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只想活着》 1. 第 1 章 是夜,乌云遮月。 唐臻悄无声息的睁开眼睛,目光定定的凝视虚空中的黑暗,耳边又响起越来越尖锐声音。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数不清的金属炸药进入倒计时,如同高悬空中的死神镰刀,肆无忌惮的彰显存在感。习惯于刀尖舔血,抱着必死决心赴宴的职业杀手们,真正面临死亡时才惊觉,他们刀尖舔血是为了活着。 六百秒,也许还来得及! 唐臻站在二楼的阴影处,居高临下的看着下方的闹剧。 此前令行禁止,比人工智能还听话的保镖们毫不犹豫朝雇主下手,残忍的逼问炸.药的位置和停止启动的方式。 进门时骄矜的昂着下巴不肯正眼看人的女士跌坐在地,嵌满宝石的皇冠降落未落的挂在凌乱的发丝上,她本人却毫不在意头皮的疼痛,目不转睛的盯着鸽子蛋钻石戒面中央的倒计时。 即使隔着人群,也能轻而易举的感受到她的无助和绝望。 相比之下,距离她不远的男人看起来更加癫狂。 他的头还在流血,纯手工缝制的西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男人左手高举M9,丝毫不吝啬力气,反复砸向右手手腕,仿佛感受不到碎裂的手表零件镶嵌进血肉的疼。 更多的人选择逃跑,逃离这座城堡,去找飞机、去找潜艇,用他们能想到的所有办法,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座注定会沉入海底的孤岛。 ...... 弥漫的血气掩盖了其他令人作呕的味道。 唐臻僵硬的勾起嘴角,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并不在意是否有人能听见他的忠告,转身走进黑暗。 ‘别逃,没用。’ 除了埋在城堡下,成吨的金属炸.药,这座岛屿上还投放了生物实验室最新研究的各种生化武器和世界大战期间制造出的那些,始终无法彻底毁灭,只能封存的实验体。 哪怕是为了世界和平。 任何国家和势力都不会允许任何人活着离开这里。 唐臻的步伐越来越快,径直离开城堡,跑向五百米外的高楼。进入电梯,轻点数字‘18’的按键。 他将沾染血气的衣服扔在电梯里,换上早就准备好的新衣服,调整袖口的位置,郑重的打好领带。裤腿上几不可见的褶皱随着走动消散的瞬间,唐臻刚好停在摆着两个玉狮子的石门前。 看似沉重的石门轻而易举的被唐臻推开,触目所及皆是无尽的黑暗。 绝不会有人想到,在黑夜中依旧五光十色的大厦内,会有整整一层楼,封死所有窗户,打通隔断,重新围起个完全不透光的屋中屋。 唐臻下意识的回头,顺着还没彻底合上的电梯,看到刚从身上脱下来的西装凌乱的堆在角落。 他走进黑暗,身后的光却只能留在原地。 向前十五步,伸出右手,唐臻摸到个正好能被他握在手心的圆珠,抓紧,逆时针转到头。石门发出沉重的声音,缓缓合拢。 左转十五步,是张拔步床。 唐臻穿着鞋躺上去,石门彻底合拢,发出声清脆的巨响。 想到离开城堡前见到的混乱景象,唐臻摸了摸身下绣着精美纹路的锦缎,眼角眉梢尽显得意。 发现即使杀了那个和他血脉相连的男人,取代对方的地位成为新的家主,依旧无法主宰命运,唐臻决定做个好人。 他用五年的时间,终于发现实现所有人愿望的机会,只是有点小小的瑕疵。 毕竟想让他死的人那么多,能令所有人都参与进来已经很不容易。具体的时间,连唐臻都没办法控制,也没有能力提醒别人及时抽身。 当然,有机会,唐臻也不会放过他们。 从小到大,他只学会睚眦必报,怎么可能真正的理解以德报怨? 唐臻从未见过的可怜女人是华国人,因此他对华国文化很感兴趣。很长的时间里,他都非常遗憾,要做的事太多,没有时间深入的了解华国文化。 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唐臻特意按照华国古籍,重新装修他名下价值最高的房产。 据说在华国,亡魂会再度相逢。 希望妈妈喜欢他的房子,愿意和他共同居住。 至于岛屿上的其他亡魂......他在非常厉害的十八层,能保护妈妈! 彻底失去意识前,唐臻又听见金属炸.弹倒计时的声音。 天空似乎有灿烂的烟火绽放,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温暖。 是妈妈来接他吗? 唐臻头上的汗水逐渐汇聚到眼角,难以忍受的刺痛令他下意识的闭上眼睛。 “太子殿下怎么样?” “戌时三刻才睡下,难得能安稳下来,奴不敢进去惊扰殿下。” 随着门外腔调奇怪的声音响起,唐臻耳边越来越尖锐的倒计时戛然而止,黑夜中紧缩的瞳孔悄然舒缓。 他没见到妈妈,而是变成了别人。 这个人也叫唐臻,也有家业继承。 太子唐臻很幸运,是独子,可以直接继承家业,不用与兄弟姐妹厮杀。 唐臻扬起嘴角,也许他已经见过妈妈,然后失去了这段记忆。妈妈比住在十八层的他更厉害,心疼他这些年过的辛苦,特意送他来这里做独子享福。 朦胧的烛火顺着半敞的房门点亮黑暗,陈玉终究还是不放心,轻手轻脚的拉开床帐,正对上盈满水光的眼睛。 清澈透底的眼睛令陈玉暂时忘记平日里对太子的厌烦,低声告罪,小心翼翼的伸手贴在唐臻的额头上。 触手滚烫,太子殿下又在发热。 明月依旧被乌云私藏。 东宫却灯火通明,比白日里还热闹。 同样因为太子病重留宿在东宫的其他三位伴读比太医先来半步,匆匆向唐臻请安,追问刘玉情况如何。 唐臻虽然能听懂这里的人说话,但需要反应的时间。 他忍着眩晕和恶心,慢吞吞的换了个姿势,垂目掩盖眼中的好奇,仔细记下伴读们的对话。 虽然没有时间深入了解华国文化,但唐臻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已经凭借有些陌生的语言和熟悉的词汇,确定他所在的地方是华国。 可惜无论他如何回想,印象中都没有‘圣国’或名为‘圣’的朝代存在。 按照惯例,太医院夜里至少要有三名太医在职。 五日前太子突然病倒,太医院每晚都要留足五人。 五名太医匆匆赶到东宫,顾不上喘匀气,立刻在伴读们催促中为太子诊脉。 唐臻虽然对中医的神奇有所耳闻,但从未经历过,一时之间有些紧张,特意放缓呼吸,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太医。 四名太医依次诊过脉,医术最好的赵老太医才在唐臻面前坐下。 施承善昂首饮尽宫人端来的温茶,动作粗鲁的捋平鬓间乱发,质问道,“如何?前天你不是说太子已无大碍,怎么总是夜里发热?” 另外三名伴读见施承善烦躁的模样,或是移开视线,或是后退半步,免得碍着这位仗着出身比他们好,无论对谁都嚣张跋扈的郎君,被当成出气筒。 赵老太医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唐臻,与唐臻对视时却愣住,略显慌张的移开视线,仔细斟酌了会才开口。 “当年仙妃娘娘早产,殿下本就先天不足,这些年仔细养着才能与常人仿佛,此次......勾起从前的欠缺,身子骨肯定会更弱。况且殿下还在病中,有所反复也算寻常。” 施承善冷笑着看向始终默不作声的唐臻,“殿下明知道自己先天不足,还敢在雪夜里吹风,难不成是故意想要折腾我们?” 唐臻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虽然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雪夜吹风,已经一命呜呼,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唐臻觉得,应该不会有人愚蠢到用自己的健康折腾别人。 陈玉见施承善咄咄逼人,太子却只能可怜兮兮的任由指责,脸色发暗,低声道,“施大人和胡大人白日里在东宫守了整日委实辛苦,夜里有我和梁安在,殿下的脸色也好了起来,今夜应当不会有事。不如你们先回去休息,养精蓄锐,免得明日殿下无人可用。” 胡柳生动了动嘴唇,没有开口,看脸色却是不想离开。 梁安无声冷笑,虽然不满陈玉代表他开口,但更不想面对施承善的嘴脸,默认了陈玉的安排。 唯有施承善面目舒展,终于露出笑意。连敷衍的客套话都懒得说,朝唐臻的床榻拱了拱手,转身就走。 胡柳生殷切的目光依次在唐臻、陈玉和梁安身上停留。可惜没人愿意开口留他,他也不敢得罪施承善,一步三回首的离开。 唐臻身体虚弱,精神也不济。眼看大戏暂时落幕,疲惫的合上眼皮。 独子想要继承家业,似乎也没有他想象中的容易。 赵老太医亲自为唐臻擦净额上的虚汗,见唐臻脸上的潮红褪去,脸色比糊灯笼的白纸还难看,低声问道,“殿下用过晚膳,可还有腹痛、恶心的症状?” 唐臻缓缓点头,“疼,呕出的秽物发白,嘴里的味道也怪,像是吃了初春落雨时的土。” 他睁眼的时机恰到好处,刚好赶上赵老太医、陈玉和梁安松懈的瞬间,将他们复杂的脸色尽收眼底。 “施卿说的没错,是我不争气,才连累你们跟着担惊受怕。”唐臻长叹了口气,清澈的眼底满是愧疚,苍白的脸也因此重新覆盖血色。 “请殿下宽心,只要您像从前那样按时吃药,不出半个月,定能病愈。”赵老太医抬起唐臻的手放回被中,招呼如同罚站似的呆立在唐臻床边的四名太医去隔间商议新方子。 陈玉垂目避开唐臻的视线,从始终捧在怀里的茶壶中倒出半盏温水,用小匙喂给唐臻。 梁安左顾右盼没找到能做的事,只能强行打起精神敷衍唐臻,“谁都会得风寒,怎么能怪殿下。施......殿下宽宏大量,别与施承善计较,他也是担心殿下才会失言。” 唐臻对梁安笑了笑,收回视线,专心致志的研究头顶床帐上的花纹。 嘴里的铁锈味已经被陈玉喂的温水压下去大半,不至于令他恶心,连带着眩晕也所有好转。突然醒来之后,除了黑白,他突然又能看见烛火的颜色,但从伴读们的反应来看,太子唐臻应该不是个色盲才对。 难道这个时代的中医,还没有诊断重金属中毒的能力? 2. 第 2 章 然而唐臻快速康复的身体却用事实证明,中医确实如传说中的那般博大精深,太医院开的药方至少是对症下药。 卧床静养半个月,唐臻又生出新的困惑。 他是太子,还是皇帝唯一的孩子,卧床这么久,为什么没有除了伴读和太医之外的人来东宫看望他? “太子殿下?!” 咬牙切齿的怒喝打断唐臻找不到头绪的沉思,他抬头看向门口,丝毫不意外,发疯的人是施承善。 即使没有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唐臻也对施承善的坏脾气有所预料。 迄今为止,他只见过施承善两次。 第一次,施承善在他半夜发热的时候质问他是不是故意在雪夜开窗吹风,借着风寒,折腾伴读。 时隔半个月,这是第二次。 期间另外三名伴读在唐臻的身体情况好转之后商量着轮班,每日都有不同的人守着唐臻,从未见过施承善的身影。 唐臻趁着屋内的人都愣住,抓起摆在矮桌上做装饰的金麒麟掂量轻重。 至少十斤。 虽然以这具虚弱的身体目前的情况,用尽全力也只能掷出一次,但已经足够令施承善头破血流。 看到屋内仅有的两名宫人匆匆跪下,原本在桌边看书的梁安毫不犹豫的扔掉爱不释手的孤本,手忙脚乱的去拦施承善。唐臻眼中闪过犹豫,默默将抓着金麒麟的手收回盖在腿上的薄毯里。 他知道古华国对借尸还魂的事非常忌讳,有许多千奇百怪的驱邪手段。 如果他的反应与原来的太子相差太多,可能会引起极大的麻烦。 “施大人,施大人!”梁安硬挨了两肘,从后面抱紧施承善的腰,“有什么事慢慢说,殿下还在病中,听不得重话。” 施承善连唐臻都不放在眼中,更不会在乎梁安。他抬起脚,毫不留情的往后踹。可惜他只是脾气大,拳脚功夫远不如在军营长大的梁安。挣扎半晌,非但没让梁安松手,反而小腿抽筋,满身臭汗。 “梁安!谁给你的胆子拦我?”施承善力竭,指着唐臻恶狠狠的道,“难不成你以为能靠住这个废物,要与施家为敌?” 已经抱着薄毯躲到角落的唐臻感受到施承善的目光,飞快的抬起头看了眼。没等两人看清他的脸色,又深深的垂下头。 瑟缩的姿态,更胜以往。 施承善见状,嗤笑一声,轻视的目光轻飘飘的划过角落的身影,如同冰冷的刀尖似的落在梁安脸上。 梁安垂目掩盖眼中不知因谁而起的嘲讽,语气平波无澜,“总督大人听闻太子殿下病重,特意遣嫡孙来给殿下请安。东南三省进献千年人参一颗、百年人参十颗、另有灵芝、燕窝等补品,皆已随绍兴侯世子抵达京都。” “怎么?”梁安棱角分明的脸上忽然扬起笑意,冷硬的语调也变得柔软起来,“难道施大人还不知道,令弟的拜帖已经送到东宫。” 他平日里躲着施承善,正是因为施承善姓施。祖父自封三省总督,朝廷却不得不承认。总督本人兼任浙江布政史,胞弟为福建巡抚,妹夫广信侯掌握江西军政。放眼大圣,唯有北方的陈国公凭借手中的‘十二铁骑’,能压其半头。 然而京都在应天府,若是有所变故,终究是三省总督距离更近。 总督的嫡孙,名正言顺的绍兴侯世子抵达京都。施承善这个庶长孙,自然无法再代表总督和东南三省的态度。 有梁安的这番话,施承善原本的三分恼怒立刻变成十二分,竟然铆足劲推开了梁安,径直冲向唐臻。 唐臻听着耳边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左手悄悄伸进薄毯,粗暴的掰开依旧握紧金麒麟的手指。 不行。 这个亏......他得吃。 吃下去,他才是太子唐臻。 施承善提着唐臻的领子猛地用力,目光如同蛇信似的在唐臻脸上巡视,“偷偷向燕翎求助,嗯?我欺负你,嗯?” 唐臻本就因先天不足比同龄人消瘦,遭了这场大难更是单薄的仿佛能被风吹走,唯有脸上的婴儿肥始终坚.挺。即使面无表情,也显得楚楚可怜,分外无辜。 施承善却不满意,分出一只手掐着唐臻的下巴狠狠的往上抬。 见唐臻吃疼,眼中浮现泪光和畏惧,施承善紧绷的脸色才逐渐缓和,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样才对。 早晚是个亡国的奴才,真敢当自己是太子殿下? “要不是祖父,你生出来就该是个贱奴。”施承善轻拍唐臻的脸,在陈国公世子处吃的憋闷烟消云散,近乎迷恋的打量唐臻眼底的屈辱。 庶子又如何? 他姓施,他是长子! 这世上有活得像贱奴的太子,也会有不得好死的世子。 “再让我发现你不识好歹,忘恩负义、偷偷与燕翎勾结,我就去找个倌儿替你做太子。”施承善的手指,轻浮的在唐臻红印未消的脸上点了点,意味深长的道,“你去替他伺候人,肯定比他做得好。” 唐臻在施承善威胁的目光中点头应是,又听了许多即使连蒙带猜也无法完全理解,却能通过施承善的表情和态度得知不是好话的污言秽语,逐渐摸清施承善的态度,时不时露出惧怕、无助的表情。 太子的面容还没张开,依旧是少年模样。 不仅天生的婴儿肥难以消减,眼睛的线条也比旁人圆润些,自下而上的打量别人时,无辜又委屈的气质扑面而来。哪怕唐臻并不算是善于伪装的人,也没让施承善察觉到任何不对劲。 因为唐臻的配合,施承善原本只想教训不老实的废物太子,令废物太子长长记性,别再做会让他和施家不高兴的事。不知不觉间却沉入其中,受了蛊似的想要看太子露出更加难堪的表情。 好在他时刻牢记祖父的吩咐。 祖父只是让他在南京盯着皇帝和太子,警告皇帝和太子别做不该做的事,暂时还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他的好弟弟也在京都,他不能给施乘风向祖父告状的机会。 目送施承善的背影彻底消失,唐臻眉宇间的怯懦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 他面无表情的环顾四周,梁安和两个宫人都在施承善靠近他的时候立刻退了出去。不知道是不想做证人,还是想要给他留点面子。 施承善虽然没打砸屋子里的摆件,但也没客气。 从梁安试图阻拦施承善的地方到唐臻的卧榻边,到处都是施承善拂落的摆件和针线。如今唐臻的床榻上,仅剩下角落里盖着金麒麟的薄毯。 唐臻靠着拔步床喘息了会,用最后的力气走到屏风后,从八宝阁的第三层拿起嵌满宝石的匕首,顺着寝衣的袖口塞进去。 手撑着桌面闭目许久,他才有回到床榻的力气。 唐臻将金麒麟推到角落,穿着鞋躺上床,仔细压紧薄毯的所有边角,杜绝任何吹风的可能,精疲力竭的合上眼皮。 上辈子他就知道,人是否幸运与家业大小无关。 今天他又明白,人是否幸运,也与是不是独子没什么关联。 不知道过了多久,唐臻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脸,身体先与思想选择动手。非但没有如同想象中的那样,干净利落的折断这只手,反而被对方牢牢握紧。 唐臻眼中的冰冷,在眼皮彻底睁开时彻底转化成茫然。 他不再是遭遇杀手围堵,仅凭军刀就能反杀的唐臻。 他是圣朝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子。 “真真?”坐在床边的人见唐臻终于醒了,难掩疲惫的脸上瞬间有了笑意。 唐臻垂目看向男人腰间的玉佩,无力的勾起嘴角。 他不认识这个人。 燕翎见唐臻如同被吓傻似的呆滞模样,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松开唐臻的手,接过宫人刚从热水中捞出来的帕子,小心翼翼的按在唐臻的额头上,语气暗藏愠怒,“施承善是不是又闹你?” 唐臻的眼皮轻抖了下,心中立刻有了猜测,仿佛自言自语的呢喃,“燕翎。” “我在。”坐在唐臻身边的男人立刻应声,“真真别怕,这几日我都留在宫中守着你。” 唐臻摸不清燕翎与太子的关系,索性不再开口,也没有特意掩饰疲惫,蔫蔫的卧在床上,听燕翎轻声关心他的病情、数落施承善的不是、承诺会给他撑腰,狠狠教训施承善......似乎还小声埋怨唐臻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这是唐臻变成太子之后,第一个嘘寒问暖,事无巨细的关心他的人。 不,成为太子之前,唐臻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人。 燕翎的声音如同玉珠落盘,明亮又温润,语速放缓时却低沉浑厚,显得格外温柔。 唐臻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都怪我不好,非要去京郊大营亲自观看演武,得知你病倒没能及时回来。早知道施承善如此轻狂,我也不会在去给陛下请安的路上见到他就沉不住气,斥责他对你的敷衍轻视。本是想让他对你恭敬些,没想到反而......唉。” 唐臻在仿佛永远说不完的轻语中,逐渐陷入沉眠。 施承善白日羞辱他的时候,除了名字,也曾提起燕翎的其他称呼。 陈国公府。 世子。 燕翎。 3. 第 3 章 唐臻再次醒来时,燕翎已经不在身边。 昏暗的烛火透过单薄的床帐,照在锦被中央昂首戏弄彩球的麒麟绣纹上,裹在唐臻身上的薄毯已经不知所踪,床角的金麒麟摆件也回到了紫檀木雕制的祥云底座中。 值夜的宫人还没发现唐臻已经醒了,正单手提着铜剪,轻手轻脚的走向新换的蜡烛。 太子殿下经过这场大病,身子骨远不如从前,总是夜半惊醒,高热难退。太医院特意嘱咐过他们,夜里留盏灯但不能太亮,免得影响殿下正常入睡。 唐臻的目光从背对他的宫人身上移开,再次落在寝殿中央的翠玉屏风上。 仔细研究半晌,终于通过左上角的花纹,确定它不是施承善和梁安扭打时被推倒的那扇屏风。 午后的闹剧并非荒诞的梦境,紧贴着小臂的短匕也不是他的幻觉。 唐臻摩挲着已经被体温捂热的宝石,悄无声息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眼等待天明。 胡柳生如往日那般,在唐臻用膳时赶来请安。他闭口不提昨日发生的荒唐事,神色如常的询问宫人,“殿下昨日可好?” 宫人恭敬的行礼,答道,“早膳,午膳胃口与前日相同,晚上睡得比平日早些,没来得及用晚膳。” 胡柳生脸上不见半分惊讶,显然早就对宫人所说的内容心知肚明,吩咐道,“等会给殿下找身见人的衣服,绍兴侯世子要来给殿下问安。” “殿下可还记得绍兴侯世子?”交代完正事,胡柳生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在唐臻身边落座。 唐臻的早膳只有清粥,桌上的馄饨、烙饼和小菜都是专门为伴读所准备。 “施......”唐臻的脸上恰到好处的浮现茫然,仿佛突然忘了这个人的名字。 胡柳生果然开口提醒,“施乘风,你称呼他‘世子’就行。殿下放心,世子从小就跟在总督大人身边,早有贤名,不会故意令殿下为难。” 唐臻保持微笑,放下粥匙,青白的指尖缓慢的恢复血色。 他听懂了。 绍兴侯世子不会主动找他的麻烦,如果他让对方不痛快,绍兴侯世子也不会忍着。 根据昨日梁安和施承善争吵时的态度看,绍兴侯世子的依仗与施承善相同,地位却远高于施承善。 胡柳生早就习惯了太子懵懂无知、不谙世事的模样,也不指望唐臻能听懂他的提醒。 只要绍兴侯世子无心为难太子殿下,以太子殿下的性子,也不会无缘无故的与别人起冲突。 突然想起昨日的闹剧,胡柳生放下筷子,又提醒了句,“总督大人听闻殿下病重,痛心疾首,恨不得以身代之。实在是东南三省半刻都离不开他,才没亲自赶回南京给陛下和殿下请安。” 唐臻没听懂,也没刻意掩饰,询问的看向胡柳生。 胡柳生凑到唐臻耳边,低声道,“我知道施承善......与殿下有误会,殿下更亲近陈国公世子,但总督大人对殿下和陛下的忠心不比陈国公少,殿下切忌厚此薄彼,令老臣寒心。” 唐臻郑重的点头。 可惜他掌握的信息太少,可靠的信息来源更是完全没有,连比较的余地都欠缺。暂时只能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少年毫不设防、全心全意信赖的模样令胡柳生眼中浮现笑意。他委实不明白,太子殿下已经如此乖巧,施承善还有什么不满意。 自己不愿意哄着殿下,难道还不允许别人哄? “燕翎去哪了?”唐臻忽然问道。 他记得昨日将睡未睡时,听见燕翎说让他放心,会守在他身边,直到他完全病愈。 胡柳生满意唐臻的乖巧,本身也在陈国公和三省总督之间没有偏向。 提醒唐臻不要因为施承善,迁怒绍兴侯世子。既是不忍见唐臻吃苦头,也是身为太子伴读,提前避免没必要的麻烦。 这等寻人的小事,他自然不会让唐臻失望,立刻吩咐宫人去打听陈国公世子在哪。 仅过去半炷香的时间,宫人就回来禀告,“陈国公世子二更时凭令牌出宫,回陈国公府,至今没有出门。” 唐臻闻言,眼底浮现担心,想要追问却被胡柳生催促去换衣服,终究没有开口。 绍兴侯世子巳时进宫,虽然比施承善小两岁,周身气度却比施承善更成熟。 他打着向太子殿下请安的名头进京,见到唐臻,毫不犹豫的跪倒,膝盖与地砖碰撞的响声令所有人震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时之间,殿内只有绍兴侯世子的哽咽。 “只恨臣无用,不能替殿下遭罪。” 唐臻环顾四周,心情复杂的凝视绍兴侯世子哭得狰狞的侧脸。 这是除了东宫的仆人之外,第一个对他行跪礼的人。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胡柳生在内,显然都认为这极不合理,仿佛站着和跪着的人应该反过来。 唐臻等了半晌,也没等到有人提醒他让绍兴侯世子起来。绍兴侯世子的面容却愈发狰狞,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撕下越来越不服帖的脸皮。 弟弟虽然比哥哥多了层人皮,但不够牢固。 唐臻的眼皮重重的跳了下,箭步冲到绍兴侯世子身边,感动的泪水顺着睫毛缓缓落下,留下清晰的泪痕,“孤竟然从不知道,还有爱卿这般忠心耿耿的臣子,时刻念着孤。” “殿下!”绍兴侯世子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泪如雨下,嘴角却诡异的上扬,像极了恐怖电影的遇难人。 饶是唐臻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也很难忽视绍兴侯世子偷偷掐大腿根的手。他顺势蹲下,视线自然而然的与绍兴侯世子齐平,仿佛要将心都掏出来的真诚溢于言表,“爱卿是不是许久没见过兄长?” 没等绍兴侯世子开口,唐臻已经转头对胡柳生道,“快将施承善叫来,让爱卿兄弟团聚。” 绍兴侯世子张了张嘴,顺着唐臻的力道起身,终究没有阻止去寻施承善的人。 虽然他不喜欢,甚至厌恶施承善,但不会拒绝,利用施承善达成祖父交给他的任务。 眼见太子感动的泪流不止,绍兴侯世子自认代表祖父表忠心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表情终于恢复正常,“殿下若是不嫌弃,可称臣为‘世兄’,臣私心想与殿下更亲近些。” 他顺着唐臻的力道起身,毫不客气的在距离唐臻最近的位置落座,仔细介绍东南三省献给东宫的礼品,眉宇间难掩骄矜。 放眼整个大圣,只有东南三省,能舍得给皇族进献如此多的宝物。 唐臻的眼界远胜绍兴侯世子,自然不会因此动容。他一边根据周围人的反应,做出惊讶、欣喜的表情,一边思考绍兴侯世子和施承善对他的态度为什么会截然不同。 难道三省总督打算献祭庶长孙,换取太子对嫡孙的信任? 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唐臻见到臭着脸进门的施承善,立刻眉眼弯弯的看向绍兴侯世子,“世兄,你哥哥来了!” 话毕,唐臻脸上的血色逐渐消散,不安的朝绍兴侯世子的方向挪了挪。 绍兴侯世子与施承善目光交错,刀光剑影,同时扬起冷笑。 原本长相、气质全无相似之处的异母兄弟,嘴边的残忍却出人预料的完美重叠。 满脸天真的唐臻坐在两人中央,仿佛无辜的食草动物误入食肉动物的战场,看起来更加羸弱无助。 绍兴侯世子先开口,“兄长在京都居住三年,已经忘了家里的规矩?” 唐臻见绍兴侯世子和施承善本就有旧仇,暂时顾不上看他的反应,索性敛去多余的表情,饶有兴致的看他们阴阳怪气。 施承善面对唐臻时多么的肆无忌惮,面对绍兴侯世子就有多憋闷。 他沉默的抗争半晌,脸色黑了又红,红了又黑,终究还是低下头问候弟弟,“世子。” 话毕,没等绍兴侯世子有任何反应,施承善已经狠狠的甩开广袖,大步流星的走向唐臻另一边的空座。 那是殿内唯一能与绍兴侯世子平起平坐的位置。 茶杯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唐臻如同受惊的兔子似的蹦了起来,口中喃喃着‘对不起’,脸色惨白的蹲下身,去捡脚边的碎瓷。 施承善动了动嘴唇,做了个‘废物’的口型,连眼角余光都懒得分给唐臻,也就没看到唐臻为了躲他,整个人都坐进碎瓷中瑟瑟发抖。 绍兴侯世子愣住,环顾四周,将众人习以为常的反应收入眼底,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等唐臻换完衣服,绍兴侯世子和施承善已经相携出宫,骨肉团聚去了。 唐臻眨了眨眼睛,茫然的看向胡柳生,清澈的眼底映满不安,“胡卿,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胡柳生同样茫然。 他想了想,低声安慰唐臻,“施承善和绍兴侯世子是异母兄弟,又庶出占长,在侯府时就矛盾颇多,与殿下没关系。” 唐臻闻言,非但没放心,反而更加慌张,“他们怎么了?施承善会不会又想打人?世兄不会吃亏吧?” 胡柳生愣住,反问,“殿下原本在担心什么?” 唐臻老实交代,“世兄原本要留在东宫陪孤用午膳,突然不告而别,我怕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惹世兄不高兴却不自知。” 胡柳生抬手捂住莫名发疼的后牙,挑拣着与唐臻说了些绍兴侯世子和施承善的旧日恩怨,嘱咐唐臻不要掺和进这对同父异母兄弟之间的斗争。 唐臻听了段总督府的辛秘,表面上惊讶、畏惧,面带羞愧和窃喜的感叹,还好他父皇只有他一个儿子。心里却深觉无趣,如果这两个人是他上辈子的兄弟,坟头草都得有三米高。 打发走胡柳生,唐臻午睡补神。 醒了就听见能令人嘴角上扬的好消息。 施承善意外摔断腿,要在宫外养伤三个月。 这阵好心情还没过去,唐臻又见到了想见的人。 陈国公世子燕翎特意在宫外给唐臻带了桌饭菜酒席,庆祝唐臻大病初愈。 唐臻吃过很多席,但还没吃过庆祝自己病愈的席。 这也是他成为太子唐臻之后,第一次被允许品尝色香味俱全的古华国美食,怎么可能不期待? 迄今为止,唐臻见到的人不算多。 除了东宫的宫人,太医院的太医,身边的伴读,只有陈国公世子燕翎和绍兴侯世子施乘风。但能见到燕翎,已经足以令唐臻生出‘做太子唐臻不亏’的想法。 谁读古诗的时候,没有想象过‘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唐臻见过的所有人中,唯有燕翎完全符合这句话。 同样是穿世子常服,绍兴侯世子身上只有威仪,燕翎却兼具贵气,一举一动皆有说不出的韵味,仿佛经历过千百次磨合,才能凝成最优美的弧度刻入血肉。 非要让词语匮乏的唐臻来形容,唐臻只能说,不愧是百年世家的继承人。 “有香味?”他寻着花香看向燕翎腰间的锦囊。 燕翎大方的摘下锦囊举在唐臻面前,“是侍女按照古方专门熏制的香膏,是不是有梅花的清香?” 唐臻点头,没好意思说他只是觉得好闻,根本就分辨不出具体的味道。 燕翎边将手中的香囊系在唐臻的腰带上,边对唐臻道,“殿下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将方子送给殿下。” 某个瞬间,唐臻仿佛听见正与他温柔对视的眼睛,掷地有声的保证,绝对不会为难他。 从未被蛊惑过的唐臻鬼使神差的点下头,几乎没给自己留任何思考的余地。 燕翎眼中闪过暗芒,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叫我声哥哥?” 4. 第 4 章 唐臻眉宇间浮现意外,怔怔的望着燕翎。忽然垂下头,不肯再与燕翎对视。 ‘哥哥’在他的字典里代表天生的敌人,不死不休。 只要古老的史密斯家族依旧存在,无论天涯海角,所谓兄弟,都是迟早成为肥料的存在。 成王败寇,从不例外。 这是血脉赋予他们天生的罪孽,至死方休。 唐臻没想到,即使已经接受太子唐臻的身份,他依旧会因为这个称呼失神,仿佛瞬间被拉回永远不愿再回忆的过去。 心脏的跳动声越来越明显。 一个又一个复杂的念头,争先恐后的在唐臻的脑海中冒头。 燕翎有没有察觉到他的失态? 那些疯子说的都是真的,史密斯家族的诅咒印刻在灵魂上,即使死亡也无法挣脱,他永远逃不掉! 如果燕翎知道他不是原本的太子唐臻,会不会后悔对他的关心,掀翻庆祝他病愈的酒菜,再收回香囊。对他严刑拷打,逼问如何才能令太子唐臻回来。 吹在脸上的风有些凉,宫人是不是忘了关门? ...... 燕翎耐心的等待许久也没等到唐臻的回应,眼中的温度逐渐凝结,语气却依旧能称得上温和,只是难掩失望,“殿下恕罪。” 因为这个插曲,宴席的后半段两人都显得心不在焉。 唐臻是力不从心,好不容易从繁复的思绪中挣脱却发现身体又在发热。他浑浑噩噩的在宫人的服侍下用膳,期待许久的古华国美食也没品尝出什么滋味。 燕翎则肉眼可见的冷漠,独自饮下大半专门为唐臻带进宫的梅花酿,忽然道,“今夜臣不自量力冒犯了殿下,请殿下不要与臣计较。” 他昂首饮尽杯中佳酿,倏地起身离开,大步流星的将抱着狐裘追他的宫人都落在身后。 唐臻目光迷蒙的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发了会呆,慢吞吞的示意宫人伺候他洗漱。无论是蔓延着薄红的脸颊,还是迟钝的反应都像极了醉酒。 所以唐臻一反常态,不肯接宫人手中的帕子,非要守着铜盆亲自动手的时候,宫人见委实劝不动难得一意孤行的太子殿下,皆顺势退开。 翌日唐臻比平时晚起半个时辰,面无表情的望着头顶的床帐出神。 良久后,他起身解开腰带,脱下寝衣平铺在腿上。 左边袖口有两个平行的裂缝,是他昨夜难受的热汗淋漓,仿佛被推进火炉中蒸烤时失手撕扯的痕迹。唐臻又去检查其他细节,确定这就是他昨夜睡下时穿的寝衣。 纤长细密的睫毛挡住了少年眼底的戾气,攥紧寝衣的手指不知不觉间血色尽失,只余青白。 淡淡的清香萦绕鼻翼,仿佛是种植物。 相比昨日燕翎送他的梅香,清淡的像是不存在。 唐臻先俯身贴在寝衣上,又去扯单薄的床帐。 味道来源于渐渐失去温度的寝衣。 他看见过宫人给衣服熏香,但从来关心过熏得是什么味道。 如今仔细品味,似乎是还没长成的嫩竹。 即使再怎么粗心,唐臻也无法忽略自身的变化。况且他上辈子能在无尽的斗争中取得胜利,最大的依仗就是胆大心细。 无论是夜半惊醒没看见光亮,必定会发热,还是昨夜被燕翎一句‘哥哥’惊得心神失守,立刻高烧难退,都不是重金属中毒会有的症状。 更诡异的是,他印象中的热汗淋漓竟然没在贴身的衣服上留下任何痕迹。 唐臻狠狠咬牙,不愿意承认逐渐浮出水面的猜想。 一定是因为他还没彻底适应太子唐臻的身体。 再过一段时间,这些诡异的症状肯定会消失。 陈玉在外殿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太子起身的消息,立刻到寝殿请安,询问唐臻是否觉得身体不适。 如果不是唐臻病久了之后越来越排斥太医院,听见‘太医’两个字都要皱眉,陈玉早就命人去宣太医到东宫待命。 唐臻敷衍的勾起嘴角,示意陈玉陪他用早膳。 身体适不适暂时不论,他的精神应该是出了点问题。 只是目前为止,他还不能确认,精神出问题的人是太子唐臻,还是家族病史丰富的私生子唐臻。 相比其他伴读,唐臻更喜欢陈玉陪他用早膳。 原因很简答,只有陈玉肯陪他喝没什么滋味的白粥。不用面对满桌色香味俱全的小食眼馋,令唐臻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些。 他问道,“燕翎昨日送了我块香膏,我想回礼,你有没有建议?” 陈玉放下碗筷,“您库房中有几方古砚,是成宗赏给陛下的爱物,陛下又转赠给您,陈国公世子应该会喜欢。” 经过施承善和绍兴侯世子,唐臻已经对自己的太子地位有所认识,听闻他不仅有私库,还能做主,心间竟然升腾起名为感动的情绪。 他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意变得真切,压低声音与陈玉说悄悄话,“昨天我惹了燕翎不痛快,心中有愧,想要顺势赔罪。” 陈玉垂目思考了会儿,“陈国公的寿辰在下个月,您若是舍得,可以将库房中那柄骨弓赠给陈国公世子,令陈国公世子借花献佛。” 唐臻立刻抓住重点,“骨弓?” 他的库房中竟然能有陈国公看得上眼的宝物? 陈玉将唐臻眼底的迷茫尽收眼里,语气忽然变得冷硬,“烈宗年间,陈国公的先祖对战鞑靼骑兵,祖孙三代轮番挂帅。总共七十八口青壮,最后只余宁王生还。宁王曾与鞑靼乌古里部可汗对射,宁王废了左臂,乌古里部可汗当场暴毙。这柄骨弓是乌古里可汗当时所用的弓,宁王大捷,献给烈宗的战利品。” 唐臻似懂非懂。 他上辈子虽然有华国血脉,但从出生起就为活着奔波,即使再怎么有天分,也因为时间有限,对华国文化的了解只能浮于表面。 陈玉见唐臻还是不开窍,眼中浮现嘲讽,“这柄弓对陈国公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您将它送给陈国公世子,无论是陈国公世子还是陈国公都会记您的好。三省总督也不至于仅因您与陈国公世子私交甚笃就随意发作。” 还能提醒陈国公,当年燕氏哪怕拼尽最后一滴热血,也要死守北疆的赤胆忠心和唐氏皇族江山托付于君的魄力。 哪怕如今已经物是人非,终究有情分在。 太子殿下想要活的自在,只能靠祖辈余荫。 唐臻丝毫不介意陈玉的脸色。 比起将他当成无知稚子糊弄的梁安和胡柳生,陈玉起码有问必答,只要他透露出想要了解的意思,就肯为他解惑。不会左顾言他,转移话题。 精神状态的不同寻常令唐臻生出难以言喻的紧迫感,决定不再观察、比较,直接选择陈玉作为突破口。 “我的病好了,想去给父皇请安。”唐臻的眼角余光紧紧抓着陈玉,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任何神情变化。 从成为太子殿下的第一天起,唐臻心中就充满各种困惑,其中最无法理解的问题莫过于皇帝对太子的不闻不问。 原本的太子殿下消无声息的死去,竟然连皇帝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缠绵病榻半个多月,也没得到皇帝的任何问候。 这与他想象中的独生子待遇完全不同。 唐臻无法接受。 陈玉似是没想到唐臻会提起皇帝,沉默半晌,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声音也变得柔软起来,“陛下是为天下苍生闭关,听闻殿下病重亦不曾破功,殿下何苦去坏陛下的修行?” 唐臻愣住。 修行? 这题他会。 他上辈子阅读的那些古籍,但凡记载修仙的皇帝,最后总是免不了性情大变、劳民伤财、六亲不认、不得好死。 有这么个不靠谱的爹,圣朝的乱象和太子唐臻的处境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唐臻怕问得太多引起陈玉的怀疑,强行忍住继续套路的念头,令陈玉将去库房取骨弓送到陈国公世子手中。 他捧着手炉枯坐半个上午,终于想到能不动声色的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圣朝的办法。 唐臻让宫人去寻梁安,说他想听话本,让梁安去寻京都最时兴的话本来。随手翻了会,佯装不耐,让识字的宫人念给他听。 凭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和绝佳的记忆,只要在宫人念完话本之后再翻两遍,就能将熟悉又陌生的文字记住大半。 宫门落钥前,陈玉带着燕翎的回礼拜见唐臻。 唐臻依次把玩两箱稀奇的民间玩意儿,吩咐宫人将其搬入他的寝殿,对燕翎的好感更胜以往。如果他的伴读也能像燕翎一样贴心,该有多好。 虽然民间的东西再怎么精致,也比不上尚宫局精挑细选送到东宫的物件,但他能从这些东西入手,研究这个时代的工艺,猜测民间百姓的生活。 这是从天马行空,全凭想象,不知背景是什么朝代的话本中,暂时得不到信息。 “燕翎什么时候进宫?”唐臻转头看向陈玉,双眼明亮如星辰,写满了期待。他还想听燕翎用温柔的声音细致的关心他。 陈玉挥退宫人,“陈国公世子托我转告殿下,他已经为殿下报仇,为免施承善继续迁怒殿下,他暂时不会再来东宫给您请安。” 心间萦绕的陌生情绪令唐臻心软的厉害,迫不及待的追问,“施承善怎么了?” 陈玉神色微妙,“昨日施承善断了条腿。” 唐臻眼中的催促更加明显。 然后呢? 他昨天就知道施承善断腿的事。 陈玉想了想,没做任何多余的评价,“陈国公世子言,施承善断了条腿,至少两个月不会再碍太子殿下的眼。” “是他?”唐臻面露诧异,他还以为是绍兴侯世子。 5. 第 5 章 因为燕翎的话,唐臻再度将目光放在断了腿,只能闭门养伤的施承善身上。 可惜总督府守卫森严,唐臻的消息来源又过于匮乏。即使用尽办法,也无法得知施承善除了断腿之外,还有什么非同寻常的遭遇。 燕翎如同他所说的那般,彻底与唐臻断开联系。 哪怕唐臻赞八宝阁中新换的摆件衬燕翎的气质,特意让陈玉将其送到陈国公府上,也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燕翎既没有像收到骨弓似的特意回礼,也没再托陈玉专门给唐臻带话。 隔了两日,倒是有署名陈国公世子燕翎的谢恩折子送到东宫。 彼时唐臻的寝殿角落已经多了个能让成年壮汉藏身,还有余地改变姿势的木箱,里面堆满了话本和诗集。 无需特意试探伴读,唐臻就能理解这封折子的含义。 ‘臣谢恩’ ‘臣惶恐’ ‘殿下安’ 唐臻面色凝重的盯着敞开的奏折,静坐两个时辰。无数次拆分上面的二百六十八个字,试图从骈四俪六、极尽雕琢的文字中找到暗示。 他不理解。 会事无巨细的关心他、因他病愈特意设宴庆祝、见他受欺负,立刻为他报仇、细心搜罗民间玩具给他解闷的燕翎。 为什么突然对他不闻不问、如此冷淡。 夕阳逐渐落下,黑暗无声从角落向中央蔓延。 宫人既怕太子殿下醒来看不到光亮,高热难退。又怕贸然进门会惊扰到太子殿下安眠。犹豫许久,轻手轻脚的推开门,想要在不打扰太子殿下的情况下点盏小灯。 作为偌大皇宫中唯二的主人。 无论是闭门修行的昌泰帝,还是天性温和、与世无争的太子殿下都不算是难伺候的主子,但这并不代表在福宁宫或东宫当差是件容易的事。 自从太子殿下病倒,东宫伺候的仆人已经换了几轮。只有出身官宦,又有官职在身的伴读们才能在狂风骤雨中独善其身。 想到从东宫离开的仆人都是什么下场,年轻的宫女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动作更加小心。 直到琉璃盏中的灯线引燃,亮起柔和的火光,宫人才惊觉她已经许久没有呼吸,狠狠的松了口气。 她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彻底展开,忽然感觉到手上的触感不对劲,眼底的惊恐与铜剪落地的声音同时爆发。 求生的本能令宫人在回神前已经五体投地的朝着床榻求饶,“殿下恕罪,奴只是不小心......不知道有人将铜剪放在这,求殿下、求求殿下、奴绝不会再犯。” 惶惶泣音久久在寝殿中回荡,记忆中血肉模糊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浮现,宫人隐隐感觉到黑暗中有无数个等着抓替死鬼的冤魂虎视眈眈的凝视她。 她狠狠的瑟缩了下,瞳孔因为惧怕几乎缩成针尖,只恨不能将头埋进双腿下面。眼泪、鼻涕、甚至血水,不分彼此的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为了抑制呼救的本能,宫人毫不留情的撕扯嘴上的伤口。 她告诉自己,太子殿下是真龙天子,宫中最不可能有冤魂的地方就是福宁宫和东宫。千万不能惊呼,否则招来管事太监和姑姑,即使太子殿下心善愿意宽恕她,她也活不下去。 彻底陷入绝望之前,宫人终于听见天籁般的叹息。 “出去吧,别让人看见。” 蜷缩的身影逐渐停止颤栗,沾满血水的脸上忽然绽放笑容。她朝着床榻重重的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夺门而去。 如果她没急着离开或在关门的时候抬起头,会发现她以为安睡中被她吵醒的太子殿下并没有在床上。 透过单薄的床帐,能轻而易举的看见,床榻上只有从不会改变绣纹的麒麟锦被和枕头。 听着门外踉跄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唐臻抬手合上早就看不清笔迹的奏折,放进八宝阁中紫檀木小箱里。 期间唐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完全融入昏暗的烛火无法照亮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形同鬼魅。即使那个胆小的宫人还在这里,也未必能发现唐臻的身影。 再次听见脚步声时,始终穿着寝衣的唐臻走出黑暗,面无表情的脸上逐渐浮现刚睡醒的困顿,刚好在宫人们进门时打了个哈欠。 “小厨房熬了红豆粥,还有从南边送来的新鲜海虾。膳房见难得冬日里有鲜嫩的青菜,想做道翠盖海虾,让殿下吃个新鲜。”宫人边伺候唐臻洗漱,边想方设法的劝唐臻吃夜宵。 因为自幼体弱多病,太子殿下的胃口始终算不上好。 大病之后,更是食欲全消,原本一顿的饭量能吃整天。 最近唐臻养成下午小憩的习惯,晚饭变夜宵,进食已经是整个东宫自上而下最大的难题。 “我刚刚在梦中见到父皇。”唐臻捂住盖在脸上的帕子,免得本该浮现濡慕的脸上因为提起生父满是憎恨。 宫人如同突然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似的哑然无声,仓皇的眉宇间透着无助和可怜,张嘴数次,也没生出与唐臻搭话的勇气。 好在唐臻并不介意,他平静的道,“孤明日要去给父皇请安,即使父皇不见我,我也要在福宁殿外三跪九叩。” 东宫太小,只有四个伴读和困在这方天地的宫人。 即使他能弄明白所有疑惑之处的细枝末节,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会留在这里,只能等待被人想起。 宫人看不见被帕子挡住的脸,只觉得向来温和的太子殿下突然变得固执起来,竟然威严的令人不敢直视。 他们沉默的跪下,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 唐臻的伴读们倒是能说出反对的话,但无法说服唐臻。 他们又不能对唐臻用劝说之外的办法,只能半步不离的跟在唐臻身后,脸色一个比一个紧绷。 踏出东宫大门的瞬间,唐臻昂起头,漫不经心的打量与门内几乎没有差别的天空。 真没想到,太子殿下不仅有丰厚的私库能自己做主,竟然还有走出东宫的权力。 他还以为想要踏出这扇门,得见血才行。 没有原主记忆的唐臻不认路,身边又没有人肯走在他前面。 他深吸了口名为‘自由’的空气,对伴读道,“为显诚心,我要一步一叩拜见父皇,你在前方引路。” “殿下!”距离唐臻最近的胡柳生难以置信的后退半步,抬起因难以回神颤抖不止的手去扶唐臻,“请殿下保重贵体!” 梁安和陈玉闻言,连忙附和。 “这既是我拜见父皇的诚心,也是在为父皇祈福。”唐臻轻笑,阳光下的眼眸中盈满赤诚,“对父皇有益,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没等伴读们和宫人再说任何劝解的话,唐臻已经甩开长袍,庄重的朝前跪拜,额头与地面相贴,沉声呵道,“引路!” 等唐臻一意孤行的以‘一步一叩’走完东宫门前的一段路,已经没人还有心情思考为什么‘一步一叩’需要‘引路’。 力气最大的梁安奉命‘引路’,尽可能的在唐臻起身时托住他的身体,没过多久,额上就有不知是因疲惫还是焦躁的汗水滴落。 陈玉和胡柳生分头行动,一个去太医院寻人,一个跑向唐臻的去路。 唐臻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身体越痛苦,他的心情越平静,甚至能称得上愉悦。 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能在付出代价之前得到的美味。 他并不在乎这具身体是否真的能坚持‘一步一叩’见到皇帝,只要皇帝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孝心就够了。 半途昏倒,反而能证明他竭尽全力的想要靠近皇帝。如果可以,他还希望皇帝能看到他为了见到对方狼狈不堪的模样。 事实上,临时起意的‘一步一叩’,远比唐臻想象中的容易。 他只要装出已经神志不清的模样,梁安就会趁着他起身的时候,用手臂托着他浑身的重量大步流星的往前走。明明身形不算魁梧却有用不完的力气,唐臻甚至在头昏脑涨时生出晕车的错觉。 以至于远远看到福宁宫大门时,唐臻不得不推开‘座驾’,跌倒几次,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令自己的形容更凄惨。 然而皇帝的铁石心肠,出乎唐臻的预料。 在想要见亲生父亲的路上满心赤诚、吃尽苦头的太子殿下,只能停在福宁宫门前。 即使他鬓发散乱、衣襟狼狈,在巍峨的宫门前长跪不起,也只能令满脸苦相的将军眼中浮现怜惜,依旧不肯松口。 “殿下回去吧,天下苍生都是陛下的子民,他不能为了您,放弃恩泽百姓的功德。” 唐臻固执的低下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修仙? 恩泽百姓的功德? 忍住! 千万不能笑。 会令他‘一步一叩’的孝心打折! “我要留在福宁宫陪伴父皇。”唐臻气若游丝的开口,“我是太子,受天下万民的供养,也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满脸苦相的将军用力的眨了眨眼睛,脱口而出的轻喃只有与他近在咫尺的唐臻听得真切。 “也好,留下也好。” 6. 第 6 章 福宁宫大殿。 昌泰帝无喜无悲的注视面相凄苦的将军。 他明明身着龙袍,坐在雍容华贵、极尽雕琢的皇权富贵中。目之所及雕栏玉砌、珠围翠绕,连桌上已经能看出岁月痕迹的镇纸都龙威燕颔,彰显帝王威仪。本人却如同误入人间繁华的世外仙客,安宁清冷,仿佛随时都会褪下龙袍乘风远去。 程守忠虽然怜惜太子殿下,但更担心惊扰昌泰帝,回话时小心翼翼的觑着昌泰帝的脸色,但凡对方流露出半分无趣,他都会立刻闭上嘴,令御林军驱逐仍旧跪在福宁宫门前的太子殿下。 “殿下想要留在福宁宫中,为陛下的大业略尽绵薄之力。”程守忠见昌泰帝沉默不语,也没有不耐烦的迹象,想起唐臻狼狈却坚定的模样,大着胆子劝道,“虽然殿下说‘他是太子,受天下万民的供养,也应该为百姓做些什么’时坚毅果敢,绝非临时起意。但臣反而觉得,殿下是想陪在陛下身边,才费尽苦心的找到不会惹您厌烦的借口。陛下不如成全殿下的孝心,免得殿下又......” 又在您看不见的地方遭小人毒手,差点与您天人永隔。 程守忠深深的垂下头,语气更加柔和,“殿下从小就向往与您亲近,若是能得到您的准许,实现夙愿。定能忘却忧愁,安心养病。” 昌泰帝很少想起太子,虽然他上次见到太子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但他的桌案上总是会有粗心的宫人不小心遗落的画卷。少年的面容数年如一日的稚嫩,几乎没什么改变。 时光仿佛格外钟爱他,想要将他永远留在无忧无虑的时刻。 这也没什么不好,昌泰帝想。 总比......他垂目看向从肩侧滑落的斑驳发丝。不知从何时起,福宁宫再也找不到一面镜子。可惜程守忠是个不太聪明的武夫,不知道装满清水的铜盆,有时候会比铜镜更明亮。 然而肉体凡胎,终究会长大。 如同曾经的他,现在轮到他的儿子。 良久之后,程守忠以为昌泰帝不会开口,打算亲自送太子殿下回东宫时,如石雕般冰冷的昌泰帝终于有了反应。 他闭上眼睛,叹息似的开口,“你去、咳、咳咳,去将床榻下的锦盒拿出来。如果他不肯要,再带他进来。” “陛下?”程守忠满脸惊诧,还没捋清瞬间纷乱的心思,已经在本能的驱使下拜倒在地,“请陛下三思。” . 唐臻见识到皇帝的冷漠,再也不敢有任何侥幸的心思。 察觉到孱弱的身体濒临极限,他立刻佯装晕倒,然后在伴读和太医的呼唤中睁开眼睛,倔强的不肯离去。顺其自然的从原本朝福宁宫跪伏的姿势,变成靠在伴读怀中,痴痴的望着福宁宫大门。 不仅刺痛的膝盖得到缓解,还有太医和羽林军自发的为他挡住刺骨的寒风。 坚持不懈的努力,终究得到了回应。 程守忠去而复返,单膝跪地,恭敬的将捧在手心的雕花木盒呈给唐臻,凄苦的脸上唯有郑重,“陛下已是幽阴之人,殿下却尘缘未了。” 众人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追着扑面而来的沉香移动,立刻注意到盘旋木盒的龙身上有金光闪过。 竟然是金丝楠木。 唐臻面露迟疑,谨慎的垂下眼帘。 幽阴? 是他听错了,还是对常识的理解有误。 从古至今,帝王修行都是为永生不死,位列仙班,哪有人朝地府努力? 程守忠小心翼翼的将木盒放入唐臻怀中,双手捧起以宝石为眼、金叶为鳞的龙首。 灼热的阳光刚好冲破乌云的笼罩落下,宝玉色绿如蓝,温润含光,龙虎盘踞而上却不相争,以镇守之态怒目震慑四方。 唐臻听见右侧响起惊呼却无暇顾及那人是谁,甚至来不及去想周围的呼吸声为何越来越重,眼中唯有虎腹龙胆下的篆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唐臻上辈子虽然整日为活命奔波,不得半刻闲暇,但也曾听闻始皇命人琢玉玺,传承数千年的典故。他专门了解过玉玺上的图案和刻字,更是亲自收集各类仿品,既找个消遣,也为只进不出的财富寻个去处。 即使是他用一座未开采的金矿换取的‘真品’,也远不及这枚玉玺千分之一的灵动庄重。 昌泰二十四年,帝知太子念天下万民,心下甚慰。时隔十五年,再度动用圣旨,昭告天下,令太子监国。 昌泰帝上一次下旨,是在昌泰九年,册封刚满周岁的大皇子为太子。 唐臻还是没能如愿见到皇帝,但他得到了传国玉玺,终于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肆意的探索这个陌生的世界。 哪怕偶尔做出与原本的太子殿下不同的决定,询问在旁人看来有些可笑的问题,也只会被认为急近功利。 他捧着传国玉玺和圣旨放心的昏倒,做了个令他身心舒适的梦。 梦中有妈妈。 虽然依旧看不清面容,但她手上的温度很暖。 醒来之后,唐臻立刻察觉到不同。 不仅三个伴读守在他身边,绍兴侯世子和多日不见的燕翎也在。 他忍不住多看了燕翎两眼,确定燕翎没有受伤的痕迹才能放下心,做出怏怏不乐的模样。 无论伴读们或绍兴侯世子与燕翎说什么,他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没见到父皇,所以不开心。 他必会全力以赴,不辜负父皇的信任。 一意孤行的去福宁宫求见昌泰帝之后,太子殿下又变回令所有人熟悉的模样。天真稚嫩、不谙世事。 唐臻毕竟是大病初愈的人,身子骨还没好全又遭了场大罪,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犯困。在众人的劝说下饮了碗清粥,再次陷入昏沉。 围在床边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先开口。 梁安暗自舒展酸痛难忍的手臂。 他做伴读,始终牢记家中的交代。 陪太子读书,问心无愧即可。 恰逢身体不舒服,梁安对众人的小心思更加不耐烦,完全不想参与,也不在乎会不会被排挤,主动开口,“我练武时伤到手臂,要去太医院走一趟,明日再来给殿下请安。” “正好我那儿有从家中带来的伤药,等会遣人给你送去。”绍兴侯世子笑了笑,竟然主动应声,“见太子殿下无事,我也就能放得下心。也好赶在宫门落钥前出宫,免得殿下觉得我没分寸。” 梁安老老实实的闭上嘴。 算了,能让绍兴侯世子拿得出手,必定是好东西,不要白不要。 陈玉和胡柳生也知道绍兴侯世子的话是冲燕翎而去,皆看天看地,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太子殿下的伴读在东宫皆有住处,虽然依旧是外臣,但只要不进内宫,宫门就不会拘束他们。 只有陈国公世子燕翎,才会时不时的仗着宫中禁卫不敢阻拦他,凭借身份视宫门为无物。 “绍兴侯世子说的是,我也明日再来。”燕翎大度的笑了笑,转身离开。 绍兴侯世子见状,故意挡在燕翎面前,脸上的挑衅不减反增。 陈国公是祖父的心腹大患,但他从来没将燕翎放在眼中。 燕翎停在绍兴侯世子面前。 绕路就是退却,他当然不会退却,尤其不会因畏惧三省总督之威退却。 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绍兴侯世子道,“半个月前,殿下曾要我为他分忧。” 见燕翎如何都不动怒,绍兴侯世子颇有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突然兴致全无,敷衍的哼了声。 他的态度丝毫不影响燕翎,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让燕翎嘴角温和的笑意发生改变,“殿下问我,如何才能与陛下更亲近。” 话毕,燕翎没再等绍兴侯世子的回应,径直朝门口走去。 绍兴侯世子被撞得后退半步,脸色阴晴不定却没有发怒,转身看向已经安睡的太子,眼中晦涩难明。 燕翎是什么意思? 难道太子今日的行为是燕翎出的主意? 从先帝驾崩,唐氏皇族就有大厦倾颓之势,无人可用的太子有没有传国玉玺,是否能亲政都不会影响祖父的地位。陈国公世子能影响太子的决定,对东南三省来说却不是个好征兆。 虽不致命,但谁喜欢麻烦? 趋吉避害是人的本能。 绍兴侯世子凝眉思索片刻,若无其事的离开东宫。 没关系,太子不听话,换个听话的就好。 可惜先帝的六个儿子和二十几个孙子都死得干干净净,昌泰帝也没有活着的兄弟姐妹,太子更是独苗。想要重新从宗室中扒拉出个皇帝或太子容易,继续维持现状却很难。 绍兴侯世子颇为惆怅的叹了口气,将燕翎的话写在信中,令人快马加鞭的送回总督府。 他似乎有些理解,祖父为什么乐于给皇帝和太子进献各种名贵药材。 只是不记恩的白眼狼,委实令人恼火。 想到太子殿下乖巧天真的模样,绍兴侯世子又觉得太子殿下还小,从现在开始教也来得及。 从前......绍兴侯世子眼中闪过戾气,提起马鞭,直奔施承善养伤的地方。 要不是施承善肆意妄为,太子殿下怎么会被燕翎的花言巧语哄骗? 不省心的废物! 唐臻依旧对总督府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他醒来之后,收到第一封有关朝政的奏折。 反贼岑威已离开南阳府,不日将抵达京都。 7. 第 7 章 ‘抵达?’ 已经被捉拿? 接受朝廷的招安? 还是正计划潜入京都行刺? 唐臻摇头,如果是上辈子,他的下属敢给他看这种语意暧昧,思想不够明确的文字,得当场表演个生吃奏折。 他合上折子,默念往事随风,扬声唤宫人去打扫书房。 用过早膳,唐臻借口胸闷去院中散步,暗自记住书房的位置。忍着气虚,逐渐加快速度。即使眼前阵阵发黑,也不肯停下脚步,全凭意志继续支撑越来越沉重的身体。 哪怕是昨日全程护着他的梁安,也会在看见施承善要为难他的情况下,明明可以继续阻拦却毫不犹豫的放弃他,不肯为他与施承善撕破脸。 胡柳生更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与绍兴侯世子之间,只有他哄着绍兴侯世子的份。 反而是身为陈国公世子的燕翎,仅凭几句话就令施承善无能狂怒,只能朝太子宣泄怒火。 可见太子殿下的地位有多卑微。 唐臻即将亲政,想成为名副其实的太子,势必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必须得有自保的能力。 这具虚弱的身体想要练成他上辈子的样子,至少要......唐臻还没来得及得出结论,胸口忽然窒痛,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尖叫。 两个时辰之后,唐臻在熟悉的床榻上睁开眼睛。 他面无表情的举起手,借着透过轻薄的床帐照进来的日光,仔细打量苍白纤细的腕骨,猛地握拳,再次感受到胸口的痛楚。 唐臻暂时无法判断,这具身体是否有心脏病。但已经能肯定,除非皇帝真的能修炼成鬼仙,否则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成为刺客。 真是......每当他以为太子殿下的处境不会更艰难时,总会发现新的惊喜。 唐臻已经记不清上次被紧迫感笼罩,发生在多少年前。他来不及为太子殿下又失去扇窗户心痛,忍着胸口的窒闷,若无其事的赶到书房寻找新的窗户。 只过去半天的时间,送到东宫的折子已经装满小半箱。 然而接连翻开几封都是请安折子,甚至连遣词造句都有重复,唯独署名不同。 唐臻走马观花看完所有折子,起身走向书架,从最显眼处的《百家姓》、《千字文》往下翻,终于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一张夹在《大学》中的羊皮。 上面绘制着圣朝的疆域图,虽然稍显简陋,只有最基础的线条,但起码能让唐臻将请安折子的署名对照上具体的地点。 三省总督施尚文 湖广布政史沈思水 天全土司白繁 四川巡抚杨白树 ...... 有具体的人名支撑,这副简陋的地图立刻变得明朗起来。 可惜唐臻没能从中找到任何规律,他依旧不明白,国公、总督和布政史有什么区别,土司、巡抚和指挥使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在圣朝,无论什么职位的官员都有资格给皇帝和太子写信? 唐臻面露唏嘘。 这也太符合皇帝和太子的闲人形象了。 没获得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唐臻也不气馁,起码他知道了许多具体的官职和人物,早晚会有与他们打交道的时候。 “殿下,有内阁送来的折子。” 宫人得到允许,小心翼翼的将捧在怀中的木盒摆在唐臻面前。 是三封新奏折。 [龙虎少将军岑威已经从南阳府出发,不日将到达京都,向陛下和太子殿下问安。少将军虽年幼却战功彪炳,心智远超常人,望尔等勿因出身折辱国之栋梁。 ——湖广布政史沈思水] [犬子岑威拔山盖世、勇冠三军,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骠骑将军岑壮虎] [四年前,岑家村反贼于河南省汝宁府谋反,无令无诏擅动兵戈,杀昭勇将军占领陕西省,贼首岑壮虎自封骠骑将军,岑壮牛自封陕西指挥使,今又联合关西七卫与湖广布政史沈思水联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请陛下明鉴! ——四川巡抚杨白树] 唐臻愣住,从袖袋中取出早上收到的第一封奏折。 [反贼岑威已离开南阳府,不日将抵达京都。] 署名是天全土司白繁。 相比之前那些,仿佛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请安折子,这些内容与岑威相关的折子所蕴含的信息未免过于丰富。 至少湖广布政史沈思水和骠骑将军岑壮虎写下折子的时候,都没想到折子会被送到唐臻手中,否则遣词造句不至于如此生硬嚣张。 请安折子中没有岑壮虎,但有沈思水......唐臻将沈思水的两份折子摆在同处。 除了字迹,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明明请安折子的语气更加温和,甚至能称得上谦卑,唐臻却明白,他才是被沈思水敷衍的人。 “殿下,梁大人、陈大人和胡大人求见。”。 唐臻将羊皮纸地图收入袖袋中,抬头看向门口。 三人等到屋内响起回应,才捧着木箱依次入内。 他们早上刚醒就从宫人口中得知太子殿下的命令,分别去寻找符合太子殿下要求的彩色颜料、有花香味的宣纸和亲自盯着匠人精心制作的毫笔。 回到东宫,听闻太子殿下饭后散步再度昏倒的消息,立刻赶来。 半日没见,太子殿下相比昨日,脸上多了几分血色,疲态却丝毫未减。他似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正仇大苦深的盯着桌上展开的折子。 直到三名伴读走到面前,太子殿下才恍然惊醒似的抬起头,“你们来得正好,给我说说岑威。” “龙虎军岑威?”梁安神色微妙。 唐臻连连点头,招手示意伴读们去看整齐铺在桌面上的折子,认真的询问,“众卿对他的看法不尽相同,我该如何回复,才不会令他们失望?” 三名伴读愣住,齐刷刷的将目光从白纸黑字移动到已经十六岁,依旧天真稚气的太子殿下脸上,忍不住回想自己的十六岁。 他们都是十四、五岁就背井离乡,离开父母族亲,不远万里的来京都给太子殿下做伴读,生怕行差踏错,为家中招惹麻烦。 相比之下,太子殿下未免过于...... 胡柳生垂目掩盖眼中的微妙,习惯性的敷衍唐臻,“殿下不妨告诉他们,兹此大事,您需要仔细考虑,等他们统一意见再顺水推舟最为稳妥。” 梁安依旧贯彻不出声、不负责的‘双不’原则,沉默的表示既然胡柳生已经给太子殿下出了主意,他就不献丑了。 唐臻心中微哂,对圣朝的混乱有了全新的认知。表面做出松了口气的模样,用伴读们新寻来的毫笔沾墨。再抬头时眼底盈满依赖,语气也格外柔软,“那我先回个‘已阅’,可不可以?” 胡柳生不知不觉的挺起胸膛,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舒爽,虽不浓烈却经久不散,以至于他脸上惯常充满距离感的笑容看上去格外真诚。 “殿下英明。” 梁安悄悄打了个哈欠,暗道太子殿下的身子果然大不如前。暖春已至,竟然还在用火气如此大的炭盆。感受到身上的目光,他随口重复刚听入耳中的话,“殿下英明。” 陈玉垂下眼帘,仿佛默认胡柳生的提议。 趁着伴读们不在的时候,唐臻已经研究过原主早先的墨宝。他上辈子就会写毛笔字,虽然只能模仿出原主的三分神韵,但太子殿下如今是小病秧子,他只管往‘虚’了写就是。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唐臻发现,除了施承善之外的伴读,对太子殿下都有最起码的尊重。他们不仅不会像施承善那样,肆无忌惮的对唐臻发脾气,还会满足唐臻的小要求。 但仅此而已。 每当唐臻拐弯抹角的朝他们打听外面的事,试探太子殿下在朝堂的处境,伴读们总是左顾言他,转移话题。 不愿意为唐臻所用的态度,展现的淋漓尽致。 目前看来,唯有胡柳生会偶尔因为太子殿下的言行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会尽力但不完全尽力保护唐臻的梁安和有问必答的陈玉,虽然言行都比胡柳生更符合臣子的身份,但他们反而距离唐臻更遥远。 唐臻眼中浮现笑意。 他发现了个小秘密。 梁安和陈玉之间有旧怨,全凭天性稳重,才能表面相安无事。 如果他用点小心思,挑拨起两人有意掩盖的不和,他们的反应一定会很有趣。 三个伴读各有所需,他才能得到更多的助力。 鲜红的朱墨陡然落下,仿佛在雪地绽开梅花。 唐臻瞬间收起眼底的不怀好意,懵懂的看向抓住他手腕的人。 “陈卿?” 陈玉面冷如霜,眼底似轻蔑似怜悯,“没人会在乎送到东宫的折子有没有批复,殿下何必浪费时间?” 太子殿下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清澈的眼底无声蓄满莹光,惶然无助的看向胡柳生和梁安,似乎是被陈玉直白的话伤了心。 胡柳生沉下脸,眉宇间满是不赞同,“陈玉,你这是做什么?” 梁安果然乐得与陈玉作对,火上浇油的嘲讽,“殿下问你的时候你不开口,殿下做完决定,你又觉得不行,呵。” 陈玉完全忽略梁安,冷笑着看向胡柳生,“我只是对殿下说实话。” 没等脸色大变的胡柳生有回应,他已经松开唐臻的手腕,双手扶着唐臻的肩膀,郑重的开口,“这些话我只与您说一次。” 梁安和胡柳生同时开口阻止,“陈玉!” 陈玉不为所动,眼中只有唐臻。 “只有‘王爷’们允许您知道的消息才会被写在奏折上送到京都,内阁大人们不想让您知道的消息,永远也送不到东宫。” 梁安的拳头狠狠砸在手掌上,军中儿郎的粗语脱口而出,捂着耳朵就往门外跑。作死混账,休想连累他! 胡柳生没像梁安似的往外跑,反而上前半步,去捂陈玉的嘴。没想到陈玉平时走到哪里都拿着本书,十足的文人模样,竟然能轻而易举的掀翻武将身姿的胡柳生。 “你的命令,可以说给任何人听。”陈玉眼中的嘲讽渐浓,语气愈发沉重,“当然,除了外面那些命不由己的奴才,没人会惧怕您的怒火。” “施承善做不成伴读,可以回总督府做他的长公子,所以他能肆无忌惮的对待您。哪怕是我,回到广西,日子也不会比施承善在东南三省差。” “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人对您说过,陛下当初是如何继承皇位。” 8. 第 8 章 唐臻怔怔的望着陈玉,眼中的神采完全被隐忍的泪水掩盖。明明没什么表情,尚且稚嫩的脸却能令人轻而易举的感受到他的迷茫。 然而他却在走神。 施承善对他发疯的时候,曾脱口而出。 ‘要不是祖父,你生出来就该是个贱奴。’ 假设施承善没有胡说八道,三省总督施尚文在皇帝继位的过程中担任至关重要的角色。 闭宫不出,安心修行的皇帝。 地位卑微,空有名头的太子。 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的伴读。 ...... 似乎都有了合理的逻辑。 难道三省总督是‘摄政王’? 那又该如何解释,身为陈国公世子的燕翎不仅对施承善不假辞色,面对绍兴侯世子时也能寸步不让? 昨夜他刻意装睡的时候虽然没听见燕翎与绍兴侯世子的私语,但没错过绍兴侯世子主动挑衅,燕翎从容反击,最后反而是绍兴侯世子被撞得后退半步,不得不让路的过程。 况且他的耳朵很灵敏,陈玉刚才说得分明是‘王爷们’。 们? 从发现这具身体能达到的巅峰仅是摆脱‘病秧子’的头衔,依旧手无缚鸡之力起就笼罩在唐臻头顶的紧迫感忽然加剧,疯狂的彰显存在。 总是隐藏在天真懵懂之下的情绪,难得因为主人心神难宁露出端倪。唐臻甚至没有察觉,他看向陈玉的目光越来越冷静犀利。 好在陈玉说出这番话,理智已经摇摇欲坠,竟然没察觉到太子殿下的不同寻常。 他见唐臻没有逃避的意思,转头看向脸色铁青倒在地上的胡柳生,礼貌的询问,“你在这儿听着,还是出去?” 胡柳生的脸色几经变换,终于回归平静,冷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日后太子殿下若是有什么意外,我绝不会替你隐瞒。” 他忍着后腰针刺般的疼痛,若无其事的往外走,不肯在陈玉面前露怯。可惜没看见,身后的人连眼角余光都吝啬分给他。 日光照入屋内又被驱逐。 陈玉没头没尾的问道,“你知道安定侯吗?” 唐臻心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 陈玉的表情告诉他,安定侯对陈玉非常重要。如果他回答知道,能立刻拉近与陈玉之间的距离,甚至会影响陈玉接下来对他说的话。 即使他无法回答陈玉的追问,也可以告诉陈玉,他曾从皇帝口中听到安定侯的名字。当时没有在意,所以不知道更多。 在无法判断陈玉提起安定侯时的复杂情绪是正面还是偏向负面之前,如此回答,显然是最稳妥的做法。 唐臻垂下眼帘。 “不知道” 第一次在东宫的床榻上夜半惊醒,分不清今夕何夕时,陈玉手中的烛火,是有温度的。 陈玉猛地转过身背对唐臻,许久没有再开口。 良久后,他端起壶盏重新走到唐臻身边,脸上已经恢复平日的淡漠,再也不见提起安定侯,排斥溢于言表,眼底深处却暗藏期待的复杂模样。 陈玉又思索片刻,终于理清思路。 “先帝是陛下的外祖父,曾经历过战乱、天灾、谋反、宫变......” 他收敛着情绪,如同讲述经过光阴反复磋磨,印刻在书册的故事般,概括景成年间的旧事。 先帝年号景成,是皇后的次子,东宫太子的胞弟。 他及冠时,北方保定府地动,山西省、山东省、甚至河南省都因此受到影响。鞑靼见圣朝遭逢千年难遇的天灾,立刻结束内乱,整军南下,生怕赶不上趁火打劫。南方湖广、江西、浙江、福建、两广皆有水灾,自顾尚且不暇,更没有余力支援北方赈灾抗敌。 圣朝疆域内灾祸频起,民不聊生。 先帝的父亲烈宗虽然掏空国库守住了北疆,但再也拿不出任何东西赈灾,只能亲自宣读罪己诏安抚百姓。 随着北方大雪,南方水涝之后又逢大旱,民间易子而食从痛不欲生变得稀疏平常,再多的罪己诏也没办法再平息百姓对皇帝的怨恨。 一时之间,十三省竟然处处皆有反叛。 太子为平息民怨,在替父祭天时再次宣读罪己诏,当众自刎。 烈宗听闻噩耗心痛欲绝却打起精神,从已经缠绵数月的病榻上爬了起来。虽然国库和私库再也拿不出一粒粮食,但圣朝传承三百年,真到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终究还是能找到‘家底’。 听到烈宗半年抄家三个宰相,二十六个勋贵,有品级者百余,唐臻的眼皮顿时猛跳。 皇帝不给臣子留活路,臣子必然也不会继续与皇帝论君臣。 烈宗这是......穷途末路。 唐臻已经不奇怪太子殿下的处境为何如此艰难,他如今更好奇,为什么还会有太子殿下? 烈宗想尽办法,强行为圣朝续了半口气。 然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姓继续在人间炼狱挣扎,朝堂人心惶惶,日渐分裂。他终究抵不过对嫡长子的思念,还没想到能为圣朝续下半口气的办法,就在某日醉梦中去找他最疼爱的嫡长子了。 新太子,也就是先帝,临危受命,年号景成。 彼时朝堂中大部分臣子皆暗自将皇帝当成恶鹰防备,阴奉阳违,不肯让皇帝有任何舒心之处。 以他们过去十年的经验,皇帝舒心,就会有人被满门抄斩。 天灾虽然不如过去的十年频繁,但依旧不肯停歇,仿佛真的应了民间的传言。因皇族违背天意,才会降下十年浩劫。唐氏皇族不覆灭,劫难永远不会停止。 成宗是个心软的人。 他天生有父母的宠爱和嫡亲兄长的庇护,无需发愁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即使遭遇足以令圣朝覆灭的灾难,长兄和父亲依旧如坚.挺的高山般挡在他面前。 如今高山皆已崩塌,成宗却无奈的发现,他既不能重复兄长的方法,更无法效仿烈宗的铁血手腕。 这是兄长和父亲拼命也要守住的江山,他当然不会有多余的心慈手软。 然而烈宗饮鸩止渴多年,能抓的‘肥羊’早就抓尽了。 陈玉作为年纪与成宗完全错开的后辈,所有关于成宗的事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自然不会懂得成宗的无奈。 他平静的告诉唐臻,“先帝与烈宗不同,是个仁善宽和的君主。” 唐臻对此毫不意外。 有烈宗那样的爹,成宗再没有改变,怎么可能还会有昌泰帝和太子殿下的存在? “先帝提拔能臣,对他们赋以最大的信任,无论他们令人送回京都的奏折中有多离谱的请求,先帝都不会拒绝。”陈玉眼中浮现复杂,“大部分人都对先帝忠心耿耿,留下君臣相得的佳话。” 唐臻记住这个意味深长的‘大部分’。 边继续听陈玉讲述先帝的生平,边分析故事中暗藏的信息。 先帝的成功并非从无到有的魔术,他是用皇权换取平静。 纵观陈玉的举例,先帝赋予全部信任提拔的大部分人,都是在烈宗手中成功苟命的漏网之鱼。 他们仗着先帝的默许,明目张胆的将所辖之地变成后花园,个个都是无冕之王。 不接受朝廷的政令,没关系,成宗会理解。 擅自动用兵马,不用怕,成宗相信他。 朝廷任命的官员三日暴毙,无所谓,成宗能体谅。 ...... 觉得地方赋税不够用,想要多留点,别担心,成宗能共情。 烈宗在位时,遇灾的百姓是与权贵争夺资源的累赘。 成宗在位时,辖地内同样是遇灾的百姓却变成权臣的私产。 世人皆会嫌弃累赘,珍惜财富。 圣朝依旧天灾不断,还有北方鞑靼虎视眈眈,皇帝从事事操心变成万事不管,京都朝廷日渐衰弱。 百姓对皇帝的憎恨却神奇的消失。 他们忙着男耕女织,忙着应对天灾,虽然徭役远胜从前,但他们只关心赈灾的粮食能吃饱,没有掺干草和石子。 逐渐恢复宁静的生活令他们发自内心的觉得,对政事不管不问,一意孤行提拔心腹的成宗,远胜上任皇帝。 只因为他能带给他们安宁的生活。 唐臻垂下眼帘,神色似悲悯,似无奈。 烈宗竭尽全力的赈灾却无法控制人心,谁都无法预料,赈灾做得好被提拔,会不会进入烈宗的杀‘猪’名单。 成宗什么都没做却得到最想要的结果,无非是给足了首功之人权力,任由首功之人分配所有利益。 他仗着家财万贯,肆意养鱼,对每条能依照约定出现在他面前的鱼仁善宽和,无所不应。 至于鱼群背地里的厮杀,只要他看不见,就是不存在。 他只关心有没有足够的大鱼,替他镇守一方。 偶尔遇到仗着体态渐伟就想要违抗海王的大鱼,成宗只需要露出信号,周边的大鱼就会一哄而上,迫不及待的瓜分反骨鱼的血肉。 从某种角度看,善于掌握人心的成宗,比烈宗更加无情。 不用陈玉再多说什么,唐臻已经能明白太子殿下的处境。 成宗用皇权换取江山安稳,必定会付出代价。 况且鱼养多了,总会遇到反骨。 成宗晚年,惨遭亲手提拔的嘉国公刺杀。 束缚在深海巨兽身上的枷锁,瞬间泯灭。 成宗活着的时候,按部就班经营辖地的无冕之王都是真心实意的拥护成宗。他死后,众多无冕之王不择手段的争夺权力,也是真的没将成宗的儿孙们当成人看。 否则成宗的六个儿子和二十几个孙子,也不会死得干干净净。 最后要不是瓦刺的内乱暂时平息,又开始朝两国边境屯兵。无冕之王在彼此的斗争中皆损失惨重,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再不悬崖勒马必遭反噬,于是开始想念有成宗镇守鱼塘的日子,也不会有昌泰帝的存在。 可惜已经尝过血腥的巨兽,必定不会再满足吃素。 昌泰帝登基之后,政令不出京都。 如今唯有守在福宁宫外的羽林军,还肯听从昌泰帝的命令。 唐臻手中的传国玉玺和他本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个吉祥物而已。 9. 第 9 章 “陛下登基那日,夜梦先祖。称天庭泯灭、地府坍塌,诸神不见踪影,恶鬼为祸人间。地府缺失之处源源不断的吸收人间灵气弥补自身,是导致人间阴阳失衡,五十年来天灾成祸的罪魁祸首。” 唐臻眼底的情绪逐渐凝固,脸上浮现真实的茫然。 什么? 陈玉垂下眼帘,不肯与唐臻对视。 他根本就不在乎太子殿下是否能听懂。 有今日这番话,无论太子殿下往后如何作死,落得什么下场,他在义父面前都有辩解之语。 这就够了。 既然已经事无巨细的说了先帝的事,不妨将陛下的经历也说得仔细些。 “陛下不忍见天下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曾发下宏愿,愿以人间帝王之尊,积唐氏百代阴德,填补地府阴缺,重塑秩序。” “为达成宏愿,陛下将朝政尽数托付于贤臣,潜心修行,静待功德圆满,即可脱离肉体凡胎。从此镇守地府,还人间安宁。” 陈玉饮了口茶,刺痛的嗓子得到缓和,继续以平波无澜的口吻叙述往事。 “大人们虽不敢惊扰陛下利国利民的伟业,但不得不为国祚忧心,频频上折请求陛下大婚。” “陛下自认已是地府之人,本不愿因人间琐事分心,奈何大人们非要强求,终究不忍见老臣为圣朝国运夜不能寐。” “昌泰五年祭天路上,陛下将供奉五年的木制酆都印抛向两侧跪迎的百姓。碰到谁,谁就是与地府有缘。七名男子为仙童,七名女子为仙子,皆被陛下带回宫中,随他闭门修行,积攒阴德。” “殿下是否还记得,您曾问过臣,您的生母是谁?” 唐臻立刻被他为数不多还能听懂的词语唤回心神。 结合陈玉刚交代完的往事,答案显而易见。 “是皇、是父皇带回宫中的仙子?” 陈玉点头,“娘娘诞育您有功,已是仙妃。” “她在哪?” 唐臻立刻忘记正困扰他的诸多疑惑,脑海中只剩下一句话。 太子唐臻有妈妈! “我能见她吗?” 即使陈玉对唐臻的观感依旧复杂,甚至还在怨恨唐臻连安定侯是谁都不知道,见到太子听闻生母消息时立刻发亮的眼睛,也无法继续冷漠的俯视唐臻。 “不能。”陈玉狠心给出否定的答案,解释道,“仙妃娘娘在福宁宫闭门修行,已非凡世之人。” 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说出更加残忍的话。 如果太子殿下没有突然一意孤行的去福宁宫求见昌泰帝,拿到传国玉玺之后,又不自量力的询问他们该如何批复奏折,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对太子殿下说这些话。 陈玉不明白,为什么从出生就被抱到东宫,由宫人照看长大的太子殿下,会在在懵懂无知的虚度十六年,安心被圈养在东宫的情况下,突然鼓起勇气,非要去求见十六年间只见过寥寥几次,还对他非常冷淡的昌泰帝。 难道这就是父子连心,斩不断的血缘? 哪怕不知道所谓的风寒是中毒,太子殿下依旧会在遭遇危险时遵循本能,寻求父亲的庇护。 陛下为什么不将殿下留在福宁宫? 如此......殿下至少不会再遇到险些中毒身亡的‘意外’。 陈玉再度端起茶盏,眼中晦涩难明。 不需要再护着太子殿下,他留在京都也没什么用处,是不是就可以回广西,陪在义父左右。 可惜。 唐臻呆滞的凝视落在空中的光斑,心中复杂的厉害。 自从知道他的新身份是太子,还是独子,唐臻的目标始终都是继承家业,享受上辈子无法得到的安宁顺遂。 上辈子,那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在很多国家都有合法的身份,办过婚礼的老婆有十几个,情妇更是数不胜数。他作为最底层的私生子,不想成为别人的踏脚石,只能不择手段的反抗。 虽然最后杀了所有阻碍,甚至是那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得到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权力和财富,他依旧不得安宁,否则也不会变成太子唐臻。 ......谁能想得到呢? 既有庞大的家业,又是独子和合法继承人的太子殿下,竟然没比他上辈子的处境好到哪去。 唐臻此时的心情,如同以美食为毕生目标的人,突然见到天降美味,不偏不倚的摆在他面前。然而他怀抱着激动、期待的心情伸出手,却发现所谓的珍馐只是梦境。 唐臻不甘心。 他猛地起身,抓起依旧平铺在桌面上的折子往地上扔,开口难掩哽咽,“既然如此,这些东西还送到我这里做什么?去!立刻将它们送到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那儿。谁想要传国玉玺就来找我,我送给他们!” 陈玉捧着茶盏转头,冷漠的看着唐臻发疯,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 直到唐臻的手搭上门框,身后才响起陈玉的嘲讽。 “殿下可曾听过东施效颦?” 唐臻背对着陈玉,眼中仍有泪水,神色却冷静的可怕。 “什么?” 语气茫然中夹杂着稚嫩的狠意,非常符合太子殿下此时不自量力的行为。 陈玉怔住,眼底的波澜逐渐平静,他甚至觉得可笑。 不仅依旧认不清现实的太子殿下可笑。 有那么个瞬间,他竟然真心实意的觉得,早就被养废的太子殿下,刚得知自身面临的真实处境,立刻想到效仿先帝缓和僵局。 这样的自己,又何尝不可笑? 陈玉再次感受到心灰意冷,完全失去继续与太子殿下纠缠的兴致。 离开之前,他给出最后的忠告。 “如果您与陈国公世子的亲近被误会为陛下的意思,会给陛下带去很大的麻烦。” 中年失子,无论放在谁的身上都会痛彻心扉。 况且陛下血脉亲人,如今只剩下太子殿下。 春风顺着敞开的门吹入书房,可惜没有温度。 梁安和胡柳生已经不知所踪,都没有守在门外。 唐臻退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仔细斟酌陈玉的话,良久后,终于得出结论。 不会。 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在福宁宫闭门修鬼仙的皇帝。 除非如今相安无事的势力中,有人突飞猛进,有把握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所有人的地盘都收入囊中。否则皇帝存在的意义不会改变,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冒着被正义围攻的风险,去找皇帝的麻烦。 皇帝的底气在于,他是如今圣朝‘诸侯争霸’的遮羞布。 他在,圣朝就在。 他亡,圣朝不复存在,会立刻四分五裂。 有野心取代唐氏成为皇帝的人,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统一,可能会永远的失去拥有完整圣朝的机会。 唐臻虽然读书少,但也知道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 国家分裂容易,想要重新统一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甚至没人能保证,分裂的国家究竟还能不能统一。 无论是看个人利益,还是从大义的角度,大浪淘沙筛选出的摄政王们都不会愿意做千古罪人。 以太子殿下目前的处境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效仿成宗。 想要从他这里获取利益的人越多,他的地位反而会更稳固。 虽然唐臻不能像成宗那样,给予权力、土地和财富,但他手中有传国玉玺,还有太子的名头,依旧能拿出摄政王们如今最想要的东西。 ‘大义’ 没人敢明目张胆的逼皇帝和太子现在就退位,但也不会有人真的拒绝,太子偷偷给他们写退位诏书。 只是唐臻无论是等级还是血条厚度都远不如当初的成宗,面临的风险自然直线上升。他手中的利益少得可怜,根本不够分,也镇不住钓鱼台,随时都有可能被分不到利益的人谋杀。 偏偏这副身体又不争气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在唐氏皇族的底牌几乎被打尽的情况下,唐臻想要破局,除了刀尖舔血,没有任何出路。 唐臻亲自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奏折,眉宇间祥和安宁,像是无害的食草动物。光看外表,完全猜不到他会有那么多危险的想法。 他的心情不错,甚至能称得上喜悦。 因为陈玉的话,他想通了一件事。 皇帝不肯留他在福宁宫是因为已经预见,太子进去容易,这辈子都难以再出来。给他传国玉玺,是想增加太子的存在感。 东宫太子死了和监国的太子暴毙,对圣朝的影响完全不同。 这具身体的亲生父亲在心疼他。 这对唐臻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收到的善意太少,爱意更是从未有过。 所以只要极少的一点点,就能吸引他全部的心神。 什么继承家业、刀尖舔血、绝地反杀,在这点爱意的衬托下,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前人已经将底牌打尽,仅剩的牌根本就不够他和皇帝分。 如果他效仿成宗,想从他这里得到利益或者已经尝到甜头的人,会本能的担心,从唐臻这里得不到利益的人利用福宁宫中的皇帝捣乱。 唐臻自认不是个好人。 但他刚尝到生父的甜头,小心翼翼的轻抿,甚至不忍心抿得太重。生怕这是他仅有的一点点甜,今后再也尝不到类似的滋味。 怎么可能去做,会威胁生父性命的事? 算了,活着就很好。 10. 第 10 章 离开书房之前,唐臻重新研墨,在每份奏折的末尾都留下端正的‘阅’字。 守在回廊处的宫人终于见到太子殿下的身影,连忙迎上去。 “殿下辛苦,可要回寝殿小憩。”小太监小心翼翼的打量唐臻,确定没看见受伤的痕迹,悬在半空的心才稍稍落下些。 他不敢擅自猜测太子殿下是如何与伴读相处,只是时刻牢记掌事太监的嘱咐。 宁可敷衍太子殿下,也不能怠慢伴读大人。 毕竟太子殿下心善,未必会与他们计较,伴读大人,尤其是施大人,向来见不得半分不顺心的地方。 因此宫人明明在梁安冲出书房,头也不回的离开时就察觉到不对劲。面面相觑之后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从门口退到回廊,生怕不小心听到或看见他们不应该知道的事。 随后胡柳生和陈玉相继脸色难看的离开,宫人鼓足了勇气,也只是轻手轻脚的回到书房外,紧贴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因为惧怕太子殿下与伴读生气,反而将怒火发在他们身上,宫人迟迟不敢出声打扰,犹豫良久,再次退到回廊。 以太子殿下的身体情况,还能走动,应该......不会有事? 事实证明,他们没有猜错。 唐臻看了眼天色,漫不经心的拒绝小太监的提议,“今日不累,我去园子里转转。” 他原本每日都要在下午小憩,是因为需要独处的时间翻看上午宫人给他读的话本子,学习圣朝文字,顺便寻找原主留下的所有痕迹,揣摩太子殿下的性格。 通过上辈子阅读过的华国古籍,唐臻知道太子有专门的老师教导且课业繁重,需要掌握非常多的知识。为了在病愈之后,依旧不露破绽,太子殿下的寝殿中有多少个老鼠洞,唐臻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今看来,他的担心委实多余。 与其殚精竭虑的为将来打算,不如抓紧时间养生。 这具身体......唉。 刚走第二圈,唐臻就感受到熟悉的窒闷萦绕胸口。他立刻停下脚步,转身往寝殿的方向走。 “让小厨房准备暖锅。”唐臻怕小太监听不懂,仔细的交代,“牛肉、羊肉都切成薄片,同热锅端来,我自己涮,再备些新鲜洗净的嫩菜。” 日日吃太医院开的药膳,饶是唐臻并非重口腹之欲的人,心中也腻歪得厉害。 小太监迟疑着开口,“殿下,太医院特意交代,您身子弱,必须仔细调养,但凡是入口的东西,不能有半点差错。” “没事,我心中有数。”唐臻随口答道。 目前为止,他还没切实的感受到药膳的神奇,正好借着今日暗自对比,是否按时服用药膳,会对身体有什么影响。 况且他又不是仅仅停了药膳,还适当的增加了运动量。 有舍有得,也算是守恒。 最重要的是,这具身体的底子毁得彻底,再怎么健康,在唐臻眼中也只是勉强能看,不至于称为残废的程度。早几日养好或者拖延个十天半个月,没有任何区别。 小太监停犹豫片刻,想起被选入东宫伺候时掌事太监的交代,再次选择劝太子殿下不要任性。 他跪在唐臻面前,苦口婆心的劝道,“太医院为了能让殿下早日康复,日夜研究古书,两鬓白发远胜从前,赵老太医更是整月未曾归家。殿下何不体谅他们?” 唐臻换了心态,原本笼罩在身上的紧迫感尽数消散,遭到小太监的纠缠非但没生气,反而觉得有趣。 他眼中噙着笑,温声问道,“这是东宫,你听太医的吩咐,还是听孤的命令?” 小太监闻言,脸上顿时浮现惊恐,猛地朝唐臻磕头,心中却空茫的厉害。 早先他还在御膳房当差的时候,但凡是敢违抗掌膳太监命令的人,都悄无声息的消失,再也没有音信。 可是......御膳房的人也对后宫的太妃阴奉阳违。 扬言让御膳房‘狗眼看人低’的狗东西小心些的宫女姐姐们却从未真的回御膳房找谁算账。 他在东宫当差,东宫的掌事太监才是御膳房的掌膳太监。 太子殿下...... 小太监的心跳逐渐和缓,再次抬起头看向唐臻时,眼底格外明亮,语气也比之前更坚定,“请太子殿下以贵体为重。” 唐臻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小太监稚嫩的脸,对其他宫人道,“他不愿意给孤传话,你们之中,可有人愿意为孤去厨房传话?” 总共八名常跟在唐臻身边的宫人,整整齐齐的跪在他面前。 没人愿意。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向下移动,不知何时已经搭上小太监的脖颈,唐臻甚至能透过皮肤感受到鲜血的炙热。 拇指沿着大动脉暧昧的划落,唐臻心中却在想,也许他应该将指甲留长点或者寻找合适的配饰。 比如他无法理解的男子半个光头发型的古装剧中出现的......护甲? 单纯的皮肉远没有骨头坚硬,只要心智足够坚定,哪怕身子骨弱些也没关系。 思路越来越广泛时,唐臻忽然惊觉。 古装剧中带护甲的人都是女性,即使他是太子,也没有正当的理由拥有相同的饰品。 他遗憾的摇了摇头,终于回神。 “既然你们都不愿意,孤再去问问别人。” 唐臻既没发火,也不叫起。跪在地上劝唐臻三思的宫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小太监忽然从地上爬起来,跑向管事太监的住处。 他人微言轻,得不到殿下的信任,无法劝阻殿下,公公肯定不同。 唐臻绕过回廊,随手招来打扫院子的宫女,让她去厨房为他传膳。 宫女脸上丝毫没有能为太子殿下办差的喜悦,立刻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道,“只有贴身伺候殿下的人,才能替殿下传话。” “你去替孤传话,孤准你去书房伺候笔墨,做孤的贴身侍女。”唐臻承诺。 宫女非但没有因此欣喜,反而退后半步,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声音充满惶恐,“奴不敢有这样的痴心妄想,请殿下明鉴!” 仿佛唐臻不是在为她提供升职加薪的机会,而是要将她送上断头台。 唐臻放过宫女,又先后搭话两名宫人,得到的回应与之前完全相同。 远远看到寝殿大门时,唐臻无奈的摇了摇头,如果这具身体再争气些,他就亲自去厨房。 可惜......不过也没关系,他想见的人已经来了。 小太监追来时,身前多了个令唐臻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虽是阉奴却半点不显阴柔,甚至比守在福宁宫外程守忠更健壮。 “殿下贵体安康。”平安朝唐臻行礼时,几乎完全将唐臻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平安?好久不见。”唐臻脸上扬起笑容,他记得这个人。 刚成为太子殿下,只能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的那段日子,平安经常陪在唐臻身边,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抱起唐臻喂药擦身,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所以唐臻曾专门问过宫人,平安去哪了。 宫人告诉唐臻,平安公公另有要事,脱不开身。 彼时唐臻还以为平安是皇帝宫中太监,才会有比太子更重要的事。 原来他就是东宫的掌事太监。 平安沉默片刻,答道,“臣守了殿下十个时辰又去熬药,神志不清崴伤了脚,不敢令殿下担心。” 话毕,平安自顾自的起身,扶唐臻回寝殿,当真有一瘸一拐的模样。 唐臻假装没看到平安来时健步如飞,小太监跟在他身后只能一路小跑。他心安理得的将大部分重量压在平安身上,偶尔昂头注视对方时,眼底满是信赖,主动道,“平安,我不想吃药膳。” 平安皱眉,本就略显凶悍的面容平添严肃,“陛下和娘娘若是知道殿下这般不爱惜身体,定会怪罪臣没有照顾好殿下。” 唐臻沉默的垂下头。 良久后,他选择退步,“药膳味道太怪,我想吃果脯,你每日亲自拿给我。” 平安眼中浮现意外,还没来得及思考,已经点头。 从前殿下无论因为什么事不肯听话,他只要搬出陛下和娘娘,殿下总是会趁机追问几句,今日怎么......难道殿下昨日被拦在福宁宫外,真的伤了心? 唐臻达成目的,依依不舍的望着平安的背影走出他的视线,眼底的期待愈发真切,仿佛已经尝到果脯的甜味。 陈玉告诉他的事,他要依次验证。 陈玉不肯告诉他的事,他也会知道。 翌日,梁安和胡柳生皆如平日般,在巳时前来请安。陈玉却声称风寒,让宫人替他向唐臻告假。 唐臻昨夜特意晚睡两个时辰,看起来格外憔悴。 他发了会呆才应下宫人的话,轻声道,“让陈卿安心养病,缺什么药,立刻遣人去孤的库房寻。” 梁安和胡柳生顺着唐臻的话,敷衍的关心陈玉几句,闭口不提昨日发生的事。 内阁又遣人送来新的折子时,唐臻忽然回神,眼巴巴的看向宫人,“内阁的大人有没有说,昨日批复的折子什么时候送回去?” 见宫人摇头,唐臻肉眼可见的从沉默变成沮丧。 整个上午,唐臻和两名伴读相安无事的呆在各自的角落。 直到太阳爬上头顶,才有宫人隔着书房的门打破寂静。 “殿下,绍兴侯世子求见,带了名出身川蜀擅长做暖锅的厨子来,要殿下尝尝厨子的手艺。” “殿下,陈国公世子求见,要带您出宫散心。” 11. 第 11 章 “怎么同时来?” 唐臻的语气颇为苦恼,下意识看向靠窗而坐的两名伴读。 梁安的眼皮重重的跳了下,猛地起身,“我去......看看陈玉!” 话毕,没等唐臻有任何回应,他已经逃跑似的破门而出。 “梁卿竟然如此担心陈卿?”唐臻眉目舒展,嘴角再次扬起柔软的弧度。他腼腆的低下头,“我曾悄悄怀疑过,梁卿和陈卿之间是不是有旧怨。” 胡柳生神色微妙的看着以为身边的伴读关系比想象中好也能傻笑的太子殿下,眼中浮现嘲讽。 真是个......傻子。 已经过去三年,竟然连身边的伴读是什么来历都不知道。 自从昌泰帝帝登基,两广便维持三足鼎立之势。 广西大部分由当年成宗提拔的臣子控制,如今以陈玉的父亲,广西巡抚陈雪为首。梁安出身平乐府,乃两广大姓,其祖梁广海在昌泰十年自封两广总兵,牢牢把持两广境内大部分的河运与海运。 相比前者,偏居两广东北之处的广东巡抚刘茂,早就是三省总督施尚文的家犬。 梁安会关心陈玉? 笑话。 除非是关心陈玉什么时候去死,最好陈雪因为独子身亡方寸大乱,甚至溃不成兵,将偌大的广西拱手让给梁家,助梁广海彻底做实两广总兵之名。 胡柳生有心嘲讽几句却听见宫人在门外催促唐臻。 他立刻熄了心思,借口早上吹了会风,如今正觉得头晕,怕在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面前失态,想要回房休息。 罢了,以太子殿下的脑子,若是他说得含蓄,恐怕也听不懂。 对牛弹琴,有什么意思? 唐臻眼睁睁的看着最后一个能帮他出主意的人也无情离开,心中的嘲讽半点都不比胡柳生少。 气氛都铺垫到这个份儿上,胡柳生居然还能忍住,硬是将快要怼到他脸上的嘲讽完完整整的收了回去。 唐臻也收回觉得太子殿下的伴读各具特色,只有胡柳生过于中庸,显得平平无奇的评价。 这分明也是个狠人。 作为太子殿下,唐臻既不能拒绝陈国公世子,也无法敷衍绍兴侯世子,左右为难,只能摆烂。 他先问绍兴侯世子,是否能留下陈国公世子共同品尝川蜀大厨亲自调味的暖锅。没等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冷漠的绍兴侯世子回答,唐臻又转头看向满脸温柔笑意的燕翎,脆生生的道,“我们出宫游玩的时候也邀请绍兴侯府的世兄同行,好不好?” 笼罩在花厅上方的窒闷突然消散,变成难以形容的古怪。 唐臻乖巧的坐在首位,时不时转头观察绍兴侯世子和燕翎的脸色,如同迫不及待的想要和朋友们共同玩耍的稚童。 别说是在宫中,哪怕只是寻常百姓家,也不会放任心智正常的十六岁男丁如此沉不住气。 绍兴侯世子却很满意唐臻的表现。 他心下暗道,太子殿下果然是孩子心性,只要谁对他有几分笑脸,就愿意亲近谁。 “臣本就是想要将厨子献给殿下,谁有幸品尝他的厨艺,当然是殿下说了算。”绍兴侯世子先行松口,单手杵着侧脸,饶有兴致的观摩燕翎的脸色。 据他调查,燕翎来到京都之后,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太子身上。虽然不至于像伴读似的每日都守在太子身边,但整旬十日,总是有那么两、三日是在东宫度过。 枉费燕翎勤勤恳恳大半年,如今他只是投其所好就能立刻吸引太子殿下的目光。 可见太子殿下心中,从来都没将燕翎放在第一位。 燕翎在绍兴侯嘲笑的注视下,神色如常的道谢,“翎借殿下的光,谢绍兴侯世子美意。” 不得不说,绍兴侯世子找来的厨子确实有些本事在身上。 虽是川蜀出身,调制的汤底却并非全然重口的调料味道,反而更注重鲜美。 唐臻已经许久没吃过如此合胃口的美味,完全不管坐在他左右的两尊大佛打什么机锋,只管埋头苦吃。偶尔被问到头上,才会睁着茫然的大眼睛抬起头。 他既没有审美障碍,也不是脸盲,照过几次镜子之后就知道该如何利用太子殿下纯善的外表。 这是张标准的东方鹅蛋脸,眉毛的存在感不强,甚至能称得上清淡,胜在形状自然,很衬清澈单纯的眼睛。 单独看五官平平无奇,组合之后却很有特色的脸。 唐臻无事可做的时候曾认真的回忆过,他见过的那么多人中,还有没有如太子殿下这般,即使只是平静的注视对方,吝啬投入任何感情,也从内而外透着天真无辜的人。 相比上辈子那张攻击性十足,无论什么表情都像是在挑衅的脸,唐臻更喜欢太子殿下的面容。 华国有句话:君子动口不动手。 直到变成太子殿下,唐臻才逐渐能体会到这句话的深意。 相比脾气比施承善好些有限,全程拐弯抹角嘲讽燕翎的绍兴侯世子。 燕翎虽然迫于绍兴侯世子不依不饶的催促,不得不稍作回应,但依旧能分心照顾唐臻。 只要唐臻多看几眼某个菜盘,没过多久,燕翎就会催促宫人去厨房催菜,其中必定会包括唐臻的目光反复流连的地方。 偶尔两人目光相撞,唐臻立刻扬起灿烂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但清楚的告诉燕翎,他感受到了对方的体贴。 燕翎却不为所动,甚至故意提前转开与唐臻对视的目光。 饮过消食茶,唐臻看向燕翎的频率越来越高。久久没能得到回应,干脆双手捧着茶盏,目不转睛的盯着燕翎的侧脸,显然是在等燕翎履行承诺,带他出宫。 燕翎却专心致志的欣赏腰间的玉佩,甚至单手杵着下颔垂目小憩,完全没有理会唐臻的意思。 绍兴侯世子感受到唐臻和燕翎之间的古怪氛围,忽然笑道,“殿下去换身衣服,臣带您出宫。” 唐臻立刻点头,脸上又有了笑容,迫不及待的对燕翎道,“你打算带我去哪?穿什么样的衣服合适?” 绍兴侯世子见状也不生气,饶有兴致的看向燕翎。 燕翎冷漠的道,“殿下想穿什么都可以。” 唐臻耐心的等待了会才小心翼翼的道,“你和世兄都穿红色,我也换身红色常服?” 绍兴侯世子看着燕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险些笑出声。 不枉费他可怜太子殿下,即使察觉到太子殿下和燕翎的关系过于亲密,还是在送回浙江的信中替太子殿下辩解,甚至主动提出愿意与太子接触,让太子感受到总督府的善意。 虽然那封信的重点是在施承善身上......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燕翎难看的脸色真有趣。 什么东西,也敢与他并称北翎南风? “看来陈国公世子并不愿意见我与你们同行。”绍兴侯做出失望的表情,叹息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勉强陈国公世子。” 眼见太子眼中浮现委屈,绍兴侯世子又道,“不如这样,今日先由陈国公世子带太子殿下出宫游玩,明日我再带太子殿下出宫游玩,或者......” 绍兴侯世子故意拉长音调,“如果陈国公世子突然有要事,我也可以接连两日带太子殿下出宫。” 燕翎目光定定的凝视绍兴侯世子眼底的挑衅,沉声道,“我对殿下的承诺,不劳烦阁下。” 唐臻换好衣服,从绍兴侯世子口中得知,今天陈国公世子带他出宫,明日绍兴侯世子还会带他出宫的好消息,顿时眉开眼笑。 直到在宫门与绍兴侯世子分别,唐臻才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留意燕翎的反应。他眼中浮现心虚,立刻爬上陈国公府的马车,小心翼翼的偷看燕翎的方向,正对上暗涛汹涌的眼睛。 唐臻下意识的挺直胸膛,讨好的笑了笑,主动解释,“胡柳生特意嘱咐我,千万不能得罪世兄,让我哄着他,否则不会有好下场。” 燕翎抬手捋顺唐臻鬓角的乱发,虽然脸色依旧难看,动作却极温柔,仿佛对待珍宝,不忍心有任何磕碰。 “胡柳生没告诉你,得罪我也不会有好下场?” 唐臻主动抓住燕翎的手臂,脸上重新盈满笑容,洋洋得意却不会引人厌烦,“不止他说过,陈玉和梁安也说过。” “可是你又不是绍兴侯世子。”唐臻昂起头注视近在咫尺的燕翎,轻声问道,“如果我不哄你,你会让我没有好下场吗?” 燕翎轻而易举的在唐臻明亮的眼睛中见到自己的身影。 “不会” 没有任何防备,脱口而出。 燕翎眼中浮现懊恼,随手拿出个东西塞进唐臻嘴里,顺势转身,撩起车窗处的布帘看向外面。 唐臻猝不及防的被又酸又甜的味道刺激,仔细品味了会才想起没说完的话,笑嘻嘻的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让我没有好下场。所以我先去哄绍兴侯世子。等他走了,我再哄你。” 良久等不到燕翎的回应,唐臻也凑到车窗处顺着燕翎的目光往外看,好奇的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哪里有卖果脯的铺子。”燕翎煞有其事的道。 他拿起腰间的荷包递给唐臻,“我想着你日日吃药膳和汤药,嘴里没个滋味,想带你买些喜欢的果脯带回东宫。” 唐臻怔怔的望着敞开的荷包,小心翼翼的拈起一枚放入嘴中。 又酸又甜。 原来这就是果脯。 第 12 章 短短两个时辰,燕翎带唐臻走遍京都内小有名气的点心铺子,不仅让唐臻彻底实现果脯自由,还给他买了很多口味新奇的点心和外表颇具童趣的彩糖。 唐臻第一次走出皇宫,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拱桥下经过的游船、挑着竹筐走街串巷的货郎......甚至是被人驱使的黄牛,都能引得唐臻的目光流连忘返。 “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没来得及买?”燕翎温声唤回唐臻的注意力。 唐臻摇头,笑道,“这些已经足够我吃上几个月了。” “不必吃几个月,回头你告诉我喜欢哪几样,我每旬都给你送去些。”燕翎摇头,眼中隐约可见嫌弃,语气却很是纵容,“你只吃最新鲜的,剩下的尽管赏给宫人。” 唐臻面露感动,迟疑片刻,终究没有再开口。 燕翎却不满唐臻的沉默,郑重的劝道,“真真,你是太子殿下,这些稚童才会喜欢的小食,本就不该被你看在眼中。是我心软,想着你大病未愈,又要听从太医院的谏言,日日吃些没滋味的药膳,所以才带你来买果脯甜嘴。若是让宫人发现,你不仅喜欢这些配不上你小食,甚至为此优柔寡断,完全不像太子殿下,岂不是我害了你?” “你怎么会害我?”唐臻下意识的反驳,触及燕翎担心的目光,鸦羽般茂密的睫毛重重的颤了颤,低声道,“我知道了,会将放久的果脯和点心分给宫人。” 燕翎长叹了口气,“我也是为你好。” 回宫之前,燕翎带唐臻去酒楼用晚膳。 这里的大厨比较擅长清淡的菜系,端上桌的菜肴模样与唐臻在东宫吃的药膳卖相差不多。吃进嘴里却唇齿留香,味道与药膳天差地别。 唐臻看到菜色之后隐隐发苦的脸顿时云销雨霁,燕翎见状,眉宇间也有笑意。 翌日,绍兴侯世子履行承诺,刚好在用午膳的时候进宫,陪唐臻吃了顿味道奇怪的药膳。 虽然他从头到尾只吃了一口,但从那口之后,绍兴侯世子看唐臻的目光立刻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离开宫门,马车直奔戏楼。 绍兴侯世子丝毫不肯委屈自己,边让唐臻自行点戏,边令人去酒楼打包饭菜。他知道昨日燕翎带太子殿下出宫,走便京都小有名气的点心铺子,心中嘲讽燕翎小气的同时,打定主意,不能让总督府输给陈国公府。 于是他酒足饭饱之后,带唐臻逛遍京都的玉石铺子。但凡唐臻多看两眼的物件,绍兴侯世子都立刻掏钱,令人将其送到东宫。 送唐臻回去的路上,绍兴侯世子义愤填膺的与唐臻抱怨药膳难吃,断定这是太医院不够上心的缘故。 “殿下放心,明日臣亲自去太医院质问,定不会允许他们轻忽怠慢殿下。” 仅过去两日,唐臻就收到捷报。 太医院不堪绍兴侯世子的施压,又无力在保持药膳药性的前提下,改善药膳的味道,只能妥协,将太子殿下的每日两顿药膳,改成每日一顿。 此后几日,绍兴侯世子又陆续为唐臻进献两名各有所长的名厨,堪称唐臻改善饮食的最大功臣, 然而绍兴侯世子的耐心止步于此,他自认在为太子殿下排忧解难的方面,燕翎就算拍马也比不过他,暂时将唐臻忘在了脑后,满心皆是如何试探已经在京郊大营深居半年的骠骑大将军。 燕翎却陪着唐臻仔细品味,由绍兴侯世子进献的名厨都有什么本事,悄悄指导唐臻,如何在宫人面前竖立太子威严。 半个月转瞬即逝,唐臻总算是彻底适应这副残废、不,只是病弱的身体。除了依旧只能看见黑白和红色之外,太子殿下身上已经没有曾因重金属中毒撒手人寰的痕迹。 只是脸色白了点,身体虚了点,气息短了点,力气小了点......耐力几乎可以称为没有而已! 他甚至能通过视物时颜色的深浅,判断在他眼中呈现灰色的物品,实际上是什么颜色。虽然不是每次都能猜对,但八九不离十,起码不会造成困扰。 陈玉的风寒反复发作,至今没有痊愈的迹象。 要不是每次去看望陈玉的时候都没遭到阻拦,也能与陈玉单独相处。 唐臻差点以为陈玉因为朝太子透露不能说的话,已经是个死人,正在等吉日上路。 拜绍兴侯世子所赐,唐臻用膳的问题缓解一半,再见到太医院的人时,想要杀人的欲望也没有从前强烈。 在燕翎的悉心教导下,唐臻依旧无法在宫人心中竖立太子殿下的威严,却以比计划中更快的速度摸清东宫宫人的构成。 平安,宫人。 是的,已经没有必要再细分。 除了平安这个出身福宁宫,由昌泰帝亲自指派的大太监,其余宫人皆是地里的韭菜。 时间到了,地里就会长出新韭菜。 天气不好,东宫就会换批细作。 即使没有太子殿下突然重病的大事,除了平安之外,也没有任何宫人能在东宫呆五年以上。 平安既知道,无论他怎么换宫人,都无法彻底抓出各方势力的细作,也不敢下死手的抓细作,得罪死细作背后的大佬。 干脆格局放大,以百纳海川的包容之心接受所有人想要安插进东宫的细作。只是进了东宫,就要守东宫的规矩。 因为对宫人几近严苛的束缚,东宫每日都有人被丢出去,隔两日便会有新人进来伺候。平安将能称之为筛子的东宫打扮成令行禁止的模样,稳握掌事太监的权力,不得不说,还是有些本事在身上。 如果是上辈子,唐臻绝不会允许如平安这般左右逢源又手握大权的人,在卧榻之侧酣睡。 然而换了心态,只想做活着就好的太子殿下,唐臻又觉得,平安身上的某些特质非常值得他学习。 况且留着平安也不是完全没用,除掉他又有无尽的麻烦。 只要不是个傻子,就知道该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知不觉间,唐臻的书房已经攒出叠起来比话本还多的奏折,整齐的摞放在角落的木箱中。 每份折子的末尾都有用朱笔认真写下的‘阅’字,笔墨从虚浮到凝实,甚至逐渐能捕捉到风骨,肉眼可见的进步飞快。 唐臻已经不会再满脸期待的询问宫人,已经批复的奏折什么时候送回内阁。 他沉默的做好能做的事,不再询问无力改变的事。 仿佛在拿到传国玉玺,奉旨监国之后,终究还是比从前长进了些。 唐臻挑起眉毛,目光上移,重新看手中的折子。 有趣。 安静批阅奏折的太子殿下忽然发出声惊呼,猛地起身,碰掉了手边的茶盏。 正捧着本《中庸》打瞌睡的梁安被吓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的佩剑。胡柳生脸上浮现不耐,压着声音问道,“太子殿下怎么了?” 太子转过头,怔怔的望着窗边的伴读,向来盈满天真的眼中似喜似悲,复杂的厉害。 “内阁的大人们听闻孤病体已愈,联名上折,请孤亲政。” 梁安和胡柳生面面相觑,眼底的惊讶半点都不比唐臻少,“亲政?” 他们可不是想要摸清自身处境都要小心翼翼试探的唐臻,再清楚不过太子殿下的地位。 别说是毫无根基的太子殿下,哪怕是昌泰帝想要亲政都......是个笑话。 自从成宗驾崩,所谓的京都就只是单纯的代指京都。 朝堂的大人们想要做主这一亩三分地,还要看骠骑大将军的脸色。 毕竟谁也不能说如今是和平年代,手中有兵马,腰杆子就硬。 安定侯死后,羽林军由昔日心腹程守忠收拢,守在福宁宫外,只忠于昌泰帝。京营首领和五城兵马司却更信任安定侯的女婿李晓朝,无论陈国公和三省总督的人如何诱惑,都不肯动摇。 如今李晓朝官拜一品将军,牢牢掌握京都军备,远比所谓的内阁大臣更有地位。所有在京都范围内施行的政令,都得先盖上骠骑大将军的印记。 可是骠骑大将军半年前曾声称,要在京营闭门演武十个月。 梁安和胡柳生都没收到骠骑大将军提前离开京营的消息,内阁大人们怎么敢...... 唐臻眼中浮现委屈,似乎是被伴读的态度伤到了心,立刻垂下头,赌气似的将手中的折子塞进伴读怀中。 梁安的反应再次胜过胡柳生,退后半步,成功躲开折子,借着胡柳生的手看到上面的内容。 胡柳生的脸色变了又变,终究还是畏惧梁安的拳头,咬牙切齿的给出建议,“不如遣人去京营送信,询问大将军的意见。” 梁安嗤笑了声,毫不掩饰鄙夷。 唐臻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 行啊,胡柳生,早就知道你怂,没想到永远都见不到你最怂的模样。 因为最怂的时候,永远是下一次。 胡柳生气得摔开奏折,转身就走。 梁安也就算了,废物太子怎么敢用那种目光看他?! 唐臻以广袖掩面,偷偷按住人中,逼着自己开口,“好!胡卿的提议甚合孤的心思。” 太子殿下只想活着,要脸做什么? 第 13 章 借着给骠骑大将军写信的由头,唐臻不动声色的试探,原本的太子殿下是如何与这位京都实际的掌权人相处。 没想到梁安和胡柳生的脸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梁安难得肯主动开口,颇有苦口婆心的模样,“骠骑大将军深居京郊大营是有正事,并非故意不肯回来看望您,您怎么能因此与大将军生疏?” 唐臻无辜的眨了眨眼睛,底气不足的狡辩,“毕竟许久未见......” “您与大将军未过门就亡故的未婚妻有几分相像。”胡柳生依旧为刚刚在梁安的威胁下不得不给唐臻出主意,劳心劳力却要面对梁安和唐臻异样的表情不痛快。 他本就瞧不起唐臻,此时更是吝啬在言语间为唐臻挡遮羞布,阴阳怪气的道,“只要您乖一点,别主动找不痛快,大将军看在程大小姐的份上,也不会故意为难您。况且您从前不是做的很好么?还私下问我们,可不可以认大将军为义父。” 唐臻再次以袖遮面。 槽多无口,他得缓缓。 难道他的判断有误,原主只是表面傻白甜,实际白切黑? 毕竟连唐臻都知道,不能随便认爹,尤其是太子殿下。 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唐臻已经基本摸清圣朝的格局。 京都位于圣朝版图中极东的位置,北方是占据山西省和山东省,手握十二铁骑的陈国公燕北旗,南方是三省总督施尚文。 中间的河南、湖广皆有能直通京都的要塞。 只是河南省从上任土皇帝龙虎将军参与皇位争夺,埋骨京都之后,就陷入长达二十余年的战乱。 即使岑家村起义,岑壮虎和岑壮牛兄弟凭令周边势力应接不暇的速度控制住小半个河南和陕西。以龙虎将军的名义安抚民心,分别自封龙虎副将和陕西指挥使,也因为盘踞北方的陈国公,不敢彻底收拢河南。 湖广布政史沈思水更是因为辖地比周围的大部分省份富饶,又有河南省的前车之鉴在,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他生怕行差踏错,遭遇群狼围攻,害得辖地百姓如河南省百姓那般被周边‘诸侯’当成畜生驱使。 心力憔悴,完全没有心思再去管京都的事。 哪怕是沈思水将归家寡居多年的妹妹嫁给岑壮虎做填房,初步与岑家村达成同盟之后,他也只是多往京都送了几封折子,夸赞他白捡的便宜外甥岑威。 起码目前为止,沈思水完全没有挑衅陈国公和三省总督的意思。 其余如三分之势的两广、长年混乱的贵州、愿意一致对外却龙争虎斗的四川和偏居一隅的云南,不仅离京都更远,说句难听的话,京都若是发生什么变故,等这些人收到消息,早就尘埃落定。 况且他们的辖地大小和稳定程度也远不如前者,基本可以断定,没有任何越过前者影响京都的可能性。 除非有人能像突然出现的岑家村一样,在所有势力做出有效的反应前,杀出条能直通京都的血路。 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 陈国公燕北旗和三省总督施尚文,南方大哥和北方大哥憋足了劲,等待最佳时机,决出雌雄。 岑家村的龙虎军入场太晚,又没勇气不管不顾的野蛮生长,只能在南方大哥和北方大哥的死亡凝视中,小心翼翼的扎根。 湖广布政史沈思水全部心力都用在保住辖地,避免步河南省后尘上,防火防盗防三省总督。 其余如陈玉、梁安、胡柳生背后的势力,都得等到大哥沉不住气,二哥也开始劝架,才能有入场的机会。 作为京都实际掌权人的骠骑大将军,就像是用贵重木料精心雕刻的锦盒,负责看管昌泰帝和太子,这对引得虎豹豺狼口水流尽却不敢贸然下爪,生怕玩坏了再也找不到完美替代品的宝贝。 监守自盗? 当年成宗驾崩时,那么多皇子皇孙都没够祸害,骠骑大将军手中仅有五万京营士兵,项上人头又能硬到哪儿去? 所以胡柳生说原主曾想过要认骠骑大将军为义父,才会让唐臻如此惊讶。 这不是生怕两个大哥看骠骑大将军太顺眼的带孝子吗? 最后,唐臻还是听从两名伴读的劝说,直接将内阁送来的奏折,封进送到京郊大营的信中。 没等京营有回信,唐臻又遇到必须面对的麻烦。 每日数封奏折提醒唐臻‘狼来了’的那只狼,岑威,真的来了。 以岑家村这几年的勇猛战绩,虽然依旧不被大部分人接受,但沈思水没有子嗣在京都,岑威的地位就仅次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 哪怕是唐臻的伴读们,在岑威面前也没什么可骄傲的地方。 为表尊重,唐臻特意让人将书房中有关于岑威的奏折都翻出来。 粗鄙狂放,无心胸可言。 面目狰狞丑陋,可止小儿夜啼。 争强好胜,常常仗着父亲和叔父的威风,明目张胆的抢夺他人战功。 ...... 欺辱继母继妹。 房门突然被推开,唐臻却完全不在意,饶有兴致的通过奏折脑补岑威的形象。虽然折子上的形容略显夸张,不必细想就知道包含了太多个人恩怨。但唐臻陆续出宫几次,也算是见过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岑威原本是村民,最初的日子也许过得更差。 拜这些奏折所赐,唐臻已经对岑威的背景如数家珍。 即使某个人怀揣某种目的说谎,也不可能很多利益不同的人,突然心有灵犀,同时在关于同一个人的事上说谎。 岑壮虎和岑壮牛年幼遭灾,父母皆亡,村中没人愿意照顾他们,想要活下去,他们只能卖身为奴。 几年后,他们的主人在走商的时候遭遇强盗,岑壮虎和岑壮牛因为年纪小又是男孩,还是买来的奴仆,所以没被杀死。他们趁着强盗不注意,偷偷逃跑,流浪许久,在岑家村落脚。 又过几年,岑家村某户只剩下病恹恹的小儿子和两个孙女的赤脚大夫想要招个上门女婿,看中岑壮虎。十五岁的岑壮虎却不肯与弟弟分开,非要带着弟弟入赘,承诺他和弟弟可以当场改姓岑,名字任由赤脚大夫做主。 赤脚大夫在村中算是有些家底,也看重岑壮虎不肯放弃相依为命的弟弟,与家人和族人商量之后,将两个小子都招回家中。正好两个孙女都留住,也算是慰藉他和老妻中年丧子的哀痛。 岑壮虎和岑壮牛有了未婚妻,才算是在岑家村扎根。有赤脚大夫看顾弟弟,自认有把子力气的岑壮虎便想去外面讨生活,想为自己和弟弟攒些彩礼钱。哪怕他们是入赘,不必有彩礼,新婚时能给娘子买朵花戴也是美事。 没想到岑壮虎的运气不错,竟然赶上当时河南省的土皇帝龙虎将军府上招护院,岑壮虎也确实如他自认的那般有力气,甚至能惊艳龙虎将军,从护院变成护卫。 此后岑壮虎更是机缘巧合的救了龙虎将军一次,得龙虎将军赐‘虎’字为名。他保留赤脚大夫给他取的‘壮’字,以岑壮虎为名。禀明龙虎将军之后,又让弟弟由岑山改名为岑壮牛。 龙虎将军在埋骨京都时,岑壮虎刚好听从龙虎将军的命令,赶回河南送信,人还没到河南,河南的天就变了。岑壮虎唯有庆幸平日没少为村中人寻出路,也算是结下善缘,当初随龙虎将军离开的时候,更是特意将妻子送回村子。 为了不连累同村,他隐姓埋名流浪数年才敢回去。 因此岑壮虎明明是兄长,独子岑威却比弟弟的儿子还要小三岁。 唐臻懒洋洋的收回思绪。 在这个美貌是稀缺资源的时代,想来村民和流民的外表不会太出色。 能有少将军的威名,甚至年纪轻轻已经指挥过广为流传的战役,岑威至少是个合格的武夫。打仗本就是辛苦事,这个时代的条件更是远比千年后艰苦,在形象方面,应该不会太讲究。 一条条的数下来,唐臻能想到岑威最出色的外表,竟然是守在福宁宫外的程守忠,虽然天生苦相,但五官舒展和谐,笑起来的时候也很耐看。 岑威比不上程守忠日日守在昌泰帝左右,不必风水日晒,却胜在年轻,有底子可堪消磨。 进门的人停在唐臻身边良久都没得到回应,只能主动询问,“在想什么?” “想岑威。”唐臻毫无防备的说出心里话,顺势抬头,对燕翎扬起灿烂的笑容。仿佛只要能看到对方,就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燕翎单手杵着桌面,弯腰去看平铺在上面的折子,自然而然的将唐臻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中,继续追问,“嗯,想岑威什么?” “想他是不是夜叉的模样。”唐臻指向折子上对岑威容貌的形容。 燕翎眼中忽然闪过厌恶,轻轻抬起唐臻的手放在从怀中拿出的帕子上仔细擦拭,温声道,“别想了,切勿让这等刁民污了你的眼睛。” “殿下,京营有信。” 宫人的声音打断了唐臻正准备说的话。 唐臻直接打开信,没有任何回避燕翎的意思。 还是那封内阁送给唐臻,唐臻又令人送到京营的亲政折子,末尾多了个朱红的‘阅’字。 笔锋遒劲、铁画银钩。 “这是什么意思?”唐臻伸出手指,沿着笔迹划动,仿佛是在向往与他截然不同的笔锋,又像是在想念落下笔锋的人。 燕翎脸色渐暗,眼中闪过近乎恼怒的色彩。 从前他就知道,太子殿下对大将军的依赖远胜于对他。 没关系,谁让大将军看着太子殿下长大,他却刚到太子殿下身边。 所谓日久见人心。 他自认把控人心的本事不亚于大将军,早晚能看到太子殿下的真心。 可是......呵。 绍兴侯世子也就算了,岑威算是什么东西。 人还没到京都,就能引得太子闭门思索? 看来是他对太子殿下过于宽和。 以至于太子殿下竟然以为,心安理得的受到他的照顾之后,还能同时接受别人的照顾。 第 14 章 昌泰二十四年,三月,太子大病初愈。 朝臣奉帝命,屡次请求太子莅临朝堂,正式亲政。 有骠骑大将军的准许,再也没有人阻拦唐臻亲政,尚宫局立刻将全新的太子朝服送到东宫,消息之灵通,更胜依旧缠绵病榻的陈玉。 唐臻默念: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去探究,长命百岁。 然后任由尚宫局的人伺候他试衣,饶有兴致的打量从未见过的绣纹。 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 目明神威,浩然正气。 说来有趣,在尚宫局送来太子殿下的朝服之前,整个东宫,唯一有龙纹点缀的物品,竟然是装传国玉玺的木盒。 真正的太子殿下直到被毒害身亡,也没用过任何与龙相关的衣物或器具,只有神态各异的麒麟随处可见。 唐臻望着铜镜中即使穿着龙袍也难掩稚气的身影摇了摇头。 真是可怜啊。 上朝的过程对唐臻来说还算安逸,他还是同之前那般,卯时睁眼,什么时候觉得彻底清醒再叫宫人伺候梳洗。先用早膳,再去院子中走动消食。 辰时,宫人会主动催促他换朝服,赶到距离东宫只有三条短巷的奉天殿,刚好辰时三刻。由平安亲自扶着唐臻入内,通报‘太子驾到’。 唐臻没资格坐昌泰帝的御座,但御座的左下方却有个同样雕金嵌玉,只是相比御座稍稍矮小些的宝座,是太子殿下的专属座位。 下方的朝臣只有寥寥十几个,显得曾容纳千人的奉天殿格外空旷。 “臣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贵体康健。” 朝臣们虽然跪的略显生疏,起码脸上没有明显的不情愿。 第一次出现在朝堂的太子殿下,应该是什么模样? 振奋、激动、慌张、恐惧? 唐臻只觉得无趣,根本就提不起兴趣陪这十几个人玩过家家的游戏,他端坐在太子殿下的宝座上,随意的抬了下手。 平安上前半步,高呼‘平身’。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殿下!”须发花白的老大人上前半步,义愤填膺的道,“岑家村贼子屡次无视皇威,肆意妄为,所犯之罪已非抄家灭族能赎。如今更是派贼首之一到京都挑衅,完全没将陛下和殿下放在眼中。” 唐臻心中忽然闪过灵感,可惜似懂非懂,暂时不得明悟,只能虚心求教,“爱卿可否详说。” 没等老大人喘匀气,已经另有看不惯岑家村多时的朝臣,细数岑家村所犯的罪名。 短短四年,从河南汝宁府的岑家村,变成掌握整个陕西和半数河南的龙虎军,可想战绩、可想罪孽深重。三个人喊哑了嗓子,也仅仅是挑要紧的事说出个大概。 “这些事,诸卿已经通过折子禀告给孤。”唐臻做出苦恼的模样,对正神色各异打量他的朝臣问道,“你们有什么惩戒其狼子野心的办法,不妨说出来。若是有效,孤必有重赏。” 话音未落,唐臻已经在数人脸上看到失望。 良久后,终究有人肯开口打破寂静。 “当年烈宗还是太子时平定西南叛乱也是殿下这般年纪,已经彰显龙子浩荡天威,殿下虽身体孱弱却博览群书,真的没有主意吗?” 没等脸色陡然苍白的唐臻开口,已经有人斥责这个年轻人对太子殿下不敬,建议唐臻小惩大诫,将其连贬三级。 唐臻觉得朝堂的人,会演又入戏,最重要的是玩得新鲜,比东宫的伴读和宫人们有趣,配合的做出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的模样。 先是震惊无措,然后逐渐被说动,亲自将戳到他痛楚的官员连贬三级。看着对方悔恨交加,跪地求饶的狼狈模样,露出满意、向往的笑容。 太子殿下第一次上朝,到此戛然而止。 返回东宫之后,唐臻不出意外的得知梁安依旧在拉肚,胡柳生还是吃什么吐什么。他神色微妙的沉思片刻,特意嘱咐伺候胡柳生的宫人,不要吝啬钱财,给胡柳生吃点好东西。 虽然他明白,所谓的腹泻和呕吐,只是梁安和胡柳生不想陪他上朝找的借口而已,但......两个人找的理由放在一起,他很难不去联想奇怪的事。 当天下午内阁送到东宫的折子中,忽然掉出两本手写的书册。 唐臻随手将其捡起,拿到窗边的软塌上看,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微妙。 两本册子上,竟然记载了圣朝开国皇帝和烈宗的生平大事。 开国皇帝原本是渔民,恰逢年景不好,前朝又添苛政。为了活命,他只能放弃祖辈赖以生存的本事,混迹下九流。只要能混口饭吃,无论什么事,他都肯做。 从下九流到开国皇帝,其中的跌宕起伏可想而知。 哪怕是经历颇为丰富的唐臻,看到书册中记载的开国皇帝是以如何狠厉的手段开疆扩土,也有头皮发麻的感觉,情不自禁的将其带入到对立面。 烈宗更是不必多说,在天灾人祸中杀出血路的狠人。 对敌人狠,对下属狠,对自己也狠,仅有的柔软都给了自愿祭天的嫡长子和临危受命的嫡次子。 可以说圣朝能延续至今,全凭烈宗父子以鲜血铺出条路。 区别是烈宗用别人的血,他的儿子用自己的血。 能夹在折子中的书册必然不会太厚,上面所记载的每件事都经历过精挑细选。大多是开国皇帝和烈宗如何以雷霆手段镇压叛乱,得到臣子和百姓的赞叹。 结合唐臻在奉天殿看的大戏,其意昭然若揭。 朝臣先痛斥岑家村对皇帝和太子的违逆,又当场引导太子惩罚对他不敬的朝臣,然后送来太子先祖的事迹。 真是......煞费苦心。 唐臻不愿辜负各位大人的苦心,决定挑灯夜读睡在书房。 翌日前往奉天殿时比第一次上朝更加认真,端坐在专属太子殿下的座位上,肃容等待初次进京的岑威前来请安。 朝臣们见状,相互交换眼色,眉宇间皆有满意。例行请安之后,气定神闲的看向大殿门口。 岑威在河南和陕西的声望不下其父,正值少年得意。 太子殿下终于亲政,昨日刚尝到权力的滋味。 只要有一人沉不住气,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就不枉费他们所用的心思。 “召龙虎少将军岑威觐见。” 话音未落,已经有兵戈之声传入殿内。 进殿之人竟然身着重甲,手持墨色长.枪,面容尽数隐藏在厚重的盔甲中,九尺身姿也因此显得更加魁梧,满身血煞之气扑面而来。 “臣龙虎军岑威,参见太子殿下。” 重甲与大理石地砖相击,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小山骤然倾颓,吓得好不容易从煞气中挣脱,正打算找岑威麻烦的朝臣整齐的瑟缩了下。 他们下意识的看向左右,竟然被尚未及冠的少年将军吓住,不敢再有做出头鸟的念头。 唐臻万万没有想到,他期待许久的好戏开场,从源头就垮得彻底,险些气笑。 要是他上辈子的下属...... 算了,算了,往事随风,况且这些人也不是他的下属。 唐臻眉宇间的骄矜鄙夷瞬间消散,脸色苍白的朝座位深处移动,声音止不住的发抖,“快、快起来。” “谢殿下。” 岑威握着长.枪行了礼才起身抬头,看向上首,眼中的失望尽数被唐臻看在眼中。 “大胆反贼!”同样是武将出身的朝臣向前半步,脸色涨红的指着岑威,“谁准你持凶器上殿?可曾有半分将太子殿下看在眼中!” 昨日建议唐臻严惩反贼的老大人也站了出来,肃容道,“竖子携重兵冒犯殿下,可视作谋逆,其罪当诛。若殿下心善有谅解之意,不如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又有多位朝臣出列,纷纷赞同老大人的话。 唐臻似被说动,鼓起勇气看向沉默不语的少年将军,“岑威,孤罚你杖责二十,你可有话说?” 岑威目光平静的与唐臻对视,既无惧怕也看不见恼怒,反问道,“臣听闻殿下仁厚,极体恤武将,无论是陈国公世子、绍兴侯世子,还是身边的伴读求见,皆无需解甲卸兵。况且正指责臣的大人们,腰间亦有佩刀佩剑,为何唯独臣不可以?” 唐臻怔住,继而恼怒,始终强行伪装成熟的声线也因为气急败坏变得稚嫩起来,“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如同孤的兄长,伴读们更是为孤殚精竭虑,朝臣、他们是朝臣,你是反贼!” “臣是由圣旨任命的将军,当然也是殿下的臣子。”岑威再次单膝跪地,诚恳的开口,“如果殿下允许,臣也想成为殿下的伴读,为殿下鞍前马后,绝无半分怨言。” “这......”唐臻看向老大人,眼底满是茫然。 反贼? 联想到从三省总督到两广总兵都是自封,陈国公干脆不要那些虚名,将国公当成官职用的架势。也许京都为了维持面子,故作大方的给过地方自行方便的旨意。 老大人正想开口,耳边忽然有疾风飞过,半缕斑驳的发丝缓缓飘落。 岑威起身经过老大人,从其身后的大理石中拔出嵌在里面的铁片,挑起冰冷的嘴角,没什么诚意的道,“手绳松了,不小心冒犯到大人,还请见谅。” 话毕他已经利落的在贴片上断开的绳子上打了个死结,重新将铁片套在手腕上。 大殿中唯一能看清火光电石之间发生了什么的人,只有满脸茫然的唐臻。他隐晦的打量藏在重甲之下的身躯,难得生出几分嫉妒。 如果能在岑威的身体中借尸还魂...... 岑威的目光在朝臣脸上依次扫过,耐心的等待所有人主动避开,再次朝唐臻推销自己,“陛下当年曾言,各地皆可为殿下效忠。彼时臣人微言轻、别无所长,没资格服侍殿下。如今有父亲和叔父的荐书,殿下可愿给臣个机会,满足两省百姓的夙愿?” 第 15 章 陈国公府。 身着绯色官服的年轻侍卫刚下马,等候已久的小厮已经迎到身前,殷勤的招呼道,“吴侍卫辛苦,请随我来,世子爷正在书房等您。” 侍卫脸色僵硬的点头,跟在小厮身后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数次欲言又止。直到迈进东院大门,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试探道,“玉树小哥,世子爷心情如何?” 小厮闻言,诧异的看向侍卫。 他是燕翎从北地带来的心腹没错,然而归根结底,只是个身份卑贱的小厮。府外的人也许会看在燕翎的面子上,高看他两分。但也不至于如此放下身段,与他称兄道弟。 况且吴侍卫身上有正经的官职,又正被世子爷看重。 难道...... 玉树神色大变,心不在焉的答道,“世子早上比平时多用半碟点心,难得提起兴致鉴赏名师画作,还专门命人送去壶温好的梨花白。” 话语间玉树的步伐越来越快,没给吴侍卫再开口的机会,小跑到门前通报,“世子爷,吴侍卫求见。” 门从里面打开,露出张笑意盈盈的脸,是陈国公世子的另一个贴身小厮玉枝,“吴侍卫,世子爷请您进去回话。” 玉树的态度依旧殷切,仿佛没察觉到任何不对劲,“我先去厨房,吩咐他们准备桌好菜,免得世子爷要留客用饭时他们手忙脚乱。” 玉枝眼中闪过精明,立刻叫住玉树,先说世子爷近日食欲不佳,见到重口的菜色才能有胃口。又称世子爷饮了不少酒,得吃些清淡软烂的食物养胃。 “我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玉枝连连朝玉树行礼,满脸讨饶,“世子爷常常称赞你处处周全,我也是知道唯独你有令世子爷满意的本事,才斗胆将如此重要的事托付给你。” 玉树斜眼睨向玉枝,冷笑连连,“谢谢。” 两人背道而驰,分别前往书房和厨房,眉宇间浮现几乎一模一样的轻蔑。 玉枝笑玉树愚蠢,明知道世子爷今日高兴,居然为了讨好外面的侍卫,主动往厨房凑,那就不要怪他不客气。 玉树嘲玉枝无知,狂风骤雨将至却毫无察觉,活该被迁怒,最好从此被弃用,再也别出来碍眼。 吴侍卫困于心事,不知不觉间贴身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完全没有留意小厮的明争暗斗。他浑浑噩噩的跟着玉枝入内,立刻看见持笔立在桌后的陈国公世子。 世子爷穿着身半旧不新的绛色长袍,满头墨发束在白玉发冠中,神色温和的打量尚未完成的画作,举手抬足间尽显风流雅致。 一时之间,竟然令人分不清是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还是他站在那里,就是道引人瞩目的风景。 似乎是听见了动静,燕翎抽空抬起头,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无声加深,“你来了。” 他的大部分心神依旧放在尚未临摹完的画上,仿佛在书房消磨的诸多时光单纯是为了这幅画,等吴侍卫的消息只是顺便。 “世子” 也许是被燕翎从容淡定的姿态触动,吴侍卫慌张已久的心竟然也安定了下来,只是依旧不敢看燕翎的表情。 燕翎虽然不满意吴侍卫瑟缩的表现,却不至于为此动气。 他换了根新毫去蘸绿色的染料填补树叶之处,耐心的询问,“如何?龙虎少将军本是穷山恶水中的刁民,又满身反骨,有没有吓到太子殿下。” 正伺候笔墨的玉枝悄悄竖起耳朵,不肯错过任何能借题发挥,哄主子高兴的由头。 吴侍卫单膝跪地,狠狠的闭上眼睛,哑声道,“回世子爷的话,龙虎少将军不仅没有冒犯殿下,还重提当年各地上折,请求陛下为殿下选伴读时,陛下曾手书‘各地皆可为殿下效忠’的事。他拿出龙虎副将和陕西指挥使的荐书,请求成为殿下的伴读。” 聚在笔尖的绿墨忽然落下,虽然没彻底毁掉燕翎临摹已久的画,青翠的痕迹却逐渐蔓延出他早先划下的范围。 纪实画变成水墨画。 书房内的空气陡然凝滞,玉枝眼底满是惊恐,想退却又不敢退,生怕燕翎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将怒火发在他身上。 燕翎面无表情的盯着逃出他所画范围的翠色,眼底的阴霾逐渐浓重,许久之后才放下始终举着的画笔,拿起尚未完成的画作撕成两半。 “刁民竖子。”他垂下眼帘,慢条斯理的道,“想来朝堂的大人们不会同意岑威的痴心妄想。” 太子殿下的伴读中有任性肆意的陈玉,已经足够令朝臣恼火。 要不是陈玉识相,立刻缠绵病榻,远离太子殿下,即使不至于丢掉性命,也会卧床养伤。 他们怎么可能再容忍不确定性远超陈玉的岑威去东宫? 吴侍卫嘴中苦涩的厉害,生怕世子爷越问越恼火,又不敢对世子爷有任何隐瞒。 “朝臣......感念龙虎少将军的忠心,没有再出言阻止。殿下、殿下考虑片刻。” 燕翎紧紧攥着两手碎纸,冷漠的凝视几乎将额头贴在地上的人,“然后呢?” 吴侍卫还没开口,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太子殿下不会答应。 这大半年间他冷眼看着,太子殿下胆小的厉害,像是只有些风吹草动就会缩回壳中的乌龟。 东宫很小,除了宫人,只有寥寥几人。 即使如此,他也花费许多心思才得到太子殿下真正的亲近和信任。绍兴侯世子能接近太子殿下,全凭伴读们的告诫。 想到此处,燕翎眼中闪过淡淡的嘲讽。 可惜绍兴侯世子过于傲慢,竟然直到现在都没发现,太子殿下对他只有惧怕,全无半分亲昵。 如此蠢笨,竟然还敢妄想与他争锋。 绍兴侯世子尚且如此,穷山恶水走出来的岑威,更不配令太子殿下看在眼中。 燕翎自觉想通,脸上重新浮现笑意,却不知道他的目光冰冷得可怕,距离他仅有数步之遥的玉枝垂头咬紧手腕,生怕发出任何让他不顺心的动静。 吴侍卫更是想死的心都有,恐惧到极致,反而变得冷静,他一气呵成的道,“殿下问龙虎少将军,命够不够硬。他原有四名伴读,如今一个断了腿,只能卧床养病。一个风寒难愈,缠绵病榻。还有两人吃坏东西,也是久久不见好转。” “龙虎少将军称,他曾率兵出征,三千步兵阻拦两万大军,六日五夜,只有百余人生还。” “殿下害怕了,是不是!”燕翎拍案而起,颈间隐隐有青紫色的血管浮现,再也不见世家贵公子的气度。 “世子英明。”吴侍卫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明显的瑟缩了下,连声道,“殿下确实面露恐惧,脸上立刻没了血色。” 燕翎冷哼,轻抚袖口的褶皱,仿佛自言自语似的道,“真真受了委屈,我得去安慰......” “殿下虽然恐惧,但欣喜龙虎少将军命硬,能压住东宫的煞气,已经同意龙虎少将军成为东宫伴读。”吴侍卫不管不顾的说出最后的结果,近乎脱力的趴在地上,只恨自己不是个死人。 虚浮在燕翎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他目光冰冷的凝视匍匐在地的吴侍卫和玉枝,轻声问道,“你们怕什么?我失态吓到你们了吗?或者你们在偷偷嘲笑我,区区十里之内的局势都把控不住。” 两人默默磕头,过了许久,玉枝才逼着自己给出回应,“奴、奴是担心太子殿下任人唯亲没有好下场,辜负了世子爷的看重。” 燕翎忽然发出声轻笑,转身走向多宝阁中央的长剑。 这日午时,陈国公府所有在东院伺候的仆人,都听见书房惊天动地的打砸声。 主动向世子爷效忠的宫中侍卫竟然在陈国公府行刺,好在玉枝忠心耿耿,关键时刻,为世子爷挡下致命一击。 可惜他命薄,没等到大夫就去了,世子爷的诸多恩赏,只能由他的家人替他享受。 与此同时,绍兴侯世子也收到了宫中的消息。 他沉着脸放下茶盏,骂道,“没用的东西!” “世子爷息怒。” 绍兴侯世子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由着身边的人哄了会,脸色云销雨霁,甚至隐约能看到笑意。 岑家村毕竟是在北方,虽然对三省总督有影响,但绝对没有对陈国公的影响大。如今最让三省总督看不顺眼的地方,还是岑壮虎娶了沈思水的寡妹,让三省总督更不方便对觊觎已久的湖广下手。 原本北方是陈国公一家独大,河南长年战乱,陕西明明有人管,混乱程度却与河南不相上下。 岑家村横空出世,即使短时间内还没有威胁陈国公的底气,也算是在陈国公的眼皮子里撒了把沙子。 只要岑家村铆足劲膈应陈国公,三省总督倒也不是容不下他们。 “枉费了燕翎的那些心思,竟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绍兴侯世子煞有其事的摇了摇头,畅快大笑。 据他所知,燕翎付出不小的代价才说服骠骑大将军,对他利用朝臣哄骗太子殿下布局,打压龙虎军的行为不做计较。 如今岑威非但没与太子殿下生出龃龉,公然顶撞太子殿下,背负不忠的名声,反而成为太子殿下的伴读,倒像是太子殿下承认了龙虎军的存在。 可惜不能看到燕翎收到消息时的脸色,一定很有趣。 废物! 京都政令都出自京营,朝堂中的那些摆设还不如起码有金玉在外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中用? 面对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龙虎少将军,如何指望既没有脑子也没有脖子的人? 燕翎这局输得一点都不冤。 第 16 章 岑威成为太子伴读的事,仿佛石子落入海中,表面没掀起涟漪,海底却波涛汹涌,看不见尽头。 唐臻刚从奉天殿回东宫,还没脱下朝服就有宫人前来报喜。梁安和胡柳生的症状已经有所好转,明日就能回唐臻身边侍奉。 他噙着笑看向左右,眉宇间盈满天真,“孤还以为民间话本中记载的事都是愚民杜撰,没想到竟然如此灵验。岑卿还没踏入东宫,梁卿和胡卿那里就有好消息......” 余下的话他没再说,只是摇了摇头,跟在唐臻身边的宫人却已经明白他的未尽之意。 因为东宫的风水不好突逢煞气,才会有太子殿下病倒之后,四名伴读也连续遭难,只能卧床休养。 太子殿下如今,对此深信不疑。 开国皇帝曾下令,日日小朝会、三日大朝会。 直到烈宗驾崩,圣朝历代皇帝都严格遵循祖令。 成宗登基之后,体恤朝臣不易,觉得朝会过于频繁,改成三日小朝会,七日大朝会,时间也从天还没亮的卯时改成辰时三刻。 昌泰帝登基之后,满心都是积攒功德,飞升去地府做鬼仙,对凡间俗事完全不在意。等到唐臻作为太子亲政,出现在朝堂时,朝会已经变成无大事每旬小朝,月末大朝。 因为岑威入京被朝臣视为反贼挑衅皇威的大事,唐臻才需要连续两日去奉天殿。 接下来若无意外,唐臻可以休假八日,上一个时辰班,继续休假九日。开始每个月只上四次班,每次只需要一个时辰的工作生活。 恢复‘正常’作息,唐臻的午膳又提前到巳时,不仅梁安和胡柳生神色如常的来给他请安。连陈玉也苍白着脸出现在唐臻面前,声称已经没有大碍,不敢再仗着太子殿下的纵容懈怠。 唐臻假装没发现他们总是不经意的看向门口,随口吩咐宫人,“爱卿忠肝义胆,孤心甚慰,快去吩咐小厨房,给爱卿准备药膳调养身子,一日三顿,先吃半个月,所有花费都从孤的私库走。” 伴读们闻言立刻回神,脸色都称不上好看,纷纷开口婉拒,梁安为了证明自己比牛还壮根本就不需要进补,甚至当场打了套拳。 唐臻见梁安打拳还算卖力,大发慈悲的将梁安的三餐药膳改为早晚两顿,然后用表面担心,实则暗含期待的目光看向胡柳生和陈玉。 东宫的日子平波无澜,无趣的厉害,好不容易有乐子可找,他当然不能错过。 胡柳生气得脸色涨红,闷声落座。 陈玉却深深的看了唐臻一眼,吩咐宫人去取长剑。 饭后唐臻声称被伴读们身残志坚,忠心耿耿的态度感动,令人去找平安拿库房的账册。 不对不说,作为吉祥物,太子殿下的库房委实丰厚的令人惊讶。 即使唐臻已经在送燕翎骨弓的时候为此震惊过一次,再次细数太子殿下的家当,依旧会有不可思议的感觉。 流传已久的宝物,各种名贵的药材、名家笔墨、孤本古书、锦缎布料......金银锞子都是以箱计数。 然而无论如何抽丝剥茧,唐臻都找不到私库里这些东西的来源。 他眨了眨眼睛,目光在伴读们身上依次转过,最后落在胡柳生的侧脸,笑着招手,“胡卿?” 胡柳生神色僵硬的换了个姿势,背对唐臻,假装没听见。 唐臻也不生气,转而对梁安招手,“梁卿,孤有事问你。” 梁安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的话本走到唐臻身侧,“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岑卿已经是孤的伴读,也不知何时前来......孤想选件见面礼,不知道该怎么挑。”唐臻道。 梁安面带微笑的敷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殿下选什么,岑威都会感激涕零,殿下不必忧心。” 唐臻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恰到好处的浮现诧异,继而难掩羞愧,连声音都变小,只有他和近在咫尺的梁安能听见。 “孤的意思是,库房中有父皇给孤的东西。” 梁安愣住,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嘴角的笑容逐渐微妙。 原来太子殿下是怕不小心将昌泰帝赠给他的东西,赏赐给岑威。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 他离家时,六岁的幼弟也是这般有趣。 梁安拿过唐臻手中的账册,随手翻了几页,低声道,“我会与平安公公说,让他重新制本账册,写出这些物件的来由。” 唐臻乖巧的点头,眼中满是信任。 梁安见状,突然有难以忽视的责任感萦绕心间。有些怜惜太子殿下乖巧聪慧却被养得天真稚嫩,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处境,下意识的多说了些,“您的库房中不仅有陛下的私藏,还有先祖的恩泽。陛下虽然心中只有大业,但也不是对您完全不管不顾。” 唐臻眼中隐隐发亮,脸上的笑意忽然变得真切,仿佛整个人都浸入蜜水,语气又轻又缓冒着甜味,“真的?” 正在角落看书的陈玉忽然抬头看向唐臻,在梁安察觉前,冷静的移开视线,依旧盯着书册,眼中却没有笔墨。 那场大病之后,太子殿下似乎变得与从前不同...... 梁安被唐臻的情绪感染,脸上也浮现笑容,“您每年生辰时,程大将军都会亲自将陛下的部分私产交给您,其中包括皇庄、旺铺、矿产和历代皇帝的私藏,皆由羽林军亲自经营。即使是平安公公,也只能替您保管出息,无权改变这些产业的状态。只有您亲口说出的吩咐,才能使羽林卫听令。” “父皇对我真好。”唐臻轻声呢喃,眼中的欢喜浓重得近乎病态。 梁安只觉得唐臻可怜,像是只风吹雨打流浪许久,终于找到温暖之处落脚的小猫。虽然发现唐臻的情绪与以往不同,却没有深思,反而更加心软,透露的信息也越来越多,完全不符合他惯常的行事作风。 “除了这些,每逢年节和殿下寿辰,各地皆有丰厚的节礼、寿礼送到,也是直接入东宫私库,全由殿下处理。这些年积攒下来,也是不小的数目。” 谁让太子殿下是独子,除非天下大乱,没人能威胁他的地位。 局势尚未明朗,天下百姓依旧是圣唐子民,各地还是愿意与太子殿下结个善缘。否则太子殿下若是听信小人谗言,大张旗鼓的讨伐他们,消息传到民间,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 唐臻根本就不关心太子殿下有多少私产。满脑子都是皇帝爹给他很多东西,如今都掌握在心思莫测的平安手中。 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时时刻刻的催促唐臻,不顾一切的将属于他的东西夺回手中。他从来都不是大度的人,难得有真心实意放在心上的东西......怎么可能忍受有人觊觎? 哪怕还没有证据证明平安会擅自动用他的私库也不行。 他昂起头与梁安对视,眼中满是恳求,“平安忙得很,日日不见踪影,你帮我重新整理私库的账册,好不好?” 梁安脸上的耐心立刻凝滞,狠心推拒道,“臣自小不通数数,恐怕无法担当殿下的重任。” 唐臻眼中极快的闪过阴霾,语气忽然变得急躁,“没关系,还有陈卿和胡卿,即使你们都不通数数,总不会手下也找不出能通数数的人用。” 已经暗自留意唐臻和梁安许久的陈玉和胡柳生闻言,终于能光明正大的看过来,他们齐声问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胡柳生平日在梁安手中吃过不少亏,故意道,“梁兄平日最爱推三阻四,太子殿下何必为难他,有什么事不如交代给陈兄。” 唐臻冷着脸起身,狠狠的将手中的账册掷在地上,“你们是孤的伴读,替孤清点私库、重新造册也是分内之事,凭什么推三阻四?难道只是表面顺服,心中却瞧不起孤?” 伴读们愣在原地。 太子殿下的好脾气深入人心,突然发起火,委实令他们难以预料。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殿下何必动怒?” 忽然有人推门入内,走到满脸恼怒的太子面前,单膝跪地,“臣亦是殿下的伴读,有什么事,三位同僚不方便,不如交给臣去做。必会全力以赴,不至于令殿下失望。” 唐臻冷着脸看向突然出现的岑威,眼底怒气未消,冷笑道,“如此,孤岂不是有你一个伴读就够了,还要他们做什么?” 今日的岑威仅穿了身藏青色的布衣,终于令人看清他的面容。 剑眉星目,凛然正气。 体态雄壮流畅却丝毫不显得夸张,仿佛直立行走的猎豹,随时都能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能量。 虽然没有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的矜贵气质,周身却散发着久经沙场才有的沉稳锐利。 同样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外表也在伯仲之间,岑威与梁安、陈玉、胡柳生共处一室,仿佛是他们的长辈。无论是已经有少年将军模样的梁安,还是老成持重的陈玉,或者人怂却爱挑事的胡柳生,在岑威的衬托下都像是尚在总角之龄的稚童般局促难安。 唐臻是听见与众不同的脚步声,故意没有克制怒火,想要试探岑威成为伴读之后,对他的态度会不会改变。 然而无论岑威如何反应,唐臻都不会信任岑威,放任他的私库由原本的被平安公公把持,变成被岑威把持。 无论其他伴读想不想,只要还想做他的伴读就必须参与其中。 第 17 章 太子殿下突然强势的态度,令梁安、胡柳生和陈玉不知所措的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神。 他们心中同时浮现一模一样的念头。 这是怎么了? 偏偏书房内唯一还能保持从容的人,非但没有缓和气氛,反而心安理得的将太子殿下的气话当成对自己的赞赏,一本正经的道,“承蒙殿下信重,臣必会全力以赴,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唐臻心下发沉。 他不信岑威决定成为太子伴读前,没打听过太子的性格。 所见与所闻截然不同,竟然对岑威没有任何影响。 冷静、坚定、无所顾忌。 如果岑威的图谋与太子的利益相左,他会是最难缠的伴读。 不过没关系,京都还有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既然各地还愿意每年送给太子价值不菲的节礼和寿礼,太子就不会缺伴读用。 唐臻的思路越清晰冷静,脸上的怒火越狰狞失控。 他随手拿起茶盏摔在伴读脚边,指着敞开的大门怒吼,“滚!滚出东宫,再也别出现在孤面前!” 陈玉不退反进,从容跪在岑威身侧,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远不如对唐臻提起烈宗、成宗和昌泰帝的往事时激动,“殿下恕罪,臣的病尚未痊愈,反应不如从前,并非不愿意为殿下办差事。” 唐臻冷眼看着陈玉,目光尖锐嘲讽,像是只愤怒的刺猬。 梁安摸了摸鼻子,悄无声息的跪在陈玉身侧,“殿下恕罪。” 胡柳生见状,也没什么犹豫。 他出身贵州,从成宗年间就被视为不详之地,直到如今依旧连年战乱、难以安定,原本是没有资格成为太子殿下的伴读。 因为湖广布政史沈思水不想参与京都的纷争,又欠胡柳生的祖父人情,顺势将湖广的名额让出来,胡柳生才有机会来到东宫。 虽然他平日对太子的看轻仅次于施承善,但也是最不愿意失去伴读身份的人。 即使伴读依次服软,太子殿下紧绷的脸色依旧没能缓和。 唐臻复杂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重新整理库房的账册,做不明白这点小事,东宫留你们也没用,到时候各自回家就是,不必再来见孤!” 话音未落,伴读们身侧忽而吹过疾风,他们应‘是’抬头,只能看见杏黄色的袍角彻底消失在门外。 岑威率先起身,目光平静的看向眉宇间依旧难掩茫然的同僚,“如今掌管殿下库房的人是谁?” 胡柳生冷笑着从地上爬起来,“我还以为少将军已经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替殿下整理出新的账册,生怕我等抢您的功劳才那般迫不及待。” 岑威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对胡柳生的阴阳怪气视而不见。 虽然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视胡柳生如尘埃的态度却已经彰显的淋漓尽致。 梁安正在考虑将事情都交给岑威去做,然后挂个名在唐臻面前过关的可能性,对岑威的态度反而不坏,“从我成为殿下的伴读起,东宫的琐事皆是由平安公公忙碌。” 陈玉拿起之前为了证明自己身强体壮无需用药膳调养,令宫人取来的长剑,言简意赅,“我与岑兄同去。” 岑威朝梁安点头,对陈玉道,“有劳带路。” 梁安和胡柳生同时皱眉,盯着陈玉瘦弱的背影仿佛在看叛徒。 如果可以,梁安真的想将陈玉的脑壳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塞满海螺。 他刚才已经想通,若不是陈玉突然发病,告诉太子烈宗、成宗和昌泰帝登基的往事,揭开迷雾,令太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朝臣未必会主动上折请太子亲政。后面也就不会发生各方势力心怀鬼胎,默认朝臣引导太子对岑威发难的事。 好好的太子殿下。 乖巧可爱的太子殿下。 竟然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变得敏感多思,疑神疑鬼。 梁安心痛。 仿佛眼睁睁的看着只是长得慢了些的树苗突然被外力拔高,原本整齐挺拔的树杈也变成奇形怪状。 唐臻负气之下,径直离开东宫,下意识的走到福宁宫外。 他站在开国皇帝亲自提笔的字前静立许久,直到眼睛酸涩得难以忍受才舍得眨眼,从袖袋中取出个新木雕制的小狗,递给已经在身侧守了许久的程守忠。 “送给父皇,若是父皇不收就送给将军。” 这是燕翎带他出宫游玩时,唐臻从路边小摊上买的小玩意儿。 雕工拙劣,木料也只是勉强能看,唯独自然古朴的神态颇有趣味。他求着燕翎付了钱,将它带回宫中,时时装在身上,想着有机会送给昌泰帝赏玩。 他看的话本子里都说越是身份高高在上的人,心中越是向往简单质朴。 唐臻当然知道,话本中的那些人并不是真的想要过简单质朴的生活,只是本能的好奇从未接触过的世界而已。 希望昌泰帝也是这样。 程守忠沉默的接过木雕小狗,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抖了抖嘴唇,艰难的道,“臣谢太子殿下赏赐。” 唐臻被对方明明说着伤人的话却死死低着头,生怕看到他难过表情的模样逗得扬起笑容。 真好,他现在也是有牵挂的风筝。 直到虚弱的身体再度散发疲惫的警告,望亲石似的唐臻才与程守忠告别,一步三回头的返回来路。 东宫的宫人被严苛的规矩管教得麻木呆滞,如同会呼吸、有血肉的人形傀儡,向来不敢有任何多余的举动。 早先唐臻怒气冲冲的离开书房,他们不敢询问。 如今唐臻满脸疲惫的走回东宫,他们也不会劝阻,甚至不会有人主动开口,请唐臻停在原地歇歇或者等人回东宫传轿。 身后明明有十几个宫人跟着,唐臻却只能听见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和逐渐窒闷的呼吸。 “真真?”身着浅碧色华服的人挡在唐臻面前,担心的询问,“你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唐臻迟钝的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淡淡的委屈,“我去福宁宫,父皇依旧不肯见我。” 他比同龄人长得慢些,面容也稚嫩,反应变得呆滞,会由内而外的散发楚楚可怜的气息。 燕翎低头打量唐臻,眼中的怜惜渐浓,轻声道,“再有不开心的时候就让人去陈国公府寻我。” 纤细浓密如鸦羽的睫毛颤了颤,黑白分明的眼底清晰的映刻燕翎的面容,唐臻问他,“你会放下所有事,立刻来我身边吗?” 清风吹过宫巷,隐隐携带暗香,是早春的桃花。 燕翎盯着唐臻清澈的眼底恍惚了下,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当然,怎么会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眸光流转,顾盼生辉,苍白的脸色因喜悦染上嫣红。 是比盛开的桃花更美的色彩。 燕翎的嘴角也扬起笑意,突然就不再懊恼因唐臻发问时的真诚呆滞,没有立刻给对方坚定的回答。 也许他错了,郑重的思考,更能体现诚恳。 燕翎见唐臻委实疲惫得厉害,心中明白,唐臻因先前的重病伤了根基,至今仍有亏损。他不满的看向仿佛不存在的宫人,语气冷淡,不怒自威,“你们就是如此侍奉太子殿下?” 宫人整齐跪地,连求饶都异口同声,“奴婢知罪,请世子责罚。” 燕翎欲言又止的看向唐臻,气恼的摇了摇头,“还不来个小凳,先让殿下歇歇。” 唐臻抬起眼皮,看着宫人中走出名太监小跑到他身边跪下,四肢着地,脊背弓起如桌,细声细气的道,“请殿下歇脚。” 人、凳? 唐臻眼中的兴致立刻消散。 燕翎仿佛看不到唐臻的抗拒,轻声哄道,“你先歇歇,等会回东宫,让厨房熬碗安神汤,省得夜里难受。” “我已经歇好了。”唐臻与燕翎对视了会,眼中闪过懊恼,抓住燕翎的手臂晃了晃朝东宫走去,声音几不可闻,“我怕他跪不稳,摔了我。” 燕翎随着手臂的力道跟在唐臻身后,语气平波无澜,“如此不中用的奴才,换了就是。” “真真。”他忽然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道,“我知道从前没有人与你说过这些话,教导你驭下的道理。只是你如今已经长大,正式亲政,步入朝堂。若是还如从前那般,连东宫都无法掌握,岂不是会让朝臣看轻?如何能完成陛下的期望,监管好朝政。” 唐臻闻言,脚步越来越慢,脸上也浮现挣扎,低声道,“非要坐着他的背,才是驭下之道?” “当然不是。”燕翎眼中浮现笑意,耐心的解释,“你是东宫唯一的主子,他们都是伺候你的奴仆。让他做人凳,只是提醒他们,你有不愉快的时候他们不能干看着,要千方百计的想办法令你愉快。” 唐臻良久没有应答,眼中逐渐浮现茫然。 虽然他依旧不打算用人凳,但燕翎的话好像......每句都很有道理? “无论是奴仆还是伴读,你都得在他们心中树立威严,才能做真正的主子。” 第 18 章 燕翎的声音温柔低沉,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感觉,像是晚风吹过竹林,暖意和着清香迎面而来、弥久不散。 即使唐臻依旧觉得燕翎口中看似很有道理的话,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也不得不遵循本心承认,他喜欢听燕翎的面面俱到的关心他。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所以当燕翎暂时停下教导,询问的看向他时,唐臻毫不犹豫的点头,“我知道了。” 燕翎眉目舒展,抬手在唐臻的发顶轻揉了下,喉结滚动,发出叹息般模糊的音节,似欣慰似赞赏,“乖。” 唐臻的眼尾无声弯起,乖巧恬静还有些害羞的模样与在书房对伴读发火的太子殿下判若两人。 突如其来的悸动萦绕心间,燕翎完全没有忍耐的意思,再次抬手在唐臻的头顶碰了碰,感觉到毛绒绒的触感变化似有迎合之意,嘴角的笑意更加深刻。他转身招宫人到身前,细致的吩咐道,“殿下今日既动气,又受累,恐怕胃口不佳,让厨房将夜里的药膳换成开胃的菜色,安神汤要比殿下入睡的时间早半个时辰送来,夜里勿忘留盏小灯。若是我明日进宫时见殿下有半分憔悴,必要拿你们试问。”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燕翎身上,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唐臻始终偏着头凝视燕翎的侧脸。藏在阴影处的双眼悄无声息的变化,原本的柔软清澈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沉偏执。 然而他脸上能甜进人心底的笑容却没有任何改变,配上此时不似真人的眼睛,如同......民间话本中的厉鬼上身。 端来开胃果茶的宫人不小心觑见这一幕,眉宇间顿时涌现惊恐,茶盏顺着无力的手掌跌落,发出响亮的声音。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宫人下意识的跪地求饶,听见陈国公世子的呵斥,仿佛被厉鬼盯上的惊恐反而缓和不少。 “不怪她。” 熟悉的声音令宫人打了个哆嗦,紧紧贴着手背的脑门再次浮现虚汗。 “是我犯困,在悄悄打瞌睡。要不是她及时提醒,我已经栽到地上了。” 殿下的语气懊恼中含着淡淡的心虚,生动鲜活,没有半分死气沉沉的感觉。宫人已经落下半截的心再度降落,偷偷抬起眼皮看向太子殿下,正看到太子殿下与陈国公世子说悄悄话。 对,这样才对。 刚才定是她满脑子都在想平安公公的嘱咐。 ‘如今东宫正值多事之秋,不想被拖去慎刑司,都得给咱家夹紧了皮做事。’ 忙中生乱,看错了殿下的表情。 “我看书上说,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也是驭下之道。”唐臻贴在燕翎耳边,特意压低了声音开口。非猎食状态,食肉动物保护食草动物是本能。 燕翎觉得耳廓有些痒,下意识的退开了些,明明满脸不赞同却道,“随你。” 没受过挫折的稚童,总是要感受到疼才能知道悔改。 燕翎鲜少在东宫过夜。陈国公远在北地,京都的事都要燕翎点头,刚用过晚膳,立刻有陈国公府的家臣来催燕翎回府。 他歉意的看向唐臻,匆匆离去。 唐臻心情好,高估了这具身体的饭量。即使燕翎走了,他也撑得睡不着,于是随手点了个宫人陪他说话,过程单调无趣,基本与单方面审讯没有任何区别。 “知道与陈国公世子有关的事吗?” “知道。” “嗯,都知道什么?” “......” 唐臻翻了个白眼,默默加大压在摇椅上的重量,自欺欺人的觉得如此能无痛加速消食的过程,“算了,孤问,你答。陈国公世子家中有几口人?” “二百零八口。”宫人不假思索的答道,显然专门研究过这个问题或有曾有人反复在宫人面前强调过重点。 “孤问的是......北地成国公府里住着多少主子。” 冲着平安调.教出的这些木头,哪怕没有库房账册混乱错杂的事,他手中的权力被伴读分走也不冤,正好还能给他不堪重负的脖子解压。 唐臻摇了摇头,心情复杂的厉害。 自从成为太子唐臻之后,他似乎真的变成好人。 还记得上辈子最后的时光,他疯魔似的念叨着做个好人,美名其曰实现所有人的愿望,实际上却是拉着所有希望他去死的人共赴黄泉,还费尽心思的为自己准备了第十八层的坟墓。 这些仿佛已经是很多年前发生的事,甚至很多细节已经变得模糊起来。 宫人跟在唐臻身边整天,亲眼看到太子殿下不肯坐人凳,在陈国公世子面前为做错事的宫人求情。虽然身处东宫,他还是难以克制对太子殿下的畏惧,起码不会再因为太子殿下语气不耐吓得魂飞魄散,连话都比平时多。 “回殿下的话,奴婢说得二百零八口人便是北地成国公府的主子。” 唐臻诧异的睁大眼睛,联想自身经历,心中复杂的厉害,既有怜惜又免不了嫉妒。 宫人知道的消息都来源于平安公公,防止日常伺候时犯忌讳,耳提面命的嘱咐了些最要紧也是最广为流传的事。 陈国公作为北地的土皇帝,东西两院,佳人无数,为他生过孩子的女人,比昌泰帝后宫所有的嫔妃和仙子加起来还多。 燕翎成为世子的过程更是曲折离奇,比话本子还精彩。 他的母亲无父无母只有个哥哥,原本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陈国公的继室。然而哥哥是在战场上为陈国公挡箭而亡,临终前亲口向陈国公托付妹妹。 陈国公令人找到妹妹,问她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听对方委婉的哭诉没了哥哥就是没了依靠,除了陈国公谁都信不过,暗示想要以身相许。 一年后,陈国公先后婉拒军中女将和世家贵女,娶了妹妹做续弦。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再看燕翎如今的地位,倒也是佳话。 可惜...... 陈国公的后院不仅有妹妹,还有来历非凡的各色美人,其中包括只能依靠陈国公而活,格外能放得下身段的扬州瘦马,也有出身不俗因为家族需要进入国公府的贵女。 妹妹既无能管家,又不愿意放权,还想在妾室面前树立主母权威。 刚生下燕翎不久,因为给怀孕的侧夫人下药被抓住把柄,险些被休。好在她还算聪明,张嘴哥哥,闭嘴哥哥,唤起陈国公对她仅有的心软,只是被贬为妾室,终究还是没被休,燕翎也是在她身边长大。 又过几年,陈国公的新继室夫人被陈国公的妾室闹得心烦,突然想起儿时的梦想,要去做女将军。 陈国公见她没有育子且意志坚定,亲自帮她说服了娘家,认她做义妹,将其送到兵营。 陈国公夫人的位置又空了出来。 两个侧夫人一个体弱多病,一个喜欢游山玩水。 众人的目光都放在府外时,妹妹又开始哭哥哥。 沉寂几年之后,她显然比从前有长进,除了哭哥哥,还知道去给当年险些被她害得流产的侧夫人磕头道歉。 侧夫人沉迷带着女儿游山玩水,不想被成国公府的杂务拖累,也不想有更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压在她头上,看在妹妹足够愚蠢的份上,竟然被感动的当场落泪,恨不得与妹妹义结金兰。 陈国公最念旧情,见状也顺势原谅妹妹,又上折子给妹妹请封国公夫人。 “果然,有妈的孩子是个宝。”唐臻喃喃自语,心中浮现两个影子。 一个是他上辈子母亲的照片,一个身着圣朝服饰,看不清面容,眼角眉梢依稀与太子殿下仿佛,是唐臻想象中的仙妃。 宫人沉默片刻,见到唐臻没有新的吩咐,壮着胆子道,“陈国公与原配所生的嫡长子幼时曾被鞑贼暗算,只能在庄子养病,陈国公无战事时每巡都会去看望长子,但从未有过立长子为世子的想法。嫡次子生性顽劣,最爱呼朋唤友,斗酒放歌,陈国公回府他才肯回府,否则都是歇在大爷所住的别庄。曾多次亲口在众人面前道,只想要陈国公和兄长疼他,世子这种操心劳神的麻烦,哪个弟弟稀罕就哪个弟弟拿走,陈国公虽然最疼爱嫡次子,但......难堪大任。” “三子、四子、五子皆由不同的侧夫人所出,因为惹恼了陈国公被送到保定府以南的府城,允许他们建府享乐却不准干预正事,去军营厮混。” “世子是陈国公的第六子。” 看似心不在焉的唐臻‘嗯’了声,忽然冷笑,“想说什么就说,孤难道会吃人?” 悄悄瞟唐臻脸色的宫人立刻低下头,良久后才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低了不少。要不是唐臻刚穿来时的重金属中毒,伤胃伤肾伤肝就是不伤耳朵,听觉是这具身体唯一能达到唐臻的标准,令他勉强满意的地方,未必能听清小太监的话。 “平安公公曾交代过奴婢们,不能在陈国公世子面前提嫡长子。” 唐臻的敏感神经立刻被挑动,似笑非笑的道,“陈国公的长子有儿子?” “没?”小太监面露尴尬,“大爷想要长命,恐怕不能行房。” 唐臻怔住,眉间的褶皱逐渐清晰。 已经没有威胁,还是燕翎的眼中钉、肉中刺。 既然对‘哥哥’如此厌恶,为什么还要哄他叫哥哥? 眼底的情绪逐渐汹涌时,唐臻陡然握紧拳头,紧绷的脸色顿时缓和。 他闭上眼睛,若无其事的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叫迎风。” “白日里打碎茶盏的那个呢?” “她叫翠柳。” 第 19 章 见到重新整理的账册之前,唐臻不打算再与任何伴读见面。 无论是岑威还是陈玉、胡柳生,皆被战战兢兢的宫人挡在寝殿外,如果他们在门外站得久些,还能听见殿内隐约传出‘殿下息怒’。 仅过去半日,因病情反复、不得不再次卧床的梁安就收到众人接连在太子殿下处碰壁的消息。他如同吃了灵丹妙药,立刻垂死病中惊坐起,去寻已经代替平安公公接管太子私库的岑威和陈玉。 唐臻无法掌握伴读的动向,也不去想,按照往常的习惯去书房打发时间。 虽然朝臣上次对太子的套路,没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但也没付出任何代价,反而证明太子确实会被他们影响。 内阁经过短暂的思考,再次改变对太子的态度。 最新送到东宫的奏折,除了千篇一律的请安,第一次有政务混入其中,只是格式有些奇怪。 唐臻随手翻开内阁上次送来的折子做对比。 臣沈思水启奏,陛下万安、殿下万安,月前惊闻殿下偶感风寒...... 昌泰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九日、四川巡抚有令。贵州有反贼,以‘红莲’为名,四处流窜作恶,烧杀抢掠。今有红莲反贼离开贵州,进入四川,望各地卫所、府衙严加防范,勿令反贼有可乘之机。但凡所遇、格杀勿论。 唐臻默默研究半晌,恍然大悟,这不是专门写给京都的折子,是各地内部流通的政令。 有趣的是内阁不仅弄到只在四川,更准确的说是只在四川东部,由四川巡抚所辖之地流通的内政,还煞有其事的写下批复夹在折子中。笔迹各不相同,想来是出自不同的内阁大臣。 ‘红莲小贼?从未听闻!四川巡抚如此胆小怕事,疑神疑鬼,难当大任!’ ‘中原岑贼同样起于微末,四川巡抚谨慎稳重,未尝没有道理。’ ‘臣观诸位同僚之言皆有道理,殿下亲政已有数日,对此可有看法?臣等日夜期盼君令。’ ‘吾曾听闻红莲逆贼心性狡诈,手段残忍,所过之处如蝗虫肆虐,正值壮年者被凌虐,老肉病残者甚至被充当肉食,唯有加入方可保命。从前红莲逆贼只在贵州境内,如今竟然有向周边蔓延的趋势,如不立刻阻止,恐怕影响甚大。应立刻知会湖广布政史、陕西指挥使、两广总兵、广西巡抚等居于四川周边之人,严加防范,防止......’ 最后的批注笔锋行云流水、矫若惊龙,哪怕是唐臻这种对书法能称得上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功底。 可惜末尾糊了团搀着酒味的乱墨,白璧微瑕,委实令人惋惜。 唐臻还特意看了眼,朝臣的批复中,唯有这份没有署名。他抬手放在胸口感受存在感突然变得强烈的心脏,莫名其妙的崇敬油然而生。 既然能写出如此风骨傲然的字,又何必署名? 天下谁人不识君! 唐臻静坐半晌,眼底的深沉从无到有,越来越凝实,忽然挥笔泼墨,分别在折子和内阁所留的批复上留下潦草的‘阅’字。 然后随手扔开笔,看都没看袖口染上的红墨,大步走到嵌在雕花木柜侧边的等身铜钱前,目光柔柔的看向里面的身影。 “你有什么遗愿?说出来,我替你完成。” 语气温柔低沉,竟然与燕翎的声音有八成相似。 可惜太子殿下的嗓音天生软绵清脆,与出身北地的燕翎相差甚远,否则未必不能完美复刻。 铜镜中的人当然不会回答唐臻的问题。他只会睁着圆润的眼睛,真诚的与唐臻对视,就像唐臻正在做的那样。 修长细嫩,看着就知道养尊处优没吃过任何苦头的手指悄无声息的搭上铜镜,依次在镜中人单纯清澈的眉眼,脆弱纤细的脖子和已经恢复宁静的胸口停留,最后五指张开,不留缝隙的贴合在铜镜的空白处。 唐臻弯起眉眼,嗓音恢复太子殿下原本的音色,轻快温软透着化不开的甜,“你那么在乎他,让他去陪你好不好?” 日光随着烈阳上升,以倾泻之势挥洒进书房,连角落的镜子也变得比平时清晰,仿佛是镜中人有了生命被唐臻的话吓得脸色发白。 唐臻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心中暴虐的怒气也开始平息,眉宇间显现独属于上位者的倨傲,自言自语似的道,“既然不愿意,就别再给我捣乱。” . “平安公公,那边又摔了大件。”身着灰衣的小太监跪在平安脚边,举着巴掌大的银锤,小心翼翼的隔着猛虎绣样的锦被砸在平安的大腿外侧。 多亏这手通络的本事,他才能留在平安公公身边伺候,起码不必担心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被慎刑司拖走。 平安散着头发歪在摇椅上小憩,闻言连眼皮都没掀开,不甚在意的点评道,“可惜。” 小太监义愤填膺的道,“那可是前朝皇帝亲自命人为太后娘娘寿辰打造的贡品,总共只有那么一件。即使是现在,御窑想要打造出那般色彩瑰丽、浑然天成的瓷瓶,也要十年如一日的烧制一模一样的泥胚碰运气。公公掌管库房这么多年,为了守住这些宝贝,夜里睡觉都不曾踏实过,从未有任何差错,岑大人和陈大人刚接手就......奴才替您不值。况且公公劳心劳力这么多年,即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那里竟然连句话都没有......唉。” 饶是平安铁石心肠惯了,也免不了动容。 他抬手摸了摸小太监的头,哼笑道,“哭什么,那几位是什么身份,咱家又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别说人家是奉了殿下的令请我交出库房的账册和钥匙,便是没有殿下的允许,我也说不得‘不’字。” 小太监闻言,眼眶红得更厉害,期期艾艾的望着平安,“公公委屈......” “不委屈!”平安翻身坐起,厉呵打断小太监的话,意味深长的道,“这是咱家的福气。” 他随手摘下腰间的荷包扔给小太监,“你还小,别想那么多,操心好院子里的事就行。去厨房拿点糖回来甜嘴,别吝啬给赏赐,他们比你还不容易。” 小太监轻手轻脚的离开之后,平安从袖袋中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有根碳棒和张折叠整齐的宣纸,只记载唯有他才能看懂的特殊符号。 平安拿起碳棒画出个新的符号,暗自在心中盘算。 伴读昨日从他手中拿走库房的账册和钥匙,还没满十二个时辰,已经碰坏两座玉佛、一座观音、一对舶来小船、一对前朝流传的瓷瓶,还有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 即使太子殿下金尊玉贵,从不为外物发愁,看到整齐排列的单子时也免不了恼火。况且殿下短短时间内经历诸多变故,性格与从前大不相同,原本只有三分火气的事,如今恐怕能怼到十层。 平安沉思半晌,起身换了身能见太子殿下的衣服。 虽然说再等等,库房那边必然会砸坏更多的东西,引起太子殿下更大的怒火,但......做人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且不说还没摸清脾气的龙虎少将军,平安这些年自认与陈玉、梁安和胡柳生相处还算愉快,也不想得罪死他们。 平安先去太子的寝殿,不出意外从宫人口中得知太子在书房,成功摆脱被怀疑窥视太子行踪的可能,又匆匆赶去书房。 没想到太子也不在书房。 “太子殿下觉得胸闷,带了人去外面透气。” 平安耐心的询问宫人太子离开的方向,顺着唐臻留下的痕迹摸索前行,在福宁宫外找到仿佛望亲石的太子时,发根已经被汗水彻底打湿,正符合他‘急切’的心情。 程守忠感受到风向的变化立刻换了个位置,苦口婆心的劝道,“殿下回去吧,陛下已是方外之人,哪怕是为您着想,也不会与您见面。” 唐臻僵硬的勾起嘴角,敷衍的笑了笑。 他对程守忠还算有耐心,解释道,“我知道父皇不会见我,我在这儿看看他,不必告诉父皇我来过。” 程守忠闻言,本就显得苦相的面容更加凄苦,“陛下......” 唐臻正悄无声息的打量平安,没听出程守忠语气中的哽咽,转过头时,程守忠眼眶中的痕迹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正色对唐臻道,“您既然心中有陛下,更不该在看望陛下的时候受风累病,令陛下遭受非议。不如先回东宫,别忘了吩咐厨房熬碗姜汤驱寒。” 感受到身体确实已经有疲惫的感觉,唐臻顺势点头,从袖袋中取出个尚未刻字的琥珀小印塞给程守忠,还是那句话,“父皇不收就送给将军。” 程守忠默默点头,站在原地目送唐臻携平安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半分衣角,他才回到福宁宫内,直奔昌泰帝的寝殿。 相比如同木头似的宫人,平安委实贴心的令唐臻感动。 不仅主动上前扶着唐臻,分担他大部分的重量,甚至主动提出,回东宫后会准备软轿方便唐臻出行。 唐臻弯起眉眼,由衷地夸赞道,“要是你每日都能陪在孤身边就好了。” 平安配合着开口,语气就像是哄小朋友,“奴婢私心也想时刻陪在殿下身边,只是东宫事务繁琐,奴婢又是操心的性子,事事都放不下惦记。” “交给别人不就好了,难道那些杂事比孤还重要?”唐臻不以为然。 平安叹了口气,低声道,“奴婢特意来寻殿下,正是因为有与您息息相关的事,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面露犹豫,眉宇间满是为难,看向唐臻的目光隐约透着埋怨。 唐臻似乎想到了平安的来意,不自在的攥紧衣角,偏头看向宫墙。 平安眼中闪过笑意,语气满含心疼,“昨日岑伴读和陈伴读来寻奴,说是殿下令他们重新整理私库账册,让奴婢交出钥匙。” “奴婢本就没有资格掌管您的私库,当年若不是没有人......”平安止住话头,懊恼的低下头,“殿下如今终于有可用之人,奴婢替您高兴。” “只是岑伴读和陈伴读的本事都在文韬武略,恐怕没见见识过如此丰厚的私库,也不知道该如何打点,只能摸索着来,听说是摔坏了不少东西。虽然不值什么,但其中也有先祖留给您的东西。” “若是继续任由伴读大人摸索,恐怕......”平安不要意思的笑了笑,“奴婢眼皮子浅,实在是有些心疼。” 第 20 章 唐臻面露感动,低声道,“孤知道,公公是为孤着想。” 按理说,以太子殿下与平安相依为命十六年,从未红过脸的情分。唐臻无论如何都不该临时起意,情绪上头就要求伴读立刻去接管始终掌握在平安手中的权力,事前、事后都没有任何安抚平安的举动。 打了巴掌也不给甜枣,像是完全没将人放在眼中。 相比薄情的主子,平安的表现可谓忠心耿耿,仁至义尽。 非但没有因此心生怨怼,甚至做到彻底将自身置之度外。只知道为太子有更多可用之人欣喜,因‘担心太子将来得知伴读清点库房的过程中摔坏先祖留下的宝物愤怒’而忧愁。 当真应了他那句话,天生的劳碌命,偏偏东宫处处皆离不开他。 平安见唐臻还是没将私库中碰坏的东西放在心上,也不着急,如同闲话家常似的依次介绍已经摔坏的东西都是什么来历,语气中藏不住的心疼越来越明显。 唐臻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声,勾得平安喋喋不休,心思却没放在平安所说的事上。 他曾听过句华国俗语。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 最值钱的金银最多只是磕碰变形,不会凭空摔没。 况且唐臻心中清明的很,即使伴读清点库房,重新造册,令私库中每样东西的来历都变得清晰,他身为私库真正的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也难以真正随心所欲的掌控私库。 最不起眼的金银或者磕坏的金银首饰,反而方便运作。 如今伴读面临的难题刚刚出现,还没看到他们的应对之策,他为什么要因为还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属于他的东西,放弃看好戏的机会去自找麻烦? 没错,在唐臻心中,但凡是还没握在手心,可以肆意捏扁搓圆的物件,都是尚未属于他的东西。 所以等新账册拟好,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分出个库房,专门放昌泰帝每年划分给他的私产。 可惜目前为止,他还没想出谁能有资格,替他看守即将新建的库房。 迈入东宫大门,唐臻抓住平安的袖口,“公公冒着热汗在冷风中站了许久,与我去喝碗姜汤。” 稍稍停顿片刻,他又低声道,“你已经很久没留下陪我用膳。” 平安似乎没想到唐臻站在福宁宫外痴痴的望着琉璃瓦时也会注意到他的身影,惊讶的抬起眉毛,连连点头,“好、好,奴婢谢殿下的赏赐。” 唐臻腼腆的勾起嘴角,垂下眼帘,挡住眼底的汹涌。 在福宁宫外站了两个时辰。 他因为看到夹在奏折中的批复,心中生出明显不属于他的崇敬,继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终于彻底平复。 唐臻能肯定,没有任何人与他共享这具身体。 无论是行走坐卧,还是思想,他都是完全独立的人。 忽然萦绕心间的崇敬,更像是刻骨铭心,以至于弥久不散的情绪。 也许原本的太子殿下对未署名的字迹非常熟悉,发自内心的崇拜那个人,才会留下类似肌肉记忆的刻板印象。 想通之后,唐臻依旧无法心安。 毕竟借尸还魂这等离谱的事都能发生,即使自信如唐臻,也会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的担心。 想要证明这具身体中究竟是只有原主留下的某些深刻的情绪,还是依旧存在原主的意识,还需要细致的观察。 照顾原主十六年的平安公公,无疑是非常合适为唐臻解惑的人。 即使平安今日没主动来找他,他回东宫之后也会去找平安。 此后数日,平安皆被唐臻留在寝殿。 两人几乎形影不离,除了共用三餐饭食,唐臻还特意吩咐人在寝殿旁边,收拾个小屋给平安住。 期间唐臻先是不着痕迹的提起父母,引导平安透露昌泰帝和仙妃的往事,仔细感受有没有不属于他的情绪出现。 心间萦绕淡淡的期待和向往,饶是唐臻仔细研究半晌,也没能分辨这是他的情绪,还是原主的情绪。 没能得到帮助的唐臻又从陈玉开始,依次细数伴读。 提起施承善时,他再次感受到违和,仿佛隔着迷雾却真实存在的情绪。 恐惧、厌恶、惊慌、无助...... 唐臻确定,他的情绪不会如此丰富,只会是来自原主。 最后的试探,是那张未署名的批复。 唐臻故意让平安看见他拿着那张批复发呆,然后假装突然发现平安,手忙脚乱的收起批复,笨拙的转移话题,问平安库房那边如何。 平安脸上的尴尬半点都不比唐臻少,低声道,“库房既然已经交给伴读,老奴就不再......免得伴读有所误会,令殿下为难。” 除了亲自去福宁宫外寻唐臻那日,平安确实如他所说的那般不再关注库房,专心与唐臻回忆过去,再也没提过任何与库房或伴读有关的字眼。 唐臻点头,随意的敷衍了平安几句,脚步凌乱的离开。 又隔两日,唐臻闹起脾气,非要让厨房给他端壶温酒来。 面对平安和宫人的劝阻,唐臻如同有恃无恐的孩子似的骄傲的扬起下巴,“你们再劝,孤就去找岑威和陈玉。绍兴侯府的世兄也说过,无论孤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找他!还有燕翎,他说孤有任何不开心,立刻遣人去陈国公府。” 平安眸色渐深,殿下逼伴读整理库房账册时就是如此......有恃无恐。 唐臻如愿见到温酒,眉宇间难掩得意和窃喜,笑嘻嘻的端起酒壶,亲自给平安倒酒,要平安陪他不醉不休。 拇指深的酒盅刚续上三次,唐臻便目光迷离的抱着椅背掉眼泪。 平安也是第一次见太子饮酒,惊讶之余只觉得头疼,哭笑不得的道,“殿下有心事?可愿与奴婢说。” 唐臻摇头,喃喃道,“父皇。” 单看他神志不清的模样,委实难以判断已经醉到什么程度。 平安昂首饮尽手中的酒,煞有其事的道,“陛下爱您。” 唐臻闻言立刻勾起嘴角,轻声抱怨道,“为什么不肯见我?” “这是为您好。”平安又给自己倒了次酒,干脆拿着酒壶喝。 他平日便有自酌自饮的习惯,自从被唐臻缠住,只能暂时放弃这点小爱好。 安静许久,唐臻突然没头没尾的道,“世兄和阿翎是不是相互看不顺眼啊,总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气氛很怪,好烦。” 平安发出声轻笑,“他们又没对您发脾气,您何必在意?” 唐臻安静的抬起眼皮观察平安。 发现太子醉酒之后,平安变得冷淡的同时依旧对太子没有恶意。 可是表面对各方势力端水,实际早就有偏向的人也是他。 活了两辈子,唐臻第一次见墙头草当得如此潇洒自如的人。 也罢,这不重要,起码现在不是最重要的事。 唐臻又闹了会,从地上捡起张皱巴巴的宣纸,哽咽毫无预兆的冲出喉咙。 正是那张未署名的批复。 平安捏了捏眉心,漫不经心的瞟了眼宣纸,神色忽然变得复杂,欲言又止数次,选择闭嘴饮酒。 唐臻眼中闪过失望,大力将宣纸拍在桌上,赌气似的道,“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您这又是何必?”平安苦笑,“每次他来您都不开心,他不来,您还惦记。” “我要杀了他!”唐臻面目狰狞,无能狂怒。 平安忍了忍,转头轻笑。 如果太子殿下说狠话的时候底气能足点......依旧唬不住孟首辅。 唐臻满意的放下贴在胸口的手。 如果这具身体再次因为这个人,生出莫名其妙的反应,他真的会杀了这个人,原主安心离开,他好好的活下去。 皆大欢喜。 看来上次的反应,真的只是类似肌肉记忆的刻板印象而已。 只要他再多提起这个人几次,知道更多与这个人相关的消息,形成新的印象,早晚都能将剩余的情绪消耗殆尽。 察觉到平安不想多提这个人,唐臻只套出这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就做出精疲力尽的模样,昏昏沉沉的闭上眼睛,总算是没让平安看出破绽。 首辅、孟长明。 唐臻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仅有的两次上朝,搞事最积极的老大人,发须斑驳,老当益壮。 想法刚冒头,他就嫌弃的皱起眉毛。 下次上朝,让朝臣挨个自我介绍,肯定能找出孟长明! 唐臻放下桩心事,装作因醉酒羞赧,终于不再时时刻刻念着平安,大发慈悲的放平安喘口气,等着看库房的大戏怎么唱。 没想到先搭起戏台子的地方竟然没在库房,而是在他身边。 原本在唐臻面前大气都不敢喘的宫人,突然接二连三的出差错。 刚开始的时候,唐臻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要能鼓起勇气求饶,他都愿意给宫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左右不过是打碎个茶盏、碗筷或者其他摆设,损失些财物而已。 虽然他没有上辈子的赚钱能力,但他有丰厚的私库。 总是能换得起日常用的物件。 某日去院子里闲逛消食的时候,唐臻却听见宫人的悄悄话。 两人在假山后面,刚好是视线死角,看不见唐臻。声音一个甜美一个清冷,极好分辨。 “你胆子也太大了,前日已经磕坏个金丝嵌宝石的香炉,今日怎么又摔了个玉佩?”甜美的声音气急败坏,依旧难掩关切。 清冷的音调却满不在意,“殿下身侧人来人往,怎么会注意到我?” “别生气啦。”清冷的音调服软,解释道,“翠柳姐姐说了,殿下最是心软,只要我们及时认错求饶,殿下绝不会与我们这些贱奴计较。他高高在上,岂会失了身份?况且摔坏的东西不会再入库......” 假山后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幸亏唐臻的耳朵足够灵敏。 “上次的香炉从翠柳姐姐那里换来整整五百两银子,摔坏的玉佩也能重新雕琢成小物件,已经交给翠柳姐姐,姐姐说等东西重新雕好卖出去再给我银子。只要再做一次,凑够千两银子,我就收手。” 唐臻揉了揉发烫的耳朵,翠柳,有点耳熟。 啊,是上次在他和燕翎面前打翻茶盏的宫人。 燕翎原本要严惩她,唐臻却觉得没必要。 如今回想起来。 燕翎那副明明不想同意却拿你没办法的模样,依旧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好看。 第 21 章 跟在唐臻身边的宫人被假山后肆无忌惮的话吓得魂飞魄散,说不清是惧怕太子殿下的怒火,还是恨那两个蠢货断人财路,呆滞的立在原地,连呼吸都下意识的变得轻缓。 最先回神的人反而是唐臻。 可惜他发呆太久,憋红了脸冲到假山旁,只看到被踩蔫的花叶,早先说话的两名宫女已经不知所踪。 宫人手忙脚乱的追来,乌压压的跪了满地,依旧只会说殿下息怒。 唐臻冷笑,随手从腰间拽下个挂件,狠狠的贯在地上,咬牙切齿的道,“去告诉平安,天黑之前,我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周边的宫人有反应,他已经沉脸转身,怒气冲冲的踹在挡路的宫人肩上。然而他忘了自己目前是个病秧子,宫人也没来得及躲避,以至于太子殿下竟然狼狈的向后踉跄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可谓颜面尽失。 原本就算不上轻松的空气瞬间彻底凝固,宫人甚至连‘殿下息怒’都不敢再说。 只见太子殿下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猛地大吼一声,大步离开的背影散发着几乎化为实质的杀气。 直到彻底将宫人落在身后,唐臻狰狞的面容才逐渐缓和,面无表情的脸上透着莫名的羞愤,白玉似的耳朵也红得如同高烧。 他不相信半个月前还全员木头成精似的宫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大的改变,不仅生出从他手中骗钱的胆子,还形成完整的产业链。 这可是东宫,别称‘特务联合国’,能凑齐这么多被钱财吸引的人,本身就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况且他在院中消食的习惯并非近日才有的习惯,自从能下床,他就开始有意识的锻炼身体,每日的路线虽然不是完全固定,但只要肯细心些,总是能摸到些规律。 东宫的宫人,无论来历,最不缺得品质就是小心翼翼。 所有巧合碰到同处,只有必然的结果。 有人故意让他听见这番话,想看脾气远比从前暴躁的太子殿下发怒。 唐臻想知道为什么,所以选择配合。 但是! 他绝对没想过会......唐臻闭上眼睛,轻轻转动依旧隐隐作痛的脚腕,默念我是个病秧子,脑海中下意识的闪过某个即使穿着重甲也难掩矫健的身影。 知足常乐,切忌贪得。 平安不愧是东宫的掌事大太监,只用两个时辰就调查清楚宫人故意摔坏东西然后偷偷倒卖的原委。 包括翠柳和假山后的两名宫人,共有十二名宫人被绑到唐臻面前。 脏物不仅有唐臻的贴身配饰和房中的摆设,甚至还有胆大包天的宫人,从太子房中偷走完好无缺的物件。 宫人将从唐臻这里得到的东西送到翠柳手中,翠柳再将东西交给东宫的采买太监小福,由小福将东西带到宫外换成钱财拿回来分赃。 平安呈上整理出的单子,沉声道,“罪奴共窃取东宫财物六十二件,其中二十二件已经不在东宫,收缴赃银三千七百六十二两。” 唐臻深知自己不是演戏的料子,为了烘托气氛,特意提前弄乱束在头顶的长发,半张脸都藏在阴影中,目光定定的凝视神色惶惶的宫人和胡乱堆积在木箱中的脏物,颇有气得失去理智的模样。 他拿起单子,手指因为过于用力尽失血色,止不住的颤抖。 “为什么?” 双臂被牢牢绑在背上,嘴也被堵住的宫人只能磕头,从喉咙处挤出稀碎的呜咽,可怜的像是被潮水带上岸却没能及时回到大海的鱼。 唐臻仔细思考这件发生的猝不及防,结束的毫无波澜的事,嘴角逐渐抿直。 由平安亲自出手,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不会再有任何翻案的可能。 作为太子殿下,他只是损失些不值一提的钱财和原本就没放在心上的宫人,与背后之人耗费的心思完全不成正比。 除非...... 唐臻闭上眼睛,忽然不想再深究。 他放下单子,疲惫的靠在身后的软垫上,轻声道,“平安,你看着处置,不许再有下次,否则我就让程守忠再给我派个人来打理琐事。” 平安眉头轻皱,似乎没想到太子会觉得这件事是他的失职。 虽然道理不算复杂,但太子从小就知道体谅人,无论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都是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极少埋怨别人......看来这段时间的事确实对太子殿下影响很大,怪不得世子突然心急。 他抬起眼皮看向被五花八绑,七扭八歪倒在地上的罪奴,明明还是那副英气十足的面容,面容和语调却说不出阴冷诡异,“哼,吃里扒外的东西,活该去慎刑司换层皮。” “你们放心,咱家亲自去与掌管慎刑司的孙太监招呼,必定要你们彻底改头换面。”平安冷笑了声,率先走出书房。 宫人拖着两名罪奴跟在平安身后。 “殿下!”翠柳咬断口中的碎布,气喘吁吁的求饶,“奴婢知错,求殿下再饶奴婢一次,奴婢只是想攒些银子,对殿下忠心耿耿!” 书房内仅剩的两名宫人,立刻去堵翠柳的嘴却被翠柳咬住手腕,发出痛呼,拼命的挣扎。 风波未平,又有罪奴咬碎堵嘴的碎布,口不择言的求饶,“求殿下饶命,奴婢原本不敢做这些,是翠柳姐姐!翠柳姐姐说殿下慈悲心肠,哪怕知道我们私下收集些财物也不会计较。来日东窗事发,只要肯诚心认错,殿下必会宽恕。” “呸!丧心病狂的贱人!明明是你拿着被摔坏的东西来求我,说那是太子殿下赏赐给你的东西,想要换成银子傍身。如今出了事,竟然全都推到我头上?”翠柳恶狠狠的望着在宫人手中挣扎的罪奴,像是要用目光撕扯块肉下来。 罪奴不服,撞开压在身上的宫人,声嘶力竭的呐喊,“明明是你丧心病狂!做错事被殿下宽恕非但不知道珍惜,反而日日夜夜的与我们炫耀。别以为我不知道,初雪姐姐就是因为受到你的蛊惑,才会故意碰掉殿下的金麒麟腰坠,拿给你去换银子。” ...... 唐臻不知何时重新睁开眼睛,目光幽幽的望着难以平息的闹剧,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 这就是被平安的铁血手腕治理的太子想吃顿锅子都没人敢应的东宫? 看来原主真的是被当成傻子糊弄。 平安恐怕以为太子对管家理事一窍不通,完全不明白‘管事’的责任和应该达到的效果,才如此肆无忌惮的给燕翎行方便。 早在那次,唐臻就怀疑平安已经偷偷倒向燕翎。 绍兴侯世子送来擅长做锅子的名厨,燕翎要带他出宫游玩,都是因为在东宫安插的细作报信,太子想吃锅子却没吃到,非常不高兴。 然而他只和平安说过,药膳太难吃,想要果脯。 燕翎那日刚好带他走遍京都稍有名气的果脯铺子,让他实现果脯自由。 如果上次还算巧合,这次呢? 唐臻反复的琢磨过在宫巷相逢那日,燕翎对他说的话,为什么很有道理却总是令他觉得有说不出的古怪。 最后得出结论。 燕翎在对他做服从性测试。 结果没成功,也不算失败。 唐臻虽然没坐在小太监背上,但因为愿意哄燕翎,并没有说拒绝的话,不坐的理由是小太监身形单薄,怕驮不稳他。 不好的是小太监,不是燕翎的主意。 可是燕翎不满意,于是打着教导唐臻驭下之道的名义,说了些很有道理的话,然而这与是否将小太监当成人凳用有什么关系? 如今想来,当初燕翎带他去买果脯,忽然执意要求他将日子长的果脯赏给宫人或许也是在做服从性测试。 今日这件事,也是驯服的过程。 当初燕翎主张严惩翠柳,因为唐臻的求情变成轻轻放过。 只过去半个月,翠柳就用事实证明,她这样犯了错被轻轻放过的奴才,非但不会因此感恩主子反而会生出更多的贪心,造成更大的祸患。 燕翎的思想才正确,唐臻大错特错。 如果他没有猜错。 最迟明天,燕翎就会来安慰他,再次对他进行服从性测试,试探这件事的影响。 唐臻垂目看向腰间的香囊,他第一次与燕翎见面时曾称赞味道好闻,燕翎就立刻解下香囊为他系上。 那次燕翎生气了,明明对他有说不完的关切,还主动承诺为他教训施承善却接连几日都没进宫。 因为燕翎让他叫哥哥,他不肯。 那日早些时候,他见过绍兴侯世子,叫了世兄。 发现打算散养的小玩意儿,竟然想要圈养自己。 即使是对经历丰富的唐臻来说,也算是绝无仅有的事。 平安及时赶回书房,利落的堵上罪奴和翠柳的嘴。 可惜也没逃过翠柳的铁齿铜牙,以至于又让翠柳说出半句难听的话。 “殿下既然不愿意体恤奴婢,当初何必假慈悲......唔!” 唐臻冷漠的看着翠柳被拖出去,心中毫无波动。 无论翠柳本就是陈国公府排到东宫的细作,还是不幸误入东宫沦为棋子的可怜人,她都不是全无选择。 既然选择了现在这条路就不需要别人同情。 “殿下”平安面带无奈的看向唐臻,“这批宫人自从来了东宫,始终没个消停,可见规矩没学好,不如再换一批人?” 唐臻已经知道,往年东宫也会隔断时间就换批宫人,算是平安表达对各方势力安插细作的不满,同时也减低各方势力在东宫安插细作的难度,免得有倒霉的人在东宫经营的势力被别人拔除之后,反而要朝太子和平安撒气。 “全换?”唐臻问。 平安点头,“先前库房那边磕碰了许多东西,也有宫人不小心的缘故。”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有宫人通报。 “殿下,岑大人、梁大人、陈大人、胡大人求见,带来了新整理的库房账册。” 唐臻与平安面面相觑,无论心中如何做想,脸上皆有喜意。只是唐臻的喜意中有对平安的歉意,平安则为不必再担心库房中的宝贝被磕碰松了口气。 两人还没开口,又听见新的通报。 “殿下,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求见,已经在前殿等候。” 第 22 章 前殿花厅 伴读先到半步,相继落座。 岑威亲自捧着新旧账本,神色自若的在左侧首位落座,动作间没有半分局促或犹豫。 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几名伴读已经深刻的认识到岑威的独断专行。他们不是没提醒过岑威先来后到的问题,奈何人家只认弱肉强食。 显然,在岑威眼中,他毫无疑问是最强的那个。 现实的确如此,他不仅不怕与其他伴读撕破脸被排挤,手中还牢牢握着令太子发过怒的差事。 梁安和胡柳生再怎么不情愿,也因为摸不清太子的怒火究竟有多大,不得不捏着鼻子跟在岑威左右,别管有没有出工出力,至少也要出个人,回头才好向太子交代。 久而久之,最后成为伴读的岑威,顺理成章的取代依旧在绍兴侯府养病的施承善,成为新的东宫鬼见愁。 陈玉和梁安明争暗斗多年,自有默契,同时在左右次座旁停下脚步,谁都不肯去右侧首位落座。徒留胡柳生尴尬的站在中央,茫然四顾,想要骂人。 坐在岑威对面,胡柳生怕将来施承善回来与岑威玩命,血飞溅到他脸上。坐在第三排,岂不是显得他太怂,连空座都不敢坐? 况且五个伴读做三排,他独占末位,传出去恐怕贻笑大方。 犹豫良久,胡柳生沉着脸,迈着视死如归的步伐走向前方。 日后施承善知道岑威抢了他的位置,正常人只会怒火冲天恨得要将岑威挫骨扬灰,怎么肯承认次一等的座位属于自己,继而迁怒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希望施承善这几个月能顺便养养脑子,别再随时随地的犯病。 胡柳生终究没倒霉倒底,刚走到空座前就听见门外的喧哗,陈国公世子和绍兴侯世子同时进门。 他怔了下,眉宇间涌现惊喜,主动迎了上去,态度殷切的令燕翎和施乘风脸上同时浮现警惕和防备。 岑威见陈玉和梁安起身,也没故意拿乔,随手将账册放在矮桌上,起身朝两人点头致意,“陈国公世子,绍兴侯世子。” 只是脚下纹丝不动,丝毫没有让座的意思。 骤然热闹起来的氛围再次凝固。 随着岑威再次落座,陈玉和梁安也坐下装死,早先胡柳生面对的难题尽数被抛到燕翎和施乘风身上。 坐不坐? 怎么坐? 自古便有尊不让卑,他们今日坐在岑威下首,明日消息就会传到各地,成为嘲讽他们家中掌权之人的笑料。 可是为了区区座位之事,郑重其事的发难,也不是他们的身份应该做的事,这与笑料又有什么区别? 良久后,燕翎先打破寂静。他眼含关切的看向施乘风,“听闻施兄前日练武伤了脚踝,怎么还不坐?” 施乘风似笑非笑的与燕翎对视,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燕翎恍然大悟,笑道,“难道施兄在家中用惯千金难求的金蚕丝坐垫,即使是专门供给东宫的御用锦缎,也觉得难以入目?” “金蚕丝?”胡柳生诧异的睁大眼睛,“前朝流传到现在的金蚕丝还没烂?”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胡柳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色惨白的低下头,恨不得能躲到椅子下面。 陈玉瞥见岑威眼中的困惑,几不可见的动了动嘴唇,“自从前朝覆灭,所有知道金蚕丝制作方式的匠人都死在战乱中,将近三百年,圣朝再也没有人能纺出金蚕丝。” 众所周知,哪怕是再耐造的布料,也不可能三百年不磨损,除非是从地下挖出的陪葬。 况且金蚕丝还是最娇嫩的布料,几乎没有之一。 如果燕翎的话不假,肯定是三省总督的辖地早就开始私产金蚕丝。 施乘风的目光在胡柳生身上略过,脸上的倨傲分毫未变,“燕兄说笑,我若是有金蚕丝,肯定会第一时间拿来献给太子殿下,提议殿下重新将金蚕丝列入御用之物。” 现在金蚕丝又不是御用,哪怕总督府用了又如何? 见燕翎还要开口,施乘风后退半步落座,好整以暇的抬起头,意味深长的道,“我本是觉得与燕兄同时看中相同的座位也算是有缘,不想争的太难看,令旁人看笑话,没想到燕兄的心胸如此宽广,早有相让之意,我便却之不恭。先谢过燕兄的好意,将来必定回报一二。” 话毕,施乘风不再理会依旧站着的燕翎,看向对面的岑威,遥遥拱手,“久闻少将军大名,果然英姿勃发,令人见而生畏。” 哼,只有燕翎那等养于妇人之手的窝囊废,才会费尽心机的计较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细枝末节。 哪怕是让他占上风千次、万次,又有什么用? 当真是天助祖父成就大业,令陈国公眼瞎耳聋,才千挑万选定下燕翎做世子。 岑威颔首,礼貌的回应,“我在北地也曾听过世子带兵围剿水匪的功绩,九县百姓皆因世子安居乐业,总督大人后继有人。” 施乘风闻言,虚于表面的笑意立刻真实了些。 不怪他瞧不起燕翎,在座的各位,谁背后没有个手段非凡,名声斐然的靠山? 即使燕翎的靠山比旁人硬些,也抵不住自己拉胯。 陈玉十三岁献策改税,令快要被两广总督拖垮的广西巡抚喘了口大气,稳住在广西的根基。 梁安看着是唇红齿白的无害少年,在两广却被称作梁家军猛虎,七八岁就开始上船走海,南征北战,甚至在贵州都有赫赫威名,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役可能比太子殿下见过的菜色都多。 岑威更不必多说,火烧十八营,助岑壮牛拿下陕西,六日五夜血染松原,陈国公的亲信副将,沙场征战三十年的老将军亦被挡在河南省外。 哪怕是突然冒出来的胡柳生,也参与过贵州的平叛,有军功在身。 只有燕翎,身为陈国公的继承人,长这么大竟然没上过战场,总是说些没用的酸话,与他纸上谈兵只知道照本宣科,也没听说在政事上有过什么建树。 施乘风想到辽东铁骑将来会落入燕翎手中,非但没有庆幸世仇的实力削弱,反而更加憎恨燕翎无能。 那可是助力燕家的先祖成为圣朝唯一一个异姓王的辽东铁骑! 怎么能毁在废物手中。 唐臻走入前殿花厅时,看到画面就是施乘风与岑威相谈甚欢,梁安低头抠指甲,陈玉盯着桌侧的花纹出神,胡柳生垂着头像是在避难,只有燕翎长身玉立站在人群中央。 能凑够满屋气质各异,相貌不俗的少年,也算是不容易。 “殿下?”燕翎最先看到唐臻,立刻大步迎过去。 难为他如此急切,还能保持优雅。 燕翎自上而下仔细的打量唐臻,以只有他和唐臻能听见的声音说悄悄话,“我听说今日有人惹你生气,怎么没让人去寻我?我们不是说好了,再有不开心的事就遣人去国公府,我会立刻来陪你。真真?” 唐臻昂头打量燕翎真诚的眉眼。 正常情况下,主人会如何对待悄悄琢磨着使坏的宠物? 他曾经有个合作伙伴,是个标准的猫奴,有句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话。 ‘猫猫这么可爱,当然是选择原谅它。’ 唐臻上辈子有双碧蓝色的眼睛,如同广阔的大海,专注思考时经常被形容目光深邃,心思难定。 太子殿下的眼睛却是琉璃般剔透的浅棕色。 燕翎被这双眼睛专注的望着,只能感受到眼睛的主人有多脆弱和这个人对他难以割舍的依赖。 看得人很难不心软。 他忍住想在对方头上摸摸的念头,扶着唐臻的小臂往上首去,低沉的声音说不出的温柔,“如果你不想让我知道你的狼狈,我就假装看不到,等你想说的时候我再做第一个倾听者,好不好?” 唐臻眨了眨眼睛,“好。” 哄宠物的时候说谎,也算说谎吗? 他想到某个恶趣味浓重,养了很多狗的狗逼。 那个狗逼曾说过,狗子又蠢又欠揍,活该被骗。 燕翎看着唐臻坐下,自然而然的走到另一侧,坐在只与唐臻隔个小桌的位置,也是花厅中唯二的主座之一。 坐在这里,可以肆无忌惮的俯视坐在下面的人。 唐臻立刻感受到氛围的变化,随机点名脸色微妙的胡柳生,“胡卿,你......肚子疼?” 胡柳生脸色涨红,本来没有这种感觉,眼角余光发现燕翎和施乘风都在看他,只能咬牙承认,“臣早起开窗吹了会风,请殿下恕罪。” 唐臻敷衍的点头,想了想,又选了个人随机点名,“岑卿,你在看什么,如此出神。” 难道他还没来的时候,岑威与燕翎发生过冲突? 从地理位置上看,两人的父辈正彼此为邻,必然有利益纠纷,有冲突也不至于令人意外。 然而唐臻总觉得发生了令花厅内的所有人都觉得微妙,只有他摸不到头绪的事,连与他同时进门的平安都能融入其中。 岑威第一次在唐臻问话的时候没有立刻回答。 座位而已,既不能当成饭吃,又不能变成兵马,何必较真? 可是只有太子殿下不明所以...... 他想了想,尽量以不显得斤斤计较搅事精的口吻,委婉的道,“陈国公世子坐了太子妃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