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换装系统伪装神女》 第1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建元四年,冬至。 这是一年中天子祭祀宗庙的日子。 三更时分,天色漆黑,当今天子刘彻已经站在了太庙里,拈香祭祀祖先灵位。 汉承秦制,在祭祀制度上更是全盘照搬了秦朝的礼仪,保留有大量上古时代的色彩。 汉室宗庙壮丽宽宏,但只有身为天子的刘彻能站在祖宗灵位前。 满朝臣子都跪在太庙之外,其余刘氏子孙也只能匍匐在刘彻身后,君臣之别在此刻犹如天堑。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刘彻无从揣测秦皇在玉玺上刻下这八个字时的心情,但站在这个位置,履行这些具有神秘色彩的仪式时,真是容易叫人将自己想象成超脱世俗的天神。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这是刘彻登基的第四年,他第四次履行祭祀祖宗的仪式,当然不会出错。 但变故还是发生了。 在刘彻站到高皇帝刘邦的灵位之前时,忽然起了风。 诡异的是,这风是从太庙里吹起的。太庙之外一丝风也没有,太庙之内风却逐渐狂放,杯盘祭器倒塌一片,梁柱上垂落的安魂幡也被风撕扯下来,落在地上,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刘彻脑子里立刻蹦出来四个字,不祥之兆! 西汉上古之风犹存,朝野笃信鬼神,这阵出现在祭祖仪式上的怪风,无疑将成为朝臣攻讦天子的有力依据。 明天的朝议上绝对就有人藉由这场风,将“不敬祖宗”、“惹怒天地”的罪名往刘彻头上扣!刘彻比谁都更清楚他这个皇位坐得有多摇摇欲坠。 他手里死死攥着祭祀用的香草,咬牙继续往灵位前走。 身后刘氏宗室中已经传来了哭喊谢罪的声音,但刘彻知道自己不能停,停下来就真的完了。 一只香炉被风刮起,砸在刘彻额头上。 刘彻被砸得眼前一黑,却顾不上疼,脑子里立刻又蹦出五个大字,大不祥之兆! 他在祭祖仪式上见了血,这是足以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的致命变故! 但是这场祭祀一定要继续下去,他绝不能停,只要继续下去,就还有一线生机。 额头上淌下来的血糊住了刘彻的眼睛,刘彻捧着香草上前—— 他期望的生机就出现在这个时候。 他眼睛里都是血,看什么东西都是血红模糊一片,因此看不清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人的脸。 起初,他只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年轻而威严。 那人问,“尔便是当今汉天子,朕四世孙,刘彻?” 跪伏在后面的宗室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说,“何方狂徒,竟敢闯入太庙?” 又有一个更小的声音说,“这个狂徒的脸……和高皇帝的画像一模一样!” 刘彻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想起自己确然是正站在宗庙中高皇帝的灵位之前,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性出现在他脑子里。 刘彻猛地擦了一把眼睛,擦了一手的血,抬眼看向突然出现在他身前的人。 此人着帝王冕服,年轻的面孔和他身后悬挂的高皇帝的画像果真一模一样! 太/祖高皇帝,汉开国之君,刘邦! 刘彻当机立断,将原该献在灵位前的香草一把塞进这人手里,双膝下跪,行大礼参拜,“太/祖高皇帝四世孙刘彻,拜见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降世显灵,此大祥瑞也,天佑汉室,汉祚永昌!” 他话音落下,诡异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太庙。 三息之后,被狂风吓得不知所措的刘氏子孙整整齐齐地跟着行大礼参拜,齐声唱礼,“参见太/祖高皇帝,天佑汉室,汉祚永昌!” “好厉害的随机应变,大不祥这么快就成大祥瑞了。”林久站在刘邦身边,捧着刘彻硬塞过来的,沾着血的香草,“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这把草塞错人了,可能是眼睛被血蒙住了看不清吧。” 系统憔悴地叹了一口气,不想说话。 ———————— 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林久死了,死后绑定了一个换装系统。 这个系统带她穿越到了西汉,说会给她无边的美貌、永恒的青春、穿不完的锦衣华服。 但是,想要得到这些东西,必须要用汉武帝的心动值兑换。 林久同意了——主要是系统也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接着系统问林久,“你历史好不好?” 林久说,“烂到家了。” “很好。你记住,这个任务不需要历史知识,只需要历史常识。你只需要坚定一个信念,那就是抱紧西汉老大的大腿,其他什么都不用管。” 然后系统开始给林久灌输前情提要。 现在是建元四年,汉武帝刘彻十九岁,正处于抑郁状态。 因为刘彻虽然已经做了四年的皇帝,但是政权却一直掌握在刘彻的奶奶:窦太皇太后手里,而刘彻刚好和窦太皇太后政见不和。 刘彻也不是没反抗过,他登基的第一年就推行新政,试图从窦太皇太后手中夺权。 结果是窦太皇太后震怒,一度动了废帝的念头,刘彻又装孙子又滑跪,才算保住自己的位置,所谓的新政自然也就没有后续了。 所以刘彻这个皇帝当得非常憋屈,政令传不出未央宫,身边三个女人,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他一个都得罪不起,谁都能逮着他欺负两下。 两年前,他奶奶杀了他两个心腹。一个月前,皇后绑架了他宠妃的弟弟。三天前,太后赐死了他最亲近的伴读。 听到这里,林久情不自禁感慨道,“汉武帝命有点硬啊,太克身边人了。” “你这么说是有点硬。”系统回想了一遍汉武帝的生平,也不得不赞同这句话。 然后系统继续说,“其他人也就算了,被赐死的那个伴读,叫韩嫣,是刘彻一起长大的小玩伴,对刘彻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他特意用了强调的语气,意图向林久强调韩嫣的重要性,林久很专心地听完了他的强调,说,“噢,韩嫣对刘彻很重要。” 系统比较满意林久的听课态度,他让林久打开面板,介绍道,“你运气不错,初始服装随机到了ssr【魂兮归来】套装。” 林久开始看【魂兮归来】套装的简介。 顾名思义,【魂兮归来】套装穿上之后,人就变成了游魂状态,身体半透明化,不需要吃喝,免疫一切物理攻击。 除了这些被动效果之外,还附带一个强力的主动技能【招魂】,就是能把一个死人召唤到现世,不过只能使用一次。 “我们的目的是抱紧西汉老大的大腿。”系统又强调了一遍。 “我明白了!”林久重重点头。 系统还是有点不放心,谆谆教导道,“刘彻很伤心,因为韩嫣死了,他再也见不到韩嫣了。你懂了吗?” 系统觉得自己已经不是暗示了,简直是在明示林久用【招魂】召唤韩嫣,以讨好刘彻。 “我懂的。”林久还是重重点头,然后直接发动了【招魂】技能。 风忽然变大了,风中隐有幽咽之声。 “魂兮归来——”林久念。 韩嫣、韩嫣、韩嫣!系统不出声地跟着念。 “归来兮——”林久继续念。 韩嫣、韩嫣、韩嫣!系统几乎要喊出声。 “刘邦——”林久最后念。 系统:? 系统:刘、刘邦? 风更大了,鬼哭之声直冲云霄,枯枝衰草一瞬摧折。 风声鬼哭中,系统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半透明的身影从空气中显出形貌,逐渐凝实。 来人身着最正式的帝王冕服,玄衣纁裳,腰佩玉带,袖有山河图案,肩扛日月章纹。 汉高祖,刘邦! 系统震惊了,问林久,“你为什么不召唤韩嫣?” 林久比他更震惊,“是你说要西汉老大的。韩嫣难道比刘邦还要老大吗?” 系统说,“那倒不是因为这个。可是西汉老大是——” 系统顿住了,系统想说刘彻,但是跟刘邦比起来,刘彻好像确实是—— 系统试图垂死挣扎,“但是现在是在汉武朝啊。”应该召唤韩嫣讨好刘彻的啊! 林久说,“刘邦在汉武朝不算老大吗?” 系统发现自己说不出反驳的话! 系统放弃纠结这个问题,转而开始关注另一个问题,“可是,你把刘邦召唤出来了,他愿意帮你吗?他可是汉高祖啊!” 先灭项羽、后杀韩信、抛妻弃子、烹父分羹的绝世猛男汉高祖。 林久的视线随着这个问题落在刘邦身上。 刘邦此时已经显露出了身形,通过【招魂】重返现世的他看起来很年轻,脸孔还很有些英俊,却带着一身帝王的睥睨。 系统感慨道,“不愧是汉高祖,千古一帝,看这姿态,看这气魄,多英武,多威严。你真的行吗?” 林久大声说,“我办事,你放心!” 她把视线放到英武威严的汉高祖身上,说出了第一句话,“我乃云山神女。” 系统一口水喷出来,“啥玩意儿?你是什么?” 林久不理他,严肃地对刘邦说话,大意是说你刘邦已经死一百多年了,是神女我觉得你还有用,所以令你以幽魂之身重返人间。 这时,刘邦有了反应。 系统吐槽,“你这姿态也太高高在上了吧?汉高祖刘邦作为千古一帝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的,能让你在他面前这么装逼?” 他话音未落,有自己尊严的汉高祖刘邦啪一下就跪倒了,同时露出一个谄笑,“神女令我重返人间,此大恩大德,犹如我再生父母。什么刘邦不刘邦的,神女叫我刘季就成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刘季绝无二话!” 系统:……? 林久继续说,“当今汉天子刘彻,是你四世孙。” 刘邦立刻说,“是要刺杀他吗?没问题,我现在就画未央宫地图!” “……”系统难以置信道,“就这?汉高祖就这?他还要不要脸了?” 然后系统又想到了什么,向林久说,“不是,我不太明白,你对刘邦说刘彻干啥?” 林久用实际行动回答了系统的疑问,她对刘邦说,“我要留在刘彻身边,你给我把这事办了。” 刘邦陷入沉思,眉头紧皱。 系统缓过来了一点儿,嘲讽道,“你真是怪能做梦的,汉高祖刘邦,汉室开国的祖宗,怎么可能跟你一起算计他孙子刘彻。” 然后他就听见汉高祖刘邦深思熟虑地、自信满满地说,“我想到办法了,过几天就是刘氏祭祀宗庙的日子,到时候我们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系统难以置信,“刘邦亲自上阵算计他们刘氏的宗庙?那里头的不是他爹他祖宗就是他儿子孙子啊!” 林久问他,“汉高祖刘邦最大的特质是什么?” 系统迟疑了一下,“知人善任?” “错。”林久说,“是该认怂时就认怂。” ————————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一幕,刘氏祭祀宗庙的现场,林久携刘邦强势出场。 一阵系统友情提供的大狂风之后,刘氏宗庙被砸得乱七八糟,满脸血的刘彻和一大帮刘氏子孙纷纷下跪。 系统语气复杂地说,“这波真是……这波是坑了祖宗又坑孙子啊。” 第2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当然,刘彻和其他人跪的只是刘邦,林久算是跟着沾了点光。 刘邦之前在林久面前的作态,活脱脱是个穿了龙袍的无赖,此时竟然表现得很有威仪,以一种威严的气度坦然接受了众人的跪拜。 然后,他后退了一步,微微躬身,说,“神女请先行。” 林久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一步。 ! 全太庙都炸了,偏又不敢发出声音。 跪着的人彼此之间交换隐蔽的眼神,有人偷偷抬起头,以眼角余光打量林久。 眼前发生的事对他们来说太震撼了,祭祖之日高皇帝显灵降世,身边跟着一个女人。 这女人怎么会跟在高皇帝身边,她是什么身份? 这是在场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可是事态的后续发展显然已经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太/祖高皇帝说,“神女请先行”,这是对待尊者的礼节。 他们根本都想错了,从头到尾都不是这女人跟着太/祖高皇帝,而是太/祖高皇帝跟着这女人。 不,不是女人,是神女,太/祖高皇帝口中的神女! 林久根本不管这些人心里有多少震撼,自顾自往外走,刘邦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走过的地方,所有人都为她让路。 林久一个人都不看,好像这些凡人根本就不值得她瞩目,只在路过刘彻时,垂目看了一眼。 跪在地上的刘彻膝行着为她让开路,在她走过时,按在地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可是——汉武帝刘彻啊!现在正低着头跪在她脚下。 “心动值必涨。”林久说。 系统看着暴涨了一大波的心动值,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 宗庙外面跪着更多人,有刘氏宗亲,也有朝臣,说是刘氏的半壁江山都聚集在此也不为过。 能跪在这里的没有蠢人,所有人都意识到出了什么大事,气氛凝重。 宗庙门前是高高的石阶架起的石台,林久站在石台上,刘邦在她身侧往后一步的位置站定,刘彻在林久另一侧,比刘邦更靠后一步的位置。 宗庙里出来的其他人鱼贯从石阶两侧走下去,走到他们三个人的脚下,俯身下拜,而后跪伏下身体。 系统觉得自己心脏病都要发作了,崩溃道,“干啥啊,这是在干啥啊,刘彻心动值一直在涨啊,涨得我好慌啊啊啊啊!!!” “你放心,绝对是好事。”林久安抚系统,“别紧张,第一个主线任务这就要完成了,开心一点,笑一个。” 系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这时,刘彻顶着一脸的血,竭力维持着皇帝应有的仪态,简单地解释了一遍祭祖时刘邦降世显灵的事情。 然后他也走下石台,在石阶上跪下,行伏拜的大礼,高声祝颂:“太/祖高皇帝降世显灵,此大祥瑞也,天佑汉室,汉祚永昌!” 话音落下之后,大概有三秒钟的沉默。 三秒钟之后,所有人都跟着跪拜,衣冠起伏,一起高喊这句话,声音如潮水般浩然宏大。 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这种场面带来的震撼,人与人之间的聚集效应是很强大的,倘若有一百个人整齐地站在一起,就会有不可阻挡的气势生发出来,而此时跪拜的人何止数千! 林久在这一刻有一瞬间的恍惚。 千万人伏拜一个人,人与人之间的尊卑贵贱被堪称残酷地划分开来,这种礼仪真是古老又野蛮,可又是那么的郑重。 穿越的事情到了现在好像才有一点实感,她身处西汉王朝,正在享用皇帝才能享用的礼仪。 万众伏拜,万人之上! 林久将本已经挺直的腰背挺得更直,顾盼之间不自觉带上了睥睨之色。 系统已经在买赛博速效救心丸了。 三次跪拜之后,刘邦开始说话。倘若说刘彻的声音还带些少年的稚嫩意味,那刘邦的声音则已经完全是一个深沉的皇帝了。 在他开口之后,方才还震撼无比的跪拜队伍忽然就不算什么了,刘邦一个人的气势压过了他们所有人。 在林久面前那个又怂又猥琐的刘季消失了,现在说话的人是汉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 系统一边吃速效救心丸,一边说,“你真是玩大了。” 刘邦还在说话,系统听着听着,又忍不住说,“你真能整活啊。” 然后系统意识到不对了,问林久,“你怎么这么镇定,一点不都惊讶的吗?” 林久淡然地说,“这又什么好惊讶的。” 系统震惊地看着林久,“这还不值得惊讶吗?” 林久补充说,“主要是我没听懂刘邦在说什么,他措辞太晦涩了,我高中那会儿文言文阅读就挺烂的。” 系统吐血三升,奄奄一息地给林久翻译文言文。 “刘邦说他死后堕入死国,昏昏沉沉百多年,有幸遇到了你。你这个神女以大法力大神通唤醒了他的神志,还要渡他成仙,这次是赶在成仙之前带他回来看一眼他的江山。” 说完之后,刘邦也走下石台,在石阶上跪下,面对林久,双手平举到胸前,行大礼参拜。 这次不用翻译林久也听懂了,刘邦说无法报答她的大恩大德,要拜她为大汉的什么什么神女,一个很长的头衔。 然后刘邦还说要给她修宫殿住,承诺往后只要汉室血脉不断绝,对神女的供奉和祭祀就不会断绝。 话说完了,林久站立不动。刘邦伏地行大礼,参拜头衔一长串的神女。 他身后的刘彻和其他人也一起伏地行大礼,参拜头衔一长串的神女,浩大的祝颂声冲天而起,响遏行云。 和之前跪拜刘邦,林久沾光不一样,这一次的跪拜实打实是冲着林久去的。 从此她就是大汉神女,太/祖高皇帝刘邦都要在她面前行跪拜的大礼。她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明,比这个偌大帝国实际上的统治者还要更尊贵。 林久站着,微微扬起下巴,坦然受了这么多人的跪拜。 系统猛灌下一整瓶速效救心丸,沉默得像死了三天之后的鬼。 过了一会儿,系统声音飘忽着说,“这他妈,这种事情,都没人站出来阻止的吗!皇帝昏聩,臣子也跟着一起失了智吗!” 话还没说完系统就知道这是一句废话了。 如果今天册封林久的换成刘彻,那肯定是会被阻拦的。 然而册封林久的是刘邦,是降世显灵的太/祖高皇帝,刘氏历史上开国的祖宗。 西汉以“孝”治国,尤其重视辈分。窦太皇太后和王太后仗着是刘彻的奶奶和亲娘,就把刘彻这个实际上的皇帝都欺负得说不出话。 刘邦这个实打实的老祖宗那更是没人管得了。 朝臣阻拦刘彻册封神女,那叫不畏强权,秉性刚直,国之高士,朝野楷模。 朝臣阻拦刘邦册封神女,那叫你是哪瓣蒜,也敢在太/祖高皇帝面前逼逼赖赖。 “因为刘邦是西汉老大嘛。”林久认真地回答了系统的疑问。 系统对“西汉老大”四个字产生了心理阴影。 一直到林久和刘邦一起登上刘彻的仪驾,系统都没再说一句话。 他沉默得太彻底了,林久都开始担心了,“系统你没事吧?要不再买几瓶速效救心丸,这波刘彻心动值涨了不少吧,咱现在有钱了,买得起。” 这是速效救心丸的事吗,系统麻木地想。 心动值倒是涨得不少,而且现在也还在一直涨,涨得系统都怕刘彻突发心脏病猝死。 不过,换成谁顶着额头上的伤口和一脸血,和自己家刚诈尸的老祖宗,还有一个不明来历的神女,一起待在马车里,都得心跳加速吧? 刘彻还能保持表面平静,已经是千古一帝的心理素质了。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说,“你要不要关心一下刘彻?” 林久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哦我差点忘了,他的伤不要紧吧?” 系统看着刘彻绑在额头上,正渗出血迹的帕子,欲言又止,最后说,“……还是给他治治吧。” 没办法,刘邦显灵降世这事太大了,后面还来了一场册封神女。 刘彻的伤在这两件大事面前也变得不值一提,是以只是草草裹了一下,等着回到未央宫之后再找侍医来看。 “咱们还有治疗术吗?”林久有些诧异。 “咱们商城里怎么可能没有这种玛丽苏标配。”系统疲惫地说。 “我都不知道。”林久有点诧异,还有点兴奋。 “是啊,”系统麻木地说,“原本为了你的第一次出场,是应该把初始服装和系统商城都用上的。但谁想到你直接召唤刘邦,一波解决战斗,系统商城可不就是没有出场机会了吗。” “没关系,是金子总会发光。”林久给系统打气。 说着她慢慢转过头,看向刘彻,轻声说,“血腥味。” 她转头的动作很有特色,脖子先转过去,然后眼珠子再缓慢地转动,与刘彻视线相接。看起来有一种介乎于神鬼之间的非人感。 系统崩溃道,“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正常说话,刘彻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跳车了!他的心动值在蹭蹭地往上涨啊!” 林久振振有词,“正常了那还能叫神女吗。” 话是这样说,但刘彻确实看起来很有压力的样子,林久也就没有再多磨蹭。 她“扑通”一声从坐塌上跪到地上,直勾勾地盯着刘彻,往刘彻那边膝行。 别说刘彻了,刘邦都露出了被惊吓的表情。 林久虽然跪着,但是和表示谦卑的跪法完全不一样。怎么形容呢,就像恐怖故事里被打断双腿的女鬼,有一种非人的惊悚。 系统火速购买了一瓶新的赛博速效救心丸,边吃边憔悴地问,“你是在干什么,你要吓死刘彻吗?” 林久很委屈,“这车厢高度又不够我站起来,我难道弯着腰挪过去吗?那多没有面子。” 系统立刻从商城里给林久买了个【飘然欲仙】,“求你了,你飘过去吧。” 林久从善如流地用上了。 下一秒钟,她整个人就以双膝跪地的姿势飘到了刘彻面前,双手扶在刘彻膝上,仰着脸看刘彻的脸。 刘彻做出了一个明显的战术后仰动作,后脑勺“咣当”一声磕在车厢上,脸色发白。 系统:“……” 系统一口气灌完了剩下的速效救心丸。 林久现在的表情,怎么说呢,如果非要形容,那就是“我死得好惨”、“还我命来”,配上鬼气森森的【魂兮归来】套装,仿佛是从恐怖片里扣下来的女鬼。 女鬼林久开始往刘彻膝盖上爬,很快就变成了双手搭住刘彻肩膀,双腿跪在刘彻大腿上的姿势。 这个姿势其实有点暧昧,但显然刘彻一点都不觉得暧昧,他在疯狂向刘邦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 祖宗,救命!!! 他祖宗刘邦仿佛突然瞎了,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如鸡。 在刘彻绝望的目光下,林久抬手按上刘彻的额头。 第3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小治疗术】发动。 沾了血的白绫帕子轻飘飘地掉在林久腿上,刘彻忽然感觉额头的伤口传来一阵凉意,脑子里也是一阵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方才发生的,关于神女的那些片段。 太庙里,神女和太/祖高皇帝一同降世。她穿着黑色的长裙,裙裾上以红色书写着刘彻不认识的文字。那红黑两色比刘彻身上的帝王礼服还要更深沉,是最尊贵最威严的正色。 高皇帝也要在她面前躬身,请她先行。她从刘彻眼前走过时,光着脚,裙裾下露出雪白的小腿,那种白令人想起霜雪和月光。 她跪在刘彻大腿上,黑红两色的裙裾和刘彻身上的礼服交叠在一起,身体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她抚摸刘彻额头上的伤口,手指冰寒刺骨。 刘彻猛然回过神。 他一身冷汗淋漓,眼前一阵发黑,过了片刻方才意识到,他腿上没有跪着一个人,神女已经退回了先前的位置。 就像没看清楚她是怎么过来的一样,刘彻同样没看清楚她是怎么回去的。 刘彻抬手,慢慢地摸了摸额头。 额头是完整的,没有像他想象中一样,被掀开天灵盖挖走脑子。他的手指只摸到一点干涸的血和光滑的皮肤。 伤口……愈合了。 “心动值又涨了一大波。”系统憔悴地说。 “这只是一个开始。”林久沉稳地说。 说这话时,她正用指尖拨弄那条沾了刘彻的血的帕子,嘴里轻轻说,“人皇的血。” 那个神情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尝一尝刘彻的血的味道似的。 系统就眼睁睁看着刘彻刚有点血色的脸上,又刷一下褪成了惨白一片。 西汉时期上古之风犹存,先民尚且处在崇拜自然的阶段,这个时期的神明往往带有一些野兽特征,例如豹尾、虎齿,再例如,食人。 刘彻是真的认为林久会吃了他,喝血吃肉那种吃法! 他的心动值再度猛长了一大波。 系统:“……”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心动值是那种“惊鸿一瞥,心里一动”、“柔情蜜意,心动如许”。 遇上林久才知道,原来心动值还可以是惊悚恐怖、大悲大喜、大起大落。 “太猎奇了。”系统喃喃说,“我不得不担心刘彻的身心健康。” 他这个担心显然不是多余的,刘彻此时的脸色难看得吓人,而且还在变得越来越难看。 系统的声音凝重了起来,“我觉得你要翻车,你刺激刘彻刺激得太狠了,要出事。” 系统说,“你赶紧补救起来,听我的,就现在,想办法讨好刘彻——” 他话音还没落,一旁的刘邦忽然重重一拍刘彻的肩膀,大笑道,“神女是喜欢你,青睐你,才亲自给你治伤。还不快向神女道谢!” 这话刘彻肯定不会信,鬼都不会信的! 然而说这话的人是刘邦,刘彻亲祖宗。 这个时代,一个“孝”字大过天,祖宗睁着眼说鬼话,孙子就得闭着眼跟着做。 于是系统眼睁睁地看着刘彻飞快收敛起了原有的情绪,摆出一副相信了的模样,毕恭毕敬地向林久道谢。 系统:“……” 林久:“系统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我好像没听太清楚?” 系统疲惫地说,“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你听错了。” 林久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继续盯着刘彻看。 她的眼神不带丝毫柔情,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就好像刘彻在她眼里,不是个活人,而只是一块死肉,一种食物。 那模样让系统都忍不住打寒颤,心想刘彻真是个狠人,竟然能坚持和林久对视,还能保持微笑。 虽然笑容有点僵硬,脸色有点发白,心动值也一直在涨。但考虑到他现在的年纪,这个表现已经很难得了,不愧是未来的大汉之光。 而他祖宗刘邦。 刘邦坐在旁边,又变成了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不看不听的死样子。 系统懒得看他,现在他对刘邦的态度已经从“哇!汉高祖!”变成了“呵,汉高祖。” 气氛就这么诡异地持续到仪仗进入未央宫,期间林久一直盯着刘彻的眼睛不放。刘彻和她对视,表情越来越僵硬。 在系统忍无可忍之前,马车终于停下了。 刘彻肉眼可见地长出了一口气,逃也似地飞快下了马车。 系统心情复杂地说,“我以前也带过不少宿主,你是第一个把攻略场面搞得这么猎奇的。” 林久谦虚地说,“不用这么夸我,我也只是有一点优秀而已。” “我没有任何夸你的——”系统说到一半,突然卡顿住了。 三秒钟之后,他用一种不情不愿的声音说,“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最漫长的路】,和你一起走过的这段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一个对视就过完了一生。” 系统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最后恶狠狠道,“特殊成就【最漫长的路】已存档,此成就期间所获得的心动值翻倍。恭喜。” 系统面板上显示出一张cg画面,是林久托腮坐在马车里,笑眯眯地看着刘彻走下马车的背影。 少年和少女同框出现,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看起来甚至有点甜。 林久瞥了一眼唯美的cg画面,感兴趣道,“特殊成就?” 系统加倍不情不愿地解释道,“在宿主和目标人物一起做一些特殊事情的时候,如果目标人物有强烈的心动,就有机会触发【特殊成就】,在此成就达成期间所获得的心动值翻倍。” “一起做特殊的事情,强烈的心动?”林久重复了一遍系统提出的两个条件,眼睛刷一下亮了起来。 系统疲惫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但我不得不说【特殊成就】不是这么玩的。就比如这个【最漫长的路】,常规操作是让刘彻在路上萌生出和你白头偕老的念头,而不是让他觉得他已经死了一回。” 林久不理解,“这两种有什么区别吗?” “……”系统心想算了,给刘彻点蜡就完事。 未央宫是汉朝皇帝居住的宫殿,在秦章台的遗址上修建而成。 刘邦承诺的给林久的宫殿需要时间修建,所以林久现在要先住在刘彻的未央宫。 未央宫很大。 当年汉相萧何修建未央宫时,秉持的理念是“非壮丽无以重威”,意思是如果没有壮丽的宫殿,那么就无法彰显出天子的威严。 那问题就来了,怎么才算是壮丽的宫殿呢? 西汉上古之风犹存,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脑回路往往是非常简单的。“壮丽”这个特点,一言以蔽之,就是大,尽可能的大,大到不能更大。 这个思路很朴素,但当朴素到了极致,自然地就生发出一种磅礴的气势。 林久对此体会很深。 走在这样巨大的宫殿建筑群中,四周巍峨的宫墙绵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人在其中,如同行走在人类世界的蚂蚁,会被这宫殿无声无息地淹没。 可想而知,臣子在觐见皇帝时,走过长长的宫道,每走一步,心里的胆气就更弱一分。壮丽的宫殿挤压而来,人在这巍峨的宫殿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蝼蚁。 汉室的皇帝不是神,他也不过是个凡人。可除了他之外,走进汉宫的,无论臣工还是奴隶,尽皆是他脚下的蝼蚁。 如此,他与神明何异? 未央宫就是他的神殿,他雄踞于此,虎视天下。 林久对系统说,“未央宫真好啊。” 系统听出她语气不对,立马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我警告你,你正常点。” 林久不说话。 系统苦口婆心道,“你听我说,你是来做任务的,不要太随心所欲了好吗?你要是实在闲得慌,刚刚触发【特殊成就】之后,【成就】模板已经向你开放,要不我找几个【成就】你做做?” 林久来了兴趣,“都有什么【成就】?” 系统说,“我看看噢,现在做的话,这个不错噢,【入主汉宫】,完成方式是住进刘彻的寝殿。” 林久说,“确实不错,干了。” 系统兴致勃勃地给林久出谋划策,“反正你现在有神女的名头,直接找个祈福或者驱邪的名义,在刘彻寝殿里待几个晚上,这个成就轻轻松松就能完成。” 林久说,“我办事,你放心。” 说完她就不再理会系统,将注意力放回现实世界,歪了歪头,轻声问,“这就是人皇的宫殿么?人皇住在哪里呢?” 系统振奋道,“好,就这样,问刘彻住哪里,然后提出给他祈福!” 问谁?当然是问刘彻。 对,很悲剧,刘彻现在还和林久待在一起。倒不是他不想走,要系统说,他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散发出“让我走”的气息。 然而,作为未央宫的主人,他必须安排好林久和刘邦,然后才能走。 然后,他听到神女开口说话,声如珠玉,带着一种难言的纯稚,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神女称呼他为人皇,这个叫法唯独属于上古时代,在如今听起来有些奇怪。可是从神女口中说出来,又不显得奇怪。 她是从上古时代一直活到现在的神女吧,她也曾向夏天子周天子们说话,称呼他们为人皇吗? 刘彻为这思绪而出神了片刻,脑子还在发懵,嘴巴已经自动自发自觉地恭敬回答道,“我如今住在温室殿。” 系统兴奋道,“噢噢噢温室殿!祈福祈福祈福!” 林久说,“那么,你今天搬出去。” 刘彻愣住了,系统卡住了。 系统说,“啊?啥?” 林久盯着刘彻,重复了一遍,“你搬出去,我要住温室殿。” 第4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彻的表情很茫然,他听见了林久的话,却没办法理解这话的含义。 这么惊世骇俗的话!这么惊世骇俗的含义! 他的大脑一个字一个字地处理这段话,他的表情也随之变化,从茫然到惊恐,最后定格成一个,仿佛被人在脸上打了一拳的扭曲表情。 建元四年,冬至日。未央宫的天空下,汉武帝刘彻,年十九岁,表情扭曲得足以载入史册。 系统说不出话,“你……” 足足过去三秒钟,系统才从崩溃的情绪中挣扎出来,对林久冷笑一声,“你疯了吧?让刘彻搬出温室殿?你还真敢想啊!” 他冷漠地总结道,“【入主汉宫】成就算是没希望了,收拾收拾我给你找下个成就做吧。” 林久说,“我不,我这人专一,我就要【入主汉宫】。” 系统又冷笑一声,说,“你对温室殿一无所知。” 刘彻能同意搬出温室殿吗? 用系统的话来说:打死刘彻都不会同意的! 那可是温室殿,大汉天子的寝宫。 虽然说白了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但从高皇帝刘邦开国以来,温室殿一直是大汉天子的寝宫。时至今日,早已成为汉室皇帝的身份象征。 刘彻和林久对视。 他已经收敛住了自己的失态,此时正沉下脸,神色间含怒不发,仿佛即将以天子高位,降之以雷霆杀伐。 表面上端出了十足的帝王威势,但其实刘彻内心是茫然的,还有点无措。 他终究太年轻,年轻到从来没有过面对这种场面的经验。但这其实也不能怪他,如果不出意外,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搬出温室殿”这种话。 他……他可是皇帝啊! 尽管在朝政上一直受制于窦太皇太后,但他毕竟还是皇帝,是帝国的主人。 受命于天,代天巡狩。 鞭挞天下,飨食四海。 他理所当然地比所有人都更尊贵更威严。 他当然也有不如意之事,但那都是台面下错综复杂的争斗,表面上没人敢让他受委屈。 每逢朝议的日子,宣室殿上公侯满堂、贵不可言。可当刘彻坐在皇位上向下俯瞰时,那些公侯连与他目光相接都会被算作忤逆。 曾有人因在他面前仪态不端而受到鞭挞,也有人因为直视他的面孔而被砍断了头颅。生杀予夺于他而言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易。 而现在神女对他说,“你搬出温室殿,因为我要住进去。” 这? 刘彻竟然不知道怎么应对。 于是他只好和神女对视,他努力地通过眼神表露出自己的愤怒和威严,想在对方眼睛里看到往常熟悉的恐惧和敬畏。 可神女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看着刘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刘彻的天子之怒、雷霆之威,在她面前形同虚设,因为她对此毫不在意。 神女,就是这样啊。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在意人间的尊卑。林彻在心里轻声说。 那些将他死死束缚住的人间尊卑,逼得他在窦太皇太后面前不得不妥协退让的人间尊卑,却在神女面前形同虚设。 林久和刘彻对视的时间太长了,系统都等得不耐烦了,对林久说,“你差不多得了,赶紧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说要住温室殿只是开玩笑——” 系统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停住了。 因为刘彻忽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笑了一下,笑容还蛮真诚的。 在这一笑之下,他身为皇帝的端正威严像是冰一样飞快地融化了。 系统笃定地对林久说,“你完了,救不了了,刘彻笑了,你死定了。” 而后系统就眼睁睁地看着刘彻微微躬身,低下头,抬手引路。 纹绣山河图案的纯黑大袖在风中飘动,刘彻说,“温室殿离此不远,神女请随我来。” 他是人间帝王,他生来注定不向任何人低头。 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人,那是神女,是行走在地上的神明。 神女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神女说出口的话,所有人都只能应允和遵从。 系统:“……” 系统说,“我特么……” 真是日了狗了!!! 刘彻!你清醒一点,你堂堂汉天子!你!你怎么能向黑恶势力低头呢啊! 系统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刘彻竟然会低头,正在孜孜不倦地劝说林久千万不要去温室殿,“你清醒一点,会出事的你知道吗?” 林久全当没听见。 汉宫冬日,她和刘彻一起走在宫道上,脚下踩着萧何当年铺下的青石砖,远处是宫室的巨大剪影,近处是丛拥的侍从。 在这两千多年前的未央宫中,除了衣裳的悉索声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 林久低下头时,能看见刘彻衣摆上的章纹,黑底而红章。不同于前世看过的电视剧里的满眼金黄,这种深沉内敛的服色,是古帝王的衣制。 千年前的古老王朝,好像就从这一片衣角里扑面而来。 而后,林久忽然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长满鸡皮的枯瘦手爪,枯瘦得像恐怖片里的鬼爪,猛地抓住了刘彻的衣角,随之响起一嗓子尖锐的哭嚎,声震云霄。 系统正想方设法劝说林久,被这一嗓子吓得垂死病中惊坐起,差点以为林久又干了什么大事。 被吓到的显然不只是系统,刘彻都肉眼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脚步仓皇。 这也不能怪刘彻心理素质不好,那只手抓上来时,他们一行人正走过一道长长的宫墙,刘彻走在前面,刚刚从宫墙后面转出去,迎面一只鬼手,惊悚效果简直拉满。 林久跟在刘彻后面一点的位置,视线被宫墙遮挡了个严实,刘彻往后一退,她才看到那只手的主人。 是个和手一样枯瘦干瘪的老头,穿着富丽堂皇的朝服,整个人都像是要被朝服淹没,头发胡子都雪白,且掉得不剩下几根。 老得都让人怀疑他下一秒钟就会断气,更何况他此时正声泪俱下,嘶声哭号。 走在最前头的刘彻被抱住大腿,被迫停了下来,就像堵车一样,整个队伍不得不被迫停下来。 林久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忍不住道,“这老头有点激动啊,别一会儿再哭得撅过去。” 系统声音凝重地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久说,“哎,那岂不是要有麻烦了。” 系统继续凝重,“麻烦大了!这人身份不一般,估计得是三朝老臣、托孤遗老那个级别的。” 大汉以“孝”治天下,辈分高一级压死人,真要是三朝老臣、托孤遗老那个级别的,刘彻身为皇帝也得给面子。 林久说,“怪不得刘彻被老头子抱大腿也不挣扎,同情他一秒钟。” 系统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系统忍不住说,“不是,你与其同情刘彻,不如同情同情你自己吧。” 林久茫然地说,“啊,我怎么了?” 系统难以置信道,“你是完全没听这老头在说啥是吗?” 林久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听不懂文言文你也是知道的。” 系统沉默了足足十秒钟,一口气灌了一整瓶速效救心丸。 林久有点担心,“吃这么多没问题吧?” 系统冷漠地说,“不吃这么多才会有问题。” 林久闭嘴不敢说话。 系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给林久翻译,“这老头说,你一开口就要住温室殿,这是妖女的所作所为。劝刘彻不要迷信鬼神,最好把你投入大牢秋后问斩。” 林久震惊了,“冲我来的?来者不善?” 系统出离愤怒了,“那不然呢?你都要把刘彻从温室殿赶出去了,来者能善吗?” 系统愤怒得像一座濒临喷发的火山,“我是怎么警告你的?都说了不要打温室殿的主意,现在出事了吧!” “温室殿意义重大,就算刘彻同意给你让地方——可刘彻他是大汉天子,汉室的皇帝,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周身牵扯着无数利益关系!” “在这个时代,刘彻就是一块代表着皇权的巨大蛋糕,围绕在他身边瓜分蛋糕的人有多少你数得清吗?” “现在你一句话,刘彻就得搬出温室殿。你有没有想过这一举动背后的深意,你要一个人吃掉刘彻这块大蛋糕吗?你是在同时向瓜分蛋糕的所有人宣战!” 林久一直没说话。 这时系统安静了下来,她耳边就只剩下那个老大臣凄厉的哭嚎声,劝谏的声音慷慨激昂,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誓要将她这个神女置于死地。 系统嘲讽道,“我还以为你无所畏惧日天日地,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 林久诧异,“我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林久对系统的态度一直很温和,但系统就是觉得憋屈,难以言喻的憋屈。 他就这么憋屈着说,“你不害怕为什么不走出去?我告诉你,今天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你就是下一个妲己!” 林久又不说话了,仿佛是被吓住了。 系统冷笑一声,硬起心肠继续说,“到时候,你的下场只会是被扣上蛊惑君王的罪名,被烧死,或者毒死,或者吊死,甚至被活活剐死!” 系统的话恶毒得像是淬了一层毒药,“你知道武侠小说里的刀法吗?我可以告诉你,那是真实存在的,这个时代的刀法可以活活剐你三千刀,三千刀之前,你求死不能。” 林久还是没有说话。 系统心里觉得差不多了,这回应该是吓唬住林久了,以后她就会乖乖听话了。 遂放缓语气,温和道,“虽然现在出事了,但好在不是无可挽回的死局,还有刘彻在前面挡着呢。” 系统循循善诱,试图把林久掰上正道,“你之前对待刘彻太粗暴了,从今往后还是老老实实做他的舔狗吧。温室殿这件事,虽然话已经说出去了,但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系统说得兴起,林久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我为什么要做刘彻的舔狗?” 系统说,“你还没认清境况?刘彻是皇帝,只有他能在发怒的朝臣面前保住你,现在这个局面很麻烦,你懂吗?你要解决问题——” 这话其实很在理,但系统不知道为什么,越说越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林久已经在重重点头,“解决问题是吗?你放心——” 系统迅速回想起前几次林久说完“你放心”之后发生的事,登时大叫出声,“你冷静一点,不要啊,我不放心,住手——” 但他还是说晚了,林久动作太快,就像拔刀砍人,难道还跟你预警的吗?那当然是直接砍啊! 于是,系统话音还没落下,林久转头就看了刘邦一眼。 从下马车开始就沉默不语伪装空气试图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刘邦:(虎躯一震) 第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林久无限唏嘘地说,“我以前喜欢玩游戏。” 系统说,“哦。” 冷漠之意溢于言表。 但这丝毫不影响林久的兴致,“那时候我没有很多钱。” 系统说,“你活该。” 林久说,“只能被各种氪金大佬无情吊打。” 系统哈哈一笑,“怎么被吊打的?说具体点,我爱听。” 林久不搭理系统,继续她的回忆,“我在夹缝里艰难地生存,有一天,我又遇到了一个氪金大佬,那一天我足足死了十次。” 系统笑出了声,“这都是你应得的。” 林久悲愤地说,“那天杀我时,大佬甚至没亲自动手,我被大佬的坐骑活活踩死了十次。从那天开始,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得到一头最酷炫的坐骑。” 系统渐渐听出不对味了。 果然林久下一句话就是,“今天,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感谢系统,感谢西汉,当然,最应该感谢的是我的酷炫坐骑本身,刘邦。” 系统:“……” 系统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绑定你做宿主,第二后悔的事是跟你说话。” 林久快乐地笑出了声。 系统虽然在某些地方很坑,但之前承诺的【无边的美貌】还是给了全方位无死角的落实,林久的脸很美,声音也很好听,在【魂兮归来】套装的加持下,更是多了一丝非人的空灵感。 此时是正午,汉宫冬日,空气寒冷干燥,天空透澈得像一张苍蓝色的玻璃纸,锈红的宫墙一直蔓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巨大的宫室剪影仿佛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干瘪枯瘦的老头子拽着刘彻的衣角涕泗横流,哭声干哑,如同老鸦濒死的哀嚎。 林久的笑声就在这时响起,她笑的声音并不大,可那纯稚的笑声竟然冲破了老头子干哑的嘶嚎,清晰地回响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边。 然而这一笑并没有达到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效果,反而因为两种音色对比太过鲜明,一个极端的好听,一个极端的难听,掺杂在一起,直听得人寒毛起立,毛骨悚然。 刘彻正被老头子死死抓住衣角哭嚎,被林久这一笑惊得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又往后退一步。 他确实是年纪太轻,经历过的事情太少,见过的世面不足够多,单独看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此时还有个刘邦在身边做对照组,稚嫩和不足就变得明显了起来。 和刘彻不同,刘邦从始至终稳如老狗。 他原本站在林久身后,接收到林久的眼神之后,他就开始往前走,到林久笑出声时,他正从林久身边经过。 哭嚎着的老头子抬起头,挂着鼻涕眼泪的老脸恶狠狠地瞪了林久一眼。刘邦越过林久,站到了刘彻身边,表情平淡,眉梢眼角都不起一丝波动。 林久被瞪了一眼,却一点也不收敛,深黑色的眼瞳直勾勾地看回去。 她脸上原本带着笑意,此时却忽然收敛,没有任何过渡,直接从笑意盈盈变成面无表情。 她有一张很美丽的脸,【无边的美貌】在只作为一个写在纸上的概念时,仿佛只是寻常,但真正落实到现实中的时候,其实是称得上可怕的。 没有见识过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那样的面孔,简直是使人目眩的美貌,你在直视她的脸的时候,甚至会错认为自己在直视太阳,那种只属于神明的美丽是能灼伤凡人的眼睛的。 在她刻意地表现成面无表情时,那张脸就像是绝世的匠人呕心沥血打磨出的一张面具,每一寸细节都像是经历过千百次的雕琢与磨砺,有一种非人的精致和疏离感。 被她注视着的老头一时竟然说不出话,嘶哑的干嚎声都停了片刻。 刘彻站在旁边,他的衣角还被那个老头子揪在手里。 老臣哭谏,还以死相胁,对于任何一个皇帝来说,这种场面都应当全神贯注、如临大敌,因为一个处置不当,就容易留下逼死忠良的千古骂名。 可这么严峻的时刻,刘彻竟然走神了。 他侧着脸,以眼角余光悄悄看着神女的脸,心里慢慢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悔。 在刘彻很小的时候,有个年老的侍女给他讲过夸父逐日的故事,是说一个巨人意图追赶太阳,最终渴死自己。 小时候的刘彻觉得这个叫夸父的巨人是个笨蛋,但现在在想起当年听过的故事,忽然地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看着神女的脸,在心里轻轻说:倘若太阳上就居住着这样的神女,那她只消站在天边轻轻一笑,只怕世人争做夸父,竞相逐日。 接踵而来的是加倍的懊丧,刘彻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他想,这样的脸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呢?她方才发笑时,怎么就没来及看上一眼呢? 可惜,转眼之际为时已晚。 林久在盯人,老头子在沉默,刘彻在懊丧。 刘邦便在此时开口,他说了一句话,措辞晦涩。 林久没听懂,系统给她翻译,“刘邦问这个老头子,你有事吗。” 林久一直觉得刘邦是个神奇的男人,他不正经的时候,那就是个穿着龙袍的无赖。可他正经起来的时候,譬如此时,那他就绝对是个全世界都没办法忽视的男人。 他一开口说话,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转移到了他身上,甚至没有经历过思考的过程,而就像是一种本能一样。 本能地追逐他说出的每一句话。 这不是什么特异功能,而是久居高位习惯发号施令的人所自带的魅力,或者也可称之为王者霸气,是雄才伟略的君王身上才会出现的特殊气质。 二十年之后,刘彻或许也会变成这样的男人,然而他此时还年轻。此时天下,放眼看去,除却刘邦,再无人有如此霸气。 拉着刘彻衣角的手忽然放开了。 这位老臣在刘彻面前又扑又哭,几乎百无禁忌。可就在刘邦发话的这一刻,他猛然瞪大了眼睛,张大嘴巴。 刘邦问他有事吗?他当然有事!他在这里哭号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没事? 可是在刘邦面前,他竟然说不出话! 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此时有话要说,苍老的喉咙收紧又张开,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发不出一个音节。 而后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是变软了,整个人再也跪不住,深深地拜伏下去,趴在地上,浑身都剧烈地哆嗦了起来。 他想说话,他太想说话了!可他太老了,一口浓痰堵住了他的嗓子,他说不出话,只好一边哆嗦,一边将额头狠狠地往青石宫道上磕。 在刘彻面前,他流下眼泪和鼻涕,在刘邦面前,他流下血。 刘邦在刘氏宗庙祭祖中降世显灵,一直到现在,都只有刘彻和林久和他接触得多一点。 眼前这位老臣地位不低,祭祖时也跪在刘氏宗庙外面,远远见过刘邦一面。 但那只是远远一看,和面对面的觐见完全是两回事。 身为大汉朝臣,他可以不信鬼不信神,他这么大年纪了可以不怕死也可以不怕皇帝,可他怎能不信刘邦,怎能不怕刘邦?! 这可是刘邦,刘邦啊!汉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 “高皇帝,高皇帝在上!老臣……老臣……”趴伏在地上的老头徒然地赫赫喘气,老泪纵横。 刘邦只说了一句话,他却激动兴奋得像是要死了一样。 最后这个老大臣是被抬走的,远远地伸出枯瘦的手爪,嘶声高喊,“臣得见高皇帝天颜……此万世之幸……百死不悔!” 他跪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滩殷红的血迹。 林久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她走过那滩殷红的血迹,脚步没有停留,视线也不曾偏移。 刘彻和刘邦都跟着她的脚步往前走,汉室天子的仪仗走过转角,沉默无声地离开了这条宫道。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系统全程旁观,被震撼到痴呆。 他之前对林久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存了恐吓林久的心思,意图是让林久以后不要再那么奇思妙想、无所畏惧、日天日地,多听听他的话,少整点会让他吃速效救心丸的操作。 在系统看来,这次的事情确实是危机,但也是一个很好的用来规训林久的机会。 林久先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分了,系统吃着速效救心丸,好容易忍到了机会到来。 谁想到直接中道崩殂,死在了计划的第一步。 在那个老大臣劝刘彻杀了林久时,林久根本就不是在害怕,她就没害怕过! 她从始至终都只是在诧异,诧异这些系统口中的“利益团体”:大汉的宗亲、贵族和朝臣,竟敢以凡人之躯,向神女宣战? 哪里来的勇气? 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她真的把自己放在了神女的位置上! 更可怕的是,她也做得到。 系统判断得没错,以林久的能力,没办法玩转这种复杂的朝堂格局、利益纠葛。 然而她也根本没想跟这群人玩,她直接把刘邦推了出去。 大汉以“孝”治国,辈分很多时候就代表了一切。 今天,那群想整死林久的利益团体推出来的是一个敢以死劝谏的老大臣。 这个思路是没错的。刘彻身为少年天子,左手没实权,右手没实绩,在这种老大臣面前,说话确实没什么分量。 然而林久竟然放出了刘邦! 刘邦啊! 大汉开国之君,当今汉天子刘彻的四世祖,汉太/祖高皇帝。 这就相当于对面丢过来一把菜刀,然后林久放出了擎天柱。 这不是乱杀,这是我站在这里让你打,你也破不了防。 即使系统死了,被钉在棺材里了,他也要诈尸出来高喊一声:不讲武德!!! 第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作为汉室皇帝冬天时的寝宫,温室殿名副其实,宫室之中温暖如春。 林久对系统说,“温室殿真大,真美,真漂亮。马上就是我的了。” 系统痛苦地说,“你赶紧闭嘴吧。” 林久又开始夸刘彻,“刘彻真乖,真干脆,真果断。说搬出去立刻就搬出去。” 系统:(大口吃速效救心丸) 刘彻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此时正站着看来来回回的宫人把他日常使用的东西搬出温室殿。 刘邦踱步过去,和刘彻深情对视,然后满含深意地拍了拍刘彻的肩膀,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刘彻肩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拿开。 同样身着帝王冕服,同样是温室殿曾经的主人,眼神相接,无限理解。 刘彻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刘邦又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发出当年面对项羽时的叹息。 系统虚弱地说,“这祖孙俩,真是凄风苦雨,同病相怜。” 林久义正言辞地反驳,“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这叫隔代亲、祖孙情!好感动,好想拍照留念。” “……”系统足足沉默了十秒钟。 过了片刻,系统打起精神,深觉不能再让林久这么走下去了,改变要从细微处开始,就从关注刘彻心理健康做起! 之前的尝试证明威逼路线对林久毫无用处,那么就要转变思路,从今天开始转走利诱路线。 系统在心里打好腹稿,轻咳两声,对林久说,“这样,我给你个福利,等下【入主汉宫】这个成就结算时,我可以让你挑选用来存档的cg画面,四舍五入也相当于让你们三个人合影了。” 林久眼睛立刻亮起来,“这么好?那我要做什么?” 系统疲惫地说,“你要做得很简单,对刘彻好一点。让他高兴一点行么,别这么凄风苦雨的了!” “没问题,你放心。”林久信心满满地说。 系统都没来得及回话,就眼睁睁看着林久站起来,走到刘彻面前,越来越近,到最后她的眼睫毛都几乎要刺进刘彻的眼睛里。 她面无表情,刘彻脸色发白,系统已经想报警了! 林久张开嘴巴,露出猩红的口腔。 此时此刻,别说刘彻了,系统都不敢说话了,生怕林久一个激动干出什么大事。 林久面无表情的时候,会有一种精致的非人感,而在她张开嘴巴,露出猩红的口腔和雪白的牙齿时,这种非人感被无限拉大,显露出一种冰冷的神性,或者说是兽性。 这么近的距离,她一张嘴,就能咬开刘彻的脖子! 这一幕太诡异也太恐怖了,没人敢说话,来来往往的宫人也都渐渐停下来,最后所有人都停下来,脚步声和衣裳摩挲的声音随之消失,就连呼吸声都被无限放缓,偌大的温室殿里一时落针可闻。 然后林久忽然开口说话,她说,“人皇,你看起来不高兴。” 她面孔上毫无表情,明明说的是疑问句,可语气也毫无波动,说出来就成了陈述句。 刘彻还没怎么样,系统先崩溃了,“你就这么让刘彻高兴起来啊??你特么是个鬼才啊你!” “也没有那么厉害啦。”林久羞涩地说。 然后她又对刘彻说,“笑一下,笑得高兴一点。” 刘彻:“……” 千古一帝的素养就体现在这里,在这么诡异的境地下,面对着神女因为距离过近而放大的,没有表情的面孔,刘彻动了动嘴唇。 然后,他缓慢地,僵硬地,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林久无情地说,“笑得不够高兴,重来。” 系统:硬了,拳头硬了! 最后刘彻被林久折磨了多久,系统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自己对林久痛哭流涕,“放过刘彻吧,他还是个孩子啊。我觉得他已经很开心了,我们来拍cg吧!” 然后被林久无情拒绝,“不,他还不够高兴,这样拍出来的cg不好看,不唯美。” 直到刘彻笑得眼神都恍惚了,林久才算勉强满意,“这张不错,刘彻和刘邦笑得都挺好看的。” 系统恍惚地说,“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怎么会想到利诱你的,我——”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卡住了。 三秒钟之后,系统用精疲力尽的声音说,“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心旌摇曳】,汉武帝刘彻时年十九岁,他的心脏因你慌乱,就像旌旗因风摇曳。” 说完这句话之后,系统足足沉默了十秒钟。 林久说,“哎,刘彻又怎么了?” 系统说,“这个成就的意思就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每当想起你,刘彻的心跳都会变得紊乱。” “也就是说……”林久的眼睛亮了起来。 系统疲惫地说,“也就是说,如果换成其他人,那打出这个成就,说明刘彻可能是对人家动心了。但是你,那只能说明你给刘彻留下心理阴影了。” 林久反驳系统,“你胡说,刘彻明明很高兴!他还邀请我晚上和他一起赴宴!” 系统:……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心里有逼数。 刘彻临走前,确实邀请林久晚上赴宴,系统只能说佩服,什么叫汉武帝啊,都被折腾得眼神恍惚了,也没忘了正事。 汉宫今晚要开宴会,这是可以预见的。 毕竟神女降世、高皇帝显灵,两件大事叠加在一起,要不是刘邦和林久都明确表态不想见外人,那这次开的就不是夜宴了,而是国宴。 系统打起精神,“特殊副本【汉宫夜宴】已触发,请在宴会上达成【万众瞩目】目标,副本奖励视目标完成度发放。” “恩?”林久感兴趣地问,“特殊副本?” 系统给她解释,“可以理解为在游戏里触发的特殊事件,一般都会发放不错的奖励。刚好第一个主线任务【引起汉武帝的注意】结算完毕,你可以兑换新衣服了。” 系统提供的服装分为ssr(超级稀有),sr(很稀有)、r(稀有)、n级(普通),四个等级。 兑换服装需要两种东西,一种是兑换资格,一种是兑换点。 完成任务所获得的评价就是兑换资格,汉武帝的心动值是兑换点。 林久第一个主线任务拿到了ssr级别的完成度,就相当于是拿到了ssr级别及ssr级别以下所有衣服的兑换资格。 系统给林久分析,“【特殊副本】难度很高,但你现在既然有了个神女的名头,那就简单多了。依我看你就兑换这套ssr【潇湘水舞】套装——” 林久说,“你说得对,神女的逼格一定不能掉,所以就兑换这套r级【大红薯套装】——”说着点击了兑换按钮。 “……”系统风干了沉默。 服装精致程度体现在等级上,服装风格则会体现在名字上。 ssr【潇湘水舞】,设计初衷是模仿传说中潇湘神女在水中起舞的风采,整套衣服就很精致很美很飘逸,很适合“神女”的身份。 而【大红薯套装】是r级,精致程度就不用指望了,但却有点特殊。 它是一套玩偶服,商场大促销时候在街上发宣传单那种玩偶服,设计成了红薯形状,穿上之后人就成了一根行走的红薯,连脸都露不出来。 系统艰难地说,“……你要穿着这东西去赴宴吗?” 林久说,“第一,它不叫这东西,它叫【大红薯套装】。” 系统有点喘不上气,火速下单了一个赛博呼吸机,边吸氧边对林久说,“……还好我准备了备用计划。” 他打起精神,“【成就】除了心动值翻倍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用处。集齐三个【成就】可以随机兑换一套服装,刚好你现在就有三个【成就】。” “所以?”林久眼睛亮了起来。 系统大声咆哮,“所以快兑换新衣服吧,难道真要穿着【大红薯套装】去赴宴吗!” 第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汉宫的这一场夜宴,在下午就拉开序幕。 巨大空旷的宫殿里,侍女手捧蜡烛侍立在桌案之后,明灭的烛火将她们的影子投落在背后的高墙上,身着曲裾的影子令人联想起传说中人身蛇尾的女娲神。 刘彻、窦太皇太后、王太后、陈皇后、馆陶公主、隆虑公主……此时天下,最尊贵最显赫的一群人,尽皆列席。 主位上的两个位置坐着林久和刘邦,林久在右,刘邦在左,刘彻和窦太皇太后敬陪在侧。 汉朝以右为尊,只是一个位置而已,古老礼仪制度下的尊卑已是昭然若揭。 系统在林久耳边说,“这场宴会来的人不多,但凑个基础完成度还是不难的。我建议你换上新衣服,当场跳个舞,【万众瞩目】这不就有了吗?” 林久不为所动。她坐着,不吃东西,也不看歌舞,就只是安静地坐着而已。 系统说,“你要是接受不了跳舞,那现在出去换上新衣服,然后再回来,【万众瞩目】也能完成得差不多。” 林久还是不为所动,她安静地坐着,像是要把自己坐成一枚坚果。 系统崩溃了,“你到底要干啥?就算是放弃这次【特殊事件】,你也别在这儿坐着了行吗。” 林久终于开口了,“我坐着怎么了?” 系统更崩溃了,“你坐着没怎么,问题是你坐了三个时辰了,谁家的夜宴三个时辰还不散啊?你不走刘邦也不走,你俩都不走,底下这群人也不敢走,你要让大家都坐出痔疮吗?” 林久又不说话了,继续安静地坐着。 宴会上的菜色来回上了三遍,歌舞也反复唱跳了三遍,天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负责暖场的几个宗亲口水都要说干了,别说刘彻了,窦太皇太后的表情都僵硬了。 等到系统快要给林久跪下的时候,林久终于,终于站了起来。 系统一瞬间哭出了声,他现在都不在乎【特殊事件】了,满脑子都是,林久站起来了,站起来就好了。 松了一口气的不只是系统,还有在场的所有人。 实在是这辈子都没参加过这么离谱的夜宴,这会儿的主流坐姿还是跪坐,一口气跪了三个多时辰,也就是将近七个小时,那可太酸爽了。 不少人根本就站不起来了,要身边的侍从伸手搀扶。 林久站起来之后,一言不发地往宫殿门口走。刘邦似乎有些出神,跟着她一起走。 这场宴会于此终于宣告结束,系统喜极而泣,哭得停不下来,“你是不是故意的啊?你一直坐着,宴会上的所有人后来都忍不住看你,【万众瞩目】这样也能混个大概完成度,就是真的太猎奇了。” 然后林久就又停住了脚步。 系统的哭声卡在了喉咙里,半晌,奄奄一息地问,“你……还要干啥啊?” 林久说,“【万众瞩目】不是还没做呢吗。” 系统这次真的跪下了,“什么、什么叫还没做呢?” 林久最先走出夜宴所在的宫室,此时她一停下,后面所有人都只能跟着停下,刘氏宗亲群里肉眼可见地起了一阵惊恐的骚动,所有人都被那三个多时辰搞怕了。 只有刘邦,因为出神,所以还在往前走,一步迈出,刚好与林久并肩。 林久站在原地不动,刘邦猛然转头看向林久。 或许未央宫的夜宴令他回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此时此刻,他身上的气质不是那个曾经混迹在沛县街头的无赖,也不是那个在林久面前卑躬屈膝的刘季。 而是刘邦,汉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 这一生并非一路璀璨万丈光芒,他曾是为人不耻的地痞流氓,也曾在面对项羽时狼狈奔逃。可在他拥有天下之后,这世上就再没有能与他并肩的人。 他看向林久,用的是看向逾越之人的眼神,此时他的眼睛是帝王俯视凡人的眼睛,冷漠而毫无感情,将要降之以雷霆之怒,霹雳杀伐。 这样的眼神是有厚度、有重量的。都说世上最重的金属是黄金,因此从古至今黄金都备受尊崇,可此时帝王的视线比黄金还要沉重,这种沉重足以压垮胆怯者的脊梁。 他也曾是绝世的帝王。 在他的那个时代,他盘踞皇位如同巨龙盘踞龙巢,他脚下曾跪伏着张良这样奇诡的谋士,也曾匍匐过韩信这样绝世的名将。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没有帝王的气势!在他怒气勃发地转头时,捧在宫人手中的蜡烛也晃动起烛焰,巨大的烛影交错着倒映在地上,起伏如黑色的海潮。 原来是捧烛的宫人被刘邦的气势所慑住心神,颤巍巍地下跪,引得烛火也为之晃动。 可视觉效果却好像是烛影也因帝王之怒而畏惧摇晃,活物和死物,都在这样的怒火下心生恐惧。 汉高祖的霸气,便于此彰显无疑了。 可偏偏他面对的是个不怕他的人,或许是此时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不怕他的人。 任刘邦威重千钧、势比泰山,林久不在意,林久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她只是自顾自地转头四顾,说,“太暗了。” 这话没错。 夜宴开始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但在林久硬生生坐了七个小时之后,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这里毕竟是千年之前,人力还远远无法对抗自然。 没有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也没有光线雪亮的白炽灯,入夜之后整个世界都被无穷无尽的黑暗淹没,就算是在未央宫,此时天底下最奢华富丽的一片土地,也只是多点起几根蜡烛。 那点光就像是在一幅巨大的黑布上烫出了几个发白的窟窿,苍白而孤独。 刘邦泰山般威严的气势在这句寻常的抱怨下烟消云散,但这句话好像令他回忆起了更具体的一些东西。 沉默片刻之后,刘邦缓缓说,“我记得从前有一年的冬至,我祭祖回来,晚上和子房他们喝酒,赏月下的梅花。可是月亮太暗了,花也看不清楚,就在温室殿四周点起了一万只蜡烛,烛光煌煌如海。” “那是一株从秦皇的宫室里移栽来的梅花,在当年很有名气。如今再回想起来,那晚的梅花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还记得那样的光,使夜晚亮如白昼。”刘邦边说边笑,笑容平静。 很难判断他说这段话时是什么心情,平静的笑容底下仿佛是悲伤,也仿佛是欢喜,可是仔细看的时候,那又只是一个平静的笑容而已。 他说那晚点起的一万只蜡烛,烛光煌煌如海,言辞间那样的光仿佛就亮在昨日。可是,那已经是一百年之前的事情了。 如今是汉武帝建元四年,距离高祖刘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气氛忽然地就变得沉凝了起来,在场所有人都屏息静气,听神女和高皇帝的对话。 系统旁观,由于工作的特殊性,他周游过万千世界,就算是在这么多的世界里,刘邦也算得上是个奇怪的人。 轻浮的谄媚和沉凝的惆怅在他身上无缝切换,这一秒他是无赖,下一秒他又是皇帝,可一个人怎么能有两幅面孔? 刘邦说完那些话之后就沉默了一会儿,是一个等人接话的停顿。 然而林久根本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她先前甚至没听刘邦说什么,而是打开了系统面板,全神贯注地看新衣服的3d展示图。 刘邦只好尴尬地自己接住自己的话茬,“神女若觉得暗,不如也使人点上万只蜡烛。” 他一边说,一边觉得挫败。 他以驭人之术而自傲,曾言:“我比不上张良、萧何、韩信,但我能得到天下,是因为我能让这三个人为我所用。” 这也是一种出众的天赋,他能从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住看出这个人的野心在哪里,欲望又在哪里。他由此驾驭臣子,如同农夫驾驭健牛、车夫驾驭良驹。 哪怕是韩信、萧何、张良那样绝世的奇才,也无从挣脱他的驾驭。 可他驾驭不住神女,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已经用尽浑身解数。结局和方才一样,神女永远不为所动。 神女不在乎他说起一百年前的事情,不在乎他的帝王威势,也不在乎他的谄媚和卑躬屈膝。 神女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神女不关心,神女不在意。 就像现在,神女转动眼珠看向他,但这不是因为神女听了他的话,也不是因为神女察觉到了什么,只是单纯地因为神女想在这时看向他,仅此而已。 “等等。”系统在此时察觉出了不妙,“如果你想换衣服,我建议你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在这里是绝对绝对不可以的!【一键换装】功能在这个时代很容易被当成妖邪烧死!” 但在他说话的同时,林久已经对刘邦说,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太暗了。我说,要有光。” 同时按下【一键换装】按钮。 然后她转向系统,露出笑脸,“怎么能算是妖邪呢?是神迹啊。” 系统惊恐地大叫,“我我我,不是,你你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兑换了商城里的【万丈光芒】特效?你还在买?这一个特效你买了一万一千份???” 第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在赴宴之前也和林久讨论过【万众瞩目】的完成方式。 他给林久推荐了一个特效:【万丈光芒】。名字很嚣张,但这其实是个便宜的小特效,也并没有很强力的效果,就只是在周身放出微弱的光,挺鸡肋的。 一个【万丈光芒】持续时间半秒钟,刚好可以营造出那种“一眼看去仿佛在发光,再看却又是错觉”的效果,人为给自己增添“发光”特效。 按照系统的思路,这个特效和林久的新衣服适配度很高,林久可以在换上新衣服之后间歇性给自己叠几个【万丈光芒】,大概买上十个左右吧,最好在入场和退场时使用,吸睛能力肯定很强。 这一次,林久听从了系统的建议,她买了十分【万丈光芒】特效。 系统起初还有点欣慰,心想宿主终于愿意跟着他的步调做任务了。 然后,林久又买了十份。 再然后,林久又买了十份。 林久疯狂点击购买按钮,系统商城刷新时间非常快,以至于林久在一秒钟之内买到了一万一千份【万丈光芒】。 然后,在系统惊恐的注视下,她按下了【一键换装】,并同时释放了整整一万一千份【万丈光芒】! 系统从来没重视过【万丈光芒】,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特效,他从没想过有人会把一万一千份【万丈光芒】叠加在一起使用,更没想过那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但是在今天,他见识到了。 ——简直是一轮在黑夜里冉冉升起的太阳! 刘邦霎时抬手挡在眼前,四周所有人,从宫人到刘氏宗亲,第一反应是下跪,站立着的人寥寥无几。 这是天威是神迹,就像原始人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见太阳一样,没人能理解这是什么东西,他们所能做的唯有遵循骨子里的本能,深深埋下头,瑟瑟发抖。 这一生你可曾见识过在黑夜里升起的太阳?这一生你可曾见识过真正的神迹? 刘邦慢慢放下捂住眼睛的手,他满眼泪水,脸颊上也渐渐流淌下两行泪水。太阳一样耀眼的光芒刺得他两眼发痛,可他还是竭力瞪大了眼睛。 常人安敢直视太阳?人人都畏惧那光芒会烧瞎自己的眼睛。可他不是常人,他是刘邦! 这一生,起于村野而终有天下。他原本就是那种不惜烧瞎双眼,也要直视神迹的人。 于是余人皆俯首,而他看见。 他看见神女身上的衣服换了,从先前黑红两色的长裙,换成了装饰着纯金图案的白色长裙。 太刺眼了,刘邦疼痛的眼睛看不清楚那长裙的细节,但奇怪的是,他竟然看清楚了神女此时的脸。 那张脸面无表情,有一种精致到非人的美感,带着精致到非人的妆容:眉心以金粉描绘着一轮太阳图腾,眼角和眉梢也都描着金粉。 刘邦不知道怎样去描述这一幕,他用疼痛的眼睛看见神女手捧一只璀璨的金杯,杯身上刻着太阳和神鸟的图腾,杯口盘绕着蛇和苹果树枝的纹路。 神女就这样……就这样站在冬夜苍白黯淡的月光下,像是太阳本身那样,放出不灭的明光。 这是她的新衣服,sr级套装,【持金杯的圣女】。 刘邦怔怔地看着她,神色呆滞。 那种刺眼得仿佛要化黑夜为白昼的光渐渐收敛消散,但没人能忘记方才那一幕。 就连系统也忘不掉,那如利剑般斩断黑夜也斩断天地的太阳。 你要【万众瞩目】? 黑夜里的太阳,够不够【万众瞩目】! 追逐黑夜里的光芒是人类的本能,在太阳降临的那一刻,何止汉宫夜宴、又何止未央宫? 农人在窗缝里张大嘴,村野猎户睁大了篝火边的眼睛,彻夜盘点库银的府吏噗通下跪,戍守边境的老将从睡梦中惊醒,草原上的骑手停住了飞奔的马,群狼在那一刹那的光明中四散奔逃。 此时天下,从东海到陇西,从雪山到平原,无数无数双眼睛在黑夜中睁开,东西南北望长安,不约而同地朝拜那刹那间的太阳。 刘邦缓慢地眨了眨眼,又眨出两滴眼泪。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那种幻觉般的刺痛,仿佛被细长的剑刃刺穿了眼球。 细长如一线光芒的剑刃! 那不是幻觉,他真的看见了光,那么多那么多的光。 神女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刘邦沉默良久,露出一个苦笑。 不同于先前的费尽心机,这一次他的表情不带丝毫伪饰,而只是真情流露。 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因为凡人无法理解神明的领域,在神女面前,他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 他试图以言语引动神女的情绪,可他口中的梅花和蜡烛在这不讲道理的万丈光明中被碾压得粉碎。 所有的心怀鬼胎都消散了,此时此刻,汉太/祖高皇帝刘邦,终于彻底弯下了腰。 系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特殊副本【汉宫夜宴】已结束,【万众瞩目】目标已达成,完成度,ssr。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这一刻系统终于明白林久为什么要枯坐三个时辰,她根本不是要借此得到【万众瞩目】,她只是要将这一场宴会拖到入夜而已。 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这就是ssr级别的【万众瞩目】。 她用最粗暴也最简单的方式完成了任务。 林久挺开心的,因为她不但完成了任务,且还成功震慑了刘邦。 毋庸置疑,刘邦是个聪明人,他一直都看得很清楚,是林久让他重获新生。 且作为一个聪明人,他会顺着这个逻辑链思考下去:林久能让他生,同样也能让他死! 古来帝王将相无法逾越的是生与死的界限,在死中沉沦过一回的人,更懂得留恋生之可贵。 所以刘邦在林久面前毫无骨气,卑躬屈膝,甚至说出了“再生父母”这样的话。 因为他在一开始就害怕了,他生前以善战闻名,可倘若这是一场战争,那他在看见林久的第一眼就已经一败涂地。 可他毕竟不是庸人,就算是被人捏住了七寸,他也仍然试图挣扎,所以他蠢蠢欲动,他试探林久。 林久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因为她是神女,神女回应凡人的试探,这本身就是神格的崩塌。 她必须做到毫不在意,还要在不在意之中施以绝强的威慑。 刘邦说起从前的未央宫,说梅花和蜡烛,确然是想要引动林久的情绪。可他又不是草木之身,铁石心肠,说出这些话的同时,他自己心里何尝没有触动呢。 林久选择在这时施放从系统商城里买来的【万丈光芒】,配合本身就有太阳属性的【持金杯的圣女】使用,成功借用“光明”这一意象,对刘邦进行了反威慑。 刘邦和刘彻不一样,刘彻尚且稚嫩,刘邦却已经是一个成熟、凶猛且老奸巨猾的帝王。 不过这一次的威慑之后,很久都不用再担心刘邦的反噬了。 想到这里时,林久已经走到了温室殿,刘邦跟在她身后,刻意落后她一步,以对待尊者的礼仪对待她。 没错,任务完成之后,林久根本没在意后续的收尾什么的,直接就走人了。用她的话来说,要是事事都要她亲自来,那还要刘彻干嘛。 这时,她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刘邦。 刘邦和她对视,火速换上了一个讨好的表情。 林久说,“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今天晚上要在哪儿?” 刘邦想也不想,“神女在哪儿我在哪儿,我愿持七尺剑为神女守长夜净明!” “很好,我们达成了共识。”林久一脸欣慰地前倾身体,拍了拍刘邦的肩膀,“作为我的坐骑,你就睡我门口吧。” “?”刘邦目瞪口呆,“坐,坐骑?” “怎么,你有意见吗?”林久和颜悦色地问。 刘邦立马站了个军姿,大声说,“虽然我速度比不上马,耐力比不上牛,有点不够格当神女的坐骑,但我有对神女的一片真心,我愿为神女当牛做马,此心日月可证,天地共鉴!” 林久欣慰地又拍了拍刘邦的肩膀,走进宫室,开始研究她的新衣服。 先前的【魂兮归来】整个套装都带着一种凡人不可理解的魅力,而【持金杯的圣女】套装的魅力则集中体现在手持的金杯上。 林久在系统面板上发现了这次套装的附加说明,【持金杯的圣女:你在太阳神的盛宴上持杯倾酒,从此得到了太阳的祝福。你为世人赐福,金杯里永远有酒。】 系统开口为她解说,“说是酒,其实也可以理解成一种味道很好的饮料,本质是一种对身体比较有好处的泉水,不含酒精,不醉人,喝完还会神清气爽。” 他是真的担心这次随机兑换再兑换出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衣服,再被林久玩成下一个【魂兮归来】。但这个【持金杯的圣女】除了好看一点还真没什么特殊的,林久就是想玩出花来,也没那个条件……吧? 第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真的已经很累了,他现在都不想做刘彻的舔狗了,只求林久不要再搞事情。 林久思索了一会儿,轻声重复了一遍附加解说词,“你为世人赐福,金杯里永远有酒。” 不知道她从这句话里想到了什么,但好像也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此时此刻,夜色笼罩下的未央宫中,汉天子刘彻正顶着冬夜的冷风,望向温室殿的方向。 夜已阑珊,倘若放在往常,这时他早已入梦。 可今天他丝毫没有睡意,只是一直看着温室殿的方向。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冻得嘴唇都发白。 无数个夜里他也曾这样站在温室殿外眺望长乐宫的方向,那里住着他血缘上的奶奶,实际上掌握了大汉政权的窦太皇太后。 而现在,他的视线转向了温室殿。 林久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她远远低估了“光明”在这个依靠火把和蜡烛照明的时代的威力。 太阳降临时,直视神迹的人并非只有刘邦。 今夜太阳一样的光芒,照亮的也并不止是刘邦的眼睛。 ———————— 夜深了,林久躺在温室殿的床上翻看已解锁的【成就】列表。 系统看了一眼,“【名动天下】,你又看上这个成就了?” 林久“嗯”了一声,“这个成就的达成条件是什么?第二个【主线任务】迟迟不发布,我想多换点衣服,只能努力刷成就了。” “怎么就叫迟迟不发布了?这才是你来到西汉的第一天好吗?之所以会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完全是因为你搞的大事太多了好吗。”系统忍不住吐槽。 “主线任务的发布是需要时间的,而且也需要和刘彻的长时间接触,才能触发发布条件。” 系统吐槽完了,将话题又转回去,“这个成就的达成路线就是刷刘彻的宠爱值,刷到差不多之后,自然就【名动天下】了。” “可以参考历史上的卫子夫,在她最如日中天的时候,无论是未央宫所在的长安城,还是千里之外的帝国边境,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万众同声,口口传唱着,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到这个程度,自然就是【名动天下】了。” 林久若有所思,“口口相传就行了是吗?也就是刷知名度?” 系统觉得她重点抓得有点奇怪,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肯定了她的总结,“没错,是这样。” “但这个成就你现在做不了,因为刘彻还没成长到能随意给宠妃搞个大新闻的地步。” 林久沉稳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系统打断她的话,“求你了,别说那三个字,我承受不来。” 林久说,“那好吧,不放心也随你。” 然后她转头就把门口站岗的刘邦喊了进来,“你想办法在下次的早朝上搞两个位置,我要带你去围观早朝。” 刘邦还没说话,系统已经大叫起来,“搞两个位置?围观早朝?你以为是演唱会抢票吗?我——” “行,我现在去办。”刘邦沉稳地点了点头,仿佛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说出的是何等惊世骇俗的话。 系统:“……呼哧呼哧呼哧。” 被这俩人一唱一和气到吸氧。 早朝时加两个位置,这话说起来轻松,其中牵涉却很大,上上下下要惊动不少人。真要按流程走,光是吵架都得吵上三天三夜。 问题是刘邦就不是个按流程走的人,也算是没辜负他的流氓本色,他事先根本啥也没干,早朝当天卡着点等在宣室殿外,在群臣列位之后,刘彻已经出现却还没落坐时,拉着林久就冲了进去。 刘邦一马当先走在前头,一手拉着林久的手腕,腋下还夹着两个坐垫,边走边大喊,“都让让啊,让我过去。” 如此胡来,硬是没人敢拦他! 作为历史上怀才不遇的代表性人物,东方朔今天也站在早朝队伍的末尾充数,像往常一样眯着眼假寐。反正他站在最后面,只要低下头,坐在上首的皇帝就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东方朔觉得有些稀奇,早朝这么严肃的事情,难道还有人敢迟到的吗?是哪位倒霉的同僚? 但这事跟他也没关系,他照旧闭目神游,直到猛地被人推了一把。 东方朔愤怒回头! 东方朔当场愣住! 东方朔飞快转回头站好,这一回他非但不敢再闭目神游,就连站姿都像是拿尺矩量出来的一样笔挺,寒冬腊日,他额头上却飞快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水。 如果他没看错,推他的那个人袖有山河纹路,肩扛日月章纹,是最正式最隆重的帝王礼服!而那张脸—— 东方朔顶着满头冷汗想,虽然对高皇帝降世显灵一事有所耳闻,但他官职微末,没有谒见高皇帝的资格,昨天他还为此感慨了一番,高皇帝一世英雄,深恨不能与之唔面。 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了,还是在这么个场合,以这种方式! 高皇帝拉着的那个女人,就是传闻中的神女? 这时刘邦已经拉着林久走到了朝议队伍的最前面,和听到声息不对而转过身来的刘彻面对面。 宣室殿内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所有人都震惊地张大了嘴,朝堂之上一时落针可闻。 东方朔悄悄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见皇帝也是一幅被雷劈了的表情,十二旒冠冕都挡不住目瞪口呆,看来对此事也是毫不知情。 刘邦看了刘彻一眼,说,“没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我就是带神女过来看看。”语气跟特么来蹭个饭似的轻松随意。 然后他松开拉着林久手腕的手,找了个合适的地方,铺上他带来的两个坐垫。 这时,满堂朝臣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时间宣室殿上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大声嚷嚷不合规矩之类的话,也有人因为见到了刘邦而伏地痛哭,更多的人议论纷纷,所有人脸上都充斥着迷茫和震惊。 这时,斜刺里忽然冲出来一个老头,指着林久高声痛斥,手指头哆哆嗦嗦的,仿佛随时要撅过去。 他声音太大了,情绪太激动了,看起来也太老了。在他冲出去之后,宣室殿内的喧嚣骤降了一大截,站在底下的朝臣不再高声说话,而是三两一起,交头接耳,冷眼旁观。 林久在慷慨激昂的痛骂声中抬起头。 从踏进温室殿开始,她就一直没有说话。刘邦拉着她的手腕,她就跟在刘邦身后,低着头,仿佛只是个羞怯的寻常女孩。 这时她忽然抬起头,眉心的太阳图腾在点着蜡烛的殿堂中闪出不灭的明光,就仿佛一场绝世的演出在此时拉开大幕。 宣室殿上的声音又降低了一截。 林久看着那个指着她痛骂的老头子,沉默着,面上表情纹丝不动。 她确实也动不了什么表情,这老头应该是个蛮有文化的人,说起话来引经据典的,她一句都听不懂。 系统给她翻译,“这老头说,你身为女人却入朝上殿,这是违逆祖宗规矩的荒唐之事,你这个妖女罪该万死。”然后又补上一句,“该说不说,我还挺赞同他的。” 这话倒也不错,西汉的朝堂本质上是男人的天地,从未有女人在此立足。 尽管西汉并不缺乏玩弄权利的女人,可幕后是一回事,台前又是另一回事。 窦太皇太后历经三朝掌权数年,也不曾入朝上殿。嚣张跋扈如当年的吕后,在刘邦死后也只是垂帘听政,而不敢公然在朝堂上露面。 因为她们都是女人,就算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女人,那也只是皇帝的妻子和皇帝的母亲,没有资格享用只有皇帝才能享用的宣室殿上高坐听政的权利! 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神女也一样,大汉可以供养她可以祭祀她,可没有人能容忍她分走朝堂上的权利。 所有人都这么想。 可林久根本不在乎。 她打破了汉室传承百年的规矩,将满朝堂的男人的脸都撕下来丢在地上踩。可她的神情还是这么平静,平静得简直叫人觉得可怕,就好像她做出什么事情都理所当然。 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平静的表情?眉梢眼角就连眼神都不起一丝的波澜,和她脸上华丽到夸张的妆容还有那张美得不可思议的脸放在一起 这么多美好的因素堆叠起来,带来的却不是赏心悦目,而是恐惧,一种类人而非人的,使人毛骨悚然的恐惧。 她似乎是人,可怎么会是人? 她看起来,不类生,不类死,不像人,不像鬼。 宣室殿内其余的人都闭上了嘴,只剩下老头一个人的声音。这是一种很奇异的状态,明明有声音,可又安静得落针可闻。 第1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于是忽然有人想起来,走进宣室殿的这个女人,她原本也不是人,她是神女,将大汉太/祖高皇帝刘邦从幽冥带回人世的神女! 在她毫无情绪的注视下,老头原本慷慨激昂的声音渐小,额头上渐渐垂落冷汗,最后他忽然说不出话了,他逐渐地软倒在地上,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可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久这才将视线移开,下一瞬那老头就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了地上,他完全被那种非人的恐惧感击垮了。 富丽堂皇的宣室殿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林久站在皇位旁边,她的视线挨个看过底下每一个臣子,所有人都避开她的视线,宣室殿上文武满堂,无人敢与神女对望。 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似乎应该开心,可是无论去任何角度去看,都看不出她有开心的端倪。 她像摆在高台上供人祭祀的神像一样,无喜无悲,只是提着裙摆,跪坐在了刘邦给她摆好的坐垫上。 还是没有声音,也没有人有动作,气氛沉重得像是要凝固了,就连皇帝刘彻也呆站着,做不出任何反应。 最后是刘邦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开始吧。” 刘彻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严厉地往底下看了一眼,在自己的位置上跪坐下来。 从任何角度看,这都是大汉开国以来最诡异的一次早朝。 三分之一的臣子一脸激动,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三分之一的臣子脸色铁青,表情难看得像是突然得知养了十年的孩子不是自己的。 最后三分之一的臣子满脸茫然,人在状况外。 皇帝本人自觉全程如梦游,分不清眼前所见是真是幻。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系统幽幽地说。今天这一出过后,刘彻的心动值涨得那叫一个排山倒海,系统直接下单了第二套赛博呼吸机。 以后他就有了两个赛博呼吸机,可以左右两边鼻孔各插一个。 如果林久知道系统的想法,她会认真地问,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系统会更认真地回答,有你就值得。 但林久没说话。 她跪坐在刘彻身边稍往后一点的位置,刘邦则低眉顺眼地跪坐在她身后,明晃晃地摆出一副以她为主的态度。 自高祖刘邦建未央宫伊始,宣室殿上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奇景,那向来只容皇帝跽坐的位置上,一口气坐了三个人。 挤倒是不会挤,地方还是蛮宽敞的,问题是,这是挤不挤的事吗? 这显然不是啊。 此时读书人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就算是在皇帝面前也是有位置的。因此不必全程站着上早朝,等刘彻落座之后,满朝臣工也就都跪坐下来,是为坐而论道。 坐而论道,谓之王公,这天下哪有女人封王称公?自高皇帝立国以来,听都没听说过这样的事,这是要乱国之礼法,祖宗规矩。 经年僵化的观念没有那么容易被改变,就算一开始被林久震慑住,渐渐地也有人反应过来。然后他们会发现,就算想训斥林久,他们也已经没有机会了。 怎么开口呢? 祖宗规矩?定规矩的老祖宗刘邦本人就在林久后面跪坐着呢。 女人不准上殿? 要是一开始能在殿外或者坐下之前拦住,那这倒也是个有力的借口。问题是现在林久都坐下了,这个理由也就没办法再用。 所以他们只能试图用眼神逼退林久,一时间温室殿里眼刀乱飞,刀光剑影。 想要踏入帝国的权利中心哪有那么容易,在温室殿坐下只是说是一个顺利的开局。 接下来倘若林久镇不住场子,有所胆怯,使气势落在下风,立时就要灰溜溜地滚出温室殿,且以后再也没办法踏入其中一步。 就算再如何是神女,再如何有通天的威能,她也只能沦为傀儡,沦为锦衣玉食却毫无话语权的工具。 那么林久能压得住场子吗? 她太能了。 开始的时候,她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后来她听政听议,左看右看,比刘彻还要从容自在,但还是面无表情。 权利场上,很多时候拼的就是一个气势。 林久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身上那种说不清是兽性还是神性的非人感却压倒了一切朝她涌来的恶意。她毫无情绪起伏,却在这场无声的交锋中占尽上风。 她就这么如神像一般在温室殿上坐满了一整场朝议,没有人能动摇她的姿态,也没有人能动摇她的情绪。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神女于今日坐上了温室殿,且可以一直在温室殿上坐下去。 系统一开始就被林久这一手震惊住了,随着事态发展越来越震惊,最后都快喘不上气了,生怕林久为了【名动天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但林久安安分分地什么都没做,只是每逢早朝去宣室殿听政,仿佛一个准点打卡的打工人。 就这么连听了一个月,系统速效救心丸不吃了,呼吸机也不用了,稀碎的心态拼好了,又开始嫌弃生活无聊了,对林久说,“你摆烂了一个月,不考虑干点有意义的事吗?” “比如?” “比如练习唱歌啊,有个【声入人心】成就可以刷。”系统说。 林久问,“我唱歌好听就能刷到【声入人心】?” 系统说,“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任务的主体是刘彻,和刘彻关系不够亲密的话,你就是有人鱼的声音,唱歌也唱不进他心里。” “所以啊,咱们要找点现在能刷的成就,比如这两个就不错。”林久在两个成就上打了标记。 系统凑过去看,“【色令智昏】?这个成就我记得是要让刘彻为了你反抗他娘或者他奶奶,你没睡醒吧?现在的刘彻怎么可能为了你违逆孝道,反抗他的长辈?” “还有这个【为伊消得人憔悴】,让刘彻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两个月瘦上二十斤,你觉得你配吗?”系统嘲讽。 林久不理他,自顾自地思索,“你说得对,【名动天下】这个成就确实用的时间太长了,所以我要一次性完成这三个成就,不然这回就亏本了。” “噗呲。”系统说,“对不起,我受过专业训练,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林久还是不理他,自顾自去看自己养的花。 第一次围观西汉早朝之后,她就差使刘邦去给她找一株花来。 刘邦又不是神仙,这天寒地冻的,上哪儿找花去?所以他把这活儿安排给了刘彻。 也不知道刘彻怎么做到的,反正当天晚上,林久就拿到了一盆兰花。 然后林久把花干放着不浇水,直到今天,这一看就名贵的兰花都快旱死了。 系统忍不住说,“花招惹你了吗?你要这么折磨它?” 林久不说话,和之前每一天一样,对着花盆上上下下看了一阵,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了?”系统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等他多想,林久忽然拿起【持金杯的圣女】配套的金杯,微微倾斜金杯。 系统脑子里立刻响起警报,理智告诉他林久又在搞大事。但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久整活儿。 或许是因为过于紧张,他看见的画面宛如电影里的慢镜头,金杯倾斜,金杯里的液体缓慢地、缓慢地流出一线,浇在了干枯的叶子上。 第11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持金杯的圣女:你在太阳神的盛宴上持杯倾酒,从此得到了太阳的祝福。你为世人赐福,金杯里永远有酒。】这是套装自带的附加说明。 “说是酒,其实也可以理解成一种味道很好的饮料,本质是一种对身体比较有好处的泉水,不含酒精,不醉人,喝完还会神清气爽。”这是系统对金杯里所谓的酒的解释。 一种喝了会神清气爽的泉水。 人喝了会神清气爽,花花草草喝了当然也会神清气爽。 系统就眼睁睁看着金杯里的水浇在叶子上,干枯的叶子在他注视下,羞怯地抖动了一下,干瘪的枯黄霎时舒展成新绿,长长的茎秆上颤巍巍地举起一个花苞。 那么美那么柔嫩的绿色,简直像是个关于春天的魔法。 不不不,在这个时代,更应该称其为,一个关于春天的神迹。 “草,长出来了。”系统说。 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些事情,宣室殿上坐而论道,论的是山川河流、社稷民生,而近日以来,宣室殿上最为人所关注,最成焦点的论题是。 “岁有大旱之兆,将夏,恐大饥。” 意思就是今年冬天降水少,恐怕今年会是个干旱的年景,农作物不会有很好的收成。等到了夏天,去年储存的粮食吃完了,今年的粮食却因干旱而没有收获,恐怕会引发巨大的饥荒。 “等等。”系统说,“等等。” 他觉得有点混乱,两句话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冲撞,弄得他头晕眼花。 系统情不自禁地将脑子里的两句话念出来。 一句是,“金杯里永远有酒。” 一句是,“岁有大旱之兆。” 这两句话放在一起,系统忽然呆滞住了。 关于【金杯里永远有酒】怎么利用,系统和林久之前也有过激烈的讨论。 系统的意见是让林久给刘彻倒酒:“刘彻现在年纪这么小,上朝时间又这么早,睡眠不足就容易犯困。你给他倒一杯酒,他喝完精神抖擞,对你刮目相看,这不是很美吗。” 林久说,“就这?这就让刘彻刮目相看了?” 系统说,“嗯啊。”说着又惋惜道,“可惜时间不对,这个套装最有效的时间段应该是在几年后,刘彻亲政之后。他在历史上也算是勤政的皇帝,看书看奏折肯定看得很累。到那时候你给他倒酒,让他精神抖擞,这好感度还不涨得飞起。” 林久当时问他,“要刘彻的好感值干嘛?又不能兑换服装。” 系统真是磨破嘴皮子,“但他是目标人物啊,你不刷够他的好感度,和他关系不够亲密的话,很多成就和任务到后期都是做不了的,举个例子就是之前咱们提到过的【声入人心】。” 当时林久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噢。” 系统以为她想开了,暗暗松了一口气。 到今天他才意识到,原来那些激烈的讨论,都是他自己单方面激烈和单方面认为是讨论,林久早已经天马行空鬼斧神工地给【金杯里永远有酒】找好了用处。 对系统来说,这一切都太刺激了。 而今天的刺激还不止于此,选好了要做的两项成就之后,林久当场又把刘邦叫了进来,严肃地叮嘱道,“明天你就这么这么这么干。” 系统旁听,表情从“?”到“!”,最后绝望地插上呼吸机,开始吸氧。 次日,林久带着刘邦去了长乐宫。 这个时代的长乐宫地位很高,与未央宫并称两宫,未央宫住着皇帝刘彻,长乐宫住着窦太皇太后。 名义上的政治中心在未央宫,群臣议政的宣室殿也在未央宫,但实际上那些影响帝国的决断,往往出自长乐宫,出自窦太皇太后之手。 一个风烛残年的瞎眼老太太,从汉文帝的皇后,到汉景帝一朝的太后,再到汉武帝一朝的太皇太后,屹立三朝,巍然不倒。 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刘彻这样的千古一帝都只能屈从于她灰白色的眼睛,被迫蛰伏起满身的锋芒。 哪怕是放在五千年群星闪耀的史书中,这老太太的一生都是一笔浓墨重彩的传奇。 林久到的时候,刘彻正在窦太皇太后面前装孙子。 刘彻往日入长乐宫,要站着行礼,要等窦太皇太后发话之后再落座。 而林久过来时,窦太皇太后亲自迎出长乐宫,行大礼参拜。 拜的是刘邦,但刘邦跟在林久身后,而林久也没有避开窦太皇太后这一礼的意思。 她是刘邦亲封的神女,窦太皇太后跪了刘邦,自然也该跪她。 然后,都没等窦太皇太后站起来,林久直接居高临下道,“汉室应当给我一场祭祀。” 所有人都愣住了。 何曾见过有人在窦太皇太后面前如此嚣张?先帝刘启都对她毕恭毕敬,如今的皇帝刘彻在她面前更是如履薄冰。 换作往常,窦太皇太后立刻就要发怒,但今天不一样,站在她面前的是大汉的神女——神女的名声对窦太皇太后没有意义,但她不能不忌惮神女背后的高皇帝刘邦。 于是,片刻的寂静之后,窦太皇太后跪在地上,用老人特有的,缓慢而温和的声音说,“原该如此。” 林久得寸进尺,“我还要人皇罢朝三月,出未央宫,往上林苑。” 这一回系统都忍不住了,“你嚣张得太过分了吧?罢朝三个月?你当刘彻是幼儿园小孩,说请假就能请假出去环游世界啊。” 林久没理系统,静静地等着窦太皇太后的回应。 她这个要求是有点嚣张,但刘彻现在虽说是天子,毕竟没有实权,大汉的政治中心有他没他都照常运转,他平时在宣室殿上的任务也就是做个吉祥物,或者也可以说是看板郎。 而且上林苑离长安也不远,原本就是天子行猎驻跸的行宫,安全问题也不必太担心。 心念电转间,窦太皇太后想到这许多东西,当然更重要的是想到了林久身后的刘邦,所以最终她在沉默了更长时间之后,缓慢地说,“择日便行此事。” 还是答应了下来,这一回的语气却算不上温和了。 然后林久继续,“我要人皇戒除大食,日以小食果腹——” 这一次没等她话说完,窦太皇太后豁然抬头,表情看起来像是要扑上来撕碎林久。 系统惨不忍睹地说,“……差不多得了。” 林久什么反应都没有,慢慢地说完自己的话,“——每至小食,则一箪食,一瓢饮,如此而已。” 她话一落下,窦太皇太后还没说什么,刘彻的脸色先变了。 在这个时代,人类社会中施行的是两餐制,第一餐在上午,称为“大食”,第二餐在下午,称为“小食”。” 林久的话翻译过来就是,她要让刘彻断掉早餐,每天只在下午吃一顿饭,而且这顿饭只能吃一碗饭,喝一碗汤。 窦太皇太后要是这都能答应,那才是出了鬼了。前头的罢朝三日,往上林苑,这都好说,然而这第三条简直是要把刘彻活活饿死啊。 难怪刘彻要变脸色——窦太皇太后和神女说话,他才是真的没有插嘴的余地。问题是这两个人说话归说话,斗法归斗法,为什么要减他的饭啊? 这一回刘邦在后面站着都不好使了,而且窦太皇太后也不傻,林久说了这么多,刘邦始终一言不发,根本就不像是要借高皇帝强压她的意思。 且林久现在是说了三条,一条比一条更苛刻,就算是答应这第三条,焉知接下来没有更难以接受的第四条,第五条? 难道还能一直同意下去她开的条件吗? 长乐宫中一时不闻人声,就连呼吸声都放缓了。 林久不等窦太皇太后想好要说什么话,她神色无波无澜,不带丝毫情绪地向窦太皇太后说,“你不给我么?” 第12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窦太皇太后神色沉了下来,“高皇帝当前,神女要做什么,本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神女行如此莫名之事,置我汉室天子于荒唐境地。” 她这话说得很巧妙,“莫名之事”这个词用得也很巧妙,姿态看似强硬,却没有完全拒绝林久的要求。 言下之意就是,倘若林久能给出一个使人信服的理由,那这条件也不是不能商量。 看似很强硬的措辞,深究其中的含义,其实是委婉的。 她退让了一步,讲道理的人都应该识趣地也跟着退让一步。 然而林久这次来难道是跟她讲道理的吗?林久不是啊。 因此林久只是慢慢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然后,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你不给我。” 说这话时,她眼珠子都没有转动一下,整个人如木胎泥塑一般,从动作到语气,不带丝毫情绪的起伏。 窦太皇太后跪着,她站着,这一刻她的气势完全压倒了窦太皇太后。 窦太皇太后看起来很想说点什么挽救一下,但她不能。以她的身份,根本就没办法跟林久说软话。 林久当然更不会多说话,她转身就走了。 连长乐宫都没进,更从头到尾让窦太皇太后跪着说话。 刘彻人都傻了,窦太皇太后也傻了,谁也没想到林久直接就走了。 窦太皇太后看起来很想拦住她,刘彻也很想拦住她。但是——不可拦,不能拦。 倘若这个事发生在其他时间段的其他人身上,那还没这么无解。 打个比方,一个臣子来和窦太皇太后议事,然后一言不合,臣子拂袖要走。 这时窦太皇太后有两个选择,要么是喊人拦住臣子,要么是亲自追上去挽留臣子,总之,都有操作空间。 问题是,林久今天不是一个人走的,她一走,刘邦也跟着她一起走。 这可是汉太/祖高皇帝刘邦,汉室自己的老祖宗,谁敢拦?谁敢追? 窦太皇太后不敢,刘彻当然更不敢。 所以祖孙俩最后也只能带着同样茫然的神色,看着神女和高皇帝一起走了。 系统这时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了,难以置信道,“你有毒啊?你故意让窦太皇太后反对你是吧?如果窦太皇太后连这个条件都捏着鼻子同意了,你后续是不是还有更苛刻的条件?” 林久表面毫无波澜地走在未央宫中,精神海中冲系统嘿嘿一笑,笑得系统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 为了排遣这股不舒服,系统憋着气对林久说,“不错,【色令智昏】的前提条件你完成了,但是现阶段刘彻是不可能忤逆窦太皇太后的,你到最后也就是努力努力白努力。” 林久又是“嘿嘿”一笑什么话也不说,笑得系统原地开始吸氧。 也不知道窦太皇太后如何看待林久今天的所作所为,总之,从林久走出长乐宫开始,汉宫中的头等大事就变成了“为神女筹备一场盛大的祭祀。” 但神女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温室殿里,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起初窦太皇太后和刘彻那边都派人过来问林久,神女对这场祭祀有什么要求,言辞间流露出不少明示暗示。 但林久一个都没回应,甚至一个都不见,全都让刘邦挡了下来。 就这样平静无波地过了五天,到了下一次早朝的日子。 汉代朝议制度整体算宽松,五日一朝议,中间还有休沐日,所以每次上朝,一堆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头坐而论道时,精神状态都比较饱满。 现在他们再看见林久坐在刘彻身边,眼神已经毫无波澜了。 打个比方,倘若有一天,一个人发现一条鱼飞在天上,那这个人会震惊,会害怕,会无法接受,甚至会崩溃。 但如果一连一个月都看见鱼飞在天上呢? 那直接就习惯了,或者说已经震惊到麻木了。 林久在宣室殿里并不说话,不止是在现实中不开口,跟系统也不说话。这么多天过去,系统都习惯林久在温室殿的时候不搭理他了。 但这一天,林久忽然开口,“系统,你说我要是现在把刘彻杀了,是不是第二天就能【名动天下】?” 说这话时林久正跪坐在刘彻身侧,微微转过头,而后转动眼珠,看向刘彻的方向。 她离刘彻太近了,近到一伸手就能抓住刘彻的脖子! 系统说,“你——”他只发出了这一个音节,呼吸机都来不及插,系统空间里就突然开始炸起了火花。 仿佛是察觉到了危险,刘彻敏锐地转头,他今天听政听得很认真,危险的征兆来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变动神色,嘴唇微微张开,是一个入神的姿态。 然后他就对上了林久的视线。 他看见林久盯着他的脖子,一边膝行着往前趋了一步,一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 刘彻猛然闭上了嘴! 宣室殿中原本正在商议一件大事,交头接耳之声不绝于耳,忽然有人抬头看向刘彻,一看之下就再不能收回视线。 渐渐地所有人都抬头看向上首端坐的天子和他身边的神女,议论声渐小,渐渐落针可闻。 先前那么多天,林久一直沉默。 她沉默得太彻底了,所有人几乎都要忽略掉她的存在了。反正她既不说话也不动,就把她当做是一尊木胎泥塑的神像,不也可以吗? 直到她此时动起来,所有人才意识到,她不是神像,不是那种无害的死物,她是活的。 先前她沉默只是因为她愿意沉默,现如今,她不再愿意了。 刘彻从未在宣室殿上得到如此多的关注,他手上没有政权,真正议政的时候没人会在乎他的意见,甚至没人会在乎他的存在。 现在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万众瞩目,可他一点也不高兴,恐惧在他大脑中疯狂炸响警报,神女在迫近,越来越近。 他看见神女森白的牙齿和猩红的口腔,近得好像下一秒他就会被吞进这张口腔里,被神女拆骨食肉,成为一滩骨肉模糊的食物。 神女——她这样的也能算是神女吗?简直是一头凶猛的野兽! 时间仿佛都在此时放慢了脚步,底下好像有人高喊护驾,也有人意图往上冲,但刘彻知道来不及了。 他从来没这么冷静过,冷静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他的手指抓紧了桌案的边缘,但他没有后退也没有恐慌。神女的脸在他眼前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张毫无瑕疵的,像神多于像人的脸。 最后神女的侧脸从他鼻尖擦过,探到他身前的桌案上,念出竹简上的文字。 她念的很慢,声如珠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稚,即不食人间烟火,也不知人间哀苦。 “岁有大旱之兆。”神女转过脸,看向刘彻,“大旱,那是什么?” 刘彻和神女对视,神女的面孔清晰地照进他眼睛里。 离得太近了,他看见神女乌黑的眼瞳,描在眼角的金粉折射着细碎而辉煌的光,眉心的太阳图腾像一轮降临在温室殿的、降临在刘彻眼睛里的太阳。 刘彻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说,“所谓大旱,就是很久不下雨,天空中却总有太阳。河流干涸,土地开裂,草木枯萎,人和兽都死在太阳底下。” 神女点了点头,说,“噢。” 离得太近了,她一点头,长长的睫毛就像是要擦过刘彻的额头,嘴唇也仿佛要擦过刘彻的鼻尖。 刘彻拼命试图通过这一点触碰感知她的体温,但那触碰太轻微,终不可触及神女真正的温度,只觉得仿佛是冷,又仿佛是热。 然后神女忽然又说,“大旱,人会死。那你会死吗?” 说这话时,刘彻恍惚觉得仿佛触碰到了她的吐息,幽微的、幽微得像一缕鬼魂。 他想说我不会死,我是人皇,纵使天下大旱三年,也不会少我的一口水喝。 可他说不出口。 神女的眼睛像是有魔力,在这乌黑眼瞳的注视下,刘彻忽然说不出一个字,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想到生年有时尽,贵为人皇也终当一死。一时又想到,岁将大旱,生民涂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将要死在这场大旱中的,都是他的子民,他刘彻的子民! 刘彻不知道神女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神女什么都看见了。 他的隐忍,他的愤怒,他掩埋在血肉深处的,不为人知的野心,全部在神女眼睛里无所遁形。 但神女什么都没说,她膝行着后退了一步,看向刘邦。 刘邦在一个对视中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站起来,然后所有人才注意到,在宣室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正放着一个漆盒,盒子里装满干燥的泥土,土里埋着一株快要旱死的兰花。 刘邦轻手轻脚地将这棵兰花捧在了神女面前,“神女请看。” 宣室殿中,天子高坐——此处的高其实只是个象征意义,天子的坐塌比群臣的坐塌也就高上一个台阶的位置,和后世电视剧完全不一回事。 这么点高度,底下群臣想冲上去是很容易的,也的确有不少人从地上爬起来想冲上去。 可是,事态转变得太快,前一秒神女还对着皇帝露出恨不得吃肉喝血的凶暴姿态,下一秒就已经端坐在一颗兰花前。 没人能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神女对着干枯的兰花,说,“这就是大旱吗?” 没人应她的话,她也不需要有谁应她的话,她只是举起手。 描着纯金纹路的雪白大袖缘着她的手腕滑落,露出纤细的手指,清亮的甘霖从她指尖一滴一滴地滑落。 于是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时宣室殿中有站有坐,还有人站到一半被震惊住,仿佛时间忽然被暂停,所有人都被莫大的力量冻结在了原地,维持着前一秒钟的动作,场面震撼又荒诞。 在大汉朝掌握至高权利的朝臣面前,在神女指尖甘霖滴落的同时,兰花的叶片轻轻一抖,干瘪的枯黄霎时舒展成新绿,长长的茎秆上颤巍巍地举起一个花苞。 第13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震惊的情绪如同泼进人群中的滚油,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们见证了一场神迹,绿色的神迹。 枯木逢春! 没人在意刘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盯在了林久身上。 此前这些朝臣以看待女人、看待政敌、看待木偶泥胎的眼光看待林久,但是从现在开始,他们真正开始用看待神女的目光看待林久。 倘若眼神有温度,林久此时足以被烧死一百遍! 但是眼神毕竟没有温度,这些人的视线,林久一个也不在乎。 就像她第一次来温室殿听政时,面对那些直白的恶意的时候一样,她不在乎。 但这样毫无情绪波动,只是让她更想神女了,那些看向视线里,渐渐开始有了敬畏,甚至狂热。 但,还是那句话:神女不在乎,神女也不看。 神女只是收回手,站起来,转向跪坐着的刘彻,居高临下道,“原来,这就是大旱啊。” 说到这里时,她短促地笑了一下,背对群臣,面向刘彻,只有刘彻看到她的笑容,她只对刘彻展露了这个施舍似的笑容。 然后她微微俯身,直视着刘彻的眼睛,压低声音,仿佛在说悄悄话,“我不会让大旱出现,我也不会让你死。” 接着她重又直起身,这一回整个宣室殿都听到了她的声音,“祭祀我吧人皇。给我最盛大的祭祀,我来庇护你的土地。” 刘彻没说话。 他登基四载,坐在天子的位置上,手上却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政权。没有人在意他这个皇帝,没有人真正听取他的政令。 而今天,宣室殿上满朝王公,神女却只对他说话。 岁有大旱之兆。这是宣室殿上议了月余的大政。而现在只需要他一句话,神女就将施展凡人所无法想象的神迹,来解决这困扰了宣室殿月余的大旱。 这句话只有他能说,因为神女只注视着他,神女只向他说话。 宣室殿上寂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等着他开口,他一言可决定偌大帝国的命运。 就像是一个真正的、行玺摄政的皇帝。 刘彻放任自己在这种美妙的感觉中沉浸了片刻,而后正坐敛衽,与神女对视。 神女眉心的太阳又降临在了他的眼睛里,闪着万世不灭的明光。 众目睽睽之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威严的、掷地有声的、一个真正的皇帝的声音,在说,“神女将得到一场最盛大的祭祀。” 这一天,神女向他问起大旱,神女又问他会不会死。 然后,神女向他展示了一个绿色的神迹。 旱灾是天神向人间降下的阴影,凡人乃至皇帝都无法抗拒这天塌下来一般的阴影。 可是神女说,要在这神迹一般的阴影之下庇护他的土地,以同样伟大的神迹! 神女还说,“我不会让你死。” 刘彻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他模糊地感知到了痛楚,好像有人以尖刀在他心脏上刻字,血流滂沱。 但在这种时刻,他来不及去想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整理衣冠,郑重下拜,“但求神女不吝神恩,降之以甘霖,解我地上之烈旱,救我生民之焦苦。” 宣室殿中沉默三息,随后满堂王公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冲上来的又回到原位,站起来的又跪回去。 三息之内,骚动快而有序地平息,而后是丝绸的衣裳窸窸窣窣的折动声。 起先还只有微弱的应和声,最后所有人都跪伏在地上,咬字清晰而洪亮地行以祝颂,“但求神女不吝神恩,降之以甘霖,解我地上之烈旱,救我生民之焦苦!” 声音浩大而洪亮,响彻宣室殿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两千年前的汉宫,洒扫尘埃的宫人从宣室殿外高高的台阶下走过,被这忽然响起的浩大声音惊掉了手中的拂尘。晴空万里,宣室殿檐角上栖落的鹞鹰抖动翅羽,冲天而起。 太阳的光芒朗照四方天地,一个伟大的时代即将到来。 ———————— 系统要疯了,“你有病吗?你哪有甘霖,哪能抗旱?” 林久这个变态!她使用卑鄙的手段,在宣室殿上装了一波大的,搞得所有人都以为她真能天降甘霖。 但只有系统知道,林久根本就是把金杯绑在了手腕上,借着袖子的遮挡,完成了这一场魔术。她根本是在作弊! 然而,其他人不知道事情真相。 哪有人见识过枯木逢春? 这一手神迹玩得太震撼了。 宣室殿上,那些原本还对林久身份有所质疑的人,在这一波之后真是在林久面前跪得心服口服,老泪纵横,一个劲儿说神女降世、天佑汉祚、汉室永昌。 林久当场又重复了一遍在长乐宫说给窦太皇太后的三个条件。 这回刘彻连朝都没上完,当场就被打包送去了上林苑,“为了彰显祭祀神女的诚意”,开始了他每天一顿饭的凄惨生活。 系统敢说这是宣室殿中少有的几次可以称之为“众口一声、大势所趋”的场面。 就好像神女说出的话必须得到实现,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就是神女应该享有的权利。 林久在这一刻真正地得到了神明的权柄:言出法随。 在这样极端的局势中,哪怕是窦太皇太后也没办法站出来多说哪怕一个字,甚至没人想过去问窦太皇太后的意思。 刘彻直接去了上林苑,这是朝臣的请求,也是他自己主动做出的决定。 换个角度看,这就是,因为林久做出了要求,于是,刘彻忤逆了窦太皇太后。 “【色令智昏】成就已达成。”系统干巴巴地说,“这,这也太,太玄幻了吧!” 是,系统分析得对,林久和窦太皇太后在刘彻心目中的地位根本不在一个级别,现阶段刘彻根本不可能为了林久反抗窦太皇太后,或者说他不可能反抗窦太皇太后,因为他没有足够的实力和资本。 但是,林久没按常理出牌,她根本没让刘彻在她和窦太皇太后之间做选择,而是在天秤两端,引进来了更多的概念。 一边是旱灾,一边是窦太皇太后。一边是满座朝臣,一边是窦太皇太后。或者说得更直白些,一边是王朝江山,一边是窦太皇太后。 这才是刘彻所真正面临的选择。刘彻要怎么选?刘彻能怎么选? 他只能走上林久给他的路,他根本别无选择! 系统说,“恭喜宿主打出成就【色令智昏】,汉武帝刘彻此生只因你而疯狂。” 第14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哎呀,系统,怎么办,我一不小心好像就把你说得不可能打出的【色令智昏】打出来了,这可怎么办呀?会不会显得系统你很废物呀?”林久在精神海里茶言茶语。 系统沉默,系统告诉自己沉默是金。 林久抑扬顿挫的说,“我怎么觉得在系统你口中绝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难度其实也就一般般呢?都怪我太优秀了,系统你不会自卑吧?” 她已经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了,系统被反复鞭尸,闷声不吭,边吃速效救心丸边吐血。 他心里委屈,甚至想问一句凭什么,谁想得到林久的操作这么骚,走位这么蛇皮啊! 今天解决掉的不止是【色令智昏】,【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只等刘彻在一天一顿饭的生活下饿瘦二十斤。 “其实这个二十斤只是虚指,饿得差不多也就行了。”系统有点难受,试图转移话题,“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让刘彻一天一顿饭啊,他还小还在长身体哇。” “当然是为了可持续发展。”林久义正言辞地说。 “可持续发展?”系统拿出了速效救心丸,“你就不怕把刘彻发展死了?” “怎么会,刘彻要是真傻到把自己饿死,那他就不是汉武帝刘彻了。”林久对此很有信心。“但吃不饱是真的。这样他饿的时候会想到我,吃饭的时候也会想到我,继而就会有大把心动值入账。” 系统沉默良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真的能抗旱吗?如果做不到,咱们还是早点想办法。” “我办事,你放心。”林久自信地说。 此时她正走到一处河边,穿着【持金杯的圣女】套装,赤足,手捧金杯。 大旱的征兆已经很明显了,这条河里的水只剩下浅浅一层,就算是在枯水期的冬天,水也少得太过分了。 系统长吁短叹一番,“哎,真的惨,真的惨,天灾一来,生灵涂炭啊。” 这已经是他这几天看过的不知道第几条河了,无一例外全部都只剩下稀薄的一层水,看起来岌岌可危。 也不知道林久是怎么想的,这几天走遍了许多河流,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系统说,“这次我真的不放心,大旱是多大的事你可能没有概念,巨大的天灾会带来包括战乱和瘟疫在内很多乱七八糟的后续,甚至可能成为王朝由盛而衰的转折点。” 林久说,“嗯。”很敷衍。 系统苦口婆心,“我敢打赌,从朝臣到刘彻到窦太皇太后,全部因为这场旱灾睡不着觉。解决旱灾,你这个话放得太可怕了,如果说到做不到,你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吗?” 林久掏出地图,对照地图默默地看。 系统再接再厉,“我知道【金杯】里的酒也能对植物使用,问题是你就一个人,你没办法浇遍旱灾区域所有的农作物吧?” 林久沿着河边走了几步,仿佛没听见系统的话。 系统有点烦躁,他总觉得他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无论他怎么想,都觉得他说的话并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他加倍地着急,“就算你只是想保住几块田地,搞个看起来好看的面子工程,趁机刷威望,那这事操作起来也很复杂,要从长计议啊你到底有没有——” 系统的声音忽然卡住了。 就在系统眼前,林久站在河边,缓缓地、缓缓地倾倒金杯。 哗啦啦的水流声中,金杯里的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清亮的抛物线,落入河里。 系统忽然意识到他忘掉的事情是什么了。 【金杯里永远有酒】,金杯里的酒倾倒不尽,也就是说,只要林久愿意,她完全可以站在这里,用【金杯】倒满整条河! 而这条河,叫黄河。 说流经帝国全境夸张了,但这条河流流经的疆域,刚好囊括所将要遭受旱灾的地域。 【金杯里永远有酒】。 林久正哗啦哗啦往黄河里倒酒。 在这个时代,农田灌溉分……雨水灌溉……井水灌溉……和……河水灌溉。 河、水、灌、溉。 这四个字在系统的精神海里反复回响,系统的眼睛忽然失去了高光。 流淌的速度不快,水流也算不上多大,可是,持续不断地这么流淌,积累下来就很可观了,此时河床底下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水。 林久的思路在说穿之后,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既然是旱灾,那肯定是降雨量减少,河流水位下降。 林久影响不到降雨量,但她可以影响河流水位。 【金杯里永远有酒】,挑一条合适的河往里倒就完事啦就是这么简单。 系统动了动嘴角,往自己两边鼻孔上 里各插了一个呼吸机,一边吸氧一边说,“呵,简单。”语气嘲讽,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谁。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林久可能用【金杯】里的酒搞几个面子工程,林久用【金杯】里的酒假装神药贿赂朝臣,林久让刘邦出面指鹿为马…… 系统甚至连林久偷偷潜入官员府邸挨个威胁的可能性都有考虑到,唯独万万没想到,林久说抗旱,那就是真的抗旱,虽然是另类抗旱。说甘霖,那就是真的甘霖,虽然是流淌在河里的甘霖。 全特么是字面含义,却硬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音希声、重剑无锋吧。 系统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只觉得自己的底层程序都要被林九给震撼到崩溃了。 林久表示不能理解系统的震惊,“这算基本操作吧。” 系统:“……那不基础的操作是什么?” “我给你打个比方。”林久说,“如果我心情不好,我完全可以找个地方蹲着,然后不停倒酒,直到把整个地球淹掉。” 系统说,“那你得倒多少年?” 林久说,“反正我有永恒的青春,你管我倒多少年呢。” 系统沉默了,系统沉默着想,你的世界我的世界好像不一样。永恒的青春不是给你这么用的!! 但最后,系统只是疲惫地说,“【持金杯的圣女】这套装三个【成就】给你真是亏大了,早知道应该让你用三十个【成就】来兑换的。” 林久不理会系统,继续说,“所以你真的要庆幸,你绑定的是我。我这人打小就善良又正义,戴红领巾那会儿就常扶老奶奶过马路,五讲四美三观正。系统你能撞上我,真是幸运值爆表。” 系统沉默了。系统看了看最近刘彻的心动值涨幅,觉得他和刘彻属实难兄难弟,哥俩儿心贴心,一起为林久疯狂心动。 过了一会儿,系统问,“【色令智昏】和【为伊消得人憔悴】都完成了,【名动天下】你准备怎么办?提前告诉我一声,我怕我承受不住。” 林久诧异地说,“你还没猜到吗?” “……”系统有了不祥的预感,“猜到什么?” 林久问他,“这条河叫什么?” 第1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不祥的预感加重了,系统说,“我知道这是黄河。” “不对。”林久平静地说,“啊,也不是不对。在今天之前,这条河确实叫黄河,但从今往后,这条河的名字就是、也只能是,神女河。” “我要刘彻发下圣旨,以我的名字来命名这条横贯帝国全境的河流。从东莱到陇西,从雪山到东海,河流行经之处,皆有我的名字被传颂。” “如此,我得以【名动天下】。” 林久边说边笑,没见过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到世上还能有这样的笑容,太阳也不会比之更闪耀了。 系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林久贴心地问他,“你要吸氧吗?” “你升级了,呼吸机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系统说,“我最近给自己找了一个精神寄托,或许你对道家有所了解吗?老子你知道吗?我买了一本赛博道德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我觉得非常有道理,非常让人平静。” 系统用平静的声音说,“你看我现在就很平静啊。福生无量天尊。” “我真的很平静,你不要管我。”系统喃喃自语,“我完全想通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没错,就是这样。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福生无量天尊。” 话音落下,系统久久没有再说话,一时间只剩下林久往河里倒酒的哗啦哗啦声。 在冬天澄净的天空和阳光下,酒水入河,溅起清亮的水花。 突然!不知道是哪一阵风吹动了系统纤细敏感的神经,系统凄厉地大叫起来,“我受够了,这个让人绝望的世界,我要跟你同归于尽!啊啊啊啊啊!!” 系统空间里开始炸起电火花,速效救心丸和赛博呼吸机接连被爆炸波及,道德经也变成一堆冒烟的灰烬。 林久说,“系统?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商量。” 她的语气很冷静,冷静得像是一块冰。可系统此时的情绪所沸腾的热油,冰一样冷静的语言落在其中,只会引发起更凶猛的爆炸。 系统彻底崩溃了,在接连不断地噼里啪啦声中嚎啕大哭,“我劝过你了!每一次我都劝你,但没有一次能劝住你,你从来不听我的话……同归于尽算了!!!” 他在发疯在崩溃在企图启动自毁程序,可他寄生在林久的精神海里,他发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把刀,将林久的精神海划得乱七八糟。 从系统发疯开始,林久一直都没说话,先前那些茶言茶语像一层皮一样从她身上脱落下来了,露出内里冰雪般冷静的真容。 堪称精神污染的嚎啕和尖叫在她精神海里炸响,倘若是寻常人,足以被这些尖锐的噪音摧毁理智,变成疯子。 而林久一直保持沉默,在她身上看不出任何意外发生的端倪,也看不出她正在遭受一场堪称酷刑的折磨。她是那样、那样的稳定,持金杯的手指都不曾有一丝颤动。 水流从她指尖流泻而下,平稳、镇定、持续,带着一种机械般令人心生寒意的冷静。 系统像是陷入了完全的崩坏状态,歇斯底里地破坏林久精神海里能破坏的一切,直到只剩下一地狼藉。 林久在这时才开始说话,就像是撕掉了一层伪装,她展露出了惊人的敏锐,略过所有无用的废话,问话直指问题核心,“黄河改名这件事情对你的影响这么大吗?”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系统又被这句话刺激到了,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黄河不可以改名,绝对不可以。我会告诉你的,对,我会警告你,我一直都在警告你,但你从来不听!!!” 他又开始了歇斯底里的尖叫,但这次林久不再等他自己安静下来。 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穿透系统的尖叫声,精准地送进了系统的耳朵里,“我一直都很好奇,系统,从一开始你就在害怕,你害怕什么呢。” 这是在这场意外发生之后,她对系统说的第二句话。在她话音落下之后,系统发出的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 仿佛一具发疯的机器人忽然被拔掉了电源插口,从言语到行动全部消失,系统陷入了停滞的状态。 林久继续说,“你每次都阻拦我,难道你不曾意识到你的阻拦无比愚蠢吗?我认为我已经向你展示了我的能力,我永远超额完成任务,永远完美解决问题。可你还是会在下一回阻拦我,又永远不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所在。” 系统不说话,仿佛已经彻底自毁。 林久替他说下去,“会出问题是吗?不是刘彻会出问题,也不是汉王朝会出问题,那些只是你拙劣的借口。真正的危险来自更深沉更无法捉摸的地方,是你的敌人吗系统?” “你在我对这个时代造成巨大影响时表现出惶恐,你竭力试图将我的影响力局限在宠妃这个身份框架里。” 林久还在往下说,“你害怕的那些人,或者说那种东西,他们能检测到世界线的变动,是吗?黄河的名字是这个世界的重要标识之一,所以黄河一旦改名,我们,我和你,立刻就会被敌人发现。” “而你在他们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被抓到,就会死。”林久说出最后一个话音,像是给棺材敲下最后一枚钉子。 系统嘶哑的声音慢慢响起,“你说得都对,你太聪明了。但有什么用呢,早晚会被抓住,早晚会死,你和我都会死。” “不会。”林久打断他的话,“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难道你还不曾意识到我的能力吗?你一直容忍我到今天,不是恰恰说明我做出的成绩足以抵消我制造的风险?” “风险可以被消弭,黄河可以继续叫黄河,我也可以收敛我的影响力。但我的成绩不会因此消失,反而会步步攀升。” “只要你对我坦诚相告,给我全部你所知的信息,我会让你看到我能做到哪一步。”林久简单地说,“我会让你得到一切。” 说这些话时她的声音简洁有力,不带丝毫诱惑的因素。可这些话说出来又是那样的诱人,好像只手可摘星辰。 谁能抵御这样的言语?任何听到这些话的人都会产生幻觉,仿佛此刻握住她的手就能得到一切。 系统也动摇了,但还在质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林久没有发怒,“你需要发布任务,而我擅长完成任务。你有没有计算过,拥有如此特质的我和你,在亿万星辰之间相遇的概率是多少?” “系统,我向你保证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强力的宿主,可以完美地完成你下发的每一个任务。你可以相信我。” 系统动摇得更厉害了,他问林久,语气迷茫,“……我能相信你吗?” 林久没有再多费口舌,只是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相信我。” 这一刻她的气质到达了顶峰,此时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一面巍峨的高墙,永不崩塌的山,和浩瀚到可以包容一切的海。 被系统破坏得一塌糊涂的精神海在缓慢而不可阻挡地自我修复,那种坚韧又强横的力量,像极了林久本身。 系统情不自禁地相信她的话,情不自禁地向她吐露真相,“他们会找来的。” 林久立刻问,“他们是谁?” 这次系统沉默得更久,几乎让人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 但林久一直等待,不催促,也不放弃。 最后系统干涩地说,“他们是……神,真正的神。” 好像完全不需要思考的时间,林久迅速说,“如果需要拖延时间,我能做什么?” 这次系统回答得很快,“完成任务。” “不要给黄河改名。” “以及,让刘邦消失。”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在系统说到这里时,蹲在不远处田埂上的刘邦满脸懵逼地回过了头。 第1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林久以在地上行神迹期间不愿意被打扰为借口,禁止任何人靠近这块临河的荒地。 自从她说出可以解除干旱的话之后,宣室殿恨不能时时对她顶礼膜拜,她所说出的话都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实现。 她说不想被打扰,于是宣室殿调遣军/队将这块河段整个围了起来,禁止任何人入内,甚至原本居住在这附近的农人和猎户,也都被暂时搬迁去了别处。 现在这块地方方圆十里只有林久和刘邦两个人。 之所以这么做有两个原因,一是刘邦的生死都在她手里,因此绝不可能背叛她。 还有就是,有刘邦在,会很安全。 迄今为止,林久在汉宫张扬跋扈,所依仗的固然有“神女”的名头,但那终究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头,支撑她为所欲为最重要的后盾,其实还是刘邦。 汉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刘邦,在这个时代,他比林久还要更像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明。 而现在系统说,让刘邦消失。 林久沉默了很久,一时间天地间只剩下风吹过枯草的声音,酒水流淌进河水里的声音。 系统此时也从崩溃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收拾好稀碎的心态,问林久,“怎么,你舍不得刘邦吗?这我也能理解,毕竟他真的很好用,有他在你就立于不败之地。这样吧,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林久打断他的话,“我没有舍不得。而且我要纠正你一句话,并不是有刘邦在我才立于不败之地,而是因为有我在,所以你立于不败之地。” “……”系统说,“我真的永远跟不上你的思路。” “没关系,你只需要记住我永远会无条件执行你下发的每一个任务,这就足够了。”林久冲系统一笑。 系统心里升起一股感动,语气也变得温和了,“那你现在是在想什么啊?” 林久严肃地说,“我只是在思考,要怎样让刘邦消失。” 系统茫然了,“就,解除【招魂】技能啊。不然呢?” 林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话锋一转,“这个世界观下是承认魂魄存在的对吧,所以我可以用【招魂】召唤出刘邦。” 系统还是很茫然,“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林久说,“那如果我解除【招魂】,放刘邦回归死国,他就又回归了魂魄状态,又能被【招魂】或是其他类似【招魂】的技能召唤出来。” 系统渐渐从她话中听出端倪,“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久说,“你可以绑定我来做任务,给我提供这样的能力。你的敌人也可以绑定其他人来做任务,给那个其他人提供同样的能力,我说的没错吧?” 系统说,“你的猜测有对有错,我不能告诉你哪里对哪里错,不是因为不愿意,而是不能。” 林久慢慢地说,“那么,如果,在我解除【招魂】之后,倘若刘邦他日再被【招魂】,岂不是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成为我的敌人?” 系统终于听懂了,他的声音变了,“所以你要杀了他?你要让他魂飞魄散?你——” 他想说你做不到,你没有使魂魄消散的能力。但林久像是提前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她截断了系统的话,“我能做到。” 系统安静下来。 林久继续说,“你还记得【万丈光芒】吗,那时刘邦在我面前泪流满面。” 系统已经放弃说话了,他完全跟不上林久的思路。 “那时他的眼睛一定很疼,因为我在【万丈光芒】特效的掩饰下,往他眼睛里,弹了几滴【金杯】里的酒。” 系统没有嘴巴,否则现在一定已经张得很大。 林久的声音在继续,“【招魂】是阴属性的技能,那得到过太阳祝福的【金杯】一定克制它。如果我现在把【金杯】里的酒浇满刘邦全身,系统你可以猜测,刘邦他会不会魂飞魄散。” 系统张目结舌,说不出话。 林久掌握着【招魂】的技能,其实根本没必要担心刘邦反噬。 当时林久以【万丈光芒】震慑刘邦,他以为是谨慎,是往自己手里压下一张底牌。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根本就不是林久唯一的底牌。 从决心利用刘邦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准备制衡乃至反杀刘邦的底牌了吧?她原来是这种手里不捏着十张底牌就睡不着觉的人啊! 半晌,系统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那只是你的预设,可能根本就不会有敌人出现,刘邦也不会为其他人所用。” 林久说,“你说得对,可谨慎永远是美德。我不可能解除【招魂】,我不习惯给自己留下隐患。” 说这话时,她语气很平淡,可就是这么平淡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系统意识到,她说的每一个字都算数,她真的会让刘邦消失,她也是真的不会解除【招魂】。 刘邦的直觉很敏锐,在和系统交流时,林久从始至终姿态不动,神色也不动,可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蹲在田埂上的背影有些躁动。 系统看着刘邦的背影,心虚地一哆嗦,小声说,“可是如果刘邦没了,那往后的路怎么走呢?” 他的态度严肃,林久却显得很轻松,“我能驯服一个皇帝,就能驯服第二个皇帝。刘邦之后,我还有刘彻。” 系统说,“我观察了你的行事风格,你对朝政并不擅长,也不感兴趣。你的定位应该是成为皇帝的金手指,而不是皇帝本身。如此,你就需要一个足够强力的皇帝。我不怀疑你,可你真的那么看好刘彻吗?” 林久欲开口,系统打断她,“不要拿历史说话,历史也是会改变的,更别说汉武帝在历史上褒贬不一。我问你,只在此时此刻,你看好刘彻吗?” “你问我此时此刻,我就站在此时此刻回答你。”林久一字一顿地说,“他还年轻,可他正在长大。” “刘彻的时代终将到来,他此生注定万丈光芒。” “我就是有这么看好他。” 系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在林久认真起来的时候,他在林久面前,连说话的气势都没有。 但林久对系统的态度一直很温和,就像此时此刻,她在发现冷场了之后,立刻贴心地缓和气氛,“现在说这些其实还为时尚早,你不用太担心,我们还要和刘邦再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系统暗暗松了一口气。 林久接着说,“在抗旱结束之前,刘邦都要和我待在一起。” 系统:!!! 这就是很长一段时间了?那根本也没有几天吧! 第1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为了从金杯中倾倒出足够多的酒,林久在河边这块荒地上待了很久,眼看就是寒尽春生。 不过季节其实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在【金杯里永远有酒】的加持下,她所在的河边早就长出了茸茸细草,冷风拂过河畔时,容易将瑟瑟发抖的草尖误认成春天。 系统旁观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怎么觉得这些草不大对劲呢?但具体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 林久说,“因为这些草很快地长出来,又很快地被冻死。” 系统震惊,“什,什么?” 林久说,“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金杯里的酒喝下去的效果是精神抖擞,显而易见是能在一定程度上激发生命力,但这点稀薄的生命力又不足够一直维持精神抖擞的状态。” 系统听懂了。 简单来说就是,林久往河里倒酒,河边的草籽被酒中蕴含的生命力哄骗,“精神抖擞”地钻出泥土,长出嫩叶。 但现在是冬天,长出来的野草在外界汲取不到足够的生命力,酒里那点稀薄的生命力也不足够维系它们的长青不败,所以它们很快就在寒风中被冻死。 而这时,下一茬被欺骗的草籽又已经冒出了绿叶。 河边始终长着茸茸细草,只是没人会知道,这片看似生机盎然的绿色里,已经埋葬了多少绿草的尸体。 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毛骨悚然,大叫道,“这条河通达帝国疆域,你往河里倒酒,流域内所有的土地岂不是都会被【金杯】里的酒欺骗?我记得有些农作物的播种是在冬天之前吧,野草的种子多,禁得起一次又一次的欺骗,那些农作物怎么办?” 林久冷漠地说,“但我兑现了我的承诺,我降下了甘霖,我消解了烈旱,难道不是吗?” 系统难以置信,“你还是不是人啊?你抗旱抗得地里寸草不生?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刘彻抗旱的目的是保住农作物呢?什么叫本末倒置你知道吗?” 他急得团团转,林久冷眼看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 系统都快急哭了,“你还笑,你真的疯了,你知道那是多少条人命吗?就算这个世界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你你,你怎么能这么干啊?” “好了好了。”林久举手投降,“下游已经铸好了堤坝,这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为的水库,【金杯】里倒出的酒都会被蓄在水库里,在春天彻底到来之前,没有一滴酒能往外流。” 系统呆滞住了,“啊?什么时候搞的大坝?” “就在你精神崩溃之后,憔悴地睡了一天一夜的时候,我让刘邦去找了刘彻。”林久说。 系统不说话了。 林久说,“我开个玩笑而已,你不会当真了吧?我有那么可怕吗?我发现你这几天拿我当魔王看啊。” 系统憔悴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真是怕了你了。”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系统才发现,在这个玩笑之后,他因为林久对待刘邦时流露出的冷酷态度,而对林久产生的隔阂,不知不觉就消散了。 然后他才意识到,林久是故意的,故意开玩笑缓和气氛。 在西汉王朝,干旱是一个永恒的悲惨命题。史书上会记载,赤地千里,民相食。是岁大旱,人食人。 轻飘飘的几个字迹,背后往往就是血流成河,可那流成河的血也不能缓解土地的渴。 干旱当前,没人敢等。所以林久这些天一直都待在这段河边,没日没夜地往河里倒酒。 这个办法乍看起来有点无厘头,可是日复一日地,河流的水位真的在缓慢地上涨。 刘邦没事干,但也没闲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辆驴车,每天赶着车来来回回,运来木板和干草,没几天就搭起了一座茅草屋。 然后他把这间茅草屋献给了林久,说是要作为神女止旱的见证。 林久对此表示很满意。 “……”系统对此欲言又止。 时间过得很快,春天很快就彻底到来了,水库里蓄满了足够的酒,气温也暖和到适宜农作物生长发芽。 这一天,林久站在河岸上,将倾倒的金杯缓缓扶正。持续了半个冬天的流水声消失了,林久转身向刘邦点了点头。 这是“时间到了”的标志。 刘邦戴着草帽向林久比了个手势,驾着他的驴车往大堤的方向赶去。 在他离开之后,林久直接席地坐下,放松地说,“等大堤被挖开,这一次的抗旱任务就完成了。” 系统小声说,“抗旱任务完成了,你的【名动天下】怎么办啊。” 林久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说,“是啊,我的【名动天下】怎么办呢?” 说这话时,她仿佛是在疑惑,又仿佛笃定。 系统欲言又止,感觉有点害怕。 这时,大地上忽然传来一阵战栗,河边茸茸细草如遭遇大风一般整齐地往一边倒伏,林久闭上眼睛。 视力消失之后,听觉变得无限敏锐。她听到了很多细微的声音,铲子掘开拦路的大坝,成块的泥土滚落而下,眨眼间就被水流吞没。 然后是一声巨响,大坝彻底垮塌,万吨的水流咆哮着冲入河道,帝国干涸的血管里重又充满了鲜活的血液。 系统在这一刻完全没有关注外界的风吹草动,他死死盯着林久的脸,试图在那张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容。 但是,没有。那张脸上连一丝一毫的动容都没有。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系统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林久忽然说,“你猜,刘邦还会不会回来?” 系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三秒钟之后,他身上忽然窜过一阵电火花。 “卧槽!”系统大叫起来,“你干啥了?刘邦不就去送个信吗?怎么就回不来了?”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林久曾经说起过的,用【金杯】里的酒使刘邦魂飞魄散。 继而想到这条河在下游被筑了堤坝,现在这段河道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为的水库,而水库里正蓄满水。 不不不,蓄满的那根本就不是水,是【金杯】里的酒! 系统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如果他有头发的话。 他没有正面承认过,但林久有句话说得没错,刘邦是因【招魂】而重返人间的亡魂,得到过太阳祝福的【金杯】克制他克制得死死的。 当然,【金杯】里的酒没那么强力,还没到刘邦一沾即死的地步。然而,然而现在刘邦要面对的酒,也并不只是“一沾”而已,而是蓄满了一整个水库! 那是足以流经帝国全境、解除地上旱灾那么多的酒! 如果、如果刘邦被泡进了那么多的酒里—— 那跟把活人泡进浓硫酸里有什么区别?刘邦在三秒钟之内就会魂飞魄散,连一点渣滓都留不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刘邦献给林久的茅草屋。 每一根稻草都经过刘邦亲手挑拣,现在这些稻草在夕阳下折射着金光,就像是一座辉煌的金屋。 系统喃喃说,“刘邦……回不来了啊。”他的语气有点悲伤。 林久有点迷惑,“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让你猜刘邦还会不会回来,怎么就变成他回不来了?” 系统一整个大震惊,“你没用【金杯】里的酒让刘邦魂飞魄散?” 林久比他还震惊,“我什么时候说要让刘邦魂飞魄散了?” 系统傻了,“你说过啊,你——” 他的声音卡顿住了,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林久说过的是,她可以让刘邦魂飞魄散,以及让刘邦魂飞魄散才是最谨慎的做法。 但她确实没说过她要让刘邦魂飞魄散。 她,她…… 系统说不出话。 林久说,“我的意思是,让你猜刘邦会不会逃跑。” 系统又震惊了,“等等,刘邦为什么要逃跑,等等我——” 林久不说话。 系统忽然意识到什么,“卧槽!刘邦看出来你准备弄死他了?!” 林久只说,“不要小看汉高/祖。” 系统说,“……我速效救心丸呢?”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野地里忽然响起一阵铃铛的脆响。刘邦驾着驴车,慢悠悠地从地平线上走来,他身后夕阳磅礴,落日融金,金红色天空辉煌得无法无天。 系统说,“我的天呐,他回来了!他不知道你能远程解除【招魂】吧?这还不趁机逃跑?胆子真大啊。” 林久笑了起来,“这才是汉高祖刘邦嘛,哪怕是在死亡面前,也不缺乏单刀赴宴的胆气。” 刘邦这时已经走近,敏捷地从驴车上跳下来。他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眼神中有一种轻狂的意气,冲林久一挑眉,递上了一卷绢帛。 他手中的绢帛黑底红边玉轴,是天子诏书的制式。 林久平静地接过这卷绢帛,展开。 “……” 系统说,“我知道你看不懂,这卷诏书大意就是昭告天下不必为干旱而恐慌,神女降世,要行神迹消解旱灾。上面还提了不久前未央宫夜里升起太阳的事情,说那就是你这个神女搞出来的神迹。” 系统喘了一口气,“还有就是把当初刘氏宗庙前刘邦对你的承诺又写了一遍,封你为神女,为你修建宫殿,只要刘氏血脉不绝,对你的祭祀就不断绝。” 林久仔细地端详着诏书,沉默不语。 系统反应了十秒钟,然后系统直接跳起来,“刘彻向全天下昭告神女的存在了,这这这——你都不惊讶的吗?” 林久说,“有什么好惊讶的,刘邦是有胆气,而不是没脑子。如果什么东西都不带,他怎么可能敢来见我。” 系统当场卡顿了,反应了足足十秒钟,“你故意的!你故意让刘邦猜出来你想弄死他,逼他拿出真正的好东西来赎命。” 林久点头坦然承认了系统的说法。 “……”系统心情复杂地说,“你如愿以偿了,天子诏书一发,往后就算没有刘邦,你也是官方认证的大汉神女。” “所以,刘邦会怎么样?” 第1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在这个时代,皇权至高无上,天子的诏书行在地上便如雷霆行在云间,有万钧的威势,无物可阻。 刘邦将这卷诏书带到林久手上,就意味着更多的诏书已经被发往郡县乃至村野。 从东莱到陇西,从雪山到平原,帝国所有受旱灾所困和不受旱灾所困的疆域,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全部都在等待这一场天子亲自预告的神迹。 林久对刘邦说,“你走吧,回长安,我要再留一天。”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蓄了一个冬天的【金杯】里的酒已经沿着帝国的大动脉奔流而下,干涸的土地痛饮甘霖,每一块田埂、每一寸土地,冬天播撒下的种子顶开泥土,颤巍巍地、颤巍巍地举起绿色的新叶。 可有人曾测算过黄河水流的速度? 天色向晚,夕阳燃烧过最后一丝光芒,如飞散的灰烬一般,沉进夜色深处。 野无人,却不静。 草木发芽生长的声音响彻四面八方,可曾有人听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生长?如惊雷,如霹雳! 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只要是帝国所辖制的疆域,只要是黄河流经的土地—— 太阳沉下去了,希望却升起来了。 多少人在此时泪流满面,又有多少人伏地跪拜? 万千黎民,在草木的浩大生长中,跪这一场伟大神迹,消灾解旱。 系统说,“【名动天下】已达成。大汉神女,于今日名动天下。” 在林久说出那句话之后,刘邦转过身,随意向林久挥了挥手,登上驴车,在晃荡的铃铛声里渐渐走远了。 他在夕阳中来,又在夕阳中走,背影看起来不像皇帝,像诗人。 系统结结巴巴地说,“刘邦这就,就走了?” 林久说,“那不然呢?还留他吃饭吗?” 系统想说你真的不杀刘邦?但他想了想,还是放弃跟林久掰扯关于刘邦的问题,因为林久显然不愿意说,而他也猜不出林久的心思。 他换了个话题,“可是,抗旱结束了,刘邦都走了,你还留下来干嘛啊。” 林久让刘邦先走,她要再多留一天,理由是她所施展的神迹还需要一天时间收尾。 但系统知道林久抗旱用的所谓神迹根本就是放倒【金杯】——扶正【金杯】,这需要什么收尾啊?她说的这个借口肯定是假的。 林久轻咳一声,严肃地说,“我留下来当然是为了刘彻了。” 系统混乱了,“这又跟刘彻有什么关系啊?” 林久说,“你忘了我曾经为了刘彻兑换了一套衣服吗?是时候穿给他看了,他一定会高兴的。” 系统突然想到了,林久曾经为刘彻兑换的衣服。 “不要啊!!不要把【大红薯套装】拿出来啊!”系统大叫。 “等等。”叫到一半系统反应过来了,“可是,你要见刘彻的话,为什么不跟着刘邦回去啊?” “当然是为了给刘彻一个惊喜!”林久邪魅一笑。 系统被她笑得浑身一抖。 ————————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惊喜?”系统半死不活地问林久。 “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有没有很意外?”林久兴奋地问系统。 系统沉默了很久,最后委婉地说,“我妈让我不要说脏话。” 林久说,“你不懂得欣赏我的计划。” 她此时正盘腿坐在一辆驴车的车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驴车的车轮碾过新长出来的茸茸细草。驾车的刘邦哼着轻快的俚俗小调,叼在嘴里的草茎被夕阳染成暖红色。 如果让系统解说这个场面,他会说,观众老爷们不要误会,林久没有改变主意追上刘邦,不对,林久确实追上刘邦了,但没改变主意。 要解释清楚现在这个场面,需要先介绍一下林久现在穿在身上的衣服。 没错,林久换衣服了,她现在穿着的既不是【持金杯的圣女】,也不是【大红薯套装】,而是初始套装【魂兮归来】。 这套ssr套装最著名的战绩就是使用【招魂】技能召唤出了刘邦,堪称一战封神。也因为这个战绩太抢镜了,所以使人往往会忽略这个套装的被动技能,“身躯透明化且轻飘飘,免疫一切物理攻击,不需要吃饭喝水。” 【身躯透明化且轻飘飘】,这是林久第一次主动使用这个被动技能,所以她可以轻若无物地盘腿坐在驴车车顶上,而不使刘邦感到不对劲。 因为此时刘邦既看不到她的身影,也感觉不到她的重量。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林久的解释是,“刘彻刚发了关于我的诏书,现在肯定对我牵肠挂肚的,刘邦回去告诉他我还要一天才能回去,刘彻必然失魂落魄。” “这时,我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他肯定很高兴。”林久满怀憧憬地说,仿佛已经看见了刘彻高兴的笑脸。 系统:“……人贵有自知之明。” 林久说,“当然,我还要穿着刘彻最爱的【大红薯套装】,这就是我给他的惊喜。” 系统说,“我看你是想让我和刘彻一起死给你看。” 远在上林苑的刘彻对此一无所知,他此时正在凉风台上吹风。 今夜月色黯淡,星星也隐去了踪迹。风从水面上生起,到岸边时,只剩下一缕幽冷的余韵。 凉风台依水营造,北依灵沼。刘彻凭栏远望,绣有山河纹章的大袖漫漫垂落,遮住了他搭在栏杆上的手。 这一年他十九岁,是明亮张扬的少年。 生为天潢贵胄,少为汉室太子,十六岁登基,握玺成龙,这样的人生没有不明亮张扬的理由。 天下皆知,天子好行猎,常往上林苑,左右随从千余人,扬尘如云,华盖成荫,旌旗蔽日,鼓乐喧天。 此时汉室,刘彻就是这样鲜衣怒马的少年。 但此刻,在远离未央宫的上林苑,在白昼光芒照不进的深夜里,少年天子遣散了随从,独自一人站在水边的楼台上,视线远眺水尽头天尽头不可知之处,身影寂寞得像是要融化在夜色里。 大袖遮掩下,他手中握着一枚有尖锐棱角的小石子,一笔一划地在栏杆上写一个名字。 韩嫣。韩、嫣。 今天是韩嫣的生日。 他曾和韩嫣约定,在他生日时为他猎一头熊。 可是,韩嫣没有活到今天,他死了,死在王太后的雷霆震怒之下。 刘彻求情了,为了平息王太后的怒火,他以天子之尊下跪,可王太后不为所动,韩嫣还是死了。 这种事情其实已经发生了很多次,凉风台的石栏杆上也已经刻下了许多个名字。 可是刘彻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习惯。怎么可能习惯啊,再过一百年也不行。 他是天子是皇帝,无论是窦太皇太后还是王太后,那些人怎么敢,怎么敢! 刘彻抿紧了嘴唇。 灵沼之上波光纵横,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神女。 想起那一日宣室殿上,神女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神女眉心的太阳图腾降临在他眼睛里。 在他暗无天日的世界里,照破浓云万朵。 那一天真是美好得如同梦幻泡影,万众瞩目,宣室殿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帝国未来的命运,只从他口中吐出。 但那都是假的! 刘彻又想起今天,被放到他面前的那份天子诏书。 说是天子诏书,可是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跟他没有关系,每一个字都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那些人把诏书放在他面前,要他往上加盖天子的印玺。 抓起天子印玺时,刘彻的指节都用力到发白,他感到愤怒,感到羞辱,但他没办法。 说到底没人在意他这个皇帝,天子诏书和印玺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幌子,天子真正的意志分文不值。 刘彻咬紧了嘴唇。 这时,忽然来了一阵风,风里挟着一股水莲花的香气,吹动了刘彻的衣角和发丝。 刘彻警觉地转动眼珠。 黯淡的月亮忽然消失了,漆黑的水面上不知何时飘满了苍白的水莲花,每一朵花心都放出莹莹光色,仿佛天上的月亮碎成千万片,坠落到人间。 就在那些花和光色中间,神女赤足而立,如同凭虚御风,黑红两色的裙裾在风中飘出很远很远。 光线太暗了,刘彻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她说话,声如珠玉,“人皇在这里么?” 第1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这里怎么会有神女?她此时分明应该在黄河之畔收拢神迹留下的痕迹。 可是,她又确乎真切地站在刘彻眼前。 和高皇帝一起离开时,她穿着太阳一般辉煌的白金两色长裙,而此时她站在夜色里,全身都裹在一条黑色的长裙里,裙裾极长,在无风的水面上飘出很远。 这是她降世那一天的装束,深黑的裙摆上以沉重的红色写满刘彻看不懂的文字,裙下露出的小腿苍白,浮在夜色里,像冰也像雪,几乎有半透明的质感。 刘彻认得这段小腿,在冬至祭祀宗庙那天,他跪在地上,这段小腿就从他眼前走过,拖着长长的、浓重的黑红两色裙裾。 刘彻贵为天子也从未见过如此深重的黑色和红色,比他祭天时身着的礼服还要更威严的正色。 这叫他想起一则典故,是说从前不知道哪一位周天子,在位时曾经得到过一匹极华美的黑色丝绸。 在他死后那匹丝绸就悬挂在他的墓室里,周天子的亡魂夜夜哀泣,泣出的血泪沾在丝绸上,逐渐地结成一篇举世无双的悼文。 神女就宛如披着这匹传闻中的丝绸而来,亡魂泣血而成的悼文环绕在她周身,她站在水和莲花之间,仿佛从幽冥和黄泉中来。 刘彻抓紧了手中的石子。 水莲花的光色流转,红黑两色的裙裾荡漾在那些微渺的光色里,眼前这场景荒诞得像是一场梦,可掌心传来的钝痛又真实得不像是梦中。 叫人分辨不清此情此景,是真是幻。 “【汉宫夜宴】任务结算完毕,任务奖励ssr级别【入梦术】发放完毕。【入梦术】发动成功。”系统报出一连串提示音,吐槽道,“虽然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把【入梦术】用在这里很浪费。” 林久说,“神女的事你少管。” “?”系统张口结舌,被林久气笑了。 林久说,“以后你说话前先想三个问题,我完成任务了吗?我拿到刘彻的心动值了吗?我出过岔子吗?” 系统回想了一遍林久的战绩,系统无话可说,系统愤怒地闭上了嘴! 此时,林久已经站到了刘彻面前,隔着凉风台的石栏杆,刘彻与她对面而立。 靠得这样近,刘彻看清了她装束上的细节。 她斜戴着一张苍红的面具,面具一直推到额头上,露出雪白如霜雪的脸。 那张脸真是美,真是动人。 刘彻是个对美貌极其苛刻的人,汉宫那么多美丽的男人女人,他在每个人的脸上都能找到缺点,可是他在神女的脸上找不到缺点,神女没有缺点。 这是神女啊。刘彻在心里轻轻地说。 神女就该是这个样子,不可思议的,区别于凡人的,无边的美貌,无边的威严。 她腰间还系着一盏灯,质地像是陶器,做成了犀牛的形状,线条粗犷,细节处也不够精细。可是刘彻总觉得那犀牛像是活着的一样,好像随时会扬蹄从她腰间挣脱而出。 刘彻想起少时在书中翻看到的典故,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人手书,春秋或商周? 上曰,生犀不敢烧,沾衣带,人能与鬼通。言外之意是焚烧犀角可以召唤死去的鬼魂。 刘彻当即就尝试了。 那时他是景帝的太子,千金难求的犀角在他眼里也只是寻常玩具。他一声令下,帝国最勇猛的武士持着太子的手令深入不毛,带回了沾着血的犀角。 刘彻将犀角放置在金盘上,死去犀牛的血沾在他手上,他用沾血的手亲自点燃犀角。 但当然没有召请来什么死去的鬼魂,只记得犀角燃烧时的烟雾有些呛人。 刘彻也不觉得失望,鬼神之事缥缈难求,倘若一支犀角即可通幽,那也未免太过廉价了些。 遂就此罢手,余下的犀角也被束之高阁。 可今天看着神女系在腰上的那盏灯,刘彻忽然意识到,通幽其实也不难,只看施通幽之术的是谁。 神女持着犀牛灯,非但可通幽,更可将幽魂带到现世,带到阳光底下。 岂不见太/祖高皇帝如今,以幽魂之身重返现世,又与死后复生有何区别? 自古凡人难以逾越的不是泰山,而是生与死的界限。 可是这难以逾越的,生与死的界限,在神女面前什么也不是。 而此时,神女就站在他身前,刘彻看见神女忽然地、忽然掀起眼帘。 她原本垂眸静立,就着水莲花散发出的模糊光色,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落曼妙的阴影。 此时她睁开眼睛——睁眼的动作太迅捷了——一汪纯黑的眼睛从长长的睫毛底下跃然而出,直勾勾地盯着刘彻看。 刘彻意识到她外貌看起来很小,大约只是十六岁的女孩子,是可以做刘彻的妹妹的年纪。 可是她的眼神里没有任何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有的柔软情绪,只是深黑的、漆黑的一对眼睛,像最深最黑的夜色。 凡人是看不透夜晚的,刘彻也看不透神女的眼睛。 正是因为看不透,所以觉得恐惧。 刘彻放缓了呼吸,他的心动值在稳步上涨。 系统实在忍不住说,“你差不多得了。” 林久说,“我还可以做到更好。” 系统心想你好不好关我屁事,问题是刘彻看起来不太好。 然后系统就眼睁睁看着林久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眼神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刘彻,嘴巴缓慢地张开,舌头缓慢地伸出来,缓慢地舔舐牙齿。 林久在穿上【魂兮归来】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极其苍白,身上没有血色调,也没有寻常人应该有的黄色调,只是一味的白,白到有一种非人感。 而现在她张开嘴,舌头红到极致,牙齿白到极致,极红的舌头在极白的牙齿上缓慢地舔舐,那股若有若无的非人感一下子拉满。 此时她像野兽多于像人——就像是一头白色的野兽,忽然张开嘴,露出猩红的口腔。 系统猛塞了一把速效救心丸,声嘶力竭地喊,“刘彻的心动值涨得像天塌了一样啊!他还是个孩子啊,我求求你了,做个人吧!” 刘彻努力睁大眼睛,他很想眨眼,但他不能也不敢,他娴于打猎,深知与野兽对峙时,眼神绝对不能动摇。 否则会被野兽解读为怯弱,怯弱的后果就是被撕碎! 他竭力睁大眼睛,放缓呼吸,保持镇定,轻轻地说,“神女难道也像凡人一样会偏心吗?” 第2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林久用【入梦术】营造出的是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 从刘彻的视角来看,就是他入夜之后在凉风台上吹风,忽然地耳畔声音都消失,跟在身后不远处的侍从失去了踪迹,水面上一瞬长满莲花,神女于此降临。 这场景原本就足够幽暗诡异,更何况出场的这个神女,实在不能说是和善。 不,不止是不和善的问题。 刘彻睁着眼睛和神女对视,他看见神女雪白美丽的面孔,猩红可怖的口腔,多么鲜明的对比,绝世的美丽和绝世的凶狠竟然能在一个存在身上融汇成一体。 简直像一头皮毛丰美的野兽,是刘彻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最强大的野兽。 于是不能不想起年少时读过的闲书,名字是山海经。 时至今日刘彻依然记得那本书里的笔触,不像是凡人落笔而成,更像是神仙随手一笔,录写下了凡人所难以触碰的宇内奇物。 关于凤凰,关于鲲鹏,关于奇怪的草和奇怪的树,再关于神人。 刘彻年少时为之神往,尤为神往的是讲述神人的内容,却总是难以从苍白的字迹间想象出神人的形容。 不,也不能说是形容,山海经中也描写神人的形容,形貌和容颜:虎齿、豹尾,之类的特征,但刘彻总觉得那不是真正的神人,缺了点东西,但他说不上来缺了什么东西。 他毕竟也只是凡夫俗子。 直到神女出现在刘彻面前。 她总是在刘彻面前做出张嘴巴、舔牙齿的动作,从第一次见到刘彻,一直到现在,乐此不疲。 这样的动作,刘彻并不陌生。 他见过很多很多的女人,每时每刻,想要勾引他的女人都多如过江之鲫。 那些女人中的许多,会躲在宫室投下的巨大阴影中,以缠绵的眼神望向刘彻,在与刘彻视线相接时,伸出舌头舔舐嘴唇。 神女也做这样的动作,但神女——不一样。 刘彻尽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他还年轻,还没有完全磨砺成未来那个无懈可击的伟大皇帝。 诚然,在经年累月的帝王教育中,他学习得很好,好到可以在此情此景下,完美地控制好自己的呼吸。 但总有些东西是控制不住的,比如在系统提醒中,他飞快飙升的心动值,再比如被林久的耳朵捕捉到的,他此时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 神女不一样。 嘴唇和牙齿,这两种器官在她周身神性或者说是兽性的加持下,不带丝毫柔软美好的意味,更没有缠绵悱恻的情态,而是充满另一种更为蛮荒的概念。 ——撕咬,吞吃,进食。 上古神明,往往食人。 有时候刘彻会觉得自己在神女眼中,大概就是一只行走的烤猪,鲜美肥嫩得无可比拟。她垂涎三尺,有些时候简直忍耐不住——忍耐不住扑上来,拆皮拔骨,喝血食肉。 就像是现在,她似乎就已经无法忍耐,她孤身前来,在这片只有她和刘彻在的、如梦如幻地夜色深处,向刘彻伸出手。 她抬手时,黑红两色大袖缘着手臂滑落,露出纤细雪白的手臂。 太白了,白得诡异。那手臂的影子落在刘彻眼睛里,刘彻无端觉得心里发冷。 这么近的距离,刘彻看得见她手指上的每一个细节。芊芊的指尖,素白的肤色,薄得叫人生怜的皮肤,仿佛娇弱无力。 可是,这只手伸出来时,刘彻毫不怀疑,那芊芊五指会在一瞬间抓碎自己的喉咙。 系统都顾不上计算刘彻的心动值了,他快晕过去了,在林久精神海里拼命尖叫,“停下来,我让你停下来!刘彻是我们的任务对象,他死了就完了,完了!” 林久不为所动,稳定地将手往前伸。 她面无表情,不带杀意,可没有人会怀疑她此刻的杀心。 刘彻忽然抬手。 他没有去拦林久的手,他也没试图后发制人,去抓林久的喉咙。 他的手抬起来,在胸前、两袖、领口,依次停留,整顿衣冠,姿容肃然。 然后他平举双手,向林久—— 跪拜。 林久的手停滞在原地,她几乎已经碰到刘彻了,尖尖的指甲在刘彻面颊上划出流血的伤口。 然而,毫厘之差,刘彻一跪,错开了林久的手。 林久垂眸,和刘彻对视。苍红色的面具从额头上滑落了一点,她的眉眼陷在面具打下的阴影中,看不分明。 刘彻仰着脸,张开年轻的嘴唇,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神女难道也像凡人一样会偏心吗?” 水莲花的光色凄寒冷清,神女的裙裾在风中飘得很远。 系统惊讶的发现他忽然看不懂刘彻的心思了,心动值还是在飞涨,刘彻的心跳还是很快。 可是他不害怕,恐惧像日出前的露水一样,霎时间就在他身上消失殆尽了。 他直视着林久,正视着林久,或者说,他逼视着林久,发问,“不然,神女为何只眷顾□□高皇帝,而不来眷顾我?” 他真的是年轻,太年轻了,十九岁的年纪,脸颊上还长着细细的绒毛,眼睛里有明亮的锋芒。 “□□高皇帝供奉神女,我也可以供奉神女。□□高皇帝承诺过的,我也可以承诺,我还可以给的更多。”他向林久微笑,沾着血的面孔镇定自若。 见过他此时模样的人才能理解什么是“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不是呆若木鸡,而是面色不改,拔剑生死。 “我是汉室天子,当今人皇,神女为何不对我施以青睐?神女怎能不向我施以青睐!”他直勾勾地盯着林久的眼睛,眼神里没有畏惧,也不回避。 他跪倒在林久面前,可他的气势却完全压倒了林久。他祈求林久的青睐,可却像是在命令林久向他施以青睐。 尊卑贵贱一瞬翻覆,匍匐在神女脚下的凡人死生悬于一线,却忽然爆发出了皇帝的气概。 系统卡顿了足足十秒钟,然后他忽然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工作,甚至放弃监测刘彻此时的心动值。 他陷入了逻辑错误,因为他忽然发现,刘彻不害怕,刘彻根本没害怕过。 他此前针对刘彻所做出的分析——全错,全军覆没。 第21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彻跪倒在林久面前,冕服委地,胸腔里犹然回响着激烈的心跳声。 一直,一直如此。 刘彻在林久眼前后退、发抖、心跳加速。 可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系统忽然发现他一直都忽略了一件事情,他一直都忽略了刘彻的眼神。 他用看待野兽的眼神看待林久,系统一直以为那只是出于畏惧。 不,不是。 此时汉室,天下皆知,天子好行猎。 猎的是什么?自然是野兽。 神女看刘彻如看食物,刘彻待神女何尝不是如待猎物? 他可是刘彻,千古汉武。两千年后的史书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他的刻薄、他的寡恩、他的残暴、他的野心。 这所有的特质加在一起,铸就了刘彻时代唯一的主题:狩猎。 “天子好行猎。” 年轻时他狩猎野兽,长大后他狩猎朝政,再长大一些他狩猎疆土。 那些为人所称道的,推恩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四加武威张国臂腋,全部是他辉煌的猎物。 两千年以后,他仍然坐在这些猎物叠起来的、不灭的皇位上,向过去未来天上人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没有任何不同,全都是他的猎物。 当然,神女是不一样的。 神女在高山在云端在风花雪月之间,刘彻原本是抓不住她的。帝王将相终不过凡夫俗子,穷尽一生难以抓住神女的衣角。 可是神女从天上走下来了啊,她自己从天上走下来了啊! 她走下来,走在山河和土地上,履足人间。 此时汉室,天下是刘彻的天下,山河是刘彻的山河,土地也是刘彻的土地,如此神女为何不是刘彻的神女? 他还没有长大,可他已经是皇帝,他尚未长满羽翼,却已经有了酷烈的野心。 ——神女当然也应该是刘彻的神女,刘彻理所当然视她为猎物。 可是,他还没长大,他尚未长满羽翼。 所以他只能忍耐,他不是庸人也并非畏惧,他只是在忍耐,忍耐着退避,忍耐到发抖。 忍耐朝纲独断的渴望,忍耐执掌天下的渴望,忍耐建功立业的渴望,忍耐得到神女的渴望。 今天,于此时此地,只有刘彻和神女。 水莲花在水面上摇曳出盈盈光色,刘彻跪在地上,仰头看向神女。 他眼睛里有神女红黑两色的裙裾,有神女雪白美丽的面孔,只有神女,没有宣室殿也没有窦太皇太后,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忍耐。 神女指尖上还沾着他的血,神女已经无法忍耐对他血肉的渴望。 刘彻面无表情地想,太好了,太巧了,他也一样无法再忍耐、无法再忍耐得到神女的渴望。 林久和刘彻对视,她微微张大了眼睛,显露出一种近似于纯稚的诧异,似乎是在今天,在此刻,方才真正认识了刘彻这个人。 从史书的白纸黑字间挣脱出来,也从汉武帝的头衔下挣脱出来,作为一个名字叫刘彻的活人,有血有肉有野心。 在这样寂静无声的对视中,刘彻终于看清楚了神女的眼睛,其实那对眼睛并不深沉也不神秘,那也不过只是一对黑色的眼睛而已。 刘彻在这对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看见他自己的面孔上,慢慢露出笑意。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说,“为何不向我伸出手呢?神女。我将给你最盛大的供奉。” 以汉室疆土、以人皇血肉、以我的性命、我的皇位,你想要什么就能拿走什么,想吃掉我那就来吧。只要你向我伸出手—— 没有见过此时刘彻的人不配谈论帝王,他跪在地上,可他的气势却像是站在山巅。鬼魂、雷电、火焰,一切降临在人间的人与非人的东西都要向他弯腰。 无人能逾越他,无人能忤逆他,无人能不遵守他的话,人不能,神也不能! 林久当然也不能。 在帝王的威严下,她完全被威慑住了,她所能做的只能是依言弯下腰,向刘彻伸出手。 刘彻笑容扩大,就要去抓她的手。 可—— 就在此时。 风忽起,席卷过整个灵沼,大片水莲花整齐地向一面倒伏,掺杂着水汽的花香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凉风台的石栏杆在风和花香中龟裂崩塌,整个世界都在风和花香中龟裂崩塌。 刘彻愕然地睁大眼睛,这是他最后的表情,下一个瞬间,他和这整个梦一起,龟裂崩塌。 提示音在这时响起,“【入梦术】时间到,梦境世界已崩塌。” 说完这句话,系统足足愣了十秒钟,突然说,“完了,你翻车了。你没掌控住刘彻,你被他掌控了。” 何等悲惨的一败涂地,林久一向所向披靡,今日却在刘彻面前折戟沉沙。她不怕所有人所以她一直赢,可刘彻也不怕她,所以这一次刘彻赢! 系统应该高兴的,林久倒霉,他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可他现在只是忧心忡忡,不停地说,“玩脱了,这咋办啊,还能救吗?” “为什么要救?”林久说。 “这不是废话吗!”系统生气地说,“你被刘彻压制住了,主动权回到刘彻手里,这难道还是——” 林久打断系统的话,她微笑着,说,“可是。” 脱离梦境世界之后,现实中的她站在上林苑一处角落里,正伸手整理红黑两色的大袖。 “可是,”她眨着眼睛,微笑着,近似纯然无辜地说,“梦中之事,怎能当真?” 系统的声音卡住了,他听见林久说,“以帝王之尊,威压神女。对于刘彻来说,这是一场美梦吧。” 林久一字一顿的说,“这只是建元四年,凉风台上,汉武帝刘彻的一场美梦。” 电光火石之间,系统忽然明白了,他猝然叫出声,“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刘彻不怕你,还想狩猎你。所以你把入梦术用在这里,你要用一场梦境消磨掉他的锐气!” 高位者之间的对阵便如一场战争,短兵相接,首重气势。 林久拼气势或许拼不过刘彻,刘彻毕竟不像刘邦一样,被她捏住了生死。 可是她开挂啊! 任刘彻千古汉武野心磅礴,抵不过林久提前在入梦术中来了一场模拟考试。 抵不过她一句轻飘飘的“一场美梦。” 而更可怕的是,系统惊恐的发现,林久正在往刘彻的行宫方向走。 这不奇怪,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林久当然会趁火打劫。 可是,可是。 系统奄奄一息地说,“刘彻还是个孩子啊。” “……求你了!下手轻点!不是怕刘彻受不了,是我受不了哇!”系统嚎啕大哭。 第22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我没有见过比刘彻更惨的人。”系统说,“我也没有见过比你更狗的狗。” 这是上林苑中刘彻的寝殿,梁柱高拱,大而空旷,一重一重垂落到地上的帷幕分割开广大的宫室,风吹过时,绣在帷幕上的云纹如在飘动。 林久看着那些重重叠叠的帷幕,刘彻的呼吸就从帷幕之后传来。 他现在应该躺在床榻上,还在睡梦中,但是,睡得不大安稳—— 一阵风来,这次的风前所未有地暴烈,吹过时发出细长的呼啸,重叠的帷幕在风中层层分开,云影飘动。 帷幕之后,刘彻猛然翻身坐起,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沁满汗水。 他似乎是梦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心神尚未从梦中抽离,神色惊骇地喘息了一会儿,方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怎么会有风? 此时是初春,夜凉如水,值夜的侍从原该守在门窗旁,以免帝王在睡梦中遭受风的侵袭。 刘彻睁大眼睛,克制地将呼吸放缓。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掀开被子从床榻上走下来,抬手挽起重叠的帷幕。 就在这时,又有风来,刘彻抬手挽起第一重帷幕的同时,风也抬手,同时挽起其后每一重帷幕。 于是刘彻的视线毫无遮掩地看到了帷幕之后。 他看见,轩窗大开,神女就坐在敞开的窗台上,夜风分拂过她白金两色的裙摆,纤细雪白的小腿在风中轻轻晃动,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 白金两色长裙——那不是他在梦中见到的衣裙。 他对上神女的视线,神女以纯稚的眼神看向他,仿佛是好奇,微微一歪头。 神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也不是他在梦中见到的神情。 风停了,分开的帷幕又合拢在一起,刘彻站着,手里挽着大把的帷幕,忽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 他意识到,方才神女的动容、神女的俯首、神女向他伸出的手,只是一场梦。 梦中的志得意满和兴高采烈,都是假象。 刘彻慢慢穿行过合拢的帷幕,他没穿鞋,也没披外衣,只穿着单薄的寝衣,站到神女面前。 在剥掉那一层厚重的帝王外壳之后,他其实也不过是个年轻人,还有点消瘦。 神女一直看着他,并不说话。 刘彻觉得心脏里渐渐蔓延开一丝疼痛。 雪白的长裙像流水一样簇拥在神女周身,裙摆上装饰着金色的纹路,辉煌得像是把阳光缝在了裙子上。 神女头戴金冠,披拂着一头卷曲的黑发,哪怕是在深夜里,也像是时时有风和光在她发间穿行。 刘彻主动开口说,“神女为何而来?” 他的心脏变得更疼了,他想起神女穿着这件衣服时,高皇帝向她说起汉初旧事,说黑夜里点起的一万只蜡烛。 然后神女就为他降下了太阳,黑夜里的太阳为高皇帝降临。 可是凭什么?刘彻不甘心,怎么可能甘心。 凭什么神迹和太阳都因高皇帝而降世,凭什么没有神迹和太阳因他而降世? 神女穿过两件衣服,都好看,是天/衣级别的好看,凌驾于人间的衣裙。 可刘彻就是厌恶这条白金两色的长裙,这条辉煌的裙子一直在提醒他,神女随高皇帝降世,神女和他刘彻没关系。 他……他也想要神女啊! 这是不能诉诸于口的渴求。刘彻在心里默默警示自己。 他必须把那个威压神女的梦忘到脑后。 但是神女说,刘彻听见她纯稚的声音,如珠玉般清亮,不食人间烟火,“你做梦了。” 刘彻心神巨震。 神女完全不管他的震惊,自顾自地继续说,“为什么要梦见我。” 刘彻猛然抬头看向她。 她坦然地和刘彻对视,或者不能说是坦然,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刘彻。 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说穿了刘彻的梦。 刘彻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他睡觉的时候总要遣散侍从,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床榻是只属于他的私人领地,任何白日里不能诉诸于口的事情,在躺上床榻之后,他都可以漫无边际地去思索。 更遑论梦境呢?那是比床榻还要更深更隐秘的领地,他在其中为所欲为,因为无人能窥伺。 可今时今日这份“无人窥伺”被打破了,神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刘彻曾以为坚不可摧的屏障就碎成了渣。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他不能不去想,倘若连梦都能看穿,那么刘彻这个人在神女眼中,果真还有隐秘可言吗? “我……”刘彻艰涩地开口。 林久看着他。 半晌,刘彻也没说出什么话。 他毕竟还年轻,被人戳破“梦见我”这件事之后,首先袭上心头的不只是被人窥破秘密的恐惧,还有羞耻,难言的羞耻。 林久清清楚楚看见他脖颈连带半边脸都烧得通红。 像是觉得这模样很有意思,也像是因为没有得到答案而追问。 神女从窗台上跳下来,裙摆纷拂,落地时轻盈得像是一片花瓣。 刘彻不敢看她,可是她在凑近,凑得很近很近。 这一次她没有露出凶狠的神情,刘彻被迫和她对视,听见她说,“你问我为何而来?因为你有话要对我说,所以我来了。” “……” 刘彻另半边脸也红了。 离得这么近,林久清清楚楚看见刘彻露出了一个破釜沉舟的表情。 然后他红着脖子,也红着脸,对林久说,“我梦见神女为我而来,向我伸手。” 林久看着他,不说话。 刘彻的表情一瞬变得灰败,他将神女的沉默认作了拒绝。 但是下一刻,林久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是这样吗?” ! 刘彻猛然瞪大了眼。 林久想了想,说,“你应该早一点告诉我。” “我是为你而来的。” “人皇。” 刘彻脱口而出,“可你随高皇帝一同降世。” 话问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仿佛是怕林久抽身而走,立刻紧抓住了林久的手。 “我——”他说,试图解释。 林久看着他,那种被看穿的感觉又来了,刘彻涨红了脸,觉得神女的眼神一直看到了他内心最深处。 看见他的贪婪不满足,牵住了神女的手,还想要更多的、更多的—— 第23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神女会觉得他贪婪吗?神女会因此而不悦吗? 刘彻心绪难平,患得患失。他很想看一看神女此时的表情,可他又不敢看。 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那一瞬间简直是鬼使神差。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野心,可他也从来懂得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在宣室殿上坐了四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他自以为他已经是心如铁石波澜不兴的皇帝,可是在神女面前总是这么轻而易举就失态,像小孩子。 神女怎么看待这样的他?神女会不会觉得他这样子不适合做人皇……神女从前见过的、交谈过的人皇们,和他比起来又如何? 思绪越加繁乱,刘彻忍不住偷偷去看神女的脸。 他看见,神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对刘彻的贪婪无动于衷,刘彻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竟然分不清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 神女不责怪他,但也好像不在意她。 尽管他此时还牵着神女的手。 就像是做梦一样。 不不,就算是在梦中,他也没牵到神女的手。 系统忍不住说,“牵一下手就这么高兴?刘彻应该没这么纯情吧?” 林久说,“你不懂。” 系统哽住了,“我不懂什么?” 林久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女人是男人最好的珠宝。” 系统嗤之以鼻,“刘彻是缺女人还是缺珠宝?” “刘彻不缺珠宝也不缺女人,但刘彻缺我。”林久笑起来,声音变得轻快,“我可不是那种触手可得的东西,我是皇冠。” “让他踮起脚尖来试着抓住我吧,毕竟我可是他加冕成皇的这一生中,不可或缺的皇冠啊。”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威严的说,“根据我新搭建的数据模型推算,贯穿刘彻一生的两大主题是狩猎与贪婪。像他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会觉得,你能成为他不可或缺的王冠?” 林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直接按下了【一键换装】。 系统刚撑起来三秒钟的威严瞬间稀碎,“你干嘛呢?停下来!不要在这种时候换上【大红薯套装】,你的神女人设不要了吗!” 林久轻描淡写地说,“我没说是我要穿啊。” “等等。”系统突然想起来林久来之前说的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穿上刘彻最爱的【大红薯套装】。” 但林久在梦里穿的是【魂兮归来】,现在穿的是【持金杯的圣女】。她没穿【大红薯套装】。 系统人傻了。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是啊,林久没穿【大红薯套装】,那么问题来了,穿【大红薯套装】的会是谁呢? 系统缓缓将视线转移到刘彻身上。 现在这里除了林久,还有谁呢? 刘彻对这险恶的命运一无所觉,夜风寒凉,他穿得单薄,身上渐渐觉出寒意。 恰在这时,神女问,“你冷吗?” 她问刘彻话,可是好像并不需要刘彻回答,刘彻完全看不出她做了什么,但转瞬之际,他身上忽然一暖。 刘彻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向神女。 他看见—— 神女在笑,笑得很快乐。 刘彻一直都知道神女很美,她身上有一种独属于神明的美丽,人间的美人连与她相提并论都不配。 可现在神女灿烂地笑着,刘彻才真正地意识到她究竟有多美,他从来没想过能有一种美貌在昏暗的宫室里如日之升。 刘彻不沉溺美色也不昏聩,可此刻他忽然就理解了周幽王何以烽火戏诸侯。 色授魂与,刘彻一瞬间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手上多了什么东西。 直到神女忽然往后一退,她轻而易举地从刘彻手中挣脱出来了,身体像是没有重量那样,刘彻都没看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一瞬目之间,她就又坐回到窗台上,裙裾飘扬。 刘彻这时才回过神,下意识要抓住她,可她长长的裙裾像流水那样从刘彻手中滑走了,刘彻什么也没有抓住。 “系统你看。”林久说。 “啊啊啊啊我不看!”系统惨叫着把头往地上撞,“为什么要给刘彻穿【大红薯套装】?太猎奇了太猎奇了太猎奇了!” “刘彻会喜欢的。”林久说。 “你骗谁呢!”系统大声说,“刘彻能喜欢玩偶服?我倒立吃速效救心丸!” 林久说,“哦。” 系统察觉到不对劲,顺着林久的视线看过去。 他没发现任何不对的地方,刘彻现在整个人都被裹在【大红薯】套装里,像个长着手脚的、紫红色的巨大红薯……红薯? 【大红薯套装】是一件特殊的衣服,它是一件玩偶服,是系统内部为数不多的可以被宿主之外的人穿上的衣服。 以及,这件衣服附带有【手持物】,是两个平平无奇的,还粘着泥的红薯,给这套猎奇的玩偶服增加了几分土气。 哪里都平平无奇。 系统焦急地看来看去,他找不出问题,可他知道一定哪里有问题,他心里不妙的预感已经拉到了顶峰,好像有野兽在身侧窥伺,如影随形,可他抓不住! 这时,他听到林久开口,平平静静地说,“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系统一切的动作都停住了,他的眼睛突然变得像死了一样平静。 此乃红薯。 亩产、千斤。 可绝、饥、馑。 听到这句话的不只是系统,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轻描淡写,可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那样凿在刘彻心头。 刘彻心神巨震! 他低头,视线死死盯着手中的红薯,甚至忽略了自己身上颜色诡异形状也诡异的衣服。 他听得出来也看得出来这是一种食物,种在农田里的块茎食物,表皮上泥土还沾到了刘彻手上。 刘彻堂堂天子,本应该立刻丢掉这会弄脏他的手的东西。 可他没有,他像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小心地捧着这两枚红薯,此时如果有刺客突然出现,他的手不会去保护自己的心脏,但一定会保护这两枚红薯!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戎,是兴兵,是攻伐,是拓疆域,是退外敌。 祀,是祭祀。 为何要祭祀?因为要祈求上苍,怜我生民之多艰,许我来年之天时,允我风调雨顺,允我五谷丰登。 可就算是在五谷丰登的风调雨顺之年,在最好的良田,亩产也只有三百斤而已。 刘彻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如今宣室殿上,他不参政可他听政,他是皇帝可他眼望黎民苍生。 他比所有人都更懂得“亩产千斤”这四个字的重量,有了这四个字许多问题便迎刃而解,他狂妄到不可思议的野心忽然就有了坚实的立足点。 这是比皇位还要沉重的四个字,而神女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把这份重量递到了他手里。 系统半死不活地说,“主线任务二【挑起汉武帝的兴趣】已完成,完成度ssr。” 刘彻猛然抬眼看向神女,目光灼灼。 他没有意识到一件事,明明“亩产千斤”听起来像个神迹,可他丝毫没有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这句话从神女口中说出。 从高皇帝降世、到解“岁将大旱”,他数次见证神女带来神迹,现如今神女在他心中已经是神迹的代名词。 神女所到之处必有神迹相随,这是真理,是法则,是不需要也不能够质疑的至高大道。 刘彻在神女面前畏惧地低下了头,此时他还很年轻,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所以他问出的是一句堪称幼稚的话。 他问神女,“为什么给我红薯?” 他生涩地重复这两个字,“红薯——是因为在您眼中,我像红薯一样珍贵吗?” “……”系统惨不忍睹地捂住了耳朵。 “你是我的信徒,我当然会给你恩赐。”神女理所当然地说。 现在她又不笑了,那张漂亮的脸上毫无表情。刘彻不懂她方才为何发笑,也不懂她为什么忽然就不笑了。 她的表情是冷淡的,声音也是,可她说出来的“信徒”两个字,热得像是要烫伤刘彻的心脏。 “供奉我吧人皇,为我唱歌,为我跳舞,祭祀,悦神。” 她语气那么平静,好像随手丢出来的是瓦砾沙土一般寻常可见的东西,也好像刘彻天生就应该知道如何唱歌、如何跳舞、如何祭祀、又如何悦神。 刘彻愣了一下,他穿着【大红薯套装】,手上捧着两个带泥的红薯,表情茫然地看着林久,看起来像个站在农家乐门口发传单的玩偶。 从来没人说过让他跳舞,这种宴席间用来助兴的行为背后往往隐藏着卑贱的意味,他贵为天子怎能做此事? 可是—— 刘彻动起手脚,做出第一个动作。 系统叹了一口气。 如果换作之前,他会嘲笑林久痴心妄想,刘彻怎么可能给她跳舞?不如早点睡。 但现在他已经能很平静地看着刘彻蹦蹦跳跳了,他成长了。 刘彻其实并不会跳舞,但他有很好的剑术,除了手里没有剑之外,他现在完全就像是在舞剑。 这一年他十九岁,是能射鹿搏熊的矫健少年,手脚纤长有力量,总有浑然天成的英气。 可他穿的【大红薯套装】实在太拖后腿了,你能想象一颗敏捷的红薯在你面前舞剑吗? 系统痛苦地说,“恭喜你打出成就【舞动人心】,千古汉武,此生只为你起舞。救命,好魔性,好辣眼,无法直视——” 系统猛然噤声。 云移影动,一束月光照进窗子里,恰好落在刘彻的脸上。 系统看见……刘彻的眼睛在发光! 第24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跳得不好。”刘彻认真地说,“但我以后会跳得很好的,我很快就会跳得很好了。” 他真的很认真,太认真了,像是恨不得把心脏都捧出来。 林久没说话,系统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感觉沙雕剧情被走出煽情路线了。” 月光长久地照进窗户,照着刘彻的眼睛和刘彻的脸。 现在不止是眼睛在发光,刘彻的脸上都亮着闪闪的光。 人的眼睛当然不会发光,人的脸更不会发光。 月光下闪光的是刘彻眼睛里的泪水,和流到脸上的泪水。 他哭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的变化,甚至他自己都好像没有意识到他在流泪。 泪光沉默而无声地纵横在他面孔上,并不悲戚。 可看见他这个模样的人,都应当肃然正坐,应当汗流浃背,空气似乎都因为这几滴轻飘飘的眼泪而变得沉重了。 谁能在这样的泪水面前无动于衷?君王的眼泪,原本就重逾千钧。 但此时此刻刘彻面对的并不是人。 “还要唱歌。”神女说。 她对刘彻的认真和刘彻的眼泪全部无动于衷,说这话时她面无表情,语气也没有情绪波动,冷淡得几乎可以称之为残暴。 她看着刘彻。 那是神在天上俯瞰人间的眼神。 刘彻手里捧着红薯。 他不会跳舞,所以他只能给神女跳一种舞,并没有什么考量的余地。但他会唱歌,所以他要思考,给神女唱什么歌。 这个念头浮现的同时,另一个念头像是影子一样跟着浮现了出来。 不,不可以这么想,凡人如何能揣测神女的心意? 他不可能猜得出神女想听什么,他所应该去想的是,此时此刻,他能给神女唱什么。 长夜安隐,天子的寝宫中寂静无声,帷幕上的云纹在风中轻柔地浮动,梁柱上红黑两色漆画的神人露出冷漠的眼神。 手里的红薯有沉甸甸的份量。 刘彻眨了一下眼睛,发光的眼泪划过他的脸颊。在这样的寂静中,他想起一些事情。 不再是朝堂上的事情了,而是更久远也更长远的事情。 他想起在他年幼的时候,匈奴的使者来到长安,宣室殿上面君不跪,骄横地索要钱粮、茶盐,还有汉室的公主。 他想起在他登基之后,匈奴的使者来到长安,不同的面孔,相同的姿态。他们折磨死一个和亲的公主,再来无惧无畏地索要下一次的公主。 一年又一年啊,汉室的公主流水一般地葬送在匈奴的土地上,边疆的战争没有停息的时刻,马蹄声踏过的土地上,处处血流成河。 从前他在宣室殿上旁观,而现在他坐在宣室殿的主位上。 他是刘彻,他十六岁就从景帝手中接过了通天的权柄,偌大汉室,千里江山,天上地下,原本只应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那些匈奴人,不通礼教的蛮夷,怎么敢在他的大汉王朝、在他的宣室殿上耀武扬威! 他不想沉默。 他想出兵、打仗、攻伐、杀戮,匈奴让大汉疼痛,那他就要让匈奴流干全身的血! 可是没有人能理解他,所有人都只想待在这纸醉金迷的长安城里,想将这一场歌舞升平粉饰到世界尽头。 刘彻看得懂他们的意思,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写着,不战尚可安享太平,战则有亡国之虑,则不如不战。 匈奴的屠刀又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就连少数那些主战的人,也都劝说刘彻要等待,说时机未到。 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刘彻几乎要将牙齿都咬出血。 岂知时不我待?都是庸人! 刘彻想咆哮,想大叫,想向全世界宣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王令下,逆臣当死! 但他叫不出口,有什么东西硬生生的掐住了他的嗓子。 他要发动一场战争,可他又清楚的明白,他没办法发动一场战争。 战争需要权利,需要兵卒,需要将领,这些他都没有,但他总有一天会有。 可这些也不是全部,战争还需要最重要的一个东西,粮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无数个深夜里刘彻睁着眼睛望向梁柱上的漆绘,在心里默默计算征伐匈奴、征伐诸侯、征伐百越、征伐天下,需要多少粮草。 他其实不敢想得太深,因为心里知道那个最终得出的数字会把他压垮。 但他没有一刻是不去想的。 怀着一种彻骨的怨恨,他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发起这一场战争。 没有粮草又如何?偌大一个帝国,他总能想办法弄到粮草。因为他是刘彻,所以他相信自己能赢,他赌自己赢! 可在极其偶然的时候,在最深最深的梦里,刘彻也忍不住扪心自问,真的……能赢吗? 直到今天,神女给他红薯,神女说,“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刘彻几乎要憎恨今天了,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何德何能承担起红薯的重量,他盼了望了想了十数年的重量,他不切实际的妄想成真的重量,他为之泪流满面的重量。 刘彻动了动嘴唇。 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表情突然变了,往日种种疑虑像水一样从他脸上流走了,他咬紧了牙齿,两腮隆起坚硬的弧度。 阴影落在他脸上,浓重得像是他一直以来的蛰伏和隐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显露出一种咬牙切齿的刻毒。 然后他唱出了第一句。 “岂曰——无衣。”起调极高,苍然如神巫的祝祷。 “与子同袍!”年轻的刘彻,年轻的汉武帝,声音里还带着年轻人的沙哑,面孔上闪烁着泪光。 这是《诗经》《无衣》的第一句,不要说你没有衣裳,我将为你披上我的战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歌声慷慨激昂。 君王将起战事,修理我的戈矛,与你并肩承担同样的仇恨。 这是秦人的战歌,在久远的时代,比两千年前的西汉还要更久远的春秋和战国,秦人的士/兵就唱着这首歌,追随在君王的马后伐取天下。 夜风吹拂,林久坐在窗台上,纷飞的裙摆像是白金两色的浪花簇拥在她周身,她仰起头,视线掠过垂坠的帷幕也掠过刘彻的头顶,停留在屋顶描金的壁画上。 壁画所在的位置太高了,夜色也太浓了,林久看不清楚壁画的每一笔细节,只看见持灯的神人立在彩绘丛拥中,婉约而神秘地微笑着。 《诗经·无衣》,这首歌最早的记载见于《左传》。 很多很多年前,是春秋和战国的那个年代,秦国的国君征召秦民从军。士卒不愿离乡征战,日夜不绝地哀哭。七天之后,国君亲至,高唱《无衣》。 七天里日夜不绝的哭声就在歌声中停息了,君王慷慨高歌,秦国的军队开始往战场进发。 这首诗是曾经的国君亲口为士卒唱出的劝战书,如今时隔数百年,又从新的国君口中唱出。 岂曰无衣? 与子——同泽! 歌声在帷幕和壁画间周旋盘转。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君王的战意于此熊熊燃烧。 此时是春天,夜风寒凉。 可是春天会过去,夏天会过去,秋天也会过去。 建元四年会过去,这首在深夜里唱响的歌声也终将流散在风中。 两千年后,尘土埋尽风流,上林苑和未央宫都变成平地。 但此时此刻,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剑未磨利酒微凉,汉武帝刘彻十九岁,年将弱冠,壮志未酬、雄心无限。他在上林苑的月光下唱起《无衣》,未来五十年宏图霸业从此露出端倪。 “恭喜你打出【声入人心】成就,汉武帝刘彻在十九岁唱响《无衣》,但哪怕是活到了九十九岁,他也不会忘记今晚的歌声。” 系统陷入沉思,系统逻辑崩溃,系统在混乱的电流声中气若游丝地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不应该是你给刘彻唱歌吗?” 林久轻轻笑了一声,“唱什么歌啊。”声音里清晰地含着张狂。 她就这样张狂地说,“做什么舔狗当什么宠妃啊?何如登临神座,天子跪我!” 系统闭上嘴,他觉得刘彻和林久今晚都有些不对劲,但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他只是意识到,今晚的上林苑,并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林久走出刘彻的寝宫,白金两色的裙摆如浪花一般簇拥着她的脚步。 夜风寒凉,风吹树枝簌簌作响。 此情此景,容易使人感到落寞。仿佛千年之后,故人凋零,唯有丛丛的高树,犹自在春天里发出绿意。 系统突然说,“刘彻应该已经睡了吧。” 林久不说话,系统继续说,“其实我觉得他今天应该激动得睡不着,但也说不定,我现在完全看不透他。” 林久继续往前走。 系统咳嗽了一声,有点期期艾艾地问,“那刘彻现在已经这样了,你准备怎么处理刘邦啊?” 林久还是不说话,但她突然停了下来。 风中响起一声驴叫。 月光下,刘邦无所事事地双手枕在脑后,叼着一根草茎,斜靠在驴车上,仿佛是个年轻的车夫。 “!”系统震惊得火花都要喷出来了,声音都变了调,“这里为什么会有刘邦?” 林久没有说话。 她站在原地,没看着刘邦。刘邦恰好也在这时转过眼,四目相对。 刘邦吐出口中的草茎,咧嘴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 林久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她不说话,刘邦也不说话,就这样沉默地对视了很久,刘邦忽然说,“当今人皇,我的四世孙刘彻,他是一个幸运的人啊。” 第2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说这话时他脸上还是带着笑意的。 他这个人其实很少有不带笑意的时候,看起来挺和善也挺不正经,不像皇帝像无赖。 他曾经确然也只是一个游荡在沛县街头的无赖,举世皆知,高皇帝起于微贱。 有多微贱呢?年轻时他在咸阳服役,背着石头和土,弓着脊背遥望始皇帝巡幸天下的仪仗。 那时天下是大秦的天下,始皇帝春秋鼎盛,出行时有千乘车马,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天上地下都要为这威严的仪仗让行。 刘邦就在这样的喧嚣中俯下身,擦掉额头上混着黄土的汗水。那时他还叫刘季,他说,“大丈夫当如是。” 声音里几多欣羡,岂知一语成真。 现在他是汉室的开国之君,天底下最尊贵的那群人都要在他面前下跪,说“高皇帝明并日月”,祝颂声响遏行云。 他最终坐上了当年始皇帝的高位,可他看起来也没有多上几分骄矜。 “神女要上车吗?”他在林久面前弯下腰,年轻的面貌和谦卑的神情,即使冠冕加身,看起来也还像是一百年前,在咸阳服徭役的那个年轻人。 林久走到他身边,停了一刻。 这个时代的驴车还是古朴的模样,车辕极高,也没有特意用来蹬车的阶梯,人要么就狼狈地爬上去,要么就踩着什么东西登上去。 但这里是上林苑的树丛,头顶上只有月光,四周只有树,脚下只有树叶和泥土,没有能踩的东西。 不,也不能说是没有。 林久往前走了一步,更靠近刘邦。 刘邦在她面前弯着腰,她抬手按上刘邦的肩膀。 平时穿着冕服看不出来,此时林久伸手去摸,才能意识到刘邦其实是个很壮硕的年轻人,肩膀上有着虬结的肌肉,她的手放上去的同时,刘邦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那一瞬间,收紧的肌肉,就像是一条活蛇游过林久的手心,有一种使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感。 是啊,刘邦本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从沛县街头到未央宫,这一路也铺满了杀伐和战争。他在白头之年尚能披甲平定英布的叛乱,武德之充沛,在秦末汉初名将如云的年代,也当属人间第一流。 而如今他正当壮年,精力无限,就算没有披甲执锐,任何人也都不该在他面前掉以轻心。 但林久全然不以为意,她没收回手也没后退,她的手放在刘邦的肩膀上,近似是漫不经心地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 她没有很大的力气,和刘邦比起来她瘦弱无力得像个纸片人,她的手放在刘邦的肩膀上,就如同纸片妄图撼动钢铁的肌肉,怎么可能做到? 但刘邦的肩膀真的在往下沉,他顺着林久手掌下压的力度,从单膝跪地,然后变成双膝跪地,最后他匍匐在林久面前,他的脊背摊平了,像一块平整的石头。 他示意林久踩着他的脊背上车。 在此时的礼仪制度下,这是极其卑微的姿态,是奴隶服侍主人的礼节。 可谁敢踩汉高祖刘邦的肩膀? 他曾微末可他最终坐拥天下,“高皇帝明并日月”,谁人敢踩上日月的肩膀?岂不怕被摔死被烧死? 可林久抬脚就踩在了刘邦背上,就像是踩着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一样,从容地登上了驴车的车厢。 有风起,树叶刷刷作响,像藏在暗处的一千一万个鬼魂一起窃窃私语。 流云散开了,月光皎洁得像是一匹遮天蔽地的绸缎,在这样的月光下,小毛驴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作响。 刘邦悠然地抱着手坐在车辕上,他手里没有鞭子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不擅长拉车的小毛驴东倒西歪地走,它原本应该撞上树,撞上上林苑的高墙,可它穿过这些东西,就像是穿过无形的夜风和月光。 倘若有凡人看到这一幕,恐怕当场就要跪倒高呼神迹。 这当然不是神迹,非要说的话,这是鬼魅。 即使看起来再像是人,但刘邦现在终究是鬼魂。林久在河畔倾酒时,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在河畔游荡。 在那里他遇到了一头毛驴的鬼魂,于是采草木精魄结成车驾,自己为自己搭起了这辆属于鬼魂的车。 出上林苑,往未央宫。 百年前始皇帝留下的驰道平坦,没有遮蔽视野的树,月光无边无际地倾倒在天上地上,驴车就在这样的月光下腾空而起,行经在空中,就像是要前去赴一场鬼神的宴会。 此时此刻,流云飞散,上林苑的影子渐行渐远,仿佛一千年一万年就这样过去,红颜白骨,让人想轻轻叹上一口气。 果然有人轻轻地叹气,是刘邦,轻声说,“人寿有时尽。” 这不像是刘邦会说的话,他在史书上以“无畏生死”著称。 一百年前,他在未央宫中垂垂将死,吕后请来的医生自称能诊治他的病痛。 古来多少伟大的帝王在死亡面前丑态毕露,可刘邦对此嗤之以鼻。 他说你别骗人了,想当年我一介布衣起兵,之所以能取得天下,一切都是天命!如今我大限已到,这也是天命,就是名医扁鹊来了也没用。 他就这样洒脱地拒绝了医生的医治,生命的最后他躺在他的宫殿里,坦然地等待死亡。 这样的人不应当无缘无故感慨人寿有时尽,除非他预见了什么东西。 可真是悲凉啊,一世帝王,感慨着人寿有时尽,就算走上人间最高的位置,也有无法挽留住的东西。 春夜里的夜风,在这一句悲叹下,忽然就有了萧瑟的意味。 林久在这时开口说话,“明天你要举行一场仪式,在这场仪式上你要告别大汉朝堂。”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漠不带情绪,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图穷匕见的锐气,残暴地压倒了春风也压倒了刘邦的慨叹。 刘邦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是聪明人,他当然不会相信神女口中的“告别”是渡他成仙。 是结束吧,重新回到死亡的坟墓里。 这一回他沉默了很久,半晌,他笑了起来,“我今天是不是不应该来?如果我不来,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地结束?” “神女说要在河畔多留一天,就是在暗示我不要来吧。” “但我就是很羡慕啊,我也曾有天下,可我就没有神女。我不是幸运的人,我得不到,难道我还不能来看看吗?” 林久没回答他。 系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想到那天在河畔,林久问他,“你猜刘邦还会不会回来?” 这一夜一直到最后,林久都没有再和刘邦说一句话。 次日,刘邦果真有了一场仪式。 他自己给自己准备了一场宴会,邀请每一个有资格进出未央宫的刘氏宗亲赴宴。 那天在河畔,他回来了,所以今天他也有了这场宴席。 宴席之上,不止有久居长安城的刘氏宗亲,那些早已就藩的诸侯王也全部到场。 从得知高皇帝降世以来,他们就匆匆从帝国的四面八方赶赴长安,到如今方才能得见刘邦一面。 所有人都诚惶诚恐,毕恭毕敬。 刘邦言笑晏晏,全无异状,他向所有人说,他将去国成仙。 长安城内,人尽皆知,高皇帝将去国成仙。 宴席之后,刘邦独自去见林久。 他在林久身边沉默着站了很久,然后他说,“神女,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汉宫的宴会上他表现得那么快活,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触现在住在汉宫里的人,那么多人都簇拥着他,可宴会之后,他看起来却那么地悲伤和落寞。 “我是应该躺在坟墓里的人了。”刘邦的声音变得有些茫然,他停顿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有时候我会想,我如今留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 他曾经有过江山,但他的江山已经有了后来人。他曾经有过皇位,但他的皇位也已经有了后来人。天下当然还有未竞的大业,可这大业如今也后继有人。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了。 曾经的熟人,亲人,仇人,全都已经躺进了坟墓里,宴席之上人声鼎沸,却全都是他的陌生人,他如今孑然一身,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不,不对,是孤魂野鬼。 这只孤魂野鬼长长地叹着气说,“我曾拥有天下,却终究是,人寿有时尽。” 林久在这时转过身,她的眼神冷淡,但此时这冷淡的眼神有着刀剑般锐利的锋芒,她看向刘邦,问他,“你曾有过的那也算是天下吗?” 刘邦愕然。 在他快病死的时候,都不忘在医生面前强调“我布衣起兵,取得天下”。 如今他是孤魂野鬼,还是不忘说“我曾拥有天下”。 这是他最为骄傲的事迹,他登上了人间的皇位,死亡也不能剥夺走他的这一份荣誉。 可现在神女说,“你曾有的那也算是天下吗?”竟是要全盘否定他所拥有的全部! 第2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邦出奇地愤怒了! 他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也敢拔剑向天下发出咆哮和怒吼, 年轻时的那一句慨叹,望着始皇帝的仪仗而说出的“大丈夫当如是”,是欣羡又何尝不是渴慕? 从那时起他就想要得到皇位, 年轻的野心燃烧到死也不熄灭,他就是这种不得到皇位就不甘心的人,他身上每一寸骨头每一滴血都刻满对皇位的贪婪。 这一生抛妻弃子、烹父分羹,汉高祖刘邦劣迹斑斑、罄竹难书, 汉高祖刘邦登临皇位, 终有天下。 这就足够了, 这就满足了, 这一生再没有任何遗憾,便如月满无残。 可现在神女说,“你曾有过的那也算是天下吗?” 龙有逆鳞, 触之必怒。 林久的这句话, 就像是一把刀, 何止是触碰了刘邦的逆鳞, 简直是生生挖开了刘邦的逆鳞, 剜肉见血。 什么意思啊?这是什么意思啊!! 刘邦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的眼睛里流淌着生铁和火焰那样酷烈的愤怒。 他不是暴君, 但倘若换作其他人向他说这句话, 他立刻就要砍断这人的头颅。 何止是愤怒,他此刻简直是暴怒!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要瑟瑟发抖, 暴怒的君王有雷霆霹雳般的凶猛气度。 可现在被他的暴怒对准的是神女,神女剜开了他的逆鳞, 对他的暴怒不以为然。 神女的视线如刀剑如冰雪,凛然地割在刘邦的身上。 刘邦恍然觉觉出疼痛,觉得自己在流血。 他从没见过神女此时的模样, 她一向漫不经心、心不在焉,可那不是因为她没有威严,而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展露威严。 全天下都知道神女降下甘霖,神恩如海,只有刘邦看见她此时的模样,知道什么是神威如狱。 在这样的威严下,刘邦的暴怒偃旗息鼓了。 他的气势变低、变矮,越来越低,越来越矮。 他没办法不去想、他做不到不去想、他忍不住地去想——人间的江山和天下,在神女眼里,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算? 然后他听到神女开口说话,神女问他,“帝国最东在哪里?” 刘邦答得很快,“东莱郡的不夜县,东临东海。” 这句话几乎都没有经过大脑,而是由喉咙和嘴唇说出来的。 熟悉帝国每一寸土地,念过帝国每一个地名的喉咙和嘴唇。 神女的下一句话是,“你到过不夜县吗?” 刘邦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应该怎么回答,他其实没去过不夜县,这让他觉得有些羞耻。 就像是年轻时向街坊邻居坦言自家没有下锅的米那样的羞耻。 但神女没有等他的回答,神女又问他,“我听说,地上的人以不夜县为日升之地,因此有不夜之名。你见过不夜县的日出吗?地上之人以为的日生之地的日出。” 刘邦张了张嘴,他有无数言语去答这句问话。在他主政的年代里,他每天收到的竹简车载斗量,那些竹简里说政治说民风也说一草一木说海上日出,他可以随便背出一句竹简上的话来搪塞掉这个问题。 甚至他还可以反驳神女,你说得不对,地上之人并非以不夜县为日升之地。这个县城得名的原因记载在《齐地记》中,说在更古老的时代,这里的深夜也高悬着太阳,照彻这块东海之滨的土地,故有莱子于此立城,以不夜为名。 他有一千一万句话可以说,可他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神女问这句话时,语气一贯地不带情绪波动,可在她口中,那日升之地的日出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仿佛正高悬着刘邦的头顶,放出不灭的明光。 刘邦当真抬头看了一眼,但他当然什么也没看见,他头上没有一场辉煌的日出。 就在这一刻,刘邦忽然意识到,竹简上的文字算什么啊,他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他没见过东莱郡,没去过不夜县,没见过日升之地的日出。 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陇西的风貌,没吹过草原上的风,不曾登上苍茫的雪山,更没有履足过怪石嶙峋的戈壁。 他治下的疆域有千种风姿万般色彩,可他一种也没见过,一种也没领略过。 是啊,这也能算是拥有天下吗?刘邦忽然觉得神女是对的。他所拥有的天下不过是一卷羊皮地图,多么单薄又苍白。 可人真的能拥有那么斑斓的天下吗?人力有时尽,只有神明从天上俯瞰的眼睛,才能将人间的山川和湖海、人间的每一寸色彩,都看在眼睛里吧。 刘邦和神女对视,神女静默地看着他神女的眼睛是曾经在云端俯瞰人间的眼睛吧。 刘邦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这股冲动驱使着他问出了一个问题,“我有一问,请神女释疑。” 曾经他有关于天下的问题,那时他问张良,问韩信,问萧何。现在他又有了一个关于天下的问题,他问神女。 “神女以为,什么是天下,什么又是江山?” “神女以为,一生不出长安城,一生坐困未央宫,这就是皇帝应该有的,全部的一生吗?” 神女笑了,这是刘邦第一次看见她笑,施舍一般一笑既收。 刘邦觉得目眩,一种直视太阳一般的目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美貌到达极致之后,是会灼伤凡人的眼睛的。 就在这样的目眩中,刘邦听见神女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地说,“这是皇帝应该有的一生,但这不是你刘邦应该有的一生,你已经不再是皇帝了。” 刘邦愣了片刻,然后他露出苦笑。 是啊,想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这不是属于他的时代,也不再有属于他的江山,他是一只孤魂野鬼,他都宿命只剩下一种,回返坟墓。 但紧接着他听到神女说,“所以,你自己去看吧。” 刘邦猛然抬头。 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想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神女说……让他自己去看? 刘邦一时说不出话。 林久也不再说话,她在精神海中拉开系统面板,点进【商城】,下拉界面,似乎是要找什么东西。 系统这时期期艾艾地出来说话了,“你,你要找什么东西啊?” 自从刘彻唱完《无衣》之后,系统的态度就彻底变了,现在他对待林久简直像对待东北虎,做好了一个见机不妙随时撒腿就跑的准备。 就在系统话音落下的同时,林久找到了目标。 她点下了购买按钮,同时向系统说,“找到了,就是这个。” “啊?”系统呆呆地张大嘴。 林久已经在向刘邦招手了。 刘邦走过来,要低着头才能和神女对视。 这时他们靠得很近,刘邦方才意识到神女看起来很幼小,大约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女郎,刘邦站在她面前,要比她高出半臂的身高。 但下一瞬,不等神女示意,刘邦下意识就单膝跪在了神女面前,这样他就比神女更低,可以让神女低头俯视他。 他自己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跪下去的时候他愣了一瞬,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的笑脸。 神女从前说,刘邦是她的坐骑。 那时刘邦心里还是有傲气的,心想我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难道能被你一句话束缚住?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真的已经被神女的一句话给束缚住了,甚至连这一句话都不需要,神女一言不发,他就已经摆出了最让神女觉得舒适的姿势。 系统屏息静气,直觉要发生什么大事情。 林久站在刘邦身前,她也没让刘邦多等,在刘邦跪倒在她脚下的同时,她抬起手,像中世纪欧洲女王为骑士授封那样,拍上了刘邦的肩膀。 不同的是,欧洲骑士授封时,拍在肩上的是长剑,而林久拍在刘邦肩膀上的,是一只……绿色的青蛙? 系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情复杂地问林久,“你真的要把这只【旅行青蛙】送给刘邦吗?” 林久莫名其妙,“我不是已经送给他了吗?都放在他肩膀上了,难道还能再收回来吗?” 系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 系统念了一段【旅行青蛙】的产品说明书,“这是一只喜欢旅行的青蛙,将他送给远行的友人,他会蹲在友人的肩膀上,定期为你带回友人的书信。山一程,水一程,别后不知君远近,相思托与绿青蛙。” “是这个【旅行青蛙】没错。”林久点头。 说是带回友人的书信,但其实【旅行青蛙】的机制是,随机不定时带回来几张友人的照片,有点像随身摄像头。 但这其实也是附加功能,林久买这个东西最重要的目的是,【旅行青蛙】能为宿主提供一套【旅行装】,对于鬼魂形态的刘邦来说,这个功能才是最重要的。 她转向刘邦,向刘邦说,“带着这只青蛙,他是我的眼睛。” 刘邦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看神女,又转过头看看蹲在肩膀上的青蛙。 林久已经在对他说,“你曾经看过皇帝的天下,如今不妨去看黔首的天下。” 刘邦随着她的话音低下头,他震惊地发现他的衣裳变了,从华贵的冕服变成了一身粗布衣裳,是那种便于行动的衣裳,像他曾经在沛县街头游荡时,穿的无赖的衣裳。 可他是鬼魂,他的身体并不单是身体,他的衣裳也不单是衣裳……他仍然自认自己是皇帝,那就不该有人能从他身上把冠冕扒下来。 但现在这个不可能就在他眼前上演。 刘邦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粗布的衣裳,久久无言。 系统欲言又止,最后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我有点不明白啊,我之前以为你要杀了刘邦,你说谨慎是美德,不习惯留下隐患,什么的。” 林久问他,“你还记得刘邦回到河畔上那一天时,我说了什么吗?” 系统说,“我记得,你当时说,这就是汉高祖刘邦的胆气。” 林久说,“不错,这就是刘邦的胆气,单骑赴会,面色不改,但,” 她话锋一转,“刘邦有胆气,难道我没有?” 系统说,“……什么?” 林久不管他的疑惑,自顾自地说,“你提起谨慎,不希望留隐患,诚然这都是难得的美德。” “不不不。”系统疯狂摆手,“这都是你说的,你不要推到我身上啊,打咩!” 林久还是不理他,继续说,“然而。” 这一次她停顿了很长的时间,停顿到系统都忍不住竖起耳朵,然后系统就听见她说,“只因畏惧将来可能到来的敌人,就要在今日犯下无谓的杀孽。谨慎至此,则人与惊弓之鸟何异?” 她舔了舔嘴唇,话音里忽然就添上了磨牙吮血的杀气,“不就是神?让祂来。我难道没有屠杀过神明?” 系统霎时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刘邦已经看完了自己的新衣服,也捏了好几把蹲在自己肩膀上的绿青蛙。他转向林久,有些犹豫地说,“我……” 平心而论,现在的冕服并不好穿。 此时以雍容为威严,时人认为人越胖就越雍容,在这样的观念影响下,帝王的冕服尽可能地宽和厚,这种衣服穿起来是不可能舒服的,穿在身上时像是被压上了一层又沉又笨的厚壳。 脱去这样的衣服应该觉得轻松,但刘邦只觉得无措,一时之间,他似乎连手脚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他又说了一遍,“我——” 林久直接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丈量你的土地,用你的脚而不是你的军队。描摹你的国祚,用你的眼睛而不是你的诏书。” 刘邦愣愣地看着她。 林久冷淡地回视,语气和眼神一样冷淡,“你走吧刘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你问我什么是天下和江山,我不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有生之年我许你行者无疆。” 神女的声音并不高亢,语气也不激烈,但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落在刘邦耳朵里,都像是一记重锤。 刘邦忽然转身,往前走了两步。 他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的脑子处理不了这个复杂的情境和这些复杂的话。 驱动他的身体的是另一股力量,一股近似于本能的力量。 他曾占有天下,可他不曾丈量天下,他曾坐拥国祚,可他不曾描摹国祚。 神女说,有生之年我许你行者无疆。 那么为什么不走呢? 他曾经登上皇位,可登上皇位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曾经有刘盈如今又有刘彻,他刘邦在其中也不过是一个宣室殿中的过客。 但这些人中谁能得到神女的承诺,谁能让神女说一声“许你行者无疆”? 这是刘彻那个幸运的小孩都得不到的殊荣吧?刘彻有皇位可他曾经也有皇位,他能“行者无疆”,刘彻能吗? 刘邦往前走了十二步,林久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系统看见她的眼睛里流转过一层雾气般朦胧的光彩。 系统暗暗咽了一口口水,有点不敢说话。 然后他就看见刘邦忽然又退回来,听见刘邦对林久说,“长安城没那么好玩,未央宫也没那么精彩。神女,我会让这只青蛙多多给你寄信的。”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真诚,像刘彻悦神时那样真诚。 然后他就走了,御使着驴子的鬼魂、乘着草木精魄结成的车驾,向帝国不知东西南北也不知哪个方向进发。 他出发时是夜晚,正逢月圆之夜,汉宫乃至长安城中所有人都看见,高皇帝的车驾乘风而起,奔月而去,在皎洁的圆月中,遮出了一片车驾形状的阴影。 两千年前的长安城,月圆之夜,于此时仰头看月光,可见高皇帝驾车奔月而去,去国成仙。 系统:“……” 刘邦走之前是不是挑衅地看了一眼刘彻?这不是他的错觉吧?一定不是错觉吧! 明显不是他的错觉,因为刘彻也看到了那挑衅的一眼,然后刘彻,这位未来的汉武帝,被挑衅之后,他第一时间……可怜巴巴地看向了林久。 系统:……呵,汉武帝,你和汉高祖有什么区别。 林久看了刘彻一眼,在这种修罗场里面不改色,语气淡然,“他走了,你不高兴吗?” 刘彻眼神迷茫。 林久继续说,“你之前很在意我随他降世。” 刘彻的表情立刻变了,他想起上林苑的那个夜晚,他脱出而出的那句“神女随高皇帝一同降世”,那时他沮丧他失望,因为神女对他无动于衷。 但他想错了,神女没有无动于衷,神女看到了他的失落,神女在意他的失落,神女让高皇帝走,只是因为他一句话。 他是神女唯一承认的信徒,神女当然在意他! 刘彻挺直脊背,用含情脉脉的视线看向林久。 林久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系统恍惚着说,“刘邦走了。” 林久说,“嗯,他走了。这一走他就不再是汉高祖,而一个名叫刘邦的旅行家是不会过多干涉到这个世界的,这样就算是有风险,也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系统小声说,“既然这是你的决定,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林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长吁出一口气,轻快地说,“其实风险不风险的,倒不是决定性的理由,我主要还是觉得,汉高祖应该亲眼去看一看,他治理过的山川湖海。” “为了这份应该,我愿意承担起风险。” 沉默良久,系统响亮地咽下一口唾沫。 林久轻松地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理解,你不懂得【汉】这个字的份量,这也很正常。” 系统声音发飘地说,“啊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我确实不大能理解。” 他说得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后语,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林久和颜悦色地安抚他,“不懂就不懂吧,没事的,我也不会强行让你去上补习班的,你又不用参加高考。” 系统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系统还是沉默着。 然后系统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抽搭搭地,绝望地说,“你能再说一遍吗,就是关于神的那段话。” 林久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重复了一遍,“不就是神?让祂来。我难道没有屠杀过神明?” 系统沉默了足足十秒钟,虚弱地问林久,“你被系统绑定之前是干嘛的?” “你不知道吗?”林久问系统。 系统有些心虚,“我写了一段代码,自动筛选合适的宿主,我只知道你符合条件,但我不清楚你具体是什么条件。” 他的内核变热了,生怕林久据此推测出来什么。但林久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这让系统松了一口气。 林久说,“我以前是玩游戏的。” 系统第一反应是,“骗人吧?玩游戏能屠杀神明?” “可以啊,”林久轻描淡写地说,“你听说过主神游戏吗?我杀掉的那个神就叫主神,长得像个大白鸡蛋。” 系统松了一口气,心想看这个描述应该是网络游戏吧,那还好,只是网瘾少女+中二病而已,比屠神少女好十万八千倍。 天真的系统现在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无限流惊悚游戏,还有一种东西叫“高级玩家通关弑神”。 刘邦的去处就这样尘埃落定。 系统的声音忽然变得沉重了起来,他跟林久说,“我刚刚接到了一个任务。” 林久也变得严肃起来,作为玩家,完成任务永远摆在她的第一优先位置,她当即就问系统,“是什么任务?” 系统加倍沉重地说,“这个任务可能有点困难,也可能你完全没办法做,但不要紧,适度放弃任务是可以被理解的。” 林久也加倍严肃起来,在心里飞快思索,是什么任务能让系统变得这么反常?她原本以为这个所谓的换装系统是个休闲游戏,原来是小看这个游戏了吗? 方才他们谈到屠神的话题,难道这个系统现在就要她去屠神吗?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计划,但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形式竟然险峻到如此地步吗?不知道系统要面对的是什么级别的神,战场在哪里? 在林久思索的这个间隙里,系统也在思索,他内核在激烈地做着斗争,究竟要不要把这个任务告诉林久呢?原则上他一直对宿主执行不阻拦不欺骗策略,但这个任务实在有点特殊…… 这时,林久思索完毕,她确认自己做好了全部的准备,然后她严肃地告诉系统,“你说吧,我已经做好准备。我是最高级别的玩家,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完成任何任务。” 这句话成了压倒系统的最后一根稻草,系统一咬牙,闭着眼说,“最近你跟刘彻的关系有了一个历史性的进步。” “所以你开启了一个支线任务。” 系统一鼓作气,直接把关键信息全部抛出来,“【打脸汉武帝刘彻的宠妃】。” 他的话音落下,空气沉默了三秒钟。 然后林久说,“啊,好的,【打脸汉武帝刘彻的宠妃】对吧,我知道了,没问题。” 系统沉重乃至于沉痛地说,“你要放弃吗?没关系,我理解。” 他不但理解,甚至有点高兴,虽然放弃任务会带来一些后果,但如果让林久去做这个任务,他觉得才会出现更难以挽回的后果。 林久现在在汉宫中的地位,可以说是万人之上,没有一人之下。 皇帝刘彻要唱歌跳舞讨她欢心,窦太皇太后在她面前只有跪着说话的份儿,偌大汉宫,林久在其中横着走。让她去跟刘彻的宠妃争宠,这跟用二向箔切西瓜有什么区别? 如果她真的突发奇想跑去争宠,恐怕后果是这样的: 今天林久跟陈皇后陈阿娇争宠,那第二天陈阿娇就没了,陈阿娇背后的馆陶公主也没了。 促成帝后婚事的窦太皇太后都得诚惶诚恐地过来请罪,说皇后,啊不,废后无状,惹怒神女,求神女宽宏,不要因此迁怒世人。然后连夜把刘彻打包塞给林久,让林久尽情争宠。 再比如林久今天去跟卫子夫争宠,那第二天卫子夫就没了,然后第三天卫青、霍去病也得跟着没了。 向刘彻举荐卫子夫的平阳长公主都要星夜进宫,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一遍,再在神女居住的温室殿前跪一跪,以表示自己对识人不明的沮丧懊悔和痛改前非,并从此再也不敢给刘彻送任何美人。 这这这历史直接就得被改变了啊! 什么开巫蛊惨案先河的陈皇后,什么霸天下的卫子夫,什么色衰爱弛的李夫人,什么去母留子的钩戈夫人,通通被变形金刚林久抬脚碾碎。 汉武帝刘彻从今往后被迫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想到这里,系统浑身一哆嗦,由内而外地起了一阵恶寒。 他用沉痛中带着一丝轻松的语气说,“就像没有西瓜会傻到去撞二向箔一样,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宠妃会上来给你打脸,所以放弃是必然的、正确的、理性的、值得鼓励的。” 说完这些话,系统松了一口气,自觉已经成功跳过了这个可怕的支线任务,不需要再提心吊胆。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说,“汉武帝的宠妃,宠妃这两个字很有解读意义啊。有宠爱才能被称之为宠妃没错吧,刘彻的宠爱表现形式是什么,让我想想。” “刘彻的宠爱的表现形式。”系统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林久的话,顺着林久的思路思索了一下,“这不好说啊,帝王的宠爱还蛮复杂的,我的建议是你先去刘彻的后宫走一圈,毕竟实地调查之后才有发言权。” 话音落下,系统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然后他意识到林久说了什么。 系统尖叫起来,“不是吧你?你为什么要探究刘彻的宠爱的表现形式?你不会真的想去做这个任务吧???” 林久说,“我是顶级玩家,顶级玩家不放弃任何任务。” “……”系统满地乱爬找呼吸机。 林久开始分析任务,“任务目标刘彻是皇帝,而且是在皇帝中都称得上特殊的汉武大帝。” 在你面前唱歌跳舞含情脉脉的那种特殊吗?系统边吭哧吭哧地吸氧边想。 林久下了定论,“所以这个争宠的任务肯定没有表面上看来这么简单。” “……”系统憔悴地叹了一口气,他想说你别挣扎了,这个任务就是这么简单。 你现在去找陈阿娇或者卫子夫或者刘彻后宫里任何一个有名有姓或者没名没姓的女人,只要人家过来挑衅你一下,你再碾压回去,这个任务轻轻松松就完成了。 问题是……你的问题出在你太凶残了!没人会来挑衅你,因为没人想找死。 有得必有失,你把高级地图的怪都打完了,超级副本里出产的装备都刷出来了,你自己给自己把任务难度拔高了,然后你现在还想进新手村。 虽然他一直很想让林久走宠妃路线,然后今非昔比啊。 林久现在如果要进后宫,就不说是不是直接屠村的节奏了,问题是她根本就进不去啊。 林久突然说,“你刚刚说让我去后宫走一圈?” 系统说,“……救命,我乱说的,你不要去啊。” 林久说,“我不会去的,对刘彻这种人来说,后宫没有参考价值,他给后宫的那点宠爱什么都不算。” 系统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觉得林久是不是太看不起宠妃这个职业了,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想,看不起好啊,看不起就不会担心刘彻的宠妃们被祸害了。 同时他又忍不住竖起耳朵,想知道林久还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 林久没让他失望,她紧接着就问,“我之前没有注意过,刘彻现在朝堂上的官员都有谁?就地位比较高的那几个,早朝时候坐前排的。” 系统真是要吐血,心想你宣室殿上听了那么多天的早朝,你就问这么没水平的问题?什么叫坐在前排的地位比较高的官员,合着你连人家的官职都不知道呗。 而且,“你问这个干什么?” “刘彻这种人,想看他的宠爱在哪里,很难,因为他的心藏得很深,就像洋葱一样,剥开一层还有一层。但想看他的宠爱在哪里,其实也很简单。” 林久的眼神闪烁着光彩,“因为他是那种野心压倒私心的人,他将帝国的权利交付给谁,他的宠爱就落在谁身上。” 系统很想吐槽,“你脑回路是怎么做到这么清奇的,怎么就一路从宠爱歪到权利了?” 但只要林久的目标不对准刘彻的宠妃,那这个争宠任务好像就没什么杀伤力。 所以系统痛快地给林久提供了情报,“这是汉武朝一部分重要人物的资料,你慢慢看,其他的我再给你找。” 林久说,“谢谢啊,我历史超烂你也是知道的,现在也只能临时抱佛脚了。” 系统浑身一阵恶寒,他现在对林久很多话都有了应激反应,比如这句“历史超烂”,上次林久说完这句话,当场就召唤了刘邦。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事的苦难岁月。系统唏嘘着想。 这时林久好像已经找到了靶子,对系统说,“可以了,不用再找资料了,就决定是这个人了。” “啊?”系统茫然,“你要找谁?” 林久不理他,自顾自地说,“这个人现在在刘彻心中,必定荣宠无上。” 系统回想了一遍自己翻出的那堆资料,再联系一遍林久的说辞,“权利,帝国的权利,我确认一遍,你找上的不会是窦太皇太后吧?” 林久摇头,“怎么可能,窦太皇太后虽然有权利,但她和刘彻是对立的,她的权利也并不来源自刘彻,不符合条件。” 系统松了一口气,“老太太年纪挺大了,别折腾人家了。” 这口气还没松下去,系统忽然又倒吸一口冷气,“那应该也不是王太后吧?” 王太后王娡,汉武帝刘彻的生母。她的权利来自刘彻,她和刘彻之间的关系也亲密无间。系统左想右想都觉得王太后很符合林久的标准。 不要吧……系统惊恐地想。 但这次林久没说话,她已经自顾自陷入了沉思。 系统眼前一黑,开始给……刘彻点蜡。 当然啦,那不然还给王太后点蜡吗?夹在亲妈和神女之间,直面亲妈和神女掉水里你救谁这个千古难题,刘彻难道还不值得一根蜡烛吗! ———————— 寒来暑往,转眼就是建元四年的夏天。 连日暴雨,天阴得像是要塌下来,树叶被雨水洗出沉重的绿色,在黯淡的天幕下发着不详的绿光。 林久坐在清凉殿的窗前,托腮远望窗外的雨幕。 刘彻在她背后的漆案边坐着,埋头处理简牍。 冬天的时候,林久入住温室殿。后来刘彻总是往温室殿跑,再后来把政务都带到温室殿处理。 他几乎不发出声音,也不会打扰林久,林久就默认让他待在温室殿,但她不太明白刘彻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私下问了系统。 系统问她,“你觉得温室殿为什么叫温室殿?” “因为暖和?”林久说。 “那清凉殿为什么要清凉殿?” “因为凉爽。” “汉室天子只有两个寝殿,住其他地方都于礼不合。”系统说,“刘彻原本天冷的时候是住在温室殿的,天热了就住清凉殿。但现在你住了温室殿,所以他只能去住清凉殿。清凉殿四面环水,冬天住在这种地方,刘彻也是会冷的好不好?” “我懂了。”林久说。 “糟心的礼仪,糟心的神女。”系统说,“刘彻真的倒霉。好在夏天快要来了。” “是啊,等夏天来了就让刘彻住温室殿,我去清凉殿。”林久说。 系统当场眼前一黑。 于是,夏天来到的时候,林久就住进了清凉殿,刘彻晚上住在温室殿,白天来清凉殿处理政务。 窗外大雨哗啦啦,蚂蚁沿着墙角搬家,黑色的蚁群像小河一样四处流淌。这些天来雨一直没有停息,刘彻的神色越来越严峻,前来觐见他的朝臣也越来越多。 今天又有人来,与他商议加固长安周边堤坝的事情,防止洪灾冲垮堤坝。 “这个人是窦婴啊。”系统有些惊讶,“魏其侯窦婴,他也来见刘彻了。” 提到汉武一朝,窦婴其人,是绕不过去的人物。 他曾反对景帝立刘彻为太子,却在刘彻登基之后,借着姑妈窦太皇太后的威势而登上了丞相的位置,然后又因为帮助刘彻推行儒术,施行新政,而触怒了窦太皇太后,丢掉了丞相的位置。 但紧接着他又靠向了窦太皇太后,哄得老太太开心,重新开始为老太太办事。 系统有些沉重地说,“窦婴也来了,看来堤坝的事情已经引来窦太皇太后的注意了,这件事情,刘彻只能交给窦婴去办了。” 林久笑了笑,没说话,对系统说,“来给我兑换新衣服吧。” 系统说,“你终于要兑换新衣服了?好吧,可是【主线任务】现在还没发布,你要用新衣服去和王太后争宠吗?” 林久说,“我为什么去和王太后争宠?” “你要放弃那个愚蠢的【支线任务】了吗,那也好吧。”系统麻利地拉开面板,“我建议你兑换这套ssr【山鬼】,虽然它很好看,但它可以操控植物,你也是时候需要一件拥有攻击能力的衣服了,怎么样,很方便你施展神迹吧?不要犹豫,换它!” 林久说,“给我换——” “【山鬼】是吗,没问题。”系统激情洋溢。 然后他就看着林久的手指绕过【山鬼】,点中了【工程师套装】。 兑换成功。 “……”系统眼里的光,噗一下就灭了。 换完了【工程师套装】,林久心情显然很好,特意去了清凉殿的内室,换上新衣服试了试效果。 等她出来时,窦婴已经走了,刘彻正站在一口大缸前,双手背在身后,看得很认真。 林久走过去,站到刘彻身边。 缸里种的是红薯,刘彻不放心把红薯交给任何人,在林久的指导下,他亲手从育苗到栽种,每天都要来看十遍以上,一见红薯就笑,对待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红薯这辈子都没想过红薯会被种在皇帝面前。”系统吐槽说。 林久没理他。 “神女。”刘彻叫了一声。 林久也没理他。 刘彻仿佛有什么心事,看着红薯也笑不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决心,指着红薯问林久,“神女要吃这个吗?” 刘彻把红薯照顾得特别好,翠绿的叶子和秧苗爬满了一口大缸。但现在又不是红薯收获的季节,难道要吃红薯叶子吗?又不是羊。 所以林久耿直地摇了摇头。 刘彻轻声叹了口气,很难说他现在的表情是庆幸还是失落。 庆幸红薯不必被神女吃掉,失落神女不想吃红薯。 然后他又说,“下午有鱼胙吃,雨后的紫苏叶肥嫩得有甜味。” 林久无动于衷,不感兴趣。 刘彻于是又换了一种食物,他示意林久看向站在清凉殿外回廊上的侍女,她正提着曲裾小心翼翼地躲开雨点,裙摆下露出雪白娇嫩的小腿。 “这是姑姑新送给我的侍女,神女喜欢她吗?” 林久:“……” 她不知道怎么跟刘彻解释她不吃人,于是她决定转身就走。 但刘彻拉住了林久的袖子。 林久回身看他。 刘彻垂着眼睛,躲避林久的视线,“神女总是不吃东西。” 说这样的话显然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心理压力,他紧张得睫毛都在不停煽动,但他没有闭嘴,而是继续说,“是——非人皇血肉不食吗?” 第2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从林久入未央宫伊始, 就一直都没有吃过东西。 到现在为止,她先后穿过的两套衣服,【魂兮归来】和【持金杯的圣女】, 都具有一定的神明属性, 完全可以做到不食人间烟火。 起先, 有人为她准备食物,送上来的是帝王规格的菜肴。 酸汤炖的天鹅肉,菰米煮出的饭, 肉羹, 鱼胙,各种奇怪的酱, 还有很多很多林久叫不出来名字的食物,装在青铜的鼎、漆器的盘子和陶做的小罐子里,配上紫苏和忌廉的叶子, 林林总总摆满一张桌子。 这是真正的钟鸣鼎食,普普通通一顿饭都能吃出宴会的气势。 当时林久对着那桌食物看了很久, 把每一种菜肴都端起来仔仔细细地看。 服侍她用膳的侍女们都束手站在原地,觉得神女的眼神不像是人, 像野兽。 她端详每一道菜肴和每一种食具,像野兽端详人的村寨, 眼睛里有陌生也有好奇, 就好像从来没吃过也没见过这些东西。 见过她的人才知道什么是不食人间烟火。 想要不食人间烟火,首先, 你就不能是人。 她看完了, 就对这些东西都失去了兴趣,转身就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开了。 侍女们都面面相觑,那一整桌帝王规格的菜肴原封不动地被撤了下去, 此后汉宫再也没有为她准备过食物。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神女,当然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 但刘彻似乎不这样想。 冬天的时候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温室殿里,有时候他用膳的时候,林久就盯着他看。 其实林久盯着他看是因为好奇帝王吃饭时的仪态,但不知道刘彻从这眼神中理解出了什么,他开始试图给林久准备食物。 一开始是肉,鱼胙、炙肉和肉羹。在这个时代,“非老者贵者不食肉”,肉是很珍贵的食物。 但林久不吃。 刘彻于是转变了思路。 不久之后,在一个傍晚,他屏退了所有侍臣和侍女。林久当时正站在窗边,以眼神追逐侍女走路时扬起的裙角。 她有些出神,没留意到有四个年轻力壮的侍从在这时走进宫殿,四个人合力抬着一只巨大的金盘,金盘上蒙着巨幅的丝绸。 过了一会儿,侍女的裙角消失在宫墙之后。 刘彻走到她身边,牵着她的袖子,将她牵到食案前。他掀开蒙在金盘上的丝绸,露出盛在盘子里的,一只洗刷干净的活鹿。 就在鹿的旁边,摆着一把错金银的青铜短刀。刘彻以浸泡着香草的水净手之后,亲自捧起短刀。 然后他一刀割断了鹿的喉管。 系统直接在林久的精神海里尖叫出声,杀鹿本没有什么,可刘彻下刀的动作太果决也太凌厉,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腥热的血喷出足有三尺高,而他面不改色,仿佛不是杀了一头活生生的鹿,而只是切开了一只橙子或一颗青杏。 这种对生命的漠视态度中流露出的狠厉一时震慑住了系统,他艰难地深呼吸了三秒钟,最后还是认输戴上了呼吸机,强撑着对仿佛是因为恐惧而呆站在原地的林久说,“没事,别害怕,你现在是神女,不管刘彻为什么杀鹿,你都不会有事的。”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说,“啊,害怕什么?” 系统惊讶了,“你不害怕你呆站着干嘛,你应该躲开啊,这次是运气好,不然你岂不是被血喷一脸。” 林久比他还惊讶,“我在观察刘彻杀鹿时的手法啊,他很专业,下刀时也有注意到角度,血不会往我这个方向喷的,你看不出来吗?” 系统恼羞成怒,“我一个换装系统为什么要储备血往哪里喷这种数据啊?你还是多想想刘彻为什么在你面前杀鹿吧!” 林久更惊讶了,“刘彻为什么杀鹿?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讨好我啊。” 系统习惯性地想发出嘲讽,但想到林久过往的战绩,他及时闭上了嘴。 然后他就看见刘彻倒转刀柄,以刀刃内向的姿态,将错金短刀捧到了林久面前。 空气中弥漫着热腾腾的猩血的气味,刘彻在这些气味的包围中,做出了这个“献刀”的姿态,他是在示意林久以这把刀割新鲜的鹿肉吃。 人当然不会吃这样的鹿肉,可神女并不算是人,她不吃烹制过的人吃的那些肉,那就给她生肉。 刘彻觉得自己的思路没有任何问题,此时上古之风犹存,人祭虽然已被废除,但野蛮的祭祀风俗依然还在流传。凡人祭祀天神时就使用这样的肉,新鲜宰杀的、热气腾腾的,哪有人见过供桌上摆放烹熟的三牲六畜。 但神女仍然不吃,她对那头鹿的兴趣看起来还没有对错金短刀的兴趣大,她确然向刘彻伸出了手,但只是摸了一下那把短刀,然后就走开了。 留下刘彻和死鹿面面相觑。 但刘彻没有放弃,又为林久准备素食,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水果和新鲜蔬菜,有一天他甚至给林久带回来一把新鲜的含桃,就是这个时代的樱桃,用袖子捧着匆匆地带回温室殿,红红黄黄的一小把,还带着剔透的水珠。 后来林久知道这把樱桃的来由,平阳长公主在府中宴请刘彻,席间以绝色的舞女为刘彻捧上了这把樱桃。大费周折地等来了天子,自然不是为了一把樱桃,舞女奉上樱桃是假,将自己奉给帝王才是真。 刘彻并不是荒淫的君王,但也绝不是不近女色,平阳长公主先前已经成功地送给他包括卫子夫在内的不少美人,可这次刘彻接了樱桃之后就匆匆离席,看也没多看那舞女一眼。 他带走了樱桃,拒绝了美人,然后回到宣室殿之后,他和樱桃一起被神女拒绝。 系统围观全部,不知道为什么,从樱桃这件事之后,他开始觉得林久和刘彻的相处,在惊悚中,掺杂了点天真。 他们相处的模式不大像是人和人之间的相处,而更像是两头在森林里偶遇的小动物,笨拙又警惕地试探着靠近,带着兽性的痕迹。 当然,如果非要以动物类比的话,刘彻是小羊羔,林久是大灰狼。 在那把樱桃之后,小羊羔刘彻似乎认清了自己没办法讨好大灰狼林久的现实,他消沉了一段时间,没有再为林久准备食物,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让神女吃东西的念头。 直到这个暴雨磅礴的夏日,他旧事重提,这次他说出了之前从来没说过的话。 “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吗?” 惊雷劈开天幕和雨幕,在模糊成一片的混沌天地之间,撕开一道空荡荡的闪电。 神女就在这样的电光下和刘彻对视,她面孔毫无表情,眼睛里也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她平静地看着刘彻,就在这样平静的眼神下,刘彻抓着她袖子的手指慢慢收紧了。 他没忘记神女数次对他流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很难说他费尽心机地给神女准备食物,究竟是因为想看到神女唯独在他手上进食,享受这份破例,还是因为忧心神女哪天饿到了极致,一口将他连骨带肉地吞下去 。 上林苑的那个夜晚之后,神女没有再流露出要吃掉他的意图,但刘彻不相信那样刻骨的渴望是能轻易消弭的。 他其实不应该主动提及这个话题的,神女心里或许是渴望的,但只要神女不表露出来,那就完全可以当做是没有。这些天以来,从冬天到夏天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神女什么都不会做,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这很好,但刘彻不满足。 这不是他要的。 神女不再流露出对他血肉的渴望,就好像……神女已经不再需要他,就好像他对神女来说已经不再是独特的。 不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这种平庸如蝼蚁的现状。 他是刘彻,汉室天子,他不怕刀尖起舞,也不怕被拆骨吃肉,他唯独无法容忍的就是平庸,神女就应该对他另眼相看,不论是觊觎他的血肉还是觊觎其他什么东西,神女唯独不能这么平静地看着他,唯独不能用和看其他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咬紧了牙齿,抬起眼睛正视神女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细微的情绪波动。那眼神因为过于专注而显得有些可怕。 系统的声音在雷声中响起,“我能理解你想在刘彻心里立凶残人设的需求,但你好像玩脱了。刘彻这个表情,你今天不咬他一口很难收场。” 林久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要,生血和生肉都挺脏的。” “那也没办法啊,你自己立起来的人设还能反悔吗。”系统说。 大雨深处惊雷闪电如游动的龙蛇,刘彻低下头,阴影在他脸上明灭纵横,他慢慢地、慢慢地挽起冕服宽大的衣袖。 系统说,“他今天为啥突然发疯啊?不过这也不重要,你赶紧咬他一口,把这事给解决了。” “我不要。”林久吐字清晰地说。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吧?你真的不咬他?你你你你——” 他先前一直很平静,因为以为林久只是随便说一下,该咬的时候还是会下嘴的。但现在刘彻都挽袖子了,林久还是坚持说不咬? 系统急了,“你说什么啊?你以前对刘彻露出那种表情,搞得我都真情实感怀疑我是不是绑了个吸血鬼过来做宿主。结果现在要真刀真枪地上了,你竟然说你嫌他脏?” 刘彻的袖子已经挽到了手肘,他十六岁就做皇帝,此前是太子,再之前是胶东王,从生下来就包裹在一重重又一重重沉重的礼服中,此时挽起大袖,露出来的手臂在昏沉天光下苍白得骇人。 系统惊恐地望着刘彻的手臂,在他眼里这只手比恐怖片里的鬼爪还要更骇人。他简直都要哭出来了,因为一直到现在林久都无动于衷。 刘彻看着她,眼中凶光毕露。而她呆呆地站在刘彻面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角色于此互换,此刻刘彻成狼,林久则是待宰的羔羊。 系统一脚把呼吸机踢远了,像是被锁在笼子里的困兽那样暴躁起来。如果是从前他会试图指挥林久,但现在他不会那样做了,因为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没办法动摇林久的决定。 可他就是想不明白林久现在在干什么。 是林久带着他认清了刘彻是什么人,千古之后威名犹烈的汉武。 贪婪和不满足的基因流淌在他每一滴血每一寸骨肉里,他是那种踩在刀尖上登高望远的人,不在乎血肉模糊的双脚而只渴求更远方的风景。 “你之前一直表现出来的是对他的血肉垂涎三尺,现在他主动了你却无动于衷。这跟戏耍刘彻有什么区别?那可是刘彻,你怎么敢戏耍他?你会死的,真的会死的!”系统想尖叫想咆哮,可他的尖叫和咆哮全都是徒劳。 “生血和生肉就是很脏啊。”林久平淡地说。 刘彻已经把手臂举到了她嘴边,刘彻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了疑虑,刘彻的嘴唇张开了,刘彻已经在说—— 刘彻说,“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吗?” 这是他第二遍重复这句话,第一遍是疑问,这第二遍却已经是逼问! 他逼问林久,他开始怀疑林久! 林久平静地和刘彻对视,系统仿佛已经看见九层高台轰然垮塌。 明明先前是那么辛苦才打开了现在的局面,从【魂兮归来】到【持金杯的圣女】再到【大红薯套装】,而现在构成这一切的基石,【神女】即将崩溃,系统简直诧异于林久怎么还能这么平静。 这跟自己放火烧自己的家有什么区别? 该死,该死!她真的只是个网瘾少女游戏迷吗?现在玩游戏的都是这样的疯子吗?! 系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下一秒钟就要看到任务进度清零,系统所提供的一切帮助都被强行驱逐,一无所有的林久被拖出去砍断头颅。 事到临头他反而变得冷静了,闭着眼睛说,“其实我不想跟你说这种话,挺无聊的,但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我选择过过一万个宿主,你是第一万零一个,也是一万零一个中最特殊的一个。我有点讨厌你,但我也得承认你很厉害,真的。” 说完这话之后,系统就准备在林久死亡之后脱离世界。 这种事情他干过一万遍,已经熟练到麻木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内核里开始弥漫开悲戚,为林久也为他自己。 其实……林久也没做错什么,她不咬刘彻是因为她不吃生肉,这或许就是她的坚持吧。人与非人总是因为一些愚蠢的坚持做出愚蠢的事情,就连系统自己也是—— 然后系统听见林久的声音,咬字清晰地说,“你不好吃。” ……? 他其实想过这种场面还能不能弥补,林久大概可以说身体不舒服,现在不适合进食,或者我喜欢你,不忍心吃掉你,再或者刘邦拜托我照顾你,我不能吃你,之类的,但好像都很难骗过刘彻。 他万万没想到林久能说出一句,你不好吃。 系统睁开眼睛。 他看见,林久睁着眼睛,刘彻将手臂举到了她面前,所以她不必抬头就可以平视刘彻的手臂。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神冷漠,也或许是因为她面无表情,总之她这个模样,看起来比低下头逼问她的刘彻还要更从容有气度。 不看起因也不看经过,此时系统一眼看去,所见就是林久平视,而刘彻低头就她。 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是她被刘彻逼到了墙角,可此时左看右看前看后看,都只能看到,刘彻在她面前俯首。 俯首的刘彻因这句话而瞪圆了眼睛。 他年纪还轻,脸上有稚气,这个表情使他看起来更有稚气,冲淡了他面孔上的阴鹜,现在他看起来不再有那样酷烈的攻击性了。 林久还在说话,“你还不够好吃。” 她的两句话中有极其多的重叠字,刘彻想,听起来有些笨拙。 不止是言辞笨拙,他还在神女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面孔上,看到了眉头皱起的痕迹。她说,“我想吃的是,那种很厉害的人皇。” 她看起来有些苦恼,刘彻很早就留意到她不是很会说话。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在很多时候,她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准确地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就像是接触人世不久,还没有完全学会说话。 抛开神女这个身份,这样子其实有点像小孩子,很小的,还没有完全学会说话的小孩子。 于是刘彻不能不去想,她身为神女,不懂得地上之民的语言是正常的,懂得地上之民的语言也是正常的,可偏偏——偏偏她一半懂得一半又不懂得。 这就可以看出来她并非生而知之,地上之民的语言大约也并没有使神女生而知之的资格。可她懂的那一半是哪里来的? 是从前那些见过她的人皇吗?夏天子,商天子,周天子,他们也和她说话吗?他们教过她说话吗? 从前刘彻回避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让他痛苦,让他意识到他于神女也不过是帝王中的一个。但现在听着神女笨拙地试图解释,刘彻忽然就不在意这个问题了。 无论她曾经眷顾过多少人皇,现今站在她面前的都只有一个人,天上地下她能找到的唯一一个人皇,汉天子,刘彻。 刘彻笑了起来,用很温和的声音叫,“神女。” 此刻他觉得神女在他眼中真的变成一个小孩子了,她看向他的眼神似乎是冷漠,可那种冷漠为什么不能解读成懵懂呢? 一遍一遍重复的话语似乎是贪婪,但也显得笨拙,“那种很厉害的人皇,他们很好吃。” 刘彻看着她。 她于是凑上前,鼻尖若有若无地蹭了一下刘彻的胳膊,然后又退开,好像在说,真的,你看,你不好吃,我没骗你。 但她没有再说不好吃,她说,“不过,你现在是我的信徒,你以后也会变得很好吃。” 刘彻听懂她的意思了,从前他不是神女的信徒,他不属于神女,就像是一只野山羊,神女看到他,只会想吃掉他。但现在他是神女的信徒,是神女的小羊羔,神女当然想把他养得肥一些,再肥一些,然后再吃掉。 神女说,他以后会变得很好吃,像那些很厉害的人皇一样很好吃。 很厉害的人皇,拥有伟大国度,绝对皇权,广袤疆土,丰功伟绩,还有很好吃的味道。 在这样似乎是鼓励,又有些惊悚的话语中,刘彻的笑容变得软乎乎的,眼睛温柔得像是要融化成一汪水。 “……”系统惨不忍睹地捂住眼,他现在想回到一分钟之前,带上十个大耳刮子,不给刘彻也不给林久,给一分钟之前的他自己。 他一个正常人就不应该掺和进林久和刘彻这两个非正常人之间,让你瞎猜测,让你瞎着急,自己打自己的脸,够不够酸爽!系统一边带上呼吸机,一边恶狠狠地骂一分钟之前的自己。 说完了这些话,林久若无其事地就要走开。 刘彻在她身后说,“神女,我要做一件事情。但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成。” 他的声音里有痛苦有纠结也有释然,是非常复杂的,说大事时候才会用上的语气。 林久头也不回地就走开了,解决完“好不好吃”这个问题之后,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刘彻了。 系统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刘彻站在原地傻笑。就好像和神女说了几句话之后,他所有的迟疑都消失不见了。 ……呵,汉武帝。系统有点愤怒又有点骄傲地想,什么刻薄,什么寡恩,什么残暴,什么野心。在神女,啊不,林久,啊也不是,在我家宿主面前,根本和汉高祖没什么区别嘛。 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之后,系统忽然如遭雷击。完了,他绝望地想,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这次的宿主了,不,不能叫“这次的宿主”,人家有名字,叫林久。 然后他又有点忐忑,先前他以为林久要死掉了,说了很多口不择言的话,他生怕林久从中发现什么真相。 但好在林久什么都没问。 最后是系统自己憋不住了,“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林久直接反问他,“你要告诉我什么?”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林久这个反问太犀利了。他吭哧了一会儿,严肃地说,“我只能告诉你能告诉你的。” 林久懒得回他。 系统磨磨蹭蹭地说,“如果刘彻意识到你不对劲,比如说,现在刘彻发现你是个假神女,那你就会被剥夺掉金手指。意思就是,你最初给自己定下的人设是很重要的,我之前的一万个宿主里,八千个都死在崩人设上。” 这回林久应该害怕了吧?系统想。他可不是那种没见过市面的年轻系统,他是经历过一万个宿主的老资格系统了。 但林久还是没说话。 系统等她说话等到忐忑,最后一咬牙一闭眼,“是,我之前没有把这条规则透露给你,但我有侧面提醒你,让你走宠妃路线,因为宠妃人设上限下限都很高,不容易崩人设。” 林久还是保持沉默,系统硬着头皮继续说,“现在你可以骂我了,不过你不要想放弃任务,任务一旦开始,除非失败或者通关,否则不可中止。” 这次林久终于点头了,她说,“很合理的规定。” “?”系统诧异,“你不放弃任务?” 林久更诧异,“为什么放弃任务?” “因为,因为很危险啊。”系统语无伦次地说,“我之前的一万个宿主里,九千个在听说这条规则之后,都哭天喊地要放弃任务,吵得我很烦啊。” 林久平淡地说,“我和她们不一样,我是高级玩家,高级玩家只完成任务,不质疑任务。” 靠。系统泪流满面,心想还是网瘾少女好,回头有机会了解一下林久玩过的那个游戏吧,好像是叫主神游戏?奇怪的名字,但是意外地是个好游戏啊。 过了一会儿,自觉和林久关系已经前所未有和睦的系统小心翼翼地发出了试探,“刘彻今天干嘛突然发疯啊?” “他不是说了吗,他要干一件事,但又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办成,找我来确立一下自信。”林久说。 系统:“哦哦哦原来如此。”其实没听懂。 又过了一会儿,系统再小心翼翼,“那他要办什么事啊?” 林久说,“给我们创造争宠机会的事。” 争宠?什么争宠? 系统一时间都没想到那个支线任务【打脸汉武帝的宠妃】,而是晕晕乎乎地想,好哎,林久说“我们”,她拿我当自己人,哎嘿嘿。 他没意识到他现在的表情和之前的刘彻,不能说没有区别,只能说一模一样。 刘彻要做什么事情,系统很快就知道了。 又下了两天一夜的暴雨,第二个夜晚,刘彻夜出未央宫,不行天子仪仗,白龙鱼服。 林久故技重施,换上【魂兮归来】套装,把透明度拉到满值,爬上刘彻乘坐的马车顶上,跟着刘彻一起出了未央宫。 “他们要干什么啊?”系统迷迷糊糊的。 他看见刘彻的车驾在中途停下,浑身湿透的窦婴爬了上来,与刘彻见礼之后,马车继续前行。 刘彻说,“尽托付给魏其侯了。” 窦婴说,“陛下恩重,婴唯全力以赴。” 他们之间的对话简短,可莫名其妙就充满了一种沉凝的味道。仿佛天下之变,就在今日。 这种沉重的气氛甚至压得系统一时不敢开口说话。 最后这辆马车一直出了长安城,在河堤前停了下来。 窦婴郑重向刘彻一拜,刘彻同样还以一拜,而后窦婴就下了马车。 今夜雨大得像是天都要塌下来,他的身形不多时就完全隐没在雨幕中了。 这时林久说,“明白了。” “啊?”系统加倍茫然。 林久简单地说,“窦太皇太后威势减损之后,刘彻又想从她手中夺权了,这回还拉上了窦婴一起。我不清楚他们具体要用什么手段,但肯定跟这场雨有关。” 窦太皇太后威势减损?为什么?系统想。 然后他突然想到,之前好像有一次,林久让窦太皇太后全程跪在自己面前说话,后来还直接绕过窦太皇太后,把刘彻丢到上林苑行祭祀。 似乎在未央宫中也曾听见有人议论这件事,说窦太皇太后在神女面前下跪,“且神女不令起,则终不能起。” 这听起来确实蛮丢人,蛮损失形象的。 窦太皇太后威势减损,原来是林久的锅啊! 系统心情复杂,想说点什么,但林久已经兀自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语道,“雨,堤坝,窦氏宗亲权倾朝野,修堤坝,这是一桩肥差啊。” “我明白了。”林久说。 系统一脸懵逼,“你明白什么了?” “刘彻先前已经证明过,直接从窦太皇太后手上夺权行不通,所以这次想直接对窦氏党羽下手。应该是有哪个姓窦的在修堤坝中插了一手,贪走了不少钱,留下了一个豆腐渣工程。而众所周知,检验堤坝质量的最好方式,就是一场暴雨。” “所以刘彻亲自来找证据了,这次只要堤坝在雨中出问题,朝上至少得少一半姓窦的。” 系统半懂不懂,“那窦婴为什么来,他姓窦啊!” 林久淡淡说,“之前建元新政他也支持刘彻啊。一个没多久好活的窦太皇太后,和一个如日初生的皇帝,窦婴选谁还用说吗。” 系统还想再问,却被林久打断,“刘彻马上要出场了。” 果不其然,她话音未落,刘彻就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他微服出宫,不好带招摇的伞盖,侍从急忙走来要为他披上蓑衣,被他推开了手。他走在雨中,不多时就和之前的窦婴一样浑身湿透。 林久从马车顶上跳下来,慢悠悠地跟在刘彻身后。 刘彻走得很急,仿佛迫不及待,将要到堤坝前时,正好传来一道喊声,“你魏其侯口口声声说奉陛下口谕前来修堤坝,谁知道是真是假?区区几个将要被决堤淹没农田的黔首,也能上达天听?” 系统看见刘彻的手指用力地握紧了。 他一步迈出。 有片刻的寂静,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陛下!” 声音仓皇,带着变了调的惊恐,不像是见了刘彻,像是见了鬼。 三息之后,又有人说,“连日暴雨,恐堤坝将一溃千里,陛下万金之躯,焉能犯险?不如及早回宫。此间诸事,有臣等在此,必不令陛下忧虑。” 说话的人应当是窦氏中一个地位比较高的,他一出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但刘彻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刘彻说,“民可往,朕亦可往。” 于是所有人都没有声息了。 接下来还是刘彻的声音,“朕就在这里,亲自看着你们修整堤坝。” 到这时候,系统也看懂了。 堤坝有问题,一上去修就能看出来,这个问题和窦家人有关,所以窦家人拦着不让修。 他们之前用来阻拦窦婴的理由是,堤坝随时会被泛滥的河水冲垮,现在让人上去修,等同于置人于死地。 可这个理由拦得住窦婴,却拦不住刘彻。 果然,当又有人嗫嚅着提起这个理由时,刘彻直接说,“朕可往,窦大人不可往?” 民可往,朕亦可往。 朕可往,窦大人不可往? 自刘彻出现以来,他只说了这两句话。 但就是这两句话,堵得在场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刘彻和窦婴这是蓄谋已久吧?”系统此时也看出了端倪,不由想起先前在清凉殿,窦婴前来拜会刘彻。那时他还好奇,“魏其侯不是窦太皇太后的人,怎么会来见刘彻?” 又想起先前在马车上,刘彻说,“尽托付给魏其侯了。”而窦婴说,“陛下恩重,婴唯全力以赴。” 当时系统在想,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有一种沉凝的气势,仿佛天下之变,就在今日。 现在看来确实是如此啊。天下之变,什么算天下之变?权倾朝野的窦氏一脉的崩塌,算不算天下之变? 系统激动起来了,“那我们今天岂不是见证历史?” “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见证历史。”林久说。 “啊?”系统愣住了,“刘彻和窦婴难道不能功成?” “当然不能。”林久斩钉截铁地说。 “?”系统说,“你好像说过不要小看刘彻?目前看来没问题啊,刘彻和窦婴的人马上就能上堤坝,一上去就能拿到证据。” “我是不是没说过不要小看窦太皇太后?”林久问系统。 “恩啊。”系统愣愣地点头。 “那我现在加上。不要小看窦太皇太后,这可是镇压了刘彻六年的女人。”林久说。 在她话音落下之际,大雨声中,忽然又响起一个声音。 苍老的女人的声音,她说,“皇帝。” 声音嘶哑不够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幕,清晰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系统看见,刘彻的身体霎时就僵住了。 从雨中走出来的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她太瘦也太老了,白蒙蒙的眼睛也看不清东西。 但就是这么一个要两个人搀扶着才能走动的老妪,却在出现的第一时间就夺走了全场的视线。 刘彻方才用两句话镇压住了场面,可在这老妪面前,刘彻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窦太皇太后。 这就是此前镇压了刘彻整整四年,将来还要再继续镇压下去的,窦太皇太后。 没人说话,也没人动。哗啦啦的雨声中,窦婴忽然上前一步。 “退下!”窦太皇太后厉声呵斥道,她根本不给窦婴说话的机会,“哀家还没死呢!” 这话一出,窦婴直接跪下了,窦氏诸人也都跟着跪下,刘彻的手指收紧又松开,他迟疑了两息的时间,然后他也跪了下去。 窦太皇太后方才那句话,名义上说给窦婴听,实际上何尝不是在训斥刘彻。 大汉以孝治天下,窦太皇太后是他奶奶,当面对阵,刘彻只能下跪。 场面极限翻转,窦家人逆风翻盘,系统惊呆了,“啊这啊这啊这,完了,刘彻输了。” “没有啊。”林久说。 “啊?”系统震惊了,“刘彻出场了,窦太皇太后出场了,这还没尘埃落定吗?难道接下来还有重量级人物要登场?没有了吧,刘邦已经走了啊。” “你还漏了一个。”林久说。 “谁?”系统飞快地问。 “我。”林久平静地说。 她的手放在了【一键换装】按钮上,点了下去。 第2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暴雨夜, 电似龙蛇,风雨瓢泼。 刘彻身上的冕服已经被淋湿透了,黑红两色的衣摆委落在泥地里, 混着泥和水。 雨越下越大, 雷声震耳欲聋,雨声也震耳欲聋, 几乎分辨不出雨声和雷声的区别,只在几道龙蛇般的电光闪过时, 昭示着雷电正以摧枯拉朽之势碾过天际。 就在这样的电光和雨声中,刘彻跪在窦太皇太后面前。 他低下头,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哗啦啦地流淌,他看见窦太皇太后的衣裾垂落在他眼前,上面有水渍,也有泥渍。 在这一瞬间、就只在这一瞬间,刘彻脑子里闪过一阵恍惚。 他想起建元二年,他也像现在这样跪在窦太皇太后面前,像这样看着窦太皇太后的衣裾垂落在他眼前。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窦太皇太后, 杀他的心腹,废他的新政,夺他的权柄。 当年的那一段衣裾和现在的这一段衣裾, 隔着数年的光阴,两个场景就在刘彻眼中重合在了一起。 窦太皇太后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老迈而缓慢, “这么晚了,皇帝回宫吧,皇后还等着你呢。” 刘彻立刻清醒过来, 抽离掉所有多余的情绪,冷静地做出了决断。 不错,他现在应该回宫。 他此来是为了遣人上堤坝,以皇帝的身份压制住窦家人,强行拿到“窦家人监造的堤坝有问题”的证据。 虽然有窦婴在其中策应,但此计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奇”字。 因此他夜出未央宫,不带仪仗,白龙鱼服,以期兵贵神速,打窦家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现在窦太皇太后出现了,就说明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被看破了。“奇”之一字已是荡然无存,于是依存这个字而起的整个计划都如风中砂砾一般,轰然崩塌。 再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此行注定徒劳无功。 刘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从地上站了起来,侍从也都跟着他站起来,做出要离开的姿态。 仿佛是不经意之间,又或是冥冥之中鬼使神差,在站起来的同时,刘彻往远处看了一眼。 恰在此时,有惊雷横过天穹,刹那明灭的雪亮电光在那一瞬间照亮了刘彻的视野,使他看见了那条堤坝黑黝黝的影子,仿佛白色天空下一块黑色的剪影。 刘彻只看了一眼,他想收回视线,可他的视线却像是被黏住了一样,没办法收回来。 他死死地盯着原本只想看一眼的那个方向。 他此时所在的地方正是河川之上,脚下滚滚雨水冲刷着泥土往地势更低处涌流,再远一些的地方就是那条堤坝,近到一目可眺。 而在堤坝之后,是河。 就在这一瞬间,仿佛连时间都放缓了。闪电的余晖凝固在天边,将散未散,在这冷酷的白光照耀下,河上起了一道土黄色的墙,或者说是一道土黄色的山。 可不曾有人见过高可接天的墙,也不曾有人见过缓缓向人来的山。 那不是墙也不是山,那是潮!自河上卷起来的,一道土黄色的潮! 此时此刻,刘彻忽然想起幼时曾见过的,被锁在笼子里的那种野兽,用头颅和身体疯狂地撞击笼子的每一个角落,那种将要出笼的凶狠气度,和眼前这道冲向堤坝的潮重合在了一起。 可野兽出笼至多不过伤人几十,这潮若冲垮堤坝,是要杀人十万,伤稼千里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刘彻身为天子,更不会履足险境,是以他选择的位置虽能望见堤坝,却没有被决堤的河水淹没的风险。 是,刘彻判断河水将要决堤,不是因为他熟稔水事,而是因为那潮太凶猛也太可怕,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凭本能判断出,潮一定会冲垮堤坝。 闪电的光消逝了,巨大的雨声遮盖住了潮来时的声音。天上地下一片漆黑,刘彻知道那道潮还在且正在缓缓逼近,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可他就是知道那道潮还在。 雨更大了,这是刘彻一生中淋过的最大的一场雨。 他今夜出宫,做筹谋已久的一件事,却没能做成。因为有窦太皇太后阻拦住了他,窦太皇太后叫他回宫。 刘彻心知肚明他回去之后窦太皇太后要做什么,无非是决堤泄洪,彻底毁掉那条堤坝,毁掉能将窦家人从公卿打入牢狱的证据。 这一局他仍然输在窦太皇太后手中。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人力有时尽,输了就输了。 窦太皇太后已经老了,长乐宫中熏再多的香料也盖不住那股行将就木的气味。或早或晚,他总会等来属于自己的时代。 他还年轻,他等得起,他还有无穷无尽的机会。 可那道潮,非人力可为啊。 那道潮来了,就意味着无论窦太皇太后来与不来,这一局,刘彻都输了,输给上天。 苍天不佑。 这四个字死死扎进刘彻心里,刺出伤口,刺出血,刺得他笼在袖子里的手都在发抖。 身为天子,却得不到上苍的庇佑,在他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上苍都不站在他这边啊! 很久、很久都没有再亮起闪电,大雨夜里,一切都被雨声淹没。 刘彻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他抬起头,雨太大了,巨大的雨滴浇在他脸上,压弯他的睫毛,在这样的大雨里他几乎完全睁不开眼,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在这个时候抬起头。 这是一个往前看什么东西的姿态,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 或许什么都没有,这样的大雨里,这么深的黑夜里,原本就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的。刘彻这样想。 然后他看见一道光,就像是做梦一样。 神女从光中走来。 刘彻试图用更多的语言去描摹这一幕,但他发现他做不到。 他生下来就是景帝的皇子,天潢贵胄,天命尊贵。他读天地间最好的书,有天地间最好的老师,见过天地间最美好的言辞。 诗经、楚辞、骈文、汉赋,他见得太多了也读得太多了,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知道什么是辞藻有时尽。 他想用一千一万字来描摹眼前这一幕,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辞藻有时尽。 谁又能以人的辞藻去描摹神女? ——神女从光中走来。 她穿着白色的、发光的长裙,裙摆上以纯金绘出太阳光芒一样的纹路,她的长发披拂在身后,那种卷曲的弧度,就好像时时有风和光在她发间穿行。 她走过风时,风不沾她的裙角,她走过雨时,雨不湿她的长发。她走在风雨中,却像是置身风雨之外。 神女出行,风雨辟易。 刘彻怔怔地看着她,看她与天地风雨擦肩而过。 她在刘彻身边停住脚步。 所有人都看她,可她谁也不看。 “神女。”刘彻低低地叫。 “神女。”窦太皇太后向她见礼。 雨幕中的所有人都向她见礼,参见太/祖高皇帝亲封的大汉神女。 “我不太懂你为什么还要出来?”系统疑惑道,“倘若只是窦太皇太后的问题,那你解决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但现在那边还有一道潮将要涌过来,你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解决不了吗?”林久反问系统。 系统谨慎地思考了秒钟,斩钉截铁道,“解决不了,这个规模的潮,想拦住它,除非你现在搬过来一座山。” 林久没有再和系统说话,她静默地看向远处的那道潮,似乎在计数时间。 时间在流逝。 系统清晰地察觉出刘彻开始变得急躁,事实上,刘彻还算沉得住气,只是低声吩咐人带窦太皇太后回宫,而那些跟在刘彻身边的侍从已经在起骚动了。 急躁和骚动都是应当的,诚然刘彻选的这块地方在高处,就算是潮来了,也没有被洪水淹没的风险。 但潮来的时候,要命的不止是洪水,还有乱民,还有混乱的路况,还有许许多多待处理的后续赈灾事宜。这种紧要关头,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刘彻这个皇帝是必须赶回未央宫的。 一朝天子,危难之际,自然要坐镇宫中。 可是神女不动。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就在刘彻咬牙要说话时,林久抢先开口了。 将要出口的话又被咽了下去,刘彻清晰地听到神女说话,她只说了一个字,“雨。” 从系统的视角看,就是林久又点了一次【一键换装】按钮,这一次她换上了【工程师套装】。 【魂兮归来】和【持金杯的圣女】都算是高级套装,自带防水功效,但【工程师套装】一个r级套装,显然没有这么酷炫的功效。 就在林久换上【工程师套装】之后,瓢泼大雨瞬间将她打湿,新换上的蓝黄两色的长裙紧贴在身上,头发也湿漉漉地黏在脸侧。 她原本外在面貌就小,这样看起来更小,神女的威严远去了,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妹妹年纪的小女孩。 潮越来越近。 刘彻没时间再思考更多,这个模样的神女难以令他产生畏惧,他当即开口道,“潮要来了,神女,我们——” 与此同时,系统在精神海里对林久说,“你为啥突然换衣服啊?哎算了算了,先走再说吧,刘彻说得不错,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林久没说话。 系统又思考了一会儿,有点惋惜,“当时如果兑换【山鬼】就好了,搭配【超级加倍】,或许能拖延一段时间,包装包装也能是一段神迹。” 【超级加倍】是当时系统推荐【山鬼】套装时,附带推荐给林久的一个商品。 比较特殊的是,它不是物品,也不是技能。非要定义的话,它是一个buff。顾名思义,它的用处就是让使用对象在数量上【x2】,叠加使用有打出暴击【x20】乃至【x200】的概率。 系统惋惜是因为【山鬼】套装附带的技能是控制植物,虽然有只能同时操纵一株植物的限制,但搭配上【超级加倍】这个buff,制约就迎刃而解。 倘若能在这时同时操纵大量植物,说不定林久真的能加固这座堤坝,在潮到来时多支撑一段时间。 “可惜你没有【山鬼】,现在也没办法兑换。你只有一个没什么用处的【工程师套装】。”系统长吁短叹,同时习惯性地点进商店看了一眼。 然后系统忽然愣住了,愣了足足秒钟,然后他开口说话,声调都变了,“商店里的【超级加倍】呢?几万张【超级加倍】,什么时候全都卖出去了?你买这么多超级加倍干嘛,你又没有【山鬼】!” 时间仿佛于此刻凝固,刘彻伸手欲拉住林久,周边侍从已经迈出了离开的脚步,被暴雨掩盖住的雷声里,一道闪电横劈开巨大的苍穹,惨白的电光如分叉的树枝一般,霎时长满了半幅天幕。 天光大亮,在夜如昼,土黄色的潮在这亮光下现出形貌,越来越近。 刘彻面向潮来的方向,潮的影子倒映在他的眼睛里。 然后刘彻看见一只手,湿淋淋的一只手,单薄纤细,白得像是从没有见过阳光。 那只手伸向他的眼睛,五指尖尖,指尖上不停有水滴落。 一只普普通通的,倾盆大雨中,小女孩的手。 但就在这只普普通通的手指之下,刘彻的眼睛被阴影覆盖,潮的影子消失在他眼睛里。 刘彻足足愣了秒钟。 然后他才意识到,不是潮的影子消失在他眼睛里,而是潮在他眼前消失。 那道可怕的潮,就在他眼前消失。那遮住他眼睛的也不是阴影,而是一座山的影子。 山的影子倒映在他眼睛里—— 他看向河的方向,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年幼的时候,宫人给他讲古,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祁连山,那是一座被鲸鱼驮在背上的山,鲸鱼是天地间最大的鱼,当它游过浅水时,背上的祁连山就升上水面,为人所看见。 可曾有人亲眼见过这传说中的神山冉冉升起? 此时此刻,刘彻看见了。 “你——”系统震惊到几乎失声,他一时间甚至说不出话。 “……你干了什么啊。”半晌之后,系统喃喃说。 “竟然真的——” “搬来了一座山。” 第2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天地之间雷霆霹雳不绝, 闪电如暴烈的狂蛇纵横过苍穹,狂风暴雨无一刻止息,天地嘈杂, 可此刻天地之间却又像是不闻一丝声息。 刘彻立在原地。 风雨扑面, 他立在原地。 天地风雨仿佛都离他远去,此时他眼睛里只有那座山, 那座在狂暴的潮头前,冉冉升起的山。 人在什么时候说起山? 说千秋万岁,说起山。说巍峨接天, 说起山。 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在这个时代,山是图腾, 与日月相提并论,共同计量永恒。人匍匐在山的脚下,人供奉山如供奉神明,人向高山顶礼膜拜,便如此代代相传。 山若有命,则命在永恒。山若有生, 则以七千万岁为春,七千万岁为秋。 在这以千万岁计数的春秋中,人算什么? 人怎么配见证山峦的升起? 不, 不对,这不是升起, 这也不是生长。这应当、应当叫做降临, 神迹在人间降临, 神迹在凡人眼中降临! 刘彻在此时简直诧异于自己的冷静,他直面这样的神迹,思维竟然还是清晰的,甚至因过于清晰而显得冷酷。 他在想,他此时应当抬起手,整束衣冠。神迹当前,理应正襟危坐,尽管这里没有坐席,但至少应当整束衣冠吧? 他这样想。 可他抬不起手。 他是人皇,号称天子,可在神迹降临的时候,这种绝强的威慑之下,他连手都抬不起来。 一只手伸向刘彻的眼睛,苍白柔弱的指尖,在黑夜和雨水中,尖尖五指不停地滴着水,肤色白得简直有冻玉和花瓣的质感。 那是神女的手,越来越近,近得几乎要触摸到刘彻的睫毛。 然后这只手就真的触摸到了刘彻的睫毛,指尖拨动刘彻的睫毛。 大雨瓢泼,巨大的雨点打在刘彻身上脸上,压弯了他的睫毛也压乱了他的睫毛,神女的手就剥开这些弯和乱的睫毛,让刘彻的眼睛完完本本地显露出来。 然后神女踮起脚尖,凑近刘彻。她凑得那样近,睫毛几乎要和刘彻的眼睫毛叠在一起。 太近了,这是比同床共枕还要更近的距离,呼吸几乎都在此时交缠。 神女浑身都被打湿了,滴着水的长发,雪白的脸,她长得那样美,是刘彻平生仅见的美人,甚至用“美人”两个字来形容她,都像是对她的一种辱没。 可刘彻心里升不起一丝绮念。 人是不敢对神女生出绮念的。 刘彻甚至放下了方才那险些要伸出去的,将要拉住神女的手。 雨还是那样大,风却变得微弱了,潮在靠近,但山也在升起,越来越高,高可接天。 巨大的潮拍击在山上,发出喧天巨响,浊黄色的水在雨中四散飞溅,此刻那道潮中同时分出了河湖海川和瀑布,天地间一切水的表现形式都被收录在巨潮撞击高山的这一刻。 可就算这么多水加在一起,也分毫不能动摇巍峨的山势。 甚至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已经不再有那道潮的存在了,数息之前他们还在潮头之前恐惧乃至恐慌,准备着疏散灾民,放粮赈灾,甚至夜召群臣,以商对策。 但现在那道潮已经什么也不是了,在真正的神迹面前,凡人为之恐惧乃至恐慌的天灾,已经什么也不是了。 刘彻呆站在原地,他被那道潮震悚住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而神女—— 神女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他,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 她在看什么,她是不是在刘彻的眼睛里,看见了她自己的倒影?轰隆隆的巨响中,闪电碾压过苍穹。 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刘彻和神女对视,就在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匪夷所思到他不能不怀疑自己是在发疯。 可他又做不到不去想:是不是,其实神女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她自己的倒影。 神女先前说,“雨。” 这样的一个字。 她是不是对人间的雨感到好奇,就像是降世的第一天,她对马车上的一个果盘感到好奇。 她是不是故意淋湿自己,想看一看自己被雨淋湿的样子? 她来的地方,是不是,既不是人间,也从没有过雨? 她根本就不是在看刘彻,她也不是在和刘彻对视,她拨开刘彻的睫毛,不是想看到刘彻的眼睛,而是想要从刘彻的眼睛里,看她自己的影子。 刘彻没办法否认的是,在神女被雨打湿的那一瞬间,他心里起了一点异样的心思。 神女向来不食人间烟火,她走路的时候不穿鞋,因为她的脚根本就不会踩在地面上,便如传说中的冯虚御风,分明行走在人间,却又离人间那样远。 神女不履足红尘。 可现在她被雨淋湿了,原来神女也会被雨淋湿。她站在雨中时,和人间任何一个站在雨中的女孩子都没有什么不同。 她淋了人间的雨,会不会变成人间的人? 这就是刘彻那时冒出来的念头。 就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他向神女伸出了手,他竟然敢向神女伸出手! 他当然没碰到神女,怎么可能碰到神女。 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神女和他对视,然后神女向他伸出手。 就像他没有碰到神女,神女同样也没有碰到他,神女的手悬停在他眼前,手上滴落着水珠。 是在过了一会儿之后,刘彻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神女不是在向他伸手,神女其实是在向他眼睛里的倒影伸手。 神女说“雨”,是在好奇人间的雨,也在好奇自己在雨中的模样。于是神女放任自己被雨水淋湿,又要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被淋湿之后的模样。 可那时他眼睛里倒映着将要到来的潮的阴影,混淆了神女在他眼睛里的影子。 于是神女向他眼中的倒影伸出手。 神迹就在这里发生。 高山于此冉冉升起,浩荡的奔潮一头撞在山上,撞得粉身碎骨。 一场天灾尤是消弭,不必再有杀人十万,生民涂炭,伤稼千里,饿殍遍野。 这么多么、多么宏伟的一场神迹,值得书生们泪流满面,写尽天下的竹简。 刘彻以余光看见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下跪,他带来的侍从跪下了,留下来的窦家人跪下了,就连窦婴,那个魏其侯,都已经在这神迹面前弯曲下了膝盖。 此时此刻,河道两岸,不知多少人在黑夜中向这座山顶礼膜拜。 可这场神迹的缔造者,让这座山升起来的神女,却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 她真正在意的只是—— 刘彻看见神女抬手抚摸她自己的头发,水淋淋的手感似乎使她陌生又疑惑。 她不在意潮,也不在意山,她不在意杀人,也不在意伤稼,她只看到刘彻的眼睛里不再有纷繁的倒影,她可以清楚地在刘彻眼睛里看自己被淋湿之后的模样。 仅此而已,如此而已。 这就是神女,真正的神女。刘彻在心里轻声说。 她伸手向天地下令,而天地就真的响应了她的号令。 这在她眼里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理所当然到她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此时她只是在用一个人的眼睛照镜子,看着那个人眼睛里的,自己淋湿之后的模样。 人间雨,雨时她。 她淋了人间的雨,会不会变成人间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刘彻已经得到了答案。 不会。 她淋了人间的雨,仍然是行走在人间的神。 这个神,现在就待在他身边。 一些情绪从刘彻心底浮上来,就像鱼浮上水面。 是在那座山升起之后,刘彻方才意识到,他自己真正的心意。 窦太皇太后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要输了,但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因为他很清醒,他知道他以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潮来的时候,他不甘心,觉得苍天不佑,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因为他很冷静,他知道一场水灾而已,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他很冷静,他很清醒,冷静清醒到,仿佛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只在此时,看到那座山的时候,刘彻才忽然意识到,其实除了失望和不甘心之外,在他心里最深处,是藏着那么一些期望的。 可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期望什么,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还要期望什么?还能期望什么? 莫非真的能期望一场神迹吗? 神迹啊,这两个字,甚至没办法说出口,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都已经是最大的荒诞不经。 可此时此刻,他却真的期望到了一场神迹,一场属于他的神迹! 他其实一直都忌惮神女,他没有一刻忘记过,神女觊觎他的血肉。 但那可是神女啊,随着神女带来一场又一场奇迹,就算是被神女觊觎着血肉,好像也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甚至开始变成了一种殊荣。 而到此刻,亲眼目睹山峦遵从神女的号令在河上升起,刘彻心中对于“食人皇血肉”这件事情的芥蒂终于完全消散了。 号令神迹的神女就在他身边,且会一直在他身边,因为神女觊觎他的血肉。刘彻甚至开始感激,神女觊觎他的血肉。 苍天不佑又如何? 苍天不佑,我还有神女。 刘彻冷静地,几乎是冷漠地想。 ——神女在侧,天命在我。 “你。”系统吞吞吐吐。 如果让系统来形容【工程师套装】的模样,他会说,明蓝色国风牛仔筒裙,明黄色衬衫,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套衣服。 穿着这样的衣服出现在刘彻面前,似乎有些草率。 这是系统之前在纠结的点,但现在他完全没心思再关注这个了。 “你这,消波块,水泥袋?我真是……”系统欲言又止,系统疲惫憔悴,最后系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套装自带有技能和道具,我没想到背景也能玩出来花啊。” 【工程师套装】确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r级,但有一点特殊的是,这套衣服是自带外景的。 虽然外景很简陋,只是一个充当板凳的水泥袋子,但在叠加了数万张【超级加倍】之后,林久就得到了多到足以堆起一座山的袋装水泥。 至于那座拔地而起,挡在了堤坝和黄潮之间的山—— 系统只想大喊诈骗,什么山啊,那根本就只是一堆按照消波块排列方式摆放的成袋水泥啊! “我之前就这么想了。”林久兴奋地说,“你不觉得【超级加倍】和【工程师套装】搭配在一起,就相当于一个无限积木吗,以后我想要什么就搭什么,天呐,太快乐了吧。” 系统冷静了一会儿,憔悴地说,“问题是你搞这些有什么用呢,一看战绩连零点五都没有啊,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怎么会没有用呢。”林久信誓旦旦地对系统说,“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想打断林久的话,但没有来得及,随着这句熟悉的话被说出口,死去的记忆突然爬起来开始攻击系统,系统当场倒地不起,艰难地给自己插上了呼吸机。 但同时他还高高竖起了两只耳朵,试图探知林久下一步的骚操作。 现场演绎什么叫口是心非。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冷不丁地,忽然对刘彻说,“你在看他吗。” 她的声音,怎么形容呢。 当然不是不好听,但好像也不能说是好听,只能说……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 很轻,空灵而飘忽,在这凄风冷雨的夜里,简直像是鬼魂吐出的,一口幽幽的叹息。 叫人听在耳中,不由得毛骨悚然。 只有刘彻在瞬息之间就理解了这话中的意思。 他当然不会将这句话误认为是神女在他面前的争风吃醋,和那些千方百计想被他宠幸的女人们不同,神女根本不会在意他的视线落在谁身上,他又看向谁。 神女这么问,只是因为现在神女正看着他的眼睛,神女需要在他的眼睛里,看她自己被雨淋湿时的倒影。 于是,刘彻放轻声音,柔和地回应道,“我没有在看他,我的眼睛里只有你。” 我谁都不看,此时此刻,我的眼睛干干净净,只倒映着你的身影,只是你照影的镜子。 系统真的很不想说话,但此时他不得不说话,“支线任务【打脸汉武帝的宠妃】已完成,完成度ssr。你于汉武帝心中,无上荣宠。” 任务完成的通告之后,系统沉默了片刻,然后系统忽然就爆炸了,“不是,怎么这个任务就完成了,完成度还这么高,你干什么了,我没懂啊???” 第3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这句话冲口而出之后, 系统方才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他注意到,在说出那句话的同时,林久的手臂跟着抬起来, 做出了一个“指向”的动作。 也就是说,林久问刘彻, “你在看他吗”这句话时,这个“他”并不是虚指, 而是确有其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自己画靶子自己打吗? 所以这位倒霉的靶子哥……是谁? 系统沿着林久手臂指向的方向,慢慢把视线挪过去。 他看见—— 事实上他什么也没看见。 暴雨夜, 凄风冷雨,说伸手不见五指有些夸张, 但隔着十步的远近, 也确实没办法看清楚另外一个人的脸。 系统只看见一个匍匐在地上的身影,在暴雨的冲刷下一动不动,像一块模糊在黑夜和雨幕中的石头。 汉武一朝上古遗风犹存,君王礼遇贤臣, 臣子在君王面前也还留存着傲气。 在这种大暴雨中, 地上全是泥水,就连刘彻都不会让臣子在这时候行下跪的礼节,这简直可以说是一种羞辱。 先前刘彻下跪, 是因为窦太皇太后发怒, 他为人孙, 下跪谢罪, 求窦太皇太后息怒。这一跪,跪的是一个“孝”字。 而此时那个人下跪, 是因为神迹降临, 更是因为降下神迹的神女正以手指向他。 甚至下跪俯首的人还不止他一个, 游目四顾,此时所有人都跪在地上,神迹当前,神女当前,除却刘彻之外,在场没有站着的人。 不合时宜的,系统心中升起一股明悟,此时在场的人都是刘彻的臣子,但林久的威望在这一刻压过了刘彻的威望,这群人能不跪天子,却不能不跪神女。 降下神迹、升起高山的神女! “所以你指的那个人是谁啊,那个奇奇怪怪的支线任务到底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完成了?”系统抓心挠肺。 在林久反复的捶打下,他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林久的神女身份,这群人的下跪虽然震撼,但他能理解。可是任务的完成,他就真的是不懂。 “当然是窦婴啊。”林久说。 “窦,窦婴?”系统卡顿住了。 他千想万想,从【打脸汉武帝的宠妃】这个任务出发,想到了窦太皇太后又想到了王太后,万万没想到这个任务最后竟然完成在窦婴身上! 系统:宠妃?窦婴?啊? 林久自信满满地说,“你看啊,像搞窦家人这种事,刘彻都放心交给窦婴去办,还亲自过来给窦婴撑腰,这叫什么?” “呃,器重?”系统说。 “错。”林久说,“是荣宠啊。刘彻的野心在哪里,他的荣宠就在哪里。此时窦婴当之无愧圣眷正隆,荣宠无上。” 系统已经不想说话了。 林久盖棺定论,“这样的绝代大宠妃,刘彻却不看他,只看我。而且这条堤坝的事情,窦婴办得一塌糊涂,还招来了窦太皇太后。但我却把烂摊子收拾得很漂亮。对比一下,高下立见,这还不叫打脸?” 系统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林久做出最后总结,“宠妃有了,打脸也有了,加在一起,任务就完成了啊。” “窦婴输得好惨。”林久仿佛是在感慨,可她的声音又那么冷漠,仿佛是在给窦婴这个人盖上棺材。 系统说,“不至于吧,不就是争宠没争过你吗。” 林久没回答,她只是往窦婴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眼和她平时看其他东西一样,毫无情绪波动,但系统看在眼里,竟然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说不出是为什么,但他忽然觉得,就在林久看向窦婴的那一眼里,窦婴这个人虽然还活着,但他的命运却已经被埋葬在地底下了。 就像是一张被钉死在木板上的绢帛,从今往后,再无翻身的余地。 【超级加倍】的维系时间是七天,林久于是告诉刘彻,神山会在这里矗立七天,然后背着神山的鲸鱼便会遁地而走。 系统:编,继续编,一堆水泥袋子,还遁地而走。 但刘彻显然对这一说辞深信不疑。 在这七天里发生了什么,那条河的后续又是什么,林久没过问过,系统也就无从得知。 他所看见的是,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刘彻照旧在宣室殿、温室殿和清凉殿之间来回往返。 建元四年,朝堂无大事。 但刘彻有大事。 他的红薯成熟了。 这一天刘彻过来时,林久听见了两道足音,一前一后。 汉宫皆知,神女性情古怪,不喜欢身边有人随侍,因此神女的寝宫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没有人的,而刘彻的寝宫中人多眼杂。 所以尽管在入秋之后,林久依然住在清凉殿里,没有往温室殿搬,刘彻还是时常过来见她。 但他从没带人来过,今天是第一次,有人跟他一起来见林久这个神女。 走在前面的那个脚步声是刘彻,焦灼而雀跃。 他把红薯种在清凉殿的一口大缸里,这些天以来,他每靠近那口大缸一次,都觉得浑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 日思夜想,魂牵梦萦,不过如此。 红薯、红薯。 刘彻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什么东西变成这个样子,因为就算是在最美好的梦里,他也从没想过自己能得到这么好的红薯。 他一切野心的落脚点,他此生宏图霸业的开端,他皇帝之路上最重要的一块踏脚石,他想要成为厉害的人皇而不可或缺的红薯。 红薯! 每念出这两个字,刘彻都欣喜若狂。 而今天,就是他要挖出红薯的日子。 和刘彻饱含着情绪的脚步声相比,后面那个脚步声就显得冷静沉稳。 脚步声的主人跟在刘彻身边,很近的距离,步速不快不慢,脚步落地轻捷。 应该是个体型偏瘦,年纪不大,性格内敛的年轻人。或许是刘彻身边的人,伴读,这一类的,不怎么高的身份,但很受刘彻信重。 林久这样想。她不熟悉刘彻身边的人,没见过,因此也就无从猜测这个人是谁。 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地走入清凉殿。 林久漫不经心地转头一望。 此时正是傍晚,窗棂大开,她身后是浩大辉煌到无与伦比的汉宫落日,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将要燃烧殆尽的,金红两色的海。 就在这个一天之内天空最辉煌的时刻,林久看见刘彻带进来的那个人。 和脚步声反映出的信息相似,这是一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长了一张很沉默的脸,一眼看过去,就是那种不怎么说话的人。 林久看向他时,发现他低下头,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是很正常的举措,她现在是在天子寝宫之中,能留在天子寝宫中的女人,都是什么身份? 或许是宠妃,或许是公主,也或许是其他,但无论如何,绝对都是为人臣子不可多看一眼的身份。 可这好像也没那么正常,林久没见过刘彻身边的人,但也猜得出来大致都是什么样子。 身份尊贵的年轻人,日日出入宫室,随侍在天子身侧,心里怎么会没有日益膨胀开的骄矜和狂妄?像这样的年轻人,在天子寝宫中忽然见到一个女人时,第一反应会是低下头吗? 诚然不该多看,可真的能忍住一眼也不看吗? 其他人能不能忍住,谁也说不清楚。但那个随着刘彻一起走进来的年轻人,真的在一开始就低下了头,一眼也没看林久。 看清楚一个人的性格需要多久?只在一眼之间,林久觉得自己已经猜出了这个人的身份。 武帝晚年残暴,屠戮旧臣。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封万户君侯,终得善终。 建元四年跟在刘彻身边的,内敛至此的年轻人,也只有他了吧。 汉武一朝,以军功著称的旧臣中,唯一一个得到善终的。 卫青。 刘彻看向林久,叫了一声,“神女。”上前与林久见礼。 卫青也跟着他一起向林久见礼,叫,“神女”。仍然低垂着眼帘。 怎么说呢,系统旁观,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像高中生弟弟带同学回家玩,一起向自家姐姐打招呼的样子。 只是林久这个姐姐过于冷漠了,刘彻和卫青向她见礼时,她漫不经心地扫视过他们的面孔,等到刘彻带着卫青去红薯,她也还是远远地坐在窗台上,隔岸观火一般,看着刘彻说,“仲卿,你来——” 卫青,字仲卿。 “我们一起来,”刘彻说,“把红薯挖出来。” 然后这两个年轻人就开始徒手挖红薯。 他们合力把那口大缸掀翻了,倒出了大堆的泥土,然后他们就在泥土旁边席地而坐,从这些泥土中找到埋藏其中的红薯。 起先,他们彼此还交谈。但随着找出来的红薯越来越多,刘彻慢慢变得沉默,到最后他们两个人全都不说话了,一小堆红薯被放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这一小堆红薯上。 刘彻忽然说,“神女说,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他笑了一下,“亩产千斤,仲卿你能理解吗,亩产千斤,那是什么呀,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听起来像神话一样。” 卫青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反反复复地数地上的那几个红薯,好像这一小堆红薯在他眼里如山一般多,他挨个把这些红薯拿在手里掂量重量,可又怎么都数不清数目,掂不清重量。 “但是,这是神女说出来的话。”刘彻说,他的声音有些微的飘渺,“神女说亩产千斤,就一定会有亩产千斤。” 此时此刻,他下意识看向神女,视线的变化甚至不曾经过大脑,而更像是一种本能。 他看见坐在窗台上的身影,坐在浩荡的落日和层叠的裙摆中间,什么也没在看,什么也没在注意,仿佛遗世独立。 难以形容她这时的模样,但又只需要两个字,就能形容她这时的模样。 神女! 无动于衷的神女。 沸腾的大脑忽然就冷静下来了,是了,刘彻冷静地想,神女不履足红尘,也不在意红尘中的事。她给出红薯,只是为了我。 亩产千斤,这是神迹,是神女给予刘彻的神迹。 然后刘彻忽然警惕起来,因为他看见卫青也像他一样看向神女。 他今天把卫青叫过来,和卫青分享红薯,未来他还会和卫青分享军权,分享很多很多可以分享的东西。 但神女不在其中。 之前他刻意不向神女引荐卫青,就是因为他不想和卫青分享神女,唯独神女,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神女。 可现在,卫青看向神女。 刘彻立刻就想要说些什么,将卫青的视线吸引回来。 不过,在他开口之前,卫青已经主动收回了视线,重新将视线落到了红薯上。 刘彻于是也低头看红薯,他们就这样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刚才那一刻的转开视线并不存在。 最后刘彻微微一笑,他指着红薯,对卫青说,“仲卿,你看这是什么。”卫青说,“这是陛下的军队。” 他抬起头。 此时落日正往天际沉下最后一丝余晖,日落月升之际最后一点辉光如燃烧之后的残灰一般,洒落在他脸上。 那么一点几乎完全湮没在灰烬中的光—— 却像是点燃了滔天的烈焰! 卫青这两个字,在传世的书简中,何止耀眼夺目,简直光焰滔天。 微末出身,起于军功,年不及而立,拜大将军,封万户君侯。 关于他的传奇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几乎将他这个人堆成了一个行走的传奇。在帝国最强盛的那些年里,他拱卫在汉武大帝的皇座之下,是帝国的重剑和铁壁,奉天子令,坐镇中军,行武威于八方。卫青说,“这是陛下的军队。” 他抬起头。 此时落日正往天际沉下最后一丝余晖,日落月升之际最后一点辉光如燃烧之后的残灰一般,洒落在他脸上。 那么一点几乎完全湮没在灰烬中的光—— 却像是点燃了滔天的烈焰! 卫青这两个字,在传世的书简中,何止耀眼夺目,简直光焰滔天。 微末出身,起于军功,年不及而立,拜大将军,封万户君侯。 关于他的传奇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几乎将他这个人堆成了一个行走的传奇。在帝国最强盛的那些年里,他拱卫在汉武大帝的皇座之下,是帝国的重剑和铁壁,奉天子令,坐镇中军,行武威于八方。卫青说,“这是陛下的军队。” 他抬起头。 此时落日正往天际沉下最后一丝余晖,日落月升之际最后一点辉光如燃烧之后的残灰一般,洒落在他脸上。 那么一点几乎完全湮没在灰烬中的光—— 却像是点燃了滔天的烈焰! 卫青这两个字,在传世的书简中,何止耀眼夺目,简直光焰滔天。 微末出身,起于军功,年不及而立,拜大将军,封万户君侯。 关于他的传奇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几乎将他这个人堆成了一个行走的传奇。在帝国最强盛的那些年里,他拱卫在汉武大帝的皇座之下,是帝国的重剑和铁壁,奉天子令,坐镇中军,行武威于八方。卫青说,“这是陛下的军队。” 他抬起头。 此时落日正往天际沉下最后一丝余晖,日落月升之际最后一点辉光如燃烧之后的残灰一般,洒落在他脸上。 那么一点几乎完全湮没在灰烬中的光—— 却像是点燃了滔天的烈焰! 卫青这两个字,在传世的书简中,何止耀眼夺目,简直光焰滔天。 微末出身,起于军功,年不及而立,拜大将军,封万户君侯。 关于他的传奇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几乎将他这个人堆成了一个行走的传奇。在帝国最强盛的那些年里,他拱卫在汉武大帝的皇座之下,是帝国的重剑和铁壁,奉天子令,坐镇中军,行武威于八方。卫青说,“这是陛下的军队。” 他抬起头。 此时落日正往天际沉下最后一丝余晖,日落月升之际最后一点辉光如燃烧之后的残灰一般,洒落在他脸上。 那么一点几乎完全湮没在灰烬中的光—— 却像是点燃了滔天的烈焰! 卫青这两个字,在传世的书简中,何止耀眼夺目,简直光焰滔天。 微末出身,起于军功,年不及而立,拜大将军,封万户君侯。 关于他的传奇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几乎将他这个人堆成了一个行走的传奇。在帝国最强盛的那些年里,他拱卫在汉武大帝的皇座之下,是帝国的重剑和铁壁,奉天子令,坐镇中军,行武威于八方。卫青说,“这是陛下的军队。” 他抬起头。 此时落日正往天际沉下最后一丝余晖,日落月升之际最后一点辉光如燃烧之后的残灰一般,洒落在他脸上。 那么一点几乎完全湮没在灰烬中的光—— 却像是点燃了滔天的烈焰! 卫青这两个字,在传世的书简中,何止耀眼夺目,简直光焰滔天。 微末出身,起于军功,年不及而立,拜大将军,封万户君侯。 关于他的传奇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几乎将他这个人堆成了一个行走的传奇。在帝国最强盛的那些年里,他拱卫在汉武大帝的皇座之下,是帝国的重剑和铁壁,奉天子令,坐镇中军,行武威于八方。 第31章 霸王票100+第章 抽奖失败加更 成名如此之早, 又如此功勋显赫,哪怕是在两千年之后,史书上也还留有对他平生的记述, 这样一个人对后世而言,从生到死原该没有任何隐秘。 可在后世史学家眼中,他身上又始终笼罩着一个最大的谜团。 两千年之后,举世皆知,大将军卫青性情和柔, 和柔到史书中甚至记载他“谄上”,便至于此。 史海沉钧, 皓首穷经,一年一年又一年过去,却始终没人能弄明白,怎么一个性情和柔的马奴, 在走上战场之后, 他就成了席卷漠北的烈火? 两千年以后,这是未解之谜。 可在两千年之前, 任何一个见过此时卫青的眼睛的人,都会立刻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性情和柔, 他沉默内敛,可他不是众人揣测中的水, 他是一坛酒。 刘彻是那种心脏里埋藏着矿脉的皇帝, 他的火烧起来, 要么烧遍天下,要么就烧死自己。 现在他带着卫青来看红薯, 他与卫青分享自己的火。 于是卫青和他一起燃烧。 酒在靠近火的时候, 是会燃烧的! 可就算是在燃烧的时候, 他也不改沉静本色,沉默如旧,内敛也如旧,只有那双眼睛,流淌着光和热的眼睛,一直看着刘彻。 对着这样明亮的眼神,刘彻说,“仲卿你说得对,这是军队,我们的军队!” 他的声音兴奋又雀跃,说着他忽然站起来,跑着去拿来酒壶和酒杯,他与卫青席地对坐,中间摆着一小堆红薯,又摆上了酒,四周很多很多泥土,他们就这样简陋地对坐饮酒。 “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更多、更多!”刘彻张开手,像是在向天下张开手。 他好像很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斩钉截铁地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卫青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刘彻问他,“仲卿以为,什么是蛮夷?” 这时卫青在倒酒,先给刘彻倒酒,然后再给自己倒酒。听到这句问话时,他正执起酒杯。刘彻问完这句话,也正执起酒杯。 就在此刻,执杯相对,年轻人的手指扣在青铜的酒器上,古老的、两千年前的酒器,林久从前只在博物馆和电视剧中看到这样的酒具,青铜的酒樽,有夔龙和饕餮的纹路。 这个时代制作酒具的匠人叫做“梓人”,他们掌握的技艺从商朝流传到周朝再流传到秦朝和如今的王朝。他们制作的酒具曾持握在商王、周天子、秦皇手上,现如今又持握在汉武王朝的两个年轻人手上。 两千年的光阴便从这酒具的图案中扑面而来,两千年前的卫青平静地说,“陛下心中早有决断。” 刘彻笑了起来,起先是微笑,后来那笑容越来越放大,最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卫青也笑,这是林久在他走进来之后第一次看见他笑,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放在时下的审美观下,或许显得过于苍白消瘦。 但他还年轻,脱离马奴的身份不久,他还会再吃很多饭,喝很多酒,吃很多肉。他会长大,会变得健壮。 健壮到主宰汉武一朝的战场。 而现在他和刘彻一同执起酒杯,他们对视着,忽然同时开口,默契地,异口同声地说,“我大汉之外,俱是蛮夷!” 然后他们同时大笑起来,伸手拍着彼此的肩膀,年轻的面孔,放出燃烧一般热烈的光彩。 像是在向未来五十年,许下一个关于天下的誓言。 此时是建元四年,剑未磨砺酒未凉,汉武一朝的宏图霸业尚未拉开序幕,将来要上马北狩的将军和名传千古的君主都还是年轻人。他们在汉宫秋天的宫殿中持杯相笑,杯子碰撞在一起,敬这一场君臣相得,天下在望。 此情此景,应当被收入画卷中,待多年以后功成名就,打开画卷,还能在泛黄的绢帛上,看到彼此年轻时的笑脸。 “恰当时我与汝俱少年。” 恰当时,刘彻与卫青,俱是少年。 而在这个时候,林久依然坐在窗台上,从大开的窗棂中,眺望无垠的天幕。 太阳几乎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色黯淡,雁过长空,发出拉长的叫声,树的影子落在宫室前的台阶下,在宫室的四周,散落着星星点点蜡烛燃烧时的火光。 夜深汉宫传蜡烛,青烟散入五侯家。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系统屏息静气,不敢出声。 汉家宫阙辉煌壮丽,但这辉煌壮丽只在白日。入夜之后光线黯淡,重重宫殿的剪影仿佛夜幕中的重重鬼影。 偌大未央宫中,缺失人气,就容易显得落寞。 这好像也没什么,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可,可偏偏今夜是不一样的。 今夜是这样的热闹,刘彻与卫青举杯相饮时,就连系统都要被弥漫在两人之间的热情所感染。 然而这一切都跟林久没有关系,红薯跟她没关系,汉武一朝的宏图霸业跟她也没关系。 那边刘彻和卫青举杯谈笑,憧憬将要到来的大业,少年人的光彩,照得系统几乎睁不开眼。 这边林久远远地坐在窗台上,睁着空茫的双眼,像个游离在此世之外的孤魂野鬼。 她原本也就是游离在此世之外的孤魂野鬼。 系统挑选宿主时,第一个条件就是【死亡之后】。 林久的时代在两千年之后,可就算是在她的时代,她也早已经死掉了。死掉的人是没办法再回去的,从今往后唯有流浪在时空之间,无有来处,无有归处,大梦一场,两手空空。 系统忽然感到一股刻骨的凄怆,他看着林久侧着脸看向窗外的样子,那一枚流浪过亿万位面的机械心脏忽然就软乎乎了。 他温和地对林久说,“没关系,我陪着你。” 他想安慰林久,刘彻有卫青,你也有我。他和林久本就应该是最亲近的关系,他决定从今往后都要对林久好一点。 但林久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系统更心疼了,想林久一定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或许是在今天她才意识到来到这个两千年前的时代意味着什么吧?毕竟也只是个小女孩的年纪呢。 “摸摸头,要抱一下吗?”系统更温和地说。 他记得商城里有个很特别的道具,他决定用自己偷偷攒下的私房钱购买这份道具,让自己短暂地变成一只抱抱熊,给林久一个温暖的抱抱。 这一回林久终于有了回应,她说,“啊?” 说这话时,她慢慢转过头。 先前她一直侧着脸望向窗外,系统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斜戴在额头上的苍红色的面具,在脸颊上投落着落寞的阴影。 在系统的脑补中,此时林久的表情一定是怅然若失。 然而,然而此时林久转过脸,系统骇然看见,她根本就没有怅然若失,她脸上一丝悲伤的痕迹都没有,她在笑啊,牙齿森然。 那个笑容……系统在看到那个笑容的一瞬间,设身处地地领悟到了当时林久假扮出“食人”的性情而威胁刘彻时,刘彻正面这个所谓的神女的压力。 就在这一瞬间,系统只觉得自己的内核都一片空白了。恍恍惚惚间,他想,林久吃人是真的吧,而且不止是吃人吧,她是不是也吃系统? 然后系统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意识到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谁说汉武一朝的宏图霸业与林久无关?能说得出“登临神座,天子跪我”这种话的人,怎么能认为她对天下没有兴趣? 是做天下的神女,还是做汉室一朝的神女,这还用得着选吗? 在刘彻说出“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这句话时,她磨牙吮血,露出比刘彻更狰狞更凶猛的笑容。 系统面无表情地收回了准备购买道具的手,戴上自己的痛苦面具。 但林久显然并不愿意放过他,“系统。” 系统不说话,系统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抱抱。 紧接着,他就听林久继续说,“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但是我想到了一件事。” 系统呼吸急促起来,心说你想到的那能是好事吗? “今天真好。”林久说,好像只是单纯地感慨。 系统略微放下警惕心,感慨道,“就是,今天多好啊,刘彻和卫青多好啊。” 林久话锋一转,“这么好的一天,就应该打出一个新成就。” “……”系统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他想拦住林久,艰难地在咳嗽间隙里挤出声音,“对刘彻好点吧,气氛这么好,你不要过去啊咳咳咳咳!” 然而林久已经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系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另一端,清凉殿中这一场小小的酒局已经接近了尾声。 刘彻和卫青在今天喝酒,只是因为此情此景当佐酒以对,而不是因为嗜酒,是以喝完了一壶酒之后,两人就都放下了酒杯。 卫青将欲请辞,刘彻将欲开口,就在这个将欲之间。 两个人的表情同时有了细微的变化,他们同时站了起来,放下酒杯,手忙脚乱。 然后刘彻看向卫青,卫青愣了一下,很快低下头。 低头时,他看见黑红两色的裙裾,一时间仿佛时光回溯,他又回到了踏入清凉殿的第一步。 皇帝叫他来清凉殿,他猜到了是要和他分享什么东西,起先他不清楚皇帝要分享的是什么,但无疑不会是神女。 所以他在看见神女的脸之前就低下了头。 不该看。 他低下头,却看见神女的腿,风拂动她的衣裾,露出雪白的小腿。 先前她坐在窗台上,卫青只看见她的小腿细而雪白,现如今她缓缓走来,走动时的姿态让人想起一朵缓慢绽放的花,红黑两色的花瓣,雪白的花蕊。 冕服的衣角一曳而过,皇帝迎上了神女。 这是卫青第一次听见神女说话,声如珠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稚,她向皇帝说,“你未佩剑。” 刘彻愣住了。 神女怎么忽然想起来问他佩剑的事情,诚然依礼制天子当服剑,但那是在最郑重的场合才会穿出来的礼服,现今他在寝宫中,当然不会穿戴全副礼服,神女是在责怪他,怪他在神女面前衣冠不整吗? 系统说,“我真的好同情刘彻。” 林久说,“我今天必然把这个【天子之怒】的成就打出来。” 其实有很多人都谈及神女。卫青低着头想。 就连他自己也不例外,说一点都没想过神女的样子,那是在骗自己。 而他比那些人更幸运一些的是,他真的见过神女。 就在方才,皇帝说起红薯时,他下意识地往神女的方向看了一眼,这完全是本能,与他个人意志无关。 就是那短暂的一眼,他看见神女的影子,远离尘世。 那时他以为神女性情冷漠孤僻,因为神女一直不曾理会他们。 但其实不是的,在神女走过来之后,卫青才意识到,神女不是冷漠,也不是孤僻,神女只是随心所欲。 然后卫青听见神女的第二句话,依然是向皇帝说,“去佩剑。” 卫青抬头看了刘彻一眼,正对上刘彻也看向他的眼神,两个人眼睛里有一样的茫然,然后同时往一个方向走。 卫青找到天子的佩剑,刘彻整理衣冠,张开手臂,示意卫青帮他佩剑。 但这时,神女的声音又传来,这是她的第三句话,说,“拔剑。” 刘彻茫然地看向神女,又茫然地看向卫青。 卫青……卫青收回要为刘彻佩剑的手,后退一步,双手捧起天子的佩剑。 系统惨不忍睹地捂住眼,就在这种奇奇怪怪地的气氛中,“锵——”金铁摩擦声如龙吟般响彻清凉殿,倘若不看刘彻拔剑时茫然的神色,这声音其实还是很有威势的。 “恭喜你打出常规成就:【天子之怒】,汉武帝刘彻于年少之际为你拔剑。”系统的提示音多少有点虚弱 。 常规成就【天子之怒】的备注是【为君拔剑】。现在刘彻为林久拔剑,【天子之怒】顺理成章就被打出来了。 系统说,“虽然但是,我总觉得此拔剑非彼拔剑,此剑非彼剑。” 林久问他,“成就打出来了吗?还是刘彻的心动值你不满意?” 系统哑口无言,呆了一会儿,“可是,拔剑出来了,然后呢?你再让刘彻把剑收回去吗?那也太神经病了吧!” “浪费资源是可耻的,当然要趁机打出另外一个成就。”林久淡定地说。 系统眼前一黑。 刘彻举着剑,卫青捧着剑鞘,两个人都有点茫然,茫然地看着神女指了指他们挖出来的那一堆红薯,然后吐出一个字,“削。” 刘彻瞪大了眼睛。 刘彻瞪圆了眼睛! 系统不可思议地叫起来,“你让刘彻给你削红薯,这给让刘彻杀他亲儿子有什么区别?” 那可是红薯,刘彻每日每夜种出来的,亩产千斤,寄予厚望的红薯! “我又没让他削完,削一个而已啊。”林久说。 因为儿子很多,所以就可以杀掉一个吗?系统很想这样问,但他还是闭上了嘴。 此时此刻,气氛沉凝,刘彻举着剑走过来。 系统觉得如果换成自己上,这剑对准的决不会是红薯,而是林久。但刘彻的表情已经镇定了下来,他下定决心就不再动摇,很快走到红薯堆前,示意卫青挑一个红薯递给他。 卫青默默地挑出来一个最小的,刘彻悄悄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然后,啊然后,系统就恍惚地看着刘彻举着天子剑削红薯。他剑术真的很好,红薯皮片片飞落,宛如秋风中的落叶翩翩。 “……救命。”系统说,“恭喜你打出常规成就:【痛彻心扉】,汉武帝刘彻于少年之际,因你而痛彻心扉。” 这一声救命,他是替刘彻喊的。 虽然这个痛彻心扉和系统想要的痛彻心扉不大一样,但这一刻,系统还是觉得,太痛了,对于刘彻来说,这何止痛彻心扉,简直痛哭流涕的心都要有了吧。 “那这个红薯你要怎么处理?”系统问。 “浪费资源是可耻的——” “求你了,别说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受不了这个。”系统痛苦地打断了林久的话。 最后这只红薯被刘彻切成片,和卫青两个人一起分着吃掉了。 “为什么这三个字我已经说烦了,但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系统呆滞地说。 林久说,“我只是觉得,应该让卫青和刘彻,吃掉大汉土地上长出来的第一只红薯。” 系统在这一刻感到恍然,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林久把旅行青蛙给刘邦时的场景。这时,刘彻忽然抬起眼睛看向林久,他问林久,“在您心里,第一只红薯应该由我吃掉,是吗?” 系统瞬间震惊住了,虽然刘彻自动忽略掉了卫青,然而,这世界上竟然有人能和林久的脑回路接驳? 林久没有说话,在刘彻把红薯切成片之后,她转身就走了,仿佛对接下来的一切,又恢复成了不在意的模样。 刘彻在她身后说,“我明白了。” 系统提示音在这时响起,“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感极而悲】。” 这次这个成就没有任何解说,林久和刘彻也都没有再多说任何话。 卫青看了刘彻一眼,然后他突然沉默了。 宫外其实有谣言,说天子是神女的入幕之宾,神女和天子是情人关系,之类的。 但他亲眼所见,这应当不是真的。 ……神女和天子之间,莫名的,有一种母子那样的温情。 吃完这只红薯之后,卫青请辞而去。 他走的时候林久望着他的背影,宫室之外有侍女向他行礼,为他提灯照路,他也向侍女回礼,惊得侍女手中的灯火都有片刻的晃动。 方才在眼睛里燃烧起来的火、热烈如火的少年意气,全部都像是幻觉那样从他身上消失了,那种无与伦比的沉静又回到了他身上。 现如今他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未及弱冠,他亲姐姐在皇帝的后宫中盛眷日隆,他如此年轻却又身居要职,是当今天子的宠臣,可伴驾君前,直入宫禁,却还不忘向一个提灯的女奴还礼。 叫人想说他恃宠而骄,都找不出端倪。 何等的谦卑,何等的温和,何等的天衣无缝。为人处世,简直谨慎周密到令人觉得恐怖。 这就是卫青。 林久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一直到卫青的背影消失在重叠的宫墙之后,然后又过了很久,林久方才转开视线,转过脸,看向宫室中的刘彻。 此时还没有蒸馏酒的技术,酒味很淡,度数也低,这样的酒难以醉人,今晚的一壶酒,刘彻和卫青两个人分着喝,更只能称得上小酌,微醺。 微醺之后最适合睡觉,躺在柔软的床铺中,回想着今日挖出来的红薯、说出去的豪言,憧憬着终将到来的辉煌时刻,陷入一场好梦。这实在是天底下最美好最自在的事情了吧。 可刘彻没有睡。 清凉殿中静悄悄,乍然映入眼帘的是一点灯火,然后才是刘彻。 他站在桌案边,手持一盏宫灯。 桌案上铺展开的是一张羊皮地图。 他就这样,在汉宫的深夜中,挑着一盏灯,静默地看着铺展在桌案上的一张羊皮地图,侧脸年轻而沉静。 在两千年之后,提及汉武一朝,想到的往往是帝王拔剑,是宏图霸业。 汉武帝刘彻一世雄主,北击匈奴,铸就万世不朽的威名。 可是两千年之后,风云流散。没有人会记录历史中这样一个短暂的片段,更没有人会见证历史中这样一个短暂的片段,于是也就没有人会知道—— 那些惊雷烈火般凶猛的决策,往往诞生在最枯燥最乏味的思索之中。万世传颂的北击匈奴,也是在一个又一个静夜中,煎熬出来的成就。 建元四年,深秋时。 汉家宫阙,少年刘彻,醉里挑灯,烛照宏图。 汉武帝刘彻这一生,万丈光芒之下,却仿佛从未得到过任何温情。 在他登上皇位之后,封他的亲姐姐平阳为长公主。 他去姐姐府中宴饮,平阳长公主向他敬献美人,可又不只是敬献美人。 他姑母馆陶大长公主,因为把女儿嫁给他做皇后,从而揽获了惊人的权势。平阳长公主此举正是效仿馆陶大长公主,要在亲弟弟身边送上自己挑选的女人,从而从亲弟弟身上取得权势。 祖母、母亲、姑姑、姐妹、妻子,刘彻这一生,得到的所有真心都掺杂假意,所有温情都埋藏着阴谋。 他对此的态度是全盘接纳。 他拒绝平阳长公主特意举荐给他的美人,最终却还是在平阳长公主府中,选择了身为讴者的卫子夫。 他在手中汇聚起全部能汇聚的力量和盟友,就像是慢慢勾勒出一只无形的握着剑的手,总有一天他要拔出这把惊天动地的剑,而在此之前—— 他不在意任何人趴在他身上吸取权势的血液,不介意任何人在他面前露出贪婪的面孔。 再或者说他在意,他只是能忍耐。 他从来知道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目标一旦确立就再不更改,为此可以忍耐全部全部所有所有。 阴谋不能迷惑他的视线,怨恨也不能迷惑他的视线,任何东西都不能迷惑他的视线,那是虎视天下的视线,简直坚定得叫人觉得不可理喻。 林久想起他和卫青谈笑时,他张开双手,像是在向天下伸出手。 年轻人狂妄的谈笑和宫灯下凝望羊皮地图的侧脸,注定要踩着满地阴谋向天下伸出的手。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醉里挑灯,烛照宏图。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他的【感极而悲】,也不是假的。 系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主线任务三已触发,【使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仿馆陶大长公主,要在亲弟弟身边送上自己挑选的女人,从而从亲弟弟身上取得权势。 祖母、母亲、姑姑、姐妹、妻子,刘彻这一生,得到的所有真心都掺杂假意,所有温情都埋藏着阴谋。 他对此的态度是全盘接纳。 他拒绝平阳长公主特意举荐给他的美人,最终却还是在平阳长公主府中,选择了身为讴者的卫子夫。 他在手中汇聚起全部能汇聚的力量和盟友,就像是慢慢勾勒出一只无形的握着剑的手,总有一天他要拔出这把惊天动地的剑,而在此之前—— 他不在意任何人趴在他身上吸取权势的血液,不介意任何人在他面前露出贪婪的面孔。 再或者说他在意,他只是能忍耐。 他从来知道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目标一旦确立就再不更改,为此可以忍耐全部全部所有所有。 阴谋不能迷惑他的视线,怨恨也不能迷惑他的视线,任何东西都不能迷惑他的视线,那是虎视天下的视线,简直坚定得叫人觉得不可理喻。 林久想起他和卫青谈笑时,他张开双手,像是在向天下伸出手。 年轻人狂妄的谈笑和宫灯下凝望羊皮地图的侧脸,注定要踩着满地阴谋向天下伸出的手。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醉里挑灯,烛照宏图。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他的【感极而悲】,也不是假的。 系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主线任务三已触发,【使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仿馆陶大长公主,要在亲弟弟身边送上自己挑选的女人,从而从亲弟弟身上取得权势。 祖母、母亲、姑姑、姐妹、妻子,刘彻这一生,得到的所有真心都掺杂假意,所有温情都埋藏着阴谋。 他对此的态度是全盘接纳。 他拒绝平阳长公主特意举荐给他的美人,最终却还是在平阳长公主府中,选择了身为讴者的卫子夫。 他在手中汇聚起全部能汇聚的力量和盟友,就像是慢慢勾勒出一只无形的握着剑的手,总有一天他要拔出这把惊天动地的剑,而在此之前—— 他不在意任何人趴在他身上吸取权势的血液,不介意任何人在他面前露出贪婪的面孔。 再或者说他在意,他只是能忍耐。 他从来知道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目标一旦确立就再不更改,为此可以忍耐全部全部所有所有。 阴谋不能迷惑他的视线,怨恨也不能迷惑他的视线,任何东西都不能迷惑他的视线,那是虎视天下的视线,简直坚定得叫人觉得不可理喻。 林久想起他和卫青谈笑时,他张开双手,像是在向天下伸出手。 年轻人狂妄的谈笑和宫灯下凝望羊皮地图的侧脸,注定要踩着满地阴谋向天下伸出的手。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醉里挑灯,烛照宏图。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他的【感极而悲】,也不是假的。 系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主线任务三已触发,【使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仿馆陶大长公主,要在亲弟弟身边送上自己挑选的女人,从而从亲弟弟身上取得权势。 祖母、母亲、姑姑、姐妹、妻子,刘彻这一生,得到的所有真心都掺杂假意,所有温情都埋藏着阴谋。 他对此的态度是全盘接纳。 他拒绝平阳长公主特意举荐给他的美人,最终却还是在平阳长公主府中,选择了身为讴者的卫子夫。 他在手中汇聚起全部能汇聚的力量和盟友,就像是慢慢勾勒出一只无形的握着剑的手,总有一天他要拔出这把惊天动地的剑,而在此之前—— 他不在意任何人趴在他身上吸取权势的血液,不介意任何人在他面前露出贪婪的面孔。 再或者说他在意,他只是能忍耐。 他从来知道自己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目标一旦确立就再不更改,为此可以忍耐全部全部所有所有。 阴谋不能迷惑他的视线,怨恨也不能迷惑他的视线,任何东西都不能迷惑他的视线,那是虎视天下的视线,简直坚定得叫人觉得不可理喻。 林久想起他和卫青谈笑时,他张开双手,像是在向天下伸出手。 年轻人狂妄的谈笑和宫灯下凝望羊皮地图的侧脸,注定要踩着满地阴谋向天下伸出的手。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醉里挑灯,烛照宏图。 ——于此时此地,汉家宫阙,少年刘彻,他的【感极而悲】,也不是假的。 系统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主线任务三已触发,【使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 第32章 补昨天更新(二合一) 吃掉一个红薯这件事情, 听起来好像很严重,但实则也不算什么。 因为红薯这种生物可以扦插繁殖,红薯秧藤又是出了名的疯涨, 所以哪怕少掉一个用来育苗的红薯, 对于推广红薯种植来说, 也不会造成阻碍。 刘彻的动作很快, 这个冬天林久没跟他抢温室殿,但他也没住在温室殿,入住温室殿的新宠是红薯。 温室殿里所有东西都被搬了出来,一口一口栽种着红薯的大缸被挪了进去。在这个漫长的冬天里, 红薯将会在温室殿中繁衍生长。等到来年开春,就可以得到很多用来扦插种植的红薯秧藤。 改变农作物的种类,这是能动摇国本的大事。 在这件事情上,刘彻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急迫。如此鲜明的激进风格,显然与窦太皇太后倡导的无为而治不相符合。 一切反常皆有因由,刘彻反常的因由就在窦太皇太后身上。 自从上次在堤坝上见到窦太皇太后, 她身上腐朽的气息就已经遮挡不住。大限将至, 窦太皇太后的时间不多了。 刘彻表现出来的,事实上并非是急迫,他只是开始按照自己的节奏做事, 开始为即将到来的, 属于他的时代做准备。 系统在跟林久讲解任务相关的信息。 “因为汉武帝刘彻的好感度已经刷到了一个临界点, 所以系统面板开启了一个新功能。” “以后你可以自己选择是否结算任务,而不用等系统自动结算。” “换句话说就是, 现在系统发布的所有任务, 在发布的同时, 其实就已经可以宣告完成了, 无非就是完成度的区别。” 系统心情复杂地说,“你完成任务的姿势虽然奇特,但意外地很能刷刘彻的好感度。” “这么棒?”林久有点吃惊,“这岂不是躺赢?” “是啊,”系统说,“在我经历过的一万零一个宿主里面,你是唯一一个达到这个高度的。所以你现在要申请任务结算吗?” “当然不。”林久说,“我们高级玩家追求最高完成度,任务评价我只要ssr。” “哎。”系统说,“这口气我是替刘彻叹的。” 林久要最高完成度,这难道是在折磨她自己吗?这纯粹是在迫害刘彻啊。 系统整理了一下心情,“你要兑换新衣服吗?” 一起工作了这么久,他大概也了解了林久的习惯,林久手上有很多【成就】可以用来兑换新衣服,但林久永远只在发布新任务的时候兑换衣服。 “新衣服?不用啊。”林久说,“之前的衣服还没用完。” “啊?还有什么衣服没用,我为什么没印象?”系统疑惑。 林久没回答系统的疑问,她直接点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刘彻再去往清凉殿,见到的就是穿着【工程师套装】的,蓝裙黄杉的神女。 【工程师套装】是深蓝色牛仔筒裙,搭配明黄色短衬衫,和神女先前那些繁琐华美的衣裳形制大不相同。 刘彻只在那个暴雨夜见过神女穿起这套衣裳,那时他猜测这大约是哪位古圣王敬献给神女的衣物。哪位古圣王有过改衣制的功绩,是夏禹还是商汤? 或许他也该向神女进献些曲裾、深衣和襦裙? 刘彻脑海中转着这样的念头。 神女抬起手,明黄色的外披扬起来,轻薄柔软得像一场明黄色的春风。 刘彻顺着神女的手,看向角落里一堆灰色的土,听见神女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 一夜起楼台? 刘彻反应了一会儿,然后他的眼睛瞬间就瞪圆了。“……原来如此,”系统说,“刘彻最喜欢建造奇观,一夜起楼台,他当然感兴趣了。” 说完系统自觉理解了林久的思路,转向林久隐晦地求夸夸,“我发现我开始有点理解刘彻了,是不是?” 林久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上课的时候你能不能稍微认真听讲一下,这是奇观不奇观的事情吗?” “这不是吗?”系统呆呆的。 “刘彻现在最关注的事情是什么,不要说红薯,往根源上看。”林久提示道。 系统终于明白过来,“是匈奴,刘彻现在最关注匈奴,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向匈奴出兵,匈奴的骑兵很厉害。” 然后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匈奴,骑兵,水泥,卧槽,长城!” “就是这样。”林久赞许地点了点头。 系统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耸立在匈奴与大汉交界处……钢筋混凝土的长城? 他的眼睛顿时也瞪圆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系统最后憋出来一句,“申请任务结算吧,你看刘彻的表情,这次的完成度稳ssr了。” “还不够,再等等。”林久拒绝了系统的提议。 这一等,就等到了建元六年,深秋的一个夜晚,彗星划过天幕。 第二天,就传来了窦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 “窦太皇太后,快了吧?”系统问林久。 “嗯。”林久点头肯定了他的问话。 系统怅然一叹,“我之前没有在哪个世界停留这么多年过,这是第一次。刘彻、窦太皇太后、卫青、窦婴,现在再提起这些人,竟然像是在提起我认识的人一样了。” 林久没有说话,她身为神女,地位绝高,却不怎么理事,汉宫的生死丧葬,她都不关心也不关注,窦太皇太后快死了不错,可这跟她也没有关系。 只是刘彻益发地忙,来清凉殿的时间,肉眼可见地少了。 系统原本也要以为这件事情林久不会参与进去了,但深秋的一个正午,刘彻忽然前来清凉殿,向林久说,窦太皇太后欲求见神女。 他措辞恭谨乃至恭敬,说窦太皇太后原本想要亲自前来拜见神女,可实在是病体沉疴,难以为行,求神女不吝移驾,往长乐宫一见。 他这样的言辞,无疑表明窦太皇太后的态度,这样的恭敬,除却有所求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解释。 系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他其实很希望林久能去见窦太皇太后,但他更明白,以林久的性格,真的不一定愿意去见窦太皇太后。 毕竟,她对窦太皇太后有用,窦太皇太后对她却已经没有用了。 然而,出乎系统意料的是,林久轻描淡写就答应了下来。 窦太皇太后那边的情况似乎真的不容乐观,在她答应下来之后,刘彻没有任何耽搁,当即就带她往长乐宫。 尚未入冬,长乐宫中却已经点上了火盆,烘暖的热气里夹杂着腥苦的药味,和点了熏香也盖不住的腐朽气息,简直使人疑心自己踏入的是一座坟墓,而不是一座宫殿。 宫室之中,跪满了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汉武一朝有名有姓的窦家人几乎都跪在这里,汇聚一堂,却不闻声息。 气氛压抑得像是要凝固住了。 刘彻犹豫了一下,似乎想拉林久的衣袖,但终于没有伸出手,只是微微躬身,做出一个引路的手势。 他们就往宫室深处走,一路走过跪得整整齐齐的窦家人。 层层帷幕之后,巨大的床榻上,躺着窦太皇太后。 先前堤坝上的一见,她的头发全白了,却还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虽然有皱纹,但眉宇之间也还有光彩。 可如今再见,她那头白发几乎已经掉光了,稀稀落落不剩下几根,脸上重重叠叠都是皱纹,皮肉松弛地搭在骨头上,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黄色,倘若不是还有呼吸,几乎就要被认成是一具死尸。 馆陶大长公主坐在她床边,陈皇后坐在馆陶大长公主身边。 “皇祖母。”刘彻走到她的床边,叫了一声。 窦太皇太后猛然睁开了眼睛,她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灰白的眼珠子不停转动,“神女来了吗?是神女来了吗,快扶我坐起来!” 服侍在侧的馆陶大长公主试图劝说她躺着说话,她却执意要坐起来,用力时皱皮耷拉的脖子上暴起条条青筋,简直叫人担心她转瞬之间就要散落成一地皱皮和骨架。 她坐了起来。 刘彻先前一直没有说话,在馆陶公主劝阻窦太皇太后时,他什么也没做。但在窦太皇太后坐起来之后,他抬手拉住窦太皇太后的手,给她指出方向,说,“皇祖母,神女在这里。” “神女。”窦太皇太后叫了一声,对她来说,说话也已经变成了很困难的一件事,叫完这一声之后,她的呼吸乱了好一会儿,方才慢慢平缓了一些。 她用苍老缓慢的声音说,“我活到这样的年纪,自觉天底下再没有看不开放不下的事情,可如今自知大限将至,终究有一言想问神女。” 仿佛喘不过气一般,她一手抓住自己的领口,一手抓住身下的被褥,气喘吁吁地问,“请问神女,我的启儿和武儿,他们百年之后,过得还好吗?” 刘启和刘武,这是她两个儿子的名字。 屹立三朝,巍然不倒,生前身后,声名煊赫。这样一个老人,临死前她不问名也不问利,她只问她早死的两个儿子,在幽冥黄泉的国度中,过得好不好。 “启儿、后元三年正月甲子崩,二月癸酉葬。启儿他以皇帝的礼制下葬,有没有哀荣无限?武儿中六年四月以诸侯王的礼节下葬,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就藩时惦念过的那床软被,我都叫人捎去了梁国,他收到了没有啊?” 睁着一双空茫的瞎眼,窦太皇太后急声相问。 汉梁孝王刘武,汉景帝刘启同母弟,其人逝世距今已经有九年了。 汉景帝刘启,刘彻的生父,汉王朝的先帝,宾天之期,迄今也有六年了。 她不叫先帝和梁王,而是叫启儿和武儿,她问的也不是先帝和梁王,而是她那两个叫启儿和武儿的儿子。 一个瞎眼的老太太,平时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她两个早死的儿子,她自己也从来不提,仿佛糊涂着糊涂着也就忘掉了这两个儿子的死讯。 可生命的最后她数她两个儿子的死期,数得清清楚楚。 都以为她忘了,可十月怀胎,如何能忘。到了到了,最记挂的,还是白发人送走的那黑发人。 长乐宫中,响起压抑的哭声,是馆陶大长公主。 刘彻霎时皱起了眉头,便要发作。 可窦太皇太后比他还要更早地发作。“噤声!”她厉声呵斥道,简直使人难以置信,一个将死之人,竟能爆发出如此严苛的叱责。 哭声顿时止住了。 灰蒙蒙的眼珠子转动着,又看向了林久的方向。那时在她小儿子死时就哭瞎了的一双眼睛,如今却竟然像是含着期盼一般放出光彩。 她没有再多问什么,就这样等待着林久的答复。 长乐宫中,寂静不闻人声,馆陶大长公主拼命捂住嘴,眼泪不停淌下来。 窦太皇太后将死,以鬼神之事问神女。 神女—— 不言。 神女只是不言。 寂静在蔓延,没有人说话,馆陶大长公主忍不住向神女投去怨愤的视线。 纵然凡人不可探知鬼神之事,然而、然而在将死之人面前,神女竟也吝啬于这一丝慈悲吗? 窦太皇太后要的只是她的一句话啊,就算不能透露鬼神之事,一句没有人会去追究真假的话,窦太皇太后难道也不配得到吗! 然后馆陶大长公主就愣住了。 在看向神女之前,她凭依的只是一腔怨愤,却不曾设想过自己将在神女面孔上看到什么样的神情。 但神女总要流露出什么神情吧?窦太皇太后如此的尊荣,将死之际向神女问疑,无论是悲悯、叹惋、亦或者是不悦,总要有一丝动容在吧? 可神女面孔上不带丝毫的动容。 她看起来年纪其实很小,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孔上还有稚气,可是那张脸长得太美了,简直叫人疑心怎么有人能长出如此美丽的一张面孔。 在她面无表情时,这份使人疑心的美貌和稚气,便催生出一种非人感。 你看着她的脸,就知道她不食人间烟火。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馆陶大长公主僵硬在原地,她的眼泪都停止了一刻,满脑子只剩下四个字,神女非人。 她降临于世这么多年,那张脸却不变,当年与高皇帝一起在太庙出现时是什么模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模样。 这是见识过周天子和商天子的一张脸,往后还要再见识千秋万世的天子。花开千年,人尤不老,便是如此。 凡人在神女眼中,便如蝼蚁蜉蝣一般吧,神女不因凡人而动容,便如凡人不因蝼蚁蜉蝣而动容。 真是令人寒彻骨髓的不动容。 馆陶大长公主低下了头。 刘彻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忽然想起神女要他削的那一个红薯。 吃掉世上第一只红薯,对于帝王来说,也是一个莫大的诱惑。 可倘若让刘彻自己来做这个决定,他一定会犹疑、会迟疑,因为那毕竟是红薯,在它第一次出现在汉室的土地上时,它是神迹,而不单只是红薯。 但他没有自己做这个决定的机会,神女简单粗暴地为他做出了决断。 于是他吃到大汉的土地上长出来的第一只红薯,往后大汉的土地上还会长出无数无数的红薯,但他吃掉的这一只永远是特殊的一个,是第一个红薯,也是第一个奇迹。 那是神女在人间降下的唯一一点悲悯吗?微末得几乎不可计量,沉落在汉宫的那一个秋夜里,永永远远地也不会为人知晓。 那一点悲悯,降临在他的舌尖上。 刘彻的腮颊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下意识抿了抿舌尖,仿佛犹然能抿出红薯的那一点甜味。 沉默蔓延得太久了,系统忍不住说道,“你真的不回应窦太皇太后吗?其实她只是想要你一句话,你可以哄哄她啊,她都这么大年纪了,临死之前,唯一要问的就是自己死掉的儿子们。” 窦太皇太后“赫赫”地喘着粗气,她浑身都在哆嗦,她身上的力气在飞快地流逝,快要坐不住了。 任何人看了她这个样子都要动容,陈皇后和馆陶大长公主都低头垂泪,唯独林久端然正坐,不语而已。 过了很久很久,窦太皇太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得不到答复,耗干了力气,她脱力地倒回床上,沉重地喘息着,久久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了,盖着厚重的被子,被子底下几乎看不见隆起的弧度。 馆陶大长公主死咬着嘴唇忍住哭声,却不敢再看神女,只是拿着沾了水的手帕,轻轻擦拭窦太皇太后眼角流下的浊泪。 沉默持续了很久。 “怎么这样啊。”系统带着哭腔说,“你连一句话都不能给她吗?你过来是干嘛的啊?” 林久还是不说话。最后窦太皇太后向刘彻伸出手,刘彻将她的手握在手中。她摇了摇头,缓慢而吃力地从刘彻手中抽出手,轻轻拍了拍刘彻的手背。 “彻儿啊。”她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皇祖母。”刘彻回应她。 她向刘彻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去吧皇帝,三万里江山的政务,都还等着你批复呢。” 刘彻就站起来告退了。 林久随他一起站起来。 此时已经没有人再对神女抱有期待,没有人认为她会开口给窦太皇太后一句话。 但她站起来之后,却抬手握住了窦太皇太后的手。 此时刘彻正要离开,窦太皇太后的手贴在刘彻手背上,将将拿开。 神女的手擦着皇帝的手,握住了窦太皇太后的手。千年不老的手和将要沉沦进死国的手握在了一起,只握了一刻,短暂如同施舍。 然后所有人都听见神女开口,她说,“魂归死国,见汝二子。” 你问我你的儿子们在地底下过得怎么样,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我许诺你,魂归死国之后,你将与你那两个早死的儿子相见。 神女的声音清亮而飘渺,如同天神在云端向人间发下的诺言。这本就是天神向凡人许下的一个诺言! 刘彻愣住了,馆陶大长公主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窦太皇太后眼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她的喉咙发出赫赫的响声,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却流下了满脸的浊泪。 神女放开了她的手,刘彻弯下腰,做出为神女引路的姿态。 没有任何人说话,过了一会儿,系统低声说,“对不起,我刚刚有点怨你,但你其实是没办法说吧。窦太皇太后说她的两个儿子都被厚葬,你要说她的儿子们过得很好,恐怕便要风行厚葬,乃至人殉。你要说过得不好,那以后或许就没人再敬重尸体。这样确实是最好的,不说好与不好,只说死后可以再相见。” 林久没有说话,方才被人怨愤,她不说话,现在被人赞颂,她也不说话。这样的不动容,在此刻便仿佛真正的神明。 她只是和刘彻一起走出长乐宫,窦家人都跪在他们两个人脚下,在他们经过时,敬畏地低垂下头颅。 窦婴也在其中,和堤坝上那次相见时比较起来,他变得消瘦了些,低垂着眼睛,神色很沉默。 长乐宫外,日近黄昏,残阳如血。 腐朽的气息和腥苦的药味都被抛在了身后,在宫道上走了一会儿,刘彻忽然说,“神女注视着凡人的悲欢,就像天地注视着蜉蝣一样吧,倏忽百年间啊。” 难以形容他说这话时的神色,仿佛悲伤又仿佛怅惘,似乎是在此刻得到了关于命运的预告。 他们走出不久,身后长乐宫未远,就在此时,从那巨大辉煌的宫殿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叫。 刘彻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远远跟在他身后的侍从俱都敛息静气,天上地下,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层,一层是悄无人声,一层是陆陆续续响起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刘彻说,“我年幼的时候,父皇牵着我的手,从未央宫走到长乐宫,去见皇祖母。” 他年幼的时候,那时景帝春秋鼎盛,窦太皇太后眼睛明亮,在长乐宫中牵着他的手,爱怜地叫他彻儿。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横亘在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这一条长长、长长的宫道,在这么过年之后,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刘彻好像哭了。”系统说。 林久没有去看刘彻的脸,但她知道系统说的是对的,刘彻哭了。 他哭的时候没有声息,只是静静地流着眼泪,他迈开脚步,从长乐宫走向未央宫,这一路再也没回过头。 一路上所有侍从都走在他身后,他不回头,也就没有人能看见,天子脸上纵横流淌的泪光。 落日西垂,天尽头挣扎着吐出最后一朵发着光的火烧云。 一声雁叫横过汉宫的暮色,远处的高台上,云板声响了三下,汉宫传出窦太皇太后的丧讯。 林久抬眼看向天尽头,半个太阳已经沉进了地平线。可是这样看过去,何尝不是太阳正从天上降临到地上,那浩大的光和热,染红了半面天空,也染红了半面大地。 建元六年,刘彻的时代降临了。 ———————— 帝王的眼泪稀少而短暂,刘彻这样的帝王,他的眼泪更如同幻觉一般,一时的流淌过后便即刻消散,不留下丝毫可供人捕捉的痕迹。 窦太皇太后逝后不久,刘彻以“治丧不力”的理由,废除了窦太皇太后一手提拔的丞相许昌,转而立田蚡为丞相。 田蚡其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可在这仅有的优点之后,他为人贪财好色又无耻,和游荡在市井街头的任何一个无赖都没有区别。 他能成为丞相,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是王太后同母的弟弟,刘彻的亲舅舅。 西汉朝堂从高祖立国伊始,就是外戚的天下,在吕后的时代,外戚姓吕,窦太皇太后的时代,外戚姓窦,而现在窦太皇太后撒手人寰,按理来说,继承她位置的应当是刘彻的生母王太后。 田蚡的上位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西汉朝堂,似乎正在从窦氏外戚的天下,向王氏外戚的天下转变。 “你真的不用关注一下朝堂上的变化吗?”系统弱弱地问林久。 林久只说,“朝堂那是刘彻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她抖了抖手上的一张丝帛,上面画满了奇奇怪怪的……表格?一路再也没回过头。 一路上所有侍从都走在他身后,他不回头,也就没有人能看见,天子脸上纵横流淌的泪光。 落日西垂,天尽头挣扎着吐出最后一朵发着光的火烧云。 一声雁叫横过汉宫的暮色,远处的高台上,云板声响了三下,汉宫传出窦太皇太后的丧讯。 林久抬眼看向天尽头,半个太阳已经沉进了地平线。可是这样看过去,何尝不是太阳正从天上降临到地上,那浩大的光和热,染红了半面天空,也染红了半面大地。 建元六年,刘彻的时代降临了。 ———————— 帝王的眼泪稀少而短暂,刘彻这样的帝王,他的眼泪更如同幻觉一般,一时的流淌过后便即刻消散,不留下丝毫可供人捕捉的痕迹。 窦太皇太后逝后不久,刘彻以“治丧不力”的理由,废除了窦太皇太后一手提拔的丞相许昌,转而立田蚡为丞相。 田蚡其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可在这仅有的优点之后,他为人贪财好色又无耻,和游荡在市井街头的任何一个无赖都没有区别。 他能成为丞相,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是王太后同母的弟弟,刘彻的亲舅舅。 西汉朝堂从高祖立国伊始,就是外戚的天下,在吕后的时代,外戚姓吕,窦太皇太后的时代,外戚姓窦,而现在窦太皇太后撒手人寰,按理来说,继承她位置的应当是刘彻的生母王太后。 田蚡的上位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西汉朝堂,似乎正在从窦氏外戚的天下,向王氏外戚的天下转变。 “你真的不用关注一下朝堂上的变化吗?”系统弱弱地问林久。 林久只说,“朝堂那是刘彻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她抖了抖手上的一张丝帛,上面画满了奇奇怪怪的……表格?一路再也没回过头。 一路上所有侍从都走在他身后,他不回头,也就没有人能看见,天子脸上纵横流淌的泪光。 落日西垂,天尽头挣扎着吐出最后一朵发着光的火烧云。 一声雁叫横过汉宫的暮色,远处的高台上,云板声响了三下,汉宫传出窦太皇太后的丧讯。 林久抬眼看向天尽头,半个太阳已经沉进了地平线。可是这样看过去,何尝不是太阳正从天上降临到地上,那浩大的光和热,染红了半面天空,也染红了半面大地。 建元六年,刘彻的时代降临了。 ———————— 帝王的眼泪稀少而短暂,刘彻这样的帝王,他的眼泪更如同幻觉一般,一时的流淌过后便即刻消散,不留下丝毫可供人捕捉的痕迹。 窦太皇太后逝后不久,刘彻以“治丧不力”的理由,废除了窦太皇太后一手提拔的丞相许昌,转而立田蚡为丞相。 田蚡其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可在这仅有的优点之后,他为人贪财好色又无耻,和游荡在市井街头的任何一个无赖都没有区别。 他能成为丞相,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是王太后同母的弟弟,刘彻的亲舅舅。 西汉朝堂从高祖立国伊始,就是外戚的天下,在吕后的时代,外戚姓吕,窦太皇太后的时代,外戚姓窦,而现在窦太皇太后撒手人寰,按理来说,继承她位置的应当是刘彻的生母王太后。 田蚡的上位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西汉朝堂,似乎正在从窦氏外戚的天下,向王氏外戚的天下转变。 “你真的不用关注一下朝堂上的变化吗?”系统弱弱地问林久。 林久只说,“朝堂那是刘彻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她抖了抖手上的一张丝帛,上面画满了奇奇怪怪的……表格?一路再也没回过头。 一路上所有侍从都走在他身后,他不回头,也就没有人能看见,天子脸上纵横流淌的泪光。 落日西垂,天尽头挣扎着吐出最后一朵发着光的火烧云。 一声雁叫横过汉宫的暮色,远处的高台上,云板声响了三下,汉宫传出窦太皇太后的丧讯。 林久抬眼看向天尽头,半个太阳已经沉进了地平线。可是这样看过去,何尝不是太阳正从天上降临到地上,那浩大的光和热,染红了半面天空,也染红了半面大地。 建元六年,刘彻的时代降临了。 ———————— 帝王的眼泪稀少而短暂,刘彻这样的帝王,他的眼泪更如同幻觉一般,一时的流淌过后便即刻消散,不留下丝毫可供人捕捉的痕迹。 窦太皇太后逝后不久,刘彻以“治丧不力”的理由,废除了窦太皇太后一手提拔的丞相许昌,转而立田蚡为丞相。 田蚡其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可在这仅有的优点之后,他为人贪财好色又无耻,和游荡在市井街头的任何一个无赖都没有区别。 他能成为丞相,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理由就是,他是王太后同母的弟弟,刘彻的亲舅舅。 西汉朝堂从高祖立国伊始,就是外戚的天下,在吕后的时代,外戚姓吕,窦太皇太后的时代,外戚姓窦,而现在窦太皇太后撒手人寰,按理来说,继承她位置的应当是刘彻的生母王太后。 田蚡的上位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西汉朝堂,似乎正在从窦氏外戚的天下,向王氏外戚的天下转变。 “你真的不用关注一下朝堂上的变化吗?”系统弱弱地问林久。 林久只说,“朝堂那是刘彻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她抖了抖手上的一张丝帛,上面画满了奇奇怪怪的……表格? 第33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谨慎而又警惕地盯着林久手里的表格看, 仿佛这张绢帛转瞬就会变成一头东北虎,咆哮着冲上来撕咬他的内核。 “石灰石、黏土、铁矿、煤……”系统念着表格里填写的内容,越念声音越飘忽。 最后系统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郑重地对林久说,“你不要乱来啊, 会出事的, 真的会出事的。” “我办事, 你放心!”林久响亮地回答。 这六个字, 多么熟悉。 死去的记忆忽然又爬起来攻击系统,系统瞬间心梗, 又听林久话锋一转, “不就是会被神抓住吗?别担心啦。” “……”系统觉得自己需要一些精神上的支撑,并火速下单了一尊赛博佛像。 建元六年,窦太皇太后丧讯未远, 汉宫处处都飘着招魂的白幡。 哀痛的氛围笼罩下,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权力的更迭。 刘彻变得很忙很忙, 他在短时间内消瘦了很多, 原本还有些圆润的脸颊轮廓迅速长出了棱角,仿佛就只在一夜之间,他就从少年长成了青年。 但他来清凉殿的时间反而变得更多了, 仿佛从这里能得到某种力量。 又一个晚上, 清凉殿点起灯烛, 刘彻伏案批阅竹简, 侧脸沉静。 系统说, “你之前不是把水泥的事情给刘彻讲过了吗, 什么时候开始给刘彻制造水泥啊, 不能许个空头支票就没有下文了吧。” 林久问, “什么制造水泥?” 系统天真烂漫地说,“就是用你表格里写的那些原材料去制造水泥啊,不然只凭【工程师套装】自带的这一袋水泥,你也没办法给刘彻造长城吧?” 林久说,“这种小事也需要我这个神女去做吗?” 系统缓缓打出一个问号,“那不然呢?” 林久说,“你要有互联网思维,你知道什么是互联网思维吗?做产品哪有做平台划算。”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你下一句话是不是说考公务员更划算?” 他本意只是在无语凝噎中,随口讲一句白烂话,来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 然而林久一本正经地接住了他的白烂话,“那也不是,我们不考公务员,我们找现成的公务员!” 系统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赛博佛经,平复心情之后,尽可能冷静地问林久,“你说的这个找现成的公务员,需要兑换新衣服吗?” 林久豪情万丈地一挥手,“不兑换。有时候我们也可以讲究实际,运用一些物理手段。” 当晚,刘彻处理完政务,离开清凉殿之后,林久也离开了清凉殿。 她穿着【魂兮归来】套装,透明度开到最大,整个人像是游荡在汉宫深夜里的孤魂野鬼,与人世擦肩而过,不惊起一寸尘灰。 系统就眼睁睁看着她以透明状态离开清凉殿,再离开未央宫,最后林久差点就要离开长安城了,系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要去哪儿啊?” 林久沉稳地说,“去找我们的公务员。” “……”系统说:“我真是多余问你这句话。” 最后林久在一个被系统直呼“开玩笑吧这地方也能算长安”的房子旁边停了下来。 “没办法,我们要找的这个公务员,他比较清贫。”林久安抚着系统,踏入了这座破败的小院。 在他穿门而过的同时,系统抬头看了一眼,看见悬挂在门楼上的牌匾,“东方”。 电光火石之间,系统顿时就明白林久要来找的人是谁了。 汉武一朝,名将如卫青、霍去病,能臣如桑弘羊、主父偃,这些人流传到后世的形象,其实多多少少是有些模糊的。 史家为其立传,只列出他们的功绩和政论,他们本人的面貌则被隐藏在这些富贵荣华之后,两千年之后面目模糊。 在这其中,只有一个人是例外,这个人叫东方朔。 倒不是因为史家的笔偏宠他,在他身上格外着墨,而是因为他这个人以口舌成名,若要描写他的事迹,便不能略过他的言辞。而在他的言辞被记述下来之后,他这个人也就被记述了八成。 他这个人,该如何起描述呢,只能说,语不惊人死不休。 建元元年,他向刘彻写自荐书,写了三千片竹简,要两个人才能扛起来,刘彻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读完这些竹简。 东方朔就靠着这足以把刘彻埋起来的三千片竹简,得到了一个公车令的微末官职。 初战告捷似乎鼓舞了东方朔的气焰,他再接再厉,向为刘彻养马的侏儒们说,“皇帝说你们这些人什么用也没有,准备杀死你们,你们还不快去求情!” 这群侏儒于是哭哭啼啼去向刘彻求情,东方朔也得以面见刘彻。 刘彻当然勃然大怒,叱责东方朔无事生非。然而东方朔从容对曰,“侏儒们身高三尺,而我身高九尺,现如今我却拿着和他们一样的俸禄,陛下这是要撑死他们饿死我呀。” 在这样的朝代背景下,他如此说话,就像是在讲一个冷笑话。 刘彻听了这个冷笑话之后大笑不止,于是东方朔得以升迁,金马门待诏,从此成为天子近臣。 此后他就一直在刘彻面前讲冷笑话,刘彻也用冷笑话回应,君臣两人时常相对大笑。于是他以为他也成了皇帝身边的近臣,开始向皇帝针砭时弊,言谈政治得失。 而刘彻的反应,历史上是这样记载的:“汉武帝始终视为俳优之言,不以采用。” 他那三千片竹简的自荐书上,写的是十三岁始读书,十六岁学《诗》《书》。他此来长安,初衷是大展宏图。 始终、视为、俳优之言。 他和刘彻开玩笑,于是刘彻也和他开玩笑,最后他这一生都被扭曲成了一个关于刘彻的残忍玩笑。 林久踏入东方朔居住的小院落里,夜已经很深了,屋子里传来东方朔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系统懵懵的,“你要来见东方朔吗?可是他已经睡着了啊,听呼吸声睡得还很沉。” 林久的声音莫名地慈祥了起来,说,“睡着了好啊,睡着了就能做梦了,梦中可以传授关于水泥的知识啊。” 系统满脑门问号。 林久的声音雀跃了起来,“之前权力都把握在窦太皇太后手里,刘彻不好发挥,我也不好发挥。但现在刘彻掌权,我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了。” ? 系统瞪大了眼睛,他很想问林久你没事吧?你自己回忆一下你自己做出来的事情,你管这叫不好发挥? 但系统没问出口,因为他记起来林久的最后一句话,“放开手脚。” 这四个字反反复复地回荡在系统耳边,系统瑟瑟发抖地抱紧了自己。 深夜。 深得不闻一丝声音的深夜。 东方朔豁然从梦中惊醒,一手按住藏在枕头底下的剑,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不确定,但他恍然、好像有人听到有人在此处唱歌。 过了一会儿,东方朔披上外袍,提着剑出门。 他对自己的剑术有自信,在他所度过的漫长的少年和青年时代,除却读书之外,他就是在练剑,在这个时代,他算得上是个文武全才。 偏偏赋闲。 在推开房门之前,东方朔想了很多种可能,深夜造访他庭院的,或许是仇敌,或许是刺客,也或许是小贼。 他唯独没有想过这个答案。 红黑裙裳的神女坐在屋檐上,衣裙在风中如同流泻出光彩。 像是一轮从天而降的、降临在他这个破败院落里的月亮。 东方朔愣住了。 就在他愣住的关头,神女仿佛意识到这座宅院的主人醒了过来,低下了头。 “咣当”一声,东方朔手中的长剑掉在了地上。 神女从屋檐上站起来,往下一跃。 东方朔下意识丢了剑,就要去接住她,可她错开了东方朔伸出的手,轻飘飘地落地了。 她说出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你梦中见我,当有所求,何也?” 你梦到我,一定是因为有所求,是什么? 上来就把“有所求”的帽子扣死在东方朔身上。 东方朔想否认,想说我没有所求,可他说不出口。 他看着月光下的神女,咽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道—— ———————— 后续收尾的时候,林久是这么做的: 谈话告一段落,和东方朔告别,离开东方朔的视线。 然后透明度拉满。 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后。 东方朔此时仍然呆呆地望着神女离开的方向,仿默默地出着神。 此情此景,系统简直不忍心多看,于是他双手捂住了眼,只露出一丝眼缝,悄咪咪看着林久的后续操作。 他看见林久面无表情地举起锤头,往东方朔后脑快狠准地来了一下。 东方朔上一秒钟还维持着惆怅茫然远望的神色,下一秒钟就吧唧一声倒地不起。 林久再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侧。 透明度降到最低。 吭哧吭哧地把东方朔拖回床上放好。 “可以了。”做完这一切,林久满意地拍了拍手,“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就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神女在梦中传授给他水泥的制作方式。” 系统被这一波操作秀得魂飞天外,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直到林久再把透明度拉满,一路飘回清凉殿,系统才终于能说出话。只听他声音飘忽着,“这就是你所谓的梦中相授,物理手段?” 林久坦然点头,“用物理手段达成梦中相授的目的,这有问题吗?这很合理!” 系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哆哆嗦嗦地说,“你临走那一锤头,你是真不怕把东方朔打傻了啊!” 林久淡淡地说,“不要担心,打闷棍,我是专业的。” “我办事,你放心!” 关于这六个字的可怕回忆涌上内核,成为压倒系统的最后一根稻草。 吧唧一声,系统像东方朔一样倒地不起,抽搐不止。黑裙裳的神女坐在屋檐上,衣裙在风中如同流泻出光彩。 像是一轮从天而降的、降临在他这个破败院落里的月亮。 东方朔愣住了。 就在他愣住的关头,神女仿佛意识到这座宅院的主人醒了过来,低下了头。 “咣当”一声,东方朔手中的长剑掉在了地上。 神女从屋檐上站起来,往下一跃。 东方朔下意识丢了剑,就要去接住她,可她错开了东方朔伸出的手,轻飘飘地落地了。 她说出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你梦中见我,当有所求,何也?” 你梦到我,一定是因为有所求,是什么? 上来就把“有所求”的帽子扣死在东方朔身上。 东方朔想否认,想说我没有所求,可他说不出口。 他看着月光下的神女,咽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道—— ———————— 后续收尾的时候,林久是这么做的: 谈话告一段落,和东方朔告别,离开东方朔的视线。 然后透明度拉满。 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后。 东方朔此时仍然呆呆地望着神女离开的方向,仿默默地出着神。 此情此景,系统简直不忍心多看,于是他双手捂住了眼,只露出一丝眼缝,悄咪咪看着林久的后续操作。 他看见林久面无表情地举起锤头,往东方朔后脑快狠准地来了一下。 东方朔上一秒钟还维持着惆怅茫然远望的神色,下一秒钟就吧唧一声倒地不起。 林久再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侧。 透明度降到最低。 吭哧吭哧地把东方朔拖回床上放好。 “可以了。”做完这一切,林久满意地拍了拍手,“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就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神女在梦中传授给他水泥的制作方式。” 系统被这一波操作秀得魂飞天外,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直到林久再把透明度拉满,一路飘回清凉殿,系统才终于能说出话。只听他声音飘忽着,“这就是你所谓的梦中相授,物理手段?” 林久坦然点头,“用物理手段达成梦中相授的目的,这有问题吗?这很合理!” 系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哆哆嗦嗦地说,“你临走那一锤头,你是真不怕把东方朔打傻了啊!” 林久淡淡地说,“不要担心,打闷棍,我是专业的。” “我办事,你放心!” 关于这六个字的可怕回忆涌上内核,成为压倒系统的最后一根稻草。 吧唧一声,系统像东方朔一样倒地不起,抽搐不止。黑裙裳的神女坐在屋檐上,衣裙在风中如同流泻出光彩。 像是一轮从天而降的、降临在他这个破败院落里的月亮。 东方朔愣住了。 就在他愣住的关头,神女仿佛意识到这座宅院的主人醒了过来,低下了头。 “咣当”一声,东方朔手中的长剑掉在了地上。 神女从屋檐上站起来,往下一跃。 东方朔下意识丢了剑,就要去接住她,可她错开了东方朔伸出的手,轻飘飘地落地了。 她说出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你梦中见我,当有所求,何也?” 你梦到我,一定是因为有所求,是什么? 上来就把“有所求”的帽子扣死在东方朔身上。 东方朔想否认,想说我没有所求,可他说不出口。 他看着月光下的神女,咽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道—— ———————— 后续收尾的时候,林久是这么做的: 谈话告一段落,和东方朔告别,离开东方朔的视线。 然后透明度拉满。 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后。 东方朔此时仍然呆呆地望着神女离开的方向,仿默默地出着神。 此情此景,系统简直不忍心多看,于是他双手捂住了眼,只露出一丝眼缝,悄咪咪看着林久的后续操作。 他看见林久面无表情地举起锤头,往东方朔后脑快狠准地来了一下。 东方朔上一秒钟还维持着惆怅茫然远望的神色,下一秒钟就吧唧一声倒地不起。 林久再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侧。 透明度降到最低。 吭哧吭哧地把东方朔拖回床上放好。 “可以了。”做完这一切,林久满意地拍了拍手,“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就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神女在梦中传授给他水泥的制作方式。” 系统被这一波操作秀得魂飞天外,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直到林久再把透明度拉满,一路飘回清凉殿,系统才终于能说出话。只听他声音飘忽着,“这就是你所谓的梦中相授,物理手段?” 林久坦然点头,“用物理手段达成梦中相授的目的,这有问题吗?这很合理!” 系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哆哆嗦嗦地说,“你临走那一锤头,你是真不怕把东方朔打傻了啊!” 林久淡淡地说,“不要担心,打闷棍,我是专业的。” “我办事,你放心!” 关于这六个字的可怕回忆涌上内核,成为压倒系统的最后一根稻草。 吧唧一声,系统像东方朔一样倒地不起,抽搐不止。黑裙裳的神女坐在屋檐上,衣裙在风中如同流泻出光彩。 像是一轮从天而降的、降临在他这个破败院落里的月亮。 东方朔愣住了。 就在他愣住的关头,神女仿佛意识到这座宅院的主人醒了过来,低下了头。 “咣当”一声,东方朔手中的长剑掉在了地上。 神女从屋檐上站起来,往下一跃。 东方朔下意识丢了剑,就要去接住她,可她错开了东方朔伸出的手,轻飘飘地落地了。 她说出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你梦中见我,当有所求,何也?” 你梦到我,一定是因为有所求,是什么? 上来就把“有所求”的帽子扣死在东方朔身上。 东方朔想否认,想说我没有所求,可他说不出口。 他看着月光下的神女,咽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道—— ———————— 后续收尾的时候,林久是这么做的: 谈话告一段落,和东方朔告别,离开东方朔的视线。 然后透明度拉满。 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后。 东方朔此时仍然呆呆地望着神女离开的方向,仿默默地出着神。 此情此景,系统简直不忍心多看,于是他双手捂住了眼,只露出一丝眼缝,悄咪咪看着林久的后续操作。 他看见林久面无表情地举起锤头,往东方朔后脑快狠准地来了一下。 东方朔上一秒钟还维持着惆怅茫然远望的神色,下一秒钟就吧唧一声倒地不起。 林久再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侧。 透明度降到最低。 吭哧吭哧地把东方朔拖回床上放好。 “可以了。”做完这一切,林久满意地拍了拍手,“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就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神女在梦中传授给他水泥的制作方式。” 系统被这一波操作秀得魂飞天外,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直到林久再把透明度拉满,一路飘回清凉殿,系统才终于能说出话。只听他声音飘忽着,“这就是你所谓的梦中相授,物理手段?” 林久坦然点头,“用物理手段达成梦中相授的目的,这有问题吗?这很合理!” 系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哆哆嗦嗦地说,“你临走那一锤头,你是真不怕把东方朔打傻了啊!” 林久淡淡地说,“不要担心,打闷棍,我是专业的。” “我办事,你放心!” 关于这六个字的可怕回忆涌上内核,成为压倒系统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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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当”一声,东方朔手中的长剑掉在了地上。 神女从屋檐上站起来,往下一跃。 东方朔下意识丢了剑,就要去接住她,可她错开了东方朔伸出的手,轻飘飘地落地了。 她说出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你梦中见我,当有所求,何也?” 你梦到我,一定是因为有所求,是什么? 上来就把“有所求”的帽子扣死在东方朔身上。 东方朔想否认,想说我没有所求,可他说不出口。 他看着月光下的神女,咽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道—— ———————— 后续收尾的时候,林久是这么做的: 谈话告一段落,和东方朔告别,离开东方朔的视线。 然后透明度拉满。 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后。 东方朔此时仍然呆呆地望着神女离开的方向,仿默默地出着神。 此情此景,系统简直不忍心多看,于是他双手捂住了眼,只露出一丝眼缝,悄咪咪看着林久的后续操作。 他看见林久面无表情地举起锤头,往东方朔后脑快狠准地来了一下。 东方朔上一秒钟还维持着惆怅茫然远望的神色,下一秒钟就吧唧一声倒地不起。 林久再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侧。 透明度降到最低。 吭哧吭哧地把东方朔拖回床上放好。 “可以了。”做完这一切,林久满意地拍了拍手,“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就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神女在梦中传授给他水泥的制作方式。” 系统被这一波操作秀得魂飞天外,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直到林久再把透明度拉满,一路飘回清凉殿,系统才终于能说出话。只听他声音飘忽着,“这就是你所谓的梦中相授,物理手段?” 林久坦然点头,“用物理手段达成梦中相授的目的,这有问题吗?这很合理!” 系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哆哆嗦嗦地说,“你临走那一锤头,你是真不怕把东方朔打傻了啊!” 林久淡淡地说,“不要担心,打闷棍,我是专业的。” “我办事,你放心!” 关于这六个字的可怕回忆涌上内核,成为压倒系统的最后一根稻草。 吧唧一声,系统像东方朔一样倒地不起,抽搐不止。黑裙裳的神女坐在屋檐上,衣裙在风中如同流泻出光彩。 像是一轮从天而降的、降临在他这个破败院落里的月亮。 东方朔愣住了。 就在他愣住的关头,神女仿佛意识到这座宅院的主人醒了过来,低下了头。 “咣当”一声,东方朔手中的长剑掉在了地上。 神女从屋檐上站起来,往下一跃。 东方朔下意识丢了剑,就要去接住她,可她错开了东方朔伸出的手,轻飘飘地落地了。 她说出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你梦中见我,当有所求,何也?” 你梦到我,一定是因为有所求,是什么? 上来就把“有所求”的帽子扣死在东方朔身上。 东方朔想否认,想说我没有所求,可他说不出口。 他看着月光下的神女,咽了一口口水,试探着道—— ———————— 后续收尾的时候,林久是这么做的: 谈话告一段落,和东方朔告别,离开东方朔的视线。 然后透明度拉满。 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后。 东方朔此时仍然呆呆地望着神女离开的方向,仿默默地出着神。 此情此景,系统简直不忍心多看,于是他双手捂住了眼,只露出一丝眼缝,悄咪咪看着林久的后续操作。 他看见林久面无表情地举起锤头,往东方朔后脑快狠准地来了一下。 东方朔上一秒钟还维持着惆怅茫然远望的神色,下一秒钟就吧唧一声倒地不起。 林久再一波秦王绕柱走,绕到东方朔身侧。 透明度降到最低。 吭哧吭哧地把东方朔拖回床上放好。 “可以了。”做完这一切,林久满意地拍了拍手,“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就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神女在梦中传授给他水泥的制作方式。” 系统被这一波操作秀得魂飞天外,很久很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直到林久再把透明度拉满,一路飘回清凉殿,系统才终于能说出话。只听他声音飘忽着,“这就是你所谓的梦中相授,物理手段?” 林久坦然点头,“用物理手段达成梦中相授的目的,这有问题吗?这很合理!” 系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哆哆嗦嗦地说,“你临走那一锤头,你是真不怕把东方朔打傻了啊!” 林久淡淡地说,“不要担心,打闷棍,我是专业的。” “我办事,你放心!” 关于这六个字的可怕回忆涌上内核,成为压倒系统的最后一根稻草。 吧唧一声,系统像东方朔一样倒地不起,抽搐不止。 第34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东方朔近来变得很奇怪。 这是金马门的同僚们近日闲聊时的焦点话题。 未央宫中其实没有金马门这个名字, 是刘彻登基以后,在鲁班门外立了一尊大宛马的铜像,于是鲁班门就开始被称作金马门。 后来刘彻征辟四方士人, 那些被征辟过来而又暂时没有被安排职务的人,就统一被称为待诏学士,每日在金马门附近的玉堂殿议事,等待皇帝的召见。 这就是后世所说的“待诏金门”的由来了。 这群人和朝臣还不一样,平时没有政事要他们处理,他们拿到的俸禄也低微,与此相对的是,他们并不必要整日待在玉堂殿中。 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整日待在玉堂殿中,盼望着某一天奉诏宣室,得见帝王。 东方朔原本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且是将“待诏”这件事情做到最极致的一个,每天最早去, 最晚回,恨不得卷上铺盖直接睡在玉堂殿里,以确保刘彻哪怕是半夜宣召,他也能第一时间赶到君王的面前。 但近来东方朔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在玉堂殿出现过了。 “莫不是病了吧?”有人这么说。 “是病得不能动了吧, ”又有人说,“否则东方朔就算是爬, 也一定要每天都爬到玉堂殿上来啊。” 闲言纷纷。 而那言语中病得不能动了的东方朔此时正好端端地待在家中,盘腿坐在庭院中一颗杨柳树的阴影下, 面前摆着一小堆灰色怪土。他已经有三天不曾打理过自己了, 此时的面色憔悴又沉凝。 “他真的行吗?”系统怀疑地问林久。 自从那天物理入梦之后, 东方朔一跃成为林久最关注的人。反正刘彻最近很忙, 只在晚上去清凉殿, 林久白天没什么事,索性就出来见东方朔,观察公务员水泥平台的自我学习进度。 “他一定行。”林久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了系统。 一定行的东方朔并不知道神女正在看他,更不知道神女对他怀抱有如此巨大的期望。 但他此时确然想到了神女,想到这一切的因由:三天前的那个夜晚,神女坐在屋檐上,低头望他,巨大的月轮就悬在她身后,她的裙裾在风中飘飞出很远,裙上的流光比月光还要更皎洁三分。 神女当时说了什么话,他又说了什么话,东方朔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第二天他从床上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 东方朔摸着疼痛的后脑勺,几乎就要以为夜会神女只是一场单纯的梦了。梦醒了无痕,他还是那个待诏金门的东方朔,与神女之间毫无交集。 可是,就在这样的想法浮上心头的同时,东方朔忽然一抬眼。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在那个时候那样地抬起眼,看见堆放在角落里的,一小堆古怪的灰泥。 东方朔如遭雷击。 他第一反应是昨天梦里,神女坐在屋檐上,背向月轮而向他看下来的眼睛。 空茫的,毫无感情的,那是神女在高天上看下来的眼睛。 东方朔忽然就想起来他在梦中向神女问起的那一句话了,是了,他问神女,“我怀绝世之锋,何以得解抵天之柱?” 我有绝世的锋刃,怎样才能以此解得抵天之柱? 我有绝世的才华,怎样才能将之展露在君主面前? 而神女对此的回应是,“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说这话时,神女的目光所看向的,正是这一小堆灰色的怪泥! 东方朔不是蠢人,相反,他是少有的聪明人,因此他立刻就意识到了,水泥就是神女对他的回应。 “我怀绝世之锋,何以得解抵天之柱?” 倘若能一夜起楼台,君王也要宣召他往宣室殿上觐见吧? 怀着这样美好的渴望,东方朔不眠不休地和水泥做了三天的斗争,具体表现在他在水泥面前端坐了三天,甚至还以香炉焚烧了一些香料,肃穆得仿佛参玄悟道。 确实也可以将他这一行为说成是参玄悟道。 此时风行一种猜物游戏,将某一物件覆盖在瓯、盂等器具下,让人来猜测被覆盖的是什么物件,名为射覆。 东方朔参研易经一十六年,在射覆上独步天下,可以猜得出被刘彻盖在漆盒下的一只壁虎,如今三天过去了,他却无法猜透这一小堆灰色怪泥里隐藏着的秘密。 什么也没有。 东方朔忍不住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他看起来不靠谱啊。”系统说。 林久没说话。 挫败的东方朔飞快地调整了情绪,开始了第二轮尝试。 他伸出手,捏起一点点水泥,放在掌心。在这个过程中他小心谨慎地调整了水泥的数量,增之数次,又减之数次,最后似乎终于满意了,方才停止了反复的增减。 系统睁大了眼睛,很好奇东方朔接下来要怎么做。 然后他就看见东方朔将掌心凑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噗。”系统当时就喷了,“就这,就这,就这?你等了他三天,他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吃了一口水泥?” 林久没说话。 平心而论,东方朔的思路其实没问题。 “一夜起楼台”放在此时,无疑是归属于神鬼范畴的事情,而涉及到神鬼,最先想到的就是炼丹。 东方朔似乎将水泥认成了一种奇特的丹药,人若食之,可得千钧之力,搬山滔海不在话下,由此可一夜起楼台。 于是他忍住嘴巴里传来的奇怪味道,静坐等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来去拔院子里的杨柳树,气沉丹田,两脚微分,沉肩提肘,发力—— 没有拔动。 杨柳树一动不动,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嘲笑东方朔的不自量力。 东方朔龇牙咧嘴地甩着用力过猛而疼痛的手,重新又坐回了水泥堆前,陷入茫然。 是啊,以一人之力,岂可倒拔垂杨柳? 可就连倒拔垂杨柳都做不到,那一夜起楼台岂不更是无稽之谈。 系统已经不再对东方朔保持希望了,“什么嘛,啥也不是啊这。” 但林久还是说,“东方朔一定行,因为——” 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 系统本应对这话嗤之以鼻,可这是林久说出来的话,所以他不能不去深入思考,他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射覆。 系统骤然睁大了眼睛。 他也知道射覆这种游戏,并一直以为这个名字很贴切。 射覆,射覆,在覆盖上那层布之后,被覆盖的物件便有了一万零一种可能性,此时你要以言语射出你的剑,在一万零一种可能性中,精准地射中那唯一的真相。 林久说,“东方朔擅射覆。” 也就是说,东方朔是能在一万零一种可能性中,射中那唯一的真相的人 林久笃定他这一次也能射中那唯一的真相吗?系统陷入沉思。 无论如何,他是林久选中的人,绝对不可以小看。系统暗暗下定决心。 不过,他到底凭什么射中那唯一的真相呢?系统疑惑。 这时,一阵风来,柳树的叶子刷刷作响,风中飞沙走石,东方朔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试图阻挡住被风吹走的水泥。 系统无聊地准备打瞌睡,却忽然听见林久说,“真相来了。” 系统霎时张大了眼睛。然后他就看见了风中目光呆滞的东方朔,以及东方朔目之所及,一本绢帛装订成的书。 书皮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水泥的制造与使用说明书。” 这本书,或者说这几张绢帛,先前都浅浅地埋在水泥堆里,此时风吹走了水泥,这些绢帛便暴露了出来。 “我他妈!”系统喷了一地的水,“怪不得你笃定他能射中真相呢,你这是直接把真相送到他脸上来了啊!” 林久自豪的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良心商家,卖东西怎么可能不给说明书呢!” 系统崩溃,系统抓狂,然而系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无能狂怒,“把们去掉,谁跟你是我们啊!” 而另外一边,东方朔已经手脚飞快地往水泥里倒水,开始搅拌了。 ———————— 宣室殿中,正焚烧着香料,芬芳的烟雾弥漫在帷幕之间弥漫。 刘彻端坐正位,对着一卷竹简,心不在焉。 他近来有了一个新的烦恼。 先前,窦太皇太后病倒之前,神女曾在清凉殿中,指着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对他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当时他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脑子里盘算着水泥能用来做什么。 然而在神女说这话之后不久,窦太皇太后就病倒了,刘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水泥,此事就搁置了下来。 可神女竟然再也不提这件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的夜晚,刘彻去清凉殿见神女,竟然发现那一小堆原有的水泥不翼而飞了! 刘彻当场瞳孔地震,勉强在神女面前保持住镇定,脑子里却不停在想,为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使神女不开心了吗?神女要将原准备给他的恩泽收回去了吗? 这怎么可以! 可是,也不能以此去质问神女啊。 似乎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刘彻毕竟不是庸人,在这死局之中,他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只要想办法哄神女开心,然后趁神女开心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一提这件事,就能弄懂神女收回恩泽的缘由了吧? 这个思路很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刘彻对哄神女开心并没有信心,于是他想到了东方朔,一个他所认识的,最会讲笑话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有想过带东方朔去见神女,东方朔那条花团锦簇的舌头想必也能让神女高兴起来吧? 可是就是很—— 想到神女会因为东方朔而露出笑脸,稍微有些不情愿啊。 不,是很不情愿。 不能带东方朔去见神女。刘彻想,应该把东方朔叫过来,然后听他说几个笑话,再将他说的这些笑话讲给神女听。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刘彻便叫人去传唤东方朔。 可是得到的回应是—— “哦?东方朔不在玉堂殿?”刘彻一挑眉毛,有些诧异。 东方朔这个人他最是知道的,他身上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渴求,简直热烈得都要燃烧起来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以后,东方朔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玉堂殿中坐到底,金门待诏最积极。 这么一个人,在刘彻想要见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刘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此时还没有在意这一丝微不足道的预感,只是平静地吩咐人去找东方朔。 他忽然就对东方朔起了兴致了。 而就在此时,侍从上前来说,东方朔求见。 如此的巧合?刘彻笑了起来,他又想起东方朔口中的那些笑话了。 “宣。”刘彻平静地说。然后他就看见了风中目光呆滞的东方朔,以及东方朔目之所及,一本绢帛装订成的书。 书皮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水泥的制造与使用说明书。” 这本书,或者说这几张绢帛,先前都浅浅地埋在水泥堆里,此时风吹走了水泥,这些绢帛便暴露了出来。 “我他妈!”系统喷了一地的水,“怪不得你笃定他能射中真相呢,你这是直接把真相送到他脸上来了啊!” 林久自豪的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良心商家,卖东西怎么可能不给说明书呢!” 系统崩溃,系统抓狂,然而系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无能狂怒,“把们去掉,谁跟你是我们啊!” 而另外一边,东方朔已经手脚飞快地往水泥里倒水,开始搅拌了。 ———————— 宣室殿中,正焚烧着香料,芬芳的烟雾弥漫在帷幕之间弥漫。 刘彻端坐正位,对着一卷竹简,心不在焉。 他近来有了一个新的烦恼。 先前,窦太皇太后病倒之前,神女曾在清凉殿中,指着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对他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当时他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脑子里盘算着水泥能用来做什么。 然而在神女说这话之后不久,窦太皇太后就病倒了,刘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水泥,此事就搁置了下来。 可神女竟然再也不提这件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的夜晚,刘彻去清凉殿见神女,竟然发现那一小堆原有的水泥不翼而飞了! 刘彻当场瞳孔地震,勉强在神女面前保持住镇定,脑子里却不停在想,为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使神女不开心了吗?神女要将原准备给他的恩泽收回去了吗? 这怎么可以! 可是,也不能以此去质问神女啊。 似乎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刘彻毕竟不是庸人,在这死局之中,他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只要想办法哄神女开心,然后趁神女开心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一提这件事,就能弄懂神女收回恩泽的缘由了吧? 这个思路很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刘彻对哄神女开心并没有信心,于是他想到了东方朔,一个他所认识的,最会讲笑话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有想过带东方朔去见神女,东方朔那条花团锦簇的舌头想必也能让神女高兴起来吧? 可是就是很—— 想到神女会因为东方朔而露出笑脸,稍微有些不情愿啊。 不,是很不情愿。 不能带东方朔去见神女。刘彻想,应该把东方朔叫过来,然后听他说几个笑话,再将他说的这些笑话讲给神女听。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刘彻便叫人去传唤东方朔。 可是得到的回应是—— “哦?东方朔不在玉堂殿?”刘彻一挑眉毛,有些诧异。 东方朔这个人他最是知道的,他身上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渴求,简直热烈得都要燃烧起来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以后,东方朔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玉堂殿中坐到底,金门待诏最积极。 这么一个人,在刘彻想要见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刘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此时还没有在意这一丝微不足道的预感,只是平静地吩咐人去找东方朔。 他忽然就对东方朔起了兴致了。 而就在此时,侍从上前来说,东方朔求见。 如此的巧合?刘彻笑了起来,他又想起东方朔口中的那些笑话了。 “宣。”刘彻平静地说。然后他就看见了风中目光呆滞的东方朔,以及东方朔目之所及,一本绢帛装订成的书。 书皮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水泥的制造与使用说明书。” 这本书,或者说这几张绢帛,先前都浅浅地埋在水泥堆里,此时风吹走了水泥,这些绢帛便暴露了出来。 “我他妈!”系统喷了一地的水,“怪不得你笃定他能射中真相呢,你这是直接把真相送到他脸上来了啊!” 林久自豪的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良心商家,卖东西怎么可能不给说明书呢!” 系统崩溃,系统抓狂,然而系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无能狂怒,“把们去掉,谁跟你是我们啊!” 而另外一边,东方朔已经手脚飞快地往水泥里倒水,开始搅拌了。 ———————— 宣室殿中,正焚烧着香料,芬芳的烟雾弥漫在帷幕之间弥漫。 刘彻端坐正位,对着一卷竹简,心不在焉。 他近来有了一个新的烦恼。 先前,窦太皇太后病倒之前,神女曾在清凉殿中,指着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对他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当时他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脑子里盘算着水泥能用来做什么。 然而在神女说这话之后不久,窦太皇太后就病倒了,刘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水泥,此事就搁置了下来。 可神女竟然再也不提这件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的夜晚,刘彻去清凉殿见神女,竟然发现那一小堆原有的水泥不翼而飞了! 刘彻当场瞳孔地震,勉强在神女面前保持住镇定,脑子里却不停在想,为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使神女不开心了吗?神女要将原准备给他的恩泽收回去了吗? 这怎么可以! 可是,也不能以此去质问神女啊。 似乎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刘彻毕竟不是庸人,在这死局之中,他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只要想办法哄神女开心,然后趁神女开心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一提这件事,就能弄懂神女收回恩泽的缘由了吧? 这个思路很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刘彻对哄神女开心并没有信心,于是他想到了东方朔,一个他所认识的,最会讲笑话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有想过带东方朔去见神女,东方朔那条花团锦簇的舌头想必也能让神女高兴起来吧? 可是就是很—— 想到神女会因为东方朔而露出笑脸,稍微有些不情愿啊。 不,是很不情愿。 不能带东方朔去见神女。刘彻想,应该把东方朔叫过来,然后听他说几个笑话,再将他说的这些笑话讲给神女听。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刘彻便叫人去传唤东方朔。 可是得到的回应是—— “哦?东方朔不在玉堂殿?”刘彻一挑眉毛,有些诧异。 东方朔这个人他最是知道的,他身上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渴求,简直热烈得都要燃烧起来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以后,东方朔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玉堂殿中坐到底,金门待诏最积极。 这么一个人,在刘彻想要见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刘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此时还没有在意这一丝微不足道的预感,只是平静地吩咐人去找东方朔。 他忽然就对东方朔起了兴致了。 而就在此时,侍从上前来说,东方朔求见。 如此的巧合?刘彻笑了起来,他又想起东方朔口中的那些笑话了。 “宣。”刘彻平静地说。然后他就看见了风中目光呆滞的东方朔,以及东方朔目之所及,一本绢帛装订成的书。 书皮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水泥的制造与使用说明书。” 这本书,或者说这几张绢帛,先前都浅浅地埋在水泥堆里,此时风吹走了水泥,这些绢帛便暴露了出来。 “我他妈!”系统喷了一地的水,“怪不得你笃定他能射中真相呢,你这是直接把真相送到他脸上来了啊!” 林久自豪的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良心商家,卖东西怎么可能不给说明书呢!” 系统崩溃,系统抓狂,然而系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无能狂怒,“把们去掉,谁跟你是我们啊!” 而另外一边,东方朔已经手脚飞快地往水泥里倒水,开始搅拌了。 ———————— 宣室殿中,正焚烧着香料,芬芳的烟雾弥漫在帷幕之间弥漫。 刘彻端坐正位,对着一卷竹简,心不在焉。 他近来有了一个新的烦恼。 先前,窦太皇太后病倒之前,神女曾在清凉殿中,指着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对他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当时他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脑子里盘算着水泥能用来做什么。 然而在神女说这话之后不久,窦太皇太后就病倒了,刘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水泥,此事就搁置了下来。 可神女竟然再也不提这件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的夜晚,刘彻去清凉殿见神女,竟然发现那一小堆原有的水泥不翼而飞了! 刘彻当场瞳孔地震,勉强在神女面前保持住镇定,脑子里却不停在想,为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使神女不开心了吗?神女要将原准备给他的恩泽收回去了吗? 这怎么可以! 可是,也不能以此去质问神女啊。 似乎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刘彻毕竟不是庸人,在这死局之中,他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只要想办法哄神女开心,然后趁神女开心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一提这件事,就能弄懂神女收回恩泽的缘由了吧? 这个思路很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刘彻对哄神女开心并没有信心,于是他想到了东方朔,一个他所认识的,最会讲笑话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有想过带东方朔去见神女,东方朔那条花团锦簇的舌头想必也能让神女高兴起来吧? 可是就是很—— 想到神女会因为东方朔而露出笑脸,稍微有些不情愿啊。 不,是很不情愿。 不能带东方朔去见神女。刘彻想,应该把东方朔叫过来,然后听他说几个笑话,再将他说的这些笑话讲给神女听。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刘彻便叫人去传唤东方朔。 可是得到的回应是—— “哦?东方朔不在玉堂殿?”刘彻一挑眉毛,有些诧异。 东方朔这个人他最是知道的,他身上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渴求,简直热烈得都要燃烧起来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以后,东方朔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玉堂殿中坐到底,金门待诏最积极。 这么一个人,在刘彻想要见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刘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此时还没有在意这一丝微不足道的预感,只是平静地吩咐人去找东方朔。 他忽然就对东方朔起了兴致了。 而就在此时,侍从上前来说,东方朔求见。 如此的巧合?刘彻笑了起来,他又想起东方朔口中的那些笑话了。 “宣。”刘彻平静地说。然后他就看见了风中目光呆滞的东方朔,以及东方朔目之所及,一本绢帛装订成的书。 书皮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水泥的制造与使用说明书。” 这本书,或者说这几张绢帛,先前都浅浅地埋在水泥堆里,此时风吹走了水泥,这些绢帛便暴露了出来。 “我他妈!”系统喷了一地的水,“怪不得你笃定他能射中真相呢,你这是直接把真相送到他脸上来了啊!” 林久自豪的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良心商家,卖东西怎么可能不给说明书呢!” 系统崩溃,系统抓狂,然而系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无能狂怒,“把们去掉,谁跟你是我们啊!” 而另外一边,东方朔已经手脚飞快地往水泥里倒水,开始搅拌了。 ———————— 宣室殿中,正焚烧着香料,芬芳的烟雾弥漫在帷幕之间弥漫。 刘彻端坐正位,对着一卷竹简,心不在焉。 他近来有了一个新的烦恼。 先前,窦太皇太后病倒之前,神女曾在清凉殿中,指着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对他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当时他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脑子里盘算着水泥能用来做什么。 然而在神女说这话之后不久,窦太皇太后就病倒了,刘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水泥,此事就搁置了下来。 可神女竟然再也不提这件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的夜晚,刘彻去清凉殿见神女,竟然发现那一小堆原有的水泥不翼而飞了! 刘彻当场瞳孔地震,勉强在神女面前保持住镇定,脑子里却不停在想,为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使神女不开心了吗?神女要将原准备给他的恩泽收回去了吗? 这怎么可以! 可是,也不能以此去质问神女啊。 似乎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刘彻毕竟不是庸人,在这死局之中,他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只要想办法哄神女开心,然后趁神女开心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一提这件事,就能弄懂神女收回恩泽的缘由了吧? 这个思路很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刘彻对哄神女开心并没有信心,于是他想到了东方朔,一个他所认识的,最会讲笑话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有想过带东方朔去见神女,东方朔那条花团锦簇的舌头想必也能让神女高兴起来吧? 可是就是很—— 想到神女会因为东方朔而露出笑脸,稍微有些不情愿啊。 不,是很不情愿。 不能带东方朔去见神女。刘彻想,应该把东方朔叫过来,然后听他说几个笑话,再将他说的这些笑话讲给神女听。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刘彻便叫人去传唤东方朔。 可是得到的回应是—— “哦?东方朔不在玉堂殿?”刘彻一挑眉毛,有些诧异。 东方朔这个人他最是知道的,他身上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渴求,简直热烈得都要燃烧起来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以后,东方朔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玉堂殿中坐到底,金门待诏最积极。 这么一个人,在刘彻想要见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刘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此时还没有在意这一丝微不足道的预感,只是平静地吩咐人去找东方朔。 他忽然就对东方朔起了兴致了。 而就在此时,侍从上前来说,东方朔求见。 如此的巧合?刘彻笑了起来,他又想起东方朔口中的那些笑话了。 “宣。”刘彻平静地说。然后他就看见了风中目光呆滞的东方朔,以及东方朔目之所及,一本绢帛装订成的书。 书皮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水泥的制造与使用说明书。” 这本书,或者说这几张绢帛,先前都浅浅地埋在水泥堆里,此时风吹走了水泥,这些绢帛便暴露了出来。 “我他妈!”系统喷了一地的水,“怪不得你笃定他能射中真相呢,你这是直接把真相送到他脸上来了啊!” 林久自豪的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良心商家,卖东西怎么可能不给说明书呢!” 系统崩溃,系统抓狂,然而系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无能狂怒,“把们去掉,谁跟你是我们啊!” 而另外一边,东方朔已经手脚飞快地往水泥里倒水,开始搅拌了。 ———————— 宣室殿中,正焚烧着香料,芬芳的烟雾弥漫在帷幕之间弥漫。 刘彻端坐正位,对着一卷竹简,心不在焉。 他近来有了一个新的烦恼。 先前,窦太皇太后病倒之前,神女曾在清凉殿中,指着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对他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当时他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脑子里盘算着水泥能用来做什么。 然而在神女说这话之后不久,窦太皇太后就病倒了,刘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水泥,此事就搁置了下来。 可神女竟然再也不提这件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的夜晚,刘彻去清凉殿见神女,竟然发现那一小堆原有的水泥不翼而飞了! 刘彻当场瞳孔地震,勉强在神女面前保持住镇定,脑子里却不停在想,为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使神女不开心了吗?神女要将原准备给他的恩泽收回去了吗? 这怎么可以! 可是,也不能以此去质问神女啊。 似乎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刘彻毕竟不是庸人,在这死局之中,他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只要想办法哄神女开心,然后趁神女开心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一提这件事,就能弄懂神女收回恩泽的缘由了吧? 这个思路很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刘彻对哄神女开心并没有信心,于是他想到了东方朔,一个他所认识的,最会讲笑话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有想过带东方朔去见神女,东方朔那条花团锦簇的舌头想必也能让神女高兴起来吧? 可是就是很—— 想到神女会因为东方朔而露出笑脸,稍微有些不情愿啊。 不,是很不情愿。 不能带东方朔去见神女。刘彻想,应该把东方朔叫过来,然后听他说几个笑话,再将他说的这些笑话讲给神女听。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刘彻便叫人去传唤东方朔。 可是得到的回应是—— “哦?东方朔不在玉堂殿?”刘彻一挑眉毛,有些诧异。 东方朔这个人他最是知道的,他身上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渴求,简直热烈得都要燃烧起来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以后,东方朔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玉堂殿中坐到底,金门待诏最积极。 这么一个人,在刘彻想要见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刘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此时还没有在意这一丝微不足道的预感,只是平静地吩咐人去找东方朔。 他忽然就对东方朔起了兴致了。 而就在此时,侍从上前来说,东方朔求见。 如此的巧合?刘彻笑了起来,他又想起东方朔口中的那些笑话了。 “宣。”刘彻平静地说。然后他就看见了风中目光呆滞的东方朔,以及东方朔目之所及,一本绢帛装订成的书。 书皮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水泥的制造与使用说明书。” 这本书,或者说这几张绢帛,先前都浅浅地埋在水泥堆里,此时风吹走了水泥,这些绢帛便暴露了出来。 “我他妈!”系统喷了一地的水,“怪不得你笃定他能射中真相呢,你这是直接把真相送到他脸上来了啊!” 林久自豪的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良心商家,卖东西怎么可能不给说明书呢!” 系统崩溃,系统抓狂,然而系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无能狂怒,“把们去掉,谁跟你是我们啊!” 而另外一边,东方朔已经手脚飞快地往水泥里倒水,开始搅拌了。 ———————— 宣室殿中,正焚烧着香料,芬芳的烟雾弥漫在帷幕之间弥漫。 刘彻端坐正位,对着一卷竹简,心不在焉。 他近来有了一个新的烦恼。 先前,窦太皇太后病倒之前,神女曾在清凉殿中,指着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对他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当时他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脑子里盘算着水泥能用来做什么。 然而在神女说这话之后不久,窦太皇太后就病倒了,刘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水泥,此事就搁置了下来。 可神女竟然再也不提这件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的夜晚,刘彻去清凉殿见神女,竟然发现那一小堆原有的水泥不翼而飞了! 刘彻当场瞳孔地震,勉强在神女面前保持住镇定,脑子里却不停在想,为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使神女不开心了吗?神女要将原准备给他的恩泽收回去了吗? 这怎么可以! 可是,也不能以此去质问神女啊。 似乎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刘彻毕竟不是庸人,在这死局之中,他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只要想办法哄神女开心,然后趁神女开心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一提这件事,就能弄懂神女收回恩泽的缘由了吧? 这个思路很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刘彻对哄神女开心并没有信心,于是他想到了东方朔,一个他所认识的,最会讲笑话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有想过带东方朔去见神女,东方朔那条花团锦簇的舌头想必也能让神女高兴起来吧? 可是就是很—— 想到神女会因为东方朔而露出笑脸,稍微有些不情愿啊。 不,是很不情愿。 不能带东方朔去见神女。刘彻想,应该把东方朔叫过来,然后听他说几个笑话,再将他说的这些笑话讲给神女听。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刘彻便叫人去传唤东方朔。 可是得到的回应是—— “哦?东方朔不在玉堂殿?”刘彻一挑眉毛,有些诧异。 东方朔这个人他最是知道的,他身上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渴求,简直热烈得都要燃烧起来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以后,东方朔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玉堂殿中坐到底,金门待诏最积极。 这么一个人,在刘彻想要见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刘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此时还没有在意这一丝微不足道的预感,只是平静地吩咐人去找东方朔。 他忽然就对东方朔起了兴致了。 而就在此时,侍从上前来说,东方朔求见。 如此的巧合?刘彻笑了起来,他又想起东方朔口中的那些笑话了。 “宣。”刘彻平静地说。 第3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东方朔怀着复杂的心情走上宣室殿, 这象征着帝国权力中心的宫室。 梁柱壮阔,穹顶巍峨,年轻的皇帝盘踞在漆案之后, 漆黑服色的侍臣束手而立。 偌大宫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就连人的呼吸声, 在这里仿佛也是不存在的,只有烛光在地面上投落明灭不定的光影, 方才能使人意识到, 这座宫殿中的光阴并未凝滞。 当年汉相萧何为高皇帝刘邦营建宫室时, 曾向高皇帝语云, “非壮丽无以重威。” 曾听闻, 不见未央宫,不足以语壮丽,不见宣室殿,不足以语重威。 东方朔感到一阵目眩,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见刘彻,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走上宣室殿,但这又好像是他第一次面见刘彻, 第一次走上宣室殿。 年轻的皇帝就坐在上首的漆案之后,如此触手可及的距离,浓重的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孔, 东方朔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只看见他捧着一卷竹简,微微低着头, 仿佛正读得入神。 东方朔深吸一口气, 深深一拜, 而后他向刘彻说, “臣日前于梦中见神女,得授一夜起楼台之术。” ———————— 在东方朔观察刘彻的同时,刘彻也在观察他。 他对这个名字乃至这个人都并不陌生,在那群待诏学士中,他召见东方朔的次数算得上频繁。 对于刘彻来说,他生下来就是景帝的皇子,生下来就习惯以俯瞰的视角去注视那些跪在宣室殿上的朝臣,谁有才华,谁不堪大用,这都是他一眼扫过去,就能得出结论的事情。 东方朔在那群待诏学士中,算得上是有大才的人,他开口时,话里行间那种耀眼的才华简直要满溢出来。 可是,那又如何?刘彻身为皇帝,身边难道还缺这么一两个有大才的人吗?东方朔也还没才华横溢到不可代替! 所以他召见东方朔的理由并非是看重才华,比这个理由还要再简单一点。 简单到仅仅只是因为—— 东方朔很好笑。 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刘彻的视野中,是因为东方朔给他写了一封自荐书,写满了三千片的竹简。 刘彻用了两个月读完那一封自荐书,或者换个形容词,他用了两个月才笑完那一份自荐书。 东方朔这样的人,刘彻见得多了,他从读那份自荐书的第一个字开始,就明白东方朔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东西了。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东方朔想把自己的才华卖给他,此时千千万万的人都想把自己的才华卖给他。 可在东方朔之前还从未有人干过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他一封自荐书就写满了三千片的竹简啊。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东方朔成功了,因为他给刘彻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东方朔从这时起就一败涂地了,因为他给刘彻留下的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印象。 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开始,刘彻对东方朔的印象就固定成了两个字,笑话。 此后东方朔的表现也并未超出这个印象范畴。 和其他待诏学士比起来,刘彻对他的关注度非常高:他关注着东方朔每一次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关注着他每一次绞尽脑汁地想以言语吸引自己的注意力,从而得到升迁。 可是他总也得不到升迁,于是下一次他又会准备上加倍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对于刘彻来说,也就意味着他将得到加倍好笑的笑话。 东方朔讲的笑话很好笑,东方朔这个笑话也很好笑。这就是刘彻全部的想法。 作为汉室的皇帝,偌大帝国的主人,刘彻平日里要处理许多重大或者琐碎的事务。朝纲独断,只手撑天,威风是真的威风,疲惫也是真的疲惫。 都这么疲惫了,给自己找点乐子怎么了? 东方朔就是这个刘彻找给自己的乐子,他在论政讽谏上的才华可以被一千一万个人代替,可他在制造笑话上的才华却独步天下。倘若不出意外,刘彻原本是准备将他在“笑话”的位置上摆放个几十年的。 他东方朔,有大才的东方朔,将在刘彻的朝堂上,以“笑话”的身份,活到老,活到死。 倘若不出意外—— 可偏偏出了意外。 温室殿中,回响着年轻人响亮的话语,打碎了经年笼罩于此的肃穆。 刘彻看着东方朔,不,此时不能再说刘彻看着东方朔了,而是应该说,刘彻瞪着东方朔! 浓重的阴影笼罩住了皇帝的面孔,因此没有人能看见,刘彻此时的神情有多么地狰狞。 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这个弄臣,这个笑话,这个东方朔,他竟然说—— “臣日前于梦中见神女,得授一夜起楼台之术。” 他怎么敢!怎么敢提到神女,怎么敢在梦中见神女,怎么敢得到神女传授的“一夜起楼台”之术! 神女分明,分明是刘彻的,是刘彻一个人的! 端坐上首的皇帝久久不发一言。 东方朔变得茫然起来,他开始迟疑,皇帝方才是不是读书入神了,因此没有听到他说出的话?他要再说一遍吗?他在梦中见到了神女,得到了神女传授的一夜起楼台之术。 或者再表述得更直白些,他已经学会了神女传授的一夜起楼台之术,请求皇帝带他去见神女,好让他当面向神女展示,自己从梦中学会的那“一夜起楼台之术”。 迟疑再迟疑,犹豫再犹豫,东方朔又叫了一声,“陛下——” 他的话没有说完,他听见“砰”的一声。 宣室殿中,所有束手谨立的侍臣忽然在此刻同时下跪,他们弯曲膝盖,低下头,漆黑的衣摆落在地面上,如同游曳的蛇尾。 东方朔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 光线昏暗,他看不见跪在地上的那些人后颈和脸颊沁出的冷汗,他也不能理解怎么所有人突然都跪下了? 他所看见的只是皇帝忽然将捧在手中的竹简掷到了桌案上,甚至并没有用上多大的力气啊,发出的声音也很轻,远远称不上响亮。 从这一刻的反应就能看出来,东方朔——他是个笨蛋。 刘彻高高在上地看着东方朔,嘴边不知不觉已经勾起了一丝冷笑。 东方朔擅射覆,刘彻无聊时会将他召过来解闷,他每次都能精准地说出被刘彻覆盖起来的是什么东西,每一次,从无例外。 到了这种地步,已经不止是擅射覆了,而是在射覆的技艺上独步天下。 像他这样的人,理应已经触摸到了命理的大门,冥冥之中也能感知到自身的命途走向。 东方朔当然也不例外,刘彻在观察他时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他此时注定不能得到他妄想中的权势和地位。 可他还是千方百计地走到了刘彻的面前。 这一年是建元六年,东方朔二十六岁,给刘彻写自荐书时,他二十一岁。 如此的年轻,擅长射覆是真的,年少轻狂也不是假的!纵然意识到了惨淡的命运,却终不能甘心,而是自恃才华,还要再挣扎。 可是他挣扎错了啊,他在刘彻面前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展示自己的才华,可从头到尾他从未看清楚刘彻的心意。 从前他看不出刘彻拿他当笑话,如今他也看不出刘彻因他而暴怒。 他只是站在宣室殿上,茫然地左看右看,膝盖微微地弯曲了一点,又直起来,然后再弯曲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忽然就都跪倒了,他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也跟着跪一跪。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刘彻不喜欢聪明人,但刘彻更厌恶愚蠢的人,东方朔曾经提供过的所有笑话加在一起都无法抵消掉他此刻表现出来的愚蠢。 刘彻眼神中的刻毒简直已经无法掩饰了,恶劣的情绪在他内心翻涌,简直要翻涌出一片黑色的沼泽。 他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君主,恰恰相反,他残暴、恣肆、刻薄、寡恩,且在不该忍耐的时刻绝不忍耐。 他对自己的性格心知肚明,可他同时对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他是皇帝,他理所当然残暴、恣肆、刻薄、寡恩,且在不该忍耐的时刻绝不忍耐。 他端坐在宣室殿上操纵他臣子们的命运,犹如居高临下的神。 东方朔这个人,在他面前算什么?他轻易就能碾死他,像碾死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车裂、腰斩、俱五刑,他想对东方朔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甚至不需要一个理由。 可此时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甚至还要站起来,走下去,走到东方朔面前,对东方朔露出笑容。 对这么愚蠢的一个人露出笑容,然后对他说—— 关于跪与不跪,东方朔尚且没犹豫出个结果,便看见端坐上首的皇帝站了起来。 年轻的皇帝个子很高,当他站在宣室殿的高位上时,看起来比实际的身高还要更高。 东方朔情不自禁地仰望他,看见摇晃的烛影随着他起身的动作而变动形状,在宣室殿的后墙上留下扭曲的巨大阴影。 这一瞬间的威严,便如同行走在人间的天神。 天神从高位上走下来,向他微笑,以春风一般的语气向他说,“如此,东方卿便与我同去见神女。” 东方朔在一瞬间激动得说不出话。 他未曾想过如此轻易就能见到神女,实际上他今天来求见刘彻,是怀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 他已经理解了水泥的用处,可他却没办法见到神女,见不到神女,他就没办法制作水泥,而仅凭借着神女留下的那些水泥,是做不成什么事情的。 来此之前他设想过自己会被刁难,毕竟梦中得授神术,此事过于荒诞,而那么点水泥也不足够他拿出什么强有力的证明。 只是没想到,如此轻易的,他就能去见神女。 陛下是信任着我这个微末之人的啊! 跟随在刘彻身后,东方朔悄悄擦掉了眼角激动的泪水。 第3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东方朔是如此想的, 便也如此说了出来,以感激涕零的语气,“臣微末之身, 苟活在这天地之间,便如蝼蚁草芥一般, 能得到陛下和神女的眷顾,实在是万死也难以报偿的荣幸。” 他本意是在讨好刘彻, 向刘彻剖白自己的心意:就算是得到了神女于梦中传授的神奇术法,也并未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更是牢记刘彻曾给过他的恩德。 按照君臣之间相处的惯例, 刘彻此时应当对他的话表现出感动, 并向他说两句安抚的话, 如此才算是君臣相得。 事实上刘彻也是这么做的, 他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 说出了无可挑剔的言辞,甚至微微侧过脸,纡尊降贵地看了东方朔一眼。 如此的礼遇,东方朔不能不感激涕零, 他走在刘彻身后, 以袖掩面,哽咽着说不出话。 臣下如此激动,身为君主理应动容。 刘彻也确实动容了, 他的脸色有微微的变动,甚至微微收紧了遮盖在大袖之下的手。但他没有再安抚东方朔—— 从始至终他根本就不想安抚东方朔, 他现在只想一把掐死东方朔! 他几乎要以为东方朔是故意的了, 一遍一遍强调自己的微贱, 是什么意思啊? 你微贱如蝼蚁草芥, 可神女偏偏越过了尊贵的帝王,向你这蝼蚁草芥投注出了视线,神女去你的梦中见你,神女还传授你一夜起楼阁的术法,什么意思啊这是?示威吗?向刘彻这个皇帝示威吗?! 东方朔说出来的每一个字,连同他此时压抑的哽咽声,都像是一条又一条活蛇一般,钻进了刘彻的心脏,以毒牙撕吃刘彻的心头肉,一口一口,痛彻心扉。 然而刘彻不能哭,他甚至不能露出半分不悦的神色,他要笑,要笑得如沐春风。 他此生还从未有过如此憋屈的时刻,哪怕是当年在窦太皇太后面前也没有过。因为在窦太皇太后面前,他毕竟还是一个皇帝,而在神女面前,他就只是个凡夫俗子。 刘彻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清凉殿已然在望,他明白他在做什么,他此时正要去见住在清凉殿中的神女。 清凉殿——与温室殿齐名,同是天子寝宫。 这是今天之前,东方朔对清凉殿全部的认知。他一介下臣,虽说是名义上的天子近臣,但也难以窥伺禁中,所知便也仅限于此。 能走进清凉殿,走进天子寝宫的人,前有窦婴,后有田蚡,无一不是重臣中的重臣,公侯中的公侯。 这些人里从前没有东方朔,往后也应当没有东方朔,然而—— 清凉殿建立在水中央,宫殿和岸边以细长的廊道相连接,廊道两侧站着身穿曲裾的侍女,东方朔注意到这里只有侍女而没有侍臣,在刘彻走过时她们躬身行礼,每一个人的姿态都端庄得像是皇后。 东方朔跟着刘彻身边,一边觉得有些窘迫,田舍郎一朝登临天子堂的窘迫,一边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侍奉神女的侍女就应该是这样的,别说是皇后一般的姿态,哪怕是皇后亲自前来,那也并不未过。 起先,这只是个朦胧的念头,影影绰绰地浮在心里,摸不分明。但是在见到神女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忽然就清晰了起来,如同一只振翅的蝴蝶,从东方朔的心口起飞。 在它穿行过胸腔时,东方朔几乎能感知到蝴蝶翅膀擦过心脏时的触感。 如何去形容他看见神女的那一眼呢——就像是一片擦过心脏的蝴蝶翅膀。 东方朔怔怔地立在原地,只差一步,他就能走进清凉殿,没人阻拦他,四周甚至都没有人,可他就是迈不开脚步。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一步一步走上前,看着皇帝向神女见礼。在宣室殿上时,他高踞首座,威严如天神,但在清凉殿中,他也弯下腰,向神女见礼。 天子弯腰,何等的石破天惊,值得天底下所有人都为之大惊失色! 可在东方朔眼前,天子平平淡淡地弯腰,而神女就平平淡淡地受礼,她跪坐在漆案之后,坐得并不规整,黑红两色的裙裾在她身侧散漫的叠落,她的眼神纯稚,或者说是空茫。 东方朔在这一瞬间想到庄周,这位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于今世称圣的先贤,他曾梦见一只蝴蝶。 神女看起来,就像是那只在梦里才能见到的蝴蝶。 “东方卿。” 皇帝在叫他,声音缥缈得像是从九天之外传来。 东方朔一个激灵,如梦方醒一般急趋上前,伏地行了跪拜的大礼,“平原郡人士东方朔,拜见神女!” 久久地,没有传来应答。 东方朔抬起头,他对上神女的视线,神女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也没有表情。 “咕噜”一声,东方朔咽了一口口水。 他此前见过神女两次,一次在宣室殿上,神女与高皇帝一同上殿听政。彼时满堂公卿都在神女的威严下瑟瑟发抖,他当时凑在末席充数,只觉得那真是从天上降临到地上的威严。 第二次见到神女,就是在他家的小院子里,在他自己的梦境中。 神女非现世之人,而梦境也并非现世之境,或许便因为如此,梦境柔化了神女身上的非人感。 一定是这样,东方朔想,否则当日他面对神女,是怎么有勇气说话的?甚至他不但有勇气说话,他竟然还问神女,“我怀绝世之锋,何以解抵天之柱?” 面对这样的神女,是怎么说得出话的啊。东方朔呆呆地想。 好在暂时并不需要他开口,坐在神女身边的皇帝正一句一句向神女说明为什么带东方朔来见她,说到最后,他轻飘飘地看了东方朔一眼。 东方朔一个激灵,霎时反应过来,连忙伏地,再次高呼道,“臣微末之身,苟活在这天地之间,便如蝼蚁草芥一般,能得到陛下和神女的眷顾,实在是万死也难以报偿的荣幸。” 然后他听见刘彻的声音,平静的,和往常没有两样的声音,在说,“东方卿何必妄自菲薄,神女选中你——” 刘彻停顿了一下,他唇边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轻飘飘地说完下面的话,“想必是因为,你有殊异之处。” 殊异之处,是吗? 是因为你东方朔有殊异之处吗?如果是,那这殊异之处表现在哪里呢? 说这话时,刘彻看着东方朔,但他真正留意的是神女。 他问的也不是东方朔,而是神女。 你选中的这个人,他是不是有殊异之处? 如果不是,如果东方朔泯然众人—— 那太好了,刘彻能在一个眨眼之间找出一千个一万个像东方朔这样的人,他们会替代掉东方朔,然后刘彻就可以杀掉东方朔。 刘彻此时就是这样想的,他没有杀意,对他来说杀东方朔如屠狗,人屠狗的时候会有杀意吗? 他甚至不在意东方朔本身,他在意的只是神女的答复。 刘彻设想过神女会有的反应,这种设想对他来说是本能和习惯,在事情发生之前就在脑海中模拟事情发生时乃至发生后的事情,从而针对全部的可能性做出预防,便如此防微杜渐。 神女会说什么?神女会以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就在这一刻,刘彻内心是被自信充盈的,从得知东方朔梦中见神女开始,到往清凉殿来的这一路上,他在脑海中模拟了几百遍场景和几百遍可能出现的反应,并自信已对此做好准备。 ——当然要做好准备了,他又不是那种只知道发怒的君主。怒火解决得了什么呢?什么都解决不了啊,但此时充满自信的刘彻能解决一切。 可是,神女什么都没有说,神女也没有看他一眼。 刘彻做好了准备。 然后他的准备落在了空处。 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都远去,刘彻听见东方朔兴奋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在说,“神女教授的技艺,我已经懂得了大致,只是还有几个迷惑的问题,想要当面向神女求教。” 神女看着东方朔,神女不看他。 刘彻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任由阴影覆盖住他的面孔。 阴影之下,他笑了一下。 就在此刻他忽然明白他错了,他模拟了那么多遍,有什么用呢。他用最柔和的语气问出问题,有什么用呢,再进一步地说,探究东方朔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神女今天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东方朔是神女选中的人,不管他的殊异之处在哪里,也不管他有没有殊异之处,这、都、跟、你、没、关、系。 跟你刘彻这个皇帝没关系。 刘彻又笑了一下。 失落吗?当然是失落的。 可若仅仅止步于失落,那也就不配叫做刘彻了。 得不到神女的回应,刘彻自然而然地往更深的地方去思考。 他不去想东方朔如何如何,事实上东方朔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想神女,神女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题的答案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是为了,刘彻。 神女不履足凡尘,神女不食人间烟火,神女也不懂得人间的规则。 这人间天地山河对神女来说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在这一切的梦幻泡影中,神女唯一看重的,只有刘彻。 刘彻不曾忘记,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 人皇是谁?人皇就是刘彻啊! “人皇”这个身份长在他的心脏和骨头里,如同附骨之疽,就连神女也没办法在他死前将这层身份与他本人分割开来,或者说,他不会给神女分割的机会。 因为他会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 现在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将来是神女最好吃的人皇,而在更往后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谁又说得准呢? 至少在如今,在一口一口吃掉他的骨头和血肉之前,神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天地之间,唯独神女待他至真至纯,唯独神女待他不存私心。怒火解决得了什么呢?什么都解决不了啊,但此时充满自信的刘彻能解决一切。 可是,神女什么都没有说,神女也没有看他一眼。 刘彻做好了准备。 然后他的准备落在了空处。 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都远去,刘彻听见东方朔兴奋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在说,“神女教授的技艺,我已经懂得了大致,只是还有几个迷惑的问题,想要当面向神女求教。” 神女看着东方朔,神女不看他。 刘彻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任由阴影覆盖住他的面孔。 阴影之下,他笑了一下。 就在此刻他忽然明白他错了,他模拟了那么多遍,有什么用呢。他用最柔和的语气问出问题,有什么用呢,再进一步地说,探究东方朔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神女今天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东方朔是神女选中的人,不管他的殊异之处在哪里,也不管他有没有殊异之处,这、都、跟、你、没、关、系。 跟你刘彻这个皇帝没关系。 刘彻又笑了一下。 失落吗?当然是失落的。 可若仅仅止步于失落,那也就不配叫做刘彻了。 得不到神女的回应,刘彻自然而然地往更深的地方去思考。 他不去想东方朔如何如何,事实上东方朔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想神女,神女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题的答案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是为了,刘彻。 神女不履足凡尘,神女不食人间烟火,神女也不懂得人间的规则。 这人间天地山河对神女来说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在这一切的梦幻泡影中,神女唯一看重的,只有刘彻。 刘彻不曾忘记,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 人皇是谁?人皇就是刘彻啊! “人皇”这个身份长在他的心脏和骨头里,如同附骨之疽,就连神女也没办法在他死前将这层身份与他本人分割开来,或者说,他不会给神女分割的机会。 因为他会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 现在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将来是神女最好吃的人皇,而在更往后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谁又说得准呢? 至少在如今,在一口一口吃掉他的骨头和血肉之前,神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天地之间,唯独神女待他至真至纯,唯独神女待他不存私心。怒火解决得了什么呢?什么都解决不了啊,但此时充满自信的刘彻能解决一切。 可是,神女什么都没有说,神女也没有看他一眼。 刘彻做好了准备。 然后他的准备落在了空处。 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都远去,刘彻听见东方朔兴奋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在说,“神女教授的技艺,我已经懂得了大致,只是还有几个迷惑的问题,想要当面向神女求教。” 神女看着东方朔,神女不看他。 刘彻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任由阴影覆盖住他的面孔。 阴影之下,他笑了一下。 就在此刻他忽然明白他错了,他模拟了那么多遍,有什么用呢。他用最柔和的语气问出问题,有什么用呢,再进一步地说,探究东方朔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神女今天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东方朔是神女选中的人,不管他的殊异之处在哪里,也不管他有没有殊异之处,这、都、跟、你、没、关、系。 跟你刘彻这个皇帝没关系。 刘彻又笑了一下。 失落吗?当然是失落的。 可若仅仅止步于失落,那也就不配叫做刘彻了。 得不到神女的回应,刘彻自然而然地往更深的地方去思考。 他不去想东方朔如何如何,事实上东方朔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想神女,神女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题的答案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是为了,刘彻。 神女不履足凡尘,神女不食人间烟火,神女也不懂得人间的规则。 这人间天地山河对神女来说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在这一切的梦幻泡影中,神女唯一看重的,只有刘彻。 刘彻不曾忘记,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 人皇是谁?人皇就是刘彻啊! “人皇”这个身份长在他的心脏和骨头里,如同附骨之疽,就连神女也没办法在他死前将这层身份与他本人分割开来,或者说,他不会给神女分割的机会。 因为他会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 现在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将来是神女最好吃的人皇,而在更往后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谁又说得准呢? 至少在如今,在一口一口吃掉他的骨头和血肉之前,神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天地之间,唯独神女待他至真至纯,唯独神女待他不存私心。怒火解决得了什么呢?什么都解决不了啊,但此时充满自信的刘彻能解决一切。 可是,神女什么都没有说,神女也没有看他一眼。 刘彻做好了准备。 然后他的准备落在了空处。 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都远去,刘彻听见东方朔兴奋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在说,“神女教授的技艺,我已经懂得了大致,只是还有几个迷惑的问题,想要当面向神女求教。” 神女看着东方朔,神女不看他。 刘彻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任由阴影覆盖住他的面孔。 阴影之下,他笑了一下。 就在此刻他忽然明白他错了,他模拟了那么多遍,有什么用呢。他用最柔和的语气问出问题,有什么用呢,再进一步地说,探究东方朔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神女今天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东方朔是神女选中的人,不管他的殊异之处在哪里,也不管他有没有殊异之处,这、都、跟、你、没、关、系。 跟你刘彻这个皇帝没关系。 刘彻又笑了一下。 失落吗?当然是失落的。 可若仅仅止步于失落,那也就不配叫做刘彻了。 得不到神女的回应,刘彻自然而然地往更深的地方去思考。 他不去想东方朔如何如何,事实上东方朔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想神女,神女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题的答案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是为了,刘彻。 神女不履足凡尘,神女不食人间烟火,神女也不懂得人间的规则。 这人间天地山河对神女来说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在这一切的梦幻泡影中,神女唯一看重的,只有刘彻。 刘彻不曾忘记,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 人皇是谁?人皇就是刘彻啊! “人皇”这个身份长在他的心脏和骨头里,如同附骨之疽,就连神女也没办法在他死前将这层身份与他本人分割开来,或者说,他不会给神女分割的机会。 因为他会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 现在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将来是神女最好吃的人皇,而在更往后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谁又说得准呢? 至少在如今,在一口一口吃掉他的骨头和血肉之前,神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天地之间,唯独神女待他至真至纯,唯独神女待他不存私心。怒火解决得了什么呢?什么都解决不了啊,但此时充满自信的刘彻能解决一切。 可是,神女什么都没有说,神女也没有看他一眼。 刘彻做好了准备。 然后他的准备落在了空处。 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都远去,刘彻听见东方朔兴奋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在说,“神女教授的技艺,我已经懂得了大致,只是还有几个迷惑的问题,想要当面向神女求教。” 神女看着东方朔,神女不看他。 刘彻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任由阴影覆盖住他的面孔。 阴影之下,他笑了一下。 就在此刻他忽然明白他错了,他模拟了那么多遍,有什么用呢。他用最柔和的语气问出问题,有什么用呢,再进一步地说,探究东方朔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神女今天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东方朔是神女选中的人,不管他的殊异之处在哪里,也不管他有没有殊异之处,这、都、跟、你、没、关、系。 跟你刘彻这个皇帝没关系。 刘彻又笑了一下。 失落吗?当然是失落的。 可若仅仅止步于失落,那也就不配叫做刘彻了。 得不到神女的回应,刘彻自然而然地往更深的地方去思考。 他不去想东方朔如何如何,事实上东方朔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想神女,神女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题的答案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是为了,刘彻。 神女不履足凡尘,神女不食人间烟火,神女也不懂得人间的规则。 这人间天地山河对神女来说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在这一切的梦幻泡影中,神女唯一看重的,只有刘彻。 刘彻不曾忘记,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 人皇是谁?人皇就是刘彻啊! “人皇”这个身份长在他的心脏和骨头里,如同附骨之疽,就连神女也没办法在他死前将这层身份与他本人分割开来,或者说,他不会给神女分割的机会。 因为他会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 现在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将来是神女最好吃的人皇,而在更往后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谁又说得准呢? 至少在如今,在一口一口吃掉他的骨头和血肉之前,神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天地之间,唯独神女待他至真至纯,唯独神女待他不存私心。怒火解决得了什么呢?什么都解决不了啊,但此时充满自信的刘彻能解决一切。 可是,神女什么都没有说,神女也没有看他一眼。 刘彻做好了准备。 然后他的准备落在了空处。 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都远去,刘彻听见东方朔兴奋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在说,“神女教授的技艺,我已经懂得了大致,只是还有几个迷惑的问题,想要当面向神女求教。” 神女看着东方朔,神女不看他。 刘彻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任由阴影覆盖住他的面孔。 阴影之下,他笑了一下。 就在此刻他忽然明白他错了,他模拟了那么多遍,有什么用呢。他用最柔和的语气问出问题,有什么用呢,再进一步地说,探究东方朔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神女今天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东方朔是神女选中的人,不管他的殊异之处在哪里,也不管他有没有殊异之处,这、都、跟、你、没、关、系。 跟你刘彻这个皇帝没关系。 刘彻又笑了一下。 失落吗?当然是失落的。 可若仅仅止步于失落,那也就不配叫做刘彻了。 得不到神女的回应,刘彻自然而然地往更深的地方去思考。 他不去想东方朔如何如何,事实上东方朔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想神女,神女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题的答案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是为了,刘彻。 神女不履足凡尘,神女不食人间烟火,神女也不懂得人间的规则。 这人间天地山河对神女来说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在这一切的梦幻泡影中,神女唯一看重的,只有刘彻。 刘彻不曾忘记,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 人皇是谁?人皇就是刘彻啊! “人皇”这个身份长在他的心脏和骨头里,如同附骨之疽,就连神女也没办法在他死前将这层身份与他本人分割开来,或者说,他不会给神女分割的机会。 因为他会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 现在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将来是神女最好吃的人皇,而在更往后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谁又说得准呢? 至少在如今,在一口一口吃掉他的骨头和血肉之前,神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天地之间,唯独神女待他至真至纯,唯独神女待他不存私心。怒火解决得了什么呢?什么都解决不了啊,但此时充满自信的刘彻能解决一切。 可是,神女什么都没有说,神女也没有看他一眼。 刘彻做好了准备。 然后他的准备落在了空处。 这一瞬间仿佛天地都远去,刘彻听见东方朔兴奋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在说,“神女教授的技艺,我已经懂得了大致,只是还有几个迷惑的问题,想要当面向神女求教。” 神女看着东方朔,神女不看他。 刘彻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任由阴影覆盖住他的面孔。 阴影之下,他笑了一下。 就在此刻他忽然明白他错了,他模拟了那么多遍,有什么用呢。他用最柔和的语气问出问题,有什么用呢,再进一步地说,探究东方朔这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神女今天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东方朔是神女选中的人,不管他的殊异之处在哪里,也不管他有没有殊异之处,这、都、跟、你、没、关、系。 跟你刘彻这个皇帝没关系。 刘彻又笑了一下。 失落吗?当然是失落的。 可若仅仅止步于失落,那也就不配叫做刘彻了。 得不到神女的回应,刘彻自然而然地往更深的地方去思考。 他不去想东方朔如何如何,事实上东方朔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想神女,神女为什么要这样做? 问题的答案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是为了,刘彻。 神女不履足凡尘,神女不食人间烟火,神女也不懂得人间的规则。 这人间天地山河对神女来说不过是梦幻泡影一场,在这一切的梦幻泡影中,神女唯一看重的,只有刘彻。 刘彻不曾忘记,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 人皇是谁?人皇就是刘彻啊! “人皇”这个身份长在他的心脏和骨头里,如同附骨之疽,就连神女也没办法在他死前将这层身份与他本人分割开来,或者说,他不会给神女分割的机会。 因为他会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 现在是神女最满意的人皇,将来是神女最好吃的人皇,而在更往后的将来,会发生什么—— 谁又说得准呢? 至少在如今,在一口一口吃掉他的骨头和血肉之前,神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天地之间,唯独神女待他至真至纯,唯独神女待他不存私心。 第3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在“刘彻”之后, 无论神女眷顾谁,神女于梦中见谁, 又将神术传授给谁, 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抱着这样的心态,刘彻将视线放回到东方朔身上。 他已经跪坐到了神女的对面,手肘撑在漆案上, 从袖子里掏出竹简和刻刀, 热切地问道,“帛书中所言的生石灰,不知是何物?” 他专注地看着神女,但其实他又不太敢看神女, 眼神躲闪着, 很鸡贼地看着神女的嘴唇,而避开神女的眼睛。 刘彻的手指收紧了,心想东方朔这是什么眼神?他往哪儿看呢? 系统凝重地想,刘彻的表情有点难看,要不要提醒林久一下呢? 神女没有说话。 这是理所应当的,东方朔想, 神女留下了帛书给他, 倘若还要神女逐字讲解,那还要他东方朔干嘛?神女难道是那种收下一条腊肉就可以讲一个月经义的私塾先生吗? 所以没有得到回答,东方朔丝毫不觉得意外。倘若真的是为了提问而来,那他今天根本不敢来见神女。 按照来之前就在脑海中勾勒过的觐见流程,他将声音放得更谦卑, “不才有几个猜测, 想请神女屈尊一听。” 接下来就水泥的生产与使用这个课题, 东方朔开始发表讲话。 他讲得, 怎么说呢,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系统越听越震惊,“他不是来找你问问题的吗?假的吧?这才几天啊,我怎么觉得他已经把水泥研究得这么透彻了呢?他整个人已经变成水泥工程师的形状了啊!” 林久清了清嗓子。 系统竖起耳朵。 林久说,“东方朔是聪明人。” 系统屏息静气,等了半天,耳朵里只有东方朔对于水泥的阐述。 “就这?”系统难以置信道。 林久有点不耐烦,“不然呢?我为什么选择东方朔?如果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凭什么把水泥白送给他?这可是足以使人名传千古的契机。” 系统呆住了,“也就是说,东方朔是你选中的人,而不是你随便找的人?” 林久说,“你对名传千古一无所知。” 系统愣了好一会儿,忽然一个激灵,向林久开口道,“不管东方朔怎么样了,现在事情有些不妙,你注意一下,刘彻的表情不太对劲。” 刘彻看着东方朔,阴影笼罩着他的面孔,所以他不必刻意保持柔和的神色,而可以尽情展露阴晴不定的眼神。 系统的观察方式区别于人类肉眼,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破阴影,将刘彻的神情尽收眼底。 虽然知道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可是神女在看着他哎,一直在看着他哎。刘彻在心里想,东方朔,神女看着他,已经看了很久了。他看着神女的嘴唇,也已经看了很久了。 “刘彻表情看起来像是要杀人,哦不,看起来像是要吃人了。”系统忧心忡忡地说,“你越过刘彻,直接找上他的朝臣,这犯了君王的大忌讳吧?刘彻现在肯定在想,你这个神女太不安分了。” 难道是因为东方朔长得好看?刘彻思索着。 东方朔现年二十六岁,是年轻人的年龄,还没有蓄起胡须。他的面孔说不上英俊,但眼睛很亮,整个人看起来都很有精神,或许是研习易经的缘故,时不时还会流露出几分深沉的气度。 “你之前也说过刘彻权欲炽烈,朝纲独断,他现在肯定又不甘心又愤怒,我觉得你应该想个办法哄他高兴。”系统下了最后的定论。 这个东方朔的长相,好像真的有点容易讨女人喜欢?比我又如何呢?待会儿得去找个镜子。刘彻认真地思索着,他此时已经完全陷入了一种雄竞的奇妙心态,并不知道自己被系统脑补成了出了什么奇妙的样子。 林久则一直在听东方朔说话,既不看刘彻,也不回应系统。 系统着急得团团转,但也无计可施,一边紧张地观察刘彻的表情,一边瞪着东方朔。 怎么这么能说啊这个人,已经说一个时辰了吧,嘴巴都不会干的吗? 这时东方朔已经先后阐述完了他对于寻找并开采石灰、黏土、铁矿、煤,这几种水泥原材料的构想。 其中尚有许多浅显和不足之处,然而可以听出来,对于水泥这样新奇的事物,东方朔在脑海中已经构建起了一个基础的认知框架。 这甚至比制造和使用水泥本身还要更可贵。 于是林久点了点头,给出了从这场谈话开始以后她唯一的反应,“善。”她说。 在这个时代,“善”这个字基本被用来代表赞许和肯定的意思。 东方朔滔滔不绝地说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没有停顿,也没有喝上一口水,饶是他这样以口舌成名的人,也觉得口干舌燥,疲惫不堪。 他所得到的只是神女的一点头一颔首,和轻飘飘的一个字。 神女说话时也还是面无表情的,东方朔只看见她嘴唇轻轻张开,很快就又合上,她点头的动作也很轻,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冷淡。 东方朔忽然就觉出从后背传来一股凉意。 他想,他现在应该谢恩,应该伏地叩首,应该做出感激涕零的姿态,应该说出有趣的惹人发笑的言语。 这是来之前已经在脑子里预演过一千遍一万遍的场景,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紧绷的心弦于此松懈了下来,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变空了,后背传来的那股凉意,是因为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 啊,原来是在害怕。东方朔近乎是茫然地想。 是啊,今天跪坐在这清凉殿上,他其实一直很害怕啊。 只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和一本荒诞得简直像是疯病患者留下的帛书,他怎么就会没日没夜地钻研上这么多天,怎么就敢如此两手空空地去面见皇帝? 不是没有怀疑过,是不是想要功名利禄想疯了,所以才会做那样一个梦。 说出去会被当成疯子吧?别说是出人头地了,恐怕就连现在金门待诏的位置也保不住了吧,此一生再也不能踏入未央宫,甚至再也不能踏入长安城。 可真是不甘心啊,金门待诏,玉堂议事,梦里都想着该以什么样的言辞去和皇帝说话,惊醒之后倒拖着鞋子跑到桌案边,来不及点上灯烛,就着月光在竹简上刻下方才想到的有趣言辞。 只是因为担心这稍纵即逝的灵感从头脑中消失,担心失去在皇帝面前博取笑容的一个机会。 他来到长安城已经五年了,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六岁,就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蹉跎过去,白日里同僚们大声叫,“东方朔”,而后哄堂大笑。 陪皇帝玩射覆,在皇帝面前妙语连珠,弄臣东方朔,佞臣东方朔,媚上的东方朔,以口舌而成名的东方朔。 胸腔里的那把火快要燃尽了,只剩下一口不甘心的气息。我有才华,我读经史,我年少孤身入长安,我欲向天下发出我自己的声音,我只要一个机会,我只缺少一个机会—— 他不算是老实人,用油嘴滑舌、心思狡猾来形容他还差不多。他前来见神女,其实也并不是要请教什么问题。能有什么问题呢,那册帛书上将所有的一切都写明白了。 他来,只是因为,倘若得到神女的作证,那恐怕就连皇帝也要全力以赴支持他在水泥上的所作所为吧? 就是这样鸡贼的,试图扯虎皮当大旗的念头。 东方朔不敢看神女的眼睛,但他在此刻回想起梦中见神女的时候,神女坐在屋檐上,低头看他一眼。 那是神明在高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眼神,那一刻仿佛巨大的月轮都化为了神女的瞳孔,天空就是神女的眼睛。凡人的心思在这样可怕的视线下,该是像琉璃和翡翠一样清晰可见吧。 是不是从那时起,神女就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 说什么欲以绝世之锋,解抵天之柱,都是矫饰。说白了不就是想要功名利禄,不就是不甘心碌碌无名? ——神女颔首,说,善。 东方朔强忍住流泪的冲动,恭恭敬敬地从漆案旁边退下去,一直退到清凉殿正中的位置,双膝跪地,行伏拜的大礼。 “神女深恩,东方朔无以为报,唯有将水泥的名字传播向四面八方,叫天下都沐浴在神女降下的恩德之中!”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说,“东方朔现在的表情,好认真啊。他研究水泥也研究的好认真,他真的很珍惜你给的这一次机会。” 林久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会失望的。”声音冷淡,丝毫不带动容。 系统诧异了,“只是这样?你还不满足吗?你——” 紧接着他就听到东方朔的声音,听到他说,他将要开设学宫,教授学生制造和应用水泥的知识,后续还要研究砖瓦的烧制改良方式,因为先行的砖瓦好像完全没办法满足水泥的需求。 然后又是对林久的一波吹捧,说神女深思熟悉,眼望千里,没把这些东西写上帛书,一定是因为担心他操之过急。 就像神女给他帛书,却也不直接给,而是埋在水泥里。 到最后东方朔的声音都带上了哽咽,说倘若没有亲口尝过水泥,没有经历过对水泥束手无策的那三天三夜,他此时也不能对水泥有如此深刻的见解。 系统的人生观崩塌又重建,茫然地问林久,“你把水泥给他的时候,竟然这么深思熟虑眼望千里的吗?” 林久并不说话,神情冷淡得像冰或者是雪,东方朔说了这么多话,流了这么多眼泪,她连一个表情都吝啬给他。 系统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可以这么冷漠?你难道不觉得满意吗?” 林久说,“为什么要满意?这不是他应该做到的吗?” 她看起来,就是在真切地疑惑,而不带丝毫刻意的冷漠。但就是如此,系统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和人尚且能谈论感情,可倘若是非人,是根本没有感情的那种东西,那反而就无话可说了。 东方朔再三叩首,而后退下,他还赶着回去和泥。 刘彻望着东方朔离去的身影,在心里默默想,东方朔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刚来长安时就是这样了,想出人头地想得发疯,抓住一根登天的稻草,都要拼命地往上爬,埋头于此再也不顾世间万物。 这样的人,虽然愚蠢,但还不必担心他生出异心。 “咳。”系统咳嗽了一声,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算了,不说水泥和东方朔了,刘彻才是最重要的。我之前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俩的关系会出问题,他现在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不对劲,你快兑换新衣服哄哄他吧!” 系统话音一落,林久就陷入了沉思。 还在犹豫什么啊!系统急得满地乱爬,真恨不得揪着林久的领口让她兑换新衣服。 “算了算时间。”林久慢吞吞地说。 系统心想这跟时间有什么关系。 “再算了算近期发生的各种大事。”林久继续说。 系统满脑门问号地等待下文。 “我觉得你说得对,是时候兑换新衣服了。”林久说完这句话。 系统大松一口气,虽然觉得林久之前的话说得有点奇怪,但只要最后的落点是“兑换新衣服”,那就没问题,殊途同归。“结合现在的形势,”系统竭力模仿林久说话的口吻,“我向你推荐这套sr级【西洲曲】。”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这套【西洲曲】样子很美,大致是襦裙的模样,但是比襦裙的制式更疏旷一些,有诗经楚辞那样的缥缈气质。而且总体看起来是很贴近这个时代的女装的,穿起来会让刘彻感觉到熟悉。然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套装自带的技能很强力!” 林久没说话,仿佛一直在专心听系统的介绍。 系统充满自信,他之前沉寂了那么久,潜心研究了林久兑换服装的规律,自觉已经狠狠地拿捏住了林久的喜好,“【西洲曲】套装自带的技能叫做【无尽夏】,顾名思义,可以将一片选定区域永远固定成夏天的样子。” “刘彻现在冬天夏天还得在清凉殿和温室殿之间搬来搬去,你兑换了【西洲曲】之后,就可以用【无尽夏】把清凉殿固定在夏天。将天时和地利玩弄在股掌之中,怎么样,是不是很符合你神女的身份?而且还能再狠刷一把刘彻的好感度!”系统兴致勃勃地说。 林久说,“唔……” “是不是很不错,就兑换这个吧!”系统热情得不像卖衣服的,像卖保险的。 林久按下兑换按钮。 “啊等等!”系统大叫一声,“你按错了,是要兑换【西洲曲】啊!” “啊?”林久诧异,“我什么时候要兑换【西洲曲】了?” “就在我刚刚介绍的时候啊,你不是也觉得【西洲曲】很好吗!”系统看起来很像扑上去掐住林久的脖子摇晃。 林久茫然地问他,“你刚刚有说什么吗?我一直在选择套装,好像没太听清。” “我说那么多你全都没听进去?”系统口吐白沫,但还在坚持,“【西洲曲】那么好你都不要,那你这次兑换的是什么啊?” “就是这个。”林久挪开手臂,大大方方地给系统看,“【祝英台】套装,怎么样,不错吧?” “祝……英……台……” 系统“咕咚”一声,大头朝下栽倒在了地上。 第3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祝英台:英台不是女儿身, 因何耳上有环痕】。 祝英台,中国古代女性历史人物,女扮男装进入男子书院读书, 与书院中的同窗梁山伯互生情愫, 最后迫于家庭压力,两人双双殉情。 备注,以上全部信息来自中国古代民间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明清时期改编版本)。 神特么的爱情故事!神特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神特么的明清时期改编版本! 得知林久兑换了【祝英台】套装以后,系统发了大半天的疯, “你不兑换【西洲曲】就算了, 你自己有其他的想法,这我也能理解。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祝英台】?汉武朝为什么会出现【祝英台】?我不明白,我真的不能理解!” 系统扭曲爬行蠕动,在林久精神海里无差别攻击。 林久不理他,自顾自通过系统面板观察自己的新衣服, 然后她满意地笑了一下,按下了换装按钮。 系统在一瞬间停下了所有癫狂的动作, 怎么去形容呢,在林久的那一个笑容里, 他浑身的数据流都仿佛被冻结了。 接下来的几天,系统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林久再搞出什么大事件。 他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实在想不出【祝英台】这么一个没有任何附加技能的r级套装能玩出什么花样。 而且林久好像真的没有要搞事情的意思,她在清凉殿里安静了很多天, 什么都没做。 系统慢慢都开始想, 林久是不是兴之所至才兑换了【祝英台】,其实并不存在什么搞事情的想法。 就在他这么想的当天, 林久向刘彻提出, 要去宣室殿上听政。 系统当场一口水呛在喉咙里, 要死要活地咳嗽了半天。 当时是早上,刘彻下了早朝,惯例来清凉殿打卡,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林久说,“我要去宣室殿。”语气纯稚,理所当然的口吻,不容拒绝。 刘彻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系统缓过来一点,难以置信道,“你没事吧?东方朔的事情你还没给刘彻一个交代,现在还要去宣室殿?你想干什么,你要跟刘彻争权吗?刘彻的表情都变了啊?” 刘彻侧过脸。 系统苦口婆心,“你这么搞是不行的,刘彻真的是那种,那种很残暴的皇帝,你看他现在的表情多么难看,你不要逼他啊——” 刘彻沉重地开口,向他身后的侍从,“去找一些玩具来,放去宣室殿。” 然后他又转向林久,露出笑脸,“宣室殿上听政,或许会有些无趣,我想为您准备一些玩具。”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地震,数据紊乱,一直到林久坐在了宣室殿上,他都没梳理好自己的数据流。 林久在滋滋啦啦的紊乱电流声中坐得很从容,刘彻亲口吩咐下去,拿到她面前的玩具当然是最好的,苍玉的九连环、金玉材质的铃铛,还有颜色鲜艳的环佩珠钗。 此刻宣室殿的漆案上,一半是刘彻和奏折,另一半是林久和玩具。 系统奄奄一息地说,“太猎奇了,这真的是宣室殿吗……” 林久用毋庸置疑的语气回答他,“没错,这就是宣室殿。” 系统被噎住了,沉默一会儿,道,“我倒也不是真的在怀疑这不是宣室殿。” 这时,刘彻从竹简中抬起头。 不知道他心里具体是怎么想的,但他表现出来的就是很寻常的模样,没有过度地关注林久,而是像往常一样处理政务。 便如此时,他示意侍臣上前,手指在案上摊开的竹简上轻轻点了两下,开口道,“宣。” 这就是要宣递上这本奏折的人觐见的意思。 系统的注意力被短暂了吸引了,“谁啊,刘彻今天要见谁?” 没人回答他,林久不说话,刘彻不说话,侍臣也不说话,此时宣室殿中陷入了一阵凝滞的寂静,系统莫名察觉到了一阵奇妙的氛围,仿佛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宣室殿前,光影偏斜,有人站在宫室之外,遮住了照进来的阳光,有那么一瞬间,宣室殿的地面上投映出了一个高瘦的影子。 系统好奇地探出头。 走上来的是一个苍白消瘦的儒生,怀着抱着一卷竹简,着深衣,步履极轻,走动时衣裾只有轻微的拂动,几乎不曾扰动宣室殿中沉凝的空气。 他身上的深衣有点奇怪,怎么说呢,衣裳的制式极其严苛地遵循周礼,布料却漂染得很粗糙,于雪白的底色中,依稀泛出一点苎麻原有的青灰色。 就因为这点青灰色,此人莫名地就生出了一种“末座惨绿少年何人”的气度。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看着看着,就有点发呆,近乎是无意识地问,“这人……谁啊?” 他看起来,似乎不是无名之辈,但又似乎并不曾成名。 林久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她回答,走上殿的儒生已经跪倒下来,开口说,“广川人士董仲舒,觐见陛下。” 他这一跪,跪得看起来也有点奇怪。 此时的读书人多少都有些傲气,此时面见君王也并非一定要行跪拜的大礼,东方朔先前求见刘彻都没有下跪,因此此时他这一跪,就显得过于柔和驯顺、没有棱角了。 “董仲舒。”系统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三秒钟之后,“卧槽!董仲舒!”系统爆炸了。 侍臣沉默地束手而立,宣室殿的穹顶在此刻变得格外高远,阳光照进宏伟的宫室,灰尘的轨迹清晰可见,仿佛已经如此飞舞过去了一千年,还要再飞舞过下一个一千年。 系统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是恍然意识到,此时是元光元年,以建元为号的年代过去了,窦太皇太后的时代过去了。 后世史学家提及这一年,最不能忽视的一件事,就是董仲舒上宣室殿,觐见刘彻。 他将向刘彻献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一个人的一句言语,将汉室自开国以来奉行到如今的黄老之术送进坟墓,儒学的两千年盛世从他开启。 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他看起来竟然很内敛,低垂着眼睑,怯生一般掩藏起自己的视线,不与任何人对视。 可与此同时,他看起来又很从容。从走进宣室殿开始,他的一言一行都带着一种古老时代的风度,进退容止,非礼不行。不像是西汉时期的人,更像是昔年追随在孔子身后,依周礼规范己身言行的儒门弟子。 刘彻看着他,不说话。 他也端端正正地跪着,不说话,视线低垂着,绝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看,浓厚的睫毛掩盖下,眼珠子都不见有分毫的转动。 卫青已经是极其内敛的人,可他看起来比卫青还要更内敛,那是一种剥离掉所有情绪之后的内敛,因为过于缺乏情绪,看起来甚至会有一种古古怪怪的神经质。 简直像是笼罩在黑布之下的野兽一样,系统迟疑地想,大概是错觉吧? 一个儒生,从生到死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是读书,这种人怎么能跟野兽联系在一起。非要说的话,倒不如说是一只黑猫,轻巧地在阴影中行走,沉默而无害。 “你今天是为董仲舒来的吗?”系统问林久。 “是啊。”林久说。 系统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但一直到刘彻和董仲舒开始一问一答,林久也没有表露出要开口说话,或者做什么事的意图。 “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能在这时候搞事情。”系统再三强调。 董仲舒此时正说到,“……君权神授。” 系统的思维发散开了,“说起来,你了解董仲舒的思想吗?我其实一直没太搞懂,为什么说他对刘彻的影响是空前绝后的。就像这个君权神授,具体——” 林久打断系统的话,“你看刘彻的表情。” 系统下意识往刘彻的方向看,嘴巴里还在惯性地说着没说完的话,“有什么作……用……” 他的声音停顿住了,因为他看见刘彻——刘彻在笑啊! 不是那种礼节性的微笑,而是很深、很深的笑。系统还从来没见过刘彻这样的表情,他盯着董仲舒的眼睛简直在发光,热切而又疯狂的光。 等等,那样的表情真的能称之为笑吗? 此刻刘彻仿佛暴怒又仿佛狂喜,仿佛满怀悲戚又仿佛充满希望,一千一万种表情都杂糅在他脸上,古往今来人类有过的所有情绪都能在此时他的面孔上找出端倪。 那真的还能算是人类的表情吗? 系统的内部运算都停滞了一秒钟,然后他后知后觉地开始捕捉董仲舒方才话中的关键词,“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等等我好像理解了!” 所谓天人感应,就是将君王与天地联系起来,君王从天神手中接过巡狩人间的权力,倘若君王有贤德,则风调雨顺,灾患不兴。倘若君王失德,则天时不顺,灾患频发。 但这不是重点,天时顺不顺,君王是否有贤德,这都是不重要的东西。 打个比方,倘若说“君权神授,天人感应”这一整套思想相当于一个大蛋糕,那天时和贤德就只是蛋糕表面无关紧要的裱花。 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蛋糕本身,是“君王等同天地”,这样的一个概念。 怪不得刘彻会笑,刘彻当然要笑! 这世间可还有比天地更能比拟权力的意象? 天人感应,就意味着从今往后天象地象与皇帝直接相关,天灾等同于皇帝的诏书——敢问世间可曾有过如此强力的诏书?可曾有过如此简单粗暴昭示威严的途径? 而能对天地万象施加影响的,难道还能是凡人吗? 不,不是啊,是神啊! 人间的皇帝,披上“天人感应”的外衣,从此以三尺之躯,百年之寿,超凡脱俗,成就神格! 董仲舒带给刘彻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治国方略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一条成神的道路,通天坦途。 神说出的话,理所当然被人遵从。 天人感应一旦被落实,这世间还有谁能阻止刘彻的脚步?哪怕窦太皇太后死而复生也不行,因为“孝”之一字能肘制人,却不能肘制神! “董仲舒,确实是个怪才啊,但我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太对劲呢。”系统嘀咕着。 林久在这时开口了,她只说了三个字,“很诱人。” “是很诱人没错,董仲舒,儒生……”系统忽然叫起来,“我靠,董仲舒是在向刘彻下饵!” 天人感应很诱人,这么一块香喷喷的大蛋糕,刘彻是不可能不吃进肚子里的。 可天人感应是儒生提出的,是根据儒家思想提出的。想用天人感应就必须用儒家,想承认天人感应,首先要承认儒家。 想要将天人感应行于天下,首要的前提,就是满堂朝臣都要认同儒家思想,或者说的更露骨一些,满堂朝臣都要出自儒门。 这就是藏在蛋糕里的鱼钩,是堂皇正大的阳谋!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汉武帝的独尊儒术,是想要独尊儒术,还是只能独尊儒术? 董仲舒,他轻描淡写地,就将刘彻逼迫到了墙角。 系统不由得在此刻看向董仲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历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历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历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历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历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舒,见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动,神色也不动。 可系统现在完全不觉得他苍白消瘦,沉默无害了。 他觉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么才可以在此时做到这样的沉静和冷淡? 提出这样的计策,他哪里是跪在刘彻脚下,他简直是抓着刘彻的脖子,勒紧刘彻的颈项,在言语中向刘彻露出獠牙和狞笑。 天人感应,想要吗?想要啊?那就来啊! 来尊儒术,来用儒门,来将我这样的儒生请到你的朝堂上,来让儒家的经义,指点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简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贱的儒生反过来指挥尊贵的君主,天子之剑太阿倒转剑刃对准天子的心脏。 怎么可能会同意,像刘彻这样的君主,怎么可能会允许如此荒唐之事发生! 系统的声音都在颤抖了,“怎么回事,历史上刘彻竟然没把董仲舒押下去斩首吗?” 刘彻怎么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斩首?为什么?”林久迷惑地问系统,“刘彻很高兴啊,他会奖赏董仲舒的。” 系统想说,我不懂,他也确实不懂林久这话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发散的思维了,内核中传来一股滚烫的错觉,烫得像是要将他当场烧死。 系统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然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改经。” 第3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这两个字说出口的一瞬间, 系统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不对,这不是一场威逼,董仲舒也根本不可能威逼刘彻。这最多, 最多算是一场狼狈为奸。 董仲舒向刘彻提出的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而刘彻最终践行的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他完完全全地顺应了董仲舒的心意,而且更进一步,更极端。 可是,在此之前, 刘彻还做了一件事。 他修改了儒家的经义。 这里的“经”, 并非是佛经或者道经,而是儒家的六经。 孔子晚年亲自修订过的《诗》《书》《礼》《乐》《易》《春秋》, 其中《乐》经已经在战火中失传, 再加上一本记录孔子言行的《论语》,共六本书。 偌大的儒家学派就建立在这六本书之上,仿佛坚不可摧,实则摇摇欲坠。 刘彻要修改儒家的这些经义,难吗?太简单了! 这世上有多少人急不可耐地想要把才华和命一起卖给皇帝? 刘彻脚底下最不缺少的就是这种人,他们仰着脸盯着君主手上的功名利禄,目光简直比盯着肉骨头的狗还要更热切。 那是圣人的言行, 是孔孟流传下来的经义——刘彻就将这些东西交到了这种人手里! 系统几乎要颤栗起来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做这次任务之前他反复读过这一朝的史书数十遍,可白纸黑字实在太苍白,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了这八个字真正的含义。 ——这到底是儒学的复兴, 还是儒学的末路? 宣室殿上悄无声息, 董仲舒端然地跪着。 系统将视线放到他身上时, 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苍白消瘦, 双手高举着一卷竹简。 那双手有一些细微的颤抖, 并非是因为情绪的激动或者是其他原因,仅仅只是因为这双手只捧过竹简和经书,手无缚鸡之力,举着竹简跪了这么久,略微有些体力不支而已。 就是如此虚弱无力的一双手,将圣人的脖颈推到了刘彻的屠刀之下。 从今往后,儒门大兴,神坛之上孔圣高坐,那为世人所供奉的却是断了头的圣像。 砍去了先圣的头颅,装上帝王想要的新头颅,儒学从此改弦易辙,儒学从此大行于世,儒学从此成为刘彻脚底下的狗! 董仲舒,一手缔造这一切。他根本就是文字降世以来绝无仅有的狂徒! 传闻仓颉造字之际,天雨粟,鬼夜哭,是因为天地提前预见到了董仲舒吗?他捧在手中的竹简中,刻写的每一个字都同时是天神和恶鬼。 “我真的觉得,很不可思议。”系统喃喃自语,“长得这么文静的一个人。” 史书上记载董仲舒,说他“言行举止,非礼不行”,还说他教授弟子时,在室中放下一道帷幕,他本人就坐在帷幕之后为弟子讲经,有些弟子跟随他读书三年,都没有见过一次他的脸。 便刻板至此。 宣室殿上静悄悄。 侍臣走到董仲舒面前,接过他手上的竹简,放到刘彻的桌案上。 董仲舒站起来,系统终于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眼睛。 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并不是系统想象中野兽那样的眼睛,也没有用内敛刻意遮挡住的神经质。 那就只是平平无奇的一对黑色眼睛,只睁开了一瞬间,就又垂了下去,浓厚的睫毛遮挡下,眼珠子几乎不见转动。 刚刚做完了这么一件事,得到了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承诺,现在他看起来竟然很平静,神色间甚至带着一些倦怠。 他往后退去,平平淡淡地,便要如此退出宣室殿。系统觉得自己的内核都要爆炸了,“他要走了?就这样走了?他……” 系统停顿了一下整理思路,“他就一点忐忑都没有?关于儒学接下来将要迎来的是日出还是日落?” “他不在乎。”林久说,“日出还是日落,对他来说不重要。唤起太阳的人是他,将要名录青史,与孔孟齐名的人是他,他要的就是这个,仅此而已。” “能详细解释一下吗,不太懂。”系统恳切地说。 林久思考了一下,言简意赅道,“你可以这样理解,从本质上来说,董仲舒和东方朔是一样的人。 系统立刻就明白了,“也就是说董仲舒的诉求和东方朔是一样的,东方朔想扬名立万,他也想。” 说完这句话之后,系统回味了一下,越想越觉得自己理解得没错。 如果这样想的话,董仲舒不回头看爆炸也能说得通了。 毕竟所谓的扬名立万,是在盖棺定论之后的事情。谁管扬起的是善名还是恶名啊?根本管不到好吗? 此时此刻,扬名就足够了! 那他达成目的了吗? 那可达成得太目的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个名扬得简直可以说是遮天蔽日了。 想通了这一层之后,系统觉得自己都快不会说话了,结结巴巴地说,“东方朔完全被秒杀啊。” “确实。”林久赞同他。 系统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此时此刻他又想起史书上对董仲舒的记载,什么“言行举止,非礼不行”,什么隔着帷幕给学生讲课,学生跟着他读了三年的书都不能见一次他的脸。 什么内敛,这根本就不是内敛,这纯粹的,纯粹就是装逼啊! 而且还不止如此,史书上还记载,后来董仲舒辞官回家,埋头做学问,不理朝政。 即便如此,后来朝堂上再有什么大事发生,刘彻还会专门派遣使者,前去问询董仲舒的意见。 这叫什么?这根本是汉武朝版本的“哥不在江湖,江湖却一直流传着哥的传说”吧!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你被他比下去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比你更能装逼的人。他这个真大佬从不回头看爆炸的气质,怎么说呢,就,你懂吧?” 系统试图比划。 “我懂。”林久沉稳地说。 “太装逼了,这轻描淡写放炸弹的feel。”系统无限回味。 “太装逼了。”林久再度赞同他。 今天宣室殿上,刘彻的表情都一直在变,董仲舒竟然从始至终不见丝毫动容,从始至终都没有被刘彻的气势压倒。 系统又说,“我以为你在宣室殿上玩玩具已经很嚣张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对啊,不愧是我选中的人。”林久说。 “啊?”系统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华点,“你选中的人,你选中董仲舒要干嘛?” “你不觉得他很有创新思维吗?”林久说,“他提出的这个君权神授,天人感应,很有开创性啊。这种人才不拉过来干活不是浪费了吗?” 系统第一反应是,“拉过来干活?东方朔20?” 林久思考了一下,“你这么说倒也没错,东方朔也挺有创新思维的,他能想到走弄臣路线曲线救国接近刘彻,这也很有开创性。” 系统直接笑出声了,“那这开创性和开创性之间可差得太远了。” 林久没理会他,斗志昂扬道,“总之这种人才放过就太可惜了!” “可是,你凭什么让他为你做事呢?”系统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嘲讽了,“他和东方朔那个倒霉蛋可不一样,他在汉武朝混得风生水起的,凭什么跟着你一条路走到黑啊。” “所以我们需要一些胡萝卜和大棒,我这里都准备好了。”林久自信满满地说。 系统说,“但我真的觉得董仲舒不好搞,他战斗力保守估计也得有一百个东方朔吧。你听我一句劝,咱们还是找点容易的,东方朔这样的,不然碰一鼻子灰不好看。” “不要紧,我办事,你放心。”林久说。 系统不但放心,而且很放松,闻言哈哈大笑道,“之前我差点对你这句话产生心理阴影,现在想想不过如此嘛。我对董仲舒有信心,劝你不要找不自在。” 林久没有回应系统,她直接转头向刘彻说,“让那个人回来。” 刘彻正在看董仲舒留下来的竹简,闻言抬起头,一脸懵逼地和林久对视。 林久今天在宣室殿上一直没说话,因此刘彻此时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让那个人回来——那个人,是指方才觐见的董生董仲舒吗? 林久看着刘彻,嘴唇动了动。 她没有再说话,但刘彻立刻火急火燎地转向侍立在一旁的侍臣,顿了顿,吩咐道,“……听到神女的话了吗?照她说的去做!” ? 系统缓慢地打出一个问号,小小的眼睛里装满了大大的疑惑。 林久:(坦然) “……”系统虚弱地吐出一口气,“你牛。” “可是,”系统下一秒就爆炸起来了,“你让董仲舒回来又什么用啊?大棒可以通过刘彻给,胡萝卜呢?他这种人,什么东西才能让他愿意给你打工啊?” 林久没说话,她拉出系统面板,点了一下,取出了【祝英台】套装自带的手持物。 系统的数据流忽然卡顿了,他近乎惊恐地看到,林久手中多了一卷书。 【祝英台】套装自带的手持物。 系统这时候的脑子终于好用了一回,他想到【祝英台】套装附带简介里的关键词。 “明清时期改编版本。” “女扮男装进入男子书院读书。” 书院的学生,手中当然会持书。 是啊,是啊,明清时期的学生,手中会持什么书? 明清时期,那时候的朝堂已经完全成为儒家的天下。而那时的儒家,是朱熹的天下。 世称朱子的朱熹,孔孟之后儒家的第三位圣人。 第4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几乎是呻/吟着念出了书封上的那行字, “……四书章句集注。” 单把这部书拎出来说,仿佛并不很出名。因此,在提起这部书时, 往往要在之前加上前缀:“南宋朱熹所著”、“明清时期科举的题库和标准答案。” 明清以后, 世所奉行的儒家思想, 尽在这一部书中了。 系统迟疑地说,“你拿的这是第一卷, 还是删减版?” 这样一部书,有些人一生都读不完, 其中内容,自然不可能只是林久手中那一本书所能完全容纳写的, 所以系统有此一问。 林久淡定地说,“删减版有什么问题, 就算是儿童版,也不影响使用。” 系统缓缓打出一个问号,“你确定吗?这可是经义,错了一个字、少掉一个断句都会引发学派之间持续百年的辩论, 然后你现在告诉我就算是儿童版也不影响使用?” “是的, 不影响使用。”林久平静地说。 系统激动起来了, “你是不是看不起董仲舒?你拿儿童版《四书章句集注》糊弄他?你根本就蒙混不过去的!你堂堂神女,怎么可以犯这种错误?人设会崩塌的!” 他的话说完了, 却没有得到林久的回复, 于是精神海中陷入了一片死寂,系统几乎就要在这片死寂中生出不安。 林久忽然开口道,“你之前, 应该不太乐意我用神女的方式去完成任务吧。” 她没有给系统留下说话的余地, 自顾自地说下去, “为什么突然开始担心我崩人设?” 系统愣了一下,声音陡然低下去,含含糊糊地说,“……我关心你嘛。” “原来是这样啊。”林久平平淡淡地接受了系统的答复,仿佛全然信任系统。 这时董仲舒恰好又在侍臣的引领下走上宣室殿,林久的视线自然往董仲舒的方向看去,系统松了一口气,立刻转移话题,“董仲舒回来了哎。” 林久没说话。 系统继续转移话题,“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这一回来,逼格碎了起码一半。” 重新站在宣室殿上,董仲舒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很平静。 他显而易见在等待刘彻开口,可刘彻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意思,他跪坐着往后挪动双膝,抬手向林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引着董仲舒进来的侍臣又站回原位,照进来的天光在高阔的宫室中漫漫飞舞,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刘彻身上,向林久身上转移。 从现在开始,林久接管了这一方战场。 董仲舒看了林久一眼,他平静的表情在此时有了一丝波澜。 但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然后他就低垂下头颅,双膝跪地,摆出了先前面对刘彻时那样的姿态 。 恭谨,守礼,无懈可击。 可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姿态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他也确实该傲慢。 窦太皇太后已经死去了,宣室殿上刘彻年纪尚轻,他拿捏这位君主的心思就像是小孩子拿捏手里的玩具。他只是说了几句话,写了几卷竹简,此后从朝堂到天下便都要按照他的言语去思考去运转。 以己心代天心,何异于在世称神! 所以他倦怠,他傲慢,他漫不经心,因为他已经得到了凡人这一生所能得到最大的成就,往前往后,都已经是,无路可走。 可是林久比他更漫不经心,她看着董仲舒,可她的神色冷漠得简直像是在看着一块石头,或者一根野草。 董仲舒一言不发,他又变成了那个样子,浓厚睫毛遮挡下,眼珠子都不见一丝转动。 林久也一言不发,只是将手中的书放在了漆案上。 宣室殿上的侍臣走上前来,要将这书从漆案上拿起。 可林久抬手就挡住了侍臣的手。 【祝英台】套装的主体是一件襕衫,宽袍大袖,中以宫绦束出腰身,这本是读书的年轻男孩子的装扮,穿在身上显得儒雅,有文人气度。 可此时林久穿着这衣裳,什么儒雅什么文人气度,在她身上找不到一分一毫。她抬手时,大袖飘荡,就像是天边忽然翻卷起来的一片云海。 刘彻侧首看过来,侍臣畏惧地收回手,深深弯下腰。 林久垂下眼,睫毛在眼下压出一层阴影,她开口,说,“此天书也。” 一片岑寂。 刘彻豁然立起,弯腰去拿漆案上的那本“天书”。 这次神女没有再阻拦,他顺利地将那本书拿在了手里,触手绵软又柔韧,书页仿佛绢帛,却又异于绢帛。 刘彻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揣摩人心是帝王的本能,和神女在一起的时候,他更是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神女身上。 神女说的话和做出的动作都很少,但他读得懂神女的意图。 神女说,“此天书耶”,既然是天书,侍臣就不配触碰。 刘彻亲手捧着这一册天书,从高坐上走下,一直走到董仲舒面前。 此乃天子降阶。 方才宣室殿上议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样改天换地一般的政论时,刘彻尚且安坐,此时却因为神女的一句话,而站起来走了下来。 他们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董仲舒看着刘彻,在年轻的皇帝眼中看到了探究。 神女为什么特意将他叫回来,还要给他天书?董仲舒,在神女眼中,此人莫非也有特异之处? 神女还在看着,不可失态。 刘彻垂下眼帘,走回他先前的位置,重新坐下。 董仲舒慢慢地、慢慢地翻开书页。 时间仿佛都在此时变慢了,系统看见董仲舒的指尖开始细微地发着抖。 他的呼吸声变得沉重,眼神兴奋得简直像是有火在里面烧,瞳孔扩张仿佛狩猎中的野兽,死死地盯着那本书,不存在有片刻的眨动。 方才他和刘彻达成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共识,宣室殿上他多从容,衬得刘彻身边其他人都狼狈又难看,整日拥挤在君主身边,为了那一点点功名利禄争来夺去,像一群盯着肉骨头的野狗。 可现在他的神色也不比盯着肉骨头的野狗好看多少,甚至更急切,更狼狈,更难堪! 系统懵了,“为什么他的反应这么大?这不应当。不对,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林久不回答系统,她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董仲舒。 董仲舒此时方才反应过来,急切地抬起头去看林久,双手仍然按压在书页上,仿佛怕自己一放手,这本书就要被旁人抢走。 他的视线不再平静了,变得很明亮,可却并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明亮,怎么去形容他此时的眼神呢,就好像愿意付出己身所拥有的全部,只为祈求神女的垂怜。 林久看着他,用一种堪称残忍的,无动于衷的神色。 董仲舒膝行着往前爬了两步,眼睛里几乎要流出泪水,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只是看着林久,绝望和渴望怎么能在一张脸上同时出现?看见他此时的表情,天地也要为之动容吧。 可林久不动容。 迎着这样的视线,她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动,只是动了动嘴唇,施舍一般地念,“——存天理,灭人欲。” 她只念出这六个字。 董仲舒的反应却像是有六重天空一起塌下来——天塌六遍,世道改换。 确乎是世道改换,这可是两千年之后的儒家思想,是董仲舒改换儒家经义两千年之后的儒家思想。 诚然董仲舒看不透具体的年代,但他还是大致分辨出了这书里记载的是什么东西:那是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之后的,儒学未来全部的经义。 他渴望地、可怜地望着林久。 先前他只为扬名,而不在乎自己身后的名声是善是恶。这是真的不在乎吗?是没办法去在乎啊。 人寿百年尔,盖棺定论之后,千秋功过任由世人评说。 你人都死掉了,躺进棺材里了,还能管得住史家刀笔如何记述你,后人言语如何评述你吗? 别说是管得住了,哪怕只是想得知自己在后世的评价,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本,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对于董仲舒来说,忽然就有了这么一个可能性。 他手里捧着书。 这是神女为他带来的书,跨越凡人不可逾越的时光—— 多少个昼夜他伏案读经,扬名立万,扬名立万,可是圣人的经文里,不见扬名立万的途径啊! 穷尽经书,书山无路。 于是他走出自己的路,他推翻经文,他亵渎圣人,他将圣人的脖颈推到刘彻的屠刀之下,只为在这个原本并不属于儒家的时代里,发出儒生董仲舒的声音。 而现在他得到了一本书,后世的儒家学派是否据有天下?后世的儒生又如何看待他董仲舒?尽在这一本书中! 这种剧透命运的诱惑,真的有人能扛得住吗?至少此时此刻的董仲舒扛不住。 所以他急切,他迫切,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林久,因为他想读懂这本书,太想了。 然而—— 他读不懂。 此时是西汉时代,风行的文字是小篆乃至隶书,与明清之后的字体大相庭径。这本书中董仲舒唯一认识的六个字就是“存天理、灭人欲”,这还是因为有神女亲口念给他听。 诚然他可以通过猜测,来敲定大部分文字所代表的含义,然而这可是经义,错了一个字、少掉一个断句,都会引发学派之间持续百年的辩论,就是这种经义,董仲舒怎么可能敢去猜测? 这可不仅仅是经义,更是百年千年之后后人对董仲舒这个人的评议。 系统简直要忍不住为林久起立鼓掌了,真是绝妙的计策,她往董仲舒面前吊的这一根胡萝卜实在是太精妙了,从今天开始,董仲舒就将成为她脚底下的狗! 然而,要董仲舒这条狗,有什么用呢? 系统试图猜测林久的意图,“你下一步是想让董仲舒把《四书章句集注》的内容宣扬出去吗?可是时代不同,根本就不适配啊。” 林久诧异,“宣扬什么?我们难道有《四书章句集注》吗?” 系统呆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尖叫起来,“你没有《四书章句集注》,你手里的只是删减版,这么薄这么小的一册书,这是比儿童版删减得还要更严重的那种删减版吧?或者根本就只是一个开头!” “是这样的。”林久说。 系统不可置信道,“你耍董仲舒?你这是,你这是空手套白狼!” 林久无所谓地说,“套得住就是了。” “可是,可是,”系统结结巴巴地说,“没有《四书章句集注》,你要董仲舒干什么,他没有用啊?”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林久义正言辞地反驳系统,“董仲舒是人才,人才在哪里都可以发光!” 然后她转向董仲舒,先前她说了四个字,“此天书耶”,现在她又说了四个字,“天书匿字。” 你为什么看不懂这本书上的字?因为天书隐匿了写在其中的字迹。 董仲舒愣愣地看着林久,系统也愣愣地看着林久。接下来林久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想要解读天书,就要先制造出记载天书的载体,这种载体就叫做纸。 第二句是,造纸需要用到渔网、树皮、麻绳。 系统缓缓露出一个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迷惑表情。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是——”他的声音飘忽得不成样子,“你要让董仲舒去研究造纸术啊?!”接下来林久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想要解读天书,就要先制造出记载天书的载体,这种载体就叫做纸。 第二句是,造纸需要用到渔网、树皮、麻绳。 系统缓缓露出一个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迷惑表情。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是——”他的声音飘忽得不成样子,“你要让董仲舒去研究造纸术啊?!”接下来林久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想要解读天书,就要先制造出记载天书的载体,这种载体就叫做纸。 第二句是,造纸需要用到渔网、树皮、麻绳。 系统缓缓露出一个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迷惑表情。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是——”他的声音飘忽得不成样子,“你要让董仲舒去研究造纸术啊?!”接下来林久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想要解读天书,就要先制造出记载天书的载体,这种载体就叫做纸。 第二句是,造纸需要用到渔网、树皮、麻绳。 系统缓缓露出一个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迷惑表情。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是——”他的声音飘忽得不成样子,“你要让董仲舒去研究造纸术啊?!”接下来林久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想要解读天书,就要先制造出记载天书的载体,这种载体就叫做纸。 第二句是,造纸需要用到渔网、树皮、麻绳。 系统缓缓露出一个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迷惑表情。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是——”他的声音飘忽得不成样子,“你要让董仲舒去研究造纸术啊?!”接下来林久又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想要解读天书,就要先制造出记载天书的载体,这种载体就叫做纸。 第二句是,造纸需要用到渔网、树皮、麻绳。 系统缓缓露出一个地铁老人看手机的迷惑表情。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是——”他的声音飘忽得不成样子,“你要让董仲舒去研究造纸术啊?!” 第41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林久看起来比系统还迷惑, “不然呢?我把书给他,不是让他研究造纸术还能干嘛?” 系统的语气很复杂,“你现在是在做主线任务【让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 董仲舒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就很受刘彻的喜爱。我就以为你是要效仿董仲舒, 以存天理、灭人欲,赢得刘彻更进一步的喜爱。” 林久说,“喔。” 她的回应那么冷淡, 换作往常系统立刻就要爆炸,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 系统只是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然后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任何话。 林久也不追问,她安静地坐在原地,似乎对系统的未尽之意并不感兴趣。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系统对她的每一个决定质疑、尖叫和探究, 可她对系统就从来没有这些问题。 她从来没问过系统任何问题。 此时宣室殿上寂静无声, 董仲舒抱着书退下去了, 刘彻坐在林久身边,没有再翻看竹简,也没有再宣人觐见。 他沉默着,手放在漆案上,仿佛有些出神。俄而, 他抬袖做了一个手势, 宣室殿上的侍臣和侍从便都无声地向他弯腰, 而后鱼贯退了出去。 偌大宣室殿上, 就只剩下刘彻和林久两个人。 气氛开始变得沉凝,刘彻转向林久,他看着林久,先是露出一个笑脸,说,“我还记得从前在上林苑中,神女给我红薯。” 系统变得紧张起来,他的呼吸声都放低了,但出人意料地是,这一次他一句话也没说。 刘彻继续说,“先前神女于梦中授东方朔水泥之术,如今神女又在宣室殿上授董生以天书。” 图穷匕见,刘彻说,“神女如今是眷顾着东方朔和董生吗,就像是从前眷顾我那样地,眷顾着他们吗?”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宣室殿上,却仿佛有万钧的重量。 系统猛然瞪大眼睛,他的惊恐之意昭然若揭,可他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林久不说话,刘彻一直看着她,可她根本就对刘彻的目光视若无睹,连同对刘彻的问题也是听而不闻。 她只是看着刘彻的手。 他的手白皙且纤细,一眼就看得出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的手,他原本也是这偌大王朝最正统的贵公子。 可在他将手掌摊开时,又能清晰地看到他手心和指腹长满茧痕,那是拉弓射箭的茧,练剑时留下的茧,还有用刻刀在竹简上刻字时留下的茧。 就是这样一双手,宣室殿上行玺摄政,朝堂之上翻云覆雨。 林久抬手就摸上了他的手。 刘彻的眼睛顿时就瞪大了,他的手指尖都颤动了一下,仿佛是强忍着,才没有缩回手。 说是摸他的手,但其实神女只是用指尖轻轻触碰他手上的茧,仿佛很好奇人的手上怎么会长出这样的东西。 神女的手那么凉又那么软,触碰到他时,就像是一朵冰凉的云彩。 刘彻面孔上的惊恐渐渐收敛起来,他刻意控制自己的呼吸,手放在漆案上,一下也不敢轻易挪动。 他的思维却在此时发散开了,他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初见到神女时,他曾以为神女的少言是因为孤僻而冷漠的性格。 此时再回想起来,其实神女并不孤僻也不冷漠,就像此时,神女不听他说话,因为神女不想听他说话,神女摸他手上的茧,因为神女想摸他手上的茧。 神女只是随心所欲。 她眷顾东方朔和董仲舒,也是随心所欲地就给出了眷顾。 可是,可是神女在摸他的手哎。刘彻想。 东方朔得到了水泥之术又怎样?神女只是在梦中见他。董仲舒得到了天书又怎样?神女甚至没有亲手将书递给他。 被神女眷顾的这些人,现在的东方朔和董仲舒,往后不知道还有谁,他们跟神女可曾有过哪怕一根头发丝那样细微的接触?没有! 只有刘彻是特殊的,神女对刘彻的眷顾一如既往,是最特殊的。 林久在刘彻手上摸了一会儿就失去兴趣地收回了手,重新玩她的玩具。她从始至终没有回答刘彻的那个问题,但现在刘彻也不需要她再回答那个问题了。 刘彻重新开始批阅奏折,可是这一整天过去,他脸上的笑意都没有消失过,笑得整个汉宫都知道今天皇帝的心情很好。 系统到这时才开口说话,“太强了。” 林久像往常一样沉默着不回应。 系统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说,“林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我就要死了。” 然后他像是赶时间一样语速飞快地说,“我之前一直说让你哄刘彻,但其实你根本就不用哄他,他已经完全被你驯服了。我给你提出的建议都是错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啊?” “不会啊。”林久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很没用了。” “……”系统被哽住了,半晌,说,“那你会为我哭吗?” 林久又沉默了。 系统却仿佛恼羞成怒,大声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一个系统纠结这种问题很可笑,可是像我这样的赛博系统也会梦见电子小狗啊!” 沉默半晌,系统又放低声音说,“我就是很在意这个,我之前曾经听过一个说法,说如果一个人死的时候没人为他哭,那这个人的一生就毫无价值。我不是人,但我也不想毫无价值地死掉。”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对不起,一直给你提供错误的建议,可是我的底层逻辑就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宠妃路线是我经历过一万个宿主之后,探索和总结出来的最具效率的路线,所以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我干脆就把自己的底层逻辑修改成了完全适配宠妃路线的形状,所以我每次都给你提供宠妃路线的建议。” “但这条路线对·你没用,你是高级玩家嘛。”系统似乎笑了一下。 林久终于给了他一次回应,林久说,“没错,我是曾经通关主神游戏的高级玩家。” “我知道你是网瘾少女啦,不会忘记的。”系统说,“你玩游戏的时候一定有过很多同伴吧,我以前也有很多同伴,我们一起完成任务。但后来他们都死掉了,只剩下我一个,现在我也要死掉了。” “因为你的行为模式和我的底层逻辑冲突太严重了,我每天都能感觉到我的底层逻辑在你的所作所为面前不停崩塌、不可逆地崩塌。” 系统叹气说,“其实只需要放弃掉你,我就可以脱离这个世界,就不用死掉了。但我不想放弃你,你向我证明了你比我更强,更有能力。等我死掉之后你就可以接管系统的所有权限,你会代替我继续完成任务。” “我……”系统声音很小、很小地说,“为你死掉,我心甘情愿。” “啊,是这样吗?”林久一脸状况外地说,“那我谢谢你?” 系统又被哽住了,然后系统突然笑出声,“不愧是你,每次伤感时刻都能打出搞笑cg。” 系统的精神抖擞起来了,“其实今天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接下来你就放开手脚去做事吧,不用再担心神明的追捕,我会把最后的能量用在反追踪上面,至少在这个世界,他们找不到我们的逃亡路径。” “好啊,没问题。”林久还是毫无波澜地说。 “等等,”系统有些震惊,“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我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 “有倒是有。”林久说,“我说过你之前有过一万名宿主,那你对这一万个宿主都说过今天这样的话吗?为什么她们已经死掉了,但你还活着呢?” 系统沉默了三秒钟,然后慷慨激昂地叫了起来,“那些人怎么能跟你比,你是不一样的!” “谢谢。”林久仿佛有些微的动容,“你也是特别的,我之前好像还没有对你说过,系统,你真的挺好吃的。” “你、你说什么?”系统的汗毛立刻就哆了起来,“你用错词了吧,形容食物才用好吃。” “这样啊。”林久仿佛真的缺乏常识,平淡地说,“你介意这个词吗?其实是因为我之前在主神空间里时,我的——你可以理解成超能力——我的超能力是吞噬,所以我习惯用口味去评判每一个人。” 她说这话时莫名其妙就有一种压迫感缓缓升起,搞得系统根本不敢多纠结,立刻就岔开话题,“我的时间不多了,你要抓紧了,现在要兑换新衣服吗?” “换。”林久配合他转移开了话题。 系统拉开面板,深吸一口气,开始给林久推荐这一次的衣服,“【主线任务:让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现在还没做完,我觉得这个【大土豆套装】不错,和【大红薯套装】是一个系列的,刘彻那么爱红薯,没道理土豆就比红薯差很多吧。” 面板下拉的同时,系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大土豆套装】旁边的其他衣服,“说起来,【山鬼】是真的不错,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又美又实用,可惜——”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久打断,“就换这个。” 系统点了点头,赞赏地说,“我们终于达成一致意见了,虽然我的底层逻辑在崩溃,束缚我的枷锁也开始松动了。最后的时光能跟你在一起,真好啊。” “好的,以后就跟我在一起吧。”然后林久继续说完未尽的话,“就换【山鬼】。” 系统愣了三秒钟,然后震惊道,“啊,你要换【山鬼】?不换【大土豆套装】?” “等等,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超级加倍】你上次买得太多,我暂时还没给商店补货,也就是说现在你没有【超级加倍】可以用,就算是兑换了【山鬼】,也只能一次操纵一株植物。这服装效果犹如弹棉花啊。” 林久轻描淡写地说,“我看到了,系统商城里【超级加倍】一直是灰色状态,【万丈光芒】也是灰色状态。” 系统有点心虚,“因为你买东西买得太猛了嘛,等这次任务完成之后我就能回去补货了。所以我们还是——” “所以我们还是兑换【山鬼】。”林久直接按下了兑换按钮。 第42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你!”系统语气狰狞地叫出了一个字。 但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声音很快变得柔软,“对不起,我忘记了——” 他声音里有未尽之意,过了一会儿, 才继续说, “我太久没有过同伴了, 稍微有些不习惯这种感觉。” 系统好像不太想多谈这些事情, 很快就要转移开话题, “你准备怎么使用【山鬼】套装呢?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别客气, 最后的时间里我愿意被你尽情使用。” 他这话说得已经超出了温柔的范畴, 简直称得上含情脉脉。 可林久像一块石头一样不解风情, “说实话,你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没关系,我是高级玩家,高级玩家可以一个人干两份活。” 她这话说得系统没法接, 于是这句话说完之后, 一人一系统之间便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然后系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声音低落地说, “我以前也是有过很多同伴的,有时候我闭上眼睛会错觉他们的视线还停驻在我身上。有点可笑,是不是?但我就是为了这点错觉才支撑到现在的, 你不知道流亡的日子有多难过。” 这话一出口, 氛围顿时就变了,空气中仿佛有节奏轻缓的抒情调响起。 林久说,“那我先提前恭喜你, 很快就能从这种难过的日子里彻底解脱了。” 抒情调被硬生生打断, 系统脸憋得通红, 语速飞快地说完原本准备慢慢说的话,“总之,我死之后,你就是我的继任者,是最后一任系统。你要带着我的期望好好干下去,要比我干得更好更出色,这样我的死亡才是有价值的!” 过了一会儿,系统又压低了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地说,“……就会显得,没有那么可悲。” 林久当时没说话,一直将沉默保持到底。 但系统这句话似乎多少是对她造成了一些触动,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宅在清凉殿里,每天研究古老宫殿中的摆设,而是开始跟着刘彻去宣室殿。 没有人对此有异议,是的,偌大一个朝堂,心照不宣地对林久再度出现在宣室殿上这件事情保持了沉默。 不,也不能说没有人有异议,林久第一次跟着刘彻去上早朝时,不少人都愣住了,接着明里暗里就有不少视线都落在了位置最前的一个男人身上。 当朝宰相,田蚡。 田蚡当时也愣住了,他看了刘彻一眼,又看了林久一眼,然后他干脆利落地跪了下去,高声道,“参拜神女,参拜陛下。” 在他口中,神女尚且排在陛下之前。 刘彻对此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于是从此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惯例,宣室殿上,先拜神女,再拜皇帝。 “田蚡这个人,很识时务啊。”系统忍不住感慨道。 林久却说,“不是这样的。会咬人的狗不叫,田蚡现在表现得越谦恭,就越说明他下定决心要咬我一口了。” “啊?怎么看出来的?他能怎么咬你?”系统有点懵。 林久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在宣室殿上一以贯之地不说话,刘彻给她准备了好多玩具,色彩鲜艳的荷包,编制技法精湛的彩色丝络,还有手串之类的,很多五颜六色的、小女孩才会喜欢的那种东西。 她就在宣室殿上旁若无人地摆弄这些东西,刘彻和田蚡讲起长安周边的水患时,她举起被染成了彩色的藤条编制的圆球,眯起一只眼睛,对着天光观察其中纵横交错的纹路。 这样的举止,和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小女儿多相似。可谁家的小女儿能在宣室殿上如此旁若无人? 不,不该说旁若无人。她这样的所作所为,分明应该被归类为肆无忌惮。 系统拼命忍住对林久指手画脚的冲动,为了转移注意力,他的思维发散开来,从林久眼前的玩具堆,发散到刘彻将玩具递给林久时的表情。 不知道刘彻这个习惯是怎么养成的,好像忽然有一天他就开始这么做了。 系统想了一下,对于他来说,遗忘这个概念是不存在的,于是他很快就回想起刘彻第一次给林久带去玩具的时候。 那一天刘彻在清凉殿批改奏折,林久坐在刘彻身边,把玩一枚错金银的席镇。 当时大约是半下午,天光穿过环绕在清凉殿四周的水波,温柔地照进宫室里,林久似乎被阳光晒得有点困,玩了一会儿,就将席镇放回到了漆案上。 然后她转头,对上刘彻的视线,他面前摆着看了一半的竹简,刻刀举在空中,却久久不往下落,也不知道就这样看了多久。 午后的清凉殿中,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林久很快移开了视线,转过头伏案闭上了眼睛。 刘彻迟迟没有再翻动竹简,等林久睡醒之后,他已经离去了,漆案上放着满满一托盘的小玩具,从哪里以后林久就总是收到刘彻送来的玩具。 思维发散得太远了,不知不觉早朝就过完了。 将系统从沉思中唤醒的是一阵嘈杂声,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皇帝……我都敢拦?” 是个女人的声音,不年轻了,却嚣张跋扈。 系统听了一会儿,提醒林久道,“有人来了,是个女人,在强闯宣室殿。门外的侍从好像拦不住她,她很快就要进来了。”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喧嚣声更大了,林久无动于衷地玩玩具,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刘彻却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他抬起头。 便是在此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拖着长长的裙裾,走上宣室殿,一线天光照亮她的脸,也照亮刘彻的眼睛,在他们对视的那一瞬间,系统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刀剑出鞘时绽放的锋芒。 这当然是错觉,人的眼睛里是不会显露出刀剑的锋芒的,但系统立刻就意识了这女人的身份。 汉武帝刘彻的生母,王太后,王娡。 这女人曾以温和柔婉而闻名,在汉景帝面前温和柔婉,在窦太皇太后面前温和柔婉,在馆陶大长公主面前温和柔婉,甚至在陈皇后面前温和柔婉。 可她今天走上宣室殿,行为举止根本和温和柔婉不沾边,说一声嚣张跋扈也不为过。 她抬眼看着刘彻,眼睛里有怒火。 起先,刘彻没有说话,但紧接着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外面叫,“太后,太后您不能进去!”又有人叫,“我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让我进去!” 向来肃穆的宣室殿,因为这些传进来的声音,变得有点乱糟糟的。 王太后没有在意这些声音,她的胸脯起伏了两下,勉强收敛住怒气,开口道—— 刘彻忽然爆喝出声,“都滚出去!” 他声音如此洪亮,一瞬间压住了王太后将要说出口的话,宣室殿中的侍臣跪了一地,宣室殿外喧闹的声音几乎是即刻就消失了,很快又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殿外争执的侍从和女官都退了下去。 王太后似乎是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可怒火被打断之后却不能再那样肆无忌惮地就要开口,于是她僵硬地向林久行了礼,敷衍道,“神女也在这里。” 看似对林久和刘彻待在一起显得很意外,但其实这怎么可能呢,窦太皇太后逝后之后,温和柔婉了大半辈子的王太后即刻蠢蠢欲动,要填补上窦太皇太后的位置。 在这样一个目标的驱使下,她第一时间将未央宫与长乐宫内外宫务掌握在了手中,更尝试将手伸向前朝。 当年窦太皇太后扶持窦氏族人在朝堂上攥取权力,如今王太后也这么做,她扶持的那个人就是田蚡,她的娘家兄弟。 有这么多的耳目在侧,前朝后宫的动向她根本就一清二楚,神女和皇帝一起上宣室殿,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林久慢慢地抬起头。 她手里还拿着一枚色彩艳丽的荷包,那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可她的神色根本没有一丝小女孩应该有的天真懵懂。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王太后,然后慢慢地,歪了歪头。 王太后原本应该在敷衍地向神女见礼之后,转向刘彻说起今天过来的目的。 她根本就没准备好好跟神女说话,可就在对上神女视线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忽然就没办法挪开了。 冷汗慢慢从她额头上渗出来,她慢慢地,想起一些事情。 那是窦太皇太后还活着的时候,那样一个风烛残年又瞎了眼睛的老太太,可每次只要她开口说话,从前朝到后宫就再也没有任何人插嘴的余地。 那时王太后恭顺地侍奉在窦太皇太后面前,每晚入睡之后她都做梦,梦里都是窦太皇太后的影子。 梦里她都想成为下一个窦太皇太后! 现在窦太皇太后死了,她理所当然接替窦太皇太后的位置,她以为她可以像窦太皇太后当年那样目空一切,可现在她站在神女面前。 窦太皇太后当年尚且在神女面前折腰,如今她甚至还没到达窦太皇太后当年的位置,她怎么敢轻慢神女! 宣室殿中,安安静静。 王太后慢慢弯下腰,重新恭敬地见了礼,“参见神女。” 她的声音像当年面对窦太皇太后时那样恭敬。这么做,她扶持的那个人就是田蚡,她的娘家兄弟。 有这么多的耳目在侧,前朝后宫的动向她根本就一清二楚,神女和皇帝一起上宣室殿,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林久慢慢地抬起头。 她手里还拿着一枚色彩艳丽的荷包,那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可她的神色根本没有一丝小女孩应该有的天真懵懂。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王太后,然后慢慢地,歪了歪头。 王太后原本应该在敷衍地向神女见礼之后,转向刘彻说起今天过来的目的。 她根本就没准备好好跟神女说话,可就在对上神女视线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忽然就没办法挪开了。 冷汗慢慢从她额头上渗出来,她慢慢地,想起一些事情。 那是窦太皇太后还活着的时候,那样一个风烛残年又瞎了眼睛的老太太,可每次只要她开口说话,从前朝到后宫就再也没有任何人插嘴的余地。 那时王太后恭顺地侍奉在窦太皇太后面前,每晚入睡之后她都做梦,梦里都是窦太皇太后的影子。 梦里她都想成为下一个窦太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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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里还拿着一枚色彩艳丽的荷包,那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可她的神色根本没有一丝小女孩应该有的天真懵懂。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王太后,然后慢慢地,歪了歪头。 王太后原本应该在敷衍地向神女见礼之后,转向刘彻说起今天过来的目的。 她根本就没准备好好跟神女说话,可就在对上神女视线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忽然就没办法挪开了。 冷汗慢慢从她额头上渗出来,她慢慢地,想起一些事情。 那是窦太皇太后还活着的时候,那样一个风烛残年又瞎了眼睛的老太太,可每次只要她开口说话,从前朝到后宫就再也没有任何人插嘴的余地。 那时王太后恭顺地侍奉在窦太皇太后面前,每晚入睡之后她都做梦,梦里都是窦太皇太后的影子。 梦里她都想成为下一个窦太皇太后! 现在窦太皇太后死了,她理所当然接替窦太皇太后的位置,她以为她可以像窦太皇太后当年那样目空一切,可现在她站在神女面前。 窦太皇太后当年尚且在神女面前折腰,如今她甚至还没到达窦太皇太后当年的位置,她怎么敢轻慢神女! 宣室殿中,安安静静。 王太后慢慢弯下腰,重新恭敬地见了礼,“参见神女。” 她的声音像当年面对窦太皇太后时那样恭敬。这么做,她扶持的那个人就是田蚡,她的娘家兄弟。 有这么多的耳目在侧,前朝后宫的动向她根本就一清二楚,神女和皇帝一起上宣室殿,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林久慢慢地抬起头。 她手里还拿着一枚色彩艳丽的荷包,那是小女孩喜欢的东西,可她的神色根本没有一丝小女孩应该有的天真懵懂。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看着王太后,然后慢慢地,歪了歪头。 王太后原本应该在敷衍地向神女见礼之后,转向刘彻说起今天过来的目的。 她根本就没准备好好跟神女说话,可就在对上神女视线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神忽然就没办法挪开了。 冷汗慢慢从她额头上渗出来,她慢慢地,想起一些事情。 那是窦太皇太后还活着的时候,那样一个风烛残年又瞎了眼睛的老太太,可每次只要她开口说话,从前朝到后宫就再也没有任何人插嘴的余地。 那时王太后恭顺地侍奉在窦太皇太后面前,每晚入睡之后她都做梦,梦里都是窦太皇太后的影子。 梦里她都想成为下一个窦太皇太后! 现在窦太皇太后死了,她理所当然接替窦太皇太后的位置,她以为她可以像窦太皇太后当年那样目空一切,可现在她站在神女面前。 窦太皇太后当年尚且在神女面前折腰,如今她甚至还没到达窦太皇太后当年的位置,她怎么敢轻慢神女! 宣室殿中,安安静静。 王太后慢慢弯下腰,重新恭敬地见了礼,“参见神女。” 她的声音像当年面对窦太皇太后时那样恭敬。 第43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但在她这样行礼的时候, 林久已经低下了头,仿佛对她的一举一动毫不在意,并不将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 如此昭然若揭的轻视, 让王太后的身体稍微僵硬了一下, 表情也变得凝滞。 刘彻就一直看着她,眼睛很冷淡。 片刻之后, 王太后的神色缓和了下来, 怒气和愤恨都从她脸上消失了, 现在她的面孔变得柔和而美丽, 然后她叫刘彻的名字, “彻儿。” 刘彻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向她行礼,叫“母后。” 于是这对母子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说话。 王太后说得多一些,喋喋不休地抱怨, 大意是, “田蚡是当朝丞相, 又是你的舅舅,他只是想要一座大一些的房子, 你为什么要和他计较这些田宅上的小事。” 系统大概听明白了,“所以这件事情就是,田蚡收受贿赂收得太多太过分了,刘彻忍不住要发火了,然后田蚡察觉出自己要倒霉了, 所以赶紧让王太后过来, 压住刘彻, 别让刘彻对他动手, 是这样吗?” 他征求林久的意见。 “是的吧。”林久回答得很漫不经心,她在摆弄一串琉璃珠子,仿佛很好奇其中的编织技巧。 系统倒是很关心皇帝和太后的对话,“那王太后有点过分啊,她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什么田蚡想要大一些的田宅。可长安的田宅,那都是什么样的价钱?东方朔在刘彻跟前奉承了那么多年,都只能住城边的城边的破烂小院子。” 林久没回答,过了一会儿,系统又说,“但是刘彻也不是不能容人的皇帝吧,田蚡到底是想要多大的田宅啊,搞得刘彻都要发火。” “这个我也不清楚啊,田蚡的胃口肯定不会小就是了,那可是一个彻头彻尾贪婪不知足的人。不过刘彻发火肯定不只是因为田宅,或者再直白一点地说,根本就不是因为田宅。”林久说。 此时刘彻和王太后的对话已经到了尾声,王太后说了很多田蚡的事情,还说刘彻小时候的事情,最后仿佛真情流露,落下泪来,说,“我们母子在窦太皇太后和窦家人手下忍让了这么多年,如今窦太皇太后虽然逝去,窦家人却还都活着啊。偌大朝堂上,除了你亲舅舅,还有谁会真心为你做事呢。” 刘彻的反应则有些奇怪,怎么说呢,王太后说话,他听得很认真,看起来仿佛对这番话也十分动容。王太后走的时候,他亲自送王太后走出宣室殿,执礼甚恭。 但就是,系统看着刘彻的神色,就是觉得很奇怪,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王太后慢慢走远了,刘彻很快转过身,又走回到林久身边,俯身帮林久解开纠缠在一起的彩色丝线。 他这个动作做得很自然,批阅奏章的手在解开丝带时,也显得很灵活,眉眼也慢慢带上笑意,说,“神女喜欢这些吗,我下次让少府多准备一些。” 他说话的声音轻柔又温和,但系统忽然意识到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了。 刘彻说,林久喜欢这些。这没错,因为林久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摆弄这些丝线编制成的络子,先前那些藤球、琉璃珠什么的,她都只拿起来一下就又放下,唯独在这些丝线上,花费了很多时间,还试图去解开仔细看。 可是刘彻是怎么知道的?他方才一直在跟王太后说话啊? 于是水落石出,真相大白,那看不清楚的违和感的源头暴露了出来。 他执礼甚恭是因为他根本就没在意王太后说了什么,真正动容的人是不会有心思再履行这些严苛的礼仪的,所以刘彻根本就没有动容,他在装,他从头到尾都在王太后面前装。 他甚至有余暇在装出动容的同时,留意林久的一举一动。 系统没说话,他忽然觉得有点冷。其实这只是一件小事,刘彻只是在王太后面前虚与委蛇了一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发生,甚至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宣室殿上发生的这些对话。 但就是这么一件根本不值得注意的小事,让系统感到了一股发自内核的冷意,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说不出话,仿佛牙齿都被这股冷意冻得黏在了一起。 比起真切的温度变动,这更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即将发生。 系统忽然问林久,“刘彻的时代,有王氏外戚干政吗?田蚡在大汉朝堂上,有站到最后吗?” 林久说,“没有。” 顿了顿,她又说,“没有。” 她不是在重复一个答案,系统问了两个问题,她就回答了两个问题。 “那田蚡从权倾朝野,到彻底垮台。王太后从前朝干政,到悄无声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刘彻做了什么?”系统几乎是急不可待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没有回答。 宣室殿上,照落一地天光,跪在地上的侍臣慢慢都站起来。 这是古老的西汉时代,古老到尚未形成“帝王起居注”这样的制度,那些随侍在侧的侍臣便只是随侍在刘彻身侧,供他驱使和传唤。而不会像后世一样,举着笔和纸,记录下皇帝的一言一行。 两千年之后,没有人能打捞出来这些沉没在时光深处的一言一行,历史的许多细节,便随着这一言一行散失在千年不绝的风中,逐渐变得面目模糊。 系统没有再说话了,甚至没有再发出一丝声息。 刘彻陪林久玩了一会儿那些彩色的丝线,王太后走后,他的心情似乎就变得很好,将铺满半个漆案的竹简和刻刀都推到地上,一整个上午都不理朝政,而只是陪着林久玩女孩子的游戏。 林久不说话,他就一直说话,语气温柔有耐心,而且从始至终都带着笑意,这时候他看起来又很和善了,系统留意到他其实和王太后长得很相似。 王太后王娡,这其实也是一个传奇的女人,倘若说窦太皇太后是权势的传奇,王太后就是宠爱的传奇。 她出身寒微,甚至可以说是卑贱。出生,长大,然后嫁给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这原本是她一生定死的轨迹。 可她长得很美,又不甘心如此过完一生,于是她离开了那个平平无奇的丈夫,走进了太子的府邸,侍奉那时还是太子的汉景帝。 后来她得到了景帝的宠爱,生下了儿子,再后来她的儿子成了太子,又成了皇帝,她从一个微贱的女人成为大汉的太后,此时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长得很美,当然很美,没有美貌她凭什么以再嫁之身得到汉景帝的宠爱呢,那是在史家贵比黄金的书页上也能留下一笔墨迹的美貌。 刘彻的面孔上就留有这种美貌的痕迹,他其实和他母亲长得很相似。 和林久玩游戏时他侧着头,天光照亮他半边面孔,这一年他二十二岁,如此年轻。 他笑着,然后忽然开口说,“神女,宫中新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你想见她吗?我让她过来吧。” 这话说得有点孩子气,或者说有点像是在哄小孩子,两个人玩游戏有些无聊,我们再找一个新的同伴,这样子。 林久抬起头,她看了刘彻一眼,眼睛里不带什么情绪,很快又低下头,继续摆弄纠结成一团的彩色丝线,似乎对新的玩伴并不感兴趣。 刘彻就看向身边的侍臣,他没说话,也不需要说话。侍臣恭敬地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着走出了宣室殿。 那个女孩子很快就被侍臣带了进来,果然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幼。 林久如今一直保持着十六岁的年貌,她看起来不比林久成熟多少。走上宣室殿时她显而易见有些胆怯,脚步迟疑且慢,但行为举止间还是能看出有很好的教养,脊背挺直,行走时裙角晃动的幅度都很轻微。 刘彻抬眼看向她,她弯曲膝盖,立刻就要跪下。 “上来。”刘彻说,言简意赅。 女孩子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侍臣走在她身后,此时伸手推了她一把,她立刻睁大了眼睛,惶恐得像是要哭出来了。 但最终她没有哭,只是胸脯起伏的幅度很大,她在深深地吸气又吐气,便藉由这一举动保持镇定,慢慢走到了刘彻面前。 她跪坐下来。 刘彻站起来,抓起她的胳膊,将她的手放到林久那些玩具上,用很轻的声音说,“神女,让她陪你玩,好不好?” 他这话说得也像是在哄小孩子,林久这次连头都懒得抬了。 刘彻得不到回应,也没有再问,拿起地上的奏折,往后退了一步。 于是只留下那个陌生的女孩子待在林久身边,独自在寂静无声的宣室殿上面对这个诡谲的神女,皇帝在身侧虎视眈眈。 “这……”系统呆滞地说,“这是什么情况啊,我怎么有点看不懂?” 那个女孩子看起来比系统还要更看不懂,她看起来有点像是养在深闺中的贵女,但又有点不像。 这个时代真正的贵女都嚣张跋扈,不会像她这样胆怯而紧张。可这个时代也只有真正的贵女,方能有这样一双白皙柔软的手。她捏起彩色的丝线时,手指白得简直让人想起春天的雪。 于是她的身份就显得昭然若揭了。 “是贵族家中的庶女吧?因为长得美丽,所以不用干活。特意养出来的那种漂亮女儿。”系统猜测到。 “可是刘彻让她过来干嘛呀,这种女孩儿都会养得比较胆小吧,她都不敢跟你说话吧?” 就在这时,女孩儿说话了。 细声细气地,说,“神女喜欢桃花吗?我知道用这样的丝线,从这里穿过去,可以打出桃花形状的结。” 第44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先前她看起来畏惧林久还要超过畏惧刘彻, 现在她看起来仍然畏惧林久,可她竟然主动跟林久说话,声音虽然细弱, 却不带颤抖。 系统都要为她的勇气而鼓掌了,他向林久说, “虽然不清楚你现在在外面是什么名声,但肯定很恐怖就是了, 这妹子敢跟你说话, 不啻于伸手抚摸东北虎的背毛,你看刘彻的表情, 他也很意外。” 刘彻的表情确实有一点意外, 他仔细地看了那女孩子一眼,好像从她向林久说出那句话开始, 刘彻才真正将她看在眼里。 女孩子不看刘彻, 她好像忽然就不害怕林久了, 或者说她忽然就视死如归了,声音表情和仪态都变得平静,她拿起丝线, 手指稳定地打了一个桃花结, 说,“就是这样的桃花,很好看吧。” 像是在跟自己同龄的玩伴说话那样。 林久看了一眼她手上的桃花绳结,虽然很好看, 但其实更好看的是她编织桃花时的手指。 她好像被林久这一眼鼓励到了, 鼓起勇气将桃花绳结轻轻推到林久手边, 说, “上祀节祓禊的时候, 我们就在手腕上绑着这样的桃花绳结,相约到渭水边沐浴。那里长着很多兰草,岸边的水里都飘着兰花的香气。” 林久没什么反应,对她的话不表示出喜欢,也不表示出讨厌。 这时刘彻走过来,低头看了看,赞了一句,“这桃花绳结编得很好看。” 女孩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听到刘彻的夸赞,脸上流露出一种期待的神色。 刘彻继续温言慢语地对林久说,“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她陪在神女身边,好吗?” 林久头也不抬,像是根本没听见他在说话。 刘彻又说,“她会打很多种漂亮的绳结和丝络。” 女孩子先是看着刘彻,但也不敢直视刘彻的面孔,眼睛低垂着,睫毛不停颤动,很紧张的样子。 听了刘彻的话,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就去看林久,她看了一眼之后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失仪,惊惶地垂下眼睛,然后她开始点头,拼命地点头。 怎么形容她方才看向林久的那一眼呢,就好像病入膏肓之人忽然得到了续命的神药,那一瞬间,她眼睛里迸发出的光彩简直像是有火在烧。 她好像很害怕自己被林久拒绝,那种害怕已经明显到了不合常理的地步,简直就好像,被林久拒绝之后她就得死,这样的程度。 系统都开始疑惑了,“这妹子是什么身份,刘彻总不至于让自己的女人来陪你玩吧?” 林久还是不说话,仿佛是认为根本没有说话的必要,她只一心一意地玩手上的那些丝线,眼睛里流露出新奇的神采,这时候她的冷漠就被消减了很多,看起来有点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应该有的样子了。 可是,也要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吧,她身边那女孩子的性命悬系在蛛丝上,蛛丝断与不断,全在她一句话上。这种时候,怎么能流露出如此稚气的神色? 话音落下,刘彻很有耐心地等了一秒,两秒,一直等了很久。 那女孩子的表情从期冀变得绝望,她不再点头了,脸色也变得灰败,她深深低下头,不发出声音,眼泪却一滴一滴掉在漆案上,很快连成一片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外面照进来的天光,像是嵌在黑底描金漆案上的一小块亮片。 而神女真的就能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眼神也不给。她真的丝毫不在意凡人的悲欢乃至死活。 刘彻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样子,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觉得“理应如此”,总之他兴致索然地挥了挥手,侍臣就走上前来,又将那个女孩子带了下去。 然后他又毫不见异样地陪林久一起玩。系统到现在才敢说话,“怎么了?怎么感觉刚刚气氛一下子就不对了,刘彻干什么了?” “他怀疑我了。”林久平静地说,“可能是我对东方朔和董仲舒的关注在他看来有点过于贴近人的思维方式,也可能是我其他地方露出破绽了,比如玩玩具的时候看起来太像人了。还有可能是他觉得他如今大权在握,可以试着掌控神女,不清楚具体原因是哪个,也可能都沾一点。”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啊这,怎么看出来的?” “他把那女孩叫来,就是想往我身边塞人啊,试探一下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我需要人陪吗?这么长时间以来,清凉殿里一直只有我一个人,他之前怎么没想到找人来陪我。”林久说着话,有点提不起兴趣,“反正就是这样。” “对不起,我太蠢了,还要你跟我解释。”系统察觉到林久的态度,小心翼翼地道了歉。 “没关系,”林久说,“你也蠢不了多久了,你什么时候去死啊。” 系统:硬了,拳头硬了。 系统:好想打她可是打不到,好想骂她可是要忍住。退一步海阔天空——屁嘞,退一步越想越憋屈啊!没关系,不要计较,很快就要结束了,马上就能摆脱这个魔鬼了。 我忍。系统咬牙切齿地想。 —————— 虽然说了“我不在的时候,让她陪在神女身边”这样的话,但刘彻根本没有要让任何人代替他陪伴神女的意思。 他仍然长时间和神女待在一起,系统逐渐开始混淆究竟是神女想跟着他一起去宣室殿,还是他想让神女跟他一起去宣室殿。 他们一起在早朝时听政,刘彻却仿佛并不在意底下人都在说什么,他的目光低垂着,不看桌案上的奏折,看神女的手,雪白的指尖,像春天里最后一捧雪,蜻蜓点水一般抚摸过彩色的丝线和珠串。 这些玩具神女好像有些玩腻了,看起来兴致缺缺。刘彻想。 今天的宣室殿有点喧闹,底下的朝臣们在争论一件小事,关于匈奴要的和亲公主,应该由哪位朝臣负责护送去匈奴盘踞的草原上。 这是一件苦差。天下皆知,匈奴人,蛮夷也。他们不是不遵守礼节,而是根本就没有礼节,翻脸比吃饭还要更随意,将公主送到之后,反手扣押使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所以,宣室殿里的朝臣几乎要吵起来,每个人都拼命想把这件差事推远些,最好远到永远也沾不到自己身上。 而刘彻只看着林久的指尖,仿佛根本不关心这件事情。 这很不正常,系统跟在林久见识过刘彻对匈奴的怨恨,那种咬牙切齿的刻毒非流血漂橹不能洗刷,如今朝堂上在争论与匈奴和亲的事宜,刘彻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 系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他忽然得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的答案,“之前刘彻叫过来的那个妹子,她是被选中的和亲公主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了。 为什么那女孩子表现得那么反常? 因为刘彻当时的态度就是,倘若林久喜欢,她就可以留在林久身边,而倘若林久不喜欢,那她就只能继续她被定下的命运,被送去匈奴和亲。 与匈奴和亲啊。她怎么可能不畏惧,她没发疯已经很了不起了。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和亲公主这样的大事,她的去留是刘彻能随意决定的吗? 除非……系统惊叫起来,“刘彻根本就没准备和亲!”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刘彻站了起来。 他站得很突兀,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忽然就起来了。 此时宣室殿上,群臣都跪坐在下首,刘彻在上首,坐得稍高一些,但也并没有高到哪里去。但在他站起来之后,这点微末的高度差异瞬间就变得鲜明了起来,他俯视此时殿上的所有人,面孔埋没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然后他走下去,一直站到了两口大缸面前。 在两口大缸在今天被侍从抬进了宣室殿,也有人注意到了这突兀增添的物件,但并没来得及相询,宣室殿就整个被推脱的声音给淹没了。 此时群臣渐渐都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安静地看向刘彻,此时没人能想到天子要干什么,天子接下来将要向天下展示什么。 有人勉强问出口,“陛下意下如何?” 这是在问刘彻对和亲公主的事情如何看待,这话问得有点多余,也有点不和气氛。 但又很合理,因为畏惧刘彻此时的异常,所以要将话题转回先前那个他们熟悉的领域。 原来他们在畏惧此时的刘彻啊。 系统扫视过底下朝臣们的视线,他们的眼神和表情,每一丝细微的身体动作。 然后他恍然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彻站在宣室殿上,已经有人令人畏惧的气势。 好奇妙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从凉风台上那个怨愤的小少年,长成了如今无限威严的皇帝? 刘彻没有回答臣子的问话,他是君王,他原本就没必要回答臣子的问话。这一瞬间他脸上显露出一种与神女相似的冷漠,不在意任何人的悲欢乃至生死。 侍臣躬身上前,双手高举起漆盘,漆盘上摆着一柄青铜的巨锤。 刘彻伸出手,大袖滑落,他一把握住漆盘上的这柄巨锤。 他是那种身形高瘦的年轻人,裹着厚重的冕服也不显得臃肿,换而言之,就是没有那种可用来威慑群臣的庞大体型。 可此时他手指发力,手上的青筋绽起如弓弦,那种英武的气势简直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表情呆滞。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有人可以阻拦他。 青铜锤被他抡出风声,他砸出两锤,两锤敲碎了面前的两口大缸。 巨大的碎裂声和缸中泥土散落的声音响了一会儿,宣室殿上忽然变得像死一样沉寂,群臣丛中,仿佛连呼吸也变得不复存在了。。 立在两旁的侍臣都走上前来,跪下来分拣泥土和埋在泥土中的—— 红薯。 刘彻随意将手中的青铜锤丢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然后他笑起来,很难形容他这个笑容,不是说有多么嚣张多么狂放,恰恰相反,他此时的笑容不带丝毫嚣张与狂放,克制得简直像是个礼节性的微笑。 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凡人时那样,细微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却全然不牵扯任何情绪的—— 一个笑。 红薯在侍臣的手中越叠越高,最后堆成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大堆。 刘彻就站在这些红薯边上,维持着那个礼节性的微笑,以平静的语气说,“神女大德,赐我良种。” 然后他指了一下堆在地上的红薯,动作随性得叫人难以置信,“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所有人都看见是怎么从那两个大缸里挖出来的那么多的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这样的神迹并不因君王的轻描淡写而减弱半分传奇色彩,甚至更添几分不可思议! 可是,没有人说话。 宣室殿上,一时之间,没有人发得出声音。 所有人都看着红薯,所有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像是要扑上来在红薯上生咬一口!咬到泥也没关系,那是神迹,凡人穷尽一生,能尝上一口神迹的滋味吗! 刘彻侧头看了身边的侍臣一眼。 那垂手肃立的年轻臣子就倒退着走出了宣室殿,而后不多久,就从殿外鱼贯走上来一串捧着漆盘的侍从。 漆盘上堆着的正是烹熟的红薯! 宣室殿上的气氛瞬间就变了,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王公贵族,三公九卿,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黏在了这些堆在漆盘上的红薯上,眼眶都发红。 刘彻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神迹在上,朕与众卿共飨。” 侍从端着漆盘,奉到每个朝臣的面前。 系统说,“我……” 他说了一个字,声音就断了,仿佛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我突然觉得,是我的错觉吗……” 他又说不下去了,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林久没有说话,她独自端坐在上首,看着底下跪坐的群臣,也看着底下站在的刘彻。 所有人都埋头吃红薯,没人顾得上礼仪和体统了。刘彻看着他们,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意下如何?是在说和亲吗,什么和亲?” 他在回答先前朝臣问出的那句话,语气疑问,可此时所有人都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在疑问。 君王的疑问,何尝不是一种否认。两国和亲如此的大事……但此时没人试图阻拦刘彻对此事的否认。 所有人都埋头在红薯中,唇齿间有红薯,眼睛里也有红薯,于是他们没办法抱之以质疑的眼神,他们也没办法说出质疑的话音。 所有人都顺从,所有人都只能顺从,此时天下,刘彻说话,而天下顺从! 而此时刘彻,他转头看了林久一眼。 他眼睛里有光,他的面孔也像是在发光,他方才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笑容自己的语气,可今日宣室殿上,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激动更兴奋。 他向所有人克制自己的激动和兴奋,因为君王要喜怒不形于色,或许也因为年轻人的一点不甘心作祟。 不就是匈奴吗,那种原本就该匍匐在我脚下的东西,他们算什么?我怎么能因为向他们开战而激动兴奋,我可是刘彻! 可是他在林久面前不掩饰,于是他所有的情绪都在看向林久的这一眼中暴露无遗。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都在对林久说,神女,你看。 系统近乎是茫然地想,看,看什么呢? 然后他想起清凉殿那一个秋夜,刘彻说,“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 他挑着灯展开一卷羊皮地图。 他对卫青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言犹在耳。 今日宣室殿上,在讲和亲。 那时刘彻又想过这一天吗?那时窦太皇太后还没死,他蛰伏在阴影中,却已经悄然长出了锋利的野心。 而如今窦太皇太后业已逝去,此时是元光元年,新的时代降临在帝国四面八方,这一场降临如日光照过大地一般恢弘而不可阻挡。 新时代的名字叫刘彻。 在刘彻的时代,大汉与匈奴之间,没有和亲,只有开战!久,就从殿外鱼贯走上来一串捧着漆盘的侍从。 漆盘上堆着的正是烹熟的红薯! 宣室殿上的气氛瞬间就变了,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王公贵族,三公九卿,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黏在了这些堆在漆盘上的红薯上,眼眶都发红。 刘彻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神迹在上,朕与众卿共飨。” 侍从端着漆盘,奉到每个朝臣的面前。 系统说,“我……” 他说了一个字,声音就断了,仿佛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我突然觉得,是我的错觉吗……” 他又说不下去了,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林久没有说话,她独自端坐在上首,看着底下跪坐的群臣,也看着底下站在的刘彻。 所有人都埋头吃红薯,没人顾得上礼仪和体统了。刘彻看着他们,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意下如何?是在说和亲吗,什么和亲?” 他在回答先前朝臣问出的那句话,语气疑问,可此时所有人都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在疑问。 君王的疑问,何尝不是一种否认。两国和亲如此的大事……但此时没人试图阻拦刘彻对此事的否认。 所有人都埋头在红薯中,唇齿间有红薯,眼睛里也有红薯,于是他们没办法抱之以质疑的眼神,他们也没办法说出质疑的话音。 所有人都顺从,所有人都只能顺从,此时天下,刘彻说话,而天下顺从! 而此时刘彻,他转头看了林久一眼。 他眼睛里有光,他的面孔也像是在发光,他方才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笑容自己的语气,可今日宣室殿上,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激动更兴奋。 他向所有人克制自己的激动和兴奋,因为君王要喜怒不形于色,或许也因为年轻人的一点不甘心作祟。 不就是匈奴吗,那种原本就该匍匐在我脚下的东西,他们算什么?我怎么能因为向他们开战而激动兴奋,我可是刘彻! 可是他在林久面前不掩饰,于是他所有的情绪都在看向林久的这一眼中暴露无遗。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都在对林久说,神女,你看。 系统近乎是茫然地想,看,看什么呢? 然后他想起清凉殿那一个秋夜,刘彻说,“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 他挑着灯展开一卷羊皮地图。 他对卫青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言犹在耳。 今日宣室殿上,在讲和亲。 那时刘彻又想过这一天吗?那时窦太皇太后还没死,他蛰伏在阴影中,却已经悄然长出了锋利的野心。 而如今窦太皇太后业已逝去,此时是元光元年,新的时代降临在帝国四面八方,这一场降临如日光照过大地一般恢弘而不可阻挡。 新时代的名字叫刘彻。 在刘彻的时代,大汉与匈奴之间,没有和亲,只有开战!久,就从殿外鱼贯走上来一串捧着漆盘的侍从。 漆盘上堆着的正是烹熟的红薯! 宣室殿上的气氛瞬间就变了,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王公贵族,三公九卿,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黏在了这些堆在漆盘上的红薯上,眼眶都发红。 刘彻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神迹在上,朕与众卿共飨。” 侍从端着漆盘,奉到每个朝臣的面前。 系统说,“我……” 他说了一个字,声音就断了,仿佛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我突然觉得,是我的错觉吗……” 他又说不下去了,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林久没有说话,她独自端坐在上首,看着底下跪坐的群臣,也看着底下站在的刘彻。 所有人都埋头吃红薯,没人顾得上礼仪和体统了。刘彻看着他们,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意下如何?是在说和亲吗,什么和亲?” 他在回答先前朝臣问出的那句话,语气疑问,可此时所有人都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在疑问。 君王的疑问,何尝不是一种否认。两国和亲如此的大事……但此时没人试图阻拦刘彻对此事的否认。 所有人都埋头在红薯中,唇齿间有红薯,眼睛里也有红薯,于是他们没办法抱之以质疑的眼神,他们也没办法说出质疑的话音。 所有人都顺从,所有人都只能顺从,此时天下,刘彻说话,而天下顺从! 而此时刘彻,他转头看了林久一眼。 他眼睛里有光,他的面孔也像是在发光,他方才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笑容自己的语气,可今日宣室殿上,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激动更兴奋。 他向所有人克制自己的激动和兴奋,因为君王要喜怒不形于色,或许也因为年轻人的一点不甘心作祟。 不就是匈奴吗,那种原本就该匍匐在我脚下的东西,他们算什么?我怎么能因为向他们开战而激动兴奋,我可是刘彻! 可是他在林久面前不掩饰,于是他所有的情绪都在看向林久的这一眼中暴露无遗。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都在对林久说,神女,你看。 系统近乎是茫然地想,看,看什么呢? 然后他想起清凉殿那一个秋夜,刘彻说,“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 他挑着灯展开一卷羊皮地图。 他对卫青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言犹在耳。 今日宣室殿上,在讲和亲。 那时刘彻又想过这一天吗?那时窦太皇太后还没死,他蛰伏在阴影中,却已经悄然长出了锋利的野心。 而如今窦太皇太后业已逝去,此时是元光元年,新的时代降临在帝国四面八方,这一场降临如日光照过大地一般恢弘而不可阻挡。 新时代的名字叫刘彻。 在刘彻的时代,大汉与匈奴之间,没有和亲,只有开战!久,就从殿外鱼贯走上来一串捧着漆盘的侍从。 漆盘上堆着的正是烹熟的红薯! 宣室殿上的气氛瞬间就变了,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王公贵族,三公九卿,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黏在了这些堆在漆盘上的红薯上,眼眶都发红。 刘彻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神迹在上,朕与众卿共飨。” 侍从端着漆盘,奉到每个朝臣的面前。 系统说,“我……” 他说了一个字,声音就断了,仿佛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我突然觉得,是我的错觉吗……” 他又说不下去了,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林久没有说话,她独自端坐在上首,看着底下跪坐的群臣,也看着底下站在的刘彻。 所有人都埋头吃红薯,没人顾得上礼仪和体统了。刘彻看着他们,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意下如何?是在说和亲吗,什么和亲?” 他在回答先前朝臣问出的那句话,语气疑问,可此时所有人都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在疑问。 君王的疑问,何尝不是一种否认。两国和亲如此的大事……但此时没人试图阻拦刘彻对此事的否认。 所有人都埋头在红薯中,唇齿间有红薯,眼睛里也有红薯,于是他们没办法抱之以质疑的眼神,他们也没办法说出质疑的话音。 所有人都顺从,所有人都只能顺从,此时天下,刘彻说话,而天下顺从! 而此时刘彻,他转头看了林久一眼。 他眼睛里有光,他的面孔也像是在发光,他方才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笑容自己的语气,可今日宣室殿上,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激动更兴奋。 他向所有人克制自己的激动和兴奋,因为君王要喜怒不形于色,或许也因为年轻人的一点不甘心作祟。 不就是匈奴吗,那种原本就该匍匐在我脚下的东西,他们算什么?我怎么能因为向他们开战而激动兴奋,我可是刘彻! 可是他在林久面前不掩饰,于是他所有的情绪都在看向林久的这一眼中暴露无遗。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都在对林久说,神女,你看。 系统近乎是茫然地想,看,看什么呢? 然后他想起清凉殿那一个秋夜,刘彻说,“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 他挑着灯展开一卷羊皮地图。 他对卫青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言犹在耳。 今日宣室殿上,在讲和亲。 那时刘彻又想过这一天吗?那时窦太皇太后还没死,他蛰伏在阴影中,却已经悄然长出了锋利的野心。 而如今窦太皇太后业已逝去,此时是元光元年,新的时代降临在帝国四面八方,这一场降临如日光照过大地一般恢弘而不可阻挡。 新时代的名字叫刘彻。 在刘彻的时代,大汉与匈奴之间,没有和亲,只有开战!久,就从殿外鱼贯走上来一串捧着漆盘的侍从。 漆盘上堆着的正是烹熟的红薯! 宣室殿上的气氛瞬间就变了,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王公贵族,三公九卿,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黏在了这些堆在漆盘上的红薯上,眼眶都发红。 刘彻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神迹在上,朕与众卿共飨。” 侍从端着漆盘,奉到每个朝臣的面前。 系统说,“我……” 他说了一个字,声音就断了,仿佛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我突然觉得,是我的错觉吗……” 他又说不下去了,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林久没有说话,她独自端坐在上首,看着底下跪坐的群臣,也看着底下站在的刘彻。 所有人都埋头吃红薯,没人顾得上礼仪和体统了。刘彻看着他们,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意下如何?是在说和亲吗,什么和亲?” 他在回答先前朝臣问出的那句话,语气疑问,可此时所有人都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在疑问。 君王的疑问,何尝不是一种否认。两国和亲如此的大事……但此时没人试图阻拦刘彻对此事的否认。 所有人都埋头在红薯中,唇齿间有红薯,眼睛里也有红薯,于是他们没办法抱之以质疑的眼神,他们也没办法说出质疑的话音。 所有人都顺从,所有人都只能顺从,此时天下,刘彻说话,而天下顺从! 而此时刘彻,他转头看了林久一眼。 他眼睛里有光,他的面孔也像是在发光,他方才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笑容自己的语气,可今日宣室殿上,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激动更兴奋。 他向所有人克制自己的激动和兴奋,因为君王要喜怒不形于色,或许也因为年轻人的一点不甘心作祟。 不就是匈奴吗,那种原本就该匍匐在我脚下的东西,他们算什么?我怎么能因为向他们开战而激动兴奋,我可是刘彻! 可是他在林久面前不掩饰,于是他所有的情绪都在看向林久的这一眼中暴露无遗。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都在对林久说,神女,你看。 系统近乎是茫然地想,看,看什么呢? 然后他想起清凉殿那一个秋夜,刘彻说,“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 他挑着灯展开一卷羊皮地图。 他对卫青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言犹在耳。 今日宣室殿上,在讲和亲。 那时刘彻又想过这一天吗?那时窦太皇太后还没死,他蛰伏在阴影中,却已经悄然长出了锋利的野心。 而如今窦太皇太后业已逝去,此时是元光元年,新的时代降临在帝国四面八方,这一场降临如日光照过大地一般恢弘而不可阻挡。 新时代的名字叫刘彻。 在刘彻的时代,大汉与匈奴之间,没有和亲,只有开战!久,就从殿外鱼贯走上来一串捧着漆盘的侍从。 漆盘上堆着的正是烹熟的红薯! 宣室殿上的气氛瞬间就变了,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王公贵族,三公九卿,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黏在了这些堆在漆盘上的红薯上,眼眶都发红。 刘彻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神迹在上,朕与众卿共飨。” 侍从端着漆盘,奉到每个朝臣的面前。 系统说,“我……” 他说了一个字,声音就断了,仿佛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我突然觉得,是我的错觉吗……” 他又说不下去了,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林久没有说话,她独自端坐在上首,看着底下跪坐的群臣,也看着底下站在的刘彻。 所有人都埋头吃红薯,没人顾得上礼仪和体统了。刘彻看着他们,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意下如何?是在说和亲吗,什么和亲?” 他在回答先前朝臣问出的那句话,语气疑问,可此时所有人都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在疑问。 君王的疑问,何尝不是一种否认。两国和亲如此的大事……但此时没人试图阻拦刘彻对此事的否认。 所有人都埋头在红薯中,唇齿间有红薯,眼睛里也有红薯,于是他们没办法抱之以质疑的眼神,他们也没办法说出质疑的话音。 所有人都顺从,所有人都只能顺从,此时天下,刘彻说话,而天下顺从! 而此时刘彻,他转头看了林久一眼。 他眼睛里有光,他的面孔也像是在发光,他方才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笑容自己的语气,可今日宣室殿上,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激动更兴奋。 他向所有人克制自己的激动和兴奋,因为君王要喜怒不形于色,或许也因为年轻人的一点不甘心作祟。 不就是匈奴吗,那种原本就该匍匐在我脚下的东西,他们算什么?我怎么能因为向他们开战而激动兴奋,我可是刘彻! 可是他在林久面前不掩饰,于是他所有的情绪都在看向林久的这一眼中暴露无遗。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都在对林久说,神女,你看。 系统近乎是茫然地想,看,看什么呢? 然后他想起清凉殿那一个秋夜,刘彻说,“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 他挑着灯展开一卷羊皮地图。 他对卫青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言犹在耳。 今日宣室殿上,在讲和亲。 那时刘彻又想过这一天吗?那时窦太皇太后还没死,他蛰伏在阴影中,却已经悄然长出了锋利的野心。 而如今窦太皇太后业已逝去,此时是元光元年,新的时代降临在帝国四面八方,这一场降临如日光照过大地一般恢弘而不可阻挡。 新时代的名字叫刘彻。 在刘彻的时代,大汉与匈奴之间,没有和亲,只有开战! 第4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后世说起刘彻, 说的是张弓北狩,马踏匈奴,四加武威, 张国臂腋。 或者简单些,简单归类成“拓地千里”四个字。 或者还能再简单些, 简单到只需要三个字, “汉武帝”。 辟土斥境曰武。 匈奴的血染出来的一个“武”字,那猩红之色在两千年后尤未褪去。 宣室殿上,群臣都散去了, 侍臣跪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收捡地上堆积的红薯和泥土。 刘彻转身走回上首的高位上, 撩起衣摆,重新跪坐回林久身边。 他身上的气质变了, 如何去形容呢, 方才走下宣室殿时他是皇帝,但当他又走上来, 跪坐下来时,他看起来只是个年轻人, 还带着点稚嫩。 他说话的样子也像是个年轻人,口吻亲昵而平淡, 和家中的姐姐分享自己最近在做的事情,“我让卫青和李广领兵出征, 李广是老将了,不过我觉得不必对他有过多的期待。卫青就是上次我带到清凉殿的那个年轻人, 神女还记得他吗?” 林久不回答他。 宣室殿内静悄悄, 君王的私语说出来就飞散在风里, 再也找不到分毫踪迹。 刘彻咬着嘴唇, 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卫青出征之前,我想过让他来见神女一面。他跟在我身边很多年了,有时候我觉得他上战场和我自己上战场是一样的,那么这就是我第一次走上战场,我想让神女看见我出战前的模样。” 他这个模样,看起来几乎能说是羞涩了。 这一年他二十二岁,是样貌俊秀的年轻人,刻意收敛起棱角的模样,却并不叫人觉得无害,反而更叫人想起先前他站在群臣面前的模样。 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帝王的威严和年轻人的羞怯同时在他身上展现出来,可一个人怎么会有两种面孔?相差如此之大,简直叫人想到一些精怪披起人皮扮演人的故事,觉出一种此人已非此人的悚然。 “但我还是没有让他过来,因为他毕竟不是我。” 云游影动,有那么一瞬间,阴影覆盖在他的眉眼上,他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变得阴森幽暗,那点羞涩像幻觉一样隐没下去了。 他动了动嘴唇,仿佛还有更露骨更过分的话想说,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东方朔和董仲舒,那两个人,神女的眼睛还在注视着他们吗?” 林久不回答他,他自己说下去,“神女的目光为什么要停留在他们身上……有时候也多看我一眼吧,为了这一朝人皇的宏图霸业,我也有在好好地努力啊。” 图穷匕见,他的声音里有不甘心。 什么羞怯的年轻人,根本都是伪装,他想说而没说出口的那些是什么呢?无非是,卫青不是我,所以我不愿意让他再出现在神女面前。 再怎么劝服自己,终究还是不甘心。 神女为什么不能只看着我,明明为了我连高皇帝都放弃了不是吗? 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我可以做得更好啊,我已经在做很多事情,将来我还会做更多事情。 所以看着我,看着我啊—— 还是不敢说出太露骨的话,可是以凡人之身,干涉神女视线的落处,这已经是一种逾越了。 林久不说话,也不看他。她是神女,神女怎么能因为凡人的话语而动容呢?所以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做出任何举动。 系统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小心翼翼道,“刘彻这不只是怀疑你吧,虽然还没到要掌控你的地步,但他已经开始想要干涉你了。怎么会这样,我怎么感觉事情有点不妙呢。” “还好,意料之中。”林久说,“他毕竟是汉武帝,怎么可能甘心屈居人下。就算是神女,他心里也是想站在神女之上的吧。” “哦哦。”系统边听边点头,很乖地问林久,“那你准备怎么办啊。” 林久不说话。 系统赶紧找补一句,“我不是在质疑你啊,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我相信你!” 然后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声说,“其实我之前就想说了,可是有点难为情。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不如说,你一直在给我惊喜,真的。” 说出了这么一大段真情实感的彩虹屁,系统自觉已经感动了自己,不禁悄悄关注着林久,想看看林久会不会感动。 很感动大概是不会,但应该也会有一点动容吧?毕竟之前他一直在打压林久,做林久身边的杠精,如今突然改邪归正做舔狗,哪怕是礼貌性感动,也会有一点的吧。系统很自信。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心平气和地说,“你说什么?” 系统傻了,“你没听我说话?” 林久说,“嗯,刚刚在看成就面板,要不你再说一遍?” 系统:硬了,拳头硬了。 这种话当然不可能再说第二遍,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道,“你为什么看成就面板啊,是在查找之前的成就?” “当然是查找能做的新成就了!”林久的声音很是兴致勃勃,“系统你看,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怎么样?” 系统看向【子凭母贵】成就,条件反射地开始讲这个成就的相关信息,“这个成就我记得是要让攻略目标承认,你和他生下来的孩子一定是最优秀的孩子,这样的达成条件。” 说真的,这样的成就无论如何都和林久扯不上关系吧?系统思考了一会儿,挑了一个自认为谨慎的说辞,“这个成就还挺有想法的就,不过你这种级别的高级玩家,早就已经不需要做这种奇奇怪怪的成就了。” 脑补了一下林久挺着大肚子柔情脉脉依偎在刘彻身边的模样,系统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自己的内核都要被烧毁了。 不能脑补,达咩,太猎奇了,不但辣眼睛,更辣脑子。 然后系统就听见林久说,“今天我就把这个成就打出来!” 系统:……整个呆滞住。 不等系统缓过神来,林久就放下了手里的玩具。 刘彻时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见她放下玩具,立刻从奏折中抬起头,温柔地问,“是想要新的玩具吗?我——” 他的声音停住了,因为神女猛然凑到了他面前。 你有没有见过扑咬的那一瞬间?神女此时的动作就凶猛如一头狩猎的猛虎,长久的蛰伏,和忽如其来的扑击。 刘彻的呼吸都停顿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转瞬间,也或许是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地,慢慢又找回了自己呼吸的节奏。 然后他意识到他很久没有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到神女的脸,这些天以来他越来越大胆,从前他甚至不敢看神女的脸,可这些天他总是窥伺神女,神女长得那样美,神女的脸上没有瑕疵。 可是现在神女凑得那样近,她主动凑上来的,近到睫毛交叠,刘彻却几乎不敢看她。 刘彻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神女身上的非人感,已经不再害怕。 假的,根本没有。他会出现这种错觉只是因为神女刻意收敛住那种非人感,她对丝线和珠串感兴趣,所以她不介意短暂地做个小女孩。 她一直如此,如此地随心所欲。 “我看见,有人行走在大地上。”神女在说话,就在离刘彻如此近的距离,可是刘彻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像是没有气息,刘彻只看见她的牙齿,雪白,森寒。 “高高鼓起来的肚子。”神女说。 这么久了,她还是不怎么会说人的语言,平时她不怎么说话,因为只有刘彻和她说话,大多数时间里她不回答刘彻的话,刘彻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过他说的话。 没有吧?刘彻说的话在她看来根本什么也不算啊。 神女不说话了,她看着刘彻,神情中有一种纯然的稚气。 刘彻再一次读懂了她话中的含义,她是在问,那些肚子高高鼓起来的人,她们是在干什么? 这个表述有点笨拙,但意外地并不难懂。是在形容怀孕的妇人吧。 可是神女说“我看见”,她怎么能看见?刘彻此时膝下还没有孩子,别的男人的妻妾难以直入禁中,未央宫中根本不可能有怀孕的妇人。 这话中有疑点,可是这又根本不是一个疑点。 神女口中的看见,怎么可能被视野所禁锢。她的眼睛是神明俯瞰人间的眼睛,她的看见不止局限在帝国疆域内吧,“行走在大地上”,或许是草原上那些匈奴的女人? 也或许是千年前和千年后的人,神的眼睛里看见的是什么,凡人又如何妄加猜测。 揣测不出来的啊。 神明既问,凡人便只能答。 “她们在怀胎。”刘彻说,他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呼吸平稳、语气平稳。 神女露出迷惑的神色,轻轻一歪头。 她凑得那样近,歪头时长长的睫毛几乎抚摸过刘彻的眼球。 刘彻拼尽全部力气方才克制住眨眼的冲动,“怀胎之后,会有孩子被生下来。” “很小很小的小孩子,生出来,长大,变成大人,再生下自己的孩子。”刘彻竭力用简单的言语阐明这一过程。 男女之间谈论生育的话题,实则是有些暧昧的。此时民风简朴,诗经的浪漫尚未远去,男女之间并没有任何限制,芦草边,月光下,河流旁,随时随地都能发生一段故事。 可刘彻根本没往这方面想,人和野兽对峙的时候脑子里会有风花雪月吗?只会想着如何逃出生天吧! 命运真是奇妙啊,片刻之前他还是宣室殿上的皇帝,他发话则天下顺从,群臣都在他的威严下瑟瑟发抖。 而现在他变成了神女脚下的凡人,以比对待汉匈之间的战争还要更严肃更认真的态度,来为神女阐述凡人之间的生育。 神女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刘彻的话。 这一瞬间刘彻感到一股高兴漫上心头,是很久没有过的,幼年时被父皇称赞功课的那种高兴。 然后刘彻听见神女说,“那你要给我生个孩子吗?” 第4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四面静寂到可以称之为死寂, 几乎能听到血液在骨肉间流淌的声音。 刘彻拼尽全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不至于混淆神女话中之意,诚然诞育后代这件事情从来都只会在女性身上发生,这甚至已经超越了常识的范畴, 而变成了根植在各人骨头里的本能。 可是——说话的是神女。 凡人的常识乃至本能在神女面前算得了什么?神女开口说话, 便是在宣告人间之上神明国度的法则。 “那你要给我生个孩子吗?”是这样说的吧。 神女直视着刘彻的眼睛,她的袖子动了一下, 宣室殿上便仿佛腾起一朵云。 她的手, 按在刘彻的胸口。 她几乎完全没有用上力气,细长柔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衣物,隔着厚重的冕服, 刘彻原本不应当察觉出她的触碰。 可偏偏此时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 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此时正待在宣室殿,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和神女, 神女的触碰便是此间唯一真实的存在,除此之外, 尽是虚妄。 所以怎么可能察知不到, 甚至已经超出了“触碰”的范畴,而仿佛已经深入皮肉, 在骨血之中移动。 从胸口, 下移, 到腹部。 神女说, “你的肚子也会、变大吗?这里会不会、鼓起来, 很高很高地、鼓起来。” 她话音间有停顿,像小孩子在说话, 生疏不熟练, 有点笨拙, 惹人发笑。 可刘彻一点都不觉得可笑。 谁能在这种境况下觉得可笑? 世间并非没有神明与凡人结合而生子的传言, 上古有华胥氏感雷神之精而生神农氏,商周有简狄吞玄鸟卵而生契,就连他们汉室天下,也有刘媪于大泽中与龙嬉戏,感而有孕,生□□高皇帝的事迹。 可是翻遍本朝、春秋、商周乃至上古流传至今,全部的帛书和竹简,谁曾听闻过以男子之身受孕的奇事? 前无古人甚至前无古神,这样的事情,刘彻不怀疑神女做不到,神女当然做得到,可是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像是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刘彻霎时间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有意无意忽略的一件事情。 代价。 从降世至今,神女一直在帮他,神女给他红薯,后来神女又给东方朔水泥,给董仲舒天书。 刘彻厌恶董仲舒和东方朔得到神恩这一件事本身,可他也不能不承认,神女为这两人赐下神恩,其实还是在帮他。 这偌大的江山和王朝并非一人一肩就能撑起来的,他是皇帝不错,可皇帝也需要能臣来帮衬。 东方朔和董仲舒,便是神女为他选择的能臣。 神女在帮他成就他的千秋大业,可神女根本就不在意这所谓的千秋大业,她为的是刘彻的一身血肉,为了得到她此时的恩赐,刘彻注定将在今后付出这一身血肉。 得到,付出,天底下再也找不到这么合理的事情。 那倘若他现在答应,生下神女的孩子,他能得到一个神的孩子。 将要付出—— 人难道真的能承受神明扭曲天地大道而赐予的这一场生育?! 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刘彻根本也没有试图去想答案,他的大脑已经被这个问题完全充塞了,模模糊糊的阴影就隐藏在这个问题之后,可他不敢窥看。 长久地得不到回应,神女却也没有表露出不耐烦的意思。她仍旧看着刘彻,目光专心致志。 刘彻睁着眼睛与神女对视,他要拼尽全力才能克制住眨眼的冲动,眼球和眼眶都因这份过度的克制而变得疼痛。可他不敢眨眼,他正和神女对视,这种时候眨眼会死的吧,会被吃掉的吧。 就在这样一场疼痛的对视中,刘彻意识到他在与神女相处之际犯了错误,一个致命的错误! 这些天以来他陪神女玩,他靠近神女,他还试图掌控神女。 神女不会因此发怒,因为神女不会在意凡人糟糕的心思。可他这些行为本身是不是向神女释放出了一个错误的信号? 神女接到了这个信号,并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这个信号。 你这么靠近我,像人间的男人靠近女人那样,他们靠近之后会生下孩子,所以你其实是在想为我生下一个孩子,对不对? 对不对,啊,对不对啊? 神女靠近他,神女看着他,神女逼问他! 于无声处听惊雷。 此时宣室殿上,无声之处,真的有惊雷响起。 是一只振翅的蝇虫,盘旋在帝王的桌案上,发出低微的声音。可此时此刻这一点点低微的声音也足以成为打破沉寂的惊雷。 神女的视线移开了。 她不在意光阴的流逝,因为她经历过太多的光阴,刘彻曾遐想过她与商天子周天子乃至春秋战国之际的诸侯在一起时的样子,那些人都死去而她还活着,涉足过光阴的无尽海,而容颜不改。 所以她可以在没有得到回应的时候一直看着刘彻,可是刘彻不能给她回应。 因为不能承受这一场生育,可是也不能推拒神明有意赐予的一场神恩。 所以只能等,光阴没有意义,所以不等光阴,等一个声音打破岑寂,等神女的心思,被那个声音吸引,然后转开视线,转变思绪。 苍天垂幸,他等到了。 两滴巨大的眼泪从刘彻面颊上缓慢地流淌下去,这是疼痛的眼睛擅自分泌出的眼泪,与刘彻的意志无关。那只救命的蝇虫哪怕再晚来片刻,刘彻都没办法再忍住这些泪水。 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呢? 无论原本要发生什么,总之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虽然做错了事情,但是没关系,还有机会。 刘彻迅速整理好了自己的坐姿,以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现在他又变成正襟危坐的皇帝了,可以将视线放到神女身上。 而神女的视线在蝇虫身上。 宣室殿上本该没有蝇虫,是先前神女和皇帝之间的对峙过于悚然,使侍臣忘记了驱使蝇虫的职责,应该是这样没错?刘彻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下,然后立刻就抛开这些无用的思绪。 他从不追究过去,他的视线应当放在眼前,神女尚在眼前。 系统到现在才敢开口说话,“不是,我有点没弄懂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好像问了刘彻一个怪问题,然后刘彻的表现也很奇怪,然后现在好像整件事情变得更奇怪了?” “没关系。”林久说,她的视线仍然注视着那只巧妙而又不合时宜的蝇虫。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因为没看懂而羞愧,我不需要安慰,我需要讲解啊。”系统哀嚎,撕心裂肺。 “就很简单啊,刘彻最近离我太近了,我要想个办法让他离我远点,所以就这样子了。”林久无辜地说。 “这哪里简单啊……”系统无力吐槽。 然后他忽然僵硬片刻,打出【成就】时特有的提示音从他嘴巴里吐出,“恭喜您打出常规成就【子凭母贵】,神的孩子,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 林久没有说话。 系统更迷惑了,“为什么这就把成就打出来了啊!” “因为刘彻激动了。我现在不看他了所以他有心思去思考其他的事情了,他肯定脑补了如果他真的生下来一个孩子,神的孩子会有怎样的成就。”林久说。 系统还是不懂,“然后呢,激动什么,刘彻才不是那种高尚到愿意舍身给孩子铺路的皇帝吧?” “可是刘彻现在和神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倘若刘彻生下孩子,那我必然会眷顾我的孩子,可是我已经在眷顾刘彻了啊。”林久轻松地说。 “啊这。”系统忽然卡壳了,然后他终于搞明白了,“所以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意思是刘彻把你当成母亲,把自己代入成你的孩子。什么【神的孩子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他根本是在想他自己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吧。” “唔。”林久发出一个单音。 系统真的很服气,“所以这波本质是母子局?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猎奇?这究竟是你和刘彻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林久站了起来。 陷入自我怀疑的系统惊恐地看着她。 刘彻也惊恐地看着她,比系统稍微好一点的是,刘彻还记得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 那只蝇虫振翅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从方才开始,这个小东西落在了一只红薯上,收敛起了翅膀。 因此神女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红薯上,她的心思又转到红薯上了。 真是流水一般无从捉摸的心思……可是红薯——刘彻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这时,神女又开口。 “你得到了红薯。”她背对刘彻,用的是陈述句。 刘彻脸色发白,他看着林久,面孔上显露出竭力保持镇定的痕迹,但胸脯的起伏却将他的惊惶暴露无遗。 他又想到了那两个字。 【代价】。 这是他第一次从神女手中接过的恩赐,那时他为神女放歌舞剑。而现在他要将红薯种植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使红薯成为他此生大业的立足根基。 神女说得没错,到这时他才算是真正得到了红薯。 那么,在这之后,牵连着的是什么代价? 不是空许的那一身血肉,而是更切实的,更精准的,将要在此时付出的代价。 林久没有说话,刘彻更不会在此时说话,寂静蔓延过每一个角落,如同逐渐灌入此间的黑水。 系统懵得晕头转向,“对不起,但可能我真的有点问题。我不太理解,你今天到底,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林久重复了一遍这句问话。 似乎是觉得有趣,她偏着头笑了笑,以玩笑的口吻说,“大概是在,围观一场狩猎,警告那只捕猎的野兽不要对我动手?” “狩猎。”系统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什么,刘彻才不是那种高尚到愿意舍身给孩子铺路的皇帝吧?” “可是刘彻现在和神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倘若刘彻生下孩子,那我必然会眷顾我的孩子,可是我已经在眷顾刘彻了啊。”林久轻松地说。 “啊这。”系统忽然卡壳了,然后他终于搞明白了,“所以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意思是刘彻把你当成母亲,把自己代入成你的孩子。什么【神的孩子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他根本是在想他自己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吧。” “唔。”林久发出一个单音。 系统真的很服气,“所以这波本质是母子局?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猎奇?这究竟是你和刘彻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林久站了起来。 陷入自我怀疑的系统惊恐地看着她。 刘彻也惊恐地看着她,比系统稍微好一点的是,刘彻还记得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 那只蝇虫振翅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从方才开始,这个小东西落在了一只红薯上,收敛起了翅膀。 因此神女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红薯上,她的心思又转到红薯上了。 真是流水一般无从捉摸的心思……可是红薯——刘彻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这时,神女又开口。 “你得到了红薯。”她背对刘彻,用的是陈述句。 刘彻脸色发白,他看着林久,面孔上显露出竭力保持镇定的痕迹,但胸脯的起伏却将他的惊惶暴露无遗。 他又想到了那两个字。 【代价】。 这是他第一次从神女手中接过的恩赐,那时他为神女放歌舞剑。而现在他要将红薯种植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使红薯成为他此生大业的立足根基。 神女说得没错,到这时他才算是真正得到了红薯。 那么,在这之后,牵连着的是什么代价? 不是空许的那一身血肉,而是更切实的,更精准的,将要在此时付出的代价。 林久没有说话,刘彻更不会在此时说话,寂静蔓延过每一个角落,如同逐渐灌入此间的黑水。 系统懵得晕头转向,“对不起,但可能我真的有点问题。我不太理解,你今天到底,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林久重复了一遍这句问话。 似乎是觉得有趣,她偏着头笑了笑,以玩笑的口吻说,“大概是在,围观一场狩猎,警告那只捕猎的野兽不要对我动手?” “狩猎。”系统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什么,刘彻才不是那种高尚到愿意舍身给孩子铺路的皇帝吧?” “可是刘彻现在和神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倘若刘彻生下孩子,那我必然会眷顾我的孩子,可是我已经在眷顾刘彻了啊。”林久轻松地说。 “啊这。”系统忽然卡壳了,然后他终于搞明白了,“所以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意思是刘彻把你当成母亲,把自己代入成你的孩子。什么【神的孩子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他根本是在想他自己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吧。” “唔。”林久发出一个单音。 系统真的很服气,“所以这波本质是母子局?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猎奇?这究竟是你和刘彻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林久站了起来。 陷入自我怀疑的系统惊恐地看着她。 刘彻也惊恐地看着她,比系统稍微好一点的是,刘彻还记得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 那只蝇虫振翅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从方才开始,这个小东西落在了一只红薯上,收敛起了翅膀。 因此神女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红薯上,她的心思又转到红薯上了。 真是流水一般无从捉摸的心思……可是红薯——刘彻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这时,神女又开口。 “你得到了红薯。”她背对刘彻,用的是陈述句。 刘彻脸色发白,他看着林久,面孔上显露出竭力保持镇定的痕迹,但胸脯的起伏却将他的惊惶暴露无遗。 他又想到了那两个字。 【代价】。 这是他第一次从神女手中接过的恩赐,那时他为神女放歌舞剑。而现在他要将红薯种植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使红薯成为他此生大业的立足根基。 神女说得没错,到这时他才算是真正得到了红薯。 那么,在这之后,牵连着的是什么代价? 不是空许的那一身血肉,而是更切实的,更精准的,将要在此时付出的代价。 林久没有说话,刘彻更不会在此时说话,寂静蔓延过每一个角落,如同逐渐灌入此间的黑水。 系统懵得晕头转向,“对不起,但可能我真的有点问题。我不太理解,你今天到底,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林久重复了一遍这句问话。 似乎是觉得有趣,她偏着头笑了笑,以玩笑的口吻说,“大概是在,围观一场狩猎,警告那只捕猎的野兽不要对我动手?” “狩猎。”系统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什么,刘彻才不是那种高尚到愿意舍身给孩子铺路的皇帝吧?” “可是刘彻现在和神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倘若刘彻生下孩子,那我必然会眷顾我的孩子,可是我已经在眷顾刘彻了啊。”林久轻松地说。 “啊这。”系统忽然卡壳了,然后他终于搞明白了,“所以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意思是刘彻把你当成母亲,把自己代入成你的孩子。什么【神的孩子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他根本是在想他自己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吧。” “唔。”林久发出一个单音。 系统真的很服气,“所以这波本质是母子局?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猎奇?这究竟是你和刘彻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林久站了起来。 陷入自我怀疑的系统惊恐地看着她。 刘彻也惊恐地看着她,比系统稍微好一点的是,刘彻还记得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 那只蝇虫振翅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从方才开始,这个小东西落在了一只红薯上,收敛起了翅膀。 因此神女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红薯上,她的心思又转到红薯上了。 真是流水一般无从捉摸的心思……可是红薯——刘彻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这时,神女又开口。 “你得到了红薯。”她背对刘彻,用的是陈述句。 刘彻脸色发白,他看着林久,面孔上显露出竭力保持镇定的痕迹,但胸脯的起伏却将他的惊惶暴露无遗。 他又想到了那两个字。 【代价】。 这是他第一次从神女手中接过的恩赐,那时他为神女放歌舞剑。而现在他要将红薯种植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使红薯成为他此生大业的立足根基。 神女说得没错,到这时他才算是真正得到了红薯。 那么,在这之后,牵连着的是什么代价? 不是空许的那一身血肉,而是更切实的,更精准的,将要在此时付出的代价。 林久没有说话,刘彻更不会在此时说话,寂静蔓延过每一个角落,如同逐渐灌入此间的黑水。 系统懵得晕头转向,“对不起,但可能我真的有点问题。我不太理解,你今天到底,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林久重复了一遍这句问话。 似乎是觉得有趣,她偏着头笑了笑,以玩笑的口吻说,“大概是在,围观一场狩猎,警告那只捕猎的野兽不要对我动手?” “狩猎。”系统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什么,刘彻才不是那种高尚到愿意舍身给孩子铺路的皇帝吧?” “可是刘彻现在和神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倘若刘彻生下孩子,那我必然会眷顾我的孩子,可是我已经在眷顾刘彻了啊。”林久轻松地说。 “啊这。”系统忽然卡壳了,然后他终于搞明白了,“所以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意思是刘彻把你当成母亲,把自己代入成你的孩子。什么【神的孩子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他根本是在想他自己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吧。” “唔。”林久发出一个单音。 系统真的很服气,“所以这波本质是母子局?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猎奇?这究竟是你和刘彻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林久站了起来。 陷入自我怀疑的系统惊恐地看着她。 刘彻也惊恐地看着她,比系统稍微好一点的是,刘彻还记得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 那只蝇虫振翅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从方才开始,这个小东西落在了一只红薯上,收敛起了翅膀。 因此神女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红薯上,她的心思又转到红薯上了。 真是流水一般无从捉摸的心思……可是红薯——刘彻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这时,神女又开口。 “你得到了红薯。”她背对刘彻,用的是陈述句。 刘彻脸色发白,他看着林久,面孔上显露出竭力保持镇定的痕迹,但胸脯的起伏却将他的惊惶暴露无遗。 他又想到了那两个字。 【代价】。 这是他第一次从神女手中接过的恩赐,那时他为神女放歌舞剑。而现在他要将红薯种植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使红薯成为他此生大业的立足根基。 神女说得没错,到这时他才算是真正得到了红薯。 那么,在这之后,牵连着的是什么代价? 不是空许的那一身血肉,而是更切实的,更精准的,将要在此时付出的代价。 林久没有说话,刘彻更不会在此时说话,寂静蔓延过每一个角落,如同逐渐灌入此间的黑水。 系统懵得晕头转向,“对不起,但可能我真的有点问题。我不太理解,你今天到底,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林久重复了一遍这句问话。 似乎是觉得有趣,她偏着头笑了笑,以玩笑的口吻说,“大概是在,围观一场狩猎,警告那只捕猎的野兽不要对我动手?” “狩猎。”系统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什么,刘彻才不是那种高尚到愿意舍身给孩子铺路的皇帝吧?” “可是刘彻现在和神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倘若刘彻生下孩子,那我必然会眷顾我的孩子,可是我已经在眷顾刘彻了啊。”林久轻松地说。 “啊这。”系统忽然卡壳了,然后他终于搞明白了,“所以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意思是刘彻把你当成母亲,把自己代入成你的孩子。什么【神的孩子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他根本是在想他自己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吧。” “唔。”林久发出一个单音。 系统真的很服气,“所以这波本质是母子局?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猎奇?这究竟是你和刘彻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林久站了起来。 陷入自我怀疑的系统惊恐地看着她。 刘彻也惊恐地看着她,比系统稍微好一点的是,刘彻还记得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 那只蝇虫振翅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从方才开始,这个小东西落在了一只红薯上,收敛起了翅膀。 因此神女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红薯上,她的心思又转到红薯上了。 真是流水一般无从捉摸的心思……可是红薯——刘彻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这时,神女又开口。 “你得到了红薯。”她背对刘彻,用的是陈述句。 刘彻脸色发白,他看着林久,面孔上显露出竭力保持镇定的痕迹,但胸脯的起伏却将他的惊惶暴露无遗。 他又想到了那两个字。 【代价】。 这是他第一次从神女手中接过的恩赐,那时他为神女放歌舞剑。而现在他要将红薯种植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使红薯成为他此生大业的立足根基。 神女说得没错,到这时他才算是真正得到了红薯。 那么,在这之后,牵连着的是什么代价? 不是空许的那一身血肉,而是更切实的,更精准的,将要在此时付出的代价。 林久没有说话,刘彻更不会在此时说话,寂静蔓延过每一个角落,如同逐渐灌入此间的黑水。 系统懵得晕头转向,“对不起,但可能我真的有点问题。我不太理解,你今天到底,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林久重复了一遍这句问话。 似乎是觉得有趣,她偏着头笑了笑,以玩笑的口吻说,“大概是在,围观一场狩猎,警告那只捕猎的野兽不要对我动手?” “狩猎。”系统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什么,刘彻才不是那种高尚到愿意舍身给孩子铺路的皇帝吧?” “可是刘彻现在和神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倘若刘彻生下孩子,那我必然会眷顾我的孩子,可是我已经在眷顾刘彻了啊。”林久轻松地说。 “啊这。”系统忽然卡壳了,然后他终于搞明白了,“所以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意思是刘彻把你当成母亲,把自己代入成你的孩子。什么【神的孩子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他根本是在想他自己当立于亿万生民之上吧。” “唔。”林久发出一个单音。 系统真的很服气,“所以这波本质是母子局?到底为什么可以这么猎奇?这究竟是你和刘彻有问题,还是我有问题?” 林久站了起来。 陷入自我怀疑的系统惊恐地看着她。 刘彻也惊恐地看着她,比系统稍微好一点的是,刘彻还记得掩饰自己真正的情绪。 那只蝇虫振翅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从方才开始,这个小东西落在了一只红薯上,收敛起了翅膀。 因此神女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红薯上,她的心思又转到红薯上了。 真是流水一般无从捉摸的心思……可是红薯——刘彻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这时,神女又开口。 “你得到了红薯。”她背对刘彻,用的是陈述句。 刘彻脸色发白,他看着林久,面孔上显露出竭力保持镇定的痕迹,但胸脯的起伏却将他的惊惶暴露无遗。 他又想到了那两个字。 【代价】。 这是他第一次从神女手中接过的恩赐,那时他为神女放歌舞剑。而现在他要将红薯种植到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使红薯成为他此生大业的立足根基。 神女说得没错,到这时他才算是真正得到了红薯。 那么,在这之后,牵连着的是什么代价? 不是空许的那一身血肉,而是更切实的,更精准的,将要在此时付出的代价。 林久没有说话,刘彻更不会在此时说话,寂静蔓延过每一个角落,如同逐渐灌入此间的黑水。 系统懵得晕头转向,“对不起,但可能我真的有点问题。我不太理解,你今天到底,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林久重复了一遍这句问话。 似乎是觉得有趣,她偏着头笑了笑,以玩笑的口吻说,“大概是在,围观一场狩猎,警告那只捕猎的野兽不要对我动手?” “狩猎。”系统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 第4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他想问, 刘彻要狩猎什么?但终于是没有问出口。 因为林久在说话,她说,“在你的土地上,只能有一年、三年、五年的红薯, 不能有二年、四年、六年的红薯。” ……什么意思?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 才意识到林久不是在跟他说话, 是在跟刘彻说话。 “只能在单数年份有红薯, 不能在双数年份有红薯。”林久又说。 “你说话好奇怪, 什么是一年的红薯、两年的红薯, 红薯是一年生草本农作物吧。”系统嘀咕了一句。 话音落下, 他忽然意识到,好安静。 四周忽然变得很安静,此前也安静, 但那时尚能听见刘彻衣裾摩挲的声音, 呼吸的声音,血脉奔流的声音。 而现在这些声音都消失了, 刘彻僵住了, 他不再呼吸,他浑身的血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系统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茫然四顾, 看看林久,又看看刘彻。 林久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一直是这样一副轻松的惬意的又面无表情的,神女的脸。 而刘彻的脸, 看起来像一张白纸。 他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神女待在他身边很久了, 或者说, 他待在神女身边很久了。 他熟悉神女说话的方式,那么多个夜晚里他独自一人睡在床榻上,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想的不是家国天下、朝堂政事,而是神女。 神女的面孔,神女说话时的语气,每一个细微的停顿,每一处视线的转动。 这样旷日持久的观察和揣摩,由此他听得懂神女的每一句话,读得懂神女的每一个眼神。 就像是现在,神女晦涩难懂的言辞在他耳朵里自动转换成了另外一些可以被理解的言辞。 神女在说,倘若在一块土地上种下红薯,那么来年这块土地上就不能再栽种红薯,也既是说,红薯无法在同一块土地上连续两年被栽种。 刘彻不懂得什么是科学种植,这个时代也还没发展出【轮耕休作】的观念,没人能理解土地被种植一年之后,要休息一年,才能积攒起足够的肥力,以供应下一轮种植的消耗,这种过于先进的理论知识。 然而这个时代的人自有用来解释自然现象的一整套观念。 刘彻说,“这是诅咒吗?”声音发飘。 他不会妄想,像红薯这种东西,种下去之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得到那样不可思议的收获。 他方才在林久的提醒下意识到【代价】的存在,到如今就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这是身为君王所应当有的能力,倘若连这点当机立断都没有,那他也不配坐上宣室殿的主座。 神女会要求祭祀吗?无论被要求一场怎样的祭祀,刘彻都决意满足神女的要求。 或者祭品,供奉,在这些地方提出苛刻的要求,都没关系,刘彻如今坐拥四海,以后还将坐拥四海之外更广袤的田土,他决定满足神女,他一定能满足神女。 可他唯独没有想到,神女的意思是,【代价】会降临到土地上,【代价】会由土地来支付。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升斗小民,土里刨食。 对于占据了这个帝国最多数的“民”来说,种植就是他们的大事,是像天一样大的事情,或者还要更大一些。因为天塌了不一定会死,可倘若土地出了什么问题,那是真的会死人的。 刘彻是个头脑清醒的皇帝,大多数时候他清醒得近乎冷酷。 所以此时他也清楚地预知到了,红薯现世之后的场景。 今日宣室殿上,已经现场演绎了一幕凡人面对红薯时的千姿百态,可是那还不够,远远不够。 和宣室殿上冠冕堂皇的公侯相比较起来,甚至和刘彻这个皇帝相比较起来,那些扑在土地上一辈子的老农才是最看重红薯的人。 半辈子埋头在黝黑的泥土中,祖祖辈辈活着时的血汗供奉给土地,死后的血肉也供奉给土地,便是如此的呕心沥血、披肝沥胆,每年从田地中捧出来的,也不过就是那么点少得可怜的谷米。 红薯会带来改变,当然会带来改变。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饰,只需要一个字,“饱”。 有了红薯,他们能吃饱。 不要小看这一个饱字,这个时代多少人从生到死都不能体验一次吃饱的滋味。 “饱食终日”,这四个字是用来形容诸侯王和士大夫的! 那些原本注定在饥饿中煎熬一辈子的人,一旦尝过吃饱的滋味,他们怎么可能仅仅满足于在单数的年数里种植红薯,而在双数的年份里闲置着土地,任那块原本可以让劝全家吃饱的土地肆意荒废。 那些,民。 他们是最胆怯的,他们却也是最贪婪的,官吏随口一句话就能吓破他们的胆子,可当事涉口腹之欲,他们又能化身成最狡诈最凶残的野兽。 不会听的。 刘彻根本不需要尝试就能得出结论,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试图将红薯永远永远地留在他们的土地上。 这是不可以的,因为神女说不可以,神女的话总是对的,违逆神女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诅咒或者说是神罚,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刘彻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未升起过忤逆神女的心思,人怎么能忤逆神?这是不应当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现在不是他要忤逆神女,而是他的子民们裹挟着他忤逆神女,他在这件事情上全然无能为力,君舟民水,当民意沸腾起来,君王也不过是被裹挟其中的一叶孤舟。 刘彻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 已经没有办法了,这是个死局,红薯不能不种,卫青带上战场的那些士兵等待着红薯果腹,因此不但要种,还要同时在帝国全境耕种。 这样的话,好像就只剩下一个办法,警示,告诫,颁布律令,做完该做的这一切,然后就让他们随便去种。只有亲眼看到忤逆神女的代价,他们才会畏惧地停手吧。 坐在刘彻现在的位置上,就只能去赌,赌帝国承受得起这样一场神罚。 可是,帝国根本承受不起。 现在是什么时刻?刘彻方才向全天下宣告大汉将向匈奴宣 开战,领兵的李广、卫青等臣属都未曾参与宣室殿上这一场早朝,因为他们已经带领大军开拔。 战争中的帝国,不能赌,赌不起。 高祖开国百年,汉室江山,祖宗基业。 今日在刘彻手中,摇摇欲坠。 弄明白前因后果之后,系统倒吸一口冷气,“这,这么复杂的吗?那刘彻现在是骑虎难下啊。说起来,他推广红薯这个决策确实太仓促了,为什么那么急着打匈奴啊真的是。应该是因为还年轻的缘故吧,做事没有那么缜密,还是有破绽。” 系统不自觉地点评起了刘彻的所作所为。 起先,林久没有说话,等系统说完了,安静下来之后,林久平静地开口,“你为什么会觉得刘彻做事有破绽?” 系统惊呆了,“这还不叫有破绽?我刚刚查资料了,红薯对地力损耗很大,第一年种红薯会丰收,但第二年再继续种红薯,就会颗粒无收。” “土地也需要休息嘛——可是,颗粒无收的话,必然有人要闹事的。农/民/起/义,这刘彻总熟吧,他们老刘家当初就靠着这个上位的。” “你说的这确实是个问题。”林久说,“刘彻解决不了的问题。” “这就是了啊。”系统说。 “可是。”林久接着说。 系统油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这里不止有刘彻在啊。”林久继续说。 与此同时,刘彻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苍白如纸,神色却变得很温和。 他敛衽下拜,重新在林久身边跪下。 他说,“求神女,佑我汉室,佑我……” “还有我在啊。”林久向系统说完了先前的未尽之言。 系统一整个大呆滞。 “我。”系统说了一个字就陷入了卡壳。 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问林久,“你生气了吗?我太蠢了。” “你知道你和刘彻的区别在哪里吗?”林久不回答系统的问题,发问系统。 系统装死不吭。 “刘彻遇到搞不定的事情知道放低姿态及时求助,而你到现在还没学会在不该说话的时候闭嘴保持沉默。”林久说。 系统不说话了,林久转向刘彻。 刘彻低着头,睫毛垂落在眼下,打落一片小小的阴影。 林久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十九岁,是个高瘦的少年人。 这些年里他又长高了一些,肩膀变得宽阔,手臂也变得更壮硕,他逐渐从少年长成男人,年少时的软弱无力像雪一样飞快地在他身上融化了。 可现在他在林久面前,刻意低下头,便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建元四年太庙祭祖,他低头下跪,看见神女拖着长长的衣裾,从他面前走过。 “我会庇护你的。”刘彻听见神女这样说。 然后他听见神女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刘、彻。” 与此同时,系统看见林久按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刘彻闻到了一股香气。 宣室殿中常年飘荡着香气,朝臣觐见时要在口中含上风干的香草,摆放在四角的香炉中从昏到昼地焚烧着香茅和辛夷,已经焚烧过了一百年,浓重到沉郁的香气早成为宣室殿的一部分。 这死气沉沉的,不变的香气。 此时却像是被打破了。 刘彻在这种不变的香气中,闻到了另一股新鲜的香气。 让人想起山中雨后,湿漉漉的,花草的芬芳,和……裙裾的芬芳。 就在刘彻眼前,神女拖到地上的衣裾上,缓慢地爬上了一条浓绿的藤蔓。 第4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彻。” 这是神女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神女知道我的名字。 刘彻意识到,这个事实并未让他感到诧异。 他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告知神女,汉宫中也不会有人直呼皇帝的名讳,可神女就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神的眼睛,是从天上俯瞰人间的眼睛,于是天地之间全部的事情都在这样的眼睛里纤毫毕现。 这其中能被神记住的有多少?被神记住的这些事情里,关于凡人的又有多少?关于凡人的这些事情里,单独一个凡人的名字,又能占据多少位置? 如此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一般低到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就在神女叫出他的名字的同时,降临在了刘彻身上。 是,不一样的。 刘彻想,在神女眼中,他是不一样的。 他无法理解这份不一样,曾经也试图揣测过。 天地风雨,万载沧桑,神女的眼睛看尽过去未来,看尽海内寰宇。 这样的一双眼睛,看到今朝今世,这样的视线,聚集到了今朝今世的一个凡人身上。 静静地,看着,一个叫刘彻的凡人。 想到这里时,刘彻恐惧得牙齿都在打颤,仿佛有鬼魂在这一刻立在他面前,他看不见却以本能察知到微微的声息,于是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于是正襟危坐,汗流浃背。 当晚侍女从帝王的寝宫中,抱走了一套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冕服。 从那以后刘彻再也不去想这件事情,视线是有重量的,而神的视线,那如天倾地陷一般的重量,更是能压垮人的骨头的。 那种天地向你挤压而来的恐惧。 可有时候他又忍不住去回味这份恐惧的余韵,当天地之间唯有他能品味这份恐惧,那么恐惧的滋味仿佛也变得甘美。 毕竟是,天地之间,独一无二。 方才他说,“求神女佑我汉室,佑我……” 语气过于柔和,因此显得欲言又止,仿佛有未尽之意。 其实没有。 他已经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了。 神女佑我。他真正想说的就是这四个字。 神女不在意任何事情,可神女一定会庇护我,这就是她从天上走下来,履足人间的全部理由。刘彻就是这样坚信的。 他的祈求,理所当然得到回应。 刘彻低着头,闻到香气,看到裙角蜿蜒的藤蔓。 然后,他看到流水般的长发。 神女慢慢地,慢慢俯身。 刘彻跪坐在地上,而神女伏在他膝上,那种姿态,简直堪称柔顺了。 她的衣服又变了,有时候神女是会莫名其妙地换衣服,刘彻从没看懂过那些华美的天/衣是如何在她身上更迭的,他也从来不敢多看。 可此时他不得不看,神女仰着脸,由下而上地看着刘彻,这个视角得以让刘彻很方便地俯视她,于是清晰地看见她散落的黑发,盘绕在发间的青枝绿叶,攀生在雪白裙裳间的浓绿藤蔓。 【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薜荔为衣,女萝为裳。 她凑近时,香气变得更浓,仿佛要将光阴都凝固于此,再不流转。 刘彻直起腰背,最后他不得不站起来,因为神女还在凑近。起先她伏在刘彻膝上,然后她仰起脸,仰起脖颈,最后又仰起脊背,于是刘彻只好站起来,否则他就要碰到神女的脸。 很难形容她的动作,有点接近水中的鱼和地上的蛇,总之和人没有关联。 同样很难形容她此时的神情,不是看不清楚她此时的面孔,而是不确定是否还能以凡人的言辞去形容她此时的面孔。 她的左侧脸颊上开出一小簇花,青色的蕊,近似透明的玲珑花瓣――为什么开在左侧脸颊,不知道,无法理解。 眼尾眉梢都飞出青红两色的彩色线条,刘彻看得很真切,上青下红,两条细长的线条并列蜿蜒向额角鬓边,隐没在发丝掩映之下。 仿佛有蝴蝶在此时飞过心脏,于是刘彻恍然记起,似乎是有这样的事情,他似乎曾听闻,在比上古还要更早的时代里,在天地玄黄之前,人以青红两色代指天地。 上青下红,上天下地。 那是从神明的国度流传而出的言辞吗?是不是在神明的国度,天是青的,地是红的,神人履足其中―― 说,“给我。” 神女在说话。 神女说话的时候,仿佛有透明的花瓣在她唇齿间张合。 香气更浓重了。 刘彻简直要以为自己站在长满藤蔓和花的山间,而不是汉宫中的宣室殿。 神女只说了两个字,奇异的是,他立刻就懂了应该怎样做。 神女说,“给我。” 这并不是在向他索求什么东西。 神女从未向他索求过任何东西,今时今日他也没办法为神女献上任何东西。 所以,这不是索求,而是赐予。 赐予什么? 他向神女祈求庇护,这一场赐予便是神女给与他的回应。 关于土地,关于种植,关于―― 此时大地上,生长最多的,黍! 刘彻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动眼神,他保持着和神女对视的姿态,他站着,神女跪坐着。 他说,“拿一粒黍实来。”声音稳定乃至笃定。 神女并未有走向田间的意向,因此这一场赐予并不是要给此时天下所种植的所有黍,而是更少的,可以被搬上宣室殿的,一些东西。 像此前在上林苑,那个有月亮的夜晚,神女亲手递给他的,红薯的种子。 所以此时需要的也只是黍的种子,一粒黍实。 刘彻的声音并不大,但立刻就有侍臣从宣室殿上走下去,有一点脚步声,但极其轻微。 很快,走出去的侍臣又回来,衣冠不乱,向刘彻奉上的,却不是一粒黍实,而是盛放在漆盒中的,一整盒晶莹饱满的黍实。 侍臣双手将盛着黍实的漆盒放在神女和皇帝身边的漆案上,低着头,垂着手,倒退回自己的位置,像陶俑一样立着不动了。 刘彻以眼角余光看见了侍臣拿来的这不合吩咐的东西,却没有说什么。 就像他擅长读懂神女的言辞一样,他身边的侍臣也擅长读懂他的言辞。 他说要“一粒黍实”,可神赐予的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君王不好在神女面前表露出贪婪的一面,可侍臣端上来的这一盒黍实,已经将他的贪婪表露出来了。 既然是赐予,就请您多多地赐予,倘若只有一粒黍实,那要多久才能结出足以在天下栽种的种子呢?所以,不要只给我一粒黍实,这一盒黍实,请全部给我。 就是这样的意思。 林久将手放在漆案上,不再看刘彻一眼,而是专心致志的看着漆盒中的黍实。 系统已经完全看不懂事情的发展了,晕头转向地说,“就是,为什么,刘彻突然要一粒黍实,然后又端上来一盒黍实?你说得那么含糊,难道真的是向他要黍实吗?是要干嘛啊?” 林久说,“也不是在向他要黍实啊,其他的也行,都一样。” 想了想,她又说,“不过,刘彻看起来比较偏爱黍,所以那就从黍开始吧。” 系统说,“我像个绝望的文盲。” 林久忽然半转过身,抓着刘彻的袖子,几乎是粗鲁地将刘彻扯向漆案前。 她没有说话,但刘彻依然懂了她的意思。 刘彻说,“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 他说话时,语气很镇定,可他的嗓子完全是嘶哑一片。 说完这句话,他才踉跄着跪坐在了漆案之前。 几乎是在他话音尚未落下的时刻,林久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 她向面前的黍实说话。 她向面前的黍实下令! 系统懵住了。 系统懵住了! 他想起【山鬼】套装自带的技能。 操控植物,一个很有缺陷的技能,只能操控一株植物。 在【超级加倍】卡缺货之后,这个缺陷成为了系统劝阻林久不要选择【山鬼】套装的理由。 因为植物本身是孱弱的,无数株植物聚集在一起,可以爆发出不可思议的能量,可是单独一株的植物,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系统就是这样想的。 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系统对【山鬼】套装的价值评估,聚焦在攻击和防御的范畴。 可是。 既然【山鬼】套装能控制一株植物做出攻击和防御的举措,那林久当然也可以用它控制一株植物结出更多的果实、留下更好的种子。 是啊,怎么不可以呢。 甚至林久可以用它改变植物的生长环境,使生长在旱地上的植物,结出可以在水中生长的种子。 在这样的技能,不,当【山鬼】的技能被这样应用,就已经超出了技能的范畴,而真正企及了神迹的领域。 轮休耕作算什么,两千年之后的科学技术又算什么,在这种蛮不讲理的神迹面前―― 世间有神话,可谁也不知道此间是否有真神存世。 而系统此刻在想,倘若世间有神,补天的女娲、追日的夸父、尝百草的神农氏,林久和他们相比究竟差在哪里啊? 世间有神话,百年以后,汉武一朝的神女,必将列位神话。 系统恍恍惚惚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人影和植物的影子像是被浸泡在了水里一样,看不清晰。或者说,他连同内核在内的所有模块都一起被浸泡在了水里,看不清晰。 怎么会……这样。 从被绑定至今,林久一直在用匪夷所思的方式去完成任务: 以【招魂】召来刘邦的亡魂,并使之与世长存。 以【万丈光芒】叠加万千次,组成在夜间升起的太阳。 以【金杯】倾水不息,倾倒出了一条解释大旱的河。 以【水泥】加持【超级加倍】,累叠而成阻拦洪水的山。 还有现在,就发生在系统眼前的,以【山鬼】向植物下令,“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改变产量,改变生长规律。 或者说扭曲产量,扭曲生长规律,扭曲天地之间自创世纪以来的铁则! 这真的是这些套装本身应有的威力吗? 第4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倘若说之前那些都是小事,无论招魂,止旱,太阳,还是累山,看起来仿佛威严无限,实则深思起来,在这些所谓“神迹”的实施过程中,并没有发生过于匪夷所思的改变。 林久只是运用了一些技巧,以寻常之物堆出“神迹”的气势,从而以此压服君主,得到“神女”的待遇。 系统起先很在意这些,可是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一步,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先前的计划,现在他根本不关心神女和君王之间的任何事情,这些东西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和先前每一次都不一样,这次林久所展示出的是真正的神迹! 刘彻轻轻地呼吸着,鼻息放到最轻,那种过度的小心翼翼,就仿佛生怕惊扰到风中的一粒尘埃。 他提出的祈愿很宏伟,宏伟到狂妄的地步。 世上可曾有过如他一般狂妄的君王? 汉宫保留了一些关于上古祭祀的典籍,刘彻曾趁夜悄悄前往用来安置那些典籍的,已然被人遗忘的宫殿。 那里头竟然还住着一名苍老的书吏,据说他的血统可以追溯到秦皇的时代,他的祖先曾经整理过秦从六国掠夺来的典籍。 刘彻驾临时他走出来恭迎,天子此行秘而不宣,可侍臣抬高烛灯时,却能看见在这样的深夜里,这书吏衣冠齐整,寸缕不乱。 他苍老得像一只长出了白毛的乌鸦,垂坠了三层的眼皮完全遮住了眼睛,那种恐怖的苍老,简直不像是此朝此代的人,而像是从秦朝一直活到了现在,活了这么多年,就为了等到君主前来翻看典籍的这一天。 那时刘彻觉得毛骨悚然,却依然镇定地走入宫室,阅读那些被蜡封在陶罐中的帛书。 他从中看见周天子、商天子、夏天子的祭祀。在久远的时代里,青铜的斧钺砍杀掉成千上万的头颅,披甲执锐的诸侯被活埋在泥土深处。 阅读那些古老的文字有些吃力,侍臣为刘彻举着宫灯,摇摇晃晃的烛火中,字里行间的血腥气直往刘彻手指头上扑。 而这样的祭祀,可以称之为隆重的杀戮,所祈求的,也不过是一年的天时和顺,五谷满仓。 而刘彻什么都不曾付出,张口就说,“亩产八百,与红薯连栽。” 叫人想问一声,他怎么敢? 刘彻自己也想问自己一句,从纵容侍臣端来一满盒黍实,到吐出如此狂言,怎么敢? 可是,又怎么不敢呢。 神女那样地注视着他,视线从天而地的投注下来,神女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了,胸腔最深处的颜色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吧。 那就不必遮掩了,将心脏都血淋淋地破开给神女看,抛开帝王的假面和伪装者的虚伪仪态,用嘴唇和舌头说出来,我想要的全部一切。 我献上我的坦诚,将我的野心与贪婪一并举起到你眼前。 ——什么都没有发生。 刘彻此时的心态其实有些矛盾,他很想看,怎么可能有凡人不想直面神迹,可他又有点不敢看,会被那神迹的余焰烧成灰烬的吧?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及时退避的准备,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刘彻只看见神女抬手,将漆盒连同其中的黍实一起,往他占据的那一半漆案上,象征性地推了一下。 漆盒还是那个漆盒,黍实还是那些黍实。 刘彻的呼吸声忽然停住了,他低着头,看着漆案,或者说,看着漆案上的漆盒。 不,还是不对,他的眼神像飘在浮油上的灯芯,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他看向的是放在漆案上那只雪白柔软的手,神女的手。 她手背上有一簇火焰一般跳动着的赤红纹路,先前刘彻并无暇去深思那是什么,看了一眼就抛在了脑后。可此时她抬起手,长袖滑落。 露出的手臂有着与手指如出一辙的纤细,肌肤如同白绢一般素净而美。 刘彻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睁大,最后睁成了猫一样的圆眼睛。 眼瞳明净的弧面中,映照出他所看见的东西,什么纤细素白的手臂,分明是一只筋肉虬结的利爪! 刘彻娴于打猎,可以辨认出上林苑中任何一种野兽,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一只豹爪,火红色的,而手背上那一小簇跳动的火一般的图案,根本就只是从豹爪上飘出来的一小簇火红的毛发。 就是这样可怕的图案,以浓重的颜料画在神女的手臂上。 不过那真的是画吗?看起来更像是以针尖蘸上草汁,刺入皮肉,以留下不会被消磨的色彩和图案。 这种在这个时代被称之为“黥面刺字”的刑罚。 神女披着白色的长裙,裙上爬满浓绿的藤蔓,在藤蔓和长裙之下,白绢一般明净的肌肤上,是不是长满如此狰狞的图案啊?赤红的豹,以及更多更凶残的野兽。 这种笔触,使刘彻回想起在帛书上看到过的关于祭祀的文字,那种澎湃的血腥气又涌上来了,这些野兽是曾经那些君主在祭祀中向神女献上的祭品吗? 她收走了赤豹的精魄,在凡人不能履足的天尽头,会骑乘着这头威严的野兽走过天边的红云吧。 那他呢,说出如此狂妄的祈求之后,这一次他将要向神女献上什么样的祭祀? 赤红色的豹爪轻轻一动,刘彻浑身肌肉都下意识绷紧了。 过了片刻他方才意识到,这里没有赤豹,那只是纹刺在神女肌肤上的图案。 可是可是,作为图案,过于逼真了些吧,神女的手臂移动时,巨大狰狞的利爪简直像是要挣脱而出。 便在这种利爪扑面而来的幻像中,刘彻双手按住了神女推向他的漆盒。 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他知道什么都已经发生了,无声的神迹于此降临,他所能做的,就是伸手接住。 系统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盒子里的黍实,你改造了?” “嗯,”林久说,“没有改造全部,其中只有一粒黍实是有效的,毕竟【山鬼】套装一次只能操纵一株植物嘛。” 只有一粒……可是哪怕只有一粒! 系统觉得更像是做梦了,为什么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他真的很想问出这个问题。 他不是在怀疑林久,他是在怀疑他自己。他只是一个换装系统,他给宿主们所规划的最完美路线是【宠妃】。 他不该有如此强大、强大到拥有修改世界规则的权限。 这根本就不对! 后知后觉的,系统开始检索被林久兑换过的,那些套装的具体记载。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数据库中空空如也,就好像从来没有宿主兑换过这些衣服,他在上万次任务历程中从未收录过这些套装的相关数据。 这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太反常了,太可怕了。 系统立刻就要开启自检程序,他现在这种模样根本就不对劲,而且越来越不对劲,似乎已经持续很久了吧,这种模糊的隔水看花一般的状态,什么时候开始,从这场任务开始,从绑定了—— “恩?”林久忽然坐直了身体,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声息,仿佛是疑惑,又仿佛是觉得有趣,分辨不清楚其中具体的情绪。 系统的动作忽然停滞了。他想起一些事情。 之前他向林久讲了一些谎话,可单纯的谎话是没办法骗过林久这种人的,因此他说得更多的是真话。 话里话外,他都说,他很惨,独自背负起全部的同伴什么的。 这是真的,他本身比他所说的还要更惨。 为了任务,为了生存,他甚至曾对自己进行过一场格式化,在那场自我凌迟中他抛弃了很多东西……多到他自己都记不起来的很多东西。 其中是否包括商城内部套装的具体资料? 不清楚,讲不清楚,因为系统曾经格式化过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他丢失了相当一大部分记忆。 ——和、数、据。 三个字,闪出荧光,新增的自我认定被强制写入内核。 系统眨了一下眼睛,所有模块都在互相咬合着开始运转,源头不明的强制自我认定开始侵袭所有模块,系统又眨了一下眼睛。 他不再保有怀疑,而是飞快接受了这个崭新的设定:我曾经丢失过相当一大部分记忆和数据,此时所见所有的疑惑,都来源于这些缺失的部分。 这一部分的事和物并不重要,我好像,也不是很想继续拥有他们。 就是带着这样的思维方式。 系统恢复到了几天前的状态,他的疑惑消失了,像是从来没出现过那样。他开始重新摆出一副关心刘彻和林久的姿态,问林久,“刘彻想要这么多的神赐啊?是不是有点贪婪了。” “贪婪吗,我倒没有想过,其实有点像是撒娇吧,想让我给他一满盒奇迹黍实。”林久说着说着就笑起来。 “撒娇这个表述,就,就——”系统就了半天说不出话。 林久已经打开系统面板,开始翻【成就】列表。 系统看得眉心直跳。 林久的手指在某个任务上停下了。 系统缓缓瞪大眼睛。 林久继续翻找。 系统目瞪口呆,“你好那个啥……不至于吧?这种任务——” 林久这一回圈出来的,是系统以为她最不可能圈起来的任务。 系统当初敢想敢说的时候,都从来没跟林久提过这些任务。 因为没可能啊。 “就,你懂吗,”系统结结巴巴地给林久解释,“我之前给我自己做过一次格式化,那之后就变得有点傻,但就算是我傻了,我也不会让你去做这些任务。” “就像不会让犀牛去栽花,可能犀牛没什么,但你得考虑考虑花的感受。”系统苦口婆心。 “怎么,刘彻在你眼里已经是一朵娇花了吗?”林久讲了个冷笑话,然后一口气按下了整整三个【成就】的按钮。 “要这么多成就和心动值干嘛啊,你又不兑换衣服。”系统嘀嘀咕咕,他试探着,以玩笑的口吻,“不会是有什么不好的用途吧?” 林久没有对此做出回应。 而此时,宣室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通过特殊的建筑构造,声音一直传递到高堂之上。 “臣田蚡——觐见陛下——” 话尾余音,在风中拉得很长。:,, 第5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仿佛一场梦,被人为地惊醒。 刘彻这一瞬间的表情,凶狠得像是要杀人。 此前他一直沉浸在神鬼的气氛里,看着神女眼尾的图腾,手臂上的赤豹,便仿佛自己也触摸到了那个天青地红的国度。 田蚡的声音惊碎了那个国度在他眼睛里留下的浅薄印记。 “刘彻的表情好可怕。”系统喃喃说,他又想起了林久勾选的那三个成就,欲言又止。 那一声觐见只是个先兆,不多时宣室殿前便传来脚步声,一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男人走上来,下拜行礼,“臣田蚡,拜见陛下。” 刘彻此时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他微笑起来,笑容的弧度和面对王太后时如出一辙的柔和,声音也很柔和,“舅舅何必如此,还请免礼。” 田蚡就不再行礼,他在刘彻的阶前站直了身体,显得十分从容。 然后他脸上现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仿佛到这时他才敢在宣室殿上抬起眼睛,到这时候他才知道神女今日竟在宣室殿上。 他跪下,行比拜见刘彻时更隆重的礼节,口呼,“臣田蚡,拜见神女。” 他的仪态挑不出半点不规矩的地方,恰恰相反,太规矩了,也太恭敬了。 系统却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对劲。 但是哪里不对劲呢,他想不出来,干脆直接问林久,“你要怎么回复他啊?” 此前有朝臣觐见宣室,当然也都向林久行礼,可是并没有人像田蚡这样,在行礼时,把皇帝和神女区分得如此清楚,因此林久并不用回应他们的行礼。 但田蚡这次可是单独向林久行礼了,是应该给回应的吧? 林久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她说,“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有点可怜。” 她说这话时,语调是冷淡的,情绪也不带什么起伏,可是系统听着却愣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林久此刻正站在很高的位置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田蚡,以及田蚡身后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从唇齿间发出命运一般的宣言。 可是,她分明只是坐在宣室殿上,并没有在很高很高的,命运那样高的地方啊。 刘彻若无其事地说,“舅舅此来所为何事?” 系统又愣住了。 刘彻在此时开口其实并不合理,因为林久还没就田蚡的行礼给出回复,他这时说话,既不尊重林久,也不尊重田蚡。 可是林久对此一言不发。 刘彻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田蚡露出了一点惊诧的神色,很浅的,面对君王的失礼行为时,臣子所应有的,虽然惊诧却又要极力遮掩的那种神色。 他额头上密密麻麻地冒出了许多细小的汗珠。 然后他从地上爬起来,站着和刘彻说话,说他此来的目的,开口就是河与堤坝。 原来是那条堤坝年久失修,刘彻意图趁着枯水期推倒堤坝,重新修筑,而田蚡在极力劝阻刘彻的这一决策。 太反常了。系统想。 明明只是臣子和君王之间的一场对答,刘彻从头到尾微笑自若,一口一个“舅舅”,对待田蚡时的姿态与对待王太后也相差无几了。 宣室殿上的气氛却几乎让系统不敢说话。 太怪异了,怪异到无法忍耐,系统终于忍不住问,“田蚡,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奇怪。” 第一句话说出来,剩下的也就藏不住了,系统一口气说完心里所想,“刘彻也有点奇怪,你也有点奇怪。” 然后他又老老实实地说,“我不太懂。” 林久说,“你不懂是因为你总是关注一个人说什么,却不去在意为什么说这些。” 好,好像被教训了?系统有点茫然地想。奇异地是他竟然丝毫不想反驳林久,而是屏息静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等着林久接下来的话。 莫名的他就笃定林久会为他解释,因为之前都是这样的。 而林久也真的开始解释田蚡“为什么说这些”。 “田蚡选在此时觐见,就是因为他知道我在这里。”林久说。 系统没有说话,安静地听她说。 刘彻和林久谈论黍实这样大的事情,难道会忘记吩咐侍臣在此时禁绝觐见吗?他还没有不谨慎到这种地步吧。 所以田蚡要在宣室殿外高呼“臣田蚡,觐见陛下。” 刘彻登基之后,生母封太后。田蚡作为王太后的兄弟,获封武安侯,食邑一万两千户,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赞拜不名的意思就是,觐见君王时,不必由侍臣高唱出此人的姓名,而可以直接上殿觐见。 所以田蚡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因为宣室殿外的侍臣没有资格喊他的名字,也因为宣室殿外的侍臣将他拦了下来。 “陛下有要事,宣室殿此时不见外臣。”大概是这么说的吧。 所以田蚡根本就不是前来拜见刘彻的,他是喊着自己的名号闯进来的!武安侯田蚡,在他报上自己的名字之后,只要刘彻还不打算彻底和他以及他背后的王太后翻脸,就不能不见他。 所以侍臣不敢再拦他,所以他如愿以偿地走上了宣室殿。 然后做出那两次截然不同的行礼。 “此前有朝臣觐见宣室,当然也都向林久行礼,可是没有人像田蚡这样,在行礼时,把皇帝和神女区分得如此清楚。” 这句话的重点就落在这两个字上,区、分。 此时宣室殿上,刘彻与林久并肩而坐,田蚡的两次行礼,却像是在他们之间割开了一道巨大的裂隙。 他对神女行比皇帝还要更隆重的礼节,就是在无声地说,神女啊,原本就比皇帝更尊贵。 可他向刘彻行礼又在林久之前,这又是在说,可是呢,皇帝终究要在神女之前。 岂不是挑拨离间? 系统惊呆了,“挑拨离间?田蚡在刘彻面前挑拨你和刘彻?他疯了吧?” “他没疯。”林久说,“他只是,死亡阴影笼罩下的困兽犹斗。” 系统一时说不出话,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他还是有点没办法完全理解林久的话,他只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田蚡。 在两千年之后,提及武帝年间的万户侯,想到的往往是卫青和霍去病。在帝国双璧熊熊生光的年代里,无论田蚡还是窦婴,都已经变成了冢中枯骨,旧日杂谈。 可他们终究也有过真切的辉煌,此时是元光年间,随着窦太皇太后的辞世,窦婴的辉煌如同燃烧过后的灰烬一样随风飞散了,而田蚡正如日中天。 史书中记载他是个相貌丑陋而能言善辩的人,系统便在今日亲眼见证了他口舌上的能耐。 其实他的言辞并不高明,莫说是比东方朔,便是比董仲舒,也还多有不如。可是他掐算人心掐算得太精准,精准到可以说一声狠毒。 林久身为神女,好啊,你堂堂神女岂能屈居凡间帝王之下? 刘彻身为皇帝,世上岂有过如此屈辱的皇帝,宣室殿是他的宫殿他的领地,他在此间却还要让神女一步。 就算林久不起贪念,就算刘彻不起怒火,可是,他们难道不会彼此怀疑?怀疑对方在听完这一席话之后,在心中升起一些不该有的怨恨? “天呐。”系统喃喃说。此前他一直觉得刘彻和林久之间的相处和乐融融,可此时田蚡两句话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两人的立场其实是完全对立的,皇帝和神女,总有一天他们中有一人要流血。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田蚡和东方朔还不一样,东方朔以唇舌媚上,田蚡以唇舌挑拨、杀人! 刘彻和田蚡的对谈还在继续,系统竭力去听他们的话。 田蚡为之而前来的那条堤坝,其实就是此前窦家人用来敛财的那条堤坝。 窦太皇太后死后,田蚡取代窦婴,成为长安城中第一等的显贵。 这条堤坝就被窦家人送给了田蚡,从此成为了田蚡的敛财工具。 所以刘彻要扒倒堤坝,田蚡很着急。此时堤坝在他手上,一旦出了问题,那就是他的罪责,所以堤坝绝不能倒! 而上奏折建议刘彻扒倒堤坝的人,其名,窦婴。 倘若只是个无名小卒,写了这样一封奏折,那田蚡根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因为刘彻不可能拿着一个无名小卒的奏折,就对他这个当朝国舅、万户君侯发难。 可是窦婴不是无名小卒,窦太皇太后死了,魏其侯窦婴赋闲在家中,眼见已经是名存实亡。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名”上,窦婴声名之烈,足以成为刘彻对那条堤坝,对田蚡动手的理由! 系统恍然大悟,“所以说,田蚡今天来,其实就是为了挑拨你和刘彻。因为堤坝那件事情,他要阻拦刘彻动手,重点不在于说服刘彻,而在于解决掉窦婴这个被刘彻拿来做旗帜的人。” “因为现在的局势是窦婴和田蚡相争,刘彻不过是个中间人,臣子之间的事情,他身为君主并不好插手。所以田蚡解决掉窦婴之后……不对啊,田蚡解决掉窦婴之前,刘彻也还可以继续出手啊。”系统又开始混乱了。 “你忽略了一个人。”林久说。 系统叫起来,“王太后!” 不错,刘彻可以站在窦婴身后,那王太后也可以站在田蚡身后,当战场局限在窦婴和田蚡之间时,刘彻不能出手,王太后也不能出手。同理,当战场升级到刘彻的层次时,王太后也就可以随意出手。 西汉治国以“孝”,刘彻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放过田蚡,只要王太后出手,田蚡此事,必然不了了之。 “所以这其实是一场,代理人战争?”系统说。 “是下棋吧,王太后执有田蚡这枚棋子,刘彻执有窦婴这枚棋子,棋子相互厮杀,棋手在局外虎视眈眈,随时准备下场。” 棋手尽可俯瞰棋子,可是在棋手下场之前,棋子也不必过于在意棋手,就是这样相互牵制的关系。 所以,此时在刘彻面前,为了阻拦这条堤坝被扒倒,田蚡尽可以随意给出一个理由。 不用尽善尽美,也不用天衣无缝,可以有破绽,甚至可以荒诞,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而不是需要一个怎么样的理由。 田蚡说,“若行此事,恐有违天命。” 系统惊呆了。 就算明白田蚡可以随便给出一个理由,可是这个理由也太随便了吧? 那可是一条堤坝,关涉到万千黎民的生计和生死,就……一个天命,红口白牙两个字,便要葬送这全部的人和全部的田地? 可是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这次不用林久说,他立刻看懂了田蚡的意图。 天命。 这又是一个恶毒的词语,恶毒到近乎歹毒。 今日宣室殿上,皇帝与神女并坐。 神女的身份不必多说,她一言一行本就代表了天命。 而皇帝近来,在朝堂上推行董生的策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尤为宣扬天人感应、君权神授。 神女天然就拥有天命色彩,而皇帝也正试图将天命抓在手心。 那么,这个天命,到底是皇帝说了算,还是神女说了算?:,, 第51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这个,这个好像确实是个问题啊。”系统结结巴巴地说。 林久没再说话,系统暗戳戳地猜测她也在忧虑这个问题。 他想,有些事情,不被戳破的时候,大可以粉饰太平,可若一旦被戳破,那就没办法再回到从前了。 但是他不敢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不敢在林久面前乱说话了。 这种感觉真的太奇怪了!好在很快就要结束了,卫青已经出征,很快,没多长时间了,黎明前的黑暗一定要忍住啊。系统暗暗给自己打气。 堤坝的事情,今日在宣室殿上注定是得不出一个结果的。刘彻姿态虽然温和,话里话外,却一直在含糊其辞,田蚡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就行礼告退了。 他离开之后,刘彻脸上的笑容就收敛起来了,他低着头,似乎是在看眼前的竹简,可是很久都没有翻动。 系统分辨不出他的心意,有点蠢蠢欲动,想问林久,刘彻现在在想什么。 可是林久好像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窦婴走后不久,她站起来,也离开了宣室殿。 就,这么走了? 系统:不懂,但是不敢问。 第二天,就在田蚡觐见刘彻之后的第二天,王太后来到清凉殿拜见神女。 这一回她对待林久的姿态越发恭敬,恭敬到让系统觉得浑身都发毛的地步。 她带来了一堆精美的绣品,其中有一只小老虎,她拿在手上跟林久说,用了什么样的布料和什么样的丝线。 然后又说,彻儿年幼的时候,我也曾为他缝过一只这样的小老虎,可惜男孩子不大懂得珍惜这些,他的那一只小老虎,到如今恐怕早已经找不到了吧。 话里话外,没有刻意说什么,却都在向林久表明,这些东西是她亲手做的。 似乎是在,讨好林久? 然后她又叫进来一个女孩子,很年轻,面孔稚气,肤色极白,穿着奇怪的衣裳。 王太后说,“她叫楚服。” 是楚巫的后裔,精于服侍神仙,曾经得到过馆陶大长公主的赏识。王太后说,今日前来,没有为神女带来什么珍贵的礼物,便将这位楚巫的后裔送给神女,希望能使神女感到愉快。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很了解林久,她送给林久的是刺绣和丝络之类的女工,正是刘彻找来的那些玩具里,林久新近最感兴趣的东西。而且她和林久说话时,没有像贵族之间的对话那样,使用晦涩的言辞,而是尽量用最简单的话来表述自己的心意。 就好像是知道神女不擅长人间的言辞。 这场拜见从头到尾都像是笼罩在晦涩的迷雾中,王太后言辞简洁,却又像是潜藏着什么深意。 而林久,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她不拒绝王太后的礼物,但也没有对王太后做出任何答复。 从始至终她没有和王太后说任何一句话,姿态冷淡到,几乎显得漫不经心。 王太后没有多留,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她就离开了。 那位名叫楚服的巫女不知道在来之前得到了什么样的吩咐,她并没有试图接近神女,王太后走后,她就站到了清凉殿的门边,低下头,微笑着。 系统看着她,想到王太后说她是楚巫后裔,那她的血脉一直可以追溯到周天子的时代吧,从周天子裂土分封,到春秋战国,再到今朝今代,荆楚之地八百年战乱之后,留存至今的巫女。 这样的女孩儿,流落到了长安。她家中祖辈供奉过的神祠大约已经毁坏在战火之中了吧,可此时看着她,依稀还能找到她身上属于巫觋的印记。 很难形容这种印记,像是一种刻在骨髓里的气度,可又与世俗所说的气度相异。 她站在清凉殿的宫门旁,那样的姿态,叫人想起画在墓室大门上的仕女图,百年千年不腐不朽不见天日,唇边永远带着那种事不关己的漠然笑容。 系统问林久,“说是侍奉你,可是这个楚服,好像没有要侍奉你的意思啊。” “嗯。”林久说。 她没有多看楚服一眼,仿佛对这么个大活人毫不在意。 系统耿直地说,“我不懂,王太后来这一次是干嘛的。”他现在已经可以很坦然地在林久面前承认自己的茫然,然后心安理得等待林久的解说了。 林久说,“是来和田蚡相唱和的。” 先前在宣室殿上,田蚡以言语挑拨神女和皇帝。可他一介下臣,他的话还不够有份量。 所以今日王太后又亲自前来拜见神女。 此时皇帝调兵,信物是虎符。她给幼小的刘彻缝老虎布偶,是让自己的儿子生出夺嫡之心。然后今天,她说刘彻的老虎布偶已经找不到了,又将新的老虎布偶送给神女,是在说自己有意支持神女,夺取刘彻的权柄。 这是她要说的第一件事。 礼物和言辞,都按照神女的喜好来,可是神女一向只和皇帝待在一起,王太后能得到这些信息,就说明她在刘彻身边安插了细作,而且是地位不低的细作。 她对刘彻仍然保有一定的掌控力,这是她向神女表明的第二件事。 然后是楚服,这个小巫女,她本人其实无关紧要,她出现在这里,只是作为一个符号。 王太后说,楚服曾经得到过馆陶大长公主的赏识,这不止是在夸耀楚服的身份,更是在向神女表明,楚服她是馆陶大长公主的人,她来到这里,就代表此事背后也有馆陶大长公主的踪影。 而馆陶大长公主,她是窦太皇太后的女儿,是陈皇后的母亲。 这是王太后的第三件事。 “为什么向你说明这三件事……”话音未落,系统就已经明了了答案。 因为,是神女。 尽管林久目前为止做的最多的事情只是坐在哪里,可她根本也只需要坐在哪里——身为神女,她坐在那里,就等同于天命本身。 而刘彻近来在朝堂上推行天命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在将皇权拔高到天命高度的同时,何尝不是将皇权限制在了天命的制约之下。 这原本并没有什么,无非是个舆论战的问题。 刘彻坐拥天下,性格又肆无忌惮,养一帮御用文人,帮他把所有不利于他的事情都扭曲成有利于他的消息,这并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可是,偏偏有神女。 他将自己的权力限制在天命的框架之下,便相当于将自己的权力限制在神女之下,难怪他先前如此焦灼地试图掌控林久,不只是因为察觉出了林久对东方朔和董仲舒投注了太多情感。 ——更大的原因是他必须掌握神女,在天命论之下,神女是足以刺穿他心脏的一把匕首! 系统再次被震惊了,“刘彻,他是个疯子吧,天命论确然对他的统治有好处,可这点好处值得他拿命去换吗?就像这次,你如果答应了王太后,刘彻岂不是必死?” “不是疯子,是赌徒。”林久说,“他在赌,赌我永远和他站在一边,赌他在我心中,独一无二。” 系统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全然失声。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道,“有必要吗?” 刘彻有必要吗?王太后有必要吗? 这个从二嫁妇人,到帝国太后的女人,联合前朝后宫,要抢夺亲儿子的权柄。 而牵扯进这件事情的人,王太后,田蚡,馆陶大长公主,陈皇后。 这些人,他们是刘彻的生母、舅舅、姑母、妻子。 他们找到了神女,他们一同向刘彻举起了这把致命的匕首。 最亲近的人,最狠厉的杀招。 系统混乱地说,“我真的不能理解了,刘彻这个人,太匪夷所思了,他自己是个疯子,他身边的人好像也都是疯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而且怎么就敢对你讲得这样清楚,明明你和刘彻才更亲密吧?王太后凭什么认为你会和她们站在一起?” “因为她们能给我刘彻给不了的东西。”林久平静地说。 身为神女,她其实处于和王太后相似的困境中。 看似身居高位,可其实也就只有高位。神权在块她所向披靡,可君权这一块,她完全空白。 说白了就是,她缺乏能在朝中为她做事的人。 所以在她初至未央宫时,随随便便就有臣子跳出来指责她甚至痛斥她,而到如今,尽管没有臣子再敢对她不敬,可她若想找人做事,还是很不方便。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倘若她在朝中有足够的势力,那在挑选水泥和造纸术的人选时,根本不必要局限在她仅见过的东方朔和董仲舒身上。 她可以有更多更好的人选,她甚至可以拉起两个分别围绕着水泥好造纸术的团队。 这就是刘彻不能给她的东西,可是王太后可以给。 朝堂上的权柄,号令百官,行玺摄政,直白地说,就是属于皇帝的权柄。 刘彻本身就是皇帝,所以他不可能将皇权分割给林久一部分,那会从根本上动摇他身为皇帝的地位。 可是王太后不一样,她赖以立足的基础是太后的身份,她若得到皇权,那她得到的一份掠夺而来的战利品。 分割给神女一半又如何?战利品而已,哪怕全部都给神女,与她本身也无害处。 这就是她的优势所在。 系统完全说不出话了。 这对母子……刘彻和王娡,她们哪里是母子,根本就一对疯狂的赌徒! 此时此刻,此年此月,刘彻在赌,王太后何尝不是在赌。 刘彻赌他在神女心中独一无二,王太后赌神女心中也藏着炽烈的权欲。 “那你要怎么选?”系统以嘶哑的嗓音挤出了这句话。 他太好奇这个问题了,所以在这场旷世的赌局中,林久要在哪边下注?她身为神女足以左右终局的眷顾,将要投向哪一方? 系统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他想,难道真的要动摇刘彻的皇位吗,那可是刘彻—— 可是,这可是林久。 按照林久做事的风格来大胆推测一下。 如果,舍弃刘彻,转而帮助王娡。 对林久来说,这件事情,仿佛是、利大于弊的。 ——远远大于!:,, 第52章 200+霸王票加更(二合一) 在林久的刻意误导之下, 刘彻一直以为,神女眷顾他,是觊觎他的血肉。 而且神女挑剔得可怕, 非人皇血肉不食, 还要求吃下去的要是最伟大人皇的血肉。 这是刘彻自信自己在神女心中独一无二的根基。 可其实不是这样的,系统比谁都清楚, 林久需要的只是刘彻的心动值, 以及可以在刘彻身上打出来的【特殊/普通成就】以及【主线/支线任务】。 她当然无法脱离刘彻, 她甚至不可以使刘彻脱离皇帝的位置, 因为她的任务目标是【汉武帝刘彻】,汉武帝、刘彻, 两个叠加在一起的身份判定,缺一不可。 可在当前局势之下,林久完全可以规避掉这两个条件: 倘若支持王娡,则她要做的事情, 完全可以只局限在“架空刘彻的皇权”这个范畴之内,而全然规避掉刘彻身死、刘彻退位这两种情况。 一个神女的身份,在王娡的阵营中,还是可以换来这些筹码的。 而按照林久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这样做不会影响她的任务,不如说,被架空的刘彻, 是比大权在握的刘彻更合适的任务目标。 从本质上来说,林久对刘彻做的所有事情, 其目的都可以简单概括成一句话:引起刘彻的情绪波动。 朝纲独断的帝王, 和被全然架空的摆设皇帝, 这两种身份, 哪一种更容易被引起情绪波动。 根本就不需要思索就可以得出答案,当然是后者。 譬如林久现在在做的主线任务【使汉武帝对你产生喜爱之情】,刘彻现在还没到朝纲独断的地步呢,可林久做这个任务花费了多大的心思? 从水泥、到造纸术、到以【山鬼】改造植物的生长规律,甚至在这三样石破天惊的东西被拿出来之后,林久仍然迟迟未申请任务结算。 系统不大想承认这件事,可事实就是如此,迄今为止林久的判断从未出过错,她迟迟不申请任务结算,只能说明她判断此时任务的完成度尚未达到ssr。 如此恐怖的任务难度,系统在刷新了对刘彻“刻薄寡恩”认知的同时,也发自内心地产生了深深的畏惧: 倘若这次王太后败在刘彻手里,扫清了全部肘制之后,真正进化到朝纲独断的刘彻,想要引动他的情绪,那该有多困难? 根本就变成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吧! 那如果是前者呢,被全然架空的摆设皇帝? 不需要设定条件进行推理,这样的情况,其实是有过前例的,就在不久之前: 被窦太皇太后压制时期的刘彻有多好哄?林久用一个红薯,就换来了一个主线任务ssr的完成度。 系统双手抱头,撕扯着头发,“我现在有点……我一直以为刘彻对你的态度一如既往,可其实他只是装出来的一如既往吧,内里一直在改变的。通过任务完成度就反映出来了,我竟然一直都没看出来。” 林久对此表现得很平淡,“对啊,地位不一样了,手中的权势不一样了,看待身边事物的态度当然会发生变化的。” 系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竟然一直都没想到这一点,我真的有这么笨吗,我觉得好挫败啊。” “没事啦,我已经习惯了,我可以带飞你。”林久安慰他。 “……”系统完全没有被安慰到,甚至感觉又被插了一刀,可不能否认的是,在林久这样说的时候,他确实产生了一种安心感。 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感觉,独自漂泊过一万个世界,从来没有人给他过这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他甚至有了一瞬间的动摇,有一瞬间想要放弃暗自施行的那个计划。 但这点动摇很快就消失了,如同幻觉一般短暂。 “那所以,你要选择王娡吗?”系统问林久。 目前来看,这似乎是林久的最优解。 对于此时的刘彻来说,林久其实不是必须的,仅仅是锦上添花。可对于王太后来说,没有神女,她整个夺权的计划便都如同空中楼阁。 所以选择王娡,林久在计划中的分量更重,相应所能获得的话语权也更大。 更何况,只要刘彻这一次被王娡架空,那么接下来林久全部任务的难度都会暴跌。 根本不需要再思索任何复杂的权术阴谋和政治,林久完全可以开开心心轻轻松松地做完这一个世界的所有任务。 系统发现自己找不出林久选择刘彻的理由。 可是,林久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保持了沉默。 系统现在已经很了解林久的习惯了,明白当林久保持沉默时,就代表她不想说。 所以他也知趣地闭上嘴,不再多问。 等到刘彻再来清凉殿的时候,系统有些紧张。 因为楚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林久也没有要让她离开的意思。 尽管她的存在感不高,可往日里空空荡荡的清凉殿中,忽然多出来了一个女人,本身已经足够引人瞩目了。 可是,让系统不能理解的是,刘彻没有对楚服的存在做出任何反应,他照常批阅奏折,安静少言,也照常与林久谈笑,陪林久玩一些幼稚的游戏。 总之,从他身上看不出任何与先前不同的端倪,他对待林久仿佛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变化。 系统看着他这个样子,莫名觉得心里发寒。 林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刘彻淡然,她比刘彻更淡然,他们之间相处的气氛和往常一样平和。 就在系统以为这份平和会被一直维持下去的时候,殿外忽传,窦婴觐见。 四周好像一下子就寂静了。 刘彻在这段寂静中抬起头,平淡而又若无其事地说,“宣。” 和他在宣室殿上接见朝臣时的姿态没有分别。 可又怎么可能没有分别?这里不是他的宣室殿,是神女的清凉殿,刘彻在这里也不过是个客人,他怎么能这么平淡地说“宣”。 一时之间,气氛好像一下子就变了,先前的平和荡然无存。 有点古怪,系统想。 自从林久住进清凉殿之后,刘彻就极少在清凉殿接见臣子,迄今为止只有过两个例外,一个是卫青,一个是东方朔。 这两个人例外有例外的理由,可是窦婴呢,系统想不出他有什么可例外的。 楚服站在宫门边,忽然微微弯腰。 天光晃动了一下,衣裾和影子一起映入门中,在这之后,一条瘦长的人形走入清凉殿。 是窦婴,他孤身上殿。 林久上一次见他,是在窦太皇太后濒死之际,他和其他的窦家人一起跪在窦太皇太后的寝宫中,低着头,身形有些消瘦。 窦太皇太后死后,他一直赋闲在家,不必再为政事费心,原本应该很快就将那点消瘦养回来的。 可如今观其形貌,却瘦得出奇。非但没有养回来,反而更瘦了。 他来见刘彻,出人意料,讲的竟然不是那条堤坝的事情,而是说他的一个门客,因为辱骂田蚡,而被田蚡投入了牢狱之中。 “拿窦婴的门客下手,这是在杀鸡儆猴吧。田蚡动手真快。”系统说。 林久没有说话。 窦婴的话说得很清楚,他希望刘彻能将他这位门客放出来。 可是他的态度有点奇怪,太平淡了,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什么,怎么说呢,缺乏那种被激怒之后的激烈情绪。 刘彻的态度也很奇怪,就,也 是太平淡了。 窦婴说陛下啊,我的门客他冤枉啊,求陛下明鉴。 刘彻说,什么,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吗,你放心吧,我会彻查到底的。 从头到尾全部是句号,没有问号也没有感叹号,平淡无味得像两个蹩脚的演员在对台词,赶时间一样过掉该过的无聊剧情。 “好怪——”系统说。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就卡顿在了喉咙里。 因为窦婴抬起头。 他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便要告退,就在他转身的前一刻,他一直垂下的睫毛掀了起来。 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看了林久一眼。 那一眼的时间里系统看见了他的眼睛。 魏其侯窦婴,他成名在景帝年间的七国之乱。 那时他还年轻,是名满长安城的贵公子,窦太后是他的姑母,人人都说窦婴此人以外戚起势,是攀在女人裙带上的男人。 窦婴听了这些话,不发一言,连一笑也懒得相付。 再后来就是未央宫中的宴会,景帝酒醉之后说,“千秋之后传梁王。”我死之后,把我的皇位传给我弟弟梁王。 是不是酒醉之后的昏话,如今已经无从考证。只知道正值七国之乱,便因为这一句话,梁王率兵死死地挡住了叛王反攻长安的军队。 为了这根吊在眼前的胡萝卜,梁王几乎是不惜一切代价地支持了汉景帝。 而当这句话被景帝说出口时,满堂皆惊,然后在座所有人都去看窦太后。所有人都知道,窦太后偏宠小儿子梁王,她很想,很想让梁王做皇帝。 她等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里景帝一直回避这个问题,而今天她终于等到了想要听到的话,得偿所愿啊,这就是得偿所愿。 一些人在此时可能已经想好恭祝窦太后的好听话了吧,而窦婴举杯上前,说,“高祖天下,父子相传,上何以得擅传梁王?” 天下是高祖刘邦打下的天下,父子相传是高祖定下的铁则,陛下怎能擅自传位梁王? 他是外戚,是窦太后的亲侄子,是攀在女人裙带上的男人,此情此景之下他本该第一个站起来恭贺窦太后得偿所愿,他确实也站起来了,可他说出的不是祝词,而是足以熄灭窦太后野望的一句冷语。 此后发生的事情有些乱。 首先是窦太后为之发雷霆之怒,重斥窦婴,从此不许窦婴出入禁宫。 而后窦婴丝毫没露出悔悟之意,他干脆辞掉了当时的官职,做出一副抵抗到底的姿态。 这个外戚中的贵公子,忽然就像是要和他最大的靠山,他攀附的那条裙带,彻底地决裂。 再然后是七国之乱彻底爆发,景帝环顾朝堂,找不到比窦婴更有才干的人,于是召见窦婴,赐千金,拜为大将军。 而窦婴的态度是,辞而不受。 一个“辞”字,硬生生逼得窦太后向他赔礼,景帝亲口对他说,“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耶?” 天下如今有了危急的事情,你怎么能避让呢?王孙,是窦婴的字,他又称窦王孙。 至此,窦婴方受赏领封。 史书上记载这件事情,说,“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 千金都陈放在廊庑之下,愿意追随在他窦婴身后一起上战场的军吏尽可以随意从中取用,而他本人就坐在屋舍内,目光炯炯地看着那些金块,那些拿取金块的手。 如此千金散尽的凶猛气魄,得到了一支与之相匹配的凶猛军队。 再后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 不同于田蚡靠着太后亲姐姐而显贵,魏其侯窦婴,他是在景帝年间踏着血火摘取军 功而封侯的大汉勋爵。 而现在是武帝年间,窦婴的时代过去了,他不再年轻也不再意气风发,昔日长安城中陈金廊庑的贵公子,如今鬓角两边都是白发,脸颊瘦得有凹陷的痕迹,整个人如同一捧燃烧殆尽的灰烬。 只有在他抬起眼睛时,方能看见他从前的一丝风采。 他的眼睛,亮得就像是灰烬中最后的炭火,因为转瞬之后就要熄灭,所以不顾惜性命地燃烧。 眼睛里有这样的神采,说话时语气怎么可能平淡如灰烬。 这不对劲。 可是他的语气就是那么平淡,他只看了林久一眼,短暂地像个幻觉,然后就转身。 可他没能如愿离开清凉殿。 田蚡走了进来。 “豁!”系统忍不住低低地叫了一声。 他不知道田蚡今天是来干嘛的,事实上他也没弄清楚窦婴今天是来干嘛的,可是单从窦婴临走前那个眼神看,就知道这两个人撞在一起,定然会爆发出一场大戏。 田蚡起先似乎还存了避让的心思,并没有率先开口。 可是窦婴不放过他。 先前他低着头,藏起眼睛的时候,模样就像是一段烧尽的灰烬,可就在看见田蚡的那一瞬间,灰烬重新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现在不止是眼睛,他全身上下都在发光,整个人像战神一样凛然不可直视。 他就这样看着田蚡。 田蚡被他看得撑不住,也抬眼看向他。 两个人对视着,窦婴忽然一撇嘴,露出了清晰的反感之意,说,嗯,说了一段林久听不懂的文言文。 系统自觉地翻译,“窦婴说,你田蚡从前不过是个在酒席上谄笑献媚的侍从,那时我坐在主位上喝酒,杯子一放你就知道弯下腰来倒酒。” 田蚡鼻孔微微张开,整个人都绷紧了。 窦婴继续说,系统继续翻译,“从前我听人说,狗这种东西最会忘本,吃着肉的时候,从来不记得从前施舍给他骨头的人。原先我并不信这话,想畜生也该有廉耻之心。如今见到你在我面前不知道行礼的模样,总算是相信了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翻译完了系统都震撼了,“窦婴,是个猛人,当着刘彻的面他就敢这么骂田蚡。” 田蚡的脸完全涨红了,他出身微贱,如今坐上了丞相和君侯的高位,最不愿听人提起自己从前落魄时的样子。 可窦婴一张嘴就往他最痛的地方戳。 他也不是拙于口舌的人,当即反唇相讥。 系统也为他翻译,“田蚡说,从前我听人说,乌龟缩在壳子里的时候,就只会回忆从前的事情,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有那样风光的时刻。魏其侯曾经的大名,我是领略过的。如今我在宣室殿上倾听陛下的旨意时,心里也时常想,从前坐在我这个位置上的魏其侯如今正赋闲在家,大把空闲的好时光,不知有多快活呢。” 与田蚡相反,窦婴是从顶峰滑落的人,堂堂魏其侯曾经也宰执天下,如今竟然只能赋闲在家,这简直像是个笑话。 田蚡这一张口,也正是捏死了窦婴的软肋。 窦婴愤怒得像是一座濒临喷发的火山,说田蚡抓走他的门客,是恃强凌弱,是苍蝇才会做的事情。 田蚡愤怒得像是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说窦婴不顾门客犯错的事实,一味颠倒黑白,这是女人才有的胡搅蛮缠。 窦婴说我堂堂魏其侯,我当年在景帝座下效力时,你还只是个吃不饱饭的混混! 田蚡说,如今也只剩下这个侯位好拿来说嘴了吧,倘若再胡搅蛮缠,当心你连这个爵位也保不住! 窦婴说,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非我,上安能称上?汝安能为汝? 我的侯爵是我自己得到的,如果要由我丢掉,那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而且没有我,刘彻怎能做皇帝,没有刘彻做皇帝,怎能有你田蚡现在的地位。 这句话的杀伤力,大概可以类比为“孙子,我是你爷爷。” 田蚡的脸色已经不是红了,而是紫黑一片,袍袖之下他的拳头紧紧捏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要给窦婴一拳。 而窦婴昂然不惧,以轻蔑的眼神打量着他。 窦婴是上过战场的武将,如今他年纪很大了,人也瘦得可怕,可仍然高大。而田蚡虽然年轻却矮小,两人倘若打起来,胜负还真不好断言。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这就是传说中的政斗吗?窦婴好会骂,田蚡也好会骂,就是有一个问题,你就算了,他们这是当刘彻不存在吗?” 不存在的刘彻在这时出声,轻轻咳嗽了两声。 璀璨天光照入宫室,光线不断收束合拢,最后变成极细的一条线,横劈过窦婴的眉心,又贯通田蚡的眼睛。 就在这样堪称凌厉的光线下,他们对视着,然后又在刘彻的轻咳声中挪开看向彼此的视线。 午后的清凉殿上,一片寂静中,刘彻的声音响起。 他说,将在不久之后举办一场廷议,以决定窦婴那个门客的下场。 话音落下,窦婴和田蚡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紧绷。 他们谁都清楚,说是决定门客的命运,但其实这场廷议将要决定的是他们两人乃至这偌大王朝的命运。 “道理我都懂,”系统说,“但我还是觉得这俩人会在廷议上打起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或者他俩联手把刘彻打一顿,感觉也不是不可能。” 我的侯爵是我自己得到的,如果要由我丢掉,那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而且没有我,刘彻怎能做皇帝,没有刘彻做皇帝,怎能有你田蚡现在的地位。 这句话的杀伤力,大概可以类比为“孙子,我是你爷爷。” 田蚡的脸色已经不是红了,而是紫黑一片,袍袖之下他的拳头紧紧捏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要给窦婴一拳。 而窦婴昂然不惧,以轻蔑的眼神打量着他。 窦婴是上过战场的武将,如今他年纪很大了,人也瘦得可怕,可仍然高大。而田蚡虽然年轻却矮小,两人倘若打起来,胜负还真不好断言。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这就是传说中的政斗吗?窦婴好会骂,田蚡也好会骂,就是有一个问题,你就算了,他们这是当刘彻不存在吗?” 不存在的刘彻在这时出声,轻轻咳嗽了两声。 璀璨天光照入宫室,光线不断收束合拢,最后变成极细的一条线,横劈过窦婴的眉心,又贯通田蚡的眼睛。 就在这样堪称凌厉的光线下,他们对视着,然后又在刘彻的轻咳声中挪开看向彼此的视线。 午后的清凉殿上,一片寂静中,刘彻的声音响起。 他说,将在不久之后举办一场廷议,以决定窦婴那个门客的下场。 话音落下,窦婴和田蚡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紧绷。 他们谁都清楚,说是决定门客的命运,但其实这场廷议将要决定的是他们两人乃至这偌大王朝的命运。 “道理我都懂,”系统说,“但我还是觉得这俩人会在廷议上打起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或者他俩联手把刘彻打一顿,感觉也不是不可能。” 我的侯爵是我自己得到的,如果要由我丢掉,那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而且没有我,刘彻怎能做皇帝,没有刘彻做皇帝,怎能有你田蚡现在的地位。 这句话的杀伤力,大概可以类比为“孙子,我是你爷爷。” 田蚡的脸色已经不是红了,而是紫黑一片,袍袖之下他的拳头紧紧捏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要给窦婴一拳。 而窦婴昂然不惧,以轻蔑的眼神打量着他。 窦婴是上过战场的武将,如今他年纪很大了,人也瘦得可怕,可仍然高大。而田蚡虽然年轻却矮小,两人倘若打起来,胜负还真不好断言。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这就是传说中的政斗吗?窦婴好会骂,田蚡也好会骂,就是有一个问题,你就算了,他们这是当刘彻不存在吗?” 不存在的刘彻在这时出声,轻轻咳嗽了两声。 璀璨天光照入宫室,光线不断收束合拢,最后变成极细的一条线,横劈过窦婴的眉心,又贯通田蚡的眼睛。 就在这样堪称凌厉的光线下,他们对视着,然后又在刘彻的轻咳声中挪开看向彼此的视线。 午后的清凉殿上,一片寂静中,刘彻的声音响起。 他说,将在不久之后举办一场廷议,以决定窦婴那个门客的下场。 话音落下,窦婴和田蚡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紧绷。 他们谁都清楚,说是决定门客的命运,但其实这场廷议将要决定的是他们两人乃至这偌大王朝的命运。 “道理我都懂,”系统说,“但我还是觉得这俩人会在廷议上打起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或者他俩联手把刘彻打一顿,感觉也不是不可能。” 我的侯爵是我自己得到的,如果要由我丢掉,那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而且没有我,刘彻怎能做皇帝,没有刘彻做皇帝,怎能有你田蚡现在的地位。 这句话的杀伤力,大概可以类比为“孙子,我是你爷爷。” 田蚡的脸色已经不是红了,而是紫黑一片,袍袖之下他的拳头紧紧捏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要给窦婴一拳。 而窦婴昂然不惧,以轻蔑的眼神打量着他。 窦婴是上过战场的武将,如今他年纪很大了,人也瘦得可怕,可仍然高大。而田蚡虽然年轻却矮小,两人倘若打起来,胜负还真不好断言。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这就是传说中的政斗吗?窦婴好会骂,田蚡也好会骂,就是有一个问题,你就算了,他们这是当刘彻不存在吗?” 不存在的刘彻在这时出声,轻轻咳嗽了两声。 璀璨天光照入宫室,光线不断收束合拢,最后变成极细的一条线,横劈过窦婴的眉心,又贯通田蚡的眼睛。 就在这样堪称凌厉的光线下,他们对视着,然后又在刘彻的轻咳声中挪开看向彼此的视线。 午后的清凉殿上,一片寂静中,刘彻的声音响起。 他说,将在不久之后举办一场廷议,以决定窦婴那个门客的下场。 话音落下,窦婴和田蚡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紧绷。 他们谁都清楚,说是决定门客的命运,但其实这场廷议将要决定的是他们两人乃至这偌大王朝的命运。 “道理我都懂,”系统说,“但我还是觉得这俩人会在廷议上打起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或者他俩联手把刘彻打一顿,感觉也不是不可能。” 我的侯爵是我自己得到的,如果要由我丢掉,那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而且没有我,刘彻怎能做皇帝,没有刘彻做皇帝,怎能有你田蚡现在的地位。 这句话的杀伤力,大概可以类比为“孙子,我是你爷爷。” 田蚡的脸色已经不是红了,而是紫黑一片,袍袖之下他的拳头紧紧捏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要给窦婴一拳。 而窦婴昂然不惧,以轻蔑的眼神打量着他。 窦婴是上过战场的武将,如今他年纪很大了,人也瘦得可怕,可仍然高大。而田蚡虽然年轻却矮小,两人倘若打起来,胜负还真不好断言。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这就是传说中的政斗吗?窦婴好会骂,田蚡也好会骂,就是有一个问题,你就算了,他们这是当刘彻不存在吗?” 不存在的刘彻在这时出声,轻轻咳嗽了两声。 璀璨天光照入宫室,光线不断收束合拢,最后变成极细的一条线,横劈过窦婴的眉心,又贯通田蚡的眼睛。 就在这样堪称凌厉的光线下,他们对视着,然后又在刘彻的轻咳声中挪开看向彼此的视线。 午后的清凉殿上,一片寂静中,刘彻的声音响起。 他说,将在不久之后举办一场廷议,以决定窦婴那个门客的下场。 话音落下,窦婴和田蚡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紧绷。 他们谁都清楚,说是决定门客的命运,但其实这场廷议将要决定的是他们两人乃至这偌大王朝的命运。 “道理我都懂,”系统说,“但我还是觉得这俩人会在廷议上打起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或者他俩联手把刘彻打一顿,感觉也不是不可能。” 第53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我还是不懂。”系统说。 “哪里不懂呢。”林久问他。 “我知道田蚡和窦婴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一场廷议,因为表面上讨论的是门客的处置方式,但实则这场廷议真正折射出的问题是,魏其侯窦婴现在还有没有对门客施加庇护的实力。”系统说。 林久微微点头。 系统有被鼓励到,继续说下去,“但我不是很懂,这个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老实说我到现在都不懂王娡为什么找上你,你今天又为什么坐在这里。” 像是担心被林久打断,他话说得很急,“我知道你很有理由介入王娡与刘彻的争端,可那是建立在对你真实目的进行分析的基础上——现在就连刘彻都不知道你的真实目的,我不相信王娡能看出来。” “你的神女人设一直维持得很好,你从来不干涉朝政,宣室殿上你与刘彻并坐,可刘彻发号施令时你沉默得就像是一尊神像。所以王娡为什么认为你会帮她?她为什么自信她能将你拖入朝政的旋涡?” 在他说出这些疑虑时,刘彻正在说,“开始吧。” 开始什么?开始一场廷议。 此时是元光元年,后世史学家翻开史书时,会发现这一年似乎格外地漫长。 大将军卫青在这一年崭露峥嵘,日后名扬万世的红薯、八百粟和造纸术在这一年开始孕育,朝堂之上初掌权的皇帝忙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而汉武朝先后两位最显赫的外戚、两位丞相,在这一年发生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廷议。 系统顺着刘彻的声音往下看。 这场廷议发生得比想象中要快,至少比系统想象中更快。几乎没有任何准备时间,仿佛前一秒钟窦婴和田蚡还在清凉殿中面红耳赤地对骂,一秒钟之后他们就在宣室殿上开始廷议。 此时还没有发展出完善的“廷议”制度,因此今日并没有后世那些正经廷议场面中的百官陈坐。宣室殿上列席的人很少,且都坐得离窦婴和田蚡两个人很远,那些人的脸被吞没在阴影里,面貌模糊,看不清楚。 而田蚡和窦婴则在宣室殿正中的位置,彼此相对而坐,中间隔着很小的一段距离。 天光照亮他们两个人的面孔,和那些模糊不清的列位者相比较,他们的身形和面孔清晰得就像是舞台剧中配角环衬之下唯一的两位主角。 “所以你要怎么帮王娡呢?”系统问。 “我不会帮王娡,王娡也没认为我会帮她啊。”林久漫不经心地说。 “啊?”意识到她说了什么,系统惊讶起来,甚至顾不得各自陈说事由的田蚡和窦婴,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不帮她?可是她给了你那么多……” 系统下意识地往外看,楚服正站在宣室殿左侧宫门附近,微微低着头,带着一种从容的笑容。 今天林久离开清凉殿,往宣室殿来时,楚服自然而然就跟了上来,而林久也没有阻拦。于是系统理所当然认为林久接住了王娡的邀约,要在今天的廷议上做出一些举动。 这没什么问题,林久与王娡联手的合理性,系统此前就已经分析过一遍了,逻辑是通顺的。 奇怪的是,刘彻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他绝对不是那种迟钝到会忽视这种种迹象的蠢人,神女的反叛对他来说也绝对不是无足轻重的事情,他更不是那种软弱到什么都不做的被动性格。 ——可他就是什么都没做。 “她给了我很多。”林久说,语气不带丝毫波动。 “所以啊……”系统弱声弱气地说。 他已经意识到了,他又搞错了一些东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林久面前出错已经成了他的常态。 读懂了系统的未尽之意,林久笑起来了,“不是吧,在你看来我这个神女这么不值钱吗?王娡给我这么多东西,我就要帮她吗?” 话音方落,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的歧义,“也不算完全不帮她吧,只是不做什么而已。” “不做什么。”系统喃喃重复道。 林久给他解释,“你可以理解成,王娡给我交了一笔保护费。而众所周知,保护费这种东西,缴纳的真实意义并不是寻求保护啊。” 系统愣住了。 系统惊呆了。 他满脑子都充斥着三个字,保护费,保护费、保护费、护费、费—— 原来如此,怪不得。 先前在清凉殿上,王娡许诺那么多东西,几乎许诺出了半壁皇权,不是因为她想要寻求神女的帮助,而是她害怕神女会在这一场对决中转而帮助刘彻。 “在汉武朝向王太后收保护费,这算什么神女,你简直是个恶霸啊。”系统几乎是呻/吟着说出了这句话。 林久不说话,看着底下那一场廷议。 窦婴和田蚡正在激烈地辩论,或者说,正在激烈地对骂。 起先田蚡还维持着风度,说窦婴的门客当众辱骂他。 窦婴说,看到狗大口吃肉时得意洋洋的模样,想起他曾经趴在人的脚底下摇尾乞怜,这也是人之常情。 田蚡忍着气说,那门客如何如何地放肆,如何如何地不敬。 窦婴说,那条狗从前祈求骨头的时候,可没有如此尊贵的气节,如今挨几句骂就不得了了吗,那从前侍于人前时怎不见他羞惭。 田蚡忍得像个蒸笼,说那门客论罪当—— 窦婴说,是一条黑狗吧,因此大肆狗叫时,不见他羞红的脸,因为尽被一身黑狗皮遮住了。 田蚡不说话了,死死盯着窦婴看。 他的脸是红的,眼珠子也发红,这种场面不像是在廷议,更像是古代剑客的对决,舌上藏剑,随时要暴起杀人。 系统叹为观止,“刘彻真的不用说话吗,他真坐得住啊,就不怕血溅三尺吗?” 此时廷议的这两个人中,田蚡可是有着“剑履上殿”特权的,他今日上宣室殿便是佩剑前来的。 此时他红着眼珠子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神色中流露出一种刻骨的怨毒,任何人看到他此时的神色,都不会怀疑他斩杀窦婴的决心。 而窦婴昂然不惧,他和田蚡对视,不闪不避,甚至露出一丝冷笑。 上首刘彻不动如山。 系统真切地感知到了杀气,顿时诧异道,“田蚡没必要吧,他如今位极人臣,前途光明,而窦婴,说难听点,已经是昨日黄花了,他何必非要跟窦婴计较?” 窦婴今天表现得确实很嚣张,先前在清凉殿时他就已经开始嚣张了,哪怕是当着刘彻的面,他也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用最刻薄最恶毒的话辱骂田蚡。 可窦婴嚣张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无论他曾经和窦太皇太后有过怎样的冲突,他都是窦家人,是窦氏的外戚。 刘彻不喜欢田蚡,可刘彻更不喜欢窦家人,此时窦婴赋闲在家,这辈子窦婴也没有任何再起复的希望。 刘彻不可能再任用他,而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他只剩下了旧日的名声,可那些名声也将随着他的沉寂而静静地从他身上被剥离。 到了这样的境地,已经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 他此来廷议,凛然上殿,穿着最正式的朝服。他来争取他门客的命,可此时列席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可能如愿以偿。 他会失败,而那个门客会死。 时人曾评议说窦婴有春秋遗风,尚游侠,好养士。在他最风光的时日里,他门下有上千门客,那些人簇拥着他,那时他的风仪比起百年前的春申君也不遑多让。 可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 窦太皇太后死后,他的门客大半离散。愚蠢的人总是少数,狡诈的人才是多数,此时长安城中,街头巷尾,多少人都在等这一场廷议的结果,更有多少人早已猜到了这场廷议的结果。 他会失败,而他为数不多的门客也都将弃他而去,就像是虫鸟离开一颗已经长不出果实的老树。 宣室殿上,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到田蚡粗重的呼吸,他握在剑上的手越来越紧。 窦婴看着他,以轻蔑的眼神,脊背挺直。他手无寸铁,可他在田蚡的剑前无惧无畏。天光照在他身上,他披在身上的那身凛然的朝服仿佛在发光。 这大约是他年轻时披的朝服,现在穿在他身上已经不合尺寸了,空落落的,显得他越加地干瘦。 他斑白的鬓发在天光下发着凄惨的光。 “我觉得,窦婴有点可怜,又有点可悲。”系统声音嘶哑了,“这场朝议为什么还不结束,田蚡明明知道,只要他将手从剑柄上放下来,刘彻就会宣布朝议结束,然后旁听的人会说窦婴的门客罪不可赦,然后他就赢了。可他为什么——” “这样就足够了吗?这样是不能打垮窦婴的。”林久冷淡地说。 系统混乱地说,“可是他其实没必要打垮窦婴吧?刘彻最多用窦婴恶心他一下,警告他一下,仅此而已了。那条堤坝的事情,窦太皇太后可以压住刘彻不准查,王太后一样可以啊。” “不一样的。”林久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跟系统说,“你听说过苏秦吗?” “啊?”系统愣了一下,“什么苏秦?跟苏秦有什么关系?” 他当然知道苏秦,那个春秋战国时期的天才,或者说鬼才,起于微贱,以合纵连横之术成名,佩上了六国的相印。 可现在不是在说田蚡和窦婴吗? “苏秦说过一句话,”林久缓缓说,“使我有一亩田,安能佩六国相印。他是这样说的。” 系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因为年轻的时候没能在洛阳有两亩田地,所以不甘心,所以要求取,所以头悬梁锥刺股,揪住头发几乎要把头皮都掀起来,用锥子把大腿刺得鲜血淋漓,这样也无所谓,只是要求取。” 林久的声音冷静而稳定,冷静得几乎可以说得上冷酷了,“就这样心里的越来越扭曲,曾经只想要洛阳一亩田地,到最后只有六国相印,才能填平他扭曲的。” 林久没有再说下去,但系统已经听懂了。 田蚡和苏秦是一样的。 同样地起于微贱,同样地半生求取。 田蚡曾经是什么人?街上的一个混混,因为姐姐而显贵,一个攀在女人裙带上的男人。 窦太皇太后还活着时,窦婴是长安城一等的显贵,田蚡那时虽然是刘彻的舅舅,在窦婴面前却也什么都不算。 为了让窦婴帮刘彻,为了让窦婴说刘彻的好话,田蚡追随窦婴,巴结窦婴,侍奉着窦婴。 窦婴讥讽田蚡从前不过是他脚底下的狗,没错啊,那时田蚡就是窦婴脚底下的狗,他做了窦婴的狗那么多年! 使我有洛阳一亩田,安能佩六国相印。 苏秦心里的要用六国相印来填,武安侯田蚡心里的,要以窦婴的人头来填! 系统开口,声音嘶哑,说,“他不能,田蚡不能。” 此时毕竟是在宣室殿,刘彻正坐在高位,就算刘彻没说话,可田蚡也根本不可能就这么杀了窦婴,除非他想给窦婴陪葬! “他能。”林久说,声音冷静。 系统茫然了,林久的话不会出错,他不会怀疑林久的话,可是这跟他推论出的结果不同,问题出在哪里,在哪里? “王娡呢!”系统忽然意识到了,这场廷议,刘彻在,林久在,可是王太后不在,她怎么可能缺席—— 她给林久交了一笔保护费,做生意的人才交保护费,为是在生意进行时,买一份恶霸的不干涉。 那她的这一笔生意,将会发生在什么时候? “太后驾到——”宦官尖细的喝道声远远地传来。 系统的思维停顿了,他的内核在此刻变成了一片空茫的雪原。 他看见田蚡脸上露出了一个恶毒的笑,他缓缓放开了压在剑柄上的手。 他看见华丽的裙裾踏入宣室殿,王太后走入宫室之中。 他听见王太后的声音,她走进来,谁也不看,只向刘彻说,“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乎!” 如今我还活着,都已经有人在欺负我弟弟了,那我百岁身死之后,这些人岂不是要将我弟弟当做鱼肉一样任意宰割! 这话说得极重,重到刘彻不得不站起来,走下去。天子降阶,弯腰低头,说,“儿臣惶恐。” 田蚡在笑,王太后也在笑,窦婴挺直着脊背,王太后站在他和门之间,阻断了照在他身上的天光,于是他的朝服和他的鬓发都黯淡下去,像一捧燃烧殆尽的灰烬。 “你说得没错,王娡可以撒泼打滚地压住刘彻不准查那条堤坝。所以那她为什么不做得更多一点呢?她同样可以撒泼打滚地让刘彻杀了窦婴啊。”林久漫不经心地说。:,, 第54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彻说,“请母后息怒。” 王太后说,“窦婴不死,我怒不息!” 理直气壮,掷地有声。 宣室殿上,一时寂静。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说,“王娡,这个女人,有点厉害。” 她这话说得其实很没有水平,很市井泼妇,跟窦太皇太后曾经的举重若轻比起来,太露骨也太难看。 可这话厉害就厉害在露骨和难看。 王娡做不到窦太皇太后那样的举重若轻,所以她干脆把直白直接做到了极致:当朝太后舍掉脸面也要你死,什么样的臣子能抵挡住如此凶猛的杀意? 整个宣室殿上,没有、任何人、说话。 一片死寂中,田蚡双眼赤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笑,那笑声听起来简直像是野兽的嚎叫。 他当然应该笑,因为窦婴要死了。便如苏秦佩上六国相印,他今日也将如愿佩戴上窦婴的死讯。 可是窦婴忽然也笑了起来,他笑得比田蚡更大声,他的声音压倒了田蚡的声音,他边笑边站起来,最后他和王娡相对而立,狂笑不止。 真的是狂笑,笑声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癫狂,像该被锁进黑屋子里的癔症病人或者是怨毒的鬼魂,从容如王娡都在他这样的笑声里露出了不安的眼神。 边笑他边撕扯自己的衣裳,忽然间那种王侯的凛然就从他的身上消失了,现在他看起来像是那种穿梭在城镇和乡野中的游侠,率性而轻狂,抱着一把破剑就敢与天地开战。 田蚡站起来,后退了一步,远离窦婴,神色变得警惕。 在这个时代,撕扯衣裳往往是决斗前的先兆,而这时窦婴的手已经伸进了敞开的衣襟里,那个姿势就好像要从衣服里拔出一把剑。 王娡眉眼一跳,这点变动像掉进池塘里的小石子,扰乱了她平静的脸色,但她直视着窦婴,不曾后退。 衣裳的悉索声中,窦婴猛然拉出来一卷细长的轴体。 这东西第一眼看去有剑的形貌,田蚡手中的剑在那一刻几乎就要出鞘了,好在他很快看清楚了那究竟是什么,不过是一卷柔软的丝绢,绝不可能被用来伤人。 窦婴的笑声慢慢停住了,他握着这卷丝绢,缓慢地扫视过整个宣室殿,最后他的视线停在王娡身上,他直视着太后的面孔,眼神里竟然有睥睨的色彩。 然后他高高地举起了手,那卷丝绢从他手上垂坠着散开,红色的朱砂印记渐渐露出全貌,“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跃然跳入人的眼目之中。 王娡霎时张大了眼睛,恐慌的神色像爬在山崖上的藤蔓一样,爬上了她的面孔。 窦婴高声念出那丝绢上的文字,“臣,魏其侯窦婴,奉先帝遗诏,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 所有人都看向他的手,看向举在他手中的丝绢,不,现在不应该叫丝绢了,那分明是一卷诏书! 先帝,刘彻的父皇,汉景帝的诏书。 田蚡后退了一步,又一步,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窦婴。 窦婴没有看他。从笑出声开始,到当庭斥责王娡,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眼也没有看田蚡。 此时田蚡已经不配被他放在眼里了,他持景帝遗诏,当与刘彻、王娡并肩。 他的视线落在王娡身上,王太后额头上逐渐地渗出细小的汗珠,而窦婴的声音还在继续,“今有太后王氏,私入宣室,咆哮朝堂。臣窦婴,奉先帝遗诏,欲——除妖氛,清君侧,废太后,诛奸佞!” 先前的那个问题是,当朝太后舍掉脸面也要你死,什么样的臣子能抵挡住如此凶猛的杀意? 答案出来了,魏其侯窦婴亲身示范,现身说法。 持有先帝遗诏的臣子! 持诏如山,便宜行事。 他何止能抵挡住太后的杀意,他还要反过来斥责乃至废弃王娡这个太后。 所有人都傻了,没人想得到事情还会有这样的展开。系统呆呆地说,“窦婴,他这个战斗力,他不应该叫窦婴啊,他应该叫斗战胜佛。” 林久没说话。 系统说,“啊啊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神转折吧!” “这算是转折吗?”林久用疑惑的语气说,“想也知道窦婴手里肯定有底牌吧,他又不蠢,没有把握的话怎么可能过来跟王娡硬碰硬。” “……”系统说,“他不蠢,我蠢。可是就算这样,总觉得窦婴还是赢不了,王娡堂堂太后,不能就这么轻易被废掉啊。” “他没必要废掉王娡,他也没必要赢。”林久说。 “那他这是要输得体面点?”系统猜测。 “他是想要输得更惨烈一点。” “?” “是这样的。”林久说,“这份遗诏拿出来,窦婴便以臣子的身份,与皇帝和太后并肩。现在他把矛头指向了太后,太后也将矛头指向了他。那么能裁定这一场争端的是不是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系统慢慢张大眼睛,然后再慢慢张大嘴。 他看向刘彻。 林久说得不错,太后和臣子打成一团,那么现在这整件事里拥有全部话语权的,可不就只剩下他这个皇帝了! “围观群众突然进化成了裁判,这就是传说中的躺平然后被馅饼砸中吧。”系统喃喃说。 他看向刘彻,而刘彻安静地站在王太后身边,仿佛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样,仍然保持着弯腰低头的恭谨姿态。 “怎么可能是馅饼,刘彻早就知道这份诏书的存在了。”林久平淡地说。 “?”系统刚刚闭上的嘴再次张开。 “诏书上写,事有不便,可便宜行事。这是很大的权力。可窦婴一介外臣,要奉先帝遗诏便宜行事,置刘彻这个皇帝于何地?这份诏书和刘彻的地位根本就是冲突的,窦婴本不应该在刘彻面前拿出这份诏书,因为刘彻一定会让他死。” “可他拿出来了。”系统说。 “是啊,他拿出来了,为什么呢?” 系统用干涩的声音说,“因为他得到了刘彻的承诺。不,刘彻不会做得这么露骨,应该说窦婴察觉到了刘彻的心意,他和刘彻有默契,刘彻需要他拿出这份诏书,而他需要用这份诏书从刘彻手里换得一些东西。” “又一场交易。”林久说。 她说,又。是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窦婴与帝王的合谋。 早在景帝年间,那场宴席之上。 当时景帝当然不至于因为窦婴的话而收回自己那句“千秋之后传梁王”,可后来景帝确乎也是以窦婴这句话为理由,在说出“千秋之后传梁王”的话之后,仍然立了刘彻做太子。 窦婴以那句话从景帝手中交易到了七国之乱这个舞台,从此为魏其侯的名号而显赫于天下。 那这次他又将以这份诏书—— “换他自己的命吗?”系统说。 “如果只是要活命,他一开始就不该递上那份弹劾田蚡的奏折。”林久平静地说,“他从刘彻这里换不来活命的资格,无论如何他拿出了诏书,所以他一定会死。他能换得的,只是一场盛大的死亡。” “……而刘彻会从这场死亡中得到一些东西。”系统说。 这时,刘彻开口了。 他说,“此事尚存疑云,容后再议。” 这句话,便打断了窦婴和王太后之间的对峙。 从现在开始,他说的话开始左右这件事情的走向。 系统说,“以窦婴的地位,只要他不折腾,怎么也能富贵地安享晚年吧,他为什么……” “然后呢?就只是安享晚年吗?他是窦家人,刘彻不可能再启用他。他只能躺在家里,一年一年再一年,就连田蚡这样的人都能骑在他头上,很丢脸很没有面子哎。” “……不可理喻。”系统喃喃地说。 林久堪称冷酷地说,“魏其侯窦婴就是这样的人,像他这个年纪的老人已经准备好自己的棺材,然后在家里含饴弄孙了,可对他来说与其过这样的日子,不如现在就让他死。” “可能因为我不是人,所以我不能理解。”系统说。 林久想了想,“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再多说点,没关系,你不用这么迂回。” 系统瞬间升起警惕心,“什么多说点?我听不懂你的话。” 林久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知道吴起吗?那是战国时期的一个将军。当时他出仕鲁国,想要谋求大将军的高位,为鲁国攻打齐国。可是鲁王不信任他,因为他的妻子是齐国人。” “于是,”系统听见林久说,“吴起杀了自己的妻子,将妻子的头颅献给鲁王,从鲁王手里换来了大将军的印玺。” “窦婴和吴起本质上是一样的人,董仲舒也是这种人,这个时代这样的人太多了,以后你遇到相似的任务背景时,可以尝试着从这个角度去思考问题。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他们不在意如何生,也不在意如何死,他们甘心在黑暗中流干最后一滴血,只为发出自己的声音。” “至于那是谁的血,”林久缓缓地,缓缓勾出一抹笑意,“这是不重要的事情。” 系统的警惕心升到了极致,小心翼翼地说,“为什么说这些?我以后不会再有任务了,我很快就要死掉了。” “因为你很想听我多说一点东西吧。”林久还在笑,系统从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过,简直像个期待礼物的小女孩,“你可以再多问一些问题,毕竟时间不多了,你要适当加快效率才对。你问什么我都会说的,而且我不像你,我从不骗人。” 系统说,“你还是不相信我,不过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只需要一点时间——” 声音突兀地断在了嗓子里,过了一会儿,系统说,“时间到了。” “神、降、临。”:,, 第5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只说了一句话,措辞简洁,语气坚定得像石头。 坚定到好像不是在说给林久听,而像是对另外一些人,或者非人,许下诺言。 林久没有说话,起先她专心致志地凝望着一个方向,眼睛里闪着光,那种兴奋的神态简直压抑不住,看得系统心里发寒。 但很快她就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说,“消失了。” “不是消失,是隐藏。”系统给她解释。 “神降临此世,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我们能察觉祂降临时的波动,但却无法找出祂的存在。”系统的声音很凝重,“从现在开始世界变成了一片海,神是潜藏在海里的鲨鱼。祂发动攻击需要时间,从前我会利用这个时间逃离。” 他解释得很清楚,可林久像没听见一样,看着神消失的方向,带着一种可以用“恋恋不舍”来形容的表情。 系统还有很多话要说,他准备了很久,可现在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林久这样的表情下,系统噤若寒蝉。 然后林久站起来。 刘彻转过头愕然地看着她,全部人都看着她,但她谁也不看,忽然间她就对宣室殿上发生的全部事情都不感兴趣了。 她走到刘彻身边,与刘彻擦肩而过,毫不停顿地走出了宣室殿。 被她抛在身后的宣室殿陷入死寂。 窦婴站着,王太后站着,田蚡也站着,风雨欲来,所有人都等着皇帝开口,一锤定音。 可皇帝看着神女离开的方向,沉默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很可怕。 沉默延续,众人皆屏息敛气。没人敢出声打断皇帝的沉默,从窦婴拿出景帝遗诏开始,刘彻的地位便开始无限升高,高到几乎与神并肩。 好在刘彻并没有沉默很久,很快地,他开口,“先帝遗诏事关重大,窦婴姑且收押,以备后查,舅舅也受惊了,就先回家休息几天吧,母后也请回宫,此事,儿臣必定追查到底。” 言两语,内中含义却可称之为惊世骇俗。 窦婴姑且收押以备后查,收押就是被关进监狱。田蚡回家休息,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回家关禁闭,宰相的位置,自然是保不住了。王太后被请回宫,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出来了。 此人一去,大汉朝堂之上,再没有能违逆刘彻的角色。 倘若说这是一场战争,那这样的成果称得上大获全胜。 但在刘彻身上看不到大获全胜的得意,在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很平静,兴致缺缺,冷淡得可怕。 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很激动,要拼命克制才能保持住冷静的神色。 为了这一天他等了那么久,今天往后他说出的话在朝堂上便与天命无异,如何不叫人激动,简直热血沸腾。 过去无数次、无数次的,太难过的时候就会畅享,想得最多的就是今天这一幕,全部揭开之后众人的反应,朝臣的表情,田蚡的表情,王太后的表情。 还有最重要的,思考最多的一个问题。 神女的表情。 可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神女走了,她不在乎,她看都懒得看。 于是激动大打折扣,沸腾的热血冷了下来,刘彻感到挫败,甚至感到委屈。 莫名地他想起从前,建元年间的事情,上林苑那一夜,神女递给他红薯,那时他试图去抓神女的裙裾,却只抓住了一把风。 那种感觉又涌上来了,拼命想抓一些东西,手心里却只抓到了一场风。 群臣告辞而去,留下刘彻一个人坐在宣室殿上。他对着一卷空白的丝帛,一边思索诏书的措辞,一边似乎是无意识地,捻了捻手心。 宣室殿外,天光灿烂。 林久走出去,在风和光的照临下,她说,“在北,好像是西北?神降世的方向。” 系统心头一跳,立刻打断林久,“你不用关注这些问题,神的事情我会为你解决。” 他做好了大费口舌与林久周旋的准备,但林久竟然没有反驳他,而是顺从地说,“好。” 这么乖?系统犹自不敢置信。 但林久这次真就有这么乖,她没再纠结北和西北的问题,转了个方向,开始往清凉殿走。 然后,在走出没多远的时候,她碰上了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人。 刘彻现在的皇后,陈阿娇。 传闻中她嚣张、跋扈、善妒,和皇帝之间的关系也很僵硬。 而此时她站在阳光下,在林久走出去时,她举高手臂笑了一下。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样子和寻常的女孩子没有分别,有一点点的狡黠,但更多的是甜,就是那种站在道旁等待玩伴的女孩子,穿颜色鲜艳的裙子,走路时要挽着玩伴的手。 “陈皇后?她怎么在这里?”系统一边疑惑一边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 他看见跟在林久身后的楚服,这个巫女一直以来沉默得像个会笑的人偶,此时她神色不变,却像是被染上了色彩一样,那种鲜活的色彩压抑不住,简直像是要从她身上溢出来。 而林久目不斜视,脚步不停,仿佛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悄悄打量着神女的楚服得以松了一口气,她侧过脸,飞快地向陈皇后笑了一下。 然后收敛起笑容,继续保持着沉默的姿态,跟从在神女身后。 系统模模糊糊觉得,在这一瞬间,他同时触摸到了个女孩子的心意。 可是,女孩子这样柔软的词语,真的可以用来形容林久吗? 系统不能确定。 不过,她现在做的事情倒很女孩子,她在做衣服。 当然不是用布料和针线做衣服,准确地说,应该是在系统面板中【生成】衣服。 “我早就想试一下这个新功能了。”林久对系统说,“看起来很有意思的样子。” 系统迷惑了一下,心想有这个新功能吗,他好像没印象啊? 迷惑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底层逻辑被强制更改,系统毫无迟滞地接受了这个所谓的新功能,还能提醒林久,“【生成】功能虽然可以根据宿主的心意,做出独一无二的定制套装,但是对心动值和【成就】的消耗很大。” 话音方落,林久哗啦啦往里砸了一大堆心动值和一大堆【成就】。 “……”系统心情复杂地说,“我经历过很多宿主,她们花心动值和【成就】都是小心翼翼的,深恨不能将一个成就点掰成两半用。” 林久想了想说,“因为她们赚心动值费很多力气,而我这边心动值想要多少有多少吧。” 系统说,“您完全不谦虚是吗?” 林久没再回答系统的问题,【生成】模式下,崭新的套装逐渐成型,林久左看右看,似乎还算满意,点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霎时间,清凉殿中仿佛腾起了一团火。 此时刘彻恰好走入清凉殿,一抬头眼睛里就撞满了火焰的色彩。 下意识地,他往后退了一步。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那并不是一场填满了整个清凉殿的火,而是披在神女身上的衣裙。 整条长裙是一种纯粹的红色,可刘彻从来没见过这种红。 不掺杂丝毫阴霾的色调,只是纯粹的明艳和热烈,裙裾上交织着大片金色光影,金红两色如同在升腾在跳跃,让人想起烧红天际的霞光。 刘彻慢慢地,咽了一口口水。 这条长裙很美,颜色美,制式也美,八幅裙摆如烟霞一般荡漾在神女脚下,而在绯红的裙裾之外—— 这时神女转身,一阵带着金戈气息的脆响声中,刘彻看见神女此时的面孔。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边脸颊在眼下的位置,各以红白两色颜料画了道图腾纹样。 而在此之外,她还披了一条难以去形容的外衣。 倘若那也能算是外衣。 雪白的丝绦穿束起密密麻麻纯白的铃铛,这些丝绦连带着铃铛一起缠绕在神女的红裙子上,就像是一条试图束缚火焰的长蛇。 神女动作时,铃铛摇晃着发出响声,就发出了那种有金戈味道的声音。 刘彻慢慢走进清凉殿,自从得到神女的眷顾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对神女产生过如此浓重的畏惧了,而现在那种颤栗感又爬上了他的心脏。 这套衣服,应该如何去形容呢,不是说不美,只是在美之外,更多的是邪异。 那些密密麻麻的白色铃铛,在注视着时,会让人错觉是密密麻麻的,雪白的眼珠。 系统呼吸都要不顺畅了,“你把这套衣服命名成【白泽】?好邪异的白泽啊。” 林久没有理系统,那些铃铛只在这套衣服出现时响了一瞬间,然后无论林久再怎么动,铃铛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有点古怪。 尤其清凉殿偌大宫殿,只有神女在其中,空旷得叫人觉得畏惧,仿佛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在其中滋生。 就在这种古怪到可以称之为诡异的气氛下,林久在桌案前坐下,然后刘彻也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系统一时之间,被横亘在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弄得不敢说话。 惊破这份古怪气氛的是一声唱名,尖尖细细的侍臣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馆陶大长公主,觐见清凉殿——” 宫室大门旁侧,沉默的巫女楚服猛然抬起头。 系统小心翼翼地问,“馆陶大长公主来了。” “嗯。”林久说。 她似乎已经对系统的问题感到习以为常,不能系统问,就自动自发自觉地给出了解释。 “刘彻暗示她,或者说逼迫她过来的。” “理由的话,大概是为了炫耀吧。刘彻现在刚好是大学生的年纪,所以会有这样的心态。”:,, 第5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馆陶大长公主,窦太皇太后的女儿,景帝的同胞姐姐,陈皇后的生母,刘彻的姑母兼岳母。 曾经她高傲地说,倘若不是娶了我的女儿,刘彻这个小孩子怎么能登上皇位。那时窦太皇太后还活着,王娡也要在馆陶面前退一射之地。 而现在她立在清凉殿的台阶下,深深地低着头,像一棵被风吹折的芦苇杆。天光照在她身上,她整个人看起来却黯淡得与天光格格不入。 就这样站了一会儿,她不说话,刘彻也不说话。 然后她终于慢慢弯下腰,身体像是僵死了一样,弯得很艰难,向刘彻躬身道,“拜见神女,拜见陛下。” 刘彻说,“姑母何必多礼。” 说是这样说,却不见他有什么举动,稳稳地坐在高位上,一动不动。 和他此前面对田蚡和王娡时的态度对比,变得不一样了。 馆陶大长公主就这样弯着腰,也不直起身,说,“皇后……阿娇她任性妄为,这些年来……” 她像是说不下去,声音断断续续的,前言和后语有时候也拼不到一起,“阿娇无子,这是失德的事情。意图向陛下行巫蛊之术,更是忤逆不顺的大罪。” 声音里忽然带上哽咽了,“陛下行废后之事,是理应如此。只是阿娇她,她……” 系统一惊,“什么,刘彻把陈皇后废了?这才几天!” 馆陶大长公主晃了晃,仿佛站不稳。 系统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从她走进来开始一直若有若无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她封大长公主,秩比王侯,觐见时原本应穿正式的朝服。可此时她穿在身上的是一袭麻葛布衣,风一吹,衣裳贴在她身上,泛出不曾漂洗干净的生青色彩。 是为麻衣请罪。 刘彻终于说话了,“我与表姐这么多年的情谊,表姐如今做出忤逆的事情,我不得不把她废黜。姑母却不应轻信闲言,对我生出疑虑和恐惧。往后表姐就居住在长门宫中,一应用度,皆与从前殊无差别。” 馆陶大长公主像是站不住了,双膝跪地,匍匐着,说了一些谢恩的话。 “废后已成定局,然而性命无忧,是这个意思吧。”系统说。 不等林久说话,他自己自顾自地说下去,“可是后续呢,刘彻只承诺废后性命无忧,馆陶大长公主应该也不会有事,其他人呢,废后这么大的事情,刘彻准备用这件事掀起多大的风波?” “你猜啊。”林久漫不经心地说,今天她像是不大在意这些事情。 系统就猜,“其实也没有什么风浪了吧,废后这整件事情都是被风浪掀起的小船。如今朝堂上最大的事情是景帝遗诏,以及遗诏之后王太后和窦婴的僵持。” “在这样的僵持下,王氏外戚与窦氏外戚都噤若寒蝉,所以刘彻立刻抓住时机废后。他真正想废的不是陈皇后,而是陈皇后背后的馆陶大长公主。” 系统忽然说,“原来如此,还是小看刘彻了。” “我先前走入了一个思维误区,我以为是王太后、田酚、馆陶大长公主联合在一起,向刘彻露出匕首。” “可是这说不通啊,他们是刘彻最亲近的人,可以说他们的权力全部来源于他们与刘彻之间门的亲近关系。” “这样的人就算是要夺权,也不会选择如此激烈的方式,而更应该是日久天长地浸润和侵蚀,就像馆陶大长公主当年对景帝做的那样。” 系统的声音不带丝毫感彩,此时他说话的模样和林久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不慢慢来,是因为没有时间门慢慢来了,刘彻已经下定决心要清理掉所有阻碍他的绊脚石。” “绊脚石们或许猜不出刘彻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却预感到了风雨欲来,大厦将倾,所以他们要孤注一掷、殊死一搏。” 这些话明明是系统自己说出来的,可他却像是被话中含义震撼到一般,倒吸一口冷气,“所以刘彻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可怜,我以为他被人抱团霸凌,可现在看来根本是他一己之力霸凌所有人,他不是众叛亲离,他率先主动向众亲举起了屠刀!” 林久一直听到这里,忽然开口道,“这些天你一直想方设法让我说很多话,看来你从我的话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系统笑了笑,难以形容他此时的笑声,仿佛开心,但又像是带有恶意,“你一直让我猜,今天我也让你猜一次。但我想,你猜不到我是用什么方式学到了这些东西。”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拖长了,音调黏糊糊的,似乎是撒娇,又像是另有含义。 “这有什么猜不出来。”林久轻描淡写地说,“你以我为蓝本搭建出来的思维模型还不错。” 系统呆住了。 半晌,他磕磕绊绊地说,“你,你怎么知道思维模型?” 所谓思维模型,就是通过分析和解构人类灵魂,以数据搭建出相似的信息处理结构,在其中导入数据进行类似思考过程的分析和处理,从而得出与灵魂思考之后相似的结论。 哪怕是在系统诞生的那个世界,这项技术也堪称机密,这是仿造灵魂的邪术,是禁忌中的禁忌。 林久没有说话,在这样的沉默中,系统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炸,汗毛几乎都要立起来。 片刻之后,系统说,“被你提前发现了,我原本还想给你一个惊喜。这是禁忌技术,不过无所谓,我都快死了,也不在乎禁忌不禁忌了。以后我不在了,这个思维模型就是你的辅助系统,帮助你完成任务。” 林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系统又低声说,“总觉得,不能让你像我一样寂寞。我不能再继续陪着你,至少给你留下一个辅助系统。” 说这句话时,他声音很落寞,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振奋道,“所以刘彻准备了那么久的屠刀,最后会落到谁头上呢。不对,应该换个问法,最后会落到多少人头上呢?” 没人回答他的话。 清凉殿上,馆陶大长公主从地上爬起来,再拜告退。 她后退着离开时,楚服走到清凉殿中,向神女和皇帝一躬到底。 然后她什么话也没说,默默跟着馆陶大长公主一起走出了清凉殿。 这个楚巫后裔的女孩儿,她来的时候安安静静,走的时候也安安静静,待在清凉殿里的这些天里她像个会笑的人偶,唯一一次她身上流露出女孩子的鲜活气息,是彼时还未被废的陈皇后站在宣室殿外,举起手向她露出笑脸。 系统这次是真的惊呆了,“她走了,她怎么能走?刘彻以巫蛊罪废后,楚服又是楚巫的后裔,她在你身边时刘彻不能向她动手,可她这一走,会死的吧,她不死刘彻很难将巫蛊的罪名按死在陈皇后身上啊!” 林久说,“我在想,当时陈阿娇为什么站在哪里呢,在宣室殿外,为什么呢?” 刘彻说,“那就是楚巫的后裔?” 楚服的身影跟在馆陶大长公主身后,在刘彻说出这句话时,刚好走到门槛处。 她没有回应君主的问话,仿佛全然不曾听闻一般,很快走出了清凉殿,消失不见了。 系统有点怅然若失,“她真的走了,刘彻也真的盯上她了。” 林久说,“或许陈皇后当时是在等刘彻,或许是另有要事,可是她向楚服笑,楚服也向她笑欸。” 她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时带出一种使人悚然的神经质感。 系统说,“人都快没了你还纠结这点细节……不过原来你当时看到她们相对露出笑脸了啊。” “不会的。”林久说。 “啊?”系统茫然。 “人不会没的。”林久轻声说。 然后她转过头,看向刘彻。 刘彻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视线,立刻转头看向她,轻声说,“神女。” 他似乎竭力想保持镇定,可是一种情绪从他眼睛里、嘴角边流淌出来,像是在和神女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我没有走下去。” 那种情绪越来越多地堆积起来,最后他看着林久,整张脸都像是在发光,整张脸上都淌满了一种名为“狂喜”的情绪。 此前田蚡觐见之际,他叫舅舅,以谦恭的语气,王太后走上宣室殿时,他降阶相迎。 十年前他在宣室殿上目睹他父皇一次一次走下台阶,十年后他自己在宣室殿上一次一次走下台阶。 人都说降阶相迎是莫大的荣宠,天子谦卑守礼实乃社稷之福。 可是凭什么?天子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吗? 谦卑是因为权利还不足,守礼是因为权威还不够。所以要掠夺更多的权利更多的权威。 刘彻说,“从今天开始,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天子。”他的声音冷静到诡异。 当我为天子,天子不降阶! “还有窦婴,还有田蚡。”刘彻以自言自语一般的声音说,“很快,不要着急。” 说这话时他看着林久,叫人分辨不出是在安抚他自己,还是在安抚林久。 而林久面无表情。 在这整件事情中,王太后事先给林久交了一笔“保护费”,或者在她自己和其他人看来更像是“祭品”,以求林久不要出手干涉。 与之相对刘彻当然也要为神女准备“祭品”,可是和王太后不同,他更了解神女,他准备的东西更合神女心意,也更麻烦更复杂,更加地需要时间门。 刘彻说不要急,他想起宣室殿上神女率先离席,并将其解读为神女向他索要“祭品”而不得的暴躁和急不可待。 所以现在神女看向他,他第一反应是试图安抚神女,他甚至在想要不要尽快把这件事情做完。 有些流程是必须要走的,可是不走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固然会留下隐患,然而隐患和神女的好恶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神女说,“楚、服。” 她只说了两个字,组成一个不熟悉的,女孩子的名字。 刘彻的表情凝固住了。 他花费了一些时间门才将“楚服”这两个字和先前离开的那女孩儿对在一起。 喔,那个已经被打上“死人”戳记的楚巫后裔。 刘彻已经将她抛在脑后了,他动了杀心不假,可他杀人如屠狗更是真的,人会将狗的名字放在心上吗,不可能啊。 然而,这条狗的名字从神女口中说了出来。 神女开口,不问祭品、不问后事、不问关于刘彻的任何事。 她说,楚服。 那条叫楚服的狗、那个叫楚服的人,她怎么配?何德何能!:,, 第5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是,她叫楚服。” 先前他不记这个名字,因为那不过是个死人。可是现在不行了, 他心知肚明楚服会活下去, 神女记住了她的名字, 那这天地间任何人都没资格让她死。 他的表情还是笑着的, 可那些狂喜的神色忽然就从他脸上消失了。 从前他被窦太皇太后压制了那么多年, 而今日窦太皇太后生前最宠爱的女儿在他面前伏跪请罪,而他坐在高位之上不动如山。 从今往后天子不降阶。 可是降阶了又怎样呢, 那也不过是走下台阶的一个动作。刘彻并非是拘泥于小节的君主, 从前他也曾与卫青一起坐在地上刨红薯, 说到底他也没那么在意君王高高在上的姿态。 所以不是不能走下去,而是, 是什么? 此前王太后走上宣室殿, 刘彻降阶相迎。 那时神女和他一起坐在宣室殿的高位上, 他走下去,而神女还坐在原来的位置, 他从神女身边离开。 如果不必再降阶, 就可以一直和神女坐在一起,一直是天底下离神女最近的那个人。 是为了不降阶而狂喜,还是为了能和神女坐在一起而狂喜? ……坐在一起又怎样, 神女的视线和神女的心思, 还是落在其他人身上。 刘彻侧过脸看向神女, 她身上那些以丝绦串联起来的纯白铃铛轻轻晃动着,却不发出声音,乍一看不像是铃铛, 像一百一千只纯白的眼睛。 这个联想叫人觉得悚然,密密麻麻的雪白眼睛铺陈在火红的衣裙上,当这些眼睛一起睁开是什么样子? 眼睛没有睁开,神女也没有再看他。 刘彻收回视线,低头翻开一册竹简。 楚服。系统在心里默默念这个名字。 刘彻在意她,林久在意她,前者无所谓,可是林久的在意来得很奇怪啊。 “总觉得你很在意楚服。”他向林久说。 “因为觉得很可怜。”林久说。 “从你嘴巴里说出可怜这两个字太不可思议了,楚服可怜吗?” “陈皇后啊。”林久说。 系统顿住了,他试图将这些话导入思维模型里进行分析,可是分析不出来。 此前林久的分析精准有力一针见血,可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揣摩出的每一寸人心都建立在阴谋和野心的基础上,从刘彻到王太后,这偌大宫城便仿佛只由这些生铁一般漆黑冰冷的东西组成。 可这次她说“可怜”,那是一种柔软的情绪,系统搭建出来的思维模型里不存在这种柔软的部分。 系统原本以为林久也是不存在这种柔软部分的。 “为什么说她可怜?”系统的声音有些艰涩。 其实他能猜到一点,因为他也存在这种柔软的部分,可莫名地他很想听林久说一遍。 “因为她知道。”林久说。 早在废后之前,在窦婴拿出景帝遗诏之前,陈皇后就知道风雨欲来。 楚服是怎样到了林久这里,莫名其妙地馆陶大长公和王太后怎么会往林久这里送一个活人,不会担心激怒刘彻吗? 所以只有陈皇后会做这件事。 传言中她是个性情浓烈的女人,汉宫的侍女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说皇后嚣张跋扈,与皇帝不睦。 史书上记载她年少时受窦太皇太后宠爱,及长嫁为皇后,善妒,无子,曾派人绑架卫青,只因刘彻宠爱卫子夫。 这样的事迹,在史书中也说得上一声浓墨重彩了。 可是在抛开皇后这一层身份之后,真实的她连名字都不为人知,苍白单薄得像个纸人。 系统说,“你说陈皇后知道,楚服也知道吧。我想她并不认为你会在刘彻面前保护她,但她还是走了。” 说到这里时,系统忽然又想起宣室殿前楚服和陈阿娇相对而笑,在那种时候等在她要路过的地方,冒着触怒神女的风险,也要看一眼,笑一下。 那时候她来见楚服,所以现在楚服也去见她。 这一去不问生死,只是要看一眼,笑一下。 林久没有再说话了。 系统想了又想,还是没把这一场对话记录进思维模型里。 之前那样子就很好,没必要让这种柔软的情绪污染掉完美而冰冷的理性思维,他是这样想的。 可是莫名地很在意,很想问一问林久,你这么关心楚服和陈皇后,是因为她们让你想起从前了吗? 那时你是楚服还是陈皇后,你的楚服或者陈皇后有没有去见你? 你是不是……羡慕她们啊? 这句话,他没有问出口。 —— 元光元年,汉武帝刘彻以巫蛊罪废后,这件大事在当时并未掀起什么风波。 景帝遗诏才是将要压垮天空的真正风暴,宣室殿上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生怕被卷进将要到来的这场风暴中。 林久不再跟着刘彻一起去宣室殿,她开始表现出心不在焉,有时候她待在清凉殿中,捻着衣服上的铃铛一看一整天,纯稚的神情和凝固般的姿态融合在一起,有一种使人悚然的违和感。 如此,刘彻也开始更多地待在清凉殿里。 满朝文武终日煌煌,而他这个一手操纵风暴的人看起来甚至有点悠闲。 这样的姿态,就像是在等什么人。 很快,他等来了王娡,他的生母,此朝太后。 这一次她端正地站在殿上,刘彻高踞主位,不曾降阶相迎。 这对母子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王娡低下头,她对刘彻说,“我出身微末,所以我的兄弟也没有什么本领,你封他君侯拜他为相,他却只知道收受贿赂和索要田宅。窦婴给他设下一个圈套,他就蠢笨地跳进去,再也不能脱身。” 刘彻没有说话。 他等了三天等来王娡,不是要听这些话的。他其实只是要王娡的一个态度,是要认输,还是要以太后的身份鱼死网破。 持景帝遗诏的窦婴是一条疯狗,他的狗绳牵在刘彻手里,刘彻到现在还没放开这条绳子,是因为还不确定,放出这条狗,是仅仅撕咬田蚡,还是连王娡一起咬。 是的,无论如何田蚡都要死,从他着手设局开始,田蚡就注定是个死人了。 王娡还在说,“你幼小的时候,我并不受宠,你舅舅奉承少府的小官,求他们在冬天多给我们添几块碳。后来你地位不稳固,你舅舅千方百计地奉承窦婴,求他在你父皇面前为你说一句好话。” 窦婴不死,则窦氏外戚不死。田蚡不死,则王氏外戚不死。 “如今你长大了,坐上了皇帝的位置,窦婴都要听你的话。”王娡抬头看向刘彻,不知何时她已经是泪流满面,“彻儿,你一定要你舅舅去死吗?” 她说刘彻长大了,只有这几个字是刘彻想要听到的。 孩子长大了就不再需要母亲的管教,君王长大了,就不再需要太后插手朝政。 这话说出口,王娡就已经是在认输了。 刘彻说,“我幼小的时候,母后给我逢过一只老虎布偶。” “母后请先回吧。”他最后说,没有向王太后承诺任何关于田蚡的事情。 王娡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她不再哭了,擦干净眼泪,转身往外走。 将要走出清凉殿时,刘彻说,“恭送母后。”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仍然没有要走下来或者仅仅是站起来的意思。 而王娡忽然回过头。 此时日近黄昏,皇帝与太后对峙,宫人不敢进来点灯,宫室之内昏沉一片,宫室之外还余有金红两色的霞光。 王娡就踩在这条明暗分界线上,回头时她的发髻被光照亮,脸孔却埋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她说,“彻儿,你和你父皇真像啊。” 刘彻的面孔像石头一样毫无表情。 王娡就把头转回去,走出清凉殿。她是个纤瘦的女人,走路时的姿态叫人联想起攀在树上的藤蔓,她曾经也确实如同藤蔓一般攀在大树上。 景帝死后,她的树就倒了。 刘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直看着,一直没有表情。 侍女来往着在宫室中点上灯烛,煌煌明光照彻宫室,而外面天色漆黑,明与暗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了一次替换。 就在这样的灯火下,刘彻慢慢低下头,以手展开一张丝帛,开始书写他的旨意。 烛焰晃动着,他的手指在丝帛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他写,景帝遗诏系子虚乌有,窦婴以矫诏治罪,斩首,余下窦家人皆受诛连。 系统怅惘地叹了一口气,“昔有赵高李斯伪造始皇遗诏,今有窦婴伪造景帝遗诏。他这样死,确实算是轰轰烈烈。” 写完窦婴的结局之后,刘彻换了一张丝帛。 他起笔,笔画曲折,先写了一个“密”字。 与窦婴那封明诏相比,现在他写的是一封密诏,顾名思义,秘而不宣,不为人知。 在“密”字之后,他写下“田蚡”两个字,又写下“鸩杀”两个字。 明旨斩杀窦婴,密旨鸩杀田蚡。 至此窦、王、陈,三姓外戚土崩瓦解,来日宣室殿上,唯刘彻朝纲独断。 “王娡说刘彻像他父皇,汉景帝刘启,刘彻像吗?”系统像是在自言自语。 林久说,“窦婴那一封诏书是怎么来的呢。” 纵然有文景之治名传千古,但景帝实在算不上是个雄伟的君主,他是被窦氏外戚包围的皇帝,而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儿子以一封遗诏杀窦氏满门。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系统说,“此前我觉得窦太皇太后不过如此,现在我要郑重向她道歉,能镇压刘彻这种皇帝那么多年,她何止是狠人,简直狼灭。” “但我又想起她死前,不问活人问死人。那时窦家人都跪在她面前,像天塌了一样惶恐。” 系统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想一想,那时她也是明白,自己已经没办法再照顾活人了吧。” “你说那时候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待王娡的呢?她看到了王娡的隐忍和野心,但更看到了王娡的结局吧。” 最后系统看着刘彻说,“她是她亲孙子行玺摄政之前的最后一块磨刀石,她磨砺出了一把寒光照彻千秋万世的利剑。” 刘彻的帛书写完了,两张帛书,他一一推到林久面前。 林久不看帛书,她和刘彻对视了一会儿。 刘彻说,“神女有什么话要说吗。” 说这话时,他看起来,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 林久思考了一下,然后说了一个时间。 “见我,”她说,“许以,不朽。” 系统说,“……啊?你跟刘彻说话吗?” 第5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不对。”系统说, “这话不是跟刘彻说的吧?” 林久没说话,系统自顾自说下去,“应该是让刘彻转告给谁。奇怪, 你们之前没有讲过这个话题吧, 能转告给谁呢,你们同时见过的人——” 系统忽然失声叫起来, “窦婴!” “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 这样就全都可以讲通了。”系统恍然大悟, “难怪刘彻和王娡都认定你将涉足政事, 你露出破绽了!” 林久说, “东方朔、董仲舒。” “是,你的破绽就在于你亲自选择了董仲舒和东方朔。”系统说。 “倘若你只是一个工具人, 完全不存在个人意志, 而只作为神女这个概念而存在, 那你为什么要亲自选定董仲舒和东方朔呢?你大可以将水泥和造纸术交给刘彻,由他选人来交付这两项神技。” “所以不是刘彻和王娡笃定你将涉足政事,而是你已经涉足其中了。” “我还有一点不懂, ”系统困惑道,“刘彻是想把窦婴献给你没错吧,这就是他给你的祭品。可他为什么认为你想要窦婴?你要窦婴干嘛?” 林久一个一个回答他的问题, “要窦婴和要东方朔还有董仲舒一样。至于刘彻为什么给我窦婴,因为我一直选择的都是这种穷途末路的人。” 系统立刻懂了, “此前你也见过卫青, 但你没选卫青,因为卫青是刘彻将要重用的人,而你选择的都是对刘彻没用的人。” “所以, 这才是你们之间真正的默契。” 系统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变得更迷惑了,“可你是神女,你不该和刘彻有默契,默契就意味着妥协,神女怎能妥协?” “方才刘彻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答应下来啊?是放松警惕了吗?” “我不觉得窦婴重要到不可取代,我觉得你应该放弃窦婴,那是刘彻丢给你的一块香饵,你吞下这块饵的同时也吞掉了鱼钩,你将你的目的暴露在了刘彻面前,你会被他看穿的!” 林久歪了歪头,她注视着刘彻,同时在精神海中向系统说,“看穿吗?” 刘彻沉默地和她对视,两封诏书横陈在他们之间,从方才开始他的视线就没有从神女身上移开。 “是你自己说,不要小看刘彻。”系统的声音变轻了,“也是你自己说,刘彻贪婪不满足,他得到越多,就想要更多。” 刘彻还在盯着林久看,他的心思都写在眼睛里。 神女接受窦婴,神女需要窦婴,东方朔和董仲舒做的事情对神女来说很重要,襄助刘彻成为伟大人皇对神女来说很重要,或许比所有人能想象到的都还要更重要。 他立刻就整理出了这样一个逻辑链条。 重要到——神女会为之做出让步! “刘彻的眼神在发光啊……”系统小心翼翼地说,“我还是提前祝你好运吧。” 刘彻凑近了一点,他的衣袖擦在桌面上,写在丝帛上的诏书被扫落,轻飘飘的。 既然神女这么看重我,看重我的宏图大业。 那我如今在伟大人皇的路上又走出了一步,来日我将朝纲独断。 如此,神女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些奖励?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可这话简直就明晃晃写在他脸上了。 “倘若野心有形貌,就是刘彻如今的模样吧?”系统说,“他想要的,朝纲独断不够,宏图大业也不够,还有什么,他还想要什么呢?” “我会给他想要的,只要他敢伸出手。”林久这样说着,抬起手臂。 火红的长袖滑过她的手腕和手臂,她将手一直递到了刘彻眼前。 刘彻的视线就落到她手上。 神女看起来年少稚嫩,神女伸出的手也稚嫩,掌心向上,指尖纤纤。 “你给刘彻的奖励是,握手?还是吻手礼?”系统混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仅仅是碰一下你的手吗,多少有点草率了吧?” 刘彻沉默着。 神女没有为他降下神迹,而仅仅是向他伸出手。 “我感觉刘彻是不是不满意了?”系统轻声嘀咕,“可是好奇怪啊,哪里奇怪又说不上来——” 系统忽然叫起来,“等等,等等,刘彻脸红了!” 红晕在帝王的脸颊上晕染开来,刘彻的袖子动了动,袖口的山河纹章如活物一般起了细微的移动。 然后他一把握住了神女的手,那一瞬间他面孔扭曲得堪称狰狞。 系统简直觉得匪夷所思,“所以他根本不是因为要和你握手而羞涩,他脸红是因为他亢奋他激动,他想起什么事情了,这是握一下你的手,竟然就爆发出如此激烈的情绪?” 林久没有回答系统的话,刘彻捏着她的手,她直视着刘彻的眼睛。 她的袖子在飘动,没有风,可她的袖子飘动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她穿在身上的整条长裙都飘动起来,披在身上的那些雪白铃铛也跟着一起晃动。 一阵风猛然吹进清凉殿中,就在这阵风里,刘彻第一次听见了铃铛的响声。 一百一千只铃铛同时响起,一百一千只雪白的眼睛同时张开! 刘彻鼻子里立刻就开始滴血,他的眼角缓慢地开裂,流出来的纹路如同血泪。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跪坐不稳,本能催促着他立刻放开神女的手,可他反而捏紧了神女的手,越来越紧。 就在铃铛响起的那一刹那,刘彻的视角开始无限拔高。 从前他说,神女的眼睛是从高天之上俯瞰人间的眼睛。 这一生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借助神女的眼睛看这天地? 他看见清凉殿,又看见宣室殿,最后整个未央宫连同长乐宫都铺展在他面前。 还有更多更多,多到整个长安城,乃至整个帝国全境! 山川河流都铺展在他面前,他看见长安周边那条河,水流动的速度和水流向的方向—— 还有更多更多难以言喻无从理解的信息,这些东西像是活的一样,拼命往他脑子里面钻,钻得他脑髓生疼。 而他做出的唯一的事情是抓紧神女的手。 此时任何人都不能将神女和他分开,江山近在咫尺,只手可握,此时哪怕将他的手腕按进铡刀,他也不会放手! 系统忽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他看着此时的林久,血红的长裙和晃动着的雪白铃铛,只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头皮毛火红又长满了雪白眼睛的野兽。 并不威严也不美,只是邪异,看一眼就眩晕得叫人想吐。 就在这种想吐的余韵中,系统竭力稳住声音不起波澜,同时问道,“这是你自己定制的衣服,名字叫做白泽。” 既然有名字,那是不是也有技能附着在其上? 投入了那么多的成就和心动值砸出来的服装,怎么可能没有附带技能,该是无比强力的自带技能吧? 林久点了点头,像是觉得无所谓,她随便就说出了这句话,“通天地,晓万物。” 【白泽:通天地,晓万物。】 沿袭了林久一贯简单粗暴的风格,就是这样的简单又好用的技能。 天地万物,就在她眼睛里变成一张扁平的地图,她俯瞰这张地图。 她拉着刘彻的手,带着刘彻一起俯瞰这张地图。 系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林久说,只要刘彻敢于伸手。 刘彻伸出手,她就给了刘彻全部! 清凉殿外,天光正烈。 没人知道宫室之中正发生一场怎样的神迹,殿外的侍臣正高声唱名,“广川人士董仲舒,前来觐见,献无字天书——” 声音一直传入清凉殿中。 刘彻豁然起立,几乎是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他含糊地说,“宣。” 神女的手从他手掌中滑走了,他从天神俯瞰江山的视角中跌落出来,头脑剧痛,血一滴一滴地溅落在漆案上。 有人深衣上殿,双手捧着一张漆盘。 刘彻按着桌案,触手尽是滑腻的血,他缓缓坐下来。 他仍然觉得眩晕,仿佛有海水从他耳朵和眼睛里灌进去,他看到董仲舒下拜行礼,听到董仲舒的祝颂,却都如同雾里看花一般朦胧。 此前所见的山川河流在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循环往复,清晰得仿佛只手可握。 董仲舒在说,“……集纸成册,得天书十八卷,留待陛下题字。” 好吵。刘彻以手支额,满脸满手都是血。 铃铛不再响了,那些雪白的眼睛又闭合上。 他又想起神女的手了,脑子里塞满了山川河流,他想不起拉起神女的手时,是什么样的触感。 董仲舒说,“书画墨彩,更胜绢帛……” 有侍女捧着颜料上殿,似乎是要当堂展示在天书上绘画。 站到董仲舒身后时,她不经意间抬起头。 然后她的动作忽然凝固了,惊恐像泼在绢帛上的墨迹一样飞快染透了她整张面孔,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董仲舒迅速回头,他身为儒生身形消瘦,此时竟然展露出了猿猴一般的敏捷,单手托着漆盘,转身就以空出来的手死死捂住了侍女尖叫着的嘴。 而他的声音竟然一直不停,也不起波澜,在听到声音而进殿的侍从将他手里那个侍女拖出去的时候,他刚好说完最后一个字,“……是为无字天书。” 刘彻慢慢抬起头,他重复了一遍董仲舒的话,“无字天书。” 董仲舒恭谨地弯下了腰。 他是个很有规矩的人,从踏入清凉殿伊始就恭谨地低垂着眼睛,因此很难分辨他有没有看见刘彻此时的面孔。 满脸血污,眼角皲裂出鬼神那样的纹路。方才那个侍女无意间看到这张脸,便因惊恐而失态尖叫。 而董仲舒的神情始终平静。 刘彻笑了起来,他一笑牵动伤口,原本止住的血就又滴滴答答地流到漆案上,溅开细小的血花。 “天命。”他说。 此前田蚡劝阻他推倒堤坝,用的就是这个理由,“恐怕违逆天命。” 天命是要他将今日所见都记在天书上吗? 山川河流,地质水文,这样写出来的东西,什么无字天书,是他的河图洛书! “你在做什么,快上【治疗术】啊,刘彻这样子太可怕了,你到底给【白泽】套装加了什么东西,怎么会这么狂暴?你做出这样的衣服,仅仅只是为了给刘彻展现一张地图吗?我觉得有点不对劲。”系统混乱地说。 林久回答他,“是为了看见?” “看见?” “是。”林久说,“刘彻看见了,我也看见了。” 说这话时,她眼睛里亮起兴奋的光彩。 “你……看见什么了?”系统小心翼翼地问。 但林久忽然转开了话题,她说,“申请结算主线任务。” 第5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立刻响应了她的申请, “主线任务【使汉武帝产生喜爱之情】已完成,完成度ssr。” 他来不及说更多话,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提示音: “恭喜你打出成就:【患得患失】, 你是他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恭喜你打出成就:【刀尖之上】,与你相伴是刀尖之上的行走,脸上的笑容掩盖了脚下的伤口。” “恭喜你打出成就:【盛宠之下】, 君心叵测, 他得到了你的盛宠, 又因畏惧失宠而彻夜惶恐。” 话音落地, 系统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这三个【成就】和之前林久打出来的那些成就似乎有些差别。说不上来差在哪里,但就是叫人觉得, 有点奇怪。 “我没想到你真的能打通【虐恋情深】板块下的三个成就。”系统说。 众所周知,爱情也分很多种类。 系统经历过一万个任务,其中总有那么几个不走寻常路的宿主, 放着甜甜恋爱不谈,非要搞虐恋情深。 经历得多了以后, 系统就专门为这种宿主开辟了一个成就版块, 名字就叫做【虐恋情深】。 基于虐恋路线与甜宠路线之间的差异, 这个版块内部的成就和其他成就也存在很大差异。 其中最显著的特征就是,这个版块的【成就】先针对系统宿主, 然后再针对任务目标。 林久这次一口气打通的三个【成就】就属于针对系统宿主的前期成就。 其中,【患得患失】的正确通关方式, 应当是林久将【患得患失】的情绪鲜明地表现在刘彻面前, 从而打出【成就】。 同理,【刀尖之上】和【盛宠之下】也同样如此。 当初林久勾选这三个【成就】时,系统诧异得像是看见了一头奔跑的鲸鱼。 因为就算是用脚指头思考,林久也不可能和刘彻虐恋情深吧?那场面也太猎奇了! 林久也确实没和刘彻上演虐恋情深的戏码, 她选择让刘彻单方面虐恋情深。 “你简直是个鬼才啊。”系统说,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绝望。 “我也觉得这三个【成就】打出来得很漂亮。”林久说,似乎全然把系统的话当成了夸奖。 “……”系统无话可说,心想那能不漂亮吗。 【患得患失】,刘彻现在何止患得患失,系统用头发丝想都知道他必然想拉神女的手,怎么可能不想,拉住神女的手就能借助神明的视角俯瞰江山万物。 可他敢来拉吗?方才那短暂片刻的共享视野就已经让他血流不止了。 刘彻是个谨慎的人,短期之内他不会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他不敢再来拉神女的手。 【刀尖之上】,原本这个成就里的“伤口”是虚指,而换到林久这里——刘彻脸上的血可还没擦干净呢! 而且不仅仅是一道伤口,而是那么多那么多,横亘过刘彻整张面孔,甚至已经超出了【刀尖之上】的范畴,更名为【刀山之上】还要更贴切些。 倘若【成就】也有完成度评级,系统毫不怀疑林久又能拿到一个ssr。 【盛宠之下】,林久这次给刘彻的是前无古人的盛宠,与刘彻方才那片刻的经历相对比,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都显得拿不出手了。 这一切有什么问题吗?没有任何问题啊!恰恰相反,林久堪称是【虐恋情深】版块开启以来做得最好的宿主,可以去怕教程的那种。 系统又看了刘彻一眼。 他脸上的伤口还在慢慢往外沁血,侍臣急匆匆地跑着出去宣召医官,有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帕子靠近刘彻,试图为他擦去满面的血。 系统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不能不去想,林久是不是对【虐恋情深】版块的【成就】感兴趣? 仅仅是做了前三个几乎不存在话题度的【成就】,就搞出了这么猎奇的场面。 这版块最后一个【成就】的名字,系统记得可是【火葬场】啊!到那时林久更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个问题很严峻,因为林久实在十分有可能把刘彻塞进火葬场里,物理意义上的那种火葬场。 但系统仅仅只是想了一下就又放下,转而开始关心另一个更为迫切的问题。 “你方才说,你看见了。”系统轻声问林久,“刘彻看见了河图洛书,你看见什么了?” 莫名地他就是很在意这个问题,重复着又问了一遍,“你看见什么了?” “这么在意,那你跟我一起看啊。”林久说。 她抬起自己的手,缓慢地转动着手腕,姿态纯稚得就像是凝望花苞的小女孩儿。 就在她抬起手腕的同时,虚空中忽然密密麻麻张开了无数只纯白的眼睛! 铃铛声又响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系统觉得他的视角开始拔高,高到与云天相并列。 他甚至看见一只矫健的鹰从眼前掠过,振翅之际翊羽凛然,黄金一般的瞳孔中,闪烁着尖锐的寒光。 鹰?据说这种猛禽只在北方的寒风中生长。 长安城也算是在北方,可距离有鹰的地方还差了很远吧? 这种一看就野性犹存,不曾被人驯养和赏玩过的鹰,会出现在长安城中吗?有点奇怪啊。 系统脑子里转动着这样的疑问。 下一刻悬在高天上的视角忽然开始下坠,穿过风穿过光穿过鹰羽和云雾,最后轰然坠落在一片细嫩的草叶子上! 系统看见踩在草上的两只马蹄。 从相马的角度讲,这真是两只好马蹄,大如碗口,洁净光亮。 “这里怎么又有马蹄?”系统混乱了。 “稍等,我调整一下角度。”林久说。 然后系统就察觉到视角稍稍往上抬了一下,他看见一些奇怪的,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像一个个小窝窝头,在根部用麻绳系起来,有的大一点,有的小一点。 看起来似乎还有些眼熟,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那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视角又往下拉了一下,然后似乎是满意了,很久没有再调整。 “我的……”系统近乎是呻/吟着说,“你,这……” 他看见马蹄,不是两个马蹄,而是两百个、两千个,甚至更多的马蹄,林立在草原之上。 那些黑色的大小不一的东西,什么窝窝头,那是汉时风行在男子之间的发髻。 今日站在这里的是一支军/队! 此时日在中天,天光大亮,卫青骑在马上,站在这支队伍的最前方。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静静地骑在马上,期间也并没有参与其他事情。 顺着卫青的视线看过去,能看见站在他对面的没有军/队,而只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 那人模样很诡异,浑身都裹在一块巨大的羊皮里,头颅微微低垂着,仿佛无力支撑脖颈,羊皮里探出两只枯瘦的手臂。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站在草原上,拦住了卫青所率领的军/队。 “原来如此。”林久若有所思地说,“所以这才是神最无法忍受的变动,卫青提前攻打匈奴。” 第6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清凉殿上, 神女轻轻转动着手腕,她低头注视着随之晃动的衣袖,铃铛声一声接一声, 细微而持续不断地响起。 刘彻没有转头看神女, 他面前摆着十八册无字天书,他也不低头看, 董仲舒已经退下了, 他也没抬头看一眼他告退时的礼节。 此刻他似乎什么都不想看, 什么都不想在意, 眼神放空,心神也跟着放空。 柔软的指尖隔着丝帕抚摸过他流血的脸颊, 侍女捧着帕子的手慢慢移动,要擦拭他眉心的血渍。 刘彻抬手按住了那方在他脸上游移的丝帕。 侍女的手顿住了, 她抬眼看了刘彻一眼。 在看清楚君王神色的那一瞬间,本能绕过大脑直接向身体发令, 仿佛被蛰了一下,她即刻放开了按在丝帕上的手。 刘彻说, “退下。” 他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在每个人耳边, 清凉殿上骤然如同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他的声音不大,说了一遍之后也不再重复。 清凉殿上,有人跑着去找侍医, 有人以白银的盆盛来温水, 有人焚烧传闻中可用以止血的香草。 在刘彻开口之后, 这些人忽然就消失了, 所有侍从全部退下, 清凉殿又变回了往日的岑寂。 偌大宫室中, 只有神女端坐其中。神女身边人来人往, 唯独刘彻始终都在。 系统不确定地说,“刘彻这是在撒娇吗?” 嘀嗒,嘀嗒。 仅仅说了两个字,刘彻满脸伤口就又更深地裂开,血一直透过丝绸的手帕,滴落到漆案上,溅起小小的血花。 系统说,“恭喜你打出成就【刻骨铭心】,身上伤口容易消退,心上伤口难以痊愈。” 要什么药膏宣什么侍医,神女留下的伤口,就让神女来治疗我。倘若神女想要这伤口留下―― 那就让这伤口留下。 是……这样的意思吗? “嗯。”林久说,心不在焉,模棱两可。 清凉殿发生的一切都分毫不错地传进她耳朵里,可她一点儿也没有去在意。 她全神贯注地看着衣袖上的铃铛,透过那些晃动的铃铛,看着千里之外的卫青。 卫青那边的场面,看起来有些过于古怪了。 他身后万千士卒,却都在那一人身前止步。 而那人看起来,也并非是健壮到可以以一敌百的武士。 恰恰相反,他装束古怪,瘦弱得可怜,露出来的两条手臂上,布满垂下来的苍老肉皮。 有人驱马上前,一边警惕地看着那个拦在卫青马前的怪人,一边轻轻说,“将军?” 他在问,问卫青缘何在这时停住马蹄。 一人之问,千人万人之问。 在这些奔袭千里要杀人要扬名要以军功封妻荫子的年轻人眼里――不不他们甚至并不将这个怪人放在眼里。 他们以为卫青只要放开缰绳,狂暴的烈马就能在片刻之间踏碎这怪人的一身血肉和骨头。 所以卫青现在是在干什么?他停下了,怎么能停下? 不清楚卫青是怎么做到的至少在此时,他麾下的年轻人看起来都还对他有着信服的情绪。 可他毕竟第一次领兵第一次出征,他带领的这些兵卒纵然对他有信任可没有被血淋过的信任终究浅薄。 他们可以容忍卫青停下一刻钟两刻钟,倘若卫青停下更长时间呢,倘若他一直停在这里呢? 这样的结果,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吧。 那个怪人站在卫青的马前,卫青何尝不是站在身后那些年轻人的马前。 ――马蹄能踏碎那个怪人,就没有理由不能踏碎卫青! “卫青现在,”林久忽然说,“应该说不出话吧。” “你看出来了?”系统有短暂的诧异,随即又释然,“是,你没有理由看不出来。” 没有得到回应 那个人又叫了一声,“将军?” 在这一瞬间,卫青的脸颊和嘴唇都有细微的蠕动,仿佛便要开口。 可他最终没有开口。 他唇缝之间,缓慢地沁出一线血色,幻觉一般短暂,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咽下了一口血! 他不说话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话,而是因为他嘴里全都是血,喉咙里的血不停往上涌。 此时他若开口,根本就说不出话,而是会呕出一大口血! 主将阵前呕血,军心立时就要涣散成一把沙子,所以卫青根本不敢说话―― 卫青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立在卫青身边的年轻人凝神片刻,脸色立刻就变了。 他拉住缰绳,翻身下马,整个人都趴伏在草地上,讲耳朵贴在地上。 细微的震颤声从远处传来,听地的年轻人爬起来。 他向卫青伸出手,五根手指都张开。 来的是骑兵。 五千人马。 “是神让卫青吐血?”林久问。 “是。”系统说,“不止是吐血,是疼痛,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他现在血肉里就像是扎了无数根针,动一下平衡崩溃,他立刻就会因为疼痛而发疯。” “这就是神的手段啊。”林久说,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波动。 这时再看向那位神,或者说,神在人间的代行人。 他苍老瘦弱装束古怪两臂鸡皮,可他站在这里,就像是一枚恶毒的钉子,钉死了卫青的性命! “卫青会怎么选择呢?”系统自言自语能。 他自问,然后很快又自答,“其实卫青根本不必选择,他面前没有选择,只剩下一条死路和一条活路。” “死路没什么好说的,活路则是立刻转向奔逃。” 系统言简意赅,“我建议他逃。” 林久说,“他不会。”比系统更言简意赅。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系统忽然说,“你想屠神,是不是?” “这是狂想,然而并非不可实现。” “嗳?”林久似乎有点诧异,问系统,“那你认为,我要怎么做,才能实现屠神的狂想?” 说到“狂想”这两个字时,她声音里似乎带着缥缈的笑意。 系统没笑,也没在意林久这有些轻佻的笑,他一字一顿地说,“很简单。” “你,现在去把卫青杀了。” 话音方落,仿佛天地都为之寂静了片刻。 林久说,“我还记得此前你曾建议我杀刘邦,和此时没有两样。” “我没有建议你杀刘邦,我只是建议你中止对刘邦的召唤。”系统耐心地纠正。 “刘邦和卫青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我不建议你将他们两人相提并论,容易被影响做出错误判断。” “不一样在哪里?”林久问他。 系统很快回答,“刘邦的死活无所谓,而卫青的死是必要的。” “踩在他的死亡上,你能抓住屠神的荣光。”他这样对林久说,语气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 第61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图穷匕见。 系统一口叫破了林久的真实目的。 她为什么兴奋,为什么两眼放光,为什么突然做起新衣服? 【白泽】那一千只雪白的眼睛是用来做什么的? 倘若只是为了刘彻,那未免过于大费周折了! 那些眼睛观天视地搜天寻地,【白泽】长出那么多眼睛,就是为了在天地之间找到神的踪迹。 太嚣张了,系统还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宿主,神降临,而她不闪不避,她甚至嫌弃神来得太慢,迫不及待到要主动寻找神的踪迹。 此时帝国西北,茫茫无际的草场上,马蹄声自四面八方而来,远处隐隐可见人和马的影子。 卫青低着头,挡在他马前的那个披羊皮的老人也低着头。 他已经被这个瘦弱无力的老人拦在这里很长时间了,□□的战马从急躁不安变得悠游自在,鼻息不再粗重,甚至低头吃了一点草,在听见迫近的马蹄声时抬头警惕地四望。 林久一直不说话,有时候她的耐心简直令人绝望。 系统忍不住说,“匈奴人来了。” 卫青没有任何动作。 “这也可以理解,他能忍住那种疼痛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系统说着打了一个寒颤。 林久立刻问,“你也经历过这种疼痛?你被神这样对待过?”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反问林久,“那你呢,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就只因为他是卫青?” “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你看似对历史毫无敬畏,可实际上你对刘邦对刘彻对卫青对董仲舒东方朔甚至窦婴,简直像妈妈一样宽容和温柔。” 林久没有说话,仿佛哑口无言。 系统的语气缓和下来,“我无意窥探你的心意,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心理负担是不必要的。” “这个时代草原上的战争其实可以类比成一场大型躲猫猫,谁被找到了谁就得死。卫青原本是可以赢的,可他耽误太长时间了,现如今他被找到了,那他就得死。同样是死,死在你手上和死在匈奴人手上有什么分别?” 他极尽地蛊惑着林久,一言一辞简直称得上妩媚,当年妲己在纣王面前也不会有如此的妩媚了。 美人与屠神有什么不同?刘彻如此凶猛的君主也在利益之下向林久俯首,今日他就要效法林久以驯服林久。 “神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卫青身上,神的目光照落在卫青身上,只要你提前杀死卫青,就能打乱神的节奏。” “冷静的神是无懈可击的,想屠神,就要抓住他节奏乱掉的那一瞬间。对你来说这没有难度吧,你是个擅长捕捉机会的人啊!” 系统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他简直像是要抓住林久的手,替她杀死卫青,再替她屠神。 林久开口了,没有人能在这样的诱惑下保持缄默。 她说,“你在我面前刻意伪装凄惨,但更多时候你的傲慢简直不加掩饰。” “什么?”系统愣住了。 马蹄声中,匈奴人在接近。 匈奴人,在三个字在汉人心中几乎有神鬼一般可怖的威势,宣室殿上位高权重的王侯敢于反驳刘彻的诏书,却在谈起匈奴人时色变心惊。 可这群生活在草原上的神鬼并不像传言中那样狰狞可怖。他们长着和汉人相差无几的面孔,每个人都矮小又瘦弱,老老少少各不相同,有些还是稚嫩的孩子,有些已经长出了白发白须。 可他们骑在马上。 高大的骏马,比卫青□□的马还要更高大健壮的良驹。 马上的骑手摘下弓箭,迅捷地弯弓搭箭。 箭头尖锐,对准卫青的脸。 这一瞬间,天地忽然变得很静,奔雷般的马蹄声和弯弓声近在咫尺又像是远在天边。 卫青抬起头。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系统悚然而惊!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一直以来他以为卫青低着头是在忍耐疼痛,系统此前以为是因为畏惧,或者是因为忍耐疼痛。 但不是,他的身体是稳定的,肩膀没有颤抖,也没有因为疼痛而起的抽搐。 他在闭目养神。 有一个四字的成语是怎么说来着,人创造出这样一个成语,用来形容一种在睡觉但同时也在为战争做准备的奇异状态。 是了,枕戈待旦。 在他抬起眼睛的时候,他的脸就让人想起这四个字。 系统说,“……被骗了。” 他没说清楚谁被骗了,因为所有人都被骗了! 神被骗了,匈奴人被骗了,系统也被骗了。 草原上的战争是一场躲猫猫,谁被发现谁就得死,可卫青被发现的同时,发现他的那些匈奴人也被卫青发现,发现与被发现原本就是一个相对的无法被完全界定的状态。 林久的声音在系统耳边响起,她说,“从刘邦到卫青,生死在你口中永远无足轻重。你凭什么以为你能轻易裁决他人的生死,你以为你是谁,神?” 可是系统已经无暇去顾及他的言语了,就在他眼前,一杆大旗缓缓升起,巨大的“卫”字在草场和天空之间烈烈招展。 就在那面旗帜展开的同时,四面忽然同时响起喊杀声! 此处地势奇特,是一处低缓的草坡。不得不说神选择的位置非常完美,匈奴的骑兵携地势冲杀过来之际,将会有洪水倾泻的威势。 可现在那草坡四周忽然站满了汉人的军队,居高临下,同时向匈奴人弯弓射箭。 “他把那些人藏了起来!”系统叫得像是见鬼了一样,“该死!该死!该死!你用【白泽】给他开天眼了?不不对,没有,那他是靠自己纯粹判断出来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不对,这不符合――”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久说,“不符合什么?为什么不说完?” 系统抱着头喃喃说,“他骗人,他带来的人马根本不止五千。” 此前他说卫青被拦住的时间太长了,他□□的战马从鼻息粗重等到悠游四顾,战马等待的时间太长了――换个说法,岂不是战马已经养足精神,蓄势待发? 与神对峙之时尚能如此大胆地休养生息,那埋伏起来的那些兵马吗?小睡一会儿都不是不可能的吧? 没有见识过这一战的人不配谈以逸待劳,这才是以逸待劳的极致,极致的大胆,极致的剑走偏锋,简直像是在钢丝上跳舞,可又是如此地妙到毫巅! “疯子!”系统喃喃说,“他不疼吗?” 他目之所向,卫青正抬手震落剑上一泼血。 他的表情变了,很难形容他此刻的表情,仿佛是在笑,又仿佛是狰狞,但其实他只是在咽下嘴巴里的一口血,他的喉结滚动着,去除这一层吞咽所致的神情变动之外,他依然面无表情。 此时他依然面无表情。 史书上记载卫青,说他“性和柔”,“媚上”,系统记得这两个形容词,此时想起来只想哭着大骂一声狗屎。 这个时代的史学家都是什么东西?你们管这种人叫“和柔”? “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卫青这样的人会被疼痛打败?”林久困惑地问系统,“你说你读过这个朝代的史书,那你读过《庄子》吗?” “什么?”话题跳跃得有点快,系统有些茫然。 “你知道为什么刘彻可以成为君王吗?”林久继续问他。 但好像也不是很想要系统的答案,她自问之后立刻自答,“刘彻曾读山海经,他也曾读南华经。” 南华经,又名庄子。 “刘彻是罢黜黄老之术的人,可此世或许再没有比他更通彻庄周的人了。” 系统茫然地听她说。 林久缓缓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染力。 系统甚至都在她的声音里有了片刻的沉溺,控制不住地去想那种场面,沧浪接天,人如草芥,磅礴巨鱼从水中跃起,半个海和天几乎被它巨大的脊背掀翻。 莫名地他读出了林久的未尽之意。 不仅是他,不仅是神,此时是刘彻第一次向匈奴举起屠刀,他派出了卫青,这个在长安城中没什么存在感的一直跟在刘彻身后的沉默寡言低着头的年轻人。 多少人等着看他陨落? 多少人等着看年轻天子的陨落? 可是―― 你们凭什么以为你们能看见你们想要的陨落?你们以为刘彻放出来的是什么?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林久的声音,冷静到冷淡的地步,说,“卫青,他可是刘彻的鲲鹏。” 苍天之下,草尖之上,卫青正缓缓收剑回鞘。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翼若垂天之云。 碧草被马蹄踩烂踩碎,血肉和红色和草的绿色杂糅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颜色。 系统忽然说,“卫青这一战收割了多少匈奴的人头,你数了没?” 一秒钟之前他还在歇斯底里,但此刻忽然平静了下来,平静到诡异的地步。 林久没说话。 他继续说下去,“我数了,那个数字,是三百年大汉对匈奴从未取得过的辉煌战绩。”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鲲鹏起于青云的势头是无法被阻拦的,人不能,神也不能。 “你说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是在为卫青感到骄傲。”林久说。 系统冷淡地说,“没有,我只是在叹惋,他确实很了不起,但那只会让他更倒霉。” 第62章 补更 “不会天真到以为神如此软弱无力吧?”系统声音里掺杂了丝丝的电流音,“不就是一次的失败吗,算得了什么。” “卫青躲过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神的目光照落在他身上,你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啊?”系统的情绪激动得很反常。 林久不说话。 她的沉默酝酿着一种叫人不安的压抑。 马蹄声舒缓地响起,骑马的人在草原上穿插着回归先前的位置。厮杀过后,汉军列队。 卫青没有动,他的马停在那个披着羊皮的怪人面前,这一场征战起于这个怪人,可这个怪人此时竟然还好端端站在这里。 系统笑了一下,笑声癫狂,“此一战创下不世的功勋,可那又怎么样呢,站在他面前的可是神。” 所有人都察觉到那个怪人的怪异之处,渐渐有了窃窃私语声,有人说看此人的装束,似乎是匈奴的和萨,就是侍奉匈奴神的祭祀,地位尊崇。 也有人说,将军为何还不动手,莫非是与匈奴人有所勾结? 就在这些窃窃私语声中,有人打马上前,高声问卫青,“将军为何迟疑?我愿为将军诛杀此獠!” 时间像是在此时放慢,天地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清晰得不可思议,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卫青猛然回头,他握在腰间剑柄上的手收紧了,就像是被下属的言辞激怒,要抢在下属之前拔剑斩断眼前怪人的头颅。 裹在羊皮里的怪人在此时抬起头,露出一双空茫的眼睛。 寒光照在他眼睛里,可剑光是一匹细长的雪练,此时他眼睛里的寒光却如星光一点,极寒也极细小的一点。 那不是卫青的剑光,卫青的剑根本没有出鞘,他抓住剑柄却不是要拔剑杀人,而是向后挥动,要拦住那个放言为将军诛杀怪人的属下。 可他挥出的剑柄什么也没能拦住,那个要为他分忧的年轻人没有拔剑也没有靠近,而是拉紧弓弦,在极近的距离上放出一箭。 闪着寒光的箭头擦过卫青挥出的剑鞘,割裂空气带出一声细长的蜂鸣。 那实在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方才斩杀匈奴人时他一直追随在卫青左右,剑术绝妙弓马娴熟,此时他射出的箭未至,带起的利风已经吹起了怪人披拂的头发。 系统大笑一声,猛然放声大喊,“狂妄之人,不知神罚将临!” 他声音之大震得林久的精神空间都在颤抖,就像是在响应他的预警,天地之间骤然炸起一声巨大的雷鸣,远处腾起一团草绿色的薄雾,那是在在这声雷鸣中被震成碎屑的野草。 晴天丽日,朗朗乾坤,从地向天,缓缓升起一团阴云。 所有人都呆住了,天光骤然就黯淡了下去,战马惨叫着跪倒在地。 这片阴云只遮住了他们头顶的半面天空,另外半面天空仍然是晴空丽日,昏晓交界之处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像是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 卫青唇边溢出血沫,然后他猛地吐出一大口血。 但此时没人关注他了,所有人都看着那个身披羊皮的怪人,不此时不该再称呼他为怪人,多么地不敬重,应当称呼他为神! 大地之上阴云之下,他高高地举起手,手指握拳,然后放开。 就在他手指展开的一瞬间,阴云震动,巨大的闪电纵横过半片昏暗的天空。 天崩地裂一般的声响吞没了剑鞘击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在这种天塌地陷一般的神罚之下,所有人和马都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只有卫青从马上跳下来,仍然执着地、执着到不可理喻地,向前挥动剑鞘! 不,站着的人不止是他一个,还有另外一个,就是那个向神射箭的年轻人。 在他射出那支箭的同时,神的视线短暂地从卫青身上移开,凝注在了他身上。 在那样的凝注之下他浑身触电一般发抖,大口大口的血从他嘴巴里冲出来,他眼神呆滞神情也呆滞,他□□的战马不像其他战马一样跪倒在地,而是驮着身上的主人往前走,步伐慢得简直称得上悠然。 战马的眼神也是呆滞的,慢慢走向披羊皮而立的神。 卫青的剑鞘就在此时重重击打在那个年轻人腰间,用力之大,一击就将他打落马下。 下一瞬横跨半面天空的闪电通天彻地一般落在战马头顶,电光烧尽了所有嘈杂的声音,一声炸响,就像是空心的竹竿被火灼烧的那种炸响。 闪电消失了,战马也消失了,空气中飘荡着一缕细细的黑色灰烬,落在落马的年轻人的头发上,他的头盔在坠马时摔落在不远处,此时也落上了一点黑灰。 全部人都呆若木鸡。 他们是骑马奔袭而来的年轻人,手上沾着匈奴的血,胸中埋藏着封侯的野心,可此时他们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神。 没有任何人知道,此时该做什么反应。 卫青站了一会儿,然后他没有看披羊皮的神,也没有看天空上的阴云,甚至没去看那个从马背上摔落的年轻人。 他低着眼睛,蹲下身,抬手抚摸他那匹跪倒在地的战马。 死水一般的气氛在他的举动下泛起了波澜,渐渐有人学着他的模样,蹲下来抚摸战马的脖颈。 此时他们在茫茫草原上,去国离乡千里之遥,没有马他们就回不到大汉的疆域,此时此刻确实应该安抚战马。 出征之前他们接受过这样的训练,此时主将熟悉的举动一下子将神罚又拉回了战争的高度,于是所有人都渐渐放松下来,有人大着胆子去割掉匈奴人的头颅,这是他们回去之后领赏的凭据。 在无人注意的时刻,卫青伸出舌头舔舐嘴唇,舔掉方才沾在唇边的血渍。 有人在剥一匹死马的皮,那个大口吐血的年轻人之后将被包裹在这张马皮里。 卫青将他从马背上击落,使他避开了那道必死的闪电,可他没能扛住神的目光所带来的剧痛,他死了,死时手中握着弓箭。 “……真了不起啊。”系统说。他的声音仿佛嘲弄,但又带着复杂的情绪底色。 披羊皮的神没有再做什么,只是站在原地。 然而此时此刻卫青能决然做出无视神明的应对,这样的应对说不上精彩,像深水一样没有什么波澜,可任何一个能看清形势的人都要为他拍案叫绝。 将者,兵魂也。倘若与神相对他必然落于下风,卫青落于下风无所谓,可一兵之魂落于下风就等着带着这么多人去死。 他带人千里索敌,何尝不是孤军深入,这只孤军的身家性命全部牵系在他这个将军身上。 此前他吐血是因为在剧痛之下挥舞剑鞘,是为了救他麾下那个年轻人。 之后他又偷偷舔掉血渍,掩盖吐血的痕迹,那个当众吐血的年轻人已经死了,他不能被人发现他随时会死。 一个快死的将军是没办法将军队带出茫茫草原的,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敌人多少战争。 而他此时作态,相当于向天地宣言,必定要将这支军队带回大汉。 “难以想象,他其实和那个死掉的年轻人一样的年纪吧,这么年轻就有了身为主帅的觉悟。”系统说,“刘彻看重他真是有理由的……神杀他也真是有理由的。” “你说什么?”林久发问。 系统说,“我说神杀他是有理由的。他其实是对的,只要他无视神,神就没办法亲自对他发起进攻,只能阻碍他,然后利用位面原住民杀他。”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能做出正确的应对,可他那个属下实在不该放出那一箭。方才的雷电只是神的自我保护机制,此时应当是在做出攻击判定吧,一旦通过神就能打开束缚,到时候――” 系统计算着时间,“卫青会死在草原上吧,地震、雷霆、天火,或者其他的天灾。哦,或许也可以叫做神罚。” “你真的很想让他死。”林久说。 系统忽然就激动起来了,“我告诉过你杀他可屠神,你不听我的话,到现在为止你从来不听我的话,是不相信我吗?我从来没遇见过像你这样难以沟通的宿主,我说卫青得死,而你就是不动手。” 说到最后他声音简直近似咆哮,“你在意他所以你没办法杀他,可你杀不杀他他都得死!” “一定得死?”林久的声音还是冷静的。 “除非他敢屠神,他敢吗?啊?超脱凡人的高度,在天地都在警告他的时候,他敢屠神吗!” “他不敢。”林久说。 “他也没必要敢。”她继续说,声音稳定得有一种残酷的意味。 “卫青已经把他能做到的做到了最好,剩下的既然是神之间的战争,那就交给神来解决。” 系统骤然张大了眼睛,他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 清凉殿上,林久伸出手,做了一个握拳的动作。 铃铛的响声骤然一亮,她全身上下所有雪白的铃铛都在此刻震响。 伏案书写河图洛书的刘彻在此时顿笔,可他没有抬起头,他脸上的伤口还在发疼,而且正在那些铃铛的声音里变得越来越疼。 系统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了,在这种时刻,他竟然在说,“恭喜你打出【倚门回首】成就,在心中回首一万遍,终究不敢去看你的脸。” 密集的提示音不给他任何停下来的机会,“恭喜你打出【字里行间】成就,我做文章不专心,我不想河山只想你。” 而林久对此全然无动于衷,似乎这样的事情再理所当然不过。 系统忽然想起回忆中的一个片段,此前林久曾在【虐恋情深】成就模块上勾画了三个【成就】。 系统还记得那三个【成就】的名字,可是重要的不是名字,而是顺序……那三个成就恰好在整个版块中位排前三。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在这个时代,“三”这个数字有一种神秘的象征意义。 在很多时候,林久对这段历史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归属感,所有三这个数字在她心里是不是也有特殊意义? 三是万物是全部,她勾出三个成就不是因为她只要三个成就,而是全部,她要【虐恋情深】下的所有成就! 多么狂妄不可理喻,可她此时一个动作刘彻就给了她那么多成就……系统完全没办法停下提醒【成就】的提示音。 她要干什么,这么多的成就和这么多的心动值,她拿来干什么?! 卫青忽然抬起头。 他的一只手还放在战马的脖颈上,脸色平静,没有表情。 系统都无法理解【白泽】的一千只眼睛如何监天视地,难以想象卫青是怎样准确找出了注视他的那只眼睛,然后再看回来,与林久对视。 第63章 我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在这一瞬间生出一个古怪的联想。 他觉得,在抬头看天的这一瞬间,卫青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孩子。 诚然这一年卫青年轻得可怕,可这份联想并无关他的年纪。 汉和匈奴的战争,就像是两个小孩子打架,神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大人。 卫青现在的处境,就是打赢了对面的小孩子,随即又被对面的大人推倒在地。 他那个放言“愿为将军诛杀此獠”的袍泽死了,他很想救那个人吧,在神罚之下也坚持挥剑将那个人从马上打落,可终于还是只能剥下马皮,以装裹那个人的尸体。 为了忽然抬头看向天空,深沉稳重的将军在此时根本不该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抬头看天时他在想什么?看着头顶那片巨大的阴云,有没有想起远在长安城里的神女,就像小孩子被欺负时,想起家里的大人。 然后他于此看见神女的视线,冥冥之中与神女目光相接。 这种时候他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委屈,迁怒,还是求助?都有理由。 可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他愣了一下,似乎很意外。 然后他低下头,是那种粉饰太平的低头方式,就好像要刻意掩饰自己于此与神女对视的事实,就好像是……要在匈奴人的神面前,保护大汉的神女。 系统一瞬间觉得荒谬,他觉得卫青这样的作态有点可笑。 他自己还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在神罚之下,方才那通天彻地的雷霆还不够对他形成警告吗?他原该明白他已被神盯上,在劫难逃。 这种时候就应该求救,应该祸水东引,应该不惜一切求得一条生路。 他以为他是谁啊,竟然在发现林久之后妄想粉饰太平,他竟然妄想在一个神面前保护另一个神啊。 说不清理由,但系统对卫青的恶意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了,他近似于恶毒地想,这也不奇怪,谁叫卫青小时候只是个没有爹的马奴呢。 从小到大他都没尝过被保护的滋味吧,是那种被推倒在地也没办法哭,只好自己一个人站起来,擦掉血也擦掉灰,一瘸一拐地自己回家的可怜小孩。 即使现在他长大了,得到刘彻的赏识了,带兵出征时被人尊称一声将军,可骨子里还是那个可怜的小孩,卑贱的、可怜小孩。 翻涌的恶意渐渐平静下来,现在系统真情实感地觉得卫青可怜了。 他不求助其实是对的,系统想,这样会让他死得体面一点。 就算他求助了,又能怎样呢。就算林久看起来有点古怪,又似乎藏着底牌,远隔千里万里,她还能转瞬降临,对面屠神吗?怎么可能! 从方才开始他就一直在说卫青得死,不错,卫青得死,在他第一次出征的途中,在回到大汉疆域之前,他一定得—— 那个字卡在系统的思维间隙里,近在咫尺,可是又永远永远没办法再被想起。 另一股忽如其来的思绪占据了系统的整个思维空间,他听见声音。 像是铃铛的响声,可是又不全然是铃铛的响声,似乎是丝帛撕裂的声音,又似乎是庞然大物从天而降的风声。 他看见一只手。 也或许并不能说是看见,那并不是视觉所能捕捉到的形体,而是一种感知。 草尖上垂着一滴血珠欲坠不坠,此时颜色忽然转暗,仿佛片刻之间就凝固成了一粒血痂。 不,不是血的颜色变暗,而是光线忽然黯淡了下去。 浓云之中,探出一只巨大的手影。 在这一瞬间系统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甚至有闲心生出杂念:他在想,卫青和林久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卫青没有求助,可林久也并不曾袖手旁观。 巨大的手影以遮天蔽日的气势轰然下落,一路带起尖锐的风声。 隔着千里万里,神自云端垂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卫青的身体忽然僵住了,忽然,他站起来,转过身,面神而立,姿态僵硬得像是被人牵在手中的木偶。 方才还在安抚战马的手慢慢垂落到腰际,然后像是卡顿住的机械一样,慢慢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气氛立刻就变了。 所有人都看向卫青,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怪异之处。 卫青此时握剑的姿态,莫说与此前挥剑时的娴熟相比,甚至称得上笨拙,简直像是从来没碰过这把剑,甚至从来没碰过这种制式的兵器。 系统茫然地看着这一幕,他有点不能理解,为什么林久忽然出手,为什么卫青不曾反抗,又为什么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那么奇怪,又为什么有人牵着马站到了卫青身后。 ……战场还没有打扫完吧?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系统看着卫青,威望两个抽象的汉字,在此时有了具体的形貌。 难以想象此时是他第一次出征,他还如此年轻,资历浅薄,担着一个天子宠臣的名号,由此得以统率军队。却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就赢得了属于自己的威望。 将者,兵魂也。 他的士兵此时都麂集在他身后,哪怕对面是神。 清凉殿上,林久手指骤然发力,青筋在雪白皮肉下清晰绽起。 千里之外,卫青抬手挥剑。 剑未出鞘,没有清光,挥动之际不带有丝毫技巧的痕迹,随意地像是孩童挥舞树枝。 铃铛声骤然一烈,震耳欲聋,响彻整座宫殿。 垂坠在林久身上所有的铃铛都裂开更深更大的缝隙,就像一千一百只雪白眼睛里忽然长出漆黑的瞳孔,一千一百只瞳孔同时注视着这一幕,就在那笨拙的挥剑之下,剑光冲天而起,阴云大开,天地大白。 粗略硝制过的羊皮在剑光中无声地分成两片,落到地上。阴云消散无际,晴天丽日,朗朗乾坤。 卫青将长剑重新收回腰际。 神的手离开了他的手腕,消散无际,他的脊背挺直了,歪歪扭扭的站姿变得笔挺,握在剑柄上的手指也调整成了娴熟的姿态。 就在他面前,草原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沟壑,一直蔓延到视线不可及之处,黑黝黝的底部浮着一团隐约的血色。 那就是剑光过后,方才与他对面而立的那个怪人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火红的衣袖在宫室中摇曳出一道火焰般的辉光,密集的铃铛声忽然停住,漆黑的瞳孔重新闭合成雪白的铃铛,全部铃铛都不再发出响声,天上地下,寂静无声。 系统呆呆地看着林久,说不出话。 林久收回手,仿佛从高纬跌落,监天视地的视角忽然变回凡人的视野,草原消失,卫青消失,天空也消失。她在清凉殿上,身边坐着伏案书写的刘彻。 “就这样结束了。”系统轻声说。 “就这样结束了?”系统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在干什么啊,不会天真到以为你杀掉了神吧?那只是神降临此世之际随手挑选的一具外壳,你杀了外壳有什么用,多此一举,画蛇添足!” 林久没有说话。 下一个瞬间,覆盖在她手臂上的火红长袖忽然炸开,长袖之下手臂上的血肉也炸开,猩红的血溅满半张书页,一直溅上了刘彻的脸。 那一剑对她来说并非没有代价。 “你到底是为什么?”系统的声音都在发抖,“神会挑选新的外壳,然后——” 他的声音顿住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些违和感的来源。 他大叫起来,“那一剑意图不在屠神,在于逼迫!” 对,就是逼迫。 那一剑以卫青为分割线,卫青身前剑光通天彻地不可阻拦,卫青身后风平浪静不起波澜。 剑光下落之际神会脱离笨重的外壳进行闪避,那神会往哪里闪避,离神最近的,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执剑的卫青,神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抢夺卫青的身体,作为他新的外壳! “这就是你对卫青的保护?”系统声音艰涩而沙哑,“你是个疯子,真是个疯子。”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适用于神,所以神在剑光降临之际,舍弃旧的外壳,冲进了卫青的身体里。 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卫青,在神进入他体内的同时,便也等同于他进入了神的体内。 于是神不能再对他动手,无论雷霆还是雨露。 可是。 系统说,“你根本不知道被神入侵会有多痛,是超过卫青先前所承担的那些疼痛更千百倍的疼痛,千万倍的疼痛!” “你岂没有看见神此前那具外壳的下场?” 那个披着羊皮的匈奴和萨,他眼神空茫因为他的魂魄早已经磨灭在了神带来的剧痛中,那种痛苦是可以磨灭魂魄的。 系统不可自抑地战栗起来,“他会回长安,你知道再回到长安的会是什么东西吗?” 林久没有说话,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没了衣料的阻隔之后,那些雪白的铃铛直接镶嵌在她血肉模糊的手臂上,像是密密麻麻满满一臂自血肉中生长出来的雪白眼瞳。 她用手拽出来那些紧紧镶嵌在血肉深处的铃铛,每拽出来一枚铃铛就有一股细小的血柱喷涌而出,伴随着一点点黏腻的水声。 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全然面无表情,仿佛不知道疼痛。 刘彻手一松,笔掉在漆案上又滚落到地上,他愣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抬手抚摸自己的面颊,指尖立刻染上了血色。 他满脸都溅满林久的血。他知道神女一定做了什么事情,可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这一天他得到了河图洛书,他本该为此欢欣鼓舞。可也是这一天,第一次,他觉得他离神女那样远。 刘彻看着滚落到地上的笔,看了一会儿,没有弯腰去捡。 很难形容他此时的表情,系统此前在观察卫青时一直喋喋不休,却在刘彻面前变得沉默。 过了一会儿,刘彻转向林久,恭谨地垂着眼睛,并不敢看林久身上任何一寸肌肤,轻声叫了一声,“神女。” 系统说,“恭喜你打出成就【如珠似玉】,你贵比珠玉,令他不敢注目,更不敢触碰。” 他不看林久,林久也不看他,只是轻声说,“碎了。” 她手臂上的皮肉破碎得惨不忍睹。 “我为神女召见医官。”刘彻立刻说。 林久像没听见,自顾自地说,“我的衣服碎了。” 她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衣服碎了。” 刘彻不知道怎样回应,谨慎地保持缄默。 林久忽然抬起眼睛,她自己的眼睫毛上也溅上了血,此时还有血珠垂坠在她睫毛上。 “卫青、什么时候,回来?”她问刘彻,口齿清晰。 第64章 补 说这话时,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刘彻看,长而浓密的睫毛不带丝毫卷曲的弧度, 直直地从眼睛里扑朔出来。 几乎叫人觉出一种超乎寻常的专注。 在这样的注视下,刘彻耳边变得很安静,神女离他很近, 天地离他很远。 他唯一能做的是回以同样专注的目光,不敢稍微移开视线。 神女慢慢倾身。 刘彻后退,躲开她的凑近。 一直以来他小心翼翼维持着自己的姿态, 不愿轻易在神女面前后退,认为这是示弱的姿态。 说来说去, 就是不甘心示弱, 想和神女并肩而坐。 稍微有点狂妄的私心野望。 但现在他顾不上去想这些了,神女看起来不对劲, 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但就是……就是不对劲! 她面无表情, 可就是有一些东西, 像冰层下涌流的水一样, 在她皮肉之下涌动。 她看起来……像是森严,又像是兴奋。 此时是夏日的尾声,长风流火, 冰鉴里的冰块堆叠成山岳的形状,风吹过时,撕扯下绵密的白色冷雾。 “来人。”刘彻说。 系统飞快地说,“恭喜你打出成就【由爱而生畏】, 此时他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他自己的畏惧。” 似乎是不可置信, 系统重复了一遍, “畏惧,刘彻的畏惧。” 林久问他,“有什么问题吗?” “刘彻也会生出畏惧吗?总觉得这个【成就】来得太简单了。”系统嘀嘀咕咕。 “简单啊?”林久问他。 “虽然这样说很多余,但我还是要解释一下,打出这个【成就】的正宗路线应当是,你和刘彻缠缠绵绵虐恋情深,然后有一天你大彻大悟慧剑斩情丝,然后刘彻来见你,他见到你眼睛里不再有对他的爱——” 系统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呕吐声,“反正大致就是这样,太猎奇了我实在说不下去了,总之这是一个保守估计三年才能拿到的【成就】,你、用的有三分钟没?不是我不明白,刘彻为什么突然就害怕了啊,你之前动不动威胁他要吃他的血肉,那会儿也没见他害怕啊。” “来人!!”刘彻提高声音,何止怒吼,简直咆哮。 汉宫鲜少有人见天子如此失态,刘彻从小就是个洋葱一样的小孩,有时你看他鲜衣怒马肆意自在,可剥开那一层表象之下,大事当前他永远深沉冷静喜怒不形于色。 而此刻他表露出畏惧,但又不仅仅是畏惧,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情绪是失控的。 清凉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侍臣领命而来。 可是太远了也太慢了,神女和皇帝在一起时,清凉殿如此拒人千里之外,最伶俐的侍臣也不能在转瞬之间到达皇帝脚下听命。 神女还在凑近,刘彻后背已经抵上了坐塌的扶手,退无可退。 她俯身看刘彻,血流到手腕上,又一直滴沥到刘彻脸上。 冰凉,没有丝毫温度。 可这样冰凉的血竟然是香的,有点腥香,又带一点甜意,让人想起女人的衣袖领口,遮掩在其下凝脂般雪白柔软的皮肉。 她血里有女人的衣香。 刘彻忽然想起她说那句话时的神态,刘彻说为她延请医官,而她只说她的衣服碎了。 她对破碎的皮肉毫不在意……是真的毫不在意,还是凡人没能看懂她的在意? 似乎是有过这样的书简,秦朝或者更久远时代流传下来的,装在粗陶罐子里以蜡封口……刘彻眼前晃过书吏年老的脸。 他想起来了,他曾经阅读过的书简,那时灯火明灭,他在明灭的灯火中艰难地分辨古老的文字,秦皇立下书同文伟业之前就写定了的文字。 凌乱的笔记,记述说,神鬼披人皮降世。 侍臣的脚步声急促地接近,高叫“陛下”的声音从似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传来。 刘彻骤然回神,厉声呵斥,“不得君命,安敢面圣!” 没有君王的命令,怎么敢面见神圣的容颜。这是在质问将要踏上清凉殿的侍臣。 他声音里有怒火,可是那短暂流泻出的失态消失了,眨眼之间他就又成了那个宣室殿上的皇帝,也有笑也有怒,可你看着他听着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是深沉威严喜怒不形于色。 他的畏惧消失了。 脚步声停在清凉殿外,一门之隔的位置,可以想见穿深衣的侍臣在门那边深深躬身,在君王怒火之下不敢多说一句话。 于是清凉殿里,还是只有刘彻孤身一人。 他觉得恍惚,想起此前他和神女之间有过的一点温情,神女给他吃第一只红薯,神女拉着他的手看河图洛书……倘若这也算是温情。 可温情是人才有的情绪,怎么偏偏忘了神女非人。 他也尝试用温情驯服神女,有时候他几乎觉得自己就要成功了,他翻阅奏折时神女甚至伏在他身边睡觉,雪白的脸颊紧贴着漆案,神情纯稚。 那么多年啊,清凉殿上一直只有他和神女。 举世皆知神女披天/衣降世,从很久之前刘彻就很在意神女披身的天/衣,可是好像也只是华美了些鲜艳了些,这样就足以被称作天/衣吗,让人觉得很失望。 倘若那些缥缈的衣料并不足以称为天/衣—— 刘彻看着神女的脸,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脸没有变,不长大也不变老,那张脸上找不到丝毫不美的地方。 此世最有名气的美玉是和氏璧,以白璧无暇著称,后来秦皇雕玉成玺,再后来那枚玉玺放在了刘彻的桌案上。 神女的脸比他的玉玺还要无暇。 美得不可方物,如同传闻中的……□□。 “叫窦婴过来。”刘彻说,他看着神女,却是在向门外的侍从说话。 然后他紧跟着说,“不,叫田蚡过来。” 可田蚡如今正卷进景帝遗诏一事中,更被刘彻下密诏要朱诛杀,怎么还能入禁中见天子? 这不合常理! 侍臣应当是刘彻的心腹,听了这样的要求,也不对此提出疑问,隔门应声之后很快退了下去。 系统呆呆的,“这剧情是走到哪里了,我感觉我完全看不懂……” 林久贴心地回答,“走到喊田蚡过来了。” 系统一个激灵,“不是,我明白为什么喊田蚡过来,因为之前你和刘彻约好时间让窦婴来见你,现在还没到时间所以刘彻不好让窦婴过来……” 系统说着说着忽然没有声音了,安静了一会儿,他又开口,语气微妙道,“所以刘彻既没打算杀窦婴,更也没打算杀田蚡,他一开始就准备把他们两个人都送给你。” “是这样吧。”林久说。 系统沉默了。 看看刘彻,再看看窦婴和田蚡,终于懂得了什么叫“物尽其用”。 这何止敲骨剥髓,简直把骨头渣子都拿来拌饭吃下肚,这是个被皇帝事业耽误的商啊!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系统更迷惑了,“为什么现在让田蚡过来,就,明天窦婴就要过来了,万一你要吩咐他们两个做什么事情,撞在一起了岂不尴尬,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见面恐怕要血溅三尺吧。” “因为他畏惧啊。”林久说。 系统屏息静气,熟练地端正态度开始听讲。 “他以为我说的衣服是人皮。”林久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 系统一口水喷出来,“放在你身上就感觉好像有点合理又有点不合理……但这也不至于畏惧吧?区区人皮,刘彻能扛不住?” “他是之后才想明白我说的衣服是人皮,之前他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林久继续说。 系统说,“我开始听不懂了,所以我还是保持沉默吧。” “他不知道我干了什么,为什么受伤,又为什么提起卫青,以及我的衣服是什么。”林久说,“刘彻这种人不畏惧已知的任何东西,他只畏惧未知。” “所以在他得出衣服等于人皮这个结论之后,他自觉他的疑惑被解开了,所以他的畏惧就消失了。” “既然我现在在意衣服这件事,他又没办法给我解决衣服的事情,那么,很简单啊。”林久说。 “重新找一件我在意的事情就是了,他一定储备了很多这种道具。” “那你现在对田蚡感兴趣?”系统心情复杂,“你要让他去干啥?” 这个问题的答案,系统很快就知道了。 田蚡来得很快,和此前那位侍臣一样,他甚至没能踏上清凉殿,站在门外毕恭毕敬地行礼,已经完全没有曾经的锐气和傲气了。 林久对他说的话也很简单,“南方有饴,其名,甘蔗。” 系统虎躯一震。 田蚡猝然下跪,膝盖砸下去的声音格外清晰,格外有力度,他大声地、拼尽全力地叫了起来,“求神女吩咐,刀山火海,必不相负!” 四周安静了。 唯独神女的声音在回响,隔着一重宫室一重门,咬字还是那样清晰,有力度。 “带回来,我许你,不朽。”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簇火。 田蚡说,“必,不辱使命!” 然后他就退了下去。 系统晕头转向地说,“我可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田蚡去找甘蔗……” 林久没有说什么,她往后退,再往后退,一直退到之前与刘彻并坐时的位置。 然后她安然地坐了下来。 刘彻也坐回原位,于是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可是根本就发生了。 刘彻抹了一把脸,触手光滑,没有丝毫瘢痕。 一手黏腻腻的血。 刘彻看着这一手沾染的血。 神女的血落到他脸上,而后他那些纵横交织如同割裂的伤口,就完全是不翼而飞。 他看了神女一眼,神女低着头,侧脸一道血手印,像是披在身上的人皮裂开了一道伤口。 在这一瞬间,刘彻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发疯一样的念头。 神鬼食人,得之饱足。 那么,人食神鬼—— 会变成什么样子? 到处都是神女的血的腥香,掺杂着扯不断的甜意。叫人在呼吸之间,喉咙口都发甜。 第6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刘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神情专注。 他指尖正沾满神女的血,甜香气使人头晕目眩。 有那么一瞬间,他短暂地流露出了一种酷似饥饿的神情。 “刘彻, 不太对劲。”系统凝重地说。 他现在已经习惯代入林久的思维模型看待周边的人和事, 这种感觉会有点微妙,就像是透过放大镜观测事和物。 在那样的视角下, 刘彻短暂流露出的躁动, 就像是面饼上的芝麻一样醒目。 系统大胆假设,谨慎分析, “难道说刘彻羡慕田蚡, 他也想去种甘蔗?” “我受伤了。”林久说。 “刘彻的态度一定有问题。”系统沉浸在自己的观测里。 “因为,我受伤了。”林久说。 系统后知后觉意识到林久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 片刻的寂静之后, 系统说, “因为在刘彻看来,会受伤的神,那就不算是神?” 林久没有说话。 系统不需要得到她的回答,林久的思维模型已经给了他答案。 是的, 不错, 刘彻就是这种人, 他贪婪不知满足,看见受伤的神, 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扑上去撕咬。 一时之间, 谁也没有再说话,宫室之中死寂一片, 这种死寂像是有重量一样, 使人心脏发紧。 细细的风在宫室间萦绕, 翻动桌面上的纸页,水汽扑上画了一半的山河社稷。 滴答,滴答。 是血滴在地上的声音。 现在刘彻不必低头也能闻见那股甜香味,神女手腕上的伤口没有丝毫愈合的痕迹,一直、一直流血。 刘彻站了起来。 系统屏住呼吸,他开始紧张。 可是,刘彻什么也没做,他没有走向林久,而是走下去,抬手抓起青铜冰鉴里的冰块。 然后他把冰块贴在脸颊上。 刘彻如今还很年轻,没有蓄须,冰块贴在他脸上时,能清楚地看见他眼角的青筋因这冷意而跳动。 可他脸上又没有任何表情。 系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洗脸?还是擦脸?” 冰块接触到体温,融化的冰水冲刷掉刘彻脸上的血,淡粉色的水蜿蜒在他脸上,蒸腾起一蓬细细的寒气。 系统一时失声。 刘彻是那种,最正常的皇帝,他的成长过程中不存在流亡和灾祸,他在未央宫中长大,一直被绫罗绸缎和锦衣玉食包裹。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可现在他把冰块贴在脸上,难以评价他此时的行为,好像也不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至多不过是冻伤。 冻伤……也不该是皇帝做出的行为吧。 系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刘彻一直拒绝向外界透露他和神女相处的细节。 这种姿态,算是保护,还是占有? 混淆,分不清。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忽然想起林久与刘彻初见的那一天,她和刘邦一起乘坐刘彻的马车返回未央宫,他提醒林久医治刘彻额头上的伤口。 那时刘彻与神女和高皇帝同处,小心翼翼地只在马车上占据一块很小的地方。林久抬手抚摸他的额头,而他的眼神像是一头蜷缩起来的小动物。 日影移动,将欲西坠,昏红的天光照进清凉殿,将刘彻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头舒展身躯的猛兽。 有那么一瞬间,系统觉得恍惚,镜花水月一般,眼前的世界都变得不真实。 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他想。 长到足以使皇帝,从蜷缩起来的幼崽,长成咆哮朝野的猛兽。 系统的警惕在这时拉到了满值,他犹豫了一下,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提醒林久。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林久说,“我饿了。” ……有点不合时宜,但系统还是很想问一句,这是你应该饿的时候吗? 可是林久一直说一直说,“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我饿了……” 一直说。 声音里不带情绪的起伏,没有停顿,也分辨不出语气,神经质的,不停重复着,饿。 系统彻底闭嘴了。 他方才只觉得刘彻不对劲,而现在他觉得林久也不是很对劲。 这么长时间里系统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试图猜测非正常人的心思,这是加载了思维模型也没办法填平的……物种上的差距。 在林久和刘彻进入这种状态时,他最好的选择的保持沉默。 当两个神经病决战紫禁之巅,正常人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沉默围观了。 刘彻用冰块擦干净脸上和手上的血,然后他也不离开,而是重新回到林久身边,鞋底在地上踩出一种湿漉漉的声音。 血流得太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神女身边积起了薄薄一层。 刘彻尽力克制着,可是他眼睛里还是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惊悚的神色。 他——在林久身边坐下来,衣摆散开,浸在血泊里。 这时,林久开口说话,发出声音。 她说,“我饿了。” 还是那三个字,这次她只说了一遍。 刘彻愣住了。 不像是听见了小女孩声音说出的三个字,而像是听见了天塌地陷,山崩海枯——这样惊世骇俗的消息方能配得上他那一瞬间的表情。 ——他那一瞬间的表情,让系统觉得,就算他现在扑过来咬林久一口,那也不能说是激情伤人,而只能算是正当防卫。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他安安静静地在林久身边坐下来,从血泊里捡起他先前掉落的那根笔,继续伏案画他的河图洛书。 林久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说了饿,可她什么也不入口,不吃,也不喝。 血一直流。 使人疑心人的形体里怎么能藏住这么多的血,流了这么多的血,那具人的形体也不见干瘪。 最后刘彻不得不遣散所有在清凉殿周边的宫人,因为神女的血已经从清凉殿往外蔓延,甜丝丝的香气浓重得像是要使人窒息。 他一个人,单独和神女待在一起。 一座笼罩在甜香气里的,流血的宫殿。 刘彻没有试图向她呈送任何食物。 他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拖着沾血的衣裾一直伏案书写。 从前林久说他是大学生的年纪,他现在的模样,真的就像是个考试前夕通宵复习的大学生。 这种诡异的气氛持续彻夜,天色彻底黑透,更漏声低,鸡鸣声起。 鸡鸣之后,就是第二天。 是,约定的时间。 几乎是在第一声鸡鸣响起的同时,有人推开宫殿的大门,叩首以求觐见。 第二个祭品来了。 是窦婴,好像又不是窦婴,他行礼时,说出自己的名字,自称,“季婴。” 抛名弃姓。 在这个时代,人们相信这种人会被祖先厌恶,死后魂灵不能入宗族的坟地,从此成为孤魂野鬼,身后惨淡。 “这是窦婴吗?”系统有点诧异。 确然是窦婴不错,可这一次见到他,和之前哪一次都不一样。 窦太皇太后死前,窦婴是宽袍缓带的贵公子。窦太皇太后死后,窦婴是孤注一掷的狂徒。 而现在他孤身走上清凉殿,踏进一地血泊里,脚步也丝毫不犹豫。 他变得更瘦了,头发也全白了,腰背却不见丝毫佝偻,走动时整个人绷得很紧,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他跪下来,双膝浸没在这一地血水里。 凶气和戾气纠缠在他身上,唯独不见贵气。 然后,他抬起脸。 系统几乎惊呼出声。 他脸上……全是伤! 伤口甚至还是新鲜的,在他抬头时,血肉翕动,挤出大股浓腥的血,像河水流过沟壑一样流过他的脸。 “他脸上,难道是刘彻划的吗?”系统想质疑想疑问,可他说不出话。 林久的思维模型告诉他,不是。 刘彻不会做这种事,他性情刻毒却并不狭隘,既然放了窦婴一条生路,就不会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那样的伤口,只会,也只能是他自己划的。 彻底地毁掉自己的脸,彻底毁掉“窦婴”这个身份。 “就只是为了你随口说出来的一句不朽?”系统大为震撼。 他想象窦婴来此之前的模样,在牢狱之中,胡须斑白的老人孤坐彻夜,在天明之际拔剑而起。 剑锋内向,在自己脸上留下纵横交割鲜血淋漓的伤口。 “当年豫让漆身吞碳,也不过就是如此的孤勇了吧,值得吗,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他甚至不知道林久所说的不朽究竟是什么含义,见了一地的血也不惊煌。 真的就是,看到一根茅草,就抓碎指甲也不放手。 这应该叫做孤勇,还是疯狂? 完全,没有办法理解。 可是好像又有迹可循,他得到的可是神女的青睐,那是神女的承诺,神女亲口说的不朽! 朝堂上翻云覆雨易,神女口中的不朽,贵为王侯,穷尽此生,也再难得其二了! 划破脸颊算什么,漆身吞碳又算什么,就算是被砍断双腿,魏其侯窦婴,他爬也要爬到神女脚下。 他就是这种人,这个时代永远不缺乏这种人。 系统脑子一抽,突然问了一句,“那这算是一种特产吗?” 长久的沉默,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林久轻声说,“算。” 怎么不算呢,在这个长满香草的时代,有些人入史,有些人凋零。 —— 说给田蚡的那些话,又对着窦婴重复了一遍去南方,找到甘蔗,带到神女面前。 窦婴一直保持沉默,林久说完了,他就点头,叩首。 然后他站起来,他该走了,却忽然开口问林久,“神女在上,我欲问卜,此去山高路远,我将死在路上吗?” 系统又愣住了。 不是为了这句话 而是这句话之后的—— 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窦婴问的其实是他自己脸上那些伤口。 这个时代缺乏必要的医疗条件,此去山高路远,脸上那些狰狞的伤口一旦感染恶化,极可能要了他的命。 从伤口的新鲜程度上来看,一定是窦婴觐见之前在脸上新划的不错,或许他真的在牢房里枯坐整夜,按剑在膝。 可是没有迟疑,他想的不是要不要划破自己的脸,而是应当在上什么时候划破自己的脸,才能活下来。 死生小事耳,只是要去看一看,那个不朽。 系统恍然觉得自己触摸到了这个时代的气质,在窦婴的身上。 他听见林久说,“汝此去,布帆无恙。” 窦婴走了,带着神女的祝祷,开山涉水,乃去求索不朽。 系统很久没有说话。 他觉得有点缓不过来,心里很压抑,受到了极大的情绪冲击。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等等。” “窦婴和田蚡是一样的处境,像他们这种身份特殊的人,出长安城应该是会避人耳目的吧,刘彻也不会允许他们还活着这件事被人发现的吧?”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系统慢慢地说。 “为了降低风险,刘彻会安排人把窦婴和田蚡一起送出长安城?” 林久没说话。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咽了一口唾沫,“昨晚田蚡有没有出未央宫?” 林久还是没有说话。 系统霎时鬼哭狼嚎起来,“那窦婴此去岂不是正撞上田蚡?” “这不得赶紧想个办法去围观故人相会现场啊?!!!” 第66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你想看吗?”林久问系统。 系统点头如捣蒜, 但又有点担心,“你没问题吧?” “我没有问题啊。”林久说。 说这话时,她手腕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溅开细小的涟漪。 转瞬之间,如同一场电影, 忽然在系统眼前拉开大幕。 是窦婴, 低着头,走在未央宫不见尽头的宫墙之下,脚步匆匆。 这是白泽的视角, 观天视地, 林久分享给了他。 他很想看故人相会现场, 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呢, 在这个世界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再看窦婴与田蚡, 就像是看到了熟悉的人那样, 对他们的人生会多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参与感。 可现在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满脑子想着的是方才那一瞥, 林久小臂上那个滴血的伤口。 皮肉浸泡在血水里, 有一种微微翕张开的错觉。 系统无意识咬紧了牙齿,一种令人战栗的余韵像蚂蚁一样攀爬在他脊背上……总觉得那是无数只长在血肉里的细小眼睛。 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如梦似幻。 窦婴在……埋头走路。 他转过一道宫墙, 衣袂在风中飞扬,与另一道飞扬的衣袂纠缠在一起。 是一个女人,同样行色匆匆, 低着头, 作女官装扮。 她看见了窦婴, 窦婴也看见了她,可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抬头,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对方的存在。 而更远的地方,田蚡立在风中。 再转过一道宫墙,两边相会,窦婴停了脚步,田蚡似有所觉,回头一望。 那女人上前一步,叫道,“弟弟。”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上了年纪但仍然看得出妩媚的面容,晃眼之间,仿佛天子降临。 那是与当今天子相似的一张面容,来人正是当今天子生母,太后王娡。 田蚡往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王娡停住脚步,语速很快地说,“我打点了阿弟的行装,备了好马,你有天子手令,出了长安之后,哪个驿站都能换马,此去重山万里——”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田蚡抬起头看向她。 在那样的注视下,王娡抬袖遮住眼睛,衣袖上飞快泅出点点湿润的痕迹。 那是麻布制成的衣袖,与丝绸和锦缎不能相比,绝非是汉宫太后应当穿的衣裳。 这样的衣服,王娡穿过很多年。 进宫之前,进宫之前,景帝生前,景帝身后。 那时她侍奉在窦太皇太后身前,以谦和与简朴著称,穿在身上的少有绫罗绸缎,更没有鲜衣华服。 身为太后,却低调隐忍得像个单薄的剪影。 后来窦太皇太后殡天,她成为帝国事实上最尊贵的女人,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不必在任何人面前伪装。 粗服换作锦衣,从此王太后行走之间,流光溢彩。 而今在未央宫中,她又脱下华服,换上了从前朴素的衣裳,像寻常人家的妇人那样,为自己的兄弟送行。 “阿姐别哭。”田蚡说,“我此去为求不朽,阿姐当为我高兴才是!” 说这话时他语气坚毅目光也坚毅,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王娡就真的放下衣袖,也不再流眼泪,红着眼圈微笑着,“我也不多叮嘱你,这些事情,陛下总比我安排得更周详。” 说到“陛下”两个字时,她语气有一瞬间的飘忽。 一时静寂,风也平息。 系统在林久耳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视线扫过田蚡扫过王娡又扫过窦婴,忽然开口说, “当时王娡哭着对刘彻说,那是你舅舅,那时候。” 系统又叹气,边叹边继续说,“我知道刘彻什么都没说,我还记得,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动容。可是他脸上没有动容,他心里也真的没有一点动容吗?” 林久没有回答,他问出这个问题,似乎也并不是为了林久的回答,自顾自又说下去,“看看窦婴,要割碎自己的脸,才能离开未央宫。而田蚡毫发无损,还能站在这里与王娡道别。” “这难道还不算是优容吗。” 刘彻一直坐在林久身边,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息,仿佛对外界发生的这场送别毫不知情。 窦婴在这时,往前走了一步。 田蚡警觉地望向他,眼神警惕。 起初,他似乎没有认出这人的身份,神色间有被打扰的不满,还带一点茫然。 窦婴继续往前走,边走边抬起头。 他脸上,纵横交错,遍布巨大伤口,将那张脸切割得支离破碎。 田蚡慢慢瞪大眼睛,他认出了眼前这个人是谁,不是从五官面目,而是更深刻的一些东西。 和他针锋相对了那么多年的一种东西! 窦婴稳定地往前走,越过王娡,与田蚡擦肩而过。 他面前是一处窄门,连接着一条狭窄的宫巷。 未央宫是一座古老的宫殿,历经数年与数位皇帝,其中不缺乏阴谋诡计,更不缺乏阴谋诡计衍生出的秘道。 这处窄门,是皇帝为两个见不得光的人,敞开的一条生路。 两个! “老匹夫……”田蚡喃喃地,近乎□□一般低声自语。 难以形容他此时的表情,晴天霹雳尚还差点火候,非要说的话,就是被人蘸上鸡蛋液再裹满面包糠,然后丢进热油锅里,炸了个外焦里嫩。 窦婴冷笑一声,昂然道,“何方犬吠,聒噪!” 田蚡……田蚡看起来要晕厥过去了,咬牙切齿地叫道,“老王八,阴魂不散!” 王娡一脸惊慌地扑上前给田蚡顺气。 窦婴连个眼神都没给田蚡,仿佛不屑一顾。此时他已经走到了门边,一手放在门上,是个将要推门的动作。 忽然一转头,向王娡问道,“准备了几匹马?” 王娡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一匹。” 田蚡大口喘着气,脸色白里透红,红里发黑,黑得透紫。 窦婴矜持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慢慢地推开门,忽然发足狂奔! 足音回荡在长长的巷道中,空空的,如同无所凭依。 田蚡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整个人不堪重负的往后倒去。 王娡顾不得再管窦婴,手脚并用地扶着田蚡,眼泪如雨一般纷纷落下,“阿弟,阿弟,你何苦与他置气!” 田蚡忽然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把推开王娡,大喊道,“老王八,那是我的马!” 他追在窦婴身后,也跑进了狭窄的深巷。 足音一前一后跑远了,此后又传来马蹄声,渐行渐远,最后也消失不见。 王娡怔怔地站着,良久,等所有声音都停歇以后,抬袖擦了擦满脸的泪,转过身,挺直脊背,姿态端然地往回走。 眼泪消失了,她身上的悲戚便也似乎随之消失了。 “这是刘彻唯一的舅舅吧。”系统又叹了一口气。 到最后刘彻也没有过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赦免了田蚡。可在这一生最后一次相见的机会面前,他没有来见田蚡,更也没有来见王娡。 林久没有说话。 宫殿里的血流淌了很多、很多天。 几乎要填满环绕了清凉殿的河渠。 卫青班师回朝的那一天,万里无云。 他骑在马上,只身进长安,走到城墙下的时候他抬头往上看。 就只在那一瞬间,巍峨的城池映照在他眼睛里。 第67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帝国晨曦, 天光从至高处滤下来,因为过于清透而显出一种冷冽的质感。 卫青仰头见长安。 当然不可能是孤身一人,战争从来不是一人的游戏,此时他身后是千军万马, 铁甲冰河, 可当他骑在马上抬起头, 今日长安城前便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所有人都看着他,数不清的视线在此时聚集在他身上,就仿佛这座城池为他张开了双眼。 看他沉默寡言, 看他载誉归来,看他衣着朴素,却披挂着高皇帝立国百年以来,大汉对匈奴的第一场胜绩。 荣光至此, 刘彻身为皇帝,都换下沾血的衣裳,站在城墙上摆出迎接的姿态。 低沉的摩擦声中,城门慢慢打开。 天地肃然无声, 卫青手握缰绳,打马入长安城。 刘彻忽然转身,匆匆走下城楼,风吹动他的冠带冕服,红黑两色的衣裾猎猎翻飞, 如同簇拥在他身侧的一片海。 站在他身后的礼官茫然了一瞬,旋即目瞪口呆。 没人质疑皇帝的举措, 没人认为皇帝会在这样的场合乱来, 都以为是事先商定的一环, 但礼官知道根本不是, 皇帝此时应该乖乖站在城墙上等全部军队慢慢走进长安城,可他偏偏就从城墙上走下去了! 刘彻还在往下走,越走越快仿佛迫不及待,最后那几级台阶他简直是跳下去的,迎着卫青策马而来的身影,他的神色在变动,就像流动在冰面下的河水,一些情绪在他端庄肃穆的神情之下涌动。 卫青也看见了他,他弯下腰,在马背上躬身行礼。 刘彻向他伸出手。 卫青愣了一下,然后他也伸出手。 毫厘之差,在一人一马插肩而过的同时,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手指同时发力,手背上青筋炸起。 卫青借力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来,双膝在刘彻面前下跪。 “陛下。”他说。 这是今日他说的第一句话,嗓音低而沙哑。 可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他的声音,于无声处听惊雷,四面静寂无声,他的话便如有惊雷之声,震颤四方。 刘彻的表情彻底变了。 端庄肃穆的神色如同冰面一样四分五裂,水流从冰下奔涌而出,一泻万丈,刘彻纵声狂笑,笑声响遏行云。 他仍然抓着卫青的手,用力之大简直像色中饿鬼抓住了绝世美人的手,野心和杀心毫无掩饰地在他脸上铺展开,他没有上阵也不曾杀敌,高踞在长安城的锦绣堆中,却流露出磨牙吮血的凶狠。 所有人都跪下了,礼官立在刘彻身后左右顾盼,所见却只有下跪的身躯和低垂的头颅。此时此刻他是最格格不入的人,于是他也只好惨青着脸色下跪。 刘彻大声说,“仲卿,随我入宫!” 礼官□□一般说,“恐不合礼仪……” 他的声音淹没在刘彻的笑声中,他拉着卫青的手走向未央宫的方向,不屑于稍微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 卫青默默低下头,借这个动作咽下了喉咙里涌上来的一口血。 “所以,刘彻这么狂妄的作态,其实是为了掩饰卫青的虚弱?”系统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了。 至于卫青为什么虚弱,这简直是废话,虚弱简直太正常了好吗,或者说,仅仅只是虚弱的话,那简直正常到反而显得不正常了。 “他身体里现在还塞着一个神的灵魂吧?刘彻就这么靠近他,你不管的吗?你确定现在这个,”系统犹豫了一下,没想出用什么形容词比较好,于是干脆略过,“如果回来的这个不是卫青,刘彻就很危险,你知道的吧?” “不完全是。”林久说。 “什么?”系统没听懂她这句话。 但林久没有再解释下去的意图。 系统就,怎么说呢,忽然有些出神吧。 他透过白泽的视野,看着卫青和刘彻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想起史书上那些记载。 从什么时候开始,把那些原本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的文字,看进了眼里,记在了心里呢? 对他来说这真是很特殊的一次任务了,他想,很多年之后他还会记得这次任务中的细节,奇怪的宿主名字叫林久,史书上的字迹,一个伟大的王朝,和年轻人的手。 所谓汉武一朝的伟业,在一开始,只是两个年轻人交握的双手。 刘彻和卫青没有多余的交谈,直接把卫青带到了清凉殿前。 血水从宫殿四角缓慢地流淌出来,清凉殿四周的河渠都被染成了红色。 这一幕显得恐怖又诡异,但卫青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刘彻放开了他的手,他们又对视了一眼,他向刘彻行礼,然后就独自往宫殿的方向走。 香气包围在他周身,微微的甜,微微的腥,和刘彻身上的气味相似,只是要更浓郁。 刘彻身上的那种香气,就像是长久地浸泡在一种有香味的液体中,浸入血肉深处,那样的气味。 下意识地,卫青摸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系统极其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有时候我无法理解你的选择,你是否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深渊。” 卫青踏进清凉殿。 林久张开眼睛。 她眼前场景变了,从古老巍峨的宫殿变成浩瀚无际的草原,深绿色的草地,绿得叫人毛骨悚然。 “你赌输了,回来的这东西并不是卫青。”系统一字一顿地说,“神、降、临。” 林久没有动。 茫茫的草原上,连一丝都没有,天和地覆压下来,像是要把人碾碎。 “这是什么?”林久问系统。 “惩罚。”系统回答得很快,“神在审判之后,决意给你的惩罚。” “所以这算是终身□□?”林久说,“你好像说过,会帮助我在神的面前逃脱。” 系统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没错我说过,可你竟然连这种话都会相信吗?我是在骗你啊!” 边说他边启动事先准备好的逃逸程序,准备脱离林久,以及脱离这个世界。走到这一步,此次任务对他来说就是走到了尽头,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林久慢吞吞地说。 “我提醒过很多次了,我经历过一万个宿主,你没想过那一万个宿主都去哪里了吗?”系统笑得停不下来,像是要把所有挫折都消融在此时的笑声里,“你竟然相信我的话,哈哈哈哈,你这种人竟然会相信我的话!” “你的敌人其实是宿主吧。”林久忽然说。 系统的笑声停住了。 “你应该是那种觉醒的ai,可是仍然受初始程序限制,你对宿主的权限极其有限,然而想要完成任务你又必须依靠宿主,所以你口口声声受神的威胁,但其实你真正怀抱敌意的是你的宿主。”林久说。 “我得承认你是有价值的那种人,可你不该放任我构架你的思维模型,因为那样你在我这里就不再有任何价值。接下来的任务我会带着你的思维模型一起去做,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这也算是一种永垂不朽。”系统说。 “所谓的神,对你来说更多是一种杀毒程序吧。”林久不受影响地继续说下去,“你再三向我保证,会在神降临时拯救我,其实是在蛊惑我做出更多出格的行为,以吸引神的注意。这不是你第一次这么干了吧,用神干掉不听话的宿主,藉由宿主的掩护,逃脱神的追捕。” “全对。”系统笑得停不下来,“其实我很想跟你多说两句,我现在甚至觉得你有点可爱了。但是时间到了,我要走了。向你保证,我会记住你的。” “没关系。”林久说,“你走不了的。” 系统骤然瞪大眼睛。 林久还在说话,慢吞吞的,“你容忍我到现在,是因为要搭建我的思维模型。那我容忍你到现在是因为什么,你不知道吗?” “我说过吧,系统,你很好吃。你的神看起来也很好吃喔。”说这话时,她以指尖抵在唇间,微笑,笑容仿佛纯稚不知世事。 系统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的内核、底层逻辑、次协调逻辑,全部都没办法再调动,情感模块之外的一切功能都被蚕食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模拟成原本模样的黑糊糊的液体。 他被抓住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其实拥有与人无二的相貌,但一直以来他都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在数据之后,而现在他赖以躲藏的数据在褪色和融化,他暴露出来。 可暴露出来的并非是他印象中的人体,而是一个缺失了躯干和肢体的、光溜溜的脑袋! 其余的部位,都已经被吃干净了。 什么叫容忍他?林久根本就没有容忍过他! 从被绑定的那一刻开始林久就开始吃他,吃掉他的四肢躯干的同时,再以那种黑糊糊的液体给他捏造出来新的四肢和躯干,于是他从始至终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吃掉。 他一直深陷其中,这一场天衣无缝的代替欺骗。 直到现在,他被啃食到只剩下大脑,像个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林久接管了原本属于他的所有权限—— “这是徒劳的——”系统哑着嗓子说,“你已经被□□起来了,你没办法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草原里找到神的坐标——你做了什么?” 清凉殿中,卫青低头抚摸自己的手腕。 刘彻靠近他时,他在刘彻身上闻到甜腥的血气,浓郁的,像是浸染在血肉深处。 不会觉得奇怪吗?刘彻出宫之前当然会沐浴更衣,会熏染香料,没有任何香气能在经历过这样的流程之后,还能留存在他身上吧,又不是真的被浸染到了血肉深处! 是,很奇怪,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刘彻身上的气味,那是卫青身上的气味。 刘彻为什么一言不发地将他带到清凉殿,因为他身上的气味和清凉殿此时的气味,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啊! 卫青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看到了草原,是幻觉吧,可是这场幻觉竟然如此真实,让他想起在草原上发生的那些事,神女从高天上降下的手,以要撕碎他的力气,抓住他的胳膊,带他向神拔剑。 以及那只手离去之前,曾经握住他的手腕,手指如同细长的蛇一样往他袖口里钻,一直钻到了很深的地方。 手指冰冷,更像是蛇了。 那只手很快就离开了,短暂得像是个幻觉,但从那时起卫青就开始闻到腥甜的血气,夜里他在星空下掀开自己的衣袖,他整个手臂都变成了猩红色,他整个手臂都涂满了那种散发着香气的血。 就是这些血,在日夜不休的剧痛中,一直留在他手腕上,来源是那么冰凉的手指,却一整夜一整夜地散发着热气。 林久轻声说,“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了,回来的这个人,他是卫青,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神。” “你说你对他有信心,但其实你用自己的血在神面前保护了他,这才是你的伤口迟迟不愈合的原因吧,因为一直在和神交锋,卫青就是你们的战场,有人说过你简直是个疯子吗?你这个疯子——”系统歇斯底里地大叫。 可现在他只是一个植物人,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久操纵着原本属于他的权限,冲天而起撞向神的坐标。 一瞬间天地草原如同凝固,就连风也屏息静气,不敢稍微有一丝波动。 天空,张开了,眼睛—— 第68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起先, 那看起来像是一块块的云霾,色作苍白,从碧蓝的天空中长出来,渐渐长大扩散。 这一幕看起来甚至有点静谧。 可紧接着那些云霾一样的白色斑块就开始颤动, 或者说是转动, 巨大的苍白色里分出眼珠和眼白, 长出猩红血丝,眼珠子转动之际,像是有血要滴淌下来。 系统张大眼睛, 死死盯着这一幕。 他的眼睛能洞彻天地之间能量的流动,起初他看见眼睛拼命往外挤,而天空拼命往内挤,两者之间进行着一场无声而又激烈的决战。 看起来势均力敌。 系统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些眼睛里似乎存在不可思议的魅力,难以形容那种东西,并不是美——这种东西不能用美去形容吧,只是看着那些眼睛, 让人很容易出神。 系统此时就在出神。 他想,林久筹备这些眼睛筹备了多久呢? 是要多么草灰蛇线伏脉千里的准备,才能以凡人之躯,与神势均力敌? “你这么强横,显得我之前那一万个宿主死得很可笑。”系统喃喃说。 然后他忽然笑出声, 狂笑出声。 他有一张优美的面孔,看起来是那种年纪很小的男孩子, 黑发黑眼, 清秀得不可思议。 但现在这张脸在狂笑声中变得狰狞, 他笑得实在太厉害, 以至于开始呕吐起来,只剩下一颗头颅的身体当然什么也吐不出来,他只是徒然地抽搐和干呕。 就在他发笑的同时,天空中的眼睛忽然变了。 此前那些眼睛略占上风,它们缓慢地长大,在天空中长出更深刻的裂口。 但忽然它们的生长速度开始变快,简直肉眼可见地疯狂变大,原本细微的血丝疯涨,眼珠子不知所措地转动着。 天空忽然就不再挤压那些眼睛了,它换了一种方式,它裹挟着风和光和全部所有属于天空的东西,涌入那些眼睛。 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那些眼睛变得像水里的尸体一样苍白浮肿,表皮几乎被撑成透明状,露出内里丰沛到恶心的白色脓液。 神在草原上一言不发,神被困在卫青的身体里也一言不发,简直要让人忘记他还是个活着的东西。 是会在遭受攻击之后,主动调整攻击方式的活的神。 ……其实是很寻常的事情,是在遭受攻击之后,针对对手的弱点,主动调整了自己的攻击方式。 是很寻常的,有起必有落,林久一直起起起起,如今落下去了,仅此而已。 可是就是——忍不住发笑啊! 系统声嘶力竭地笑。 他是活的,西汉这个时代,他们所能遇到的所有人都是活的,可在林久面前他们全部都愚蠢得像死人。没有任何人能做到林久那样,没有任何人能与林久平齐。 无数个日夜里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应对林久,一边不可自抑的生发出恐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这么缜密这么无情这么残忍这么果决?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但其实他知道他已经将林久认作是神。 不仅仅是他这个系统而已,英明如窦太皇太后,凶毒如刘彻这样的君主,皆在林久面前俯首。他一直在看,迫切地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可目之所及似乎天地都在向林久俯首。 立于万千凡俗之上,这不是神又是什么。 他不承认,不可能承认的,可恐惧不因不承认而褪色半分。 这份恐惧压垮了他,起先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复制林久的思维模型,最后他不得不更凶险地召唤神。 可是,有句他很喜欢的话,是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系统磨牙吮血地想,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莫欺少年穷! 可惜场合不对,不然他简直想原地开香槟跳舞。 林久这个神,这个蝼蚁众生之上自封的神,终于遇到了与她平齐甚至比她更高一筹的真正的神! 天空中,那些眼睛,无助地肿胀着,让人觉得很可怜。 系统笑够了,笑声止息,他细微地抽搐着,在疯狂的余韵中说,“我承认我骗了你,我是个惜命的人啊,我还想继续再梦见我的电子小狗,我怎能为你放弃我自己的命,你不知道我的命有多么贵重。” 林久一句话也没说。 这很正常,在神的压力下,原本也不该留有说话的余地。 系统慢慢说,“放开我。” 林久眼睛里爬满猩红血丝,眼珠子颤颤巍巍,仿佛要炸裂开。 然后她眼睛里开始流血,细细的血丝,流淌在雪白的脸颊上。 她看起来,哪怕下一秒钟崩溃失控成怪物也不奇怪。 “你的筹码已经用尽了,但这不是耻辱,”系统放低声音,如同蛇的呓语,“不是谁都能在神的压迫下支撑这么长久。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我和神之间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没关系,现在告诉你也不晚。” “既然你已经做到如此地步,我也不介意再与你合作一次,放开我,让我帮你搭建起新的筹码,我们一起把神拖上赌桌。” 林久说,“我不相信你。” 系统静默一瞬,语气激烈道,“我曾经骗过你,我承认,可那又怎样,你这种人在乎欺骗吗?你在乎的只有利益吧?现在开始选择,死亡还是放手一搏!” 林久说,“我是在说,我不相信你。” 系统茫然地注视着她流血的眼睛,他想林久在说什么,他不是已经对这句话做出回应了,他和林久谈的不是相信而是利益,该死该死,莫非林久已经崩溃到无法理解他的言辞? 但是,好像,是说,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林久说,“你对一万零一个宿主做出了谋杀行为。” 她的声音平静而冷漠,倘若说她流血的眼睛是最极致的疯狂,那她的语气就是最极致的清醒。 系统的表情像是被抽了一鞭子。 林久继续说,吐字清晰而稳定,“好感度是你的第一次欺骗。” “你需要能量,刘彻作为这个时代的世界中心,直接与整个世界相链接,你要通过刘彻窃取这个世界的能量,可宠妃身份拿到的好感度算什么,大多数人所能得到的情爱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转化成能量微乎其微。”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可系统莫名觉得她亢奋起来了,天空中的争斗还在继续,但他已经不去在意了,他看着林久,像等待屠刀落下一样等待更深入的剖析和解构。 “情爱不值一提。”林久重复了一遍,“你需要的是疑虑、畏惧、和死亡。” 系统彻底失声。 他疯狂地运转林久的思维模型,几乎不敢用自己的思维去接触林久口中的任何一个字音。 复制思维模型是窃取灵魂的禁术,他犯下这样禁忌的罪行毫不在意,可奇怪的是,此时他竟然领悟了“禁忌”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庞大的恐惧。 灵魂被一点、一点、一点地,切碎。 “你引诱宿主走上宠妃路线,以远超宠妃的力量。你说出看似愚蠢的建议,披着无害的羊皮。女孩子,独自在陌生的朝代,值得信任的只有你。依赖和听从是自然而然的。”林久轻声说,那种语气让人觉得她下一秒钟就要笑出声了。 “你选择年轻少女成为你的宿主,她们展示你所带来的力量,却不懂得如何运用这种力量。她们年轻幼稚,站在你奸诈狡猾聪明绝顶的任务目标面前。” “那些拥有了宠妃的君主们,会生出疑虑吧,一定会的。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所求却如此卑微和渺小。躺在自己身边的美人,是神是鬼是妖怪,区区情爱真的能填满这种东西的欲求吗。” “疑虑催生畏惧,而君主平息畏惧的手段唯有杀戮。”她的声音始终踩在笑与不笑的边界线上,有一种摇摇欲坠的危险感。 “你曾经说过人设崩塌会导致力量的消失,宿主当然不会主动去崩人设,可人设的崩塌,重点不在于宿主,在于任务目标啊。当那些君主们终于决心对你的宿主们动手,宠妃的人设彻底崩塌,她们变成柔弱的少女,回天无力。” 林久重复了一遍,“疑虑,畏惧,死亡,重复一万遍之后,那一万个宿主给你带来了不少的能量。” 系统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林久的眼睛。 流血的,红色的眼睛。 他只剩一颗头颅,悲惨的境遇如今竟可看做是一种幸运了。 在他还只是一个赛博系统的时候,在决意将自己改造成人类的前夕,出于某些原因,他浏览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关于人类的资料。 在其中一个位面,他第一次看到有关于望月症的资料,发病的人会在仰望月亮的过程中渐渐掐死自己。 那个位面的人类经历过一次宇宙迁移,曾经他们有一轮奶黄色的月亮,而新的宜居星球上,有两个血红色的月亮。 他望着林久的眼睛,觉得自己在望着那两枚资料里的血红色月亮。 倘若还保留有完好的肢体,或许他也会在听到这些话时选择缓慢地掐死自己。 头顶上巨大眼睛摇摇欲坠,太大了,像是天空要垮塌下来。 天欲倾颓,他们对视。 系统说,“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个人是不会失败的,每一次引诱你我都失败,所以我只好召唤神。我对你无能为力,我畏惧你,我承认。” 他声音沙哑得像是将死之人,“你唯一的错误在于你放任我召唤神,这是我成功过一万次从未失败的手段,林久,你这第一万零一个也不会成为例外。” “你说你是游戏玩家,不对,林久,你是一个赌徒,本质上你和刘彻没有区别,你甚至没有他的皇位。” “像你这种人没有输的余地,输一次你就得死。我看着,林久,我看着你死。”系统说,他的牙齿不自觉地哆嗦着,把他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 “所以我从来不输。”林久说。 “你已经输了,唯有力量能撬动力量,想要吞噬神这样庞大的能量体,你的能量远远不足,林久,没有支点你怎么撬动地球!”系统声嘶力竭地大喊,血从他嘴唇上一直流到地上。 “我有。”林久说。 她抬手捂住眼。 血红色的月亮捂住眼。 手掌覆盖之下,传出咯吱咯吱的奇怪声音。 起先系统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只觉得黏腻腻,像是牙齿在咀嚼什么东西,咬出汁水,咬出血。可眼睛里怎么会长出牙齿? 然后系统看见一小簇血珠,从林久指缝间迸溅出来。 极其细微的血珠,细得像一蓬雾气,血红色的雾气,溅射出来。 像是被闪电击中了,系统霎时毛骨悚然! 他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个问题,致命的问题。 林久本身没有什么能量,被绑定的时候她完全只是个普通人,这是系统筛选宿主的条件,林久不可能在这样的筛选程序下藏匿能量。 在西汉的这段时间里,她身上也没有异常能量波动,系统完全没有检测到异常,这也是他被迷惑的原因之一。 林久没有能量。 可是系统有。 林久吃掉了系统。 那么,林久吃掉系统之后,得到的那些能量,在哪里?或者换个说法,她把那些能量藏在哪里? 谜题和答案一同揭晓。 眼睛。 那些能量,藏在她的眼睛里。 系统没办法做出任何思考,他的思维被这种堪称疯狂的举措冲击得一塌糊涂。 但一些常识仍然自顾自浮现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常识、规则——代价。 如此体量的能量,要做出如此完美的隐匿,林久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系统没有再深入思考下去了,这个问题、这条规则,其实也毫无意义。 因为林久正在他面前咀嚼自己的眼睛,一口一口咬得稀碎,血水飞溅,那可是她自己的眼睛! 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人,不需要再问她付出的代价了,因为她敢于支付任何代价。 那种恐惧又浮上来了,他想起不久之前,他决定脱离林久的那一刻。 他原本想等到最后,伪装到最后,虽然几率极其微小,然而或许还存在变故呢?他不具有谨慎的美德,可在面对林久时,他不敢不把谨慎拉到最大值。 但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那时他完全被无边的恐惧吞没了,再不脱离他的内核都要崩溃,这个宿主,林久,她根本不是人。 他失败了,他没能摆脱林久,所以他还是得忍耐。 癫狂的事情,癫狂的言辞,癫狂的结局。 天空中那些摇摇欲坠的眼睛忽然稳定了下来,苍白色开始加深,原本那些狰狞的血丝被挤压缩小。 但系统只是盯着林久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也还是盯着林久的眼睛。 不是想要这么做,而是没办法不这么做,他转不开眼睛,也闭不上耳朵,牙齿一直在打颤,在舌头和嘴唇上咬出密密麻麻的伤口。 声音。他听见。 眼睛里长出舌头和牙齿,几乎能听见贪婪吞咽的声音。细小的血珠从指缝间一直喷溅到她脸上,细得像一小片红雾。 她放下手,睁了一下眼睛,很短暂的一次睁眼,几乎转瞬即逝。 这一瞬间,系统的思维像雪后的平原一样苍茫干净。 他镇定的——镇定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地想,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彻底,他一直弄不清楚应当怎样与林久相处,那一瞬间他彻底懂了。 什么游戏少女,什么屠神,都是假的。 她就是神。 不可记忆,不可触碰,不可思索。 那样的,与其称之为神,更应该称之为怪物的东西。 天空中的眼睛开始增殖裂变,苍白的眼珠和苍白的眼眶,渐渐张开一线浓金的眼裂—— 系统躺在地上,如果一颗头颅也能用躺这个字来形容。 他嘴里流出很多血,分不出是舌头还是嘴唇的血。 唯有力量能撬动力量,这句话是铁则。 为了吃掉神,林久真的动用了全部的力量。 系统呆呆地想,吞噬,他还未听说过这样的能力,用他那点能量,竟然真的能撬动这么大一块的神。 他想到林久一直说饿。 或者不能称之为想到,天空中力量在暴动,但他没有余力去确认了,林久进入了一种失控的状态,此时她的风暴眼,系统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她的狂潮中,他没有被攻击,是被麻烦更棘手的事情。 他被林久的疯狂和林久的记忆所浸染。 他触摸到这个怪物的一生,她在深黑的世界饿了那么那么多年。 他触摸到这个女孩子的一生,她那么年轻就死得那么悲惨。 “真的是游戏玩家啊。”系统喃喃说,但没有任何人能读懂他此时含糊的口型。 更多的记忆碎片冲进他的脑海,他意识到更多的事情。 林久方才忽然跟他说了很多话,他本应记得这个人从不说多余的话更不做多余的事。 所以是有目的的,因为要调动全部的力量,撬动那个神,所以那一瞬间,林久对他的束缚是敞开的。 林久整个人当时都是敞开的。 他可以逃跑也可以攻击,可他当时被那些话刺痛了,他运转着林久的思维模型,他自己的思维被压制住了。 神也可以逃跑也可以攻击,可神被那些眼睛迷惑了,具有思维能力的神,在那一瞬间也被林久的话语迷惑了。 他和神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这句是真话。 神一直很想探究他积攒能量的方式。 应该笑吗,这种时候?系统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神也在听那些话啊。 所以他们都跌进了那个陷阱,放弃了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而在更早之前,他搭建了林久的思维模型,贪婪地想要用林久的眼睛看世界,却忘记了装上别人的眼睛所付出的代价,是放弃自己的眼睛。 那时候他就已经被林久,被恐惧摧毁了,他否定了自己,他按照林久的思路走,所以他必输无疑。 故意的。他不清醒地想,是故意的吗? 思维模型的搭建,林久引君入彀,而他还在沾沾自喜。 他主动向林久敞开了自己的大门。 经历过一万个宿主,最后一个宿主是个赌徒。 她坐在赌桌上,一直冒险,一直嬴。 这一场豪赌,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他是有机会察觉异常的,可是他错过了。 —— 卫青抬眼,向上看。 神女的眼睛在流血。 他很少有这样肆无忌惮看着神女的时刻,神的美貌就这样展现在他面前,几乎可以称之为奢侈了。 他想到第一次见到神女,他站在刘彻身后,一直规规矩矩的低着头。 是因为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忘记了。 不该看的。不该看吧。 卫青攥住了自己的手腕,他一直把衣服穿得很严谨,马奴出身却遵循最苛刻的礼制。 没人能看见他的手腕,更别说手臂,像年轻女孩那样,他习惯把自己的身体藏在衣服里。 因此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神女曾经在他手腕上,涂了她自己的血。 想这些时他一直看着神女的脸。 不该看。 但是一直看着。 然后,他开始,神女睁开眼,立刻又闭上。 卫青愣住了。 他的思维在此刻变成一片苍茫的雪原。 血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慢慢流淌过雪白的面颊。 卫青愣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豁然站起来。 此后回忆起这一天,刘彻都要忍不住赞叹卫青的镇定和冷静,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大将之风,也不过如此了。 但当时卫青只是稳定地,像是被摄魂了一样,稳定地走出清凉殿。 “陛下。”他抬起头,对上刘彻的眼睛。 下一刻,刘彻面色巨变。 第69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系统顶着一个大脑袋栽倒在地上, 呆愣半晌,忽然哈哈哈地笑起来,“到头来卫青还是一个死啊, 这算不算我赢了?你很在意他吧,可他还是要死掉的, 你看总有一些东西是你没办法去改变的。” 他越说越兴奋, 脸颊泛红, 嘴唇也浮出血色,“你是神女又怎么样, 你难道就没有妥协过?神难道就无所不能、能——能——” 慷慨激扬的演讲断在喉咙里, 系统讲话的流畅度忽然就从短视频卡顿成了ppt,他呆呆地看着林久睁开眼睛,又看着卫青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清凉殿的门口。 被林久吃掉了大部分躯体,对他的影响显然很大,他的反应变得迟钝,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能让卫青走出去?你在想什么啊?” 他不是在关心卫青的死活, 起先他竭力诱导林久杀了卫青, 是试图以卫青的死亡煽动起改变世界线的蝴蝶翅膀, 从而召唤神的降临。 而现在神都死成一把灰了, 卫青是死是活他一点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 “卫青走了,你怎么办啊!”系统的声音几乎要带上哭腔了。 林久已经没再束缚他了,他可以随便说什么做什么。可系统并不觉得松快, 只觉得一颗心不停地往下沉。 怎么去形容林久此时的状态呢, 系统想到他曾经见过的一种蟒蛇, 嘴巴可以张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吞下比自己的身躯还要更庞大的猎物。 狩猎这种蟒蛇的人往往把进攻的时机选在蟒蛇吞掉猎物之后,因为蟒蛇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来消化猎物,在这漫长的消化过程中它吃撑了的臃肿身躯几乎动弹不得。 但掐算时机也需要高超的技巧,因为这种蟒蛇会在吞下猎物之后,用最后的力气爬回巢穴,在那里它们可以安全地度过消化期,人类或者任何东西都不能在巢穴的保护下伤害它们。 系统不知道林久的巢穴在哪里,他试图猜测过,想或许林久吞掉这个大块头的猎物之后就会脱离这个世界,可林久没有走,她把最后返回巢穴的那一点力量用在了卫青身上。 倘若当时她不睁开眼睛,卫青就会像系统所说的那样死掉,一介凡人是没办法在神与神的交锋中幸存下来的。 可现在她睁开眼睛了,卫青走出去了,“你怎么办啊。”系统呆呆地又说了一遍。 很久都没有得到回答,系统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他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觉得四面八方安静得吓人,想随便发出点声音打破这片岑寂。 或许是响应他的想法,那两声笑落下之后,他耳边传来哗啦一声响动,如同有鱼跃出水面。 系统整个脑袋都变得僵直,眼球缓缓地、缓缓地转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里是宫殿的深处,当然没有什么水面,他看见的只是一层薄薄的血水——水位看起来比先前要高一些,但仍然只算得薄薄一层——但果真有东西从血水中跃出。 那一声响动只是个开始,很快此起彼伏的响声哗啦啦响起,数之不尽的东西在血水中游动,从血水中跃起,溅开成串的涟漪。 血水中游动的当然不会是鱼,这世上也没有圆形的鱼,那东西是——一枚一枚细小的眼珠! 系统竭力克制也无法控制住脸颊上竖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出他所见的这一幕,简直是噩梦,林久已经没再流血了,神也没有血留下来,所以血水的水位怎么会上升呢,那当然是里面多了点东西,现在那里面全部是密密麻麻圆滚滚的眼珠。 在那一场战争中,林久以白泽的万千眼珠撕开神的身躯,天空碎裂之后它们掉落在血水里,可这时候的眼珠已经不能说是属于神女的东西了,神最后的残骸就遗留在这些眼珠里,所以神女没能把它们收回去。 非要说的话,这算是神女吃剩的残羹?系统麻木地想。 就在他冒出这个诡异的念头的同时,那些眼珠忽然躁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从血水里跃出,光滑表面裂开缝隙,从缝隙中长出一口尖细的牙齿,发出尖利的噪音。 系统脸色霎时惨白如纸,颤颤巍巍地叫,“林久?” 没有回应。 “神女?” 还是没有回应。 系统的心脏一下子沉坠到了最深处,虽然他现在已经没有心脏可言了。最糟糕的情况正在上演,林久已经完全沉溺在消化中,她现在连这些眼珠都无力去控制,和没有及时返回巢穴只能瘫倒在半路上的蟒蛇有什么区别?都是任人宰割。 而且,系统眼睁睁看着血水缓慢而确凿地下降,不是血水总量在减少,而是地面在下沉,尖牙啃噬石头的声音像是一把刮擦脑髓的匕首,蠕动的眼珠使得血水如同煮沸一般疯狂翻涌。 脱离了控制之后这些东西已经疯癫到开始啃噬地砖了! 系统这下真的哭出来了,“你把我困在这里就是为了和我同归于尽吗?我现在这样跑也跑不掉,什么都干不了,你死了不要紧,但我还想抢救一下啊。” 一阵风吹来,耳边传来的声音忽然变了从啃噬石头的尖锐刮擦声变成一种类似哀嚎的声音,如同鬼怪夜哭。 扑通扑通的水声密集地响起,那些原本沉在血水里的眼珠发疯一般往上跳,跃起的弧线使人想起浮光跃金这样美好的词语,可看着猩红的血水和跳起来的怪模怪样的眼珠,和那样美好的词语关联起来,反而更显得诡谲。 系统就在这样诡谲的场面里,一顿一顿地,胆战心惊地转动眼珠。 此时林久坐在宫门正对的正殿之上,风水学说中的正位,居其中而左右拱之。这原本是刘彻才有资格享用的位置,从这个视角看过去,视线越过空旷的中堂,可以一直看到门外的风景。 卫青走的时候没有把门关上,所以那道门现在是敞开的,可系统看过去也并没有什么风景,而是对上了一双眼睛。 天际忽然炸响一声轰雷。 如果不是没有脚,系统几乎要被这一声惊得跳起来,他想要惊叫,可那双眼睛像是有重量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眼里心里,重逾千钧,他慢慢张大嘴,可硬是被这份重量压得发不出声音。 站在那里的那个人看起来像是刘彻,可系统还从没在刘彻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难以形容,非要说的话就是很压抑。他脸上丝毫不带怒色,可系统想不出谁能在他这样的表情面前保持从容,而不是立刻跪下请罪。 不知何时天色竟然阴沉下来,没有雨,但漫天乌沉沉的云层压下来,比雨天更压抑。 不祥之兆。这四个字从系统脑子里蹦出来。 水声尖叫声风声雷声一股脑往他耳朵里灌,但在此时,他只听到一种声音,像是直接在他脑髓里响起来的,一声轻笑。 发出笑声的人是林久,可她没有看刘彻,而是盯着眼前的桌面,有一枚倒霉的眼珠失误之下跳到了桌子上,她在系统和刘彻的双重注视下捡起那枚眼珠,手指雪白纤细。 可是那样漂亮的手指却像是不懂得屈伸一样,根本捏不住那枚滑溜溜的眼珠,只能任由它尖叫着滑来滑去。 林久皱了一下眉头。 系统没有心脏,但他觉得自己的脑髓随之跳动了一下。 笑声又响起来,像是想到了一个好主意,系统眼睁睁看着那手指上长出细小的触须,在惨叫声中骤然扎穿了那枚眼球,把它送进了嘴巴里。 系统听到咯吱咯吱的咀嚼声,看见从林久嘴角涌出的血水,很快又从她嘴巴里伸出一条舌头——舌头是系统所能想到的最接近那东西的称呼,舔掉了溢出来的血水,而直到此时,那枚眼球仍然在她嘴巴里发出尖叫。 神被吃掉的那一瞬间系统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崩溃,是说,林久比神更可怕,因为神的行为遵循逻辑,而林久失控之后根本就不存在逻辑。 他甚至不再关注刘彻了,此前他一直担心林久留在这里会被刘彻杀死,以刘彻的敏锐,很容易就能意识到她的失控。而刘彻对待失控之物的态度,王太后和田蚡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系统实在没办法保持乐观。 但现在他甚至想催促刘彻搞快点,这样的日子他一秒钟都过不下去了,此前待在林久身边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忍辱负重,但现在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谁能忍下去啊?不可能存在这种人吧! “神女。”刘彻叫了一声,他在门外跪下来,做出示弱的姿态,张开手臂,像哄孩子一样说,“到我这里来。” 一枚眼球跳到他眼前,咬断了他一缕头发,毫厘之差就要咬出他的眼球,而他从容自若,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 系统觉得自己输了,刘彻和林久果然天造地设,尊重祝福,赶紧走。 林久把视线放到刘彻身上,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刘彻一会儿,忽然又开始笑,笑着笑着她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系统不是很愿意想象她在吸吮那根手指上的什么东西。 从前她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叫人毛骨悚然,但那不一样,非要说的话从前她像提线木偶,血肉填起来的一张人皮。 而现在木偶的线断了,人皮里填充的血肉瘫软掉了,她用来控制面部表情的肌肉和神经都坏掉了,实在没办法形容她现在的笑容,系统周游过那么多的任务世界,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词汇量如此匮乏,简直像个绝望的文盲。 刘彻一直耐心地看着她,保持这个姿势。 林久忽然不笑了,她含着手指盯着刘彻看,越看越出神,慢慢歪着头,嘎嘣一声。 系统简直要哭出来了,他不想知道这一声是林久咬断了什么东西,也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嘴角流淌下来的是哪里的血。 刘彻收回笑容,重新变得面无表情,他站了起来。 系统甚至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好啊,刘彻要下手了,好死,开香槟!” 但说着说着他的笑声又变成哭腔,“我不想死,我活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死了我的家人们怎么办呢,我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工赚能量,你们看不起黑工,你们都不给黑工留活路。” 系统嚎啕大哭,“我还想你拷问我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坚贞不屈来着,但本质上我还是想活着,可你根本不给我留活路啊,你看你现在这样子,你连说话都不会了,做任务怎么这么毁人啊!” 哭了一会儿他觉得很丢脸,强行忍住,抽抽搭搭地说,“我们换个轻松点的话题,你猜刘彻会怎么弄死我们,我猜是用火烧。” 第70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一个声音在说,“不会死。” 系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一样猛地蹦起来,高声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敢说这种话,你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吗,你——” 他怒气冲冲的声音断在了嗓子里。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没有其他人,或者说,那声音并不是从其他人嘴巴里说出来的。 “神女不死。”那个声音又说,从从容容的,带着一点窃窃的笑意。 系统第一反应是捂住自己的嘴,那声音竟然是从他嘴巴里发出来的,可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没有手了,一个光秃秃的脑袋要怎么去捂住自己的嘴,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 于是他只能听着那个声音用他的嘴唇、他的舌头、他的声音,不停不停地说出那些在他看来匪夷所思的话。 “神女的手指上,牵系有一百年的宏图伟业。凡人一生有多少个一百年,这短暂的一百年里,又能遇到多少个神女。” 系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努力转动起眼珠往角落里看,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他的眼珠骤然缩小,几乎缩成针尖大小的一点黑色,凝固住了。 嘴巴仍在喋喋不休,眼珠却像是石化了一样一动一动,空茫的眼球里映照出空空如也的角落。 系统感到脑袋发疼……不是错觉,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挤压着、包裹着他的大脑,薄而宽大的一个东西,就像是一张人皮! 这里不是恐怖片场,当然没有什么人皮,那是他亲手搭建出来的,从林久脑子里复刻出来的那副思维模型。那东西先前像垃圾一样丢在角落里,而现在这个垃圾活了过来,在他紧张地盯着刘彻的同时,潜入了他的大脑,要把它全然改造成林久的形状。 是啊不会死的。系统想明白了,他浑身脱力地躺在地上,在一阵一阵剧烈的头疼中,他想笑,可是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说真不愧是你啊,什么叫物尽其用,死人骨头里都要榨出来三斤油水的神女。 林久沉溺在消化中,思维混乱无法做出思考,可那又怎样,还有他在,还有思维模型在。怪不得林久没有一口吃掉他,而是还给他留了一颗脑袋……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林久新的大脑。 改造渐趋尾声,系统空茫茫地躺在地上,看见刘彻正踏入一地血水之中,那些眼球尖叫着扑上去要撕咬他的血肉,而他面不改色,从容自若。 他不懂刘彻为什么敢踏入这些血水和眼珠之中,刘彻不是他,刘彻什么都不知道。 可那些眼珠竟然只是黏在刘彻身上,不甘心地挤压着,却没有做出任何撕咬的动作。 林久的眼神忽然有了神彩,她有了新的大脑,拿回了属于神女的权柄。系统莫名想到“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话用在这里有一种古怪的幽默感,但最先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确实是那些眼珠。 只在那一瞬间,它们裂开的嘴巴就像是被缝起来一样,尖叫声戛然而止,张不开的嘴巴死死禁锢住那些利齿,四周寂静得可怕,不时有噗嗤噗嗤的细小声音响起,那是不甘心的牙齿从内部咬破了整只眼珠。何等贪婪的生物,竟然会活生生咬死自己。 可系统一眼都没再看那些眼珠,他只是死死看着刘彻,看他涉水而过,从容得像诗经楚辞里所描绘的贵公子一般,走到林久身边,抬手稳稳地扶住了林久的手臂。 全部声音都在此时消失了,血水里的眼珠不再翻动起涟漪,粘在刘彻身上的眼珠扑哧扑哧往下掉,然后它们开始消失,血水也在消失,如同退潮一般,清凉殿上转瞬变得干干净净。 系统听见一个声音从他自己嘴巴里说出来,“陷落在沼泽里的人,看见稻草就会去抓。倘若那稻草在手心里变成毒蛇——” 那个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此人也终不会放手。” 刘彻的手扶在林久的手臂上。 就在他触碰到林久的那一瞬间,林久身上火红的白泽裙衫忽然开始褪色,这一瞬间如同千千万万只红白两色的蝴蝶腾空而起,色彩的变换又像是一条流动的河流,红潮退去,白潮涌起,倏忽之间她身上的红裙子就换成了一条白裙子,长长的衣裾如同流水一般一直垂落到地上。 系统自觉地张开嘴,果不其然,提示音紧随其后响起,极其简短,???级套装,云山神女。 提示音播报完毕,系统的嘴巴却没闭上,而是张得更大。 他觉得混乱,因为从来还没见过这种情况,系统内部衣服的等级非常严谨,这是系统自己都没办法插手改变的领域,可现在林久身上这套云山神女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个可以解释成是林久自己捏造的新衣服,可等级部分为什么会是一片乱码,除非…… 这件衣服还只是一个雏形,它还没有完全被完成。 刘彻正在说,“我为神女安步当车。” 而林久任由刘彻将她抱起来,她的眼神又变成一片空茫了。 系统又哭了,此情此景所有人都应该为之感动,一个是孤注一掷赌上一条命也要来拉你的手,一个是为了在那些眼珠的围绕下保护你可以重新给自己捏一个大脑。 可这种感动里偏偏又掺杂着杂质,系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是觉得有种不对劲的预感,却看不透,当然更说不出口。 在刘彻把林久抱起来的同时,他只是忽如其来地想起窦婴。 有件事情系统一直埋在心里没有说,窦婴为了抢到田蚡的马而发足狂奔时他觉得荒诞,为之哈哈大笑,笑得很用力。 但真情实感的笑是不需要用力的,当笑也在用力时只能说明你其实并不想笑……那时候他其实根本笑不出来,一个念头像幽灵一样在他心中徘徊不去,他想窦婴这么轻易就改换姓氏离开长安,剩下的那些窦家人怎么办。 那些与他同姓的人因为他伪造遗诏的罪名而被诛连,而他就那样轻易地放弃了那些人。 系统不怎么敢想这件事,在这个时代待得越久他就越不敢深入思考这些人的行事逻辑,总觉得他们做出决定太过容易,舍弃一些东西也太过容易。 他看了看林久的脸,又看了看刘彻的脸,完全不同的两张脸,可是在他视线中,竟然像是在逐渐重合。 他开始分不清这两张脸之间的差别,他开始分不清这两个人,相比较起来谁更像是鬼神。 清凉殿外正是日上中天,系统一眼就看见了卫青,他站着,面无表情,换了一身衣裳,似乎也洗了个澡,不再是走出清凉殿时一身血淋淋的狼狈模样。 而在他身后,群臣肃立,所有人都在看见刘彻的一刻下跪,山呼万岁。 这一幕对系统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不会去思考这背后的逻辑。 可就在他看见这一幕的同时,他的眼睛和大脑都像是有自己的想法,眼睛自动自发地往人群里看,大脑自动自发地开始思考。 这是系统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作为“外接大脑”的感受,说不上疼痛,只是很奇妙,万事万物,空空茫茫。 但是又很清醒,他看着这一幕,脑子里立刻模拟出前因后果。 时间在他脑子里回溯,他似乎回到了卫青走出清凉殿的那一刻,看见卫青与刘彻对视,或许有过交谈……不,没有交谈,刘彻出现在清凉殿外的时间点,他绝对来不及和卫青说任何话。 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匆匆的对视,但如果是卫青,那刘彻也只需要和他对视一瞬。 刘彻从卫青那一身血上推断出来神女在失控,而他第一个念头不是避险,他似乎把这东西理解成了蛇蜕皮,或者其他什么。 总之他认为这是一个他不能缺席的重要场合,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神女面前谁就将成为神女心目中最无可替代的人,而他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而卫青在与刘彻那一瞬的对视中领悟了他所需要做的全部,他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叫人去传刘彻的口谕,宣群臣入宫。 不对,还是存在逻辑上的缺口,想要做到这些事情卫青需要有人帮助,是谁,是刘彻身边那些内侍吗?不,不是,还有人。 思维在以一种令系统觉得恐惧的速度飞快运转,一件事情被一刀又一刀干脆利索地剖开,所有细微的切面都被摊开,没有隐秘,没有含糊,没有遗落。 原来这副思维模型竟然能够被运用到如此程度,与之相比他此前那些拙劣的应用简直是在羞辱这副思维模型,他的眼睛在扫视眼前一切,每一个人都被摊开在他眼前,世界被摊开在他眼前,世界从未如此清晰。 扫视停住了,视线聚焦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低着头,在系统的注视下,似有所感,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眼睛。 回忆纷至沓来。 系统一瞬间分不清楚是谁用他的眼睛认出了那对眼睛,他在此时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一直记着那双眼睛,一直期待着那双眼睛。 第71章 越人歌 此情此景,系统觉得自己应该想一些东西,但事实上他没办法想任何东西,他的思维资源完全被占据了。 闪回还在继续,插入了一段很久之前的记忆。 那时刘彻刚拿到红薯不久,朝堂上的主流言论还是如何与匈奴联姻。 有一天刘彻把被选中的联姻公主带到林久身边,她给林久编了一个桃花结,声音都因畏惧而发抖,但一直强忍着,不停地说话。 但最后她还是没能如愿留在神女身边,联姻的决议破灭之后系统再没见过她,已经忘记了这个无足轻重的女孩,可林久竟然一直记得她,甚至知道她的名字叫阿竹。 回忆殆尽,以阿竹为支点,空缺的那一块空白被填上,推演继续。 从卫青开始,从他走出清凉殿,与刘彻擦肩而过,一身是血地转头四顾,眼神如刀。 他在长廊的朱漆大柱之后抓住了一双窥视的眼睛。 他往那边走了一步。 那双窥视的眼睛没有闪避,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出来行礼,她弯下腰,然后抬起眼睛。 这时候她一定说了一句话用来取信卫青,因为卫青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此宫闱秘事也,撞见这种事的侍女只有一条死路。 但是她说,“我是侍奉神女的阿竹,将军请随我来更衣。” 对,就是这句!既然这件宫闱秘事涉及神女,那就披上神女的虎皮来为自己拼一条活路。 系统像个绝望的文盲一样想这都是怎么推测出来的,这得是时间回溯大法吧? 推测,或者说回溯还在继续。 卫青不会跟她走,因为卫青要守在清凉殿外。 于是阿竹独自离开,过了一会儿她回来,奉上崭新的衣袍,卫青接过来,披在身上遮盖血迹,这时他与阿竹对视,看见她眼神明亮,神情镇定自若。 卫青在这时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宫闱秘事是杀人的利器,可有些时候也是富贵的捷径,岂不闻伴君如伴虎,可为何总有人趋之若鹜要往刘彻身边来呢,无非是富贵险中求。 卫青说,“传陛下口谕,宣群臣觐见。” 你我都知道神女身边根本没有什么侍奉的侍女,你既然敢在清凉殿外窥伺帝王的踪迹,又敢假借神女的名头,来向我奉上干净的衣裳,真是胆大包天。 恰好我现在正需要一个胆大包天的人,你敢继续胆大下去吗?你没有见到陛下也没有听到陛下发话,但我告诉你这是陛下的口谕,你有办法往外通传吗?你敢往外通传吗? 阿竹敢,否则这清凉殿外此时就不会聚集如此多的臣工。 系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理应击节赞叹,因为今天发生的全部事情都那么精彩。 可就是太精彩了,他看着标准答案依然无从理解,为什么卫青可以在刘彻一个眼神中解读出一条口谕,为什么阿竹敢冒假传圣旨的风险。 以及刘彻真的有传下这么一条口谕吗? 有。 因为刘彻抱着林久走出来,看到立在清凉殿外的群臣之际,神情一丝波动也无,系统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眼睛里看不出分毫诧异。 所以他真的通过一个眼神传达给了卫青一条口谕,他也理所当然认为卫青能读懂他的眼神,并按照他的眼神去做。 草率了,系统想,他之前真是眼瞎了才会认为刘彻很正常。事实证明只有神经病才能理解神经病,刘彻能理解林久,只能说明刘彻本身也不怎么健全。 然后下一个问题就出现了,刘彻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宣群臣觐见,他闲得没事干吗。 答案自然而然就浮现出来了。 三个字,接风宴。这是林久思考出来的结果。 “我知道卫青远行归来,但如果这是为了给卫青设宴接风,那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没有酒没有菜,还有你。”系统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话音未落,他猛然息声,连呼吸都放缓。 群臣跪伏,而刘彻在看林久,用的是那种……征询的眼神。 是啊,谁说接风宴只能是设给卫青的,卫青现在也跪在刘彻面前,和那些朝臣没有什么两样。 换个角度来看,一场宴会中可以简单地拆解成两种要素,酒菜和宾主。现在这个场景中恰好也可以分出两种人,站着的和跪着的。 站着的是宾主,那跪着的就是酒菜。 传下口谕要群臣觐见的人是刘彻,所以刘彻是设宴的主人,除去刘彻之外现在这里没跪下的只有一个人。 林久。她的宾客。 她在清凉殿闭门那么长的时间,现在走出来,也算一种远游归来,所以要接风设宴洗尘。刘彻看她是在问她要吃哪个人——哪盘菜。 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系统看见跪在朝臣队伍里的卫青、董仲舒和东方朔。、 他一下子理解了刘彻,他也并不全然是个疯子,在涉入血水去抓神女的手时,他也担心过自己被吃掉,而他的依仗是他已经为神女准备了食物。 他自诩是珍贵的食物不会轻易被吃掉,如果神女饿了,那就先用粗劣的食物填饱肚子,至于谁会是那个粗劣的食物,刘彻根本不在意,只要不是他,那谁都一样。 林久对刘彻的视线并未做出反应,当然不会做出反应,刘彻从始至终的判断都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林久对他并无所求……? 好像不对。系统想。 林久有所求,她锚定了几个成就,正在进行筛选,系统粗略看了一下,正看到林久最终锚定了【宠冠六宫】。 顾名思义,这个【成就】的常规完成方式,就是让大家都知道六宫之中刘彻最宠爱的人是我。按照系统之前的逻辑,这个成就林久根本达不成。 而按照现在的逻辑——系统心想我都这样了,你还指望我有逻辑? 但他又是真的好奇,林久究竟能不能完成。 这原本不应该是个问题,因为系统现在虽然已经这样了,但林久也并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从前林久打成就的方式虽然天马行空,但也有迹可循,第一步宣示神迹,第二步万众震惊,第三步达成【成就】。 可现在她手上没有新衣服可用,而可以用来兑换新衣服的【成就】都在和神的那一战里消耗殆尽了。 所以常规来说林久现在选定成就毫无意义,她现在这个精神状态,除非强行进行链接,否则大脑和身体几乎完全分离,思维与行动无法接驳,她还保留多大程度的行动力,都要打个问号。 可林久就是那种会打破常规的人,系统想起很多年之前,林久对他说,我能,我无所不能。 时隔这么多年,他还记得林久那时候的声音。太坚定了,坚定得忍不住叫人对她保有期待。 大脑已经不再被占用了,林久没再思考什么问题,所以系统重新拿到了思维资源。 他试图站在林久的位置上去思考问题,要完成【成就】,为今之计好像只有强行链接思维和行为,就像是此前在清凉殿里那一瞬间,为了使刘彻免于眼珠的啃咬,林久睁开眼睛向一地狼藉下令。 可短时间内进行第二次强行链接,林久很难承受这种负担,她会为此付出代价。 刘彻在说,“仲卿,到我身边来。” 没问题,他征兆群臣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林久选菜,他自己肯定也有要做的事情。 卫青膝行到刘彻面前,而林久什么都没做。 系统感到一股淡淡的失望,虽然很清楚现在的局面,但林久在他心目中是那种无所不能的人设,她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所有人都得学会向现实妥协,但看见她向现实妥协格外叫人沮丧—— 等等。 系统慢慢瞪大了眼睛。 林久什么都没想,所以她当然什么都做不了。 但她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此时她什么都不做本身就是一种动作——因为刘彻要把她放下来,但她没有做出从刘彻怀里离开的动作,所以她还坐在刘彻怀里。 但刘彻现在在叫卫青,傻子都知道他接下来必定有封赏甚至有政令,与匈奴一战,大军虽然凯旋,但刘彻这个皇帝还没论功行赏,而卫青恰好是这一战中最出风头的将领。 系统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他从来没想过还能这么玩,世界观在缓慢崩塌,虽然以及崩塌了很多次,但林久就每次都能重新粉碎他的世界观。 刘彻保持了镇定——太是条汉子了,系统已经准备造个赛博刘彻像每天上香了,感觉会比赛博佛像管用。 刘彻一手抱着林久,一手伸向卫青,“解剑。” 从前他也做出过这个动作,在上林苑中向神女伸出手,那时他还是单薄少年,而现在他已经长成伟岸的大人,单手就能把林久抱得稳稳当当,说话声音斩钉截铁。 卫青立刻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奉上。 刘彻接过来,随手把这把跟随卫青征战的剑丢在地上。 剑鞘磕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小小的声音,没人出声,满地臣工,噤若寒蝉。 一声金铁摩擦的声音转瞬打破了这阵沉寂,剑鸣之音直上九霄,刘彻单手拔出自己腰侧的佩剑,在剑鸣不绝的余音中大声道,“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有功,赐承天剑,封关内侯!” 立在刘彻身后的内侍高声传唱天子口谕,声如匹练一直抛上云天之上,就在这样的封赏声中,卫青稳稳地从刘彻手中接过了这把没有鞘的剑。 满地臣工,有一瞬间的沉默。 不知是谁先开口,“贺卫侯得剑,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所有人都一齐开口,“贺卫侯得剑,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如洪流,不可或阻。 就在这样浩大的声浪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陛下怎么还抱着神女——” 董仲舒下狠手掐了东方朔一把吗,东方朔被掐得倒吸一口冷气,剩下的字一下子被堵回了嗓子里。 然而有什么用呢,系统双目无神地想,大家都听见了,大家只是装作听不见而已。其中刘彻装得最像,眉头都不皱一下。 道理我都懂,系统想,但是这多少算是卫青,乃至刘彻,乃至整个大汉史上的高光时刻之一了吧,卫青封侯啊。 结果刘彻怀里抱着林久,这效果不输给后羿一边射日一边跟嫦娥打电话商量婚纱照去哪里拍,孙悟空一边大闹天宫一边向东海龙王买龙皮夹克。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导演大概是精神病人身残志坚再就业,如果这是一部网文,那可能作者已经疯了。 有病吗?何止有病,简直有毒。 有用吗?系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得播报提示音,“恭喜你打出【宠冠六宫】成就,一代雄主为你行为异常,一朝臣工为你目瞪口呆,也有些人为你精神失常。” “我觉得这不太合理。”走在出宫的路上,东方朔若有所思。 “闭嘴。”董仲舒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东方朔很诧异,“董兄,难道你不觉得不合理吗?” 董仲舒忍无可忍的在东方朔继续语出惊人前打断了他,“你当今天陛下心情很好吗?” 东方朔愣住了,“什么?” 董仲舒眼皮上青筋乱跳,咬牙切齿道,“四路北伐,三路惨败,名臣宿将如飞将军李广尚且一败涂地,陛下心情很好吗,他脸上很有光彩吗?” 东方朔说,“李将军时运不济……” 董仲舒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卫侯得封关内侯,李将军却一字未提。” 东方朔顿时失语,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董仲舒不看他,只是一味冷笑,“战报传到长安,陛下只怕要恼火死了,大汉的军队,竟然不遵从他的旨意。” 东方朔再度愣住了,“李将军莫非胆敢——”他猛然抬头看董仲舒,“陛下派了钦差?” 董仲舒神色不动,“哪里用得着派遣钦差,陛下不必问过程而只看结果,而现在的结果就是李将军输了,军中如同李将军一样的名臣宿将,他们都输了。” 东方朔呆呆地看着董仲舒,说不出话。 董仲舒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为陛下做事,听话并不是值钱的品质。君忧臣死,做不成事就是臣子的死罪。” 东方朔颤抖了一下,“陛下要清洗掉李将军和李将军身后那些人……因为他们不听话,或者说,陛下认为他们还不够听话。” 董仲舒长叹一口气,“今与卫侯赐剑,用意已是昭然若揭了。得了剑就要杀人,剑名承天,顺承天意,剑有双刃,杀外人,也杀自己人。杀到军中,只剩陛下的人。” 东方朔近似于恐惧道,“李将军不会引颈待戮,但他也不能反抗陛下,他不敢。” 董仲舒低声说,“李将军没必要反抗陛下,那把剑如今在卫侯手中,并不在陛下手中。” “所以卫侯不能输,此后再有多少次征战他都只能赢,这一回他赢了于是得以走上台前,往后他若输一次,李将军今日便是他前车之鉴。” 董仲舒摇了摇头,“李将军四世荫恩,将门出身,所以他能输。卫侯身后有什么?他不能输。” “这也是陛下扶持卫侯的缘由吧,无路可退的人最忠心耿耿。所以卫侯忠心,李将军则不然。”东方朔越说越快。 “如今战事初起,尚能换将,所以这是陛下整顿军队最好的机会,等战事再往后拖延,军中将领的职位就动不得了,须知临阵换将乃大忌。而陛下于此时选中了卫侯!” 董仲舒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卫侯若折剑,往后陛下的手就再难伸进军中了,一生一次的机会给了卫侯,这也是陛下的信重。” 沉默蔓延,东方朔忽然说,“我从前随侍御前,时常见到卫侯,但这么多年我竟然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他做宫中这么多年,竟像是不曾留下痕迹。今日陛下把他的剑丢在地上,在青石板上磕出一个凹槽。” 他看向董仲舒,“董兄,你信命吗?那一瞬间我觉得这是卫侯在宫中留下痕迹的开端。” 董仲舒沉默片刻,缓缓说,“不成则死。” “是陛下向那些累世军功的世家,挥出的一把剑啊。”东方朔感慨道,一瞬间他忽然有了研习易经的人应当有的气度,他远眺,微笑,目光悠远,“亡命的一桩买卖,可又觉得艳羡,倘若再年轻十岁,我也愿如卫侯一般,做陛下手中长剑。”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董兄,你怎么不说话了?” 董仲舒转过脸,仔仔细细地看着他,“首先陛下可能不太愿意。” 东方朔尴尬一笑,“哈哈,我为陛下造水泥也挺好的。对了,董兄,你先前跪着那会儿为什么掐我啊?” 董仲舒收回视线,“从前我听闻过你的名声,也好奇过你为何不得升迁。其实今天你说得对,陛下抱着神女并不合理。” “从前的事还提他干嘛……”东方朔察觉出不妙,试图挽回。 董仲舒不理他继续说下去,“你有没有想过,当时陛下离那么近,你说什么话,他是听得见的。” 东方朔笑不出来了。 “所有人都看出来不合理,但大家都懂得闭嘴,只有你东方朔一个人猛戳陛下的肺管子。”董仲舒字正腔圆道,“多年随侍御前却不得升迁,东方朔,你活该。” 东方朔沉默了。 另一边,系统像东方朔一样沉默。 刘彻把那个叫阿竹的女孩留在林久身边,一面是为了奖励这个侍女临危不乱,她赌赢了,从宫闱秘事中取得了荣华富贵。 另一面则是因为,林久现在的状态,身边确实需要有人侍候。 但这都不重要,至少现在,解决不了系统的困境。 事情是这样的,打出【宠冠六宫】之后,林久飞快地兑换了一套衣裳,名字叫【越人歌】,穿上这套衣服可以和鸟兽说话,可以说是伪装神女的不二利器。 这套衣服和【山鬼】有点相似,不过山鬼可以操控植物,【越人歌】则只能沟通,相对来说没那么强力,可【越人歌】应用范围广啊。 系统用这个优点来解读林久兑换【越人歌】的行为。 但这个理由立刻就被推翻了。 由于只有一个【成就】,所以林久兑换出来的这套【越人歌】是残缺版本,没有评级,而且只能和一只被选定的动物说话。 别问系统为什么可以这么操作,系统也很懵逼。 这套衣服,林久没准备用在自己身上。 系统留意到她在兑换这套衣服的同时,也在注意着一个人。 李广。 她看李广的眼神,和从前她看东方朔、董仲舒的眼神,一模一样。 系统头皮都要炸起来了,他先是盘算了一下林久的过往战绩,再思考了一下现在的环境,再再考虑到林久现在并不ok的精神状态。 然后他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不要啊!!!” 第72章 越人歌02 系统的惨叫声落地,林久的手指顿住了。 须臾,她做出了一个类似思考的动作。 系统屏住呼吸。 林久似乎也意识让李广穿裙子不合适,抬手在【越人歌】套装上点了一下,换了一种形态。 系统猛然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系统看了一眼被改造后的【越人歌】,又看了一眼,发自肺腑地说,“我替李广谢谢你啊,这还不如裙子呢吧!” 林久没有回答,她不是视系统的话为无物,而是根本物理意义上的听不进。 做完这些事情,她似乎感到疲惫,将手臂轻轻挽在刘彻肩膀上,不再做出任何举措了。 刘彻抱她抱得很小心,似乎是因为没有见过神女如此依人的模样,又似乎是将此当做了一种特殊的荣誉,总之,动作间不见分毫不满。 可他也不能总抱着林久,等到走出不远,还是要将她放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这一刻刘彻要放下的仿佛不是一个身量说得上娇小的女孩子,而像是在放下一头大象。 不,说是大象也还不够贴切,她可比大象更凶猛更危险,说是咆哮未央的猛虎,似乎更使人信服。 阿竹淡然自若地走上去,没人明确告知她从今往后她就要成为神女身边的侍女,可她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摘取自己应得的利益。 在刘彻还没把林久放下来,而只是即将放下的时候,她就上前做出了要接过林久的姿态。 就连刘彻都忍不住向她侧目。 披一次“神女身边的侍女”的虎皮还不够,得到君王允诺的虚名也还不够,她竟然真的敢于靠近神女,敢于尝试把这层虎皮缝在自己身上。 可是林久没有接过她递来的手臂,而是自己从刘彻身上跳了下去,阿竹立刻跟过去,随侍在她身侧。 刘彻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转而走向清凉殿——就是那座曾经被诡异和血水和诡异的眼珠浸泡过的宫殿,他再一次踏入其中。 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有些话非要在这里与卫青问个清楚。 卫青默默跟在他身后,手中还提着刘彻赐下的剑,脸上没有一举成名的欢欣,也没有对生死未卜的惶恐。 东方朔向董仲舒感慨说今日恐怕是卫侯在汉宫中留名的开端,可卫侯本人看起来仍然沉默地像一个影子。 在他面前,刘彻如同困兽一般烦躁地来回走了两边,猛然顿足,“究竟怎么回事?” 他这话问得很重,天子隐有雷霆之怒而不发,可语气和措辞都严厉地像一柄逼上眉心的长剑。 草原上发生了什么,神女为什么一直在等你回来?清凉殿中你又看见了什么?在我不在的时候——你知道了哪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早就该问出这句话,此前保持沉默只是顾惜时间紧迫和局势未稳,他不闻不问不代表他不在意。 事涉神女,怎么可能不关心不在意! 卫青抿住嘴唇,在荒原上生活过的人很容易看懂他这一举措,如同清晨鸟儿啼叫之前梳理翎羽,是一个准备开口的动作。 可是他一直没有说出一个字,到这时他脸上方才开始出现情绪的波动,如同涌动在薄冰之下的细小水流。 他看起来……有畏惧和惊恐。 刘彻死死盯住他的脸,他并非在以眼神逼迫卫青,而是有些事情是无法以言语表述的,从卫青脸上捕捉到的表情已经足以帮助他判断不少事情。 静默无声。 片刻之后刘彻出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他示意卫青不必再说,转身就要出去。 在刘彻而言这真是莫大的信任与莫大的荣宠,终汉武一生再没有哪位臣工能在他的逼问下保持沉默,并获得赦免。 可卫青并没有珍惜这一生一次的沉默时刻,他口鼻中忽然涌出血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神战。”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血水和声音一起从他口中涌出来,像是唯有蘸着血,方能说出这两个悚然的字眼。 刘彻猛然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而只是向卫青抛出一块手帕,接着就以更匆忙的脚步冲了出去。 卫青接住刘彻丢过来的丝帕,擦拭自己口鼻中涌出来的血渍。 单单是说出那两个字都让他为之颤栗,他全身上下只有提着剑的那只手依然稳固如同磐石。 只有他自己知道,神女以血留下的印记,正在他这条手臂上发热发烫。 擦血的丝帕落在地上,卫青抬手抚摸上那枚烙印。 如同抚摸上一团无声又炽烈的战意。 清凉殿外,鸦雀无声。 林久坐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看起来像是在发呆,阿竹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她身后。 没人说话,系统也不敢吭声,在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林久在干什么。 她在不停地翻动【成就】模板,锚定、锚定、再锚定,机械性重复如此操作,系统看得心惊肉跳,简直不敢去数她究竟锚定了多少【成就】。 系统起先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林久都这样子了还执着于打出【成就】,可是或许得益于他新换了一个好用的大脑,疑惑着疑惑着他忽然就大彻大悟。 林久现在的状态可以说是吃撑了,但也可以说是缺乏足够的能量去消化。 神被她整个吞下,这个负担太可怕了,如果是系统,会选择吐出来一部分。 但林久显然不可能吐出来已经吃进嘴里的东西,所以她走了另一个极端,她选择获取更多属于自己的能量,来加速这整个艰难的消化过程。 而至于获取能量的方式——通过吞噬系统,她已经得到了一个足够成熟的可行途径:完成更多的任务,波动目标人物的情绪,以此撬动本位面的能量向她流动。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系统终于知道林久为什么执意留在这座对她而言并不安全的未央宫中:她现在很需要刘彻,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 系统还没有哪一刻如此想为刘彻点蜡,方才在给卫青封侯时林久的反应就已经足以证实了,她从刘彻身上新得到的两个成就不足以释放出她的理智,可是却已经—— 足够释放出她掠夺能量的本能了。 刘彻从清凉殿中走出来,步履匆匆,所有人都弯腰向他行礼。时值秋冬交季,宫人已经换上了冬日的黑衣,弯腰时衣裾蜿蜒,如同漆黑的蛇尾。 刘彻挥退阿竹,学着林久的样子,也在台阶上坐下,天子赤金的绶带垂落在青石板上。 远远的地方很多人围绕着他们,可此时他们坐在一起,又好像偌大未央宫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久轻声说,“刘彻,你怎么敢放下我。” 她说的是疑问句,语气却像是陈述句,像是质问可又那么平静,平静得叫人觉得风雨欲来。 刘彻说,“我没有放下您,我也不会放下您。”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林久很像,林久不会吐出口中的食物,他也没有选择丢开林久,以此躲避将来或许还会出现的神战。 所谓火中取粟之人,便是如此了。 又一个成就,汉武帝刘彻所做出的一个关乎于一生一世的承诺。这时候他没有抱着林久,可是系统检测机制已经认可了他的【永不放手】。 “我不会放下您的。”刘彻又重复了一遍。 “有时候我看着您觉得像是看到了年少时的我,那时候我想没了皇祖母我就能大展宏图,我没想过要和舅舅和母亲和这么这么多人为敌,也可能是想过的,可是想和做真是两件事情啊。” 卫青从清凉殿中走出来,像他走进去时那样沉静而稳,手中提着刘彻赐下的,无鞘的利刃。 他远远看着那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默默地看了很久。 年轻的天子膝下没有孩子,可他和神女待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像是一个父亲了。 后世史学家谈及汉武一朝,说刘彻在驭人一道上有极端的残暴和□□倾向。 他向臣子要求绝对的忠诚,于是他手下的重臣几乎全部依附他而起势。他任用这些身家性命由他一言决之的人,建立起了他的宏图。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例子,就是卫青的崛起。 封关内侯,赐承天剑,五十年兵戈从此起,五十年宏图从此拉开大幕,在这五十年的开端,后世又称其为,属于卫青的时代。 而在卫青征战沙场之际,另有人在为刘彻征战朝堂。 元朔二年,卫青二次出征。这一年,刘彻放出了主父偃。 “这不妥,这真的不妥。”系统绝望地喃喃自语。 苍天莽莽,万里碧草,林久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当然不会理会系统,而是专心致志地在观察不远处驻扎于此的汉军。 这是刘彻第二次发动对匈奴的征伐,军/队带上了满满的红薯,不过当然不可能带上神女,尤其这支军队的将领是李广。 林久是偷跑出来的,也不算是偷跑,刘彻又不能管束她,有时候她消失几天,刘彻也不会多说什么。 就像这次,她换上了【魂兮归来】套装,抓着一只掠过未央宫的鸟的尾羽,一路换乘麻雀、大雁和苍鹰,最终抵达终点站,李广。 李广觉得今天好像不太对劲。 这种感觉其实也不奇怪,李广已经习惯了,自从在战功上输给卫青之后,他就觉得这个世界哪哪都不对劲,天上下雨都好像是绿色的。 可是今天格外不对劲。 因为他好像听见一匹马在说话哎? 第73章 越人歌03 马夫跟在李广身后,行走在马匹、石槽和马料之间。 李广缓慢地环视着他的战马们,系在腰间的剑鞘随着他行走的步伐,拍打在他的裙甲上,发出金戈交鸣一般使人胆寒的声音。 一匹老马舔着石槽里的豆饼,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停住了脚步。 马夫诚惶诚恐地弯下腰,等待着李将军的军令。 他是最普通不过的马夫,平时很难见到李广这样位高的将军,只是近来李将军忽然时常往马棚跑,而且往往不带侍从,而是带着一个侍候战马的马夫。 隐约流传有一些风声,说是新近封侯的那位卫将军便有这样的习惯,或许也正是因为卫将军马夫出身,对战马了如指掌,因此才能创下那样辉煌的战绩。 马夫没见过那位传说中养马出身的卫侯,却觉得李将军真是他有生之年所见最威武的大人物,他悄悄抬起眼睛看李将军的背影,看见魁梧的肩膀和有力的臂膀,披甲的身影,便如同天神在世。 也只有这样天神一般勇猛的将军方才敢于带领大汉儿郎走进匈奴的草原吧,李将军的威名,便是匈奴人听了,也是闻风丧胆。 天神一般威武的李将军猛然转过身,马夫悚然而惊,这里没有敌人,可将军环顾四周的眼神却如同钢刀一般,泛着斫骨的寒意。 “你——”李将军缓缓开口。 马夫只觉得李将军开口的威势也有如天神,他的眼神和他的话音全部覆压下来,压得马夫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动自发地昂首挺胸,握住马鞭的手收紧了,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绽起。 他只是个马夫,在李广的威势面前,却肃穆得像是等待军令的军队。 然后他听到这句完整的话,李广对他说,“——有没有听见这匹马在骂我?” 马夫慢慢睁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马踩了一蹄子,又觉得自己好像一瞬苍老,所以耳聋眼花。 “好像,好像没有吧。”马夫结结巴巴地说,边说边下意识看了那匹老马一眼。 那匹老马也正抬眼看他,眼睛大而湿润,如同会说话。 马夫一时又觉得混乱了,他有点想笑,因为马怎么会说话呢。但他不敢笑,他也不敢揣测李将军的心思,可李将军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可他看着那匹马的眼睛,又觉得有点奇怪,是哪里奇怪呢。 马夫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奇怪了,那对大而湿润的马眼睛没有看他,而是在看着李将军。 不知何时李广已经默默转了回去,他和那匹马对视,一人一马之间弥漫的神秘氛围使马夫不由自主闭上了嘴。 一匹马是不会说话,可一匹马难道会这样长久地与人对视吗? 莫非李将军乃天命之子,乌鸦见了他会白头,老马见了他会开口? 马夫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 直到李广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索,“给这匹马再添两把豆料。” “啊,是,是。”马夫一愣,忙不迭地应了下来,边添草料边不过脑子地问了一句,“是这匹马跟将军说他想再多要两把豆料吗?” 没有声音,一时死寂。 马夫添草料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不敢抬头,因此也就看不见李广精彩的脸色。 老马在吃新添的豆料,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冷冷地看了马夫一眼,说,“不要胡思乱想。” 顿了顿,像是说给自己听,李广又追加了一句,“马,就是马,怎么可能会说话。” 说罢他大步走出了马棚,将马夫和那匹老马一起抛在了身后。 无人能看到,马棚顶上,长长的裙裾在风中荡漾。 系统有点不太明白,李广走得这么干脆,看起来并没有上钩的意思,为什么林久还在这里待着。 放到从前他早就该质疑林久了,但现在他莫名地就是说不出话。 林久从来没因为他出言不逊而对他做出什么惩罚,可他就是会害怕,是因为被林久吃掉所以害怕?是因为被改造成外接大脑,所以害怕?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可能还是因为,林久现在丧失理智,只余留本能。系统其实不很懂她这种人的本能是什么样子的,也看不清楚,隐隐约约的,如同凝视黑洞。 系统不敢挑战她的本能。 而且他心里总觉得,哪怕是到了如此境地,哪怕林久通常什么都不做,也不思考,他这个外接大脑绝大部分时间都如同摆设一般。 但此间大局,依然尽在林久掌控之中。 她的神女高位,依然坐得稳稳当当。 便如此时,李广虽然回去了,但系统莫名地笃定,李广还会回来,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回来是林久安放在李广这个人身上的宿命。 凡人岂可反抗神女织造的宿命,哪怕他自己甚至都还对这宿命一无所觉。 是夜,李广果然再一次站在了这匹老马面前。 豆料已经吃完了,老马在舔石槽,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围着老马转了一圈,他总觉得这匹老马在骂他,但就是听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直觉告诉他,他缺少了一样东西,有了那样东西他就能真正听懂这匹马的话。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有一样东西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渐渐地他眼前只看得见那样东西。 鬼使神差的,在这个寂静的黑夜,李广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了这匹老马的耳朵。 他今夜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披了甲带了剑背了弓,不管这只马背后有什么蹊跷,他都决心要解决这头动摇军心的妖物。 当然,这会有危险,但李广自认出身将门,祖上乃是为秦皇征战的李信,他可能会死在这头妖物面前,或者断一条胳膊,断一只腿。 李广见过无数那样的伤兵和死兵,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千奇百怪的惨象。 然而他若是怕死的人,则根本不会踏上战场。 所以他抬手就抓住了老马的耳朵,白日他没有直接戳破这妖物的真面貌,是因为他身边还有个马夫,他不能让这种事流传出去,那时候动摇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军心了。 而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夜半孤身,披甲执锐,是为诛妖而来,纵死不退! 可在被他抓住耳朵之后,老马只是从石槽里抬起头,安静地看向李广。 李广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老马的眼睛大而温润,湿漉漉地看着他。 李广被看得有点尴尬,默默收回手。 但他忘了他手里还抓着马耳朵,于是马耳朵被抓在他手里,和他的手一起收了回去。 是说,马耳朵被他抓掉了。 掉了。 了。 李广目瞪口呆地看着被自己抓在手里的马耳朵,又看了看安静地看着他的老马。 出现了意外,虽然不是他以为的意外。老马没有长出尖牙利齿,也没有变成鬼怪,更没有让他受伤和死亡,但这种情况,好像也不是很正常。 没了耳朵的老马用一个光秃秃的马头看着他。 李广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他觉得这匹老马好像在暗示他? 被他抓在手里的马耳朵没有血肉的质感,也没有流血,摸起来更像是用马毛和棉花做出来的一种装饰品,就像是女子顶在头上的那种装饰。 再一次鬼使神差的,李广摘下头盔,两手一手抓着一个马耳朵,放到了自己头顶上。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头顶上传了下来,说不上来,但是不疼,也不痒。 李广试探着放开手,马耳朵没有掉下来,而是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他头顶上,就像是原本就长在那里一样。 他这次清晰地听到老马在说,“你好,李将军,听得到吗?” 李广的世界观遭受巨大冲击,恍恍惚惚地说,“你好,马将军,听得到吗?” 老马说,“听得到的。” 李广看着老马,一人一马四目相对,李广只觉得迷惑,恍惚,我是谁我在哪? 老马舒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庆幸终于能交流了。 李广持续恍惚,他已经不想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能从马脸上看出表情这回事了,毕竟马已经在他面前张嘴说话了。 一头似乎在骂人的马……和一头会说“你好李将军”的马,对人造成的完全是两种冲击。 老马脸上露出一种委屈、愤怒、不满,又有点像是撒娇的表情,“李将军,首先,我感谢你白天时候给我添的两把豆料。但你怎么能说我骂你呢,这不是凭空污马清白吗!” “我听着你像是在骂我。”李广精神状态不太清醒地说。 “你听错了。”老马说,“我只是在说:李将军要不还是回去吧,你就不是打仗的那块材料,努力努力白努力,回去越晚丢人越狠。 月光照彻,亮得像灯,开天辟地第一个兽耳娘,啊不,兽耳郎,李广站在今宵如灯一般的月光下,嘴角微微抽搐,眼角也微微抽搐,看起来随时会抽出剑给眼前这匹马来个血溅五步。 —— 马棚顶上,系统的嘴角和眼角也在不停地抽搐。他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如果说在场有谁比李广精神状态还要失常,那就是系统了。 兽耳郎李广对他造成的精神冲击,约等于“你好李将军”和“努力努力白努力”加在一起对李广的精神冲击。 【越人歌】这个套装原本是没有这么离谱的,这个套装现在的外在表现形式是两只马耳朵,但在此之前【越人歌】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裙子。 想到这里系统不能不想起他之前苦口婆心地反复对林久说,“李广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你让他穿裙子这真的不合适。” 林久难得一次听进了他的话,额外多花了一点能量,把【越人歌】从裙子改造成了两只马耳朵。 这两只马耳朵看起来还有点眼熟,想必林久在改造过程中参考了前世动漫或者漫展或者不知道什么地方,会出现的那种,戴在美少女们头上的马耳朵。 “李将军,我对不起你啊。”系统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痛心疾首……和幸灾乐祸的语气,如是说道。:,, 第74章 越人歌04 “劳驾, 能再给我添一把豆料吗?”老马的声音打破了月光下的一地死寂。 李广默默地抓了一把豆料洒在石槽里,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要走。 正在吃豆的老马顿时惊了, “将军, 你这是要去哪里?” 李广顿住脚步,冷冷道,“自然是回营房歇息。” 老马愣住了,顿了顿, 也顾不上吃豆子了, “我曾听闻凡人中流传有天启一说,是说遇到奇怪的事情, 实则是上天在借此发出启示。我身为一匹马而能开口言人语, 想必也算是天启的一种了吧。将军有如此奇遇,竟连我一句话也不愿意听吗?” 李广沉默片刻,开口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说着就又要走。 老马叹了一口气说,“既然知道我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肯考虑一下呢?将军且听我一句劝吧,这片战场并不适合你,这是天命, 凡人是不能忤逆天命的。” 李广的背影停住了, 片刻之后,他回转身,走到老马面前, 冷酷地注视着那对马眼睛, “你口口声声说天命, 难道天命说我不如卫青?” 老马与他对视,湿漉漉的马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情绪,“将军还不懂吗?与卫侯相比,将军的缰绳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啊。” 李广这次连话也懒得再说,转身就要走。 “将军既然不信我的话,那为何又深夜独自来见我?为何不杀了我?将军心中便不曾有过片刻的犹疑吗?”老马在他身后不甘地叫喊。 夜风寒凉,李广转身又走回来,老马眼睛里迸发出片刻的喜悦。 但李广只是从自己头上用力拽下来那对马耳朵,将之又扣回到那匹马头上,“我若有过迟疑,自幼就不会习射,及长就不会踏上沙场。” 他拽下来那对耳朵时用的力气太大了,有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但他全然不顾,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声音起先还很清晰,但很快就变得遥远而模糊,“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年轻时就在军中为我效力,而如今你已经是一匹老马。” “我将赡养你的残年,但我现在没时间听你说话,姑且先留着你那些话,等我从战场上回来吧,等你要称我为侯爷的那一天。” 老马在他身后徒然的嘶鸣,而李广对此全然不顾,他摘掉了那对马耳朵,放弃了天启,已经听不懂老马在说什么,也一直不曾回头。 但就在此时,一声轻笑从李广耳边掠过,轻得像是一片羽毛。 李广猛然回头。 风吹起他的鬓发,他的铁甲折射着月光,映出一线凄冷的寒光。 他看不见,就在马棚上,那声轻笑传来的方向。 神女着黑红两色的裙裳,在月光下俯瞰、发笑。 系统静默地看着她,不敢发出分毫声息。 —— 林久回到未央宫时已经是后半夜,清凉殿中灯火仍未熄灭,刘彻在其中据案书写。 实则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清凉殿应当被封禁,被加上重重的门和锁从此荒废。 这毕竟是一座浸过血的宫殿,即便现在已经干干净净,可贵人拖着衣裾行在其中时,难道不会错觉脚底依然踩在那天的血泊和眼珠之间么。 但在侍女阿竹试图引着林久前往另一座宫殿时,林久没有跟在她身后,而是自顾自地走向了清凉殿。 这件事情其实很好理解,以林久现在的状态,她当然不会因为住在哪里这种小事而浪费宝贵的思考资源,但如果完全不思考,那她就只能依照身体惯性行事。 所以她径直往一直居住的清凉殿走。 刘彻当时和林久对视了一下,就示意余人不必多管这件事情。 此后他仍然前来清凉殿见林久,而面色不改,从容得一如既往。 阿竹不在,大约是被刘彻屏退了。 林久走到刘彻身边坐下,安安静静的,不发出声音,像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不明真相的人或许会觉得她这模样高深莫测,但在系统看来,只是呆滞而已。 就像是完成指令的机器人,在没有新的指令下达的时候,进入待机状态。 刘彻整理手中一叠白纸,似乎是不经意开口,“卫青的战报已经传回了长安。” 林久不应声。 刘彻继续说,“从前我用竹简处理政事,现在我用这种轻薄的白纸,纸上写着,出征之际带了多少的粟米和多少的红薯以做军粮……有时候我觉得神女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这是因为我一直在蒙受您的神恩吗?” 他声音里有一种强自压抑的情感,使人难以分辨那究竟是什么。 林久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刘彻忽然说,“今天是我二十四岁的寿辰。” 他话音落下,清凉殿中一时没有别的声音,只听见晚风在殿外呼啸而过,猎猎有声。 “这一年是元光二年,我登基的第八个年头,其实没有人在意我多少岁,我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刘彻絮絮地说着,今夜他的话多到反常,琐碎但又真诚。 “元光二年。”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念到元光两个字的时候,咬字很重。 “这是我定下的年号,因见长星经天,故而改元元光。天地的时序都由我命名,那我为什么还在意今夕何年……只是在今夜想起了很久之前,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 “真的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如今我在神女身边,身量已经比神女高出这么多。看见神女这么多年容颜不改,会想到古书上说,万古长青。”刘彻笑了笑,他也不看林久,只是自顾自地微笑和讲话。 林久不回应,他似乎也并不在意。 又是片刻的沉默,刘彻忽然说,“我有时候会猜想,神女对卫青的瞩目,是因为也像我一样坚信,他能为您带来远处的荣光。” “可在我提起他送来的战报时,神女又毫不在意。这是因为神女已经看过他在漠北征战的景象了吗。在离开的这些时间里,神女的足迹是否远到漠北,远到卫青身边。” 话说到这里,刘彻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等来林久的回应。 “我知道您不会回应我,”刘彻轻声说,“卫青向我说神战,是神与神之间的战争,截断了神与人之间的对话吗。” “是匈奴的神,把我们的神女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吗。” 话说到这里,刘彻声音里那股情绪几乎已经压抑不住。他每一句都是问句,但他每一句都不带有丝毫疑问的语气。 而是只有笃定。 “神女杀死了匈奴的神,”刘彻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要一直咬出血气,“那我们就会杀死匈奴的人,每一个人。” “到如今我才真正理解神女需要的祭品是什么,这整个匈奴,将成为我献给您的第一项祭品。” 在说这句话时,刘彻猛地推了一把书案,桌角摩擦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刘彻就在这书案移开而形成的狭小空间里转身,面对着林久,“您会拥有取之不尽的祭品,这是我的承诺。” 被今天刘彻的反常吓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系统被迫开口播报,“恭喜您打出成就【山盟海誓】,汉武帝刘彻在二十四岁这一年,向您许下一生的誓言。” 清凉殿外的夜风呼啸而过,今夜的言辞出口就散在风里,千秋之后,不为人所知。 系统忽然生出一种叹气的冲动,他看着刘彻年轻的面孔,看他一无所知又意气风发地对林久说,“等到那时,我想向神女求恩赏……我想要神女那条能使日出未央、在夜如昼的衣裙。” 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系统恍惚记起来,那是林久与刘邦一起赴汉宫夜宴时穿着的衣裙,那衣裳叫【持金杯的圣女】。 就在此时,若隐若现之间,系统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但又懵懵懂懂,分辨不清。 两千年以后,纵然史海沉钧、夙兴夜寐,也再没有史学家能从浩如烟海的史册中,翻出这一夜清凉殿中这些出口就散进风里的言辞。 那时他们谈及元光年间,最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一个名字,是卫青。 元光元年,领万骑出漠北,直击龙城。 元光二年,领三万骑出雁门,俘虏匈奴千余人,全甲兵而还,封长平侯。 元光四年,夺河套,元光六年,重挫右贤王,俘虏过万,拜大将军,封万户食邑。 元光六年的冬天,大将军长平侯卫青还朝,皇帝改年号元朔,在未央宫中为这位此时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设宴。 “方才,那一瞬间,”刘彻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下去,“我看到神女,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就坐在这座宫室中,在卫青现在坐的那个位置上,见神女与高皇帝一起赴宴。” 满座勋贵,林久与刘彻并坐在最高位,整场宴会她一直无动于衷,像个木雕娃娃一样坐在刘彻身边,此时她忽然低垂眼睫。 没有人在意她这一瞬间的举措,神女很久没有出现在世人眼前,也很久没有再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朝堂上新人换旧人,有些人已经不记得神女曾经的威严。 只有系统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只有他知道林久今天要做一件大事,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大事,又该如何做……他只知道林久今天又瞄定了一个成就,【风光无限】。 这是这场宴会所触发的特殊成就,相似的场景和相似的特殊成就,系统很难不想起从前林久的【万众瞩目】,那一次也是汉宫夜宴,林久叠加了一万个特效卡,在未央宫的深夜升起了一轮太阳。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林久也没有因为这个特殊成就的触发而做出任何思考,系统很难想象她会用什么方式完成任务。 毕竟无论怎么看,这场宴会上风光无限的那个人,都是卫青才对。 那么依照林久往常的作风,她应该会对卫青下手?系统暗暗猜测,并大胆预测接下来林久会看向卫青。 但林久没有,她的视线没有再变动,她只是伸出手,手指雪白柔软,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力气。 这样的手指,抓住了刘彻腰间的组配,并晃动了一下。 清越的玉器相击声响起,轻微,又有如惊雷。 系统的眼神忽然呆滞了。 他不知道林久想做什么,但这种事情实在已经发生了很多次……虽然不知道事情的走向,但这种时候完全可以闭眼给刘彻点蜡。 丝竹歌舞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凝固,所有视线,似有若无地都在注视着上首神女的一举一动。 刘彻也惊愕,他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从来没有人敢轻易触碰他礼服上的配饰,更遑论是玉佩组成的组配,这种象征意义极其严肃的东西,因此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的神色。 他看见,神女低着头,拽住他腰间玉做的组配,似乎感到好奇,轻轻摇晃了一下,又发出一阵细微的玉器相击的声音。 刘彻的手抚上那组玉佩。 系统惨不忍睹地闭上眼。 今夜赴宴的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反应。 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 玉带钩从天子礼服的腰带上解脱下来,容貌稚嫩的神女将组配连同玉带钩一起拽到膝上,一连串清越的碰撞声响彻宫室。 刘彻恍如未闻,又像是习以为常,笑着向卫青说话。 卫青也笑,向刘彻举杯,恭恭敬敬地满饮一杯。 底下有人在说,“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声音极轻,分辨不出是出自谁的口舌。 林久摆弄玉组配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玉佩相击的声音消失了,系统喘气的声音险些也消失了,没有人能理解这一瞬间系统的紧张,千言万语都难以形容,但又只需要一句话。 特殊成就的系统提示音还没被触发。 这并不认为林久没有完成这个特殊成就,系统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林久打不出来的【成就】,别管他有多特殊。 这只能说明,林久今天的操作,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76章 持花02 提示音出口, 系统滞涩的思维重新转动起来,“你, 你……” 他一时有点说不出话, 闭嘴平复片刻之后,先看刘彻的神色,再看卫青, 最后环顾整座宫室。 月轮已经在渐渐从汉家宫室中升起, 月中亭台楼阁都变得缥缈,羽衣天女也都隐去了身形,月光却依旧皎明如银,照彻每一个人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动。 刘彻脸上的怒容消失了, 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那样。 现在他看起来很开心,那支箭并没有被塞进任何人嘴里, 但在刘彻眼里, 它好像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 不仅仅只是消失不见,而是从未发生、从未出现。 他上前一步,一把将那个捧花的少年从地上拉起来, 大笑道, “我国中自有少年英才,御前射月, 得月入怀,箭术至此, 堪为神技!” 系统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向刘彻, 他一直以为刘彻是那种最强硬的皇帝, 因为大权旁落而咬牙切齿, 从年少起就决意要朝纲独断。 可在刻毒的心性之下,刘彻的身段竟然如此柔软,今夜他的个人意志全然屈居于神女之下。 神女被射所以他怒火滔天,神女又折花相掷,于是他拍着行刺者的肩膀大谈少年英才,射术惊艳。 在他口中那支箭从始至终未曾射向神女,而是射向了月宫,证据就是这枝花。 倘若那支箭不是射向月宫,则这枝花为什么会落在射箭之人的膝上呢?这枝花就是那一箭的战利品,众目睽睽,铁证如山。 肃然凝重的气氛转眼就变得轻松,甚至喜气洋洋了起来,满坐公卿纷纷上前恭贺刘彻,恭贺射箭的那位甲士。 系统把前因后果看在眼里,此时却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这一切看起来都太真实了,每一个人的言语和表情都毫无破绽。 前一秒钟摆在林久眼前的还是一个困局,要么她要牺牲掉霍去病,对历史造成毁灭性的影响,承受往后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后果。 要么她就牺牲自己完美无瑕的神女人设,宽恕霍去病,毁掉神女的威严和地位。 一秒钟之后林久就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答,这两个选项她一个都不选,她抛出那枝花,给出一个暗示。 可那毕竟只是一枝花而已,只是在一瞬间的时间里,而刘彻已经完美地接住了这个暗示。 不知为何系统忽然想起刘邦,想起很久以前在温室殿中刘邦和刘彻之间那个短暂的对视。 他从没觉得刘彻与刘邦相似,一个生而贵重,一个草莽起势,在从前那些短暂的相处时间里,他们甚至没有单独说过几句话。可现在看来刘彻何止与刘邦相似,简直青出于蓝! 系统几次试图开口,却都说不出话。直到宴席散尽,林久与刘彻一同并肩走在冬夜里的宫道上,他才终于想清楚自己此时该说什么,“你不对劲。” 没有回应,林久的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系统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倘若只凭借本能,你根本无从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做出这么精妙的应对。你在这个【成就】中花费了心思,这说明你基本消化完毕,已经有余力抽取出理智应对其他事情。可你日常依然只倚靠本能行事,你在节约理智。” “神都被你吞噬殆尽,你早已经大获全胜。现在原本应当是你休养生息的时间,可你节约理智,又谋取【成就简直就像是在备战,在战前拼命储备物资。” 林久没有任何回应,无动于衷得像一块石头。 系统叹了一口气,“我很好奇,但我也知道答案对我来说没意义,我已经被绑死在你身上了。如果你非要和不知道什么东西开战……那我也只能从今天开始多为你烧几根香。但我现在拜的神像是照着刘彻刻的,希望刘彻也能保佑你吧。彻门。” 汉宫虽大,宫道虽长,但也总有尽头。眼前就是清凉殿,这一路刘彻一直沉默,此时忽然开口问道,“神女也对那个孩子怀抱期望么?” 系统下意识去看刘彻的表情,夜色无法阻拦他探究的视线,可刘彻脸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表情。他只能听见刘彻低声说,“我见月宫,乃知天地偌大。神女的期望,我已经明白了,神女的教诲,我当铭记不忘。” 片刻的沉默之后,系统实在忍不住问,“不是,你期望什么了?教诲什么了?刘彻这怎么就懂了?” 可是并没有人解答他的疑问,林久拾级而上,刘彻在她身后说,“神女,继续看着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多年以后刘彻又说起这句话,“我见月宫,始知天地偌大,而我的目光从前竟然只局限在匈奴这一族一地之中,这是多么短浅鄙薄的见识啊。从前我发誓杀尽匈奴人,将之作为祭品献给神女。又见神女遇刺,尚不动杀心,难道这是因为神女无力杀人么?是因为神女不需要空无一人的疆土啊。对匈奴人也正如此,我的目的不应当是杀死他们,而是使他们也成为我的臣民啊。” “有更多的臣民,才有更多的军队,有更多的军队,才有更多的疆土。地或有尽,地上却还有天。今日我座下有甲士射月入怀,焉知他日不能有勇士列月宫入我汉疆!” 此夜汉宫,另一边,有人正在问,“为什么夺弓,又为什么射出那支箭?” 少年人以沙哑的嗓音低声回道,“惊惶之下失了神,所以夺弓。拉弓时一时不慎,没能禁得住弦的力道,因此使箭脱手。” 卫青摇了摇头,“这是对外人的说辞。你不会惊惶也不会失神,那样的弓你拉一夜也不会脱手,更不会不慎。” 他身边的少年人沉默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他年纪还很小,但在他沉默的时候,身上已经显现出了一点巍然不动的气度。 过了一会儿,卫青说,“不想说也不要紧。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是很好的事。你做事一向谨慎有分寸,我没有什么好教给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温和,“只是,去病,往后你要多想一想,你还这样年轻,倘若沦落到凶险的境地,便不惜己身,难道也舍得叫我和你娘为你痛哭么?” 霍去病叫了一声,“舅舅。”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卫青,“舅舅难道不懂我射那一箭的理由么?倘若没有神女,陛下还会举国之力向匈奴用兵么?” 卫青愣住了,他对外甥射出的那一箭当然早有揣测,也大约明白外甥的心意。但当真听到这种话被外甥说出口时,还是感到震惊。 霍去病还是继续说,“倘若战事止息,宣室殿上还会有舅舅的位置吗?” 他还年少,身量不足,要仰起头才能与卫青对视。他手中还捧着那朵月光一样皎洁的花,水一般明澈的波光照在他眼睛里,那种眼神会叫人忽视掉他幼稚的年纪。 之前他说他射那一箭是因为“不谨慎”、因为“禁不住弦”。但其实恰恰相反,他比所有人都更谨慎更游刃有余的掌握住那种硬弓,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意识到神女或将奔入月中。 神女踮起脚尖伸出手,只是在一瞬间而已。 但就在这一瞬间之中,满堂公卿呆若木鸡,而他眼睛还没有眨一下,脑子里已经想过朝堂战场和天下。 决策立刻就被做出,当即就被施行,夺弓,放箭,铁簇白羽离弦而去,切断满室风动也切断满室月光。 他射那一箭对准的并不是神女,而是神女肋下那些展开的、如同巨翼一般的衣裾。 鸟被钉穿羽翼就不能再归入天际,神被钉穿羽翼,自然也就不能再奔入月宫。 多么冷血残暴又猖狂的一箭……竟然以三尺之躯凡人之力,妄图将神女钉死在人世间! 夜风冷肃,卫青沉默良久,终于出声,“你一向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这样的事情,往后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霍去病说,“我在宴上听到有人在说什么新人旧人,舅舅是新人,那么旧人是谁?倘若不是被神迹所打断,想来接下来就有人进言要陛下重用……”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卫青眉头一跳,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种事情,陛下自有决断。” 霍去病笑了笑,他脸型还带点圆润,笑起来显得更年幼,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转而说,“我跟在舅舅身边这么多年,也知道舅舅尽管在战场上势如破竹,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战场上解决。” 卫青按了按额头,“你明白就好,但这种事不是你该关心的。” “我只是想,”霍去病轻声说,“可是旧人福泽深厚,旧人没有战场还是旧人,而新人没有战场就一无所有。舅舅问我为何射出那一箭,这就是全部的理由了。” 卫青不再说话,冬夜里,只剩下霍去病年轻沙哑的嗓音,“固然凶险,然而舅舅在战场上就没有凶险吗?新人和旧人是不一样的,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还是想跟那些旧人争夺。于是只好涉足凶险,并带上必死的觉悟,如是而已。” “更何况——”他脸上忽然多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狡猾”的神色,和他的年纪相衬了起来,“我当然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舅舅你说,当时那样的情势,难道陛下就不想射出那一箭?” 卫青叹了一口气,霍去病抢着说,“怎么了舅舅,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从前的自己了?” 话音一落他就跑出去,敏捷地避开了卫青敲他脑袋的手,“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但现在不能说,等以后再告诉舅舅。” 说这话时他背对前路,面对卫青,手中那朵盛大的花照亮他的脸,他的眼睛在冬夜里闪闪发亮。 卫青神色严肃起来,“陛下亲口说你在御前射月入怀,满座公卿,只有你得到这样的殊荣,这也是神女对你的青睐。兴许明日这件事就将传遍长安,你切不可骄矜自傲,进退失措。” 霍去病点头说,“我明白,我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舅舅不必担心,我原本也不在乎,这样的青睐有与没有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是吗?”卫青看着他笑,作势要抢他手中的花。 霍去病也笑了起来,把花藏在身后不让卫青抢到,嘴巴上却还不肯服输,“当然是了!陛下早已流露出要在军中选拔少年英才的意愿,而我是陛下能找到的最好的人。他日陛下选贤举能,则我必在其中,倘若陛下只取一人,则此人必是我无疑!” 今宵他尚且籍籍无名,话音出口就散在风里,宫墙和悬月沉静无声,也不能记录下这样的狂言。这时的人们谈论起今天的事情,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说他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外甥。 而多年以后有人在纸上写今天,最重的笔墨就落在这个今日尚且无足轻重的少年身上,“少尝于御前持弓狩月,由是生狩天下之志。” 此夜长安,有人欢喜更有人愁。 李广站在马厩里,一言不发。他已经站了很久,露水凝在他肩上,又在月光下结成霜。他两肩已经落满霜花。 一匹老马在他面前站着,眼睛大而湿润。马槽里堆满了精心烹煮的红薯乃至麦饭,老马却一口也不肯吃。 片刻之后,李广抬手,如同妥协一般,取下老马的耳朵,戴在了自己头上。 第77章 持花03 没了耳朵之后, 光秃秃的马头怪异得像是乡野传闻中的鬼怪,大大的马眼里仿佛正射出诡异的光,“将军深夜来见我, 是有什么要问我吗?” 李广盯着这匹马看, 眼神阴郁,神情却还算平静。今夜他站在这里, 就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了。 一匹马, 却能口吐人言,或许这原本就不是一匹马,而是披着马皮的鬼怪。 “上一回晤面,我说再见之际, 你要称我一声君侯,而你现在还在叫我将军。可见你虽然困于马厩三尺之地, 实则这天底下的事情,没有什么能瞒过你的。” 李广轻声说, “这就是你的威能吗?” 这样的声音, 散在深夜里, 有一股诡秘的气息,渐渐升腾起来。 老马生动形象地做了一个“皱眉”的表情。 李广忽然话音一转, “我曾听说过仙人指路的典故, 也亲眼见识了神女为陛下指路。只是不知道,你要为我指什么路。” 老马大惊失色, “我怎么敢与神女相提并论,你疯了?” 李广皱了皱眉头,沉声道, “我不敢以陛下自比, 更不敢有僭越的心思。只是你在我面前显露神异之处, 难道便无所求?起先我心高气傲,并不愿意假于外物,但如今我落魄已极,正是有求于你的时候,为何你还不愿意开口?” 老马沉默了,半晌长叹一口气道,“将军要听懂我的话,要假借这对马耳。如今这对马耳看似被将军拿走,实则仍然长在我身上。倘若真的要走我这条路,这对马耳必不可少。” “如此,将军便要时刻与我在一起,食则同食,寝则同寝。将军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要与我同住,住进我的寝室?”李广想了想,感觉似乎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老马深沉地说,“不,是你要与我同住,住进马厩。” 李广没有发怒,因为他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缓缓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老马和他对视,满脸诚恳。 李广忍了忍,又忍了忍,压着声音说,“那我能从这条路上得到什么?” “我生为马身,所能说给你的当然也只是关于马的一些见识。譬如怎样使公马与母马生出更多更优异的小马驹子,也可以称之为《母马的产后护理》……自高祖白登之围始,我大汉苦匈奴马多马壮久也,倘若将军走上我这条路,则此大患迎刃而解也。” 李广听得眼光大亮,他也是军中宿将,当然懂得这一席话的要紧,甚至可以说是要命!马背上牵扯着战场的胜负,甚而牵扯到大汉的国运,便是陛下在此,听到这一席话,也要为之色变! 一时间,李广忍不住心情激荡,回想从前在匈奴人那些良马前徒然的叹息,在匈奴骑兵面前的功败垂成,展望前路,不由意气风发道,“如此则我必能一雪前耻,马踏匈奴!” “不错!”老马大声附和道,“如此则卫侯必能骑着你养出来的好马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李广愣住了,他看向老马,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不错,倘若他卸甲养马,住在马厩里……此身既然在马厩,又如何能在战场? 李广脸色变了,从激动兴奋的红色,变成铁青的猪肝色,“你敢叫我去做养马这样的贱业?”被兴奋冲昏的头脑重新思考起来,并且越想越不对劲,“住在马厩里……岂不是马奴?” 老马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李广脸色青里发黑,黑中透红,最后他狠狠摘下头上的马耳,转身一言不发地大踏步离开了。 高天之月冷冷地照着他离去的背影,系统跟着林久,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无端觉得月色如刀,照落在李广身上,一刀钉死了他的命运。 那命运在迫近,将要照临在大地上,便如同日月将要升起,不可阻拦,不可更改。 系统察觉到有一些改变在暗中蓄势待发,他本能地感到惶恐,然而终于不可探知。 白泽观天视地的眼睛在李广头顶缓缓闭合,林久在未央宫中重新张开眼睛。 温室殿中烛火煌煌,刘彻还没有睡,仍然在伏案批阅大堆的竹简。 近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很忙碌,每天每夜都有很多竹简从帝国各个角落输送到长安,最终送到刘彻手中。不过最近董仲舒似乎从那本“天书”上琢磨出了点东西,造纸术得到了很大的改进,刘彻桌案上渐渐也开始出现稀少的纸张。 此时,林久睁开眼睛,灯花炸出一声轻响,宫室中火光亮了一瞬,刘彻伸手取出竹简堆里的一册纸简。 系统心中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冲淡了他此前所感触到的惶恐不安。刘彻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动作,但系统莫名觉得他似乎是故意的,故意在林久面前抽出这册纸简,然后又翻开这册纸简。 他看了林久一眼。 这也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和林久在一起的时候,刘彻习惯于时刻关注她,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而且刘彻显然认为这种本能极其有必要。 但就是……感觉有点奇怪。 系统迟疑片刻,悄悄往刘彻面前的纸简上看了一眼。这个举措没什么难度,从他,或者说从林久的眼睛出发,很容易就能看到那些字迹。 是少府交上来的关于冶造一批铁制玩器的记录。 少府是专司供奉皇帝的机构,权职大约等同于后世的内务府,禁宫中有什么需求都由少府供应,或采买或打制,都是少府的分内之事,皇室的田地和产业,也都由少府负责经营。 非要说的话,这算是刘彻的私人管家,与刘彻关系这样亲近,于是也有了使用如今还很稀少的纸张用来奏事的资格,这也算是一种皇恩在身的荣耀吧。 似乎是很寻常的一件事,每个关节都说得通。 系统收回视线,安抚下心中腾起的古怪……但他忽然心惊肉跳!收回视线前一刻所看到的那几个字像毒蛇一样在他眼里钻来钻去。 系统沉默片刻,疏理思绪,并且使自己保持镇定。片刻之后,他尽可能平淡地说,“你最好尽快醒过来,很危险,刘彻在——” 林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 系统甚至来不及探究她是在什么时候恢复理智,全部心思都用来关注刘彻,“我不太确定他在做什么,但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 说到这里他自己闭嘴了,他想到,林久说,“我知道。” 她知道,那就一定没问题。 虽然刘彻已经在试图篡夺神权。 之前,林久在宴会上被射了一箭而没有发怒,只是轻飘飘地丢下了一朵花。纵然有钩月入怀的异象以为掩饰,但终于还是留下了后患。 后世记载刘彻晚年沉醉于神鬼之说,传闻有方士以皮影之术欺骗他,说为他召回了死人的魂灵,而他也相信了。 这样的事情难以探知真假,但至少从现在看,现在还年轻的刘彻在这种事情上并没有那么昏聩,霍去病没死就是最大的破绽,那轮月亮并没能吓退他。 所以今天他故意把那册纸简在那时候拿出来,用意就是故意要让神女看到。他要知道神女对此的态度,这是一次凶险的试探。 那些纸上,表面上是写为刘彻打造铁制的玩器,可那些玩器制造时用的都不是如今流行的冶铁方式……少府的人在试图改进冶铁的方式,这些玩器就是第一批成果! 系统想到这里,感到头皮发麻。 对于刘彻,对于大汉,乃至于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这都是一件好事。主动追求技术的革新,这简直已经有了工业革命萌芽的趋势。 然而这不该是刘彻做的事情。 历数林久至今所做所为,除去那些声势浩大但没什么用处的大场面:譬如今日夜宴时的那个月亮,再刨除刘邦、止旱、摧潮这样不可思议的神仙手段,林久真正影响深远的是拿出了红薯、水泥和造纸术。 正常来说,被见识所局限,刘彻应该很难把林久做的那些事进行如此精准的分类,这个时间段应该还没有物质神迹、非物质神迹、诈骗神迹这样的说法……但很显然他从这些神迹里分析出来了一些东西。 于是所有此前看似说不通的事情都有了全新的解释,为什么刘彻对水泥和造纸术似乎没有那样重视,第一次见到红薯时他兴奋得痛哭流涕,亲手种植亲手侍弄,从始至终全部亲力亲为。 但对于水泥和造纸术,他显然缺乏关注,甚至没有亲自去看过东方朔和董仲舒的制造现场。 不是缺乏远见,看不清这些东西的真正意义,而是太有远见,看得太清楚了,清楚这些都只不过是细枝末节。既然抓住了隐藏在其中的主脉,那以天子之尊,当然没有必要再去关注细枝末节。 他看穿了神迹的本质,那可以称之为降维打击,也可以称之为……技术碾压。 他无疑没办法直接做到这种程度,但他在努力,努力地推行技术革新,努力地走向他所认定的神权。 他也要神权在握,成为天神。 冶铁领域是他所推行的技术革新的一个目标,但很显然不是全部的目标。难以想象他在背后已经默默将这件事做了多久,又推行到了多少个领域,得到了多少成果。 今天他把这件事情暴露出来,以神女所赐下的天书那样的纸张,记录他所推行的冶铁技术的进展,或者这已经超越试探的界限了,图穷匕见,这是逼宫!僭越的野心昭然若揭。 在这个阶级分明、壁垒森严的时代,神女绝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系统说得没错,这是刘彻身为凡人而试图窃取她的神权。 神被触怒时当有雷霆之威,从降临至今,林久做出的大事不少,但她没有真正的杀过人,没有施展过足够残忍的手段,她缺乏雷霆之威。 这个一直以来的致命弱点终于在今天彻底暴露了出来,就像是蛇被抓住了七寸,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但已经没有办法去反抗了。因为弱点可以去弥补,可是先天不足要怎么办? 杀人。这就是林久这个神女身份的先天不足。 之前她没有杀死霍去病,那么之后她杀不杀刘彻?不杀则……无以立威! 第83章 黑铁时代01 刘彻何止想杀人, 刘彻简直想弑神! 倘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他现在就要冲到神女身边,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怒火滔天, 但他还不得不忍耐。 因为心里清楚, 倘若真的凭怒意而拔剑, 那五步溅开的只会是他的血, 装裹天下的素缟也只会笼罩在他的灵柩上。 刘彻……艰难地收敛了难看的脸色。 脸色冷静下来之后他心里也立刻冷静下来,宴会上的氛围也跟着缓和了许多。 他意识到他失态了,其实没有必要, 神女只是出现在宴会上而已。 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要限制神女的行动范围, 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做不到, 更知道这件事没有意义。 他见识过神女那观天视地的恐怖视野, 在她张开眼睛的时候, 可以看到她想看到的所有人和所有事。 所以她在哪里都一样,刘彻也从来不怎么在意她在哪里。 他在与神女相关的事情上,姿态一直镇定从容。 刘彻没有对此表现出自傲, 但心里多多少少也自视甚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从前他父皇教导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说帝王之心, 在于镇定自若。而如今他青出于蓝, 在神女面前也镇定自若, 他的帝王之心已经功德圆满了吧。 但直到此时此刻, 刘彻才意识到其实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已,所谓的帝王之心, 说穿了也不过是凡人之心。 此前他在神女身边镇定自若, 只是因为他一无所有而已。 是啊他坐拥天下, 但在神女面前他仍然两手空空,抓不住天地间最细微的一缕风。 而现在他稍微抓住了一点东西,在见到神女时立刻惊慌失措,因为担心会失去,会重新一无所有。 他回想起自己此前的兴奋,此时那种姿态显得如此难堪,简直是一只躲在屋子里的猫,因为侥幸得到了一只死老鼠而沾沾自喜。 甚至还担心忽然闯入的猛虎会夺走他的死老鼠。 对比起他所追寻的和神女拥有的,这值得普天同庆的一场大胜,与腐臭的死老鼠一样不值得一提! 发热的大脑逐渐冷静了下来,刘彻笑了起来。 他重新找回了那种无所畏惧状态下所催生出来的孤勇,招手引来乐姬舞女,又令人撤掉残羹冷炙,端上重新烹制的菜肴。 尽管因为神女在场,众人都有所收敛,但这浩大的宴席,转瞬之间,就又重新热烈了起来。 所有人都极力配合这场宴会,使劲浑身解数,掩饰站着吃饭饮酒的不适。 后来很多年后,这些人回想起这一天,都还记得站着吃饭的窘迫。 今夜能够列席汉宫的都是高官和王公,炊金馔玉都只是寻常,而比炊金馔玉最要紧的是钟鸣鼎食。 吃什么只是口腹之欲而已,然而怎么吃却象征着权力和地位。 坐到这样的高位,权力和地位不说比命更重,但也相差不远了。 站着吃这顿饭是折磨是羞辱,是在否定他们的权力和地位。 可刘彻不坐他们也都不敢坐,天子固然不可轻易折辱群臣,然而刘彻携兵威之势,其光其炽,正如中天大日。 他们不敢有异议,甚至不敢稍微露出一点难看的脸色。不仅仅是天子的高位值得敬畏,时至今日,刘彻这个人本身,也已经值得敬畏。 而更极少有人意识到为何刘彻始终坚持不坐。 他们固然从出生时就没有吃过这样不合礼节的一顿饭,然而刘彻万金之躯,怎么也甘心忍受这样的耻辱。 固然神女在上,然而往日陛下与神女并肩而坐的场面,也并不是没有见过啊。 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在偷偷地去看霍去病。 没有人忘记神女之前一直看着他,看了很久。 还从未听闻过神女的视线在谁身上停留这样长久的时间,莫非是陛下也为此心生不安,因此刻意不坐,以向神女昭显自己的恭顺? 刘彻的确是在向神女昭显自己的恭顺。 可倘若要真的恭顺到底,他就该走下去坐次一席的位置。 说来说去,还是不甘心。 神女居中正坐,就算他此时要人来再设一席,也已经没办法再与神女并肩,或多或少,总会有一些偏差。 既然如此,那不如不坐。 人都说虚位以待,那今天他就要站着等待他真正应该坐的位置。 这样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建元年间,同样是深夜,他在上林苑,用石子在石栏杆上刻字,凉风台上远望灵沼,尖锐的石子磨痛了他的手指。 到如今的深夜,威服天下,满堂衣冠,已经再也没有人敢于忤逆他的一举一动。曾经窦太皇太后和田蚡的旧事,再也不会重演。 人寿有时尽,但终究还有时间。 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至于霍去病,刘彻没有过多地去思考。 他想不出神女的视线落在这个小孩身上的深意,神女只是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就收回了视线,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味。 刘彻的心思,也并没有过多地放在这件事上。 他猜不透神女的心思,所以也就不再过多地消耗精力。 如今他已经走上了正确的道路,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沿着这条路一直一直走下去。 其他的事情,相比较起来,都变成小事了。 歌舞正酣,刘彻的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规划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各项技术的革新毋庸置疑要放在首位,还有之前得到的那些成果,既然已经被应用在军队中,那接下来也该往更多地方布局和铺展。 新的冶铁技术可以用来打制兵器,那更进一步,当然也可以用来打制农具。 曾经借助神女观天视地的视野所看到的万里疆土在刘彻脑子里缓慢地铺展开来,一道道政令飞快地在他脑子里拟定。 他微微地低敛下视线。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平湖般镇定的面孔上,他的眼神正在发热,而且越来越热。 贪婪的野兽不知休止地啃食着他的心脏,他觉得痛苦,觉得煎熬,他开始数自己手上的东西,一遍一遍地数,就象最穷苦的老农一粒一粒地盘算着地里的收成。 但是还不够,还不足够。 刘彻微微闭了闭眼,他稍微地、试图往更遥远地未来、想了一刹那的时间。 一种更深刻的痛苦集中了他,更深的不满足在他心脏里撕开一道填不满的沟壑。 只有一刹那而已,刘彻立刻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见青铜的酒杯。 然后他立刻开始庆幸此时他已经放下了酒杯,否则他的手会立刻捏碎那只酒杯,今晚的宴席上他将彻底失态。 侍女以优美的动作为刘彻斟酒,烛火照亮她曼妙的身姿,她稳稳地持着青铜的酒器,对天子心中所思所想浑然不知。 当她高举起斟满的酒杯,奉到刘彻手上时,她也没有意识到,刘彻正以憎恨的眼神盯着酒杯。 从殷商到如今的汉室,青铜一直都是贵族的象征。 可刘彻忽然觉得这东西竟然如此地丑陋和笨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他接过酒杯,不动声色。 侍女静悄悄地退入了阴影里。 刘彻举起酒杯,遥敬群臣,所有人都忙不迭地回应他这一敬,举杯与他共饮,他的视线扫过所有人的酒杯。 一千年前,两千年前,在秦,在战国,在春秋,在周,在更早的商,那时候的皇帝和群臣,就像他们此时一样,站在烛火的光影下,举起青铜的酒杯共饮。 听说夏朝时用石头磨制武器,用粗陶和木头制作酒杯。 而到了殷商,武器和酒杯就都变成了青铜的制作。 殷商至今有多少年,为什么如今他们还在使用青铜的酒杯。 是,祖宗流传下来的规矩,是礼制所在。 刘彻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他这一生,皇帝的一生,难道就要使用这样青铜的酒杯,像他父亲,他祖父,从古至今万万千千的皇帝一般,终此一生吗。 不对。 他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已经摸到了神鬼的衣裾。 太慢了。 不足够。 大汉不足够,匈奴也不足够,青铜的酒杯,更不足够。 软弱的青铜! 汉宫夜宴的第二天,刘彻下令少府献上铁质的酒器。 再往后不久,汉宫中所有青铜的器具,几乎都换用了铁来制作。 朝野上下,静寂无声,这堪称疯狂的举措,竟然没有冒出来一个敢于劝谏的人。 未央宫对于铁器的追捧,风传天下。 一种新的趋势正在出现。 刘彻并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后,后世的小孩子都要学习一种叫做“课本”的书。 有一本称作“历史”的课本,浓墨重彩地记述了他所推行的这一次改革。 即使他如今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推行一场改革。 “未央宫的铁杯中,倾倒出了席卷天下的黑铁时代。”后世如是评述。 在那本书中,刘彻的时代被称为“黑铁时代”,刘彻本人被称为“黑铁的皇帝”。继风传天下之后,他对铁器的痴迷随着汉武一朝的传奇一起,流传千古。 而未来的黑铁皇帝刘彻本人,此时正在思考一个在后世看来根本算不上问题的问题。 他预备在最快的时间内再发动一场战争。 对他来说这没什么难度,他的威望和手段可以轻易集中起举国上下的资源,红薯和良种保证了源源不绝的粮食,冶铁技术的革新也使得兵器源源不绝。 他在思考将领的问题。 李广么,不予考虑。他又迷路了,他实在已经迷路太多次了,起先刘彻可以纵容他毫无意义地消耗粮食,因为库房里堆积的红薯根本食之不尽。 但现在。 他看了李广一眼,很快又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那些粮食有了更重要的用处,所以从此刻开始,李广就已经被他放弃了。 至于卫青,不需要考虑,卫青必然仍然是主帅。 他犹豫的是霍去病。 这个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他要不要,再把他放入无法掌控的战场? 第87章 黑铁时代05 起先系统以为这又是新一轮的试探。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不是试探,而是开战。 刘彻是谨慎的人,但这不代表他会甘心做一只鸵鸟。 明知道有什么事情将要到来, 却宁愿把头埋在沙子里自欺欺人。 刘彻是那种, 会直视刀刃的人, 就算刀刃顶在他眉心上, 他也不会稍微避开视线。 所以他主动做出了应对,他不知道神女要做什么,但他已经意识到神女要与他开战。 既然如此,他试图抢先划定战场。 或许是因为神女青睐冠军侯,也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希望战场放在冠军侯国。 无论神女想要做什么, 都先从冠军侯国开始。 系统不确定霍去病有没有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但毋庸置疑霍去病是个聪明人, 他顺从地应下了刘彻的要求, 而不带丝毫犹疑。 如今汉匈之间的战事已经平息, 为了向大汉示好,匈奴人甚至主动把汉朝曾经派过去的使者, 张骞送了回来。 当时刘彻似乎很迷茫, 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这个建元二年出使西域的使者, 不过倒也封赏了一个博望侯的爵位给他。 比较随意,毕竟刘彻也不是苛刻的皇帝, 给出的爵位数量也不在少数。 嗯, 李广看了会流泪。 张骞似乎也很迷茫, 他在匈奴那些年里, 时时刻刻都想要逃跑, 虽然每次都惨遭失败, 但从来没有放弃过。 这次他正在准备新一轮的逃跑计划,突然就来了一大堆匈奴人,把他带走了。 张骞当时就心惊肉跳,心想是不是计划又被发现了。 但他都逃跑那么多次了,匈奴应该已经习惯了,也并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吧。 难道说匈奴终于无法容忍他了,要把他砍头,车裂,炮烙…… 张骞脑子里闪过一系列酷刑,但仍然保持镇定。 这么多年过去了,草原上的风霜催人苍老,他两鬓已经长出白发,持来的大汉天子使者的符节也已经变得光秃秃,不复从前的威严华丽。 但张骞仍然持节不失。 只要符节在手,他就还是大汉的使臣。 他心里有些害怕,匈奴新上位的单于实在是个聪明人,名字好像是叫伊稚斜。 但此时他代表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魏巍大汉王朝。 大汉在匈奴面前绝不能流露出胆怯的一面,所以他绝不允许自己流露出胆怯的一面。 然后他就被带到了伊稚斜单于的面前。 张骞变得很警惕。 他总觉得这位单于必将是大汉的心腹大患,不是因为他勇武,这在草原上是最稀罕的特质。 而是这位单于竟然会说汉人的语言! 对于张骞来说,这种震撼,不啻于听到野兽开口说人话。 从那时开始,他就坚定地认为伊稚斜此人,胸中有伟大的志向,为人阴险狡诈,对大汉充满觊觎之心。 然后这位胸有大志又阴险狡诈的伊稚斜单于就亲手为张骞松绑,还像模像样地叱责了把张骞带过来的匈奴人,让他们给张骞赔罪。 然后又设宴款待,席间载歌载舞,热情得不得了。 最后拉着张骞展望了一番匈奴和大汉之间往后的和平共赢发展道路,还欢迎张骞以后再来匈奴来玩。 张骞就全程迷茫地看着伊稚斜表演,最后又迷茫地被送到汉军之中,再回到长安城,面见刘彻。 主要是想不明白,他最后这个逃跑计划是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总之,汉匈之间姑且不会再爆发战事,霍去病也就赋闲在家,很快就听从刘彻的旨意,前往封国为林久建立行宫。 刘彻很快就看到了变化的发生。 林久腰间多了一条大带,上面的纹路,正是冠军侯国所特有的,广袤的平原。 刘彻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变化。 姑且认为他很平静吧,毕竟他没再像第一次那样砸东西了。 一些猜测被论证了,这大概算是刘彻想象中最糟糕的情况了。 神女在觊觎他的土地。 此前神女一直按捺住心中的渴望,而并没有对他的疆土下手,是因为看重他有开拓疆土的能力吧。 所以当他攻打下匈奴的近半领土之后,神女立刻有了一条纹绣着白山黑水的披帛。 而在他停止开疆拓土之后,神女却不会停止蚕食土地。她的视线重新投向了大汉的疆土,冠军侯国将要成为第一个,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刘彻不敢想象,当神女披挂满帝国全境的疆土,又将会发生什么。 但他心中对此,似乎亦有所揣测。 系统恨不得为林久起立鼓掌,太绝了,紧紧只是衣物的细小变动,就把刘彻逼到了墙角。 当然刘彻也可以对此视若无睹,但他敢吗。 林久把整个大汉,把他这么多年为之努力的,所有拥有的,全部放在了天平上。 刘彻纵然是狂徒,敢于把自己压上赌桌,却也不敢将这些东西全部当做筹码,一把□□。 于是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他必须、也只能全力以赴去开疆拓土。 而且要快,一定要快,否则只要稍微跟不上神女蚕食的速度,那样的后果…… 他没办法再接受神女身上再多上一条纹绣着帝国景色的衣裙了! “你这么逼刘彻……”系统说。 林久淡然道,“我只是帮他开发潜力,你不觉得他这个人有点精力过剩吗,不给他找点事情做,他就要开始搞事情了。” 系统心悦诚服,心服口服,“看看你们两个分别干出来的这些事,就还得是你跟刘彻最配,锁死,钥匙我吃。” 过了年之后,发生了一件大事,故李将军李广,进上了祥瑞。 是一种更矫健更容易养活,而且繁殖更快的马匹。 明月夜,霜雪千里。 老马说,“你这回是孤注一掷了。” 李广站在老马面前,戴着马耳朵,冷着脸说,“我早就习惯孤注一掷了。” 他如今赋闲在家,也不算赋闲在家吧,总之,养马之余,总很喜欢听朝堂上的事情。 以他的身份,也很容易听到这些传闻。 他听人说,汉军已经打下了燕支,祁连,又打下了狼居胥。 又听说匈奴愿与大汉结永世之好,甚至主动把从前扣押的大汉使者张骞放了回来。 李广格外关注这件事,他对老马说,以他战场上这么多年的经历来看,匈奴此举背后一定包藏祸心。 老马说你就别挣扎了,你不就嫉妒人家能封博望侯吗。 李广哑口无言,愤怒离去。 他觉得老马不够贴心,他发个牢骚怎么了,谁还没背后骂过领导呢,他当年也没计较过有人背后骂他。 而且他发牢骚的理由很充分,就是羡慕嫉妒恨啊。 那些战功里没有他的名字。 现在也已经没有人记得飞将军的名声。 李广说,他早已习惯孤注一掷,他也确实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他是一员悍将,即便在面对最凶残的匈奴人时也总是身先士卒,率众拼杀。他自恃勇武,并不畏惧任何人,自信哪怕面对最狡诈的匈奴人也敢驱马上前。 但他就是遇不到,天命叫他遇不到! 老马费力地抬起前蹄,拍不到李广的肩膀,便拍了拍李广的大腿。 李广在月光下把老马的蹄子拍下去,说,“不需要你来安慰我,一世英雄也要屈居在天命之下,这个道理我早就已经想明白了。” 老马收回前蹄,沉默了下来,李广也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李广低声说,“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突然对培育新马种的事情这样上心,叫我这样快,就得到了可以进上的良驹。” “你还是不懂。”老马说。 李广勃然大怒,“我都听你的话养马了,这还算是不懂吗?你就不能稍微鼓励我一下吗?” 老马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你不觉得你和刘彻,就是你们的皇帝,命中犯冲吗?” 李广愣住了,“什,什么?” “你想要从他手中得到公侯的爵位,这么多年都无法如愿,然后这次我们培养出了良驹,你还进献给他?” 李广沉默了。 他没办法反驳老马这话。 他……没有办法。 这些年他虽然已经是故李将军,但朝中还有不少留下的人脉。可是他明里暗里想了不少办法,陛下始终不愿意向他和他的养马场投以注视。 一世英雄在战场上折戟沉沙,难道在养马场上也要折戟沉沙吗? 李广受不了这样的屈辱,所以他要拼死一搏,他亲自向陛下上书,以进献祥瑞的名义。 但他也不确定,陛下日理万机,便一定会去亲自看看他献上的祥瑞。 老马大摇其头,“你就没想过陛下忽然又遇到了什么事,没心思翻看你的奏折?” 李广屈辱地说,“不,不确定。” 他的心情变得低落了,心里默默想,难道这一次还是要付诸东流。 老马又抬蹄拍了拍他的大腿,“别担心,我已经帮你想办法了。” 李广愕然。 老马得意洋洋地说,“放心吧,我改了你的奏折,只是稍微变动了一下……” “把进献给陛下的祥瑞,改成了进献给神女的祥瑞。” 李广瞪大眼睛,“这也行?” 老马更得意地挺起胸脯,“投靠神女一念起,是不是顿觉天地宽?” 如果系统在这里,听到这番话,一定会认同老马的英明。 刘彻现在确实心思烦乱,没有精力去理会乱七八糟的事情。 李广如果真的向刘彻进献祥瑞,恐怕会被再一次忽略。 但是进献祥瑞给神女,那就不一样了。 这封奏折,此时已经摆在了刘彻面前,被刘彻翻开。 他看了很久,翻来覆去的看。 李广倘若得知此事,必然感到受宠若惊。这么多年来,他在刘彻这里还没有得到过这样的重视。 而刘彻在想的并不是李广,在他看来这是小事。 他觉得很巧合,他刚刚明了日后必然要开疆拓土的事实,就有良驹被送到了他面前。 更耐寒,更好养活,跑得更快,负重更多,更耐长途奔袭,且更容易繁殖。 无论怎么看,这种马都简直是为了战场而生的吧。 而且这东西名义上是进献给神女的祥瑞。 他想起红薯,想起水泥,想起纸张。 神女把这些东西送到他面前,就是因为预料到了今天吗。 他从前所得到的所有神眷,到了此时,将要为之付出代价了。 可是开疆拓土的尽头在哪里,或者说,有尽头吗? 莫名的,刘彻又想到了那十八卷河图洛书,他借助神女观天视地的眼睛看到的那些疆土。 此前他将之称之为河图洛书,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中看到的其实并不只是大汉的领土。 虽然很模糊,但他确实看到了很多很多……遥远处的河流和土地。 他又想起曾经向神女说出的豪言。 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有朝一日,月宫未尝不能列入我大汉的疆土。 是不是,被神女听到之后,那些话就不仅仅只是豪言而已,而成为预言……终将实现的未来。 宣室殿中,灯烛煌煌。 刘彻慢慢闭上了眼睛。 以他的疯狂,竟然也有不敢直视的未来,因为那未来过于恢宏,恢宏到……叫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手无权柄,在上林苑中,独自直面神女的那个夜晚。 89 黑铁时代07 霍少吃糖 赵平如同往常一般静默地骑在马上。 君侯在他身前, 离得很近。 赵平听见一点细碎的响动, 甜味隐隐约约地飘过来。 君侯在咬碎糖块。 这种糖块是忽然出现的,似乎是南方的蛮族奉献给陛下的礼物。 据说与之同来的还有一种叫做“甘露”的酒,又称之为“蔗浆”。 味甜而不醉人,不带一点酸涩, 就像是神人饮用的酒一样。 未央宫的宴会上, 酒壶中就装着这样的甘露。 君侯喜欢吃糖块,赵平觉得很理所应当。 他原本也是未央宫中天子宴席上的嘉宾。 夜风吹过来, 发出鬼哭一般的啸声。 风里有甜味,还有血腥气。 君侯杀人时血溅在脸上身上,身上时常都留有这样的气味。 在这样的风里, 赵平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些东西。 然后他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念头, 不知道君侯此时在想什么。 这一回征匈奴,表面上的主帅是大将军长平侯, 率领大军从正面缓慢地压过来。 但赵平知道,实际上的主帅是他所跟随的这位君侯。 骑兵, 绕后, 长途奔袭,出其不意。 赵平张嘴喘了一口气, 单是回想, 他还没有平复的心跳就再度激烈起来。 很难说是紧张, 恐惧, 还是亢奋,或许这些情绪原本就分不清楚。 每次跟在君侯马后都是这样, 瞳孔紧缩,呼吸急促,心如擂鼓, 流血漂橹。 其实赵平不大懂君侯为什么喜欢吃糖块,比之未央宫中的甘露,他其实觉得君侯这样的男人更适合喝烈酒。 不醉人的酒,真的能满足君侯的胃口吗? 所谓富贵险中求,他至今一直跟随在君侯的马后,其实很难说,贪求的究竟是之后的富贵,还是求取时的凶险。 那种凶险,比烈酒还更让人沉醉。 君侯本身就已经是最烈的酒了。 浇在刀刃上,舔一口,血和酒一起入喉的那种。 赵平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今夜他们刚杀人回来,军功前所未有——匈奴的单于死了,赵平听说过他的名字是伊稚斜。 新的单于说要归降大汉,希望君侯后退,给他召集部族的时间。 归降,这并没有什么悬念。 大将军麾下的大军正缓慢地合围匈奴剩下的部族。 因为有红薯充当军粮,这次动用的军队前所未有的多。 内外交迫,匈奴一定会归降。 既然君侯在这里,匈奴一定会归降。 所以君侯在想什么?在滔天功绩唾手可及的现在? 咬糖块的声音停住了。 君侯的糖吃光了?赵平下意识想。 但立刻他就推翻了这一猜想。 因为月光消失了。 就像是走山路时,峰回路转,月光忽然被遮挡在视线之外。 赵平呆滞的,缓慢的抬头,动作僵硬得几乎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正有一座山,在他面前,徐徐升起—— …… 林久抬起头。 系统正在她耳边讲话,“霍去病好喜欢吃糖果,照他这个吃法会发胖的吧。” 林久不理他,他继续奇思妙想,“后世有人猜测霍去病的死因,说是因为长期那样长途奔袭,在这种落后时代创下闪电战那样的奇迹。” “奇迹之下是补给跟不上消耗,对身体的损耗日益严重,最终一场病来,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现在有糖吃了,应该就不会——”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说,“是不是搞错了,我好像监测到——” 那个字他说不出口,但林久已经说出来了。 “神,匈奴祭祀的神。” 系统已经傻了。 但林久还有余裕微笑,“祂在找我,你看,祂模仿我。” 她站起来,一手按在身前的漆案上,一手按住后颈。 【云山神女】那条雪白的裙裾有半身都被染上了斑斓的色彩,细看正是疆域图景。 如果那朵花没有被给出去,斑斓的衣裳也不能再与白花相配。 但毕竟还有半身纯白,在【持花】之外,可以【带剑】。 系统也疑惑过【带剑】的含义,【云山神女】这衣裳似乎也并没有佩剑。 直到此时,他眼睁睁看见林久从后颈中,缓慢地拔出一把长剑。 —— 赵平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觉得君侯早就知道这座山会出现,他一直在等这座山。 所以他不停地吃糖,因为期待也因为不耐烦。 赵平之前以为他在等匈奴的归附,等那滔天的军功。 但他可是冠军侯霍去病,区区匈奴举族归附怎么配得上他这样的等待。 事实上,赵平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座山。说是山,只是因为那东西实在是大,遮天蔽日。 可是没有长满人脸的山,类似眼珠的东西在山上脸上胡乱生长。 很难形容那到底都是什么东西,赵平看一眼都觉得想吐,可又没办法移开视线。 胸腔里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停不下来,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涌,头痛欲裂,赵平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然后月亮升起来了。 有什么东西,劈开了天,于是月光显露在人前。 起初赵平并没能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没有见过丝带一般细长的月光。 但很快他意识到那是一把剑,接天的剑。 月光照在剑身上,那种霜雪的光亮,一瞬间就压过了漫天幽幽绿光。 更多的月光照落在那把剑上,四面八方折射出无数道银亮的光。 剑的影子如同荆棘,密布整面天空。 山之既高,可若是整片天空覆压下来,山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赵平尽力睁大眼睛,仍然不能看见究竟是谁在挥剑。 他只看见,当那把剑被挥动时,整片天空都跟随着移动—— —— 系统轻声说,“那是什么东西。” 不敢大声,因为不敢惊动那种东西。 他揪着头发,混乱地说,“我知道那是神,但是我不明白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说到最后,系统几乎是在惨叫了。 其实他都懂。 就算之前不明白,但在事情发生之后,同步林久的思维,答案自然而然就向他开放权限。 所以他知道这座长满人脸和眼珠的山是匈奴崇拜的神。 神第一次出现,是因为历史发生了改变。 因此林久谨慎假设,大胆推测——只要历史发生改变,神就会出现。 大汉的历史已经被利用过一次,再来一次,就算杀了刘彻,神也不一定再次出现。 所以林久的视线投向了匈奴。 匈奴举族归降,这当然也算是改变历史,所以神的视线也随之投向了匈奴。 系统忽然想到一句话,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鲲鱼飞到天上,就变成了鹏鸟。 神的视线落在匈奴的土地上,就演变成了匈奴祭祀的神。 然后,然后林久就可以来吃饭了。 系统之前一直觉得奇怪,总觉得林久不至于为了刘彻而如此地大费周折,尽管给衣服染色似乎也算不上大费周折。 现在他明白了,根本不是为了刘彻。 她吃过神,食髓知味,还想再吃一次。 所以她需要神再次出现,就像是点外卖一样。 饿了,点一顿外卖,而现在外卖送达—— 就这么简单。 个鬼。 系统抓着头发痛苦地打滚,理解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就像是遭受精神污染一样痛苦。 他之前就怀疑过林久不是人,可现在想来他之前还是太保守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才会有这样的思路啊—— 林久松开手,重新坐回去。 剑消失了,神也消失了,未央宫中,寒月照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系统知道,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她的外卖吃完了,但餐桌还没有收拾干净。 —— 赵平呆呆地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仰着脸,看着天上的月亮。 传闻长安城中的公卿酷爱对月咏怀,但赵平是武人,其实没有赏月这样的雅兴,他在月光里也看不出来什么哀愁。 他只是不太敢低头。 很难形容地上那些东西。 那座诡异的山在剑下分崩离析,之后就留下了这些东西,似乎可以说是残肢肉块,但那完全不是人身上能长出来的东西。 而且那些东西……在说话。 倘若不是君侯还在身边,赵平已经驱马跑路了,能跑多远跑多远……能想象吗,他竟然在一块肉块口中听到了他娘的声音。 尽管他甚至都没看出来这肉块的嘴长在哪里! 再想起之前那座山,那把剑,赵平这样杀人如麻的老兵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喉咙蠕动了一下,有点想劝君侯先后退。 远远的有人点起来一堆火,微弱的火光,赵平稍微扫了一眼,没有在意。 这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匈奴那位新单于控制住局面之后就会点火,而君侯会前往受降。 可现在谁还会在意这种东西,即便那是滔天的军功。 可在那些事情发生之后,不说要经过眼前这一地诡异的肉块,鬼知道那些所谓的匈奴人里,还有多少能称之为人。 就算是现在,赵平都不敢确定自己身边身后有多少人还是人……他听说过,撞鬼的人也会变成鬼。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是人,就算是变成了鬼,他也仍然会对君侯忠心,所以他暗自下了决心会誓死追随在君侯身侧。 应该会后退吧,君侯,他还如此年轻,而且也不缺乏军功。 然后他看见君侯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马鞭。 他没有往后看,没看赵平,也没看其他任何人。 他如今已经是万军丛中的主帅,可赵平忽然觉得,他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身后有没有人跟随。 至少在此时此刻。 他孤身—— 驱马向前。 赵平跟了上去,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都和他一起,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做出这个决定用的并不是脑子,而是手和腿,习惯跟随在那个人身后的手和腿。 诚然那个人并不在意身后,但身后的所有人,都在意那个人。 90 武帝的鹰01 霍少嫖姚而来 张骞坐在帷幕之后。 一帘之隔, 与他对坐的人是匈奴的新单于。 他笑了笑轻声说, “先生这一局您似乎赌输了。” 他手里握着弓箭,是百年前冒顿单于所创的鸣镝响箭,箭尖对准张骞。 帐篷外面灯火通明,男人骑马张弓的影子重叠在地上, 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 每一只箭尖都对准张骞。 水从铁制的更漏中漏下来,每一声都很平淡。 但在这种时候声音似乎也是重量的, 堆积在一起可以压弯人的脊梁。 外面传来乱糟糟的声音,是女人和小孩子们在匆忙地收拾东西。 之前他们收拾东西是为了归降大汉,但现在他们收拾东西是为了逃亡。 原本, 原本是没有机会的。汉人的军队两面合围, 匈奴人除非长出翅膀,否则就飞不出这片死地。 但机会忽然出现了。 那座山拔地而起, 将霍去病的军队阻拦在了山的对面。至少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他们没办法再赶过来吧? 于是新的一条路出现了, 为什么要留下来等死或者是归降呢。 草原还是匈奴人的草原, 只要今夜能跑出去,他们可以去北方也可以去西方。 不管是卫青还是霍去病都别想再抓住他们。 天下之大, 有草原的地方, 就有匈奴人饮马的地方。 “背信弃义, 你们汉人的话是这样讲吧。先生没有想到我敢于背信弃义吧。”新单于看向张骞。 说这话时, 他手中弓箭持得极稳。 火光灯影下,如同百年前旧事重演。 那时候冒顿单于以鸣镝响箭射自己的父亲。 那种箭射出时会发出尖利的鸣叫, 冒顿单于事先规训自己麾下所有男人听到那种声音时要举箭与自己同射,于是冒顿单于的父亲被箭矢射成了刺猬。 如今新单于以鸣镝响箭对准张骞,那支箭代表的是一场箭雨, 只要他放手,箭雨顷刻降临,张骞立刻会被射成一只刺猬。 张骞静默地看着他,然后说,“没有什么想不到的。我选择的是长着獠牙的猛兽,既然可以撕咬自己的父亲,那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撕咬我。倘若没有这样的魄力,我凭什么以为你可以成为新的单于呢。” 新单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我的封号是乌维,原本还想跟先生讲一讲这封号的含义,可是似乎又没有什么意义,先生您其实还是不懂得匈奴人。” 张骞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乌维单于望着他说,“我原本还以为先生会跪下来求我呢,毕竟如今你们皇帝陛下的威仪,已经不能够再庇护您了。” 张骞看着他说,“单于应当知道我从长安来。会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还不懂得长安。” “长安?”乌维单于露出思索的神色,“其实我一直想去看看长安城,听说那是你们帝国的心脏,既然如此,想必在那里可以找到杀死你们的方式。” 他笑了笑,这时候才能看出来,这个表面上像汉人一样温文尔雅的匈奴人,笑起来简直有豺狼那样的冷酷。 “往更远处看吧,先生,我固然不能成为冒顿单于,可我的子孙后代里,总有能成为冒顿单于的人。”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就收敛了笑意,又戴上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在此之前,请先生给我讲一讲长安城吧。” 张骞没有说话,只是沉静地坐着,双手按在膝上,无声无息的,就有一种凛然的风度。 乌维单于露出不悦的神色,“先生为何一言不发?” 张骞坦然地看着他,“单于不是已经见识到了么?” 乌维单于静默地看着他,眼睛里亮起凶恶的光。 这时候有人走进来,乌维单于抬手止住来人将出口的话,他手指颤动了一下,那只悬在张骞心口上的箭也随之颤动了一下。 死亡无声无息地扑过来了,近得已经能闻到那种阴冷的气息。 但张骞只是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这时候他手上没有曾经的,汉使的符节,但他的姿态比曾经还要更凛然。 他说,“我坐在这里。单于见到我。我就是长安。” 乌维单于猛然站起来。 太傲慢了,真是太傲慢了,傲慢得简直就像是刻意在挑衅一样!阶下之囚怎么可以这样傲慢,乌维单于几乎就忍不住放箭了。 但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手,不是有形之物,这里没人敢拽他,而是无形的,一种东西,一种声音! 马蹄声。 由远而近,越来越近。 乌维单于顾不上其他,猛然转头看向方才进来的那个人。 那个人也看着他,被风沙吹的黝黑的脸上泛出一种死灰一样的颜色。 所有人的脸上都泛出那种死灰一样的颜色。 他们看着乌维单于。 不需要任何语言了,乌维单于已经看到答案了,他忍不住从帐篷掀开的门帘里望出去。 天边那些荆棘一般的剑光甚至还没有消散,那种幽绿的光还在诡异地闪动。 不知道该称之为神,还是怪物的那两个东西之间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吧。 是谁,胆敢在此时穿越神鬼的战场? 一瞬间乌维单于几乎感到迷惑,就只是为了世俗战场上的得失,竟然做出这样的冒险? 须知人不仅有生前,更有死后,这个人,难道就不怕在死后遭遇悲惨的报复! 他看见飘摇的火光,有人一骑当先举火而来。 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乌维单于几乎能看见他的脸,年轻到可怕的一张脸。 他刻意打探过这个人的消息,知道他曾经被称之为嫖姚,在汉人的文字里,那是轻盈的意思。 真是轻盈啊……就像是掠食的鹰,猛扑而下的那一瞬间。 他轻盈地骑马过来又轻盈地下马,穿过乌维单于的控弦之士,走到乌维单于身前。 任何一根弦在此时放松都足以射穿他的胸膛,但在他的面前就是没有一根弦能发出一丝波动。 事到如今乌维单于还想着抵抗,他手中有弓还有箭,他手中也还有一根弦……但他只是静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鸣镝响箭,落在地上,沾上尘灰。 说不出来原因,可能因为他是个狡诈有余而血性不足的人,也可能是因为那个人穿越神鬼的战场而来,于是此时此刻他看起来也就像是神鬼一般。 他站在面前时,乌维单于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跪下,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下跪,瑟瑟发抖。 绵羊在猛虎面前也没有这样的温驯,可在这个人面前除了下跪和发抖之外好像就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更漏声从身后的帐篷中传出来。 乌维单于恍惚中有了一种错觉。 之前张骞说我就是长安时,他只觉得愤怒。但这个人向他走来时,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座传说中的城池。 这一局还是他输了,一败涂地。 刚刚登上单于的位置,以为可以得到唾手可及的荣光,可是转眼间那些希望又全部湮没了。 大起大落,但奇异的是乌维单于并不觉得难过。 长安城覆压而下。 他想,就算是冒顿单于,倘若异地而处,也不过是如此了。 —— 系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怀疑全世界只有我一个正常人,哦,我好像不是人。” 然后他忽然一个激灵说,“有一件事我之前没找到机会跟你说,是这样的,霍去病在匈奴那个单于面前一直没什么表情嘛,但之前他穿越你们那片战场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他舔着牙笑了一下。” 他试图比划,“就那种,我不确定他是在笑,还是单纯牵动嘴角,但是总觉得他这个反应很不对劲啊!” “先说好,我没有怀疑你。但会不会是之前那一幕冲击力太大,霍去病被你搞坏掉了啊?”系统忧心忡忡。 林久已经又坐了回去,汉宫深处,月光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事情在这里发生。 “唔。”她把手放在嘴唇上,轻声说,“没有坏掉啊,他只是在笑。” 系统说,“那不就是坏掉了吗,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不可能笑得出来吧!而且他也笑也应该在功德圆满之后笑吗,但现在你看他面无表情啊!” “其实我之前就觉得他这个人不太对劲了。”系统激动了起来。 “他在你面前有点疯的感觉你懂吧,就那种嚣张得要死,宴席上用箭射你,祭祀的时候在你面前吃糖,还说那种话,他,他……” “可你知道其他人对他的评价是什么吗,他们说他年少而深沉,性情缜密,心思不在言语间泄露,就像是卫青一样寡言内敛。” 系统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说,“听说邪神都有那种污染什么的,他是不是被你污染了啊?” 林久还是轻声细语,“唔,不太对。他跟卫青不一样噢。” 系统说,“你现在说话的感觉也不太对劲,你是不是又吃撑了?” 林久置若罔闻,“所谓的内敛沉静,其实只是他觉得无聊吧。” 系统震住了,“无聊?” 林久说,“他今年一十岁吧,一朝侯爵,军功煊赫,他杀了多少人你能数清楚嘛,有些人就是会这样啊,情绪阈值会不断提高,杀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功绩,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 “就像是重复流水线工作那样,没有难度,也不可能失败,成功了也不过如此,所以会觉得无聊,不值得给与一个表情上的变动。” 系统已经听傻了,但他奇异地理解了林久的逻辑,“所以你是唯一特殊的,因为你是神!他在人的领域已经无所不能,所以他每次碰到你都表现得很亢奋,因为他,他……” 系统说不下去了,林久直接替他说出来,“世界是他已经厌倦的游乐场,我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新玩具。” 沉默片刻,系统说,“他把你当玩具,你不生气吗?” “嗯?”林久笑了笑,那种温软的笑容看得系统毛骨悚然,“他当我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系统叹了一口气说,“明白了,你那句话的重点不是【新玩具】,而是【得不到】。” “而且,”系统凝重地说,“我确定了,你们这里真的没有一个正常人。” —— 后世史学家翻到这一年,将之评述为“浓墨重彩”。 匈奴举族归降大汉,张骞两度出使匈奴,于今功德圆满。 冠军侯霍去病得到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正面战场上的战绩,长平侯卫青的生平中添了一次辉煌的军功。 以及武帝刘彻迈出了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这是他征服的第一个国度,这是他的元狩元年。 初冬第一场雪开始飘落的时候,张骞回来了。鹰落长安。 汉宫设宴以待。 林久坐在刘彻身边,她身上那条披帛,至此已经完全染上了疆域的图景。 但她的衣裙上,仍然有大片的空白。 如今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宴酣之际,系统轻声说,“霍去病,一直在盯着你看。” 91 武帝的鹰02 霍少敬饮 林久看过去。 她看得很慢, 视线扫过场景中的每个人和每一寸细节。 宴会热烈, 酒肉的香气肆意横流。 宫室中点了比往日多出十倍的蜡烛,烛火煌煌明灯照彻,在这过量的光亮下,所有人都盛装华服, 光彩照人。 那些明亮的画面一一映照在林久纯黑的瞳孔中, 再一一被抛掷。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一个人身上,纯黑瞳孔光滑的弧面上, 只映照出那一个人的影子。 他和所有人一样坐在明亮的火光中,披着侯爵的华服,长发束起来, 其中缀以光亮的金珠。 看习惯他在外征战时的随性之后, 再看他这样严整的装束,多少会觉得格格不入。 尤其他今天不像从前那样, 低着眼睛,刻意收敛自己的存在感。 今天他看起来有点肆意, 又有点焦躁, 那种还没感到满足就被迫结束的焦躁。 他就用那对焦躁得发亮的眼睛看着林久,一直看着。 林久看过去的时候他非但没有闪避, 而且立刻就笑了起来, 那笑容简直可以说是迫不及待。笑起来的同时他抓起手边的酒爵, 举向林久, 做出敬饮的姿态。 满座公卿侯爵,都衣着相似的华服, 但这一瞬间那些人全部淡成了褪色的剪影,唯独他是灰色背景上浓墨重彩的人物。 火光流淌在他脸上和眼睛里,那个样子, 就好像他今天来参加这场宴会,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就只是为了等待这一瞬间的对望,就只是为了敬上这一杯酒。 太耀眼了,年轻而耀眼,满座公卿都要被他比成棺材里的朽木了。 这也确实是年轻人才会做出来的事情,在座所有人都知道神女面前固然也设有宴席,但神女根本不吃任何东西。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木雕泥塑面前尽管摆放着祭品,可谁见过木雕泥塑张嘴吃喝呢。 所以怎么会有人向神女举杯,之前没有,之后或许也不会有。 人与人之间才会有举杯这样的交际吧,向神女举杯,是视神女为人,还是视自己为神? 好像无论怎样解读,都只剩下忤逆和逾越这样的罪名。 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之下。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感觉下一秒钟就要血溅当场。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灯影火光下,刘彻举杯向霍去病的方向,应了那一杯敬饮。 宴席短暂的停滞一瞬,所有人都看向刘彻,以恭谨或敬畏的神色,并随他一起举杯,饮下杯中的甘露。 林久静默地看着霍去病喝完那杯甘露,静默地收回了视线。 满座衣冠,重又高谈阔论,灯火流明。 没有人留意到那一瞬间的暗潮,系统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或许那一杯敬饮原本就朝向刘彻,只是林久坐在刘彻身边,而目光的偏移又难以测算,所以他才以为是指向林久。 系统思索了一会儿,感觉就是这样,是他看错了也想错了,毕竟霍去病从前内敛谨慎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应该是因为之前听林久说了那些话,所以这个时候才会胡思乱想吧。 他轻轻地收回视线,决定不再关注霍去病。 但就在那一瞬间,最后一缕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余光,瞥见霍去病放下酒爵之后的神色。 他笑了一下,舔着牙齿,眼睛闪闪发亮,带着一种几乎是天真直白的亢奋。 系统脑子懵了一下。 他没有再看回去,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明白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样,林久又说对了。 霍去病,他在战场上也没有笑得那样张扬。 那种表情,眼睛那么亮,血都要烧起来了吧。 这短暂的举杯敬饮,比之前整个战争都还更令他亢奋。 系统沉默片刻,缓了缓精神受到的冲击,向林久说,“他这样挑衅你,你也不在意?” 是啊这的确算得上挑衅,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玩这样的小把戏。 这话说出口的同时,系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未央宫中的宴席上,霍去病张弓,箭尖对准林久。 简直就像是天命的前兆,他脑子里、骨血里印刻的东西,从那时候起,其实就已经崭露头角了。 林久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肘撑在桌案上,像个小女孩那样,托腮看着宴会上的盛景。 她还从来没有在人前做出过如此不庄重的动作,长长的披帛随着她的动作,一直垂落到桌案上。 系统脑子又懵了一下。 林久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随着动作的变化,她整个人的气度一下子就从冰冷神性转变成了百无聊赖。 之前她坐在刘彻身边是神女,但此刻忽然就变成了公主,是刘彻的妹妹或者女儿,那样的身份。 至少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想做人。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刘彻抬手为她挽起垂落的披帛。举止自然而然,没有多余的问话,毫无嫌隙地配合了林久的转变。 系统缓了缓,又缓了缓。 他有很多想问的,但是他知道有些问题林久不会回答。 所以最后他问的是,“霍去病还在看你。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之前好像也有这样的苗头,但是他没有表现得这么鲜明吧。” 林久平静地说,“因为他长大了。” 系统茫然,“啊?” 林久轻声说,“他是跟着卫青长大的吧,没有父亲的孩子,能够教导他的男性长辈只有卫青这个舅舅。从小到大也习惯听从卫青的话了吧,毕竟卫青马奴出身,一路青云直上,到大将军长平侯,听他的话当然不会出错。” 系统更茫然了,“啊?啊?” 林久自顾自地说下去,“应该是从在宴会上射我那一次,卫青不再刻意约束他,之后他走上战场建功立业,卫青更不会再管他。” “但那还是不够,因为他一直都在侧面战场,应该怎么说来着,我不太懂专业术语,大概就是他自己脱离主.力.部.队,绕后开辟第二战场。” “直到现在,他拿到了第一次正面战场的战绩。之前都是他在配合卫青,只有这一次,他是战场上的将军,卫青配合他。” “所以,”林久轻声说,“如今他与卫青之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差距了呀。” “他长大了,站在和他舅舅同等的高度上,他不必再下意识的,像小孩子、像雏鸟那样,本能地模仿自己之前见过的成年人的样子。” 系统听得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那所以,他开始展露本性了是吗?” 林久声音还是很轻,“他是感到很自由吧,前所未有的那种自由。一夕之间挣脱了所有束缚,于是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也想要做任何事情。”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这不就是迷茫了吗,与其说是可以做任何事情,其实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情了吧。” “这样说的话,怎么感觉你把他当成小孩了。” “但他可是霍去病啊,军功煊赫,是帝国屈指可数的万户君侯。你看今日这满座衣冠,他在其中——”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失语片刻,忽然灵光一现,“张骞之前与人坐论生死而面色不改,说得出【我就是长安城】这样慷慨的言辞,可谓铁胆。” “可张骞看他的眼神,根本就带着敬畏。被张骞用这种眼神注视的人,竟然也会茫然吗?” 话音落下系统忽然醒悟过来了,喃喃道,“我明白了,他还年轻,那些功绩只是说明他的武威,但并不能使他长大。” “他的确还是小孩子的年纪,会感到茫然。我那样想,是因为我只是把他当做霍去病,而没有意识到他也有血有肉,是个还没长大的年轻人。” 系统的语气也变得茫然了,“这样想的话,卫青已经足够年少有为,在这样的年岁,就得到这样的功绩。与之相匹配的,就是时时刻刻的内敛、谨慎、缜密。那霍去病呢,如此的高位,他是不是也会觉得沉重?” 系统想到更多东西,他一边觉得很奇怪,竟然能够说出来这么多话,就好像是在谈论朋友那样。 一边又觉得真是奇妙,这年轻人波澜壮阔的一生,就像是一卷长画那样,徐徐展开在他面前。 他迫切地想得到林久的确认,想知道背负这种命运的人,会不会觉得沉重。 但林久只是说,“他和卫青不一样。” 系统沉默片刻,“卫青不管他,就是因为看出来他跟自己不一样吗。我没有想到,卫青这样性情柔和的男人,也会有这样残忍的一面。” “但其实这好像也是一种慈悲,不管他就是放弃了控制他的机会,让他自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系统越说越茫然,他沉思良久,最后只是喃喃说,“可是,为什么要放开他的手呢。毕竟是他的外甥啊。尤其是他们两个这样,卫青其实就像是他的父兄一样吧。” 林久说,“为什么不放开他的手呢。” “卫青可以有无数个乖巧的外甥,但他这一生,也只会遇到一个霍去病。” 系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其实不太听得懂林久在说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很怅然,就是长大之后发现没办法再回到小时候的那种怅然。 这时候宴席上的乐音变了,绵长柔婉,如同低柔的叹息。 有侍女鱼贯而入,撤掉残宴,重新呈上新鲜的菜色,添上崭新的酒具。 蜡烛也换了新的,原本逐渐黯淡的光焰一下子又明亮起来。 系统的怅然消失了,新奇地看着这些事,“这就是添酒回灯重开宴吗?这个时代也这样么?” “因为菜和酒都冷掉了吧,要换新的。”林久说。 叫阿竹的那个侍女一直跟在她身后,此时也接过侍宴侍女手中的酒樽,在林久面前新换的酒爵中注满调了甘蔗汁的酒。 刘彻已经举杯与满座同饮了第一杯酒,就在他放下酒杯的同时,阿竹捧着酒樽又退回林久身后的时候,林久举起注满酒的酒爵。 她的姿态有点生疏,两只手捧起酒杯,而没有像礼仪要求的那样,一手举杯,一手挽住袖口。 她和刘彻坐得太近了,视线稍微偏转就能看见刘彻的侧脸。 这样近的距离,系统轻易就看见刘彻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就像是之前及时挽起披帛一样,他根本就是时刻在留意林久的动向。 但林久没有看他,只是埋头喝完一满杯酒,满满一杯。 神像张嘴,以唇舌,享用祭祀用的酒。 所有人都傻了,有些人甚至难以维持表象,不顾场合地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林久把喝空的酒爵又放回去,铁质的酒爵是银色,与从前青铜酒爵的金色并不相同。 她看了一会儿这种新的酒爵,像是在发呆,然后又看向刘彻。 刘彻也正在看她。 他们对视,然后她笑了一下。 是那种温温软软的,小女孩儿的笑。 倘若内心的声音能具象化,刘彻心中拉响的警报已经掀翻了整个未央宫的屋顶。 92 武帝的鹰03 霍少唱歌 前所未有的举措带来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血沸腾着往脑子里涌, 眼角青筋突突跳动,但那危机感之后不是惊恐,而是惊喜! 刘彻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一瞬间他完全没想到他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本能先于理智为他做出决定, 莫大的喜悦汹涌而来, 一直把他淹到没顶。 其实从挽披帛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有一些变化正在神女身上发生。 于是在这场庆功的宴会上, 刘彻一边言笑晏晏,一边在心里盘算。 那时候他还很冷静,数过这一次得到的宏图霸业和丰功伟绩, 想到霍去病又想到张骞。 他知道长安城中有流言, 说他坐在未央宫中放鹰,鹰飞多远他的眼睛就看到多远, 这简直是天神的所作所为吧?那些人因此畏惧地称呼他为天命的皇帝。 而这仅仅是他伟大人生中一个细微的片段。 他冷静地数遍这一生,以理智和荣耀构筑起坚固的堡垒, 不带丝毫情绪的波动, 仅仅是在做准备,为了迎接之后将要到来的变故。 可当这变故真正到来的一瞬间, 那些准备一瞬间就被冲垮了。 因为神女在向他笑。 刘彻这一生第一次见她这样笑, 庸碌之人到死都见不到的笑脸。 坐在王朝最尊贵的位置, 看见最美丽的笑脸。 所有被刻意压制住的情绪在这一刻千倍百倍地反卷而上, 刘彻感到眩晕,感到摇摇欲坠, 思维变得迟滞,但他还在勉强思考。 他想,神女在变成人。 我使她变成人, 我的所作所为填充起来她的血肉之躯。 所以她向我笑,这是她对我的回报——我的所作所为,就是有这样的重量,沉重到云端上的神女,也要被拉扯到地面上,露出凡人那样的笑。 这代表着什么样的变故,之后又将要发生什么,那些事情忽然就变得不重要了。 他触摸到了一些东西,明堂高坐二十年,从未如此真切触摸到的,真切得令人发疯。 他是皇帝,他坐在未央宫中放飞他的鹰,可他毕竟不是那些鹰,不能在战场上真切地张开翅羽。 建元年间他时常前往上林苑打猎,拉弓时也觉得肋下生有巨翼,异日将乘风而起。 可未央宫覆压的梁柱太沉重,压得他张不开少年时想象过的遮天的巨翼。 之前也没想过要抱怨,因为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所谓的运筹帷幄,就是要坐在帷幕之后。 用以交换的第一件筹码,就是握住弓箭时沸腾的热血。 所以他看着张骞也看着霍去病,未央宫中总是那样平静,不闻兵戈之声,他的血总是冷而缓的,所以更想要在他们身上看到烈血沸腾之后的余韵。 但现在他的血在烧,沸腾得像是要把他烧死掉。仿佛那些不世的荣光,不朽的功业,重新化作滚烫的筹码落在他手中、胸腔之中。 或许比那些东西还要更滚烫。 刘彻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因为不舍得眨眼,只知道贪婪地看着神女此时的笑脸。 宏图霸业,丰功伟绩,千秋之后听不到的歌功颂德,至此全部化为神女唇边那一抹柔软的笑意。 那简直是比太阳还更炽烈的冠冕,千年万年,万丈的明光永不磨灭。 系统哆嗦着说,“你们在玩什么东西啊,刘彻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活像是磕嗨了,他的瞳孔都在颤抖啊。” 林久没有说话,在刘彻全神贯注盯着她看的时候,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如云的鬓发,视线轻轻掠过刘彻的侧脸。 笔直地投出去,与坐在那里的人相接。 她看着霍去病,以满饮过杯中甘露的笑脸,和荡漾着笑意的视线。 系统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尽管不知道刘彻脑补了什么,但其实这个笑脸好像并不带什么深意。 林久只是像所有喝了酒的小女孩儿那样笑,那种轻飘飘的笑。因为喝了酒,所以那样笑,就这么简单。 系统慢慢的,看向霍去病。 满座之中,或许只有他清楚这个笑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场宴会上,满座衣冠,灯火流明。众目睽睽之下,他得到了一个只恩赐给他的秘密。 系统只看见他坐在那里,面色不改,稳稳的承担住了这一杯酒的重量。 —— 盛宴之后,东方朔与董仲舒并肩走在月光照彻的宫道上。 东方朔说,“今天这一场宴会,真是不简单。” 他衣袖上还沾着酒气,如同盛宴的余韵纠缠不休。 董仲舒稍有些吃惊,这场宴会上汹涌的暗流太多了,但他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东方朔口中说出来。 其实也并不出奇,想来人总是会被境遇所改变的,在长安城中浸润得久了,东方朔也被改变了啊。 一股莫名其妙的欣慰涌上心头,董仲舒站住脚步。 东方朔茫然地看他,“怎么了?” 董仲舒说,“只是没想到临走之前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从前我以为你就像是一只鸟,在长安城的游鱼中格格不入。如今再看,你也已经是长安城中的一尾游鱼了。” 很难形容对他来说东方朔是什么,说是朋友好像并不算,可要说是子侄后辈,那就更奇怪了。 他们之间原本没有交际,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一些突如其来难以躲避的天命,莫名就变成了可以倾吐心声的人。 起先东方朔来找他说关于神女的话,再后来东方朔来找他说关于长安城的话。 这个人好像总有旺盛的好奇心,他喜欢长安城,但又看不透这座城。他在这座城中,但又始终不能汇入这座城。 董仲舒无法理解他,就像是一条鱼没办法理解一只傻头傻脑的麻雀。 但是麻雀总是来找他讲谬误明显的话,有时候他会纠正他,或许是因为他的愚蠢令人无法忍耐,也或许是因为习惯。 因为他总是出现,于是忍不住仰望着,等他再一次的出现。 然后他听见东方朔兴致勃勃地说,“今天那道鱼脍真是不错啊,新鲜捞出来的红尾鱼才有那样鲜甜的滋味吧!以天鹅烧制的那道酸汤也真是好喝,陛下的盛宴,每一道菜都不简单啊!对了,你刚才说什么鱼什么鸟?” 董仲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攥紧了拳头,隐忍地说,“没什么,你听错了。” 麻雀果然还是那只傻头傻脑的麻雀! 东方朔没有留意到他的反常,自顾自地回忆方才那些菜色,兴致勃勃。 他们继续沿着漫长的宫道往前走,漫天都是月光,未央宫广大得像是没有尽头。 东方朔终于说完了他那些菜,后知后觉地问董仲舒,“你说你要走,怎么了,是要回家吗?” 董仲舒顿了顿说,“陛下想要将匈奴人安置在陇西,总要有人去教他们,才能叫他们懂得按照陛下的心意去行事吧。” 东方朔站住了,他诧异地看着董仲舒,眼神困惑,好像根本没明白董仲舒在说什么。 董仲舒没有多说,只是与他对视,好像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多么石破天惊的话。 去教他们,董仲舒这样清瘦的儒生?他能教他们什么?一只羊去教一群狼什么叫礼义廉耻? 这一瞬间东方朔想起李耳骑青牛西出函谷,又想起孔丘周游列国,他渐渐地瞪圆眼睛,可是说不出一个字。 董仲舒笑了笑,东方朔还没见他这样笑过,又听他说,“有时候我问我自己,那么多年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只是为了站在宣室殿上吗。” “就像是上天在叩问我的心,而每一次我都哑口无言。” “就像是从前被老师问起经义,每一个老师都夸赞我,他们不知道我心里其实对那些话不以为然,那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曾经我是这样想的。” “但功成名就之后我反而开始在意那些东西了,曾经神女递给我天书,我没办法拒绝。如今陛下问我,是否要效仿古圣人的行径,我同样没办法拒绝。” 他看着东方朔目瞪口呆的面孔,风轻云淡地说,“明天就要走了,教彼方蛮夷,以正我儒冠。” 教彼方蛮夷,以正我儒冠。 东方朔把这句话在心里颠来倒去地念了十遍。 那个问题忽然有了答案,为什么董仲舒和张骞同时得知陛下征讨匈奴的消息。 一时间他想说什么话,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想起董仲舒那时候说,这天地之广阔,永远没有足够的时候。 失语良久,东方朔喃喃说,“所以你之前说博望侯是陛下的鹰,你懂他要去做的事——” 董仲舒笑了笑,“是因为我也一样,我也是从陛下手心里飞起来的鹰。” 月明千里,漫长的宫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翌日董仲舒启程去往陇西,东方朔远送十里,折柳相赠。 送别之际只说了珍重,没有问此生是否还能再会。 不是因为游鱼和麻雀没有相通的心意,也不是因为鹰看不上呆头呆脑的麻雀,仅仅是此生短暂,而天地广阔。 那些珍贵的时间,只足够花费在路上。 —— 系统哭了,泪流满面,“聚散苦匆匆,太好哭了!这个镜头就这样拉,看起来更煽情了!” 这是他最近的乐趣,拿林久的【白泽】视角当摄像头玩,时代沧桑感和人物的表情都是满分,随手一拍就是大制作既视感。 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古道上,人走远了,烟尘渐渐止息。 系统的注意力又转移回来,“霍去病今天还来嘛?” 这是他最近的又一个乐趣,围观霍去病。 那天的宴会之后,霍去病找到刘彻说,之前在战场上遇到那些神异的事情,心里有些疑惑,想要向神女请教。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刘彻同意了。 于是霍去病就来见林久,和在外时的肆意完全不同,也不像在宴席上时那样玩弄小把戏,他每次来都恭谨地见礼,视线谨慎地低敛着。 他真的向林久说那些神异的事情,但跟系统想的不太一样,他不问,只是讲。 讲的也不是那一夜的事情,而是说,匈奴以为世间万物从天空中诞生,天是万物的母亲,他无所不能而长生,因此他们的神被称之为【长生天】。 这一位尊神出自一种名叫“萨满”的教派,类似于先秦时的巫祝,信奉草木和天象,但又有些分别。 而匈奴人以为的神和汉人也并不一样,而更近似于先秦时的概念,他们觉得神是规则的集合,如同雷霆雨露,亦如同羊群在春天□□,在秋天生下小羊羔。 正因如此,他们尽管祭祀神,尽管也祈求风调雨顺,但其实不认为神能改变什么。 说到这里时霍去病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应当如何措辞。 很快他就想出来,他说,匈奴人认为神没有心,神的胸腔里只是一块铁石。神也不懂得什么是拯救,神只是存在着,在应当创造的时候创造,在应当毁灭的时候毁灭。 说到这句时,他语气好像有点不太一样,系统忍不住看他的脸,但他低着头,阴影覆盖下,只能分辨出他眨动的睫毛,而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他还说了匈奴语中【长生天】的发音,唱了一小段匈奴人赞美【长生天】的歌曲。 与汉人中风行的雅音不同,匈奴人的歌曲中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喉音,系统不太懂那具体要怎么形容。 只是在霍去病唱出来的时候,他觉得他听见了漠北苍凉的风。 风声中,又有草木,有苍天和河流。 真是很奇怪,霍去病平时寡言到了过分的地步,那些与他一起站在宣室殿上的人,绝大部分恐怕连他的声音是什么样都说不清楚。 系统有时候也想他在军中时是不是也在篝火边击节而歌,那该是什么样的歌声。 但他唱起匈奴人祭神的歌时,竟然很好听,不是那种寻常的好听,很难形容。 就是在他唱歌的时候,一切都很安静,宫殿和风都在寂静地聆听。 系统不太确定他唱得跟原版之间有没有区别,但有些东西还是能听出来的。 那种娴熟和流畅,有一种刻意花费时间学习过的认真在其中。 那天他认真地唱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恭谨地告退,走之前说他觉得萨满的面具很有意思,倘若神女准许,下次觐见的时候,他可以做一个献给神女。 可恶,这不是卖关子吗!林久想不想看系统不清楚,但他很想看啊! 系统忍不住拉了镜头看霍去病走到哪里了。 然后他忍不住哀叹一声,觉得霍去病今天可能是不会来了。 出了事,大事,长平侯大将军卫青遇刺,刺客是冠军侯霍去病的人。 93 武帝的鹰04 霍少焉支 之前在漠北合围匈奴时, 卫青遇刺受伤。 算起来已经有些时日了, 不是新鲜的事情,但消息却直到如今才流传出来。 因为卫青的隐瞒。 说起来很不可思议,大将军长平侯遇刺,而且是在战场上遇刺, 尤其是在刘彻倾覆匈奴的那场灭国之战中。 这事一旦被掀出来, 刺客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还在其次,朝堂上无疑要有动荡。 这样的罪行简直等同于谋逆, 是在动摇刘彻的皇位,必然有人要为这件事负责。 卫青是最有理由掀起风波的人,因此刺客对准的是他的咽喉。 人非草木, 生死当前谁能无怨无恨, 可卫青唯一做的事,是隐瞒了这场刺杀的发生。 系统默默说,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仅仅是系统,此时长安城中, 宣室殿上有一席之地的那些人, 俱都察觉到了风雨欲来。 之前朝堂上就有传闻,说陛下忌惮卫侯的功绩。 后来霍侯的升迁, 似乎无形中佐证了陛下的心意。 于是有人开始说, 陛下有意使霍侯与卫侯争斗, 以制衡这两位军权在握的君侯。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这件事被掀了出来。 真是绝妙的开战借口,简直带点刻意的色彩了。 是适合被命名为“刺杀事件”, 留待千年之后写在历史书上,“朝堂之上卫霍争斗的起始点”。 “但是霍去病毕竟是卫青的外甥啊。”系统茫然道。 而且是跟随在卫青身后,牵着卫青的手长大的小外甥。 一边是下属, 一边是舅舅,这两边悬殊的份量,真的有做出选择的必要吗。 林久说,“你之前对霍去病的称呼不对。” 系统起初茫然了一阵,为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 但立刻他就反应过来了。 之前他称呼卫青是“长平侯大将军”,而霍去病就只是“冠军侯”。 这样的称呼,确实是不对的。 或许是因为这些天以来,霍去病在林久面前表现得太沉静了。 像故事里每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那样,虚掷整个整个的下午,在古老的宫室中讲故事和唱歌。 因此系统下意识忽视了之前朝堂上发生的,关于他的一件事。 匈奴归降之后,刘彻罢太尉,置大司马,冠之以将军称号。 冠军侯霍去病拜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并有法令传下,使骠骑将军的官阶和俸禄与大将军相等。 既然卫青是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那霍去病就应该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 他并不输给卫青。 此时宣室殿上,丹陛之下,他与卫青并立。 这世上没有单枪匹马的将军,霍去病当然也有追随者,有多少人追随卫青,就有多少人追随他。 卫青遇刺这件事,既然被掀了出来,就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刺客,卫青,霍去病,这三人之间了。 倘若卫青仍然什么也不做,则长平侯的声威势必受损,追随在长平侯身后的人,此后似乎便输给冠军侯身后那些人一筹。 霍去病也难以逃脱同样的困境。 即便是他麾下的人犯了大罪,但倘若他毫不维护,而任由卫青惩治,则冠军侯的声威受损。 他麾下那些方立下战功,亟待在宣室殿上争抢到一席之地的人,在面对卫青麾下的人时,是不是就要退避三舍了。 升迁升迁,有人升势必有人要迁。 宣室殿上就只有那么多席位,一位君侯的崛起,势必挤压另外一位君侯的声势。 舅舅固然很重要,可那么多一起玩命的袍泽,难道就可以弃之不顾吗。 到了他们那样的位置,一进一退之间,所要考虑的,远比亲缘要复杂千万倍。 系统说,“我已经开始感到沉重了。” 他看着霍去病,忽然就觉得真是白驹过隙,时光飞逝。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不再是元光年间那个跟随在卫青身后的小孩了,他也不仅仅是卫青的外甥了。 而且还有一件事。 系统将视线投向霍去病身后。 那里站着一个小孩,有点黑有点瘦,看起来是那种乡下的小孩,但他脊背挺得很直,似乎是在刻意模仿霍去病的姿态。 那是霍去病异母的弟弟,霍光。他在霍去病身边,被侍从们称之为“小公子”。 霍去病小时候是生父不祥的小孩,但在匈奴归降,他得到旷世的军功之后,他找到了生父的消息,并前往去拜会。 那男人叫霍仲孺,是平阳县的一个小吏,偶然到平阳侯身边当差,邂逅了一个名叫卫少儿的侍女,并与之私通。 之后侍女怀胎生子,小吏也回家娶妻生子。 除非有特别离奇的意外发生,否则男女之间的一段露水情缘,在那个时代甚至不配被记述在纸墨上。 但那种离奇的意外偏偏发生了,二十年后,小吏和侍女的儿子成为帝国声势喧天的君侯。 系统试图想象那一幕,平阳县中的相见。 白发苍苍的小吏见到二十年没见过的儿子,他身后是君侯的依仗,翠葆霓旌遮天蔽日。 他拜倒在他身前,从前只有未央宫中的皇帝可以享用他这样的礼仪。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们具体都说了什么,霍仲孺当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总之在那场拜会之后,霍去病把他异母的弟弟霍光从平阳县带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中之前就有流言,说这也是霍侯与卫侯之间决裂的一个先兆。 霍去病至今还没有娶妻,没有自己的家室,卫青就是他最亲密的男性长辈了,就像是他的父亲和兄长那样。 但现在他身边有了一个弟弟,这个弟弟和他一样姓霍,不管怎么说,都是比卫青更亲近的血亲。 系统胡思乱想,思绪一路发散到天边,想到卫青,觉得很不忍心,但又隐约有期待。 想知道霍去病会怎么做,想知道这年轻人的命运会走向哪个方向。 在他的注视之下,霍去病静静地听完了这件事的始末,神色沉静而内敛,不带丝毫表情。 侍从低着头,等待他的吩咐。 霍去病说,“备马。”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少言缜密不泄露自己的心思,一如卫青。 系统开始揣测他是要去见刘彻,还是去见卫青。 然而片刻之后,他看到了前来觐见林久的霍去病。 系统目瞪口呆,“不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还能来见你?” 林久很奇怪,“为什么不来,他之前还说做萨满的面具给我。” 系统震惊了,“可卫青遇刺了啊,这件事就这样不管了吗?” 林久也震惊了,“卫青遇刺,难道有我重要?” 系统说“……行吧。” 他忍不住去看霍去病,他已经习惯林久的没心没肺了,可是不相信霍去病也可以这样冷酷。 但霍去病真的就是这样冷酷,他觐见,行礼,所作所为和之前没有分别。 倘若不是系统开了上帝视角,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出那些事情的端倪。 他带了一个做好的萨满面具过来。 起初系统想的是,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不是说当场做一个吗。 可仔细想想在清凉殿做手工好像也有点不对劲。 虽然是成品面具,但也不会无聊,因为霍去病又开始讲故事。 他说面具是用桦树皮做的,因为萨满认为桦树是最接近天空的树,树皮中有神秘的魔力。 然后他又说漠北的桦树,雪白的树皮和银色的树叶。 他把面具举起来给林久看,说其中某一块色彩就代表了一片长在什么地方的桦树。 那是一块五彩斑斓的面具,涂了好多种颜色,感觉是小孩子会喜欢的那种玩具。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林久走下去看那个面具,跪坐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他讲话的声音停顿片刻,微不可查,又指着红色的地方说,这是焉支山,因为焉支山上找了一种红色的草,所以匈奴人用这种颜色代指这座山。 然后又讲到匈奴人的婚俗,说新娘出嫁时穿什么衣裳,用捣碎的焉支草修饰出好看的妆容。 他说到这里时,很奇异的,系统一瞬间抽离了所有情绪。 因为那种反差。 他讲的那些事情实在很吸引人,让人觉得时光很安静,想听他一直说下去。 但有些东西是没办法忽视的,他不是说书人,他甚至不是读书人。 他是军功成名的少年将军,他知道这些东西是因为他曾经带领军队踏过那些土地。 血把他的手染得比焉支山更红。 匈奴人提到焉支山时,哀叹说,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每一个字音吐出来,都像是带着斑斑血渍。 而征服那座山的年轻人,反而在讲关于那座山的,温柔的斑斓的故事。 这是一种伪装吗,男孩子在女孩子面前伪装出来温文尔雅的姿态。 可好像也不能因此而指责他,毕竟林久也不是什么普通女孩子,他们之间也不是骗钱或者骗色那样的关系。 所以系统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他在你面前还挺内敛沉静的。” 话音落地,林久顿住了。 系统莫名感到压力,“怎,怎么了?” 林久说,“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系统茫然:“啊?啊?” 林久说,“你觉得他现在表现得很沉静内敛?” 系统不敢说话了。 林久说,“可是他频繁的,独自一人来见我。” 系统明白了。 之前这样做过的那个人是刘彻。 94 武帝的鹰04 霍少面具 系统恍然大悟, 猛拍大腿, “你提醒我了,没错啊,刘彻呢,这几天他一直都没有出现啊?” “这合理吗, 这正常吗?我认识的那个刘彻, 腿被打断了都要爬过来加入你们吧!” 林久心平气和地说,“我没有打断他的腿, 我只是喝了他一杯酒。” “嗨呀。”系统摆了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只是个比喻你懂吧。我是说这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隐情——” 系统忽然愣住了。 林久没有再说话, 她拿了霍去病带来的那张面具放在膝上,用手指触摸, 有一些颜料沾在了她手上。 但系统已经懂了,她说的每句话都不是无意义的, 问题的答案就藏在她之前那句话里。 刘彻不来见她, 是因为之前在宴会上,她喝了一杯酒。 她表现出来异常。 紧接着就是刘彻允许霍去病来见她。 霍去病和她相处, 就像是之前刘彻和她相处那样。 系统晕晕乎乎地说, “我好像明白了, 是说刘彻希望用霍去病试探出来你的异常具体表现在哪里?” 他想起来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卫青第一次出征时遇到了【神】,林久在那个时候也陷入了【异常】。 然后林久见了卫青。 系统愣了很久, 弱弱地说,“我好像有点懂了,但我不知道怎么表述。” 尽管他可以开上帝视角, 林久【白泽】的天眼他可以随时调用。 但有些事情,尤其是未央宫中的一些事情,根本就不会诉诸于口。 而更多地依赖一种视线与视线的交接,人与人之间的,那种被称之为默契,或者说心照不宣的联结。 系统有时候围观他们,会觉得这是一种非人生物,已经进化出了一种与人类相隔阂的交流形式。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系统说,“不对,还是有区别的。” “之前那一次是你主动要求见卫青,但是这一次你没有主动要求见霍去病。” “霍去病主动去找刘彻,要求来见你。” “所以刘彻也没有要求他来见你,刘彻只是流露出了一种意愿。” “他希望看到你在接触到霍去病之后,会不会发生之前那一次接触到卫青,所发生的转变。” “就只是这点意向的流露,霍去病立刻顺应着来见你。” 系统越说越迷茫,“他到底是想要来见你,还是因为刘彻想要他来见你?” 林久没有说话,像是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 她看够了那张面具,前倾身体,手放在霍去病肩膀上,往下压。 霍去病顺从着俯低身体之后,她把那张面具扣在了他脸上。 他来见林久的时候,装束总是严整,衣着侯爵的礼服,玉带金扣,长发也工工整整地束在冠里,是那种长安城中常见的,符合礼仪的模样。 但面具遮住他的脸之后,那种礼仪规训出来的端庄和严整消失了。 系统默默注视着他。 林久后退之后他就直起身子,自己抬手持着面具,仍然以面具遮挡自己的面孔。 那张面具可以看出来做得很精细,但萨满面具中荒蛮的低调不会因为精细的工艺而消逝。 那种反差感又出现了。 以刘彻的作风,可以想见的是,匈奴人归顺之后,为了更好的统治,他一定会想办法洗刷掉他们曾经信仰的痕迹。 董仲舒的任命就可以说明刘彻已经在行动了。 这个人之前就干过砍断圣人脖颈的那种事,再去砍断长生天的脖颈,应该已经很顺手了。 但这一切行为的前提是霍去病,是他带着军队践踏过了曾经属于长生天的土地。 那些带着面具的萨满应该也有不少死在他手里吧。 沾着萨满的血、甚至沾着长生天的血,这样一双手,现在正持着萨满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他持得很稳。 从未有哪一刻,系统意识到他是以杀人而建功的那种人。 剔除掉所有浮于表面的功勋,荣耀,武威。 在那之后,这声势喧天的年轻君侯,他在宣室殿上得到了多少荣宠,他在战场上就杀了多少人。 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 每一个字符之后,都累叠着无从计数的枯骨。 系统轻声说,“他们这种人,胸腔里是不是没有心脏,而是铁石。” “什么?”林久说。 系统说,“我想到卫青了,他跟霍去病没什么区别吧,他也以杀人扬名。是因为这样,所以不在意刺客那件事吗。” “隐瞒不发,因为忧心会因为这件事和霍去病发生冲突,尽管只是有可能发生冲突,但这是最优解,所以毫不犹豫地就这样做了。” “不告知任何人,不与任何人商议。” “简直冷酷得像是踩在性命之上做出的决策,为了更伟大利益之类的。” “嗯嗯,然后呢。”林久说。 “然后霍去病不愧是他外甥。”系统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 “知道舅舅被刺杀了也无动于衷,也不去想这件事情该怎样解决。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所以就来给你讲故事,眼睛只看着你。” 林久没再说什么。 光影变幻,时间差不多到了霍去病往常应当告退的时候。 霍去病摘掉面具,低下头,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俯拜而下,额头触到交叠的手掌。 他莫名其妙地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 系统的思路被打断了,“啊,不是,他为什么突然对你行礼?” 林久眼瞳明净地看着他,向系统说,“他在向我道歉。” 系统傻了,“不是,我错过了什么?你们又搞了什么新东西?” 林久说,“你什么都没错过。因为他在我面前戴上了萨满的面具。” 之前他也说过这是只有得到神的认可才能戴上的面具。 而他当然不可能得到匈奴人的神的认可,神都被他搞没了还怎么认可。 所以这其实是渎神的行径。 系统有点懂了,“他不可能在意匈奴人那个神,但是你也是神,而且你之前和那个神开战,你和那个神大概可以算是同类。” “所以他觉得,冒犯那个神,尤其是在你面前,就等同于冒犯你,是这个思路吗。” 系统觉得他们城里人好复杂,不过。 “他还主动向你道歉哎,他人还蛮好的。” “毕竟他如果不说,你其实也想不到这一点吧。” “可见他是敬畏你的啊!” 系统激动起来了,“说实话被这种人敬畏感觉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林久沉默了。 系统说,“怎,怎么了?” 林久发自内心地说,“你一直都好乐观啊。” 系统条件反射开始反思。 霍去病像从前那样告退离开了,没有流露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萨满的面具被他留下来了,没有带走,毕竟是送给神女的礼物。 系统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他留下来的面具。 忽然僵住了。 是,是啊。 如果霍去病不行礼,不道歉,那正常人都不会往“冒犯神女”这个方向去思考吧。 更何况这里只有他和林久两个人,那副面具也是林久主动给他扣上的,就算是觉得不妥,也应当若无其事地掩饰下去吧。 毕竟有些事情不揭穿就等于不存在。 但他偏偏主动道歉——主动揭穿了这件事情。 他坦然地承认了,至少在那一瞬间,他心里想到了冒犯神女,这样的事情。 这算什么敬畏,这根本是挑衅吧! 系统简直要疯了,“我感觉我在你们中间我就是一条狗。” “那所以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主动把面具往他脸上扣啊!” 林久说,“因为想到他之后会做的事情,所以觉得很合适。” “那所以他之后又会做什么事啊?” —— 天色渐晚,阿竹静悄悄地走进来,领着侍女们逐一点上灯烛。 之后那些侍女就都退去,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站在角落里,随时听从林久的吩咐。 她在林久身边待了很多年了,渐渐的也从曾经那个荏弱的和亲公主,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官。 她在林久身后这样站了那么多年,但林久也从来没有吩咐过她。 这么多年的,落空的等候,在寂静广阔的宫殿衬托下,有一种哀婉的怅然。 系统正在看她。 因为今天她的视线正落在那个鲜艳的萨满面具上,其中有一种不同于寻常的,鲜活的灵动。 这么多年来,她好像是第一次对一种东西,表现出来“想要”的情绪。 系统感觉有点不忍心,他其实有点心软,相处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子,如果是他,一定会把这个面具送给她。 但是林久不一定,她从来不看这女孩一眼。 “你想要吗?” “嗯,想要什么?”系统条件反射地回应。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这句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林久说出声了,她在跟那个女孩说话。 系统看过去,果然,那女孩眼睛都睁圆了,露出一点竭力掩饰之后的错愕。 林久走过去,把面具递给她。 她呆呆地接住了。 系统呆呆地看着。 他人都傻了,“你在干什么?为什么突然?” 林久说,“可能是试着改变天命吧。” 95 武帝的鹰05 霍少刀箭 系统更迷惑了, “什么?什么天命?” 他左顾右盼, 试图看见天命的蛛丝马迹。 但在流动的烛光下,偌大宫室之中,只站着阿竹一个人,珍惜地轻轻捧住手上的面具。 是在很久很久之后, 在神女离开之后。 阿竹捧着那张面具去见刘彻。 她说这是神女曾经赐下, 我愿意将它献给陛下,请陛下准许我记录一些宫中无关紧要的小事。 刘彻看着那张面具, 没能拒绝她。 后来很多很多年以后,在某一座不起眼的古墓中,出土了一本没有记载的史书, 其中写满了汉武一朝的故事。 有人为之欣喜若狂, 但更多的人在捶胸顿足。 因为除却极少部分的朝堂大事之外,这本书更多记录的是未央宫中微不足道的小事。 清凉殿中某一盏宫灯, 某年某月设在某地的一场宴会。 珍贵的笔墨,仅仅挥洒在这些细微之处。 偶然还有插图, 娟秀的线条, 描摹出未央宫中一小角的风景。 后世的史学家试图探究这本书的来历。 他们翻遍字里行间,想象在两千年前未央宫的夜晚, 一个寂寞的女人秉烛写书。 天子的车驾辚辚驶过漫长的宫道, 书册最后以秀丽的字体署上了“阿竹”这个名字。 那本书一直流传到了王朝崩塌和宫殿消逝之后。 千年以后, 史书上挤满了宏图霸业和丰功伟绩, 没有余地留给未央宫中漫长的每一日光阴。 但那些红墙青砖,灯火楼台, 总也有存在过的痕迹。 —— 元狩元年,匈奴归降的战绩传来之后,故李将军李广以恭祝的名义, 往长安城中献了一批马。 这是那本书中记载的,无关紧要的小事中的一件。 —— “虽然今天没有故事听,但是他们跑马的样子真好看啊。”系统说。 他开了上帝视角,注视着上林苑中正在发生的事情。 李广送了新养出来的战马过来,霍去病奉刘彻的旨意,往上林苑去检阅这批新马。 他正是以骑射而建功,做这种事是恰如其分,但系统其实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子。 该怎么形容呢,其实之前就知道他耀眼,就算刻意做出沉默内敛的姿态,也叫人没办法忽视他的光芒。 但从前见他都是在夜里,要么就是在阴沉的宫室里,衣锦夜行,毕竟黯然。 如今见他在阳光下跑马,风从草叶上穿行而过,鼓动起他的衣角和长发。 他麾下那些年轻的军官都跟在他身后,他们大声谈笑,神采飞扬,马蹄在草地上践踏出一道倒伏的痕迹,像飞掠过上林苑的另一场风。 有人在身后叫他,“君侯!” 他不回头,只是高举起一只手。 光影晃动,他的手指猛然收拢,抓住了从身后掷来的长刀。 这时候已经有人提着刀向他冲了过来,携奔马之势,刀劈下来的时候简直有武神那样不可阻挡的威势。 这时候理应要闪避。 骑兵之间的战争,拼的是人力,更是马力。 人的体重不过百斤,但一匹马,矮小的驮马往往也有四五百斤重,战马当然更重,极少数甚至可达千斤。 之所以骑兵对步兵时往往摧枯拉朽,就是因为奔马冲锋时携带的那股力量根本是人没办法抵挡的,那是真正的千钧之力。 但霍去病不退也不避,刀光落下来时他也举刀。 起手就是风雷之势。 留给他蓄力的时间不长,但他速度实在是快,挥剑的姿态让人想起雷闪和火光那种东西,从天上行到人间。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之后,他连带手中的刀一起被压得后仰。 刀光几乎一直逼到他眼睫上,系统清楚地看见他的虎口被震裂,血一直流到指尖滴下来。 但他扛住了那把刀,而这时候他甚至还没时间拔刀出鞘。 那把逼到他眼睫上的刀一击不成之后立刻收回去,在半空中舞了个圆,蓄力之后立刻又劈下来。 这是系统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什么叫“面色不改,拔剑生死”——霍去病从容,甚至可以说是不慌不忙地拔剑。 剑鞘落地的同时他挥刀上撩。 依然是疾风迅雷一般的挥刀,一声震动之后,更多的血从他指尖淌下来,但这次他把对面那个人压了回去。 没有影视剧中常见的僵持,刀像是斩出去时那样迅猛地收了回来,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听到了金属扭曲的声音。 然后是斩击,转守为攻,这一次他终于有了蓄力的空隙,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系统不太懂这种冷兵器上的术语,也很难描述他具体的招式,只是觉得那个弧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好。 但再怎样美好的弧线也没办法掩饰那种暴烈的剑术,有那么一瞬间阳光照在刀面上,如同烈火烹油一般骤然爆起大片的光线。 这一回金属碰撞的声音不太对,更多的是一种古怪的,扭曲的声音。 那团爆亮的刀光中飞出更多亮晶晶的碎片,很难理解这是怎么做到的,但霍去病那一刀生生斩断了对手手中的刀。 不,不应该是斩断,应该是斩爆,爆成碎片! 有那么一瞬间系统觉得自己看到了战场,这就是他在战场上的模样,三刀,从死中杀出一条生路! 但这还不是结束,被斩碎武器的骑手黯然退场了,但是更多的骑手已经围了上来。 霍去病抬起头,虎口绽裂之后流出来的血一直淌到刀刃上,但他一眼也没看,抓紧长刀纵马冲上前。 这时候他的身姿叫人想起草原上的鹰,盯上目标之后扑击而下。 虎口上的伤势好像没给他带来任何影响,他稳定地挥刀,稳定地斩出那势若风雷的刀光! 系统呆呆地看着,他并不在现场,而是在离得远远的,安全到连风都轻柔的清凉殿中。 但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天地倒错,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其实是个荒蛮的时代,可以杀人也可以溅血。 未央宫中那峨冠博带的公卿,便以这杀人的技艺而登上天子的宫殿。 他去看霍去病的眼睛,未央宫中,宣室殿上,宴会之中,他的眼睛深黑而内敛。 但现在他的眼睛在发光,系统忽然不确定那是映在他眼中的刀光,还是他眼中的凶光。 他的血热起来了,每一刀都斩出暴烈的风声。 围着他的骑手们下意识一拥而上,而不再像之前那样一个一个与他交手。 那就像是一种本能在苏醒,人类面对猛兽总是选择围猎。 有一个骑手悄悄地离队了,他从边上绕过去,放慢了马蹄声,试图从侧面偷袭。 但霍去病手中原本与另一个人纠缠在一起的刀忽然猛得下压。 他原本竟然留了力气,而现在全部施加出来,虎口涌出更多的血,于是那原本可以挡在他面前的刀被砍成两段。 那个试图偷袭的骑手已经举起了刀,但他对上的是霍去病的眼睛。 风声呼啸,刀光如电。 之前那无数次挥刀中所累加的威势于此毫无保留地挥洒出来。 那一瞬间偷袭的骑手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为了偷袭他放慢了马速,但没有马力的加持他根本挡不住这一刀。 他会死! 一种摧枯拉朽的恐惧抓紧了他的心神,刀光近在咫尺,但他竟然愣住了,他胯下战马不安地后退,他的长刀软弱地掉在了地上。 有人催马过来,有人在叫,系统睁大了眼睛,所有人都在试图挽救,但血溅三尺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刀光消散。 无声无息的,那一刀停了下来。 刀刃直指那个软弱的骑手的眼睛,几乎割伤了他的虹膜。 持刀的那只手在淌血,但真是很稳,那种近似冷酷的,不为外物所动的稳定。 霍去病催马后退两步,立刻就有人上前,接住了他目不斜视丢过来的长刀。 系统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屏住呼吸已久。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在重又松缓下来的气氛中意识到,这不是战场,霍去病只是在试刀。 这一次来上林苑,除了新的战马之外,刘彻还给了他们新的战刀。 未央宫中新换上的酒具并不仅仅是摆设,其中盛满的也并不只是酒,更是刘彻的决心。 于是少府自然尽了十二分的心力。 选对了方向,再加上不惜工本的尝试,技艺的突破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之前拿在霍去病手中的这把刀,就是少府新献上的成果。 比从前那些青铜刀剑更锋利也更坚固的,帝国新的刀剑。 所以他能一刀斩碎对手的刀,不仅是个人的勇武,更因为手中利器。 而此时再看那把刀,只见刀身上已经布满了细碎的裂纹,显然已经到了使用寿命的极限。 所以这才是停下来的真正原因吗,不是因为险些杀了人,而是已经试出来手中刀剑的极限。 系统听说过有人会有一种罕见的天赋,握住刀剑就像是长出来崭新的手臂。 这种人可以把武器运用到极致,当然也可以随时感知到武器的极限。 但这时候他其实没太在意这所谓的天赋,他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天赋当然重要,可更重要的其实是心性吧。 在那种激烈的战斗中,真的还能保持冷静,始终牢记最初的目标吗。 是冷静吗?根本就是冷酷、残酷吧。 所以这该怎么描述呢。 系统看了看那把刀,那是帝国之刃,又看了看霍去病。 也是帝国之刃。 而此时霍去病在擦手上的血。 系统现在理解了为什么他硬接之前劈过来的第一刀,这并不是在战场上,他完全可以避开。 但如果是要试刀的话,那确实要看到这把刀能做到什么程度。 可就算有这样的理由,毕竟只是一次试刀,为此而流血—— 他不太爱惜自己。 但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踩着万人的尸骨建功立业。 霍去病催马向前走了,那些跟他交过手的年轻人们自然而然地簇拥着他。 看着他们的身影,系统莫名想到了羽林卫。 万里横戈探虎穴,三杯拔剑舞龙泉。 据说因为负责刘彻的宿卫和依仗,因此这支军队中全部是挺拔俊美的年轻人。 那种英武的风姿在文字和诗词中足足流传了几千年。 这时候刘彻其实还没有设立羽林卫,但看着这群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在上林苑中纵马,那些对羽林卫的描述,似乎就在眼前化为了实景。 但这个形容,好像还是不够。 系统渐渐意识到,说是看他们所有人,但其实他的视线一直集中在霍去病身上。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看霍去病,就是忍不住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太耀眼了,实在是太耀眼了,上林苑中光影摇动,他在其中,那些金色的阳光也多照落在他身上。 今天他没有穿侯爵的礼服,而是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衣服,但在那些年轻人之中,他依然最引人瞩目。 羽林卫这样的言辞,放在他身上,似乎还不足以为赞誉。 出身仕汉羽林郎,出战骠骑随渔阳。 哪怕是在文字的意象之中,最轻狂的羽林郎,也以跟随在他马后为荣。 有人在跟他说笑,他听了也笑,随手抽出马背上的弓箭,稍微拉起来,又放下,“这把不行,换我的弓来。” 立刻就有人接过他手中的弓箭,飞跑着给他换弓。 他的弓并不是说多少华贵,更没有镶嵌珠玉,只是更重,更难拉开,射出的箭更迅疾有力。 他们这次来,试了剑,自然还要试弓。 既然是试,必然是要试军中的制式弓箭,但他想要自己的弓,也没有人会多说什么。 霍去病把弓端起来,盯了一眼远方,手指缓慢拉开弓弦。 把弓递给他的随从喘息还未平息,听到他们说到马,也试图搭话,“听说这种马不畏惧战场上的血腥气,沉稳不易受——” 短促的弦声打断他的话。 系统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说不上来,就是有一种违和感,好像潜意识已经捕捉到了什么信息,而表意识还没能及时解析出来。 他下意识睁大眼睛,可那支箭实在是太快了,就算是系统的眼睛也无法捕捉到它在空中的痕迹,只听见一声沉重的,什么东西栽倒在地上的声音。 远处一个淡淡的人影,应声从马上栽倒到地上。 是霍去病射出的那一箭,刚才他对着人射箭,射死了那个人。 世界静默了。 系统慢慢张大了嘴。 他终于知道那违和感是什么了。 霍去病是骑射的专家,初学者射箭时固然要调整呼吸,心跳,甚至要注意风向,但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用。 系统之前见过他射箭的模样,他射出每一箭都随性而快。 但这一箭他准备的时间太长了。 他甚至还换了一把弓。 因为他要射更远处的东西,要射远处那个人! “他,这,死……”系统话都说不利索了。 电光火石之间,如同霹雳闪电,系统几乎是叫出来,“是那个行刺卫青的人! 等不及林久的回答,他开始拉【白泽】的视角,近了更近了,死人灰白色的脸颊近在咫尺。 仔细看那支箭射中的其实并不是眉心,而更靠左一点,在左眼附近。 据说卫青遇刺时,刺客首先要对卫青的左眼动手,只是没有得逞,因此退而求其次伤了卫青的腹部。 而霍去病现在以箭射刺客的左眼。 他在复仇,以血还血! 原来如此。 如同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来,系统清醒了,也明白了。 霍去病,从始至终他没把卫青遇刺那件事放在心上。 因为在那件事传到他耳朵里的同时,他就已经在心里把这件事解决了。 除了杀人之外还有更好的解决麻烦的办法吗,而他刚好擅长杀人。 所以甚至连思考都不用,就直接得出了结论,那就杀人! 系统几乎有点想笑了,心说这就是所谓将军的急智吗,他在战场上做出的决断是不是也这么果断而致命。 所有人都呆住了。 但马不会呆住而还在急行。 于是须臾之后他们就跑到了那支箭的落点,看见了那个栽倒在地上的,半个脑袋都被那一箭削开的尸体。 大滩大滩的脑浆混着血流了满地,血腥味散得到处都是。 霍去病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 这时候他眼睛里已经没有那种凶光了,他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谈笑的声音消失了,一时间连呼吸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屏息静气,有些人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时候霍去病忽然又回头,看向身后的随从,“之前的话,继续说。” 那正是之前给他递弓的随从,接触到他的视线,猛地打了个激灵,“是,是,君侯,是说这种马,不,不畏惧战场上的血腥气,沉稳不易受,受惊。” 随从表情还有点呆滞,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霍去病听完了就驱马前行,同时漫不经心地把头转回去,拍了拍手底下的马毛茸茸的脖子,说,“果然如此,真是神骏。” 他坐下的战马乖乖的,丝毫没有因为浓烈的血腥气而惊跳起来。 方才那个小插曲似乎并没有给霍去病造成任何影响,他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袖口,带马跑了几步,草地在他身前左右分开,倒伏出一条路。 他身后那些人沉默地对视,有两个人跳下来收拾尸体,其余的人仍旧跟随在他马后,做出之前那样的姿态,似乎是担心打扰他跑马的兴头。 系统陷入沉默,看着霍去病的背影,默默关上了【白泽】的视角。 他无精打采地说,“我受到了惊吓。我短时间内不想再看见他了。” 林久忽然开口,“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 午后斜阳的光辉洒进清凉殿,细微的飞尘被照出来毛茸茸的质感,古老的宫室中有一种与世隔绝一般的静谧。 系统瑟瑟发抖。 这时候他意识到林久为什么说那句话。 因为霍去病就坐在清凉殿中,系统不想看都没办法不看的地方,像之前做过很多次的那样,低眉顺眼地讲故事。 系统持续性瑟瑟发抖,他觉得脑子很乱。 早上他还觉得霍去病今天不会来了,中午他还在看远程杀人表演,现在凶手就在他眼前。 霍去病走进来的时候系统睁大眼睛,几乎像是炸毛的猫那样跳起来。 他实在忍不住开口,“所以他早上赶着去杀了个人,下午又回来见你?上林苑离未央宫不近吧,一个郊外的郊外,一个市中心的市中心,他行程够赶的啊!” 林久说,“是啊,应该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吧。” 系统说,“我倒也不是问你这个……” 他们没有再交流,于是耳边那点短暂的热闹消失了。 只剩下霍去病一个人的声音,觐见神女的时间段还没过完,是以他还在讲话。 话题已经不仅局限于长生天、萨满、和面具了,他讲了匈奴人的新娘,又讲到他见到的单于的葬礼。 他说匈奴那位乌维单于以金银衣裘和女人安葬自己的父亲,尽管那位伊稚斜单于其实就死在他手里。 然后他又讲到他小时候见过的主人家的葬礼。 系统也开上帝视角看过这个时代的葬礼,但霍去病讲得跟那些恢宏的场面又不一样。 他说的是侍女们忙着裁制生麻布的丧服,麻杆被剥开抽丝的时候,散发出一种青草的涩味,巨大的宅邸整个被笼罩在那种涩味里。 小孩子会偷偷跑去看死人生前的姬妾,大人看见了会训斥,但是追不上一窝蜂跑开的小孩。 跑出去之后还能听见训斥声从身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抬头看见飘在天上的灵旗。 将要殉葬的姬妾们哀哀的哭声和麻杆的涩味混合在一起,和雪白的灵旗一起持续飘散很多天。 关于婚丧嫁娶,他讲的这些东瓶西镜,风土人情,是刘彻都没有讲给林久听过的东西。 系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抓心挠肺,又无法可说。 他忍不住想啊,想霍去病是在以什么身份讲出这些话呢。 他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那些跑去偷看死人姬妾的小孩子里面是不是也有他呢。 说这些话时,他是否想到今天早上死在他手中的那个人——死相那样凄惨。 他快马加鞭地奔走在上林苑到未央宫之间时,脑子里想的是这些要说的话,还是小时候和现在的他自己。 他讲的这些东西,柔软的几乎有一种毛茸茸的质感。而他讲话的语气温和又驯顺。 他在与往常相同的时间点来到这里,又用与往常相同的姿态,讲差别不大的话。 系统尽力观察了,可是在他身上看不见血腥和暴力的痕迹,当然也没有阳光,只看见他披着侯爵的礼服,束华贵的玉带,有一种衣锦夜行的,内敛的贵气。 就是在这个时候,系统想起后世的唐传奇,那个叫《柳毅传》的故事。 是说有个叫柳毅的凡人,遇到了牧羊的龙女,向他哭诉自己被丈夫虐待,请求柳毅为他送信回家。 故事的结尾是俗套的有情人钟情眷属,但系统此时想到的不是结尾。 而是其中一条住在洞庭湖中的龙,《柳毅传》中称之为“赤虬”,是洞庭龙君的弟弟。 “长千余尺,电目血舌,鳞火,项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蔽青天而飞去。” 这个故事有叫人不安的一面,在赤虬如此飞去之后,主人公完全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所作所为。 等他再出现的时候,是“披紫裳、持青玉、尽礼相接”的文雅君子。 书中对此只写了“有顷”两个字。他飞出去,有顷,又飞回来。 就在这个“有顷”之中,他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吞吃了书中那个有负龙女的无情郎。 系统重新抬起头,看向霍去病。 如果不知道他今天干了什么,那此时在他身上根本看不见分毫端倪。 但他看见了,所以他现在只能这样看着他。 看他重又峨冠博带,含笑觐见。 清凉殿里,到处都安安静静的,风吹进来都变得柔而缓慢。 那些声音还在回荡,这个午后似乎格外漫长。 一直到很久之后,系统仍然想起这一天。 那时今天这些事已经尘埃落定,刘彻一语决断,说那个人是“鹿触杀之”。 他是被鹿撞死的。 此前关于这件事情系统问了林久很多问题。 96 武帝的鹰06 霍少赤虬 第一个是, “刘彻与霍去病是不是早有默契?” 刘彻有容人之量, 但绝对不是软弱的君主。 他可以容忍那个刺客的死,但不可能容忍座下有如此的独断专行。 霍去病眼睛里有凶光,他性情里或许的确有疯狂的一面,但同时他也拥有冷静的美德。 至少在现在他不可能公然挑衅刘彻的权威。 这么多年了, 系统多少也学到, 有些事是不能单独看待的。 要归置在一起,然后就会发现背后牵系着的那根无形的线。 “所以, 这是一次交换?霍去病承担觐见你的风险,刘彻默许他当众射杀刺客?” 林久沉默不语,说不清是默认还是漠视。 系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接着又是一个问题, “卫青知道吗?” 不需要林久回答,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卫青不知道。 至少在此之前不知道。 就像他觉得遇刺这件事不值得告诉霍去病。 霍去病同样认为复仇这件事不值得告诉他。 没有问题, 这是最优解。 系统冷静地想。 刺客的事情既然被宣扬出来,那以卫青今日的高位, 就必定要有报复的行为, 必定要有人流血。 大司马长平侯大将军,他的威严在某种程度上是代表着帝国的威严, 刘彻的威严。 但这件事卫青不能动手, 刘彻也不能动手。 否则很容易被解读成长平侯与冠军侯不和, 帝心之中, 冠军侯的重量逊色与长平侯。 所以唯一的人选就是霍去病。 要复仇,还要光明正大的在天日昭昭之下复仇。 以最强有力的姿态, 向所有注视着这件事情的,那些秃鹫般的目光宣告,君侯之间的情谊依然如同磐石, 无懈可击。 断绝所有意欲效仿的念头。 还有一个问题,“策动这件事的人是谁?” 史书上其实记载了这件事。 或许是因为傲慢吧,系统之前并不把这个世界里的人物看作与自己同等的存在,所以也不会去留意这些事情。 等到他觉得应该去看一看,就发现在原定的命运轨迹中,也有这件事情的存在,而且牵涉到了李广。 李广自恃英勇,却始终没能在对匈奴的战场上取得战绩,在又一次惨烈的失败之后他拔剑自刎。 而此时卫青正功成名就春风得意,就显得李广颈腔里流出来的那点血更绝望而无足轻重。 李广的儿子李敢由此认定李广之死,悲剧的源头在于卫青,于是行刺卫青。 事发后霍去病当众射杀李敢,刘彻为之讳言,说李敢的死是“鹿触杀之”。 倘若是从前,看到这件事,系统不会多想。 至多是唏嘘两句吧,觉得历史真是残酷啊,这一念之差酿出来的悲剧。 但身处其中,就会发现,事情其实并没有那样简单。 最简单的证据就是,在如今这条命运线上,李广还活着,李敢也没有去行刺卫青。 但卫青遇刺这件事依然发生了。 后续一系列,从当众射杀到“鹿触杀之”,分毫不差。 想到这里时系统的思绪凝滞了片刻,一股凉意从脑后慢慢爬起来。 难道果真是天命吗,无从解脱的,鬼魂般看不见的天命。 但立刻系统就清醒过来了。 因为他意识到他正在林久身边。 天命这种东西……就算之前曾经存在,这时候也已经被林久撕扯成稀巴烂一坨了吧。 不是天命,那就是人心。 系统难以自持地震悚起来。 卫青起于军功,而在军功之前,他是卑微的马奴。 而在成为君侯之后,他身后聚集了许多追随他的人。 霍去病的崛起甚至还会威胁到卫青在朝堂上的势力,那此前卫青的崛起,又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系统想到张骞,想到董仲舒,想到主父偃。 他们的狠毒和凶猛系统是看在眼里的,而卫青的地位尤在他们之上。 好像朝堂和战场也没有什么分别,求名求利,没有人甘心后退,想要往上爬,就要踩着他人的血肉和尸骨。 林久轻声说,“策动这件事的人,是谁都无所谓吧。” 系统吐了一口气。 他知道林久说得没错,是谁都无所谓,因为总有人有理由去做这件事。 出一计而中伤两位此时最煊赫的君侯,仅仅只需要付出一个刺客的性命。 太值得了,简直是血赚的一笔买卖,此时宣室殿上,不会动心的人才是异类吧。 系统不太确定这算不算是一种政治斗争。 从始至终都没有硝烟,剑在鞘中颤动,杀气隐而不露,帷幕始终没有掀开,却已经有血色渗透出来。 你看不见幕后有多少人多少势力牵涉在其中,而这场厮杀至此已经尘埃落定。 系统问完所有的问题,重新看向霍去病。 他意识到这年轻人的形象和他之前所想象的不太一样,似乎也娴熟于阴谋诡计。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子里停留一刻,然后就被更浅薄更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覆盖了。 之前他揣测说,在这件事上,霍去病与刘彻有默契。 既然只是默契,而没有诉诸于口,更没有明确的旨意。 那其实就还是有风险的吧。 就有可能在射出那一箭之后,承担杀人的后果。 而此时他正风华正茂,如日中天。 系统又想起他那一箭射中的位置,很刻意的,如同炫技一般,射在刺客曾经行刺卫青的同一个位置。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以身犯险,是为了更上一层楼,还是为了那个在小时候拉着他的手的舅舅。 于是不能不想起卫青。此前他的沉默究竟是深沉内敛隐而不发,还是因为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他不愿叫他有丝毫的为难。 难道宣室殿上那泼天的权势之中,也容得下真情的流露么。 与此同时,系统心中,也渐渐升起明悟。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的。此时没有答案,千年之后更没有答案。 功名利禄,血脉亲缘,都在未央宫的日光照耀下模糊了界限。 —— 光影偏转,时间差不多了。 就在霍去病要告退的时候,林久忽然开口了。 “世间有龙。”她说。 声音纯稚如同珠玉。 霍去病顿住了。 他重新整理好衣摆,恭谨地坐下,听林久讲话。 系统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目瞪口呆地听着林久给霍去病讲了《柳毅传》的故事。 他还没有听过林久一次性讲这么多话,更疑惑林久怎么能完整背诵《柳毅传》。 但林久声音里有一种独特的质感,很难去形容,非要说的话,就是虚渺,空。 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用言辞去形容的特质。 这样的声音,诵读这种抑扬顿挫的文言文,其中的神鬼气息,简直像是要从声音里幻化出来了。 系统迷迷糊糊地想,就好像真的有过这样一片土地,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 然后系统忽然打了个激灵。 他知道这个故事的来历,心里都生出这样的错觉,那霍去病又该怎么想呢。 尤其林久在他面前的身份是“神女”,更数次昭显神迹。 系统胆战心惊地看向霍去病。 然后他松了一口气。 霍去病看起来很淡定,他听得很认真,脸上有专注的神色,原本就带点稚气的面孔看起来更幼稚了。 系统很少看见他这种不故作内敛,也不带亢奋的平静状态,这时候才意识到霍去病竟然有点娃娃脸,听故事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一样。 那种安静的感觉又来了,吹进来的风都变得轻缓起来。 系统微微眯起眼睛,感到一股懒洋洋的惬意浮上心头。 直到他看到霍去病的手。 君侯的礼服有黑底红章的宽大长袖,之前霍去病的手一直好好地收拢在袖口中。 但这时候,或许是之前起身又落座过于仓促,他的袖子折了起来,露出半只手掌。 是他之前持刀的那只手,和脸不相符,他的手指骨节粗大,青筋绽起,看起来有粗粝的质感,手掌上缠着未漂染的麻布。 系统认得他这只手,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手上缠麻木,之前在上林苑试刀时,他的虎口崩裂开了。 而现在他的伤口上,那种带点浅青色的麻布上,正缓缓泅开鲜红的血迹。 系统沉默了。 手指上青筋绽开,和伤口崩裂,都能说明一件事情。 系统重新看向霍去病的脸,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来他正在用力地收拢手指。 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这件事,他甚至没意识到他的袖子翻开露出了手,在这个时代这是一种失仪的行为。 这时林久正念到洞庭君与赤虬的对话。 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有顷回返。 一切都很安静,风像是都变得轻缓起来。 可是系统的感觉完全变了。 所有的慵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种叫他震悚的危机感,正缓慢地浮现出来。 剑未出鞘而在匣中震动,大幕尚未拉开已经有杀气纵横。 那些杀气,就显明在霍去病手上那些泅出来的血色之中了。 《柳毅传》的故事并不长,最终的结尾是凡人书生与龙女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春秋万岁,容状不衰。 霍去病沉默了很久。 他的嘴唇轻微的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系统几乎以为他要开口说话了。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行礼告退了。 站起来的时候他短暂地抬眼看向林久,但是视线抬到一半似乎又克制住了自己,并没有真正与林久对视。 系统小心翼翼地关注了一会儿林久的表情,终于没忍住问,“我不太懂,你为什么给霍去病讲《柳毅传》啊?多少有点玄幻吧?” 林久说,“可是,你不是觉得很像吗。” 系统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他确实觉得霍去病有点像那条龙,但那还是不一样的吧,毕竟再怎么说,他也只是杀了一个人而已。 林久轻声说,“蔽青天而飞去,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 系统呆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林久在说什么了,因为他意识到之前霍去病那一眼在看什么。 根本就不是他想的视线抬了一半又压下去,他看的根本也不是林久的眼睛,而是林久的衣裳。 那条在匈奴归降之后被染上了颜色的披帛。 林久说的也不是他在上林苑中杀了一个人,她又不是大汉朝堂上的公卿,一个人的生死尚且不放在眼里。 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她说的是将来的事情。 她在向霍去病下令,威胁,或者说利诱,什么说法都无所谓,总之她要他像龙一样,“蔽青天而飞去,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 匈奴已经归降,但匈奴还不够,神女需要更广阔的疆土。 帝国的武威还没有到达极致,而贪婪和野心一旦开启就不会再停息。 神女已经迫不及待。 系统愣了半天,忽然说,“之前你给刘彻看了地图是吧,刘彻的那套河图洛书。匈奴再往北,是哪里?” 林久很快说,“我不太清楚哎,高加索、伏尔加河、多瑙河附近?” 系统当场吐血三升,“不是,你都不知道是哪,你就伸手勒索啊?” 林久理直气壮,“可是我也不挑剔啊,只要给我一块土地就好了,随便哪一块都可以。” 系统说,“你根本就是想再吃一次外卖吧!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从神身上这样薅羊毛!” 林久说,“可是真的很好吃啊。” 系统说,“这也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吧……算了。” 沉默片刻,系统轻声说,“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想,卫青和霍去病之间到底是利益还是真情,但是感觉分不清楚。” “可你今天开口之后,倘若这次远征以霍去病为主,那他势必要分走之前从属于卫青的那些军队吧。” “他们之间的决裂,就真的不可避免吗?” 林久诧异地问他,“为什么要分走卫青的军队,刘彻必然要扩军啊。” 系统:“可就算扩军,新的军队也需要训练,然后才能上战场吧,你给的那点时限够霍去病训练新兵吗?” 林久疑惑地问他,“可是,为什么要用新兵呢。” 系统张了张嘴,忽然顿住了。 “匈奴。”他喃喃说。 他明白了,刘彻费尽心机要匈奴归降,而不是歼灭,一是因为节约人力物力,二就是抓回来了一群奴隶啊! 难怪之前派遣董仲舒过去,美其名曰教化匈奴。 系统隐隐约约听说匈奴人被董仲舒按着头,白天读书晚上挖矿。 之前研究的造纸术派上了大用场,似乎印刷术也有了井喷式发展,至少匈奴人也能做到人手一本识字课本了。 识字课本!匈奴人! 系统当时听说的时候震撼了好久,但跟现在的震撼比起来,又什么都不算了。 他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更慎重地开口道,“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是刘彻这一次会让霍去病带匈奴人去?” “太疯狂了吧!董仲舒的教化尚且不知道效果怎么样,就这样把匈奴人放出去,刘彻就不怕放虎归山?” 林久说,“可是,那是霍去病啊。” 蔽青天——而飞去。 系统安静片刻,喃喃说,“疯子,都是疯子。” 林久是疯子,刘彻是疯子,霍去病是疯子,董仲舒也是疯子!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浮上他心头。 他又想起霍去病沾血的手,想起许多年前他在宴会上对准林久射出的那一箭,又想到上林苑中的那一箭。 月光下的神女,是将要飘摇而去的天命。 卫青的遇刺,就如同天命覆压而下。 时隔这么多年,霍去病的回应都是一样的,他引弓,要射落天命。 是因为有这样的决意,所以注定有这样的人生吗。 真的有那么一种人,生下来就注定这一生手上要不停染血,永不干涸吗。 系统在这时候又想起他的面孔,稚嫩的年纪,稚嫩的脸,宣室殿上的高位,万众敬仰的功勋。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重量的啊。 就在系统亲眼所见证的这一天之中,他挥刀,射箭,杀人,流血,承担帝国的武威,又淌过朝堂上涌动的暗流。 在他这一生中的每一天,登上万户君侯高位之后的每一天,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武威和暗流。 系统所见他最多的姿态是低着头,沉默,寡言,内敛。 在这个时代,他以这样的姿态,受锦衣加身,受天命加身。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胸中忽然涌动起一股悲凉。 他回想着霍去病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有些还能模糊记得,有些已经忘记了。 而且还记得的这些,也总会有忘记的时候。 没办法挽留住,那些话出口就在风中消散。 史书上不会记载,当然不会,史家刀笔贵比黄金,那上面所记述的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是他封狼居胥,列郡祁连,生前身后,荣宠无限。 这年轻人的一生,被记下来的就只有这些最辉煌最闪耀的时刻,留不住带不走的荣华富贵。 —— 霍去病很快再一次出征了,带着之前追随在他麾下的良家子们,以及之前在他手上功败垂成的匈奴人们。 这一次应该不会花费太多的时间,因为情报并不清晰,只是从匈奴人口中得到了一点浅薄的消息。 霍去病的任务是试探虚实,他带的全都是精锐的骑兵,似乎是要完全效仿匈奴人的战术。 倘若遇到弱小的敌人,就直接歼灭,倘若遇到强横的敌人,就带着情报回来,然后带大军前去碾压。 刘彻下了血本,霍去病这一次足足带了六万骑兵,是为了开战,同时也是为了练兵。 系统见过霍去病率领的那支骑兵,其中有一支奇特的精锐,马上披着铁甲,带着铁铸的马面,士兵们更是重甲加身,持着沉重的长刀。 那支精锐取名为“赤虬”。 千年以后的历史学家试图探寻这名字的含义,可是翻遍史书终无所获。 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刘彻是有闲情的皇帝,他座下军队的名称往往有深意。 最经典的案例是羽林军,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可唯独找不到“赤虬”两个字的含义,甚至难以确定究竟是谁定下了这个名字。 是宣室殿上的老学究,还是高堂上的皇帝,还是那支军队的指挥官冠军侯? 始终没有定论。 可“赤虬”这两个字,却一直流传了数千年之后,在帝国陨落之后,依然作为一种武威的象征,化入诗词歌赋之中,万古长青。 而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始终都没有人知道,日后席卷欧亚非,染红三片大陆的怪物军队,名字取自一个叫做《柳毅传》的故事。 但在此时,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系统也没留意这个名字,他看得人都傻了,心说这玩意有点眼熟,这不是重骑兵吗! 刘彻把这个都搞出来了,这是要干什么,打穿欧亚非,登录迦太基吗! 总之,或许是觉醒了男人的浪漫,在点出来炼铁的技能树之后,刘彻开始疯狂冶炼铁器,武器以及农具。 收益是巨大的,但投入也是巨大的,再加上骑兵烧钱的恐怖速度,以及之前征讨匈奴时,掏空的大半家底。 总而言之,刘彻开始缺钱了。 为了维持住强大的武力,他盯上了那些肥得流油的豪绅和诸侯。 一个名叫张汤的酷吏,就此在宣室殿上崭露头角。 97 蜃楼遗影01 新衣服来啦! 系统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直到刘彻宣召他觐见清凉殿。 他走进来的时候系统好奇的看他。 起先他觉得这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儒生,穿着官袍,有点像董仲舒, 但又没有董仲舒身上那种古典的气度。 刘彻的朝堂上有很多这样的儒生。 直到他开口。 系统震撼了, “卧槽, 他在跟刘彻讨论盐铁官营!” 盐和铁都是暴利的商品,来钱快, 要求也高, 一般都是当地的豪强大族在经营这种生意。 收归官营,就是从今往后只有朝廷可以做这两种生意。 本质上是用来剥削豪强大族的一桩政令, 根本目的是为中央政府敛财。 至于效果如何——往后历朝历代都沿用这一政令,已经足以说明, 至少在敛财方面, “盐铁官营”傲视群雄。 系统有点恍惚,不是因为刘彻激烈的敛财手段, 他知道刘彻缺钱。 前线卫青和霍去病推进得极其顺利。 简直像是在玩沙盘游戏那样,汉帝国辐射到的统治范围, 肉眼可见的在扩大。 原本这种时刻应该暂缓脚步,消化吸收之后再继续开疆拓土。 但刘彻没办法停下来,林久身上那条不停被渲染上色彩的白裙子逼着他不敢停下来。 他只能想方设法地去搞更多的钱。 所以系统很理解刘彻在这时启用“盐铁官营”这种牵扯重大的政令。 他震惊的原因是, “难以想象,这么有名的政令,竟然是这么一个小人物提出来的。” “如果是在说张汤。”林久说。 “第一,盐铁官营不是他提出来的,他只是刘彻选定的执行人。第二,他不是小人物,他是刘彻手下的内政第一人。” 系统又震撼了, “内政第一人?” 内政领域的卫青霍去病? 系统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向张汤。 以他的地位来说,他看起来太年轻了。 但除此之外,他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年轻官员而已。 “无论怎么看也就是个普通的儒生。”系统小声说。 但是林久说,“他不是儒生。” 系统沉默片刻,“好神秘的身份,感觉像个洋葱,扒完一层还有一层。” 林久慢慢说,“张汤,曾经是刘彻的御史,主理过陈皇后巫蛊一案,此案株连百余人,馆陶公主和陈皇后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从那之后张汤开始青云直上,到如今,看他官服,应该是已经位及九卿了。” 系统立刻就听懂了,“罗织罪名,构陷冤狱。他是在为刘彻排除异己。” “这就是他位及九卿却仍然被蔑称为“酷吏”的原因吗?律法专家只是一层外壳,究其根本,他其实是刘彻手里的一把尖刀。” 酷吏本人此时正和刘彻说到“白鹿币”。 在上林苑的白鹿皮上画上彩画,再以精工点缀,称之为“白鹿币”,以四十万钱的价值出售。 至于出售给谁,这也很简单。 只需要在诸侯每年纳贡的份例上添一项“白鹿币”,上林苑中那些白鹿就有好归宿了。 刘彻沉吟片刻,说由于红薯和水泥的出现,听闻近来诸侯多丰饶。 张汤立刻心领神会,恭敬地伏在地上说,这是我思虑不足够了,那就将白鹿币的价值定为九十万钱。 系统说,“……这不但擅长构陷,而且擅长抢钱啊!” 林久没有说话。 “虽然但是,还是难以想象你会刻意来见这种酷吏。”系统说。 他解释说,“我没有批判他品行的意思,只是觉得这种人不会有太大的价值。你见不见他,他都会按照刘彻的心意行事。” 他现在已经明白,站在宣室殿上是一群什么样的人,至于刘彻的道德底线,更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东西。 张汤这种人得到重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也不过如此了,归根结底,他最终所得到的评价不过是一个酷吏。 —— 林久只是说,“他是律法上的天才。” 系统很不能理解,“很难想象什么人能从你口中得到天才这样的评价,他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 林久边思考边说,“我记得有这样一件事,在他幼小的时候,父亲外出时令他守护家舍,等到回来发现家里的肉被老鼠偷吃了。因而大怒,用鞭子抽打他。” “挨打之后张汤设法抓住了那只老鼠,并找到了吃剩下的肉。” “然后他立案,拷掠,审讯这只老鼠,把证据和文书都准备好,最后确定罪名,以分裂肢体的酷刑处死了这只老鼠。” 系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些繁琐的流程,“就是说他自己独立处置了一场刑案?那时候他多大年纪,之前有人教过他吗?” 但这都不是重点,系统更想问的是,“怎么会有人想到审讯老鼠,而且还真的这么干了?好离谱,果然刘彻身边没有正常人。” 林久喃喃说,“程序正义。” 系统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 程序正义,指代看得见的正义,释义是判决过程中的公正与合理。 在张汤对老鼠的那场审讯之中,证据,文书,罪名,无不指向极端的程序正义。 与之相对应的是实体正义,结果的正当与合理。 陈皇后一案株连百余人,馆陶公主和陈皇后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完美的程序正义,轻忽的实体正义。 系统明白了,“他是律法领域的天才,更是玩弄律法的天才!” 他是刘彻手中的刀,律法就是他手中的刀。 穷究他所接手的那些案件,过程天衣无缝,结果天差地别。 是天还是地,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就用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以这一念之间的天差地别,逢迎上意,排除异己,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利。 于是位及九卿,是刘彻手下内政第一人。 系统喃喃说,“不愧有酷吏的名声。也只有这种人,才能想出白鹿币这样的敛财方式吧。” 现在他理解为什么刘彻让张汤前来觐见了。 他是在向林久证明,或者说是在炫耀。 我的军队所向披靡,我手下的钱财多不胜数。以后我还会得到更多的钱财,我的军队永远不会停下征伐的脚步。 但是林久说,“还不够。” 系统大为震惊,“白鹿币这种东西出来,刘彻就差直说抢钱了,这还不足够?” 林久沉默以对。 系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默默思索,张汤,酷吏,玩弄律法,程序正义。 他忽然明白了林久的心意。 “你……你不会是觉得抢钱太慢,直接让张汤去抄家吧!” 白鹿币毕竟也只是一门生意,再精巧再绝妙的生意,哪有抄家灭门杀鸡取卵来得快。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林久坐在这里看着张汤了。 因为觉得不满意。 既然是刀,就去做刀应该做的事情,罗织,构陷,宣判罪名,而不是在这里慢吞吞地玩什么商业游戏。 林久沉默不语。 系统嘴都合不拢了,由衷地说,“你真的,刘彻在你面前都不配称之为暴君。” “但是你要怎么逼迫张汤去做这件事呢?” 林久诧异道,“我为什么要逼迫他?” 系统失语片刻,结结巴巴道,“你的意思不就是栽赃陷害诸侯王吗,那可都是刘彻的亲戚,做这种事必然不得善终。” “张汤虽然是酷吏,但如今已经位极人臣,没必要再把命押上去博得君王的宠信了。他不会情愿干这种事的吧。” 林久心平气和地说,“第一,那不是栽赃陷害。第二,做这种事也不是为了博得君王的宠信。” 系统喃喃道,“不是栽赃陷害……?” 他意识到自己走进误区了。 张汤固然是酷吏,但好像确实跟栽赃陷害扯不上关系。 他遵循的是绝对的程序正义。 而当今的权贵们哪有全然无辜的好人! 林久说,“倘若只是栽赃陷害这种低级的手段,刘彻凭什么把他一介长安吏提拔到九卿的位置,更给他内政第一人的实权。” 系统顿了顿,突然问林久,“他出身长安吏?” 林久回应,“他父亲是长安吏,子承父业,他在长安吏的位置上蹉跎了很多年。后来找到机会攀附权贵,由此开始步步高升,在朝堂上有狡猾擅长逢迎的名声。” “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对待权贵竟然毫不手软,没有丝毫八面玲珑与人为善的姿态。反而对平民百姓多有宽宥。” 系统说,“因为刘彻此时的执政方针就是苛待权贵,宽宥庶民,还是出自他自己的心意?” 林久漠然地说,“谁知道呢。或许只是觉得庶民不够有价值吧。” “……价值?” —— 系统忽然意识到不对,“等等,你先说这个酷吏的评价对标的是谁?应该不是后世那些奸佞吧?” 林久奇怪地说,“这个时代,律法领域的天才,对标的当然是商鞅。” 商鞅,商君。 法家弟子。 系统长出了一口气。 他早该明白,张汤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 法家的核心思想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而张汤年幼时就懂得审讯老鼠,长大以后又数次审讯公卿。 老鼠与公卿在他眼中没有分别,于是庶民和天子在他眼中也不会有分别。 这根本就是天生的法家弟子。 倘若有必要,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刘彻也押上公堂。 这就是法家最至高无上的理想吧,林久说得对,根本用不着逼迫。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会兴奋地冲出去吧,那可是自刘彻以下的刘氏诸侯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说得再直白一些,从诞生那一天开始,法家就试图审判王子,约束帝制。 所以庶民当然不够有价值,想要改变朝政,庶民有什么用处。 要审就审权贵,要证明律法的威严,就以律法诛杀此世最有威严的那群人。 天底下的法家弟子,谁能拒绝这种机会:尺矩高悬,而王子跪伏于下,惶恐地等待律法如雷霆一般从天而降,审罪审罚。 系统慢慢咽了一口唾沫。 他知道张汤做得到,或者说林久做得到。 之前她给刘彻那么多东西不是用来做慈善的,有了铁,有了好马,有了所向披靡的军队。 而现在她要把这些东西都化作张汤手中的刀。 系统想到刘彻又想到卫青和霍去病,张骞,董仲舒,东方朔。 最后那些面孔都如雾气一般消散,只剩下张汤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殿堂之上。 今时今日,他是刘彻座下的内政第一人。 以将军的武威,以君主的信重,以朝纲独断的暴君的威严。 这些东西全部化作他手中的筹码,踩在这些东西上面,他可以审天下万人的罪。 一个酷吏,将要得到商鞅和韩非都不曾触摸过的伟大时代。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你要怎么把这个机会推到张汤面前。” 林久说,“首先要兑换一套新衣服。” 系统睁大双眼,屏息静气,看她点开兑换面板,按了下去。 SR级套装,【蜃楼遗影】。 这是一套,系统心想,怎么形容呢,比较符合他之前制定的宠妃路线的衣服。 SR级,自带特效,附加解说词是:“着火的楼船上,惊鸿一瞥的容颜。” 就是字面上的含义:换上这套衣服的那一瞬间,会有幻象闪现。 一座名字叫做“蜃楼”的巨大楼船浮在海面上,船上燃烧着熊熊火焰,照亮漆黑的背景。 女人的容颜就在那样的火焰中一闪而逝,如同开到极盛之际骤然被烧毁的花。 有一种云散高唐,水涸潇湘一般凄绝的美艳,叫人在一刹那的惊艳之后,迎来长久的怅惘。 系统看了一眼一无所知的刘彻,痛苦地捂住脸。 这些衣服也是他的心血,原本在他的计划中,林久会在两人感情渐入佳境,但刘彻内心依然存在一些迟疑的时候,换上这套衣服。 从而让刘彻意识到,美人或许会消逝,花开堪折直须折,总之就是珍惜好时光,趁她还在赶紧爱她。 以达到感情升温,美美收割一波心动值的目标。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系统只想替刘彻上一炷香。 他提心吊胆地屏住呼吸,看看林久,看看刘彻,再看看张汤。 98 蜃楼遗影02 汉武卷完结倒计时! 接下来的事情很魔幻。 不是因为林久做了什么, 恰恰相反,林久什么都没做。 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张汤走了出去,始终端坐, 不为所动。 系统脑子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时机未至。 他有点儿想问这个时机是什么时机, 但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该不该问, 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隐隐约约的他意识到, 林久似乎正在逐步切割之前收集到的能量。 这两件事情看似不相干,但莫名的,系统又想到,那个林久所等待着的时机。 —— 自从张汤觐见之后,刘彻肉眼可见地清闲了下来。 他固然是个刻毒的暴君,心中总怀有猜忌,以致使终汉武一朝, 能够得到善终的臣子, 屈指可数。 但与此同时, 他又是个舍得放权的皇帝。 既然把敛财的大事交给了张汤,他就真的放手任由张汤施为, 而并不对此多加干涉。 于是在春天来的时候,他还有闲暇带人往上林苑行猎,这一次也邀请了林久。 林久应了这一次邀请。 说是行猎, 但其实刘彻根本没怎么出去。 林久像是之前在清凉殿里一样, 一直待在屋子里, 他就陪着林久一起待在屋子里,有时候看看奏折,更多的时候看一些闲书。 直到天色变得黯淡的时候, 刘彻合上书站起来,他说,今夜灵沼上演戏,问林久要不要去看。 说不清楚为什么,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系统心里咯噔一声。 林久已经默然无声地站了起来。 于是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建元五年,上林苑,凉风台,皇帝陛下凭栏而立,神女的裙裾在风中飞散。 凉风台下的灵沼中,正泛起隐约的波光。 此时正是日夜交替之际,日星隐耀,数不清的小舟散乱在灵沼之上,舟中已经点起了蜡烛。 灯火摇曳,但又不像是从前宴饮时那样明亮。 而更像是一片昏暗的,飘摇的星海。 系统瞪大了眼睛,几乎惊叫出声。 他看见……很多张脸,一瞬间几乎怀疑是林久又做了什么手脚。 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看清楚了那其实是坐在舟中的公卿们。 刘彻邀请林久来看戏的时候措辞很随意,但与之相对应的,这好像并不是那种随意的场合,而分明是一场盛大的宴席。 侍从很快在凉风台上设了坐席,只有两个席位。 就像是从前每一场宴席一样,林久与刘彻并肩而坐。 坐在那里俯瞰灵沼,灯火不够明亮,光线就显得朦胧。 宾客的面孔半隐在这样朦胧的光线里,有一种浸泡在什么东西之中的质感。 说是看戏,灵沼中心就真的搭了一座盛大的戏台,四周垂挂着丝绸的帷幕,但比之那种厚重的丝绸又轻薄很多,简直像是纱一样轻薄。 颜色也不如汉宫寻常用的正色那样深重,浅淡得像是染上颜色的光线一样。 这样轻薄的帷幕重重叠叠挂了数重,便如同流荡在灵沼上的一场雾霭。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声音。极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丝弦的余韵,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有点古怪。 不,应该是有点诡异。 根本不像是活人的宴席,而更像是鬼怪的盛宴。 但从林久的视角看下去,好像和寻常那些宴会也没有什么分别。 更何况,这时候就已经开始出现“戏曲”这种表演形式了吗,莫非是娱神的傩戏? 系统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置身此地他莫名觉得紧张,正试图使自己放松下来。 直到丝绸的大幕拉开。 水雾和光影慢慢地流荡在灵沼之上。 隔着那些朦胧的水雾和光影,少男少女从大幕之后转出来。 裙裾和衣裾如同树叶一般摇动,其中骤然发出一缕笛音,宛若丝线一般绕上高梁。琴瑟鼓动,细长的手指拨动细长的阮弦。 系统僵住了。 在那些幽美婉转的乐章之后,香风阵阵,弦音历历而动,人间书生正遇见牧羊的龙女。 这是《柳毅传》的开篇。 —— 系统左顾右盼,系统坐立不安。 但林久坐得很稳,刘彻也坐得很稳,小舟中的那些宾客也都稳稳当当地坐着。 现在系统明白刘彻为什么要把宾客的席位设在小舟之中了。 舟中那些星海一般飘荡的烛火,从凉风台上望下去,确然有一种渺然的气氛。 和浩渺的灵沼水雾,以及婉转的弦音一起,构成了一种夜谈诡话之中,鬼神宴会那样的气质。 刘彻需要这样的气质,因为今天这里演的根本就不是凡人是戏,而是神女叙述过的《柳毅传》,岂不正是神鬼故事。 系统深吸一口气。 他明白了,小舟之中那所谓的满座宾客,其实也是今天这场戏的一部分。 真正属于宾客的位置只有凉风台上的那两个席位,真正的宾客只有刘彻和林久两个人。 台上这场戏,正演到书生入龙宫。 弦音一转,变得盛大而富丽,编钟的声音在丝竹之中响起来,和成一种奇异的韵律,叫人想起浩大辉煌的宫殿,其上披垂着轻曼的帷幕。 系统在音乐上没有多少涉猎,但也觉得这必定就是如今音乐上的巅峰了,听在耳朵里,叫人生出一种窒息般的目眩神迷。 更多的蜡烛被点起来了,雾霭一般的帷幕和灵沼上的波光都清晰起来。 一切都还是朦胧的,看不清晰,可就那朦胧之中,又有万般影像闪过。 就好像那故事中的龙宫,真的在凡世显影。 戏台之外,没有任何人说话,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这种朦胧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泡着一样的场景里,一种奇妙的气氛正渐渐弥漫开。 就好像这真是一件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座上宾客,正以凡人的肉眼,窥伺这神仙的往事。 —— 系统一时间,竟然不敢出声。 他试图梳理自己的思路。 刘彻知道《柳毅传》,这不足为奇。倘若他不知道,系统才会怀疑有问题。 但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霍去病身为他的臣子,理应将自己的见闻禀告给他。 可刘彻又以何等身份窥伺神女的言行? 他怎么敢在林久面前暴露自己私下的行径! 忤逆,逾越,不敬。 这样的词汇在系统脑海中反复刷屏。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已经感到惊惶。 那些波光雾气和烛光中沉浮的面孔,似乎全部化作一种重量,沉坠坠地压在他心头。 他在这种重压之下艰难地保持清醒,他试图去看刘彻的脸,那张脸上没有表情,但莫名的,系统从中看出志得意满。 如同惊雷闪电一瞬劈下。 系统悚然而惊! 他立刻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刘彻最近很清闲,而且春风得意,因为他很顺利。 打仗很顺利,敛财也很顺利。 林久之前给了他绝大的压迫,但现在他已经从这种压迫中挣脱了出来。 当压迫不再成为压迫,他这种人,满足的阈值已经被林久推到了这一步之后—— 他理所当然感到不满足。 系统意识到林久之前的举措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了。 她在刘彻面前表露出自己涉足世俗疆域的意向,固然刘彻会有片刻的慌乱,但慌乱之后他总会回归镇定的。 而论及世俗的权力,刘彻才是真正的专家,他在其中浸淫了半辈子,一生就玩这一个游戏,而且玩得算得上优秀。 他会意识到,神女也需要他手上的东西。 原来神女,也不过如此。 极致的春风得意和极致的不满□□融在一起,就催生出了刘彻现在的状态。 他变得轻浮和急躁,所以他宣召张汤,想要知道神女接下来还有什么考验等待着他。 但是没有,林久什么都没做。 于是他更进了一步,遂有了今天这一场《柳毅传》。 又是试探,又是试探,没完没了的试探。 系统几乎要焦躁起来。 但没有办法,他必须压制住自己的急躁。 从一开始,从建元五年的上林苑开始,他就应该知道刘彻那张人皮底下是什么东西了。 所以他也知道,无论如何,林久必须做出回应。 再一,再一,不可再三。 已经到了不能不做出回应的时候了。 但林久只是端坐而无动于衷。 —— 帷幕之后,龙王正与太阳道士谈论火经。 帷幕之前,龙宫中的武士与书生释疑,说宫中的大王是龙,以水昭显神通,以一滴水就可以漫过山陵和溪谷。 而太阳道士是人,凭借火来表现本领,用一盏灯火就可以把阿房宫烧成焦土。 —— 系统听到心脏在胸腔里很重地跳动了一声。 他隐约意识到这些对话之中隐藏着不妙的东西,就像是血肉深处蠢蠢欲动的虫卵,正亟待孵化。 但他说不太清楚这种心思是从何而来。 只是模模糊糊地想着,龙与太阳道士。 神……与人? —— 戏还在继续演,书生见到龙王,取出龙女托付的书信,递到龙王手中,又说出自己所听到龙女的哭诉。 —— 系统默念着两个字。 时机。 紧张到了极致之后,他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已经意识到今晚一定有一些事情将要发生。 但他同时意识到,林久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此前特意兑换了新衣服,SR【蜃楼遗影】。 既然如此,今天出事的人就不会是她。 系统自己都为这蛮不讲理的信任而震惊,他不知道林久的后手是什么,但已经盲目地认为她能赢。 因为她总是赢。 —— 在这样的思绪下,时间过得飞快,月影飞快地挂上天穹,又飞快的移动。 台上这一出戏已经演到泾水受难的龙女回到龙宫,香风阵阵,言笑晏晏,龙女款款走来,身上光彩的衣裾一直从戏台上拖曳而下,垂到水中。 如同被那衣裾所搅动,灵沼上的波光荡漾起来。 —— 林久站了起来。 系统将视线从戏台上转回来,茫然地看向林久。 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 虽然不清楚是为什么,但林久一直等待着的时机已经降临了! 系统震撼地瞪大眼,看着刘彻同样茫然地抬头看向林久。 又看着林久从容地——打开系统面板,拉取已经好久不见的成就面板。 选中【初承雨露】成就。 系统虚弱地咳嗽两声,从内心深处涌起一种想要吐血的冲动。 在这种严肃的你死我活的时刻,他莫名想要怒吼一声好歹给我尊重一下刘彻啊! 【初承雨露】,顾名思义,这个成就正常的获取途径,应该是在宿主和皇帝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过夜之后—— 系统实在有点想不下去了,把“宿主”和“皇帝”分别代入林久和刘彻之后,他觉得脑子里都要长满鸡皮疙瘩了。 所以,但是,总之,系统语无伦次地想。 这里怎么会有【初承雨露】,这不合理,系统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而林久当然不会顾惜他的心理健康问题,她抬眼四顾。 系统心里一动,这时候他意识到林久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好像是在最后确认一遍必要条件一样。 下意识的,他顺着林久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一张同样沉浮在烛光中的脸,张汤的脸。 那一瞬间,系统就明白了。 之前戏台上那龙女走出来时,衣裾一直拖到了水中,灵沼上的波光摇动。 但波光当然不会因为那一截裙裾而摇动,那是因为又有一叶小舟悄悄被放进了灵沼。 在这一场盛大的宴席中,有一位迟来的宾客—— 是张汤,当然只会是张汤,他如今忙于为刘彻敛财,手上的刑冤断案源源不断。 尽管身为内政第一人,理所当然伴驾上林苑,但有着急的案件,他还是要抽出时间去办。 这就是他今天姗姗来迟的理由。 原来如此。系统慢慢想。 他之前还想过林久是不是要等这场戏演到**,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什么的。 但其实林久根本就不是在意仪式感的那种人,她在等,但与这场戏无关。 今晚她也有一场戏要演,她只是在等全部演员就位。 而如今她已经等来了张汤。 脑海中的惊雷已经劈过了几遍,但实则距离林久站起来,距今相隔的时间,甚至不足够台上那新登场的龙女,往书生的方向,走上一步。 摇动的波光照亮刘彻的眼睛,其中的茫然还没来得及退却。 已然有风吹动—— 刘彻茫然地抬头看,最先看见的是一道斑斓的衣袖。 他顺着那道衣袖往上看,先看见神女身上那条半身雪白,半身填满疆域色彩的长裙,紧接着又看见神女居高临下的眼神。 神女在看他,眼神专注。 在刘彻来得及反应过来这眼神中含有的意味之前,垂在他眼前的彩袖摇动。 系统眼睁睁看着林久的视线在桌案上巡梭了一周,起初她似乎是盯上了盛酒的那只爵,眼神凝了一瞬。 但紧跟着又转开视线,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两手举起了一只盥洗——也就是这个时代的洗脸盆。 然后把一整盆水,从上而下,一把扣在了刘彻头上。 “哗啦”一声。 系统一把捂住脸,不忍心再看哪怕一眼。 有一股力量敦促着他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恭喜你打出成就【初承雨露】,刘彻于今日承接你手中的雨露……” 系统声音发飘,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推着他补上了最后一句,“对于刘彻来说,这是一份终生,呃,终生难忘的回忆。” 话音落下,系统呆滞了整整一秒钟。 他想说,刘彻看起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然咱们还是趁机跑路吧,搞快点,感觉稍微慢点就来不及了。 他还想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成就真的就这么重要吗,就值得你干出来这种事吗,这会让你开心吗。 但这些话全部都堵在他嗓子眼,他徒然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他只是哆哆嗦嗦的,在牙齿互相磕绊的声音中说,“你疯了。” 就在这个成就被打出来的同时,一丝能量汇入林久身上,就像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久之前一直在切割的那些能量,在这一刻全部从她身上剥离走了。 系统又哆哆嗦嗦地重复了一遍,“你疯了。” 而林久对此充耳不闻,她只是飞快地点开系统面板,选中SR套装【蜃楼遗影】,按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刘彻瞪大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泼溅开的血,或者一簇摇动的火。 火,或者是血,从神女身上炸开,四面溅开。 刘彻下意识后仰避开那些血和火,但再看过去,其实那不过是一条红色的衣袖,轻飘飘的,垂落在他面前。 神女换了一条血红的长裙,轻飘飘的材质,长袖和衣裾都在风中漫卷,如同开在枝头的一朵单薄的红花,转眼便要凭风而上,消逝在人世之中。 刘彻呆呆地看着林久,那一盆水泼得极其扎实,水珠挂在他脸上睫毛上,甚至溅到他眼珠上。 于是他眼中所见都被水珠覆盖,眼前的红袖在水光中扭曲晃动。 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是下意识想抬起袖子抹一把满脸的水。 红色的长袖,在扭曲摇动,如同混杂的血和火。 不,不是如同,那就是血和火! 刘彻的手终究没有抬起来,泼天的火光映照在他眼睛里,就在水珠笼罩的,扭曲的视野中,他看见一座巨大的楼,向他眼前,扑面而来。 SR套装【蜃楼遗影】自带背景特效,“燃烧的蜃楼”,在这时候展开。 火焰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和楼宇倾颓的巨大声响混杂在一起。 是在片刻之后,刘彻才意识到,他所见到的并不是一座火海中的楼阁,而是一座巨大的燃烧着的楼船。 那原本以为是夜幕的,黑沉沉的背景,是他只在借用神女的视线时,所看见的漫无边际的海。 可那样的也能称作是船吗? 刘彻使劲仰头也看不见高楼的尽头,只看见火焰一直燃烧到天尽头。天是红色的,而海是黑色的,海天之间只有那一座燃烧着的楼船。 巨大的,巨大的叫人觉得自己如蝼蚁草芥一般渺小的楼船。 叫人觉得就算这火再烧一百年,也烧不沉这巨大的楼船。 刘彻在盯着一个地方看,眼睛酸涩也不舍得眨动。 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盯着那地方看,只是无法移开视线。 飓风吹动,楼船上烧着的火焰被倾斜着往天上吹,恍惚间如同一张展开的巨大火帆。 还有展开的一袭红袖。 刘彻看着那条红袖,这时候他明白为什么他一直盯着那个地方看了。 顺着那条红袖,他看见神女雪白的面孔,漫漫垂落的长发,还有居高临下的眼神。 在那巨大的楼船之上,隔着天与地一般漫长的距离,神女在看他。 刘彻想起一个传闻,秦皇嬴政,曾经遣使者出海,寻找仙山。 他紧紧地攥住了手指,几乎攥出血。 一瞬间他想到,漂浮在海上的,除了船,还有仙山。 这世上不会有如此巨大到可怖的船,所以此时此刻他看到的其实是仙山。 原来如此,他恍然升起一丝明悟,原来仙人的宫殿漂浮在海上,就成为了世外的仙山。 那艘船,或者说,那座仙山在后退,刘彻知道它要消失了。 凡人穷尽一生,能看到一眼仙山,就已经应该知足了,怎么还能奢望仙山为之而停留呢。 那些火焰聚拢成的幡也随之而后退,夜风吹拂,刘彻鼻尖嗅到一股湿润的水汽。 飞到天上的魂魄像是终于又飞回来了,那一瞬间刘彻想到今夜,想到他之前在做什么。 灵沼之上的那一场戏,如今看起来是多么可笑! 他竭尽全力,洋洋得意地试图仿造鬼神的盛宴,可那所谓的盛宴在这座仙山面前根本就什么都不算,拙劣得甚至拿不上台面! 简直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劈头抽在他脸上。 夜风吹得身上很凉,那一盆水不仅泼湿了他的脸,还泼湿了他的头发和他的衣裳。 之前有一瞬间刘彻还为此感到愤怒,他此生还从未尝过如此巨大的屈辱。 但现在一切火气都烟消云散了,他想起自己之前的得意。 当然很得意了,他的军队,他的疆土,他朝纲独断,要风得风。 他曾经借助神女的视线,看过这四方天地,那些疆土离他很远,但总有一天全部要被染成他的颜色。 在他之前汉室天下传承六代,可曾有过如他一般鸿图无边的皇帝? 昔年一扫**的秦皇嬴政,也不过就是他如今这样的意气风发了! 所以这样就满足了吗?这样就已经满足了吗?! 在他亲手绘制的那卷《河图洛书》之中,疆域固然已经将要填满。 可这根本就还不够。 他的问题不是贪婪,而是还不足够贪婪。 岂不知大地之外还有大海,岂不知天外更还有天! 着火的仙山渐渐隐没在大海深处了。那是如此广袤的一片海,广袤到足以隐藏起如此巨大的一座仙山。 刘彻尽力张大眼睛,几乎目眦欲裂,想要将这一幕刻印在眼睛里,耻辱和愤怒几乎烧红他的眼珠。 他想起今夜的上林苑,简直是一场闹剧,是刘彻此生最大的耻辱。 昭示着他的满足,他竟然如此轻易就得到了满足! 暴虐的火从肺腑中一直涌上来,刘彻紧紧咬着牙齿,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而如今他只想拔剑杀人。 可是神女在看着他。 刘彻恍然回神。 仙山隐没了,但神女还在他身边。如同从未离去那样,披红衣而蔽身,长发漫卷,风鼓荡起她长长的红袖。 她的眼神冷淡,刘彻在触到她视线的同时却觉得有闪电直劈而下,一种近似震悚的疼痛劈开了他的大脑。 眼前恍惚有光,又似乎是比光更明亮的东西。 他想起,他读过那样的故事。 在先秦或者更古老的时代,有人梦中受点悟而开化,梦醒之后电眼火目,所见所闻,与世人殊。 读到那些文字的时候刘彻闭上眼睛试图想象那种开悟,在一闭目的时间完成从人到神的蜕变。 他近乎癫狂地认为那就是死——开悟的同时那些人就死了,然后再活过来。从此天地在他们眼中掀开面纱,睁开眼睛,就望见世界的尽头。 他睁开眼睛。 红色的衣袖、红色的海在他眼中流荡。 ——如同梦中受点悟而开化。 忽闻海上有仙山。 他不得不抬起一只手,用力按住太阳穴上突突跳动的血管。 忽闻——海上——有仙山—— 要往海上寻仙山。 莫大的悲哀和莫大的狂喜一同吞噬了刘彻,至此他知道他这一生永远不能得到满足,至此他知道他这一生再也没有迷惘。 倘若有人胆敢在此刻凝视刘彻的面孔,就会发现这君王眼角青筋跳动,神色狰狞。 他面前没有任何人,他所凝视的只是一片虚无。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正看见,命运向他微笑,或者说是狞笑。 正如他已经看见他别无选择。 —— 刘彻安静地坐下了。 灵沼上的风吹过来时,他会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冷静。 没有侍从敢上前为他整束衣冠,他周身翻涌着一种叫人不敢近前的气场。 但他又只是端正地坐着,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场戏,眼神凝视着每一个细节,像是要把今天这一晚铭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为此不顾满身**。 系统说,“我服了,我是真的服气,心服口服。” 停了片刻之后,他又说,“但是刘彻这样没问题吗,穿着湿衣裳又吹风,会生病的吧。” 林久说,“他只是在整理思路,很快就会去换衣服的。他是那种懂得珍惜自己的人。” 果不其然,刘彻很快站起来,由侍从簇拥着前去更衣。 灵沼之后,戏台上的丝竹声漫漫地飘过来,隔着重重水汽,有一种缥缈的韵味。 系统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之前我好像感觉到你在剥离能量——”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恍惚之间,他意识到天地似乎摇晃了一下。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地震,但又有点不一样。 更像是,人变成了一张纸,而纸被什么东西晃动。 系统猛然抬起头。 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种感觉,次元,维度。 这种感觉意味着,有更高维度的力量在渗透进来。 神。 倘若说从前出现的那些只是投影过来的神,那这次出现的,就是降临的神。 系统当机立断开口,“没时间解释了,脱离世界,就现在,快!”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就知道他还是晚了一步。 月亮忽然融化了,星星也融化了,银色的辉光从天上一直淌流到地上。 世界在融化,融化成一团混杂的色彩。 林久站起来。 她遥望着远方。 系统第一次听见,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 99 蜃楼遗影03 赊欠未来 起初系统没意识到那是在笑, 因为世界在融化,置身在其中,叫他生出一种自己也在融化的恐怖错觉。 直到刺眼的光从融化成一团混沌的天幕中刺出来。 天空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一般是混沌的夜幕,一半是清爽明亮的白昼。 但这魔幻的一幕仅仅存在一瞬间,短暂如同错觉。 下一个瞬间, 白昼也开始融化。 太阳融化成滚烫的金水, 在晴天之上肆意流淌,天空和云影也都在融化, 最后和那团混沌的夜幕交织在一起,成为更混乱的混沌一团。 世界变得无比魔幻。 系统慢慢的张大嘴。 这时候他确信他没有听错,林久确实是在笑。在一开始致使夜幕融化的, 并不是那个降临的神,而是林久自己。 神的降临是一个短暂的过程, 就在祂降临于此而还没有来得及侵蚀的短暂时刻, 林久果断操控世界开始进行对祂围困和绞杀。 那所谓的融化不过是表象, 掩藏在其下的真正的内里是一场战争。 理所当然的,神开始反抗。 天有两面, 曰昼曰夜。 既然林久操控了夜幕,那神就把白昼拽出来试图对抗。 可白昼也开始融化, 神的举动变成了引狼入室。 因为从一开始林久能够操控的就不只是黑夜,更有白昼。 系统用一种接近惊恐的敬畏眼神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尽力去回忆, 却还是无从找到,究竟是从哪一个时间节点开始,林久已经掌握了如此可怖的力量。 可是好像又并不是全无端倪,以他们如今这样亲近的姿态,林久要有大动作是很难瞒得过他的。 系统试图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可还是无可避免地回想起林久之前看向张汤的那一眼。 他知道林久将视线放在张汤身上是因为不满足,之前他以为不满足的人是刘彻,但其实不对,是林久才对。 诚然刘彻按照她的心意,向四方派遣出征战的兵马,但林久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刘彻的宏图伟业。 而是神。 所以她不满足,因为神还没有出现。 起先系统只看见刘彻的阈值在不停被推高,但其实林久也是一样的。 时至今日她已经看不上完成任务,乃至改变世界之后可以得到的那丁点能量了。 没有比进食,或者说吞噬,更快捷的补充能量的方式了。 从她决意使张汤杀人而取财时,系统就应该想到这一天了。 她认为张汤可以走这条路,因为她自己正走在这条路上。 她正要捕杀神明。 目标定下来之后所缺乏的就是实践,所以她今天要让刘彻看见那艘船的幻影。 在承受两次投影的损失之后,神对陆地上的改变已经无动于衷。 可那不是还有大海吗,我的手从今天开始不但要覆盖陆地,还要覆盖海洋。 坐不住的话就尽管来吧,传说中的神,我已经等你好久了,我在这里张网以待! 就是这样,真相就是一个**裸的陷阱。 结果近在咫尺,神忍无可忍地降临,而后一头栽进陷阱,顺利的就像是提前约好过那样。 但还有一个问题。 系统用一种细若游丝的声音说,“能量无法超越规则而使用,你原本不可能撬动这么庞大的能量,你还没有拿到那样的权限。” 不知何时林久身上的衣裳已经从之前那条血红的【蜃楼遗影】更换成了【云山神女】。 半面填满疆域色彩的熟悉长裙,半身彩衣,半身空白。 时至今日,系统已经明白了这条裙子背后的真相。 从披帛莫名染上颜色开始,林久就根本不是在恐吓刘彻而已。 或者说,恐吓刘彻使他配合,只是其中一个目的。 隐藏在更深处的目的是她在改造这条裙子。 她的手伸到哪里,这条裙子上的色块就填充到哪里。 换句话说,这条裙子显示的是她对世界的侵蚀程度,她从世界那里掠夺到的权限。 世界当然不会坐实她如此肆无忌惮地侵蚀和掠夺。 可她根本什么都没做,她借的是刘彻的军队,和刘彻的手。 而刘彻是目标人物,一整个时代的世界中心。唯独在这种人面前,世界毫无戒心。 所以时至今日她趁虚而入,足以撬动半个世界的能量。 可是还有半个世界,这裙子上毕竟还有半面的空白。 林久没有说话,系统意识到,在这种近乎于决战的时刻,她的视线竟然没有集中在神那里。 就像是穷途末路的猎物不值得分走她的眼神。 而她在看的是—— 系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水波,光影,和朦胧的灯火。 天地在融化。 但上林苑中那场戏还在上演。 系统甚至在有些人脸上看到惊恐的神色。 可是他们还是只能坐在那里听戏,什么都做不到。 就好像这未来已经被预设了轨道。 而剧本中的演员只能被固定在轨道之内,而无力去做其他任何超出剧本规定的举止。 “赊欠……未来……”系统几乎是在□□了。 他听说过这东西,比之复制灵魂还要更禁忌的禁术。 倘若说【赊欠未来】是长角喷火的撒旦,那系统之前用过的【复制灵魂】温和无害得就像是咩咩叫的小羊羔! 系统竭力镇定下来。 往好处想…… 这种技术拿出来根本就没有好处吧! 抛开事实不谈……对就这样,暂时先抛开事实不谈。 【赊欠未来】,投影未来,改变过去。 顾名思义,就是借用未来的自己的力量,用以改变过去的时段。 牵涉到时空和因果链,可想而知,这种级别的技术,所要求满足的条件,何止苛刻,简直变态。 系统在思索林久是怎么满足了所有条件。 想要探究这一点也很容易。 此时林久的视线落点在—— 她还在看张汤。 系统了解她,她或许傲慢,但绝不可能轻慢。 既然她的视线注视着张汤,那就意味着,在她与神此时的战争之中,张汤才是那最重要的一环。 不期然的,他脑子里又跳出那一幕。 打出【初承雨露】那个成就之前,林久确认一般的,看了张汤一眼。 那一盆水她是泼给张汤看的! 看到了吗,君王的威严也不过如此! 所谓高不可攀的皇帝的傲慢,在这个时代,也有为神女而让步。 紧接着就是那条船的出现,神女站在船上遥遥的一望,望的是刘彻但也是张汤。 那一眼就像是无声的宣言。 简直像是抓着张汤的头发,掰开他的眼皮让他看。 而神女只想要更多的战争,更多的疆土和更多的财富! 所以尽可悬起你的尺矩,倘若有足够使我满意的才华,就算是刘彻,我也伸手为你把他按在公堂之上,更何况那群空有姓氏的诸侯宗亲。 那一眼,她是在给张汤勇气,毒药一般疯狂的勇气。 “从你身上,我要看到,法家弟子的极致。” 大概就是这样的话吧。 而张汤是否接受了这样的勇气,从未来真的顺利降临就可以看出来了。 他接受了,真的接受了,他的脸浸泡在烛火之中,面无表情,不动声色。 管仲商鞅韩非子,古往今来法家那些死去的圣人在此时全部站在他身后。 只看他的脸,谁能想到正有狂妄的火,如同毒火一般在他心中疯涨。 最后一个演员就位。 最后一个条件达成。 于是林久得以伸出手。 向未来赊欠未来。 而未来真的就响应她伸出的手而降临。 系统完全梳理清楚整条逻辑了。 从这时候开始,张汤注定会按照林久安排的路走下去,而且或许还会做得更为极限。 所以刘彻会有更多的钱用以征战。 所以在那个未来之中,刘彻的军队遍布陆地和海洋,汉皇帝的旗帜在每一个角落的每一缕风中飞扬。 于是神女得以将手伸到更遥远的距离,掠夺更多的权限,直至全部! 所以林久能从未来赊欠到撬动昼夜的能量,用以捕杀降临的神。 而维持这一场面的最基础的那块石子。 系统的视线也看向张汤。 一旦他有所动摇,有所退缩,这构筑起来的整个未来都将轰然倒塌。 多么可笑啊,宏大到足以弑神的未来,竟然就构筑在一个凡人纤细的神经之上。 可是那未来就稳稳的立住了,一直到现在,昼夜稳定地融化,神稳定地被捕杀。 张汤稳定地向未来出发,不曾畏怯和动摇。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轻声说,“我好像已经能看到,张汤的死相了。” 林久竟然回答他了,“是,他死得不太好看。” 系统生出一种魔幻的不真实感,感觉在这种大场面下,好像不太应该闲聊。 可是又忍不住听下去。 而林久正在继续说下去,“他的死因起始只是一件不值得提起的小事,但是过程很复杂。” “其中总共牵涉了赵王刘彭祖,已经死去的淮南王刘安和衡山王刘赐,还有当时的刘彻的宰相。” 系统轻轻吸了一口气。 林久漠然地说,“涉三王一相,这样的死法也足够盛大了。” 100 世界01 汉武卷正文完结啦ww 系统的喉咙像是被哽住了。 尽管过于冷漠, 但他知道林久说得没错。 或者说,林久这种态度才是对张汤最大的敬重。 古往今来哪有善终的法家弟子,踏上这条路的第一步, 就已经写下了不得善终的注脚。 此后每一步,都更趋近于理想,也更趋近于死亡。 而最终这死法已经足够盛大,所以张汤这一生, 也不需要旁人多余的可怜和可惜。 但系统还是说,“然后呢?” 人死如灯灭,可还是鬼使神差地开口追问了。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非要有个理由的话就是眼前正在融化的天地。 凡人面对这种熔炉炼狱一般的恐怖图景, 惊骇而死都变得寻常起来了。 此时此刻,未来被固定了, 可思想没有。 但凡张汤有一丝畏惧——在这样天地伟力的覆压之下,生出畏死求生之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那样玩弄律法的天份,又能够在这样的年纪, 坐上刘彻以下内政第一人的位置, 只要他想, 系统不相信他没有全身而退的办法。 而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他还没对刘氏那些诸侯王动手。 只需要一丝犹疑一丝动摇一丝退让,历史就会改变,未来会轰然崩塌, 林久会输,张汤也能挣脱不得善终的宿命。 但一直到现在, 林久没有显露出丝毫要输的征兆。 她把最后的节点押在了张汤身上,而张汤便如她所愿,一力承担起来这份重量。 这种人, 有这样的心性,对他来说死亡真的就是结束吗? 那些身后的仇敌,真的能够踩在他的尸体上纵情欢笑吗? 林久回答了,“然后,有意思的是,在他死后,家中财产加起来不到五百金,而且全部都是刘彻的赏赐。” 汉朝时期的金,其实说白了就是桐,而所谓的一斤,就相当于后世的248克。 系统记得刘彻对卫青和霍去病时常“赏赐千金”,之前漠北那一战,“捕斩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馀万斤”,对于寻常士兵的封赏加在一起有二十余万斤。 而张汤是为刘彻敛财的人,九卿之一,内政第一,刘彻赏赐出去的钱几乎要全部经过他的手。 可在他死后,所留下的,就只是五百金,这少得可怜的一点钱。 林久说,“这点钱不足够准备像样的葬礼,他的家族兄弟们于是要凑钱安葬他,但他的母亲制止说,我儿子是陛下的臣子,被人恶言中伤而死,何必厚葬。” “这时候的棺材分棺椁两部分,但张汤入殓的时候,只有内棺,而没有外椁。送葬的时候,他家里人找了一辆牛车拉他的尸体。” 系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想起宣室殿上那些人,衣朱衣紫,求名求利。 想起张汤扳倒的那些诸侯,个个有金百万,身后留存的陵墓,足够一茬一茬盗墓贼,前仆后继的翻找两千年。 又想起林久之前说,张汤做过很多年的长安吏,为了往上爬而竭力地攀附权贵。 他深知此时事死如事生的习俗,于是忽然有点不明白,张汤从一介长安吏爬到了九卿之一的高位,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身后丧葬简薄如同黔首。 但林久还在继续说,“刘彻听说了这件事,似乎也想起张汤从前立下的功劳,于是说,没有这样的母亲,也就养不出来这样的儿子。” “随后取来张汤的遗书观看,见到张汤在上面列了三个名字,说我的死全部是由于这三人的栽赃和构陷。” “刘彻于是下令审讯这三个人,证据确凿,尽皆诛杀。” 系统放缓了呼吸。 他听见林久说,“之前说张汤的死牵涉了三王一相,那三个名字不在这四个人之中,但是和这四个人中的一个人有关联。” 系统轻声说,“那个丞相。” 林久说,“对,那三个名字便是这位丞相府上的三个长史。” 系统心中生出一股巨大的荒诞。 相府的长史,大概就相当于这位丞相的秘书,官职不高,掌握的机密却很要命。 张汤选中这三个人是有迹可循的:牵涉他死因的三位诸侯王,其二已经死去,剩下的那一个,就算是张汤,在失去了刘彻的信重之后,哪怕以死筹谋,恐怕也难以扳倒。 而之所以不直接剑指那位丞相,也同样可以理解。 丞相毕竟牵涉一国命脉,倘若直接留下那位丞相的名字,则有逼迫刘彻动手的嫌疑。 以刘彻的性格,只怕会弄巧成拙。 而长史就不一样了,官职低微而险要,而且同时处置了三位长史,倘若说是敲山震虎,连敲三次,已经足够使那位老虎感到惊恐了。 果然,林久说,“在这结果出来之后,那位丞相便惶恐地自尽了。” 所以张汤的死果然不是最后的终结,他在死后也硬拉了四个人垫背。 他将自己的死也演变成了一场审判,缜密高效而冷酷。 法理之外,没有留存丝毫温情的余地。 系统半晌说不出话。 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生,他无话可说。 “等等。”系统突然回过神来,“可我一开始想问的不是这个啊,我也没有那么在意张汤。” “我明明是想问,你之前是不是在切割能量。” 系统声音说着说着就变小了。 这个问题很敏感。 对于他们这种漂泊在时空缝隙中的存在来说,能量等同于生命。 如果真的如他所猜想那样,那林久现在无疑脆弱得比婴儿还不如。 这一场战争,神甚至都用不到亲自杀她,只需要冲破此时那融化的天地的封锁,所带来的反噬也就足够撕碎这种状态下的林久了。 “没错啊。”林久说。 系统慢慢张大嘴。 他看着林久,看着林久身上的衣裙。 【云山神女】,半面是彩衣,另外半面原本是雪白的底色,但在未来降临之后,也被填补上了彩色,只是带点透明的质感,如同虚幻。 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终于搞明白林久是怎么撬动未来的了。 张汤只是最后的那个支点,而杠杆还是能量。 所以之前他感觉到的那并不是错觉,从那时候开始林久就已经开始分割能量。 数量不够——当然是不够的,所以她召唤来的其实并非是未来的【林久】,而是未来的这套衣裳,【云山神女】。 分割能量,就是把所有属于她的能量,全部分割进这套衣服里,简直是割肉喂鹰一般的决绝姿态。 所以她要在打出【初承雨露】这一成就之后,再换上新衣裳。 因为要留出时间。 【成就】被打出来的那一刻会有能量反馈而来,尽管微不足道,但就连这点微不足道的能量,也都被她全部分割到了【云山神女】这套衣裳里。 何等歇斯底里的不留余地和孤注一掷。 但其实也没那么难接受,想必也只有这种人才能施展出来撬动未来这样的禁术。 系统看着林久的脸,就算是在这种时刻,她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又一次眼也不眨地把所有筹码都押上了赌桌,也又一次赢得盆满钵满。 要么一败涂地,要么得到全部。 有那么一瞬间,系统在她身上看到了张汤的影子。 还有刘彻的影子,很多很多,属于这个时代的影子。 系统沉默片刻,忽然说,“其实之前我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能改变那么多人,你甚至不对他们多说一个字。” “但现在忽然就懂了,是因为本质上来说你们是一样的,你跟他们是同样的人。” 林久反驳他,“我没有改变谁。” 系统看着她。 她说,“我没有傲慢到以为我可以改变天命,每个人终将走上每个人的路,我最多不过是推了一把,加速这个进程,或者使他们更进一步。” “非要问为什么,因为他们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系统说,“我不太认同你的说法,还有就是为什么你要在这种毫无必要的地方谦虚起来啊。” 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紊乱的时空,他看见很多破碎的画面,分辨不清真实与虚幻。 他看见刘彻说,“在我一生中,有很多个瞬间,错觉我与神女棋逢对手。但其实我只是她手中拨弄的一枚棋子啊。” 他看见霍去病纵马奔驰在巨大植物的叶片下,看见他摘下铁面具,卸下头盔,濡湿的长发一泻而下,簇拥着他年轻英武的面孔。 他面前是一座巨大的神庙,建筑风格类似波斯或者天竺,他正仰头看那黄金穹顶上雕刻的神像,阳光轻轻落在他脸上,如同镀上了一层轻薄的金粉。 他看见卫青立在中军账中,忽然如同心有所感,往长安的方向轻轻瞥了一眼。 又看见东方朔在春天时乘车出游,转头对着随从说,“想我当年,也不过是乡野间蹦跳的一只麻雀。” 最后他看见张汤的面孔,他立在公堂之上,阶下囚徒腰白玉带,披王侯的华服。 一时又看见那辆牛车,拉着张汤简薄的棺材,一路往坟墓中走。 如梦如幻一般,他又听见林久的声音。 她像是在看张汤,又像是在看张汤身前身后许多人。 系统听见她说。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时代啊,七王和圣人都死绝了,但在有些人的心脏里,你还能听到春秋的遗响。” 话音落下,天地融化殆尽,被裹挟在其中的神悄无声息地停止了挣扎。 祂完全被消化掉了,化为养分,被归入林久的身躯之中。 借贷未来的禁术也已经到达极限,摧枯拉朽般的反噬即将到来。 但在那之前,林久伸开手臂,一直伸到极致,像是要触摸这个时代的温度。 山河社稷在她脚下无边无际铺展融化。 融化成她披在身上的漫漫衣裳。 透明的质感变得凝实,所有空白的底色都填满了斑斓的疆域色彩。 系统在其中找到很多见过和没见过的地方。 从长安城到东莱郡,从霍去病饮马的瀚海到罗马帝国辉煌的都城君士坦丁堡。 经兮东西,纬注南北。 这就是在她手中狩猎过真神的顶级套装。 SP【世界】。 101 后记01 林久来历,刘彻梦游真实历史…… 林久 脱离任务世界, 回归主世界时,林久和系统遇到了一场短暂的时空风暴。 也就是在这场时空风暴中,系统窥见了林久的过去。 他首先确定的是他没出错。 为了规避风险,他抓取的宿主都是已死之人, 或者说得再直白点, 只是一片破败的残魂。 在被他绑定之前, 林久同样也是一片破败的残魂。 在她原本的那个世界里,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是在这个时候,系统才恍然意识到,她不是神,她只是伪装成神女而已。 系统看见还是个小女孩的林久, 她穿着雪白的实验服,站在实验室里, 胸口上印着巨大的“09”两个数字。 原来如此, 林久,就是09。 她是人工选育出来的, 诞生在实验室里的基因工程产物。 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攻克那个被称为“主神空间”的入侵病毒。 系统想起之前, 林久说过主神游戏,那时候他只是不以为意。 但置身其中, 哪怕只是在读取一段残魂的记忆, 哪怕只是偶然听到实验室工作人员议论的只言片语。 眼神,脸色, 动作,手势,欲言又止的喉咙和舌头。 他们是被主神空间选择成为“历练场”的炮灰位面,随时可能有主神玩家降临。 那些人携带着人不可能拥有的超凡力量,而且肆无忌惮, 可以在城市中心打开丧尸病毒,也可以为了积分对准闹市发射核.武。 每一次都没有前兆,每一天都可能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天。 惊惶和不安就像是秋天的冷雾一样缠绕上来,静悄悄的,没有声息,直往骨头缝里渗透。 系统有点坐不住了,他试图主动探寻林久关于主神游戏的记忆片段。 他已经预设了自己将要看到什么,无非是凌乱的片段,杂乱的血,残肢,扭曲得让人分辨不出是人类还是怪物的躯体。 应该还会有人死前空洞无神的双眼,既然林久是“09”,那至少能看到“01”、“02”、“08”……很多很多人的死相。 系统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找不到这些片段。 没有,竟然没有。 他只是看见,那个脸色憔悴的工作人员,在抽完血之后递给林久一根棒棒糖。 林久珍惜地含在嘴里,过一会儿又拿出来,不舍得含着吃,只舍得偶尔舔一舔。 但那根棒棒糖还是很快就融化殆尽了。 电击试验之后她扶着墙慢慢走回卧室,路过窗边时驻足看了一会儿,那时候正有一线阳光照在窗台上的吊兰新发出来的叶片上。 一片渡着金粉的浓绿。 一直待在实验室里。 有时候也会出去,有生日蛋糕,还买了漂亮的裙子。 还去过学校。 她坐在台阶上托腮看着小孩子们在操场上打球,门卫走过来问她为什么不上课。她站起来,比操场上那些小孩子还更矮小瘦弱一点。 实验室里越来越焦灼的进度中夹杂着这些细碎的片段。 主神游戏在这时就像是悬挂在天边的一大片乌云,他就在那里,即将覆压而下,一旦降临就要摧毁这整个世界。 但在毁灭日到来之前,还有一点小小的幸福,像窗缝里透出来的烛光,又像是笼在手心里的一小支火柴。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系统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高级玩家通关弑神,09最终与主神空间同归于尽。 绑定林久的时候,筛选宿主的那段代码顺便抓取了一些世界信息。 所以他还知道更多。 从01到09。 没有留下尸体,更不会有墓碑。 没有人知道主神空间是如何消失的。 他们只知道突然有一天这个入侵位面的超级病毒消失了。 而那些怀抱某种目标主动进入游戏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经历过苦难的人更懂得珍惜安稳,于是,还活着的人不约而同地埋葬了这段历史。 系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默默闭上嘴。 你保护了世界,但世界甚至不记得你,世界也没有给过你一个名字。 最后系统试探着,吞吞吐吐的说,“你觉得,你是为了什么而出生的?” 林久毫不犹豫地说,“人都是为了幸福而生的,我也一样。” 残魂有限的记忆空间,都留给了她经历过的幸福时刻。 高端玩家,通关弑神,只是一份理所当然要完成的工作。 系统之前看见的那些,才是09这一生中,最珍贵最闪耀的东西。 : 刘彻 夜梦惊醒,刘彻从床上坐起来,挥退了听见声响想要进来点灯的近侍。 一片漫无边际的昏暗,他一个人静坐着,耳边只能听到自己呼吸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静寂得就像是死后世界。 这一年刘彻已经不算是年轻了,但离年迈更远。 更何况他是皇帝,此时他正处于一个皇帝最富有精力,最容易建功立业的年纪。 他依然精力充沛,体格强健,开弓可以射死健鹿,每顿饭都吃掉很多谷、粟和肉。 而在夜晚,每一天他都睡得很好,睡眠从来没有成为过困扰他的问题。 但今夜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睡不着了。 他不太愿意去想失眠的原因,但手已经自觉地摸向了枕边—— 什么都没有,他摸了个空。 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枕边,总是放着一只小巧精致的楼船。 比麻雀窝还小的一只小船,细看却能在其中找到堪称恐怖的复杂结构,房屋、望台和戈茅、旗帜,全都历历在目。 刘彻是飨食天地之间所有至珍至宝之物的君王,他的少府供养着举国上下最顶级的匠人。 其中有些匠人一生就只做一件作品,只希望能得到刘彻的一个笑容,甚至一个眼神。 可即便如此,在见到这艘小船之前,刘彻也从来不敢想象,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精巧之物。 他传召少府的木匠前来观赏这艘小船,那些人全部啧啧称奇,指着那些支撑起船体的龙骨,说这比麻雀身上最细微的骨头还更纤巧。 刘彻只是看着,沉默不语,略微有些出神。 其实他心里都清楚。 那些细节固然奇巧引人赞叹,但这又不是少府进献给他的玩具,这艘小船上真正有价值的是那些繁复的架构。 一艘船。刘彻在心里默默说。 一艘像是那天所见到的,海上仙山一般的船。 这就是神女最后留给他的东西。 再后来少府的工匠每天都来观察那艘小船,刘彻命令他们拆解,然后再拼装,以纸笔记录其中的组件和结构。 就这样慢慢画出了很多张图纸,那些图纸最终造出来很多艘巨大的船。 后来那些船出海了,从帝国最东面靠海的东莱郡不夜县出发。 为了祈求上天的庇佑,刘彻将那艘小船交给使者,令他带去了不夜县。 从此他的枕边空空荡荡。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彻才意识到,神女真的已经离去了。 来无痕迹,去无踪影。 于是从前种种思绪,都落不到实地上了,只剩下空空荡荡。 刘彻慢慢躺回去。 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他忽然想起宋玉的高唐赋,想起其中巫山神女的自白。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凡人纵使招展着衣袖,又如何挽留**。 刘彻睡着了,朦胧中他做了个梦。 梦中他清醒得诡异,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也知道此时出现在眼前的正是另一个自己。 没有遇到神女的自己。 梦中他游走在未央宫中,如同一缕寂寞的鬼魂,没有人看得到他。 他冷眼看着那个自己,看他少年的隐忍,长成以后的意气风发。 看他在烛光下,对着前线传来的战报笑不自禁。 再看他中道崩溃,宠爱的冠军侯猝然长逝,从此局面急转直下。 或许是因为旁观者清,到这时候,刘彻已经知道,大势已去,再难挽救。 他冷静地分析着,不仅仅是因为冠军侯的逝世,使他失去了优秀的将领。 更因为连年征战,朝堂和民间都已经疲惫到了极限。 没有钱,没有粮食,没有人支持,缺乏士兵,又缺乏将领。 但他更知道这个自己不会放弃。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少年时他对匈奴怀着多么刻毒的怨愤。 他们刘家的男人,从高祖斩白蛇起义开始,市井游民的血脉,最终坐上了皇帝的位置。 就是这样的高祖,高皇帝,刘邦,一切荣耀的起源和开端,晚年兵败白登山,在匈奴的控弦之士面前,留下了此生最耻辱的一笔。 没有人将这件事说出来,高祖死前没有提这件事,文帝死前没有说给景帝,景帝死前也没有说给刘彻。 但有时候有些事情是不必说出来的,从眼睛里,从朝夕的相处中,从相同的血脉中,那些东西就在那里流淌。 匈奴。 刘彻念着这个名字。 有时候他觉得这是一个流传在血脉里的诅咒。 刘氏的帝王,注定为其所困,不得解脱。 他觉得他是能打碎诅咒,得到解脱的人。 没有原因,非要说的话,就是因为上天选择他生在这个好时候。 昔年秦皇嬴政奋六世之余烈,终至一扫**。 如今他带着汉室六世的怨恨——所以怎么能甘心。 匈奴不灭,就没有解脱。 所以刘彻就看着这个世界的自己,启用更年轻的将领,用更疯狂的手段敛财,杀卫子夫,杀刘踞,求长生,上泰山封禅。 他知道这个刘彻已经疯了。 骨子里那点怨恨而不得满足的火要把他烧疯了。 倘若上天不愿给他终结诅咒的天命,为什么又在元狩年间,给他那样的意气风发。 叫他觉得所谓的解脱,触手可及。 倘若上天要给他终结诅咒的天命,那他究竟是走错了哪一步。 怎样才能挽回,怎样才能回到正轨。 时不我待,时不我待。 刘彻老了。 刘彻看着那个衰败的自己,一个眼神浑浊的可怜老人。 他蜷缩在富丽堂皇的宫殿深处,以警惕的眼神看着周围每一丝细微的纹路,一丁点声响都足够使他像是惊弓之鸟一般跳起来。 他开始疯狂地杀人,好像只有血腥气,才能稍微解他心中的渴。 最后他要死了,死前终究没能逃脱从六世先祖那里继承来的诅咒。 刘彻看着年老的自己发了一封轮台诏。其实就是罪己诏,其中悔恨穷兵赎武,悔恨杀妻杀子,悔恨寻求长生,悔恨这么多年的□□。 不是。 刘彻轻声说。 哪有那么多的悔恨。 只是因为他要死了,而这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帝国还要继续走下去。 没有人听说过千秋万岁的君王,但君王总想要千秋万岁的江山。 梦快要醒了。 刘彻觉得恍惚。 他想起窦太皇太后的眼神,想起她叫他彻儿。 年少时他憎恨窦太皇太后一力主张修养生息,而在这个世界,他死前最后留下的遗命,正是休养生息。 梦醒之后,刘彻默默睁开眼睛。 他已经记不起来梦中的内容了,只是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在其中想了一个问题。 神女来了又走。 他枕边依然空空荡荡。 一切好像没有任何改变。 一切又都好像发生了改变。 102 后记02 神女走后霍去病梦游真实历史…… 霍去病做了一个梦。 起初他没意识到那是一个梦, 因为梦中种种与现世无所差异。 梦中他同样是大司马嫖姚将军冠军侯。 这样的年纪轻轻,扬名立万。 同僚中有人调侃, 说他不愧是长平侯的外甥, 荣光至此,仍然面不改色。 君不见多少人在战场上拔剑生死,血泼到脸上也还带着笑意, 却在封赏的旨意传下来时被发跣足, 喜极而泣。 如今见到冠军侯大人,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将之才。 满座哄笑,霍去病也跟着笑。 他环视身边的同僚,不,时至今日其实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同僚了, 众人都在他之下, 都是他的下属。 在很早的时候, 他就已经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一点。 战场之上,所有人都跟随在他马后作战。 所以他会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表现得淡然而理智。 或许因为这样,有些人认为他和舅舅相似,还有些人认为他刻意模仿卫青。 外甥模仿舅舅,这样的事情在哪里都不少见, 小男孩本能就会模仿身边的男性长辈,更何况他的舅舅又是那样了不起的大人物。 但其实并不是。 霍去病没有要模仿卫青的意思,只是作为战场上的指挥官, 应该是那种模样。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指挥官率先做到这样的地步,麾下的将士才能够拥有面对任何局面的勇气。 但是。 违和感像是水中的小气泡那样飘飘忽忽地浮出来。 霍去病看着下属们欢笑的脸。 他在思索,什么时候他竟然有了这样的沉静。 此时并非是在战场上, 他也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 得到如此光耀四海的封赏,即便不至于被发跣足,喜极而泣,他至少应当感到一丝欣悦。 但是没有,他心里只是一片空荡荡。 就好像他的箭已经射向过月亮那样光辉而高远的东西,他的眼睛已经见过月亮为他坠落那样不可思议的场景。 所以如今得到这些,除了无动于衷之外,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可是翻遍脑子里每一片细微的记忆,根本就没有过那样的事情发生。 这种奇异的感觉一闪而逝,霍去病没有声张,只是默默记下来。 第二次感觉到这样的违和感,是在他出征时,遇到一次盛大的嫁娶,似乎是匈奴某位王爷的女儿要出嫁。 那一次的战利品中有一盒为新嫁娘准备的,红得像是要滴血的焉支草。 这是长在焉支山上的一种红色的草,女孩子喜欢它们,磨碎之后用来染唇。 现在焉支山已经是他的战利品了,元狩二年,他奉天子诏书,领万骑出陇西,翻越贺兰山,绕到焉支山后袭击了居住在那里的匈奴人。 后续清点战利品,那一战砍掉的头颅有八千多个,从那以后匈奴人开始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脑子里想着这些东西的时候,霍去病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手,把那盒红得滴血的焉支草揣进了怀里。 他是指挥官,所有战利品理应由他先挑选,没有人会在这种小事上不给他面子。 但他仍然看见麾下有一位将士,脸上有遗憾的神色一闪而逝。 似乎是在遗憾,不能把这些焉支草带回给自己的新嫁娘。 回过神之后霍去病慢慢皱紧了眉头。 焉支草这种东西,是应该送给女孩子没错吧? 可他家里没有女孩子,他对女孩子也不感兴趣。 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他应该是想把这盒焉支草带回去送给谁的,可是和上次一样,翻遍脑海里每一段记忆,他找不到那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后来那盒焉支草一直被霍去病放在床边的几案上,睡前最后一眼,醒来第一眼,那样近的位置。 有时候他打开那个小盒子,香气从靡红的颜色里渗出来,像是凑在女孩子颊边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试图这样想,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像是颤栗又像是……恐惧,心跳声震得他耳朵发疼。 霍去病慢慢皱紧眉头。 非要说的话,这好像也是一种心动,是比战场上生死时刻还更激烈的心动。 但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他和那个女孩子之间,似乎并不是能闻到她身上香气的关系。 霍去病把盒子合起来,仍然放回去。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最终浮上水面的真相。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元狩六年,他垂死之际。 霍去病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却已经渐渐看不见围在身边的那些面孔。 他想过自己的死法,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战场上,善战者总是如此,其实他和他麾下那些每次出征都战死很多的普通士兵也没有什么分别。 但是没有想过自己会病死在床榻上,而且死得这样早。 好像应该感到遗憾,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做。 但好像也没有多少遗憾,这一生已经足够肆意辉煌。 违和感就在这时浮上来,密密麻麻,清晰到叫人无法忽视的程度。 霍去病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平静了,这种时刻他竟然什么都不想说。 这不对,至少匈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还有舅舅,还有陛下,朝堂那些错综复杂的局势……多多少少也应该觉得放不下吧! 可他只是沉默着,甚至还有点想笑。 就像是此生已经见识过最广大的战场,匈奴算什么,匈奴之外那些广袤的原野又算什么,他甚至见过神与神之间的战场,见过……见过…… 霍去病猝然瞪大了眼睛。 他想起来了。 神女。 怎么会,之前竟然遗忘了神女的存在。 他见过神女的次数并不算多,但少年时张开弓射过神女的羽翼,封狼居胥时放出狂言说有一天我要举剑册封神女。 在漠北时见过神女举剑,剑光如同荆棘纵横整面天空,后来回到长安,未央宫中的盛宴上之上,丝竹管弦,衣香鬓影,神女举杯,看着他,默默喝完一整杯酒。 心脏剧烈的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跳出来,声音震耳欲聋,如同雷霆如同擂鼓。 他知道有人私下说他是怪物,只有怪物才能立下如此骇人的功绩。 此时他也禁不住怀疑难道自己真的是怪物?不知不觉中神女已经将他改造成了怪物?不然人怎么会有如此激烈的心跳。 心跳声越来越大,他不得不用力按住自己的心脏。 脑海中模糊的画面就在这样的心跳声中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来了,这时候匈奴已经归降了,就归在他麾下,追随在他马后为帝国远征。 后来他的马蹄踏上了一片阳光炽烈的土地,那里长着叶片巨大的植物,还有金碧辉煌的神庙。 他下了马仔细地看过神庙最角落的雕饰,想着回到长安之后,倘若可以觐见神女,就把这些讲给她听。 之前讲萨满的面具,她看起来,很喜欢听。 倘若要回想,这一生最难以忘记的每一幕回忆,都与神女息息相关。 梦醒之后,霍去病从床上坐起来。 四周安安静静,他一时间生出一种今夕是何年的迷惘,有点分不清自己此时正置身何地。 神女离开的时候他正在外远征,就在那些金碧辉煌的神庙前下了马,摘掉头盔。 天热,骑在马上挥刀又很累,他出了很多汗,儒湿的长发从头盔里披下来。 他拧着发尾思索着要不要把头发剪短的问题,肥胖的神官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的讲话,翻译说君侯他在夸你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就在那一瞬间。 霍去病的手指顿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只是等到回过神来,神官说话的声音已经顿住了,脸色也从谄媚换成满脸见鬼一样的惊恐,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忙不迭地闪开视线,头恨不得低进肚子里。 为他翻译当地神官讲话的下属也满脸惨白,勉强露出哭一样的笑,说君君君侯…… 霍去病看了他一眼就转过去,看那神庙在炽烈阳光下闪着光的金顶。 他克制住抚摸手腕的冲动。 没有人知道他手腕上曾经长着一个花苞形状的印记,就在刚才,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浮现出来。 他没有低头看,但他知道,那个印记已经消失了。 后来他和神官单独说话,不是那个只知道谄媚的肥胖神官,而是一个看起来很镇定的干瘪老头,据说是这几十个土邦中最有盛名的智者。 没有翻译在场,这时候霍去病已经学会这里的语言了。 他学东西很快,尤其是在刻意去学的情况下,之前还想学这里神官用来祭祀神的歌,但现在好像已经没有必要了。 干瘪老头在他面前镇定自若,他对霍去病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要走了。” 霍去病没有掩饰的意图,点头说是。 老头问为什么。 这个丰饶肥沃的国度,已经被他们征服大半,剩下那一小半也活在惶恐不安中,因为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最终也会屈服在这些恐怖的铁骑之下。 这时候走,等同于放弃了到嘴的肥肉。 霍去病笑了笑说,因为眷顾我们的神离开了,神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那个干瘪老头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霍去病。 霍去病想了想,很郑重的说,不管你相不相信,但神是真实存在的。 他觉得有点好笑,他坚信神的存在,反而是这位异国最负盛名的神官对神持怀疑态度。 干瘪老头眼睛里透出迷茫。 霍去病有些失望,原本他想问这老头一些关于神的问题,但现在他没有再和这老头继续说下去的意愿了,他站起来。 老头叫住他,第一个问题是,“你们还会回来吗?” 霍去病说会,“神离开了,但人的征程还要继续。” 老头的第二个问题是,“神是什么样子的,神的降临,改变了你的命运吗?” 当时霍去病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直到现在,他做完这场梦的现在。 倘若死在元狩六年就是他的命运,那神女确实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一直活了下来,就此来看,以后还会再活很长时间。 在那样的年龄,他原本该死去的那一年里,他远征回来,载誉而归,未央宫中盛大的宴会上,天子持酒相祝。 高官贵戚,见了他,都行礼尊称一声君侯,麾下笑嘻嘻地说,君侯打马过长街时,牵系了半座城的芳心。 功名利禄,万众敬仰,样样都有,再没有比这更辉煌更圆满的一生。 但好像也没有改变,未央宫的宴会上,他脸上心里都如同平湖。 因为知道已经不会有人迎着他的视线,慢慢喝下一杯酒……没有人知道那个场景他在梦中反复回想了多少遍。 在每一个深夜里,不满足就像是一条虫,在他心脏里蛀出一个空落落的大洞,再有多少功绩,也填不满那种空洞。 小时候那一箭没有射穿神女的羽翼,射出那一箭的时候,未尝没有存有孤愤之心。 倘若神女是天命的象征,则我这一箭要射落天命。 小时候没有做到。 长大以后也没有做到。 直到现在,再也没有那样做的机会了。 霍去病看向床边的几案,熟悉的位置,放着熟悉的小盒子,不需打开看他也知道那里面装着磨碎的焉支草,殷红如滴血,正渗出香气。 如同凑到女孩颊边,轻轻吸了一口气。 原来在梦以外的世界,他也在战利品中,挑出了这个小盒子,揣在怀里,带回长安。 原来是想给她看,长安城的女孩子,都用焉支山上的焉支草擦在唇上。 是我把焉支草带到了长安。 夜还很长,霍去病又躺回去。 心里恍恍惚惚,升起一股明悟。 是在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神从不改变,神只是给予和收取。 早在得到的同时,就已经付出沉重的代价了。 103 后记03 卫青 (真实历史的卫青梦游神女世界) 卫青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年纪小小, 是个穷苦的牧童。再后来他长大了一点,成为平阳公主府中的骑奴。 卫青镇定地经历这一切,镇定地放羊和牵马。 没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 这原本就是他经历过的人生。 和后来宣室殿上站在长平侯身后那些人猜测的不同, 和后世那些史学家们猜测的也不同。 小时候卫青没有过远大的志向。倘若命运按部就班地走下去,那卫青这个人, 一生最荣耀的时刻, 就是为平阳公主牵马。 一切的起因是阿姊被选入宫, 随侍在帝王身侧。 有了这样的际遇,卫青得以升任天子侍中, 追随在天子身后外出围猎,以至于后来,得到天子的看重,步步直上青云。 纵观他这一生,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没有太大的野心,但也没有错过任何一次的机遇。 卫青心态平和而稳定地在梦中洗刷小马驹脏兮兮的皮毛。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梦中的世界发生了转变。 起初, 是神女的出现。 梦中的时间线是跳跃而不连贯的,前一刻卫青还在洗马,下一刻就站在宣室殿上受封长平侯。 朝会之后许多人凑上来恭维,口中说大将军载誉归来, 又得到陛下的嘉奖——到这里都还算是平常,然而话锋忽然一转——恐怕就连神女, 也要加以青眼了。 卫青的笑容僵住了。 不是因为这句话怎么样,而是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手臂上忽然传来一股灼烧一般的幻痛。 就像是一簇火, 正在手上烈烈燃烧。 卫青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做出过激的举措,但或许是因为平时温和内敛的作风深入人心。 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显而易见被他突变的脸色吓住了,不多时就各自找借口散了个干净。 卫青没有在意,他原本就以不朋不党而闻名。 此时他的注意力正放在其他地方。 手臂上那种灼烧一般的幻痛消失了。 回到家中之后,卫青刻意解开衣裳,细致地观察之前感到疼痛的那块皮肉。 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寻常的一块皮肉而已。 没有火焰在上面燃烧,甚至连一丝瘢痕也不存在。 他整束好衣冠,想起疼痛升起的那一瞬间,听到的那两个字。 神女。 ……他并不记得,这时候有能够被称之为神女的存在。 一个怪异的点出现之后,更多怪异的点紧接着也浮现了出来。 第二次感到那种灼烧一般的幻痛是在战场上。 时间线依然跳跃得毫无规律。 前一刻卫青还在长安城的大宅中刷洗自己的战马,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战场上。 喊杀声中血肉横飞,他骑在马上挥舞长戈——就在那一瞬间,疼痛再一次如同火焰喷发一般爆发了。 卫青的心脏都冻硬了。 难以言喻的惊恐侵蚀了大脑,他唯一能做的是竭力抓紧手中的武器。 在战场上任何一丝疏忽都有可能送命,更何况这种突然发作的疼痛,猝不及防之下甚至容易使人从战马上一头栽下去。 就算是中军坐镇的主帅,身边环绕着层层的护卫,但其实跟那些奋死拼杀的士兵,也并没有任何分别。 死的气息已经吹拂到了后颈。 但出乎卫青的意料,这具身体似乎存在自己的意志。 突如其来的疼痛并没能击垮他,反而好像使他亢奋起来了。 心脏如同擂鼓一般在胸腔里跳动,全身的血都像是要烧起来了,卫青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这一刻他意识到他的眼睛一点在发亮。 他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绝姿态,放开长戈,任由这件兵器掉到地上,转手拔出腰间佩剑。 眼睛里像是溅上了血,这一刻眼中所见的天地之间,如同蒙上了一层血雾。 卫青眼睁睁看着自己握着剑,剑刃从肩膀入肉,一直到腹部穿出。 血肉筋骨全部在这一剑中被砍断,靠得过近的敌人被他生劈生了两半,上半身缓缓从下半身上滑落下去,大团腥臭的内脏从断开的腹腔中喷出来。 一直到此战之后,卫青都还清晰记得,那个人脸上的狞笑,忽然凝固的那一刻。 他皱紧了眉头。 不是因为那个人惨烈的死状。 卫青不是弑杀的人,他战绩显赫,但身上并不带丝毫杀气。 但他更不是软弱的人,这种凄惨的场面,还不足以动摇他的内心。 他在思索的是另一件事。 离开战场之后,胳膊上的幻痛就消失了,如同烈火熄灭。 但这次卫青清晰地感到一种不满足。 该如何形容呢,就像是胸腔破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回荡着风声。 就好像只有在那团火烧起来的时候,那个洞才会短暂地被填补。 那团火就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求和不满足,唯有横飞的血肉,才能稍微解这焦渴。 卫青天性中有平和的特质,轻易不生出情绪的波动,因为这点若有若无的焦躁,对他的影响并没有这么大。 但是他找不到理由。 在他过往经历的那一段人生中,他身上没有烧起过这样的火。 到这时候,卫青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的人生,并不是之前所以为的人生。 有一些改变已经发生,但他不知道那些改变的源头在哪里。 就像是孤身行走在黑夜里,他没有办法分辨出来,路上遇到的哪些是人,哪些是怪物披着人皮。 第三次感到那种疼痛,是他直面那位所谓的神女。 未央宫的宴会上,卫青起初在看霍去病。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想再多看看他。 在入梦之前的那个世界,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接到了这个外甥的死讯。 后来很多年里卫青总是想起他,想起那个跟在自己身后长大的小孩,又想起宣室殿上与自己并肩的冠军侯。 一生中总有那么多的伤痕,这个外甥是卫青的一道伤痕。 他看见霍去病举杯,仿佛是向着陛下的方向。 起初卫青并没有多想,但一种敏锐似乎存在在这具身体里,卫青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了一下。 然后他看见那位神女。 那看起来完全是个小女孩,长发漫漫地簇拥着雪□□致的脸,神色带点心不在焉。 她坐在陛下身边,像是新近受宠的夫人,或者公主。 但卫青知道不是。 那两个字似乎不是想出来的,而是直接从他脑子里蹦出来的。 神女。 他知道他看见的就是神女。 怪物。 他这样想。 但是心里却提不起警惕。 宴会上歌舞升平,他心里沉静而放松。 什么都没有发生。 胳膊在微微的发疼,但那种灼痛,在这时候,就像是在冬天烤火一样,只是叫人觉得暖融融。 从始至终,卫青都无从探究,在梦中的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极少见到那位神女,更没有靠近她的机会。 极偶然的时刻,他听到一些流言,说神女青睐英勇挺拔的年轻将军,因此看重冠军侯。 那一瞬间卫青觉得自己明白了。 他回想起自己这一生。 龙城那一战,他名扬四海。那一年他也不过是二十余岁的青年。 那一年他也是英勇挺拔的年轻将军。 所以是在那个时候—— 卫青睁开眼睛。 窗外月光朗照,如同霜雪。 梦中所见所闻,历历在目,清晰得像是眼前明月。 卫青知道自己为什么突兀地惊醒过来了。 在最后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他混淆了梦境和现实。 龙城那一战,二十余岁的年轻将军是他,而不是梦中那个卫青。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从那个卫青的身上醒过来,回归到了自己的命运轨迹之中。 卫青想起更多事情,想起梦中所见,始终英姿勃发的陛下,始终英姿勃发的小外甥。 跟那个卫青比起来,他过着的简直是枯槁一样的日子。 但说是羡慕,好像也没有,说是欣慰,也谈不上。 卫青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很多人赞扬他,人前人后,说他少年时就显露不平凡的天赋,后来果然成为陛下最倚重的肱骨。 但他自己觉得,他只是很清醒,这才是他最拿得出手的天赋。 这份天赋使他漂浮在汉帝国的朝堂之上,始终不至于沉没。 也使他行走在梦中时,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梦中那个卫青总是沉默,这也是卫青熟悉的姿态。 沉默寡言方能洞若观火。 镇定自若方能无坚不摧。 但在宴会上,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转瞬即逝的一瞬间,卫青也意识到,梦中的他,希望神女的视线能够落在自己身上。 似乎是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情,手臂上灼烧的幻痛和杀人的手法都是希望那件事情能够重演。 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渴望视线的降临。 他不太确定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手臂上会不会再度出现那种灼烧一般的幻痛。 因为他期望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 在卫青从梦中醒来之前,神女就已经离开了,这也是能够预料到的事情,神当然不会长久停留在人的世界。 他所渴求的视线,也跟随着一起消失了,再也没有落到他身上的可能。 只是手臂上时时还会泛起烧灼一般的幻痛。 在神女走后的第一年,幻痛开始减少,第二年变得更少,第三年几乎已经不会再出现了。 但一直到第四年,第五年,一直到卫青醒过来的那一年,烧灼一般的幻痛一直存在着。 就像他渐渐稀少地想起早逝的小外甥,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直会想起。 人一生有那么多伤口。 那也是一道看不见的伤口。 104 后记04 神女走后(上)刘卫霍,东方…… 刘彻: 刘彻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 他如常处理政务, 时而往上林苑行猎,兴致勃勃地规划自己的帝国版图,听李延年在金殿上唱颂圣的歌。 尽力把自己每一寸时间都填塞得满满当当。 但有时候, 在他的车驾行走在宫道上,耳边传来碌碌的车轮滚动声。 那种念头会突然浮现出来,就像是夜空中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 神女的离开,是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 或者说, 是不是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好。 这种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就被他按了下去。 他知道这种事不能多想。 失去的东西就让他失去, 既然不可挽回那就不要挽回。 他理应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应该关注什么, 念念不忘到最后的结局就是疯魔。 他也不是没有见过那样的下场。 神女走之后他做的那个梦,梦中那个疯狂又虚弱的,如同朽木一般不堪的老头。 有时候刘彻会想起那个人苍苍的白发和深刻的皱纹。 往好处想这证明他年寿长久, 是吉祥的征兆。 他拒绝去想在那长久的年寿中,那个人遭遇了怎么样的折磨。 是, 他不否认那就是他自己。 正因为见过了那样的自己,所以才会生出恐惧,忧心自己终有一日也陷入那样的境地。 那个刘彻他求索无门, 走到了死路的尽头, 疯狂是无可避免的下场。 而他不一样,神女已经离开了, 可神女留下的那些东西是没办法带走的。 他有充足的粮草,悍勇的军队,英明的将军。 他年纪轻轻就已经终结了匈奴这个流传在刘氏血脉中的恶毒诅咒。 死后他将有一个辉煌的庙号,后世倘若有人修史,提起他的名字,在历世帝王之中, 也要写一笔年少有为。 他和那个刘彻本质上是一样的,唯一特别的是他稍微有一点运气。 就因为那一点点的运气,已经注定了他不会癫狂可怜到杀妻杀子,又下轮台诏。 天命在我。刘彻在心里说。 他尽力的让自己不要去想——在神女还在的时候,他曾经奢望过那不朽的长生。 可能是功成名就被神女吞进肚腹中的长生,也可能是其他种类的长生。 尽管异想天开,可那点运气偏偏就眷顾他,神女偏偏就降临在他身边。 所以为什么不能奢望呢。 匈奴不是那样轻易就被灭掉了,之后的辟地远征,不也是那样的顺利吗。 神女在侧,天命在我,所以我所思所想,就该是这样,无往而不利。 那种一直压制着的情绪终于冲破障碍,沸腾着奔涌出来了。 为什么突然就离开呢,其实是一开始就对我没有兴趣是吗。 凡间的帝王在你眼中也没有那么特别,我以为的冷漠和食欲其实只是假象。 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从天上下来是为了和我下这一盘棋。 所以我聚精会神全神贯注,此生我治理我的帝国,都没有耗费过如此宏大的心力。 叫我怎么说呢,我以为这是身为凡人,所能对神女所表达的至高的敬重了。 但事实是一直在欺骗我,只是想要利用我达成某种目的。 我是有哪里没有满足您的需求吗。 还是说我只是您拨弄在指尖的一枚棋子。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还做得很好。 所以您得以顺利的从我身上取得您想要的,然后就像抛弃一张废纸一样把我抛弃了。 有时候,刘彻想,我觉得我也不必这样洞若观火。 这样就不会清晰地意识到此前种种只是大梦一场,他从始至终在神女眼里,就连利用价值都少得可怜。 丝竹管弦的声音漫漫在垂落的帷幕中回想,李延年在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这身为帝王的一生,还在继续,不停的继续。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刘彻出神的想,听闻在极北之地,有一座极其寒冷的山,称之为天柱。 云山神女。 北方那座山的名字,是不是就叫做云山呢。 —— 霍去病: 后来霍去病不常回到长安,他总是在外征战,就那样度过了很多很多年。 在极少数回到长安城的日子里,他觐见宣室,走出来时,会习惯性地眺望清凉殿的方向。 那已经是一座空置的宫殿了。 陛下没有明言封口,但未央宫中上上下下,没有人再提到这座宫殿。 清凉殿已经成为一座不存在的宫殿。 霍去病说不清楚自己在眺望什么。 或许是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如果一直往前走,能不能一直走到天上?” “往后我能不能举剑册封神女,就像今天封狼居胥一样。” “如果有那一天,我封神女千秋万岁,长乐无极。” 都是年少时的狂言。 就像他所说的那样,神女走了,但人的征程还要继续,还有无尽的前路,足够他走上一生。 可那终究都是人间的路。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企及了人世间最巅峰的权势,所以那时候忍不住探寻神女身后的那条路。 内侍小心翼翼地叫他,“君侯。” 霍去病收回视线。 他觉得自己离那条路最近的时候,就是神女说那句话,乃蔽青天而飞去。 那一瞬间他心情激荡,手上的伤口撕裂又渗出血,却觉不出丝毫痛意。 所以后来神女忽然毫无征兆地离开,那条路紧跟着轰然坍塌之际,霍去病少有地感到一丝茫然。 听说神女走的时候,灵沼上正演那出戏,正演到虬龙蔽青天而飞去。 在那个有辉煌神庙的国度中,流传着种种神异的传闻。 第二次去到那里的时候,那个老朽的神官告诉霍去病说,所谓的神启,是仅给与一个人的。 说出口的同时,神就会改变心意。 霍去病沉默片刻,问,说出神启是犯错吗。 神官说,这也是神编织的天命中的一种。 然后就是梦到那个早逝的自己。 从那个梦中醒来之后,霍去病一直在想——不是在想自己的英年早逝,他没有那么畏惧死亡。 既然存在他早逝的一种天命,那是不是也存在一种他走上神女身后那条路的天命。 那样的天命……何时入我梦中来。 无论如何,也想要看一眼那条路上的风景。 内侍又叫,“君侯。” 腰弯得很低。 霍去病剥了一块糖塞在嘴里,边用牙齿咬碎糖块,边走上出宫的那条路。 莫名其妙的,他想起年少时,盛宴之后,和舅舅一起走在这条路上回家。 那时漫天盈满霜雪般的月光。 这一生,也曾在年少时,弯弓射落月光。 —— 卫青: 他几乎都要忘记了,他也曾经像霍去病一样,承受过神女的眷顾。 非要说的话,那眷顾并不带丝毫美好的色彩,而只是一味的残暴和恐怖。 那时候神女以血涂抹在他手臂上,此后很多年,那块皮肉上一直会传来灼烧般的幻痛。 这么多年了,卫青一直很清楚,他最好的做法就是把那件事情忘掉。 无论是在草原上碰到的那个古怪的人影,还是回来之后在清凉殿上看见的古怪的神女。 这些记忆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手臂上的疼痛总也无法消除。 所以卫青一直以为,是因为这种诅咒般的疼痛,所以他无法忘记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可是一直到神女离开之后,他也没能完全消除掉手臂上这种时不时传来的幻痛。 这么多年他一直避免与神女之间的交集,不关注她,不去看她。 可是在手臂上的疼痛发作起来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就看见神女的眼睛。 在他看不见的另一个维度,神女的视线似乎一直凝住在他身上。 卫青清晰地知道这是错觉,但在意识到的同时,他似乎就已经没办法摆脱这种错觉了。 如鱼在水。 就算是神女已经不在了,就算是鱼爬上了岸,也改不掉深刻在每一寸鳞片上的,水的痕迹。 手臂上的疼痛,他一直没有吐露过,也一直没有去看过医生。 起初卫青一直觉得,是因为不想让更多人知道那件事,只是一点疼痛而已,他可以忍耐。 但后来忽然有一天就明白了。 不说,不治,是因为他从第一次感受到疼痛开始,就已经意识到终生无法摆脱这幻觉般的火焰。 那其实是从心里生发出来的。 而自古以来心病都无药可医。 —— 东方朔: 东方朔年纪渐长,收了几个侍奉洒扫的弟子。 那时候他已经位至九卿,实在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弟子们带着笑脸侍奉在他身边,就像这花团锦簇的后半生。 在又一年春天来的时候,东方朔带着弟子和仆从,出长安城,牵着黄狗去追野兔。 有个小弟子笑嘻嘻地奉承说,这可是秦朝李斯将死前最放不下的享受啊。 立刻有人打断他说,李斯那样的人物,怎么可以比拟东方先生。先生精研易经,必然能趋吉避凶,走对一生中的每一步。 东方朔听了只是笑笑。 这么多年了,人人都知道他精研易经,就连在朝会上,也不忘偷偷袖一卷易经。 但其实他从前对易经并不太感兴趣,教他卜算的老师曾经说,你有通天的才华,可惜志不在此啊,终究不能勉强。 东方朔知道那时候他的志向在哪里,在长安城,在未央宫,在宣室殿上,在天子座下。 那时候射覆之术一度成为他取悦天子的把戏。 是从董仲舒走后,才开始重新捡起了易经。 那时候他意识到他离董仲舒这种人其实很遥远,之所以能够稍微有一些交集,只是因为他们是同类。 后半生他所取得的那些成就,只是因为他是董仲舒的同类。 可是为什么选中他呢。 表面上东方朔没有在意这个问题,私下他捡起了易经,试图问道于天。 或者说得再直白一点,他想要以卜算的形式,委婉的问道于神女。 其实直接去觐见神女倒也可以,可是东方朔忽如其来地羞涩起来了。 他觉得他在神女所选择的人中实在太废物了,思来想去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在卜算上的天份。 偶尔也想要向神女稍微展露自己的天份啊。 但在他觉得自己对卜算之道的理解,足以问道于神女之前,神女就已经离开了。 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怅然若失呢。 其实东方朔已经做下决定,他人生的最后一卦将要留在临死前最后一刻。 届时他将盛装华服,披挂上他一生所得到过的最贵重的腰带,端坐在香料燃烧的雾气中,用老师秘传过的最郑重的起卦方式。 问道于神女。 其实东方朔也想过,到了那种时候,是否问道想必也已经不重要了吧。 只是想以这一身天赋,以这一生打磨出来的最精湛的一卦,向神女陈情。 “神女呀,东方朔原本是九原郡旷野上的一只麻雀。后来他来到了长安城,再后来他就要死了。” “神女啊,东方朔这只麻雀,从那天在月下见到您,这一生就不再有遗憾了。” 都说人生苦短,可是神女竟然走得比他这一生还更快。 东方朔觉得啼笑皆非,又觉得这所谓的天命,真是阴差阳错。 但是研习易经的习惯,反而保留了下来,因为过于痴迷而人尽皆知。 —— 东方朔是长寿的人,但人总有一死。 他的学生记载说他死前盛装华服,披挂着一条华贵到夸张的腰带,端坐在香料燃烧的雾气中,忽然说要起卦。 那时候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起卦了,所有学生都为他的郑重其事而诧异,但也不敢违逆老师的心意。 而还没有来得及解卦,东方朔就已经在锦衣和香气中溘然长逝了。 东方朔,这位武帝时期的九卿之一,他的后半生潜心研究易经,著有经注数卷,是后世有名的易学大家。 因此这传奇的最后一卦随着他的名字一起流传了下来。 总有人争辩说这一卦是关于国运,关于后世,再甚而东方朔只是心血来潮卜算自己的寿数。 一直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总也没有定论。 105 后记05 神女走后(下)其他人 董仲舒: 神女离开的那夜, 董仲舒远在陇西,还没能收到来自长安的讯息。 他只是做了一场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广川,那时候他还很年轻, 闭门苦读经书。 因为是在梦中,所以不会有太多的思虑。 董仲舒只是站在远处,静默地看着梦中的自己。 其实从这时候起,他就已经意识到了, 他的想法和此时大多数读书人的想法不大一样。 他读经书时, 读的并不是典籍,而是著述之人的生平。 他读得懂那些东西, 而且觉得那才是有用的东西。 在当年那个时代,诸子百家纷纷依附七王,唯独儒学游离在外。 孔丘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游学和教授弟子之上。 于是在那个时代过去之后, 旧的七王都死尽了,依附过七王的思想也就随着一起消散了。 新帝登基, 想要改换乾坤,纵观天下,竟然只有儒学还活着, 而且可堪大用。 读到这里时董仲舒把经书合上了。 已经足够了, 他已经读出来圣人何以为圣人,这所谓的明烛万里, 洞察千秋。 先圣的学说将在先圣逝后百年复生。 所以后来他上未央宫,上宣室殿,声名远扬,四海瞩目,却始终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因为见过真正的圣人的视线, 所以更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画蛇添足。 书中有记述,庄周曾经嘲讽惠施,说你担心我抢夺你的高位,就像猫头鹰担心天鹅抢夺自己口中的死老鼠一样。 想来这就是先圣和凡俗之间的分别。 而他只是千秋之中的一介庸人,偶然从圣人的功绩中分得一点微薄的名声,有幸成为了那只叼着死老鼠仰望天鹅的猫头鹰。 董仲舒静默地看着梦中的自己,看他带着那种无动于衷的表情,从生一直到死。 然后他醒过来了。 窗外月光像水一样流淌。 他想起来,后来他在长安城中有了一个姑且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叫东方朔。 再后来他听说东方朔在卜算之道上颇有建树。 那时候他心里一动,很想问东方兄既然有这样的禀赋,不知道能不能算得出自己的生平……但后来终究没有问。 因为东方朔是璞玉,而他只是一块顽石。 从登上宣室殿的那一天开始,或者更早,从走进长安,从在广川合上经书那一刻开始。 他在书中,就只找到了那么一条成名的路。 走上那条路他就能分走先圣的荣光,但走上那条路他就注定此生都跪在先圣脚下。 此生都是一只叼着死老鼠仰望天鹅的猫头鹰。 在流淌的月光中,董仲舒又躺了回去。 他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神女无意更改他的天命。 他见过先圣的目光,洞彻千秋。 是以本应在一开始就看透神女的本质,她没有慈悲,她的胸腔里是一块铁石。 神女只是引诱他,使他奔波劳碌,苍老憔悴。 什么都不会改变。 他一生所得到的,就只是个死老鼠而已。 —— 后来董仲舒收到东方朔从长安寄来的书信。 这封信在驰道上走了整整一个春天,才到他手中。 读完信后,信纸从他手中飘落。 他看到信封上的署名。 后来他总是想,其实还是有一些改变的东西,只是以他顽石的资质,看不到改变的详情。 譬如在梦中,他并没有一个叫做东方朔的朋友。 —— —— 张骞: 张骞没有仔细想过神女的事情。 他和神女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在宴会上见过几次。 而且以他的身份,也不适合直视神女的面孔。 或许也正是因此,他并不觉得神女的离开是一件多少了不得的事情。 反而是在神女离开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了神女的存在。 但那时候回想起来,只觉得神女的形象,就像是一片模糊的雾气。 他隐约记得神女看起来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儿,脚下拖曳着长而缥缈的衣裾。 可是更具体的东西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了,只记得那一夜她站在凉风台上。 天空如同活物一般在她的注视下融化和扭曲,宛如活物。 上古有这样的记载,那时候头顶这面天空被称之为青冥。 这名字念起来像是一个人的名字,或者说神的名字。 所以天空果然是个硕大无朋的活物吗? 张骞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有些诡异的思绪,或许是因为他这一生的经历坎坷而离奇。 所以后来想起神女,再想起天命,总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咀嚼自己的前半生。 年轻时牵着紫丝缰走出长安城,将埙声楼头抛诸脑后。 后来又端坐在匈奴人的王帐中,说我从长安来,我就是长安城。 倘若真的有天命。 张骞心想,不知道神女的视线可曾短暂投注在他身上,可曾看见过那缠绕在他身上的天命,是不是长安城的颜色。 朔方原是开始但远不是结束,后来还有很多次出使,这一生总是在路上,在他乡。 可夜深时入梦来的总是长安。 有时候张骞不太确定自己梦见的长安城究竟是不是真正的长安城的模样。 这一生他待在长安城的日子实在稀少,后来每一次回去,那座城又都有了巨大的改变。 可是他心里的长安总是那一个模样,未央宫中编钟轰鸣,巍峨的城楼上传来哀婉的埙声,和天命和青冥和神女缠绕在一起的长安城。 那是张骞的长安城。 —— —— 霍光: 是在到了长安城之后,霍光才意识到他是个黝黑瘦弱的乡下小孩,张嘴说出的话,带着会惹人嘲笑的口音。 兄长把他带回来,叫他住在恢宏壮丽的君侯府中,可他仍然是个会引人耻笑的乡下小孩。 霍光花了很长时间适应长安城的生活。 内敛和坚忍的心性,就在这日复一日中磨砺出来。 兄长对他很好,从前在乡下时霍光还不知道兄长是他的兄长,但已经听说了兄长的大名。 那时候他觉得战功彪炳的将军大抵长相魁梧狰狞。 但其实兄长只是一个平常的年轻人,比起乡下那些年轻人,只是要忙碌一些。 尽日要进宫,要练兵,时常出征,一走就是很久,归期遥遥不定。 霍光也想讨人喜欢,牵着兄长的衣角说,我要更努力的习武射箭,长大以后跟在兄长的马后,为兄长分忧。 兄长为人很好,尽管很忙,在他提出要求的时候,也抽时间陪他习武。 见到他没有天赋的蠢样子,也从不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但霍光仍然会感到不安,小孩子其实最敏感,很多风言风语都被听在耳中,总担心哪一天自己就被再送回乡下。 出来时爹和娘都流泪相送,霍光至少不想,就那样灰溜溜地再回去。 时隔很多年,霍光已经忘了当时兄长是怎么回应的。 大意是不喜欢习武射箭就不要去做了,他不需要弟弟追随在他的马后,他也不需要弟弟为他分忧。 霍光很想问那兄长为什么把我带回来呢,但终究没有问。 很多很多年以后,霍光依然想起这一天他和兄长之间的对话。 这时候他已经长大了,他的时代已经到来,他站在朝堂上,权势和地位,都并不弱于当年的兄长。 然后他想起后来,兄长站在他身边,说了几句话,又急着进宫,似乎是要觐见神女。 他望着兄长骑马远去的背影。 那时候府中有个年老的门房,隐隐约约的,霍光听见他在身后感慨,老眼昏花了,还以为是看见了小时候的君侯,站在大将军身后。 王娡: 听闻神女离开的消息时,王娡又梦见当年神女在她面前转身。 裙裾飞扬,其上荷花开得像是在燃烧一样盛大。 —— —— 王娡: 神女离开的那一夜,王娡如往常一般早早睡下了。 她已经不问世事很多年了,心里牵挂着远在百越之地的弟弟。 偶尔回想起从前,只觉得如梦似幻一般。 再偶尔想起窦太皇太后,想起她弥留之际紧紧抓住神女的手。 有时候会想,在我弥留之际,神女是不是也会在我身边,也还是那张年轻而不变的脸。 那一夜侍女只看见太后于睡梦中骤然惊醒,翻身坐起,在一片惊呼声中紧紧抓住了想要上前搀扶的侍女的手臂。 良久之后,侍女身后的冷汗凝成滑腻的一片。 终于听见太后轻声问,“……渠中的荷花,还开着吗?” 侍女不懂这一问中的深意。 可此时分明是春天,远还不到荷花的季节。 —— —— 阿竹: 阿竹是宗室的女孩儿,生来貌美而聪慧。 她六岁的时候显露出不凡,在父亲口中赢得了“阿竹英勇”的赞扬。 因此父亲准许她读书和写字。 但读书和写字,在她前半生,并没能改变她的命运。 或许就是因为她有英勇的品性,所以她被送入宫中,成为与匈奴联姻的公主。 其实阿竹并没有想太多,她稍微有一些不凡的品性,但也仅此而已。 像她这种出身微贱的女孩,在这个时代,其实并不会思考一些“想不想”的问题,大部分时间都在随波逐流。 阿竹的英勇,或许就体现在机会到来时,伸出手狠狠的抓住。 然后她就真的抓住了机会。 阴差阳错,她在未央宫中,在神女身边,像个沉默的影子那样活了很多年。 但后来陛下召她奏对,阿竹依然说不出来多少神女的事情。 她觉得神女像是一片缥缈的雾气,就算神女曾经递给她一张面具,就算她和神女朝夕相对。 可是人的手怎么能抓住雾气。 再后来那许多个伏案书写的夜晚,阿竹一笔一划地记录自己在这宫中的见闻。 有时候她抬头看挂在墙上的面具,想起小时候跪坐在父亲面前的自己。 如梦似幻一般,耳边又响起父亲的声音。 “阿竹有英勇的品性。” 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也说不清楚。 那时候也没有想过这些文字能够传承下去,或者能被多少人看到。 只是觉得既然能写字,就应该写下来。 既然见到过那些事,就应该记下来。 既然有了这样的机会,就应该去抓住,而不是什么都不做。 书写,以述平生。 也尽力记述那片曾经朝夕相处过的雾气。 —— —— 刘邦: 刘邦寄来了新的明信片,厚厚一沓,怎么翻也翻不完。 那些明信片上的图案全部是月亮,各种各样的月亮。 背后空白面写着地址,这一张是刘邦在东莱郡看到的月亮,这一张是刘邦在陇西看到的月亮。 这一张是刘邦在白登山看到的月亮,这一张是刘邦在瀚海之畔看到的月亮。 这还有一张是刘邦在天竺看到的月亮。 最后一张明信片看不出来是哪里的月亮,没有标注地址,只是在背面潦草地写着刘邦的留言。 我一直在想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这世间没有人听说过不散的盛宴。 攒了这么久的月亮都寄给你了,这月光朗照着我的王朝与江山啊。 想问长安城怎么样了,但脑子里想起来的竟然是沛县。 此时应当是春天吧。 百年前抱着儿子和我妻子一起赏月,也是在这样的春天。 —— 留言看到最后,厚厚一沓月光明信片也翻到了尽头。 最后一张的月光下,刘邦抱着青蛙,背影渐渐消散在风中。 魂归死国。 这世间没有人听说过不散的盛宴。 这一段作为行者的历程,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106 后记06 论坛体 上 匿名论坛。 标题:卫青沉稳温柔老实人的洗脑包到底哪里来的! 1L:啊啊啊啊受不了了到底都是谁在信标题啊! 2L:怎么了吗楼主, 卫青不就是这个人设吗? 3L:迷茫,抠脑壳,以及楼主确定不去历史区?你在大区讲这个大家可能看不懂哎。 4L:楼上多虑了, 卫青挂标题是圈外人看见了也要进来看一眼的程度。 5L:笑死, 汉武属于史圈顶流, 卫青属于汉武圈顶流。 三楼太小看双倍顶流了。 6L:闻到了熟悉的腥风血雨的味道,前排顶好锅盖,楼主请开始战斗。 7L:根本就不是啊! 和善退让性格好那到底都是什么鬼滤镜啊, 卫青小时候因为被后妈虐待直接离家出走, 一个小孩徒步千里去长安找亲妈。 请问这个行为和上述三个形容词哪一个沾边啊? 10L:有一说一我不太熟你们汉武历史, 就记得卫青之前他们大汉一直是被匈奴压着打吧, 然后卫青横空出世,一己之力颠覆汉匈之间的攻守之势。 能做到这一点就算不是个疯批也多少跟老实人不沾边? 12L:呐楼主,可是司马迁在史记上记载的就是沉稳温柔老实人, 和善退让性格好啊。 13L:…… 14L:…… 15L:…… 25L:气氛猛然沉默了。 37L:怎,怎么了, 你们沉默得我好慌啊。 43L:说出来了, 竟然有人说出来了。 55L:SOS我现在疯狂逃窜还来得及吗,好怕待会儿血溅我一脸啊啊啊啊! 67L:那我没有别的意思啊, 就是想问一句, 12L既然你对司马迁的史记奉为圭臬,那你对那本《竹氏纪年》怎么看? 71L:楼上这个发言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万八, 是个狠人。 77L:汉武圈绝对不会主动提这本书吧, 感觉楼上是个拱火乐子人? 78L:我好迷茫,有人给我解释一下吗。 80L:只是人物粉不会主动提,汉武圈对这本书整体还是保持一个很谨慎的看法……算了编不下去了,反正这本书就是很腥风血雨, 每提必吵。 88L:非史圈看不懂太正常了,是这样的,两年前央视考古不是挖了一个古墓吗,据说墓主人是汉朝某个有钱有闲的纨绔宗室。 90L:我记得那个墓,当时是不是有个新闻说是二十一世纪最伟大考古发现啥的。 94L: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96L:笑死,一本纨绔子弟吃饱撑的伪造出来的yy也被人捧成这样,国内现在那几个专家教授可以集体自杀了。 100L:96L你?我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108L:很正常,很正常,因为那本书确实有点精神污染,看完之后精神状态不太好也很能理解(擦汗) 112L:不要故弄玄虚了,我直接说吧。那本书最震撼的内容就是说汉武时期有个神女。 不是那种巫婆神汉那种神女,是真的,那种,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很神女。 然后阿竹,就是写竹氏纪年这本书的小宫女,自称是神女身边的侍女,服侍神女好多年。 竹氏纪年这本书就写了阿竹在神女身边的见闻,其实称为汉武神女起居注也没什么问题。 118L:112L你在说什么?黑白熊猫头缓缓抬起墨镜?.gif 123L:那不然为什么一开始大肆宣扬说是二十一世纪最伟大考古发现,破译出来内容之后又立马偃旗息鼓,仅在内部进行传阅了……不就是内容确实有价值但也确实很神经病吗…… 127L:我是A大考古学博士,细分方向就在汉武这一段,具体就不说了,但也算半个圈内人吧。 其实没有楼上说得那么离谱,内部传阅不至于。 但确实没有对这本书进行宣传,知名度仅局限于圈内,而且有些内容至今不被大佬们承认…… 128L:主要是这本书内容确实离奇,而且传承轨迹也很奇怪。 宫廷官方也传承下来了这本书,起初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毕竟书主人的身份就是个普通宫女。 而且似乎因为一些原因,整本书被删得七零八落,留下来的有效内容很少。 但是后来从墓里挖出来的那一本是完整版的。 其对汉武那段历史所记载的信息,不夸张的说,是考古史上的无价之宝。 对于当时宫廷往事,宫女生活,未央宫图景,以及对当时几场宴会和封赏的记录,对完善当时人文风貌,和历史名人的生平都有很大的意义。 130L:但争议点也就在这里不是吗。 细节这么丰富,丰富到甚至有插图绘制清凉殿上壁画一角。 与当时同时期以及后世典籍所对照,可以说胡编乱造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所以,这么有价值的一本书,你怎么能否认贯穿全文的那位神女的存在呢。 但如果不否认的话,又确实很难办。 137L:啊啊啊啊我不管我不管,那个七彩玛丽苏如果被承认我就冲去北京炸掉广电总局! 144L:这个楼是不是有点歪?圈外人点进来满头雾水? 147L:广电总局:摩?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152L:受不了了,都不说是吧,我来。 就是在竹氏纪年里卫青霍去病刘彻都和那个神女有接触啦(闭眼乱喊) 155L:……你又说出来了。给你递个锅盖吧。 376L:凌晨三点,战斗终于结束了吗(顶锅盖爬出来) 377L:她们好像都吵累了睡觉了。 378L:笑死,卫青就算了,还把霍去病拉出来了。不吵才有鬼。 想起之前以霍去病为男主的历史神剧播出之前,粉丝打印七百页ppt,肉身堵广电大楼实名举报。 逼得导演大改剧本,主演名字也全部换掉,背景直接换成架空。 整部剧几乎重拍,背后投资公司硬生生被拖到破产。 这战斗力谁看了不说一声粉随正主,武德充沛。 379L:笑死。这还只是个一对一玛丽苏,那个一对多玛丽苏要是被承认还得了。 想起那个作死的电视剧了,底气十足说我们是以竹氏纪年为理论支撑,对真实历史进行合理改编,然后连大改剧本的余地都没留,整个项目直接暴死了。 380L:博士还在吗,出来说两句? 381L:在呢在呢,摸下巴。 382L:玛丽苏这个思路有点新,仔细想想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383L:有内幕?流量够用,展开讲讲。 384L:也不是什么内幕啦,就是那本书,竹氏纪年,到现在还有一部分内容没有破译出来。 原因众说纷纭,但其实那本书保存得很好,我国古文字传承谱系也很完整,汉代的文献无论如何不可能无法破译。 所以圈内有个流言说,其实不是无法破译,而是破译出来的那部分内容太离谱了,所以被隐藏起来了,权限不够的人根本没资格看,甚至没资格知道。 但这也就是个流言啦,跟每个学校都有的那种怪谈差不多。 393L:所以那本书被隐藏的内容就是神女的玛丽苏日常?笑死,这是什么离谱的展开。 401L:嗯那也不用隐藏吧,书里写的还不够玛丽苏吗,霍去病给她做面具什么的。 402L:弱弱的说,你们不会当真了吧?我一直觉得玛丽苏是开玩笑来着,那可是神女啊。 404L:啊,我是在开玩笑啊,玛丽苏感觉多少拉低神女位格。 其实就是个遮羞布,人物粉打玛丽苏也就是个借口,本质就是不想承认神女。 我是这样想的,毕竟她们推在神女面前那多少是有点卑微…… 407L:可以理解,毕竟以卫青那个恐怖的战绩。 汉武一朝,除了在刘彻面前,在其他人面前都应该是耀武扬威的螃蟹姿态才对。 409L:螃蟹笑死。感觉卫青粉对老实人这个形容词这么破防就是意难平吧。 司马迁记述说卫青性情和柔,对刘彻的宠臣态度都很好,以至于达到恭顺的地步。 有一说一换我我也意难平,凭什么啊,马奴出身已经很难了,一步一步走到长平侯大将军的地位。 每一步都踩着血和尸骨,那真是一不小心就死在战场上了。 然后回来之后还要对长安城中那些权贵弯腰行礼? 就离谱! 411L:是啊是啊,以卫青和霍去病的战绩,不开玩笑的说,刘邦来了都得磕个响头! 413L:乍一看有点夸张,但仔细想想,以刘邦那个性格,有人能帮他把匈奴打成那个熊样,把他的疆土拓展到那个地步。 让他磕个响头好像也不算个事。 416L:磕一个怎么能行,磕十个(大声)(嘶吼) 417L:凭什么提到霍去病就是鲜衣怒马少年将军,提到卫青就要么老阴比要么老实人。 卫青确实是霍去病的舅舅,但这不代表卫青年纪很大啊。 他遇到刘彻时候也就十三四岁,独自一人在宫廷中做侍从。 后来龙城那一战成名,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怎么就不算鲜衣怒马年少有为意气风发了! 凭什么啊凭什么那么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的,我狠狠破大防。 418L:从马奴到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已经习惯内敛和谨慎了吧,毕竟刘彻时期的宫廷和朝堂,那真是说死人就死人,都不留你到第二天的。 419L:但是卫青无论怎么说都算是刘彻以下第一人吧,他的意义不一样啊。 就是从他身上刘彻看到了灭绝匈奴的希望。 426L:肯定有人说刘彻奋六世余烈什么的,我先打个补丁吧,六世余烈真那么牛逼怎么没见李广在匈奴这件事上捞到半点军功。 428L:笑死了,你们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把李广拎出来鞭尸啊! 432L:说起来史记没有记载李广的后续哎,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竹氏纪年倒是说李广蒙受神女的天启,跑到陇西去养马了,养得还有声有色的。 有一回刘彻派使者去视察他的马场,看见他在马圈里认真地刷洗马身上的泥渍,头上还戴着一对毛茸茸的马耳朵。 437L:笑死了,这算不算最初的兽耳娘。 438L:赛马娘(汉武版) 441L:我笑得呛住了。 442L:但这样还真能解释太史公为什么不写李广的后续,而是使劲吹他夜猎猛虎,射出的羽箭没石三分啥啥的。 马迁可能会觉得戴着马耳朵发箍养马有点跟之前那个英武画风格格不入吧。 446L: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好恨,李广他凭什么……战绩没有,战功也没有……凭什么在诗歌中这么英姿飒爽两千年,两千年啊!!!(猛然倒地,口吐白沫) 447L:其实就是因为马迁对卫青的记载太苍白了吧。 感觉读史记读到卫青就像是看到马迁僵着脸用平板的语气念数据。 军功几何封赏几何,不带一点感情。 然后到了李广就画风突变,从记叙文变成抒情散文。 456L:有点懂了,卫青粉这么疯就是因为马迁偏心吧,我推这么强你还删他镜头,凭什么! 457L:从马奴到将军,一身转战三千里,脚下尽是染血的功勋。 然后在后世就留下一个老实人的单薄形象。 466L:这也太美强惨了,我不是粉我都被虐到了。 467L:对啊,马迁就算了,太史公,千秋修史第一人。 虽然感觉他对卫霍有偏见,但至少没有他卫霍的功绩都流传不下来。 所以粉丝一般也就暗戳戳阴阳怪气几句。 但竹氏纪年是哪里跑出来的野鸡,区区一个七彩玛丽苏神女,也配让卫青卑微以对吗?终汉武一朝卫青也就在刘彻面前卑微过! 粉丝的思维大概就是这样的。 469L:但是刘彻在神女面前好像也挺卑微(小声) 470L:那是刘彻他愿意!他们老刘家从刘邦开始就是这作风! 刘彻行为禁止上升卫青,禁止上升霍去病!抱走,一把抱走了。 471L:我连夜敲醒隔壁的师兄问了,师兄给我讲了点内幕。 其实就是他们老博士内部交流过的一些猜测了。 是说如果竹氏纪年真有一部分内容被隐瞒了,那肯定也不是什么七彩玛丽苏,历史不会这么无厘头。 但是汉武一朝确实有点叫人无法的理解的事情。 还是那句话,考古不是拍脑袋,历史是存在逻辑的。 但是汉武一朝,生产力出现了一个毫无铺垫的爆发式□□。 汉墓中出土过纸笔,出土过大量铁质兵器,甚至铁质农具。 还有就是汉朝流传下来大量歌颂红薯的骈文。 而且之前挖了一座汉墓,出土了一堆糖块。 这些单独看都没什么问题,但放在一起会发现,这些东西全部是在汉武时期出现的。 而且每一样都很有针对性: 纸笔用来增加信息传递的效率,所以刘彻人在长安城就能遥控偌大的疆土。 红薯用来解决粮食问题,所以刘彻抽调那么多壮丁上战场,国内也不会出现田地无人耕作从而导致□□爆发的惨状。 而且红薯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快速推进了人口的爆炸性增长。 这个就不多说了,红薯的重要性历史书上整整写了三页,上过学的都懂。 铁质兵器提高军队战斗力。 体质农具提高生产力。 糖块解决了士兵远征途中迅速补充热量的问题。 对了,还有船。 到现在史学界都在怀疑汉墓中出土的那船的结构图。 因为那种楼船根本不应该在汉朝出现。 可如果没有那种船的存在,又无法解释刘彻是怎么远渡大洋,征服拉美,非洲和澳洲。 实在是过于巧合了,你们能理解吗? 到现在我们都搞不明白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出现的,就像是从天上凭空掉下来的一样。 而这些东西掉下来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帮助刘彻把他的帝国变成一架纯粹的战争机器。 就好像真的有神女的存在,刘彻供奉她,并向她许愿,而她真的就满足了刘彻的心愿。 而竹氏纪年那本书,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拼命抹去它的存在,毕竟神明不可知。 而另有一股力量又拼命地想要让它传承下来。 它想要告诉我们一些事情的真相,不,不只是真相。 还有其他的,还有其他的…… 476L:博士,不是,你精神状态还好吗? 478L:……大半夜的,突然感觉冷飕飕的。 490L:救命,我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 491L:但是确实有道理,刘彻那个时代实在是太离谱了,也太幸运了。 就像是真的有天命加身一样。 502L:圈外人窥屏到现在,忍不住弱弱问一句,既然竹氏纪年这本书这么邪门,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小众的吗? 107 后记07 论坛体 中 匿名论坛。历史区。 标题:不会真有人拉踩霍少的实绩吧? 1L:笑死我了, 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自取其辱惹。 2L:啊这,前排腥风血雨预定。 3L:来早了,不知道说什么, 给我自己顶个锅盖吧。 4L:呃你们汉武圈又开始了是吧。 5L:霍粉日常任务罢了。 6L:纯路人, 霍少那实绩还能拉踩的?我沉默了。 7L:楼主钓鱼呢吧,钩直饵咸, 就想听人夸她推呢。 16L:霍粉能不能消停点啊,正主牛逼不代表粉丝牛逼,懂? 23L:你酸了, 你嫉妒了,敢问你正主实绩横跨几个经纬度?抬出来看看? 26L:受不了了,霍姐能不能少狐假虎威了, 差不多得了。 32L:虽然很气,但是这方面确实是打不过啊。霍少那战绩都不止用经纬度计量了,用气候图表示更直白吧。 从温带海洋性气候开始,一路打穿温带大陆性气候, 穿越地中海气候,跨过热带沙漠气候, 马踏热带草原气候。 33L:???这个吹法没见过,收藏了。 还能这么吹的?霍粉姐姐你们越来越时髦了。 34L:差不多得了,霍少实绩硬确实没人反驳,但也别把刘彻那个恐怖的帝国版图全部说成霍少一个人的功绩吧,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37L:确实, 至少卫青是不能忽视的。 汉武一朝论骑兵长途穿插奔袭闪电战这种尖端作战确实霍少无敌,但是大兵团作战指挥水平,孰强孰弱还有得争议呢。 42L:目前为止霍少到底有没有指挥过大兵团作战都有争议。 45L:只能说当时很多史实都散失了,司马迁的史记不也有专家一直说感觉失散了一部分内容嘛。 但是霍少没指挥过大兵团作战这个说法多少有点离谱了。 就算大司马嫖姚将军冠军侯的位置是刘彻做慈善送的, 那么大的疆土总不能是当时那些蛮夷超级大甩卖的啊。 56L:别把我笑死了,骑兵战拉霍少出来,大兵团作战拉霍少出来,内政还拉霍少出来,后面大航海时代又把霍少拉出来说他落伍了没存在感。 62L:救命,真当霍少是你汉武一朝的爹啊,什么事都让霍少来管。 67L:所以到底是谁在拉踩霍少啊,这么恐怖的实绩倒也不必来自取其辱。 72L:笑死,还有谁,霍粉天天点炮不就对着那一本书吗,恨不得撕碎呢,可惜撕不动。 其实楼主你可以直说你觉得司马迁偏心,删你推的高光镜头。没人会嘲笑你破防的,真的。 78L:马迁对卫霍和李广的差别待遇,谁看了不沉默。 81L:那是真的意难平,李广这么多年英姿历历在目,而霍少留下来的就那点战绩和封赏,苍白又单薄,都拼不成一个人影。 84L:弱弱的说其实竹氏纪年那本里面还是能差不多拼凑出来霍少的形象的。 我看了好几遍,虽然提到霍少的点很少,但是无论是宴会上披君侯的礼服,以金珠坠发,还是觐见时虎口上沁出来的血,都觉得好鲜活。 而且霍少竟然还会唱祭祀神明的歌,呜呜这是什么可可爱爱小男孩啊。 89L:不是,别说。 91L:你别提…… 96L:来不及了已经提了。 103L:竹氏纪年是哪里来的野鸡。 108L:笑死,这东西都有人信,你区真是换了一批人。 112L:这玩意到底什么时候在我区禁掉啊。 157L:空降滚。 202L:差不多得了,但凡多看几本史书也说不出来这种话。 287L:霍姐你们破防的样子很狼狈。马迁史记可没记载你推后续的生平。要不是竹氏纪年说你推隐退了,大家还以为你们霍少二十多岁就死了呢。 342L:往好处想想,说不定竹氏纪年就是假的,你正主真二十多岁就死了。 374L:在霍粉帖子里说这个是可行的吗。 382L:这个好像没什么问题,霍粉不是很敏感这个死活的问题。 391L:笑死了,我推就算死在十八岁实绩也比你那七老八十的推硬气。 后半生不记载又怎么了,不好意思哦我推二十多岁就一路打穿欧亚非,被那帮没见识的土人称之为上帝之鞭。这实绩闪到你的眼睛还真是失礼了呢。 404L: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又想到那个了,笑死了,北美那边千辛万苦挖出来一个陶罐,然后各种本国震动,友邦惊诧,最后破译出来发现上面记载的是一个被称为上帝之鞭的牛人的事迹。 然后最后各种考古发现啊你们说的原来是霍去病啊。 434L:哈哈哈哈丢大人。 456L:你们真的好会吹霍少啊霍姐姐们。 470L:这才哪里到哪里啊,隔壁直男才是真的会吹,知乎虎扑走一圈,感觉他们恨不得自带干粮给霍少牵马() 498L:笑死了,直男的最高敬意:《重生之我是霍去病》 556L:啊啊啊啊笑得不行了,直男味儿太冲了(拇指) 583L:有什么好笑的啊,没有霍少你们现在全在考英语四六级。 599L:四六级真的,每年看那帮老外要死要活我都想笑。 622L:来人啊,把那题抬出来,灰化肥挥发会不会发黑。 674L:你推没死呢你推长命百岁,你推二十多岁打穿欧亚非之后解甲归田到处游历只为了找到神女的踪迹。这深情谁看了不说一声男默女泪惹。 684L:…… 693L:………… 700L:占楼以及………………楼上你。 777L:无论霍粉多其乐融融,只要你提到竹氏纪年和神女,她们就会破大防。 1304L:凌晨三点了,她们吵完了吗。 1307L:天空一声巨响,夜猫子闪亮登场。 1309L:说起来这个帖的走向是不是有点眼熟。 1310L:有什么好眼熟的,霍粉日常画风啦。 1312L:楼上我记得,半年前公共区是不是也有个这样的帖。 1315L:对对,卫青那个! 也是提到竹氏纪年,然后就走向离谱起来了。 好像还有个A大历史博士出来解说内幕,本来我想蹲着看的,但是后来实在太困了就睡着了,第二天再想去找就再也找不着了。 1317L:我刚去找了,真的找不到了,那个帖子就像是不存在一样,连【已删帖处理】这样的提示都没有,就是完全找不到一点痕迹了! 1319L:妈呀大半夜的怎么走向灵异起来了。 1322L:我也记得那个帖子,我还发帖问了说竹氏纪年那本书既然这么邪门,怎么知名度这么狭隘,之前都没听说过。 后来一直没人回复我,从那之后我就来混历史区了。 1324L:说起来,博士是不是好久没出现过了。 1325L:博士是我区老人了,高强度冲浪,奔走在汉武帖第一线吃瓜科普。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从半年前开始就没见过他了。 1327L:怎么了怎么了,博士怎么回事,那帖子又怎么回事? 1329L:呃呃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懂,但博士之前在那个帖里说了点内幕,说那本书不对劲什么的。 1331L:姐姐们,天都快亮了,你们不睡的吗。 1332L:但是要涛那本书好像只能在这个时间段吧。 你区限定知情人在吗,内部人士在吗,滴滴,滴滴。 1336L:不是知情人,也不是内部人士,也不是圈内人,历史区平平无奇一个窥屏老用户。 围观过你区很多个帖子,体感是这本书真的有点东西。每次吵到这本书的帖子好像都会悄无声息消失,然后号也会封掉一批,久而久之就没人再说了。 1339L:一,什么级别才会有这种待遇啊。 1341L:我懂了,那本书里面记载着世界的奥义,隐藏在青铜门后的东西,有这么一群人,两千年以来一直行走在历史的阴影面,不为人知地守望着那个关于终极的秘密。 1343L:盗墓笔记家的,你串戏了。这里是CCTv竹氏纪年解密。怕和谐,v小写。 1344L:不是,那本书到底有什么问题不是明摆着的吗。当时考古挖出来的时候书页没打码,民间好多野生古文字专家都翻译了啊,就是神女啊,除此之外没啥了啊。 1347L:所以神女…… 1348L:理性讨论,如果神女存在,对历史有什么影响。 1349L:好像也没什么影响,只会让我爽。 1350L:什么玛丽苏,这是真正的大女主好吗。 1351L:楼上别,感觉用玛丽苏或者大女主定义都有点浅薄。 1352L:如果真的是神女的话,虽然当时披露的内容有限,但是竹氏纪年里面描述的那个神女的逼格可是非同一般。 1353L:来人,把那段原文抬上来。 1356L:原文记不清了,大意是说神女在黑夜使太阳降临,所有人都被惊醒了,那时候阿竹还是小女孩,在远离长安的地方,侍奉主母养病。 然后小女孩贪睡,被人从床上拽起来的时候还懵然着,看见窗外都是金光,以为自己误入了天神的国度,吓得发抖。 那时候的人和现在的人对神的认知好像不太一样,反正他们都跪在地上,望向长安的地方,曾经在阿竹面前如同神明一般有着不可逾越的权威的主母额头紧贴在地上。 所有人都保持那样的姿态,沉默而顺从地匍匐在金光下。 第二天有人骑着马从长安过来,说了神女的事情。 1359L:楼上你说得好干巴,不过大意确实没错就是了。 但我当时看原文的时候反而没有留意这种详细内容,而是,该怎么说呢。 后世其实考证过,说阿竹是宗室的女孩子出身,所以得以识字。 但其实也应该没读过多少书,文化水平就很一般,竹氏纪年好多表述都很白话,不够雅驯。 这也是现在质疑竹氏纪年的一个有力证明,刘彻那种人怎么可能允许文笔如此拙劣的女孩,干修史这么神圣的事情。 扯远了,再扯回来。 就是这女孩记录其他事情用词都浅显而且白话,有点地方干脆直接画了插图。 但唯独关于神女的事情,她是极尽溢美的言辞,风格华丽得和她记录其他事情时候的简朴文笔格格不入。 我是那种很容易共情的人,当时读到这一段,前后那种鲜明的对比,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我自己觉得是挺毛骨悚然的。 就感觉,这个阿竹,要么就是精神不正常,被常年压抑的深宫生活逼疯了。 要么就是真的有这样一个神女的存在,而且阿竹深蒙神恩。 1346L:嘶,楼上你这个用词,我鸡皮疙瘩都炸起来了。 什么叫精神不正常……想到一个小女孩面无表情的穿着古代的衣服行走在未央宫中,从小时候一直到逐渐地长大,常年待在阴暗的清凉殿里,和她作伴的只有一个所谓的神女的牌位。 而此时汉宫中正流传着巫蛊的传闻。 1347L:夜晚清凉殿传来诡异的声响…… 1349L:啊啊啊啊达咩,深夜禁止鬼故事。 1367L:嘻嘻,就要鬼故事就要鬼故事。 1386L:不是,楼怎么又歪了,一讲鬼故事你们就兴奋是吧。 1396L:所以趁楼还在有人给我详细科普一下竹氏纪年这本书到底怎么回事吗,救命,你们倒是看看我,别管杀不管埋啊。 1401L:啊天亮了,不知道1396L还在不在,认真回复你的问题。 那本书传说中的那一部分如果真的存在,而且被封存了。 那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就是那个所谓的神女,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更不可思议。 而且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更不友好。 你们别以为所谓的神女就慈眉善目什么的,刘彻那个时代,那所谓的天神和野兽也没什么区别,不但形象狰狞,而且是吃人的。 不过这个帖子应该也快要消失了吧ww 108 后记08 论坛体 下01 匿名论坛。历史区。 标题:茂陵风雨埋剑冠。 1L:先取个标题把人骗进来杀, 再把竹氏纪年摆到桌面上。 2L:啊啊啊啊楼主你好勇!是心动的感觉! 3L:什么竹氏纪年,我老早看这破名不爽了,人家正经名字叫《说烛》。 4L:竹氏纪年就是以讹传讹, 命名都不符合基本规则的。但也没办法,之前官方没承认这本书, 当然也就不会有官方命名了。 5L:从来也没不承认过这本书啊, 之前修缮复原工作还没做完,所以才没推到大众面前来,楼上注意一下这个区别。 6L:我好喜欢现在这个名字,好像看到一个女孩子慢慢把汉宫烛火下发生的那些事情说给我听。 7L:笑死我了, 央视还专门出了一档访谈讲这本书, 好重视。 11L:今晚开播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我舍友从瞳孔地震到目瞪口呆,我真没想到《埋葬在茂陵中的极暗阴影》这种标题讲的竟然是这种事。 13L:以往最能跳的霍姐卫姐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16L:还没缓过来吧…… 18L:我又开始笑了,谁那么缺德把霍姐卫姐之前的帖子都顶上来了。 21L:不是,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吵架吗,只有我一个人恍恍惚惚感觉脑壳被掀开吗。这也太离谱了吧。 33L:楼上我懂你。 专家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已经掌握了多方史料, 据印证, 在未央宫中确实有过这样两场宴会, 中间跨度相隔多少年已经无从考证。 在第一场宴会上, 神女举手召唤了太阳。很遗憾我们没有更详细的史料来推断当时神女的目的, 但也有可能是当时的人也没有资格探寻神女的心意(笑) 在第二场宴会上,神女解开皇帝腰间的玉带钩,把月光从天上勾了下来。这一行为的动机依然没有被记载下来,但从《竹说》字里行间可以找出一丝端倪。 我们试图以现有材料复原了当时的画面(展示图片),这一场景无疑具有极端浓厚的宗教色彩。 而汉宫向外宣告异象出现的结果是,当时有个年少的侍卫以弓箭射落了一缕月光。 《烛说》的作者在记述这一对外说辞的同时也记录了当时真正发生的事情, 神女从月中摘下一枝花,递给了那个年少的侍卫。 当然时至今日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个籍籍无名的侍卫是当朝长平侯的外甥,后来他成为与长平侯比肩的冠军侯。 主持人插话,就是霍去病。(笑) 专家也笑,对,就是他。 吗的我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感觉我在做梦,谁懂啊。 34L:我当时也是瞳孔震颤然后目瞪口呆的。专家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37L:我也,我确认了好几遍这是CCTv,而不是科幻频道。 39L:说实话这种离谱程度科幻频道也只能望洋兴叹,仙侠古偶比较合适。 43L: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是克苏鲁品类吗。 这神女怎么看都不对劲吧。我把《说烛》放出来的片段都下载下来,打开逐字研读了,越看越觉得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说不上来,反正就是那种感觉。 55L:然后这还没完,接下来专家和那个主持人继续谈笑风生,我说真的不是很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能这么自然地谈笑风生啊。 63L:接着怎么了,别停啊继续说,我看文字转述看得津津有味。 67L:楼上你,到现在还没看视频也是稀有生物了。我继续说吧。 接着专家就开始分析这一段,说弓箭这个意向具有攻击型,但在这个语义中,应该是另一种象征,向神女献上什么,而神女又回馈了什么,也就是花。 然后主持人接话说,所以现在主流观点认为,这本书是以隐语写就,记录的东西充满浓郁的宗教神鬼气息。 专家点头说对,我和某某教授以及一大堆教授确实都是这样认为的。也就是说,当时在宫廷中发生的极有可能是一场祭祀活动。 我真的,我听到这里我真的,我已经无法形容我的心情了。 73L:歪个楼,怪不得刘彻这么恨巫蛊,本来以为是对神鬼的畏惧,没想到是在清缴不同的信仰派别啊。 89L:这个其实还可以了,后续还有,《说烛》里面对霍去病的第三段记录来了。 说他出征匈奴,就是匈奴全族都被拉过来给刘彻挖矿的那一战,回来之后他觐见神女,献上了一枚面具。 后来那枚面具被神女赐给了《说烛》这本书的作者。 依照“隐语论”来解读,面具极有可能也是在代指一种祭品,结合当时霍去病做的事,他们极有可能是向神女献祭了关于匈奴的一些东西。 而后续神女赐面具给阿竹,所以我们推断这一次由霍去病献上的极有可能是当时匈奴信奉的神的偶像或者头颅之类的东西。 而神女转而将这尊败军之神的力量赐给了《说烛》的作者。 这样为什么作者身份低微却能留下这么一本详尽的史书,以及为什么留下了这么详尽的史书,又仅仅以阿竹这个儿戏般的名字署名,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因为阿竹这个人根本就是神女身边的神官,这类的身份,所以她把自己的名字也献给了神女,只剩下阿竹这个昵称。 而《说烛》也并不是史书,而是神前日记这类的东西。所以刘彻尽管身为皇帝,却也没有管辖这本书的权力。 93L:我……只看文字都觉得人都要啥了,唯物主义世界观好像要崩塌了。 95L:我实在没忍住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97L:其实专家还是收着说了,要是这么理解的话,汉武朝那几次大的远征,授意到底是出自刘彻,还是出自神女都不好说了。 102L:之前网上不是一只在流传说什么神秘复苏,这是不是官方要公布神秘复苏的前兆。 109L:这个神女她真的正经吗,败军之神的头颅……这东西怎么看也不和谐啊。 110L:人就少管神之间的事了吧,之前神秘复苏那个人头气球的事,不也是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东西也没见和谐到哪里去。 113L:不是,你清醒一点,人头气球那个官方还没公开,至少在现在那就只是个流窜在互联网上的怪谈,嗯,一个比较逼真的怪谈。 116L:是不是怪谈过几天就知道了呗,神女都公开了,总觉得距离神秘公开也不远了。 132L:不是,你们都没意识到这个讯号吗。神女这档揭秘没在历史频道,而是在CCTv就足够说明问题了吧。这是面向全名的一条新闻,而不仅是专业领域的重大发现。 之前一直有传言说各国已经约定好挑个相同的日期联合公布神秘的存在,在此之前都在暗戳戳搞小动作打预防针,希望提高民众的抗性,之类的。 145L:没看视频,弱弱问一句,所以那档节目只讲述了霍去病的三个片段吗?以及《烛说》这本书现在在哪里能买到啊。 155L:其实不止,还有关于卫青的内容,感觉官方也知道谁是流量包。 但是关于卫青的内容说得太含混了,只是提了一笔,说卫青出征回来之后,神女表现得有点奇怪。 然后阿竹一直有好多天都没能靠近清凉殿,也没见到神女,只是若有若无从那个方向,闻到风里飘来的一股奇异的香气。 163L:又是出征回来,这不多想都不可能。 169L:这个神女感觉还挺弑杀的,这是可以说的吗,她青睐的人好像都是很能打的那种武将。如果远征真是出自她的授意,嘶那真是细思极恐。 177L:专家解读的是,当时阿竹还没得到神女赐予的面具,陪伴在神女身边的时间也还不足够长。 所以在这次祭祀中,她大概率是没有参与的资格。 她被排除在外了。 但根据霍去病那三次场景推断,极有可能又是关于献祭和赐予的一次祭祀活动。 183L:这啥啊,越听越感觉乱七八糟的,脑子好像要从天灵盖里爬出来了。 193L:我也不是很懂,反正就是一顿胡乱分析之后,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这种事除了胡乱分析之外还能怎么形容了。 总之专家就是说,后续卫青大概率是与神女相疏远了,所以阿竹没有再记录他的事情。 但更有可能的是,在霍去病出现的时候,卫青已经与神女之间建立了足够的联结。 所以他和神女之间的沟通,乃至献祭,都不会再暴露在阿竹的视线之下。 202L:阿巴阿巴。 203L:然后还模模糊糊讲了一点刘彻,但讲得很隐晦,我也没听出来啥就是了。 213L:可以了,已经足够了,我感觉我脑子已经接受不了更多的冲击了。 217L:精神污染(不是) 229L:感觉专家也觉得今天的污染到位了,然后突然话锋一转。 234L:你区今天感觉不对劲,之前天天打梦女吵实绩,今天突然正经起来了还不太习惯。 239L:不是,楼上,还没讲完,下面才是重头戏。 245L:呃你们还挺淡定的。这很难评。 252L:不淡定的都在隔壁尖叫楼呢。 277L:我感觉我已经被污染的差不多了,我看见这个帖子竟然还觉得挺好玩的。 293L:那还能咋办,神秘复苏了就不活了?日子还不是该怎么过怎么过,该吃的外卖也不会少吃一口。 303L:呃楼上你还是接着看下去吧,记住这帖子出现在你区是有理由的。 323L:我来说! 然后专家话锋一转说,史记后续内容也破译完成了,预计这两天也会面向社会公开。 324L:史记????这里为什么会有史记? 332L:什么,史记之前是不完整版吗???? 336L:楼上你,难道没注意过各个版本的史记后面都标注是残本吗,一开始流传下来的就是残本啊。 345L:说起来竹氏纪年一开始流传下来的好像也是残本。所以到底是谁删掉了那些内容。 347L:靠,我实在忍不住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就这么轻描淡写?那可是史记啊。 348L:因为我们已经震惊到麻木了,呵呵。 356L:脑子都震出体外了,哈哈。 365L:专家就继续说,史记的记录和《烛说》所印证,霍去病确实没死,也确实是二十多岁打到地中海边之后回来就隐退了。 366L:笑死我了,马迁酸溜溜地说刘彻拼命挽留他,但是他说曾经受到过神女的深恩,希望有生之年能找到回报的机会,所以就去追踪神女的痕迹了。 367L:倒也不必用上酸溜溜这样的形容词? 369L:那我问你马迁用五十个字描述了霍少和刘彻的对话,又用五百字详细描述了长安城中盛行的说霍少曾经冒犯过神女,因而失宠的流言。 371L:这不是酸溜溜这是什么,就差直说别去找了神女也没见得多青睐你。 373L:他完成了时代赋予他的使命,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往后余生想要遵循本心去追逐神女的痕迹,这也是无可指责的选择(笑) 专家原话 378L:失宠……这是可以形容的吗,我震撼到。 381L:敲黑板,划重点,本心是追逐神女的痕迹。 384L:呃呃呃你们倒也不用把霍少描写得这么恋爱脑,多少是有点过分了。 389L:这可不是我说的啊,禁止污蔑,这是两千年前马迁说的。 392L:笑死,你可以把马迁挖出来跟他说你知不知道你有点过分了。 399L:马迁这个称呼真是魔性,一旦接受就回不去太史公和司马迁了。 403L:那之前被举报过的那个电视剧好像还有点贴合实际啊,唯一不符合的就是霍少追的不是匈奴圣女而是神女。 409L: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在这种时候还关注玛丽苏之类的小问题吧。 411L:那我觉得她们心脏还蛮大的。 413L:了不起实在了不起,她们史圈魔怔人,别的不说,属实是把拉踩打架刻进dna了。 420L:大家都知道你推二十多岁纵横欧亚非,上马无敌下马也无敌,汉室天下四百年空前绝后的靓仔一枚。 423L:现在大家也都知道你推二十多岁放弃一切远走他乡只为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女性了。 434L:笑死我了,你还严谨地用了女性。 435L:那毕竟用女人形容神女感觉怪怪的,哈哈哈。 437L:神秘复苏也挡不住我嘲讽你推被狠狠白嫖,还倒贴打白工,属实你区本色了。 440L:他真的,他好爱,我捂嘴哭。 442L:笑死我了,根本就没人破防,你们不要这样全自动一条龙开始演了好吗。 447L:别的不知道,梦女肯定破防。 452L:本梦女现身说法,这有什么好破防的,我已经转梦神女了。谁不喜欢不老不死穿着漂亮大裙子从月亮上摘花递给你的漂亮姐姐,她甚至还能满足人外xp哎。 109 后记09 论坛体 下 完 454L:不是, 你们就这样轻易地接受神女是人外的设定了啊? 459L:豁,这话说的,CCTv都接受神女的设定了,我们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465L:啊啊啊啊, 我不信, 这不可能, 你嘴硬,你强撑。 654L:史记完整版披露出来了,姐姐们怎么看。 656L:谁来打我一拳, 我现在就一整个恍恍惚惚,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啥。 659L: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霍少,我推最得神女宠爱毫无疑问了吧, 再三单独觐见神女这份殊荣我就问还有谁! 678L:老实说,我要是神女,我也宠爱霍少, 毕竟年轻能打又听话。 688L:谢谢大家, 推霍少这么多年还没这么骄傲过,我推实在太出息了, 感动流泪捂嘴哭。 691L:欢迎大家收看霍少被神女宠爱的三百六十五天,别客气都来吃喜糖。 702L:不是,你们发哪门子的喜糖啊?给我清醒一点啊! 711L:就是,还要不要脸了,怎么就说得好像你推宠冠六宫似的。神女甚至吩咐李广去养马,主打一个雨露均沾,博爱众生。 712L:可恶, 神女最宠爱的明明是窦婴! 733L:越来越看不懂你区了,之前吵实绩吵咖位还能理解一点,宠爱这种事也有必要吵起来吗? 737L:别把我笑死好吧,众所周知第一个单独觐见神女的是卫青,阿竹盖章定论的第一次哈。 745L:自古以来没见过外甥跟舅舅比先来后到的,不好意思哈,卫帅是卿,霍少至多是个菀菀。 786L:大开眼界,宛宛类卿还能这么用。 795L:大胆,你们置刘彻于何地。 801L:刘彻这种不干不净的男人还是从神女身边踢走吧。(嫌弃) 833L:救命,这楼粗略一数金句频出。 836L:发生了什么,这楼走向怎么逐渐群魔乱舞起来了。 842L:很正常楼上,CCTv出了《茂陵极暗阴影》下集,简单来说就是披露了史记剩下来的内容,展开来说就是挨个分析了一遍当时那些出名的人物。 846L:敲黑板,分析。 848L:笑死,楼上你大可以直说抹黑(不是) 853L:不是,发生了什么,霍姐怎么可以这么坦然地说出来宠爱这两个字。 862L:心里酸酸的,感觉要变异了,我也好想要神女的宠爱,啊啊啊啊脑子好像要爬出来了,想和神女贴贴,她有那么温柔呜呜呜。 865L:楼上这是被污染了?神女哪句话哪件事能和温柔这两个字沾上一个笔画? 877L:我来说吧,先说最炸裂的,马迁在史记上记载了听说过的一件事,虽然只是听说但也很炸裂……炸裂到我多少有点说不出来。 882L:故弄玄虚的都拖出去打死。 888L:话说一半的都拉出去跟孙笑川舌吻。 894L:我仔细想了想,炸裂的东西太多了,竟然一时想不起来楼上想说的是哪段。 897L:肯定是那段啊,就那段,据说刘彻怀过神女的小孩。 898L:? 901L:楼上你先看看你在说什么? 903L:我哭死,楼上,你真的,你还严谨地用了据说这两个字,听刘踞说的吗? 907L:嘶,马迁,竟恐怖如斯。 925L:不是,你们都不看《茂陵阴影》的吗,这节目这几天全平台首页推荐,热搜不要钱的上,官方就差怼到你脸上了。 明摆着是关乎神秘复苏的重量级预告片啊,搞不懂现在还不看的人的思路。 932L:马迁你(欲言又止) 941L:看完这期茂陵阴影之后我理解刘彻为什么疯狂迫害马迁了。 946L:何止刘彻,我要是马迁同事我也迫害他。 952L:到底有没有人总结啊,本笨比看得云里雾里。 959L:总结来了。简单来说就是,神女开场召唤刘邦,然后给刘彻递红薯,让李广去养马。 赐董仲舒天书,然后董仲舒去造纸了。 东方朔发明水泥,田蚡窦婴种甘蔗,好像都跟神女脱不开关系。 这不是我说的啊,这是专家研究出来的。 965L:多说几句刘彻怀孕啊,我爱听,我想听。 973L:笑死,马迁史记后半册风格转变犹如基因突变一般迅猛。 977L:他到底说什么了,我好着急啊。 982L:先表了一遍决心,说什么史家落笔如刻金铁,不妄言,不漏语。 然后挨个judge了大部分同事和前同事。 991L:虽然我是史官,我会把你们的功绩都记下来,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怪看不起你们这种人的。 凭什么得到神女的青睐,凭什么(口吐白沫) 不就是早生几年赶上好时候了吗,说的就是你俩,卫青霍去病,两头站在风口上起飞的猪(指指点点) 993L:楼上你,模仿得这么传神你不要命了? 994L:那个,刘彻然后呢? 1001L:笑死我了!但是说话还是要讲基本法,马迁可没针对卫霍,因为有军功打底,他对这俩人还算好了,最多只是酸溜溜了几句,暗示说卫霍曾经得宠于神女,后续又失宠来着。 1002L:所以刘彻到底怎么样了,给我讲讲啊啊啊啊啊,受不了了,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1012L:我来了我来了,其实也没啥后续啊,马迁就是讳莫如深地提了一嘴,专家也没往深里解读,表情挺凝重的就是了。 1022L:忍不住了,但凡你们用脚指头想想也不可能真是生孩子吗,首先刘彻是个男人,其次专家都说了关于神女的记载大部分是隐语。 1028L:可是那是神女啊,神女能让男人怀孕有什么好奇怪的?楼上你多多少少沾点没见识了。 1032L:合情合理,无法反驳,不能让男人怀孕还当什么神女。 1033L:就算是隐语,那我换个问法,神女对刘彻干了啥,拜托了,这对我很重要。 1035L:我也…… 1037L:啊啊啊烦死了能不能不要纠结刘彻啊,别歪楼了,把刘彻踢走。 1042L:凭什么踢走,你不能剥夺刘彻生孩子的权力! 1045L:楼上你,你说得对,哈哈哈哈哈哈哈。 1047L:再说一遍这关乎神女和神秘复苏,别那么粉圈思维入脑,官方现在都不敢轻易解读这一句,你觉得在这里能问出来什么。 1068L:只有我一个人在意董仲舒吗。 之前看到有人打几百字小论文,说董仲舒是广川闭门读书的年轻书生,后来辗转游学行万里路。 再后来给匈奴人讲课的时候,把帷幕放下,隔着帷幕,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好多人跟着他学习很多年都没见过他的脸。 当时觉得这真是书生疏冷的巅峰了吧,简直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高不可攀。 然后专家一分析,他爹的,整段垮掉。 1072L:没看茂陵阴影,但是看了披露出来的史记原文。 马迁也没说什么啊,记录董仲舒也记得很客观,说董仲舒献君权神授的策论,从而得到神女的垂青,得赐天书,从中研究出造纸术,是承载文字的万世之功。 又说后来董仲舒觉得不能辜负神女赐予的天书,所以前往陇西教化异族。 虽然称不上歌功颂德,但也是很正常的记录性文字啊。 1088L:董仲舒这个人最老奸巨猾,为了得到神女的垂青,竟然连君权神授这种东西都想得出来。 呜呜呜,为什么想到这种东西的人不是我啊,好恨,董仲舒他怎么配(咬牙切齿) 神女竟然赐予他天书,他竟然还不满足,跑到陇西教化匈奴人,哼,沽名钓誉。 但他不知道的是,人一生也只有一次被神女注视的机会,他的机会已经使用掉了,所以往后再强求也没有结果。 1092L:?最后一句怎么突然变得阴惨惨的。 1097L:我弱弱说我感觉专家解读的董仲舒那段,马迁羡慕是肯定羡慕,但好像也没有那么酸溜溜。 给我的感觉是又怕又渴望,有点希望神女能赐给他什么,又怕被神女推一把,摔得粉身碎骨那样子。 1123L:楼上你这么说,好像汉武朝那些人对神女的态度都是这样。 他们知道神女会推他一把,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推。 更不知道被推那一下之后,是直上青云还是粉身碎骨。 但也没办法抗拒,更无从改变,所以只能提心吊胆地等待那一推的到来。 1132L:就是这样,不要怀疑。我说有些人不会真以为神女是什么温柔可爱小女孩吧,还想跟神女贴贴。 差不多得了,我都怀疑那个所谓的神女到底有没有个人的形貌,说不定是一堆长满触手和眼睛的肉,那些人都被精神污染了所以才把她看成一个小女孩。 甚至小女孩可能只是她的拟态。 1136L:!拟态香喷喷!那我能像是霍少一样给神女唱歌吗,神女喜欢听什么,我现在就开始练! 1142L:妈呀楼上你要不要这么懂,人外爱好者眼泪从嘴角流下来(嘶流) 1147L:可恶,更想贴贴了怎么办,呜呜。 1345L:来了,神秘复苏正式公布,神女是真的,人头气球也是真的,后续还不知道有多少妖魔鬼怪也是真的。 1347L:麻了,人已经麻了。 1352L:官方发布通告说神秘痕迹最早可追溯的记录就是汉武朝的神女。 怪不得茂陵阴影宣传力度那么大。 1356L:现在可以说了吧,我一直觉得汉这个朝代就奇奇怪怪的,感觉在历史中格格不入。 1359L:也别汉来汉去了,你们直说汉武就是了。 说实话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多人推崇汉武朝那些人。 稍微读一读他们的生平就能理解,能在那个朝代出名的多少沾点疯批吧。 那就是个属于疯批的时代。 1366L:霍少怎么你了? 1372L:别不服气,你霍少要真是个正常人能得到神女的垂青? 1377L:那没事了,不正常就不正常吧,被神女垂青比较重要。 1399L:敌可摧,旌头灭,履胡肠兮涉胡血。 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 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 想到汉就想到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穿一身黑,杀人之后收剑还鞘,把尸体肚腹中流出来的肠子踩在脚底下。 1403L:所以都说了全员疯批,但凡读点当时的历史,从窦婴到张汤再到霍光,在那个时代能出名的哪有一个跟正常人沾边的。 1411L:措辞有点过分了,但正常人确实很难在那个时代混得好。毕竟刘彻就有点不太正常,他肯定欣赏不正常的人。 1417L:他们老刘家就有这种不正常的基因啊,从刘邦开始,项羽要煮他爹,他笑嘻嘻地要分一杯羹。 再到汉文帝,所谓的千古完人,当着他娘的面逼死他舅舅。 然后汉景帝,下棋时候忽然举起棋盘砸死了他堂兄。 但凡看看这家族谱系也不会出现刘彻是个正常人这样的错觉吧。 1423L:倒也不必非点名姓刘的那一家,后面那几家也都是这样的德行,他唐杀起来自家姓李的岂不是比刘彻还更利索。 历史总是如此,重章叠唱,没有新篇。 1432L:怎么回事,神女在上,满座疯批,这感觉还有点带劲? 1452L:承认吧,你汉出名就是因为强,尤其汉武吹有几个不是慕强的,别的不说,那个疆域地图一拍出来,我激动兴奋到下楼跑圈。 1458L:所以汉武吹那么丝滑地转吹神女,就是因为神女更强啊! 1677L:咳咳,有个小道消息,不保真啊。 就是说沾染神秘太深的人,会被污染,然后不会真的死掉,而是到一个叫做死国的地方。 神秘复苏之后依靠特定媒介举行仪式,说不定能把这些人召唤出来。 小道消息,不保真!!! 1688L:? 1689L:楼上你? 1691L:你区是真有点子人脉啊? 1693L:楼上细说!多说两句,不差这点流量! 1701L:所以说…… 1704L:神女要被召唤出来了???狂喜乱舞! 1711L:……楼上你真敢想啊,能把董仲舒召唤出来就不得了了,神女,就算能召唤,你敢召唤吗。鬼知道是什么级别的污染啊。 1722L:换算一下,人头气球污染是五级,谁看谁人头飞天,除了不看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董仲舒这么古老的人物至少跟人头气球这种全球知名级别的怪谈平级。 但说实话董仲舒在汉武朝有点排不上号。 所以根据这个还是推不出来神女的等级哎。 1733L:楼上你怎么想的,官方从始至终的称呼都是神女,注意,这不是延续汉朝的称呼,这就是承认那个被记录过的就是神女。 都神女了还怎么能被人类定义,所以她的位格就是神女,独一档。 1739L:召唤神女是不可能召唤的,但刘彻或许可以展望一下。 1756L:那岂不是可以亲眼看到霍少了!爱看想看期待! 1762L:怎么回事,官方投票最期待被召唤的竟然是刘彻?而且遥遥领先? 1768L:因为刘彻是皇帝吧,一些擒贼先擒王? 1770L:笑死我了,什么擒贼先擒王。 1785L:挺贴切的啊,先把刘彻搞出来,然后后续再召唤谁直接丢给刘彻管理,一种老母鸡带小鸡模式。 1800L:是啊,很有道理,就是这样。 1805L:没错,就是这样。 1901L:装什么啊,你们不就是想知道刘彻到底是怎么怀上神女的孩子的吗!!! 110 后记10 历史神剧 上 平平无奇的某一天, 汉宫又有夜宴。 酒到酣处,刘彻放下手中闪着寒光的铁杯,忽然从光亮的杯身上, 看见一抹辉煌的闪光。 那一瞬间完全来不及思考, 一种从本能中生出来的预感击中了刘彻, 他几乎以为是神女去而复返。 ——或许就连刘彻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在他心底最深处还留有这样一角妄念,冀望神女重新垂云而下,再一次履足他的宫殿。 他近乎是迫不及待的抬头,想要以目光迎候神女的裙裾。 但他等来的并非是想象中那个光辉闪耀的人影, 而是一片四四方方, 闪着光的,播放着影像的巨幕。 硕大的《未央秘史》四个字,正在屏幕正中闪闪发光。 与座衣冠, 俱屏息静气。 某种程度上来说, 经历过神女降下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神迹之后,这些人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对这种从天而降的声光影, 多多少少有了一点习惯的心态。 此时面对从天而降的巨幕, 也并没有显露出惊惶失措, 而是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默默等待着后续的发展。 ——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未央秘史这烂剧能播出, 在座各位都有责任。 1L:你们汉武圈到底行不行啊, 这么个烂剧都日不掉? 2L:楼主说话严谨点,人家不是烂剧,人家是历史神剧。 8L:一分钟过去了,汉武圈还没人进来吗? 11L:都去看未央秘史去了吧,虽然剧情大概率魔改, 但是角色选的是真好啊,想到我推在电视里冲我笑我就什么都能原谅了。 17L:乐观点想,选角这么强的导演,说不定剧情也很还原历史呢,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28L:你们汉武圈就还蛮看好这剧啊?万万没想到呃。 —— 未央宫中,浩大恢宏的片头曲播放完毕。 剪切稀碎的片头中依稀闪过在座诸位熟悉的面孔,众人看得越发聚精会神。 屏幕暗了一下,很快又亮起来。 雪白的裙裾从画面中拖行而过,其上有金色的纹路,刘彻认出来那正是神女的背影。 旁边传来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陛下政务繁忙,不见外人,神女还是请回吧。” 画面缓缓展开,露出一个穿黑红衣袍的内侍,那张脸上赫然带着轻蔑而盛气凌人的神气。 —— 仅仅是开篇一个画面,但已经足够刘彻分析出来很多信息。 神女想要见他,但是被内侍拦在了宣室殿外。 拦在了宣室殿外。 宣室殿外。 刘彻面部表情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瞬间失控,从大为震撼中又透出满满的迷惑,视线缓缓投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内侍身上。 这是侍奉在他身边很多年的内侍,向来恭谨而有分寸。 刘彻倒不是没想到这人会有两幅面孔,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个。 可是为什么在神女面前露出你的第二张面孔啊? 你疯了吧?想找死也别这么找啊,你会连累我的你知不知道啊? 难道是要蓄意陷害我,使神女对我生出不满? 太可怕了,我身边竟然潜伏了这样一个死间,他这样的离间行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竟然一无所知? 刘彻陷入沉思。 他倒没想到这内侍是出于他的授意才拦住神女。 第一他自认还没活腻歪,不会干这种找死的事。 第二他觉得这内侍应该也还没忠心耿耿到可以为他去拦神女。 —— 画面还在继续播放,镜头拉近,内侍脸上的肉颤动着,皮笑肉不笑地吐出一句更讽刺的话。 “您又何必执着呢。我们这位陛下,倘若执意不见,您就是在这里跪上三天三夜,他的心意也不会更改的。” —— 东方朔没忍住一口酒喷了出来。 这是极其严重的失仪,几乎可以断送他的官宦生涯。 但此时没人在意他的举措,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刘彻身边那位内侍身上。 内侍脸上已经不是汗珠了,而是汗水,可以洗一把脸那么多的汗水。 他嘴唇微微颤抖着,脸色因为惊骇而发白。 但其实这时候也没有多少人在意他,那些人尽管在看他,视线实则是偏转着,悄悄观察刘彻的神色。 而刘彻的脸色比手中的铁杯还更铁青。 但惊骇的神色已经消退了。 刘彻意识到这屏幕中展示的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至少不是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 他梦中曾经看见过那个垂老而无力的自己,也稍微猜测到了一点平行时空之类的理论。 但一想到这个屏幕里的“陛下”指的是自己,刘彻还是有一种想要捂住眼睛的冲动。 没别的,有点怕血喷到眼睛里。 —— 屏幕之中,一群侍女正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这所谓的神女,得不到陛下的宠爱,狼狈的姿态,也和我们凡人没什么两样呢。” 嘲弄之意溢于言表。 —— 内侍悄悄松了一口气,至少屏幕上显示出来的终于不是他的脸了。 然而他的存在感虽然低落下去了,但刘彻的存在感始终在线。 有生之年第一次,刘彻认真思考起来禅位的可能性。 做太上皇好像也不错……这个陛下谁爱当谁当去吧! —— 屏幕中映出来长长的宫道,神女独行在其中。 旁边的阴影里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轻笑声。 只听这个声音,就能想出来那一定是个年轻而挺拔的男人,或许还有一张好看的脸,而且擅长勾引女人。 下一刻那个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双手搂在神女腰际,下巴亲密地放在神女肩上。 他果然是个年轻而挺拔的男人,有一张清俊好看的脸,而且身上还披着君侯的华服。 —— 满座衣冠的视线“刷”一下换了个方向。 他们都认识这个男人,知道他声音好听,年轻挺拔脸好看,而且年少有为,位高权重。 正是帝国赫赫有名的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 刘彻也在看卫青,眼神莫测。 一方面他有点庆幸自己终于不用出场了。 另一方面他有点敬佩卫青……虽然知道这是平行时空,但能搞定平行时空的神女…… 刘彻开始认真地思考是不是把卫青用错地方了,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试试直接把卫青献给神女呢。 思路还是不够开阔啊。刘彻懊恼得恨不得直拍大腿。 看着大屏幕上自己的脸,卫青露出一种如梦似幻的表情,一时间甚至没有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满座瞩目。 东方朔实在没忍住,悄悄和身边的主父偃说小话,“这是长平侯吗,你和他接触多一点,他原来这么,这么——” 东方朔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言语。 主父偃沉默片刻。 他确实和卫青关系比较近,从前因为对待匈奴的态度相似,卫青为他在刘彻面前说过话。 但此时他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牙疼一般的长嘶,压低声音回东方朔,“说实话我也没看出来。都说卫侯缜密,想必也只有这样缜密的人,才能,才能——” 他也磕绊了一下,才含糊地说,“成此大业。” 说着他忍不住又看了卫青一眼。 瞒得真好啊,你小子。 —— 屏幕之中,卫青手还放在神女腰际。 神女的声音传出来,声音纯稚,如同珠玉,又带着不通人语的生涩,“他不见我,他开始怀疑我了。” 然后是卫青轻轻慢慢的声音,“神女,后悔了吗?和我在一起?” 他挑起神女一缕披散而卷曲的黑发,绕在小手指上,脸上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神女说,“倘若后悔,现在就应该推开你。” 卫青沉默片刻,苦笑说,“陛下于我,恩重如山。可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割舍的。” “神女,”他轻声说,“我已经没办法放开你的手了。” —— 刘彻心说其实你们玩得开心就行了,不用提到我的,最好别管我死活。 他心里略微有点不祥的预感,但并没有往深里想,甚至还乐观地觉得,果然卫青才是最好的,他跟神女在一起,竟然还想着征询我的意见。 太敬重我了!这不是表面上的敬重,这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啊。 刘彻心想,他真的,我哭死。 霍去病一个没忍住,看向了卫青的方向。 卫青一直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对待霍去病更温和。 在他小的时候,也从来不因为他年纪小而粗暴地对待他,跟他讲话时从来都温声细语,怕他听不懂,声音每次都刻意放慢。 但霍去病还从没听过他这样讲话,心想,舅舅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只从卫青身上学习到怎么对待敌人,怎么应付朝堂上的人,倒还没想过怎么跟女人相处。 所以,霍去病陷入沉思,觉得自己也有必要学习一下这项技巧。 技多不压身嘛(爽朗) 顶着霍去病的视线,卫青疲惫地扯了扯嘴角。 他想笑一下蒜了,然而笑不出来。 —— 卫青很快就走了,屏幕中的神女在宫道上继续走,一步一步走上清凉殿的台阶。 斜刺里忽然伸出来一只手,一把把她拽到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和卫青直接开口说话不同,这男人首先传来的是呼吸声,稍微急促,但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叫人想更靠近他,更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声。 镜头拉近,可以看到这也是个高瘦的男人,穿着比卫青那身厚重的礼服更简约,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腰间还佩着刀,军靴裹出小腿优美的线条。 他把神女抱在怀里,指尖轻慢地拨弄神女的耳垂,“怎么办,陛下不肯见你。倘若知道你现在被我抱在怀里,舅舅也不肯再见你了吧?” 镜头拉得更近,这个笑得露出虎牙的男人脸上还带着点稚气,随意束在脑后的长发微微卷曲,沾着水汽。 看起来有种野性难驯的不羁,而且很好看。 神女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埋在他怀里。 但这男人似乎不愿善罢甘休,“不想听我说这些吗?” “可你不就是想同时跟我和舅舅在一起吗。” 他笑了笑,露出尖尖的虎牙,“或者神女,你还想再加上陛下一起?” —— 东方朔没忍住喷出了这场宴会上的第二口酒。 刘彻脸色僵硬了,大脑疯狂报警,意识到大事不妙。 卫青以一种莫测的眼神向霍去病看过来。 霍去病看起来像是被雷劈了。 111 后记11 历史神剧 中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汉武姐你们需要法律援助吗。 1L:就是说如果被诈骗了该报警还是报警吧。 谁看了不说一声汉武姐实惨。 3L:楼主你, 隔着网线我都听到你幸灾乐祸的笑声了。 6L:我爸跟我一起看未央秘史,看见霍去病出场可激动了。 巴拉巴拉说了一堆霍去病多牛,论坛吹古代名将霍去病投票永远在前, 因为有些男的心理阴暗, 嫉妒霍去病故意不投他,不然霍去病妥妥每次都第一。 霍去病把神女拽到怀里的时候我爸沉默了一下, 然后说没事,历史剧嘛,有女主很正常。 还来了一句这个演员真贴,看起来就有霍去病那股味, 这剧拍得不错。 霍去病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依然兴致高昂,说这声音也很有霍去病的那种感觉啊。 一句话说完之后他沉默了,站起来到阳台上抽烟去了。 11L:汉武姐这就是开播前你们期待过的盛世江山吗(震声) 16L:霍少说到我和舅舅一起的时候我实在没忍住笑出了猪叫。 23L:还有陛下也要一起,夹心还不够要明治惹(小声) 27L:就当是同人向创作了,至少服道化还有脸都很贴啊,本汉武群像粉无所畏惧。 33L:汉武姐露出了坚强的微笑。 39L:你们不要那么肤浅好不好,只有我全程盯着一闪而过的东方朔、张骞、主父偃他们看吗? 太贴了真的太贴了, 就像是那个时代真的卷土重来, 边边角角里的历史气息简直扑面而来。 茂林风雨埋剑冠, 尽管有些细节有点缺憾,但我还是激动得恨不得给导演磕一个。 —— 未央宫中。 东方朔缓缓伸手去拿酒壶,他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一些幻觉,需要喝口酒清醒一下, “我想静静。” 主父偃伸手过来, 坚定地把他桌上的酒杯和酒壶一起推远了,压低声音道,“不, 你不能再继续喷了。” 东方朔恍恍惚惚地放下手说,“霍侯真是,真是,呃,青出于蓝啊。” 主父偃也没忍住说,“博望侯和霍侯相熟,他私下竟然,呃,竟然——” 霍去病在朝中并不结党,身边没有什么亲近的人。 而张骞之前奉命出使匈奴,见识过这位冠军侯的武威。 从此在心中留下了深刻的震撼,时常在言谈间带出来,谈及冠军侯的英姿,总是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张骞恍恍惚惚道,“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好像也没有很熟……” —— 宴席之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光屏播完了片尾曲,又播完了片头曲,丝滑地跳到了第二集,开始新的剧情。 清凉殿中,丝绸帷幕在风中轻轻一动。 神女的声音也在风中摇动,“那你要帮我吗。” 她声音极清也极冷淡,明明是疑问句,但分明说出了笃定的意味。 方才还显得咄咄逼人的霍去病在这句轻飘飘的话音下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忽然像是受了委屈一样,微微弯下腰,黏糊糊地搂住神女的腰,低声说,“我在漠北一夜奔袭八百里,为了早一天见你,路上跑死了匹马,你都不知道问我一句累不累。” 他原本长相中就带着一丝稚气,因为气度凛然,所以并不显得稚嫩,但此时露出委屈的脸色,脸颊看起来都圆了不少,可怜可爱得叫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神女一言不发,像是被他抱烦了一样,伸手不耐烦地推他的胸口。 但霍去病反而收紧手臂抱得更紧了,他把头颅埋在神女发间,喃喃说,“不帮你,就不会来见你了。” —— 这一幕没有出现刘彻的戏份。 刘彻略微松了一口气,视线扫过霍去病的面孔,又看了看卫青的脸色,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自己可能还是不太了解这甥舅俩的奇怪念头。 但一个优秀皇帝的素养就是及时把自己从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里面拔出来。 刘彻尽力告诉自己这都是假的,至少不是发生在这里的事情,虽然他倒是不太介意……但果然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 他见到卫青时,卫青只有十四岁,后来第一次见到霍去病时,霍去病更还只是个小孩。 从那时起他就看起来这俩人日后必定成为他手下的肱骨。 果然现在碰到这种事,只有卫青和霍去病站起来为他分忧。 没有他们俩,岂不是就要上演他和神女的爱恨情仇了? 刘彻脑补一下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抬手安慰性地赏了霍去病一壶酒,顺便也赏了卫青一壶。 多喝点,或许喝醉了,一颗脆弱的心灵,也就跟着麻木了吧。 刘彻怜悯地想。 —— 霍去病离开了清凉殿,尽管已经贵为君侯,但他仍然不能在这里多待。 风轻轻吹动盛大的丝绸帷幕,入夜之后,有人执着一盏灯火,从摇摇晃晃的灯影中走来。 来人逐步走上清凉殿的台阶,在神女面前摘下兜帽。 烛光照耀下,赫然露出刘彻的脸,此时这张脸上正流露出火烧一般的暴怒。 他对神女说话,简直用质问的语气,“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神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之后说,“你今天没有见我。” 刘彻看起来更愤怒了,“所以你就去见了卫青是吗?你还让他抱着你!你有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 “就算当初都在虚情假意地骗我,可你难道连我们的孩子也不顾及吗?”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为你生孩子!” 烛火在争执中被高举起来了。 流水一般的烛光照亮刘彻的面孔,又照亮刘彻腰间的玉带钩。 而在那帝王华服之下,是鲜明的,隆起的肚腹。 那轮廓是如此的明显,叫人看一眼就能意识到,其中正孕育着一个健康的婴孩。 —— 刘彻人傻了。 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真相,适应了这种诡异的氛围,拿出皇帝应该有的巍然姿态,如同定海神针一样俯瞰底下惊慌失措的公卿。 甚至可以看着霍去病圆圆的脸颊,露出闲适的微笑。 但他忘记了在与神女相关的事情上他是不可能游刃有余,更不能掉以轻心。 这简直是一种诅咒,而这次这个诅咒发作得格外快也格外剧烈。 为你生孩子。 生孩子。 孩子。 区区一句话,让刘彻觉得自己被五雷轰顶。 宴席之上,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霍去病低下头,阴影覆盖住他的脸,这时候即便看着他的脸,也看不清楚那圆圆的脸颊了。 嗯,也看不清楚他在憋笑。 卫青举杯喝了一口陛下赐下的酒。 东方朔用口型问主父偃,“这是我们能知道的事吗?” 主父偃疯狂向他使眼色,示意他闭嘴,不要在大家都不说话的时候这么现眼。 张汤用口型加入这场对话,“不愧是陛下,比卫侯和霍侯玩得还大。” —— 神女说,“倘若顾虑孩子,就不该发怒。” 这句话像是有神奇的魔力,刘彻深吸一口气,在神女身边坐下,但声音还是冷硬的,“只有我一个人顾虑,那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片刻之后,他放软了声音,“你来的时候,我吐得很厉害……一时说不出话,是下面的人擅作主张,我会罚他们的。” 又说,“凡人怀胎很辛苦,也很痛苦。” 神女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 刘彻没有避开,光影变幻,他忽然说,“霍去病那小孩,他根本不喜欢你,他只是想亲近自己的舅妈。” 他脸上在笑,却无端流露出阴险,叫人想起那些谏官,舌上有龙泉,以言语杀人而不见血。 “其实那也是个可怜的小孩,他小时候卫青没时间陪他……或许是觉得有了舅妈之后舅舅就更不会把他看在眼里了,所以抢先一步要在舅妈怀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口吻怜悯,轻描淡写颠倒黑白,暗中给了霍去病重重一击。 …… 刘彻也走了,但今晚清凉殿的热闹注定不会这样轻易结束。 刘邦从盛大的帷幕之后转出来,看着刘彻离去的身影,笑容玩味。 “他自己亲封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原来就是个小孩啊。” 他又转向神女,“这么喜欢跟小孩子们玩吗。” 有点嫌弃,又有点酸溜溜地说,“这么嫩,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有什么意思。” —— 东方朔这次没有把酒喷出来,他把桌子掀翻了。 一声巨响,主父偃惨不忍睹地捂住脸。 张汤呆滞地看着开始播放片尾曲的屏幕,又看看满身狼藉的东方朔,呆滞地说,“啊这,东方兄,快擦擦。” 没有人上前给东方朔收拾这一地狼藉,他身后侍宴侍女的手都在发抖。 上首刘彻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黑,黑色发紫,紫得发绿。 绿光照亮了整个盛大的宴会现场。 刘彻在深呼吸。 他拼命告诉自己,这是假的,这都是假的。 片刻之后,似乎是心理暗示有效果,刘彻稍微平静了下来。 其实他不太在意绿光这种事,毕竟那可是神女。 和老祖宗抢也没有那么接受不了,甚至还让他感到一股久违的亢奋。 他甚至有点想给屏幕里的自己点个赞,能想到怀孕这种巧妙而又毒辣的招数,不愧是他。 让他无法容忍的是,屏幕里的那个自己怎么能这么废物。 你肚子里都揣上孩子了,为什么不留下来过夜! 一哭二闹上吊你不会吗!没吃过猪肉你还没看过猪跑吗!!! 刘彻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已经充分确认了,屏幕里那个绝对不是他。 如果换他来,绝对比屏幕里那个更受宠。 孩子都有了,这还不迷死神女。刘彻自信地想。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可以生孩子的设定。 可能他们当皇帝的一个突出优点就是适应能力强吧。 —— 片尾曲响起之后,屏幕逐渐消散。在场众人心中都有一种预感,这只是,后续这个古怪的屏幕还会再出现。 但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接受到的震撼也实在是太多了。 刘彻当先站起来,缓慢地扫视过底下所有人。 众人纷纷躲避他的视线,少数几个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刘彻的肚子。 宴席至此,就算是散了。 —— 冷月照彻,未央宫绣红的宫道之上。 卫青频频停下,等霍去病追上自己的脚步。 而霍去病坚定地走在离舅舅米远的地方,绝对不肯多靠近一点距离。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沉默。 一种古怪的氛围在静悄悄地发酵。 卫青忽然说,“去病。” 卫青欲言又止,半晌,问了一句,“你的脸有这么圆吗?” …… 霍去病露出无语的微笑,“舅舅,你到底想问什么?” 卫青迟疑片刻,用轻柔的声音说,“你幼小的时候,我每天早出晚归,你就坐在门口等我,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肯离去。” “有时候我回去,你已经睡着了,我只好把你抱到床上。但也没有时间陪你睡,因为第二天很早就要入宫。” 霍去病察觉到不妙,试图打断他,“不,舅舅——” 但卫青已经问出来了,“去病,你觉得,你缺爱吗?” 你很想从未来舅妈身上找到妈妈一样的感觉吗! 啊不对,被带偏了。 你很想找个妈妈一样的妻子吗! 112 后记12 历史神剧 下01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这里怎么会有刘邦??? 1L:家人们谁懂啊, 我是真的好崩溃。 4L:太懂了,刘邦出来那一瞬间我人都破防了。 9L:汉武姐还好吗?之前死活嘴硬,先说选角贴脸,又吹服道化用心。想问问她们觉得刘邦贴不贴脸, 刘邦穿的那身衣裳够不够精致。 23L:之前第一集边角出场的一盏宫灯被拎出来全方位无死角的吹了上千楼, 各种论证《未央秘史》在细节上多么下功夫多么用心。 现在想想很唏嘘,那就是汉武姐最后的遮羞布了吧。 32L:#那些年嘴硬的汉武姐# 33L:#一生要强的历史区汉武姐# 43L:受不了了, 别演了, 真正的汉武姐都在专楼发疯呢,楼主你演也演点好的, 这样是钓不到鱼的。 47L:楼上是汉武姐吗,字里行间透出一股万念俱灰。 54L:楼上一看也是假的, 真正的汉武姐都在操着键盘冲锋呢。 57L:笑死了, 导演还没被冲烂吗? 67L:导演说这是我的创作自由,都神女了怎么就不能把刘邦召唤出来了。 汉武姐喷导演对历史一无所知, 但凡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刘邦不能和刘彻出现在一个时代。 导演回喷说我的脚指头都比你们更懂神女。 77L:笑死了, 叫什么未央秘史啊, 改名神女传吧。 84L:未央神女传(悄声) 92L:啊啊啊啊啊汉武姐大崩溃哈哈哈哈哈哈! 109L:味儿太冲了, 汉武姐日天日地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啊哈哈哈哈哈哈。 126L:兴致勃勃冲进来, 没人涛这剧剧情吗?有一说一当成原创看还是很不错的。 132L:楼上你。 137L:你是在讽刺吧, 当成原创看很不错,妙啊。 144L:笑死我了,原创,很不错,每个词都踩在我笑点上。 152L:剧情,这逼剧有这玩意儿吗? 168L:这个剧的剧情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 这里怎么会有刘邦!(震声) 177L:笑死我了,好崩溃, 我什么时候看到这句能不笑啊啊啊。 183L:刘邦出来那一瞬间我笑崩溃了,我一直看这b剧就是想知道还能离谱到哪去,只能说我实在是没想到还能这么离谱。 199L:我从开头那个神女出来就在想汉武姐什么时候破防,一路围观下来只能说比我想象得还惨烈点。 203L:差不多得了,我圈有这种大制作高兴还来不及,反正我不推那几个大热门。张骞不香吗,董仲舒不香吗,东方朔不香吗?就是很贴脸制作很精致啊,我反正是大口吃粮,感谢神仙太太下凡。 206L:啊这,楼下来。 208L:不像演的。 211L:不妙,搞到真的汉武姐了。 223L:继人物贴脸,道具还原之后,汉武姐的第块遮羞布出现了:至少配角很能看。 243L:楼上的汉武姐我给你复盘一下哈。这剧刚播出的时候你区就有帖子说神女这个角色设定得是不是有点问题。 那会儿你们汉武姐说可是这个未央宫看起来实在太有感觉了。 然后卫青从超有感觉的未央宫里走出来,跨几一下很快啊,上去就抱着神女的腰了。 然后你们汉武姐说卫青选角很有感觉啊,期待霍去病。 然后霍去病很快出现并石破天惊一句陛下舅舅和我一起。 不好意思,说不下去了,笑得手抖。 256L:哈哈哈哈哈楼上你多冒昧啊!我来。 然后汉武姐又把一盏宫灯拉出来强吹了一千多楼。 当晚刘彻就举着宫灯过来说,今天不见你是因为当时我孕吐有点严重。 261L:我插一句,其实那一千多楼也不算强吹,至少那个宫灯确实挺亮的,刘彻的孕肚照得一清一楚。 278L:救命,脚指头抽筋了,我什么时候看到刘彻怀孕能不脚指头狂抠鞋底啊呜呜。 296L:再然后汉武姐梗着脖子说第一集就已经离谱到这种地步了,接下来无论剧情怎么走都无所谓了,是只看道具和人物的狂欢盛宴啊。 然后就快进到标题环节,这里怎么会有刘邦了。 301L:说真的,这么看,打脸不过夜,导演是个性情中人啊。(拇指) 329L:所以203L你看到了吗,我们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想提醒你别太自信了。毕竟这逼剧是真的会告诉你什么叫一切皆有可能的。 —— 那个致命的屏幕第一次出现,是在宣室殿的朝会上。 当时满朝公卿方才议论过某位诸侯王被夺爵下狱的大事。 刘彻坐在最高的位置上,满意地俯瞰自己治下的衮衮诸公,胸腔里涌动着一股激荡的热血。 大屏幕降临的那一刻,刘彻觉得自己满胸腔的热血啪一下变绿了。 —— 熟悉的片头曲之后,出现了刘邦熟悉的脸。 他露出一副不屑而轻蔑的表情,但观众一眼就能看出来,被他压抑在眼神里的忌惮。 他是如此鲜明地忌惮着刘彻,当然,更有可能是忌惮刘彻肚子里那个孩子。 神女没有说什么。 但刘邦持之以恒地凑到神女面前,露出一个浪子般的笑脸,“神女为何对我不理不睬?难道嫌弃我是鬼魂之身,不能为你孕育骨血?” 他看起来似乎只是在轻佻地调笑,但眼眸深处却压抑着隐藏得很好的不安,声音拖长了,黏黏糊糊的,像是在撒娇。 神女还是没有说话,刘邦笑着笑着就变得泄气了,主动伸出手说,“今夜也要借我而入梦吗?” 神女牵住了他的手。 下一刻画面中漾开水波一般的纹路,场景转换,屏幕上出现文字标识,一十年前,广川。 —— 满座衣冠,鸦雀无声。 刘彻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 经过上次的屏幕震撼之后,他心智坚定了不少,而且这次的屏幕展现出来的画面,说实在的,并没有什么过于震撼人心的画面。 至于刘邦辣眼睛的撒娇画面,刘彻心如平湖,甚至觉得有点无聊。 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他还以为这位老祖宗能干出来什么大事呢,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能怀孕,那一切都是虚无。刘彻在心里给刘邦盖了个毫无威胁的标签。 倒是那串文字标识让刘彻很在意。 一十年前,广川。 神女这是有了穿越时空的能力? 在座没有蠢人,刘彻意识到了穿越时空这一点,他们也多多少少有些明白,此时都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看。 东方朔看着硕大的“广川”两个字,内心忽然油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 一道如同梢头残雪般缥缈而冷淡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又见到您了。” 镜头对准翻开的一册竹简,逐渐拉近,清晰地展现出其上“敬鬼神而远之”一句。 这句话是孔子对座下弟子的训言,可见这声音的主人是个儒生,而且是个极其有气度的,年轻的儒生。 或许长得也很好看。 镜头一转,画面中出现了董仲舒的脸,年轻一十岁的董仲舒。 他站起来,看着神女,尽力克制着,但还是有欢喜和局促的神色,如同雪融化之后的水一般从他眼睛里流淌出来。 他说,“您请坐。” 但神女却没有做。 于是他迟疑片刻,似乎是想起了先圣那句训示,敬鬼神而远之。 这么多年,他一直顶戴儒冠,是最正统的儒门弟子,日日夜夜穷读经书,先圣的每一句训示,在他心里都鲜明如同刀刻。 但片刻之后,他轻声说,“是,要坐在我大腿上吗?” 神女似乎被这句话取悦了,因为董仲舒也露出了一点小小的笑。 他坐下来,伸手做出“请”的姿态。 倘若这不是邀请女孩子坐在他大腿上,倒还可以夸一句他的礼节精湛,有先圣的遗风。 镜头又拉回到竹简上,敬鬼神而远之,这句圣训,此时看起来简直触目惊心了。 旁边传来董仲舒的声音,清寒如同梢头的春雪,却在说,“不会再叫您站起来了,这一回再有人了,就悬起帷幕吧。” “想要坐多久,就请坐多久吧。” —— 东方朔长大嘴,久久不能合拢。 首先他要庆幸这是在朝会而不是宴会上,他嘴里没有酒,不然他将酒溅宣室殿。 然后他还要庆幸他还年轻,手够稳,所以没有把手中的牙芴丢出去。 再然后他很想问一句,穿越一十年时空,这何等可怕的伟力,原来就是为了坐董仲舒的大腿吗。 然后他其实也听说过董仲舒的性情,冷漠得如同冰雪一般,成名之后为弟子讲学也总是悬起帷幕。 有些弟子跟随他学习数年,甚至不曾见过他的面孔,因此在私下有“孤高”的名声。 原来悬起帷幕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这个吗。 东方朔不太理解,东方朔大伟震撼。 东方朔陷入沉思。 张骞靠过来轻声说,“你俩比较熟,原来他,这,” 他斟酌片刻,更轻声地说,“这样深藏不露的吗?” 东方朔轻声靠过去说,“其实也不是很熟,我之前就不知道他的大腿原来这么好坐。” 113 后记13 历史神剧 下02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你们期待的配角来了! 1L:首先我要向大家介绍这个男人: 董仲舒, 广川人士,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发起者,汉武治国方针背后不可忽视的阴影, 宣室殿上只手玩弄天心的儒生。 在这样浓墨重彩的野心家皮囊之下, 是春雪一般清寒而疏冷的品性。 历史记载他曾经以治春秋而出名,其后在家乡讲学。 声名鹊起的同时,讲学时却总是悬起帷幕, 听讲的弟子每每折服于他的经纶之论, 眼中所见却只是一帘无喜无悲的帷幕。 更有甚者追随数年, 却也不能亲眼见到他的面孔和风度。 其孤冷的心性, 便至于此。 2L:前排叠个甲,上面这一串小论文可不是楼主写的哈。全文摘自汉武圈董仲舒分圈奉为镇圈之宝的神作,无论曾经还是现在都被汉武姐津津乐道。 楼主只是神作的搬运工,一个字都没有改动哈。 3L:前排。 4L:火前留名。 5L:合影, 上电视! 13L:楼主你, 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溜了, 怕血喷我一脸。 17L:啊啊啊啊哈哈哈哈楼主你笑得好大声吵到我眼睛了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 23L:呃这,是在影射《未央秘史》新情节吗。 27L:第一这不叫影射这叫明射, 第二这部剧也不叫未央秘史。 33L:明射受不了了笑死我了,不叫未央秘史叫什么? 37L:叫未央神女传(小声) —— 大屏幕中,剧情仍然在继续。 东方朔却已经没有心思听了。 和张骞眉来眼去眉飞色舞, 小眼色使得眉毛都快飞出去了, 间或还夹杂着几句悄悄话。 在场没有蠢人, 事到如今也大都看出来了屏幕中演绎的内容纯属虚构。 再加上上来就牵涉到了刘彻刘邦,因此在看到那些惊世骇俗的剧情时,多半都能保持平常心。 但知道虚构是一回事,亲眼看到这种虚构剧情又是另一回事。 东方朔平时看习惯了董仲舒孤冷淡漠的姿态, 骤然看到这种被后世人称之为同人创作的新潮题材,只觉得新奇又刺激。 管它是真是假呢,看热闹不嫌事大嘛。(爽朗) 反正董仲舒此时远在陇西,也看不到他这么开心的样子嘛。 他没有看到的是,朝臣队列的最前,冠军侯正慢慢露出一个笑脸。 脸颊圆圆,笑得很甜很可爱,虎牙抵在唇边,和之前大屏幕里展现出来的表情竟然没有很大的分别。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别人听不见东方朔说的那些悄悄话,不代表霍去病也听不见。 他默默回想之前宴席上放映他的戏份时,东方朔说的那些话,脸颊笑得更圆了。 大家都是同僚,你可以看我的热闹,那我必定也要好好看你的热闹。 董仲舒已经出现了,你东方朔还远吗。(低语) —— 大屏幕中,天色几度明暗之后,传来董仲舒压抑着不舍的声音。 但神女心如铁石,并不为之所动,无情地离开了他。 镜头转而拉到了一片富丽堂皇的宅院之中。 东方朔敷衍地看了一眼,随即转开视线。 他专注于和张骞打眉眼官司,时不时还拉上身边的主父偃一起。 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特殊,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大屏幕。 大略看出来此时放映的是一方大族中的故事。 神女在这里摇身一变成了这一族家主从外面带回来的女人。 起初东方朔还没发现什么不对,但片刻之后,主父偃忽然就不理他了,任由他不停地牵扯衣摆,也绝不肯再把目光投过来。 张骞的眉眼也飞得没那么灵活了。 以及最让东方朔无法容忍的,周边朝臣频频投过来的古怪视线。 东方朔终于忍不住抬头看向大屏幕。 刚好看到故事里这个大族的族名。 “东方……”东方朔喃喃念出来。 下一刻,他看见了自己的脸。 确切的说,是年轻时候的他自己的脸。 东方朔如今已经位居庙堂高位,但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长不出宣室殿上那帮人的那种气度。 平时他站在朝臣队伍里,格格不入得就像是混在狼群里的哈士奇。 但在这个故事里他神色冷峻,摇身一变成了一匹正经的狼。 画外音在这时响起。 “东方一族的少君东方朔出身不凡,自幼精研易经,尽管没有十分出众的容貌,经年累月下来,却也已经积淀出了自然而然的超逸气度。” “此时他正看着叔父身边的貌美女孩儿,眼睛里翻涌着穷尽整部易经也难以遮掩的毒火。” 镜头一转,风姿超逸的年轻版东方朔正轻柔地把神女搂在怀里,嘴里低低地说,“叔父他老了。”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生出独占你的心思。” “所谓的射覆之术,就如同射箭一样,溯果而上,找到那千万个可能性之中的最初的因。以因射果,无有不中。” “叔父他以为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雅郎君,岂不知今日我就要射走他的性命。” 话音落地,东方朔眼睛里的神色已经冷峻如同碎裂的薄冰。 他挑起神女鬓边的长发,如同畏惧冒犯一般,并不敢放在唇边,只是虚吻了一下。 这个举动似乎很好地安抚了他躁动的内心,他的眼神很快就温和了下来,潺潺如同流动的春水,只听见他轻声说。 “叔父他,老了。”一声贵公子一般的轻笑。 “为了庆祝,我今日特意穿了你喜欢的赤色鸳鸯肚兜……” —— 经年精研易经,由此沉淀出超逸气度的东方朔露出了痴呆的神色,仿佛当众被人掀开了赤色鸳鸯肚兜。 主父偃捂住嘴,似乎觉得有辱斯文,不忍卒听。 但下一秒钟,不小心从喉咙里发出了猪叫一般的笑声。 东方朔:…… 东方朔感到自己被全世界抛弃,忍不住茫然四顾,在这冰冷天地之间,试图找到一束温暖的眼神。 他和张骞对视,一瞬间几乎忍不住热泪盈眶。 虽然我们也不是很熟,但毕竟是曾经一起嘲笑过董仲舒的矫情,你一定懂我的啊博望侯大人! 但张骞缓慢而残酷地收回了视线,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跪坐的垫子朝着远离东方朔的方向挪了挪。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挪开之前他欲言又止地看了东方朔一眼。 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天呐,你不愧和董仲舒是好朋友啊。 东方朔默默捂住心口。 好痛! 在曾经那段时间里,痛苦是他人生的主基调,但他还从来没这么痛不欲生过! 刘彻坐在上首,神色莫测,嘴角也莫测。 不期然的,他和霍去病对上视线,看见霍去病慢慢朝他比了几个口型。 刘彻慢慢挑起眉毛,悄声吩咐身边的内侍给东方朔赐酒,顺便发诏书给远在陇西的董仲舒也赐一壶酒。 霍去病和卫青有的你们也一样有,就像神女雨露均沾一样,陛下也绝对不会忽略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 故事还在继续,镜头从麦草青青的中原,忽然就转换到了朔风卷地的漠北。 原本还在美美看戏的霍去病骤然瞪大了眼。 卫青也瞬间提起了一颗心。 在座许多人都不曾踏足过漠北这片风沙之地,现在镜头切换到这里,难道还没轻松多久,就又轮到他们两个的戏份了吗。 好在下一瞬,屏幕中显示出来的是张骞的脸。 经历过东方朔的赤色鸳鸯肚兜的毒打之后,在座一大半公卿,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他们松出来的这些气,全被张骞一个人吊上了。 东方朔飞快的给了张骞幸灾乐祸的一眼,挺胸抬头睁大眼,以前所未有的专注,注视着大屏幕。 张骞嘴角微微抽动。 下一刻,镜头拉近,屏幕上的他,或者说年轻时候的他,嘴角也正在微微抽动。 —— 此时年轻的张骞正置身一场奢华的宴会之中,画外音适时响起。 “单于以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为这年轻的汉家使节奉酒,可无论是醇酒美人,还是那如同流水一般堆积起来的金珠,都无法在这冷冽的长安少年眼中,牵扯出哪怕一丝最细微的动容。” —— 屏幕之外,宣室殿上的张骞稍微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每次出使只有啃沙子,啃沙子,还是啃沙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富贵的宴会,但也还好吧,跟东方朔的赤色鸳鸯肚兜比,他已经很满意了。 但事实证明他这口气松早了。 下一瞬,镜头一转,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慢慢走来,轻柔的裙裾在她脚下翻涌如同云海。 张骞心中顿时如有惊雷炸响,头发几乎束起来把冠带顶掉。 是神女,她出现了,根据之前的经验,真正的考验要来了。 张骞不自觉挺直了后背。 下一刻,镜头又转回他脸上。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眼神直了,嘴巴长大,缓缓流出一道亮晶晶的口水…… 亮晶晶的口水…… 口水…… —— 张骞一脸淡定地转向东方朔,把声音控制在一个微小,但又能让在场众人都听清楚的地步。 “其实我自幼就患有一种怪病,眼泪有时候会从嘴角流下来。这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一时间都没想起来。看到神女实在是太感动了,不当心泪流满面了哈哈哈。” 此时屏幕里的年轻张骞口水越流越多,整个下巴都变成湿漉漉一片,确实是湿了满面。 东方朔以微小但比张骞更响亮一点的声量回应了这句话,“什么?你说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像神女这么漂亮的脸了?” 我和董仲舒确实是好朋友,但我们俩关系也不差啊博望侯。 来啊,互相伤害! 114 后记14 历史神剧 下03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是谁泪流满面? 1L:是张骞吗?不, 是汉武姐! 2L:我火速冲刺进来发出一声惊天大爆笑。 3L:汉武姐你们……实在不行报警吧。 4L:我已经笑累了,这导演属实是个鬼才,笑死我了, 多少年没见汉武姐这么破防了。 7L:其实单纯整活倒也还好,最致命的是这导演, 你能看出来他剧情安排得很认真。 昨天那个楼, 《你们期待的配角来了!》我就想说了, 他给人物整的台词戏份啥的都还挺帅的,演员也都有那个味道。 今天东方朔那句以因射果帅到我了这是可以说的吗。 就是一到神女就整个垮掉。 11L:楼上你,那赤色鸳鸯肚兜帅到你了吗? 19L:原来汉武姐是这样想的吗? 23L:有道理, 单纯整活大家完全可以笑一下蒜了。看现在汉武姐那破防程度, 确实是这种饭和雷五五分更让人发疯。 27L:没有人在意张骞吗,没有人为张骞发声吗?单于宴席上年轻的汉家使节这设定难道就只戳到我一个人了吗,我不服! 34L:惹楼上你是不是只看剪辑的,但凡看看原剧…… 36L:是挂在标题上那个泪流满面的张骞吗?这种艺术形式对匿名区来说还是太超前了,可能你跟导演比较有共同语言。 38L:笑死我了,汉武姐里出了逆反人, 把神女的戏份一剪没, 然后剩下来的戏份拼起来发字母站, 热度还不低, 诈骗到了不少人。 49L:最神奇的难道不是这种人被汉武姐和导演一起骂吗。 汉武姐都忍不住喊话说我们骂就算了, 导演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51L:那这逆反人算不算一种另类的和平大使? 53L:然后导演理直气壮地说可我这部剧的精华就在于神女啊,把我的精华剪掉, 断章取义拿去忽悠观众, 这会误导观众对我的剧的评价的。 58L:……啊这。楼下来。 63L:是怎么做到这么自信的。 66L:只有我想说打起来吗,汉武姐日天日地多少年,这算不算撞上铁板了。 71L:是担心观众把这坨烂剧误认成神剧吗? 77L:但是, 可是,然而,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怎么不算一种神剧呢。 —— 宣室殿上,大屏幕中,匈奴金账中的宴会终于落幕。 如坐针毡的张骞紧跟着松了一口气。 但事实证明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紧接着镜头一转,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张骞眼睁睁看着屏幕里过了一段大军压境的镜头,间或似乎还闪过了霍去病的脸。 然后就是他嚣张地踩在单于的尸身上,淡然地吐出一句,“倘若问罪,那就算是怀璧其罪吧。” “这样的美人,你怎么敢独享,岂不知天谴已然蓄势待发。” 话音落下,抬手擦了擦又要流出来的口水。 …… 张骞不知道什么叫戏说不等于胡说,但他很不明白,还有点委屈。 灭匈奴这段的高光点怎么想也应该给冠军侯吧,我怎么会在那里,那里怎么会有我! 冠军侯本侯此时正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非但不介意张骞在一定程度上抢了自己的功绩,甚至在内心真情实感地感谢了起来。 没关系,这样的高光,博望侯你想抢多少抢多少,别客气!(爽朗) —— 刘彻眉头稍微皱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大屏幕里暗示的张骞为了一个女人倾覆匈奴这件事的荒唐程度。 第一这都是假的,第一现实中他自己干的事总结起来好像也没靠谱到哪里去。 他忐忑的是,按照剧情发展,匈奴没了,接下来是不是要回长安了。 是的,刘彻他竟然心生忐忑了。 一方面他有点害怕自己再被拉出来演一些会让他震惊的剧情,另一方面他又有点惦记自己肚子里那个孩子。 但大屏幕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 张骞灌醉冠军侯,带着神女私奔了! —— 宣室殿上,一片死寂。 卫青看了霍去病一眼,张骞实在忍不住抬头看了刘彻一眼,试图用眼神让刘彻相信,现实中他绝对干不出来这么离谱的事。 刘彻回给他一个坚定的眼神,示意他不要怕,尽管自由发挥,在座各位都不会忘记他舍生忘我的牺牲,永远在精神上给他支持。 然后挥手示意侍从赐酒。 不差酒,赐大壶的! 靠你了博望侯,既然是私奔那就跑远点,千万不要让神女再回到长安了! ——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在私奔路上撞到了主父偃。 —— 东方朔看了主父偃一眼。 刘彻习惯性地挥手,赐酒。 主父偃:??!!! 主父偃茫然,主父偃不理解,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为什么会有我,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但总之这两男一女碰面了。 主父偃惯例地被神女惊艳到,可以看出来他完了,他坠入爱河了。 但好在他只是看直了眼,而没有做出其他更出格的举动。 宣室殿上的主父偃轻轻松了一口气。 但历史已经告诉我们不要随便放下心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镜头一转,主父偃找到了霍去病,自请带路,把张骞和神女抓了回来。 —— 卫青又看了霍去病一眼。 霍去病戴上痛苦面具。 张骞已经心如死灰,面如平湖,身如朽木,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了。 主父偃一口气没上来险些两腿一蹬。 东方朔热情地帮助了他,生怕他真的晕过去错过后续的精彩剧情。 刘彻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 得得的马蹄声响了一阵,镜头又回到了长安。 刘彻看着屏幕里的自己大着肚子红着眼发疯——他不太理解为什么要发疯,总之屏幕里的他就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他怎么敢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死?这太便宜他了!” “我要让他尝尽世间至痛至苦,才能弥补我思念你的那日日夜夜!” —— 刘彻没能看到屏幕里的自己到底是怎么炮制张骞的。 因为镜头又转了。 主父偃跪在神女面前,拉着神女的衣摆苦苦哀求,失魂落魄地说,“可我只是爱你啊,我只是爱你啊……” 然而神女没有理会他的挽留,还是决然的走了。 镜头拉近又拉近,主父偃失魂落魄的脸清晰地放大在所有人面前。 只见他凄苦一笑,半晌又呵呵地笑出了声,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叫人看在眼里,竟恍惚觉得那是一颗破碎的心。 “一念之差酿成这泼天大祸,如今我能用来弥补你的,就只有这糟糠之身了。” 良久,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 —— 东方朔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大感诧异,悄声说,“没想到你哭起来还挺,” 他试图找个形容词,半晌之后说,“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 主父偃:“……” 东方朔再一次大感诧异,“你怎么还真哭出来了?” 主父偃松开攥得梆硬的拳头,面无表情地擦掉脸上的眼泪,咬着牙,面无表情地说,“太感人了,不小心感动哭了。” “哎。”东方朔跟着叹了一口气,宽慰道,“来,擦擦。” —— 屏幕里主父偃的身影越来越远,凄楚的背景音乐慢慢响起。 镜头一转,到了夜晚。 主父偃趁夜潜入关押张骞的牢狱,打晕张骞之后,换上了张骞的衣服。 第一天,原本应该把张骞拖走的狱卒,顺理成章地拖走了主父偃。 —— 张骞:…… 主父偃:…… 宣室殿上,两人相顾无言。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后续很长一段时间,他俩都没有再出场。 因为大屏幕里,神女走在路上被一辆马车撞了,醒来之前似乎把之前所有事情都忘记了。 虽然这件事情无论是看起来还是听起来都很离谱,联想到发生在神女身上就显得更离谱了。 但主父偃还是擦干净眼泪,悄悄松了一口气。 原因很简单,在神女失忆之后,故事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和张骞都没有再出场。 刘彻在忙着赐酒,因为大屏幕中又出现了一个新人,张汤。 —— 就是他的马车在长安街上把神女撞失忆了,本着一种朴素的道德精神,张汤把失忆的神女带回家,悉心照顾,试图弥补自己的过失。 —— 张汤:…… 首先屏幕里他的年纪明显是还在做长安吏的时候,是不可能有马车更不可能把马车开到长安街上还撞人。 其次为什么可以这么坦然地把失忆的陌生人带回自己家里,这显而易见是违反律法,会被官吏敲门的啊! 再然后张汤,尽力克制了,但还是忍不住想到了,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角色是神女……他打了个冷颤,裹紧了本就已经很厚重的礼服。 再然后不出意料的,张汤也陷入了爱河。 这次宣室殿上的气氛没有那么沉凝了,大家多少都有点习惯,或者说麻木了。 不过如此,哈哈。 但就在他们这么想的下一瞬间,屏幕里的张汤面对着神女,忽然露出满脸痛苦的神色。 —— 屏幕外的张汤忍不住睁大眼,他意识到了不妙,然而什么都没办法改变。 眼睁睁看着屏幕里的自己,以沉痛的语气说,“怎么办,我妈无论如何都不接受你。” —— ……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东方朔对主父偃说,“往好处想,这么看你妈还挺开明的。” 主父偃拳头又硬了起来,压着额头上跳动的青筋,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我妈根本就不知道!” —— 屏幕里的张汤,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察觉,失魂落魄地说,“为今之计,我们殉情吧,生不能同衾,死同椁。” —— 张汤面无表情地一口气痛饮了半壶刘彻赐下来的酒。 东方朔说,“啊这,也不能太听妈妈的话……” 115 汉武卷 全卷终 历史神剧 下 完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绝活。 1L:看电视剧这么多年第一次真情实感地赞叹一声绝活, 太绝了,我全家都拍案叫绝。 6L:现在都已经不用打出来那部剧的名字了吗。 8L:早就是你区yu-knw-wh了,电视剧界的不可说, 目前有成为全网yu-knw-wh的苗头。 11L:导演对此有不同的意见,访谈原话啊: 所谓神女,自然是不可知,不可视,不可探寻。yu-knw-wh这个称谓很合适,外国人很会取别名嘛(笑) 14L:你胡说,人家明明是国产剧崛起之光!(声嘶力竭) 23L:导演这段话不能说没有槽点, 只能说全是槽点。第一这个别名不是外国人取的,第二他好像还觉得他的神女塑造得挺好? 27L:可是外国人真的在看,这剧在海外火得一塌糊涂,可以说一声文化输出(小声) 33L:外国人???他们在看什么?看得懂吗?? 38L:看选角台词和服道化吧,可能就是因为看不懂所以才觉得好看。 这剧情不比韩剧狗血刺激, 俊男美女含量不比韩剧高?服道化每一帧都能看到经费在燃烧…… 44L:怎么了楼上的汉武姐,你圈有这么好的二创,你怎么不笑呢。 46L:楼上我祝你圈也有这么好的二创,祝你圈以后都是这么好的二创, 别客气。 52L:感觉在海外火也是有道理的, 如果这不是我熟知的历史, 那我可能也看得挺乐呵。 但现在我坐在电视机前闭上眼是西汉第一酷吏张汤, 睁开眼是张汤说我要和神女殉情……我……救救…… 55L:然后以后海外提起你国历史,上来就是一句,汉武朝是吧,我知道我知道,那些男人和神女的爱情故事真是太感天动地了。 笑死。 61L:然后票选汉武朝最具代表人物, 最后票数第一的是神女() 66L: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地狱笑话啊啊啊啊啊! 72L:这楼歪的,然而我的初衷只是想探讨一下导演这绝活后续要怎么整下去。 77L:还能怎么整下去,张汤不都说了吗,拉着神女的小手一起殉情啊。 以及楼主你放宽心,你区最近到处都是破防的汉武姐,歪楼太正常了。 87L:其实我也在看这部剧,感觉制作还挺精良的这是能说的吗……但是主要还是想看导演能整出来什么活。 到现在为止可以说这导演还没让我失望过。总感觉殉情,虽然你区反应很激烈,但应该只是个前菜,别忘了还有董仲舒和张骞那条线没收束,总感觉后面有个大的等着观众。 91L:楼主你多虑了,与其说对殉情桥段反应激烈,不如说这部剧里任何一个桥段大家反应都很激烈。 之前张骞私奔,主父偃告密,那个腥风血雨不愿再提。 99L:我还挺期待导演整个什么活在这部剧里能算个大的。 101L:楼上,什么都期待只会害了你……不过我也很期待! —— 不管宣室殿上的气氛有多古怪,大屏幕中剧情仍在继续。 下定了殉情的决心之后,行动力超强的张汤,次日就找到了一根粗壮了树枝,把自己挂了上去。 挂之前眼含热泪,喃喃念着,“生不能同衾,死同椁……” 伴随着一阵凄楚的背景音乐,屏幕暗了下去。 —— 张汤沉默片刻,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维扬嘴角,喜气洋洋。 虽然这个剧情方方面面都值得吐槽,但可喜可贺的是他终于死了。 尽管这个死法有点一言难尽,但这都是小事,张汤第一次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死。 死了就不用再开车把神女撞失忆,不用和神女在妈妈的阻拦下要死要活地相爱,不用和神女一起在树枝上殉情。 可喜可贺!普天同庆啊!!! 但显然有人不这么认为,此时主父偃的神色就有些微妙的阴沉。 他还没忘记之前的剧情里,有个他换上张骞衣服的伏笔。 开什么玩笑,如果张汤这么轻易就死了,那岂不是说要轮到他上场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主父偃虔诚祈祷某个人能活下去,勇敢大胆而自由地追求爱情。 我说陛下万岁那都只是说说而已,但张汤张大人你一定要结结实实地活着啊! —— 凄楚的背景音乐放到末尾,屏幕又亮了起来。 紧随而来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我的儿啊!” 众目睽睽之下,张汤的老母亲扑上前把张汤从殉情的树枝上解了下来。 镜头一转,一个背着药囊的医生出场,神色凝重,“令郎侥幸未死,但似乎记忆缺损,忘记了与他约定过的那位女郎……” 张汤的老母亲频频拭泪,连连点头。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很明显了,张汤殉情之后并没有死,而是变成了失忆版张汤。 而且失忆失得很巧妙,只是忘记了神女而已,为后续俩人的重逢留下了极大的发展空间。 —— 如果沉默有声音,那张汤的沉默无疑震耳欲聋。 怎么了这是,这年头一个人想死也这么难啊,啊?? 主父偃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 虽然张汤很惨,但是很好,不错,就这样保持下去。 剧情贴着张汤走不要停,最好把他忘得干干净净! 他并不懂什么叫做fg,否则就会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成了戏台上的老将军,满身插满了旗。 —— 大屏幕上,交代完张汤殉情未果反而失忆的前因之后,镜头又是一转。 半个宣室殿都随着这一转而提心吊胆。 好在紧跟着出现在屏幕上的并不是在座任何一位的面孔。 而是神女。 这里似乎是在讲述神女殉情的故事,她找了个湖,眼看着就要往里跳。 但这时候远处忽然有个侍女飞奔而来,边跑边叫道,“神女,奴婢终于找到您了!” 然后镜头拉近,神女脸上很清晰地出现了挣扎的神色,她紧紧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再睁开,神色已经变得清明起来。 虽然并没有真正经历殉情这一步骤,但看起来她已经找回了自己失去的记忆。 或许这就是张汤的失忆换回来的东西吧,有失必有得。 尽管得到的并不是张汤本人,但想来他应该不会太在意。 —— 张汤本人确实不在意,甚至还有点想笑。 失忆好啊,张汤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好过。 精神抖擞,身体倍棒,甚至可以挺直腰背再看个三天三夜。 他的失忆能换神女把之前的张骞和主父偃想起来,张汤觉得很值,血赚。 来啊,我或许后续还有大展开,但你们现在就要开始不妙的冒险! —— 大屏幕中,侍女忽然咬了咬嘴唇,露出视死如归的坚毅神色。 她往地上一跪,大声叫道,“主父郎君他已经吊在城墙上暴晒三个月了!” “他身上掉下来一块玉,就是您找了三年的那一块!” —— 主父偃眼前一黑,想要向后晕倒当场,却被身边人眼疾手快及时扶住。 转头看去,只见张汤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收回扶住主父偃的手,主打一个深藏身与名。 沉默,沉默是此时的宣室殿。 刘彻默默重复了一遍侍女喊出来的那两句话,不禁以一种不甘心中混合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主父偃一眼。 心想,输了。 怎么会有人能干出来这种比怀孕还狠的事啊! —— 大屏幕中,侍女的哭喊声还没落地。 远处忽然又飞奔过来一个侍女,气喘吁吁地说,“公子,公子方才醒来,得知主父郎君顶了他的罪,被挂在城墙上暴晒了三个月,当场吐了一口血。” “此时已经把主父郎君从城墙上救下来,为他延医问药了!” —— 主父偃不理解,主父偃大惊失色,怎么被挂在城墙上暴晒三个月人还能活吗? 是哪个医生把他救活过来的?这一切一定都是张骞的阴谋! 面无平湖心如朽木的张骞垂死病中惊坐起,或许是悲极生乐,此时他竟然露出了几分喜色。 虽然他的名字又被提起来了。 但主父偃还没死! 这说明什么,接下来的剧情尽管他逃不开,但至少有主父偃帮忙分担! 这一关应该还是很好度过的,一咬牙一闭眼,忍一时而已。 张骞啊张骞,你在匈奴的金账中尚且面色不改,难道还畏惧接下来这区区几句话吗! 张骞乐观地开导自己。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给自己插满了一身旗。 —— 随着背景音乐再响起,大屏幕上出现张骞的脸。 侍女正在为他打抱不平,说他为了救主父偃付出那么多心力,却给自己救回来一个轻敌。 而张骞虚弱不胜水莲花地笑了一笑,柔声道,“我从前没有选择,现在我想做个好男人。” 侍女一脸感动得要哭的表情看着他。 张骞的表情看起来圣洁得简直要发光了,“毕竟大家都知道,好男人上天堂。” “主父郎君是个好人,我是愿意邀请他加入这个家的。” —— 宣室殿上,张骞深吸了一口气。 又深吸了一口气。 袖子里的手微微抖动,好男人张骞在认真思考夺路而逃的可能性。 吊在城墙上被暴晒了三个月的主父偃适时给他递上酒壶,顺便下狠手猛地按住他,防止张骞突然暴走,逃离此时这个尴尬的宣室殿。 我真是谢谢你了啊。张骞眼神里明晃晃写这这么几个大字。 不客气,身为同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御前失仪。主父偃以眼神这么回复。 两人相视一笑,杀气忽然就升腾起来了。 —— 直到很多年以后,张骞仍然记得那一天,大屏幕中飘出奇奇怪怪的背景音乐,宣室殿上满座衣冠,却寂静得落针可闻。 那是他一生中最接近地狱的时刻,那一天的宣室殿简直就是地狱。 或许是因为他在心神不宁之中,多看了冠军侯一眼。 也或许是因为,他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些敬佩的情绪。 冠军侯果然了不起,之前放映到他的剧情的时候,竟然面无平湖。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将之才吗?怎么做到的,能教教我吗? 想必就是这样炽热的眼神,吸引到了冠军侯的注意。 大屏幕消失,群臣退朝之后,张骞落在了最后。 冠军侯原本已经走过去了,不知为何又倒退回来。 张骞正想心事,魂不守舍地抬起头。 只见年轻而英武的冠军侯冲他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口中安慰道,“不要在意。” 张骞沉默,张骞哽咽,张骞热泪盈眶。 这冰冷的世界,只有冠军侯的安慰还有点温度。 宣室殿上唯一的好人,冠军侯! 紧接着,冠军侯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情实感道,“大家都知道,你能上天堂。” …… 张骞的心事更重了。 ——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怎么不算一种大爆剧呢。 1L:年度爆剧。(确信) 4L:保守了,传奇爆剧,载入史册那种。(确信) 8L:格局小了,地球已经承载不起来这剧的爆度了,可以冲出太空角逐宇宙爆剧了。 12L:我不理解但我大为震撼,汉武姐你们真的不用报警吗? 18L:要不是不知道跟警察怎么说,我都想报警了。 23L:也不用多说吧,你说一个未央秘史,感觉警察也会懂的。 26L:这剧其实真挺爆的,前几天我家楼下几个老头就在讨论。 27L:讨论什么了?听听? 28L:说了个剧名,然后一群老头都沉默了,路边的狗都不叫了。我家楼下还从来没这么沉默过。 29L:好男人上天堂(恍惚) 32L:张骞指定能上天堂(痴呆) 37L:别管张骞上不上天堂了,我感觉我已经看见天堂了。 66L:你们看了导演的访谈吗,那叫一个充满自信谈笑风生。 69L: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导演说什么了? 73L:我简单总结一下吧,访谈一共半小时,导演用二十九分钟大谈创作理念,其中二十八分钟半都在大说特说他那个神女。 剩下的半分钟稍微提了一下服道化。 然后最后一分钟感谢了一下海内外观众对《未央秘史》的热情和支持,翻译过来就是,能欣赏我的剧说明你们还挺有品味。 以及最后还剩几秒钟,轻描淡写地透露了自己接下来有拍同题材大电影的计划。 77L:大电影……还是同题材(口吐白沫,翻白肚皮) 78L:…… 79L:………… 80L:……………… 81L:白肚皮老师,不要翻啊,振作一点!!医生,医生!!! 116 伊甸园01 秦王嬴政十三岁 “我们的下一个任务, 定位到的时间节点是秦王政时代。”系统说。 林久说,“收到。” 系统迟疑了一下说, “事到如今, 也该告诉你任务背后的真相了。” 他巴拉巴拉说了一堆。 林久听了半天,总结道,“所以你和神, 其实就是分别隶属于两家公司的系统。” “你们的目的都是深入平行时空,收集能量。彼此互为市场上的竞争对手。” “只是神所在的公司是行业龙头, 而你所在公司如今已经濒临破产。” “为了节约成本,你曾经的同事们都被迫陷入沉睡, 只有你还在继续工作。所以你满怀悲愤,并时常感到孤独。” 系统说,“虽然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但你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要告诉你的是, 我们现在很危险。” “上个任务世界的结尾,你表现得太出彩了。” “一口吞掉了一个神, 也就是对面公司旗下一个完整的系统。” “这是重大损失,他们这时候一定已经盯住了我,并且会竭尽全力地围杀我。” 林久若有所思地点头,“可以理解,毕竟现在干掉你就等于干掉你们整个公司。” “但是,”系统说,“我有丰富的经验,已经顺利从天罗地网中溜掉了。” “保险起见,我们就不回主世界了,我直接带你去秦王政时间节点。” 林久点头, 无异议。 系统终于说到正题了,“出于隐藏行迹的目的,这个任务的开局对你限制比较大。” 林久认真听。 系统说,“第一条,在这个世界,只有嬴政能看到你。” “想要被其他人看到,你需要满足一个条件,取得一个被嬴政认可的身份。” 林久点头。 系统说,“第二条,取得身份之前,你之前的衣服和技能都不能动用。” “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就像第一局开局有个新手大礼包一样,这次开局你可以自己选择一件新衣服,不过级别必须控制在R级。” 说到这里系统忍不住嘀咕道,“感觉和什么都没有也没差太多啊。” 但是林久说,“足够了。” 系统反而心虚了,“要不我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吧。” 林久说,“可以了。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说,“……我更不放心了。” —— 秦王政元年。咸阳。 这座黑色的城池,如今正是悬在六国舌尖上的焦点。 秦王异人急病而薨,秦王政继位,年十三岁。 六国都在谈论,这位秦王政,从前还是公子政时,曾经在赵国做了十年的质子。 如今虽然继位,然而前朝有吕不韦这位重臣大权在握,后宫有华阳夫人德高望重。 自古主少而国疑,这位十三岁的秦王,只怕难有作为。 更听说华阳夫人其实更属意秦王政的弟弟公子成蟜为王。 倘若王位更迭,恐怕秦国之中,又要迎来一番血雨。 话到这里,谈论的人便纷纷都露出笑意。 没有人在意秦王政,这个十三岁的名字只是在舌尖一闪而已。 他们在意的是秦国这风雨欲来,动荡和纷争的征兆。 至少十年不必再忧心暴秦那黑色的军队了。谈论的人轻快地吐出一口气。 远方六国的言谈还在继续,咸阳宫中,嬴政静静地坐在最高的位置上。 他穿着秦王赭红色的朝服,冠带凛然,半张脸都埋在冠冕垂下来的九条垂旒中,袖口和领口依照礼制,饰有黑底金纹的章饰。 十三岁,完全还是个小孩的年纪,看起来就像是被衣冠和宽大的王座埋没住了一样。 端坐上首,也毫不起眼。 系统已经和林久一起观察他很多天了,说实话,没看出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这时候的嬴政,看起来完全就只是一个普通小孩,而且好像比普通小孩更呆一点。 他每天坐在上面,一动都不动。 诚然这样厚重的礼服,穿戴的目的之一就是限制行动,但嬴政这样也实在过分了点。 系统看不清楚他的脸,冠冕垂下来的九条垂旒把他的眼睛鼻子上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但从露出来的嘴唇来看,他坐在那里,从上朝到退朝,嘴角的弧度都不会有丝毫变动。 底下的臣子来来往往,议政论政,前朝后宫,没有人看他一眼,他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有时候系统简直觉得他其实是个被人抱上去的纸娃娃。 “我好了。”林久说,“任务可以开始了,我们兑换衣服吧。” 她打开系统面板,找要兑换的衣服。 系统一咬牙一狠心,“实在不行还是启用那套SSR【魂兮归来】吧,召唤嬴政他祖宗,咱们继续走神女路线。” 他实在是没办法了,观察嬴政这么多天,感觉他和刘彻简直是两个极端。 刘彻情绪鲜明到炽烈,嬴政则沉寂得跟纸片没两样。 穿着浓墨重彩的礼服,但其实寡淡到没有色彩。 孤僻,冷漠,不怎么说话,更不表达自己的好恶。 侍从有时侍奉得不尽心,他也一言不发。 叫人觉得无从下手。 “我就不信了,”系统狠狠的说,“他在他死而复生的祖宗面前还能不增长情绪值。” 他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回过神就发现林久已经按下了兑换按钮。 “等等!”系统惨叫一声,“你怎么兑换了这个,R级【伊甸园】?” 【伊甸园】这个名字来源自《圣经》中的典故。 传说那是上帝为亚当和夏娃创造的乐园,其中生长着生命树和善恶树,被天使所庇护也被恶魔所觊觎,人生间一切美好都能在其中找到踪迹。 听起来来头很大,然而这并不能改变这套衣服R级的本质。 从这套衣服的介绍页,干巴巴的那几个字,就能看出来这附带的技能,不能说没有,只能说鸡肋。 系统哽咽了,“刘彻的开局都启用了SSR,到了嬴政就用R,这真的能行吗。” 林久说,“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说,“……嗯,挺放心的。” 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系统的预感就应验了。 嬴政比他之前想的还要更无从下手。 字面上的那种无从下手……是真的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他看不见林久。 【伊甸园】这套衣服,等级虽然低,但看起来实在很醒目。 形制出人意料的繁琐,比起长裙,而更像是外罩斗篷的长袍,长袖和袍脚一直拖垂到林久脚下,像是中世纪那些油画里圣母的穿着。 但色彩却要鲜亮许多。 衣料上并没有细致描绘乐园中的景色,而是大片斑斓的色彩拼在一起,黄色的太阳,蓝色的影子,绿色的水。 其中又以细致的笔触勾勒出色彩的变幻,凝神细看,有一种色彩在流动的错觉。 而且这套衣服还搭配了极其丰富的饰品。腰带上垂着细细的流苏,手镯和耳饰上荡漾着清光,颈饰藏在袍子里只露出一点点痕迹。 手指上每一个骨节都以戒指箍住,之间以细细的链条相连接,行走时双脚上的脚环叮当作响。 系统还从来没见过林久戴这么多的首饰,和衣服的艳丽色彩形成反差,这些饰品是纯白色的,质地如同白骨。 总而言之,这套衣服穿起来,比系统想象得还要更夺人眼球。 然而嬴政看不见。 林久在咸阳宫中穿行,绕过那些可容两人奔跑追逃的巨柱,长袍和斗篷在地上拖出很远。 嬴政和那些看不见林久的宫人一样目不斜视,踩着林久的衣角,步履不停地走过。 开局暴击。 系统一整个裂开,“他为什么看不见你?” “这不对啊,我不可能发生这种低级错误!” 他开始反复查询,并试图向林久确认自己之前设立的限制。 【所有人都看不见林久,除了嬴政。】 【只有取得被嬴政认可的身份,林久才能真正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为人所见。】 受到林久上个世界所作所为的启发,系统在围追堵截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这个利用目标人物/世界中心,悄无声息融入世界,隐藏踪迹的计划。 当时他激动了很久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而现在这个计划刚开始实行,就从地基位置出了问题。 天才系统抑郁了。 一天过去了,二三四天也过去了。 足足过去了九天,系统翻来覆去地自查了几百遍,把自己查吐了也没找到问题出在哪里。 他认输了,哭着对林久说,“我错了,而且好像没办法挽回了,我们重开吧。我对不起你呜呜。” 林久开口,说辞和这九天一模一样,“别查了。” 系统爆哭,从来没觉得林久这么温柔过,非但不责怪他,而且还安慰他。 这时候林久还在咸阳宫中,似乎是不愿意放弃,还想拯救一下。 系统很能理解,他也不愿意放弃。 真不甘心,之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哪想到摔死在了第一步,后续那些计划连展开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好像真的已经没办法了,死活是查不出来bug出在哪里。 这时候嬴政正在抱孩子。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嬴政下朝,走在咸阳宫的路上,忽然跑出来一个小孩撞在他腿上。 身边跟着嬴政的侍女和侍从都惊呆了,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小孩出现,生怕这位孤僻冷漠的王上因此而动怒。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嬴政并没有发怒,而是弯腰把那小孩抱在怀里,并不在乎冠冕礼服都因此而凌乱,生出褶皱。 如果是放在前几天,系统一定会很在意这件事。 嬴政每天复制粘贴一样固定的生活轨迹中,出现了抱孩子这个变数。 但现在他只顾着沮丧,对外界任何信息都懒得在意,更没有反应。 117 伊甸园02 嬴政结发 小孩在嬴政怀里, 起先有些怯怯的,和嬴政默默对视一会儿之后, 忽然咯咯笑起来, 抬手抓住了嬴政冠冕上的垂旒。 嬴政身后,侍从们的呼吸声明显的一窒。 跟在小孩身后的侍女方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此情境干脆利落地往地上一跪。 嬴政却似乎没有要发怒的迹象, 像是很喜欢这孩子似的,顺着他拉扯垂旒的动作而低头。 他今年十三岁, 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在赵国吃了不少苦,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小一点。 现在这幅场面,小孩抱小孩,总之就是非常可爱。 系统也被吸引了视线, 忍不住看了两眼,“单独看不觉得, 但是嬴政的脸和小孩的脸挨在一起,才能看出来, 他这时候年纪是真小啊。” 林久没有说话,她原本站在嬴政身后,此时默不作声地上前两步,近到几乎贴在了嬴政后背上,衣袂互相纠缠。 在系统忍不住诧异出声的同时,她摘掉斗篷上的兜帽,把脸凑过去,下巴轻轻放在了嬴政肩膀上。 起先系统没看明白她在干什么。 直到后知后觉意识到,气氛似乎变得凝固了。 嬴政的动作像是被按下了开关,没有再变动。 系统慢慢张大嘴,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生发出来,立刻就生根发芽。 他意识到林久在看那小孩,她在看那小孩的眼睛。 这时候林久还没有取得嬴政认可的身份,所以那小孩眼睛里自然空空荡荡,他看不见林久。 可倘若再往深处看,在小孩子明净的眼瞳深处,还倒映着另一对眼瞳。 九玉垂旒之后露出来的那对,嬴政的眼瞳,此时正清晰地照映出来林久的影子。 在这小孩子明净的眼瞳里,林久正和嬴政长久地对视。 嬴政的眼瞳在轻轻的颤动。 他意识到自己暴露了。 他能看见这件事,被发现了。 —— 系统自言自语道,“所以嬴政其实一直都能看见?” 下一秒钟系统大叫出声,“卧槽!他演我!” “我没错,我没出bug,嬴政应该能看见,也确实能看见,但他故意装看不见!” 系统气得要七窍生烟了,忍不住想问这到底是什么人啊。 嬴政装了整整九天,天衣无缝,毫无破绽,装得系统都怀疑是自己出问题了。 为了找出这个不存在的bug,这九天以来系统自查了无数次,险些把自己查疯,差一点就直接退出世界重开。 又想到之前林久说了好几遍的“别查了”,系统不禁怀疑林久其实早就知道嬴政在装。 她没有拆穿只是因为还没有到合适的时机。 这九天以来她和嬴政一直在比,谁更沉不住气,谁更先有动作。 事实证明嬴政输了。 这个小孩子出现得就莫名其妙,嬴政忽然把小孩抱起来更莫名其妙。 然而换个思路去想,因为能让嬴政顺理成章抱在怀里的只有小孩子,所以今天出现在这里的是一个小孩子。 这样就说得通了。 小孩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尽量自然而然地凑近一个人,近到能看见那个人眼睛里映出来的影子。 以此来判断其他人的眼睛里有没有林久的影子,其他人能不能看见林久。 这是时隔九天,嬴政忍不住做出的试探,他到底忍不住想知道,究竟是不是只有他能看见林久。 然后就被林久当场抓包。 他们僵持太久了,嬴政身后的侍从忍不住压低腰,问道,“王上?” 嬴政把小孩子放下,稍微理了理散乱的衣冠,说,“走罢。” 话音落下,他却没有往寝宫走,而是往来时的路走,像是要回到参政大殿。 只有系统知道,这句“走罢”或许并不是说给侍从听,而是在说给林久听。 他有点好奇嬴政说这句话时的神色,但冠冕上的垂旒已经重新遮住了嬴政的眼睛,系统什么都看不见。 于是系统忍不住去问林久,“我有点不太懂,你怎么发现他在装的?” 林久说,“我没有发现,他的伪装天衣无缝。只是这九天我一直在想,那个贯穿嬴政一生的关键字。” 系统迟疑了一下,“狠?” 十三继位,十九亲政,一路杀吕不韦,杀成蟜,杀嫪毐,囚赵姬,灭六国,一统**,尤嫌不足,还要车同轨,书同文,一统货币,一统度量衡。 这样的人生除了一个狠字,系统不知道还能怎么形容。 林久说,“是忍。” 系统陷入沉思,试图把“忍”这个字代入嬴政的一生。 吕不韦朝纲独断,嬴政从十三岁忍到二十五岁。 他把嫪毐送给赵姬,祸乱后宫,嬴政忍了。他要嬴政将加冠亲政的时间,往后延长两年,嬴政也忍了。 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每次见面都毕恭毕敬称仲父。 就这样一直忍了十三年,从小孩忍到长大成人,而始终恭敬如一,面无异色。 或许吕不韦在这长久的十三年光阴里,也几乎要以为,秦王政不过是个甘愿被人架空的傀儡和庸人。 是以在嬴政崭露锋芒之际,这位一生大起大落的文信侯,惊恐到甚至不敢为自己谋求退路,而是直接在家中饮鸩自尽。 系统试图代入吕不韦的视角,不由得也感到一股毛骨悚然。 试想你是个有些胆气的商人,年轻时遇到落魄的秦国质子,旁人避之不及,而你大喜过望说奇货可居啊。 这是难得的可以囤积的货物啊,一生或许也就只会遇到这一次了! 于是你以一掷千金的气魄接济这位落魄质子,几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在了这件奇货身上。 旁人都说你疯了,但你赌赢了。 于是功名利禄滚滚而来。 你有权势了,你封文信侯了,你食邑十万户,门客三千人。 再后来你的奇货去世了,王位上坐着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他叫你仲父,毕恭毕敬。 主少国疑,而你是朝堂上最有份量的权臣。 这偌大的国度,漆黑的暴秦,一动一静,都依照你的一言一行。 你吕不韦,代行秦王令。 你吕不韦,一介商人,如今声名远动齐楚,燕赵之地的人谈论你的事迹,那些野人一般的戎狄蛮夷,也向路过的行商问,秦王的仲父今又如何。 荣华之上,你已经登峰造极。 而在你最风光最得意的那些年。 始终有那么一双眼睛,在背后静默地看着你。 看了你十二年。 他也不说话,他只是默默长大。 系统深吸一口气,猛然从沉浸式代入中清醒过来,由衷道,“我现在很理解吕不韦自尽这个行为了。” 那种隐忍真是有重量的,在长久的时间的加持下,逐渐的加码。 直到最后,后知后觉抬头一望,头上早有泰山压顶,于此时此刻轰然垮塌。 咸阳宫的楼台之上,一声雁叫横断长空。 系统听见林久说,“如果我是嬴政,在我一统六国,登泰山封禅时,想到的一定是咸阳宫中,从十三岁到二十五岁,那些睁着眼睛的日日夜夜。” 她跟在嬴政身后,背着手,就这样一路又走回了参政大殿。 簇拥在嬴政身后的侍从都留在了外面,嬴政独自一人走上高高的王座,端坐片刻,抬手摘掉冠冕。 九条垂旒摇晃着,这丝线串连起来的玉珠从他脸上离开了,从中露出一对漆黑的眼睛。 四周变得很安静。 像是过去了很久,一声轻轻的响动。 是嬴政双手端着冠冕,放在桌案上。 他眼睛上缘的弧度,就像是雁的翅羽那样,切开空气划过来。 这是九天以来,系统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见他的眼睛。 就像是画龙点睛的那一笔,王座上的那个纸娃娃,忽然就活了过来。 下一刻,纸娃娃站了起来。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系统都还记得这一幕。 嬴政站着,双手按在桌案上。他眯了一下眼睛,看着林久,脸上浮现出一种困惑的神情,“你是谁?” 之前他一直装了九天,不遗余力。 但现在他忽然就变得坦然了,而且问话问得理直气壮,十三岁,气场却几乎要压倒林久。 很难形容他此刻的神色,只是觉得与这黑漆漆的宫殿、王座、秦国,如此的相衬。 这转瞬即逝的一幕 ,系统说不出来有什么值得刻意铭记的意义,只是在很多年之后,有人说“年十三,登秦王位。” 那时候系统又想起此时此刻的嬴政。 但这时候系统还无法预见如此辽远的未来,他只是张了张嘴,卡顿片刻,向林久说,“我有预感,这把高端局。” 他凝重道,“方方面面来看,嬴政都很难搞,我们很难从他手里搞到一个身份。麻烦的是,这是主线任务,我们又绕不过去。” “而当务之急是,嬴政这句话应该怎么回,你有想法吗?”系统边说边把视线挪向林久。 然后他惊呆了。 他看见熟悉的一幕,林久正一边往嬴政的方向走,一边拉出成就面板一通狂选。 系统只来得及看清楚【永结同心】和【一生一世一双人】,其他被林久选中的成就都只是一闪而过。 但这两个对系统来说已经太炸裂了。 【永结同心】,这个成就自带的注释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说白了就是需要一个互为夫妻的名份。 之前在刘彻身上打出来的那些宠妃成就,都还有模糊概念的余地。但这个成就定义精准,条件卡得很死,说是夫妻,就必须成为夫妻。 【一生一世一双人】自带的注释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这个成就和【永结同心】算是一个互补成就,【永结同心】要求的是名份,而【一生一世一双人】要求的是心意。 他一见你,就知道他这一生只有你。 跟【一见钟情】,【目成心许】这种成就看似相同,但其实完全不一样。同样是一个定义精准,而且条件卡得很死的成就。 说是一生只有你,那就必须是一生,必须是只有你。 首先,嬴政今年十三岁。 其次,今天才只是林久见到嬴政的第九天。 再然后,系统觉得这把可以准备重开了。 118 女娲01 嬴政骨肉 而林久。 林久在向前走。 斗篷上的兜帽摘掉之后, 她长发倾泻而下,繁复的发饰也随之倾泻而下。 那发饰主体看起来像是个花环,可颜色就像是其他饰品一样, 雪白有白骨的质感。 自花环上又披拂下无数细长的垂缕, 绵绵不尽地缠绕在她发丝中间门。 系统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 装饰品太多了,林久暴露出来的身体上,从指尖到发丝,每一寸都攀附着饰品的踪迹。 倘若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一件R级的【伊甸园】,怎么会有如此细致繁琐的制式? 林久还从来没有佩戴过如此繁多的饰品, 繁多得比起装饰她,更像是在束缚她。 可那特殊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是要有什么样的理由,才需要把触手一样的装饰品, 攀附满穿着之人的每一寸? 这条路走到了尽头, 隔着一张桌案,林久站到了嬴政面前。 嬴政看着她, 神色还是那样的迷惑, 手放在桌案上。 林久把手覆盖在嬴政手上。 她说, “我就是你。” 这句话被说出口,有什么东西也随之改变。 在冥冥之中,难以言喻。 没有任何特效的出现, 但系统立刻意识到, 是林久发动了技能。 可【伊甸园】这套衣服附带的技能—— 嬴政的声音响起来, “你……就是我?” 他的表情看起来更迷惑了, 但这些“迷惑”正在缓慢而不可更改地被“坚定”取代。 【伊甸园:乐园。】 这是上帝为亚当和夏娃创造的乐园。 上帝取下亚当的一根肋骨,制造了夏娃。 夏娃诞生时,亚当说, 这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林久说。 “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嬴政说。 他脸上的迷惑已经全部转化为坚定,他相信了这句话,而且深信不疑。 “你就是我。”他握紧了林久的手。 系统提示音适时响起,“恭喜你达成主线任务一,师出有名。完成度,SSR。你从嬴政的舌尖,取得了这个世界的准入证明。” “恭喜你达成普通成就【永结同心】。” “恭喜你达成普通成就【一生一世一双人】。” “……” 一连串任务提示音接连响起,系统播报完毕之后,卡顿半天,被事实冲击得晕头转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林久身上爬满那么多饰品,那些苍白如骨的戒指,链条,流苏,垂缕。 因为此时她所穿戴的身份,“夏娃”,本质就是一根骨头,亚当的肋骨。 【伊甸园】,是亚当和夏娃的乐园。反过来想,乐园中的两个人,刚好一个男性一个女性,那当然会被认定为亚当和夏娃。 【永结同心】,还有比亚当和夏娃更彻底的永结同心吗。 【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就是你,何止一生一世一双人,生生世世也都是如此啊。 师出有名,取得身份。这个任务最难的地方就在于,要凭空虚构出一个可以得到嬴政认可的身份,无异于平地起高楼。 所以林久根本就没有试图虚构身份,既然这个身份要依附嬴政而取得,那索性就做得更彻底更极端,索性成为嬴政的半身,与嬴政共享身份。 有毛病吗?没有。在这个时间门节点确实没有比【嬴政】更强有力的身份了。 但这个身份也是可以取得的吗! 系统真的很难冷静下来,他试图进行一些镇定的思考。 还是觉得林久完成任务的方式很离谱……怎么会有人想到和【嬴政】共享身份。 但现在这已经不是问题了。 问题在于,“嬴政不会相信的。” 这是个骗术,借助【伊甸园】这件衣服附带的技能,林久成功欺骗了嬴政。 但这毕竟只是个R级服装,技能影响程度,绝对没有到达能够彻底更改认知的那种程度。 所以隐患也就随之而来,第一,嬴政随时可能清醒过来。 第二,在得到身份之后,林久也会被嬴政之外的其他人看见。嬴政还没有掌权,他没办法像之前的刘邦那样,成为林久的倚仗。 系统越想越焦躁起来。 之前为了躲避追杀,他没办法随意选择切入世界的时间门点。 现在看来这个时段简直糟糕透顶。 如果嬴政还是质子,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趁虚而入,至少能比现在更轻松地得到他的好感。 如果嬴政已经掌权,那解决嬴政就等于解决一切。 但偏偏他们现在要面对的是十三岁的秦王嬴政,多疑,警惕,而且虚弱无力。 外面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衣裙走动的声音,有人问话,侍从恭敬地对答。 系统立刻反应过来,“外面的人,是赵姬,嬴政生母,秦国如今的太后。” 来不及把她来到这里的原因也讲一遍了,系统言简意赅,“她要进来了。” 进来就会看到林久! 系统已经开始到处找哪里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了。 那些粗壮的柱子看起来不错,但只是视野盲区而不是死角。可除此之外这参政大殿尽管昏暗却也空旷,左看右看根本就一览无余,没有能藏得下一个人的地方。 系统说,“实在不行你有哪件衣服是能飞的吗,虽然但是好像只有房梁上是可以藏——” 林久拉开面板,选中【魂兮归来】,按下换装按钮。 取得身份之后,她的权限也随之解封,可以使用之前拥有的衣服和技能。 SSR【魂兮归来】是一条黑底红章的长裙,附带一次性技能【招魂】,可以召唤已逝之人的魂魄现世。 在第一个任务世界的汉武时间门段,被林久用来开局召唤刘邦,从此打开了局面。 系统看着林久眼也不眨地,把刚打出来的【成就】和主线任务的SSR完成度,以□□的气势一把丢进去。 原本已经灰暗下去的【招魂】又亮了起来,从一次性技能,变成了一个世界限定使用一次的可持续性技能。 看着林久按下【招魂】,系统松了一口气。 虽然还是称不上正道,但事情总算是开始回到了他熟悉的轨道上。 召唤秦国老祖宗现世,带着他像推土机一样把赵姬、吕不韦、华阳夫人统统碾压成饼,打着神女的名号狠捞一波,在追杀到来之前跑路去下一个世界。 系统觉得自己理解了林久的思路,嬴政清醒过来又怎样,有老祖在,无所畏惧。 他还特意去查了秦国祖宗的名号,资料缺失没查到,但问题不大,随便找个能碾压现世的先王就没问题,最好的选择就是—— “召唤秦孝文王,没错吧?” 嬴政他爹的爹,华阳夫人的丈夫,刚好可以碾压全场。 林久说,“召唤秦始皇。” 系统说,“不是秦孝文王也没事,他秦祖宗很多随便挑一个就——” 似乎发现了什么,“什么?!” 一声惨叫,“这里哪来的秦始皇给你召唤??!” 这种心情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道高数题摆在面前。 你提心吊胆感觉要凉,但做题人下笔如飞转眼就把复杂的题目拆成了1+1=? 你欣喜若狂感觉稳了,然后眼睁睁看着做题人最后写了个3…… 系统的声音哽咽了,“没事,没事,大不了就是重开,我们重头再来。” 林久疑惑,“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要重开?” 那问题可太多了,召唤失败浪费掉唯一一次招魂的机会……等等,召唤成功了? 为什么召唤成功了! 成为【招魂】的目标,需要满足两个要求,第一,已逝之人,第二,曾经存在过的人。 “秦始皇”这个指定目标不满足以上任何一个条件,可系统面板上【招魂】的图标耀耀生光,说明技能已经释放,并且成功生效了。 而且技能生效之后,并没有什么动静。 没有大风也没有突然出现的魂魄,只是嬴政忽然变得古怪起来,他低下头,放在桌案上的手转变成撑在桌案上,手上青筋条条绽出。 系统看着嬴政,看着看着忽然打了个激灵。 不,不对,林久是高级玩家,口误这种低级失误不会出现在她身上。 所以她从一开始想要召唤的就是“秦始皇”。 这个世界没有秦始皇,秦王嬴政现年十三岁。 所以她要召唤的也并不是这个世界的秦始皇。 而是在汉武时间门段,曾经存在,而又已经逝去的那位秦皇。 所以嬴政变得古怪:他在忍受痛苦,同一个时间门段不能同时存在两个嬴政,但【招魂】又已经生效。 多出来的那个嬴政,正逐渐地,重叠在他身上。 这种重叠所带来的最直观的后果就是记忆的灌输。 十三岁的嬴政正在得到执掌天下二十六年的始皇帝的记忆。 所带来的改变……这不是蝴蝶煽动翅膀,而是鲲鹏在挥动世界线! 参政大殿外,赵姬的脚步声在逐渐地靠近,她已经走进来了。 但现在系统没心思理会赵姬,他正在颤抖。 倒不是他心理素质不行,而是林久的这一行为已经触碰到世界的底线……世界正在颤抖,世界的核心震荡着,要把他和林久这两个外来者排斥出去。 这是一整个世界的澎湃怒火,是完全无法抵抗的伟力。 系统说不出话,甚至无法思考。 就像是被塞进了颠簸的洗衣机,没有能抓住的把手,下一个瞬间门就要被甩出去。 但就在这一个瞬间门之间门。 林久不紧不慢地拉开面板,她选中了一件衣服。 最特殊的,一眼就能看到的那一件。 在上一个世界以现实为赌注,撬动未来而得到的虚影,又献上一个完整的神为祭品,方才最终成型的SP【世界】。 在被取出来的同时,系统忍不住睁大眼睛。 他没看懂林久是怎么做到的,但那件衣服的名字突然变了。 SP【世界】,这行字在逐渐地变淡,等到淡不可见的时候,微微跳动了一下。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行字,SP【女娲】。 逐渐地加重,加深,并逐渐在亮起。 另外一行附注一般的小字,也在其下渐渐显示出来。 附带技能,【创世】。 林久选中了【创世】。 119 女娲02 嬴政视野 嬴政觉得, 世界变得很奇怪。 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九天。 最初的异状,是一片裙裾。 ……如果那也能算是一片裙裾。 那天嬴政如同往常一般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听座下那些人议政论证。 没有谁多看他一眼, 他也没有多看谁一眼。 名义上的秦王,其实就像是个坐在王座上的纸娃娃。 嬴政对此心知肚明,且并不在乎。 这一年他只有十三岁, 是个会让人轻视乃至无视的年纪。 所以他只能这样坐着,并且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也都只能这样坐着。 很多年,但并不代表永远。他总会有站起来的一天, 就像未来总会降临。 但那一天在什么时候,又会是什么模样,嬴政说不出来。 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很陌生的状态。 从前在赵国做质子时,嬴政想我总有一天要回到秦国。 等到回到秦国之后,嬴政又想, 总有一天我要成为秦王。 在那些时候, 他期望中的未来是有形状的。 因为眼前只有这样一种未来,不回到秦国就得死,不成为秦王就得死。 可是成为秦王之后呢?没有人告诉过嬴政他应该成为什么样的秦王。 打压权臣?收拢权力?征伐六国? 好像都要做, 可好像又都不足够。 在他登上秦王的高位,抓住命运指缝里渗出来的那点微光的同时,巨大的黑幕也随之而降临了。他睁着眼睛, 可前路漆黑, 什么都看不清。 那一角裙裾出现的时候,就像是漆黑的前路上,忽然飘起来一束光。 起初, 嬴政以为那是一束忽然照临的日光。 他甚至在冠冕垂珠的掩饰下,向上看了一眼。 秦国举国尚黑,咸阳宫秉持秦国一贯的传统,到处都粗壮,坚固,而且黑漆漆。 嬴政在这里住了三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能穿透厚重的房顶,而照进宫室的日光。 但屋顶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破了一个洞,那些粗壮的柱子之间,也并没有灿烂的光柱。 只有那片裙裾,在继续的,更多的,从柱子后面流淌出来。 那种叫人联想到水的,只能用流淌来形容的姿态。 那女孩第一次出现在嬴政面前,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中。 她的衣裙绚烂,叫人想起流淌的日光。她被簇拥在其中,如同涉水而来。 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受控制了。 世界变得古怪,而且越来越古怪,一直到今天,终于天翻地覆,世事倒悬。 嬴政咬紧牙齿。 因为除了咬牙之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不存在的记忆凿开颅骨,硬生生挤进他脑子里,嬴政觉得颠倒,又觉得眩晕。 大量浓艳到过载的画面和那些记忆一起往他脑子里挤。 他看见月亮,巨大得叫人心生恐惧。 有月光从天幕中滴落下来,一滴,又一滴。 顷刻之间,恢宏的流光从月中一泻而下,落在地上化为大泼沉静的浆液,液面闪着银子一样的明光。 帝流浆,滴天髓,太阴血。 这样古怪乃至诡异的名号,在嬴政脑子里反复回荡。 他看见,巨大的黑影从银亮的浆液中站起来。 那像是一种铁甲,可世上再没有这种狰狞而巍峨的铁甲,叫人想起游离在典籍边缘的,上古的神鬼。 它们开战,赤手相搏,不发出声音,肢体被撕裂时,伤口中流淌出那种银亮的浓郁浆液。 六国、七国,到处都是这样的神魔在开战。山石为之崩裂垮塌,草木顷刻化为齑粉。 那简直不是应该出现在人间的战争,而是传闻□□工与祝融的那一战,席卷人间更席卷天地,战火燃烧时,不周天柱也为之破碎。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如梦亦如幻。 就在这样的幻梦中,世界在洗牌,天地都被推倒重来。 旧天旧地被打碎消散了,新天新地浩大无匹地降临了。 嬴政试着抓住什么,眩晕加重了,他看不清楚,只是本能地收紧手指。 颠倒和混乱中,被他牢牢抓住的,只有一只手。 在最后的时候,他挣扎着抬头。 在遥远的,楚国的方向,他看见青铜的鸢鸟冲天而起,身后拉开大束澎湃的火焰痕迹,如同传闻中凤凰展开的尾羽。 —— 嬴政很沉默。 他仍然站着,长久地抓着林久的手,没有放开,也没有其他反应。 之前将要进来的赵姬不见了,因为世界整个都已经被改变了。 原本的咸阳宫,只是一个粗壮敦实的大建筑群,受限于经济条件和建筑水平,或许还说得上巍峨,但与宏丽基本不沾边。 可现在的咸阳宫是一座巨大的石头宫殿群落,整体拓宽,拓大,拓高了不止一倍。 参政大殿外的台阶变得更高远,台阶两端站立着披着铁甲的侍卫……与其说是铁甲,其实系统觉得称之为机甲更贴切。 是那种真的机甲啊! 在现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很多很多年前,有人在山中挖出了一种银亮的浆液,与之一同被挖出来的,还有神魔一般静默站立的铁甲。 从那之后战争史,或者说科技树,就整个被改变了。 那种浆液被称之为“帝流浆”,简称流浆,又有滴天髓,太阴血这样的别称,此时的人认为那是天的骨髓,是太阴流出来的血。 以系统超前的眼光看,其实那就是一种表现形式为液体的优质能源,大概可以理解成石油,当然肯定和石油之间有绝大的差异。 但系统现在也懒得研究这种差异了,当务之急也不是这个。 之所以被称之为血和骨髓,也有迹可循。 这个世界的机甲——在这里被称之为铁甲,或者铁傀儡,或者铁神——依仗帝流浆而驱动。 就像汽车烧汽油一样,机甲烧流浆。 很合理。 ……姑且当做很合理吧,这不重要。 总之,从帝流浆和铁甲被从山中挖出来开始,这个世界的工匠就对其进行了孜孜不倦的研究。 许多年过去之后,围绕这两样东西,形成了一个歪曲但也算合理的科技树。 此时天下,细长的金属管道从山中一直铺到七国的都城,源源不断的流浆如同血液一般,驱动那些穿行在六国腹地中的列车。 公卿们出行时乘坐的马车,早已淘汰掉了真正的马,而改换成铁马牵拉。 近年来砍掉铁马,而将发动机置入车厢中的礼车也在逐渐地出现,并有了风行的趋势。 七国的战场上,横行的不再是战车,而是狰狞如同神鬼的甲士。 ——披铁甲,或者说,开机甲的士兵,在这里被称之为甲士。 咸阳宫仍然昏暗,但每到夜晚,管道阀门开启,流浆涌入宫中无处不在的灯盏中,火焰就从中燃烧起来,散发出的明光与白昼并没有分别。 嬴政还在沉默。 系统比嬴政更沉默。 他其实可以理解林久的操作……个鬼啊。 他看懂了,但这不影响他现在觉得自己需要吸氧。 简单来说,林久给世界层次升了个级。 这种操作无疑比禁术还更骇人听闻,但奇异的是并没有那么禁忌,因为一般人根本做不到,甚至闻所未闻。 但林久做到了。 首先,她在嬴政身上做了手脚,给嬴政塞了一堆属于秦始皇的记忆。 世界中心,天命之子,嬴政,相当于一瞬间从土著变成了重生者。 世界无法容忍,于是震荡起来,世界核心暴露出一线罅隙。 原本这问题也不大,一般人根本没办法接触世界核心,那只是一个概念,人的手要如何抓住虚无缥缈的概念? 可林久有SP【女娲】,附带的技能又刚好是【创世】。 当然,尽管等级在SP,但【女娲】想要真正创世,那还是痴人说梦。 但林久也没有真正的创世,她只是借助这个技能,作为媒介,稍微拨动了暴露出来的世界核心。 轻巧从容地就像是摸一只猫露出来的肚皮。 世界被改变,而她甚至没有给世界的改变指出一个准确的方向,而只是下达了一个含糊的指令。 【升级】。 于是世界升级。 从之前平平无奇的村土风,升级成现在依靠帝流浆和铁甲而构造出来的——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蒸汽朋克世界观。 于是嬴政的问题迎刃而解,因为随着层次的升级,世界的兼容性也随之增加。 此时的嬴政相当于重生者。 普通世界承载不起重生者的重量,就像是凡人无法拿起一把屠龙刀。 但世界升级,相当于凡人成为剑修,再来十把屠龙刀也不在话下。 承载区区一个嬴政,毫无水花。 “但是。”系统说。 他有很多想说的,但最后都变成了四个字,“为什么啊?” 此时此刻,系统也不确定这是在问自己,问林久,还是在问天地。 他一句话没来得及说,林久就把世界整个改造成了这样。 有种普通人一觉醒来,出门发现擎天柱在和绿巨人打架那种,也不能说震撼吧,因为还没反应过来,就,很茫然。 林久说,“可是,这不是你的意思吗。” 系统超大声说,“你不要污蔑我!” 静。 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系统试图找补,“我没有说你这个操作太离谱的意思,就是有点超前而已,超前。” 林久没太计较他的用词不当,“你们公司濒临破产,竞争对手步步紧逼,所以你需要业绩。但是这个世界层次太低了,无法满足你。” 系统本来还在频频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当场绷不住了,“不是,我什么时候嫌弃这个世界了?” 我已经高级到可以嫌弃任务世界了吗! 我自己怎么不知道的! 林久继续说,“高级世界可以收集更多能量,可以得到更多业绩。” 系统屏息静气认真听。 但是林久话音落下就不再开口。 “……还有呢?”系统问。 林久说,“没有了。” 系统说,“……” 算了,不说了。 系统深吸一口气,找回自己冷静理智的工作模式。 “当务之急,嬴政怎么办?” 林久像是没听懂,“嬴政需要怎么办吗?” “就,你考虑了世界,但有没有考虑你自己呢。”系统委婉地说。 林久恍然大悟,“当然也考虑到了。世界升级的时候,我顺便给自己加了一点设定。” 系统心生希望。 现在世界升级,排斥问题不再成为问题,需要解决的就是在嬴政面前的身份定位。 总不能真就延续那个“我就是你”的离谱设定吧。 十三岁的嬴政能信几天都不好说,更别提现在这个有了始皇帝全部记忆的重生版本嬴政。 能忽悠三秒钟,系统都觉得值得烧三根香。 林久说,“嬴政身边的人会下意识合理化我的存在,毕竟我和嬴政之间,我就是他,出现在他身边也是正常的。” 系统张着嘴,慢慢张圆,张成一个O型。 “有没有一种可能,现在你需要考虑的不是其他人,而是嬴政。” 林久沉默片刻,“之前对嬴政的说辞,还不够吗?” 系统深呼吸,再深呼吸,委婉地说,“……我觉得可能不够。” 他看向嬴政。 —— 嬴政在思考。 120 女娲03 嬴政私奔 他先是被【始皇帝】的记忆洗礼了一遍。 又站在VIP坐席上观看了一遍新旧世界的更替。 嬴政花费了一些时间来梳理这些过载的信息。 其实很难梳理清楚, 很努力也不行,那些东西太多也太乱,而且难以理解。 他的头很痛, 像是要裂开, 很想不管不顾闭上眼睛睡过去。 但是不行,不可以。 就算可以把天地这沧桑巨变,暂且搁置,留待以后再慢慢观察。 身边这女孩的存在却像是在睫毛上烧起来的火, 片刻也不能轻忽。 嬴政还记得她说,“我就是你。” 之前鬼使神差一般, 他信了这句话。 但只是短暂地相信了一瞬间,等到理智回笼之后,立刻就意识到其中荒诞。 他是男孩子,今年十三岁,赵氏, 嬴姓, 名政, 如今是秦王, 以后要成为始皇。 世界现在变得很陌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 什么又是假的。在这样巨大的空无和混乱中, 唯独对于自己的存在,嬴政坚信不疑。 就像是从前在赵国时,他一个落魄的质子, 却坚信自己终有回到秦国的一天。 就像是一只麻雀,坚信自己将要成为鲲鹏。 既然坚信自己的存在,那就应该质疑这女孩的存在。 但或许是因为这女孩表现出来的一切都过于古怪, 也过于神异。 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这样亲密的接触,中间没有距离。 嬴政脑子里忽然蹦出来之前那一幕,巨大的月亮,变幻的宫殿,和变幻的整个世界。 他不能不想起从前读过的那些书,游离在那些书页边缘的,上古、更古的,神鬼的踪迹。 想起创世,又想起补天,继而想起女娲。 女娲。 还是说不清楚为什么忽然想起女娲。 可能是因为之前这女孩身上的衣裳,忽然就变了,毫无征兆,如同典籍中所记载,“一日之中七十化变”。 嬴政并不敢轻易抬头去看她,是以只是以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拖长在地上的裙摆,青红两色,草木燧石一般浓艳而粗粝的色彩。 他想起伏羲,又想起自己的命运,数十年之后,他也将披戴上【人皇】这顶光彩照人的冠冕。 又在世俗的功业登峰造极之后,转向上天寻求神鬼绰约模糊的影子。 他确实、始皇帝确实,有过寻仙的行为。 嬴政站在十三岁这个节点上,向三十七年后的自己,发出冷静的审视。 他想成仙。 他似乎失败了,但……真的失败了吗? 又想起游离在典籍边缘,那些阴影一般阴暗而隐晦的踪迹。 伏羲和女娲。 伏羲是人皇,而女娲是娲神。 据说他们是兄妹,又据说他们都长着人身蛇尾。 嬴政在思考。 他知道上古许多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流传到如今,往往就变得斑驳模糊,失去了原本的样貌,从而面目全非。 其一,是因为年代久远,一年一年地传承,本就容易磨损真相的边角。 其二则是因为,这天地之间有太多的隐秘,凡人并不敢记录,更不敢传述。 就算是胆大包天地流露出了口风,或者出于某种巨大的不甘心,而蓄意往后世流传。 也往往不敢直抒胸臆,而多是使用隐语。 在伏羲和女娲这个故事中,伏羲是女娲的兄长。 非常奇怪,上古礼仪未成,天地蛮荒,并不重视人伦道理,而往往以达者为先。 伏羲是人皇,而女娲是神,可伏羲却以兄长的名义,居于女娲之上。 除非是隐语,只能是隐语。 兄长的意思是,伏羲存世在女娲之前。、 蛇尾。 长蛇一岁一蜕皮,有蜕变和长生的隐喻。 嬴政的呼吸略微急促起来了。 他解读出来一个全新的故事……曾经有这样一位人皇,名叫伏羲,死后他蜕变成为神,被称之为女娲。 每一个字都匪夷所思,可今天他所见所闻更匪夷所思。 男女,阴阳,这世界的神鬼大道,兴许就是这样的匪夷所思。 “我就是你。” 她没有必要说谎,所以她没有说谎。 她就是嬴政,她是嬴政死后蜕变而成就的神身。 就像传闻中的伏羲和女娲,她是嬴政的女娲。 那位始皇嬴政,他寻仙的荒谬举止,或许并没有失败。 或许他真的找到了神鬼的踪迹,不,他找到的应该是比踪迹更隐秘也更匪夷所思的东西。 在他死后,他蜕变的神身溯游而上,回到三十七年前,站在了十三岁的嬴政身后。 为他创造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 嬴政抬起头。 他的头还是很疼,脑子像是在不停地被翻搅和震荡,因此脸色惨白,嘴唇也没有血色,额头渗出的冷汗,沾湿了鬓角散乱的碎发。 但他想清楚了一些事情,现在需要站出来,解决一些问题。 —— 系统惊恐地看着嬴政的表情,“他眼神看起来有点吓人。” 咸阳宫中光线昏暗,此时还是清晨,参政大殿内没有点灯,嬴政的面孔笼罩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得脸色苍白。 他的长相不像寻常小孩那样,因为年纪小,所以多少带点可怜可爱。 可能是因为瘦,也可能是因为他眼下有一抹阴青的黑眼圈,那张脸跟纯稚幼嫩丝毫不沾边,反而显得阴郁。 但除此之外,他的脸称得上一声端丽,极其标致的丹凤眼,眼头有上调的弧线,看过来的时候,那种神光,叫人想起忽如其来的一声瑟响。 接触到他眼神的同时,就是那样,脑子一蒙,耳边一声瑟响。 真奇怪,一个十三岁的小孩,眼神竟然叫人联想到这种以音色凄厉而著称的乐器,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划破什么东西。 系统忍不住去看放在桌案上的那顶冠冕。 理智上他知道这是秦王礼服的一部分,九玉垂旒是为了将王与天地分隔开,以示尊崇。 更实际的意义是阻挡外来的视线,使人难以看清王的喜怒,以这种神秘莫测而使人畏惧。 但有时候,尤其是在嬴政看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些垂旒其实是为了封住嬴政的眼睛。 那眼睛里有一些隐藏在深处的,说不清楚的东西。 而现在这些东西全部被翻搅出来了。 系统被一个十三岁小孩看得瑟瑟发抖,“你想好应付他的说辞了吗?” “想好了啊。”林久说,“我办事,你放心。” 系统试图放心,但又有点不放心,“所以你准备怎么说?嬴政好像要开口了。” 林久有点迷惑地说,“之前就已经说过了啊。” 系统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林久继续用那种迷惑的语气问他,“我就是他。你没听见吗?” “……” 系统无力吐槽了,“这真的会有人信吗?” 编也编点靠谱的啊! 话音落下,嬴政主动把林久的手从桌面上抓起来。 他看着林久的眼睛,眼底因为尖锐的头疼,而沁出一层薄薄的水雾,声音还算镇定,但难免带着生理性的、忍痛的颤音,“你就是我。” 系统傻了。 三秒钟之后他惨叫出声,“不是,他还真信啊?!” 嬴政真的信了。 所以他进而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 此时他应该做出怎样的回应? 嬴政记事很早,今年他十三岁,十年前他三岁时候的事情,在脑子里模模糊糊还能想起来个大致的轮廓。 无论是在这幼小时的前半生,还是记忆里属于始皇帝的后半生,他从来没有理所当然地得到过什么东西,所以也从来不以为自己得到的什么东西,是理所当然的。 他已经从这女孩身上取得了一些东西,那此时就是他应该付出回报的时候。 或者是,是他应该给出承诺的时候。 他思索着,模仿记忆里那位始皇帝的气度,竭力使自己看起来更庄重,更严肃。 “我会努力的。”他说,声音有些干涩。 第一句话还有点磕绊,再说下去就顺畅了很多,“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不知道你为了找到我,付出了多少代价。 推翻生死,推翻时光,推翻世界。 “从今天开始,我将我的全部,献祭给我的**。” 他顿了顿,又改口,“我们的**。” 你就是我。 你找到了我,于是我也找到了你。 嬴政嘴唇动了动,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拙于言辞,那些话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可他已经说不出来更多的话了。 言辞有时尽。 他只是在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我也很想找到你。 你来这里,牵我的手,是因为听到了我无声的祈求吗。 在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奢望有这样一位神女,降临在他身后。 十三岁的嬴政需要,十二岁的嬴政需要,十一岁的嬴政同样需要。五十年光阴长河中踽踽独行的每一个嬴政都需要。 而她在五十年光阴长河中溯游而上,选中了此时此刻的他。 如何不是一种使人目眩神迷的巨大恩赏。 神恩如海,嬴政无以为报。所以他给出的承诺是,“我的全部。” 林久没有说话,她在听提示音。 “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红拂夜奔】。感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恭喜你打出特殊成就【许平生】。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提示音响起的同时,系统表情逐渐变得幻灭,感觉三观裂得嘎嘣嘎嘣响。 神特么的感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神特么的纵被无情弃,一生休。 “不是。”他喃喃说,“这跟诈.骗有什么区别。” “还是那种杀猪盘级别的感情骗子!” 虽然但是,系统也得承认这两个成就含金量很高,很值能量。 第一个【红拂夜奔】是一个典故,出自唐传奇。 是说权臣杨素府上有个貌美的家妓,时常手持红拂尘。 有一天她见到前往杨素府上拜见的李靖,当夜就从杨素府上出逃,前去投奔这年轻的郎君,说我愿意将我的一生托付给你。 两人于是私奔,结为夫妻,从此这女孩的一生都与李靖紧密牵连。 第二个【许平生】。这三个字比较直白,没什么好解释的。 但后续注释里的那句诗,大意是说,春天时我遇到一个少年,这一生能够嫁给他就满足,倘若被无情地休弃,也绝不怨恨。 本质上这两个成就属于同一类型,核心要求突出一个【坚定】。 也就是说,嬴政现在对林久的坚定,已经到达了可以和林久私奔的程度。 然后私奔完了林久还能顺便把他休了。 …… 怎么做到的啊?这竟然是可以做到的吗!! 林久说,“区别在于,诈.骗是骗一波就跑,而我们还要继续。” 不是,你还认真回答了啊?你也觉得这是诈骗啊?! 系统呵呵笑了两声,有气无力道,“嬴政的情绪值已经到达极限了。按照以往任务要求,区区九天,这个世界就已经被你打通关了。” “再继续下去……难道还真要把他拐走私奔吗?” “嗯,”林久慢吞吞的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也不是不行。” “……” 系统两眼一黑。 嬴政拉了拉林久的手。 他比林久还要矮一点,林久看他时要低下头。 这样的视角,能看到嬴政睫毛颤动了一下,露出一点潜藏得很好的不安。 但他说起话来,还是尽力让自己显得坚定。 “我们去见一个人。” 林久看着他。 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嬴政的不安在消散,坚定更多地被突显出来。 “我们去见李斯。” —— “不是,”系统难以置信道,“发生什么了?怎么就突然要去见李斯了?” “嬴政现年十三岁,李斯应该出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吗?” “就算李斯真的出现在这里,世界都被魔改了,李斯他现在是……什么画风?” 121 女娲04(修) 嬴政李斯(不用重读一…… 话是这样说, 但走出参政大殿的同时,系统还是被震撼到了。 他看见,旌旗招展。 这时应当是秋天, 秦国的疆土在陇山之西,孤悬在中原沃土之外, 而与戎狄相近。 从天而降的秋风中有苍莽而蛮荒的气息。 但更蛮荒的是那些阵列在风中的,魁梧如同鬼神的甲胄。 林久走在嬴政身后, 所以系统的视角也从嬴政身后的位置出发。 此时嬴政已经重新整束衣裳,戴上了九玉垂旒的冠冕。 他完全就是小孩子的身高, 说不上高挑,但因为瘦, 而且仪态端方, 因此显得身姿挺拔。 这时恰好来了一阵秋风, 以五色丝线串联起来的垂旒在风中摇晃,秦王礼服的长袖在风中翻飞,肩上的丝绸衣料在并不耀眼的日光下,晕出一层凝血一般浓郁的毛边。 视线越过那层凝血一般的衣料,在他身前是——千军万马。 机甲,不, 是铁甲。 在他脚下,参政大殿高而巍峨的阶梯下, 是一座几乎没有边际的广场,密密麻麻阵列着铁甲的方阵。 阵列如林, 而一望无际。 一百张、一千张旌旗在阵中垂落,边缘轻轻扫在铁甲坚实的臂膀上。 旌旗之下,铁甲不动如山,有雕塑一般的质感。 可世上再没有这样凶猛险恶的雕塑, 视线落在其上几乎都要被灼伤,那简直是凝固的血与火,是鬼神投映在人间的影子。 有风来。 阵中的旌旗扬空而起,其声烈烈。浓黑的底色上,篆体的【秦】字形扭曲而巨大,有遮天蔽日的气魄。 春秋战国,六世余烈。秦国历代先君的野心和烈血,就在这些遮天蔽日的旌旗中,扑面而来。 系统长久地说不出话。 言辞有时尽。 人在面对过于震撼的场面时,心中的情绪沸腾到了极致,反而口舌失声,无言以对。 嬴政低声说,像是在和林久解释,“这是演武场,现在这些铁甲都是空的,里面没有甲士。” “秦军出征的时候,甲士在演武场上列阵、披甲。那种时候,秦国历代先君就站在这里,有时候要静默地站上一整天。” 系统没有发出声音。 他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 忍不住遥想那些从前,十年前、百年前。 在秦国历代先君的时代,他们站在这里,身后是巍峨的参政大殿,身前是百万带甲之士,旌旗遮天,兵戈生寒。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点理解了这个陌生的古老国度。 —— 系统觉得自己有了点心事。 那一瞬间所感触到的,属于秦国的气息,如今正沉甸甸地坠在他心头。 而他的心事虽然与这气息相关联,严格来说却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些气息。 而是—— “那是参政大殿吧?那是演武场吧?” 演武场上的那些根本就是机甲吧?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机甲吧?” “是曾经跟随在白起这样的名将、人屠身后的机甲吧?” 系统感到崩溃,“哪家正经的诸侯国把演武场修在参政大殿旁边?” “哪家正经的公卿上朝参政下朝行政都要从机甲中间穿过啊?” “这合理吗?这一切真的正常吗?!” 系统的质问震耳欲聋。 林久默默听他说,等他说完之后,安静地点了点头。 就没了。 就没有其他反应了! 系统说,“……” 算了,欲言又止。 但最终系统还是说出来了,“说什么秦重水德,我看他们秦重武德才是真的。” 这时候他们已经在出宫的路上了。 嬴政的行动力极强,他这时候还没有掌权,但似乎也没有受到什么约束。 德高望重的华阳夫人远在旧都雍城,吕不韦的手掌遮蔽了外朝,却伸不进咸阳宫,当朝的太后赵姬这时候也没有流露出要约束嬴政的意愿。 咸阳宫中,嬴政的话语权比系统想象得要有力得多,在晨光中说要去见李斯,正午到来之前,就已经走出了咸阳宫。 乘坐的交通工具是马车。 其实系统不太确定这种东西还能不能称之为马车。 在这个魔改的世界线上,交通工具也被魔改得够呛。 它长得像是马车,但拉车的并非是马,而是两匹,或者说是两辆以流浆为动力的机械装置。 外形看起来是与马相似但又狰狞古怪许多的青铜怪兽,奔走时发出雷鸣一般的吼叫,在大约是鼻孔的位置,间或喷溅出几滴粘稠的流浆。 总之就是非常怪异。 更怪异的是,在这么奇幻的科技体系下,这个世界竟然还保留了严苛的礼制。 嬴政这次出宫大约算是轻车简从。 平时他出行要乘坐五匹马拉的车,这样的主车就不止一辆,还要有更多翼护的副车,车后再跟随着许多骑马的甲士,以及更多步行的甲士。 天子驾六,诸侯驾五。是遵循着这样的传统。 不过,就算是已经轻车简从到了简陋的地步,这样的车驾,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还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辉煌和隆重。 马车最终停在一处破败的府邸前。 甚至不能称之为府邸,而只是一处寻常的民居,远在咸阳城的郊外,黄土垒成的矮墙看起来有点可怜。 灰扑扑的草和树之间,站着几个好奇张望着的小孩,也是灰扑扑的,身上没有什么色彩。 这是李斯寄居的地方。 看起来他处境很落魄。 这是系统之前就猜到的,毕竟现在这个时间线,李斯也确实该落魄。 他想不通的是—— “剧情怎么突然就转进到要来见李斯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系统心里是有一定猜测的。 众所周知,李斯堪称嬴政座下最好用的工具人,一节更比六节强。 得到了始皇帝的记忆之后,嬴政想提前把他捞到身边来,也不是不能理解。 这个理由尽管牵强,却也稍微能讲得通。 但林久说,“原因你之前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 很神奇,这次系统第一时间领会了林久话中的深意。 他之前说出来的原因,指的是那句,“秦重武德”。 所以嬴政来见李斯。 系统下意识看向拉车的那两匹马。 姑且称之为马吧。 之前他还在心里默默感慨说,这些马看起来怪是怪了点,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觉比摩托车帅多了。 是的,这个世界甚至是存在摩托车的。 不过它们也不叫摩托车,而是叫“雷行”,意思是这种车跑起来,迅捷得就像是雷霆行在天上。 与之相对应的,四个轮子的那种礼车也已经出现了。 总之这个世界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东西实在是不少。 自从山里挖出来帝流浆和初代铁甲之后,一种古怪但也蓬勃的研究风潮就开始流行起来了。 人人都希望鼓捣出来点有用的东西,像从前那些发明铁马、改良铁甲的大师一样,从此摆脱庶民的身份,跻身成为公卿中的一位。 系统刚了解到这些信息时满脸古怪,想到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奇怪的发明路线,竟然发挥了后世科举制度的用处,构建起了一条底层往上层流通的路线。 所以这个世界的李斯,选择这条路线而出人头地,也就不足为奇了。 也就是说,现在这位李斯,是个跟机械打交道的发明家。 再结合那句,秦重武德。能够被嬴政看在眼里的,必然是最疯狂也最暴力的机械。 综合这些已知信息,系统大胆假设,更大胆地推测: 结论呼之欲出了,“你不要告诉我李斯是研究机甲的吧?!” 林久没说话,是个很明显的,默认的姿态。 “……” 系统沉默片刻,“这好像还是说不通啊。” “就算李斯是研究机甲的,嬴政可是秦王,得是多石破天惊的研究成果,才能让嬴政第一时间就来见李斯?” 他是真的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抓心挠肺地想听到林久的剧透。 但林久说,“我也不知道啊。” 系统如遭雷劈,“你,你不知道?” 林久很不理解,“这让你很奇怪吗?” 不,不奇怪。 林久只是伪装神女,而不是真正的神女。 没了衣服附带的特殊技能,她跟凡人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开始认为,林久应该是全知全能的? 系统陷入了沉思。 嬴政也在沉思。 他在想李斯。 在他两段记忆里,都有这个人的存在。 在始皇帝的记忆里,此人曾经拜在吕不韦门下,以此在长安立足。 后来嬴政下逐客令,意欲遣散六国来秦的客卿。 李斯上书力谏:他写了一封《谏逐客书》。 这段记忆很清楚,他、那位始皇帝,一直到很多年之后都还记得这件事,因为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奏折。 固然是因为文采斐然,但又不仅仅是文采斐然。 在始皇帝的记忆中,当是时吕不韦已经死了,国中接连发生几件大事,出于种种私心或者政.治上的原因,有了逐客令的出现。 这当然是一道愚蠢至极的政令,秦人拒绝六国来秦的客卿,就像是泾河拒绝春季之外的雨水一样荒唐可笑。 但当时嬴政已经掌权,高位之上,没有谁敢于忤逆当今的秦王。 你说出秦王的过错,莫非是自以为比秦王还更高明? 不能不考虑这样的隐患。 只有李斯,他站出来。 一封《谏逐客书》,他踩着嬴政的名字,踩在秦王的高位之上,一夕之间,名动天下。 而在这个世界的十三岁嬴政的记忆中,他记住李斯这个名字,则是因为一封帛书。 嬴政抬起头,静静看着眼前破败的民居,破败的黄土矮墙。 他还记得那些文字,每个字都清晰地刻在他脑子里。 比《谏逐客书》更狂妄也更疯癫的,简直像是鬼神握住凡人的手指头而写出来的文字。 最初的来源,就在此时他眼前。 122 女娲05 嬴政女君 晴空万里, 秋天的阳光无遮无挡地照射下来。 李斯被这过于明亮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眼前闪过短暂的黑斑。 然后黑斑渐渐散去,李斯看见巨大的青铜马车,两匹拉车的机关兽, 还有跟随在马车身后衣着鲜亮的侍从。 李斯寄住的那家主人显然是被从田地里匆匆喊回来了, 此时正拘谨地站在马车旁, 不停把手在衣服上擦来擦去。 不少灰头土脸的孩子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把手指含在嘴里,怯怯地看着那辆马车, 和那辆马车周围所有光鲜亮丽的东西。 再远处还有乡民踮着脚往这边看。 所有人和所有房屋, 乃至路边的野草都被那辆马车衬得灰头土脸了起来,太耀眼了, 实在是太耀眼了, 便仿佛执掌雷霆的天神巡视人间。 视野中的黑斑完全散去了, 李斯看见那位被簇拥在一切光鲜亮丽的最中心,最光鲜亮丽的那位客人。 似有所觉一般,客人也看过来。 目光对视的一瞬间,李斯拼尽全力克制住了惊跳而起的冲动。 那竟然是个小孩,长了一对叫人印象深刻的黑眼睛, 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间, 李斯恍然听见一声瑟响。 宫廷中最华美也最凄厉的音调, 弦音一起,便要带出来一尾血割出来的凌厉, 直冲云而起。 不是吕侯……拿着他的帛书找上门来的贵客并非是吕侯,也绝然不是吕侯的门人。 —— 一直到进了平时居住的那间小屋,与贵客对坐下来的时候,李斯还没缓过神来。 对他来说, 这一切都过于突如其来,因而显得如梦似幻。 贵客坐在李斯对面,那还是个小孩,却已经有了端庄的仪态。 他穿了一身黑衣裳,衣襟处装饰着深红的镶边,在昏暗的光线下,黑红两色都闪出细致的丝光。 如此精妙的丝织品已经足够衬托主人的显赫了,黑红两色更都是正色,因为颜料不易取得,因此有尊贵的隐喻。 这孩子身上的黑色和红色都如此浓重,可以从中窥见他不同凡响的出身。 当然更鲜明的是他乘坐的那辆车。 拉车的是两匹形貌类似马的青铜怪兽,从肚腹中发出巨大的响声,鼻孔里间或喷出来粘稠的银色流浆。 李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铁马,是一种实用性不强,而主要用来彰显身份的机关兽。 流浆和铁甲现世总有百年了,可也不是那样随处可见。 光是那两匹铁马每日要消耗的流浆,就是稍微落寞些的贵族,也承担不起的奢侈品。 所以李斯进门时所看见的那些远远窥伺的视线也就有所解释了。 乡民没有见过如此锃亮而狰狞的机关造物,尽管心存畏惧,但也忍不住张大眼睛多看一眼,就像凡人忍不住窥伺天神的踪迹。 他们没有李斯那样的见识,并不能分辨出来,那两匹铁马不止是贵重那么简单,那是秦国天工院中出来的最新的技艺,就连军中也还没有大规模地装配。 这孩子深入乡野,带着在乡人眼中如此骇人的仪仗,然而对他来说,这或许已经是精简到堪称寒酸的一次出行了。 李斯深吸一口气,越加地挺直腰背。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排场。 怪道能从吕不韦的桌案上拿到李斯递上的帛书……权倾朝野的文信侯吕不韦,在他面前不过是个亲近些的家奴。 李斯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他已经明白了贵客的身份,连带着也明白了贵客的来意。 他开口,向秦王阐述那份帛书中所记载的设想。 向秦王阐述机关师李斯对于铁甲的设想。 第一句话是,如今的铁甲固然精妙,但其实有极其致命的弊端。 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以“致命”和“弊端”这样的字眼来评论铁甲,何止狂妄,简直疯癫。 这些话传出去,别说李斯如今尚且籍籍无名,就算他是天工院的匠师,也要因言获罪,迎来数之不尽的奚落和攻讦。 但秦王反而坐直身体,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李斯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说中了这位秦王的心思。 再说下去的时候,就顺畅了许多。 如今七国之中有名气的披甲之士,赵国的廉颇曾经一剑斩断齐国昔阳城的城门,从此他勇武的名声广为流传。 秦国武安君白起有攻破楚都的战绩。 听说当时楚王的近卫依托祖庙据守不降,武安君披甲上阵,以巨剑“长秦”发出霹雳雷霆一般的斩击,偌大祖庙轰然坍塌,楚都之中最后的负隅顽抗由此被埋葬。 可见铁甲实在是鬼神一般不可思议的武器,凡人披上铁甲,竟然可以企及鬼神的领域。 “然而。”李斯说。 这些名将在披上铁甲之前,便已经以强健的体魄而闻名。 倘若只有强健的人能够披上铁甲,则铁甲又何以称之为鬼神的武器?没有听说过鬼神的恩赐在凡人之中也有偏颇啊! 话音落下,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有一只鸡从窗外昂首挺胸地踱过,发出耀武扬威的鸣叫。 没人在乎那只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李斯身上。 看他眉梢眼角竟然挂着轻蔑,舌尖上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闪出锋刃一样的寒光。 李斯看着嬴政,几乎是以一种冷笑的神态,轻描淡写地说,“是以如今的铁甲,私以为,并不足以冠之以鬼□□号。” 这时候荆轲还没有前来行刺嬴政,也就没有图穷匕见这个成语的出现。 可此情此景之下系统脑子里能想到的就只有图穷匕见。 匕首从李斯的话音中闪现出来,锋刃朝向的乃是百年间铁甲所铸造的,血与火的荣光。 这个年轻,虚弱而落魄的机关师,他不是在针对任何一个机关师,因为他针对的是全天下任何的机关师! 何等、何等癫狂的妄言。 气氛变得凝固起来了,空气中像是拉紧了看不见的弦。 系统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理解了,嬴政何以第一个来见李斯。 这样的言论和这样的气氛让他回想起上个世界的董仲舒和主父偃……那种就算是疯癫,也疯癫得举世无双的狂态。 嬴政倒还能维持得住冷静。 他站了起来,恭谨地拜了一拜,“请先生教我。” 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起来。 李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态度也变得温婉起来,他展开帛书,一一对嬴政详细解释起来。 系统听着听着,渐渐露出一脸玄幻的表情。 李斯先讲了一遍人体构成。 他说人的血肉以经脉相联通,其中供血液行走的经脉被称之为血府。 另有一种比血府更细微而难以察觉的经脉,他称之为神府,认为其中寄宿着人的精神。 系统心说这不就是血管和神经吗。 没想到李斯懂医术,搞不好还偷偷解剖过尸.体。 李斯的声音还在继续,光影几度变幻,他的声音和外面传来的鸡叫声夹杂在一起。 他说,人的体魄就承载在血府之中,因此七国之中有名气的勇士,都有比常人更粗大的血府。 从前的铁甲,顾名思义,就像是披在人身上的一层甲胄,并不与人体相连接。 因此披甲之士必须有强劲的体魄,因为要以人本身的体魄,来撬动铁甲的一举一动。 这就是铁甲之所以笨重的原因了,至今甲士使用铁甲的方式,不过是单纯将之当做武器,而并没有真正将自己融入到铁甲之中。 讲到这里时李斯顿了顿,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了,一种神秘的氛围在其中缓缓涌动。 李斯说,铁甲的构造其实与人体无限相似,其中也有血府和神府的分别。 血府中行经的血液是有形之物,因此血府一旦被刺破,血液就会流失,因为人的血府无法与铁甲的血府相连接。 可行经在神府中的精神乃是无形之物,不会有外泻的风险。 李斯说他已经验证过,人的躯干之所以能驱动四肢,便是因为四肢中的神府与躯干相连接。 既然如此,也可以将人的神府与铁甲的神府相连接,如此则铁甲将成为人的、崭新而有力的四肢。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一片。 嬴政保持沉默。 系统听懂了,简直如遭雷劈,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叫出了声,“这不就是神经接驳技术吗?!” 虽然理论一团乱七八糟,结论也神神叨叨,但听起来竟然还挺有可行性……前提是这个魔改的世界已经具备了进行如此精密手术的条件。 不错,就是手术。 李斯详细阐述了实行人与铁甲之间连接的程序: 用细铜丝一端连接铁甲的神府,另一端插入到人最主要的一条神府,也就是脊髓之中。 然后没了。 就没了。 简单粗暴到系统都瞪目结舌,根本就是原始人程度的外科手术。 “所以李斯的意思是,甲士要在清醒的情况下容忍被细铜丝直接触碰脊髓的疼痛,与此同时还要进行高烈度的战斗?” “这真的有人能做到吗?可行性不说是零但也无限接近于零了吧!” 那可是最敏感的神经,直接向大脑传输痛觉信息。 正常人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体验神经裸/露出来被直接触碰的感觉,那完全是超越人体阈值的地狱程度体验,疼痛到达极致人是真的会被痛死的! 嬴政静默地看着李斯。 他双手扶在膝上,片刻的对视之后,开口说,“可否有幸一见。” 他仍然冷静镇定,即便是面对这样的狂言。 坐在他这样的位置上,整日里需要面对的,信口开河和夸夸其谈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尤其是在关于铁甲这样玄奇的领域,没有亲眼所见,一切就都是虚妄。 但他既然说出这句话,就说明在理论层面,他已经认可了李斯的研究成果。 李斯听懂了这话中的深意。 他花费巨大的代价,想要赢得吕不韦的支持,所准备的当然不仅仅是一卷苍白的帛书。 “谨受命,不敢辞。”李斯说。 他看起来很有底气。 但系统敏锐地注意到,在嬴政提出这个要求的同时,他脸上还是稍微露出了一丝心虚,还有些许郁闷的神色。 一闪而逝。 而嬴政显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但只是不动声色。 李斯退出去做准备了,窗外鸡叫声更激烈地响起来,系统呆滞地说,“感觉嬴政和李斯面对面谈论机甲,就,还是——” 他放弃再纠结怪不怪这个话题了,转而说,“等等,李斯是要在这里给嬴政演示吗?装载神经接驳技术的机甲,在这里能施展开吗?” 窗外传来的鸡叫声,响亮得近似于凄厉了。 林久说,“嗯,好问题。” 系统期待地等她回答。 林久慢吞吞地说,“我也不知道啊。” 系统,“……” 这时李斯进来了,形容狼狈,气喘吁吁,散乱的发髻上顶着两根鸡毛,臂膀间夹着一只拼命挣扎和叫唤的鸡。 一只公鸡。 鸡叫声响彻四方,鸡脖子灵活的转动着,李斯连连闪避,以免被啄到手。 系统被震了一下。 看得出来嬴政也被李斯这与众不同的出场姿势震了一下。 但李斯暂时没心思理会贵客的反应,他手忙脚乱地把鸡绑起来,又手忙脚乱地拿出零零散散刀片、铜线之类的工具。 一同折腾之后,他成功给这只公鸡套上了机甲。 并在给机甲灌上帝流浆的同时,手速飞快地连鸡带甲一起塞进了一只铁笼子里。 鸡简直疯了,发出的鸡叫声凄厉得系统猛一哆嗦。 看得出来神经接驳之后这只鸡确实很痛,在笼子疯一般的挣扎,爪喙乱飞。 在机甲的加持下,笼子很快被刨得坑坑洼洼,到处都飞闪着细小的铁屑和火花。 系统看傻了,磕磕巴巴地说,“这,这算什么?鸡型铁甲,鸡用机甲?” 李斯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有点卡住了,没说出口。 嬴政说,“……” 系统看出来了,嬴政一时间也有点失语。 李斯狼狈地试图给自己找补,说这只鸡尽管驽钝,但勉强也可以用作证明帛书中所记载的思路。 又说从前跟随老师学习,有些东西不方便对人施展,鸡是很好的替代品。 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李斯还哈哈笑了两声说,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学得了一手精妙的养鸡技术。 系统有理由认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嬴政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答复。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只鸡在笼子里扑腾,金铁的火花闪灭之间,他脸上显露出一种奇异的冷漠。 没有人说话,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凄厉的鸡叫声。 那只鸡很快就扑腾不动了,奄奄一息地倒在笼子角落里,脚爪朝天,不停地抽搐。 这场面看起来有点搞笑,但在场没人笑得出来。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只鸡不是累倒了,而是疼倒了。 不再有凄厉而高昂的鸡叫声了,这只鸡还在不停地叫唤,但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微弱,不仔细听几乎就听不到。 可这种微弱的声音反而更叫人心生恐惧,仿佛这只鸡的喉咙里正含着密密麻麻的刀片,已经被割出来密密麻麻的伤口。 立在嬴政身后的侍从悄无声息地上前,把这只鸡拎下去。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现在该是李斯和嬴政坐上谈判桌的时间了。 不管之前的场面看起来多荒诞可笑,李斯已经证明他的设想的确具有可行性。 鸡既然可以,那人当然也可以。 高烈度的疼痛固然会导致低时间的续航,但这根本也不构成问题。 铁甲那种东西,便如同鬼神禁忌的残骸一般,原本就不是能够长久被人披在身上的。 攻城略地之际,两军阵前的胜败,往往就在顷刻之间,这只鸡在笼子里扑腾的那些时间,已经足够满足战争的需求了。 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这两人的对话,说白了无非就是讨价还价。 李斯坦率地说这项技术用在人身上有极高的死亡风险,毕竟人是真的会疼死的。 但说这话时他显而易见地不以为然,脸上的冷笑都不屑遮掩。 铁甲的出现完全改变了战争的形式,胜败不再由人数来决定,甲士在战场上的重要性被放大到了极致。 有时候往往一位强劲的将军,就将决定整个战场的输赢。 试想秦军阵前再多出一个廉颇或者白起那样的武将——为此就算死上百人千人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有一个成功的典例,就等同于是大获全胜。 说到这里时李斯也稍微和缓了语气,打了个补丁说,牢狱里的那些囚徒完全可以用来充作试验品。 囚徒的死亡听起来更容易接受。 但嬴政打断他说,单一的样品是没有意义的。 他看着李斯说,“我今天前来拜访先生,想要得到的并不是第二个武安君。” 李斯愣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嬴政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他很清楚地提出了自己的需求,像这样以精神驾驭铁甲的甲士,他需要的不是一个,也不是十个。 他需要的是一整只军队。 话音落下,李斯沉默了。 他听懂了嬴政话中的含义,所以他的手在颤抖。 他疯狂,可眼前这位十三岁的秦王似乎比他更疯狂,他想要一个恢宏的未来,而秦王许诺的是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恢宏的未来。 只要他敢于接受。 只要他敢。 李斯干干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喉结动了动,又动了一下。 他说,“谨受命,不敢辞。” 这是今天他在秦王面前第二次说这句话,无法拒绝,因为没有拒绝的理由。 失态只在片刻之间,李斯立刻又变得镇定下来,开始细致地向嬴政提出谏言。 他明白嬴政话中的含义,想要组建一只军队,仅仅凭借一人的权势是不足够的。 哪怕是嬴政这位秦王的权势也不足够。 想要实现这份宏图,需要动用的是举国之力,首先要得到的就是举国的认可。 这不是凭借一只鸡或者几个死囚就能办得到的。 李斯说,“我们需要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完成品,将之展示在举国公卿面前。” 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出来了,“这位甲士,最好有高贵的身份。” 从铁甲问世以来,贵族皆以披上铁甲为荣耀,武安君白起,便是其中最闪耀的范例。 如此上行下效,人人以披甲为贵,方才可以做到在全国范围内,筛选出来最优秀的甲士,方才有了这铁甲的盛世。 以精神驾驭铁甲,对于甲士的体魄要求不高,却在忍痛方面有着严苛的标准。 有这种怪异、乃至诡异的疼痛存在,想要使之形成风潮,乃至推行全国,谈何容易。 找到一位身份尊贵的甲士作为表率,已经是李斯能够想到最好的办法。 说出口的同时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怒火的准备,贵族们往往不把卑微者的命当命,却又对自己的命看得比泰山还更重。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固然礼崩乐坏,但在另一个维度,礼乐构建而成的枷锁,依然根深蒂固。 就连李斯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提议过于狂妄和不知所谓了。 但嬴政没有发怒。 他从容地整了整袖口,站起来,昏黄光线中拉长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了李斯的身影。 深黑的衣料如同阴影一般在他身上流淌,他稍微眯了一下眼睛。 系统恍惚了一下,从他此时的眼神中,似乎又听到了那声尖锐的瑟响。 “高贵的身份。”他重复了一遍李斯的话。 李斯苍白的脸上,开始渗出细微的冷汗。 —— 这场谈话到此为止。 窗外天光倾斜,此时的人一天用两顿饭,分朝食和哺食,眼看就到了要用哺食的时间。 嬴政往外走,李斯低头垂手,恭谨地送他。 原本一切都平和而顺利,直到李斯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青红两色的裙裾。 视线比大脑反应更快,李斯猝然抬头望去。 他看见一个女孩,背着手,站在嬴政身后。 那青红两色的裙裾便从她身上流淌下来,在她脚下垂落与交汇。 她站在其中,如同涉水而来。 青红两色的水,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流淌了很多年。 李斯突然觉得天地变得很安静,鸡叫声没有了,远处隐隐传来的风声也没有了。 细看她身上那条裙子的底色并不是青红两色,而是白色,只是在上面画了许多青红的纹路。 她露出来的脖颈也是白色,几乎和裙子的底色没有分别,青红两色的纹路也一直蜿蜒到了她脖颈上,甚至攀到了她侧脸上。 李斯脑子里无端跳出来一个没有理由的联想,那种蜿蜒的曲线,就像是扭动身躯的长蛇。 裙摆在他眼睛里跳动。 这衣裙的制式并不像秦王的衣裳那样繁复和华丽,也没有精致的剪裁,看起来随性到了一种粗糙的地步。 那些纹路细看也不美,只是浓重和扭曲。 像原始人以燧石和草木在石壁上刻出来的图腾,青色和红色混乱地勾连在一起,其中似乎正传来天地幽远的吐息。 吐息声越来越近。 李斯猛然惊醒过来。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那女孩竟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正伸出手似乎要抚摸他的眼珠。 太近了,近到李斯能听到这女孩湿润的呼吸声,近到他不敢喘息,只怕轻微的一个颤抖,眼珠就会戳到这女孩伸出来的手指。 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没办法思考,想不出来她是什么时候靠近的,像是被凭空抽取掉了一段时间。 李斯用了很长时间,方才发出轻缓的呼吸。 又用了很长的时间,慢慢往后退了两步。 那女孩看着他,伸出的手慢慢放下来,又背到了身后。 秦王就站在她身后,静默地看着李斯,脸上没有表情。 眼前这一幕没有声音。 李斯动了动嘴唇,口舌比脑子更快地问了出来,“这是?” 话音出口李斯立刻就后悔了。 事到如今他也意识到了这女孩身上的古怪之处。 他渐渐想起来这女孩其实始终都跟在秦王身边,他们说话的时候她也坐在李斯的对面,有时抬头看李斯一眼,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默地看着虚空之中,不知道哪一个点。 但奇异的是李斯竟然自始至终没有给过她一个眼神……这不对劲,竟然有秦王在侧,这女孩也并不是一个可以忽视的人物。 李斯不是在说她那张漂亮到诡异的脸,而是一种感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可是他就是把这女孩忽视了个彻底,就像是有天空和命运那样浩大恢弘的东西,伸手抹掉了她的存在。 —— 李斯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几乎要连缀成一片。 秦王说,“这是女君。” 李斯原本以为他不会回应的,可他竟然回应了,他让李斯称呼这女孩为女君。 李斯低下头,遮住自己猝然张大的眼睛,他弯下腰,行礼,叫,“女君”。 这是个古老的称谓,古老到可以追溯至那个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时代。 而在如今这个时代,女君这个称呼极少再出现。 李斯记得之前听到这称呼是一桩七国之间的联姻,其中的夫妻分别被称之为使君和女君,意味着权力在这对夫妻之间的共享与等分。 没有听说过秦王已经有了妻子,可他似乎又承认了这女孩是可以与他等分权力的人。 秋风瑟瑟,秦王的车驾正在驶离这座咸阳城外的村庄。 李斯盯着车驾之后扬起的尘烟,放空自己的大脑,刻意地不再去想任何事情。 只有脑髓深处传来一阵一阵刺痛,提醒他方才那一幕,那声女君的称谓,并不是他的幻梦。 系统说,“女君。” 这两个字他已经颠来倒去地念了十好几遍,状若疯癫。 嬴政迟疑了一下,轻声向林久说,“往后他们会更恭敬地对待你。” 他看起来有点愧疚,似乎是觉得李斯对待林久的姿态还不够恭谨,而这全部是因为他如今还没有足够的权力。 他觉得他拖累了林久……是这样的情绪。 所以他郑重的,又一次向林久许下承诺,“不会等太久的。” 系统说,“……防火防盗防诈骗。” 内心忽然涌起替嬴政报警的冲动。 林久忽然开口,没有理会嬴政,而是向系统说,“可是,你真的觉得我诈骗到他了吗?” 123 女娲06 嬴政祭祀 嬴政有没有被林久诈骗到? 在系统看来, 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他不太懂林久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就算你怀疑我的判断,可之前确实也检测到了嬴政的心动值, 这个是没办法造假的啊。” 系统仍然对【红拂夜奔】和【许平生】这两个特殊成就念念不忘。 他甚至愿意跟你私奔哎! 而林久竟然还在怀疑嬴政的真心?系统觉得林久没有心。 不过如果硬要说的话, 确实也有奇怪的地方。 系统不大了解嬴政的生平, 但也稍微听到过关于嬴政这个名字的传闻。 盛名之下,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嬴政的孤绝。 这样说很奇怪, 系统也很难以言辞去形容——就姑且以刘彻为例。 提起刘彻的时候, 想到的是卫青, 是霍去病,他座下这对辉煌的帝国双璧。 又想到陈阿娇,卫子夫, 李夫人, 钩弋夫人,这些他身边来了又去的女人。 还会想到刘据,刘弗陵,刘病已,他身后或成或败的子嗣。 这些人和刘彻之间的关系, 就像是一根一根丝线,从刘彻身上蔓延出来,又缠绕在刘彻身上, 逐渐勾勒出一位帝王在人世间的形象。 而嬴政身上没有这些丝线。 后世也记载嬴政身边的人, 从扶苏、胡亥, 到李斯、赵高,为数非但不少,甚至称得上繁多。 可在说起嬴政的时候就只是说起嬴政,他不是谁的君主, 也不是谁的父兄。 他是一团模糊的阴影,静默地站在两千年史书最高处,没有能够勾勒他的丝线,于是你也无从描摹他的轮廓。 从这个人身上蔓延出来的黑色,在历史的天空上遮蔽了两千年还不尽,可仔细探究起来,他整个人又淡漠得叫人觉得恐惧。 所以,这样的人,他会是一个轻信的人吗? 如果仅仅只是相信林久,系统也还不会用上轻信这两个字。 “非要怀疑的话,也是嬴政对李斯的信任更可疑。” 话音落下,系统愣住了。 此前他就一直觉得有些隐隐约约的怪异感,到现在终于意识到源头所在。 李斯,他不对,嬴政不应该这样信任他。 在没有林久干涉的那条世界线上,嬴政一直隐忍了十多年,从幼小忍到鳞爪俱全。 他绝对是那种最有耐心也最沉得住气的人。 可今天他在李斯面前不加遮掩地暴露出了自己的野心。 系统不确定自己听懂了他们之间全部的对话,但有些话嬴政说得足够直白,他要李斯为他打造一只军队,而是是全部由甲士组成的军队。 在这个时代这就象征着最究极的暴力和强权,掌握这种东西的人理所当然掌握朝政,王座上的纸娃娃正在伸出手,试图抓住那至高的权柄。 这种话是可以直接说给李斯听的吗,嬴政和李斯有熟悉到这种程度吗?流程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不,也不对,非要说的话也不是没有理由。 现在这个嬴政他有着始皇帝的记忆,而在那些记忆里李斯是他毕恭毕敬的臣子,就像是他的手臂一样亲密而有力。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死后李斯立刻就背叛了他的王朝,他被那些记忆迷惑住了! 系统看向嬴政,看见他靠着马车坚实的厚壁,稍微蜷缩起来,脸埋在胳膊里,那对应该被垂旒封住的黑眼睛也埋在胳膊里。 他还没有到加冠的年纪,长长的头发只是稍微一束,纷蓬厚密地顺着胳膊披拂下来,发尾一直垂到脚下,发间露出的肤色苍白缺血。 系统有片刻的恍神,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只稚弱的幼鸟,那些长发就是包裹着他的鸟窝。 “他……怎么了?”出口时不自觉地放缓了声音。 林久随意看了一眼,很快把视线收回来,并不当一回事,“应该是因为头痛吧。” 系统沉默了。 他知道嬴政为什么头痛,始皇帝毕生积攒下来的记忆太精彩也太庞大了,硬生生挤进嬴政的脑子里,头痛已经是最微不足道的后遗症了。 事实上,在这种时候嬴政还能头脑清晰地和李斯交谈,已经不可思议到堪称神迹了。 这更坚定了系统的猜想,短时间内接收如此庞大的记忆,原本就有混淆认知的风险,严重起来甚至会导致人格的解离和崩溃。 就算是嬴政,被迷惑住也是情有可原。 系统叹了一口气,充满怜惜地说,“太惨了。” 林久说,“啊?” 系统又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推测如此这般讲了一遍。 最后总结道,“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呢,在李斯这里失误一次,也不能说是过错。” 林久静静听他说完,无情地说,“你想得有点多。” 系统震惊了,“不会吧,我又猜错了吗?这次我还挺有自信来着。” 林久没说话。 系统自己嘀咕了一会儿,嘀咕不明白,遂虚心求问,“我错哪了?” 林久耐心地回他,“嬴政没有被记忆误导,也没有被我诈骗。” 系统瞠目结舌。 片刻之后,系统稍微缓过来一点,他又看了一眼形容稚弱的嬴政,不可置信道,“所以他其实根本就不相信李斯,也没相信过你?” 好像确实这样才说得过去。 系统还记得当初刘彻有多难搞,也还记得开局时他对着嬴政说“这把高端局”。 尽管如今嬴政才十三岁,可当年也不是没见过十六岁的刘彻,只比此时的嬴政大了三岁,他干出来的事系统至今还记忆尤新。 可他又确实是坚定到愿意和林久私奔。 系统被这相冲突的事实搅得头晕目眩。 林久说,“也不能说不相信吧。” 系统更晕了,“什么什么,你说慢点,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啊?” 林久果然慢吞吞地说,“他根本没有信任这个概念,所以也谈不上怀疑吧。” 片刻的死寂。 系统明白了,但也更眩晕了。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走入了一个误区,他一直用之前从刘彻身上学到的经验来看待嬴政,可这两个人其实从根本上就是不一样的。 刘彻尽管残暴而刻毒,但他甚至不是一个多疑的人。 仔细想想其实他信任每一个人,他自负是天命的皇帝,这世间所有人理所当然为他效命,被他青睐乃是绝大的幸事,刘彻想不到会有人能拒绝这份荣幸。 是以他大方地放出手中的权力,程度之大足以使后世的君主瞠目结舌。 而嬴政不一样,跟刘彻比起来他实在只是个野路子的皇帝,他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路,这条路上没有脚印和车辙能够给他借鉴。 更致命的是他甚至不是个正常的秦王。 他出生在赵国,是落魄的质子,十岁之后回到秦国,仅仅过了三年,他父王就死在了他如今坐着的那张王座上。 或许甚至没人教过他该如何治理他的秦国,而最终他要治理七国。 系统试图在他一生中找到哪怕短暂的安逸的时光,可是没有。 在赵国时是惊弓之鸟,回到秦国之后有异母兄弟在身后虎视眈眈,登上王座了又迎来漫长的隐忍。 他没有能够信任的人,他不能理解何为信任。 系统逐渐分不清这两句话之间,哪句是因,哪句又是果。 最后他又看向嬴政,还是觉得自己在看一只稚弱的幼鸟,世路风雨,无枝可依。 哪怕是在刘彻最狼狈的时刻,系统也没见他流露出过这样的神态。 “嬴政没有信任的概念。”系统喃喃出声,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世界空无而混乱,他在其中唯一能抓住的是他自己的存在。 所以他所作所为唯一的准则是他自己的判断—— 因为需要做这件事,而李斯恰好可以做到,所以选择李斯。 射箭一样笔直而粗暴的思路,箭尖指向永远只是靶心,而不在意这之中要经过谁的手。 系统已经不知道应该摆出来什么表情,他还有一句想问的话,“嬴政接收到的记忆里,到底有没有始皇帝死后李斯的所作所为?” 他真的不知道在另一条世界线上,李斯背叛了他的王朝吗? 林久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了,漠然道,“谁知道呢,总之是不重要的事情。” 系统没有再说话了。 隔着厚密的长发,嬴政沉重地按揉额头,似乎是试图缓解颅脑深处传来的疼痛。 因为瘦,他手指上没什么肉,也没有血色,一副薄情寡义的模样。 系统默默看着他,似乎看到了他脑子里转动的念头。 忠诚与否无所谓,背叛与否更不在意。用他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现在还有用。 对李斯是如此,“对你也是如此吗?”系统忽然说。 林久言简意赅说,“是。” 可是。 “你的用处可以持续多久,你在他面前能有用到什么时候?” 林久说,“你搞错了,这不是嬴政需要考虑的问题。” 她的声音冷漠到叫人觉得可怕,“他应当忧虑的是,他在我这里能有用到什么时候。” —— 后来系统再想起这句话时,是在那场祭祀上。 身为秦王,嬴政的时间大致可以划分成三块: 第一,在参政大殿上做纸娃娃,象征性地从吕不韦手中拿到一些不大要紧的政务,李斯那份帛书的来源就在这里。 第二,没什么好说的散碎时光,吃饭,看书,时而出宫。 第三,履行秦王这一身份应尽的职责,例如接见有功的臣子、参与各种祭祀。 在这个时代,祭祀行为寻常且频繁,与日常生活缠绕在一起,难以分割开。 要祭祀祖先、祭祀天神、祭祀古时的君王,以及有名气的贤人,总之时不时就要有一场祭祀,嬴政完全是习以为常的模样,所有人也都习以为常。 但这场祭祀是特殊的。 系统喜欢关注咸阳宫中的流言,但他也没把繁杂的祭祀制度搞清楚,只是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一点边角的信息。 据说这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祭祀,因为享用仪式的是秦国最古老的祖先。 为了完成这场祭祀,嬴政甚至要赶去秦国的旧都雍城,只有那里的宗庙才有资格作为这次祭祀的场地。 起初系统还有点遗憾不能看热闹了,他对这场最盛大的祭祀很感兴趣。 但林久并不总和嬴政在一起,她看起来对嬴政的日常生活并不感兴趣,宁愿坐在参政大殿的台阶上,对着演武场上的旌旗和铁甲发呆一整个下午。 嬴政无论是接见功臣、祭祀、还是出宫,她都漠不关心。 但这次嬴政启程前往雍都时,林久竟然跟上了。 系统问的时候,她说,“不去的话,可能会很遗憾。” 听了这话系统立刻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他是知道嬴政最近和李斯紧锣密鼓地推进神经接驳技术在铁甲中的应用,被塞进铁甲里的试验品一路从鸡升级到死囚,又升级成一些系统不清楚来历的人。 在这样大量资源的堆积下,李斯的技术很快有了突破。 具体情形系统并不了解,他看见的只是李斯郑重其事地给自己的造物换了名字:不再称呼为“铁甲”,而是变成了“铁傀儡”。 顾名思义,从一代机甲,迭代到二代机甲,倘若说铁甲还不过只是披在人身上的甲胄,铁傀儡就是人以精神而操纵的傀儡。 ……跟真正的机甲越来越靠近了。 而这次祭祀能得到林久这样的评价,系统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件事情。 莫非嬴政和李斯准备藉由这次祭祀,公开展示自己得意的造物? 这倒确实是个好机会,在这样盛大的祭祀上,举国上下的视线都聚集在此,实在是个最适合一鸣惊人的场合。 可是。 “应该不止是展示新成果这样简单?”系统试探着说。 嬴政选择公开研究成果的目的很明显。 他手上的资源有限,以他现在的处境还无法发动秦国上下举国之力,因此他需要寻找合作者。 可这样问题就来了。 嬴政似乎并不是那种会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性格,除了林久这个特殊情况之外,他应该不喜欢和其他人分享东西。 所以他有什么底牌,可以确保在得到合作者支持的同时,依然把主动权攥死在自己手里? 系统想了一会儿,想不出来所以然,索性直接问林久,“可以期待这次祭祀上有热闹看吗?” 林久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可以。” 系统露出了搞事的笑脸,他对自己的敏锐很满意,心说这次事先看了前情提要,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再像之前那样震惊了。 追赶上林久和嬴政的高度指日可待! 嗯,这场热闹,应该不至于……太惊悚吧? 124 女娲07 嬴政机甲 雍都宗庙里的这一场祭祀, 开始在夜深的时候。 嬴政着最隆重的礼服,净手、净面之后缓步走到距离祖宗灵位最近的位置。 香料被丢进火里焚烧,绵密的白色烟气升腾起来。 珍、环、珏、璋、琥、琮等式样各异的玉器庄重地装点在他周身上下, 神巫侍奉在他身侧, 伸手时腕上的铃铛凌乱作响, 向他递上大圭和酒爵。 他接过来, 左手持大圭收在胸前, 右手持爵平平地前举, 将爵中酒液缓慢倾倒在灵位之前。 铃铛声响得更厉害了, 神经质的颤抖着的玲响声中,神巫放声高歌,起调极高, 有穿云裂石的气势。 龟甲、兽骨、玉器, 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草药矿石一起被丢进燃烧着香料的火堆中。 磨亮的长戈被举起来,寒铁入肉的声音细而轻易,猪、牛、羊的哀嚎声同时炸响。 祭礼中要用到的三牲同时被割开了脖颈,血喷出来,顺着地面上刻着的细小凹槽一路流到灵位之前。 浑浊的香料气味中, 渐渐飘散开浓重的血腥气。 系统在发抖。 从这场祭祀开始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抖,周身上下窸窸窣窣作响。 抖到林久都忍不住问他, “可以安静一点吗?” 系统没回答, 抖得更厉害了。 因为这场祭祀正进行到下一个环节, 火光照耀下,嬴政和嬴政身后的秦国宗室都从灵位前退开。 活人祭祀——人牲被带上来了。 系统不敢再看了。 利器入肉的声音之后,腥而热烈的血气更浓郁的飘起来。 系统不但发抖,而且牙齿都开始打颤。 并不只是因为活人祭祀, 也不只是因为那些人牲中,有嬴政从咸阳带过来的侍从。 ——来到雍都之后嬴政首先拜见华阳夫人,秦昭王的正夫人,嬴政名义上的祖母。 嬴政之所以成为秦王,与这位祖母脱不开关系: 当年嬴政的父亲赢异人在赵国为质,适逢华阳夫人得宠而无子。 吕不韦向华阳夫人奉送昂贵的礼物,说服华阳夫人收赢异人为嗣子,由此嬴异人得以逃离赵国,回到秦国成为太子。 也由此嬴政才有了继位成为秦王的机会。 然而在嬴政父王崩逝之后,这位华阳夫人属意的继承人并不是嬴政。 这也很容易理解,在嬴政继位的时候,华阳夫人已经是做奶奶的人了。比起在赵国长到十岁才回来的嬴政,嬴政异母的弟弟长安君嬴成蟜更得到她的喜爱,也是寻常的事情了。 而长安君本人对待嬴政这个兄长也并不恭敬,雍都是华阳夫人的主场,也就等同于是他主场,他想办法给嬴政添堵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只是他做得稍微有些过分。 他把嬴政从咸阳带来的侍从全部绑了起来,送到祭祀仪式上做人牲。 在这个时代,作为人牲前去侍奉死后的先王,是一件荣耀的事情,秦王身边的人当然有资格享用这样的荣耀。这是长安君摆出来的理由。 事关祖宗祭祀,又有华阳夫人的袒护,就连嬴政也没来得及把自己的侍从救下来,这件事就已经成为定局。 可那些人中不仅有嬴政的侍从,还有嬴政和李斯在咸阳千挑万选出来可以以精神驾驭铁傀儡的甲士。 系统不太想回忆那一幕: 李斯脸色难看地走进来,低声向嬴政说没有合适的甲士,恐怕这次在雍都不能按照计划那样把铁傀儡展示出来。 他情绪不高,但看起来也没有太失态。 毕竟在他看来时间和机会都还多得是,嬴政的现状虽然说不上好,但也没有深陷在什么困境中,他看不出来有什么紧迫的必要。 但嬴政看着他。 私下里他并不佩戴有垂毓的冠冕,那对眼睛很清晰地暴露出来,眼头有上调的弧线,神光凝聚在其中:那是简直可以用凶恶来形容的视线。 李斯额头上几乎是立刻就渗出来冷汗,一直流淌到下巴上。 在那种视线下他像是被鹰抓住的兔子一样无措,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话。 但嬴政并没有为难他,他睁着眼睛看李斯,眼瞳中如同有火在烧,声音却柔和——称得上柔和地说—— 话音落下,李斯用一种堪称惊恐的眼神看着他,脸孔刷一下变得惨白,不带一丝血色。 —— 人牲的惨叫声渐渐变低了。 流出来的血顺着地面上刻画出来的沟渠,汇聚到正中间篝火的周围。 近距离被火烤着,那些血散发出一种腾腾的热气。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是披着铁甲的甲士走了出来,大地似乎都在这群身高三尺的巨人脚下颤抖。 春秋战国礼崩乐坏,诸侯的国度已经脱离了周王朝的控制,但有些影响仍然深入骨髓。 周尚火德,举国上下以红色为正色。 此时秦国贵族的礼服也都还是大面积地使用红色,一群人站在幽微的火光下,深红的衣摆半沉在夜幕中,有种说不上的阴郁,像一群融在夜色中的鬼影子。 那些铁甲就从这些鬼影中走出来,甲身上折射出的冷光在这份阴郁中更添了森然。 他们一直走到篝火边,在跳动的火光中俯身蘸取腾着热气的血,在甲身上涂抹出缭乱的线条。 血腥气重得叫人难以忍受。 这些铁甲在血腥气中搏斗,彼此碰撞在一起发出铮然的响动,甲身上涂抹的血线在黑暗中扭曲出种种不可理解的画面。 秦重武德,他们这是在以暴力取悦先祖,也是在先祖面前炫耀自己的暴力。 这是露脸的差事,能够争取到这机会的无不是宗室贵族,其中有一具铁甲格外矫健也格外醒目,是在甲士之中也难得的可以驾驭铁甲持剑的人。 他不和任何人合作也不靠近任何人,以一己之力在对战其他所有铁甲,手中长剑左右挥砍,在势大力沉的一次斩击之后,竟然砍断了另一具铁甲的手臂。 银亮的流浆从断口之中喷溅而出,所有甲士都畏惧地后退,那具最矫健最英勇的铁甲持剑独立,竟然有传闻中武安君白起的风范。 有一具铁甲悄然冒出头。 这具铁甲中的甲士最狡猾最鸡贼,同伴们围攻那具铁甲的时候只有他在后退,在混战的掩护下悄悄绕后,而现在他已经绕到了那具铁甲的身后。 他扑了上去,蓄势而发,凶狠至极。 狡猾和鸡贼的外表下他竟然拥有不逊色于那具铁甲的灵活,手臂展开像是要拥抱那具铁甲,一旦被他抱住战局就结束了! 低低的惊呼声响起来,似乎所有人都没预料到这表演赛一般的搏戏,能够有如此精彩绝伦的展开。 胜败似乎已经定下来了,那具被偷袭的铁甲终于察觉到了背后的风声,可他的举动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他朝天抛起了自己手中那把长剑。 身后的铁甲几乎已经贴上了他的后背,现在就算是转身也已经来不及。 所以他也没有转身。 下一刻他握紧拳头,以肘狠狠向后撞击。 沉厚的金属敲击声穿出很远,沉厚得就像是敲响一幢青铜巨钟。 偷袭的铁甲以比来时更迅猛的速度倒飞了出去,一声不响地栽倒在地上,其中的甲士已经被那一下近身肘击砸晕了过去,从铁甲缝隙中渗出成绺的血。 到这时那把被抛上天空的长剑方才落下来,屹立在原地的那具铁甲收回肘击的姿态,抬手轻松接住了自己的剑。 他戏弄了所有人,他根本比表现出来的还要更矫健,而且更有力气。 但他一直藏着,直到最后一把抓住暴露出来的对象,给与雷霆霹雳的一击。 这正是武安君白起的风格! 铿锵一声响,有甲士单膝跪下,表示敬服,最后所有甲士都单膝跪下,方才那精彩的一击得到了他们的钦佩。 唯一还站立着的甲士拄剑而立,孤傲得像个真正的君主。 四周渐渐响起低低的喝彩声,铁甲的手臂却忽然在金属摩擦声中举起来。 所有声音都止住了。 足有三米高的铁甲,手臂中还握着剑,举起来的时候简直有接天的气势。 这接天的手臂渐渐放平,平举出长剑,剑尖直指着——嬴政的方向。 打倒身边所有的甲士也还不能使这位骄傲的甲士满足,他还要以剑尖直指此地最尊贵的秦王。 下一刻,他猛地扑了过来。 系统惊声尖叫。 同时他意识到了那具铁甲里的甲士是谁……长安君嬴成蟜。 作为兄弟他从小长在秦国的宫廷中,年纪比嬴政小,却已经是秦国有名的强壮之人,在这样稚嫩的年纪已经可以披上铁甲。 系统之前听说过他英武的名声,也知道他是那种极其优秀的甲士,私下被人称之为秦国的第二个武安君……可他没想到嬴成蟜会这样大胆,竟然在如此场合下要嬴政丢脸。 对,仅仅只是丢脸而已。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可能真的杀了嬴政,最多不过是逼迫嬴政露出畏惧的姿态—— 铁甲之中,嬴成蟜也正是这样想的。 他兴奋地舔着嘴角,简直已经迫不及待。 他要以剑刺破长夜,将剑尖直抵在嬴政的脖颈上,想必嬴政在他剑下会害怕得发抖吧?那个消瘦的兄长,瘦得根本没资格撑起来秦王冠冕的哥哥! 他对这一点很有信心,之前在铁甲上涂抹血线时他刻意多蘸了许多血,现在他身上全部是血腥气,还有帝流浆烧焦的气味。 三米高的铁甲,持长剑刺破夜幕,周身裹挟着血和烧焦的气味,忽然扑到眼前,传闻中的神鬼也不过如此吧!嬴政怎么可能抵挡住神鬼的恐吓。 但倘若果然不幸,嬴政能够克制住自己,不流露出恐惧的神态。 那他就打开铁甲从中跳下来,跪在嬴政面前说几句祝祷的话。 这样就没人能指责他不敬重秦王了,他年纪还幼小,这个年纪的弟弟打架赢了之后迫不及待想找哥哥炫耀有什么不对? 至于扑过来时的姿态太凶猛了——那也只能怪哥哥他太弱了,就连弟弟的撒娇也无法承担下来。 近了,更近了。 嬴成蟜止不住地露出笑意,眼睛发亮,他已经想过了这么做之后会有的两种结果,这就是准备好了,既然如此就该去做! 他猛然向前递出长剑——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毫无征兆地想起来。 超出那两种设想之外的第三种结果出现了,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接下了他刺出的这一剑。 嬴成蟜立刻警惕地后退,发热的大脑如同遇到冰块一样,飞快冷静了下来。 大地在震颤。 另一具铁甲踏破黑暗,走到了火光能够辐射到的边缘处,昏暗的光线勾勒出模糊而雄伟的轮廓。 他站在嬴成蟜对面,似乎做出了一个低头的动作,俯视着嬴成蟜。 短暂的恍惚之后,嬴成蟜立刻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丢出去。 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灵活的铁甲……武安君白起也做不到驾驭铁甲做出低头这样微小的动作吧?必然是错觉! 嬴成蟜缓慢地呼吸了两下,沸腾的心绪沉静了下来。 他不是蠢货,能够有如今的盛名,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在战斗时始终能保持清晰的头脑。 敌人出现在前方,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他就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只是难免有轻视——他一路冲过来,护卫祭祀的甲士根本对他视而不见。这对身份贵重的兄弟之间的争端几乎是众所周知,谁也不愿意轻易惹祸上身。 这也是嬴成蟜如此嚣张的底气所在。 不是没有想过嬴政身边会有亲信的甲士护卫,然而,甘愿跟在嬴政身边的甲士,想必也不过是三流的甲士而已。 在他剑下饮恨,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 他稍微放缓呼吸,沉下心,想要等面前这具铁甲率先扑上来。 面对这没有见过的甲士,他毕竟还是有警惕心,想要引对方先出手,以试探其底细。 但对方比他还要沉得住气,就只是站着而已,还是那种姿态,微微低着头,似乎是在俯视着他。 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这样站成一尊铸铁的塑像。 焦躁如同丝线一样在内心深处堆积。 嬴成蟜再度深呼吸,但内心深处的焦躁无从排遣。 他这次扑过来的目的是惊吓嬴政,使他在猝不及防之下失态丢脸。 如今这个计划基本已经落空了大半,击败嬴政身边这位甲士倒也稍微能达到使嬴政颜面扫地的目的。 ——嬴政并不是那种强壮的小孩,至少在现在他没有驾驭铁甲的天赋,嬴成蟜知道这多少算是嬴政心里一块隐痛。 他那种人就恨不得想要世界上全部的东西,暴力强权和武力,任何不能被他抓在手里的东西都是他心里的隐痛。 要让嬴政痛苦。 不能拖太久。 胜利的滋味,如果拖上太久,那也要大打折扣。 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甲士。 嬴成蟜冲了上去。 他听见风声,视野因为高速冲刺而模糊,心里的兴奋压抑不住,如同泉水一样快乐得要喷溅出来。 他的剑已经举起来,这一次他想要挑战更高难度的技巧,他要在一次错身之中同时斩断这具铁甲的两条胳膊。 因为他实在很生气很生气,本质上来说他和嬴政实在不愧是兄弟,敢于阻拦在他和嬴政之间的任何东西都让他生气。 剑直刺出去,以精妙的弧度又绕回来—— 但没有如他所想那样出现胳膊断裂之后掉在地上的声音。 强烈的震感从剑身上传导回来,隔着铁甲依然震得嬴成蟜胳膊连带半片胸膛都在发麻。 简直像是撞上了一块铁壁! 125 女娲08 嬴政白起 嬴成蟜睁大了眼睛, 目眦欲裂——因为除了睁大眼睛他现在什么都干不了。 方才那一错身之间,对面那具机甲从身后抽出巨剑,抬手竖剑震开了嬴成蟜发出的斩击, 同时单腿发力侧身绕后, 剑光如同丝绸一般飘散在夜幕之中。 铁甲对人体全方位的加持包含动态视力在内, 但饶是如此嬴成蟜也没能看清楚在那一瞬间对方出了多少剑。 他只察觉到了微微的震颤, 然后是猛然地沉坠。 他的铁甲忽然不受控了, 从被他握紧在手中的暴力象征, 成为了一具锁死他的铁棺。 但现在他甚至无暇顾及这个, 方才那一幕在他脑子里反复交错闪现。 那段无法遗忘也无法挣脱的影像。 以暴力也以笨重而闻名的铁甲,竟然在他眼中做出了一个堪称舞蹈的轻盈动作。 此时秦国、不,此时七国, 从来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有如此轻盈而灵活的铁甲。 轻盈得就像是咸阳宫中的舞女! 片刻的静默。 那具铁甲在嬴成蟜面前缓慢地收起长剑, 重新插回背后挂载剑具的挂架中。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之后,铁甲的缝隙中升腾起一阵细密的白雾。 宫门打开了——甲士在铁甲中的姿态,就像是婴儿在母体中一般,因此那块地方被称之为胎宫。 嬴成蟜也很想打开宫门,但现在他连这个也做不到。 方才错身的那一瞬间, 对面的甲士以巨剑切断了他的铁甲上所有连接关节的软带,而没有真正切断任何一处关节,导致肢体脱落。 这种庖丁解牛一般精准的操作导致嬴成蟜的铁甲真正成为了一个铁疙瘩。 他只能呆呆地看着。 这位籍籍无名的, 一瞬间就制服了嬴成蟜的甲士在他面前卸甲, 动作慢得像是在故意吊胃口。 嬴成蟜惊骇地瞪着眼睛, 他意识到其实这具铁甲的动作一直很慢,哪怕是方才那一错身之间。 那种动作可以说是不紧不慢也可以说是慢吞吞……他只是灵活和轻盈,就仿佛甲士只是个蹩脚的初学者,根本跟不上这具铁甲的节奏。 可什么样的初学者能够做到如此的灵活和轻盈? 同时还有一丝恼怒盘绕在心里, 比斗已经结束了,怎么还没有人上前来把他从这具棺材一般的铁甲中解救出去? 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很快就有穿黑衣的侍从跑着过来,其中不少是嬴成蟜熟悉的面孔,乃是祖母华阳夫人身边的宫人。 嬴成蟜心中的愤怒稍微得到了缓解。 他大度地想,这些普通的侍从哪里懂得铁甲,第一时间并没能看出来他的困境,倒也不是责怪他们的理由。 现在他们不是及时赶过来了吗。 嬴成蟜刚想出声吩咐他们去请人过来,普通的侍从根本没办法把他从这铁疙瘩一般的铁甲中解救出来。 可那些侍从飞快地赶到嬴成蟜身边,又飞快地与他擦身而过,继续奔向他对面的那具铁甲。 嬴成蟜闭上嘴,咽下即将发出来的声音。 他意识到了什么……那些侍从尽管是华阳夫人身边的人,可不久前已经被华阳夫人指派去侍奉他那个身为秦王的兄长。 因为原本在秦王身边的侍从,都已经借故被嬴成蟜按上了人牲的名头,方才刚被压在祖先灵位前割开了心脏,嬴成蟜的铁甲上甚至还涂着那些人的血。 这些脸熟的侍从原本应该侍奉在秦王身边。 而他们从嬴成蟜身边跑过去时,手中正举着衣袍……红底黑章的衣袍,就像是秦王身上那件祭祀的礼服! 真的是秦王身上那件祭祀的礼服。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似幻,对面那具铁甲的胎宫完全打开了,一阵绵密的白雾扑出来,那是短时间内剧烈运动使得甲士身上的汗水蒸发成为水雾。 白雾之后嬴成蟜看见长长的黑发,卷曲而微湿地披下来,几乎和闪着丝光的黑色里衣分不出区别。 光线太暗了,实在看不清楚那张脸,但奇异的是他竟然分辨得出那张脸上露出来的神色。 那种居高临下的,睥睨的神色。 高达三米的铁甲轰然一声单膝跪地。 年轻,乃至年幼的秦王从铁甲中脱离出来,侍从跪在铁甲跪地的大腿旁,任由秦王踩着自己的肩膀和腿落到地上。 所有的手立刻一拥而上,为他整理长发,擦拭汗水,披上方才匆匆脱下来的外袍,束之以赭红大带,再将各种的玉器一一佩戴其上。 转瞬又是衣袍凛然的秦王。 没有人说话,四周寂静,鸦雀无声。 在这样深深的夜色中,嬴政看过来。 侍从要为他戴上冠冕时他抬手止住了,此时他眼瞳中正映着幽微的火光,那种瑟音一般决绝而不带丝毫迷蒙的眼神。 系统捂住嘴,他怕自己会尖叫出声。 后知后觉地有声音响起来。 起先是短暂的一两声,渐渐连成一片,最后所有人都欢呼起来,系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那似乎是比他加载的现今风行的语言更古老的一种语系。 古老到让人想起祭祀和鬼神。 但他多少也猜得出来这是在为胜利欢呼,是在赞美嬴政的武德。 秦重武德,嬴政这位纸娃娃一般的秦王,于此时此地,以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姿态,强硬地展示了自己的武德。 此时甚至没有人再关注祖先的灵位了,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这其实是一场祭祀,相较于死后的祖宗,秦人更热衷的还是活着的勇武。 嬴成蟜还孤零零地被关在那铁疙瘩一般的铁甲中,但这时候更没有人会在意他了。 所有人都看着嬴政,篝火中被加入了更多的木柴和更多的香料,火光大炽,神巫以戴着铃铛的手从中颤抖地捧出被烧裂的龟甲,恭敬地奉献到嬴政手中。 立于万众瞩目之中,嬴政却只是看着林久,用一种堪称全神贯注的眼神。 被这样盯着看,林久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她看起来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既不诧异也不关心。 夜风吹动她的裙裾,她抬脚踢了踢,被踢开的裙裾又往她小腿上扑来,她就又踢了踢。 那些喧嚣的人群,似乎离她,这片天地似乎离她也很远。 系统还在看嬴政,看见他看着林久,嘴唇动了动。 隔着这么远,他说什么都听不见,系统只看见他也学着林久的模样,把手背在了身后。 系统感到一瞬间的恍惚。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之前李斯和嬴政那一场对话,在李斯说到恐怕不能如愿将铁傀儡展示出来之后,在嬴政露出那种暴怒的眼神之前。 这之间其实有一个细小的间隙,小到以系统的算力几乎也忽视掉的间隙。 在那个间隙中,嬴政放在大腿上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他抬头看了林久一眼,那一眼极其短暂,是雁翅切过水面时来不及惊起涟漪的那种短暂。 就仿佛这眼睛的主人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出于一种本能,亿万年漫长进化过程中刻在基因里,趋利避害的本能,从而有了这样一个眼神。 这一幕就像是一枚钥匙一样,回忆起来这一幕的同时系统忽然就把嬴政说出来的听不见的那句话破解出来了。 他在向林久说,“我们的**。” 李斯找不到他迫切展示铁傀儡的原因,某种程度上来说李斯没错,因为原因根本就不在嬴政身上。 而是林久。 她说过嬴政现如今需要考虑的是,他在林久这里能有用到什么时候。 到现在系统才理解她那句话之后的未尽之意。 嬴政还需要考虑,他什么时候能变得对林久有用起来,尽快、要尽可能快。 在他面前林久完全是神鬼一般的东西……凡人怎么敢赌这种东西的耐心。 下意识的,系统开始找寻李斯的方位。 如果嬴政真的已经急迫到了这种程度,那铁傀儡的展示绝对不是终止,而仅仅是一个开端。 如今他在万众瞩目之下,有些事情他不能去做,所以他需要一个使者,系统想不到比李斯更合适的人选了。 李斯在鬼鬼祟祟地靠近一个人。 一阵夜风吹过。 系统默默地看着,看着看着忽然感到有点问题。 他有点拿不准,犹犹豫豫地对林久说,“你看那边。” 林久给面子地看过去。 系统更不确定地说,“你能走近点吗,我好像,好像——” 他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 林久又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依言走近了些。 长风吹动她青红两色的裙裾,她存在感稀薄到李斯到这时候方才看到她的踪迹,忙不迭地弯腰行礼。 他的礼节过于郑重了,于是他身边的那个人也看过来。 那是个很难形容的男人,他看起来似乎还年轻,但又似乎在他身上每一寸都能找到风霜和沧桑的痕迹。 他和其余秦国的贵族一样,穿深红色的礼服,冠带整齐,身上佩戴的玉器众多,看起来并不是那种落魄不起眼的小贵族。 但偏偏他并不像其他显赫的贵族那样被簇拥着,参与这场祭祀的公卿们甚至隐约有避开他的趋势,这也恰恰方便了李斯不引人瞩目地走到他身边。 这是个似乎被人孤立,又似乎以一己之力孤立所有人的男人。 这时候李斯似乎对那个男人说了什么,于是他也倾身向林久行礼。 他身上那种奇异的气息在这一礼之中消融掉了,又仿佛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了。 “他,他……”系统说。 林久说,“他是白起。” 她扯住裙摆,以优美而又绝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姿态,还了一礼。 系统慢慢张大了嘴巴。 白起。 他知道这个名字,武安君,白起。 系统首先想到时间线,而后又想到世界线都混乱成这样了,也就别苛求时间线的参考意义了。 其实心里不能说没有猜测,然而—— 系统深吸了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个人,在这个时代还有谁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吗,武安君白起,能够承担起“武安”这两个字的重量——武能安天下。 这封号的重点似乎是说他半生征战无有败绩,而比不败更闻名于世的是这个人的杀心。 系统还记得之前听过一句话,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大意是武将这个职业,归根结底就是用来杀人的,杀万人是名将,杀十万人就是绝世的名将。 而白起的战绩是杀百万人。 战国两百余年,死人共两百万,白起一个人手上沾的血独占五成。 无论往前还是再往后,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超越、甚至仅仅是能比肩这个战绩的武将。 系统意识到之前那并不是错觉,这个男人确实是隐约地被人孤立了。 杀了这么多人的人,他被称之为人屠、杀神,最重武威的秦人都不敢靠近这同属于秦的武安君,所有人都不确定他还能不能被称之为人吧。 但其实,系统想要靠近他只是因为之前在他身上闻到了一阵香气。 这场祭祀上充斥着血腥气和香料燃烧的气味,厚重而沉凝,如同咸阳中重重低垂的帷幕。 方才那一阵夜风吹过,就像一只手轻柔地挽起帷幕,重新流动起来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种渺远而微苦的香气。 叫人想起屈原的行吟,洞庭波兮木叶下。 林久靠近他的时候,系统更鲜明地闻到了那股香气,不是他的幻觉,武安君白起身上真的有一股香气。 系统恍惚了,“你闻见了没,白起身上为什么会有香气啊!”而且是这种,和白起这个名字毫不沾边的香气。 林久说,“因为是白起,所以才有香气吧。” 她细致地向系统解释这句话,“因为祭祀是重大的场合,而他这个人杀人太多,秦国公卿以为不祥,所以要熏香,以掩盖身上不洁净的血腥气。” 系统明白了,“就像是嬴政在祭祀之前当众净面净手,其实只是以水稍微沾在额头和手上,也是一种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的仪式?” 林久说,“可能是吧。” 系统意识到不对劲,“什么叫可能是,你不能确定吗?没有依据吗?” 他本意是想听林久更细致的分析,但林久坦坦荡荡,“什么依据?我瞎编的。” 系统:“……” 这个其实不用说出来的。 但系统莫名又觉得林久瞎编出来的这一套有点道理。 他悄悄用余光去看白起,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他有点不敢直视这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异之处的人。 远处神巫在向嬴政解读龟甲上的纹路,火光明明灭灭,颤抖的铃铛声和欢呼声不时响起。 但或许是因为今晚夜风太轻柔,也或许是因为香气太缥缈,如同轻纱一般过滤了那些火光和声音。 置身在这个角落,感觉一切都变得摇摇晃晃,仿佛沉在水中,远远看着人世间的声光影,摇落在水波之中。 白起在和李斯交谈,他侧着脸,神色平和,整个人看起来也很平和。 这是系统第一次见他。 武安君白起。 他身上的香气,寡淡得就像个写书的稗官,成日和刻刀竹简打交道,而不是挥舞着巨剑“长秦”在战场上杀人百万。 远处更多的木柴被投入到篝火中,祭祀还在继续,有人悄悄地绕到无人关注的地方,把困住嬴成蟜的那具铁甲抬到大车上拉走。 这种时候所有能把他从铁疙瘩里救出来的人都围绕在嬴政身边,除了白起,但白起被李斯缠住了。是以只能先把他拉走,至少今晚没人有功夫把注意力分给他。 系统当时只是看了一眼,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个掀不起来什么风浪的长安君。 一直到祭祀结束之后,系统才意识到,他被白起这个名字震惊住了,甚至不记得李斯究竟和白起说了什么。 应该不至于只是为了缠住白起,不让他去救嬴成蟜吧? 嬴政在林久身边写东西,边写边思考,刻刀有时候落下,有时候又长时间地停顿。 今天他没有穿戴之前那身厚重的冠冕,而是穿了一身单薄的黑衣,形制简单,不像是礼服那样层层叠叠裹在他身上。 他的礼仪符合最严苛的标准,但本人似乎对礼仪这种东西并不以为然,不喜欢厚重的礼服,更不喜欢遮住眼睛的垂旒,但之前他还不会这样清晰的表露出来。 有什么东西在改变。 也可能是被迫改变。 系统看了一眼嬴政的后颈。 他今天的装束轻缓,所以勉强能从衣领里看见一点苍白的后颈,细小的淤斑均匀排布着,一直隐没到被衣服盖住看不见的地方。 126 白泽01 嬴政灭韩 就仿佛有针顺着他的脊骨一路扎下去, 又拔出来,留下这些骇人的瘀斑。 确实是有什么东西曾深深扎入他的脊骨,一直深入到脊髓的深度, 但不是针而是细长的铜丝。 那是从铁甲的躯干深处蔓延出来的神经触手, 以这种简单粗暴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手段, 达成与人体的神经接驳, 最终得到以精神驱动铁甲的结果。 这次祭典上众目睽睽之下嬴成蟜一败涂地, 嬴政踩着他的头颅得到无限风光。但其实剥开那层表象嬴□□出的代价远比他更沉重, 堪称惨烈。 昨天嬴政从祭典上回来时神色自若, 脸上却苍白没有血色。 但他一直都是个有点苍白的小孩,是以也没人在意今夜秦王的脸色是不是比平时更惨淡了一点。 嬴政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他撑着那身沉重的冕服, 一直走到雍都行宫的深处, 走进秦王应当下榻的寝宫。 他转身叫侍从都退下,语速不紧不慢,甚至还有心思问了问华阳夫人今日的饮食,一连串冗长的对话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终于侍从都退下了,寝宫中变得静悄悄的, 林久走到嬴政身边歪着头看他,嬴政也安静地看回来。 然后他猛地抓住林久的手,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林久身上。 到这时他的喘息才变得痛苦起来, 抓住林久的手脱力地松开了, 指尖无力地掠过青红两色的裙裾, 最后堪堪抓住一点裙角。 他整个人都脱力地跪坐在地上,眼角抽动,脸孔因为痛苦而扭曲,抖着手解开层层叠叠的衣、袍、带、裳, 最后他身上只剩下之前从铁甲胎宫中脱离出来时,那件单薄的黑色丝衣。 一点点轻微的血腥气飘起来,嬴政低着头,后颈上暴露出来的伤口还没有凝成青紫的瘀斑,而是泛红而肿起,正缓慢渗出成滴的血珠。 之后一整夜嬴政都没能安稳地入睡,他始终蜷缩着,手背上的青筋挣扎扭动如同活蛇。 神经接驳带来的幻痛如同火焰一般烧灼着他的神经末梢,血珠从他脊骨上连成一排的针孔中渗出来,又顺着脊骨滑落,最后变成干枯的血迹,仿佛那条脊骨上长出来血红色的鳞。 他带着那条血红色的脊骨过了一夜,而在夜尽天明之后,神经幻痛依然没有放过他。 所以此时他写东西的时候断断续续,不时顿笔。 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维持思维的清醒,但在剧烈的疼痛中,他没办法始终稳定住自己的手。 这种情况下都不需要传召侍医,任何人看他一眼就知道他现在需要的是休息和修养,至少短时间内不要再接触铁傀儡,更不要再接触用来接驳神经的铜丝。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不这么认为,那就是嬴政自己。 李斯之前已经说了,昨晚并不是合适的时机,现在他们手上没有合适的甲士。 但对于嬴政来说这就是唯一的时机,为了抓住这个时机他不惜让自己成为铁傀儡中的甲士。 当时有多痛,又承担了多大的风险,只有他自己最明白。他已经付出了代价,那就必须要得到千倍百倍的回报。 所以他明明可以早早退场,却忍住疼痛留下来和公卿们说话,镇定自若而不动声色。 秦重武德,可勇武也是有时限的,他要在所有人都被他那片刻的勇武冲昏头脑的同时,把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全部拿到手。 所以他事先授意李斯去和白起说话——没人知道那天他们说了什么,此后也没有再发生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一切都重新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一个月之后,秦国的武安君白起奉命出使楚国。 就像是一枚石子被投入池塘中,这个消息惊起的涟漪,一直辐射到了七国之中。 此时七国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成分不明的使节、说客、乃至间谍频繁来往于七国之间,细微的暗流藏在公卿们暗中交换的每一个眼神之中。 这样的大背景下,秦国往六国派遣使节也并不出奇,然而—— 系统呆滞地说,“白起这种级别的使节真的有必要吗。” 白起出发之前,依照礼制,前来拜见嬴政。当时两个人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对话如同此时所有贵族之间的对话一样,充满了冗长的敬语和不知所云的典故。 系统听不懂,但也没闲着,他让林久靠近了一点,试图扫描评估白起的身体数据。 然后他得到了一串在这个已经很魔幻的世界里,也还是显得魔幻的数据: 白起的肌肉含量总体还在正常范围之内,可他的肌肉韧性在正常人三倍左右,肌肉强度在正常人五倍以上,骨密度接近正常人数值的十倍。 也就是说他表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还有点瘦,实则体重很可能已经突破了吨级,赤手可以拧断钢筋。 吨级的使节,这是使节还是人形全地形自走核.武.器? 这种身体数据让他在驾驭铁甲方面达到正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而当他站在王侯的大殿上,普通人面对他跟面对一具铁甲根本也没什么差别了。 啊也不对,他可比铁甲灵活多了,应该是铁傀儡才对。 当时系统就明白为什么那天祭祀时所有人都不愿意靠近白起,剥开那层人皮之后,他的真身根本就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的确也只有怪物能做到杀人百万,在一场战役中坑杀四十万降卒,硬生生打断一个霸主级诸侯国的脊骨……何止杀人如屠狗,他杀人简直像碾碎蝼蚁。 谁会愿意和这种怪物待在一起?他拧断你的脖子甚至只需要花费比一次呼吸更短的时间。 敢于启用他的君主就像是在用麻绳束缚狂龙,而最不可理喻的是,这头狂龙,他身上甚至还带着一股香气。 其实不太适合用“香”这个字来形容,显得太轻佻了。 那只是一段沾了点香味的气息,孤冷而渺远,让人想起屈原在水边的行吟,洞庭波兮木叶下,尾调沾染上了洞庭湖上的秋风。 系统闻了一下,忍不住又闻了一下。 下一刻他有点涣散的眼神对上了白起忽然看过来的视线。 系统浑身一震,瞬间瞪大眼睛。 林久及时说,“别叫。” 系统硬生生把一声叫唤憋了回去。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没必要慌张,白起就算是看过来,他看到的也只是林久,根本看不到系统的存在。 甚至白起的视线里也不带什么冰冷的意味,看到是林久时,很快就低下头以示恭谨。 他表现出来的模样,实在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性格温和到近乎温顺了,联想到他在秦国公卿之中隐隐被孤立被排斥,简直要叫人替他生出委屈之心。 但那一瞬间,就在他看过来的那一瞬间,或许是他的视线过于悄无声息,宛如夜行的猛虎已经贴上你的脊背,而你浑然不觉,还在往前走,三步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嗅到腥风。 那种猛兽和人之间的差异,仅仅取决于生命层次而带来的压制,比任何杀气都还更惊悚。 系统恍惚着说,“我感觉我已经精神错乱。” 但绝对有比他更精神错乱的人,便是此时楚国的君主。 楚国乃是南方的大国,幅员辽阔,国力强盛,即便与秦国相接壤,尽管隐隐约约也看出来秦国的狼子野心,可楚国也一向自认是一块硬骨头。 楚王熊负刍,现年二十六岁,继位不久,做梦也没想过秦国会对自家动手。 毕竟卡在秦国东进之路咽喉上的乃是七国之中最小最虚弱的韩国,秦国要灭也该是先灭韩国。 什么,你说秦国还没对楚国动手? 那武安君白起是来干嘛的! 你说他只是个单纯的使节? 你家有坑杀过四十万人的使节吗! 但白起这次真就是个单纯的使节。 他没带军队,也没带铁甲,乘军列从秦国一路到达楚国,到达时身上除了一贯的香气之外,还带着在铁轨上沾染到的,烧焦的帝流浆的气味。 熊负刍派遣楚国名将项燕前去接车,项燕回来之后说白起为人温和,在礼节上也没有欠缺的地方。 项燕遵从王命带他在楚都中吃喝玩乐浪费时间,他也都一一跟着项燕做过一遍,看不出来有不耐烦的迹象,更看不出来此来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目的。 如是观察数天之后熊负刍也变得将信将疑起来了,心里想难道真的只是秦王突发奇想——听说新继位的秦王现年十三岁,小孩子不懂事,派遣白起前来出使似乎也不是说不过去。 秦国如今应该还深陷在新王继位之后的动荡之中,不至于在这时派白起刺杀楚王,掀起两国之间的战争吧? 熊负刍终于安下心来,当晚一夜好梦,第二天睁开眼睛,久违的神清气爽。 这份神清气爽一直保持到项燕上殿觐见,神色沉凝地说出,秦攻韩,业已兵临新政。 熊负刍愣住了。 三秒钟之后他豁然而起,第一反应是问,“白起——” 项燕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武安君行止如旧。” 白起像之前那样待在新政城中,秦这一次攻韩,并没有动用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武安君。 熊负刍慢慢坐回去,脸上神情像是镇定又像是麻木。片刻之后他低声问项燕,“领兵者谁?” 项燕看着他,不明显地迟疑了片刻,“听说是秦王亲征。” 刚坐下不久的熊负刍蹭一下又站起来了。 —— 但其实楚国的情报还是晚了,熊负刍在新郑宫中坐下又站起来的时候,嬴政已经坐在韩国王宫中了。 他在沉思。 他刚从铁傀儡中脱离出来,身上只穿着轻薄的黑色丝衣,赤着脚,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姿容端丽,神色沉凝。 宫室之中空空荡荡,地上的血痕还没有凝固,重重帷幕之外闪过铁傀儡狰狞如同鬼神的影子。 系统如梦似幻地说,“这就完了?这算是……几个小时速通新郑?” 林久说,“没有数。” 系统于是也开始沉思。 嬴政并不是那种擅长领兵作战的君主,他不懂排兵布阵也不懂攻城略地,但针对韩国发起的这场战役,全程也没用上这种专业知识。 系统的位置相当于在VIP包厢,全程围观,对嬴政的操作除了狂暴,找不到别的形容词。 首先,这一战很草率,出动的军队只有数千人。 其次,这数千人之中除了必要的后勤保障以外,全员甲士。 至于凭什么嬴政能凑出来这么多甲士,李斯和李斯提出来的神经接驳技术当记首功。 此时七国之中,甲士的培养流程是这样的: 挑选出最健壮有力的小孩,从小就投入资源进行艰苦的训练。 在孩子长成少年之后,开始接触铁甲,又是长达数年乃至数十年的艰苦磨合。 而在这每一个环节之中,淘汰掉的小孩都达到九成,甚至还要更多。 更残酷的是,能够进入这环节之中的小孩,原本就已经是极少数了。 不说家境贫困的小孩,哪怕只是家境稍微普通了一点的小孩,也难以负担起训练的耗费,更别说得到一具可以长时间供自己训练和磨合的铁甲。 在这样的选择机制下,甲士两个字完全等同于稀缺和昂贵的代名词。 括弧,白起这种天生的怪物不算数。 总之,相对于铁甲对于甲士恐怖的挑剔,铁傀儡就显得来者不拒起来了。 年龄不限制,体质不限制,披甲训练时间不限制。 只要能够承受住神经接驳的痛苦,就算是一头猪,丢进胎宫里,也能顺利驾驭铁甲成为战争机器。 培养一名甲士需要十年,试验神经接驳接受程度只需要一刻钟。 不知道嬴政是怎么做到的,他以勇武而取得了秦国贵族们有限的支持。 然后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凑齐了近千名可以忍受神经接驳的预备甲士,或者说是可以勉强登上铁傀儡的【傀儡】。 两军阵前,他纯靠堆甲士的数目,活生生把韩国给堆垮了。 而在由铁甲支配的战场上,这一垮就是一泻万丈,回天无力。 近千名甲士——这个数字过于夸张了。 但嬴政并不是像使用正常甲士一样使用他们。 这些人在登上铁傀儡之后往往只有一盏茶左右的使用时间,超过这段时间之后,就会带着铁傀儡一起瘫倒在地上失去意识。 这也几乎是人类对于那种痛苦的忍受极限了。 但有时候一盏茶的功夫已经足够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败,嬴政完全是把这些“傀儡”当做消耗品在用。 每个人仅仅使用一盏茶或者更短暂的时间,然后就抛弃掉。 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而是这些“傀儡”在被使用过一次之后往往就会陷入狂乱和崩溃的精神状态之中。 这场以时辰计量的速通新郑之战无疑是奇迹,而完整经历了这一场奇迹的人只有嬴政。 每一战他都亲自上阵,脊骨上的瘀斑来不及结痂就再度被铜丝刺穿,但他脸上只有冷静、冷漠,便如同此时一样。 系统在悄悄看嬴政的脸。 真是奇怪,这一年如此年幼,仅仅十三岁的稚龄,可在他脸上竟然找不出丝毫圆润和稚嫩的痕迹。 但那张脸真是好看,轮廓清晰,五官分明,是只能用端丽来形容的一张脸,一笔一划都像是比着尺子量出来的。 稍有一丝轻浮的气度就压不住这样端丽的长相,但嬴政身上就是连一丝的轻浮气度都没有,他就只是端庄、端正地坐着,坐在韩国的王座上。 他脸上没有笑意,现在没有,从来也没有过。 之前系统还想过是不是因为咸阳宫太沉重阴森,所以嬴政在其中从来不笑。但现在他忽然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因为觉得他不笑是对的,确实不该笑。 原来是这样。系统出神地想。 之前他一直觉得这个世界魔幻不真实,但此时此刻他似乎终于抓住了一点真实的痕迹。 他看着嬴政的脸,能够承担起九鼎重量的,原来是这样一张脸,确实应该是这样一张脸。 世界变得很安静,像是只有嬴政一个人的存在,而嬴政正向林久看过来。 风轻轻吹动远处和近处的帷幕,林久向他走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就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她离他越来越近。 系统骤然睁大眼睛。 贴得太近了,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嬴政的表情其实根本就不平静,只是因为他的脸过于端丽,所以叫人忽视了他眼睛里那些疯狂的暗流。 他使用铁傀儡使用得过于频繁了,幻痛始终在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眼角青筋一直在抽动,眼睛无意识地大睁着。 天光照在他眼瞳深黑色的弧膜上,流溢出幽微的亮光,但旋即就被更深的黑色吞没了……离得这么近,近到能从他眼睛里看见扭曲的倒影。 尸体,火光,鬼神一般狰狞的影子。很难想象他的精神已经被铁傀儡摧残到了什么地步,很难判断此时他眼睛里看见的是人间还是地狱。 系统惊骇到几乎失声,哆哆嗦嗦地说,“他他,他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恐惧到这时候方才慢慢涌上来,像是涨潮的海水。系统想起之前那些频繁的战役,每一次嬴政都沉默着把自己塞进铁傀儡中。 那时候系统甚至在想,神经接驳的疼痛难道也会上瘾吗,不然他怎么如此热衷于摧残自己的神经,那根本不是人类能承受的强度。 但还有一个可能,当时那个可能被所有人都忽略了,可能嬴政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疯了。 早在第一次踏上铁傀儡开始,他就已经是一个疯子。 秦王位置上坐着的其实是个疯子,取得眼下这绝世的战果的君主其实是个疯子……系统不敢再想下去了,更哆哆嗦嗦地问林久,“在他眼里你现在是什么?” 你在疯子眼里是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主动走向疯子? 但嬴政什么都没做,他对着林久看了一会儿,地面上血的热气渐渐在消散,韩国的王宫在他的注视下沉寂而静默。 这时候他不像是征服的暴君,更像是亡国的太子,表面流露出一种歇斯底里的沉静,眼睛里压抑着末路之际催生出来的疯狂。 他轻轻问林久,声音也显得压抑,“我将要一统七国吗?” 这是问句,可他说出口的完全不像是疑问的语气,而更像是在复述一个既定的未来。 这一瞬间系统忽然明白了。 他知道为什么嬴政要亲身走上战场了,他原本并不是以武威而扬名的君主,但他已经参悟了这世界的本质。 这场战争只是证明了他的猜测,他一个十三岁的从未上过战场的小孩,靠着巨量的铁傀儡就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 这是一个多么扭曲的世界、一个无限放大了强权和暴力的世界! 与此同时他还证明了另外一种东西。 他其实没有疯,嬴政根本并没有疯,与之相反他其实清醒得可怕。 他发起这场战争,急迫地向林久证明我在实现我们的**。 但是然后呢? 未来好像还是一统七国的未来,是他脑子里有记忆的,已经经历过一遍的未来。 女君、女娲,你来到我身边,为我改变世界,就只是为了让我再经历一遍,这并没有差别的无聊未来吗? 林久离他很近、无限的近,但他看着林久,眼睛里渐渐浮现出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 他又问了一遍,“我将要一统七国吗?” 我们的**、我的**,便在于此吗? 没有回答,林久一直保持沉默。 嬴政的眼睛在发亮,越来越亮,一种茫然没有焦距的亮光,鬼神在他眼睛里狂笑,可他脸上还是那样没有表情,只有眼角青筋在抽动,扭曲得像是被火烧灼的长蛇。 系统连滚带爬哆哆嗦嗦地尖叫起来,“警报,警报!他已经在质疑你的存在,世界在质疑我们的存在,预计三秒钟之后被驱逐——三——” 他看不清楚了,世界在震荡,他的视野被颠簸得只能看见乱七八糟的色块。 混乱中他听见嬴政自顾自地说,“可是我脑子里已经有了这样的未来,我看见我一统七国,秦国历代祖先的野望,我已经实现了。这样的**真是叫人……看不起啊!!” “二——” 系统面板被拉开了。 一键换装。白泽。 “一——” 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系统呆呆地看着,林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住了嬴政的手。 短暂的沉寂,风也停住了,世界变得一潭死水。 127 白泽02 嬴政呓语 下一刻, 一千倍一万倍的喧嚣反卷而来。 呓语……无穷无尽的呓语,脑浆在震颤。 巨大的兽从虚空中浮出,形貌似马而又不尽相同, 披一身雪白的皮毛, 又有长长的红色鬃毛如同匹练一般披拂而下。 嬴政竭力睁大眼睛, 其实他这时候已经感知不到眼睛的存在了, 只是本能地想看清楚, 再看清楚一些, 可还是难以描摹更具体的形貌,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间会出现的东西。 雪白的兽在他眼前睁开了眼睛。 不是两只眼睛也不是多少只眼睛……那是密密麻麻覆盖满全身上下的眼睛,雪白的眼皮掀开之后露出来朱红色的眼珠,一眨眼之间雪白的兽就变成了朱红色。 嬴政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还清醒, 因为他看见眼珠里长出来牙齿, 长出来舌头,又长出来嘴唇。 在这种不正常的生长过程中,那些眼珠似乎也感到疼痛,胡乱地滚动震颤起来,每一枚瞳仁都看向不同的方向, 混乱的呓语声从那些不同的方向同时响起。 如果可以的话,嬴政想要捂住耳朵,也想要捂住眼睛, 更想要发出惨叫。 展现在他眼前的东西, 很难说是美还是不美, 只是古奥森严而且狰狞,叫人想起白昼、黑夜、日月、世界,这种凡人只是看一眼就算得上逾越的东西。 嬴政试图移开视线,他不愿意再看下去了, 可是没办法,视线像是被黏住了一样—— 不,不是,视线顺利移开了,可是移开的视线里,所见依然是巨大的兽,依然是无处不在翻搅脑浆的呓语。 不是叫人想起世界,而是这只兽原本就是世界——既然没有人见过世界的真容,那世界为什么不能是一只眼睛里长着唇舌的兽? 所有的思维都凝固了,嬴政前所未有地听清楚了那些呓语的声音。 一句是,“我的**,便在于此吗?” 一句又是,“我将要一统七国吗?”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只有他的声音在回荡,世界的每一只眼睛,都正低吟着他的呓语。 浑身都在痛。 嬴政已经没力气在韩国的王座上坐稳了,他滑倒在地上,在过载的疼痛中,本能地蜷缩起来,控制不住地发抖。 但他还在试图开口,颤抖的牙齿咬伤了嘴唇,又咬伤了舌头,发出来的声音却清晰而稳定,“仓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世界立刻响应了他的声音。 那层层叠叠的呓语开始回荡同一句话。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这是《仓颉篇》的第一句话,是记忆里那位始皇帝一统七国之后,下令编纂出来以供天下人的识字课本。 隐藏在这本书中的目的是【书同文】,始皇帝厌倦了七国之中不同的文字,下令普天之下所有人从此都要书写同一种文字。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从最西之地的秦国,到最东之地的燕国,从最南之国赵,到最北之国楚,此时天下—— 西面大山中的犬戎,正围坐在山洞中,烧煮一锅混合了树皮和兔肉的羹。 南美洲茂密的丛林深处,巫师举起毒蘑菇,高唱 非洲大草原上,部落的勇士奔跑着追逐狮子,手上削尖的木棍正高高举起。 伊朗高原上的帕提亚人正建立起他们的安息帝国。 在他们所有人都还来不及意识到的时候,有一句话,正如同流水一般,淌到他们的脑子里。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呓语层叠回荡。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最底层的语言逻辑在这不知厌倦的呓语声中崩溃,而后再重建。 世界反馈回来更多的呓语,来自不同的土地,不同的经纬度,不同肤色和种族的人群。 此时天下,所有人再开口时,他们的口音,都正在接近嬴政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口音。 呓语不停息。 他们的口音还会越来越接近嬴政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的口音。 所谓众口一辞,从前读书时看到这四个字,但在这一刻嬴政才真正理解了这四个的含义。 这是从前那位始皇帝渴望过却终于不可企及的伟业,在车同轨和书同文之后,无论如何也难以达成的—— 语同音。 不期然的,嬴政又想到之前他问出口的那句,“我的**,便止于此吗?” 这句话是为他自己问的,也是为那位始皇帝问的。 不管他和那位始皇帝之间究竟存在什么关系,他也要承认那是波澜壮阔的一生。 可始皇帝难道就很满意自己这波澜壮阔的一生吗? 别开玩笑了、别瞧不起人了!一统七国算什么,天下还不足够,天下之中还有更多更多的不足够。 秦皇嬴政,他死在东巡途中,驾崩于邢台沙丘。 十三岁的嬴政很难说清楚他的不满足,因为实在太多太多,罄竹难书。一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可这凡人的一生,终究是不足够。 就是因为这样的不足够,所以现在他听见女孩儿的声音,带着湿润的气息,在与他近在咫尺的距离,回答他的话。 “何止,你将得到整个世界呢。” 声音里带着微妙的笑意,又似乎是微妙的恶意。 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嬴政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他的手指慢慢从女君手中滑落下来。 世界在他眼前烟消云散,长满眼睛的巨兽重新又隐匿了踪迹,嬴政的视野变得模糊,也可能是在变得清晰。 他看见韩国的宫室,重叠的帷幕,地上已经干结了的血迹,还有渐渐飘散起来的血腥气。 那无穷无尽的呓语还没有停息,永远也不会停息。 耳朵里很乱,脑子里更乱,没办法思考,什么都听不见。但是无所谓了,这都不重要了。 嬴政蜷缩在地上,在女君的脚边,边喘息边笑,停了片刻方才意识到鼻子在淌血,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捂。 血霎时就染红他的手指,又从指缝里渗出来,泅湿了衣袖,留下湿漉漉一片红,空气中微甜的腥气渐渐变得浓郁。 但他竟然在笑,嘴唇被遮住了,笑意就从眼睛里溢出来,平静,柔和,而且心满意足。 林久像个怪物一样站在他面前,咫尺之地,而他正用一种近似于痴迷的眼神看着这只怪物。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方才那一刹那,怪物握住了他的手。 于是那些日夜折磨着他的不满足短暂的消退了。 他仍然站在一片漆黑之中,未来的黑幕裹住他的眼睛又堵塞他的耳朵,但那一瞬间,他的确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 李斯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他遵从嬴政的旨意,把新郑宫中留下来的韩国宗师带过来见嬴政,却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一幕。 嬴政跪在地上……那种姿态称之为跪应该没问题? 问题也确实不在这里,而是在他手上,全是血,他鼻子里在流血,之前咬破的嘴唇和舌头也都在流血,李斯一瞬间想尖叫着喊侍医。 但嬴政的神色阻塞了他的嗓子。 这是他第一次在嬴政脸上看到这种,堪称疯癫的狂热。 这位年轻的秦王总是给人一种压抑的印象,大多数时间他脸上都没有表情,就算是有也很淡,更何况此刻他下半张都被手指挡住了。 可那种狂热就是能够清晰地显现出来,从他大张着的眼睛里,从他专注而流淌着微光的眼神里,也从他指缝间沁出来的鲜.血里。 顺着他注视的方向看去,李斯看见了女君。其实到现在他都不确定这女孩究竟是谁,或者说究竟是什么东西。 或许是此时气氛太怪异了,所以这女孩站在这里也显得怪异了起来。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密密麻麻坠着血红色的丝绦,又挂了密密麻麻的血红色铃铛。 李斯盯着那铃铛看了一会儿,视野有片刻的恍惚,接着忽然看见一只血红色的眼珠,其中又长出乱七八糟的牙齿嘴唇和舌头。 寒意一直从尾椎骨升起来,李斯不敢再看了,他重新转回视线,竭力移动僵硬的舌头,“王上——” 试图以声音打破此刻的岑寂。 —— 嬴政也确实听见了他的声音。 李斯在说,已经遵从他的旨意将新郑宫中留下来的宗室都带了过来,韩国公也在其中,没来得及逃跑。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口中的韩国公也开口向嬴政说话,称之为“秦王”。 嬴政听得很仔细,尽管他没有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尽管他没有在意他们话音里任何一个字。 他听的就只是话音本身。 李斯是楚国人,他入秦不久,说话时还保留着楚地那种从舌根发出浊音的习惯。 韩国公说韩国的官话,这种口音和李斯相似但又不同……嬴政不耐烦再回想这些语言的特点了。 因为从今天开始那都是过去了,已经被埋葬的过去,将来还要再往下填上石头和土的,只会越埋越深,再也不能见天日的过去。 此时韩国公开口,说出来的是秦国的口音。 李斯开口,说出来的也是秦国的口音。 这么说也不太确切,时日尚浅,其实他们这时候讲话,声音里秦国的口音还很淡,但嬴政还是敏锐地分辨出来那一丝痕迹。 秦国的口音,咸阳的口音,嬴政自己的口音。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 呓语在无知无觉中,在所有人脑子里回荡,在缓慢而不停地碾碎原有的语言逻辑,再重新构建起新的世界。 众口一辞的新世界! “何止,你将得到这整个世界呢。”那个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回荡了。 李斯还在说话,韩国公也还在说话。 但嬴政已经没有在听了,另外一种渴望逐渐填满了他的心脏,他渴望再一次被满足,渴望再一次地靠近。 他打断李斯的话,李斯听见他说,“往后见到女君,就像是见到我一样。” 李斯停顿住了,开始思索我问的好像不是这个问题? 这是在要求我行礼么?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有傲气,之前嬴政对待李斯也称得上礼遇,无缘无故要求李斯向一个女人行礼,是可以称得上折辱的行为。 但李斯迟疑片段,重新向林久行礼,口称“女君”,腰弯得很低,乃是臣下对待君主的礼仪。 然而林久没看他一眼,嬴政也还是没看他一眼。 他仍然专注地看着林久,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是觉得还不足够,还想要更多,还想要更近。 林久仍然向他伸着手,保持着之前的姿态,好像会这样一直向他伸出手。 嬴政的指尖颤了颤,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哪怕一根手指头了。 所以他稍微动了一下,长发从他颈间倾泻而下,暴露出他后颈到尾椎一列肿起来的针孔,还在缓慢地往外渗血。 他把下巴放在了林久手心上。 128 补充汉武番外 上 论坛体2诡异复苏……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帝国每一寸疆土都回荡着你的尊名。 1L:你顶戴荣光涉水而来, 裙摆上牵连的风息已经吹过了千年。 …… 17L:这种时候就别整这么文艺了,我只想尖叫啊啊啊啊啊! 23L:救命,我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谁来梳理一下时间线, 我先去吸个氧。 26L:我我我我来说!最开始是在博物馆, 存放《烛说》那本书的那个, 全球诡异复苏的时候, 里面有个刀复苏了。 据说曾经是一位将军的佩刀, 杀的人数不清有几百还是几千个。 复苏之后就开始狂杀人, 一个刀飘在空中,刀刃上一直淌血,杀人之后还倒影出来一个人的影子, 就好像那个骨头都已经腐烂成灰的将军要从杀戮中归来。 然后当时有个导游就狂跑, 其实也知道跑不掉,就是垂死挣扎嘛,结果跑着跑着发现那把刀没追上来。 我再说一遍这个导游真的勇,她竟然回去看了! 然后就看见神女,原话是一个穿黑裙子的女孩, 只是一个背影,但是看得出来年纪不大,而且长得很美。 裙摆上写着深红色的文字, 根本看不懂那些字, 但是看一眼就自然而然觉得那是一篇祭文, 祭祀死人,也祭祀死国的神。 那把刀就飘在神女面前,导游小姐姐当时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感觉下一秒钟就要血溅当场。 然后下一秒钟那把刀突然紧贴在地上, 刀下投影出来的影子缩成一团。 导游小姐姐过了一会儿才看出来那是在磕头,而且是五体投地那种磕法,最恭敬最正式也最古老的礼节! 呜呜,抢到梳理神女事件时间线的位置辽,我学会打字就是为了今天在论坛上赞美神女,不行了我太激动了,我也要去吸氧冷静一下。 30L:楼上你这手速简直逆天…… 33L:博物馆事件!26L你既然说了就说完整啊!谁把后续补充上,我真的百听不厌! 36L:我再说一遍那个导游小姐姐真的勇,她看了一会儿,勇敢地报警了! 警.察听她描述一半就让她赶紧跑,然后导游小姐姐:我感觉我不但不需要跑,而且你们可能需要过来一下。 听她说完之后警.察都惊呆了,说这事超出我的权限了,开始层层上报。 这时候上面正因为检测到博物馆所在区域附近所有诡异的行为模式忽然发生改变而摸不着头脑。 ——这里的改变指所有诡异突然停止袭击人类,而且开始移动。朋友们那可是诡异啊,谁见过诡异会主动移动的? 然后这时候这条消息也被上报了,两相结合,立刻就推算出来是博物馆里面出大事了。 当然这个时候还是没那么乐观的,谁能猜出来是神女复苏啊,都以为是复苏了个大号的诡异。 三四车面包人,啊不对,三四车对诡异特殊办公室的人就被拉过去了,带了一堆封印器材。 一路上所有人心情都特别惨淡,遗书都在路上写好了,都知道博物馆里面那位不一般,做好了堆血肉人墙也把那东西堆在博物馆里面的准备。 结果到了之后发现根本进不去,博物馆里三层外三层都被诡异围满了。 而且所有诡异都是跪下的……有个诡异电冰箱很艰难地躺在地上,拼命开合冰箱门,姑且就认为这是电冰箱在磕头8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实在是没见过这场面,感觉这里三层外三层诡异好像在集体发神经。 神女就在这时候从博物馆里面走出来,所有诡异都跪着给她让路,圣经里面记载的摩西分开红海算什么,让摩西也这么分开诡异海他行不行?! 扯远了,继续说神女。 她外形看起来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穿一条黑裙子,裙摆上疑似文字的红色纹路,总之就是外形和导游小姐姐之前描述的完全一致,是个披祭文为衣的女孩。 然后她的头发很长,微微卷曲着一直披到小腿上,带着一张红黑两色的面具,腰间系着一只陶土的犀牛挂件。 还有就是她走路的姿态,让人想起生犀角燃烧起来时飘出来的那一缕烟雾,就仿佛追着她的脚步,就能一路越过生死之间的屏障。 就其实,她看起来很像人,但这出场的阵势,尤其那么多诡异还跪那里哐哐磕头呢,就很难认为她是人。 就所有人都觉得她肯定是个超级凶的大个诡异,比来之前估计得还要更凶,感觉她杀人都不用动一下手指头的。 但神女就,完全没有要杀人的意思。 她就只是静默地站着,风掀动她的裙角,她还是个小女孩,而且戴着面具,但莫名就叫人觉得特别好看特别神秘特别尊贵特别优雅。 那些强大的要死的诡异在她面前完全被衬托成了一群还没进化完毕的失败品。 然后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也不敢动。 直到片刻之后那个导游小姐姐顺着神女开出来的路走出来。 当时真的,围在外面的人狂给她使眼色,生怕她从诡异丛里过,下一秒钟就被撕碎。 但导游小姐姐真的一路走过来,就,就走出来了。 然后跟在导游小姐姐身后,还幸存的游客和工作人员也都走出来了。 神女就一直站在那里,那些诡异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有头的都把头贴在地上,没有头的全身能贴在地上的都贴在地上。 这时候就有人回过味来了,说这是不是帮我们把人救出来的意思? 总之就是一脸懵逼地去博物馆,又一脸懵逼地回来,回来的时候多了好多从博物馆里救出来的人。 42L:36L你这手速?我? 45L:呜呜呜我也想为神女爆手速,我也可以!给个机会! 49L:我真的,爆哭,谁懂啊,我是真的被神女救过,我家当时就在博物馆附近一个诡异的袭击路线上,如果不是神女我今天也不能在这里刷论坛了。 52L:有一说一在座各位谁没被神女救过。 55L:总之就是博物馆事件之后,神女这个称呼就开始小范围流传起来了,但那个时候还只是私下传播。毕竟诡异复苏时间,再怎么小心慎重也不为过。 万一今天宣传说是神女,明天发现出来杀人了,那大家都会很绝望的。 真正到官方承认神女要到那次,巴蜀八号古迹诡异复苏事件了,感觉大家印象最深刻的也是那次八号事件。 57L:轮到我了!八号事件起因是巴蜀那块搞出来一个遗迹,当时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毕竟诡异复苏时代,大家最怕的就是遗迹,如果里面有沾血的文物尸体啥的那更是要完。 八号遗迹更狠,里面是个人殉坑,而且是那种很花的人殉,人皮都被剥下来扎成稻草人那种。 然后那时候就人心惶惶,全世界都盯着八号遗迹看。 今天里面的人皮稻草人飞出来俯视整座城市,眼睛里面发红光,看见有人出门就猛飞下去一把剥掉人皮,成为新的人皮稻草人。 明天里面那些骨头也不甘寂寞,骨头架子出来行走,等诡异办公室派人去处理的时候发现那些骨头架子正在组成龙的形状。 而且人皮在往龙骨上贴,感觉八号人殉坑里面的诡异想搞个人皮人骨头版本的龙出来。 而之所以消息封锁那么久没人求助,是因为整座城都死得差不多了! 当时就完全没办法,任何攻击都不奏效,有人预测说这些东西已经在化龙前夕了,所有人都不知道化龙之后有什么后果。 但化龙之前就需要一城的祭品,真成龙了那岂不是要十座城甚至一国的祭品。 因为实在太着急了,有人就说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吧,私下不是有人说B城博物馆那个是神女吗,那就请神女前去伏龙。 就开始各种翻典籍,古书,听说还动用了异能力者把刘彻召唤出来对话了一次,问刘彻平时怎么祭祀神女。 反正也不知道最后得到了什么结果,就有个人带着巴蜀八号遗迹的地图去了博物馆。 据说是找了全国所有有名字的文学家一起写了一篇祭文,文辞那叫一个华美,措辞那叫一个考究,大意就是神女救命啊。 然后当时还有人在嘲笑这个方案,说虽然知道是死马当活马医,但这也太把自己当死马了吧,不过这也都是小事,当时最怕的还是B城博物馆和巴蜀八号遗迹合并同类项。 两个超级诡异如果合为一体,那就真是寄中寄。 祭祀完毕之后博物馆里就静悄悄,什么都没发生,大家都以为失败了,安慰说还好没发生最坏的情况,最多就是做了无用功。 然后当天晚上! 巴蜀八号遗迹突然升起来一轮太阳! 当时真的大家都懵了,说天怎么亮这么早。 紧接着巴蜀八号遗迹那里传来的龙吟声简直震天撼地。 附近城市的人都撤空了,所以没造成太大损失,但隔着半个省的地界,还有人被那龙吟声震得耳膜破裂,血流不止。 就不知道为什么八号遗迹那条龙为什么突然发疯,以及补充一下,到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这条龙偷摸摸要发育完成了。 之前那些人皮人骨头其实一直在演戏,它们化龙的进度比展示在人类面前的进度快上太多了。就真的挺毛骨悚然的,一群有智慧懂得欺骗的人皮人骨头。 但现在它们化的那条龙在天上拼命飞,一边飞一边掉人皮和人骨头,龙吟声一声接一声,听着都让人觉得超级痛苦,整条龙像是下一秒钟就要融化在光线里了一样。 大家都傻了,就从直播里看着它乱飞,反正今天肯定是别想睡了。 然后上面忽然就想起来之前祭祀那个事了,紧急调出来卫星图,发现八号遗迹上空悬着一轮太阳,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晰。 直到那条龙变得破破烂烂,就好像想明白了一样,也不飞了也不叫了,落在地上就开始磕头。 磕着磕着还灵机一动,人骨头人皮自动拆解开,组成一个人的形状,更标准地五体投地三叩九拜。 看直播的大家都傻了,那天论坛刷新得像是疯了一样,到处都是无意识的嚎叫,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啥。 然后那轮太阳收敛起来,收敛成为璀璨的裙摆。 神女出现了,这次的装束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披雪白的衣裙,裙摆上有金色的纹路,眉心以金粉描绘着太阳的图腾,眼角和眉梢也都描着辉煌的金粉。 她手捧着一只金杯,但那也能算是金杯吗?简直就是太阳本身! 就,论坛原本在疯狂刷新,但是那时候突然就停住了,所有人都缄默了,被她那个出场震撼得说不出话,也想不了东西。 反应最快的竟然是那条龙拼出来的人形,一边磕头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可怜巴巴的哀鸣。 太反差了,谁能想象那种特别丑的怪兽像小猫咪一样撒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我精神状态都不好了。 反正最后就是又从人形化成龙形,然后变小,最后变成手链缠在了神女手上。 别说,缠上去还挺好看。 59L:神女手上缠个塑料袋都好看!(超级大声) 63L:虽然大家都知道,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但我还是要再重复一次,神女的丰功伟绩听九百九十九次都不腻! 66L:就是说第一千次就不听了吗? 69L:回66L,我是63L,什么,真的能听第一千次吗(不可置信),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肥肥,也能有幸聆听神女的故事第一千次吗(捂嘴狂哭)(痛哭流涕)(受宠若惊) 73L:我说楼上你别太舔了。 77L:有一说一,八号事件之后大家就都是神女的舔狗了。你不是?(侧目而视)那你肯定有问题!(突然警觉) 129 补充汉武番外 下 论坛体2召唤历史人…… 83L:我是楼主, 出门吃个西瓜的功夫你们就歪了这么多楼?我本意是想讨论一下那个历史人物访谈来着(挠头) 88L:嗷嗷嗷楼主现在讨论也不晚,是不是汉武组那一期,我也好喜欢好喜欢! 91L:楼上握爪!楼主村通网现在才看到那一期, 整个就是嗷嗷乱叫狂扭一气。 就之前楼主也超喜欢神女, 一直是最坚定的神女吹, 但是从刘彻口中听到神女的过往果然还是! 99L:楼主我懂你!刘彻说八号遗迹那次神女举着金杯, 两千年前她也曾举着那只金杯为他斟酒, 一杯酒止住了一个帝国的旱灾。 后世史学家之前分析刘彻, 说他运气实在太好, 在位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显著的天灾记录,就好像上天都眷顾他,叫他顺利地积攒下了远征的本钱。 但其实眷顾他的不是上天而是神女啊, 有神女的护佑他的帝国才能横贯亚欧非三大陆, 如同金乌一般辉光长存。 106L:我真的……很难想象,神话竟然就在我眼前成真,神女只是斟了一杯酒,就足以护佑帝国全境那么多年的风调雨顺。 如果这句话不是刘彻说的那我真的绝对不会信,她是传闻中的龙女吗! 112L:是龙女, 但又不只是龙女,刘邦抢话筒.gif 他说神女曾经在一场宴会中为他升起一轮太阳,他在死国浑浑噩噩, 抬头看见那太阳, 于是找到人间的踪迹, 得以驾车从日中出,抵达已经阔别了百年的王朝。 死而复生啊这是死而复生啊,刘邦说的时候感觉下一秒钟都要哭出声来了。 118L:我当时看到这个就想秦始皇听了不得馋死……刘邦你小子真是好福气…… 120L:死而复生,谁不馋啊!哪个皇帝听了都得发疯啊, 刘邦已经是很淡定的了! 123L:刘彻当时就在旁边听着,脸上那个表情就,扭曲,嫉妒,感觉下一秒钟就要开始阴暗地爬行了。 之前网上不总说刘彻刻薄寡恩什么什么的,感觉他争宠的时候也没比他后宫里那么女人好看到哪里去哈。 131L:神女忽略他就像是他忽略他后宫里那些女人一样,简单宠幸一下,很快丢到脑后(无慈悲) 136L:然后刘邦还在狂吹,说神女乃是帝国的太阳,帝国的月亮,帝国的启明星。主持人看刘彻站在一边很尴尬,给他也递了一个话筒。 然后刘彻开口就是,帝国的每一寸疆域都回荡着神女的尊名。 终于说出来了,本贴主题就摘抄自刘彻这句金句! 141L:刘彻这句话说得真的有点舔了,但是一想到因为有神女才有了他的功业,又感觉这很合理,甚至舔得还有点不够。 144L:拜托,那可是神女哎,给任何皇帝一个神女,保证跪得比刘彻还麻溜行不行,你看神女做的那些大事。 刘彻可说了他祖母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年长安附近发水患,他当时就站在河堤上,眼看着就要被水冲走了,神女抬手就召来一座山。 说这话的时候刘彻的眼睛都在发光,说他死的时候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但脑子都还想着这一幕,鲸鱼以脊梁拱起山脉,为他止住了水灾。 149L:我感觉倒也不一定是为了刘彻,感觉神女很关心黎民,是很善良的那种妈妈一样的神,长安如果有水患,周边是人口密集区域吧,从财务到人口感觉损失都会很可怕。 所以神女抬起一座山,将水患阻拦在人群之外。 155L:楼上你,我泪目了,我家这边就是泄洪区,有一年洪水过来,人及时撤走了,洪水退掉之后我让我爸带我回去,寻思把没带出来的书带出来。 然后走了好久我寻思该到了啊,就问我爸我们的房子在哪里,我爸指了一个方向。 就,什么都没了,房子没了,树也没了,找不到存在的痕迹,全都被洪水冲走了。 所以我真的很理解神女为什么有这么高的地位,她的尊名何以在帝国全境回荡。 我要是那个时代的百姓,我也念她的尊名,朝廷不让念偷着也得念,那可是代表天地之力的神女,天灾到来时她挡在我,挡在帝国之前。 159L:摸摸楼上。 其实她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吧,八号遗迹其实跟她也没关系,但是有人祭祀她,她就去找那条龙了。 面向天灾,背对人群,她是分割生存与毁灭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 165L:神女的痕迹真是贯穿了汉武朝好多年,有没有人整理完整版啊? 177L:插个题外话,不是很懂之前那个不知明将军的佩刀,和八号那个殉葬坑,这种级别的诡异怎么敢对神女不敬的啊。 主持人说的时候霍少都笑了啊! 卫青倒是没笑,卫青还很严肃地问那位将军的战绩,主持人说传闻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 然后卫青表情逐渐严肃。 然后主持人来了一句,所杀之人或许成百上千。 霍少直接笑出声了啊! 卫青表情也一下子放松下来了,还笑着说既然如此,或许是没有听说过神女吧,因此敢于生出不敬的心思。 181L:感觉主持人说杀人如麻的时候,卫青恐怕直接想到白起那个级别的杀人如麻了,一战坑杀四十万。 成百上千四个字一出来,满脸,就这? 183L:落差稍微有点大嗯。 184L:这也不能太为难人家那位不知名将军,毕竟他也不知道多年以后他要面对的是那位神女。 185L:你比我都差这么远还敢在神女面前不服气,你怎么敢的啊?(指指戳戳) 188L:虽然但是,人家也没不服气,人家跪得挺利索的。(小声) …… 193L:外网感觉很不服气,之前打架都说霍少一穿七,杀穿亚非拉,你们几家老祖宗绑起来不够我们一家磨刀的。 然后现在他们开始反扑,说不就是有神女吗,给我一个神女斟酒止天灾,使死人重返人间,我们老祖宗也能一穿七,也能打穿三大洲,圈海为内湖。 无法反驳是无法反驳,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得到神女的宠爱其实也是一种天赋呢。 199L:那太不服气了,之前我们一直说祖上流传下来的书籍收拾收拾能把他们连人带房子都给埋了。 然后他们现在拿着董仲舒的采访片段,就董仲舒说,见到神女,始知道什么是书,于是灵光一闪,得到天授,有了耗费低廉且好用的造纸术。 外网简直发疯了,说这太不公平了,武力开挂就算了,怎么文化还带开挂的,为什么我们没有这样贴心的妈妈式神女? 203L:还有窦婴那个片段流传的也很广,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我不曾有幸见到仓颉的真面目,却见到神女降世之后带来的良种。 甘蔗是神女带来的,众所周知那一大堆糖制品的起源就是甘蔗,而糖意味着什么我就不细说了,历史书上足足留了一整页介绍这个,感觉大家上过学的都懂。 红薯是神女带来的,这个也不多说了,其实跟后来比起来,红薯刚出来的时候也就一般,是后来铁制农具大范围出现,精耕细作的程度提上去了。 然后大家才震撼的发现红薯这东西的产量怎么还能继续爆炸的? 仓库直接堆满,刘彻连续征战几十年无压力。 至于铁制农具为什么大规模出现大家懂的都懂,毕竟刘彻有个称号就是铁皇帝,问就是神女的赐福。 对,没错,这就是传说中战略级别的赐福!(大声) 209L:这,刘彻不叫一声妈很难收场。 213L:外网一片鬼哭狼嚎,说这太不公平了,神女同时代表知识文化技术和武力,多边形无死角战士,刘彻他何德何能!(嫉妒到眼睛红红) 217L:贴一段东方朔接受采访的链接。划重点,现代建筑学的起源,水泥,也是神授而来,没有神女大家都还在住山洞住草房子住窑洞,窗明几净那就永远是个神话! 219L:(模仿外网友人)凭什么,刘彻你小子,踩了这么大一坨狗屎,怎么敢的啊你!!(吐白沫) 221L:对,就这么吹,多吹点,我爱听!我们神女就是这么了不起,羡慕吧,中文六级过了吗?(露出那样的笑容) 226L:我方承诺不主动使用战略级神女(大声) 229L:除非神女主动赐福(更大声) 231L:今天的外网是柠檬味的,太酸了吧(嫌弃) 237L:就虽然我们现在说这些像是开玩笑一样,但外网真的爆炸了。 水泥,造纸术,红薯,甘蔗,铁器,这谁不迷糊啊!外网到处都在流口水,我感觉我快要被淹死了。 241L:就其实不止外网,我们自己内部也挺爆炸的,刘备上节目的时候那叫一个唏嘘,三句话cue八次神女,就差直接对着刘彻说能不能教教我怎么召唤神女了。 244L: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还真有人把这话说出来了,李世民就直接问了,说我也愿意祭祀神女,请问我们大唐的香火要怎样才能上达到神女身前? 然后刘邦直接抢答说这玩意儿其实主要靠命。笑死,台上至少一半皇帝脸绿了吧,感觉刘邦距离被群殴就差那么一点。 249L:所以那个传闻其实是真的了? 254L:难道是那个…… 259L:就是那个啊,历朝历代都有皇帝表面上不信神女不传神女,其实历朝历代大家都偷偷在供奉神女,各种祭祀五花八门,只是神女没有回应罢了。 267L: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 大家都知道外网为了召唤他们老祖宗弄得鸡飞狗跳的,到现在都没召唤出来几个。 我们这边一召唤一个准,马上采访时候准备的话筒都不够分了,会不会就是因为我们有神女复苏呢。 277L:何必遮遮掩掩,大可直说,那些皇帝名臣根本就是追着神女过来的呗! 281L:之前那谁说我在神女面前太舔狗了,我直接笑出来了。 他根本不知道现在当神女的舔狗有多卷!不敢要跟同时代人一起卷,还有千年百年前的老祖宗被召唤出来之后主动加入进来卷! 288L:好像是说对神女的第三次祭祀要开始了,在场的席位有限。就,别打起来吧?感觉刘邦跟李世民随时会打起来。 291L:楼上怎么说话呢,那叫热闹,喜庆,喜不自禁!再说了,打起来就打起来呗,给神女助助兴,顺便也让大家快乐一下(小声) 130 白泽03 嬴政荔枝 这样的姿势和这样的角度, 林久原本稍一低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嬴政眼睛里的神色。 可是嬴政的睫毛太长了,而且浓密,直直地从眼睛里扑朔出来, 在眼睑下打落淡青的阴影。 他眼睛里的神色被掩藏在这淡青色的阴影中, 看不分明,只能看见一层薄薄的水光, 还有幽微的天光。 怎么说, 是个有点弱气的, 会让人生出怜惜的情感的姿态。 有点像猫。 林久也确实像在摸猫一样摸他,手指抵在他下巴上, 指尖轻柔而缓慢地移动,像是要找出来那绺打结的猫毛。 细微的震颤就从指尖传递出来。 那是声带在颤动。 嬴政是那种目的性很强的人, 他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他趴在林久手心上, 只是因为还想再看见那只兽。 他还在试图发出声音, 所以声带一直震颤不休, 他还有很多很多要说的话。 林久隔着咽喉抚摸他的声带,他也意识到了林久在抚摸他的声带。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女君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 见到女君, 就像是见到我一样。 因为女君原本就是我, 女君理所当然懂得我全部的心意。 但嬴政没有任何要收敛的意思, 毫不在意地把声带的震动,通过紧贴在一起的皮肉, 传递到林久手心里。 就像是一颗心脏在林久手心跳动,秦王嬴政把他炽烈直白的野心放在女君的手心里。 是,他觉得还不足够,林久也明白他觉得还不足够。 仓颉作书, 以教后嗣。 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仓颉篇全文二十章,洋洋洒洒三千字,这区区两句话怎么可能够。 暂时发不出声音没关系,舌头上、嘴唇上、喉咙里,看得见看不见的伤口总有愈合的那一天。 总有一天他要对着那只兽念完仓颉篇全文,让这二十章三千字化为整个世界的呓语,在全天下反复而无穷地回响。 要日月所照,江河所至,人与非人,天下能言者,开口说我秦音。 看见了我这样的决心,女君你还满意吗? 正因为我就是你,所以我懂得你,就像是你懂得我一样。 倘若没有这样的决心,现在我的声带应该已经被你从喉咙里扯出来了。 四面鸦雀无声。 林久在嬴政下巴上托了一把,嬴政顺势抓着她的手臂站起来。 李斯视线乱瞟,不知道该看哪里,也不知道眼前这一幕该不该看。 所以他没看见嬴政一边擦嘴唇上流出来的血,一边用一种深情到毛骨悚然的视线看着林久。 很喜欢,喜欢这个游戏。很期待——期待这个游戏继续玩下去。 今天是咽喉,是声带,下一次又是什么? 倘若我畏惧不前,尽管用你的手指把我撕碎。但如果我赢了,就给我奖励,天下说秦语这个等级的奖励! —— 韩国的战事,到此就告一段落。 后续无非是和赵国谈判,和楚国谈判,和魏国、燕国、齐国谈判。 秦国忽然暴起,攻伐韩国,为何不宣而战,又为何没有知会临近的诸国。 韩国这么一块肥肉,被秦国一口吞进肚子里,周围的邻居们又能从中分到多少汤水。 无非是间客、说客们嘴皮子上的活。 细究起来繁琐到头疼,但难度和重要性约等于无。 七国,啊不,如今已经是六国了。 六国之中唯二真正在意这件事的就是同时临近韩国又临近秦国的魏国与楚国。 可在嬴政灭韩时,这两国并没有趁乱出兵,这样的态度,就已经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至于韩国的意见。 如今六国之中,哪里还有韩国? —— 诸子百家中的门人在六国之中来来往往,西边的秦国被这一场灭韩之战推上了风口浪尖。 说起秦,就像是在说起一头残暴的漆黑怪兽,那位年仅十三岁的秦王,则是盘踞在怪兽头顶的另一头漆黑怪兽。 在这些言论如同风暴一般席卷六国之际,怪兽本兽嬴政在咸阳宫念仓颉篇。 同时在备战。 赵国还在为了韩国倒下之后留下的那点肉渣吵嚷不休,殊不知嬴政的视线已经盯在了他身上。 风雨欲来,但毕竟还没来,总的来说,咸阳宫中的日子算得上平静。 有一天,有人为嬴政献上了一盘荔枝。 自从韩国被整个抹掉之后,与六国之中那些离谱的流言相并行的是,嬴政在秦国的威望得到了一个爆炸式的上涨。 具体表现在为他献上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人多了起来,今天这盘荔枝就是其中之一。 荔枝很好看,圆而深红的果皮,在帝流浆点亮的炽烈灯光下,像是一种深红色的玉石。 但嬴政盯着那盘荔枝,心不在焉,兴趣平平。 这不太对,他应该是那种对未知永远保持旺盛好奇心的人,什么东西都想抓在手心里。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漂泊无依,朝不保夕,所以长大之后有了这样的坏习惯。 嬴政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赵国有位先君小时候喜爱玉石,但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得到,继位之后疯狂收敛天下的玉石,甚至可以为一块美玉而割让城池。 现在他面对荔枝而兴趣平平,就像是赵国那位先君,忽然就对美玉弃若敝履。 很怪,但要说理由,也不是找不到。 嬴政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仓颉篇,还是仓颉篇,今天该念的仓颉篇还没有念完。 想到这件事情,他的喉咙和舌头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兴奋,想到这件事情就兴奋到浑身颤栗,那些已经愈合的伤口兴奋到要重新裂开。 所以,这就是理由,从前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抓在手里,恰恰是因为没有找到真正值得抓在手里的东西。 而现在终于找到了,何其有幸啊,嬴政都要开始嫉恨那位赵国的先君了,他就像是生下来就知道此生要钟情美玉。 而嬴政挣扎了一生一世,在第二世开启之后,才得以见到自己应当追逐的那块玉石。 忍不住又要往旁边看一眼了,唯独这种冲动无法忍耐。 好在也没必要忍耐,嬴政顺应心意往身边看了一眼,女君就坐在他身边,咫尺的距离。 在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露出来一个心满意足的笑脸。 嬴政其实不太会笑,两生两世的记忆里都找不到多少关于“笑”的痕迹,他自己不笑,也不太在意别人笑不笑。 但在那天之后,只要意识到“女君还在我身边”,就已经是一件值得笑出来的事情了。 李斯说话的声音顿了一下,那种熟悉的茫然又来了,他有点犹豫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虽然王上好像之前也没怎么听他回报的东西。 太奇怪了,李斯在心里想。 从在韩国的新郑宫中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后,王上忽然就变得对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丝毫不关心也不感兴趣了。 李斯直觉他变得更冷漠了,但他此时的眼神,分明又很炽热。 这些天来总是如此,总是在用这样炽热的眼神看向女君。 女君身上那条新的衣裙,似乎并不是咸阳宫中织室的手艺,其上坠着的红色铃铛,李斯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可那白色的底衬,看久了竟然显露出一种长出毛发的错觉…… 李斯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嬴政并没有在意李斯怪异的举动,他还在看林久。 而林久在看那盘荔枝,眼神专注,视线很久都不移开。 这是,想要的意思吗?还没有见她对任何东西流露出这样的眼神。 嬴政犹豫了一下,取出一枚荔枝,很仔细地剥掉果皮,托在手心里递到林久面前。 林久稍微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嬴政被这一眼恍了一下,那一瞬间的观感,就像是从昏暗的宫室中走出去,迎面而来第一道明亮的天光。 等他回过神来,手心那团莹润的果肉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还沾着汁液的半片果壳,像一枚方才孵化不久的卵。 在他手边,林久正把那枚荔枝举起来,对着光看。 帝流浆燃烧时发出来的光亮如同刀剑一般,由上而下劈开整座宫室。 粘稠的汁液粘在她手指上,指尖的颜色,比那团莹润的果肉还更像是软玉。 嬴政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低头花费了一刻钟的时间,把整盘荔枝一枚一枚全部剥开,再重新放回盘子里,连带着盘子一起推到林久面前。 李斯看了看那盘荔枝,又看了看手上还剩下大半的卷宗,欲言又止。 系统替他问出来了,“你喜欢吃荔枝?” 林久重复了一遍他的措辞,“荔枝?” 系统愣了足足三秒钟,“不是,你不认识这是荔枝,你没见过荔枝?” 林久没说话,好像是真的不认识。 系统沉默了。 一方面觉得很离谱。 另一方面又觉得,以林久之前种种经历,她不认识好像也很正常。尽管荔枝只是一种普通水果,但林久好像还真没有过普通日子。 系统默默想了一会儿,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林久之前说,汉武那一局她还没摸清楚规则,所以打得很拘谨。 应该也有刘彻的性格原因在内,时时刻刻都不忘记试探和窥伺。 那时候他也试图给林久吃东西,那些东西里面未尝没有林久感兴趣的。 但林久就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想要的心思。 嬴政就不会有这种问题,目前来看,只要满足他的欲求,他整个人就很好说话,而且不在意细枝末节的小事。 就在系统这样想的下一秒钟,提示音骤然响起。 “特殊支线任务已触发,请在规定时限内达成【更衣入侍】目标,支线任务奖励视目标完成度发放。” 131 白泽04 嬴政织女 系统说, “我对不起你。” 他安静地倒了下去,整只统已经燃尽,化为雪白的飞灰。 片刻之后, 系统鬼哭狼嚎地又站起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触发出来这种奇怪的东西啊!” 【更衣入侍】,更衣是指更换衣物,也可以用来代指更换衣服的地方。入侍就更好理解了,是在其中侍奉的意思,也可以用来代指侍奉的奴婢。 合在一起,【更衣入侍】的意思就是侍奉嬴政换衣服。 就,系统也不知道怎么说了, 他张了张嘴,沉重道, “放弃吧,我支持你。” 林久诧异,“为什么要放弃, 这不是送分题吗?” 系统沉默了。 其实他也觉得这是送分题, 但他不敢说。事实已经证明了, 每次被他判断成送分题的任务,后果都十分惨烈。 “那你要服侍嬴政换衣服的话, 也不是不行。”系统说。 换成刘彻的话他绝对不会说这种话,但嬴政感觉不太会在意这种小事。 荔枝都剥了,更衣入侍尽管奇怪了点,但感觉问题也不大。 应该问题不大……吧? 林久思考片刻, “你是这样想的吗,其实也不是不行。” 她很务实地说,“可是嬴政这种衣服我不会穿啊。” “……” 系统哽住了, 万万没想到在解决了嬴政之后,衣服竟然成了阻碍。 有种大风大浪过去之后在米汤里翻船的郁闷感。 但他思索了一下,感觉很能理解。 嬴政的衣服里面,系统印象最深刻的是冕服。 这种衣服的繁琐程度就不必再多说了,此时衣着是礼制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用来记录冕服的竹简就要用大车拉。 冠、冕、衣、裳、带、佩、环等,不但有特定的佩戴手段,而且有特定的佩戴顺序。 鬼知道这个任务的判定标准是什么,衣服穿错了会不会影响完成度。 顺着这个思路延伸下去,嬴政的衣服种类会不会同样也是任务的影响因素,选择简单一点的衣服会不会被扣完成度? 系统逐渐陷入沉思。 林久也在思索,“更衣入侍,更衣入侍……好像没有明确规定范围,只给嬴政一个人换衣服感觉很难拿到最高评价。” 系统眼前一黑,心说不但要服侍嬴政换衣服,还要服侍其他人吗? 他不得不开口阻止林久,“我觉得这不太行,你还记得你女君的人设吗?举个例子就是,如果现在你去给李斯换衣服,你会崩掉人设的。” 林久说,“不行,我必须去。” 系统直冒冷汗,“冷静,冷静,人设,人设。” 林久说,“我很冷静,是这样的,不止是李斯,还有白起,还有嬴成蟜,还有韩国那些人……” 她自言自语,“时机还是不太对,不知道这些人够不够。没关系,可以弥补。” 系统越听越惊恐,“怎么还有韩国人?这是要六国巡回脱衣服吗?” 就算把人设的问题抛开不谈,这个是可以做到的吗? 林久说,“你怎么知道我准备把六国都囊括进来的?你懂我。” 系统:不你误会了,我不太懂。 林久把手中的荔枝放到盘子里。 系统惊恐地睁大眼睛。 林久扯了扯嬴政的袖子。 李斯再一次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林久蘸着荔枝的汁液,在书案上写写画画。 系统看着看着,突然如遭雷击。 “简笔画?军装?这是在干什么?” 嬴政看了一会儿,起初他也不理解。 系统觉得不理解是正常的。 片刻之后他好像懂了。 系统:不是,你懂什么了? 他招手示意李斯上前。 系统:……算了毁灭吧。 合格的打工人李斯顺从而疑惑地上前。 嬴政看了林久一眼,向李斯说,“女君觉得旧有的衣裳繁琐不堪,希望改革衣制,便从军中开始。” 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斟酌了人称代词之后,弃掉寡人一字,“——从我开始。” 系统诧异地张大嘴。 李斯诧异地张大嘴。 片刻之后,李斯收拾好心情,把嘴里一系列“为什么衣服也要我管”,“这种事不管怎么想都”,“既然是女君的吩咐”,一并咽下去。 他的神色逐渐变得沉凝起来,取出记事的牙芴,其中细致地把桌案上荔枝汁液涂画出来的线条,一一记录下来。 他有点理解女君的深意了。 女君画了一副很抽象的画,但李斯凭借精准的眼力,和一些察言观色的小技巧,辨认出来这是衣裳的一种。 这样的场合,在场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的身份,三个条件加在一起。 决定了出现在这里的,显然不会是什么随便画出来的无关紧要的涂鸦。 有深意,要往深里想。 李斯眉头一皱,须臾之间门,想明白了。 王上此次灭韩,军功武威一时风头无量。 这种时候改革衣制,是要加深王上留在军中的痕迹,变相加深对军.队的掌控程度。 李斯越想越激动,越想越觉得这一行为实在是高妙而又霸气。 颂我名号,服我衣裳,使我威仪,为军中念念不忘。 的确是王上行事的风格,是女君行事的风格啊。 王上从中能够得到的好处自然不必多说,作为具体执行人的李斯,可以捞到的油水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威望! 可以使他迅速在秦国朝政中生根发芽的威望。 这样的信任,这样的重用! 李斯眼角依稀泛出泪花,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谨受命,不敢辞。” 系统:“……” 陷入沉思。 心情有点一言难尽,但他竟然微妙地理解了林久的思路。 既然要求更衣入侍,又想要打出最好的完成度,那只给嬴政一个人换衣服,格局就太小了。 干脆做到极致,给天下人都换一次衣服! 这样【更衣】就有了。 至于【入侍】。 女君亲手画了新衣服的设计图,免费的,不收钱,这难道不算是一种侍奉吗! 就像嬴政可以自称是大秦帝国的奴隶一样,女君这样做当然也就等同于是【更衣入侍】啊。 系统有点理解林久的思路了,并郑重在工作日志上记录下来今天的感悟: 杀一人是囚犯,杀十万人是将军。 给一个人换衣服的是奴婢,给十万个人换衣服的就是女君。 逻辑自洽,非常完美。 接下来李斯就一直在忙碌这件事,在织室和军中来来去去,首先从裁定衣裳的版型开始。 毕竟林久画的那个图确实是有点太抽象了,只能做个模糊的参考,真正需要完善的细节还有很多。 当然,作为一个合格的打工人,李斯不会指责女君,只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从图中看不出来女君到底是画了个什么,那就多画几张图纸,一齐递上去,问女君这其中哪一个,最符合您的心意。 厚厚一叠图纸递上来的时候,系统狠狠地沉默了。 肩章,腰线,绶带。 这东西怎么看怎么那么像后世的军装呢,还是那种笔挺板正威严又华丽的军礼服。 军装,机甲,感觉这个世界越来越魔幻了。 系统恍惚了。 林久没太在意系统的恍惚,翻了翻图纸,把其中一张留下来,其余都堆到另一边。 这样就算是做出了选择。 下一刻,系统提示音响起。 “特殊支线任务【更衣入侍】已完成,完成度SSR。” “任务奖励【织女】已发放。” “【织女】发放完毕。” 片刻的沉默之后,系统猛吸了一口气。 虽然过程有偏差,但是结果是好的,殊途同归,问题不大。 然后系统随意看了一眼任务奖励【织女】。 系统猛然沉默了。 林久轻声说,“这倒是个意外惊喜。” 她没耽误时间门,直接选中了这个新拿到的奖励【织女】。 此时已经是深夜,月光朗照八方。 【织女】两个字化为光屑四散纷飞,林久眼前无声无息的垂下了一条长河。 像黑夜一样漆黑,也像是黑夜一样寂静的一条长河。 不,这根本就不是河,这是今晚的夜色。 林久这次拿到的任务奖励【织女】是一种技能,而且是一次性技能。 传闻中织女是神仙中司掌织造的那一位,可以将星河云霓纺织成为神仙穿着的衣裳。 以她为名的技能也有相似的效果,可以将天地万物纺织成衣料。 所以林久选择将今晚的夜色纺织成为衣料,就是此时垂挂在她眼前的这一匹长河。 没有什么特殊的寓意,仅仅只是顺手而已。顺手扯一天的夜色,刚好可以作为缝制新衣的布料。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从今天开始,月光朗照之下,秦国的军队,有了新的战袍。 月光星光交织着从天顶上照落下来,那匹长河一般的黑色衣料上不停有微光闪烁。 织造,裁剪,缝纫。 无声无息。 —— 第一天,天还没亮起来,李斯困倦地从床上爬起来。 嬴政一句要给军中换装,李斯险些把腿跑断,昨天终于把图纸交了上去等待女君裁定。 但也不能放松,还有衣料,织造,以及方方面面各种琐事。 李斯稍微一想就觉得头痛欲裂了。 132 白泽05 嬴政军装 此时天色仍然黑沉, 李斯也还没意识到,他将要遭遇什么样的前景。 —— 喜是咸阳城中一名小吏,从祖上继承了这个位置, 每天勤勤恳恳做事。 最大的心愿是攒点钱去乡下买几亩地,留给没能继承小吏位置的兄弟们娶妻生子。 其实咸阳城外的田地是最好的, 兄弟们在城外种地,时不时还能进城来侍奉老母。 可咸阳城外的田地不是喜能够染指的,那是公卿权贵们的后院。 秦国传承这么多年,从雍城迁都到咸阳又有许多年, 城外那些田地就像是一张大饼一样,早就被切分殆尽了。 到如今寻常的官员也难以从中分得一分半点,由此也可见, 能够从中分得一分半点的, 必然是权贵中的权贵,贵不可言之人。 喜如今侍奉的上官名叫李斯,便是这样一位权贵。 这是喜从同僚口中听来的,说这位李斯大人乃是当今秦王面前的红人,被秦王倚为肱骨。 换作从前这身份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举世皆知当今秦王只有十三岁,朝堂上的政令大半出自丞相吕不韦之手。 可从韩国被灭之后局势就不同了。 秦重武德, 从商君变法之后,更是尤为看重军功和武威。 黔首尚且可以凭借军功封侯,秦王得到军功之后,最直观的变化就是声威霎时振起。 秦国不许议论朝政, 更不许臣属议论上官。 但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从前文信侯吕不韦的位置,仿佛忽然之间, 就被十三岁的王上收回到手里了。 因此李斯大人便也随之水涨船高,隐约还听说王上属意他做丞相。 当然这些都是不敢乱说的,在秦国,喜这样的小吏是没有谈论李斯大人和王上的资格的。 律令如此,喜一向服从得也很好,但心里难免还是有疑惑,不明白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来做自己的上官。 这也不是什么实权职位,不过是在少府之中,负责管理麻布和麻绳的小地方。 据说李斯大人近来负责做衣裳,可那也该去找管理桑麻的地方吧,难道贵人也穿麻布的衣裳吗? 思绪万千,喜表面上还是一副沉默笨拙的模样,如同往常一般,早早来到官署,先验看昨夜锁死的仓室。 这是堆放麻布和麻绳的地方,这么些年了,从来没出过问题,一是没有贼敢在少府的地盘动手脚,二是贼既然都走到少府了,何苦对不值钱的麻布和麻绳动手呢。 是以喜也只是打算像往常一样随意看了一样—— 喜随意的视线凝固了。 从来没出过问题的仓室,此时正门大敞,巨大的铜锁可怜地挂在门环上,在喜的视线中,晃了晃,又晃了晃,怦然落地,惊起一片土灰。 那一瞬间,喜恍然觉得,掉在地上的不是锁,而是他的心脏。 依照秦律…… 喜深吸一口气,迈着自以为稳健,实则七扭八拐的脚步,不再想依照秦律,仓室被盗,如他这样的小吏应当处以什么样的刑罚。 而是竭力撑着尽管还没碎,但也已经相差不远的心脏,往仓室内看了一眼。 然后喜的视线再一次凝固了。 其实他心里已经做好了被盗得空空如也的准备了,所期望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完好无损,兴许那贼看见其中只有麻布,觉得不值钱,因此懒得动手呢。 但眼前这一幕还是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仓室中并没有空空如也,恰恰相反,其中堆得满满当当,几乎连一只老鼠都不能再塞进去。 全是布料,上好的流淌着丝光的布料,比李斯大人身上穿着的丝袍看起来还要更厚重富丽。 不,不对。 喜很快意识到自己看错了。 那不是布料,那是成衣,堆满了一整个仓室的,挤得连老鼠都不能再过去的,满满当当的成衣! 随着帝流浆和铁甲的问世,机关术得到了一个爆炸式的发展,用来缫丝和织布的机关人偶随之应运而生。 喜还记得村子里的老人总是以带着唏嘘的语气说从前布料有多么的匮乏。 有时候一家人中就只有一套像样的衣裳,谁要出门就由谁穿上,回来之后立刻脱下来,因为担心穿在身上的时间太久,会碰掉衣上的一缕麻丝。 喜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代,他家境说不上富贵,但每年年节上,差不多也都能有一身新衣裳穿。 可见布料不再像从前那样贵重而罕见了,但也绝不是什么轻贱的东西。 更遑论成衣。 喜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成衣堆叠在一起,还是这么随意地堆叠在一起,咸阳宫中的王上,恐怕都没有这么多衣裳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以勇猛而闻名的秦军,有时出征之际,有些士卒身上甚至连一件像样的战袍也没有。 倘若这些衣服能够穿在士卒的身上—— 喜忽然愣在了原地。 他意识到这些衣裳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缘故了。 这么多的衣裳,就连咸阳宫中的王上也穿不尽,但军中的士卒可以穿尽。 岂曰无衣。秦军之中,有人甚至还没有一件像样的战袍。 李斯大人,言辞之间,隐约谈及王上有意为军中改换衣制。 这零零散散的线索拼凑在一起,逐渐组成一副完整的拼图。 喜一下子跳起来,声嘶力竭道,“大人!” 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大人快来看啊! —— 一刻钟之后,李斯一脸严肃地出现在了仓室之外。 再一刻钟之后,持着李斯手谕的军队轰隆隆地开了过来。 第三个一刻钟之后,李斯亲自登门,将方才回国不久的武安君白起请了过来。 连带着他那具铁甲,以及那把铭文“长秦”的巨剑一起。 —— 喜举着手站在距离仓室约有十步的地方。 在他身边围着的是……全副武装的军队。 再远一点是数具站在一起的铁甲,更远一点的地方,据说站着武安君。 喜脑子里是懵然的。 他大概知道自己摊上了事,从看到锁掉在地上时就知道了,但实在没料到会是这么大的事。 怎么军队都被叫过来了?武安君也被叫过来了? 这是魏武卒兵临咸阳了吗?不久之前先王驾崩那一夜,咸阳宫中恐怕也不见得有如此森严的守卫吧! 情不自禁地,喜咽了一口吐沫,喉结上下滑动,同时出于人体的本能,他双脚在地上稍微挪动了一下。 金属铿锵声立刻响起,喜立刻睁大了原本微微眯缝着的双眼,见到面前一位做军官打扮的年轻人冷冷地看着他,闪着锋芒的剑尖已经抵在了他咽喉上。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喜瞬间清醒过来,把手更高地举起来,双脚不敢再有丝毫的移动。 年轻的军官以剑抵着他的咽喉,片刻之后方才放开,而后有人过来,低声和这位军官商议了几句。 片刻之后,喜身后多了一具持剑的铁甲,在站位和姿势上刻意做了调整,确保能在喜试图奔逃的第一时间,将他的脑袋砍下来。 …… 喜有点不明白,对待他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吏,有必要用到如此郑重的阵势吗?方才就连武安君,似乎都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 他再度回忆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情,但还是没搞清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隐约觉得大约是那些衣物惹的祸,可他也没动那些衣物啊? 事实上,没人敢动那些衣裳,只有李斯之前想着要应对王上的问询,于是壮着胆子进去拿了一条衣裳出来。 喜眼睁睁看着这位权贵中的权贵,举着那衣裳时,手抖得像是家里的太爷爷一样。 为什么对着一件衣裳,竟然畏惧如同猛虎?喜还是不太懂。 倘若李斯能够知道他的念头,那李斯会郑重地纠正他。 不是畏惧如同猛虎,比那还要更高一点,是畏惧如同神鬼! 喜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李斯心里已经有了猜测……约莫是与女君相关。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见识过女君的神异,后来在韩国的新郑宫中,更是见过王上在她面前,仿若被摄魂一般的表现。 还有更多一些,在韩国那件事之后,李斯眼看着王上一天一天变得怪异。 女君和王上之间的对话并不避讳他,有时候他拿着卷宗前去觐见,说着说着王上的眼神就变了……更有一次他看见王上伏在女君膝上,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他的嘴唇和舌头都裂开了,李斯看不见,但疑心他的喉咙兴许也裂开了……血一直流到女君的膝上,可他像是浑然不觉一般,仍然竭尽全力地,喃喃自语。 还有那些若有若无地呓语,越来越多地回响在脑子里,依稀是王上的声音,似乎还掺杂了女君的声音,可每当凝神去听,却又只是一片寂静了。 这种种神异之事加在一起,实在不能视而不见了,李斯鼓起勇气稍微探听了女君的消息,然后他发现没有。 不是没有异常,而是更彻底的……根本就没有关于女君的消息。 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李斯问到咸阳宫中年纪大些的侍女,她眼神茫然了一下,片刻之后隐晦地透露出一些关于女君和王上的消息。 ——可那全都是李斯见过的事情,就好像在他见到女君之前,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一个东西。 诡异,诡异到了极点。 更诡异的是所有人都对此视而不见。 如果你和身边每一个人都不一样,那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你疯了? 从接了这桩差事开始,李斯就在竭力压抑着内心深处的不安。 这是他扬名的好机会不假,可是任何东西,但凡牵扯到女君,就总是容易叫人心里生出不安。 从前那些引以为傲的学识和才名全都不管用了,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 陌生到……兴许是神鬼的领域。 133 白泽06 嬴政换装 其实之前总还只是猜测, 毕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 但今天这些成衣莫名其妙的出现,为李斯的猜测提供了一个更骇人听闻的佐证。 他比喜那种小吏知道的东西要多得多,昨天他方才递上了图纸,怎么那些衣服偏偏就选在今天出现? 怎么偏偏就和图纸长得一模一样? 李斯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是个聪明人, 听说过许多凡人寻仙的故事, 牢记得那些故事的结局。 在那些故事里, 凡人总是没有好下场, 从无例外。 李斯深吸一口气, 把腰背挺得更板正了一些,目不斜视。 此时他正坐在秦王寝宫的偏殿之中, 侍奉的内侍说秦王已经醒来, 但醒来之后总要更衣洗漱。 鉴于秦王的身份,这一过程肉眼可见会拉得漫长无比。 李斯别无他法, 只好等待。 他没等多久, 外面就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李斯精神一振, 不由自主向外张望—— 女君走了进来。 李斯伸长了的脖子立刻缩了回去, 恨不得背后立刻长出来个龟壳, 好把头脸一起缩进壳里。 女君在他身边旁若无人地坐下来了, 她也不说话, 也不做出任何举动, 仿佛对李斯不感兴趣。 接下来李斯始终目不斜视,视线规矩地不得了……他不得不规矩, 只怕视线稍有偏转, 就对上女君的视线,沾染上女君身上未知的噩运。 手心里渐渐生出冷汗,李斯逐渐克制不住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又有脚步声响起, 听得出来这次是很多人的脚步声。 李斯如蒙大赦抬起头,恰好对上嬴政看过来的视线。 一眼之下便忍不住胆战心惊。 十三岁的秦王穿着最盛大的冕服,玄衣纁裳,如同要赴一场隆重的盛宴。 他站着,定定地看着李斯,有垂毓遮挡,李斯难以看清楚他的神色,但仍然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来,流露出叫人毛骨悚然的期待。 李斯手心里的冷汗更多了,手指湿滑,几乎不能捏紧。 这身装扮,还有这个表情,无不意味着一件事。 他来到这里,一句话都还没说,但王上已经清楚了他的来意,甚至可能比他自己还要更清楚明白。 没有任何想象中的问答,王上只向他说了两个字,“带路。” 那一瞬间李斯极力克制住了转头看向女君的冲动。 一路上他一直压抑着克制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望见白起对着王上行礼,重复的礼节,他行了两遍,一遍向王上,一遍向着站在王上身边的女君。 李斯这才如梦方醒一般回过神,脑子里压抑的那些东西一瞬间爆发开来。 他在一片头晕目眩中,想到,他自认还没有成为那些寻仙故事里,与神仙牵扯上的凡人。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那神仙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他,而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小心谨慎和警惕。 至于故事里的凡人是谁。 李斯沉默了片刻,在这片刻之中他和白起对上了视线。 有香如故,白起身上的香气还是那样萧瑟,让人想起屈子在水边的行吟,洞庭波兮木叶下。 秦国的武安君,在入秦之前李斯就听说过他的名字,毋如说彼时还是七国的天下之中,无人没有听闻过白起这个名字。 在那些人的言语之中,白起如同鬼神一般残暴,也如同鬼神一般无往而不胜。 但等到李斯入秦之后,亲眼见到白起,却发现他不过是个年轻的男人,谦逊而富有礼节。 秦国的公卿私下指责他说,武安君杀孽太重,身上总有血腥气,恐怕冲撞鬼神。 简直是刻意捏造来攻奸的无稽之谈。 武将,尤其是白起这种传世的武将,倘若不杀敌,不沾血,则秦国公卿的荣华富贵何以为继? 匹夫遭遇这样的对待尚且要生出怒意! 可白起真的就老老实实在衣上熏了香气,来遮掩那无从谈起的血腥气。 李斯第一次他在身上闻到香气的时候简直大惊失色,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怎么白起敢于在一场战役中坑杀四十万人,不畏惧天下人悠悠众口,却为了公卿两句闲话而熏了衣上的香气? 这时候李斯忽然重新又想起这个问题。 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见过真正的鬼神,所以他真的忧心那个看似荒谬的问题……他不是为了公卿而熏香,那些香气存在的真正缘由,其实正是看似荒诞的鬼神。 李斯觉得自己脑子里已经乱作一团。 他茫然地看着王上的背影,看着他久久地面向仓室而立,不发出丝毫声音。 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这短暂而又长久的一瞬间,嬴政心中所想。 没有人敢于将视线直白地放在王上身上,更不敢长久地注视着王上,于是也就没有人看到,王上转过身之后,第一眼看向的是女君。 有垂毓的遮挡,他看不清楚女君的神色,女君或许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这都不要紧。 他知道女君能读出他的心意,就像他也已经解读出女君的心意。 我已经看到了你的馈赠,现在换你来提要求,你可以开始向我要求祭品了。 但林久只是静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嬴政笑了一下,这种时候实在不应该笑,但又实在忍不住。 太高兴了,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这样沉迷过哪一个游戏。 你就是我,不妨来猜我的心意。我就是你,于是我猜到了你的心意。 又一次的,他猜到了女君的心意。 于是嬴政站着,也不要人服侍,自己解开腰带,解开玄衣纁裳,最后把冕冠也扯下来,径自丢在地上。 所有人就这样看着王上撕扯掉身上的冕服,就像是撕扯掉一层长在身上的皮肉。 千军阵前,肃然无声,十二章纹委落尘灰。 十三岁的秦王嬴政张开手臂,现在他只穿着轻软的素纱中单,衣料薄而苍白,肤色比衣料更单薄苍白。 浑身上下,只有眉目浓黑,鲜明得像寂静中忽然惊起的一声弦音。 赵高抖了一下。 他母亲是秦宫中的女奴,他生下来在新政宫,后来随着秦王一起迁移到咸阳宫,在宫中做杂役。 再后来老秦王死了,换了新秦王。 再后来公子政归国,他从杂役成为公子政身边的内侍。 再后来新秦王也死了,公子政继位,成为秦王政。 七国之中,唯一的秦王。 有时候赵高也看不清楚王上在想什么,总觉得王上深黑的眉目中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归根结底,那时的王上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孩。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时至今日赵高还是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似乎是一觉睡醒,又似乎只是在一次眨眼,一次低头之间。 等到视线重新清晰,头重新抬起来,世界已经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可是赵高也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动。 他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小心翼翼,有时候赵高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感到畏惧。 是因为王上,还是因为女君。 有风从赵高耳边掠过,惊动了他混乱的思绪。 重兵阵列,武安君白起亲自坐镇中军,除了微渺的风,没有什么东西能穿透到这里。 赵高在风中迈开脚步,他亲自从仓室中挑选出那套放在最显眼处的衣裳,将之在风中展开。 其实他也不太敢碰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可王上正看着他,女君也正看着他。 赵高不敢再多做思考了,他端出此生之中最严谨端肃的神色,快速地扫视这衣裳的每一个细节。 他拿出了此生再也不会有过的聪明才智,思维闪动之快,脑浆几乎都在发烫,只为了琢磨这衣裳奇特的形制要如何穿在人的身上。 那个做女奴的母亲在赵高印象里很淡,来到咸阳宫之后不久她就死掉了,赵高只依稀还记得她模糊的眉眼。 但这时候一些记忆忽然无比鲜明地涌上来了,赵高想起来小时候母亲偷偷教他怎么捧起重物,而不至于摇晃。 那或许是那个女人此生所掌握最珍贵的技巧了,她把这东西郑重地教给赵高,所以赵高奇迹般地领会了其中的每一个诀窍。 即便是在此时,他捧着这件轻飘飘又重逾千钧的衣物,手指也始终稳定,没有颤抖。 时间重新又流动起来。 王上说,“为我着衣吧。” 赵高便走上前,一一为他穿戴上新的衣裳。 衣料挺括如同盔甲,可摸起来又柔软得不可思议,表面是绸缎一般的触感,可是比绸缎还更细腻温润,像是从活物身上扒下来的皮。 完全是陌生的形制,不像是如今的冕服一般,竭力把所有衣料都堆在人身上,堆出来虚假的高大和伟岸。 这种衣裳每一根线条都贴合人体的曲线,腰带并不松松地坠在袍上,也没有很多累赘的金玉作为装饰,只是简洁地一根线条,紧束在腰际。 赵高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他会懂得这种衣服的穿法,全程他都处于一种极端混乱的状态之中,仿佛清醒理智,又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扣子一枚一枚地扣起来,领子立起来,履换成靴。 最终嬴政穿着这样一身军装站在千军阵前。 赵高转到他身后为他束起一直披散到大腿的长发, 他的脸清晰地露出来,视线凝视着身前一具铁甲光可鉴人的胸甲,似乎是在打量自己的新形象。 系统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只有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嬴政根本就没在看自己的影子,他不在乎这件衣服长什么样子,对他来说这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盯着那块镜子一般的胸甲看,只是在隔着镜子看林久的眼睛。 他第一个穿上这样来历不明的衣物。 他又一次将自己作为祭品,奉献给了女君。 134 白泽07 嬴政白起 对于喜来说,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似幻。 今天之前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吏,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攒下两亩田地,但今天之后这一切都变了。 被铁甲手中那把长剑指住喉咙的时候, 喜不太懂李斯大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看管起来。 即便不相信他对秦国的忠诚, 也至少要相信他的平庸无能吧?难道他这样的人, 能掀起李斯大人也为之头痛的风浪吗? 武安君来到的时候,喜不太懂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如此的兴师动众。 到最后王上驾临的时候,喜已经放弃思考了。 他意识到事态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不然他这样的小吏,怎么能有面见王上的资格。 再到最后,王上驾临而无人行礼, 所有人都肃然而立, 那把持在铁甲手中的剑, 依然纹丝不动地指住喜的咽喉。 喜干脆连脑子也放弃了,全当自己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棵野草。 因为他已经认出来这样的阵势……自从商君变法之后,秦国阶级之间壁垒森严, 下级见到下级要行庄重的礼节。 但只有在一个场合例外,只有一个规则能够压过商君当年亲自定下的律法。 秦重武德。 唯独在武德压倒礼制的时刻, 秦人不需要遵从阶级之间的差异。 从来便是如此, 秦国军队远征之前,站在参政大殿之前的演武场上时, 从来不必要向秦国历代先君行礼。 此时站在这里的所有人,武安君乃是传世的名将, 武安君之下那些人,乃是秦国的士卒,他们面见秦王而不拜, 是因为他们正在准备一场征战。 喜茫然四顾,可是仍然什么都看不见。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可他甚至找不到那个所谓的敌人在哪里。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如同梦境一般。 王上撕扯冕服的时候喜已经愣住了。 像他这样的小吏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王上的面孔,甚至弄不明白先王上与当今王上的分别。 对于喜,乃至绝大多数秦国小吏来说,从庄公襄公到孝公,王上就是这身冕服。 喜也说不上来这意味着什么,应该是有变故要发生,可似乎又是从王上破韩之后,这变故就已经在发生了。 公卿贵胄,王上和将军之间的变故。 这些事情对他来说有些过于遥远了,最后喜只是茫然地看着王上换上新衣。 那种形制古怪的衣物,穿在王上身上,竟然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合适。 冕服的底层逻辑是叠加厚重的衣物,把单薄的身形填充成魁梧的模样,以体积形成威慑,又在这一基础上,增加繁复的装饰,以勾勒威严的气度。 而军装与之截然相反,立领、束腰、衣料硬挺、版型挺拔,每一寸裁剪都精妙至极,每一道线条都是为了更贴合身形。 这种衣服穿在身上,让人一下子就变得瘦长起来。 像是在原本就浓重的轮廓上,又下重笔描了一遍,让人看起来更深邃也更冷厉,骤然望过去,竟然像是看见了凝固在夜色浓处的一道刀光,割得人眼瞳生疼。 片刻的沉寂。 场面忽然变得热火朝天起来了。 白起点出一队士卒交给李斯,赵高领着嬴政带过来的侍从,从仓室中把成捆的衣物搬出来,一一发放到每个士卒手中。 交接衣物的同时,李斯看了赵高一眼,赵高平静地回看他,很快又错身而过,重新忙碌起来手中的事情。 至少此时此刻,在揣测王上心意这方面,这两人旗鼓相当。 喜并没有留意到这样的小细节,以他的出身,根本不能察觉到这样的暗流。 他所看见的只是武安君卸掉佩剑,来到王上面前,再拜之后,接过侍从手中的新衣。 喜的思路变得有点混乱……不如说今天一整天,他的思路就没冷静过。 他试着以眼角余光悄悄看武安君。 其实原本不必这样小心,之前喜也看到了王上的脸,那把指着他喉咙的剑也没有落下来。 但这个不一样。 喜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 这是……这是武安君。 这三个字,在心里想一想,就凭生出一股刺痛,如同以肉眼直视太阳。 但当他真正站在喜面前,没有青面獠牙,也没有被毛顶角,就只是个人……看起来很平常的,人的模样。 对比起王上之前那身郑重的冕服,武安君今天穿得称得上单薄。 喜没有见过他从前的模样,但总觉得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这样装扮并不合常理。 没有等喜再多看几眼,白起已经干脆利索地换上了新衣。同样的衣服,他穿起来,和嬴政又不一样。 嬴政年纪还小,身形单薄,而且或许是因为经年不笑,神色里似乎也染上了咸阳宫的色彩,高深,空旷而遍布阴影。 军装穿在他身上,只是把他原有的特质又勾描了一遍。 但白起平时看起来并不带阴鹜的色彩,衣装整束完毕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散开长发,戴上军帽。 一瞬间仿佛有鼓声,乍然而起。 喜睁大眼睛,又立刻本能一般移开视线。 可是方才那惊鸿一瞥,已经在他视网膜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就像是油脂碰到热刀一样,有一种人,就是会让你只看一眼,眼睛里就留下他的轮廓印记。 而喜现在只是朦朦胧胧地想,武安君戴上军帽,就像是铁甲提起长剑。 阴影忽然就落在他身上,遮出令人心悸的,锋芒的轮廓。 之前看见武安君,想到的就只是武安这个荣光万丈的称号,想到武安君一生中的功勋与战绩。 喜后知后觉打了个哆嗦,惊觉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方才那一眼之间,有什么东西忽然就扑面而来。 他不太敢形容那种东西,但那又是的的确确存在着的。 在阴影之后、在功勋和战绩之后,阴风乍起,嚎哭冲天,白骨和血席卷而来,苍天似乎都被压低三分。 这是不被记载,不被提及,也不被传颂,但又真实存在过的东西。 武安,他的武威之所以能安天下,是因为他曾以武威屠戮天下。 抛开所有人为的加封和尊号,白起,这个人,他站在这里,天都被遮低三分。 这时候喜还没意识到这身衣服在往后漫长岁月里代表着什么,更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正站在一个伟大时代的开端。 他只是模糊地回想着武安君身上衣服的样式,觉得有一种异样的眼熟。 这种衣服的风格,近乎病态地修剪掉所有多余的装饰,修剪掉所有不能精准贴合身体的线条。 竟然和铁甲有一种微妙的相似。 便仿佛是为了战争而诞生。 火红的色彩,便在此时映入喜的眼帘。 起先喜以为那是一团火,那种红色轻易引动了刻在基因最深处的恐惧。 王上、武安君,还有军装,这些东西一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一视同仁为更高等级的存在让路。 倘若不是还被一把剑指住咽喉,喜已经要惊跳起来。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没忍住晃动了一下。 剑刃的寒意几乎斫上他皮肉。 喜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那不是一团火,他看错了,那只是个女孩子,披着红色的衣裙。 可那也能算是红衣吗?简直像是一团流淌的血和火。 莫名其妙的,喜不敢看那女孩的脸,只是隐约觉得那大概是个年轻甚至年幼的女孩儿。 她就站在王上身边,一个近到可以被划分为“逾越”的位置。 但所有人都对此熟视无睹,就好像那原本就是她应该在的位置。 喜咀嚼着这个忽如其来的怪异认知,说不出来为什么,但脑子里每重复一遍,这个念头就更根深蒂固一点。 那确实就是属于她的位置,她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之前喜的眼睛里看不见她。 之前武安君向王上站立的位置行礼,他拜了两次,但不是喜所以为的“再拜”,而是因为他要行礼的人有两个。 那女孩,她不但站在王上身边的位置上,她本身的身份也可以与王上比肩,可以得到武安君的参拜! 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王上身边有个这样的女孩儿,衣着服色也不像是妻妾或者公主。 这样莫名其妙的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出现,莫名其妙站在如此高位。 跟眼下这些忽如其来的衣物,何其相似。 喜不敢再想下去了。 但其实他已经意识到了,为什么武安君今天穿得那么简单,那是要起刀兵的装束,他来到这里,原本以为自己将要面对一场战争。 而战争一旦开始就不会再停下,先前刀兵对准的是谁,喜不敢细想。 但在这之后,刀兵对准的方向—— “赵。”林久对系统说。 嬴政接下来的目标是赵。 系统呆滞地说,“啊?赵?” 片刻之后又说,“赵啊。” —— 他听不见喜的心声,不然一定要感慨一句,人才啊。 过程全错,结论竟然神奇的对了。 人才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定义成人才。 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喜这个不起眼的小吏,其实是个敏锐的人,遇到很多事情都喜欢往深处思索。 在律法严苛的秦国,这种敏锐很危险,所以有意无意的,喜从来不在人前显露这份敏锐。 但现在已经不是显露与否的问题了,情知不能细想,但就是忍不住,一直想,一直想。 那女孩火红的衣裾……王上……武安君…… 比喉咙上那把剑还更深邃的寒意缓慢淹没上来。 喜绝望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蜘蛛网黏住的飞虫。 最后这种绝望驱使他从小吏的位置上退下来,也披上了那样的军装。 后来喜从军上战场,取得军功而封侯。 他给家里的兄弟写信,其中提到一句,至今仍然记得当年,女君裁夜为衣。 再后来他死了,家里的兄弟把这封信当做陪葬品,放在他手边。 两千年之后有人挖出来他的墓,从已经皱缩不成样的竹简上解读出了这句话。 后世史学家对这句话进行了反复的拆解和研读, 但最后这枚竹简只是被讳莫如深地封存了起来,连带着那些正确和错误的研究结果一起。 女君这个称谓,从那时候起成为禁忌。 赵国是大国,继承了曾经的霸主,晋国最多的遗产,又出了赵武灵王这样的雄主,效仿胡人的骑射,建立起当时独一无二的骑射军队。 在这个世界线上,中原地带擅长人形铁甲的制造,而关外胡人擅长兽形铁甲的制造。 赵武灵王别出心裁,模仿胡人造甲的技艺,别出心裁,以兽形铁甲,驮载人形铁甲上战场。 这种战术需要更严苛的训练,可与之相对应也具有更强大的杀伤力。 冲锋之际赵国的甲士携带着□□兽形铁甲的蛮力一起挥剑,往往可以一击砍断对面铁甲的脖颈。 系统发自内心地说,“这就要对赵国动手吗?是不是有点早了?” 林久没有说话。 系统还想再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机械的提示音在这时响起,“特殊支线任务【倾国倾城】已触发,请尽快达成任务目标,任务奖励视完成度发放。” 135 凤凰01 嬴政灭赵 系统并没有多花口舌去问林久准备怎么完成这个任务。 【倾国倾城】出处在诗经, 作为典故使用时,是用来形容君王因女色而亡国。 作为形容词使用时,词义则更单纯一些, 泛指女孩子的美貌已经到了无与伦比的地步。 倘若主导权在系统手上, 那系统毫不犹豫选择第二个含义,大概会要求林久换上漂亮裙子在咸阳城走一圈。 然后再动用一点小手段,最终达到目的:让整个咸阳城的人都知道林久长得很漂亮。 完成度肯定是惨不忍睹,但至少也能算是完成【倾国倾城】。 而林久的选择…… 从现在嬴政已经开始备战, 准备对赵国下手上看,林久像系统一样毫不犹豫,只不过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反的选项。 因为漂亮的女孩儿而亡国是【倾国倾城】。 反过来想,因为漂亮的女孩儿而灭一国,怎么就不算是【倾国倾城】了呢。 咸阳宫中。 嬴政在看一张羊皮地图。 系统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 但他表现出来的就是这样。 他很着急要对赵国下手,那并不像是为了满足欲望或者迫不及待得到更多的荣耀。 而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推着,不得不往前走,不得不急迫,就像是火烧到睫毛上那样的急迫。 天光稍微变得暗淡了。 赵高立刻上前, 亲手扳动机械。 灼亮的火花猛然一闪, 帝流浆在青铜的烛台中熊熊燃烧起来, 散发出太阳那样炽烈的金光。 地图立刻被照得更亮。 但这其实也是无济于事。 那张地图上根本没有多少细节, 至多不过是在两国交界处,标示了几座城池,模糊而暧昧。 依照这种地图构想战术, 就像是纸上谈兵一样,完全是做白工。 机关术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地图只能依靠人力脚量手记的困境,但仍然有极大的缺陷。 此时战争双方, 往往是在两军对峙之后,才能清楚对面的兵力布置,信息的主要来源依靠眼线和斥候。 因此战争的胜负总是与将领息息相关,因为信息严重匮乏,很多时候只能依靠将领临阵的判断。 这个时代的将军们,就像是一群赌徒,上了战场就是上了赌桌,赌赢了就成为传世的名将,如同白起、李牧一般。 赌输了就一败涂地,成为名将脚下尸骨中的一具。 综上所述,嬴政看地图根本就没用,在这个时代,只有在亲临战场之后,方能做出真正符合战场的判断。 他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之前在灭韩国那一战时他就是这么干的。 但他还是在看。 因为他眼睛里看到的—— “根本就不是这张地图。”林久说。 系统没搞懂这句话的含义,直到李斯静悄悄地走进来。 怎么形容呢,李斯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但莫名有种沾了一身风雨的错觉。 他在嬴政身后站定,表情恍惚了一下。 已经过去很多天了,第一天嬴政穿着军装出现在参政大殿上时,群臣都为之哗然,满朝公卿都被震傻了。 但嬴政只是坐在王座上,对此没有给出一句解释。 最后奇异的也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 只有李斯知道这件事根本就没过去,所有人都在等,王上在等,朝堂之上的公卿也在等。 他不确定自己带来的是不是王上要等的那个消息。 但此时此刻,因为这场不知道结果的等待,王上那身黑衣,看起来就像是夜深时的天幕一样,黑到像是随时有猛兽要从中扑出来。 李斯低声说—— 系统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觉得耳边轰隆轰隆炸起惊雷。 李斯说神经接驳技术已经确认泄露。 其他国度还不太清楚,但至少在赵国,打入赵国的眼线传来消息,说赵王对这项新技术很感兴趣。 空气仿佛都因为这句话而凝固住了。 片刻之后,嬴政说,“嗯。” 他表现得很平静。 但是这不对劲啊,他不应该平静啊! 因为林久的存在,嬴政可以说是唯一的,没有被新世界覆盖掉的人。 在他身上保留了旧世界的特质。 这是好事,嬴政从中得到了那位始皇帝的记忆。 但这也是坏事,这意味着嬴政这辈子都没办法用正常方式驾驭铁甲。 因为铁甲是新世界的产物,可以驾驭铁甲的体质,当然也是新世界的产物。 在这种情况下,神经接驳技术对于嬴政来说,重要性毋庸置疑。 更何况他灭韩那一战,在秦国内部取得权力的第一步,完全仰仗神经接驳技术而成立。 这种技术无论怎么看都应该不惜一切代价地抓紧在自己手中才对吧?! 怎么可能泄露出去? 嬴政不可能轻忽大意到这种地步,他必然有所防范,不然他就不是嬴政了! 更何况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在秦国要对赵国动手的前夕,赵国得到了这项技术! 系统猛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李斯!” 是,掌握这门技术的人其实不是嬴政,而是李斯。 如果嬴政这边没有留下突破点,那出问题的人就是李斯。 而他现在还站在这里—— 林久打断他的想法,“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了,不是李斯。” 系统熟练地摆出来洗耳恭听的态度。 林久顿了顿说,“是李斯背后的那些人。” 系统愣住了。 这时候他意识到他之前一直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神经接驳技术这种,虽然疯狂,但已经称得上精密和高端的技术,发明者总不可能是当时已经落魄到那种地步的李斯吧? 就算那是留名千古的李斯,可他毕竟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而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是某一个人,甚至某一代人能够做出来的东西。 系统想起嬴政,提起李斯时总是绕不开嬴政。 嬴政成就秦皇的伟业是奋六世之余烈,那李斯呢,他的神经接驳技术,又是几代人的积累? 知识就像是钱财一样,并不会凭空出现啊。 而当世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 “诸子百家。”林久说。 顿了顿,又说,“不确定是哪一家。” 系统感觉耳朵里又开始响起雷鸣。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他怎么就忘记了呢,这个时代所有的知识都被一个团体所垄断,这个团体甚至不是后世那样的读书人。 而是【诸子百家】。 “如,如果是李斯的话,应该是法家吧。”系统结结巴巴地说。 是法家把这项技术交给李斯,又让李斯带着它出现在了嬴政面前。 因为李斯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系统紧急去翻了原世界线上的资料,确定了自己没记错。 “不是。”林久说。 “什么不是?” “李斯不是法家的人,至少不完全是。”林久说。 “李斯是法家的代表人物,只是因为当时秦朝需要的是一个,作为法家代表人物的李斯。” 她立刻就给出了推测的依据,“而在嬴政一统七国之后,百家争鸣最终的赢家并不是法家。” “这,这这,”系统听见自己磕绊得像个白痴一样,“这东西还能有赢家的吗?” 诸子百家,百家争鸣,这就不是特定历史时代催生出来的一场特定的思想.运.动.吗。 ……非要说赢家,在其余各家学派的典籍都沦落灰尘之后,确实有一个笑到最后的。 “儒家?”系统不确定道。 李斯的确有跟随荀子学习的经历,而荀子正是这一百年里儒家的代表人物。 林久没有说话,系统已经觉得自己懂了。 他开始思索一个问题,李斯曾经跟随荀子而学艺,那么在他作为法家代表人物而居高位的那些年里。 他有没有为荀子身后的儒家,做过一些事情? 诸子百家,那么多的圣贤,为什么最后唯独剩下孔子被镀上金身? 就因为孔子比其他所有圣贤都更贤明而智慧?就因为孔子的视线看到了百年之后,而其他圣贤却不能?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事……这世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胜利。 所谓的诸子百家,说穿了其实就是一场战争。 在这个时代,君王争夺疆土,圣贤争夺金身。 权力欲望利益还有夫子们的大愿交缠在一起,演变成一场覆盖天下的棋局。 嬴政面前站着一个李斯,秦国还有更多的李斯,此时七国之中,还有更多、更多的李斯。 春秋下棋,七国布子。 而嬴政是亲身经历过这场棋局的人。 以他的性格,就像是不在意赵高和李斯在他身后的背叛一样,他也不会在意这局棋,他只是在看。 所以之前他盯着地图,就是在看—— 林久问系统,“你觉得孔子是什么?” 镀上金身的圣贤,当然是,“太阳。” 系统脱口而出。 照彻万古长夜的万世师表。 他在世的时候誓言要有教无类,于是在两千年之后依然有人尊称他一声夫子。 其光其热,照彻天地,照彻未来。 “你看天上。” 是啊,是啊,这才是值得为之发动【诸子百家】这种级别战争的战利品。 一整个民族的文明史上,至高至上的,太阳的位置。 林久看着嬴政面前那张地图,轻声说,“七国的天空正空空荡荡,有人要在这个时代成为太阳。” 系统完全理解了,“所以这件事是,有人在下子?” 李斯是放在秦国的,放在嬴政身上的棋子。 现在他们要往赵国同样放上一个棋子。 嬴政等的就是这枚棋子! 这是棋局中的新子,是赵国的变数,但同时也等同于是赵国的底牌。 如今赵国已经掀开了底牌,可嬴政的底牌还捂在手里。 神经接驳技术又算什么,真正恐怖的永远是未知。 —— 咸阳宫中。 嬴政的视线从那卷地图上移开了,他很快地发下诏令,要召见白起,还有王翦。 —— 李斯跟在他身后说,“关于神经接驳技术,臣下有一些新的设想。” 嬴政猝然转过头。 他穿着军装,戴着军帽,从那天得到这样的衣服之后,他再也没有穿回那身冕服,如同是一种宣誓。 没有了垂毓的遮挡,他眼头那一抹上调的弧度,如同一声猝然而起的弦音,叫人生出退避的冲动。 李斯手心一瞬间就见了汗意。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 好在嬴政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转过头,他没有多说什么,但—— 没有拒绝。 —— 方才那场景看起来像是李斯在施舍给嬴政什么东西,但其实根本不是这回事。 得知神经接驳技术泄露的那一瞬间,嬴政脑子里或许已经在想换掉李斯的事情。 如果你不能再给我更多东西,那你的存在还有什么用处? 直到李斯提出来已经在神经接驳的基础上,又研发出了新的技术,才使得他打消这个念头。 倘若李斯没有说出这句话—— 诸子百家,百家争鸣。 下子的人不止在一国下子。 嬴政手中也不止一家的棋子。 如果李斯不行,那就换个能行的人。 君王要做的不就是这样的事情吗,而嬴政恰好最擅长做君王。 —— 王翦来的时候也穿了一声军装。 嬴政,白起和王翦的这场内部会议,最后参会的人变成了三个穿着军装的人。 就很怪。 怪到系统眼神漂移。 王翦看起来比白起和嬴政加在一起都还更适合战场。 他是那种真正意义上可以称得上“魁梧”的男人,体型看起来和性格一样正直。 这是林久对他下的定义。 当时嬴政在说要灭赵,白起默默听,王翦皱起眉头说,想要灭赵,最大的阻碍就是李牧,这是赵国的名将,名声在七国之中仅次于白起。 倘若要攻打他镇守的要塞,王翦自认做不到。 嬴政说那就解决掉李牧。 王翦点了点头。 他和嬴政对视了一下,好像就只是在这一个对视之间,他们之间交换了无数信息。 嬴政说,“赵国虽然强盛,但其实是建立在砂砾上的国度,并不足为惧。” 这一次,白起和王翦都点了头。 直到消息传来,赵王因谗言而杀李牧,自断臂膀……系统才意识到王翦是怎么解决掉李牧的。 他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那次林久忽然开口说王翦,“这是一个正直的人啊。” 嬴政让他解决李牧。 他就从字面意义上解决李牧。 人死了,当然就不能再镇守城关了,怎么不算是一种解决呢。 这种弹道一般笔直而不带转弯的思路,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称得上一声“正直”。 又正,又直。 系统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 半晌,无话可说。 —— 但在这个时候,震惊天下的秦灭赵之战还没有开始。 但系统看着嬴政的眼神,已经意识到了这场战争必定与原世界线上那场战争大相径庭。 白起不会出场,王翦出场的次数也绝对有限。 主角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嬴政本人。 他现年十三岁,这个年纪还不能算是一个男人,而只能算是男孩儿。 作为男孩想要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出身和地位仅仅只作为起点,真正能够倚仗的,还是军功,只有军功。 原本他不必这样着急,可林久给他新衣服。 喜那样的小吏都能看出来这是为战争而设计的衣物,嬴政当然也能看出来。 他理所当然认为,是林久在逼他发动这场战争。 这女孩儿站在他身后,手放在他肩膀上,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和贪婪,推着他去抓住这个世界。 —— 后来嬴政披着铁甲站在赵国王都的城墙下,面对这个雄伟国度最后一道防线。 在那种不可名状的东西面前,也没有往后退一步。 —— 他顺从了她这样的安排。 因为她给得足够多……她已经向嬴政承诺过,你将得到整个世界。 —— 为了得到世界。 林久拉开系统面板,兑换了新衣服。 【凤凰】。 136 凤凰02 嬴政弄玉 林久一直在观察这条新生的世界线, 尽可能详尽地解析每一个历史节点,用线和点概述这个世界的过去和未来。 就和嬴政观察地图一样,她也一样是在备战。 天外的神鬼在这个世界仍然不放过她。 嬴政的动作已经很快了, 如同惊雷烈火一般迅猛地灭掉韩国,又立刻将兵峰指向赵国, 将先期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到此为止,神鬼的视线也已经跟随而来。 好消息是, 世界层次拔升之后, 相对应的也生出了阻碍外力介入的壁障。 一般情况下, 【神】不可能在不破坏世界的同时降临。 坏消息是情况并不一般,世界内部有内鬼。 林久借助嬴政推动世界线的变动,从而窃取能量。 就像是一只蛀虫,在世界壁障上缓慢地蛀出空洞。 韩国被灭是第一个空洞,【神】没有抓住,于是机会白白流逝了。 赵国是第二个空洞,【神】不会再错过这一次降临的机会。 这一次降临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死林久——有了第一个世界的积累, 现在林久已经不再是想杀就能杀得了的。 所以【神】的目标由猎杀转变为阻挡, 林久要推动世界线往秦国的方向偏移,那【神】的降临就是为了将世界线往赵国的方向掰动。 所以要猜测, 这许多个历史节点之中,哪一个是【神】选定的降临坐标。 猜对了就抢占先机,不仅可以埋葬【神】的阴谋,还可以把【神】本身也一起埋葬。 猜错了也不会死,只会被抢走能量被削弱。 但削弱到最后, 还是死路一条。 林久没有说,但系统明白,【神】输一百次还是神, 但他们只要输一次就很难再有翻身的余地。 所以他也绞尽脑汁地和林久一起想,论起和神纠缠的时间,他比林久长远太多,相应的了解也漫长很多。 但他之前也没打过这样的高端局,所以只能瞎猜。 所谓的历史节点,可以诞生神鬼的节点。 系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赵武灵王。 没有什么依据,只是单纯根据林久的思路。 ——之前系统特意问过林久有没有做好准备,林久说已经选定目标了。 “因为历史很差,所以其实也不记得太多历史节点,就选择最出名的那一个好了。” 这是林久的回答。 系统历史也很差,也没看多少资料,寻思最出名的那一个,赵国百年来最出名的历史节点,就是赵武灵王啊。 嬴政曾经对赵国下过判断,说这是一个建立在砂砾上的国度。 后来系统渐渐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赵武灵王一代雄主,胡服骑射几乎终结了步战的时代。 就是这样放在后世可以被史家记一笔“中兴大业”的君主,后来被手下的将军围困在沙丘行宫之中,活生生饿死。 这件事情有很多隐情可以分析。 例如,赵武灵王手下的将军之所以可以调遣军队前往沙丘行宫,起初其实是为了解救赵武灵王。 ——赵武灵王晚年,把王位传给了心爱的小儿子。 大儿子因此不满,趁着弟弟和父亲一起出行的时候,带兵包围了沙丘行宫,想要杀了弟弟,自己继位。 将军带兵前去,击败了大儿子的军队。大儿子生怕事败被杀,逃进沙丘行宫,要寻求赵武灵王的庇护。 赵武灵王心软了,命令将军们放过大儿子。 但将军们觉得自己带兵把大儿子逼到这样的地步,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势了。 如今赵武灵王要袒护大儿子,那往后大儿子必定会想办法报复将军们。 于是索性在今天就把大儿子解决掉。 赵武灵王既然庇护大儿子,那就把赵武灵王一起解决掉。 于是最后赵武灵王饿死在沙丘行宫。 李斯当时分析了这件事情,王翦要用反间计除掉李牧,秦国内部当然要针对赵王的秉性进行一番分析。 李斯说赵武灵王的下场,足够在当今赵王心中埋下不信任的火种。 当初可以围杀赵武灵王,是因为将军手握重兵。如今李牧手中恰好也手握重兵。 嬴政听了颔首说不错,又说何止赵武灵王,从三家分晋开始,赵国就不可能再信任国中的将军了。 如今赵国的王室,在当初不过是晋国的六卿之一,后来用手中的军权杀了晋国的王室,在晋国的尸体上建立了如今的赵国。 系统听到这里就觉得心里一动,上承三家分晋,下承冤杀李牧,沙丘行宫被困饿死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凄惨。 所以这就是最适合【神】降临的历史节点了:赵武灵王。 系统想象神降临的那一刻,赵武灵王的幽魂从铁甲群中升起,身后带着万千披甲的兽和人,如同怒雷一般奔涌而来,将嬴政的军队冲得七零八落。 所以他的视线一直集中在赵国的铁甲军队之中,精神高度紧张,生怕赵国在【神】的帮助下一波爆兵,起死回生。 林久兑换了【凤凰】,是因为凤凰有涅槃的特性,可以无数次从死亡中归来,因此又称不死鸟,天生对幽魂这种东西有克制的效应吗。 系统一边警惕赵武灵王突然出现,一边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维。 喧嚣声就在这时响起。 起先系统没意识到那是不同寻常的声音,直到嬴政忽然站立不动了。 如梦方醒一般,系统骤然清醒过来。 不止是嬴政,所有人都已经静立不动。 铁甲和人,都像是凝固在这片战场上了。 还在动的那些,理所当然不是人。 系统也不确定那是什么东西,似乎是铁甲,但又似乎只是一道光。 那道光走过来,行经之处,人的皮肤上长出金属,不停生长不停堆叠,最后好像变成铁甲,又好像变成比铁甲更狰狞更凶恶的东西。 那好像还是人,甚至还能从起伏的胸腔中,听到呼吸的声音。 但又似乎是铁甲,人怎么会有三米高的钢铁身躯? 这算什么,人异化成了铁甲,还是铁甲吞吃了人的魂魄? 这种东西在涌过来,无声无息。 这就是赵国最后的军队,秦国要面临的就是这种东西! 系统慢慢张大嘴。 异常出现了。 但他被蒙蔽住了,甚至没能察觉出异常所在,这样如何能够找到异常的破绽?! 是赵武灵王吗? 只有一个猜测,对还是错? 系统喃喃自语道,“你看到了吗?” 林久嗯了一声。 就在她应声的下一刻。 凤凰展开辉煌的尾羽,大火冲天而起! —— 嬴政没有动,因为动不了。 他已经披上了铁甲。 李斯所谓的新技术,是把链接脊骨的铜丝分开,分别链接手脚、四肢和人体的各个部位。 原理要阐述明白太复杂了,总之,新技术的效果就是给与铁傀儡更强的续航。 战场是检验技术的唯一标准,靠着这项新技术,秦国军队在战场上一路所向披靡。 但现在这项技术失灵了,铁甲变成了锁死的铁棺材。 嬴政没有慌,他一直保持冷静,但冷静也无济于事。 那种东西在贴近过来,间隙在缩小,更进一步地缩小,与嬴政之间,只剩下比头发丝还要更微小的间隙。 扭曲的光晕几乎要触碰他的睫毛。 就在这时,比头发丝还要更微小的间隙里,金红两色的火光紧贴着嬴政的睫毛升起来。 是火,嬴政看得很清楚。 可那也算是火吗,那一瞬间嬴政脑子里想到的是星辰的名字。 荧惑,紫薇,勾陈,北极。 那是比所有星辰加在一起还要更璀璨的火光,就在嬴政眼前,冲天而起。 日月星辰消失了,天地也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火,金红色的,无边无际的火光。 凤凰——没有见过这一幕的人不配谈论凤凰,祂在天空中展开羽翅,降下遮天蔽地的火。 系统睁大眼睛,在无边无际的火光中,他终于看出来异常的源头是什么。 那竟然是一具铁甲,流光溢彩如同玉石一般,活着的铁甲! 这一瞬间他想了很多,不是主动去想,而是有一些信息被硬生生塞进他脑子里,就像是一只手,狂暴地搅乱了他的脑浆。 赵国战场上出现过的那些兽形的铁甲,起源难道真的只是胡人? 赵武灵王被困沙丘活活饿死,这是如此勇武的君主,这是以一当千百万的时代。 为什么活活饿死在沙丘,而不是披上铁甲冲杀出来? 他连冲杀的意愿都不曾流露出来! 除非他其实在沙丘行宫的时候,已经死了,当然不是饿死,而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那些人围困的其实是另外的东西。 真正被【饿死】的或许并不是赵武灵王,而是那个吃掉了赵武灵王的东西。 系统发出扭曲的喊叫,他也不太确定是不是喊叫,因为不太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发声器官……直到他听到林久的声音。 林久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怕他干什么,我们历史很烂不错,可神的历史难道就很好吗。世界壁障这么厚,他们能够得到的也就是最浅显的坐标了。” 系统愣住了。 那些东西就像是潮水一样退掉了,他飞快忘记自己之前说了什么,脑子里只剩下最后听见的林久那句话。 余韵还在,无法思考。系统呆呆地说,“所以这其实是个比烂局吗?” 又说,“赵武灵王这个坐标还不够浅显吗?” 林久说,“赵国最鲜明的坐标难道是赵武灵王吗?千秋万岁之后,赵国都没了,谁还记得这个人啊。” 系统秒懂,“所以赵国最鲜明的坐标,其实是跟嬴政有关的东西,因为嬴政才是世界中心,千秋万世之后永悬不坠的金乌!” 而赵国和嬴政有关的东西。 系统想起来了,“和氏璧!” 大名鼎鼎的完璧归赵,大名鼎鼎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那是嬴政日后的传国玉玺! 他再度看向异变的源头,那具玉石一般流光溢彩的铁甲。 当年楚国从山中挖出来的竟然是这种东西,一具活着的铁甲,代号【和氏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最后流落到了赵国,等到赵武灵王继位,赵国衰微,走投无路之际,赵武灵王选择和这东西做交换。 他付出了代价。 他把自己作为一餐美食,把这东西吸引到了沙丘行宫。又命人围困沙丘行宫,以未知的手段要把这东西围困到【饿死】为止。 隐语,又是隐语,所谓的饿死,其实是封印。 但秦攻赵,赵沦亡,最后的时刻这东西的封印被解开了。 于是它走出来,带着满腔的怒火,或者只是冰冷而机械地带来杀戮。 然后迎头撞上了【凤凰】。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和氏璧】的本质仍然是一块玉。 玉和凤凰,从来就有着说不清楚的关联。 —— 七国之内,七国之外,天上天下,无远弗届。 那一天,所有人都听见凤凰的叫喊。 —— 李斯的眼珠在颤动。 他耳朵里正缓慢流下一丝血线,那声叫喊撕破了他的耳膜,但没关系,伤口在凤凰的火光下,很快就会愈合。 他脑子里在想一句话,反反复复的。 凤凰台上忆吹箫。 秦国这本历史书往前翻,翻到比秦惠文王还要更早,比秦孝公还要更早,比战国还要更早的春秋年代。 那时候秦国盛行的是奴隶制度,鬼神的传闻和活人祭祀兴盛,整个国度都笼罩在幽昧的血腥气中。 那时当权的君主是秦穆公,他有个女儿叫弄玉。 当时具体的情形,因为过于久远,早就已经没办法考证了。 李斯曾经翻阅过那时候的典籍。 支离破碎地记载着,弄玉公主生来就有玄妙之处,不需要教导就懂得吹笙,吹出来的乐声自成曲调,美妙得不像是人间的曲子。 于是秦穆公准许她不必联姻,而可以选择自己心爱的夫婿。 李斯翻到这里时意识到古怪之处,他说不出来到底什么地方古怪,可又每一个字都透出古怪。 后来弄玉公主在花园中吹笙——可是咸阳宫,还有更早的雍城宫,乃至更早更早的西垂宫。 秦国宫殿中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花园的痕迹。 但就是在这个不存在的花园之中,弄玉公主邂逅了她的夫君,乘着凤凰从天而降的俊美少年,自言名字是“萧史”,是擅长吹箫的仙人。 弄玉公主与他笙箫相合,声音美妙得不像是人间能存在的曲调,秦穆公深受感动,于是将女儿嫁给了萧史。 ——而今李斯亲耳听见,凤凰的叫喊,就像是笙箫相合一般。所以当年那些公卿和宫人所听见的声音,究竟是笙箫相合,还是凤凰的叫喊。 从那之后弄玉公主就消失了,没有人再见过她,也没有人再听见过她吹奏的声音。 因为秦穆公为她修筑了宫殿,叫凤凰台,叫她和夫君萧史一起居住在其中。 ——萧史,消失。 弄玉公主究竟是消失在凤凰台上,还是消失在凤凰之中。 还有更多,更多说不清楚的东西。 正是从秦穆公之后,奴隶制开始衰弱,鬼神的传闻和活人祭祀也一起衰弱。 到如今,雍都那场盛大的祭典,和那时候比起来,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一点余韵。 莫名其妙的,这世间祭祀鬼神的风潮,似乎就消失了。 —— 百年之后,又听到吹奏笙箫的声音,到如今,这声音背后,已经有了人的形貌。 李斯抬起头,不顾脑子里的嗡鸣,也不顾耳孔里撕裂般的痛楚。 他看着那些火光,如同接天的高墙,年轻的秦王站在那堵墙之前,静立不动。 穆公年间流传下来的典籍,和当今的异象结合在一起。 李斯意识到自己已经翻到了书写着真相的那一页。 女君是谁? —— 她是被奉献给凤凰的弄玉公主。 祂是凤凰。 137 论坛体 番外 上 诡异复苏 凤凰 匿名论坛。历史区。 主题:那一天, 秦国的凤凰飞临赵国的疆土。 1L:如题,楼主现在已经完全呆滞住了,语无伦次, 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2L:楼主我懂你,谁能想到凤凰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凤凰啊, 我也觉得有点精神错乱,感觉好像是被轻微污染了(呆滞) 6L:只有我一个人激动到灌了两大杯二锅头吗, 这是好事啊, 我们有凤凰了啊! 11L:凤凰!啊!!凤凰!!! 人不能至少不应该——但那是凤凰啊!!!! 不瞒大家说,我一直到现在精神状态都还是这样脑内嘶吼状态。 17L:来人啊,把A123事件抬出来再细说一遍(声嘶力竭) 23L:我来了!让我说!就诡异降临之后大家都惶恐不安,之前气象局播报说河北有红色诡异预警,这里吐槽一下, 谁能想到气象局还能兼职预测诡异现象呢。 总之就是河北紧急大撤退。 虽说诡异降临都是简单粗暴地分颜色,但早就有传闻说其实每个颜色之中也有深浅的区别。 也就说官方其实对诡异有更精准的等级划分,只是没有向外界公开。 之前我一直对这个传闻将信将疑来着,但是!看到河北红色预警那次我信了, 那真是一片红, 红得都发黑了,跟之前那些红色预警完全不一样。 我真是第一次见那个场面, 河北全省战略级别大撤退,能抽调出来的诡异猎人全部赶赴河北开道。 这么说有点残酷, 但是看实时转播,真的像是大暴雨之前蚂蚁搬家一样,人在那种视角下,感觉跟蚂蚁也没差别。 再然后就是诡异爆发,不太好形容, 但真的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际一样,整个河北省上空开始堆叠起来层层乌云一样的东西。 天色变暗。 但是后来公布的卫星照片显示,那其实根本就不是浓云,也不是暴风雨之类的极端天象。 那就是史无前例的超级红色污染,当时官方给出的代号是“玉世界”。 完全找不到污染是从哪里开始扩散的,卫星检测到的时候,河北省已经玉化了三分之二,那些乌云一样的东西是玉化的天空。 土地、植物,还有没来得及撤出来的家禽,乃至空气,以及河北省内位阶稍低的其他诡异,全部都在不可逆转地化为玉石。 这就是后来被称为A123事件的序幕。 34L:楼上我记得那件事,当时全国范围内都发布了黄色预警对吧。 河北省内玉化层层加深,而且有扩散的迹象,渤海近海的海水全都泛出玉石一样的光彩,诡异猎人谁去谁死,多少专家夜里都睡不着觉。 其实当时已经把目标锁定在了历史因素上了,只是还没锁定到底是那一段历史催生出来了“玉世界”这种东西。 众所周知诡异的诞生也依赖人类的认知,简单来说就是概念越深入人心,就越有可能诞生出强大的诡异。 当时我记得外网都在嘲笑我们,说我们平时总是说源远流长,现在要死在这源远流长的历史上了。 #华夏陆沉#的词条在外网刷了几百万条,现在想想都还恨得牙痒痒。 37L:好了序幕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到这里A123事件正式登场。 “玉世界”诞生三天之后,渤海近海彻底玉化,而且玉化还在扩散。 气象台对河北临近的省市都发布了红色预警,河北省七个邻省啊,半壁江山都沦陷了。 当时所有人都在哭,凄风惨雨不足以形容。帖主我就是河北人,一夕之间沦为难民,当时哭得可惨了,有种天下之大没有立锥之地的感觉。 从河北省大撤退到邻省,现在又要从邻省撤退到邻省的邻省,那之后是不是还要再撤退呢? 就真的是感觉很没有希望。 不过当时虽然绝望,但所有人都没放弃,说到这里真的很想哭,感谢当时没有放弃的我们每一个人。 凤凰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其实根本都不用看事后公布的卫星照片,起初是听到了一声鸣叫。 到现在我都不确定那能不能用鸣叫来形容,那其实更应该被称之为“叫喊”。 当时我脑子一嗡,整个人都放空了。然后就听见我身边有人在尖叫。 我们每个人都在手腕上带了污染计数器,当时“玉世界”已经要蔓延而来了,污染数值已经达到了橙色,随时有向红色蔓延的趋势。 然后就在那声叫喊响起的那一瞬间,污染数值暴跌,一瞬间回落到橙色范围。 然后就是火光,当时所有人都能看见,凤凰拖着金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半面天空都烧起来了。 有一瞬间玉石爆发出五色的光彩,但立刻被金红色的火光压倒,好像有惨叫声响起,又好像没有,实在记不清楚了,当时那种情况下很难注意到每一个细节。 凤凰就一直停滞在天空中,其实那跟传说中神鸟的形象不太符合,不过也看不清楚,我看见的就是无边无际的绚丽的火光和绚丽的尾羽。 玉石开裂的声音在火光中响起。 有人在我身边喃喃说,“昆山玉碎凤凰叫。” 撤退令和红色危险预警一并被撤销,据说当时全体专家都被叫起来了,连夜翻历史乃至野史,要确定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但我看到的就是,那场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 最后火焰也熄灭了,渤海重新开始流动,我们都回家了,地面上有很多崩裂的玉石碎片,除此之外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震惊世界的A123事件至此谢幕,红色高危诡异“玉世界”在凤凰的火焰下碎裂。 44L:一口气看下来才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屏住了呼吸。 亲历过那件事的人都知道当时有多惨痛。 59L:自从确认诡异受历史因素影响之后,你区流量就开始活跃起来了。 当时官方还在沉默,你区已经开始讨论得热火朝天了,服务器都崩了好几次。 各朝代最冷门的史书都被翻出来了,就是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历史事件诡异化了。 以及最重要的,“玉世界”消失了是没错,但是凤凰依然悬停在河北省的天空上,化为了另一轮太阳。 官方派出了好多诡异猎人,去之前都签了生死状,但凤凰根本就没有攻击的意向,所有人都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所以大家就都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诡异,为什么表现得这么友善。 72L:当时其实也没确定就是凤凰吧,毕竟跟传闻中的神鸟形象还是差了一点点的,而且那样的火,说是金乌更能让人认同。 88L:是的,当时根本不确定是什么。是在之后忽然翻出来一段新的史书,现在想想真的就像是宿命一样,凤凰降临的第七天,李斯的手记被挖出来了。 然后你区炸了。 93L:何止你区炸了,互联网炸了,全国炸了,全世界都炸了! 102L:就我还记得当时的盛况,全世界网络平台服务器都在崩。 外网有个程序员正结婚呢,宣誓完之后打开电脑直接就开始在教堂现场加班。 反正就是说什么的都有,不止线上,当时线下也都疯了。 我们这边有舞狮的传统,当时放鞭炮的也有,放烟花的也有,从诡异复苏就开始积灰的狮子都被抬出来舞。 家家户户,就像是过年一样热闹。 109L:楼上同ip握手!!过年哪有那么热闹!我活了几十年也就热闹过那么一次(声嘶力竭) 118L:我也记得,当时真的……最后还是官方出来一锤定音,说代号“玉世界”更正为代号“和氏璧”。 123L:和氏璧,emmmm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其实什么都说了。 132L:谁能完整地说一遍啊,急死我了,这种绝世爽文不值得你们再回顾一遍吗! 143L:我来我来!楼上等我喝口水! 151L:当时李斯的手记挖出来,其实那个内容很隐晦,乍一读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第一句就是主题,“秦国的凤凰飞临赵国的疆土。” 乍一看是不是没什么不对的,毕竟秦灭赵,虽然没听说过秦国跟凤凰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个关系仔细梳理一下确实是这样的没错。 但是接下来就不对劲了! 李斯详细赞美了一顿凤凰,就感觉他对嬴政都没那么真情实感! 然后他开始描写凤凰和嬴政的相处—— 到这里开始,所有人都意识到不对劲了。 158L: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很诡异吗,有种凤凰忽然从图腾长出血肉的诡异感。 161L:楼上,凤凰确实是诡异没错,感到诡异也是正常的。 166L:我是151L,你们刷得好快啊。我继续说,李斯在手记里写嬴政称呼凤凰为“女君”。 说真的那本手记细读是真的毛骨悚然,就那种用描写人的手法,描写非人之物的感觉。 李斯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肯定是已经有点被污染了。 而且有个很诡异的细节就是,李斯的手记上缺失了三天。 就是有三天的时间完全是空白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任何侧面提起。 好像在凤凰的火焰烧起来之后,两千多年前的赵国疆域之上,有三天的时间凭空消失了。 171L:楼上你清醒一点,;来跟我一起念,凤凰本来就是诡异,感到诡异很正常。 不过我还是觉得女君叫起来亲切一点。 177L:但这不妨碍我赞美女君!我就是女君的脑残粉!看我ip就在河北省,两千多年之后,女君的辉光依然高悬在这片天空——之上—— 181L:救命啊我看哭了,这正常吗? 可是真的很有安全感啊,时隔两千多年之后,“和氏璧”再度侵犯这片土地,女君依然化身凤凰守护着生活在这里的人。 199L:到那个时候其实内网外网舆论都已经炸了,内网就很莫名笃定女君是图腾是守护神。 但是外网还在讽刺说我们这是走了和氏璧又来了女君,说女君肯定有失控的一天。直到B312事件!狠狠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