宫女将楚世子妃换下来的裙衫浆洗后直接送来紫宸宫,刘进忠便知,陛下心里还惦记着那位已为人妇的小青梅呢。 都说帝王薄情,偏他们这位陛下过了三年,还记着从前的旧人。 只这份惦记,不知是情爱更多,还是恼恨与不甘更多。 皇帝手下书写春条的动作未停,撩起眼皮,淡淡朝刘进忠面上看了一眼:“一个臣妇病了,你打听什么?” 那目光叫刘进忠背后一阵发凉,忙赔着笑脸:“陛下恕罪,是奴才逾越,多管闲事了。” 皇帝不再出声,只借着玉烛台的暖光,熏笔于炉,书写新年吉语为苍生祈福。 冬日昼短,不知不觉到了傍晚,眼见着皇帝最后一笔字落下,刘进忠提醒:“陛下,太后娘娘午后就派了人过来,请您去慈宁宫用晚膳,现下轿辇业已在外候着了。” 皇帝这才撂下笔,睇了眼桌上那写满一沓的福字与吉语:“给臣工分发下去罢。” 刘进忠应诺:“陛下圣德。” 有小太监端上盛满温水的金盆,皇帝濯手后拿过巾帕随意擦了擦,便掷了帕子大步往外去。 *** 大年初一,风雪稍停,慈宁宫庭中的老梅开得正盛。 许太后抱着猫儿窝在暖榻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玉芝嬷嬷闲聊着,听得外头传来“皇帝驾到”的禀报,她朝玉芝嬷嬷调笑道:“大忙人可算来了。” 说话间,皇帝大步走了进来,太监上前伺候他脱下那件明黄色绸缎狐皮大氅,露出里头那身玄色锦袍,整个人芝兰玉树般挺拔颀长,原本略显昏暗的殿内都好似都亮堂了几分。 “儿子给母后请安。”裴青玄朝上拱手,晨间已经给太后拜过年,现下也不必再说那些吉祥话,待太后笑吟吟叫起身来,他于一侧扶手椅坐下。 “皇帝来了,下去摆膳吧。”许太后吩咐着玉芝嬷嬷,转脸又与裴青玄问起寒凉。 聊了一小会儿,玉芝嬷嬷回禀膳食已经妥当,母子俩便挪步到外间用膳。 红色雕漆云龙长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珍馐美味,都是裴青玄往日爱吃的菜色,一侧的红泥炉还燃着小火温煮新岁必饮的屠苏酒,酒气醇厚,被小火温煮,香气更是飘了满屋。 “阿玄,你多吃些,我瞧着你这阵子都瘦了。”许太后夹了块金丝糯米排骨到皇帝碗中,语重心长劝道:“你刚登基,勤政爱民是好事,不过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尤其现下还在年节里,各司衙门都封了印,你也趁着这档口歇一歇,待开了春,自有你忙的时候。” 裴青玄受了许太后夹的菜,面上带笑:“自朕从北庭回来,母亲每见朕一回就说朕瘦了,真照这个消瘦法,朕早就瘦成一把骨头了,哪还能安坐此处陪母后用膳?” “胡说什么。”许太后佯怒瞪他。 一旁的玉芝嬷嬷笑着接话:“陛下,太后这是心疼您呢。您不知道,自打你去了北庭,太后每日都与奴婢念叨,陛下会不会冷了饿了,会不会吃不习惯北庭的吃食,受不住北庭的风雪……这样念着念着,不知不觉已念了三年,早已成习惯了。” 听得这话,裴青玄再看许太后,面露愧疚:“是儿子不孝,叫母后费心挂念。”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当娘的哪有不惦记自己孩子的。”许太后轻笑了笑,又埋怨看了玉芝嬷嬷一眼:“大过年的,提过去那些事作甚?” 玉芝嬷嬷嬉笑,抬手拍了下嘴:“主子恕罪,老奴多嘴了。” 她是许府的家生子,忠心耿耿伺候许太后几十年,又是共患难的交情,许太后视她亲人一般,自也不会与她计较这些。 又吃喝一阵,许太后觉着腹中有六分饱就搁了筷子,满脸和蔼地看着裴青玄用膳。 裴青玄抬眸:“母后为何这般看儿子?” “没什么。”许太后弯起眼笑,眼角皱纹愈深:“只是觉得日子过得很快,犹记你离开长安时还是个未及冠的青涩小子,眨眼间,你就成了在朝堂上雷厉风行的稳重帝王。你长大了,哀家也老了,今早梳头鬓角又多出两根白发来。” 裴青玄放下银箸,正色道:“母后千秋万寿,丝毫未曾衰老。” 许太后哼笑出声:“别拿话哄我,老不老的,我心里有数。” 说着,她缓了语气,拿眼睛去瞧面前的儿子:“趁着今日是新年第一日,哀家想与你说一件重要的事。” “何事?” 许太后道:“选秀。” “……” 裴青玄眸光微沉,面上不显,只拿起酒杯浅啜着。 “阿玄,你别一听到选秀就这副样子。”许太后蹙眉,语气略有不悦:“刚登基那会儿你说内乱才平,社稷初定,无暇顾及后宫之事,哀家想着大局也不催你。如今你已登基半年,五皇子一党余孽已然除尽,朝堂上秩序井然,三省六部各司衙门运作如常,你若还用这个由头搪塞哀家,哀家可要恼了。” 裴青玄放下酒杯,看向许太后:“母后若是觉着枯燥无趣,可将许家的表姊妹们或是诸位王妃郡主邀进宫内作伴。” 见他又打太极,许太后面色不好,语气也硬了两分:“我现在说的,是你的婚姻大事,与我枯燥无趣有何干系?算起来你也二十有三了,放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早已是两三个孩子的父亲。从前是不得已耽误了几年,可现在四海升平、政局稳定,作为皇帝,你也该考虑册立后妃,绵延子嗣之事。” 边说她还边拿身边的亲戚近友举例:“端王家的庆宁,比你小三岁,如今手上牵着个,肚里还揣着个。嘉宁比你小五岁,也与李家二郎订了亲,开春便要成婚。从前那晋国公府的谢大郎也与你一样老大不小没个着落,现如今人家也寻到了归宿,娇妻在怀。还有李家大郎和他夫人,虽说先前小产一次,可这几年攒了劲,三年抱俩,如今也是儿女双全,惹人艳羡。甚至连阿妩也觅得如意郎君,夫妻恩爱……” “啊呀。”不等太后话说完,一旁玉芝嬷嬷叫了声,边与太后使眼色,边佯装去关窗:“老奴就说怎么忽然有些寒气,原是这些惫懒的婢子未把窗户关严实。” 说着她还煞有介事般责备了殿内伺候的宫人两声。 许太后也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提及“李妩”是失言了。 她揣着小心看向皇帝,却见皇帝面无波澜,还是那副清清淡淡浑不在意的神态。 看来是自己多想了。许太后暗松口气,也是,青梅竹马的感情再深,如今青梅已为他人,裴郎也只能从此为路人。 自家好儿郎也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想来早已放下了,倒是自己大惊小怪。 就在许太后打算换个人举例,一直饮酒不语的裴青玄忽的开了口:“听闻她今朝并未进宫与您请安?” 许太后一怔,而后狐疑看他:“是有此事,不过你是如何知道?” 裴青玄不语,朝一旁的刘进忠递了个眼神。 刘进忠愣了下,而后脑子转的飞速,强敛紧张地答道:“回、回太后,是奴才今朝路过承安门,恰好见到诰命夫人们进宫请安,打眼那么一瞥,就见楚国公夫人身后并无世子妃身影,午后伺候陛下笔墨时,多嘴提了那么一句……” “噢,原来如此。”刘进忠说的这般详尽,许太后也不疑有他,重新看向皇帝:“今早赵氏已替她告假了,说是昨夜着了风寒,今早就起了高烧,实在病得下不来床。” 下不来床?两根长指摩挲着温凉细腻的杯壁,皇帝狭眸轻眯。 是真的病得下不来床,还是装的,亦或是……别的什么缘故下不来床? 许太后那边还自顾自说着:“哀家记得她从前身子骨不错的,如何这大半年来总是病着,实在叫人担忧……” “母后若是担心,不若派个御医过去瞧瞧。” 在许太后惊诧看来的目光里,裴青玄掀眸,淡淡道:“母后从前也曾真心待过她,且老师膝下就她一个女儿,眼珠般重视得很。现下她隔三差五病着,可见外头的大夫无用,还是宫中御医较为牢靠。” 许太后一开始还疑心他是放不下旧情,现下见他语气疏离并不热络,好似只是看在李太傅的份上才提出这么一茬,心下也稍定了定。 毕竟李太傅从小教导皇帝,亦师亦父,后来皇帝失势,李家上下也跟着吃了不少苦头,至今李太傅的一条腿还因牢狱之灾跛着,行走间要靠拐杖助步。现下李太傅最为宠爱的小女儿久病未愈,以太后之名派个御医去,既可彰显天家恩德,又能叫众臣看到皇帝对待忠臣的亲近。 “既如此,那哀家明日一早就派个御医去楚国公府。”许太后说着,忽又想起什么,转脸问着玉芝嬷嬷:“我记得太医院有个擅长妇人症状的王太医是吧?” 玉芝嬷嬷想了想,笑答道:“太后好记性,是有位王太医,旁人还给他送了个美称,叫送子活佛。” 许太后颔首:“那就把他派去,正好还能给阿妩看看,为何迟迟未有后嗣,若能调养就最好不过,哀家听说那楚国公夫人因着阿妩无所出这事,可没少磋磨她……唉,可怜见的。” “太后娘娘菩萨心肠。”玉芝嬷嬷应着。她们虽在内宫里,耳目却不闭塞,长安各府后院有些什么风吹草动,自有人传消息来。何况楚国公府婆媳不睦,早已不是什么秘事,各府夫人心里都门儿清。 许太后这边交代好,转过头见皇帝不言不语,便随口说了句:“阿妩和那楚世子哪哪都好,唯独成婚三年,子嗣上一直未得圆满,也不知是哪儿出了问题。” 她摇头感叹,皇帝只浑不在意此事般,执杯饮酒,低垂的长睫恰到好处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晦色。 8. 【8】 【8】/晋江文学城首发 李妩是真的病倒了。 就如上巳节那回一样,高烧不止,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不省人事。 宫里御医来瞧过后,开了两幅降热宁神的方子,另叮嘱了些许日常饮食的注意事项,便收拾药箱回宫复命。 许是宫里御医的确比外面的大夫管用,吃过几服药后,李妩也渐渐退了稍,虽还有些病恹恹,起码能重新进食了。 见她有好转,楚明诚长松口气,喜得连连朝着皇宫方向拜道,感激太后恩德。 赵氏在旁瞧着,不禁冷嘲:“不过寻常头疼脑热,竟还惊动宫里贵人,将御医招到家里了,啧啧,你这心肝儿还真是好大的面子。” 楚明诚不欲与她争执,只道:“母亲若无旁的事,不如先回您院里歇息,阿妩这也需要静养。” 赵氏顿时竖起眉毛:“你嫌我吵?” 楚明诚弯腰:“儿子不敢,只是怕您在这儿待太久,万一过了病气去……” 听得这话,赵氏往那弥漫着苦涩药味的里间扫了一眼,儿子不说倒不觉得,现下他这么一说,她只觉得满屋子都飘着病气般,忙掏出帕子掩着口鼻:“我走便是,你也离她远点,叫丫鬟伺候着就行,别叫她把你也害病了。” 楚明诚嘴上称是,待送了赵氏离开,转身就回到李妩屋内陪伴。 李妩病了这一场,整个人也消瘦了一圈。 待到几日后,长嫂崔氏与嘉宁郡主一道上门探望,见着她长颦减翠,瘦绿消红地靠坐在榻边喝药,面上皆露出担忧之色。 “不是说着了风么,怎病得如此厉害?”说话的年轻妇人一袭碧蓝色撒金纹荔色滚边袄,杏面桃腮,柳眉如烟,正是李妩长兄李砚书的妻子,崔氏玉娘。 都说长嫂如母,眼见这大年节里,小姑子却病猫儿似的窝在屋里,崔氏眼眶泛红:“早知病得这样厉害,就该叫你兄长一道来了。” 李妩知道自家这位长嫂最是多愁善感,忙往她手里塞了一枚金桔,清婉面庞挤出浅笑:“嫂嫂别担心,我吃过药已经大好了,面上虽瞧着不大好看,养两日也能恢复的。你快吃个金桔,是南边庄子新送来的,可甜了。” 崔氏看着掌心黄澄澄的金桔,再看小姑子说话还算精神,遂也安了几分心,招手将她一双小儿女招来:“寿哥儿,安姐儿,先别玩了,过来吃金桔。” 大抵老天怜惜崔氏第一胎小产,遂第二年赐了她一对龙凤胎,如今这对小娃娃也有两岁,寿哥儿虎头虎脑,安姐儿粉雕玉琢,又都穿着簇新的大红衣裳,真如庙里的金童玉女般,瞧着就叫人心生欢喜。 听得母亲召唤,两个小娃娃屁颠屁颠跑过去,一左一右缠在崔氏身边:“阿娘,先给我剥!” 李妩看着这两个漂亮机灵的小孩,眉眼也不禁染了几分温柔,视线落在自己平坦的腹部,心底轻叹一声。 三年了,她却迟迟没有消息。 有时候也不怪赵氏来找麻烦,一个无所出的儿媳妇,叫婆母如何能摆出好脸色。 心下正感慨着,她忽而想起长嫂上次的提议,或许,也叫楚明诚去看看大夫? 只是男子去看子嗣,有伤体面,还得想想如何措辞,才不伤了他的尊严…… “要我说,你就是在院里闷太久,把身子闷坏了。若是平日多出去走走,也不会这么容易病倒。”清脆灵动的嗓音将李妩的思绪打断,她一抬眼,就看到斜对面坐着的嘉宁郡主正盈盈望着自己。 作为端王夫妇最疼爱的幼女,嘉宁郡主性情骄纵,本心却不坏。新帝登基后,嘉宁就被指婚给了李妩的次兄李成远。待到今年五月,这个千娇百宠的小郡主就会正式过门,成为李妩的二嫂。 现下她边闲闲地咀嚼着芙蓉糕,边与李妩道:“你快快好起来,待开了春,天气回暖,我带你去打马球,踏春登高,划船游湖,多动动,身体也能更结实。” 李妩看着这无忧无虑的小郡主,眼底也染了笑:“那我就先谢过二嫂了。” 一句二嫂唤得小郡主红了脸,羞答答道:“我还没嫁过去呢。” 一旁的崔氏笑道:“快了快了,再过几个月,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寿哥儿和安姐儿两个小娃娃也有样学样,奶呼呼道:“对,叔母是我们家人!” 一时间栖梧院充斥着欢声笑语,直至申时,日头偏西,崔氏与嘉宁郡主才起身告辞。 临走前嘉宁邀着李妩:“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你和楚世子出门看灯么?若去的话,咱们可以一起呀。” 上元灯节是长安城的盛事,往年李妩也都会出门看灯,只今年她病着,再加上除夕宴的事影响心情,并不怎么想出门。 她正斟酌着该如何婉拒,便听崔氏温声道:“阿妩,你随他们一道吧。你次兄那个笨嘴拙舌的,一见到郡主舌头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若是有你和妹夫陪着,他也不至于太拘谨,郡主也能自在些。” 嘉宁那点小心思被点破,双颊唰得又红了,嘴巴却硬着:“我…我还没答应跟他去呢。” 崔氏故意夸张地啊呀了一声:“不得了啦,这要叫小叔子知道,今夜怕是要难过一宿了。” “玉姐姐!”嘉宁的脸更红了,跺着脚背过身。 李妩也知自家次兄是个闷葫芦,若真与郡主单独出门,怕是一整夜都局促地说不出几句话。而上元灯节又是未婚男女难得见面诉衷情的好机会……略作思忖,为着次兄的美满姻缘,她颔首应道:“既如此,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人多也热闹。” 嘉宁一听,眼睛也亮了:“那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我和你次兄坐车来你府上,与你们会合,不见不散。” 李妩笑着说好,崔氏则遗憾地扫了眼安姐儿和寿哥儿:“要不是这两娃娃太小,灯市又人多拥挤,我也想随你们一道去。” 李妩弯眸安慰:“孩子长起来快,过两年就能带出去一块儿玩了。” 崔氏笑了笑,再看自家那双伶俐可爱的孩子,心下那点微小遗憾也被儿女带来的幸福充实感所掩去。 且说栖梧院这边妯娌姑嫂间温馨笑语,国公府另一端的春蔼堂内,却是门窗紧掩,一片鬼祟。 赵氏端坐在长榻边,拧眉看着下首那身着深蓝道袍、眉心一颗大黑痣的圆脸婆子许久,才再次将视线落在桌边那个棕色瓷瓶上。 “你这药,不会有损身体吧?”赵氏迟疑道。 “夫人这话说的,这药是要给世子爷用,您便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拿些损伤身体的虎狼药糊弄您啊。”那长着大黑痣的马道婆一脸诚挚,只差没指天发誓:“您放心,这药名唤尽欢风月丸,乃是风月楼不对外传的秘宝,平素只有来了王公贵客,风月楼的妈妈才舍得拿出来。妇人有所不知,这药非但于身体无害,还有滋阳补肾之效。也就是我与那妈妈是三十年的旧交情,又花了足足五十两纹银,她才舍了我这么一颗。不然您自个儿想弄,就算花上百金,也不一定能弄到。” 闻言,赵氏眉心皱了皱,一旁的嬷嬷察言观色,没好气瞪了马道婆一眼:“你这糊涂婆子,我们夫人什么身份,怎会去弄这些东西。” 这般一吓,马道婆面露惊慌,忙从凳上起身,边抬手打嘴边哈腰赔罪:“瞧我这张破嘴,夫人是神仙般的人物,目下无尘,哪里知道这些腌臜东西。” 赵氏见这婆子也算知情识趣,清了清嗓子,慢悠悠道:“行了,你个妇人家也不容易,难为你为我的事尽心,大过年的也奔走不停。” 说着,她以眼神示意嬷嬷将那瓶药收下,语气淡淡:“晚秋,带她去你屋里喝杯热茶再走吧。” 嬷嬷会意,将药揣进袖里,便领着马道婆从正屋里退下。 不多时,晚秋嬷嬷就折返回来,嘴里还不屑念叨着:“这个马婆子还真贪,给了她两百两银子并六匹好缎子还不知足,临走连奴婢屋里的几碟糕饼也装走了,说是带回去供奉三清祖师,嘁,谁知是端上了香堂,还是进了她的五脏庙。” 赵氏并不计较这个,只接过嬷嬷递来的那瓶药,放在掌心盯了许久,面色凝重又犹疑。 嬷嬷见状,悄声凑上前:“夫人,马婆子刚还说了,若真要行事,最好在您院里安排……” 话未说完,就见赵氏瞪大了眼:“这如何使得?!” 嬷嬷叹道:“栖梧院那边盯着紧,上回的事,您忘了?” 上回便是指中秋那回,李妩来了癸水,夫妻无法同房,赵氏便趁着儿子酒醉,安排了个小丫鬟脱得光溜溜钻进了他的被窝。 哪知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吓到大喊大叫,将一院子的人都惊醒,李妩赶来撞个正着,当即就收拾东西要回娘家。 好事没成不说,倒惹得楚明诚来春蔼堂里大吵一架,赵氏被气得倒仰,险些撅过去。 “马婆子说,您既下定决心做了,干脆就做到底。只要事成,离您抱孙子也更近一步。”嬷嬷低低劝道:“您静心想想,成与不成,那俩口子都免不了要闹一场。既如此,咱就尽量让事成了,这般就算再闹起来,您也不亏……总比上回世子爷既与您离了心,事又没成要强。” 这话倒是说进了赵氏心坎里,终归是要闹的,不破不立,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李妩那个狐狸精霸着自家儿子,却连个蛋都不下吧? 心下既定了主意,赵氏腰背稍稍挺直,示意嬷嬷附耳过来,低语下着吩咐。 *** 大年初十,停了几日的雪又飘了起来,晶莹洁白的雪花,似柳絮,又似梨花瓣,飘飘洒洒,零零落落,白蒙蒙笼着高大的朱色宫墙。 慈宁宫内,许太后笑吟吟地让玉芝嬷嬷给端王家的两位郡主各发了个装满金瓜子的缎绣福寿如意纹元宝式荷包。 两位郡主笑着接了,又齐声与许太后道谢,说了好些吉祥话。 一侧的端王妃则是满脸带笑,与许太后叹道:“太后也太惯着她俩,都是出嫁了的大姑娘,哪还能要您的新年红包。” 许太后端着白瓷浮纹茶盏,眉眼带笑地看着两位容色娇俏的郡主:“就算嫁了人,她们也是小辈不是?我这当伯母的给小辈发个红包,算不了什么。” 说着,又对大肚子的庆宁郡主道:“下次把你家那只小猴儿也带进来,给哀家的慈宁宫也添几分热闹。” 庆宁郡主抿唇轻笑:“只要太后您莫要嫌他闹腾。” “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怕他不闹呢。”许太后笑着与庆宁郡主打趣两句,扭头又与端王妃道:“你可真是好福气,既做了祖母,又做了外祖母,再不久又要添个小外孙,膝下儿孙环绕,过个年都热热闹闹,哪像哀家……唉,也是你们今日进宫陪我说说话,放在平日,我这儿冷清得很。” 端王妃听出许太后话中意思,侧眸轻问:“陛下那边,还没选秀的打算?” “打算?”许太后哼了一声,闷闷道:“我一与他提这事,他就给我东拉西扯,不说选,也不说不选,就知道与我捣糨糊……儿大不由娘,如今他是皇帝,哀家哪里还管得住他?罢了,不提他,提着都来气。” 许太后摆摆手,转而看向嘉宁:“你是开了春就要嫁去李家了吧?” 嘉宁羞赧答道:“回太后,是五月呢。” “瞧我这记性。”许太后抚了抚袖角褶皱,再看嘉宁粉面染羞的样子,笑出声来:“哀家还记着你幼时在宫里,哭着喊着要吃糖,不给你糖吃,你就在地上打滚。没想到这么快,也要当人家的媳妇了。” 提起幼年糗事,嘉宁面上发热:“太后娘娘,不带这样揭人短的。” “好,不揭你短。”许太后道:“不过你也别担心,李家家风严谨,那李二郎哀家也见过一两面,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你嫁给他,不会受委屈的。” “她这不饶人的性子,谁敢委屈她?倒是那李二郎,娶了这样一个泼辣媳妇回去,回来别被她欺负得上门告状就谢天谢地了。”庆宁笑着打趣妹妹,换来嘉宁一阵不依娇嗔:“谁欺负他了,他上元节还约着我一同去看灯呢。”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错不错。”庆宁柳眉微挑:“看来这李二郎也不是块全无情趣的木头。” 虽说大渊朝民风较为开放,且上元灯节是世人公认的情人约会日,但于世家贵女而言,哪怕俩人已订婚,但大礼未成,私自相约仍是不妥。 于是嘉宁觑着端王妃略显不满的脸色,忙解释了一句:“不止我和李成远俩人,楚世子夫妇也一起呢。” 听得这话,端王妃脸色稍缓,许太后则是咦了声:“阿妩不是病着么?病好了?” “她的病……” 不等嘉宁说完,就被殿外的高声禀报打断:“陛下驾到——” 殿内几人皆面露诧色,而后纷纷起身,朝着来人行礼。 皇帝高大的身形还裹挟着外头风雪的寒意,大步进到殿内,先与上座的许太后行了礼,才拂袖直身,温煦看向端王妃母女:“叔母与二位妹妹不必多礼,坐下罢。” “多谢陛下。”母女三人应道。 待皇帝入了座,端王妃才带着两位郡主坐下,殿内一时静悄悄,再不似方才那般轻松自在,无端添了些压抑。 皇帝也察觉出这份不同,端着白玉茶盏与许太后道:“朕在门口就听到一片笑语,不知叔母和两位妹妹与母后聊什么聊得如此开怀?” 许太后轻笑:“正说起嘉宁和李二郎、还有阿妩俩口子约着去上元灯节玩呢。” 皇帝端着茶盏的手稍顿,垂下眼眸:“原是这事。” 浅啜一口茶水,他缓缓抬眼,看向下首坐着的嘉宁:“她病好了?” 被皇帝这么一问,嘉宁莫名有几分紧张,明明从前这位大堂兄最是温和可亲,可自打他当了皇帝后,无形就生出些不可接近的距离似的,叫人看着都有几分惧。 稍定心神,她嗓子发紧地答道:“是,前两日刚好随李家嫂嫂去看了她,虽然面上还有些憔悴,但精神还不错。” 皇帝默了两息,而后转脸看向许太后,微微轻笑:“看来母后派去的御医挺管用,前阵子还病得下不来床,现在都能与人约着去玩了。” 许太后说了声是,刚想带过这个话题,又听皇帝似笑非笑道:“长安灯节的确热闹,朕在北庭那几年,也常想起灯会盛况,心向往之。” 嘉宁一向嘴巴比脑子快,闻言便道:“陛下现在回来了,若想看灯会,尽管出宫看好了。” 话音未落,就见端王妃瞪了她一眼:“陛下面前别乱说话。” 嘉宁被瞪得莫名其妙,小声咕哝:“我哪乱说话了。” “陛下千金之躯,哪能随意出宫。”端王妃板着脸看着女儿,又侧过身,对上首之人道:“陛下勿怪,嘉宁这丫头说话不过脑,都是我与你叔父太娇惯她了。” 皇帝笑笑,云淡风轻抬手:“自家人闲聊罢了,叔母不必如此紧张。” 许太后也适时开口缓和了几句,不再提上元灯会,只将话茬抛到庆宁身上,聊起她家的小儿子来。 又闲坐一会儿,端王妃就以时辰不早为由头,带着两个女儿先行告退。 天色灰淡,寒风萧瑟,翠盖珠缨的马车在平整的宫道上辚辚向前。 轻晃的马车内,端王妃沉着脸看向嘉宁:“你猪脑袋啊你。” 嘉宁委屈扁嘴:“我又怎么了嘛?” 端王妃目光炯炯地瞪她:“见着陛下来了,你还在他面前提什么李妩,提什么上元灯会,你不是猪脑袋是什么?” 嘉宁愣了愣,旋即也缓过神来,不服气地反驳:“这有什么嘛?李妩和陛下那点事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我看陛下都不在乎了,倒是您一惊一乍的?” 端王妃被她这理直气壮的反驳给呛住,再看她那副丝毫不以为意的蠢样子,只觉一口气堵在胸间不上不下。 庆宁连忙上前帮她顺气:“母亲莫气,妹妹也就随意提了一嘴,陛下宽宏,不会与她计较的。” 端王妃抿唇不语,边缓着气,边将皇帝的举止神态在脑中过了一遍。 很平静很淡然,但未免太过平静淡然…… 总之,以她处世多年的经验来看,不对劲。 思及此处,她抬手揪起嘉宁的耳朵,同时一本正经看向庆宁,肃声告诫:“你们俩给我听好,如今你们这位堂兄已是皇帝了,日后再与他说话,须得时刻谨记,先君臣,再亲戚。尤其是你,嘉宁,说话之前在脑子里过三遍再出口,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嘉宁被揪得嗷嗷直叫,哪敢再嘴硬:“知道了知道了!诶诶诶,阿娘快松手,好疼——” 沉沉暮色里,端王府的马车驶离巍峨寂静的宫城。 而这场风雪连绵下了五日,直到上元节这日,似是不忍惊扰人间这场繁华盛事,总算停歇放晴。 9. 【9】 【9】/晋江文学城首发 长安城里的规矩,为庆上元佳节,罢宵禁三日。 白日的长安城被灰白寡淡的天色映得萧瑟,待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这座城便换做另一幅璀璨绚烂的面貌。一百零八坊处处张灯结彩,还有高达二十丈的巨型灯轮和灯楼,以五彩斑斓的丝绸锦缎为主体,饰以黄金白银制成的长穗、铃铛、如意结,冬风一吹,金石玉块碰撞出悦耳脆响。诗云: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说的便是此情此景。 灯市之外,长长的马车队伍排了足有二里地,喧阗难行,李妩等人只得下车步行入坊。 “阿妩,慢点。”一袭竹青色长袍的楚明诚先下了车,转身就去搀扶李妩。 李妩今日穿着一袭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外罩着件与楚明诚同色系的莲青披织锦镶毛斗篷,斗篷外还围着一圈软绒绒的白毛,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剔透。此刻她扶着白纱帷帽,将手搭在楚明诚掌心,缓缓下了车。 待到双脚站定,楚明诚也没松开她的手,只牢牢握着,一本正经嘱咐着:“灯市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拐子也多,阿妩可得跟紧我。” 李妩嗯了声,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眼见着妹妹和妹夫这般,李家二郎李成远也有样学样,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朝嘉宁郡主伸出手:“郡主,我……” 就见一抹绚烂红色“咻”一下晃过眼前。 嘉宁身手矫健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边理着银红色狐狸斗篷,边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打量周围:“嗬,好多人啊!” 扭头再看李成远那伸在半空中的手,她疑惑道:“你举着手作甚?” 李成远讪讪收回手:“没…没什么。” 嘉宁哦了声,也没细想,扭头与李妩笑道:“阿妩,我们快进去吧,我站在这都听到里头的乐声了。” “好。”李妩应着,再看自家局促不安的二哥,不由好笑,于是提点一句:“二哥,你可跟紧郡主,莫叫她走散了。” 李成远闻言,好似也有了理由跟着嘉宁,红着脸凑上前道:“郡主,你别走太快,我…我怕寻不见你。” 见他这副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呆模样,嘉宁嘴角微翘,神态傲娇:“那你跟牢我呗。” 说话间,四人带着奴仆一道往灯市里去。 萧瑟寒冬里,皎洁明月高悬天际,灯市里人潮涌动,穿着锦绣罗衣的儿郎们,满头珠翠的姑娘们,士农工商、贩夫走卒、汉人胡姬,摩肩接踵,欢声笑语,共赴这场难得盛宴。 看着周遭宛若缤纷彩云数以万计的花灯海洋,李妩感叹:“今年的灯市较之去年,似乎热闹不少。” 楚明诚道:“今年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元宵,各司衙门自是往隆重气派里操办,也好彰显新帝治下,百姓安乐,天下富足。” 李妩想想是这么个理,也不再多说,免得提及那人徒增不快,只拉着楚明诚和嘉宁等人,一边赏琳琅满目的花灯,一边逛着卖各式玩意的小铺子。 嘉宁是个贪玩好买的性子,见着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上去看一看,而后掏钱买买买。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盏兔子花灯,腰间别着新买的红鲤鱼绣花香包,手腕上还戴着彩色水晶珠子串成的链子。而她身后的李成远更是提了满满当当两手,俨然成了嘉宁的苦力跟班。 就连李妩和楚明诚的手里都被嘉宁塞了一盏花灯和一串龙凤呈祥的糖画。 “阿妩,你别跟我客气,看到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与我说!”嘉宁笑着拍了拍胸脯:“今晚我请客!” 李妩拎着并蒂莲开的花灯:“那就多谢郡主了。” “跟我客气什么。” “她请客,你次兄买单。”见嘉宁郡主又跑向一旁的胭脂摊子,楚明诚朝那负责拎包掏钱的小舅子投去一个同情眼神,边与李妩低声调侃:“看来小舅子得勤勉上进,努力升官了,不然就他现下那点俸禄,哪够这小郡主花。” 李妩掀眸轻笑:“郎君赚钱,可不就是给娘子花的么?我家两位兄长都疼媳妇,给嫂子花钱向来大方。” “阿妩这话说的,难道我不疼你,对你不大方么?”楚明诚垂着眼,一副急着表明心意的委屈模样:“每月俸禄一到手,我都第一时间交到你手上,从不乱花。我那些同僚会藏私房钱,还教我藏,我才不学他们那些坏毛病,从来都是有多少钱,尽数都交予你的。” 看他这示忠讨好的样子,李妩失笑,抬手将他肩头的褶皱理平,软了嗓音道:“我知道。李家儿郎疼媳妇,你这李家的女婿自也不差的。” 得了夸奖,楚明诚美得都想摇尾巴,接过李妩手中的莲花灯,又将手中糖画递给她:“你吃吧,花灯我拎着。” 李妩接过糖画咬了口,又递到楚明诚嘴边:“挺甜的,你也尝尝。” 妻子亲手喂食,楚明诚哪会拒绝,低头咬了糖画另一边的凤羽:“是很甜,尤其阿妩喂得特别甜。” “贫嘴。”李妩嗔他一眼,又牵着他往前走:“那边有傀儡戏,咱们去瞧瞧罢。” “好,不过阿妩可牵紧我。” 繁华灯市里,年轻夫妇十指相扣,言笑晏晏,恩爱情浓,羡煞旁人。 殊不知沿街阁楼之上,一支冷光寒厉的箭矢已如捕捉猎物的鹰眼,牢牢对准了那拎着莲花灯的青袍郎君。 挽箭的手只需稍微一松,箭矢就能精准无误地射穿那颗令人厌恶的脑袋。 博山炉里龙涎香还在袅袅燃烧,一旁的刘进忠看着窗边拉弓挽箭的帝王,心肝儿发颤,上元佳节,人来人往的,这要是真当街射杀朝廷命官,那可不得了! 刘进忠有一肚子话想劝,然而看着皇帝清冷如玉的侧颜,嘴巴塞进一团浆糊般。万一他多一句嘴,陛下手中那支利箭就瞄准自己的脑袋呢? 就在雅间内氛围如那拉满的弓弦般紧张压抑时,窗边那道修长的月白色身影陡然回身。 长指一松,只听“咻”得破风声响起,而后“叮”得一声,那枚羽箭径直飞过刘进忠的头顶,牢牢钉死在紧闭的门扉之上。 刘进忠背后吓出了一层冷汗,忙不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劝道:“主子爷,今日上元佳节,您可别为着些不相干的人动怒,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啊。”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阒静。 半扇雕花木窗敞开着,有料峭寒风自外间吹来,将馥郁的龙涎香也吹淡了些,愈显清冷的雅间与街边的繁华胜景宛若两个世界。 良久,裴青玄乜了刘进忠一眼:“谁是不相干的人?” 刘进忠心下一颤,既觉着没说错,又觉得自己许是说错了,脑中糟乱一片,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磕着头求饶:“奴才愚笨,主子恕罪。” 他砰砰磕头不止,桌边的帝王并未叫停,只拿着块干净帕子慢条斯理擦着弓箭。 冷白月光从窗外照拂在他俊朗的眉眼,皇帝神色平淡,如寻常攀谈般:“你说,如何报复一个人,才能叫她痛入骨髓,生不如死?” 刘进忠磕头的动作猛然一顿,恍惚以为皇帝问这话,是在想法子整治自己,霎时面色煞白,两股战战,磕头的速度也更快也更用力:“奴才不知,奴才愚笨,还请主子恕罪。” 砰砰砰几声,额上很快就见了血,他痛得龇牙咧嘴,桌边之人却还是先前的温和口吻,自语喃喃道:“毁掉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够么?” 刘进忠怔了下,而后意识到这话应该不是对自己说的,那方才陛下说的要报复,也不是冲自己来的? 原本高高悬起的心松了下来,刘进忠大喜大悲,再次抬眼,脸上血和泪混乱流成一团:“陛下乃天下之主,万民臣服,谁敢叫您不顺意?若真有那不长眼的,只要您一句吩咐,奴才愿为您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尾音才息,上首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你倒是条忠心的好狗。” 刘进忠听着这笑,骨头发寒,面上愈发殷勤,弓身匍匐在地:“谢主子爷夸奖。” 片刻静默后,“说起来,现下的确有个差事要你去办。” “主子爷您吩咐?”刘进忠忐忑抬脸。 只见那清朗月华般的男人停下擦拭弓箭的动作,那带着凉薄笑意的黑眸朝他面上投来一眼:“将李妩带来。” 刘进忠倏地睁大了眼,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楚、楚世子妃?” 皇帝温煦轻笑:“耳朵不中用了?” 刘进忠猛地一个激灵,想到方才透过窗户看到的那对眷侣,忙从地上爬起:“奴才这就去,这就去请世子妃上来。” 刚背过身,身后又飘来皇帝磁沉的嗓音:“朕只见她一人。” 刘进忠身子一僵,刚想说“这怕是难办”,才扭过脸,就见皇帝漫不经心举起手中弓箭,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得,伴君如伴虎,难办也得办。 咬了咬牙,刘进忠转身离开雅间。 *** “好!再翻个跟头!” 一场突如其来的舞龙舞狮表演叫灯市中的氛围愈发热烈,围观路人叫好声不断。 街边阁楼,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阖上雕花格窗,一时间,外界的热闹与屋内的静谧温暖彻底隔绝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暖香愈浓。 那馥郁华贵的龙涎香气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李妩牢牢笼罩,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她辨着传入耳朵的隐约嘈杂,缓缓睁开了眼。 这是哪?陌生的环境叫她清亮的乌眸泛起迷茫。 她不是与楚明诚看舞狮表演么,为何躺在这……茶楼? 晕厥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她记起她与楚明诚正猜着灯谜,忽的一群舞龙舞狮的队伍朝他们这边跑来。 一开始她也颇有兴致地看了会儿,直到那戴着福娃面具的艺人向她和楚明诚走来,又是作揖又是翻跟头。 李妩还当这杂耍艺人见着她和楚明诚穿着富贵,特来讨赏钱的,便让楚明诚给些碎银子。 哪知才掏了钱,又有一头舞狮踩着锣鼓声跳腾过来,耳边是锣鼓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又被蹦来跳去的舞狮弄得眼花缭乱,待李妩捂着耳朵回过神,她与楚明诚已被拥挤的人群分开。 不等她去寻楚明诚,后颈忽的一阵刺痛,再然后就眼前发黑,失了意识。 思绪回笼,李妩心下沉沉,难道是遇到拐子了? 她忙从榻上起身,待抬眸看到眼前的场景,她呼吸一滞,手脚顿时发凉。 只见距她约莫三尺距离的榆木方桌上摆着酒菜,而桌边端坐的锦袍男人,肩背挺拔,手执酒壶,自顾自倒了两杯酒。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缓缓偏过脸,暖色烛光打在他白皙如玉的面上,无端给那双漆黑的眸色添了几分柔色。 裴青玄看着她,昳丽的眉眼温情含笑:“阿妩可算是醒了。” 10. 【10】 【10】/晋江文学城首发 暖香浓郁的茶楼雅间内,门窗紧闭,光线幽暗。 李妩怔坐在榻边大脑有短暂的空白,待回过神,她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衫。 外面披着的那件莲青色披织锦镶毛斗篷已被脱下,随意放在榻尾,身上的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倒还系扣完整,并无不妥之处。 心下微松,待她再次抬眼,就对上男人带着三分嘲弄的清冷目光。 他什么都没说,可那眼神又说了许多。 李妩脸上有些心虚的发烫,就如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被抓了个正着,然转念一想,就算她小人之心了,但上回宫宴他对她的冒犯,足见他也不是什么君子。 那点子心虚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掐着掌心保持镇定,迎上他的目光:“我为何在这?” 像是没料到她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裴青玄眉梢微挑,而后淡声道:“朕想见你。” 他想见她,她就出现在他面前。 就好像她是他豢养的宠物般,任凭他的心意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这轻飘飘的口吻叫李妩眉心蹙起,再看他气定神闲坐在桌边,她又想起宫宴那日的窘境,一时也不想多费口舌,只伸手抓过榻尾的斗篷,起身就往门外走。 “朕许你走了?” 不带丝毫情绪的嗓音在静谧的屋内响起,李妩脚步一顿。 身后又传来男人温润的声音:“你再多踏一步,朕不介意今夜叫你当寡妇。” 李妩身子晃了晃,脸上血色也褪了几分。 少倾,她捏紧手指,僵直着脖颈转身,沉眸看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袭月白锦袍的帝王只屈着长指,轻敲了两下榆木桌面:“过来。” 李妩还怔怔着不肯动,直到男人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看来阿妩也厌烦了那个楚明诚。” 他明明是笑着,可话里杀意凛冽,叫李妩骨缝都嘶嘶冒着寒意,她不敢挑战他话语的真假,只得迈着沉重双腿走到桌边,又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入座。 裴青玄见她白着小脸顺从的模样,心下却并不痛快,反多有种难以言喻的窒闷,好似一团烈火在膛间烈烈灼烧着。 长指握着青瓷酒杯,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冷冽的酒水入喉,短暂缓解那灼烧感,然而视线再次触及那张清冷绷着的白皙脸庞,才缓的火气又“腾”地烧了起来。 他搁下酒杯,沉声道:“倒酒。” 李妩微怔,对上男人阴寒不善的目光,抿了抿唇,端起酒壶倒了杯酒。 才将倒满,他便端了喝,而后继续盯着她,示意她再倒。 如此倒了三回,裴青玄四杯酒水已入了腹。 倒第五杯时,李妩执着酒壶有些踟蹰,一会儿想着他最好醉死过去,一会儿又担心万一他喝醉酒发疯,自己的境况岂不是更糟? 犹疑间,酒水不觉已溢出酒杯,洒到桌面。 待她回过神,眼底划过一抹惊慌,再看对座之人,只无比平静地望着她:“上回朕还夸阿妩稳重了,现下看来,还如从前一样心浮气躁,倒杯酒都能倒洒。” 李妩嘴角微抿,盯着桌面那层透亮的酒水,低声道:“臣妇愚笨,陛下还是让旁人伺候您用膳吧,免得臣妇笨手笨脚饶了您的雅兴。” 裴青玄道:“既知愚笨,就该吃些教训。” 李妩柳眉轻拧,疑惑看他。 裴青玄下颌微抬:“这杯,你喝了。” 李妩心下一紧,搭在桌边的手不禁攥紧:“还请陛下恕罪,臣妇不胜酒力……” “阿妩何必在朕面前来这一套。” 一声嗤笑打断她的话,裴青玄抬手,自顾自端起他面前的浮元子,眉宇间又恢复素日的温和:“从前你偷吃酒被发现,还大言不惭说千杯不倒,这才过去几年,就不胜酒力了?” 提到过往,李妩就有些恍惚,思绪仿佛也飘到青葱少年时。 那回她在皇后宫里偷喝桂花酿,恰巧被裴青玄撞见,她喝得晕晕乎乎,最后是他背着她上马车,将她送回了府。 那时的她,曾是那般依赖他…… 如今再想,心间不免怅惘酸楚。 长睫垂了垂,李妩抬手将那杯酒端起,仰脸饮尽。 冰凉酒水在喉间滑过,如饮碎冰,割喉又火辣,她不禁拧起眉,心道他要喝酒为何不叫人温一温?转念一想,或许酒水送上来时是温热的,只是等她醒来的过程又凉了。 也不知距她被俘至此过了多久,楚明诚寻不到她定要急疯了。 思及此处,李妩放下青瓷酒杯:“酒已喝过,我可以走了么?” 裴青玄没答,不紧不慢将嘴里那枚浮元子吃完,才重新看向她:“急什么。” “今日上元佳节,阿妩陪朕吃一碗浮元子罢。” 见李妩拧眉,他道:“昔年是你说的,上元要吃浮元子,这一年才能美满团圆,难道你忘了?” 忘了么。 自是没忘的。 非但没忘,往事如昨,她清楚记得那是永丰十九年的上元节,她亲自包了碗浮元子。 馅料塞得太满,煮的时候又太过,捞出来时芝麻馅都流了出来。她有些沮丧,他却将一碗吃的干净,还夸她手艺好。 做浮元子要什么手艺,馅料都是厨娘调制好的,她滚一滚皮就好了,于是她不服输地与他保证:“明年上元节,我包一碗更好的给你。” 他笑着说好。 然而没等到永丰二十年,他们就山高水远,天各一方。 回忆戛然而止,李妩也不再多辩,只照着他的吩咐,端起面前那碗微凉的浮元子,一枚又一枚地送入嘴里。 芝麻馅很甜,甜到发腻,她麻木地吃着,一颗心也被那冰冷甜腻的滋味包围着。 她实在不愿与裴青玄再碰面,除了觉得没甚必要,更多是因着每每与他相见,那些试图藏在深处的记忆便克制不住地涌上心头。 回忆越美好,现实越无力,徒增悲伤与遗憾罢了。 待最后一枚浮元子艰难咽下,她的态度不再像开始那般慌乱戒备,而是带着些许哀伤的平和,静静看他:“陛下,酒喝了,浮元子也吃了。你若还有什么想叫臣妇吃的,一并说了。吃罢臣妇也好早些回去,省得叫家里人着急。” 裴青玄窥见她眼底脆弱的泪意,有那么一瞬心底生出一丝恻隐,不若就这样放过她罢。 不过也就短短一刹,浓烈的不甘再度席卷,凭什么。 凭什么就这般放过她?这三年来他辗转难眠,心若火煎,她却与他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明明是她违誓在先,他没亲手宰了她和楚明诚已是仁慈。 两人都没说话,暖香馥郁的屋内静可闻针。 最后还是李妩熬不住,多耽误一刻,楚明诚便多急一刻,万一报官了或是回府派人来寻,又要多添事端,于是她权当裴青玄的不语是默认,拂袖起身:“陛下慢用,臣妇先行告退。” 面前之人未置一词,直到她走到门边,细白手指搭上门闩,身后陡然响起一阵响动。 李妩眼皮一跳,急急忙忙去抽门闩,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一团浓重的暗影从后侵袭而来,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地按在她的手背,掌心灼烫的温度仿佛要将她融化。 李妩大骇,急急忙忙要抽回手,挣扎间纤薄的后背撞进男人热意融融的坚实胸膛,掺杂着酒意的龙涎香气充斥在鼻间。 她肩背一僵,前面是门,后面是帝王高大的身子,她夹在其中,进退维艰,更不敢回过头。 男人从后拥着她,骨节分明的长指将她紧攥着门闩的手一点点掰下,而后包裹于他的掌心:“朕许你走了?” 低头说话间那轻拂过颈侧肌肤的热意叫李妩不住地轻颤,她只得往前紧贴着门板,愤然咬牙道:“陛下此举,实在失礼!” “失礼?”男人低沉的笑意在耳畔响起:“这就叫失礼了?那……这样呢。” 压着尾音,他另一只手贴上李妩的后颈,粗粝的掌心来回摩挲着她白腻的颈后肌肤,感受到她的颤抖,他轻笑提醒:“阿妩可别叫,外面都是人。” 这话叫李妩的面色更白了几分,今日佳节,茶楼生意火爆,此刻雅间外人来人往,隔着薄薄一扇木门,她能清晰听到外头堂倌迎来送往的动静以及宾客谈话的笑语。 外头热闹喧闹,而一门之隔,自己却被男人压着不得动弹。 强烈的羞耻感叫李妩脑子发白,她只得用力咬唇,强压下喉间险些溢出的尖叫,另一只手挣扎着,试图去拦那只由颈后往前游移的大掌。 却是螳臂当车,他反手掐住她的脖子,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垂,嗓音喑哑:“别逼朕用蛮力,回头扯烂了衣裳,麻烦的是你。” 李妩的心霎时凉了一截,眸中也逼出几分泪来,低声哽噎:“你怎能…怎能如此待我。” 那解着襟口如意攒珠子母扣的长指微顿,而后是男人鄙薄的轻笑:“为何不能?难道夫人还当自己是什么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不成。” 这话毫不客气,李妩心如刀割般又冷又麻,随着上袄襟扣一颗颗被解开,那透过门缝灌进的寒风拂在露出的莹白肌肤上,霎时激起一层战栗,很冷,却分不清是身上冷,还是心里更冷。 思绪恍惚间,男人按着她的肩头,将她掰向他的方向。 李妩泪光颤颤地抬眼,试图以泪水唤起他的恻隐:“陛下,我知你心里怨我,可求你念在从前的情谊……玄哥哥,阿妩求你,你别这样对我……” 他从前是最不舍叫她落泪的,只要她一哭,便是天上的月亮星星他都能与他摘来。 然而现下,听她声泪俱下唤她玄哥哥,男人俊朗的面庞愈发冷硬,五指成爪扣住她纤细的颈,他手腕加重了力气,冷嗤道:“与朕说情谊,凭你也配?” 李妩被掐得微窒,两只手死死推搡着男人的胸膛,却见他另一只手挑开她的里衣,那道幽深的视线定定落在她锁骨的位置。 过去半个月,除夕那夜被他咬出的红痕已淡得几乎寻不见。 修长的指尖搭上那片细嫩肌肤,见她鱼儿般剧烈挣扎起来,裴青玄抬起眼皮,狭长黑眸深深看她一眼,沉声道:“这些时日,可叫他碰过了?” 11. 【11】 【11】/晋江文学城首发 李妩怔住,待反应过来他这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问得出口?她又怎答得出口! 双颊如烈火燎过般,她紧咬着牙,偏头不语。 “不说?” 裴青玄眸色暗了暗,长指往下探去:“那朕只好亲自检查。” 微凉的指腹触到内里温热的细腻肌理,李妩终是忍不住叫了一声:“没有!” 像是被射中脖子的鹿,她仰起莹白的脸,乌眸颤着泪光,哀声连道:“没有,我没有让他碰。” 且不说他那日在她脖间留下的痕迹那般明显,除夕之后她便一直病着,也是这几日才稍有好转,楚明诚又怎舍得叫她劳累。 “你松开我……”她惊惶去推他的手,也不敢高声喊叫,只能强压着羞恼咬牙道:“你别忘了你的身份!堂堂一国之君,却以这种无耻的方式逼问臣子床帷私事,岂是明君之举?” “呵,明君?” 裴青玄抽回衣领里的手,余光瞥见她长睫上挂着的晶莹泪珠儿,下意识去擦,见李妩避之不及地躲开,眼底那才将泛起的柔意倏地被阴戾掩住:“朕可做天下万民的明君,唯独你——” 他牢牢地攫住她的下颌,嗓音沉冷:“唯独你,不配再拥有朕的半分恩泽。” 李妩只觉下颌骨都要被捏碎般,她被迫抬起脸,面向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泪水簌簌滚落:“你疯了……” “疯了?也许吧。” 长指摩挲着她的颊,渐渐落在她翕动微张的朱唇之上,来回轻抚着。 李妩被他渐暗的视线看得头皮发麻,求生的本能叫她挣扎着想要逃开,然而下一刻,男人扼住她的手腕,俯身压了下来。 高挺的鼻梁撞着她的鼻尖,痛感叫她眼角泪意更甚,然而不等这份撞疼缓解,唇瓣就被咬住,又一阵痛意袭来。 她嘴唇吃痛微张,男人狡猾的舌便趁势而入,炽热与她的舌尖勾缠不休。 “唔、唔……”李妩的脑袋都空了,她剧烈挣扎着,却像是被钉死在砧板上鱼,哪都去不了。 男人极具压迫性的气息像是充满韧劲的细丝,将她凌乱的心跳与呼吸紧紧束缚住。 他根本不是吻,好像是要将她生吞了般。 疼,好疼。 舌尖都被吮得发麻,她从未被这般粗/鲁狠辣地对待过。 无论是十四岁的夏日,绿杨阴浓,蔷薇花影,她与他浅尝辄止的初吻。 亦或是后来嫁给楚明诚,春夏秋冬,四季缱绻。 那些亲吻都是那般美好而温柔,哪像现下,她只觉自己快要窒息。 口鼻间充斥着男人身上清冽的酒气与高贵的龙涎香气,甚至舌尖还尝到鲜血的铁锈味,如同即将被绞杀的猎物,李妩一颗心愈发冰凉。 抵在俩人之间挣扎的手也逐渐没了力气,她只能被迫接受他于唇舌间渡来的气息,如同一支柔弱无力的菟丝花攀附于他。 似是察觉到她的顺服,原本强压着她的身躯稍松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裴青玄才离开她的唇,深暗眸光落在她娇艳泛着水光的唇瓣,喉头微滚了滚,再次俯身欲吻。 “啪——” 清脆的一声在暧昧滋生的空气里响起,门侧的烛光好似也被惊住,猛地颤了两下。 昏暗的光线下,男人紧扣住李妩纤细的手腕,秾俊的脸侧泛起些许红印,那双狭眸此刻怒意汹涌,腾腾逼视着她:“你打朕?” 李妩此刻心下也惊惶到了极点,清艳面庞还残留着方才激吻带来的潮红,然而屈辱所带来的愤懑还是压过心头恐惧,她硬着头皮迎上男人利刃般迫人的目光,气息急促道:“与其被如此羞辱,倒不如一死来个痛快。” 捏着手腕的掌心陡然加重力气,裴青玄沉眸看她,杀意森然:“你以为朕不敢?” “你如今是皇帝,你有何不敢?”李妩扯唇冷道,水光潋滟的乌眸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我只是没想到,你竟会变得这般无耻,从前的你……” “你哪来的资格与朕说从前。” 男人哑声呵道,扣住她的手抵在门板上,高大身躯沉沉倾下,冷眼睥睨着她:“你能背信弃义当个快活小人,朕又何必克己守礼当什么正人君子?” 李妩怔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直到手上猛然一痛,她才回过神,睁大眼睛瞪着那狠狠咬着自己的男人:“你做什么!” “不听话的爪子,就该剁了去。” 裴青玄瞥过她白嫩手背上的鲜红牙印,又幽幽抬眸睇向她:“至于你,想死?岂不是便宜了你。” 李妩面色一白,眨了好几下眼才强压下心底翻滚的悲愤,她哽噎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裴青玄不语,只沉眸凝视着她。 晦暗不明的烛影里,李妩身上那件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襟扣解开到锁骨位置,洁白里衣微微敞开,方才一番挣扎厮磨,叫她发髻珠钗也乱了几分,唇上口脂更是吃得干净凌乱,却是半点不减她唇瓣的灼艳朱色。 那张娇美如玉的小脸酡红未褪,泪盈于睫,从前她这般或许叫人觉得可怜,可现下早已不再青涩稚嫩的眉眼作出这副楚楚落泪姿态,可怜之中又多了几分撩拨勾人的味道。 到底是成了婚的妇人。 脑中冒出这个念头,而后又如疯狂蔓延的杂草般,叫他不可自控地去想她躺在楚明诚身下承欢的姿态。 可也是这副娇媚不自知的模样? 他精心呵护,盼着长大的小玫瑰,那样珍视以待,不舍唐突冒犯,转眼却折于他人手,绽放于旁人身下…… 李妩被他越发幽暗的眼神看得背脊发寒,生怕他又欺上身来,愈发剧烈挣扎:“你再不放开,我真就喊了,大不了谁都别想好了。” 这次,裴青玄并未再束缚她,反而松了手。 李妩都愣了,诧异地看向面前之人,他愿意放过她了? 迎着她惊疑探究的目光,裴青玄扯了下薄唇,往后退了两步,慢条斯理地理着袍袖,面上神情也恢复一片清冷淡漠。 看来他也怕闹出大动静。 李妩暗松口气,却不敢懈怠,趁着他没反悔,赶紧转身去开门。 就在她即将拉开门的一霎,身后传来男人平静无波的嗓音:“日后不许再让他碰,否则朕宰了他。” 李妩本欲连忙逃离的脚步蓦得顿住,到底没忍住心底升起的强烈荒谬感,回头驳问:“凭什么?” 凭什么不让楚明诚碰她?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欢/好敦伦与他有何干系! 裴青玄回望她,语气淡淡:“凭朕是皇帝,弄死一个臣子易如反掌。” 李妩一噎,而后只觉齿冷。 疯子,她在心里骂道。 似是听到她的心声,裴青玄微微一笑:“阿妩不信,尽可试试。” 李妩再不愿看着这张虚伪可怖的笑颜,回过头,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疯了,真的是疯了。 他再不是从前那个玄哥哥,再也不是了。 诸般思绪在脑中纷乱闪动,她低着头,脚步不停地往楼下跑,这一刻,她只想逃离。 离身后那个疯子越远越好。 直跑到一楼转角,身后传来一道急急地唤声:“李娘子,欸,李娘子,您等等——” 李妩心下一跳,以为裴青玄又要把她抓回去,脚步愈急。 忽的“唰”地两声,不知从何处跳出两道黑色的影子,一左一右拦在她的身前。 不单是李妩,就连楼梯口其他客人都吓了一跳,想要多瞧,但看着那俩暗影手中的泠泠刀剑,连忙别开眼睛,远远躲开。 李妩也白了脸色,往后退了一步,再转过头,只见一袭青灰色长袍的太监总管刘进忠抱着她的织锦斗篷和帷帽赶来。 “哎哟,李娘子您脚程可真快,老奴一把老骨头险些没跟上。”刘进忠跑得有些喘,面对年轻妇人清冷的打量,他任端着一副笑脸,将怀中衣帽毕恭毕敬递上:“外头天寒地冻的,斗篷可别落下,冻坏了您的千金玉体可就不好了。” 迟疑片刻,李妩还是接过自己的斗篷与帷帽,低低道:“多谢。” 这一声多谢听得刘进忠有些心虚,忙摆手道:“您这话可是折煞老奴了。” 又示意那俩暗卫退下,笑脸与李妩道:“楚世子与嘉宁郡主本来要去报官,老奴派人拖住了,现下他们人在鼓楼衙厅里等着,李娘子可去那块儿寻他们……至于您消失的这半个时辰,您可想好了托词?” 李妩原本乱糟糟的脑子一听到楚明诚他们,犹如兜头挨了一桶冰水,立刻冷静下来。 她看着刘进忠堆满褶子的笑脸,淡淡说了句“多谢公公提醒”,也不再耽误,戴上帷帽就大步往外走去。 望着那道迅速消失在门口的窈窕身影,刘进忠揣着袖子,不由咂舌感叹,这李家小娘子果真不一般,换做其他娘子,遭遇这一番怕是早吓得魂不附体,惊慌无措了,她倒镇定,走得这般干脆利落,步子也半点不带慌的……这般心性,难怪能叫那位一直惦记着。 *** 灯市繁华依旧,李妩寻到鼓楼巡防处时,楚明诚已急得热锅上蚂蚁般来回踱步。 一见到夜色里那道绰约身影,他立刻飞奔着跑来:“阿妩!阿妩你去哪了?” 李妩险些没被他给撞倒,被他紧紧抱了好一会儿,她才强颜欢笑推开他:“我没事。” 她给了楚明诚一个安慰的笑脸,又与快步凑上来的嘉宁和李成远一道解释着:“怪我不好,一个不察就失了方向,在灯市里走散了……我又许久没有出门,半天寻不着路,没头苍蝇似的乱走乱转,这才耽搁这许久,倒叫你们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楚明诚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并无异样,长舒一口气。少倾,清俊眉眼间又溢满自责:“都怪我,怪我没牵住你。” 李妩才脱狼口,现下听得楚明诚这话,心下酸涩难言。 “这如何能怪你。”她反握住他的手,好声好气安慰了两句,又软了语气道:“夫君,我实在有些累了……” 楚明诚见她鬓发微乱,神色怏怏,只当她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累到了身子骨,忙扶着她:“既然累了,那我们就不逛了,回家早些歇息。” 李妩轻轻嗯了一声,又与李成远和嘉宁投去个歉意目光:“今日因着我的事扰了你们的兴了,还好今夜不闭市,你们若想再逛,便继续逛吧。只我身子乏累,得与彦之先回府了……” 李成远自是心疼妹妹,见她脸色不好,忙不迭点头:“自家人何必说这些客气话,你大病初愈,原该在府上多歇息的。彦之,你快带我小妹回去吧,现下夜深风也大,没得又给冻着了。” 嘉宁也是满口催着“你们回去吧,不用管我们”,毕竟她心里清楚,先前李妩并不打算出门来,也是看在她与李成远的事上才来。哪曾想会遇到这事……幸亏只是迷路,万一遇到拐子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日后哪还有脸去登李家门。 四人一番道别后,李妩便与楚明诚上了国公府的马车。 待到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辚辚行驶起来,李妩紧张了一个晚上的心也缓缓落回了肚子里,她放松肩颈,脑袋轻抵着窗扉。 楚明诚见她形容疲惫,心下自责简直无以复加,垂着头闷闷道:“都是我不好,分神去看那劳什子的舞龙舞狮!越是那种时候,我就越该看紧了你才是……阿妩,我对不住你,叫你又是受惊又是受累的……” 李妩缓缓抬眼,看着晃动车厢里楚明诚那张真挚愧疚的脸庞,心下五味杂陈。 该说对不住的是她才对。 他为她担心不已,她却背着他与别的男人纠缠,不清不楚。 想到茶楼里经历的种种,李妩鼻尖泛酸,一颗心也像泡在苦涩酸水里似的涨得厉害。 楚明诚那边还在自责,一句又一句的对不住,与临走前裴青玄的那句警告,交错不停地在李妩的耳畔响起,犹如夜里潮湿汹涌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拍击着她尽力维持的冷静。 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瞥过腕口那道牙印时,好似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自除夕宫宴以来积攒压抑的畏惧、不安、屈辱、憋闷,开了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那些阴暗的情绪在她胸口不断激荡着澎湃着,不知不觉中凝结出一阵强烈的难以压制的反叛。 他凭什么? 凭什么那般对她?又这般要求她。 他是皇帝又如何?哪朝哪代的皇帝会像他这般,去管人家夫妻的床帷事? 既然他不想让楚明诚碰她,那她偏要让他碰。 “夫君。”李妩掀眸,打断了楚明诚喋喋不休的自责。 “怎么了?”楚明诚转脸朝她看来,便见自家娘子面无表情将左右的车窗帘子都关得严实,而后一手攀住他的肩,稍掀裙摆,跨坐于他的双腿之上。 这般大胆主动的姿势叫楚明诚怔住,一张脸都涨得通红,连带着舌头也不利索:“阿、阿妩,你……” 盈盈不堪一握的柳腰微弯,如从山间入世勾人魂魄的美艳女妖般,李妩单手勾着男人的脖子,灵澈眸光轻闪:“夫君,吻我。” “用力吻我。” 12. 【12】 【12】/晋江文学城首发 神女在怀,还这般主动,楚明诚如何能拒绝得了? 他勾住李妩的腰,缓缓凑近那抹鲜花瓣儿似的唇,许是车内灯火昏暗,亦或是他太过激动,楚明诚只觉妻子的唇瓣今夜格外嫣红饱满。 他也没细想,单手捧着她的脸便吻了上去。 除却十四岁初吻那回,李妩再未如此直白的向一个男人索吻。 只那时,她是出于好奇与藏不住的欢喜,想知道与心仪郎君亲吻是种怎样的感受。 而如今,也是缘起那人,却是带着满腔的怒意与不甘想要报复他,与他对着干。 两条柔嫩的手臂牢牢勾缠着楚明诚的脖颈,李妩红唇微张,毫无保留地由他亲吻着。 亲密相拥的身躯间弥漫的再不是那华贵的龙涎香气,而是楚明诚惯用的山林四和香,以檀香、龙脑和沉香作底,再加之以荔枝壳、干柏叶、茅山黄连等细细研制,香味清雅灵爽,带着淡淡果香,令人如置身于细雨霏霏的空谷山林间,静坐赏雨。 楚明诚不擅长吻,亲了她一会儿便松开双臂,与她说话:“阿妩,你……” 李妩颊边泛着淡淡的绯红,那双清冷的乌眸透着几分迷离,细声呢喃:“还不够。” 楚明诚一怔,便见她再次低头,吻了上来。 这份突如其来的甜蜜惊喜将楚明诚弄得晕晕乎乎,如坠云端,他不知妻子怎的突然这般热情,但她愿与他亲近,他自求之不得。 如此这般,俩人紧紧搂抱在一起,断断续续吻了半路。 直到李妩胸间的那份激荡叛逆在唇舌安抚间总算有所缓和,大脑也重新归于冷静,她才离了楚明诚的唇,微微喘息地趴在他的怀中,将脸枕在那令人心安的肩颈处。 只是她冷静了,楚明诚却无法冷静了。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温香软玉还在怀中坐着,方才那一遭又将他撩出一身火。 “阿妩……”楚明诚轻偏了偏头,肩颈边轻柔如兰的微喘叫他愈发躁动,原本搭在那纤细柳腰上的大掌也缓缓往裙下伸去,他哑声道:“阿妩,我不大好受……” 李妩正平息着脑内乱糟糟的思绪,忽听这话,也察觉到他的反应,怔了一怔,耳根也染上绯红。 微微直起身来,她垂下眸,借着车厢略暗的烛光,看到楚明诚那张清隽脸庞涨的通红。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眸亮度惊人,明明难受得紧,却还巴巴看着她,等着她的许可,那湿漉漉小犬般的眼神霎时叫她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说到底,是她先招惹他,不如就随了他,陪他在车里胡闹一回好了。 这念头才起,耳畔忽又响起那道冷戾而危险的声音—— “日后不许再让他碰,否则朕宰了他。” “阿妩若不信,尽可试试。” 李妩眸光暗了暗,且不论他有无说这话的资格,以她对裴青玄的了解,他既能说出这话,背后定然有所安排—— 脑海中又浮现茶楼拐角处那神出鬼没的两个暗卫。 所以,他是在她身边安插了暗卫,还是在国公府安排了眼线,能够监视到她与楚明诚的床帷私事? 无论哪种可能,她都不能拿楚明诚的性命冒险。 她与他的旧怨,不该牵扯无辜之人。 闭了闭眼,李妩稍定心绪,再次抬眼,她于楚明诚温和实诚的眉眼落下一吻:“可是夫君,我有些累了……” 她本就生了一把清婉悦耳的嗓子,现下刻意放软,就如裹满蜜糖的云朵似的,叫楚明诚一颗心都变得酥麻。 “既然你累了,那就……算了。”楚明诚抽回裙摆下的大掌,面上可见克制的难受:“你先歇息。” 李妩见他这般,心下愈发愧疚,想要抱着他安慰一二,又担心再抱着只会叫他更加煎熬,只好咬了咬唇,从他腿上起身,静坐一侧:“怪我不好。” “如何怪你。”楚明诚揽住她的肩,嗓音低哑:“过一会儿就好了。” 李妩轻嗯了声,低垂眼睫,尽量不往他那处去看,心里将裴青玄骂了无数遍。 若不是他今夜搅合,她这会儿应当仍与夫君亲友们悠闲自在逛灯会,哪至于如此失态,竟攀着楚明诚做出方才的事?情绪上头时倒不觉得如何,现下冷静下来细想,满是后悔与羞耻。 待到马车快到楚国公府门口,楚明诚也恢复如常,转眸再看身侧,李妩已靠在他肩头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大概是真的累到了。 他满眼怜爱,见她睡得香甜,一时不忍心把她叫醒,于是一只手托住她的脸,慢慢调整着姿势,又拿起那件松软厚实的斗篷将她裹好。 当他握住她的手,准备搭上自己的肩膀,视线却被那纤细手腕上那道明晃晃的红痕所吸引。 这是……咬痕? 楚明诚蹙眉,托起那白腻如藕段的手腕细细打量。 的确是牙印。 看这牙印的方向,不像是阿妩自个儿咬的,而且阿妩樱桃小口,齿如编贝,也没这样大的嘴和牙印。 就在楚明诚疑窦丛生时,一声迷茫的慵懒娇声在怀里响起:“我怎么睡着了……夫君,到家了么?” “到了。”楚明诚眸光轻闪,将袍袖放下,仿佛并未看到那牙印一般,温声答道:“吵醒你了?本来想抱着你下车的。” “哪有那么金贵,还要你抱着走。”李妩轻揉了下眼角,从楚明诚怀里起身:“若是叫有心人瞧去,明儿一早母亲又得训我。” 放在平时,楚明诚总会安慰两句,可现下他心里揣着事,只轻轻嗯了声,而后给李妩系上斗篷:“下车吧。” ** 明月高照,清辉遍洒,楚国公府后院里一片安宁祥和。 今夜是音书陪着李妩出门,素筝留在栖梧院看家,忙碌了一整年,上元佳节院里的奴仆们也能松泛松泛。趁着主子不在家,不用随时听候差事,便在下人房围炉煮着羊肉锅子,热热闹闹打起叶子牌。 素筝这边刚又赢了一把,正准备喝口温酒润润嗓子,便见门口垂着的厚实羊皮毡帘被掀开,沾着一身冬日寒气的音书跺着脚走进来:“哎哟,我脚指头都要冻掉了,你们倒是会享清福!快快快,小秋儿给我舀碗羊汤暖暖肚子。” 被点名的小丫鬟脆生生欸了声,忙不迭去拿新的碗筷。其他小丫鬟纷纷往榻边挪了挪,给音书让出个位置来。 素筝端着酒壶,面露诧色:“你怎的这么早回来了?” “嗐,别提了,今夜险些出大事。”音书摇着头,刚想开口,素筝直接怼了一杯酒到她嘴边:“看你冻得脸都红了,先喝酒暖暖身子。” 音书不明就里被灌了一杯酒,素筝则是正色看向那些小丫鬟:“主子回来了,大家也都散了吧。该当差的快去前头伺候着,别主子有吩咐,回头寻不见人。” 小丫鬟们正竖着耳朵想听热闹呢,被素筝这么一赶,都有些失落。但她们也晓得素筝平日挺好相与,一涉及到伺候主子的事便是铁面无私,遂也不敢多言,一个个都散了。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子一会子功夫就空了,音书端着酒杯糊里糊涂:“欸,怎么都走了……” “你是脑子丢在灯会里,没带回来?”素筝边拿起干净的碗给她舀了一大碗羊汤,边板着脸瞪她:“涉及主子的大事,还敢当着这群小丫鬟的面说?” 音书怔了怔,而后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险些祸从口出,她立刻羞红满脸,连连朝素筝认错:“姐姐说得是,我错了。” “好了,快喝两口汤,与我说说出了何事。” 音书欸了声,端过热气腾腾的羊汤猛灌了两大口,觉着身子稍微暖和了些,便将今夜李妩走丢了大半个时辰的事说了。 末了,音书还一脸庆幸:“还好主子没事……你不知道我在寒风里寻了大半个时辰,脸冻得疼,一颗心更是急得发焦……” 素筝听得目瞪口呆,而后默默垂下眼,若有所思。 且不说主子自幼聪颖,博闻强识,有才女之称,便是她从小生长在长安,对长安各坊都算熟悉,又怎会迷路半个时辰之久! 沉吟良久,她问音书:“主子和世子爷回房歇息了?” “是呢。”音书拿着筷子捞了块炖得烂乎乎香喷喷的羊肉,边嚼边道:“世子爷体谅主子劳累,一回房里就叫人送水伺候洗漱,我离开的时候,正房已熄了灯。” 素筝斟酌道:“那你看他俩可有何异样?” 音书觉得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什么异样?” 素筝看她这副反应,心里也有了数,只淡淡道:“没事,你继续吃吧。不过今夜之事,切莫再与旁人谈及,咱主子堂堂国公世子妃,忽的消失了大半个时辰,难保不会有些黑心眼子的拿此事编排。” 利害都已掰碎了放在跟前,音书便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忙不迭点头:“我记着了,绝对不往外说。” 夜色渐深,窗外又起了风,呼呼刮着窗棂。 李妩今夜是真的累到了,身心俱疲,待洗漱过后,便上榻歇息,没一会儿便昏沉睡去。 而她身侧的楚明诚今夜却是迟迟难以入眠。 灯会走散了半个时辰,一反常态的主动索吻,还有腕间那枚过于明显的牙印。 前面两件事,他尚可寻到自洽的理由,毕竟灯会人多,走散并不算稀奇事,而索吻,许是她太过惊吓需要安慰,可那枚牙印…… 那像男子留下的牙印,如何会落在她的腕间。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最后化作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想——阿妩外头有人了。 不,不会。 楚明诚拧紧眉头,偏头看向身侧安静熟睡之人,如何也不肯接受自己这等荒谬猜测。 一定有别的原因,阿妩怎会是那种放荡无德的妇人? 良久,他将身侧温软身躯拥入怀中,仿佛怕她遗失般,手臂拥得很紧。 与其这般乱猜乱想,不如明日醒来,亲口问她。 无论如何,他相信他的阿妩绝不会背叛他。 【13】 【13】/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清晨,天尚未大明,两声鸡鸣便将楚明诚唤醒。 他本想叫醒李妩一道去春蔼堂请安,扭头见昏昏床帐间,妻子双眸紧闭,眉头蹙起,似很不适,不由抬手往额上探去。 这一探,便有低热传来。 楚明诚心下一惊,也不再唤她起床,只吩咐丫鬟熬一副祛热的方子,另派小厮去请郎中。 李妩只觉鬼压床般,整个人浑浑噩噩,想睁开眼与楚明诚说两句话,无奈眼皮沉重难以睁开,还是听楚明诚说了句“你好生歇息,我自去给母亲请安”,她才稍放下心,由着意识继续沉沦。 另一头的春蔼堂,见着儿子独自来请安,赵氏抚着茶盏板着脸,冷笑连连:“正月还未过,她倒好,三天两头发起病来。到底是真病了无法来请安,还是压根不把长辈放在心上,躲懒不肯早起?” 楚明诚端坐在荷叶托首交椅上,昨夜未睡好,面上瞧着也有些灰淡,垂着眸恹恹地道:“母亲为何总将阿妩想得那般不堪?她是真的病了,人都迷糊得睁不开眼,儿子还能骗您不成?” “那可难说。”赵氏撇了撇唇,惆怅叹道:“老话说得好,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些年你处处向着李氏,心里哪还有我这个老母亲。唉,也是我命不好,生了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又娶了个跋扈善妒的儿媳妇……如今膝下清冷,院落空寂,有时想想这日子也不知有何意思,倒不如两腿一蹬,早些去了,也省得碍你们夫妻俩的眼。” 这话说得太重,楚明诚这下坐也坐不住了,忙起身朝上拜道:“母亲这话真是折煞儿子了。” “你若真想叫我多活两年,就赶紧纳两个妾,好叫我早些抱上孙子。”眼见楚明诚要辩驳,赵氏抢先道:“你可别说我这是为难你,你仔细想想,哪家媳妇进门三年无子嗣,还拦着夫君不准纳妾的?单凭着无子、善妒、不事舅姑这三条,我就能休她李氏八百回了!也是看在你爱重她的份上,为娘我忍了这些年……” 稍顿了顿,见儿子今日好似没从前那般急着维护李妩,赵氏以为他是听进去话了,忙趁热打铁:“彦之,你可还记得你二叔母娘家那位明玥表妹?前几日她随她娘登门拜年,哎哟,小娘子出落得跟花儿一样,可水灵了,嘴儿又甜……” 楚明诚压根不记得什么明月圆月的,听得赵氏又要拉媒,只沉着嗓音道:“旁的娘子出落得再好,也比不上我的阿妩。” 说罢,又恭恭敬敬一拜:“母亲无其他吩咐,儿子先行告退,今日得回司衙上值,迟了不好。” 他都这般说了,赵氏自也不好再留他,不耐摆摆手:“去吧去吧。” 待楚明诚退下,赵氏将手中杯盏“砰”地放在桌上,扭头与晚秋嬷嬷道:“瞧瞧,过了个年,还是半点长进没有,一根死脑筋油盐不进!” “大清早的夫人何苦动气?”嬷嬷忙不迭弯腰替她抚背顺气,又压低声音道:“总归已备下了旁的法子,如今万事俱备,就欠一个好时机了。” 提到这事,赵氏心里总有些诡异的别扭,既想着事成,又担心事成后的麻烦,略忖了忖,她挑眼觑着嬷嬷:“人安排妥当了?” 嬷嬷点头:“妥当了。您放心,老奴亲自把关,绝不会错的。” 赵氏拿起帕子按了按鼻子,低低嗯了一声,也不再提。 ** 晨间喝过一副药后,李妩低热也渐渐散去,待到楚明诚傍晚下值回府,她也恢复些精力,能下床相迎。 楚明诚见她虚披着一件品月色绸绣芙蓉单袍,素颜清婉,面色还透着几分苍白,忙伸手扶她:“你在屋里歇息就好,何需特地来迎?” 说着将人扶回榻上,关切问道:“现下感觉如何,可有好些?” “好多了。”李妩朝他轻笑,背靠着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又问起他今日回去当差的情况。 “一切如常,倒是周尚书家的小妾前几日给他新添一子,今个一早他给我们散了些喜糖喜饼。”楚明诚本是随口提起,然而话说出口,忽的联想起今朝赵氏说的那番话,心下莫名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古怪情绪。 李妩见他突然沉默,眸光微动,面上却不显,只笑着道:“这是喜事。周尚书是你上峰,府上添丁,咱们合该备份贺礼才是。明儿一早我就让素筝去库房挑些,包好了送去尚书府。” 楚明诚淡淡嗯了一声,仍是心不在焉。 李妩默了两息,到底还是扯了下他的衣袖,问了出来:“夫君为何心事重重?” 楚明诚稍怔,抬头看着眼前这张娇美病容,面露迟疑。 夫妻三年,李妩再了解他不过,这副模样绝对有事,于是又问了遍:“是有何事不能与我说?” 楚明诚抿唇,少倾,才迎着她清澈温柔的目光道出心底疑惑:“你腕上如何有一道牙印?” 话音才落,便见那张美人脸上的柔情笑意凝结,平添两分雪白。 李妩心口猛跳,大脑也陷入片刻空白。 他发现了。 怎么办。 裴青玄那个混蛋,故意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摆明是要挑拨她与楚明诚的感情。 怪她疏忽,竟不知何时让楚明诚发现…… “阿妩…阿妩……?”见她脸上陡然褪了血色,又怔怔地宛若被摄了魂魄,楚明诚担心唤她:“你怎么了,别吓我。” 李妩怔怔回过神,再看楚明诚急切又诚挚的脸庞,长睫轻眨了两下,眼眶很快就盈满泪意,她带着哭腔低唤:“夫君……” 楚明诚见她要哭,更是惊诧:“这是怎么了?” “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你。” 楚明诚闻言,心下大骇,难道真如他猜想的那样? 他慌得说不出话,下意识想拦着李妩,不让她再说,他怕自己无法承受那残酷的真相,如果撕开窗户纸的后果是和阿妩从此离了心,倒不如就这般糊涂过下去。 却见李妩垂下眼眸,悲戚抽噎:“昨夜与你走散之后,我遇到个醉汉,他对我出言轻薄,又要拉着我走,幸好巡防的金吾卫路过,将那醉汉吓跑,我才幸免于难。可作为女子,遇到此事,我怎敢声张……” 她越说越伤心,又掀起袖角,将那道仍旧明显的牙印露出,一滴清泪落于其上,浸着牙痕:“那醉汉意图不轨,我拼死挣扎激怒了他,他便狠咬于我,这才留了咬痕……夫君,此事关乎女子名节,昨夜我实在又慌又怕,不知该如何与你说,这才瞒着你。” 楚明诚听罢此番话,又惊又怒,同时内心深处又有一丝诡异的庆幸,惊怒的是妻子竟遭遇此等恶事,庆幸的是妻子并未背叛他。 诸般情绪在心头起伏,最后在李妩的眼泪下凝作无限的疼惜,他将哭成泪人儿般的妻子拥入怀中,温声安慰:“莫哭了,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平安无事便是最好。” 李妩娇弱靠在他怀中,哀戚抽噎:“夫君不怪我瞒你么?” “你遇到这样的事,已经够难过了,我如何还能怪你?要怪只怪我,没有看顾好你。”楚明诚轻拍着她,语气笃定:“你放心,此事只你我知道,绝不会传扬出去。” 目光又瞥过那截莹白皓腕上结了痂的牙印,过了一夜还这般明显,可见那歹人咬的时候有多狠辣。 “阿妩可还记得那醉汉模样?我派人暗中去打听,待寻到人,定把他一口牙都生拔了。” 李妩眼睫轻颤,眼前浮现裴青玄那张冷峻如玉的脸,不禁蹙眉,痛苦闭上眼:“不记得了。” 楚明诚见她脸色青白,也不敢再多问,只将人搂得更紧:“忘了也好,就当没这件事……” 和煦春风般的安慰在头顶絮絮响起,李妩靠在楚明诚温暖的怀抱里,心下一片挣扎悲痛。 欺骗固然不对,可她绝对不许她的婚姻遭到破坏。 至于裴青玄…… 那个疯子! 李妩痛苦地咬紧了牙,她该怎么办,该如何摆脱他。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日夜里的梦里,李妩梦到了裴青玄。 他一手握着鲜血淋漓的长剑,另一只手拎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看不真切,只知一味地逃跑。 直到她踉跄摔倒在地,扭头便见他一步步朝她走来,逆着光,那张英俊脸庞含着温和的笑意,连着嗓音也是那般温柔:“阿妩跑什么?” “你能跑到哪去呢?”他似喟叹,叹她的不自量力,忽而笑意更深了些,语气轻松:“阿妩,看看朕送你的礼物。” 语毕,他将那团黑漆漆的东西掷向她。 那东西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转,待滚到她的身边,她才看清那是楚明诚的人头。 长发凌乱,鲜血模糊,睁着一双不甘的眼,虚弱□□:“阿妩,我好痛。” “不,不要——” 李妩陡然惊叫。 漆黑床帷间,一双温热的臂弯连忙抱住她:“阿妩,怎么了?做噩梦了?” 李妩额前已然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她睁着木然的双眼盯着面前之人好一会儿,忽然慌张地抬手,去摸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胸膛,确定他完好无损,一阵释然泪意夺眶而出,她将脸埋进楚明诚怀里,紧紧抱着他:“夫君……” “别怕,我在呢。”楚明诚抱紧了她:“噩梦而已,都是假的。” 李妩不语,只将自己完全缩在他的怀里,试图从这具温热结实的男人身躯里寻求一份安全感以抵御梦中的那份恐惧。 这是她的男人。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是拜过天地、宴过宾客,受世人祝福的姻缘。 就算裴青玄是皇帝又如何? 皇帝不顾礼法,强抢臣妻,也要被世人唾骂,遗臭万年! 胡思乱想了许久,最后她在楚明诚的温柔轻哄与极度疲累中沉沉睡去。 好在自这日噩梦后,李妩再未梦到过裴青玄。 元宵过后,这个年也算过完了。百姓们重新为营生奔走忙活,各司衙门也开印恢复运作,就连天气也呈现回暖之势。 看着屋檐上最后一点积雪融化于暖阳之下,李妩开始期待春日的来到。 她想,一年之计在于春,等春天到了,一切都会变好的罢。 就在她倚靠着窗牖满怀期盼时,大丫鬟素筝脚步匆匆,掀帘入内:“主子。” 素筝一向稳重,少见她这般慌乱模样,李妩敛眸,正色看她:“怎么了?” 素筝屈膝,面露忧色道:“太后派人,请您现下入宫。” 李妩惊诧,这非年非节,也非十五初一,太后怎会突然叫她进宫? 正踌躇彷徨着,素筝轻声提醒:“主子,宫里来的嬷嬷还在前厅等着呢。” 终归宫里旨意不可违抗。 细白指尖紧捏紧掌心,再次抬眸,李妩面上也恢复淡然,嗓音平静:“让宫里贵使稍候,我稍作梳妆,再随她入宫。” 【14】 【14】/晋江文学城首发 午后明净的阳光斜照于皇宫恢弘大气的重檐庑殿顶上,层层叠叠的碧绿琉璃瓦光泽闪耀,屋脊上的走兽映着湛蓝的天空威风昂首,庄重森严。 黄缎软轿于慈宁宫门前停下,轿帘掀开,一袭青碧色绫纱斜襟旋袄的李妩弯腰走出,仰脸看到那上书龙飞凤舞“慈宁宫”三字的褚黄色牌匾,忐忑了一路的心总算落回肚里,踏实下来。 还好是慈宁宫。 天知道她有多担心裴青玄假借太后之名诓她进宫。自他当街将她打晕劫到茶楼,好似什么荒唐的事发生在他身上,都变得并非不可能。 稍定心神,她随慈宁宫的嬷嬷一同入内。 许太后爱侍弄花草,便是萧万木凋零的瑟冬日,庭院里栽着的腊梅、一品红、冬青、松树等花木也长得葳蕤茂盛,给这典丽堂皇的慈宁宫添了几分悠闲清妙之美。 移步换景间,李妩于暖意融融的内殿见着了许太后。 那身着石青色菊纹长袄的太后娘娘正站在黄花梨嵌螺钿牙石花鸟高几旁,手握着把缠红绳的银剪子,慢条斯理修剪着几支梅花。听到珠帘清脆的碰撞声,她抬眼看来,见着来人,那双本就和蔼的眸子弯起:“阿妩来了。” 熟稔的口吻就如家中亲近的长辈,霎时将李妩带回到从前。 她出生那年,恰是父亲任命太子太傅的第一年,长兄李砚书也被选为太子伴读,进入太学与皇子公主们一同读书。 那时,裴青玄五岁,得知太傅家添了个小千金,好奇拎着贺礼去瞧。 据长辈们说,小太子登门时,她正哭闹得厉害,瞧见太子后,就不哭了。后来太子伸手抱她,她还睁大一双眼睛朝太子咯咯直笑。 这话李妩也不知是真是假,但长辈们都这样说,她姑且当作是真。 总之在这之后,小太子便将她当作亲妹妹般,时不时来府中探望。 待到她长大一些,因着模样生得可爱,又入了许皇后的眼缘,许皇后经常叫她进宫玩。在她五岁之后,皇后还命人单独在凤仪宫后殿收拾出一间屋子,方便留她在宫里小住。 那些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如今再想起来,恍如前世梦境般。 思绪回笼,李妩步履袅袅行至许太后面前,规矩行礼:“臣妇拜见太后,太后千秋万福。” “不必多礼,坐下吧。”许太后轻笑道,将手中修剪好的花枝插进质地莹润的青瓷斛中,走到一旁的金盆洗了手擦干,回首见李妩还站着没坐,微愣了一下,也没多说,自顾自走到榻边坐下:“阿妩不必拘礼,今日叫你入宫,只是哀家想与你闲话家常罢了。” “是。”李妩垂了垂眸,这才缓缓坐下。 “早些时候就想与你说说话,只是年节事忙,总寻不得合适的机会。现下年节总算忙过去,一得了空,哀家便派人将你请进来。”许太后坐姿优雅而端正,托着茶杯浅啜一口,又静静打量了李妩一番:“旁人过年都是吃得红光满面,脸圆腰粗,哀家怎瞧着你比除夕那会儿还清瘦了?” 李妩抬手抚了下颊边,挤出一抹浅笑:“许是近日总病着,没什么胃口。” “又病了?”许太后蹙眉:“哀家记着你从前身子骨可好,打马球玩蹴鞠踢毽子,玩一整天都不觉得累,如何现下这般容易生病?” 这话叫李妩一时不知该如何答,正斟酌着措辞,许太后那边给玉芝嬷嬷使了个眼色。 玉芝嬷嬷会意,将殿内一干宫人都屏退。 没了闲杂人等,许太后低声问:“可是你那婆母苛待你了?” 李妩怔了下,抬眸见太后眉眼间尽是长辈对小辈的真心关切,心下触动,哪怕这些年她与娘娘断了来往,可娘娘仍这般慈爱牵挂着她……轻眨了眨眼,她将那涌上眼眶的热意逼下,勉力笑道:“多谢太后挂怀,婆母虽是严厉些,但夫君体贴,对臣妇很是维护,是以臣妇在国公府过得还好。” 对于小夫妻的恩爱,太后耳目共睹,再见李妩眉眼间并无深闺幽怨之色,遂也放下心,颔首轻叹:“女子嫁人如投胎再造,你能嫁得一位体贴郎婿,也是好福气。” 李妩笑着称是,也端起茶来喝,杯盖甫一掀开,带着荔枝幽香的湿润热气扑鼻而来,是她从前一贯爱喝的闽地进贡的妃子笑。 因炒制方式复杂,对茶叶品质极高,每年进贡到长安的也不过数十斤,便是楚国公府那样的门第,也难以购得,此茶也被视作皇室专用。市面上倒有些打着“妃子笑”名号的闽地红茶,只那口感参差不齐,与送进宫里的不可相提并论。 李妩少时在宫里喝到此茶,便十分喜欢,于是之后每年,裴青玄一得了这茶,就派人给她送去,后来许皇后得知此事,便将她份例之内的也一并送去李府。 那时的李家小娘子可尽情享用这闽地来的珍品,待后来嫁入楚国公府,便再未饮过这茶。 如今嗅到这淡雅茶香,往日记忆如香雾漫上心头,眼角也不禁染了些湿意,低头喝了一大口茶,才缓下情绪。 茶水还是从前的味道,只是喝茶人的心境已全然不同。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牖斜照在榻上,许太后边喝茶吃糕点,边与李妩聊着近况家常,待到一杯茶水饮尽,许太后忽而记起什么,斟酌着与李妩道:“有一事原不该哀家多说,但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为着你日后思量,哀家还是想多嘴提一句。” 这般郑重的措辞叫李妩也直起腰身,正色看向上首:“太后请讲。” 许太后拨动着腕间的白玉卍字纹珠串,转了一圈,才停下动作,看向她道:“阿妩可还记得派去给你诊病的王太医?” 李妩本来还有三分忐忑,以为太后是知晓了裴青玄私下找她之事,特来敲打她,不曾想开口竟是提起王太医,愣怔片刻才回神应道:“自是记得,太后仁恩,臣妇没齿难忘。” “不过派个御医而已,无需与我客气。”许太后看着她,不紧不慢道:“这位王太医是宫里有名的千金圣手,哀家特派他去,便是叫他替你诊脉,看看你和楚世子因何迟迟未有子嗣……你不必羞赧为难,总归这儿没外人,你只管将哀家与玉芝嬷嬷当做娘家人便是。” 多年未孕的确是李妩一块心病,如今摆在太后面前说,李妩颊边发烫,默默垂下了眼。 许太后那边继续道:“王太医回禀,说你身体康健,气血也足,按理说这般年纪正是受孕产子的好时候,若夫妻房事一切正常,除却子嗣缘分未到,那就只能是……” 她轻咳了一声,似也有些难以开口,一旁的玉芝嬷嬷见状忙接上话,一副掏心窝子的恳切表情与李妩道:“世子妃,有时夫妻迟迟未有好消息,不一定都是女子的原因,男子也是会出毛病的。今日太后与老奴说这些话,您别不高兴,实是想到令堂已仙逝,想来身边再无什么长辈与你说这些,怕你将责任都揽在自个儿身上,自怨自艾,劳心损神,这才贸然与你提及这些……太后的意思是,您若有需要,可派王太医给楚世子摸一摸脉,他行医多年,一摸便知。” 李妩坐在圈椅里听得这话,心下诸般情绪此起彼伏,局促、窘迫、惊讶,更多的是感动——正如玉芝嬷嬷说的那样,她的母亲于两年前逝去,娘家再无亲近的女性长辈,婆家长辈倒是不少,但她们哪肯将责任归咎于楚明诚。 若不是当做自家人,凭谁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就连长嫂崔氏先前与自己提及这茬,都是铺垫了许久才敢开口,生怕因此事与她生出芥蒂。 握了握掌心帕子,李妩起身朝许太后一拜:“多谢娘娘,此事……长嫂先前也与臣妇提及,臣妇也放在了心里,只差寻个合适的机会。若真是郎婿的问题,日后慢慢调养,或是从族中过个嗣子养着也成……子嗣虽重要,但臣妇更看重郎婿的品行。” 闻言,许太后和玉芝嬷嬷互视一眼,既有欣慰,又是感叹。 “你一向是个心思通透的,既然你已有筹算,哀家也能放心了。”许太后轻点了点头,又柔声安慰:“也别太担心,没准就是子嗣缘分没到,回头哀家送你一座白玉观音,你们夫妻诚心叩拜,也许缘分就到了。” 李妩再次与许太后一拜:“多谢娘娘。” 那边许太后笑着与她说“不必多礼,坐下说吧”,李妩却在起身之际,忽地起了个念头—— 太后贤德慈爱,将她当做自家小辈,真心盼着她和楚明诚能和睦美满,早诞麟儿。 若是叫太后知晓,裴青玄私下寻到自己,不但举止浮浪,且威胁自己不许与楚明诚同房,破坏他人好姻缘…… 太后一生纯良正直,定然不会允许自己儿子这般荒唐,而裴青玄此人,虽从北庭回来后性情大变,但对生母始终至孝,从未忤逆。 李妩脑子飞快转着,一番权衡之后,她捏紧手指,决定赌上一赌—— 若裴青玄日后仍旧纠缠于她,单凭她一己之力,实在无法抵抗。 而这世上唯一能约束皇帝的人,唯有太后了。 既下定决心,李妩深吸一口气,双膝跪地,边以头磕地,边哀切出声:“太后娘娘,请您帮帮臣妇。” 【15】 【15】/晋江文学城首发 她突然行此大礼,许太后和玉芝嬷嬷皆吓了一跳。 “哎哟,世子妃这是作甚?”玉芝嬷嬷得了太后示意,忙上前去扶她:“地上凉,快些起来罢。” 李妩却不肯起,再次仰脸,已是泪盈于睫,眉目哀凄:“娘娘,臣妇……阿妩实在是走投无路,只有您能帮我了。” 在许太后印象里,李妩是个灵秀从容的小娘子,几乎从未见她这般颓然哀伤的模样,现下她抛开体面,跪地哀求,难道是赵氏对她做了什么难以忍受的恶事? 许太后本就对这自小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甚是喜爱,虽然当不成自己的儿媳妇有所遗憾,却也不能叫她被其他恶婆婆欺负了去。于是握紧腕间白玉珠串,一张慈爱的菩萨面容也严肃起来:“到底出了何事,你且细细说来。放心,哀家定会替你做主,绝不叫你吃亏!” 李妩的眼泪原是逼出来装可怜的,如今听得太后这般维护,倒触动心头情绪,真心实意落下两行泪来:“阿妩何其有幸,能叫娘娘这般真心相待……” 她跪在地上抹了一回眼泪,才稍缓情绪,带着哭腔道:“此事实在难以启齿,可阿妩实在是没办法,只能豁出去这张脸,来请娘娘做主。娘娘,阿妩求您劝劝陛下,叫他放下前尘往事,放过阿妩,日后莫再纠缠了。”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许太后和玉芝嬷嬷都目瞪口呆,面色骇然。 梅香幽幽的大殿之内,一时陷入死水般的静寂,唯听得窗外瑟瑟风声与李妩压抑着低低啜泣声。 良久,许太后才从震惊中晃过神,神情复杂地望着地上泪水涟涟的年轻妇人:“你说,皇帝纠缠于你?” “是。”李妩仰起脸,额上已磕得微微泛红,发髻也有些松乱,一张清艳小脸泪眼婆娑,抽抽搭搭将除夕宫宴及上元佳节那日的事都说了。 说到最后,她语气哀婉得几不成调,又将腕间那已褪得只剩下残痕的牙印露出,言辞切切:“这便是上元灯节那夜,陛下所咬……娘娘,臣妇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便叫臣妇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许太后见着李妩腕间的牙印,再看玉芝嬷嬷那副“恍然大悟”的惊诧模样,心下基本确定李妩所说是真。 其实仔细想想,若不是被逼到无路可退,谁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编这些大逆不道的谎来诬蔑皇帝呢? “难怪宫宴那日,陛下迟迟未归……”玉芝嬷嬷呢喃着,再看向李妩,眸中同情更甚。 原以为只是换件衣裳,哪知这年轻娘子背后遭了那样的事,阿弥陀佛,真是作孽。 相较于玉芝嬷嬷,许太后作为皇帝生母,耳听得儿子背后竟如此荒唐,一张脸更是臊得无处安放,捏着白玉珠串的手都泛了白,气息不稳地骂道:“这…这个混账,他怎变得如此不堪!” 李妩不语,仍是跪地低泣。 许太后再次示意玉芝嬷嬷将她扶起,面露赧色看向李妩:“阿妩,哀家与你说声对不住,哀家实在不知皇帝背后竟这般……明明他在我面前,一向温和好性,谦和守礼。” 李妩这次顺着玉芝嬷嬷的手缓缓起了身,只是跪久了,忽的起身还有些头晕目眩。 身子晃了晃,待站稳了,她白着一张娇弱的脸儿哀声道:“臣妇也不知他如何变成这样,从前的他,绝不会这般孟浪偏激……” 稍顿了顿,她又朝许太后深深一拜,眼底还挂着莹润的泪水:“娘娘,阿妩今日与您说这些,并非是想讨个什么说法,或叫您责难陛下。阿妩只是不想见到陛下一错再错,我与他自小的情谊,便是没有夫妻缘分,却也愿敬他为兄长。如今他为君主,我为臣妻,若他真做出什么糊涂事,阿妩小小女子,大不了以命守节,可陛下乃一国之君,若因此留下污点,遭后世诟病,那真是失小节伤大雅,实在得不偿失了。” 许太后方才还生气惭愧,现下听到李妩这话,既感慨又是感动。 多通透一孩子,明事知礼,拿得起放得下,哪里像自家那个混账儿子,原先多开阔豁达一君子,如何就成了逼迫臣妻的急色昏君! “阿妩,你且放心,此事哀家既已知晓,定会给你做主,再不叫那混账寻你麻烦,扰你清静!” 见李妩哭得双眼都桃儿似的通红,许太后从榻边起身,亲自拿了帕子替她拭泪,温声宽慰着:“好孩子,这些时日叫你受委屈了。” 李妩嗅得许太后身上熟悉的佛檀香气,只觉一颗沉重酸苦的心都暖了三分。 这段日子这些事憋在心里,实在叫她苦不堪言,如今总算能宣之于口,且能得到体谅,实在叫她放松不少。 “多谢太后娘娘……”她拿帕子擦着泪:“有您这话,臣妇也能安心了。” 许太后又温声细语安慰了她一番,直到玉芝嬷嬷提醒天色不早,李妩才起身告退。 临走前,许太后从私库里拿了一堆礼物送给李妩,除却丝绸布匹、珠宝首饰,还有一堆养生补品与一座送子观音像。 许太后拉着李妩的手,亲自送到门口,语重心长地叮嘱:“ 日后莫要再忧思伤身,回去与楚世子好好过日子,踏踏实实的,皇帝说的那些混账话都不要听,哀家还等着明年吃你和楚世子的喜糖。” 李妩得了许太后这些礼,又听她这番保证,心下也安稳不少,泪痕未干的脸上朝着许太后露出一抹真心感激地笑:“那就借太后吉言。” 又说过两句,李妩先行坐轿离了慈宁宫。 许太后在玉芝嬷嬷的搀扶下回了殿内,越想越气,越气越急,一坐在榻上就忍不住拍了桌子:“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桌上杯盏都被拍得晃了两下,玉芝嬷嬷伺候太后多年,哪见过泥人脾气的太后发过这样大的火气,便是当年被丽妃陷害入了冷宫,也没这般动怒。于是连忙上前收拾着杯盏,嘴上劝道:“您老消消气,别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这叫我如何消气?宫宴堵着臣妻看人家换衣服,上元灯节又将人打晕藏进茶楼?他竟然还威胁阿妩,不许人家夫妻同房?苍天菩萨,这还是我的儿子么?这去北庭三年,当上了皇帝,竟是连从前学的礼仪道德都不要了!” 何况皇帝学的圣贤书都是李太傅教的,如今全还给了师父不说,还反过来欺负老师的女儿! 许太后气得都快哭了,捶胸叹道:“叫人小娘子告状告到我面前来了,我一把老脸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玉芝嬷嬷心下也是感慨万千,只得拍着老主子的背温声劝慰着。 这边厢主仆俩长吁短叹,另一侧,巍峨雄伟的阙搂之上,一袭玄色团龙纹衮服的帝王负手而立,极目远眺。 浓郁的金红色夕阳落在他宽厚的肩背,将那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镀上一层耀目金光,仿佛下一刻便要从肩上腾飞而出。 眼见宽敞宫道间,那辆渺小如蝼蚁的马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蔼蔼暮色之中,皇帝冷峻的面庞总算有了一丝不一样的神色:“她哭着走出慈宁宫?” 冷不丁的一声问句,犹如从远处飘来的风,缥缈又冷冽,刘进忠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谨慎答道:“回陛下,报信的小太监是这般说的,说楚世子妃好似哭过,眼圈红得厉害。” 皇帝没说话,只盯着那被如血残阳笼罩的高大宫墙,良久,低笑了一声:“从前不爱哭的,嫁了人不是病着就是哭着,可见所嫁非人。” 刘进忠:“……”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考虑到自己这颗项上人头,到底憋住了到嘴边的话,只眼观鼻鼻观心,盯着脚下灰白的地砖发空脑袋。 天色渐暗,城墙上的风也愈寒,刘进忠正准备提醒皇帝回去,身后响起两道脚步声。 扭头一看,原是慈宁宫的掌事太监韩福禄揣着拂尘来了。 韩福禄毕恭毕敬给皇帝行了礼,又道:“陛下,太后忽感身体不适,请您过去瞧瞧。” 皇帝缓缓转身,看着那低眉顺眼的太监,黑眸轻眯了眯。 一个哭着出宫,一个身体不适? 少倾,他拂袖抬步,淡声吩咐:“摆驾慈宁宫。” 【16】 【16】/晋江文学城首发 天边暮色绯紫,朱雀大街散去几分白日尘嚣,贩夫走卒三三两两,赶着牛驴出城归家,四方坊市袅袅炊烟,暮鼓声声作响,一片安宁和乐。 马车经过徐记糕饼铺子时,素筝忽道:“主子,你先前不是说想吃徐记的糕饼么?刚好走到这了,不如买些回去?” 李妩还想着告状之事,听得素筝提起,掀帘往外看了一眼,果见徐记糕饼铺子就在前头不远,于是漫不经心地颔首:“你去挑着买两样吧。” 素筝应诺,掀帘下了车。 李妩魂不守舍地坐在马车里,告状是一时冒出的主意,方才在宫里她心里还算安稳,现下离了宫,那颗才将稳妥的心又变得惴惴,万一…… 万一连太后都劝不住皇帝,那此番告状会不会弄巧成拙,反激怒了他? 可她还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将此事瞒着,她独自一人去对抗裴青玄?她哪有那本事能与皇帝抗衡。 也只能赌上一赌了。 他虽怨她背信弃义,或可看在太后的份上忍了这口怨气,放她一马。 盯着裙边绣着的精致花纹,李妩自我安慰着,乐观些,太后都那样保证了,这事应该就揭过去了。 思绪纷杂间,车窗外忽的传来两道稚嫩拌嘴声。 “你怎么能与二虎他们打架呢?”扎着两个小鬏鬏的小女童双手叉腰,圆脸蛋鼓起,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面前的男孩:“夫子都说了,打人是不对的!” 那男孩瞧着差不多的年纪,不服气地踢着小石子:“谁叫他们骂你,他们活该!” “那也不能打架呀……”小女童撇了撇嘴,拿出帕子递给他:“再说你也打不过他们,鼻子都被打流血了!” “打不过也要打,我可见不惯他们欺负你。” 小女童听得这话笑了:“快把鼻血擦擦吧,若是弄脏了新袄子,婶娘要骂你了。” 正说着话,坊里传来一声高昂的妇人唤声,两孩子嘴里喊着“来了”,边拉着手一道往坊里跑去。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一幕忽的勾起李妩些许旧忆。 那时她也是这般年纪,常在宫里走动,又与公主皇子们一起读书。 彼时丽妃所生的五皇子与丹阳公主最为受宠,走哪都是众星捧月般,风头无两。 那回恰逢皇子月考,太子裴青玄文章做得好,得了皇帝与臣子们一致嘉奖,五皇子落了下乘,灰溜溜很是不悦。 皇子间的较量原本与她们这群小娘子没多少干系,但丹阳维护她兄长,于各家娘子的面编排太子假仁假义,爱装贤德,讨好君父与朝臣以博美名。 李妩虽非太子亲妹,却将太子当做敬重兄长来看,且她在宫里这几年耳濡目染见了不少丽妃母子跋扈,欺负皇后与太子的事,遂趁着丹阳不注意,摘了一大堆卷耳丢她头上。 丹阳爱美,顶着那一头卷耳上了半天的课才发现,后来宫人帮她摘下那些粘人的卷耳时,还薅掉了好些头发,气得丹阳龇牙咧嘴嗷嗷鬼叫,提着裙子就来找李妩麻烦。 李妩也不惧,不卑不亢与她分辨:“公主背后妄议嫡兄,实在不敢,臣女只是想提醒您注意言行,有何不对?” 丹阳嚣张惯了,哪听得她这话,当即就扑上去要打她。 顷刻间,学堂里一群七八岁的小娘子们打成一团,乱扯头发—— 最后一齐灰头土脸被“请”到了皇后的凤仪宫,没多久,皇帝与丽妃也都来了,看着小姑娘们打得这副模样,既好笑又好气。 弄清原委后,皇帝还算公道,既训斥丹阳不敢妄议嫡兄,也责怪李妩劝谏方式不妥,让俩小姑娘互相致歉,握手言和。 那回李妩虽没被打出鼻血,脸上却被丹阳抓出两道血口子,回去还被李太傅罚跪祠堂,面壁抄书。 她在祠堂饿得前胸贴后背,俩兄长畏惧父亲威严不敢上前,还是太子来了,提着吃食给她,又拿了宫里的膏药给她上药。 彼时的太子还是个清秀小少年,边与她涂药,边叹道:“你何苦与丹阳打架?女孩子的容貌宝贵,留了疤如何是好。” 李妩咬着梅花包子与他道:“谁叫她编排你……” 太子盯着她脸上的血口子,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睛满是心疼,上药的动作愈发轻柔:“她说就由她说,你权当没听见便是。” “那不行。”李妩不服气,那时一心盛满了对自己人的维护:“我就是不喜欢她说你不好。” 太子愣怔片刻,而后笑着揉了揉她的发。 那回他给她涂好了药,还帮她抄了书—— 她往公主头上丢卷耳,父亲就罚她抄写一百遍《周南·卷耳》。 她抄到二十三遍手就疼了,太子左手握着笔,仿着她的字迹抄了剩下。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她凑在他身旁,惊讶于他模仿笔迹的相似程度,他则是边抄写着,边与她道:“阿妩可知这首诗的意思?” 彼时她还小,对这诗一知半解,歪着头道:“是一个妇人在山野里边采卷耳边吟唱的诗?” 太子轻笑一声,丹凤眼柔和弯起,便有说不尽的温柔宠溺:“无妨,孤讲给阿妩听。” 春日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时光都变得悠长缓慢,青葱稚嫩的小娘子一边啃着包子,一边撑着腮帮子,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太子哥哥给她讲诗经。 讲得什么内容她压根没听进去,她只盯着少年白皙如玉的侧脸想,他的眼珠在阳光下犹如褐色琉璃珠似的好看,还有那长长浓密的眼睫,镀上暖洋洋的金色,竟比彩蝶翅膀还绚烂。 这样温柔好看的太子哥哥,那些说他不好的,简直就是眼瞎,那个丹阳就是天下头一号的眼瞎公主。 “主子,奴婢回来了。” 车帘被掀开,素筝拎着两个油纸包钻进马车,笑着道:“买了份芸豆糕,还有一份炸江米白年糕,今日咱们运气好,这炸年糕是最后一份了,还热乎着呢,您先来一块?” 李妩的思绪陡然从那个遥远的春日拉回眼前,素筝双手捧着的那份炸年糕裹着一层晶莹的白砂糖,甜香四溢。 “主子,你刚才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素筝疑惑。 “没什么。”李妩轻声道,明明忆起的往事那样美好,心底却泛起酸涩,叫她也没什么进食的兴致:“先收起来吧,带回去与世子一起吃。” 素筝笑着说是,又道:“主子待世子爷真好,时刻都记挂着他呢。” 李妩眸光轻晃,而后扯了下嘴角,语气淡淡,好似自言自语:“他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要记挂着他。” 马车重新行驶,辚辚朝着国公府的方向去。 ** 见李妩进了一趟宫,又收了这样多的礼回来,赵氏便请她和楚明诚去前院用晚饭。 明面上说是一家人许久没一块儿用膳,实则打探太后忽然召见她的缘由。 李妩只说太后念着旧日情谊,请她入宫说话。 赵氏则绕着那座白玉观音,阴阳怪气起来:“太后娘娘可真是有心了,知道咱们府上缺什么,专门送来一尊菩萨。李氏,待会儿叫人将你们南边那间屋子收拾出来,辟个小佛堂,这可是太后娘娘送的,咱得好生供奉着才是。” 李妩淡淡说了声是,便不再接茬。 楚国公和楚明诚父子,一个是懒得接这废话,一个是不知如何接这话,遂都不出声,低头吃着碗中饭菜。 赵氏见一桌人没个搭理自己的,浑身不得劲儿,没好气剜了李妩一眼,也重新坐下,拿起碗筷。 便是嫁过来三年,对于楚国公府饭桌上的清冷沉默,李妩仍不适应—— 一桌子人围着吃饭,却各怀心思,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吃进嘴里的饭菜再美味,也如嚼蜡。 草草吃过一顿饭,她便与楚明诚回了栖梧院。 那尊白玉观音供在了南边明间里,李妩牵着楚明诚上过三炷香,又诚心叩拜一番才回到主屋。 楚明诚求拜观音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待回了屋里,他搂着李妩嘀咕:“太后怎还管这些事?陛下如今老大不小,身边连个妃妾都没有,她老人家若有闲心,该劝着陛下尽快选秀才是。” 李妩被他弄得耳根痒痒,轻声道:“选秀之事太后一直催着呢,今日送我观音,是盼着你我夫妻圆满,早生贵子呢。” 说到这,她于楚明诚怀中转身,仰脸望着他:“夫君还记得王太医么?” 楚明诚把玩着她一缕发,嗯了声:“怎么了?” 李妩抿了抿唇,佯装漫不经心提起:“也没什么,就是那王太医说了,上次匆匆一面瞧着你气色似有些不妥,若方便的话,他可替你诊脉……” “我能有什么不好?每日吃好睡好,也没哪处不舒坦的。”楚明诚皱眉:“他莫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 李妩见他这般反应,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明白,只道:“他那般提了,咱请来把个平安脉,也不碍事……” “好端端地看什么御医?”楚明诚不愿:“若是叫母亲知道,又要啰嗦,我可不耐烦听她念叨了。” 李妩一时凝噎,正思忖着到底该如何提及,便见身前之人俯下身,凑到她的耳边低语:“何况我身子是否康健,旁人不清楚,阿妩难道不清楚?” 说着,双臂收紧,将李妩打横抱起,转身就往床上去。 李妩一阵惊诧,见楚明诚看她的眼神发暗,明白他欲行那事。 许是才从皇宫回来,她至今心神还有些难安,脑中一会儿是与太后告状的事,一会儿又想着如何劝楚明诚看大夫,过会儿又担心屋外或许有裴青玄的眼线窃听。 各种杂念堆在脑中,叫她对那档子事提不起半分兴致,于是偏头避开楚明诚的亲吻:“今日出门一趟,我有些累了……” 楚明诚微怔,撑着手臂望着身下冰肌玉骨的妻子,闷声低语:“怎么又是累了。” 他不过随口一句话,可落在李妩耳中,莫名有些心虚。 眼珠轻转两下,她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娇声道:“大概快来癸水了,今日腰背酸疼得很。” 说着她牵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夫君心疼心疼我,给我捏捏?” 果然她一撒娇,楚明诚就拿她没辙,躺坐在一侧替她揉起腰。 过了一会儿,他忽的问了一句:“你今日入宫,就是去的慈宁宫吧?” 李妩背对着他,忽闻此话眉心一跳,稍定心绪,她回过头,双眸盈着无奈:“连送子观音都带回来了,你说呢?” 楚明诚一琢磨,也放下心来,又俯身在李妩脸上亲了亲,半点不掩饰他的醋意:“阿妩这样好,我实在害怕旁人同我抢。” “乱想什么呢。”李妩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温柔安抚:“我已是你的妻了。” 楚明诚爱听她这话,抱着她又卿卿我我温存一阵,便熄了灯,相拥而眠。 ** 自打与太后告状后,李妩便格外注意着宫里的动向。 头两天外头有个什么响动,她都担心是裴青玄派人上门抓她。待风平浪静过了七八日,她的癸水都快走了,也没见有什么动静,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算落了地。 在她癸水最后一日,嘉宁郡主提着一壶今年新酿的春酒登了门。 “上元那日你与楚世子走了,剩下我和李成远俩人逛,也不知被哪个嘴碎的瞧见了,说我还未过门,就和李成远私下约见,于礼不合。我母亲是个好面子的,就此将我拘在府里学了好一阵规矩,这两日才肯放我出来透透气。” 嘉宁靠在铺着柔软浅灰色狐皮的红酸枝镶贝美人榻上,自顾自捻起一块烤肉干慢慢嚼着,忽的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看着李妩。 李妩知道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不紧不慢拨着鎏金香炉里的香灰:“可是哪家又有了新鲜事?” 饵一抛鱼儿就急着咬钩,嘉宁坐直身子:“是宫里的消息,陛下要选秀了!” 拨着香灰的手微微一顿,而后若无其事放在一侧,李妩拿过帕子擦着手:“这是好事呢。” 嘉宁觑着眼前这张清雅姣美的侧脸,试图寻到一丝不同的神色,然而她如冰雪雕就的一般,清清冷冷,仿佛皇帝选秀与她毫无干系——尽管就目下的情况而言,的确与她没什么干系。 但嘉宁幼时也是养在宫里的,她亲眼见证李妩与皇帝堂兄的过往,知道他俩从前是那样般配的一对。 那么多年的感情,真的说放下就放下,说忘就忘了么? 嘉宁心底响起一声轻叹,虽然她也不知自己因何而叹。晃了晃脑袋,她继续道:“昨日太后叫我母亲入宫,说是陛下总算答应选秀,让我母亲帮着参谋参谋,还说二月里天气暖和,太后打算办个春日宴,将长安与洛阳适龄未婚的贵女都邀进宫里,大致看看。” 见嘉宁言之凿凿,李妩心下长舒了口气。 看来上次与太后告状的确有用,那人总算愿意放下过往,朝前看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上悬了多日的包袱总算卸下,李妩整个人松快起来,连带眉眼间都多了份云销雨霁的开阔清爽。 待嘉宁从府中告辞,李妩当即吩咐下人做上一桌好菜,今夜实在值得她庆祝一番。 到了酉时,天渐渐暗了,楚国公府华灯初上,灯火通明。 楚明诚下值回来,一迈进院里就嗅到一阵诱人的烧肉香气,挪步饭厅,便见那张黄花梨圆腿方桌上摆着一堆好菜,除却三鲜笋炒鹌子、烙润鸠子、石首鱼、土步辣羹、酒醋蹄酥片生豆腐这些,正中那道以青瓷碟盘盛着的樱桃肉,晶莹剔透,色泽油润——这可是八仙楼的招牌菜。 光是嗅着这香气,楚明诚就被勾出了馋虫。 “夫君,你回来了。” 楚明诚抬眼,便见珠帘掀起,李妩穿着件淡紫底子折枝辛夷花刺绣薄袄,配着条翠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长发挽作同心髻,许是心情好,莹白双颊未抹胭脂都泛着娇丽的浅红。 她缓步走来时,纤腰款款,耳垂上的赤金镶月白石玉兰花耳坠也随之轻晃着,直晃进楚明诚心坎里,明明都还未吃酒,他就有些晕乎乎,觉着今日的妻子格外娇美。 “你傻盯着我作甚?”李妩走到楚明诚面前,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下。 楚明诚怔怔回过神,难为情地摸了下鼻子:“你今日……很美。” 一旁的小丫鬟们都掩唇偷笑了,李妩也面露赧色,弯眸嗔了句“呆子”,拧身走到餐桌边:“在外当值饿了吧,快些净手用饭。” “今日这么多好菜。”楚明诚摘下官帽递给小厮,笑吟吟走向李妩:“你怎么知道我有件喜事?” 李妩微怔,掀眸看他:“喜事?” 楚明诚搭着她的肩,扬眉笑道:“周尚书派我去平阳一趟,回来我就能从主事升到巡官了!” 【17】 【17】/晋江文学城首发 “派去平阳?” 李妩双眸睁大,惊诧远大过晋升的喜悦:“怎的这样突然?何时去?去多久?办何差事?” 楚明诚见她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倒是极少见,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笑道:“我还当你听了这消息,会先庆贺我晋升呢。” 楚明诚在户部当差已有一年多,现任户部户属主事,六品下的官员。这等品级在长安这种贵胄云集的地方自是不够瞧,然对于他二十有二的年纪来说,已是极好的前途。 见妻子眼巴巴望着自己等着回答,楚明诚只好先与她解释:“去年秋日平阳不是发了旱灾又闹蝗灾吗?当地大批百姓流离失所,逃至外地,如今灾害已过,百废待兴,圣上便命户部前往当地稽核人口,监督当地官员安排移民垦荒,招抚安置流民等事。从长安到平阳,算上来回路途,快则十日,慢的话,估摸半月吧。” 李妩对移民垦荒、安置流民这些并不了解,耳朵只自动抓捕到”圣上”二字,又听得这一去可能半月,心口不由揪紧。 户部大小官员那样多,便是户属的主事都有四个,为何偏偏挑中楚明诚去外地。 是巧合,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阿妩、阿妩?”楚明诚连唤两声,见她神情讷讷,面露不解:“这是件喜事呢,虽说免不了离家一阵,车马劳顿,但回来后就能升任五品的巡官了,每月多出来的俸禄能多给你裁两件新衣呢!” 他满脸喜色,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李妩,周尚书将这差事派给他时,他谁都没说,只想着回到府中,第一时间将这消息分享给妻子。若是此刻他长了尾巴,怕是都要摇得飞起,就等着李妩夸他呢。 楚明诚的心思全写在脸上,李妩也不忍扫他的兴致,纤纤玉手搭上他的手背,弯眸夸道:“真不愧是我夫君,进户部一年便得晋升机会。正好今日嘉宁送来了新酿的春酒,我们小酌两杯,庆贺一番。” “那敢情好。”楚明诚笑意愈发盛,起身去盥过手,再次回来,扫过这一桌菜:“阿妩还没说,为何准备了这么多菜?难道提前从何处知道了消息?” 李妩讪讪笑了笑,随口道:“今早醒来便见喜鹊登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瞧着兆头好,心里也欢喜,便叫厨房多做了几道菜。未曾想真有喜事登了门……” “原来如此。”楚明诚颔首,又柔情蜜意看向李妩:“足见咱们俩心有灵犀!” 李妩说是,又吩咐素筝端酒上来,她亲自执起玉壶倒酒,与楚明诚举杯:“恭贺夫君即将升迁,仕途坦荡。” “谢娘子。”楚明诚与她碰杯,红光满面喝了酒,又夹了块酥烂香甜的樱桃肉放到李妩碗里:“先吃块肉垫垫肚子,这酒咱们慢慢喝。” 李妩莞尔笑笑,抬筷子吃了那肉,又看着楚明诚,继续打听着:“这桩差事的任命,是圣上亲自指派,还是你们部里定下的?” 楚明诚正高兴着,也没细想李妩这话,如实答道:“这样的差事往往是上头发话,具体指派谁,就看上峰更属意谁。” 说到这,他往李妩身旁凑了些:“我觉着自那回你给周尚书送了礼后,他待我宽厚不少。阿妩,你上次都送了些什么啊?” 李妩略作思忖,蹙眉道:“也没送什么,他府中不是添丁了,就送了一块长命如意锁,一套麒麟送子的文房四宝,另外就是六匹颜色鲜亮的蜀锦缎子,大红大紫的我素日也用不上,便一并送去了……” 稍顿,她补充道:“那六匹缎子里,有四匹和如意锁、文房四宝送去正院里,另两匹托人送给了那位产子的妾侍柳小娘。” 楚明诚琢磨两息,啧啧道:“没准就是这两匹蜀锦缎子起了功效,阿妩有所不知,周尚书对这位小妾十分宠爱,想来是她收了礼,念着咱们的好,夜里与周尚书吹了两耳朵枕头风也未可知。” 李妩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揣度逗笑了,连带着心底那份担忧也打消不少—— 若是户部尚书回到部里再指派任命,那就与裴青玄没多少干系,单纯是周尚书想提携楚明诚。 毕竟楚明诚在户部当差也有些时日,办事又踏实勤勉,年节里也没少送礼打点,加之他还是楚国公府世子,这差事落在他头上,细想来并不稀罕。 如此这般,反倒是自己疑神疑鬼,与太后告状已过去这些时日,皇帝那边都要选秀了,自己实不该再庸人自扰。 这般一琢磨,李妩心下敞亮起来,再看楚明诚喜上眉梢的笑颜,也实打实替他高兴:“周尚书既看重你,此去平阳你可得用心办差,回头升了官,咱们去八仙楼置办一桌席面,好好宴请你部里同僚。” 楚明诚连连称是,红光满面与李妩饮起酒来。 夫妻俩小酌到夜深,待更晚些沐浴入榻,楚明诚拥着妻子,嗅着她身上馨香气息,血脉偾张,伸手便去解她的衣带。 李妩羞赧拍开他的手:“身上还未干净呢。” 楚明诚难受得紧,算着日子,自除夕之后已有月余未曾亲近她,醉醺醺地将脸埋在她脖间亲吻呢喃:“再过两日便要去平阳了,到时又好长一段时日见不到你。若不是此行不能带家眷,我真是一日都不想离开你。” 男人灼热的气息落在肩颈,坚硬的身躯紧紧抵着她,李妩神思也有些迷乱,搭着他的手臂柔声道:“我也不愿离开夫君。你这一去,只留我一个人在府中……” 她话未说尽,楚明诚却明白,伸手抚着她的脸:“若是担心母亲找你麻烦,不如回娘家住些时日?左右你也有些时日没回李家,正好趁这次多住两日,也好在岳父跟前尽尽孝道。” 夫婿如此体谅,李妩心下熨帖,将脸埋在他怀里蹭了蹭,又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明日身上应当彻底干净了,明日……明日夜里再由你胡闹,可好?” 楚明诚听得这话,愈发激动,直搂着她缠吻了好一阵,才强压下腹中躁火,哑声道:“阿妩可不要食言。” “我何曾骗过你。”李妩握拳轻锤了他一下,将脸藏进了被子里:“现下快老实睡觉罢。” 因着饮了酒,很快身后就传来男人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李妩于昏暗床帷间渐渐也平静下来,将近日之事在脑中仔细复盘了一遍,确定裴青玄八成不会再纠缠自己,至于余下两成可能—— 大不了明日与楚明诚欢/好时,她将门窗都锁死,连帐子都拉得密不透风,便是出了汗也忍着不叫水洗漱,反正现下天气寒凉,忍上一两回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就不信做到这个地步,裴青玄的眼线还能探听到什么—— 又或者压根没什么眼线,只是自己杞人忧天,疑神疑鬼。 既打定主意,李妩很快也沉沉睡去。 鸳鸯被里卧鸳鸯,同一轮明月之下,长安皇宫内一片静谧空寂。 已是夜半,金碧辉煌的紫宸宫内仍是灯火辉耀。 在绿釉狻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沉香烟气里,年轻的帝王垂下眸,骨节分明的长指捻住明黄色暗云纹衣袖,稍稍一扯,粗大腕间系着的红绳便露了出来。 那条红绳许是戴得久了,亦或是饱经风霜,再不复鲜艳的红色,褪成灰暗的红棕,唯有细绳中串着的那一颗小小红豆,历久弥新,光润依旧。 长指抚上那颗红豆,耳畔仿佛传来少女清甜灵脆的声音—— “玄哥哥,这是我从月老庙求来的红绳,开过光,很灵的。” “你可要想清楚哦,系上我的红绳,你就是我的人了,日后再不许摘下来……” 眉眼如画的小娘子认真给他系上这根红绳,又朝着天空双手合十:“月老在上,今日李妩给裴青玄系上红绳,从此我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永结同心,不离不弃。 呵。 攥着红豆的长指缓缓捏紧,如玉手背青筋凸起,连着骨节都泛了白,只稍微再用些力,便足以将这颗红豆捏作齑粉,然而昔日灞桥送别时,少女泪眼婆娑与他道:“红豆寄相思,你此去北庭,若是想我了,就看看这条红绳……我也会在长安想着你,盼着你。” “玄哥哥,阿妩会一直等着你的——” 她朝他的马车不断地挥手,娇小的身形在暮色残阳里越来越远,而后彻底消失在尘烟里,再寻不见。 往事如新,帝王狭长的丹凤眼里暗欲翻涌着,几番撕扯挣扎,最后重重地阖上眼。 紧攥红豆的长指也松开,以掌心盖住,终是不忍。 刘进忠于一片压抑静谧里悄步走近,见陛下又看着那根红绳发怔,心下唏嘘,都说帝王多薄情,谁知他们这位主儿却是位长情的。 睹物思人,越思越伤,何必呢。 他躬身走上前,余光瞥过长长的御案,只见尚宫局递上来的选秀册子压在一堆奏折下,露出个红色的边角。这册子午后是如何送来的,现下便如何摆着,大半天过去,愣是翻都没翻一页。 得,看来太后这一场病白生了。 “陛下,已过子时了。”刘进忠佝着背,审慎地打量着龙椅上的帝王:“明早还有朝会,不如早些歇下罢。” 皇帝不语,半晌才掩了袖子,长指捏着眉骨:“户部什么情况了?” 刘进忠忙道:“如您所料,周广安将差事派给了楚世子。” 皇帝不冷不淡嗯了一声,正欲拂袖起身,余光瞥见刘进忠一副支吾模样,浓眉拧起:“有话就说。” 那不怒自威的凛然目光叫刘进忠双膝发软,再不敢迟疑,低着声音道:“派去楚国公府盯梢的线人回禀,说是近日楚国公夫人赵氏有些不寻常的动向……” 皇帝语调薄凉:“别搞不清盯梢的对象。” “不敢,不敢……”刘进忠忙道:“实是这事与楚世子妃有些干系。” 见皇帝沉默不语,刘进忠趁热打铁将赵氏暗中筹谋之事说了,末了忍不住咂舌道:“这赵氏真是想抱孙子想疯了,竟连自个儿的亲儿子都算计。” 皇帝却是转了转指间玉扳指,轻笑一声:“多有意思。” 语毕,施施然从御座起身,朝寝殿而去。 刘进忠看着今上轻快的步履,心头暗想,看来陛下今夜能睡个好觉了。 【18】 【18】/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得知楚明诚将去平阳,赵氏百般不舍,但听这趟差若是办好,回来就能晋升,顿时又眉开眼笑。 楚明诚趁着她高兴,提出让李妩回娘家住些时日。 赵氏一张脸唰地冷了下来,乜着李妩正打算教训,上座的楚国公插着袖子慢悠悠道:“李公膝下二子一女,最疼爱的便是阿妩这个女儿,回娘家住上两日也好。” 赵氏才到嘴边的话愣是被堵了回去,神情不满地看了眼楚国公。 楚国公却不看她,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儿子不在家,儿媳若独自在府里,自家这爱挑事的老妻怕是又要折腾。与其这般,倒不如叫儿媳妇回娘家住,既可卖亲家公一份好,他自个儿耳根子也能清静。 一家之主发了话,楚明诚与李妩小俩口齐齐起身,朝上拜道:“多谢爹娘体谅。” 至此李妩回娘家小住这事也算定下了。 在前院吃过饭后,小夫妻说说笑笑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楚明诚还记着昨夜李妩的承诺,回房里门一关,就急哄哄将人搂在怀中亲。 李妩被他这一遭都弄得有些懵,绯红着脸道:“怎就这样急?” “好娘子可怜可怜我吧。”楚明诚满面委屈,勾着她的腰拉入怀中:“美人在侧,愣是素着当了一个月的和尚。” 李妩被他逗得双颊更红,又想到这些时日他的确克制不易,也不忍再吊着他,一根玉指轻轻按上男人的喉结,眼波流转,柔声轻语:“那你可轻着点。” 如得赦令,楚明诚再难自持,俯身吻住那张朝思暮想的红唇,径直将人打横抱入帐中。 久旱逢甘霖,自是一夜胡闹。 第二日,李妩睡到日中才起身,然而还没等她缓过劲来,夜里楚明诚又缠着她胡闹。 李妩一开始还不答应,后来被他一口一个“好娘子”缠磨得有些松了口,思及他明日一去晋中又是小半月,到底心软了,又纵着他胡闹到半夜。 楚明诚或许也想着快要走了,格外不舍,动作也比往日激烈了些。 转过天去,李妩起身照镜子,看着身上的痕迹忍不住去瞪他。 餍足的男人则无赖地凑到她面上亲了一口:“只怪阿妩太诱人了。” 李妩啐他一声,不再听他这些腻歪话,扶着腰从榻上起身,唤来丫鬟入内伺候洗漱。 楚明诚见状,忙道:“阿妩躺着歇息就是了,不必送我出门。” 李妩却执意:“这是你我婚后,你第一次出这么久的远门,我怎能不送?别担心,我又不是泥捏的,哪有那么娇弱。坐车送你到城门口,我就回来了。” 私心来讲,楚明诚也是希望李妩能送他,于是不再扭捏推辞,只趁着小丫鬟不注意又偷亲了她一下:“娘子待我真是最好不过了。” 及至巳时,日光瞳瞳,在前院拜别楚国公与赵氏,小夫妻便一道出了门。 马车自楚国公府大门伊始,及至长安东边的延兴门,一路上楚明诚拉着李妩的手,依依话别,百般不舍。 待马车停在延兴门,与楚明诚一道前往晋中的度支、金部、仓部三署的同僚也都到了。 李妩戴着帷帽,下车与他们见了个礼。 要说的话在车里也都说尽了,见日上中天,楚明诚一行人也不再耽误,翻身上马,启程赶路。 “彦之,你可真是好福气,夫人还亲自送你出门。” “就是,咱们户部成了家的,就属你和你夫人最恩爱了。” “那当然,依我看来,这世上再没比我娘子还好的女人了。” 说笑声随着飞扬的马蹄声渐渐远了。 正是二月里,春寒料峭,城门旁的柳树还光秃着,只梢上冒出一点茸茸绿芽儿。 李妩站在原地,静静望着马背上那抹修长的淡蓝色身影,直至再看不见,她缓缓收回目光,转身与一侧的素筝道:“回吧。” 素筝应了声,上前扶着她往马车走去。 才走两步,忽的一个脏兮兮的小乞儿端着个碗跑了过来:“夫人,发发善心,给点吃的吧。” 李妩一怔,素筝拧着眉头就要赶人:“走开走开,什么人也敢往我家娘子跟前凑。” 小乞丐儿却歪着头,眼巴巴看着李妩,手中颠碗的动作不停:“夫人给点吧,好心有好报。” 这小乞丐儿也就七八岁大,李妩心想就当为楚明诚积点福,保佑他此去平安,于是吩咐素筝:“车上还有半盒糕饼与一些果子,都拿来吧。” 素筝虽嫌小乞丐又臭又脏,但主子发了话,她只好领命去拿了。 也是趁着这档口,小乞丐儿忽然对李妩道:“夫人,有人托我将这个给你。” 李妩怔忪,就见小乞丐儿手中多了个拇指长的小纸条。 不知为何,她心下忽的乱跳起来,迟疑两息,到底还是伸手接过那个纸条。 纸条逶逶展开,目光触及那笔遒美健秀的墨字,脸颊霎时煞白一片。 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是那个人的。 他曾经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描摹他的笔迹,旧忆那般隽永深刻,她想忘都忘不掉。 “夫人,马车在第一条巷子口等你。”小乞丐儿道。 而纸条上赫然写着——“上车,楚可活。” 反而言之,她若不上车,楚明诚怕是再难活着回城。 是他。 原来楚明诚被派外差,背后之人还是他。 他没有放过她,从头到尾,都没有。 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明明此刻是日头最盛的时候,初春阳光明晃晃笼遍全身,李妩却觉得刺骨般的阴冷,叫她握着纸条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那头素筝已然取了糕饼果子回来,小乞丐儿欢天喜地接过,与李妩道了谢,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猴儿似的一溜烟跑了。 “嘿,这小乞儿嘴巴倒挺甜,说起吉祥话一套一套的。”素筝调笑着,转脸见自家主子面色凝重杵在原地,一副三魂七魄全丢了的模样,不由诧异:“主子,您怎么了,脸色怎的这样差?” 李妩在素筝的呼唤声里回过神,眼睫艰涩眨了眨,她朝身后第一条巷子看去。 寡淡灰白的天地间,一位衣着寻常的婆子揣着袖子站在巷口。 她虽穿着件寻常的灰蓝色袍袄,但李妩看她那一板一眼的站姿,便知她不是寻常人,这得是在深宫多年的老嬷嬷,才能时刻保持这样的姿态。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灰蓝袍袄的嬷嬷也朝她这边看来。 隔着遥遥的距离,李妩看不清她的容貌,却能感受到她目光的锐利,以及那份来自她背后主子不容抗拒的威迫力量。 她逃不掉了。 明明天高地阔,城池繁茂,李妩却觉头顶有一张无形的网,密不透风笼罩着她,而后一点一点慢慢收口,叫她胸口压抑地快要喘不上气来。 “主子,主子……”素筝被自家主子越发惨白的脸色吓得不轻:“您别吓奴婢啊。” 忽的,李妩用力攥住素筝的手,在大丫鬟惊愕的目光里,她目光沉静道:“待会儿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喊叫。回头旁人问起,你就说,今日陪我逛书铺了,知道么?” 素筝愕然无措,触及李妩乌黑坚定的目光,木然地点了点头:“奴婢全听主子吩咐。” 李妩对素筝行事一向放心,遂松开她的手,自顾自理了理衣袖:“让马车先回府,你陪我去前头逛逛。” 素筝应诺,照着吩咐去办。 很快,楚国公府的马车先行离开,素筝亦步亦趋跟在李妩身后,主仆俩一步步走向那巷子口。 见她过来,那灰蓝袄袍的嬷嬷毫不惊讶,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老奴拜见娘子。” 隔着一层帷帽轻纱,李妩面色沉凝:“他在车上?” 嬷嬷不语,只朝李妩伸出手,作搀扶状:“娘子请上车。” 李妩看这嬷嬷一副毫不容情的模样,知道多说无益,咬了咬牙,撑着她的手上了车。 叫她惊讶的是,掀开车帘,车厢内空荡荡的,并未见那人。 反倒是那嬷嬷跟上了车,打开车厢里一个紫檀木雕花小盒,从中取出一条黑色绸布:“还请娘子配合,让老奴替你蒙上眼,莫要叫主子久等。” 她既已上了马车,就如笼中囚鸟,挣扎也无用,遂低了头颅,闭上眼睛。 那嬷嬷见她这般配合,挑眉赞道:“娘子果然通透。” 又回馈她的配合般,添补了一句:“您的丫头老奴会帮您照看着,待主子放你归家,那丫头也会随你回。” 李妩眼皮动了动,低低道了声多谢。 带着幽幽龙涎香味的黑布已然蒙上眼,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她与那嬷嬷坐在车厢里,两厢安静,只听得窗外时不时传来一些街边杂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纷杂的响声渐渐少了,随后越来越寂静,静到人心都发慌。 李妩也不禁捏紧了膝头裙衫,一时耳朵里只充斥着她聒噪如鼓的心跳声。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娘子可扶稳了老奴。”那嬷嬷一双结实粗糙的手挽住了李妩,带着她下了车,又牵着她似是往门里走。 这种失去视觉的体验实在糟糕透顶,整个人时刻处于一种极其不安的状态,李妩小心翼翼走着,本能伸手去摸着前头,以防自己磕着碰着。 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得分出精力去想,裴青玄又是让乞丐传信又是蒙她眼睛,这般故弄玄虚,到底意欲何为? 还有他故意将楚明诚支到长安,难道又要像先前那样,羞辱于她? 思及此处,李妩陡然记起自己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痕迹,心下悚然,连着脚步也猛地刹住。 “娘子怎么了?”那嬷嬷见她一路温顺配合,临门一脚了突然停住,不由蹙眉:“快到了。” 李妩身子忍不住发颤,哑声道:“他…已经来了?” 嬷嬷见她漂亮的小脸惊惧慌乱,也生出一丝不忍,轻轻嗯了声,又压低声音劝了句:“男人都一样,顺着他,娘子也能少吃些苦。” 闻言,李妩打了个激灵,心下也凉了大半截。 待到嬷嬷扶她走进屋内,嗅到那扑面而来的合欢香气,李妩几度想扯下眼前黑绸,夺门而逃—— 理智却告诉她,不能逃,也逃不掉。 神思恍惚间,那嬷嬷牵着她到榻边坐下。 “主子,人已带到。” “下去。” 熟悉的低沉男声于不远处响起,沉金冷玉般,又不紧不慢地,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透着一份从容不迫的矜傲。 嬷嬷应了声是,转身离开,而后是一声轻微的关门声。 吱呀—— 如刀斧猛地凿刻于李妩心上,纤细玉指不觉掐入掌肉里,她也不觉得疼,全身感官皆凝聚于耳。 在那片沉寂混沌的黑暗中,她听到靴子橐橐而来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涌入鼻间的独属于帝王的华贵龙涎香气。 这香气无孔不入地笼着她,连同着强烈的恐惧侵袭全身,叫她肩头不住地颤抖。 明明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可因失去了视觉,他便像一团难以预料的危险。她不知他要对她做什么,是以整个人都被动的,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轻易开口。 直到男人冰凉的指尖落在她的额心,激起她一阵战栗,又如冰冷的蝮蛇吐着鲜红的信子爬行游移,沿着她的眼睛、鼻尖、唇瓣、下颌,落在她的脖间,短暂停顿,来回摩挲。 李妩只觉背脊恻恻发凉,若她没记错,颈间有块昨夜留下的吻痕。 “看来朕上次的交代,阿妩都忘了。” 偏冷的声线冷不丁在头顶响起,李妩心下一沉,呼吸也急促起来,两抹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动着,试图寻出合适的措辞去解释:“我……” “嘘。” 长指按住她的唇,男人稍俯下身,灼热的气息若有似无拂过她的眉心:“待会儿有你出声的时候。” 这模棱两可的话叫李妩喉头发哽,一颗心也直直往下坠,仿佛没有尽头。 “阿妩实在太不听话,得好好罚上一罚,才能长些记性。” 李妩眼睫猛颤,正惴惴猜度着他会如何惩罚自己,身前之人忽的离远了些,连带着鼻间的香气也淡了。 细听响动,他好似于不远处落座。 李妩为这份拉开的距离暗松口气,下一刻,只听两下长指叩桌声,而后男人沉冷的嗓音于一室静谧缓缓响起:“把衣裳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