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第一航海家》 1. 一切恐惧源于火力不足 蔚蓝的波涛在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翻涌,巨大的船体随着波涛上下浮动,雪白的海沫打在漆黑的穿线上。正午时分,日光将扬起的风帆染成金色,又透过舷窗打进隐蔽狭小的舱室。 舱室里关着两个人。一人已过而立之年,身形颇为富态;另一人年龄不及弱冠,清秀俊逸的脸上尚有几分稚嫩。 他们被麻绳像捆粽子一般捆住,衣着破破烂烂。 “老弟,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若是你能侥幸逃过一劫……”他摸了摸肥胖而苍白的脸庞,眼神灰暗:“就去看看你嫂子,她在家养孩子不容易。” “好。”少年道。 “我真后悔,怎么就非要走这条路,怎么就碰上……大娘才刚刚学会叫阿耶,我一走,她们娘俩该怎么活?谁来养他们?” “老弟,我家就住码头往里两条街,那个门口有石狮子的宅子……我不求你照拂他们娘俩,替我回去一趟就行。” 他扭动绳索,勉强将勒的发紫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穿着蕾丝裙的布娃娃:“把这个带给大娘,告诉她,这是阿耶从西洋给她带回来。” “以后阿耶就不能陪着她了。” 少年接过布娃娃,清澈干净的眼睛看着他:“我都记住了。如果我能活着回去,一定给王兄办到。” “遇上这些海盗,真是造孽。”商人吸吸鼻子,转头对少年:“还没问过老弟,怎么这么年轻就出来跑商?” 少年笑笑。 谁能想到,他是刚穿越过来的大冤种呢? 他名叫顾季,原是二十一世纪的考古学博士。没想到就在短短几个天内,他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倒霉的他在拿到博士毕业证后突发疾病去世,再一睁眼,直接穿越北宋康定元年,公元1040年。 对于穿越他接受良好,毕竟按照道理,他马上就要绑定系统一路升级走上人生巅峰。 然后还没等来系统,他就先看到了原主的记忆。 原主来自泉州港,年仅十八岁,家中仅有原主和妹妹两个孩子。一年前,身为海商的父亲在海上遇难。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原主决定子承父业,也要去海上碰碰运气。 于是给家中母亲与妹妹留一点钱,他就带着父亲的遗产起航。没想到第一次航行就遇上海盗打劫,整个商船全军覆没。 海员没一个活下来,商人则被关在海盗船里,让家眷拿钱来赎。家中并无分文的原主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没几天就死在船舱里。 看完原主的遭遇,顾季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在穿越过来的这些日子里,许多商人被赎走,当然更多的已经扔进海里喂鲨鱼去了。 如今只剩下家住泉州港的他和家住杭州港的王通两人,如果今天日落前再没消息,他们也将死在海盗的屠刀之下。 “我阿耶便亡于海难,”他向王兄凄惨的笑笑:“我真后悔,若是我也死在这里,家中便只剩阿娘和阿妹相依为命了。” “王兄若是回去了,也别忘了去我家里看看。” “你别放弃,会有船来接你的。”王兄含泪安慰他。 他也没想到这个看着文质的小少年竟然有如此凄苦的身世,又是家中唯一的依靠…… 这可恨的海盗! 顾季轻轻点头。 然后在内心腹诽:“阿尔伯特,你到底什么时候到啊?” “快了,你再过一炷香就能在地平线上看到我了。”脑海里传来一个声音:“再等等!” 没错,这就是顾季的离谱系统。 如同古往今来的所有穿越者,顾季也得到了一个系统。它是一艘死而复生的沉船,搭载着“大航海系统”。 这艘船与顾季颇有渊源,因为这是他亲手发掘的的博士论文——一艘来自风帆时代的西班牙战船,阿尔伯特号。 于17世纪在中国南海沉没。 穿越过来的阿尔伯特号感应到了身为系统的重要使命,立刻前往东海寻找宿主顾季。奈何从南海到东海着实是一段不短的距离,欲哭无泪的顾季已经眼巴巴的等了好久。 海盗们的杀人顺序是按照家住远近分的。泉州的商人距离近,赎人期限也就短;杭州的商人距离远,赎人期限也就长。 按照这个道理,住在泉州顾季早就该被扔进海里喂鲨鱼。只是靠着他日复一日给海盗们画饼,言之凿凿“会有来自西方的神秘大船”携重金来赎自己,才侥幸存活到今天。 也正是如此,王兄才有信心他能活下去。 但也只有顾季知道,阿尔伯特号是空船一艘,除了压舱石什么都没有。 “你可快点吧。”顾季透过舷窗看着西垂的落日,在心里暗暗祈祷:“要是今天日落还赶不到,你就只能去海里捞我了。” “宿主放心,我一定能赶到。”阿尔伯特号的声音里还带着呼呼的风声:“你现在在海平面上已经可以看到我的桅杆了!” 顾季往窗外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顺便把炮弹也填上——” “嘭!” 他还没嘱咐完阿尔伯特号,就看到两个海盗破门而入 。踹来的铁门直接打在顾季身上,一阵骨头碎裂般的般的疼痛让他几乎没有知觉。 几乎气也去喘不过来。 “都拖出去。”为首的一个海盗说日语。 中古在东亚地区的海盗,远非后世为人所熟知的加勒比海盗能比。这些海盗的国籍模糊、武装力量强大,几乎可以说是海上的军阀。 “啊啊啊啊啊啊饶命!” 王兄吓破了胆,挣着绳子跪在地上对海盗们不住的磕头。他见过许多商人被割喉后扔进海里的惨状,眼泪模糊。 他被一脚踹到地上,捂住肚子满地打滚。 两个海盗走上前,拎住两人的衣领往外扯。顾季也挨了打疼的两眼发黑,但还是把王兄交给他的布娃娃塞进怀里。 尽管上面已经粘上了腥味的泥点。 “走!” 被勒着的顾季勉强保持呼吸,被拖行到船头的甲板上。夕阳的光线已经柔和了许多,但对于长期关在舱室里的他来说还是很刺眼。这些海盗已经杀了全船几百个人,如今终于轮到他们。 顾季勉强睁开眼去看,阿尔伯特号的黑点已经在海平面上越来越大。 十几个长刀出鞘的海盗团团围住他们。 “你这个骗子。”皮肤黝黑的海盗头子重重踹了顾季一脚:“哪里有什么船来接你?和他一起去死吧!” “船已经来了。”顾季喘息着说,清秀稚嫩的少年面容贴在肮脏的甲板上,他指向阿尔伯特号的方向:“在那边。” “哪边?” 海盗们迎着夕阳的余晖看过去,海面上有逐渐扩大的黑点。一个身手利索的海盗爬上桅杆:“好像是一艘番船!很大,奇形怪状的。” 海盗头子一愣。他原本看着顾季年龄小却性格温吞单纯,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就勉强信了顾季的说辞。 没想到他所说竟然是真的。他咧开嘴,赎顾季要三千贯,可是一笔大钱。 他回过头来越过顾季,看向王兄:“那就先让他来吧。” “不要,不要,求您发发善心……”王兄双腿瘫软跪在地上,看着逐渐逼近的海盗头子,眼神慢慢变得绝望。 “这群杀千刀的东西!你们迟早要死在这里——”他崩溃的骂道。 “唰”一声,寒刀出鞘抵住他的咽喉。 他霎时间止住骂声。 “老弟,”他眼睛里的希望慢慢熄灭,肥胖的身材面对尖刀瘫软成一坨。“别忘了去我家里看看……” “等等!” 顾季眨了眨眼睛,躺在甲板上向海盗头子开口,声音微微嘶哑:“放了他,我的船也能赎他。” “赎他?”海盗头子用剑尖挑起王兄的下巴:“一人三千贯,两人一共六千贯,可不能少的。你船上能有这么多钱?” “当时说,赎我只要一千贯——”王兄眼睛里迸发出希望和惊讶。 “现在是三千贯了。”海盗头子笑道。 很显然,他觉得顾季是个可以使劲宰的冤大头,因为赎每个人的价格本来是按照家里贫富定的。在这个时候,六千贯足足能买到一艘装备完全的大船,再雇一百个船员给他卖命。 “没问题。”顾季一口答应。 反正阿尔伯特号上一分钱都没有。 “哈哈哈哈哈!” 海岛头子开怀大笑,顾季也露出淡淡的笑容。海盗们本以为从这两个人身上一分钱都赚不到,却没想到突然天降六千贯。 他们给顾季和王兄解绑,反正这两人也不可能造成什么威胁。 顾季乖乖站在一边,身旁是瑟瑟发抖的王兄。 在海的那一端,一艘造型奇特的大船渐渐靠近。随着阿尔伯特号的阴影逐渐扩大,海盗们的兴奋之情也越来越浓。 只有海盗头子好像注意到什么,喃喃道:“船上的人呢?” 从这艘船的甲板看去,阿尔伯特号的甲板要稍高一点,但也不见任何的人影晃动。除此之外 ,船身还伸出黑黢黢的一排圆管,不知做什么用。 “抓好。”他悄悄对王兄说。 王兄一愣,下意识紧紧握住桅杆。 船身的阴影遮挡住太阳的光辉。 “阿尔伯特号,开火!” 一声令下,阿尔伯特号一侧16发24磅火炮一齐发射,在极近的距离内冲向海盗船。 “砰!砰!砰!砰!” 熊熊烈火和满天的碎屑一起飞溅,几乎以摧枯拉朽的架势摧毁了整个船身。船舱里的海盗被烧伤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极度倾斜的甲板也让一些海盗滑进海里。木头不堪重负断裂的脆响如乐谱一般。 硝烟弥漫。 2. 世界上是否有海怪 在炮火中,海盗头子被甩在破碎的甲板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整艘大船已经歪斜,在刺鼻的销烟中一片模糊。他环顾四周,却看到顾季在桅杆之下静静的看着他。 “这是什么东西!” 他抽刀架在顾季的脖子上,眼眸里充满惶然和凶恶。 立刻,也有海盗把刀架在王通脖子上。 寒冷的刀刃带着血腥气,和摇晃的海面一起让顾季有点犯恶心。他道:“如果我们俩死了,这艘船会被轰碎,谁都活不下去。” 说来也是巧合,宋代中国造船技术远远领先世界各国,造出的这艘海盗船体积庞大,排水量接近三百吨。几个世纪后的阿尔伯特号属于小型盖伦船,排水量也是三百吨。 因此,这两艘船虽然相隔几百年,但体型是差不多的。这也是为什么当阿尔伯特号靠近的时候,海盗头子只是觉得这艘船长得怪。 但装备可不一样。 阿尔伯特号搭载满满百余枚火炮,但舰载火炮最早出现在南宋,也就是说,海盗头子根本就不知道这火炮是什么。 “是你指挥的这艘船?”海盗头子怒目相向。 “是。”顾季清了清嗓子,眼神诚恳又有几分淡漠:“我希望你能放我和王兄离开,要不然这艘船也会被击沉。” “你敢——”海盗头子的刀又紧逼几分。 懒得和他啰嗦,顾季用力把海盗头子推出去,然后命令阿尔伯特号:“开炮! 瞬间,又是十六门炮齐发。船体破碎的声音震耳欲聋,甲板甚至不受控制的折叠。海盗们的尖叫声响在耳畔,所有人都感受到船体在下沉! “水密舱全破了!” 凄厉的声音响起。 海盗头子跌落在地,看着顾季紧紧抓住桅杆,爬到一个安全的位置,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也知道,这艘船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就要沉了。” “这艘船船尾有六只小艇,我猜它们大多是完好的。我只要一只小艇,除我和王兄的位置之外,放一箱口粮一箱淡水,剩下全装铜钱。我们乘着这艘小艇离开。” “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们大不了一起死在大海里。” 海盗头子恶狠狠看着顾季,心中飞速计算。如果真如顾季所说,剩下的五艘小艇能搭乘100人左右。船上的船员总共106人,减去在刚刚的炮击中死去的,还能带上粮水和一些铜钱。 虽然他痛恨这个人……但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行。”他点点头。 顾季很满意,让阿尔伯特号停下继续装弹的动作。果然如他所料,船尾的小艇都完好无损。 海盗们赶在沉船之前,麻溜的在一艘艇里装上顾季要的东西,然后把小艇放下垂好绳子。 “走吧,王兄。”顾季拍了一把吓得瑟瑟发抖的王通,向他笑了笑。 王通此时看向他的眼神只有敬畏。 两人一起从绳子上滑下去。顾季点了点小艇上都东西都齐全,便划去阿尔伯特号旁。阿尔伯特号上垂下两条麻绳,顾季把麻绳缠在腰上,阿尔伯特号便如同抓娃娃机一般,自动把两人提了上去。 两腿一软在阿尔伯特号的甲板上,顾季只觉得身心俱疲。身旁的王通仍保持着僵直不动的姿态,尤其当他看到阿尔伯特号的绳子会自己往上拉的时候,眼神都充满惊悚。 顾季从胸口掏出布娃娃,叹口气塞回王通手中:“王兄,你可以自己回去交给你家大娘了。” 捧着给女儿的布娃娃,他才劫后余生一般叹口气,然后毫无征兆的就哭了出来。 把脸埋在布娃娃身上呜咽。 顾季不愿意看这个中年男人难过的样子,悄悄把头别开。阿尔伯特号问:“现在他们还没上完小艇,要不要干脆全轰了?” “再等等。” 顾季对这群海盗没有一点怜悯之心。他们不仅杀了原主一船上百人,之前更不知道手上沾过多少无辜商人的血,万死难辞其咎。 更何况一旦他们逃离,那些潜伏的大海盗们就会知道阿尔伯特号的特殊之处,他很容易被当成靶子盯上。 此时,这群海盗正挤着往救生艇上涌。救生艇虽然够用,但总有海盗想要多带几箱铜钱上船。被炸伤的海盗挤不上位置,甚至直接被推进水里。 瞬间,骂声和拥挤声一片。 “要是现在不开炮,等他们上了小艇,对准目标可就难了。”阿尔伯特号提醒。 “我知道……”顾季揉揉发痛的脑袋,手上被绳子捆着的印子还是紫红色,一碰就生疼:“我在想,怎么才能少用几发炮弹。” 毕竟阿尔伯特号的炮弹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用完了没有补货的地方。 更何况他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真要让他亲手杀了海盗,心里难免有一点膈应。 “宿主——” 正在他沉思之时,阿尔伯特号尖叫:“他们没了!” 什么? 顾季迅速抬头,却发现刚才海盗们熙熙攘攘的地方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小艇也被打翻在海水里。 只有水中隐隐约约的青蓝色动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我也没见到,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阿尔伯特号道:“等等,我检测到附近有海怪出没……” 海怪? 一刹那,顾季在海风中凌乱。这里不是公元十一世纪中叶的北宋吗?为什么会有海怪这种神话生物?这个世界怎么这样? 不过都有阿尔伯特号这样的智能船,海怪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他当即反应过来:“那快跑啊!” 阿尔伯特号也被海盗们转瞬即逝的遭遇吓到了,当即扬起风帆玩命往南跑。等到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过去,海怪的预警才完全消失。 蔚蓝色的海水上,只剩船与船的倒影。 顾季长舒一口气,去拍拍王通的肩:“王兄,先去船舱里歇着吧。” 王通并不知道阿尔伯特号的秘密,不过在他看来顾季显然如神人一般。他甚至有点害怕顾季,唯唯诺诺的点点头,转身进船舱。 “我先看看系统如何操作。”顾季叹口气 ,跟着阿尔伯特号的指引进了船长室。 早在刚刚联系到阿尔伯特号时,他就知道了系统的具体规则,但由于只有在船上时才能完成系统操作,他还从来未知全貌。 他走进船长室关门,这是典型的巴洛克式房间。顾季坐在漂亮的椅子前,桌上摆着一本烫金的书,写着“大航海系统”五个大字。 就,还挺直白。 翻开书,书上是齐刷刷几十页的灰色标记,都是没有点亮的成就。在书的最后,则是一整页世界海图,还写着写着自己目前的物资:淡水两箱,腌制食品一箱,铜钱一千贯。 也还算可以。 “我们航向哪里?”阿尔伯特号跃跃欲试。 “我想想……”顾季对着系统书沉思。根据系统的要求,去不同地点获得的积分并不同。比如到达广州获得100积分,到达冲绳获得200积分,到达马赛获得400积分……是根据难易程度划分的。 要是想最快获得积分和补给,肯定是去离这里最近的广州港。……但很遗憾,他不能在宋朝的港口靠岸。 因为宋朝航船出海入港都要登记人员,他根本解释不清他是怎么自己驾驶阿尔伯特号的。 “去占婆国,最近的港口靠岸。”他叹口气道。 顾季看着阿尔伯特号设定好航线,心中五味杂陈。 从现在开始,他就是阿尔伯特号的名誉船长了。 平心而论,他身为水下考古的研究者,本身并不畏惧航海,甚至还十分喜欢。但在宋代航海与现代不同。没有完善的急救设备,没有安全的科考船,没有海域划分,危险系数极高。 不过既然系统有续航卡的要求,航海的危险命运无法避免,但他又怎么能不向往一个中古的海上世界?他怎么能不希望,这些他亲手发掘的东西变成现实? 既来之则安之。 叹口气,顾季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外走去。他在海盗船上没吃晚餐,现在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一出门便闻到烤鱼和香料的香气。 原来是王通正在甲板上烤鱼。 “来,您请。”王通殷勤的让出身边的位置,“我之前在海上都这么吃,很香。” “谢谢王兄。”顾季不客气的坐下。 他接过王通从架子上取下的一串烤鱼。虽然是腌制的咸鱼进行烤制,但香料的气味仍然很诱人。 “您可别这么说。”王通吓得连连摆手,“我可当不起您一声哥哥。” 顾季失笑。这次救王通出重围,他肯定再也不会把自己当做小老弟看了。 他还挺珍惜这患难中的朋友。 王通试探问:“这船,现在往哪去呀?” “去占婆。” 王通识趣的没有问东问西,顾季也就不用编造怎么解释阿尔伯特号的事情。他开口:“第一站先落脚占婆,上一批货再去广州港。之后会到泉州,也可以到杭州。” “你在哪方便,便在哪下船就好。” “好的!好的!”王通连连点头,殷勤又抵来一杯水:“我今日能获救就谢天谢地,您不用为我考虑。” 两人一起吃了一顿饭,王通还是有点怕顾季,吃完两条鱼就回舱室歇着了。顾季一天下来也累得要命,更别提被海盗打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但他还不想回舱室。 因为他还没有洗澡! 他已经穿越过来几天了,在大海上却根本没有洗澡换衣的机会,洁癖的顾季觉得自己都快腌入味了。 他一定要把自己弄干净。即使没有淡水,也要去船尾冲一冲。 提着没吃完的一条烤鱼,顾季拿了一个盆子朝船尾走去。 此时已经是月明星稀的夜里 ,大海上只有淡淡的月光照着海浪和船舶,连浪花拍打的声音都静悄悄的,天地间寂静的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他在船尾脱下上衣,却没注意到水中青蓝色的身影出现。 3. 他被人鱼压在身下 在海上洗澡找不到淡水,顾季只能让阿尔伯特号打了两桶海水上来,然后把层层叠叠的衣服脱掉。 就,凑合着洗吧。 把衣物浸在桶里搓一搓,顾季又拎一桶水浇在身上。好在此时是盛夏,夜晚的海面也非常温暖,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只有海水微咸的清爽味道。 少年牛乳般白嫩的身体在月光的映照下好像发亮一般,天地波涛间好像只剩他一人。顾季看向水中模糊的倒影,发现原主的长相竟然和他有几分相似。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王通会不会来?”阿尔伯特号问:“他要是看到你洗澡就很尴尬了。” “不会,我和他讲过,今晚在舱室里别出来。”顾季道。 “我以为你不会救下王通的。”阿尔伯特号沉思,“他现在知道了我的秘密,要是把我们卖了,那咱俩可就惨了。” 顾季闭上眼睛摇摇头。 在这个时代,若是有人知道一条船能够自己航行,还装备有几十门火炮,这绝对是一件轰动之事,他也会成为怀璧其罪之人。 可是他终究不忍心看着王通丧命。 罢了,王通行商多年见多识广,自己在航海中还真的需要这样一个助手。 草草把身上冲一遍,顾季才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套上衬袍,他把绳子放下去又打一桶水,把水提上来时,却突然觉得海面有些不一样了。 好像突然便的很平静。 他多看了一眼,却不自觉的走过去。 那一刹那,他耳边好像响起了什么缥缈的歌声。顾季低头看着深不见底的海面,却觉得视线逐渐模糊不清,深蓝色的海水揉成一团…… 他好像失力一般,在纱雾一般的歌声里,浑身都轻飘飘的。眼前无尽的蓝色幻影在变换:突然间好像变成了自己小时候成长的孤儿院,院长阿姨教自己叠蓝色的被子;突然变成了自己蓝色的潜水服,正要下潜发掘阿尔伯特号;突然又变成医院里蔚蓝色的帘子,导师坐在床前告诉他,他已经被抢救过来了。 那么在宋代的是什么?难道是一场梦…… “宿主!!——” 什么? 顾季猛的惊醒睁眼,却只觉得身体发凉。自己正挂在船舷上,只差一步就要翻进海里。海上的微风吹拂着他散开的发丝,却让他觉得阵阵寒意。 他抬眼,看到了更离奇的东西。 一个男人——不,一条人鱼。 他有着墨一样漆黑的头发,眼睛却是盈盈的绿色。俊美的脸庞与人类无异,腹部却布满银白的鳞片,双腿的位置完全是一条青蓝色闪闪发光的大尾巴。 它的尾巴太漂亮了,就像是流光溢彩的珍宝。顾季一瞬间想上去摸摸,但他很快打住了这个念头。 毕竟这是一条完全立起后身高要超过两米的人鱼。 而且更可怕的,人鱼正在离他两尺的地方,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好奇,像在看一件有趣的新玩具。 “这是什么东西!”顾季在心中对阿尔伯特号狂叫。 “我不知道!”阿尔伯特号也很疯狂。 “我看着你突然失了魂一般,跌跌撞撞的向船舷走去,叫你也不回答。然后我探测海怪的警报突然响起,接着就看到他突然出现,你才终于被我叫住。” 顾季听了阿尔伯特的话,更感到几分恐慌。一边慢慢从船舷下来,一边问:“那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但根据我的经验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西方神话里会吃人的海妖,一种是你们东方传说中善良爱哭的鲛人。”阿尔伯特号道。 顾季硬着头皮往后退两步:“这里是东海,应该不会有海妖——”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那人鱼又到他面前。 即使拖着大尾巴,他移动的速度却仍像是一阵风一般,只留下甲板上湿漉漉的印记。 顾季屏住呼吸。 不管是海妖还是鲛人,人鱼都是妥妥的高智慧生物,高智慧生物就可以沟通。他看着人鱼充满趣味的眼神:“这位兄台,船上是有什么你想要的吗?” 人鱼盯着他看了看,半晌才将目光转开,然后落到架在船舷上的烤鱼。 也许,这个人鱼想吃烤鱼? 顾季到船舷旁边把烤鱼取下。王通多烤了一条鱼,顾季又暂且吃不下,就先晾在船舷上。盛夏的天气让烤鱼仍然热乎乎的,香料的气味让人食指大动。 “你吃这个吗?”顾季刚把烤鱼放在他面前,立刻就被拿走了。 人鱼充满好奇的闻了闻,接着就咬了一口。虽然烤制的咸鱼肉质会比较柴,但辛香料对于这种奇奇怪怪的海洋生物来说,仍是新鲜特写的体验。 顾季趁着他吃东西,悄悄退到船舱旁边。人鱼青绿色的大尾巴泛着粼粼的光,盘踞在甲板上,墨色的长发随意垂在两肩。 看着他啃烤鱼,顾季心中总有一些不安的情绪。 “刚刚你有没有听到一阵歌声?”他问阿尔伯特号。 “没有。你……难道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了歌声?” “是。” “完蛋,那他不就是蛊惑船员的海妖吗。不过按理来说我也应该听到呀……” 一人一船面面相觑,顾季想起之前曾听说过的,海妖把水手们吃的骨头都不剩的故事,抿着嘴头皮发麻,捏住身上的衬袍躲在角落里。 “而且,海妖一般都是女的。”阿尔伯特号继续道。 “这……”顾季不知该说什么。他正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担忧,却突然看向那边。 人鱼正在性质盎然的啃烤鱼,但他显然不知道人类的辛香料是什么东西,居然将粘上了胡椒的手直接揉进眼睛—— 然后眼眶发红。 一滴一滴的泪水落在甲板上,变成圆润光滑的珍珠。 等等,他被呛哭了?在掉珍珠? 看到一只漂亮的人鱼哭的梨花带雨,顾季却心头一松:“他会掉珍珠,那他肯定就是鲛人了。” 阿尔伯特号也长舒一口气:“是这样。” 物种之谜解开,顾季的好奇心渐渐升起:“鲛人原来是这个样子。” “是的。”阿尔伯特号翻开系统百科:“鲛人身体柔软,性格温和。不仅哭出来会掉珍珠,还会纺纱呢。” 顾季听闻此言,顿时看向人鱼的眼光都变化了。原来只是一只温柔善良的鲛人,他一定从大海里挨饿了吧?他的大尾巴太好看了…… 说真的,那青绿色的尾巴如果冻一般Q弹,鳞片也都泛着光泽,他真的很想摸摸看。 顾季走向人鱼旁边,轻轻蹲下:“别哭了,手碰到这个东西,就不能抹进眼睛里哦。” 人鱼红着眼睛看向他。 那一双绿莹莹的眸子含着泪,轻轻下陷的眼窝和纤长的睫毛美的好像梦幻一般。顾季心中突然有了些不好的第六感,但还是没克制住美色的诱惑: 他向人鱼凑近了些,递过刚洗干净的帕子:“如果你喜欢吃烤鱼,我可以经常给你烤。请问,可以摸一下你的尾巴——” “嘭!”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被压在甲板上,耳边几乎传来木头碎裂的声音。装水的木桶连同衣物一起被扫下船,钢筋一般的鱼尾缠压住他的小腿,顾季被人鱼修长的两手死死摁在地上。 他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到压在他身上的人鱼虽然还红着眼,但已经露出了两排尖锐的獠牙…… 阿尔伯特号的船身已经颤抖了起来。在它看来,身着白色长袍的瘦小少年被压在下面,衣着凌乱。而俊美健壮的人鱼正露着獠牙虎视眈眈。 他的宿主好像马上就要丧命鱼口了。 “Rex。” 低沉而生涩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顾季愣住看着人鱼。人鱼皱眉,重新又发了这个音:“Rex。” 这……难道是他的名字? 顾季大脑飞速运转,立刻张嘴重复出这个字眼:“Rex。” 人鱼定定的看了他两秒,才将他放开。顾季好像侥幸获得新生一般,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然后看着人鱼径直走进舱室。 “他到底是什么物种?”顾季崩溃的问阿尔伯特号。 “我也不知道。”阿尔伯特号很诚实。 顾季揉揉磕疼的脑袋勉强站起来,跟进舱室。什么物种暂且不论,他决定以后就按照中文译法,叫人鱼“雷茨”。 “他在哪?” “不见了。” 顾季是眼睁睁的看着雷茨走进舱室的,怎么会不见……他额头冒出冷汗,却突然想起白天海盗们集体消失的时候,他也在水中看到一摸青绿色的影子。 难道…… “宿主,你还是先回去吧。”阿尔伯特号道:“夜间有风浪,在甲板上不安全。” 顾季麻木的点点头,环顾狼藉的甲板,悲哀的发现自己不仅赔进去一条烤鱼,唯一一套换洗的衣服也被扔进海里。 现在只剩身上一件衬袍,连衣服都没得穿了。 叹口气 ,他拖着脚步回到卧室。船长的卧室做的宽大漂亮,巴洛克式的柱床上是软软的羽毛被。把自己卷成卷裹进被子里,雷茨的影子却还在眼前晃。 他有预感,他们总会再见的。 等等。 顾季已经闭上眼,却突然睁开。 “我想起来了,”他喃喃道,“Rex,在拉丁文中,是皇帝的意思?” 4. 半夜时他站在你床边耶 顾季无意识的皱起眉。 昨晚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可在睡梦间,那条青绿色的大尾巴还在眼前晃,雷茨俊美的面容中带上了皇帝的威严,一尾巴把阿尔伯特号劈成两半。 然后他哀嚎着掉进水里,被冰冷的海水吓醒了。 一睁眼,天光大亮。 真是一场噩梦。 顾季醒了醒神,对阿尔伯特号道:“它昨晚来了吗?” 他所指的那位是谁,一人一船心知肚明。 “来了。” “整整一夜,我都一直检测着海怪波动的信号。你睡着之后他突然出现,然后在船上待了两个时辰又消失。几个小时候又出现,之后又消失。”阿尔伯特号查看监测器。 这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顾季心中一沉:“那他去干了什么?” “他先去了炮舱,研究了一下炮弹;然后去货仓吃掉一条咸鱼……接着来你床边看了看。”阿尔伯特号如实禀报。 “他来了我床边??”顾季几乎尖叫起来。 “是的,还摸了你的胸、腰和大腿。”阿尔伯特号沉痛道:“我当时叫你了,但你听着他的安眠曲睡得特别死,就这么让人白白占了便宜。” “不过他也没做别的什么了。” 顾季浑身发抖抱住自己。 他比昨晚更真切的感受到了一条鱼的恐怖。顾季问:“他现在还在吗?” “目前监测不到。” 顾季松一口气,才慢吞吞从羽绒被里爬出来,从床上滑下。勉强照出人影的银镜里,是一格苍白瘦削的少年,墨色的乱发披散在衬袍上。 他想要拿衣服穿,手却突然顿住。 对哦,他现在没衣服穿了。 他照照镜子,陈旧的衬袍还刚刚遮住白嫩的小腿,撕破开线的地方裸露出一片片肌肤,全身上下写满了“落魄”和“穷酸”。 顾季暗自咬牙。 自己必须想想怎么应对这条坏鱼,硬刚实力不允许,睡着了被人潜入床边都不知道,甚至衣服都毁坏殆尽。 虽然他和王通都是男性,只穿这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怎么解释自己消失的衣服呢? “嘭!” 门被撞开。 顾季立刻警戒的看去,却……正看到那条让他惊悚了一个早上的大尾巴。 阳光的映照下,雷茨身上的鳞片不再散发出荧光,但却闪着流光溢彩的金色,精致的不似凡物。他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手中却拿着一块布。 顾季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卧室门口的,心里直冒冷汗,下意识往后躲了躲:“雷茨?” “别怂啊。”阿尔伯特号道。 雷茨好像很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上前把手中的布扔在顾季身上。顾季连忙接住,却发现这块布的手感很奇特。 银白色,光滑柔韧,在阳光下闪着细密的光。 难道……顾季突然想到:这是鲛纱? 顾季又摸了摸,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一块布,上面有针脚细密的缝纫。他赶紧将东西展开,发现这是缝好的一条袍子,虽然有点简陋。 !顾季震惊。 那边,看着他拿着东西不知所措,雷茨皱皱眉将袍子展开,摆弄洋娃娃一般穿在顾季身上。他僵直着两臂不敢动,每一个尖叫的细胞都感受雷茨的手在身上的触感。 凉凉的,滑滑的,让人联想到一些鱼类。 很快,顾季便穿上了这件便袍。 这袍子做的有点简陋,但合身的简直如量身定做一般,行动自如远超宋代的便装。 更离谱的是,在随心所欲的裁剪中,顾季却离奇的感受到了些高定的时尚气息。 雷茨摆弄着顾季,若有所思。 “还不谢主隆恩?”阿尔伯特号道。 “洋娃娃”顾季这才回过神来,努力真诚的看着雷茨,扬起一个乖巧的微笑:“多谢陛下。” 雷茨点点头,收回整理他衣服的手。他看向顾季的目光中兼具挑剔和欣赏。 顾季被鱼类抚摸的诡异触感渐渐褪去,心中却愈发胆寒。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件袍子是专门给他做的。但是为什么? 因为昨天弄丢了他的衣服? 因为自己提供了美味的烤鱼? 雷茨在自己床前,是不是就是在测量自己的身材? 他是如此鲜明的意识到,人鱼绝不是童话中的小动物,而是真实恐怖的高智慧生物。回想起昨天想要摸雷茨尾巴的他,顾季就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我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雷茨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有些生涩含混,说汉话也常常卡顿,好像很少开口说话一般。 顾季来不及思考:“好的,您请一切随意。” 雷茨满意的转身离去。 看着人鱼的背影从门口消失,顾季只觉得全身一软,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倒在床上。 他是怎么招惹上这个海怪的…… 怎么还不走了呢! “我觉得,他是不是把我们当成他的同类了?”阿尔伯特号突然道。 “他……觉得我们也是海怪?”顾季喃喃道。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睁开眼睛:“如果他见到了我们是怎么炸海盗的……” 是的,如果当时是雷茨对海盗出手,那么他就必然看到顾季是如何从海盗手中脱险。而阿尔伯特号上的火炮对于海盗来说是个新鲜玩意儿,对雷茨当然也是。 他从来没见过火炮,也没见过自己航行的船。于是自然将顾季和阿尔伯特号也认作海怪。雷茨登船后会特地去炮舱,也证明这点。 再想到昨晚Rex这个单词,雷茨当时绝不是在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而是在告诉顾季,他是这片海域的皇帝,要他表示臣服。 顾季十分痛快的表示臣服,雷茨很满意,因此被弄坏的衣服也得到了补偿。 一切顺理成章。 对于雷茨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新奇有趣的臣民而已,玩够了便不会再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想到这里,顾季便觉得恍然大明白:只要自己尽心尽力的把皇帝伺候好,等雷茨厌倦了自己离开……他就又是大海上自由自在的航海者了! 坚定这个信念,顾季当时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他一边祈祷着雷茨不要在船上进行破坏性活动,也不要再出现在床边“午夜惊鱼”,一边问阿尔伯特号:“他现在在哪?” “在——” 阿尔伯特号话音未落,便听船舱里响起王通尖锐的叫喊,和东西被撞翻时嘈杂声响:“啊啊啊啊啊!” “妖怪啊——!” 5. 早安,永安港! 顾季脑壳一痛。 事情是这样的。一炷香之前,王通走到甲板上想呼吸新鲜空气,但一转眼却看到了凭空出现的雷茨。 高大的人鱼像鬼魅的幽灵一般,王通当时就惊恐的叫出来,吓得差点没掉进水里去。此时他抱着船舷瑟瑟发抖,嘴里还惊恐的喊个不停。 雷茨在旁边看着这个聒噪的人类,眉眼间却越来越不耐烦。 情况不妙,顾季心想。 看到顾季出现,他像找到主心骨一般悄悄挪到顾季身边:“您看,这……是什么东西啊?” 雷茨听到王通的话,更不满意的用尾巴抽了抽甲板,一怒之下当场碎了两块木头,阿尔伯特号发出一声哀嚎。 顾季来不及心疼阿尔伯特,先把王通扶起。 他早就知道,雷茨在船上是瞒不住王通的。但他本来想找个合适的时间来介绍一下彼此……事已至此,他把王通拽到雷茨面前:“这是王兄,来自杭州港的商人 ,我搭乘他一段路。” 顾季又转头看向面容阴郁的雷茨,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这事是王兄大惊小怪。他见识浅薄,没见过您的仪容。千万别为这事生气,船上的路还长,我带您选一间舱室去?” 说着,他给王通使一个眼色。 王通怕死了这个人身鱼尾的怪物,他颤颤巍巍的作揖附和:“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打扰兄台,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比起聒噪的人类,雷茨显然更好奇船上的舱室。看到雷茨的注意力被转移,顾季便露出一个贴心的微笑,指引雷茨向船舱内走去。 雷茨对海船不陌生,但对阿尔伯特号这样新鲜的船,还是有几分兴趣。尤其阿尔伯特号上采用了许多巴洛克式的装饰,让其与中国船看上去截然不同。 把全船逛了一个遍,雷茨表示他要住顾季的舱室。 顾季的舱室是船长专属,更大更宽敞。顾季虽然肉疼,但对这个选择也不意外,只好退位让贤到旁边的舱室去住。 顾季决定看在自己新衣服的面子上,咽下这口气。 绝对不是他怂。 一连十几天,海上风平浪静的日子就这么过去。王通自打见了雷茨一次,便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每天都闷在船舱里不出门,出门也要躲着雷茨走。 雷茨的日子则十分惬意,每天都在阿尔伯特号的炮舱里参观,差点弄坏好几门炮。到了傍晚则跳下海捞两条鱼上来,享受顾季亲手烹制的新鲜烤鱼。为此,顾季还特意和王通学习了烧烤技术。 当然,顾季和阿尔伯特号就比较惨了,要忍受雷茨陛下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尤其是阿尔伯特号,作为雷茨的玩具苦不堪言。 总得来说,日子过得还算“平安快乐”。 十几天后,他们绕过云屯到达永安港。 此时盛夏,永安港的船舶大多北上行商,因此码头上稍微有些空旷。东南亚夏日的暖阳打在船舷上,顾季沐浴在阳光中伸了个懒腰。 “喂喂喂喂喂——!” 听到有喊声,顾季连忙抬头,看到一个男人站在码头对他们正比比划划,大声吼着他听不懂发语言。愣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古代的引水员。 负责指引船只靠岸。 “他说,”王通听了听,“让我们在往南走一走。” “你懂印尼语?”顾季好奇的问王通。 “我来这里走商十几次,能听懂一些。”王通笑着向顾季解释:“您别急,上岸也有中土人能做翻译。” 顾季点点头,看着王通勉强和引水员一起指挥阿尔伯特号靠岸。巨大的船舶减缓航速,风帆被收拢,水波被层层推开……当船被系在码头的那一刻,顾季听到清脆的一声: “叮咚~恭喜达成地图成就:到达瞿越—永安港。获得150积分。” “耶!” 阿尔伯特号欢呼。 他们终于拿到积分了! 怀揣着热乎的积分,顾季快快乐乐踏上甲板上岸。中古的码头并不像现代一般干净整洁,但也没有顾季想象中那么脏乱差。鱼虾的腥味在柔和的海风中吹拂,淤泥上的木板还算完整,顾季的靴子踏上去也不会太脏。 从码头望过去,是延伸去繁华的街道和市场。临海的市场熙熙攘攘,低矮的小棚子中,是衣着灰暗高声叫嚷的人群。 重活一次终于踏上坚实的陆地,海船摇摇晃晃的眩晕褪去,顾季长舒一口气。 多新鲜呐,穿越快一个月了,才“脚踏实地”。 码头的官员已经在等他们,按照规矩记录信息。为首一人黝黑精瘦,他的目光在顾季和王通之间游移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落在顾季身上。他开口竟然说出汉话:“是大宋来的客商?” “是。” “可带了什么货物?” “并无。”面对官员怀疑的眼神,顾季努力证明自己并不是想逃税:“我们中途遇上海盗,只剩铜钱一千贯,可以去船上核实。” 官员沉默了一瞬。来这里的宋船大多满载而来满载而归,载货如此少的船舶实属罕见。不过此时不是宋人来的季节,能有客商来便是一件好事。 他低低头表示歉意:“缴纳舶钱30贯,便可以入城。” “请小心自己的钱财,不要轻信城中人。有任何问题可以找我们。”他又抬头看了顾季一眼。 顾季交上30贯,越想越觉得这话奇奇怪怪。这官员是觉得自己被海盗强了太惨了?还是城中本就骗子多,对每个客商都要提醒? 王通和顾季走出码头,显然也有些忧心:“我们要不要在船上留一个人,进了贼可不好……” “雷茨看着船。”顾季道。 “什么?”王通惊讶。 顾季也没想到,雷茨竟然愿意承担这样的任务。在到达永安港前,顾季就说了即将要靠岸之事,询问雷茨是否要离开。 没想到雷茨不仅表示不走,还表示自己要一直住在船上……不过雷茨这条鱼虽然脾气古怪,但领地意识还是很强。他既然向顾季承诺会看管船,陛下就不会反悔。 于是,现在就有了雷茨和阿尔伯特号两大魔头,来看管他可怜的970贯铜钱。 王通惊讶的睁大眼睛,两人一起走进市场。这里的市场卖得大多数是写鱼虾日用,不过他们刚刚走进去,就被牙商们团团围住: “两位郎君,可是来行商?” “永安港的事,我都门清……” “来看看我这边……” 顾季突然有种自己要被骗钱的恐慌。 突然,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从人群中钻出,冲到王通面前:“您终于来啦!今儿想来进些什么货?我包打听可没什么不知道的,保证亏不了您!” 6. 经商的与坑人的艺术 此人身上缠着亮黄色的亚麻布,向王通双手合十,谄媚的笑了笑:“王老板,真是好久不见。最近生意不错吧?” 原来是王通的旧相识。顾季一边感慨自己的反诈骗意识太先进,一边向王通使了个眼色。 顾季没有任何经商的经验,所以他们早就约好这次让王通让王通来打头阵,顾季只是在一旁学习一下究竟是怎么做生意的。 王通拍了拍男人的肩:“还好,还好。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阿米。我之前来永安做生意时,他就是牙商,会说汉话。” 接着,他又对阿米道:“我这趟是给东家做生意,这是东家的小少爷顾公子,第一次出海行商,多照顾。” “原来这样,小公子莫怪,我有眼不识泰山。”阿米眼睛一转,目光黏在顾季身上:“您放心。您对这里不懂,把一切交给我就好。先找个酒楼歇歇?” 顾季摇摇头:“多谢,已经吃过了。” “塔米尔家的酒楼最好,能吃到这里独有的好东西,也和你们宋人的口味。”阿米继续劝道。 顾季皱起眉。 “直接去看货吧。”王通道。阿米才放弃去酒楼的想法,领着两人向市场走去。 三人走过泥泞的小路,进入城市中心。永安港虽然不大,但确实海船商贸往来的绝佳场所之一。每年的冬季风都会带着永安港的船只前往宋朝贸易,在夏季风时再满载而归。因此像顾季这样的宋国商人,倒有些罕见。 他们的脚步在一处商铺前停下。这铺子很宽敞,墙壁上挂着阿拉伯风格的挂毯,老板正盘腿坐在地上等着客人。 “阿米!”看到三人前来,老板热情招呼。 “这里是最齐全的铺子,什么东西都有。”阿米向两人热情介绍,捻起店里的胡椒:“这胡椒要不要?来这里的宋人都要带些运回去。” 他向顾季谄媚笑笑:“老板让我给您一个实惠价,只要100贯一箱,一箱十斤。您要不要?” 胡椒的香气和铜钱的气味一起弥漫。 店里的光线很暗,香料的气味也很浓。顾季好奇的观察四周,又被香气呛的有些难受,根本没注意听他在说什么。可王通却拉住阿米:“上次——” 阿米给王通使了个眼色:“一个季节一个价,王老板。” “那上一个季节是什么价?”顾季问道。 “上一个季节卖70贯……”阿米觑了一眼王通:“您来,看我的面子老板也要便宜一些。不过如今这个时节,实在卖不了这么低的价格。这样,我再给您降一些,85贯怎么样?” “价格变动这么多的吗?”顾季问。他虽然未曾经商,但也总觉得批发不能搞得像地摊大卖场一般:“我们雇你做伢人,便把最便宜的介绍给我们。” “这不是……”阿米讪讪笑:“老板在,我们总得依着老板的意思开价嘛。” 老板操着半通不通的汉话,强硬道:“再低就卖不了了。” 顾季对行情不甚了解,王通也确实没在这个季节来过。他最终敲定:“来五箱。” 除此之外,顾季又采购了一些常见的香料,差不多每样都选了一单。这些香料在永安港是这个价格,但回到宋朝北方,价格便要翻上好几番。 正是这个原因,再加上顾季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就不打算在价格问题上多追究。 等到选的差不多的时候,阿米笑道:“店里的这些都要一份是吧?那我们就签契约了?” 顾季点点头。 老板拿出黄纸写契约,汉语一份,印尼语一份。上面写着货品的种类、价格和交易方式,契约要三方过目签字。 老板和阿米先签了字,接着便拿到顾季眼前。顾季看着那一张汉文写成的合同,只觉得头疼。 他有充足的阅读繁体古籍的经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有阅读蚯蚓爬的经验。所有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绕的他眼花缭乱。 顾季干脆直接去看总额,900贯。 不对。顾季神情一紧。 他虽然没学过经济学,但他会加减法。刚刚在采买商品时,明明是买了八百贯的东西……他按着黄纸往上找,发现了一条“大食琉璃两尊,100贯”。 “这是什么?”他问:“记错了吗?” “您刚刚不是说,所有的货物都要一些吗?”阿米笑道:“这是刚刚运来的琉璃器,都抢着采买呢。” 顾季简直要气笑了。 这是什么,这不就是强买强卖吗?当时阿米问他是不是每样东西都要一点,他回答是。但那时阿米只给他介绍了店里的香料,店里也根本没有摆出来其他货品。 他闲的没事买玻璃干什么?宋朝的玻璃制品本身已经到了很高的水准,更何况,玻璃在海运又那么易碎。 顾季道:“这个我从来没说过要,把它去掉。” 王通也上前附和,却被阿米捏住比了个手势。他赶紧后退一步,和阿米撇开关系。 “这不大好吧,”阿米假装为难道:“这可是您亲口答应的,我怎么和老板说呀?” 说着,他便绕道帘子后面,捧出来两个匣子。匣子揭开,里面是两尊彩色琉璃器,有着典型的阿拉伯风格。 老板在背后虎视眈眈,阿米捧出一尊琉璃器,上前推给顾季:“您看看,这可是大食来的最好的货色了,我向你保证,这种东西宋国都没人见过,绝对能赚上一大笔!” 顾季赶紧后退两步。 这玩意要是打碎了,可就赖他头上了。 他热情的介绍显然想让顾季产生兴趣。但顾季从现代穿越来,什么漂亮的玻璃没见过,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冷漠的说:“我们不要这个要么我们什么都不买。” “这明明都商量好了呀,”阿米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对着顾季阴阳怪气:“您们宋国商人,怎么都不讲理的呢?” “您不要,其他的商人可都抢着要。小郎君您听我一句劝:您刚刚出海没有经验,错过好东西吃了亏,可别怪我阿米没提醒您。” 顾季冷笑。 他算是看明白了,从见到阿米开始,对方就把他当成了富贵人家的小傻子,可以随便糊弄。 阿米将他描述言而无信之人,让顾季理亏;又强调顾季经验少不识货,试图让顾季接受自己“无能”,从而听从他们摆布。 他要是糊涂胆怯,指不定就签了字。 怪不得海关官员提醒他们小心,这种强买强卖加道德绑架的套路,指不定坑了多少人。 “走吧,”顾季拍了拍王通的肩:“我们不买了,换一家店。” 言罢,他扭头转身就走。刚刚气势汹汹的走出店门,他才看到店门面前竟然跪了一个人。顾季一个急刹车停住脚步,却不想阿米从后面冲过来扯他—— “哐。” 三人撞个满怀,夹在中间的顾季被怼的眼冒金星,差点两腿一软跪在地上。还是王通赶紧上前把顾季拽起来。 王通确认了好几遍顾季没什么事,才扭头看着阿米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阿米也被撞了个趔趄,额头直冒冷汗。他看了眼被王通扶着的顾季,扭头便对门口跪着的人大骂:“你这个好死不死的畜生!怎么又从这里跪着?” 接着,又皱起一张脸对着顾季笑道:“小郎君,您千万别生气,生意的事您也再考虑考虑,看我不打死这个小畜生。” “慢着——” 顾季从眼冒金星的状态缓过来,先看向地上跪着的人。那是个约么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有隐隐血痕,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褂子。 这次撞到他本不是少年的错,顾季看不得阿米把这样的事归在少年头上。他拦住阿米的鞭子:“这人是谁?” 阿米还没开口,地上的少年却突然抬起脸来。他的眼睛黑的发亮,张嘴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大人救命!您是在找伢人吗?我能给您服务,保证汉话说的比阿米好!他竟做些骗人的勾当!” “啪!” 这下顾季也拦不住了,少年狠狠的挨了一鞭子。接着老板也从店里出来,吐了一口黑痰,抄起棍子便披头盖脸的揍过去。 “郎君莫要见怪,这小子什么浑话都往外说。”阿米向顾季勉强笑笑:“他父亲是宋人,母亲原先是在店里干活的。本就是个无媒苟合生出来的东西,也就尽会坑蒙拐骗!他母亲上月死了,这家伙便一直到店里讨今年的工钱。” “他母亲死前浪费老板的药钱怎么不算?老板不找他要钱遍算好的!” “你胡说!”少年挨着打,也要尖叫着反驳阿米:“我阿娘今年做了八个月的工,合该那两贯工钱。她得急病两天便去了,哪要的你这么多药钱?” “我做小工,一天才得50个铜板。没有这份钱,弟弟妹妹在乳娘家吃什么?真是丧良心的!” 原来少年还有一双同母的弟弟妹妹,在乳娘家寄养。顾季摆摆手,让阿米把话翻译给老板:“算了,我买下之前订的香料,但别再耍滑头把别的东西加进去。老板把工钱付给那个孩子。” 阿米照实翻译。 香料的价格总是大差不差,再加上王通把关,不会高太多。顾季又懒得再去跑另一家铺子踩坑,更何况这少年看着也着实可怜。 “谢谢善人!谢谢善人!”少年向顾季叩头。 老板思忖一番,显然顾季的钱能更多赚一些,于是放下鞭子,扔了两吊钱给少年。接着老板擦了擦染着血迹的手,重新便拿出两张黄纸拟定合同。 确认无误,三人签字。 “请问送去何处?”阿米笑意堆满脸:“您下榻哪一处酒楼,或者租了哪一处的库房……” “明天直接送到船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顾季道。阿尔伯特号虽然有点晃,但却有干净温暖的大床,他不准备在岸上过夜。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袍子,在刚刚的推攘中弄脏了袖口,雪白色的鲛纱上有了显眼的一块污点。 “好嘞!”阿米低头记录,抬眼却也看到了顾季被弄脏的衣服,他慌忙上来拍打:“小郎君真是对不住,都怪我冲撞了小郎君——” 当他的手触碰到顾季的袖子时,他愣了愣。但随着他拍打袖口的幅度过大,一串珍珠从袖袋里散落出来。 “啪嗒啪嗒。” 那是雷茨当天晚上被辣哭的眼泪,第二天就变成了流光溢彩的紫粉色珍珠。顾季觉得实在很漂亮,于是才偷偷收起来。 阿米见有东西掉下来,赶忙低头去捡,又眯缝着一双混黄的眼细细查看:“是我手拙,小郎君千万别怪罪。这是货真价实的鲛珠?真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顾季压低眉毛,不耐烦的看过去,心里却暗暗吃惊阿米竟然知道这是鲛珠。阿米见状赶紧把珍珠都还回来,眼睛却还是在顾季的袖口上打转。 他咧嘴笑笑赶忙道歉,轻轻在自己嘴上抽了两下,看向顾季和王通:“我们粗人,小郎君别见怪。这次是我给您添麻烦了,就不要牙钱,您千万别生气。” 顾季点点头,和王通一起转身离开,留下阿米鞠躬看着他们的背影。 在永安港,宋国商人的地位永远高一些,本地人会尽量避免发生矛盾。也正是如此,在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顾季才能有些底气。 两人走出去几十米,却被拦住去路。刚刚那个少年竟然还跟在等着他们,见到顾季便跪了下去。 “小的愿为郎君做事!”他定定的看着顾季。 7. 阿尔伯特号的悲惨船生 虽然不是特别顺利,但经商的主线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顾季心里有一种小小的成就感。他问少年:“你能做什么?” 少年跪在地上,亮晶晶的双眼看着顾季,脸颊凹陷眼神坚定。他抹了一把黝黑的小脸:“我叫拉姆,能说汉话,也能说印尼话。我已经十五岁了,阿米懂的我都懂。” 顾季想了想:“你会写字吗?” “不会。”拉姆的目光暗淡下去。 “那你知道有哪里可靠的,能代写文书的地方吗?”顾季道:“我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我知道!”拉姆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激动道:“往南三条街,有德什老先生的铺子。他接代写信件、文书的事,也懂汉话。但他住的偏,所以去他那里的人很少。” “我小时候常去他家玩,老先生那里绝对可靠。” “好,那就去看看。”顾季跟上拉姆。 这次来永安港,除了进货贩卖以外,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就是让阿尔伯特号名正言顺的成为自己的船。 另一边,阿米和老板看着顾季一行人离开,身影逐渐消失在午后的阳光中。老板往地上啐一口痰,咧着嘴骂道:“这小子脾气到挺大,还白白给了拉姆那个小畜生两贯钱。” 说罢,他向后面的仓库走去。 “等等!”阿米厉声道:“你是不是想在给他的货里做什么手脚?” “怎么?”老板不耐烦道。 “那些货都给我弄得齐齐整整的,要不然我再不带人来你这里。”阿米眼睛里闪过两道精明的光,斜着嘴一笑“他身上还有其他好东西……可比这点货值钱多了。” 顾季跟着拉姆一路走去。永安港的规模不大,走出三条街就到了有些偏僻的地界。又钻入一条小巷子,才看到小小的招牌,旁边正盘膝坐着一位老人。 “就是这里。”拉姆道:“德什先生,来客人了!” 老人睁开双眼看过来,混黄的眼球上浮现起一丝讶异。顾季只身上前,王通和拉姆想跟上来,但却被他拦在后面。 老人抽出一张崭新的纸:“代写书信10个铜板,代写合同20个铜板。用我的纸再加10个铜板。” 顾季从怀了掏出几十个铜板,连数都没数就直接交给老人。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的心沉下去一些,正色看向老人:“先生,我要让您代写一份合同,用印尼语。我口述,您记下来就好。” 老人捧着铜板,受宠若惊的点点头。 “阿尔伯特号?”顾季轻唤。 “我在,听好了。”阿尔伯特号的声音有些低落。 “我,西班牙国王册封的席尔瓦爵士,于今日将海船阿尔伯特号……” 阿尔伯特号在脑海中的声音一句一句的响起,和顾季念出的声音融合在一起。在与伊比利亚半岛相隔千里之外,几百年之前的东南亚小城中响起。 太阳很炎热,几乎要把声音融化。 这是阿尔伯特号的赠予合同。 阿尔伯特号绝不能是来历不明的船,它必须在回到宋朝之前准备好官方合法的文书,来证明顾季是阿尔伯特号的主人。因此顾季只能拟一份虚拟的的赠予协议,以阿尔伯特号西班牙的原主人的名义,将船只赠送给顾季。 这也是在船上就和阿尔伯特号商量好的。 至于赠予人存不存在……宋朝海关不会去核查这些。 “……无偿赠予泉州商人顾季。以此为屏。”顾季念完,老人也照实全部记下来。他签上日期,又将笔递给顾季。 “请签上名字吧。” 顾季按指示签上自己的名字,付给老人一串铜板。老人道:“另一个人,席尔瓦爵士不来签字吗?” “我拿去给他。”顾季道。 老人点点头,暗自好奇是谁会将一艘大船赠予一个年轻人。不过顾季显然不想久留,他快步离开老人,捏着这一张薄薄的合同从小巷中走出。 王通和拉姆都不知道他是去写什么合同,虽然好奇,但也没问出口。 三人按照拉姆的指引,就近找了一家酒楼坐下。顾季要了一间包间,又要了一些笔墨。王通和拉姆找了些饭食,顾季则在桌前坐下,将刚刚拟好的合同摊开。 隐约的抽泣声从心底传来。 “你别哭了。”顾季无奈的对阿尔伯特号道。 “对不起,但我真的……”阿尔伯特号继续哽咽 他一边听着阿尔伯特号的哭声,另一边用流利的西班牙文签上了席尔瓦爵士的名字。 吹干墨水两相对比,绝对看不出是同一个人。 王通正好从身边路过,好奇的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书,又吓得咧咧嘴把头缩回去。他见过不少伪造文书的,但从来没见过像顾季一样伪造的光明正大。 刚要溜走,顾季却伸手拦住他:“别走,见证人签上你的名字。” 王通硬着头皮,只好颤颤巍巍接过笔签上名。 “我叫阿尔伯特号,因为他的小儿子叫阿尔伯特。”阿尔伯特号带着哭腔,突然道。 “嗯。”顾季表示在听。 “我本来是西班牙皇家海军的战船,后来差点被轰沉。之后被卖给席尔瓦爵士,他修补改装一下,就准备当做商船航海。” “他祖上是贵族,但传到他这一代已经不阔绰了,要不然也不会买我这艘船。那时航海是暴利的行业,他纯粹想借这个机会捞一笔。因此他对我也很好,船上永远整洁如新,水手们弄脏了甲板都会挨骂。” “1677年的夏天,我从船厂翻新下水,他带着几十名海员上船。” “那一天,他的妻子,一个日耳曼女人,带着孩子们来和他告别。阿尔伯特特别喜欢我。三岁的他见了我很兴奋,说他以后要做船长,要驾驶我环游世界。” “大家都笑了,纷纷夸赞阿尔伯特有志气。阿尔伯特又要父亲从东方给他带回一只鹦鹉,席尔瓦爵士也爽快的答应了。” “所以当时给我取名叫做鹦鹉号。” “后来我们去了东印度,带回一只特别漂亮的绿色小鸟。但回到西班牙,我们才知道阿尔伯特没几个月就死了,因为天花死的。死前还在等他的父亲航海归来。” “于是,他给我改了名字‘阿尔伯特号’,好像这样他儿子就会永远陪着他一般。每次我们启航前,他的妻子都会在码头上祷告,希望我能平安的把船员们都带回来。” “有时她的金发会随海风扫在船身,就像阳光一样。” “我们又出海。十几年间,我们去了无数的地方:地中海、墨西哥、东印度……最远你知道的,最远到了南海。” “那是1695年的夏天,一场风暴让全船103人都死在了南海上。我沉入海底,看着他们的遗骸和我一起沉入海底。席尔瓦爵士曾说,那是他最后一次航行,之后他就要回家颐养天年。” “没想到那真的成了他最后一次航行。当时我沉下去的时候心里特别难过,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他妻子,对不起等在家乡的那些人。” “我太没用了,我没能把他们带回家。” 顾季默然。 当他发掘阿尔伯特号的时候,确实发现了人类遗骸。但时间已经太久,他们无法辨别任何一人的身份,无法辨别船只的确切来源,也很难送这些尸骨返乡。 这些枯骨,就像历史的尘埃一样。 “别哭了。”他轻轻安慰阿尔伯特号:“你这不是又活了吗?现在这个时间,席尔瓦爵士的祖爷爷还没出生呢,你就当他们还活着。” 阿尔伯特号止住抽噎:“好吧。但我真希望,席尔瓦爵士能亲手把我交到你手上。” 顾季听着这话觉得怪怪的,但还是吹干墨水,把这合同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王通招呼他过去吃点东西,顾季便起身坐在餐桌旁边。 拉姆看到他还是有些拘谨,匆匆吃些东西就走了。 桌上摆着很新鲜的水果,还有一些糊糊样的菜肴。顾季对着这些糊糊沉默了一瞬,最终拿起干粮和芒果啃起来。 还是吃些熟悉的食物吧。 “还有一件事,我刚刚忘了说。”顾季把苹果塞进嘴里,便听阿尔伯特号道。 “刚刚有三个人上船,好像想来偷钱。”阿尔伯特号诚恳道:“我还没来得及干什么,雷茨是把他们赶出去了。” “我记得我嘱咐过——”顾季赶紧道。 “是,你嘱咐过雷茨不要动手太狠。雷茨只是露了个面,他们就立刻全被吓跑了。”阿尔伯特号道:“可能这就是海王的震慑力吧。” 顾季不知该怎么评价阿尔伯特号的措辞。但啃着芒果仔细想了想,他却觉得这事有点稍微不对劲。 雷茨虽然凶起来很吓人,但平时大多时间是一条咸鱼,兴趣爱好除了把阿尔伯特号当玩具,其他的兴趣就是吃鱼和织布。如果只是表面上看,雷茨就是童话里的美人鱼本鱼。 贼能被美人鱼吓跑?这个年代,做贼都这么胆小? “他们都是什么样子?”顾季问。 “一个人又瘦又黑又小,穿黄色……”阿尔伯特号挨个描述了一遍。但顾季听到第一个人时,却不自觉回想起阿米。 阿米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未知的危机感涌上心头,顾季决定先回船上看看,这样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匆匆吃了两口东西,便招呼王通去付账离开。 王通付完酒钱,又递给拉姆一串铜板,算做今天的工钱。 “大善人,我还能为您做什么吗?”拉姆走到顾季面前鞠了一躬:“我拿这些东西受之有愧。” “没——”顾季刚刚想说没什么,但突然起身停下。 “对,还有一件事。你去帮我找二十个海员。”顾季想了想道:“要十五岁以上的青年男子,力气小点没问题,但要品行端正,最好能说汉话。” “找不到这么多的话,十五个也行。最好能后天之前到船上,我的船是码头最显眼的那一艘,你肯定能分辨出来。” “好的。”拉姆抬头深深看了顾季一眼,鞠躬后转头跑出去。 顾季也踏着微微染红的夕阳离开酒楼,往港口去。落日扫在泥泞的街上,他和王通还没走到码头,就远远的看着一个人影在船旁边。 好像就是阿米? 8. 人鱼公主会带蝴蝶结~ 待到顾季走近,发现此人确实是阿米,他还向自己鞠了个躬。 阿米露出一嘴黄牙笑道:“小郎君,你这大船真气派!我来码头揽客,顺便认一认你的船,明天好来送货。” 顾季往阿米身上的黄色袍子瞥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开:“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应该的。”阿米赶忙道。 他没看到阿米从船上下来,自然也就无从推测他是否就是悄悄潜入船上之人。顾季眨了眨眼睛,和王通一起上船。站在甲板上往外望之时,却看到阿米还在下面徘徊。 有点奇怪。 “是我不好,没想到那阿米竟是这样的人。”王通在他身后说,“我向您赔不是。” 顾季摇摇头,阿米只坑没经验的他,面对王通这样的海商自然照常服务,王通不能提前看出端倪也正常。把王通劝回舱室,也离开甲板前往船长室,将阿尔伯特号的赠与合同收好,接着便往货舱去找雷茨。 他要去问问目击者的说法。 刚刚踏入货舱的门,顾季就看到一条闪闪亮的大尾巴盘踞在铜板堆里,装铜板的箱子碎成木条散落在地上。雷茨犹如守护财宝的巨龙一般,手里还在扔着几个铜板。 “雷茨?”顾季小心翼翼踏进门,把从岸上带来的几个水果送给他:“刚刚有人来过吗?” 雷茨举起芒果闻一闻,点点头:“一共,有三个人类。” “那你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吗?”顾季心中升起一点希冀。 雷茨摇摇头,表示陛下才不会管这些凡人。 顾季对雷茨的漠不关心并不感到奇怪。他叹口气,走到货舱狭小的舷窗边往外看,却发现阿米已经不在了。正打算离开货舱,他却突然感觉眼前一白,喉头一紧—— “唔唔!唔唔!唔!” 他被堵住的嘴发出挣扎求救的声音,内心无比惶恐。他清楚的感觉到自己从头到脸完全被一块布罩了起来,甚至在他脑后交叉勒紧…… 这是发生了什么?难道他要被兽性大发的雷茨勒死了?啊啊啊他还很年轻轻他还不想—— “哈,哈……”脑后的布被松开,顾季捂着胸口喘气,回头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雷茨。 雷茨显然没想勒死他,听到他的呼救就立刻把他放开了。此时雷茨手中正拿着一块长方形的布料,试图往顾季的头上比划:“这是怎么戴上去的?他们为什么带的什么工整?” 什么戴上去? 顾季愣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明白:雷茨是想做一只头巾。永安港气候湿热,不少人为了吸汗会戴头巾,雷茨估计是第一次看到,难免感觉新鲜。 然后他就想给他亲爱的臣民也安排上,但宽大的布料没折叠好,差点没把他憋死。 很好,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顾季沉默,把雷茨手中的头巾拿过来。他轻轻挽了几下,回忆着小时候爷爷干农活时头巾的缠法,把头巾系在自己头上。 银白色的鲛纱以汗巾的方式挂在少年的头上,和外面人群的戴法很像,但又看上去好像有哪里不对。 雷茨看上去还挺满意,稍微整理了一下顾季耳边的碎发,在他身旁吐气如兰:“你最好看。” 雷茨的身上没有海的腥气,却有着海妖般蛊惑人心的淡淡香气。顾季虽然知道雷茨只是单纯的夸自己长得不错,但还是双颊发红。 “宿主,你害羞了?”偷偷窥探的阿尔伯特号问道。 顾季面上更红,赶紧把头上的头巾解下来:“我害羞什么,别瞎说。” 看到顾季把头巾解下来,雷茨好像有点遗憾。顾季看着雷茨却心里一动,顺手就把手中的鲛纱打成蝴蝶结。 “雷茨,看这个漂亮的戴法。”顾季道。 雷茨好奇的回过头来,顾季就试探的将蝴蝶结往他的头上绕去。看着雷茨没阻止,他就干脆用鲛纱把雷茨蜷曲的黑色长发系起来,大蝴蝶结正好斜在头顶。 顾季退后两步。 银白色的蝴蝶结,黑色的长发,白皙的肌肤,青绿色的大尾巴……这不就是迪士尼在逃美人鱼本鱼嘛! 他热情的夸赞:“陛下,这样戴超级漂亮,真的。” 雷茨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于是凭空消失去船舱照镜子了。顾季也回到自己的舱室里歇了一会儿,直到晚上吃烤鱼夜宵的时候,才和王通从船舱里出来。 他们还没考好两条鱼,就看见雷茨踏上甲板。 带着漂亮的大蝴蝶结。 王通平时见到雷茨就害怕,但此时他的目光却黏在雷茨身上一般。看看,移开目光;再看看,再移开目光。 好像挺好看的,又好像有点不对劲。 一夜过去,顾季心里想着阿米来送货的事,晚上翻来覆去睡不好觉。他不信在店里坑他的阿米,送货时不会再闹什么情况。想想昨天潜入穿上的不知名者,更是让人闹心。 于是顾季天刚亮就起床,在船上等着阿米的到来。 谁知道阿米没等来,却等来了拉姆。 “我记得,我说的是明天?”顾季正在甲板上晒太阳,看到拉姆在船下喊他,感到万分诧异。 他回头看了一眼,确定雷茨不在甲板上,然后才让拉姆上船。拉姆身后跟着十几个半大青年,都与拉姆类似,瘦瘦小小的。 “您是说的明天,不过我今天就把人找齐了。”拉姆低着头道:“您看看他们行不行,不行我再去找。” 根据拉姆的指挥,十几个少年在甲板上排成一排。 “他们中最小的十五,最大的十九。实不相瞒,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我敢向您保证,他们即使不是最有力气的,但绝对没有品行不正之人。”拉姆道:“他们也都会说汉话,父亲……都是宋国人。” 顾季默然,点点头。 既然有拉姆这样的混血儿出现,那必然这情况就不是个例,而是群体的现象。拉姆今天找来这些人,永安港,还有东南亚的各个港口中必然还有无数的单亲孩子。 不过这些人做他的海员却很不错,毕竟阿尔伯特号自己就会跑,不需要水手来操纵船只,只要有人能摆个样子就行。 他一个个数过去:“1,2,3,4……,14?” “怎么只有十四人?”顾季问。 他昨天说的是少则十五人,多则二十人。 “是十五人。”拉姆的黑眼睛诚恳的看向他:“还有我一个。” “你弟弟妹妹——” “昨天要是没有大善人救命,我弟弟妹妹就没饭吃了。我回去想了想,打小工的钱也终究不够三人花用,再者我不会照顾孩子,留下来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跟您去挣一番前程,让弟弟妹妹过上好日子。”拉姆眼神坚定:“希望您能给我这个机会。” “你可要想好。”顾季道。在这个时代,孩子的夭折率太高了。就像阿尔伯特号经历过的故事,可能一次航行回来,有些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想好了。”拉姆道。 “好。”顾季环视这十五人,扬起声音:“那么,你们就是阿尔伯特号的船员了。你们想必知道,阿尔伯特号是一艘宋船,并不会常常在永安港停泊。你们今日上船,但我不能保证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的月钱是一贯,每月都会支付到你们手上。你们可以在任何一个港口下船离开,但在船上便要遵守船上的规矩,不可枉法,不可内斗。” “此外,海上的风险想必你们也知道。既然选择在海上航行,就要做好再也回不了陆地的准备。” “如果现在有任何异议,可以下船离开。” 无人下船。 这些人是被永安港排斥的异己,犹如无根之木。成为海员不仅仅是一份“高薪”的工作,更是他们更改命运轨迹的唯一途径。 顾季见状,便拿出一个册子,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记上,写好合同签字画押,每人发了半贯钱。接着让拉姆带人去采买航行的物资,又和王通一起去安排海员的舱室。 在狭窄的船舱中,迎面正碰上雷茨。 “我……”顾季想了想:“我今天招了一批船员。到宋朝口岸,船上肯定是要有船员的。” 他本来想晚上告诉雷茨,但没想到拉姆提早一天过来。顾季眨了眨眼睛,船上的人马上就变多了,雷茨会离开阿尔伯特号吗? 雷茨歪了歪头:“我会隐身的。” 说着,顾季面前的鱼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接着又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 真是,一条无所不能的鱼呢。 雷茨决定继续留下,顾季说不上是遗憾,还是什么别的情绪。不过船员们还等着入住,顾季还是赶紧去准备舱室了。 先前尘封的船舱重新启用,每间住四个人,阿尔伯特号上有准备好的被褥。 “善人!” 顾季还在舱室里没出来,却突然听背后有人喊他。回过头,果然是本该去采买航行补给的拉姆。 拉姆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善人,阿米来了!” 阿米? 顾季想起今天阿米要来送货,连忙跟着拉姆到甲板上。远远望过去,阿米一行人抬着十几个木箱,长长一排向船的方向走来。箱子涂着防水的桐油,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顾季定睛看了几秒,却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只定了15箱货,这么还多了几箱呢? 9. 变身吧,大海怪! 顾季看着阿米领几十个壮汉把这些东西搬上甲板,他仔细数了数,没错,一共18个箱子。 多出来的三个是什么东西? 早知道阿米是绝对的老狐狸,顾季就做好了处处是陷阱的准备,没期待着今天交货能有多么顺利。阿米将所有货码在甲板上,向他鞠了一躬:“真是抱歉,弟兄几个搬货晚了,害您等这么久。” 昨日没说过具体时间,此时自然算不上晚。顾季摇摇头:“无妨。昨日我只订下十五箱货,怎么还会多出来?” 阿米咧着嘴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真是不好意思。昨日您订下了五箱胡椒,但今晨点货时才发现余货不足五箱,要少您些分量。” “于是老板便补了三箱其他货物给您,聊表歉意。您要是看不上眼,直接退回来便是。” 这副谦卑的姿态像极了良心商人,但顾季绝不会轻信这副面孔。此时王通也从船舱里赶到甲板上,他干脆叫上王通:“那我先验验货,没意见吧?” “您请。”阿米道。 顾季和王通一齐来到十几个箱子面前。他伸手将第一个盖揭开,呛鼻的气味涌进大脑,让他差点打个喷嚏。 满满一箱胡椒过秤,颗颗饱满,品质优良。即使抓到箱子最深处,也是这样的好品质,让人一点毛病挑不出来。 点点头表示没问题,顾季看着这个箱子被密封好,然后掀开下一个箱子。 满满一箱胡椒。 下一箱,又是满满当当。 下一箱…… 开完五箱,顾季感觉到不对劲了。这五箱货不仅品质优良,而且装得也充实,完全没有阿米所言“发现货物不够”的情况。 他谨慎的问阿米:“这些货,没有你说的问题吧?” 阿米笑笑:“小郎君先把货验完吧。” 顾季无奈,又看其他订下的货物。除了胡椒之外,其他十箱香料也都是上品的好东西,半点没坑人。开到最后三个剩下的箱,顾季满怀疑惑的打开…… 嚯。 其中一箱是些西洋来的珍品小摆件、宝石首饰,还有两箱装着两幅挂毯。顾季虽然没比对过这些东西的价格,但据他所知,也差不多值所定香料的一半价钱了。 这就是老板聊表歉意,送他的礼物? 顾季打死都不信。 他抬头看阿米,阿米仍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顾季道:“货没问题,带上两个人和我去取钱吧。” “不着急。”阿米走过来拍了拍顾季的肩,“小郎君,我们能不能私底下谈谈?” 果然有问题。 顾季耳朵竖起来,保持高度警觉,和阿米一起进了一间空船舱。船舱里只能坐下两个人,唯有海浪的涛声在耳边响起。 而另一边,采买航行物资回来的十几个船员想上船,却被阿米带来的壮汉们拦在码头上,那些壮汉一凡刚刚搬箱子时憨厚的样子,神情凶煞。 舱室里,阿米坐下,摸摸自己的胡子:“小郎君,我先向您道个歉。我听说您宿在船上,昨天怕找不到送货的地方,就想来提前拜会您。没想到您不在,实在是唐突。” 那么,昨天摸上船的确实是阿米。顾季眉头皱起。 阿米能摸上船其实不是什么难事,毕竟阿尔伯特号无人看守。但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昨天傍晚确实不在这里,您还有什么事?”顾季道。 “我没找着您,却没想到看到……”阿米神秘的笑笑,顾季总感觉有点这笑容有点令人不适。 他压低声音道:“小郎君真厉害,能搞到这样的好货。老弟不抢您的财路,就想问问,您这货能不能脱手?” “什么货?”顾季蒙了。 阿尔伯特号明明是一条空船,他怎么不知道有什么“好货”? “您就别装糊涂啦。”阿米拍了顾季的肩一下:“我这里有买主,愿意出这个价。” 他用手比划了一个‘一’,接着压低声音语气坚定:“您要是不满意可以再谈,我今天带来的东西,就当作见面礼送给您,您千万别客气。” “一千贯?”顾季道。阿米是错以为船上有什么好东西,才会一改昨日的嘴脸给他送殷勤。那么,阿米昨天见到的好东西是—— “您说笑了。”阿米失笑:“这个价您敢卖,我也不敢买呀。买主愿出一万贯。” 他接着说:“一条一万贯,这价不算低了。” 阿米没注意到,顾季看他的眼神从迷茫到惊讶到复杂。 他没理解错吧? “您是说,船上那个长鱼尾巴的,很漂亮的……” “对!”阿米笑道:“您早就应该这么爽快!” 顾季悟了。 昨日阿米见到珍珠时,大概就怀疑他船上有鲛人,因此上船查看。见到雷茨后也不是被吓跑的,踩准了这里有鲛人,打算把雷茨转手卖掉,赚一大笔。 鲛人,在这时即使不算祥瑞,也算得上奇珍异兽了。 “您别想了。”顾季干脆利落的说:“他不是我能掌控的,我更不会卖了他 。您就把这事忘了吧。” 卖雷茨?顾季做梦也不敢想。除去买卖一个有高级智慧的生物是否违反道德,顾季更诧异于阿米和这些商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连对待神秘海洋都敬畏之心都敢抛弃。 顾季甚至怕自己晚一步回答,雷茨都会想用大尾巴抽他。 毕竟他们现在在说什么,雷茨绝对全听见了。 “小郎君,好商量嘛!”阿米没想到顾季拒绝的如此干脆,急道:“您再想想,还能再加价——” “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您还是赶紧拿货款离开吧。”顾季冷冷道:“这里不欢迎您。” “你小子真是给脸不要脸!”阿米急得大骂。早有富商拖他寻一条鲛人“养”在家里,许诺给他五百贯报酬。他搜寻了一年才见到影子,却没想顾季如此不识好歹! 幸亏他早知道顾季脾气倔,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我称您一声郎君,您最好能让出这条鲛人。” 顾季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你想在船上动手吗?” 如果是在岸上,他还真有点害怕 “即使您是宋国人又怎么样?”阿米冷笑,眼睛挤成一条缝:“死在异国他乡,也没人能知道。我知道您没几个人,但我带来的几十个汉子可都在船上——” 门突然开了。 眼前阿米的嘴唇还在一磕一碰,背后的门却悄无声息的推开,雷茨出现在门口,看向阿米的双眼冷如冰霜。 看到顾季的目光突然漠视自己,阿米也回头看过去,正看见堵在门口的雷茨。 果然,这就是真正的鲛人,太漂亮了。阿米在心中不住的感叹,雷茨青绿色的尾巴和好像铜钱的光辉一起在他面前闪耀。 “是你想卖了我?”雷茨走上前。远看不觉得,当他走到瘦小的阿米身边时,才发现阿米的身高连雷茨都肩头都不到。 面对这神奇的海洋生物,阿米突然涌起一点恐惧。 不过他盯着雷茨的一张俊脸,还是捏紧了刀:“这畜生居然还会说话,价格还能往上翻一番。” 雷茨面无表情,绿色的一双眸子却越来越沉,好像酝酿着大海的风暴般。顾季看着雷茨的这双眸子,却觉得它好像在变化,将他深深吸入其中。 顾季摇了摇头醒神,定睛一看,雷茨果真在变化! 他的身体好像在融化一般,整只人鱼在他面前凭空消融,然后长出巨大的吸盘和触手,还有长长的獠牙。十几只血红色的眼睛不规则的分布在黏糊糊的皮肤上,紫色的触手还滴滴答答的流着粘液。 一只血腥的海怪出现了。 顾季被震惊的几乎无法呼吸。这是雷茨的原型?还是别的什么……他并不算一个胆小的人,但面对在眼前的大变活怪,简直叫都叫不出来,差点晕过去。 “你醒醒呀!” “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尔伯特号的呼唤,和阿米的尖叫一起将顾季唤醒。 他看过去,阿米受到的惊吓比他还大。毕竟雷茨是在距离阿米只有巴掌宽的地方变成一头海怪的,而且恐怖的触手好像马上就要把他的脖子扭断。 阿米仓皇之间才想起来逃跑,跌跌撞撞的向门口冲去。 他两腿间的袍子湿了一块,水渍还在随奔跑向下蔓延。 “他不会把我的甲板弄脏吧!”阿尔伯特号崩溃的大叫。 雷茨像逗弄耗子的猫一般,等阿米跑出一段路才动身去追。一人一怪的身影在舱室里消失,顾季也还没回过神来。 只不过两分钟之后,他听到了伴随着尖叫的“噗通”一声。 阿米被扔到水里去了? 顾季眨了眨眼睛,勉强让自己在恐惧的状态中缓和过来。他问阿尔伯特号:“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阿尔伯特号正在关心自己有没有弄脏,发现自己依然整洁如新后叹了一口气:“没什么情况,雷茨把那些人都丢进水里去啦。现在你可以出去,雷茨已经变回原来的样子啦。” 听闻此言,顾季才长舒一口气,从船舱里走到甲板上。 刚刚还人丁寥落的码头现在热闹的很,毕竟一群人一起掉进海里可不是天天有的新鲜事。许多人在岸上看热闹,人声鼎沸 和王通交流了一番,他才知道雷茨并没有在别人面前现形。所以在其他人看来,阿米是自己发疯掉下去的。 有水性好的很快爬上来,还有人去捞阿米。阿米好像全身僵硬住一般,好半天才被人费劲捞上岸,被抬到码头上之后还在不断的哆嗦。 他突然抬起头,大力抱住身边捞他的人:“鲛人!这里有鲛人!我抓住鲛人了!” 接着,他好像又看到什么恐怖事情一般,后退进步差点掉进海里:“不不不,他是怪物,妖怪……” 周围人群议论纷纷:“他是疯了吧……” “怎么掉海里一趟就成这样?” “他做牙商可坑了不少人……” 几十个壮汉连忙把阿米抬走了。 顾季心头一松,没想到雷茨的伤害这么多。 王通还看热闹不嫌事大,上前喊道:“我们明天就要出海,别忘了回来把你们送的东西搬走!” 一行人溜的更快了。 掉进水里的人已经上岸,围观人群也渐渐散去。顾季身心俱疲的回到船长室,却迎面正撞上雷茨。 顾季盯着雷茨的大尾巴,有点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看过去,发现雷茨还是一只带蝴蝶结的漂亮美人鱼,好像从未变过的样子。 “雷茨,那是你的原形吗?”顾季最终小心翼翼问道。 雷茨歪着蝴蝶结思考了一下。 然后,在顾季的眼中,他的身体再次融化。 10. “那你能不能脱掉衣服呢?” 顾季的眼睛不自觉的瞪大,看着雷茨在他面前逐渐失去人形,变化成一大堆柔软的东西,最终……拼成一只毛茸茸的大兔子。 他仔细看了几眼,确定是兔子。 除了两只耳朵僵直耸立,还有一双没有瞳孔的恐怖红眼睛。 “那不是我的原型。”大兔子张开三瓣嘴,用奇奇怪怪的声音说:“只是障眼法而已,我可以变成任何样子,但不是真的。” 顾季愣了愣,明白是怎么回事。 回忆起来,雷茨变成海怪的时候身上明明滴着黏糊糊是液体,但实际上船舱的地板上也什么都没有。 不知怎么,他心中松了一口气。在顾季的心目里,雷茨虽然是一只凶猛的美人鱼,但其实很少发脾气,还会戴上可可爱爱的蝴蝶结。在日复一日的航行中,他已经将雷茨视作半个伙伴了。 如果突然告诉他雷茨其实是一只大海怪……害怕不害怕暂且不论,就还有点挺陌生的。 “你觉得好看吗?”红眼睛大兔子舔了舔自己的毛:“我听说陆地上有这样的生物,但我只见过商人贩卖它们被剥下来的皮。我变得像不像?” “挺像的。”顾季违心的说。他又顿了顿:“但还是你本来的样子最好看。” 奇怪的大兔子又变回了美人鱼。 面对熟悉的青绿色大尾巴,顾季松了一口气。他瘫坐在椅子上,突然好奇道:“雷茨,那你变成的那个海怪,是你见过的吗?” “是。”雷茨道:“它们长得很丑,但不住在这里。你要再往西航行才能见到它们。” 顾季瞪大眼睛疯狂摇头:不不不,他才不想见到他们。 经此一事,顾季除了被雷茨吓了一跳,也慢慢反应过来,其实雷茨并不是一条坏脾气的鱼。 毕竟阿米都想把他卖掉,雷茨也没有把阿米弄死剁碎什么的,只是把他扔进水里弄疯了……不过这个态度,又与打翻海盗船截然不同。 也许是因为在码头闹出人命不好收场?也许是阿米夸过雷茨长得漂亮?顾季也想不明白。 到了第二天,阿米还没有来拿回他带来的几箱“礼物”。 于是顾季决定将这几箱礼物算作给雷茨,和他自己的精神损失费。 朝阳初升,正是启航的时候。船上的船员们已经就位,货舱中的货物都已封存安置好,补给也已经全部装满。 扬帆。 顾季坐在船长室中,感受着海浪的颠簸和阳光的温度,悠闲自在的抿一口茶。 他又要奔赴向新的港口了。 “冲鸭!”阿尔伯特号也很兴奋。 可惜,船上的船员们却不这么想。 这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远航过,他们昨晚才被一知半解的顾季临时培训,勉强学会了如何操作船只。此时,他们每个人都瑟瑟发抖,生怕在码头边折断桅杆,一船人直接翻进沟里。 “想想昨天郎君怎么说的。”拉姆也紧张的小脸发白,但还是鼓起勇气给其他人加油:“把缭放下去一点!” 司缭的少年紧张的嘴唇毫无血色,一激灵手一抖,绳子就全滑了出去。 “我放多了!”他绝望的尖叫。 “啊啊啊啊!”大家一起尖叫。 少年们一起看着缓慢上升的绳索,心中涌现的只有满满的绝望之情,和对未来未知的恐慌—— 然后绳子停在半空,帆慢慢张开到最好的幅度。 他们不敢眨眼睛的看着。 巨大的船身缓缓离开码头,层层风帆中的桅杆耸立,迎着朝阳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留下倒影。 阿尔伯特号平安启航了。 司缭的少年手抖的像筛糠一般。他轻轻问:“是没事了吗?我做的对吗?” 这和昨天郎君教的不一样啊! 拉姆环视一脸懵的众人,迷茫的张了张嘴,没说出一句话。 顾季悠闲的坐在船长室里,根本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正翻看着系统的航海图鉴,思考接下来的去向。 现在,在航海图鉴的最后一页,写着顾季、王通、拉姆以及一众船员的名字,还有他们剩下的财产:铜钱20贯。不过相应在货物那栏就丰富了许多,列了整整两页东西。 “我们航行去哪里?”阿尔伯特号问道:“广州?” 顾季沉思:“不,直接去泉州。” 他本来是想先去广州一趟,然后一路往北到泉州。不过仔细想想,这样其实没什么必要。 首先,他目前还并不缺积分。系统初始赠予的一百天续航卡还没用一半,等到达泉州也用不完。反而等到他到了泉州,就有了“永安港+泉州港”一共250积分,丝毫不慌。 其次,他运的这些货实在不算多,一个港口就能全脱手……想到这里,顾季在心中暗自后悔没从海盗船上多捞一点。现在船舱里还是沉甸甸的压舱石为主,货物只占很小一部分。 最后,就是时间的问题。毕竟原主的母亲和妹妹还在泉州等着。 虽然他现在并不想见原主的家人们。 把“大航海系统”浏览一遍,看着世界地图上亮起的一个港口,顾季还是很有成就感的。抬眼望去,船已经离永安港有一段距离,城市已在视野中渐渐消失。 “船员们在船上适应的怎么样?”顾季问阿尔伯特号。 “额……”阿尔伯特号不知该如何说。 顾季眉头一跳。 他从船长室走出去,正看到有两个少年站在船舵前面,对着那玩意儿拧来拧去。 高个子道:“你这样不对,昨晚郎君不是这么教的。” 矮个子随手拧了两圈,看着舵又自己慢慢转回来:“根本就没有怎么拧,我就说这个舵坏了,怎么拧都是一样的!” 高个子不可置信,自己试了试发现确实是这样:“那这个坏了怎么办,要不要告诉郎君?我们不会沉了吧!” “我也不知道……”矮个子为难道。他们之前谁也没上过这样的大船,连舵究竟是什么也没研究明白。 他最终想了想说:“也可能这玩意就是装饰品吧。” 顾季眼前一黑。 “辛苦你了,”他沧桑的对阿尔伯特号道。 幸亏他有阿尔伯特这艘智能自动行驶船,否则整整一船人全都要去喂鲨鱼。 “郎君!” 此时,两个少年刚好回过头来。发现顾季就站在他们背后,还害羞的搓了搓手。 矮个子少年悄悄抬眼,担心道:“这个东西是不是坏了?没问题吧?” 顾季单手扶额,勉强扬起一个微笑:“是的,它就是坏了。你们不用管它,这玩意儿没什么用。” “原来是这样!”两个少年茅塞顿开,向顾季双手合十:“郎君勿怪,那我们就去打扫甲板了。” 顾季欣慰的点点头。 看着两个少年渐渐走远,他在心里下定决心:之后如果这些人离开阿尔伯特号,也坚决不能让他们去其他船,尤其不能让他们未经培训就去其他船。 会害死人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阿尔伯特号上的氛围也日渐欢乐。 这群少年本就相熟,他们原本把航海的旅程想得十分恐怖,甚至常常担心自己葬身在风暴中。但没想到来到阿尔伯特号之后,他们解锁了“无痛航海”,不管他们把工作完成的怎么样,船都会平安行驶。 所以无所事事者越来越多。为了打破这种状况,顾季只能让他们每天都把船仔细清理一遍。但这群少年过剩的精力仍然无处发泄,于是瞄上了——厨艺。 他们致力于捕捞美味的鲜鱼,然后用水果和香料一起烤制。每当中午和夜晚到来,船上就会香气扑鼻。 对此,顾季和雷茨陛下都表示很满意。 十天后,顾季一边对着太阳翻看系统书,一边窝在椅子里啃芒果。 “你眼睛出毛病了?”阿尔伯特号关心道。 “不是。”顾季道:“你看,从太阳底下看有新发现。” 在系统书中,已完成的成就会变成金色,未完成的则是灰色。比如之前到达的永安港金灿灿,尚未到达的泉州港则灰扑扑。 但顾季发现,有些成就直接看是灰色的,但透过太阳光看却是金色的。 比如海怪中的“鲛人”和“海妖”。 “这是在说雷茨?”阿尔伯特号猜测:“完成了一半的意思?” “我觉得是。”顾季表示肯定。海怪图鉴中要求的是“捕获”海怪,但他和雷茨的关系肯定算不上捕获,所以成就只能点亮一半。 他对着阳光翻页,突然又发现了一个半金半黑的人名……在历史人物章节之中。 顾季眼睛一亮,赶紧把书放下来。 是一个他没见过的名字,不是中文或英文。 仔细回想,他实在是没想到自己见过什么历史名人。顾季指着这行文字翻来覆去的看,但他也只到过永安港一处…… 也许船员中有识字的,能知道这是谁? “吱呀——”门响了。 顾季回头,雷茨出现在门口。 雷茨正用他漂亮的獠牙嚼着肉:“他们准备吃东西了,你去给我烤一条鱼,要最大的。” “遵命。”顾季从椅子上站起来,把系统书合上向外走去。正好到了吃饭的时候,他顺便问问有没有人识字。 “为什么他们都不穿衣服?”雷茨和他一起向甲板上走,问道。 “嗯……”顾季一愣。在这艘连鱼都是雄性的船上,船员们经常脱掉上衣干活。毕竟气候湿热,这个时候衣服又很昂贵。 他简单解释了原因。 雷茨思考了一下,翠绿的双眸认真盯着他:“那你能不能脱掉衣服呢?” 11. 顾季的新寝衣 “你说什么啊?”顾季脸一红,往后退了两步。 直男如他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是哪里。 “是只有瞿越人可以脱掉衣服吗?”雷茨想了想,把问题更清晰的问出来:“还是所有人都可以?宋人也可以?我看的许多宋国的商人也都穿着衣服。” 原来是这样。 顾季心里一松,解释道:“穿上衣服是一种礼节,和哪国人没有关系。只不过船上没必要遵守这种礼节,所以为了避暑就不穿了。” “但你织的袍子很凉爽,所以我就一直穿着啦。” 雷茨点了点头,长长的睫毛飘忽闪烁,仔细打量欣赏了一遍他的作品,感到很满意:“那你为什么睡觉不穿衣服呢?” “他知道我睡觉不穿衣服?”顾季在心中哀嚎。 “这个没办法的啦。”阿尔伯特号劝道:“谁让你睡觉经常踢被子,有时就会看到些不该看的。” 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思绪,顾季扬起一个乖巧的微笑:“因为我只有这一件衣服,白天穿脏了,晚上就没法穿啦。” 雷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顾季一点都不想再和雷茨继续这个话题,赶紧走出去吃鱼。他先给雷茨烤好午餐,然后结果拉姆殷勤递来的一条鱼。 这是刚刚捕捞上来的鲜嫩海鱼,处理干净之后撒上香料,和柠檬一起烤,鲜嫩多汁。 一边咬着鱼肉,顾季一边问道:“你们有谁认字吗?” 少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他们推举了其中一人出来。 那人长得瘦瘦小小,苍白的皮肤上是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睛。他开口道:“郎君,我叫布吉。我不会读汉文,但我跟母亲学过永安用的文字,大部分都认识。” “太好了。”顾季没想到船上还有个文化人 。把他的柠檬烤鱼吃完,便带着布吉到了船长室。布吉第一次走进这里,步履间都充满小心。 “来。”他向布吉招招手,然后指向航海图鉴上的那个名字:“这个认识吗?” “Ly ……Nh?t T?n?”布吉小心翼翼读出这个名字。他愣了一下,挠了挠脑袋疑惑道:“这好像是阿尊的全名吧?我也记不清了。” 他嘿嘿一笑:“郎君你知道,我们就平时叫叫诨号。” “阿尊是谁?”顾季没想到布吉还能认识这个人,内心的好奇之火更熊熊燃烧:“你和他很熟吗?” “诶?”布吉愣了一下,抿了抿嘴唇:“郎君不记得了吧,阿尊就是刚才吃东西时,坐在船舷旁边的那一个呀。黑黑的,高高的。” 他想了想:“我和他也不是很熟,他是拉姆带过来一起玩的,但肯定大家也聊过天。” 这个人在船上? 顾季迅速翻出当时船员们签的合同,但翻遍十五张也不见这个名字。他心下一沉,便觉得事情不简单。 一个榜上有名的历史人物,大瞿越国,十一世纪中叶,年轻人…… 他问布吉:“你知道阿尊的汉文全名叫什么吗?” “我……不知道。” “谢谢你,”顾季拍了拍布吉的肩,给了他几个铜板的赏钱:“请帮我把阿尊叫来,还有拉姆也一起。” “郎君,您太客气了!”布吉鞠一个躬,高高兴兴出去找人了。 不一会儿,两个少年从门口磨蹭着进来。 身材矮小的拉姆走在前面,另一个高大些的年轻人在后面走。两人皆低垂眉眼,但拉姆的眼睛里有隐隐约约的愧疚,阿尊的眼中却有沉郁的光芒。 这明显是心虚啊! 顾季心里一条,面无表情的问阿尊:“你有中文名字吗?你的中文名字是什么?” “李登尊。”阿尊低头答道。 拉姆悄悄打了阿尊一下,努了努嘴。 “这不是你的真名。”顾季冷冷的看着他,指了指书册上的名字:“这是不是你的名字?在我的船上,就要对我说真话。” 阿尊顿了顿:“是。” “中文名?” “李日尊。”他不动声色的答道。 顾季眼前一黑,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刹那间,耳边响起系统的温馨提示:“恭喜您达成历史人物成就,大瞿越李朝圣宗李日尊。获得积分50分。” 他这是什么鬼运气,那么大一个瞿越国,他就招了十五个船员,还能招到一个未来的国王? 离谱啊。 按照历史发展,李日尊将是李朝的第三位皇帝,并且将带领越南和周边国家“打”成一片。不过顾季没仔细研究过越南的中古史,对这方面也不是很了解。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顾季叹口气,一双眼睛直视李日尊,逼他对视。 李日尊的黑眸子像鹰一般,还真有一些未来帝王的威慑力在。他沉默着不说话,倒是拉姆冲出来跪在顾季面前,苦着一张小脸哀声求道: “郎君要罚就罚我吧,是我将他带上船的——” “算了。” 顾季摆摆手,让拉姆站起来:“你们都在泉州下船,之后不要在上船了。” 他不想听到什么皇室秘辛,也不想知道什么秘密后卷入什么离谱的风波。更何况自己往后大部分时间要么在船上,要么在宋朝,也和李日尊没什么关系。 就当送自己50积分吧。 只要……别在未来惹什么麻烦就行。 “郎君对不住。”拉姆又噗通一声跪下来,扯着顾季的袖子:“您别把我赶下船,求求您了。” 顾季摇头低眉,抿了抿嘴唇:“你替我做事,却以另一人为先,无论如何我留不得你。” “郎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抬头,正好看到雷茨站在门外,于是挥挥手让拉姆和李日尊离开。拉姆还跪在地上不想走,但最终被李日尊拖走了。 雷茨走进来。 “你不是很高兴。”雷茨道:“李日尊是谁?” 被船员欺骗当然不高兴。再说,他总感觉李日尊的事没那么简单,保不定在未来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只能苦笑着感谢雷茨的关心,并简单解释了一下李日尊。 好在雷茨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情,他抓住了顾季的白皙腕子:“跟我去卧室,我给你准备了一个东西。” 顾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往前走去。等到了卧室门口,顾季才觉出来有点不对劲。 什么东西非要到卧室说啊喂! 不管怎么挣扎,他还是被拽进卧室推到床上。顾季躺倒在自己绒软的大床上,透过柔软的丝绸被看着雷茨迷糊的动作,心中却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雷茨拿出了一件衣服:“试试这个。” 原来是一件衣服,陛下给他做新衣服穿啦。 顾季心中放松了许多,接过衣服抖开,然后告诉自己真是疏忽大意了。 一件V领露背的白色短款寝衣。背部半透明的鲛纱与金银线一起织成Samite,袖子宽松,下摆短,胸前的叉开的能看到胸肌。 ……如果他有胸肌的话。 “这是给你的寝衣,穿上我看看合不合适。”雷茨用欣赏的目光看看这件衣服,再看看举着衣服的他。 12. 早安,泉州港! 顾季咽了咽口水,作为一个钢铁直男,十分想拒绝这个提议。 他先将衣服拿在手里,然后悄悄的问:“这件衣服很漂亮,你怎么想得到做成这个款式?” “我听到船员们聊天时谈到的,”雷茨回答:“他们说这几种样式的寝衣都非常漂亮,还描述了有些人穿上是什么样子的。然后我都尝试了一遍,又用金银线一起织起来。” 他催促顾季:“快换上试试。” 他懂了,这大概是船员们在深夜聊一些不可描述的话题时,碰巧被雷茨听到。 一群小兔崽子,年纪轻轻能不能纯洁一点! 为什么要乱聊天!把鱼鱼都教坏了! 顾季咬住嘴唇收敛怒气,垂眸看着这件寝衣,在雷茨威逼的目光下,不得不脱下外袍,将它穿上。少年露出牛乳般的肌肤和雪白的臂膀,纤细的腰身被鲛纱裹住…… 刚刚合身。 顾季好不容易克服心里困难将寝衣穿好,接着抬起一双眸子看向雷茨:“好看吗?” 他想明白了。在雷茨的认识里,只有“好看”和“不好看”的区别,但没有“美丽”和“帅气”的区分。雷茨心中的漂亮是不分性别的。 因此只要雷茨看到他一个大男人穿上这样的装束,就肯定会察觉到怪异之处,然后重塑自己的审美—— “好看。”雷茨非常肯定的赞美道:“比我想的还要好看。” 在阿尔伯特号嘲弄的笑声中,顾季心中吐出一口老血,深感自己已经挽救不了雷茨的审美。 从此,顾季有有了一件寝衣。开始时他还不愿意穿,但很快就被雷茨半夜站在床边问候了一下,于是乖乖把衣服穿上。 反正穿了总比不穿好。顾季这样想着,最终放弃抵抗。 离泉州港最后的一段路程,正赶上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在这样猛烈的风雨中,阿尔伯特号几乎是海上最坚硬的航船,在系统的保护下没有被海浪劈成两半。 常规的捕鱼项目全部停掉,只有雷茨能下海抓到大鱼,再让顾季给他烤好享用。在暴风雨的第一夜,瑟瑟发抖的船员们都像鹌鹑一般,在船舱里吐的东倒西歪,蔫如小白菜。 等到了第三天,海浪平息一些,面色苍白船员们才算是缓过来。甲板上还有些危险,顾季就干脆那小木片做了几副扑克牌,一行人窝在船舱里打扑克。 因为阿尔伯特号总忍不住帮忙作弊,顾季本人并没有参与游戏。雷茨也没有参与游戏,因为他快输牌的时候,总忍不住把牌都拍碎。 第三个不参与游戏的人是拉姆,他还惨白着一张小脸处于致郁状态,不敢相信自己要被顾季赶下船去。 于是在牌桌上叱咤风云的,就是王通和李日辉。王通博弈经验丰富老道,出千骗人也是一把好手;至于李日尊……顾季不得不感叹,皇家经营教育出来的孩子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在日复一日的牌桌游戏中,他们终于到了泉州。 到达泉州的那天,终于有了好天气。 天光大亮,朝阳将浩大的泉州港染上了一层金色,码头上来往的船只如鱼群般穿梭。在这个中古东亚最大的商贸港岸,散发出一种熙熙攘攘的繁荣朝气,远非永安港可以比拟的。 船员们都兴致勃勃的趴在船舷上,从海上看泉州港的风光,顾季也难得多看几眼。 这就是公元1040年的泉州。 “叮咚~恭喜完成地图成就:首次到达泉州港。获得100积分。” 随着船缓缓靠上码头,系统的声音也在顾季脑海中想起,与码头上沸腾的人声叫卖声融为一体。 阿尔伯特号快乐的哼起了小曲:“积分来的还挺快的嘛。” 顾季却全然没有这种自信。东南沿海的几个港口必然会先到达,但等整个东亚海圈都走遍之后,想要再拿到积分就困难重重了。 西洋商船来,对于泉州港是一件大事。阿尔伯特号刚刚靠岸便已经吸引了许多人围在港口看热闹,几百人围城一个大圈子,争向恐后的观看。 “这个大船好奇怪呀……” “大食来的么?” “也不知船上运了什么——” 在殷切的围观目光中,一个年轻的宋国人踏上甲板。他身着一身缎白私服皂靴,墨色的长发束起在脑后,丝毫没有被海风破坏仪容。 这番船的主人竟是个宋国人?竟然如此年轻? 听闻有大船来,市舶司的官员已等在码头。但看着顾季施施然从甲板上走出,他却愣在了原地。 “阿季?!”他叫道,吃惊的张开嘴巴。 “族叔。”顾季拱手行礼。 眼前这个着曲领大袖公服的男人,正是福州路泉州市舶司勾当公事,也是原主顾季的远方族叔,顾刚。他约摸四十岁上下,面色红润身材健硕。 按照原主本来的航行计划,他和其他商人都应该在十天前返航。不过至今没有消息……大家心中都清楚恐怕是海上遭遇了不测。 所以见到顾季好端端的从一艘番船上下来,他简直要惊掉下巴。 “阿季,你这是……”他激动的热泪盈眶,上前抓住顾季的手便不放:“你阿娘都要担心死了!若是你和你爹都没了……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季温和一笑:“阿叔,说来话长。先登记货物缴税吧,小侄这趟可是九死一生,待会儿说给您听。” “是了,是了……”顾刚激动的双手发颤,急忙和顾季进到船舱统计货物缴税。顾季一边点货,一边讲自己是如何遇上海盗,又如何惊险逃命进永安港,然后怎么遇见年老的西班牙商人,怎么成为他老而无嗣时的安慰,最终获赠这条船……十分详尽煽情的说了一遍。 顾季简直用上了毕生的文学功底,差点把阿尔伯特号说哭。 货物不多,没一会儿就点的清楚明白。只是顾刚听着侄子讲的话,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也没想明白还有凭空送一条船的好事。 但顾季很麻利的掏出了赠予合用,让他登记。 顾刚看着这张合同,除了顾季签名的两个汉字之外,他是一个字都不认识。傻眼了半晌,他拍拍顾季的肩:“这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心,叔都会给你弄妥当的!” “好嘞。”顾季十分爽快的交上所有税:“那小侄就先回家看阿娘了。” “快去吧。”顾刚道。 顾季点点头,便从船舱往上走。他想先去找雷茨一趟。昨晚他便跟雷茨讲了要靠岸的事,但雷茨没和在永安港一般,说他究竟是留还是要就此别过。 “别找了。”阿尔伯特号道:“雷茨现在已经不在船上了。船刚到码头他就不见了。” “啊?”顾季愣了一下,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失落:“那他要是再回到船上……你告诉我一声。” 阿尔伯特号内心祝愿雷茨再也别回来了。作为一艘可怜的船,他对海怪也有着老鼠见了猫一般的天然恐惧。 顾季往甲板上走,正看到王通在等他。船员们都很好奇泉州的样子,也纷纷下船游玩。而百姓们对这些异域来的人,更是凑起来看热闹。 码头上吵吵嚷嚷的,李日尊也向顾季走来,身边跟着垂头丧气的拉姆。 “多谢郎君带孤到这里。”李日尊向他行了一个礼,双眸直视:“若来日再见,必将报答郎君。” 顾季并不想和他再见面。他点点头,便看着李日尊和拉姆一起下船了。 旁边的王通这才凑上前。他肥硕的身躯被海盗关押时都瘦下来了一些,但很快又被阿尔伯特号上的良好伙食重新喂胖,看上去更加圆润富态。 一起住了几个月,顾季已经把王通当成好友。想到王通也马上就要离开阿尔伯特号,心中难免有些不舍。 “我来向您辞行。”王通点点头,手中摩挲着带给女儿的布娃娃:“这一趟太不容易,我赶紧回去给家人报个平安。” 顾季表示理解:“替小弟问嫂子安。王兄是走水路回去,还是坐车回去?” “我可不敢坐船了。”王通忙道:“可不是谁的船都像这个一般稳当。您要是哪天到杭州府,千万别忘了来光临一下寒舍。” “我家就在码头往里两条街,门口有两只石狮子。您打听打听就知道。” 顾季表示自己记住了,看着王通的背影渐渐走远。接连和雷茨与王通告别,他心中好像憋着什么一般郁郁不畅。 看到布吉还在船舷上无所事事,于是抓壮丁让他雇人把货全运到市场去。 布吉欲哭无泪。 安排好这一切,顾季便下船走入泉州府。 从海盗船上他一共抢了1000贯,算上进货、关税、雇佣花销,现在顾季手中只剩下20贯铜钱。他雇一辆马车,直接将他拉到原主家门口。 这是一间两进的小宅子,已经十几年没修整过。即使打扫的干净利落,但仍然显出一些陈旧的气息。院里的树木伸出院墙,袅袅炊烟正升起。 在原主父亲出事前,本来是打算换新房的。不过物是人非……这件事情就再没提起过。 顾季抿了抿嘴唇,迟疑一步,上前敲敲门环。 “叩、叩。” “吱呀——”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约么十岁的小姑娘。她粉面桃腮,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襦裙,两个丸子髻简单盘在脑后。 “阿兄回来了?”她看到顾季,不可思议的张大嘴巴。 顾季浑身好像僵硬住了一般。这是她他妹妹对吧?他该怎么和妹妹打招呼?妹妹和原主熟不熟?自己不会露馅—— “不对,你不是我阿兄。”小姑娘看着他,突然皱眉道。 13. 你的妹妹我的妹妹好像不一样 顾季差点惊出一身冷汗,抿了抿嘴唇。 他看着小姑娘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眼眸中却始终带着几分怀疑和冷漠。 “念念!” 幸亏有人及时来给他解围。一位中年妇人提着裙子从宅子里急匆匆走来,抹了抹脸上的碎发:“念念,说过多少遍了,不要自己给客人开门!” “阿娘。”顾念撅着小嘴往后退一步。 顾母牵住顾念的小手,然后抬头看来客。只一眼,她就愣在原地,双手震颤泣不成声:“阿季?是阿季回来了吗?” “我没看错吧?老天爷保佑,我的阿季终于回来了,当家的你在天有灵,让阿季平安回来……”她的表情又哭又笑,抓着失而复得的儿子不松手。 “娘。”顾季有些不自然的开口,向前走一步,同时用余光扫了一眼顾念。 顾念冷不丁道:“娘,这不是我哥。” “净说胡话!”顾母瞪了顾念一眼,轻轻抽了她一下:“这不是你哥是谁?还能是谁?” 说着,她接过顾季手中的包裹,抹一抹眼泪:“这一路风餐露宿……先回去坐着,娘给你好好做几个菜。” 三人一同进屋。这宅子确实不大,早先顾氏夫妇住在堂屋里,顾季住东厢,顾念住西厢。前面的院子住打扫的仆妇,兼也堆着些杂物。 顾父死后,为了节省开支辞去了仆妇,顾念母女两个都搬到西厢同住,这人丁寥落的宅子就显得愈发孤寂。 母女两个日夜都盼顾季回来,但最终也没能在回航的日期等到人。街坊邻居都默认顾季已经遭遇不测,他都名字就像静音了一般,无人敢提起,只成为顾母心中渺茫的盼望和越来越深的恐惧。 幸好顾季终于回家了。 顾母一边擦着眼泪,先去取一大块珍藏的腊肉,又让顾念去给他收拾房间。顾念领便着顾季去了东厢房,看到原主从前住的地方。 屋子很小,但其实顾母一直打扫着,像是一直有人住的样子。 顾季把包袱放下,简单收拾一下屋子,蹲下来决定和顾念聊一聊:“念念,你怎么不认哥哥了呢?哥哥出去一趟有这么大变化吗?” “首先,我哥不叫我念念。”顾念冷冷道。 顾季懊悔的想抽自己两个嘴巴,他强颜欢笑道:“念念这不是长成个大姑娘了嘛,哥哥换个称呼也正常。再说……哥哥在海上遇见海盗,磕到头,之前的事情也有点记不清了。” 顾念怀疑得看了一眼:“我哥哥看上去傻乎乎的,说话时手也常常跟着动;但你却从来不这样。” 顾季内心疯狂吐槽,不知是该可怜原主被评价傻乎乎,还是该可怜自己摊了这么一个观察入微的妹妹:“怎么还说你哥哥傻呢?出海一趟还能傻吗?再说了,人的习惯总会变,你和你三年前的习惯也不会完全一样,对吧。” 看着顾季佯做真诚的眼神,顾念却没有一点点波澜。她想了想道:“我哥脖子后面有胎记,你给我看看。” 顾季松了一口气,立刻蹲下转过身,向顾季展示一模一样的一块胎记。 顾念扒开他的头发,迟疑的点点头,似乎这个证据将她说服了。 谢天谢地,他妹妹是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顾季笑嗔:“怎么还这么怀疑哥哥。这几个月和娘在家过的好不好?” 顾念深深看了他一眼:“娘在家总哭,她回忆阿耶会哭,想到家里快揭不开锅也会哭。你可千万别惹她生气。” “不会的。”顾季叹了口气。原主离家之时给家人留了10贯,虽然够花销,但总归不会太富裕。况且若是顾季真的回不来……她们就彻底没有别的收入了。 “放心,之后都不会再受穷了。”顾季承诺道。 兄妹俩说话的空挡,顾母已经做了几个菜招呼两人过去。 三人在八仙桌前落座。桌上摆了六道有荤有素的菜,顾念一看眼睛就亮了,重重咽了下口水,恨不得当场拿起筷子开动。 顾季倒没有很馋,毕竟宋朝的烹饪艺术还没发展到顶峰,这也只不过是些家常菜,闻起来还没有柠檬香辣烤鱼让人食指大动。 “阿季,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耽误了一个月……”顾母做好了一桌子菜,却无心吃饭,急急忙忙抓住顾季问个不停。 顾季只好把给族叔顾刚讲过的话,又原原本本复述给顾母一遍。第二遍讲,他讲的更加娴熟和催人泪下,顾母想想自己孩子在海盗手里受得苦,当即就呜呜咽咽哭出来。 还是埋头吃饭的顾念抓住重点:“也就是说,哥哥不仅有了一条大船,还运了一船货回来?” “是的。”顾季看向顾母,字句掷地有声:“赶明去换一座大宅子,再给娘和念念添几身漂亮的新衣裳,娘也不用这么辛苦,多雇几个仆妇。” 顾母一愣抬起头来,好像没想明白顾季怎么就突然这么出息了。 接着,她重重打掉顾念的筷子:“你这丫头,你哥还没怎么吃,怎么全进了你一个人的肚子!” 低头一看,一盘腊肉顾念已经吃掉了三分之一,并且她正转着一双眼睛,还有继续往嘴里塞的想法。 顾季在海上吃腊肉都要吃吐了,见此情景就直接将盘子从自己身边推开:“你们都多久没吃些好的了?念念还在长身体,多吃点没问题。” “一个小丫头,吃这么多干什么?”顾母念叨道,不过还是没拗过顾季。 顾念抬头看了顾季一眼,立刻趁机多吃了两块。 一边叙旧,三人用完午膳。顾季每次和顾母说话都万分紧张,生怕被看出自己是个冒牌的儿子。上辈子孤儿出身的他从来没体会过亲情,如今便更加局促。 顾季拿出在永安港便准备好的礼物。他给顾母和顾念都买了些首饰,金簪子,红宝石耳坠……浓重的异域风格让这些东西更惹眼。 “这,阿季真是长大了。”顾母捧着顾季给她的簪子又要哭出来,“和你阿耶当年送我的可像了。” 顾念也连忙试自己的新首饰。 顾季暗中欣慰,幸亏自己的直男审美没出什么差错。他本想给顾念也买一个洋娃娃,但可惜在永安港没买到。 把礼物也分完,顾季便收拾收拾从家中出发,前往市场。顾母虽然有点不舍,但想到这是挣钱的大事,也就让他早去早回。 下午的日光要柔和许多,泉州港淡淡的海腥味飘在整洁的石板路上,越往靠近市场走,街边便越是繁华,叫卖的小贩和商铺无处不是。 从饴糖、饼子、鱼虾……到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好像将清明上河图呈现在他眼前一般。 流连忘返的走进市场,他刚想找找布吉在哪,就看到一群商人正围着一个摊位不放。 布吉从里面艰难的探出头来:“郎君,你可算来了!” 顾季快步走过去,周围的人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原来布吉早半个时辰就到了市场,商人们便如马蜂窝一般凑过来问价。布吉不敢擅自做决定,只好等顾季过来。 “我出200贯一箱。”一个黑胖的商人道。 “你家铺子还欠着我钱呢,你哪来这么多钱进货?”另一个商人立刻攀咬起来。 “我也出200贯,当即就付款!”又有商人道。 “我们居香斋是百年老铺子了,我们正要胡椒。”以为衣冠堂堂的中年男人向前一步:“我们出价195贯,虽然低一些,但是只要您运来我们就全部收下。” 顾季看着面前的众多商人,陷入沉思。 来买香料的,大多是香料铺的老板来进货,而不是卖给散客。但问题在于,顾季也不知道这玩意儿的市价是多少…… 市场上没人卖,大概早就提前把货订出去了。原主本来不是去永安港做香料生意的,因此原主也不知道行情。 虽然不愁买主,但价格也不能亏了呀。 顾季想了想,先把取出两斤各类香料,留着自家用并送给亲朋。接着将剩下的东西展示给所有的商贩:“这都是永安港运来的上好东西,刚刚我回家,有人来找我220贯一箱收购,但我觉得这个价卖贱了。” “这样吧,不如诸位来竞价。竞价起点就是220贯,购买最低限额为半担,最低加价为五贯。”顾季宣布。 “顾小郎君,你父亲在时也卖不了这样的价。”一位商人抱怨道。 “我出225贯!”身后却立刻有人报价,那商人讪讪退回去。 顾季还没看清楚是谁,便听又有人道:“我出230贯!” 在宋代,香料仍然是极其贵重的货物,每年上供给皇宫也就百斤。香料铺子向海商订购,再转手卖进富贵人家,或者卖进消耗香料多的酒楼中。 220贯确实是收购的价格了,但却远远不到那些大酒楼拿货的价格。但酒楼不可能一次订几十斤香料,数量够不上找海商运货。 顾季本身运货少,才允许半箱半箱卖。因此酒楼中负责采购的伙计叫价叫得最欢,直接少了中间商赚差价。 最终,所有香料以235贯的均价成交,一共到手3520贯。剩下的三箱摆件也有人来问价,但还没有敲定最后的合同。 一箱箱搬到他脚下,来收购的香料商却垂头丧气的离开。那居香斋的伙计临走前还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惜顾季没看到。 他正对着铜钱热泪盈眶,头一次体会到了空手套白狼的快乐。 等到把货全清完,差不多就能拿到系统“赚5000贯”的成就积分了。 顾季心里盘算着要换个美轮美奂的大宅子,随手便给每个船员都发了赏钱。船员们高高兴兴抬着铜钱往顾季家中走,布吉和顾季走在最后。 顾季突然想起原主脖子后的胎记。他其实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但还蛮好奇脖子后面有什么。 “布吉?帮我看看我脖子后面的胎记,有没有颜色浅一点。”顾季随口道。 “哦,好。”布吉绕道顾季身后。几秒钟后,他有些奇怪道:“郎君,你脖子后面没胎记呀?” 什么? 想起顾念扒着自己脖子看的情景,顾季全身冰冷,如坠冰窟。 14. 系统的隐藏bug “等等……您头发后面倒是有个胎记。”布吉突然发现了什么:“还有点隐蔽,红色的,不大,拨开头发就能看见。” 头发后面? 顾季又想到顾念拨他头发的场景,只觉得心中一阵寒意。 顾念肯定察觉到了不对劲,但也确信这具身体确实是她哥哥的,所以才没有在顾母面前声张。再想到顾念提醒自己不要惹顾母生气……他不敢想这个十岁的小姑娘都在想什么。 赚钱的好心情一下子熄灭了不少,一行人等走到家门口,将箱箱铜钱全抬进去的时候,却正碰上里面有人出来。 前面是位衣着寒酸的中年村妇,顾母则一连声的谢意,跟在后面送客。正见到顾季回来,顾母便赶忙拉住他:“怎么都不知和三姨见礼?” 顾季怎么可能记得自己有几个姨,连忙行礼问好。 “千万别客气。阿季能平安回来,我这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三姨拍拍顾季的肩,又看着这些箱子,眼中难掩惊讶:“没想到阿季这么出息,你们家如今发达,可别也忘了帮衬帮衬我。” 说完,更是深深看了这些箱子一眼。 “怎么能忘了妹子。”顾母拉着她的手:“妹子对我家里的关切,我都记在心上。” “好,明儿见。”三姨满脸的褶子随着笑意动了动。 顾季也客气了两句,三姨就很快离开。顾母虽然已经知道儿子赚了一笔,但没想到居然能赚这么多,站在钱箱边久久缓不过神来。 顾季从顾母拿来拿到库房的钥匙,将这几箱东西全部抬进去落锁:“之后可能还有一些,还要再搬一次。” 顾母捂着嘴不敢相信,儿子竟然如此出息。 他抬头想说什么,却正好看到一个水红色的衣角从厢房里闪出。他话头一转:“娘,我这一路有些累,先回房歇着去了。” 顾母忙不迭应声。于是顾季立刻转身进屋关门,将顾念的身影隔绝在门外。 门外传来顾念清澈的童声:“娘,那绣线没有了,我去柜子里——” “嘘!”顾母呵斥道:“你哥哥休息呢,别说话。” 很快,母女两人的声音在门前消失,小院里恢复一片寂静。顾季在屋里轻叹一口气,没想到自己被一个小姑娘都快吓出心理阴影来了。 罢了。他甩甩脑袋,决定先不想顾念的事。 现在摆在顾季面前的重要问题,是如何处理手上的积分和钱。 目前他共有300个积分,足以让他续命一年。但……他最近才发现了系统的隐藏陷阱。 呵呵。 这个陷阱实在是藏的太隐蔽了,以至于顾季和阿尔伯特号都没在意到。直到点亮两个地标,系统全部开放之后,顾季翻看着高清版海图才琢磨出一点不对味,如今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问题就在于:这个系统没有这么多成就。 他今年芳龄18,要是想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岁,那么久一共需要22630个积分。而系统显示的全成就点积分,是50000个。这样看来,他只需要拿到其中一半的积分,就能顺利活到老。 但仔细一想就能发现问题,这50000个积分中,光海怪模块就有8000个积分。他难道为了这些积分,和所有海怪都打个招呼吗? 不可能。 还有历史人物章节,能碰到李日尊纯属他撞大运。但他还能指望着碰到宋神宗、王安石、司马光等等一众大佬吗?就算这个还有点希望,但要是想遇见佐伊女皇、征服者威廉、哈罗德二世等等……他不敢想。 至于港口,也不是所有的港口都有可能到达。比如他就不太想去北冰洋…… 这样一算,想要拿到两万多积分其实很紧张。于是顾季立刻在商城中翻翻找找,然后就发现了一个好东西:永久续航卡,售价10000积分。 不管什么时候购买,都能给他续命到自然老死。因此越早买越合适。 就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攒够手上的积分。 “你下一站打算去哪?”阿尔伯特号也有点头秃,贪口气问道。 “从泉州一路往上走,到杭州。然后……”顾季对着地图比比划划:“去冲绳?重新运一笔货,接着直接去汴京。” 汴京是个好地方,从那里他才能尽可能多的拿到“历史人物”这个板块的积分,货物也能卖出更高价。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顾季继续在商城里翻翻找找。商城的基础物资模块中,还有一个商品吸引了他的注意:世界物价实时变动表。 “担心商家坑骗?担心货物贬值?只售价50个积分,但每半个月更新一次世界所有港口的市场价,成为您航海的最佳伙伴!” 宣传语这么写着。 “看上去不错诶。”阿尔伯特号道。 顾季也这么觉得。如果他在永安港有这个玩意儿,就不会遇到阿米这种无良商家。虽然花50个积分有点肉疼,但做生意哪有不前期投入的? 点击购买。 “宿主!宿主!”阿尔伯特号焦急的呼唤,“你还好吧?” 在它的视角里,顾季刚刚购买了物价表,就一蹶不振的瘫倒在桌子上,少年眼睛里闪烁的光都熄灭了。 “这时候的房子……”顾季艰难呼吸:“就这么贵吗?” 物价表购买成功后,自动显示在顾季眼前。自动定位在泉州,闪烁的第一行大字,就是泉州城中心的地价:2000贯/亩。 真……就是房奴的宿命吗? 顾季悄悄算了算,再加上建材和工人,自己手中的钱根本就不够建一座大宅子,更别提其他的事情了。 任重而道远。 阿尔伯特号安慰:“别难过,慢慢来嘛。你把我全装满,能挣得钱不就要翻好几倍?” 顾季又往后看了看,不在中心位置的地价确实低了不少。他心中稍微定了定,开始盘算自己手中的钱该怎么花。 首先,肯定要备齐下一趟出航的货。顾季在脑海中拨出2000贯,充做货款。 其次,他想改装一下阿尔伯特号,给它加一个水密舱。 宋代中国船的水密舱技术已经臻于成熟,能大大提升航海的安全性。不过这样的技术,西方尝试应用就已经到了泰坦尼克号的时代……而且应用的并不好。 虽然阿尔伯特号有系统加持,航行安全性很高。但系统的运行守则是不过分违背物理逻辑,因此也有出危险的可能。 改装阿尔伯特号的钱也划出一部分。 第三,就是给顾母和顾念改善生活。 仔细想来,其实如果重新建一个大宅子,只有顾母和顾念两位女性负责,也难免有点不安全。所以顾季更倾向于选择已经建好的宅子,但位置要更好,也要更大。 等到把这些安顿完……他就可以再准备出海奋斗了! “叩、叩。” 正想着,外面敲了敲门。 顾季立刻躲进被子里装睡,只留下一双墨色的眸子露在外面。他装出一副半醒不醒的样子,含糊着声音道:“什么事?” “娘煲了汤,让我给你送一碗来。”顾念的声音响起。 顾季脑壳一痛,确定自己身上衣着完整,蔫蔫道:“我刚睡醒,你进来吧。” 顾念推门走进屋,赶紧把汤碗放在桌子上,搓了搓烫红的小手。她又从怀里取出了一包东西:“这是娘这几个月给你做的衣服,哥哥等会儿试试。” 他刚喝了一口汤,又把碗放下接过衣服。这衣服虽然是细抹布做的,但针脚紧密,不难想象顾母在灯下熬了多少日子。 顾念把东西送完却没离开,毫不客气的坐在床上:“哥,你明天要带我们出门吗?” “嗯。”顾季承诺道。 “我想吃灌浆和芙蓉饼,”顾念闭上眼睛,将双手合十,小嘴嘟起像是许愿的样子:“我还想要一身新襦裙,还想要满庭芳的一套新头面……如果我哥哥真的回来了,那就都让哥哥买给我吧!” 顾季惊出一身冷汗:“买,都买。” 顾念稚嫩的大眼睛轻轻撇了他一眼:“我可不是贪得无厌。自从你走了,娘就再也没给我做过新衣服。” 顾季默然。他道:“明早我便要出去一趟,午后再带着你和娘出去。” “你要去哪?” “去船坞。” “我也去。”顾念说道。 顾季愣住了:“你去那里干什么?那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 “我知道,我就是不想在家待着而已。”顾念看着他自顾自抱怨说:“三姨说明天要带着辛哥儿来,每次我见到他们都烦得要命,才不想看到他们。” 三姨?哦,就是回家时见到的女人。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见到三姨的时候:“娘不是说,她还帮过咱们家吗?她怎么惹着你了?” “她可算不上什么帮忙。”顾念讽刺道:“三姨每次和辛哥儿来到家里,都只提些自家地里种的蔬菜果子,不带来什么值钱东西,却要在家里吃顿饭才走。” 她轻轻翻了个白眼:“吃的比拿的都多。” “你这——”顾季“噗呲”笑出来。这种亲戚确实不招人喜欢,但看着顾念难得孩子气的一面,顾季还是心中一松。 但很快,顾念接下来的话就让他笑不出来了。 顾念看了他一眼,冷冷继续道:“而且她问我,是不是心悦辛哥儿,她十四岁满脸横肉的文盲村霸儿子。” 15. 他好像揭开了这个家的一层面纱 “你怎么回答的?”顾季皱起眉头,心中无名火气。 “那当然是不喜欢。”顾念道。 在顾念的帮助下,顾季逐渐回想起原主记忆角落里的那些亲戚关系。顾母出身农门,性格淳朴,在家时和三妹关系最好,三妹还为她挨过打。 后来顾母因为长得漂亮,是几个姐妹中嫁得最好的一个。三姨反而嫁到穷苦农户家去。因此顾母常常帮衬三姨。 顾父走后,顾季也跟着失踪。担忧儿子的顾母在家忐忐忑忑以泪洗面。也就是这时,三姨时常带着儿子上门拜访。 妹妹的到来给了顾母心灵上的安慰……但其来意也就不可知了。 顾季心里想了想,这三姨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按大宋律法,如果顾父与他都遭遇不测,那所有遗产都有顾念继承。虽然没什么钱,但至少还有城里的一套宅子呢。 这是来走亲戚?这是来争财产吧? “若下次再问你,你也绝对不能答应。”顾季嘱咐道:“也千万别让娘答应。” “我晓得。我和娘也提过,但娘怎么想就不好说了。”顾念直勾勾的看着他:“所以明天能不能和你一起出去?” 顾季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妥协:“我把这事今晚再和娘提一遍。” 晚餐的饭桌。在夕阳的天光中,顾母依然张罗了一桌好菜。吃到一半,顾季向顾母提起三姨所说过的婚事。虽然如今他已经平安回来,顾念的继承权减少,三姨在顾念身上已经捞不到什么便宜,但还是要防患于未然。 他极度怀疑顾念抓住了他借尸还魂的把柄,再说就算没有,他也不能看着原主的亲妹妹跳火坑。 “这个……”顾母倒是出乎意料的沉默了,她抿着嘴斜眼看兄妹俩:“我之前觉得这婚事倒也不是不好,三姨家虽然穷,但也是知根知底的人家。” “娘想把我嫁给那个废物?”顾念真是嘴下一点不留情:“我宁愿嫁给一头猪也不嫁给他!” 顾母一摔筷子。 “怎么说话的?”她冲着顾念便骂:“辛哥儿确实没读书,但怎么就是废物了?要是依你大伯的意思,把你嫁到哪个富贵人家去,你这个丫头倒是攀上富贵了,谁人管我的死活?” “三姨就能管你死活?”顾念不留情面,伶牙俐齿的反击:“至少哪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不绞尽脑汁图你这座破宅子!” “你再乱说话,就撕了你的嘴!”顾母急道。 她就不明白,自己怎么生了个这么鬼精的丫头片子?其他姑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这么多意见! 顾季被两人吵的脑壳痛。 按照大宋律法,在室女的继承权有二分之一,外嫁女则是三分之一。不过如果家里只剩孤女,那么家业全部由孤女继承,但孤女也有赡养老人的义务。 当初大家都以为顾季已经葬身鱼腹了。那么顾念再过两年便到了订婚的年龄。顾母担心顾念要是外嫁,她孤身一人怎么保证生活?要是顾念不赡养她怎么办? 还不如嫁到妹妹家,虽然顾念受穷,但妹妹至少不会让自己老无所依呀。 顾季感觉自己好像揭开了这个家庭的一层面纱般,叹口气道:“好了,不管之前怎样,现在这门亲事已经不合适了。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顾季带着船货回航,顾家一下就从揭不开锅变成了小康人家,亲事必然不同以往。 与对女儿截然不同,自从顾父走后,顾母便事事依靠儿子。顾季行商回来之后气质愈发沉稳,少了几分对母亲的依赖,让顾母甚至感到有点陌生。 “如今咱家确实发达了,但是之前答应的……”顾母抬起眼来看顾季。 “答应?有没有写婚书?”顾季一下子紧张起来。 他本以为这婚事只不过是口头约定,但若是有婚书可就麻烦了…… “没,没。”顾母摇头:“但交换了信物。” 顾季闭了闭眼睛。 那边顾念几乎已经疯了,站起来指着母亲便道:“你给了她什么?她给了你什么?” “我给了她出嫁时的金簪,她给我一件祖传的玉佩。”顾母原本想对女儿发火,但看到儿子也低头不语,突然便有点害怕。 “那个玉佩是什么东西?”他道。 顾母从房里拿过来。看上去就和个普普通通的绿色石头一般,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标记。他在饭桌上掂量掂量,叹口气:“明天就把这个退回去。” “这真不能成?”顾母小声道:“咱家也算不上富贵,这丫头嫁过去好歹不吃亏,再说当时就三妹和我最好,咱家富裕了总得帮帮她,我觉得也没什么不行……” “不是这样的。”顾季给她讲道理:“帮可以帮,但不能把念念嫁过去。更何况我之后还要出海,咱们家还会越来越富,没必要这么早给念念定下婚事——” “你还要出海?”顾母不敢置信打断。 她把桌上的碗撞翻,菜汤洒了一身却浑然不觉。 顾季心中暗骂,难道他就这么想去大海上漂么?但系统积分勒紧喉咙,阿尔伯特号和海员也在海港等着他呢。 顾母本以为儿子在海上遇险一次,又赚了不少回来,便不会再涉险了。她哭道:“阿季,你要是在海上出什么事,娘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你有一条船是不是?把船卖了,这些钱还不够咱家安安生生过日子吗?” “不可能的。”顾季垂眸道:“娘,我之后一定会出海的,但我向您保证,我都会平安回来。” 顾母不相信,打翻两把椅子站起来拉着顾季:“不行,娘绝对不能让你再出海——” 顾季无奈的挣开,转身回房:“明天早上我去船厂一趟,下午带你们出去买几身衣裳,娘和念念都早休息吧。” 随即便关上门。 顾念只是看了顾母一眼,也转身回房。 精心准备的菜肴狼藉一片。顾母站在饭桌旁低头呜咽。 第二天清晨。顾季刚刚推开房门,就看见顾念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前。 可惜兄妹俩还没走出去两步,就被起来做朝食的顾母从后面拦住。她冲上来拽住顾念:“你这丫头要到哪去?” “我跟着哥哥去船坞。”顾念道。 “不准去!”顾母把顾念拽回来:“你一个小姑娘家去哪里干什么?今天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你哪都不准去!” 在顾季可怜的目光中,顾念就这么被拖回去了。顾季本来也不想带顾念出门,毕竟船坞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要是出意外就不好了。 于是顾季一个人踏上清晨的小道,走到船坞。海风的气息和海浪一起拍着岸,船工们的热汗也在建造的海船中流淌。 听说顾季要改造船只,连忙有人将他引到掌事的面前。掌事之人名叫张长兴,经营船坞已经十年了。 “您是要加装水密舱?”张长兴惊讶的看着顾季。 顾季在海盗手里虎口脱生,又搞到一艘船赚了大钱。这个故事已经由族叔顾刚远远传扬出去,现在成了水手和商人们人尽皆知的传奇,俗称顾季历险记。 张长兴当然也知道。不仅如此,听说顾季来船坞,不少好奇的水手也来张望。 “是的,番船没有水密舱。”顾季道:“什么材料都要用最好的,请问要多少钱能改装出来?” “那要看看船只的构造。” 顾季把准备好的阿尔伯特号构造图拿出来。 张长兴看着这副图,足足盯了一炷香的时间。身为船坞的经营者,他对船的了解很深,但还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船只。他对着阿尔伯特号的设计图看了又看,还问了顾季许多功能上的问题。 “这几排管子是做什么的?”张长兴发出灵魂之问。 “额,是炮管。”顾季想想怎么解释:“就是将大炮装在船上。” “大炮……”张长兴摸了摸胡子陷入沉思。 “五百贯,二百贯定金。”他想了想道,“一旬能装好。” “行。”顾季很爽快的答应:“今天上午我就让伙计把定金搬过来,船也开到船坞。” “这是那艘番船?”正当两人说这话,一位中年商人来到旁边。 与一边干活一边偷听两人谈话的水手不同,此人身披绫罗绸缎,脸庞富态白胖,头巾却浸湿汗水。他走到顾季面前拱拱手:“在下张长发,今日见到顾小郎君,真是一表人才。” 顾季也连忙拱手,疑惑的向张长兴看去,他笑道:“长发是我族弟,是在海上跑商,他也早听过小郎君的大名啦。” 没想到自己的历险记已经传播的如此之广,顾季不禁为自己瞎编出来的东西捏把汗。他赶紧把加装水密舱的事情说了一遍,希望将张长发的注意力转移走。 果然,张长发顺着顾季的话道:“加上水密舱确实更安全,上次我搭乘那条船,水密舱破了三个,最终还是平安靠岸了……” “可惜,”他说到一半又突然顿住:“还不知道下次出航要什么时候呢。” “这是怎么?”张长兴关切问道。 “王氏的船队突然要涨运货钱,整整两成。”张长发郁闷叹气道:“这年头海上跑商,不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要是运货钱再多交两成,哪里还敢出海?” 他好像想到什么,突然睁大眼睛看向顾季:“小郎君,你船上还有空舱没有?” 16. 家里打起来了! 张长发话音刚落,顾季眼前便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他惊喜道:“空舱多的很!” “此话当真?”张长发眼睛一亮:“就是不知道小郎君什么时候再启航,要去哪……” 宋代的航海贸易已经到了相当大的规模,经营形式也各种各样。像顾季这样的船主可以自己经商贩卖、商家也可以主动订货找海商运输、富豪可以给商人投资赚取回报、还有像王通、张长发的海商会跟随海船出海,购买货物自行贩运。 但张长发要跟随海船出海,不仅要承担海上的重重风险,也要给船主交租赁舱室的钱。 张长发平日里跟着王氏的船队出去行商,但如今王氏的运货钱要涨两成,他自然就有些受不了了。毕竟做海上虽然暴利,但也承受着葬身鱼腹人财两空的风险。 所以他来找兄长长兴诉苦,也盼着能从船坞找到新的出海船只。 “老弟,”张长兴打断他的话,颇为担忧道:“先别急,你与我和顾小郎酒详细讲讲,王氏的船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突然涨了运货钱?” 张长发点点头,三人便去了船坞旁边的小鹏子里坐下。张长兴给他们都倒上一杯茶,张长发一饮而尽将茶杯拍在桌子上: “我和许多跑商的兄弟,一共十几个人,都预先定下了王氏的船队,下个月去往冲绳。运货钱和舱室早就谈好,连货都已经预定下了。” “但没想到,昨天王氏掌柜突然将我们召集起来,说王氏最近经营流水越来越困难,运货钱要往上涨一涨,涨两成。要是愿意跟着出航的就多交钱,不愿意的就拿了之前的定钱走人。” 越想越气,张长发一拍桌子:“这不是故意恶心人吗?往北的海域暗礁浅滩多,本就不好走,下个月只有王氏的船队去。我们若是跟着他们的船走,白白多交这些运货钱;我们若是不跟……定下的货又要亏进去不少。” “真是胡闹!”他恶狠狠骂道:“还经营困难,王氏的大少爷昨个还在聚春楼点了头牌呢!” 顾季默默低头侧脸,躲过张长发喷出来的唾沫星子。 他道:“不瞒张兄,我下一趟航行正打算启程去冲绳。只是航行的时间还未定下来。” “真的?”张长发一喜,随即又有些疑惑:“你这船能往北边走?” 受制于海底地形,在东亚北部海圈航行的船只大多船底平、吃水浅,虽然在速度上有所减弱,但却不容易收到礁石和浅滩的影响。但在南部海圈,则大多船只为尖底,吃水较深。 在宋朝,就已经依稀可以见到这样的分类。王氏的船队便吃水较浅一些,在北部海域更安全。 而阿尔伯特号作为典型的盖伦船……好像也不算吃水浅呢。不过有系统在背后,顾季信心满满:“您放心,绝对能航行,我甚至可以再给您上一重保险。” “什么是保险?”张长发一脸懵的问。 顾季语塞。这个问题他好像提出的有点早,在宋代还没有保险这个说法。他想了想道:“王氏的船队要多少运货钱?” “本来是要二成,现在要四成。”张长发苦笑道:“要四成就挣不了多少了,万一再碰上什么意外,就彻底完蛋了。” “好。”顾季算了算,一双墨色的瞳孔直直看着张长发,坚定道:“若是搭乘我的船,我只要二成的运货钱。如果愿意交三成的运货钱……” 少年乖巧的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那我保证,只要在船上听我指挥,那么如果因为海盗打劫、海上风暴等等产生损失,我全部照市场价赔付。” “什么?”张长发惊得直接站起来,差点把桌子撞翻:“你能赔全部的损失?” 顾季点点头。 其实不管抽成二成、三成、四成,商人们都是赚的。只不过当一件有巨大风险的生意失去其暴利,那商人也就不愿这样做了。 而顾季抽三成虽然削减了暴利,但也让风险大大降低,比两成还诱人。 当然他这样讲也是合理的,毕竟按照系统的测算,除非在风暴天气,他的航行安全率是百分之百。而在风暴天气,也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剩下的百分之一用来补足系统逻辑。 而对于海盗……在弹药充足、航速极快情况下,他还不怕海盗,谢谢。 “小郎君,你要是说真的,我就跟你的船。”张长发激动的语无伦次:“我能上你的船看看吗?你还有多少个舱位?我那边还有十几个兄弟,他们也都被王氏坑惨了……” “空舱位还很多,我自己运不了多少货。”顾季掐指一算,发现自己能运的货还不到舱室的十分之一:“您随便来吧,应该都能装下。不过有一点,我的船要先在杭州停两天,去拜访一位老朋友。” “没问题!”张长发答应。 两人快速达成了友好的协议,于是干脆一起去码头看船。布吉和许多船员还住在船上,看到他们来了便热情的带他们参观一圈。 本来,张长发对于番船还有点担心。但看到阿尔伯特号雄伟的身姿、巨大的载货量、完备的设施…… “顾小郎君真是撞大运,能得到这样一艘船。”他拍拍顾季的肩膀,惊叹不已。 顾季尴尬笑笑。 顾季让阿尔伯特号自己去船坞装修,接着又让布吉回家去取200贯送到船坞——他本来是想自己回家一趟,但张长发热情邀请顾季去见见他的兄弟们,顾季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反正现在天色还早,没到约定带着顾念去逛街的时间。 张长发立刻给他的几位同样被王氏坑了的友人传讯,然后带着顾季来到一家茶楼,找上好的雅间坐下。没过一会儿,十几位大冤种就接踵而至。 “顾小郎君!”他们每个人进来,都要带着惊奇和打探的眼神向顾季的方向看一下。 顾季尴尬行礼。 人来的差不多齐了,张长发泡好茶,先向大家介绍了彼此。此次来的大多都是些独自做生意的海商,其中不少也和原主的父亲都认识。 “顾小郎君真是一表人才,”姓李的商人感叹道:“要是顾兄在天有眼,也该欣慰了。小郎君找我们来有什么事?” 王氏的行径已经犯了众怒,顾季一提起便让大家愤慨万分。顾季诚恳道:“今日张兄问我,我才想起自己船上尚有许多空余,看看能不能为大家提供一些便利。” 接着,他便把和张长发所言完完整整说了一遍,向大家展示了阿尔伯特号的设计图,载货量,以及他收取运货钱的规则。 他又补充说:“诸位有什么不放心的,可以去张氏的船坞里看看,如今阿尔伯特号就停在船坞中加装水密舱。” 张长发也附和道:“我去看过船了,虽然是番船,但确实大也稳当。” 众人立刻便凑了上去。顾季开出的条件确实太诱人了,很难不让人动心。他们商议了一炷香的时间,便有人问道:“小郎君的船什么时候启航?” “等一旬后装完水密舱可以下水,就随时可以启航。”顾季淡淡道:“如果不打乱诸君的安排,也可以在王氏船队预定启航的当天。” 众人又是眼睛一亮,这个时间刚合适,完全不会有一点耽搁。其中一人思忖半晌道:“若是乘小郎君的船,什么时候签下契约?” “随时可以。在启航半月前若是去不了,定钱也全数退还。”顾季说话说的喉咙痛,抿一口杯中的香茗:“不过有一点,诸君交三成运货钱,若出意外我全退还货款;但我手上资金有限,所以交三成运货钱的名额也有限,希望大家能理解。” 众商人大眼瞪小眼。 顾季此行有点饥饿营销的味道,毕竟航海凶险,大家还是愿意多交一成保平安。不过顾季给的理由也很实在:他一共就这些钱,保险也不能有更多。 这样的态度也让一些想压价的商人认清现实:想要和顾季达成好的契约,大概率也是要抢的。 而顾季正靠在窗边喝茶,一双晶莹的墨色眸子还显得有几分乖巧,完全不像是算计金钱的商人。 张长发最先反应过来:“那我先定下三成的。” 立刻有人接过话头:“小郎君,我想等看过船后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不过我现在先口头定下三成的行不行?明天我到您府上去签合同。” 两三个商人都附和。 顾季眉眼弯弯,笑了笑道:“悉听尊便。” 顾季开出的条件宽松,自然大家都乐得跟顾季的船。很快,十几个人都口头预定下自己的货舱,顾季简单数了数,这些货能让他赚接近1000贯了。 船主·顾季算着钱暗暗震惊。而且运这些货,阿尔伯特号也才填满一半而已。 商人们纷纷约定下午一起去看船,然后热热闹闹聊起天来,讲各地的风土和物价。顾季正对海上行商之时好奇,正聚精会神的听着—— “嘭!” 雅间的门被撞开,布吉跌跌撞撞跑进来,喘着粗气道:“小郎君,家里打起来了!” 17. 谁的脑袋在井里 在所有人惊异万分的目光中,顾季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离席,和布吉冲下茶楼急匆匆向家赶去。 众人面面相觑:顾小郎君这是后院起火了? “究竟怎么回事?”布吉给顾季雇了一辆马车,两人跳上车,顾季焦急的问道:“娘和念念没事吧?大家有没有被打的?” “郎君莫忧,大家都没事——”布吉思考如何开口。 听到人没什么事,顾季松一口气。 今天上午家里在做什么?对了,三姨要去家里。顾季脑壳一痛,肯定是这事惹了问题。他打断刚刚想张嘴说话的布吉:“直接说,怎么打起来的?” “我带着两个兄弟去搬钱,刚到您家就看到一个胖小子要打您妹妹。”布吉干脆利落道:“我们能让您妹妹受气吗?我们就把那小子揍了一顿。” “接着旁边就有个老太婆叫喊起来,哭着说什么番邦人打人一堆话。”布吉想起来还有点生气:“好多人都围过来看,我就赶紧来找郎君了。” 顾季沉思 布吉也不知道更多内情,顾季只能焦急的等着到家。摇晃的马车几乎比海船还令人作呕,好像要把他的脑浆都摇匀了一般。 走到家门外一条街,就听到那边沸沸扬扬的吵嚷声。等到了家门口顾季下车,就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如炮弹一般撞进他怀里。 “哥哥!” 这一声哥哥喊的泫然欲泣情真意切,像是小姑娘受了天大的欺负。顾季往怀里一看,却正撞见顾念恨得咬牙的样子。 顾季头皮一麻。他抬头看去,家门口可真是热闹。 昨个见过的三姨叉腰站在一旁,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身旁是个十几岁的胖小子,满脸横肉但鼻青脸肿,和瘦弱的三姨产生了鲜明的对比。 顾母畏畏缩缩的站在另一边,旁边站着三名大眼瞪小眼的船员,怒视着对面的母子。 在门外,则是几十个探头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他们看到顾季回家,眼里吃瓜的光又浓了些。 “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见到顾季,顾母便呜呜咽咽起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顾季护住顾母和顾念,接着便听周遭人你一眼我一语复述了冲突的经过。 事情是这样的。 今早,三姨带着儿子辛哥儿前来串门,如往常一样得到了顾母的殷勤招待。在谈话间,顾母如之前顾季所言,提出将信物互相退还,婚约作废。 三姨当即就不愿意了。她早就料到顾季不同意这个婚事,此次前来就是要趁早把婚事敲定。她还盼着顾季能给妹妹一大笔嫁妆,让他们家盖个新房子呢。 于是她拍桌而起,“义正言辞”的讲顾母如何背信弃义,又说婚事早就在村里传遍,若是顾念不嫁,她都名声就彻底臭了。 顾母本来就心生犹豫,觉得顾念嫁过去也并无不可。正想宁人息事—— 顾念冲出来对着三姨和辛哥儿大骂一顿,言辞激烈不留情面,甚至将其比作猪狗:“你们两个不要脸的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狗样子,是想娶我还是想娶我哥的钱?” “真是算盘打的五里地外都能听见!和我有婚约?也看你那癞□□样配不配!” 其战斗力完全高于十岁的标准,骂声直冲云霄,让左邻右舍纷纷探出了好奇的小脑袋。 辛哥儿最先恼羞成怒,没想到顾念这个丫头如此放肆,冲上来就要打顾念。怎料这是布吉带人回家拿钱,却看到顾念要被打,于是一拥而上“教训”了辛哥儿一顿。 三打一,当即就把辛哥儿揍的鼻青脸肿。三姨看着儿子被揍,哭天抢地的喊着“番人打人”,成功让左邻右舍出门吃瓜,布吉也赶快去找了顾季。 听完整个流程……顾季在放心的同时也有些无语。 精彩。他摸摸顾念佯装哭泣的小脑瓜,实在是太精彩了。 顾季上前两步,对三姨道:“姨,这三个都是我船上的船员。他们看见念念被打,才打了辛哥儿。” “那番人就能乱打人了?他们动起手来都没轻没重的……”三姨才不管顾季在说什么,一味嚎哭道。 “就是,番人怎么能乱打人呢!”门外也有人叫嚷。 顾季按住船员们,看向站在门外的街坊邻居。大家比起顾家说不清道不明的内部纠纷,也更在乎“番人打人”这件事,毕竟这是更能引起大家的共情。 他拱拱手:“念念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她若是做错了什么,该由我做兄长的教育,该由我娘教育,再不济该顾家的长辈教育。” 顾季两眼直视辛哥儿:“你只不过是念念的表兄而已,来者是客,你凭什么敢打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他平日里是一副温柔和煦的少年样子,但毕竟是在海上见过血的,严肃起来时眼眸中闪着寒光。 辛哥儿有点怂了:“明明是她先骂——” “这几个人是我船上的伙计。”顾季打断他,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们今日回家来,本是要给我取送什么东西,却没想到见着念念被打这样恃强凌弱的事情。” “敢问各位街坊邻居,伙计看到主家小姐被打,难道应该绕道走?就该看着她被打?这和他们是不是番人无关,这是做伙计的本分,也是做人的本分。” “难不成你们家的伙计,见此情境都事不关己?” 住在这条街上的邻居们虽然不富裕,但家中雇两人干活很正常。顾季把“宋人—番人”的关系变为“主家—伙计”的关系,大家的想法便一下子转变。 对呀,这才是好伙计该做的嘛! “是她先骂我和娘的!”辛哥儿急道。 顾念张嘴还想骂,但被顾季直接一掌摁回去:“念念,你骂人是不对,给三姨和辛哥儿道歉。” 顾念不情不愿的道歉:“三姨,对不住。” “好了,”顾季打圆场道:“念念道歉了,你打了念念,也要向念念道歉。” 顾季要把这事当做小孩子间的矛盾解释,辛哥儿却不愿意了。他站出来怒道:“她道歉就完了,我凭什么向她道歉?以后她是我媳妇,她骂我我打她还不行嘛?” 三姨也帮腔:“对呀,阿季你可得好好教育妹妹,以后这可怎么做媳妇?” 顾季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看着对面两人的目光也越来越凝重。怎么做媳妇?媳妇就可以打? 就算顾念这个鬼丫头不是他妹妹,他也不能看着这种人渣嘚瑟。 那厢顾母不想让儿子生气,也不想得罪妹妹。正打算和稀泥让这事就这么过去。顾季却开口道:“谁说顾念是你的媳妇?长兄如父,我身为她哥哥怎么不知道?” 今日要是不把这婚事退了,以后可就更麻烦了。 “之前都订好的!”三姨争辩道:“我和姐早都定好了。” “既然父亲不在,那念念的婚事至少要争得我的同意。我都不知道怎么算定好?”顾季反问:“更何况口说无凭,婚书何在?” “没有婚书……”看着顾季深不见底的眼睛,三姨抖了一下,对这个外甥竟然有一点恐惧。她壮起胆子道:“但我们交换信物了!信物就在——” 之前他们谈过此事,两个信物都放在正房的八仙桌上。三姨话说到这里,顾念突然一阵风似的跑进屋,拿了金簪和玉佩又跑出来—— “噗通。” 扔进井里! “什么信物?”她插着腰对三姨,还吐了吐小舌头:“三姨说的什么信物呀,我怎么没看见?” 这一番操作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顾季。一时间万籁俱寂,顾季甚至产生了奇怪的想法:那两样东西砸进井里的声音好像不太对?怎么有点闷呢? 最先打破寂静的还是三姨。她嚎哭起来:“你个死丫头,把信物都扔井里去了!我的传家宝……” 辛哥儿又想冲上来打人,连顾母也要来打顾念。但他们被船员们拦住了。 顾季反应过来,装作无辜的样子:“什么信物和传家宝呀?念念扔了两个石子到井里去,有什么不行吗?” “三姨还是把自己家的东西看好吧,别丢了传家宝到这里哭,还说和念念有什么婚约,再让大家有误会。” 说完,顾季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顾念却悄悄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你们可都看见了——”三姨对着外面的街坊邻居喊:“她把东西扔下去了——” 街坊邻居猜到顾念把信物扔了,但他们看不清顾念的动作,又从小看着顾念长大,也瞧不上三姨这样的人家 ,纷纷扭头不说话。 顾季的脸色也冷下来:“布吉,请三姨和辛哥儿出去吧,下午我们要出门,就招待了。” 于是布吉愉快的把母子俩请出去。三姨回头还想骂,但看到顾念一双稚气冷酷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哐!” 大门一合,院子里清净了许多。 布吉带着船员拿了铜板,很快去往船坞送定钱了。顾母去井边瞧瞧,发现自己的金簪确实不见踪影,掩着脸走进屋去了。 只是在她走后,井中悄悄探出一个头,谁都没有注意到。 18. 也不知道雷茨在哪 顾季本以为顾母会哭闹一场,但没想到家里异常的安静,谁都没提起这件事,下午大家按计划一起出门逛街了。 熙熙攘攘的市集中,到处飘散着食物的香气。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在石板路上,酒家纷飞的彩旗飘在高空最终。 顾念犹如只小仓鼠一般,誓不放过任何一种好吃发东西,把两个腮帮子都填的满满的。 她一边咬着蜂糖糕,一边嘟嘟囔囔对顾季道:“上次吃这些东西,还是爹还在的时候。你出门之后,娘就不让我吃了。” 顾季默然,给顾念的荷包里塞了半贯钱,撑得满满当当:“以后想吃什么自己买。” “这才是我的亲哥哥。”顾念满意道。 顾季在心中吐了吐舌头,正好听阿尔伯特号道:“你怎么找了这么多人上船?敲敲打打就够烦人了,真是要吓死人家!” “你从哪里学的这些腔调?”顾季默然。他又看了看天色,这应当是张长发带着众商人去看船了。 “隔壁特别漂亮的画舫教的,它说上面的漂亮姐姐都这么说话。”阿尔伯特号继续道:“好哥哥,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是来给你送钱的,你忍一忍吧。”顾季暗自翻了个白眼,将夹子化的阿尔伯特号屏蔽。 三人一路走一路逛,从鸡鸭鱼肉、小吃果子,到家用杂物、首饰摆件都买了不少。顾母直呼嫌贵,顾季则惦念着买宅子,直接去了牙商那里。走进铺门,牙商王诚正在柜台后喝茶。 “顾小郎君,稀客稀客!”牙商王诚看到他们来,脸上的褶子当即笑成一朵花:“想买什么?我这里的价格都是最公道的。” 在永安港被阿米坑过一遍,顾季深知要摆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才能彰显自己漂泊江湖的老套。可惜原主就长了一副乖乖少年的样子,顾季板起脸来倒有点故作老城。 “我要找一座三进的宅子,离港口和市场不要太远。”他严肃道:“再雇两个仆妇,一个要能干活的婆子,另一个要小姑娘,跟在我妹妹身边。” “千万找品行端正的,别在家里惹事生非。” “好嘞!”王诚没想到有这样的大单,立刻殷勤道:“绝对按小郎君的意思办。我今日搜罗搜罗,明天送到府上让小郎君挑选?” 顾季还没说话,顾母就皱眉拦住他:“家里人又不多,如何需要两个仆役?” 顾念小嘴一嘟,直接白了她一眼:“怎么,你有人帮你干活,我就不能有个丫头?” 顾母又想抽顾念,但被顾季急忙拦住。他笑了笑对王诚道:“妹妹调皮,勿怪。明天白日里送来便可。” 他责怪的看了一眼顾念,但心里知道顾念话糙理不糙。之所以也要给顾念买个丫头,就是担心一旦出现两人不对付的情况,不至于让顾念落入一对二被动挨打的境地。 而根据顾母和顾念的脾气,他觉得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出现。 “晓得!”王诚立马把要求的记下来,然后恭恭敬敬将他们送出门。 看着还不对付的母女俩,顾季拉住两人打圆场道:“家里多个人,多个帮手不也挺好?要不你们两个在家我也不放心。别吵了,我们去云芳阁看看?” 云芳阁,是整个泉州最著名的衣料和首饰铺子,最得富贵小姐们的青睐。 泉州港的另一边,王氏船行。 此时店里没什么人,大少爷昨晚去寻花问柳,直到下午还没回来。两个伙计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十分想回去躺一会儿。 “你说,那些商人会同意涨运货钱吗?”其中一人问道。 “谁知道呢,不过要我说,大少爷真是净出馊主意。”另一人心虚的看看门口,确定少爷没回来才继续道:“就为了给那花魁赎身,竟然要提运货钱。要是让老爷知道了——” “还是慎言吧!”一人打断他的话头:“老爷卧病在床,还不知道怎样了呢!” “吱呀——” 店门被推到最大,随着一位肥胖的中年商人,十几人一起挤进王氏船行,将本来空旷的厅堂里挤得满满当当。为首的商人用帕子擦擦热汗:“掌柜的呢?” 一名伙计连忙去叫掌柜的,另一名捧着茶到他跟前,将他们请到屏风后的椅子上坐下:“张爷!王爷!什么风把你们都吹来了?快坐快坐!” 来人正是张长发一行人。 张长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接过凉茶一口闷下去,却没给伙计个好脸色。 伙计讪讪退回去。 没过一盏茶的时间,掌柜的就从后面笑意盈盈的走出来,双手抱拳频频鞠躬:“真是有失远迎!各位是为了运货钱的事——” 他本以为大少爷好手段,随随便便就多收了不少钱,但看着张长发等人的脸色不太对,当即止住了话头。 张长发站起来:“掌柜的说的没错。我们不跟王氏的船队走了,把之前交的运货钱退了吧。” “什么?您是说……”掌柜的不可置信。 “我们都不跟王氏的船走了。”张长发身后的李爷也不耐烦的站起来:“您也知道是为什么,直接退钱,莫要连者点诚信都丢了。” 这一句话把掌柜的疑问封在了喉咙里。他悄悄让伙计去取钱匣,又嗫嚅陪笑道:“这生意就不做了吗?准备出海这么就,就不再考虑考虑?王氏也是有难处嘛……” “我管什么你的难处。”张长发想了想也瞒不住,干脆就说出来:“我们跟顾氏的船走,不耽误王氏发财了。” 顾氏? 掌柜的想到刚刚回来的顾季,面色一白。谁想的到,王氏船行能被这样一个少年郎抢了生意。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伙计从后面焦急附耳道:“掌柜的,昨晚大少爷拿钱出去了,账上钱不够!” 连这些钱…… 回头看了眼装不满一半的钱箱,掌柜的面色又白了几分。他呵斥伙计赶紧去找大少爷,但钱箱的空虚已经被张长发看见。 “王氏船行,不会连退钱都拿不出吧?”张长发怒道。 此事本就是王氏不地道,若是连退款都没有,他们就彻底别再想做生意了。掌柜的抹抹额头上流出的汗:“各位,别急,别急,都会有的。” 厅堂里沉默无声,唯有铜钱和对账的黄纸作响。 随着钱箱逐渐见底,从花楼请回来的王大少爷终于到了铺子。 “大少爷,我等的钱什么时候能退回来?”没拿到钱的商人压着脾气,不耐烦的看着王大少爷:“若是您给不出这钱,那我就只能找到府上要了,也不知王老爷给不给。” “您再等等,您再等等……”王大少爷看着排队来退钱的商人,脸都要扭曲了:“要不然运货钱按三成算吧……或者两成半?” 他咬牙切齿:哪里冒出顾家的船?坏他的好事! 如此朝令夕改,没有一个商人再用正眼看他。 “大少爷,要不然去云芳阁把给如烟姑娘打首饰的钱退回来——” 伙计的话还没说完,就重重挨了王大少爷一掌,扇的他眼冒金星,扶着柜台捂脸喘气。 寂静无声。半晌,王大少爷吼道:“还不快去!” 云芳阁里。 顾念还没来过这等繁华的地方,摸着随便哪个东西都爱不释手。云芳阁不是寻常百姓能来的地方,轻纱幔帐香雾缭绕,环佩叮当与姑娘们的笑语响在一起。 顾母紧张的步子都迈不动,顾念却来去自如。他看着墙上流光溢彩的料子:“哥哥,我想用这个做裙子。” 店小二陪笑道:“小姐真是好眼光,这是刚从苏州府运来的好料子呢,半贯钱一匹!” 顾母没来得及阻拦,顾季便道:“好。” “这个蓝色的缎子也要。” “好。” 店小二本觉得顾季三人衣着普通,没太在意。但看到顾季花销如此大方,自然对顾念殷勤服侍。屋里还有不少料子,不过男客就不能进了。 顾季让顾念和顾母进去,嘱咐顾念道:“给你和娘都各挑几身,别让娘不舍得花钱。” 顾念表示保证完成任务,蹦蹦跳跳拉着顾母进里屋了。 云芳阁倒也可以做男式的袍子,但顾季自从穿过雷茨给他的鲛纱之后,看着这些料子都觉得一般。不管是再好的绸缎,哪里能柔软透气又防水防汗? 只是……也不知道雷茨去哪了。 顾季百无聊赖的抬眼,却被柜台上的衣服吸引住了目光。那是浅蓝色织金的襦裙和褂子,用最细的金银线在裙摆上勾勒出流云和海浪的图样,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一般。褂子的袖口则完全是云朵的形状。 衣服上面则是一套金镶蓝宝石的头面。 看着顾季的兴致落在这上面,店小二连忙介绍:“这是绣娘新做的样式,名叫鎏金云海。这身是王大公子订的,不过小郎君要是喜欢,也可以给心仪的姑娘做一身。” 在店小二的注视之下,顾季的脸悄悄红了。 他在想:如果是雷茨穿这漂亮裙子,那一定挺好看的吧? 19. 你的鱼鱼突然出现! “咳咳。”顾季背过身对着店小二,试图掩盖自己脸红的事实,摇摇头清除自己奇奇怪怪的想法。 虽然雷茨已经回到大海了,虽然雷茨是一条雄性人鱼,虽然……好吧仅仅从审美的角度来讲,雷茨确实还挺配这套衣服的。 “吱呀——”店门推开,打断了顾季的思绪。 “是王大少爷来取衣服的吧?”店小二一眼便认出来人是王氏的伙计:“您看看,这可一点毛病都没有。需要帮您直接送到聚春楼的如烟姑娘处吗?” “额……”伙计的面容却有几分凝滞:“这衣服退了吧,我们不要了。” “什么?”店小二当即愣在原地:“您说笑吧?” 刚刚店小二说出王大少爷时,顾季就悄悄竖起耳朵。毕竟泉州港里的“王大少爷”也没有几位,很有可能便是那个平白无故加运货钱的。 顾季也懵了一下。 “没跟您说笑,我们大少爷说不要了。您把钱退了吧。”伙计搓搓手道。在他无意识抬起头的一瞬间,顾季看到他脸上印着一个巴掌印。 “您这是玩我们云芳阁吧?”伙计气上心头,也没有好脾气:“这衣服是按如烟姑娘量体裁的,如今做完了您又说不要,我们将东西卖给谁去?” “少爷就是说要退——” 听闻争执,云芳阁的老板娘也从里面转出来,皱眉道:“王大少爷也是做买卖的,生意场上哪有这个道理?云芳阁这衣裙卖80贯,衣裙没问题便绝不会退。这套头面220贯,您不要可以退200贯,毕竟首饰我们还能拿去卖。” “大少爷同意就罢,不同意就去衙门分说一二。” 老板娘的话斩钉截铁,也引来了店里许多人的注意。伙计被说的抬不起头来,但也死活不肯松口。顾念也从里间蹦蹦跳跳跑出来看热闹,但被顾母扯了回去。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退货问题还没纠缠清楚,王大少爷上门了。 “怎么这么慢!”他进门就踹了伙计一脚。 他在王氏船行等啊等,也不见伙计回来。他又不想对面色阴沉的张长发等人陪笑,干脆自己出来找云芳阁。 “王少爷。”面对脸黑如锅底的王少爷,老板娘也丝毫不惧,将刚刚提出的办法又说了一遍。 王大少爷咬紧牙关。 他家里并不是没钱,但现在王老爷子卧病在床,指不定什么时候咽气。要想和二弟争家产,就不可能在这个关键时候让家里给他擦屁股。 这次涨运货钱是他私下的注意,他不敢让王家人知道,更别说什么对簿公堂了。 “这衣裙说不定有什么毛病呢?”他侧着眼睛道。 “您可别空口污蔑。”老板娘伶牙俐齿的还击,将衣服举起来展示,却不给他半点碰瓷的机会:“您找出有什么毛病来,我保证退给您。” 她向后退一步,却不小心撞到顾季,连忙陪笑道:“对不住,顾小郎君。” 顾季摇摇头,却突然感到王大少爷奇怪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好像要把他烧穿一般。 长得俊秀,年轻人……这难道就是那个顾季? 王大少爷的目光一会儿盯在衣服上,一会儿又死死盯着顾季。他还要赔付的定钱是240贯,他必须再从云芳阁要回来40贯。 偏偏老板娘还在添油加醋:“王大少爷是不是生意有什么难处,就少了这些钱?你们王氏船行家大业大,也不能这么欺负我云芳阁——” “这衣裙和头面我都不要,云芳阁爱卖给谁就卖给谁。”王大少爷恨恨打断老板娘的话:“退240贯。” 老板娘斜觑他一眼:“那便依少爷的意思吧。” 衣服即使当做成衣卖,也远远能卖超过50贯。 老板娘去差人拿钱了,王大少爷却像一只充足气的愤怒河豚一般站在原地。顾季没想到他真是王氏船行的大少爷,暗自吃了一惊。难道这事真的和他有关?顾季心中琢磨,是因为张长发的事吗? “你们一共买了多少?”他问顾念。 “老夫人和小姐一共定了6身衣裙和几匹料子,再外加两套头面,一共120贯,给您就卖一百贯。”店小二赶紧上前,笑盈盈的给顾季讲。 顾母节俭,买的比他预料之中要少。顾季点点头,便听店小二压低声音道:“这身衣裙小郎君喜欢不喜欢?这王大少爷真是不讲信义,小郎君要是想要,老板娘便宜卖给您。” 显然,店小二已经注意到顾季格外喜欢这身衣服,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什么嘛?顾季一蒙道:“我又不送给什么姑娘,要这个做什么。” 不过他说到一半突然顿住:“这个样式,能不能做一身男子的便袍?” 虽然他大概再也见不到雷茨,但他真的觉得很好看,再者反正顾念花的钱也不多……他心中蠢蠢欲动,蝴蝶结公主鱼鱼好看,那么国风鱼鱼也一定蛮不错。 “能,当然能。”店小二笑道,用足以让王大少爷听见,并且甩袖离去的声音说:“顾公子要订一件‘鎏金云海’,里面请!” 傍晚时,一行人才回家。 订做的衣服要过10天才能去取。顾季稀里糊涂的冲动消费,花70贯订了一件男子便袍式的“鎏金云海”,老板娘本以为是顾季自己穿,因此听到雷茨的身高尺寸时还吃了一惊。 然后再看看因尴尬而脸红的顾季,她的目光就变了味道。 总而言之,这还算满意的购物之旅。晚膳后,顾念快乐的把玩着她的新首饰,每戴上一个便要和顾季炫耀一番。 顾季一律点头:“好看。” 顾念摘下小蝴蝶发簪,有些疑惑的向后看了一眼:“哥,我今天怎么觉得水井那里总有声音呢?今天娘打水的时候也说,井里的水有种奇怪的香味。” 顾季仔细听了听,好像是有扑通扑通的声音。 井水可不能出问题。顾季皱眉向外走,一边问顾念:“之前有过这种情况吗?邻居家有过吗?” “没有过。” 出了厢房,顾季来到院子中水井的旁边。并不是他的错觉,水井确实在有节奏的发出敲击声,好像其中有鬼魅一般。 顾季咽了咽吐沫向前走去。一步,两步…… “哗!” 一个脑袋出现在水井里! 顾季吓得往后猛退两步,正好奇的往前凑的顾念则直接吓的尖叫出来,却被顾季一把捂住嘴。 井中之人有一头漆黑的长卷发,鼻梁挺拔樱唇紧抿,绿色的眼睛如宝石一般……雷茨! “你怎么在这儿?”他颤抖着声音问。 被捂住嘴的顾念好不容易获得自由,也颤抖的问:“这是什么东西?” 雷茨淡淡的扫了兄妹两人一眼,双手一撑井壁就爬上来,蓝绿色的大尾巴横在井上,紧实饱满妖艳的不可方物。 他把两个东西扔在地上。 定睛一看,是顾念今天早上扔下去的金簪和玉佩。 “这是——” 顾念一句话没说完,就又被顾季堵住嘴。顾念挣开哥哥向自己的房间跑去,顾季从后面抓住她:“别告诉娘。” “哥哥认识他,放心,他不是什么坏人。” 顾念很怀疑雷茨是不是人,不过还是点点头跑回屋了。顾季则赶紧把这两个东西拾起来,扯着雷茨回了自己的厢房。 “嘭。”门被关上。 “你怎么在这里?”他惊讶道。 “海里很无聊,我就想来找你。但我不能离开水太久,就先躲在井里了。”雷茨生气道:“为什么人类要往井里乱扔东西?” 他捋着乌黑的秀发问道。 顾季默然:“是我妹妹干的,她也没想到井里有人。” 雷茨环视四周,顾季的桌子和床上扔了不少顾念换来换去的首饰,亮晶晶的,各式各样极其齐全,还有她绣到一半的绣绷。 “这也都是我妹妹的。”顾季解释道。 雷茨指着顾念留下来的绣绷,疑惑道:“她为什么要绣一只大老鼠,还有□□?” 顾季看了一眼,太阳穴突突直跳。顾念的绣花水平确实不能让人恭维,比起雷茨在他睡衣上的刺绣手艺,更是相形见绌。 他试图为妹妹挽回最后一点尊严:“她可能想绣的是小兔子和翠鸟。” 雷茨勉强信了。 想到雷茨大概在井里饿了一天,顾季便去灶房里给他找些吃的。所幸顾念多买了不少爱吃的小食,打算留着慢慢吃,顾季就干脆一盘全端回房。 推门回来,雷茨正倚在床榻上做顾念的绣活。 见顾季拿吃的来,雷茨便把绣活扔下。他对这种陆地上的奇怪食物感到很满意,顾念心爱的点心当即被雷茨优雅的吃掉半盘。 顾季把绣绷拿起来端详。雷茨已经把原先绣的全部拆下来,顾季凑过去一看,在雷茨的改良下,活灵活现的兔子在绣布上栩栩如生,连绒毛几乎都能看到。 “真漂亮,你怎么学会的纺织和刺绣?难道人鱼生来都会吗?”顾季好奇。 “当然不是。”雷茨的目光让顾季觉得自己很愚蠢:“父亲教的。每当母亲把父亲软禁的时候,他很无聊,就会教我刺绣。” 20. 阿季,你房间里有别人吗? 顾季眼睛瞪的大大的,把所有惊叹都吞进喉咙里,而雷茨却恍然未觉自己说了什么离谱的事情。 “为什么……是软禁呢?”顾季弱弱的问。 “因为父亲总想着逃跑啊。”雷茨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母亲就把他关起来了。” 顾季浑身一震,眼中闪烁着好奇和恐惧的光,甚至无法清晰的表达出他想说什么:“那他为什么要跑,就是你母亲——” “父亲是被海盗卖来的。”雷茨回忆道:“母亲说,有一天族群里的阿姨们去海面上捕猎,正好看到有一艘海盗的大船。于是她们就唱起了动听的歌……饱餐一顿后发现船上还关着一条人鱼。” “她们吃人吗?” 顾季紧张的缩了缩脖子,怀疑自己听错了。 雷茨看了他一眼:“有些人鱼喜欢吃。不过我的家人都不喜欢吃,我们都只吃海里的鱼。” 顾季爬上床,抱住自己的小被子。他好像没那么害怕了,但又很害怕。 “阿姨们把父亲带回族群。她们一起唱歌,最终父亲被母亲的歌声蛊惑,于是就被母亲绑回家。后来他想回家乡,但他的尾巴太柔弱了,游到半路就差点被鲨鱼吃掉……于是他就和母亲生活在一起。”雷茨回忆道:“不过有时候父亲闹着要走,母亲就会把他关起来,房间里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然后第二天就会出现好多漂亮的小珍珠。” “后来我被孵化后,父亲就教我织布刺绣。他会很多花样,还教我用珍珠做Samite。” 顾季没想到还有海妖版的“霸道总裁强制爱”,听的津津有味的同时还有一点毛骨悚然,毕竟雷茨的族群确实是吃人的海妖没错……他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家住在哪里?” “不清楚。”雷茨摇摇头:“从家往北游一个时辰,能看到海角有一座很大的城市,城市里还有圆顶的建筑。我离家时,大家还都住在那里。” 海角,圆顶建筑……君士坦丁堡? 顾季在心中暗暗猜测。雷茨给他的睡衣也有拜占庭的设计风格,他应该住在这附近。 灯下,雷茨一边与顾季说话,一边低头在顾念的绣绷上加工。昏黄的灯影映照着雷茨翠绿色的眸子,好像猫眼宝石一般闪着光,劲瘦的腹肌在呼吸间微微起伏,银白色的鳞片若隐若现。 顾季回忆刚刚说的话,好像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不知是哪里。他突然反应道:“你父母是一个物种吗?” 雷茨抬眼问道:“你也觉得不是?” 顾季蒙了。 “我从小就在怀疑,”雷茨用银白色的獠牙叼住绣线,解释道:“我父母好像是一种鱼,又好像不是。父亲有蓝色的大尾巴;母亲是紫色的小尾巴。而且父亲长得和宋国人比较像,母亲就完全不一样……我就和母亲比较像,但没有继承她的金发。” “所以我从小就很好奇,明明他们都是人身鱼尾,但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不同……父亲就会织布,被弄哭的时候还会掉珍珠,但母亲就不会,母亲只会唱歌,所有听到她歌声的人都会被她蛊惑。” “我问母亲,她说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么脆弱的人鱼。” 顾季好像懂了,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情绪。 远在船坞的阿尔伯特号听闻此言,也崩溃的流下眼泪 怪不得他们一船一人在月黑风高之夜猜了一晚上,也没猜出来雷茨是什么品种;怪不得他们猜不透为什么纯女性的海妖族群里,会有雷茨这样的雄性人鱼;怪不得他错把雷茨当成娇滴滴的鲛人,还挨了一尾巴…… ……这玩意儿原来是鲛人和海妖的混血啊! “你父亲是东方来的人鱼,是生活在南海的鲛人。”顾季抹了把脸,平复一下心情:“你母亲应当就是西方的海妖了。也许这两者算不上一个物种?” 雷茨眨了眨眼睛,好像悟道什么。 顾季看着灯下刺绣的雷茨,又回想起在狂风暴雨中爬上船的雷茨,再想到狩猎人类的海妖……他觉得有点割裂,又好像这些都是融为一体的。 只不过是他从未探索过的神秘海域。 “你真的不要怕我。”雷茨看着抱着小被子爬在床脚的顾季,皱了皱眉:“我从来都不吃人的,父亲说,吃人是野蛮的鱼才会做的事情,文雅的鱼不可以做。” “不过你要是碰上我母亲般的人鱼,还是要小心一点,她们最喜欢你这种鲜嫩的少年,说不定还要带回去养起来。” 顾季好像更害怕一点了,不过还是相信了雷茨不吃人,毕竟雷茨想吃的话,他早就没命了。 他转移话题道;“我要再过一旬左右出航,去杭州、冲绳、汴京……都在北边的海域。你要和我一起去吗?这次船上的人会更多,可能会比较吵。” “每个地方都有东西吃吗?”雷茨捏起两块顾念心爱的芙蓉酥,丢进嘴里。 “当然,我们可以去吃不同的特色小食,”顾季畅想着未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在船上也不用只吃鱼。明天我可以带你去街上逛逛,还……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雷茨穿上一定很漂亮。 “什么礼物?”雷茨好奇道。 “要过一旬才能拿到,你一定会喜欢的。”顾念坚定的回答。 雷茨把绣绷放在床上,顾季凑过去看,却见雷茨一手撑起眼眶,翠绿的眼睛在拉扯间泛出晶莹的水珠,沾湿了纤长的睫毛,然后一滴一滴落下来。 “啪嗒、啪嗒。” 泪水落下床褥上,成了一颗颗洁白光滑的珍珠,被雷茨穿起来绣在绣品上。 顾季吃惊的看着绣绷,大老鼠和癞□□已经完成了华丽大变身,成为栩栩如生的小兔子与翠鸟。翠鸟的羽毛上镶嵌着珍珠,比得上白日里在云芳阁见过的任何绣品。 “你们都这么取珍珠吗?”他吃惊的问道。 “可以这么取。”雷茨眨了眨泛红的眼睛:“小时候母亲想要珍珠做发饰的时候,她不舍得把父亲弄哭,就把我打哭。所以其实只要能哭出来,怎么取都行。” 顾季默然。 他正要说什么,来安慰一下雷茨悲惨的童年,却听门外传开两下敲门声: “叩、叩。” 顾母担忧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阿季,你屋里还有别人吗?” 21. 水密舱的涂料 顾母在门外踌躇半晌,只见门内灯火闪烁,隐隐有脚步声响起,接着儿子才开了门。 顾季身穿白纱衣,额头上还挂着星点汗珠。他笑问道:“母亲有什么事?” “阿季,”顾母连忙拉住儿子的手:“念念在你屋里?我刚刚怎么听见你屋里有人说话呢?怪吓人的……” 顾季侧身,顾母走进屋子。她环顾四周,书桌上摆着买给顾念的一些首饰,床上扔着一个绣绷子,豆灯旁铺开一张巨大的海图。 屋里并没有什么人,但却好像还有人留下的余温似的。 “母亲莫忧。我刚刚在看航海线路,自言自语被母亲听到了。”顾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勉强笑着解释道。 顾母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她在窗外看不到雷茨的影子,只能看到儿子对着一处空旷的地方言笑晏晏,还许诺要带谁出海游玩,像极了被什么女鬼缠上的样子。 顾季拉她一下,让顾母从屋里出来,千万别碰到隐身状态的雷茨:“娘,别乱担心。夜深了,赶紧回去就寝吧。” 顾母胡乱点点头,和顾季一起走入院子里:“我听到,你是打算再过十几天去冲绳?北边的海可不是这么安定的——” 他径直把顾母的话头打住:“娘,还要过段时间出发呢。知道您不舍得我,但男子汉四处闯荡,哪有守在家里的?您和念念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顾母又和他争辩了几句,但顾季的态度始终很坚定。此时夜深不是说话的时候,顾母最终摇摇头回房。 看着顾母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顾季才悄悄溜回厢房。 倚在床上的雷茨显出身形,抬眼看他:“你母亲很温柔。” 顾季苦笑。 第二天一早,顾季被敲门声吵醒。 “哥?”顾念在外面喊。 顾季立刻穿戴整齐。朝阳的光辉照进小院,他心虚的把门打开,正看到顾念背光的剪影:“这么早呀。” “昨晚你是不是把我的芙蓉酥全吃了?” “是。” 出乎顾季的意料,顾念倒没有为了这个事情生气。她接着问道:“昨天晚上那个是什么东西?” 顾季松一口气道:“是雷茨。他是我在航海时认识的人鱼。你放心,他不会伤害你的。” 听到门外有声响,雷茨从屋里挪出来,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人类幼崽。他漆黑的长发缠在指尖,和两缕秀线绕在一起,分外惹眼。 顾季一手拦住雷茨:“娘出去了吗?” “出门买菜了。” 于是顾季把顾念拽进屋。 两人一鱼进行了一番友好而亲切的交谈之后,顾念完全被雷茨的美貌和才华折服,看着自己被雷茨更改一新的绣品,对雷茨佩服的五体投地,决定不计较芙蓉酥被吃光的事情。 雷茨也对古灵精怪的人类幼崽颇感好奇,只有顾季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站在一边有点寂寞。 “娘回来了。”他对顾念道。 顾念赶紧收拾好自己昨天落下的首饰,麻利的回到了自己的厢房,还没忘了把昨天从井里捞上来的金簪带走。 一家人吃过早饭没多久,牙商王诚便带着一行人上门了。 “早呀,顾小郎君!”他进来拱拱手:“您看看我给您到来的这些人行不行,不行我再给您换一批。” 他说着,便有二十多个女子排成两排,等待顾季挑选。第一排大多数都是些健壮有力的中年妇人,另一排则是些豆蔻年华的小姑娘。 顾季让顾母去挑。 顾母看了一圈,选了看上去最高大憨厚的女子出来。 王诚道:“夫人真是好眼光!这是刘氏,之前在城中柳大官人家帮佣,后来柳大官人被抄家,她才到我这里找雇主。刘氏的佣钱一月一贯,您看看满意不满意。” 顾母觉得有点贵,退下来不做声。顾季则直接表示定下,让顾念去挑她的小丫鬟。 顾母道:“念念,挑个能干活的。” 顾念点点头,蹦蹦跳跳的在十几个人中巡视一圈,挑了最漂亮的小姐姐出来。顾念开开心心道:“就是她了。” 被挑出来的姑娘约么十二三岁的年纪,体态弱柳扶风盈盈动人,眼含秋水顾盼生辉,便朝着顾季拜了下去。 顾季不自然的退开两步。 王诚尴尬道:“小姐也真是好眼光,这便是……柳家的二小姐。柳大官人被抄家之后,她也被卖身到我这里……” 真是巧呢。 顾季本来不想留人,但看到顾念坚定的眼神,他还是把刘氏并柳二小姐一起留下来。刘氏只是雇佣帮工,月钱支给本人,柳二小姐则是卖身契约,顾季足足花了30贯才将她买下。 顾念快乐道:“你既然排行第二,我以后就叫你柳二吧。” 柳小姐苍白娇俏的脸扭曲了一瞬。她看向顾季,但顾季却没有觉得这有丝毫不妥,已经准备和王诚出去看房子了。 毕竟买仆役只是小事,看房子才是大事。 一家人跟着王诚从城里转了一圈,最终敲定一套三进的宅子。上任主人走马上任到其他州县去,留下宅子待售。 虽然宅子不大,但建的敞亮坚固,打扫打扫就能住人。宅子周围也都是官家府邸,顾季不在时母女两个住着也安全放心。 顾季爽快的付了全款1000贯,王诚笑得嘴都合不拢,当即叫着原主人去签了房契,从此这间宅子就姓顾了。 “小郎君真是爽快人。”王诚笑着拍拍顾季的肩,送顾季回到家门口:“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我介绍给您的人,您要是用着不满意,三日之内也能将其退回,我不收您牙钱。” 顾季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那个柳小姐,身上没再有什么别的瓜葛吧?” “没有。”王通摇摇头,笑道:“我怎么能坑小郎君呢?柳官人虽然被抄家下狱,但罪不及妻女。” 他附耳对顾季说:“柳二小姐是庶出,被主母卖了的。刘氏在柳家,本来是伺候主母的。” 顾季有点被绕晕。 他对这些后宅琐事没什么兴趣,但他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家中的四位女子……在他出海的时候,可能不会太安宁。 不论顾宅中如何,聚春楼反正不太安宁。 王大少爷是聚春楼的常客,也是第一号冤大头。他迷恋如烟姑娘许久,不论什么好东西都如流水一般往聚春楼送,前些天还许给如烟姑娘一套衣裙和头面,如烟姑娘早就在众多姐妹中炫耀了一圈。 怎想着今天东西送来,头面却被临时退掉了。 让如烟姑娘闹了个脸红。 等到王大少爷来喝酒的时候,便被好多姑娘暗自笑话了一通。如烟姑娘频频抱怨他出尔反尔,怎奈何正撞在王大少爷的气头上,他一瞪眼:“不稀罕要就别要!一套头面有什么好的?” “您都许给奴家了,”如烟姑娘暗自翻一个白眼,却更婀娜多姿:“明日里还有姐妹们约着去番船画舫里耍,我连一套新头面都没有,多丢脸,显得您都小气——” “啪嗒!”酒杯被摔在地上! 如烟姑娘不知刺痛了他那根敏感的神经,惴惴不安的站在原地。 “番船,番船,哪里来那么多番船?”王大少爷登时眼睛通红:“顾氏带回来一艘番船,你们这些妓子也都要上赶着凑热闹吗?” “好好好,”如烟根本不知道顾氏是什么,一头雾水。不过她也不敢真惹王大少爷生气,连忙上去娇声哄劝:“奴家可不去什么番船,惹大少爷不高兴。顾氏的船要是惹到大少爷,奴家也盼着它沉了才好。” 她一番话说着无心,躺在脂粉堆里的王大少爷却眼睛发直:“这船要是沉了……” 顾宅。 接下来的十几天,顾季还过得蛮惬意。他先是和张长发等人签下契约,把阿尔伯特号上一半左右的货舱卖出去;另一边则多方打探了一下如今城里货物的价位,为下一趟航行的进货做好准备。 同时,对于新宅子的清扫工作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并终于在十天后一起搬进了新宅子。不过在顾母的执着下,这次住正房的人变成了顾季,即使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 刘氏干活麻利,给顾母分担了不少劳动。而弱柳扶风的柳二,就是另一种发展了……毕竟有顾念这样的主子,也算是福气。 不管怎样,至少顾季从表面上看去,大家还都很和睦。 所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和雷茨快乐的吃吃吃买买买。并且在与雷茨快乐交谈的过程中,彻底解锁了“鲛人”和“海妖”两个成就,收获100积分。 离启航只剩三天了。 夜里,两个人影悄悄从王氏船行溜出,溜进船坞里的阿尔伯特号上。 阿尔伯特号第二天就要离开船坞,回到码头。顾季已经要睡了,裹在被子里迷迷糊糊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阿尔伯特号的声音。 “宿主,这些船工都好勤奋呀,半夜还要修船。”阿尔伯特号叹服道:“他们是怕明天干不完,提前赶工吗?” “他们在干什么?”顾季勉强睁开眼。 “他们在搅拌水密舱的涂料。”阿尔伯特号如是说:“可白天不都已经弄好了吗?” 22. 他摸到了什么? “之前有夜间动工吗?工人都见过吗?” “有时候夜里会敲敲打打什么的……这些工人也确实都是白日里动工的。”阿尔伯特号沉思道。 顾季放下一点心来,但又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躺下去闭上眼睛又睁开,想起张长兴前两天还告诉他,阿尔伯特号的改装马上就要完成了。 怎么会突然趁夜里动工? “我觉得有蹊跷。”他慢慢对阿尔伯特号道。 “那我把他们都吓唬走,”阿尔伯特号干脆道:“深更半夜的,吵的我都没法睡觉。” 远在船坞中,巨大的阿尔伯特号全船所有舱门突然诡异的关上,又诡异的打开。 “嘭!嘭!嘭!” 明明船上没有一个人,开门关门声却响成一片,黑洞洞的门框好像要将人吞噬进去,里面更是发出瘆人的撞击声。 “这船怎么阴森森的呢?”搅拌桐油涂料的船工担忧道。 话音刚落,便是“吱呀——”一声,他脚下的甲板发出摇晃断裂的声音。 “啊啊啊啊!” 两人吓得赶紧跳到岸上,落荒而逃。 听着两人在黑夜中逃走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阿尔伯特号和顾季安心的睡觉去了。 天明。 按照预期,今天是阿尔伯特号从船坞出港交付的日子。出船坞后,阿尔伯特号便回航行到码头,水手们会在接下来的两天把商人准备好的货物和物资搬上船,在第三天扬帆起航。 因此一大早,顾季就前往船坞。 “顾小郎君!”远远看到他,张长兴就和顾季拱了拱手。 “张兄。”惦念着昨晚的事,顾季问道:“真是辛苦张兄,改装顺利吗?” “不辛苦。”张长兴笑着拍了拍顾季的肩膀,“今早刚出太阳的时候,涂了最后一次桐油。现在应该已经差不多了,我带你去看。” 两人一路走进船坞,阿尔伯特号正风风光光的停在那里。船坞的工人还将全船上下打扫了一遍,甚至闻得见新漆的味道。 船工们排成一行站在旁边,见到张长兴纷纷拱手。 张长兴眉一挑,目光在船工之间转悠一圈:“张三和王五两个小子去哪了?” 领头的船工有点难为起,站出来道:“他俩听说昨晚撞鬼了,今天躺床上起不来,给您告个假。” “真是晦气。”张长兴暗骂一声,又转向顾季陪笑道:“您别介意,本来是该让他们两个带您下去,他们这两个滑头不在,我和您一起下船舱。” 顾季倒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两人便带着几名船工,一起进入阿尔伯特号。 阿尔伯特号本来空空荡荡的底部货舱中,已经用木版分割出许多不同的舱位,从上方可以往下放置货物。所有的木板都用石灰、桐油等进行了艌缝,坚固密闭。 “小郎君,请您查看。”阿尔伯特号船舱底部没什么阳光,黑黢黢的,张长兴给顾季举着油灯。 顾季对这个没什么研究,拍了拍摸了摸,倒是觉得挺结实。他问阿尔伯特号:“你觉得怎么样?” “我也没见过这玩意儿耶,”阿尔伯特号犹豫道:“我觉得船工们的技术还不错?” 顾季默然起身,向张长兴点点头。张长兴道:“郎君要是没意见,我们就灌水试船了。” “灌水!” 王氏宅邸。 说是见了鬼的张三和王五两人,却正在对着王大少爷惴惴不安痛哭流涕,差点连双膝都要跪在石板上磕两个头。 “少爷,不是我们诓你,那番船真的闹鬼呀!那所有门一起响的哐哐的响,太吓人了。”他们回想起来还喘着气:“是知道这番船上面是不是死过人!” “那你们就什么都没做就回来了?”王大少爷倚在太师椅上,剔着牙大骂:“我给你们一人三贯钱,我让你们做的什么都没做?” “我们是在是不敢,做这种事情本来就是要遭天谴的——”两人唯唯诺诺。 “闭嘴!”王大少爷打断。 “吱呀——” 王大少爷话音刚落,自己院落的大门就被推开,一个瘦削的青衣男子走进来:“长兄还是省省吧,密谋的这么大声,也不怕街上都听到你在想什么。” “老二,和你有什么关系?”王大少爷回眸怒道。 二少爷提了提嘴角,悠哉悠哉向前走了两步:“长兄别急,您做了什么父亲已经知道了,他正请你到正房去一趟呢,看看如烟姑娘都一套头面,究竟比不比得上王氏的生意重要。” 王大少爷瞠目结舌。 二少爷轻笑一声,走到他身边低头附耳:“还有,若是等着长兄下手,怕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船坞。 随着张长兴一声令下,便有船工准备好海水灌入水密舱中,承的满满当当。阿尔伯特号共分隔出十三间水密舱,只要有四建及以内漏水,船也依然能行驶。 而这一步,就是向顾季展示每一间水密舱的密闭性。 四间水密舱装满水,船身向下沉了一点,但仍然稳稳的漂浮在水面上。顾季去摸了摸其他舱室,舱壁仍然很干燥,没有水湿的痕迹。 他点点头,船工们便将其中一间舱室的水抽出,注入另一间舱室。直到顾季确认所有舱室都没问题,才将全部水倒出,阿尔伯特号算是成功改建完毕。 “麻烦张兄。”顾季亲自确认了每一个水密舱都没问题,昨天晚上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终于放下。 他和张长兴一起从船舱中走出,早上的阳光终于落到他们身上,晒得人暖融融的。顾季笑道:“剩下的改装钱我这就让船员送过来。” “不急不急!”张长兴连连摆手,转过头刚好看到张长发赶来:“老弟怎么也来了?” 张长发拱拱手:“这不来看看船嘛,一切都顺利罢?什么时候能往船上装货?” 顾季笑道:“船现在去港口,今日午时便开始装货了。” “就等小郎君这句话了!”张长发乐呵呵的合不拢嘴:“小郎君慢走,那我直接去码头了。” 他早就悄悄向族兄打听过,顾季的船虽然看起来奇形怪状的,但实际用料和结构都很讲究,比如今的航船都要更稳定一点。 顾季笑着送别张长发,却没像他一样急急忙忙去码头找船,反而先回了城中一趟。 今天还得去云芳阁取衣服呢。 一进店,店小二便笑脸相迎。他转身捧出一包衣服,都是顾家三人从这里订好的。顾季把衣服收了,又见店小二拿出三个荷包来。 “老板娘特地嘱咐的,”店小二把荷包塞在顾季手中:“这是送给小郎君的,感谢小郎君照顾我们店里的生意。” 顾季一愣,看着手中不同颜色的三个荷包。里面叮叮咚咚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小郎君可别给错了,红色是给老夫人的,粉色给小姐,蓝色则是给小郎君您的。”店小二连忙道。 顾季没想到连赠品都各不相同,难免多了几分好奇。不过云芳阁能按不同客人的喜好准备赠品,也真是用心良苦的店家。 乘马车回家,顾母已经准备了一桌好菜。眼看着儿子又要出海,顾母是换着法给顾季进补。一人吃完饭,便都去试穿新衣服去。穿着新衣服都合适,又打开了云芳阁赠送的荷包。 顾母的荷包里都是些经典款式的簪钗,甚至有些老旧,却合适顾母中老年妇人。顾念的荷包里则净是些小女孩喜欢的新奇款式,用料不一定好,但一定有趣味。 看来云芳阁回特别准备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来送给出手大方的客人。 柳二满眼羡慕的来看顾念的妆奁,顾念则很大方的挑了两个最丑的送给她。 柳二含着泪走了。 顾季也好奇打开自己的荷包,发现里面是几个瓶瓶罐罐。罐子打开,是散发着不同香气的脂膏。 “这是什么?香膏吗?”顾念好奇的挑出一点涂在手腕上。这东西油而滑,散发出的香味却不是女儿香的甜味,反而是清新或凛冽的味道。 “应该是吧。”顾季越发觉得云芳阁贴心,还会赠送专属男香。 拿着香膏和给雷茨的礼物回到房间,雷茨正百无聊赖的在书桌前写字。这是顾季最近新开发的技能,雷茨虽然能听说汉文,但落在笔上只会写希腊字母。于是他最近在教雷茨写楷书。 当然效果很一般就是了。 雷茨看到他拿着包裹进来,便把笔扔下,好奇道:“这就是你说的礼物?” 顾季点点头,将袍子展开。 精致的绣工好像掺入了海上的万丈金光一般,金线将每一点刺绣都勾勒的耀眼夺目。丝滑的锦缎好像流水一般,吸引到了雷茨的注意。 “好漂亮。”雷茨将东西接过来。 “快试试。”顾季搓搓手,催促。 雷茨对宋人的穿戴不习惯,顾季就干脆自己上手帮他将衣服穿上。轻薄的袍子绕过雷茨的腰,顾季伸手,却摸到了雷茨银白色鳞片下流畅的肌肉轮廓。 隐隐的线条藏在鱼鳞里,手感紧实而平滑。顾季脑子一热就多摸了两把,没想到手向下一滑却碰到了—— !! 顾季的脑子里烟花绽放。 “嗯?”雷茨却浑然不觉。 他凑近顾季,一双绿眸中浮现出疑惑,薄唇带着香气的吐息响在耳边:“你脸红了?怎么这么热?” 23. 再见吧泉州,今早我就要远航~ “呃……没什么……”顾季退开两步,崩溃的摸了摸脸又向铜镜中看去,才发现自己的脸又红又烫,向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花。 什么鬼啊! 他在自己脸前扇了扇风:“我就是有点热。” 为什么雷茨的,这么大,为什么,嗯怪吓人的…… 原主在这个时代不算身材矮小,足足有175cm,但这只是顾季上一世初中时的身高,因此他总有一种梦回少年时代的感觉。 尤其和身高190cm左右,算上尾巴两米多长的雷茨在一起,就越发显得娇小瘦弱。 所以他料到雷茨比他大。 但为什么会比他大这么多?简直和小说里面龙傲天的骇人尺寸相差无几,顾季一闭眼,脑袋里就是颜色文中对这玩意的离奇描写:“幼儿小臂般粗壮、紫筋蟠虬,金枪不倒,直教人神魂——” 打住。 “这里很热吗?”雷茨皱眉。 顾季抽了抽嘴角,勉强笑着转移话题道:“你们平时都穿什么衣服?和宋国人不一样吗?” “我们平时不穿衣服。”雷茨答道。 顾季语噎,一双无辜的眼睛眨啊眨。 雷茨一边自己系上带子,一边看着惊奇的顾季多解释了两句:“父亲是要穿衣服的,因为他没有腹鳞,不过其他人鱼都不会穿。” 顺着雷茨的目光看去,顾季才看见雷茨从小腹到尾巴上半段,都被层层叠叠的银色鳞片包裹。这些鳞片在外面摸是干燥的,但内部却能保持湿润,也能保护起最脆弱的部分。 腹鳞就像人类穿的衣服一样,只不过海妖生来就有。顾季却以为这是身体的一部分,摸到了才大惊小怪。 顾季叹口气,暗骂自己满脑子颜色废料。 雷茨坐在床上将衣服穿好,常常的袍子盖住下半身,让人完全看不出物种的不同,到真像是来自西方雌雄莫辨的俊美少年,第一次穿上宋国的服饰。 雷茨抬眸,翠绿色的眼睛里好似有万千波光。 “真是大美人。”顾季真情实意的感叹。 雷茨去照铜镜,但铜镜中的人影却有几分模糊,不如船上的银镜清晰。顾季干脆找了辆马车去码头,让雷茨回阿尔伯特号,反正过两天就要开船。 车夫只感觉车上一沉,没想明白慢慢只做了顾小郎君一人,怎么重量却如做了两三个人似的。 “驾!” 他扬鞭。 等走到闹市,车窗两边却传来一阵阵呼声。顾季看过去,却看到雷茨正在掀着帘子向外瞧,完全和之前逛街时一般隐形。 “好俊的公子!” “这便是番人么?头一次见到这样俊俏的……” “他的眼睛是绿色的!” 要不是马车走的飞快,都有人想上来和雷茨打个招呼,见识见识这异域美男的风姿。甚至还有人把鲜花扔到了马车上,雷茨就顺手别在鬓边。 顾季吓得连忙把头缩回去。 欣赏雷茨一个人就够了,不要看他,谢谢。 顾季听着车外的声音平息了,才掀开帘子往外瞧,却正好路过云芳阁,看见老板娘正一脸奇奇怪怪的笑容,还对他点了点头。 怎么这么离谱呢…… 好在去码头的路算不上长,很快便到达阿尔伯特号旁边。此时商人们正忙着往上搬货,水手、店铺的伙计、卖力气的搬工都挤成一团,吆喝的震天响。 “郎君!” 布吉从人群中挤出来,抹了把头上的汗冲到顾季面前:“您来啦!” 顾季点点头,回头确定雷茨已经消失不见,才慢慢走下马车:“东西都已经运过来了吗?” “货都按时运来了,正等着上船。” 顾季这次往冲绳,带了十几箱的丝绸、药材,除此之外还带着满满三大箱瓷器。阿尔伯特号的压舱石终于从船底拿出,换上了这种贵重的玩意。 阿尔伯特号非常骄傲。 当然,由于阿尔伯特号还要在杭州府停泊,许多商人都还带着一部分铜钱,到杭州再进货一次。顾季也是如此,除了目前船上的货物,他还带了500贯铜钱随行。 而剩下的铜钱搁在家里,给顾母和顾念存着取用。 货物一件件搬上去,码头上热火朝天。张长发和许多商人赶过来打招呼,顾季向他们拱拱手:“辛苦各位了。明天午时之前劳烦把货都运到船上,下午我们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各位也劳烦把行李都搬上来。” “后天早上我们就启航。” 众人皆点头称是。 顾季又拍拍布吉的肩道:“这是我的船副,有关舱室的问题都由他安排。” 布吉没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船副,稀里糊涂的跟着商人们上船去。顾季则在心中暗暗担心,希望不要有太懂航船的商人,一眼看出阿尔伯特号的不对劲。 一直看着所有货物都搬完,顾季才回到家中,第二天也亲自来码头盯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王氏的大船也是同一天出航。他们一共有三只船,每艘排水量在200吨左右,明显比阿尔伯特号看着小一号。 顾季扬眉看去,却发现王氏船队的船长换了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不是那王大公子了。正好奇着,那穿一身青衣的年轻人便向他走来。 “顾公子,幸会幸会。” 他一双黑眸子像鹰一般,虽有笑意却不达眼底。 “幸会。”顾季眯起眼睛,“您是——” “鄙人王二,听说过顾公子的大名。”他笑一笑:“我哥哥恐怕先前得罪了公子,我来陪个罪。往北海的航船不多,我们还是要鼎力合作。” 顾季也皮笑肉不笑:“还要二公子多帮扶。” 他觉得和王大少爷比起来,这二少爷更是怪怪的,于是赶紧辞行溜走,去市舶司找族叔顾刚缴税去了。顾刚非要留顾季吃酒去,因此知道夜幕降临,顾季才回到家。 这是他离家前最后一个晚上了。 虽然已经给家里递了信,但顾母和顾念谁都没睡。顾母的窗前亮着昏暗的油灯,顾念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荡秋千——搬入新房子后,顾念也有自己的小院里。 听闻马车声,顾母从正房里走出来:“阿季!” “母亲?”顾季的身上有一点酒气。 “我给你把行囊重新收拾了一遍。”顾母示意顾季跟上,顾念听闻响声也走出来。三人到了正房,顾母打开一个大箱子:“能装的都在里面了,你看看还有什么缺漏没有?” 顾季翻了翻箱子,里面有顾母做好的衣衫被褥,常用的一套笔墨、书桌上原主最喜欢的小玩意,还有顾母去庙里求来的护身符。 他默然良久:“没有缺漏,母亲准备的很齐全。” “那就好,那就好。”顾母又把箱子合上,深深看着顾季,舍不得即将要离家的儿子:“赚钱无所谓,在海上一定要平安。” 顾季点点头。 顾母掩面走了,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顾母离开了,但顾念还站在原地。昏黄的油灯把顾念小小的影子拖的很长,一张小脸上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成熟。 顾季蹲下来嘱咐她:“只有你们两人在家,一定要小心谨慎,家里不要起矛盾。哥哥不在家的时候,你要保护好母亲,不要让她受气受骗。” “如果母亲再要把你许配给谁,也千万不要轻易答应,和她们撕破脸也不要轻易答应。我妹妹永远值得更好的。” “这些我知道。”顾念皱眉道。她顿了一下开口:“你明天就走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我哥哥?” 顾季震悚。 他愣了半秒才道:“乱想什么呢。” 听到这话,顾念好像并不意外。她的眼睛如黑葡萄一般平静无波,张开稚嫩的双唇继续问道:“那你能告诉我,我原来的哥哥到底怎么样了吗?” 顾季喉头动了动,想再撒谎却说不出话来。 他早知道他逃不过顾念的眼睛,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再掩饰这件事情,也找不到掩饰的意义。 兄妹二人陷入一片寂静。 看到顾季沉默,顾念充满沧桑的叹一口气。她低声弱弱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等到下次航行归来,我还会再换一个哥哥吗?” “不会。”他坚定道。 顾季低头拉住顾念的手:“绝对不会的。相信哥哥,以后哥哥会一直陪着你和母亲。” 顾念点点头:“那我等你回来。” 随即,她就从正房跑了出去,消失在夜色的庭院里。 是夜,顾季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老实。他的脑海里闪过乘风破浪的阿尔伯特号,闪过哭泣的顾母,闪过顾念怀疑的眼神,闪过王家的两位少爷……最后是雷茨的腹肌。 雷茨好像压在他身上一般,劲壮的尾巴分开他的腿 ,芳香和温度让他动弹不得。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顾季猛的睁眼,天马上就要亮了,顾念正在门外敲门叫他起床。 来不及多想,顾季用过朝食,就和他的行李箱一起被送上去往码头的马车。 码头上已经人声鼎沸。今天有好几艘大船将要启航,船工们的呼喊声响彻云霄。商人们早已在船上准备完毕,顾季登上阿尔伯特号向下看,数不清的人挤在一起。 抹眼泪的顾母,被淹没在人群里的顾念……还有站在隔壁船,正准备出航的王二少爷。 “启航!” 阿尔伯特号缓缓移动,朝着朝阳发万丈金光驶去。 在船的背面,王二少爷扬起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 早安,杭州城! 从泉州的杭州的海路,由于基本沿着海岸线走,所以比较安全,至少比之后日本海的海路安全不少。此时的阿尔伯特号搭乘着顾季及船员十四人,十六名商人,还有四名在杭州下船的客人……外加雷茨一条鱼。 对于能搭乘200人左右的阿尔伯特号来说,目前还非常宽敞。基本上所有人都能分到独立的一间舱室。每天中午,布吉都会带领船员发挥传统艺能,给大家表演一手烤鱼的艺术。 顾季不在乎这点钱,香料都用的随心所欲,颇有后世在马路边上吃烧烤的既视感。不仅如此,随着雷茨捕捞技术的日渐成熟,船上鱼肉品种也多种多样,已经出现了新鲜的鱼肉刺身和炸鱼。 这精美的伙食得到了众商人的一致好评,顾季甚至怀疑自己能去开一家酒楼。 日子是如此的悠闲自在,让顾季很快就忘记了离开陆地的不适应。他每天睡到接近中午起床,吃一顿美味的烧烤,下午在甲板上喝茶聊天吹牛,晚上去船舱里打牌,任由外面风浪滔天…… 更让顾季欣慰的,是这条船上根本没有一个航海的行家,只有刚刚登船时,张长发曾充满忧虑的问过他,为什么船上只有十几名船员。 顾季沉默:“因为……我的船员们都力大无穷,一个顶俩。” 张长发看着一群半大少年们,感到震悚。不过很快,他发现阿尔伯特号的航行又平又稳的时候,再也就不纠结船上究竟有多少个船员了。 这样美满的日子简直不像航海,倒像是游轮。顾季回忆起上次见过这样悠哉的生活,好像还是在看电影《泰坦尼克号》…… 呸呸,他在说什么鬼话? 十个无聊的日子后,阿尔伯特号到达杭州。此时已经到九月,悄悄入秋,航向却在往纬度越来越高的方向,登上甲板都要多披一层衣服。 “叮咚~恭喜完成成就:到达杭州府。获得积分100。” 顾季已经没有了最初获得积分的激情,裹着雷茨新给他做的披风,面无表情充上50天续航卡。 杭州在北宋的规模已然庞大,甚至不输于泉州。 海船转进入海口停泊。顾季驾轻就熟的处理完税务相关,绕过喧喧闹闹的码头。商人们纷纷下船,采买货物并补充物资,顺便去城里玩两天。海员们也要下船补充物资。 顾季向众人约定,三天后早上发船,前一晚都要回到船上。 大家都同意,一船人就此散开。 一处门口有两个石狮子的宅邸。 “叩、叩。”顾季敲了敲门。 “吱呀——” 黑漆的木门打开,一位仆役模样的老妇人露出头来。她看向门外,正站着端正清秀的一位小郎君,面容乖巧白净,一身绫罗绸缎显得富贵。 她连忙笑道:“客人您是——” 一句话没说完,仆妇眼角的余光往小郎君旁边看去……空中竟然漂浮着一个荷花酥? “鬼啊!” “哐!” 门被关上了。 顾季听着尖叫和大门关上的声音,不禁诧异。扭头看见雷茨正拿着一盒荷花酥当点心吃,其中一枚正被捻在手里。 他连忙把那枚荷花酥塞进雷茨的袖子,拽着门环“梆梆”几下:“王兄在家吗?王兄麻烦开个门,我是顾季!” 一盏茶的时间之后,顾季终于坐在了王宅的正房中。 “郎君真是来的太巧了,”王通亲手给顾季倒杯茶,热切的看着顾季:“我先替她给郎君道个歉,实在是太失礼了。” 说着,王通瞪了仆妇一眼。 仆妇有三分委屈三分不甘心四分害怕,但敢怒不敢言。 顾季心知是雷茨出来吓人,带着几分愧疚的抿抿嘴,轻飘飘将这事揭过:“无妨,王兄这两个月一切都好吧?” “都好。”王通答道:“郎君也一切都顺利罢?这是为了什么来杭州?有我能帮到的罢?” 两人也算是生死之交,再见面自然亲切。王通当即让仆妇去酒楼叫上几桌好菜,要留顾季在家里吃一顿。 说着,他又招呼妻子和女儿出来。王通的妻子崔氏身量不高,看着温柔贤淑。手中则抱着个粉团子一样的小姑娘,小姑娘手里还拿着王通带回来的洋娃娃。 “嫂嫂。”顾季连忙站起来表示尊敬。 雷茨见到了比顾念还小的人类幼崽,好奇心大气,上手便想摸摸小姑娘的脸蛋。顾季为了防止再次发生闹鬼的事故,频频用眼神暗示雷茨赶紧收手。 但雷茨怎么可能听顾季的劝告,他还是轻轻戳了小姑娘的脸一下。 小姑娘左顾右盼没找到罪魁祸首,“哇”的一声在母亲怀里哭了出来。 等哄好孩子,酒楼里的一桌菜也都上齐了。本身人便不多,又当做家宴的规格摆起来,也就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三个成年人直接坐一桌吃饭,小姑娘被抱在崔氏怀里。 顾季这才把他来泉州的原因讲一遍,连带着接下来路线的规划。末了,他问王通:“王兄,你最近有出海的打算吗?” 王通讪讪。他自从被海盗绑架过一次之后,简直吓破了胆,便只想着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但问题在于,不航海他没有挣钱的出路。 他没接触过别的行当,也没足够的本钱。难道把城里的宅子卖了,拿着钱到乡下买上一亩三分地收租去? 王通没经历过这样的日子,也舍不得城里的繁华。 “还没准备好。”王通坦诚道:“实在是在海上吓怕了,也没找到合适的船。” “我这里倒是还有空舱,只不过再有三日便要启航。”顾季非常诚恳道:“王兄若还是搭乘阿尔伯特号,我也不要王兄的运货钱,只要王兄能在生意上指点一二就好。” 王通无疑是非常可靠的生意伙伴,也是很好的商业顾问。顾季真心想带着王通,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在泉州停泊。 “这——”王通犹豫。 “听说,往日本国走很危险?”崔氏忐忑开口,她一双柳眉蹙起:“北边的海风浪大……” 王通摇摇头。作为阿尔伯特号最早的乘客,他深知阿尔伯特号估计是当今最安全的航船了。虽然现在出发比较仓促,但运货钱能省下一大笔。 “我得想想。”王通苦笑道:“这事不好做决断。” 顾季点点头表示理解:“我就住在船上,开船前只要你想来,随时去码头找我。” 午饭后顾季从王宅离开,王通夫妇送他们到门口。杭州的景致最好,顾季上辈子没在杭州游玩过,现在就忍不住去宋朝的杭州看看。 一人一鱼走到西湖。 夏日的杨柳和翠色已经渐渐消退,但又没到断桥残雪的时节,此时湖边的游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小贩在叫买着吃食,湖上的画舫停在码头,还不到夜里最热闹的时候。 顾季还没登过画舫,好奇的探头张望—— 三个正梳妆打扮的乐妓姐姐抬起头来,冲他魅惑一笑,还招了招手。 顾季脸红,把目光移开了。 “那是什么?”雷茨好奇道:“你脸怎么又红了?” “没什么,”顾季努力做出一个严肃的表情:“这不是我们应当了解的事情。” 顾季在湖边走了半圈,就颇有些腿麻,后悔没晚上来游湖,必然要有些更好的景致。正打算回阿尔伯特号上睡个午觉,却听到背后有人喊他: “小郎君,来算一卦吧?只要10个铜板。” 回过头,是一个脏兮兮摆地摊的老人。他身材瘦削,面前放着几枚古旧的铜钱,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可惜一张嘴就跑火车:“鄙人觉得,小郎君有桃花吧?” 上辈子他单身到三十岁也没找到对象,这辈子又是一条光荣的单身汪。老人的话成功戳到了肺管子,顾季递过去几枚钱:“请讲。” 他对自己的桃花运倒不好奇,就是很好奇宋代的算命是怎么个玩法。 老人开心的数了数铜板,抬头问:“小郎君只算一个人的吗?” 这一句话,顾季的脸色就变了。 老人应当是看不见雷茨的,但这话……他想起世界上还有奇奇怪怪的海怪,决定暂时放弃唯物主义信念,又递出去10个铜板。 老人把他的手一挡:“半个人,只收五枚。” 还能看出来雷茨只算半个人?顾季对老人肃然起敬。按照老人的指示,他和雷茨分别将地摊上的铜钱摇了摇扔下去。顾季最后一枚铜钱扔下去时,一阵风吹来,让铜钱变了方向。 “啪嗒。” 落在摊位之外。 老人将铜钱拾起,仔细看了看笑道:“小郎君,好事将近呀。” 接着,他却疑惑的抬头,向雷茨的方向瞟了一眼。 顾季对老人又多了几分怀疑,毕竟别说女子,他连雌性的动物都不认识几个。正当要离开时,他却见老人眉头一皱,扯住他的手端详几秒。 把手抽出,顾季问:“老人家,怎么了?” 老人脸上的笑意淡去,郑重道:“小郎君不久有一劫,千万小心。” 风暴已至 当晚,顾季郁闷的坐在酒楼上,倚在窗边看西湖上画舫游船的灯影人影,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丝竹声和欢歌笑语。 酒楼的灯影打在他的脸上,半明半暗。 “小郎君,”张长发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指了指湖上的画舫,咧开嘴笑道:“一起去玩玩?” 顾季回头乖巧一笑:“不必了。” 张长发看着少年干净的笑容,顿感自己的思想十分龌龊,于是赶紧离开酒楼,叫着几个好友去画舫上寻热闹了。 他们一走,酒楼的包厢里越发寂静。 自从被算命的老人说有一劫,顾季的心情就不太好。毕竟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更何况那老人是能看到雷茨的高人,应当不会胡乱说话。 只是当他再回头找老人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里到底是做什么的?”雷茨往嘴里倒着佳酿,酒意让他白皙的脸颊微微发红,真如盛开的桃花一般:“那是人类交尾的地方么?” 他把酒壶放下来,却重重砸在桌子上。 顾季赶紧把他的酒壶拿下来,生怕雷茨酒品不好:“是。” “人鱼交尾的季节也要到了。”不管酒品好不好,雷茨的酒量倒是很一般。他枕在臂膀上,迷迷糊糊的说:“就是这几天。” “人鱼交尾是什么样的?”他悄悄红着脸问雷茨。顾季郁闷的思绪被解救出来,八卦就占据了心灵。 “她们会在这个上岸,找到最漂亮的年轻渔民。”雷茨眯着眼睛说:“接着她们会唱起歌,诱惑渔民来到海边,然后把他带到巢穴里……” 和人类交尾么?顾季一愣。不过转念一想,海妖是纯女性群体,和人类交尾繁衍后代好像也很正常。 “她们会亲吻他们,给人类喂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接着衣服被——” “顾小郎君?”王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顾季一愣,赶紧捂住雷茨的嘴,不让雷茨继续把这个少儿不宜的话题进行下去。雷茨甩甩头,嫣红的嘴唇却碰到了顾季的手心,嫩嫩的触感让他一麻。 忽略掉这个奇怪的感觉,顾季让王通进来:“王兄?” 王通提着两包点心走进来,笑道:“我去船上找小郎君,听说小郎君在这儿,就找过来了。” 招呼着坐下,王通看着他正色道:“小郎君,我跟您的船走。” 顾季举杯笑道:“那太好了,王兄赶紧置办货物吧,再过两天就要开船了。” 王通这么一打岔,之前两人奇奇怪怪的话题也就自动暂停。置办货物和行囊都需要时间,王通没坐下来聊多久就急匆匆离开了。顾季待着无聊,干脆和雷茨回到阿尔伯特号上。 接下来的两天,他便和雷茨逛逛街,补充船上的货物。顾季心里惦念着老人的占卜,做什么都不痛快。雷茨则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常常对杭州城里的东西好奇。 他问顾季:“为什么我听到船上有人说,城里的南风馆很雅致,里面人的活儿不错?什么是南风馆?” 顾季一个头两个大,对雷茨展开人类性向的科普:“就是两条雄□□尾的地方。” 雷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两天后,阿尔伯特号从杭州出发。 此时船上已经快被货物装满了。阿尔伯特号第一次满载而行,走在海里都觉得倍感精神。不过船上的商人显然脸色凝重了一些:往日本海的路,可不是从泉州到杭州这么好走的。 前方将有惊涛骇浪。 船行到第九日,他们已经在汪洋大海中间。 黄昏的天色越聚越浓,阴暗的像是要滴下来一般。远方隐隐的雷声和翻滚的浪声阵阵,一声声敲得人不得安宁。阿尔伯特号随浪起伏的弧度越来越大,连甲板上的茶杯都端不住。 不过雷茨倒是喜欢这种天气,早早的下海捞大鱼去了,一天都没见到他的影子。 张长发把一口茶喝尽,感叹道:“顾郎君,这番船行的真快。” 乘风破浪的阿尔伯特号在风浪中仍然未减速,好像大海上的利剑一般。顾季对这个时代的航速没太多概念,好奇道:“此话怎讲?” “之前哪坐过这么快的船?”张长发笑道:“小郎君我敢和你打赌。虽然我们在杭州停了三天,但最慢明晚,我们就能追上王氏的船队。” 顾季心知阿尔伯特号的航速快,但也不信在停泊、绕路的情况下还能追上王氏的船。他不相信道:“好,那我就和张兄赌……赌一条鱼。要是追上了,我亲自给你烤鱼吃。” “哈哈,好!”张长发抚掌笑道。 虽然天色阴沉,但阿尔伯特号航行的仍然比较稳当,甲板上也有不少吹风的人。听到两人的赌局,大家都凑上来兴致勃勃——毕竟都是被王氏坑了才上这条船,谁不想追上王氏的船队威风一把? “大家作证——”顾季的话说到一半,却被阿尔伯特号打断。 “宿主,进入危险海域。”阿尔伯特号的语气很沉。 顾季面色一凛,立即止住话头:“前方风暴,所有水手就位,所有人回到船舱,穿戴救生服!” 按照系统的规则,续航卡可以规避大部分的危险情况,再加上阿尔伯特号的智能导航,安全率基本百分百。 但在经过某些危险海域之时,为了补足逻辑,航船的安全率会下降到百分之九十,毕竟自然的险境和巧合谁都无法提前预防。 因此,顾季也提前做好了应对方案。一但出现问题,全船人都要穿好他用轻木板制成的救生衣,水手准备放救生艇。 看着顾季严肃的面容,再看看阴沉的天色,所有人拥挤着船舱之中跑去。 在海上讨饭吃的人都知道,想活下去,就要听船长的话。 “看到远处的风暴了吗?还有十分钟到达,到时候浪会很大。” 杂乱的脚步声和风声响在耳边,阿尔伯特号的风帆已经收起部分,船的航速在逐渐减慢。顾季回头张望,甲板上的商人大多躲回去了,只有一两个人还在踉踉跄跄往回跑。 “情况怎么样?”顾季的喘息声也有点急促。 这是他第一次应对这样的危险。 “应该能应付,别害怕。”阿尔伯特号安慰着他,话语中却带着担忧。 正要回到船舱,顾季却听到远处传来微弱的声音:“救命……” “救,救命!” 在甲板上准备救生艇的布吉光脚踩在甲板上,喘着粗气急匆匆跑来,“那边,有人在水里!” 顾季猛的看过去。 十几个人抱着木板或木桶漂浮在海面上,好像下一刻就要被狂风掀进浪中。在他们身后则是一条船下沉的残骸,隐隐约约的啜泣和尖叫响起。 黄昏的海水黑黢黢的,看不见血色,却能闻见血的味道。 而在即将沉没的船边,写着一个“王”字。 “真是见鬼。”顾季想起和张长发的赌注,明天之前一定能追上王氏的商队。这不仅仅追上了商队,还追上了商队的残骸。 顾季朝下面看了一眼:“布吉,抛绳子救人。” 阿尔伯特号缓缓向幸存者驶去,几根绳子抛下。 “离风暴还有9分钟。”阿尔伯特号冷静道:“风暴到来之后,所有人都要回到船舱。如果留在甲板上,会被浪卷走的。” 顾季回望了一眼阴沉的风暴,低声道:“还来得及。” 十几根绳子抛出去,许多人游过来拽住绳子,阿尔伯特号帮着海员们把他们一起拽上来。第一批上来的大多是青壮年男性,王二少爷赫然在列。 爬上阿尔伯特号,他向顾季惨淡的笑了一下。 “剩下的两艘船呢?”顾季抓住他问。王氏的船队一共三条船,如果只有一条沉没,不应该等着阿尔伯特号来救。 此时雨水从天上落下来,几个瞬息间便有大雨之势。甲板上的人都淋成落汤鸡,不过这时候也没人在意这些。 “六分钟。”阿尔伯特号道。 “全沉了。两艘小船被浪卷走了。”王二少爷抹了把脸惨笑:“真是倒霉。” 他瘫软在船舷旁。 顾季扔给他一个救生衣穿上,又接着去看救上来的人。幸好王氏船队是商船,船上没有妇孺,幸存者都已经将绳子缠在腰上,慢慢被拉上阿尔伯特号。 “三分钟。”阿尔伯特号道。 顾季喘口气,看着越来越浓重的黑云暗自算时间。最后一位被救的是大腹便便的商人,他正挂在空中往上拉。 看着被救到甲板上的人群,顾季皱眉喊道:“所有人进船舱!” 匆忙的脚步声响起,顾季却隐约听到“刺啦”一声。 就像是……绳子断裂的声音! 他回头,正看见救人的绳子马上要断,而人还掉在半空。若是绳子断了,直接掉进浪里,绝对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顾季来不及多想,扑上去拽住绳子的另一头。 “嚓。”绳子断了! “嘭!”顾季猛的装在船舷上,差点被拖下去。 他错估了商人的重量。挂着的人接近100千克,绳子断裂后完全没有阿尔伯特号的支持,瘦弱的感觉一人拽着岌岌可危。 “一分钟!”阿尔伯特号尖叫。 环视四周,布吉他们都在远处,离自己最近的竟然是王二少爷。顾季向他大吼:“来帮忙!” 王二少爷愣了一下,在原地缓慢站起。 “四十五秒!” 王二少爷慢吞吞的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 “四十秒!” 风浪已在耳畔。顾季不再管他,转头大喊布吉的名字。 布吉看到顾季,惊慌失措的大步跑来。伴随着脚步声和读秒声,顾季却突然感觉船体剧烈的震了一下,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哐!” 阿尔伯特号的读秒声暂停了。 顾季脸色发白,被拖在船舷上看着风暴临近。船舷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人的压力,已经有隐隐木头碎裂的声音。 眼见着布吉马上就要跑到身边,王少爷终于挪过来了。 他利索的推了顾季一下。 木头的爆裂声响起,船舷终于断了。 顾季直直坠入海里。 他瘦弱的身体被狂风吹拂着,暴雨让眼前一片迷糊。雷茨给他织成的袍子在拉扯中成了碎片,白色的鲛纱马上就要随他一起沉入大海。 在坠入海中之前,顾季听到了阿尔伯特号尖锐的声音:“警报!船底触礁!” “警报!三号水密舱破裂!” “警报……水密舱失效,所有水密舱进水!” 他眼前一黑,在失重中跌入海面。 我将与你共存亡 “哗!” 海水在一瞬间将他淹没。风暴中, 滔天巨浪卷来,顾季被一个浪头就冲刷到十几米之外,沉入泛着腥味的深海里, 连阿尔伯特号的船影都看不真切。手中签着的绳子被浪打断, 另一头的商人已经不知道去哪了。 在最初的眩晕过后, 顾季立刻踩水往水面上游。 身为一名水下考古员,他游泳和潜水的技能都十分娴熟。顾季抓住一块木板浮上来,看到阿尔伯特号已经在二十米开外,而且随着浪的冲刷越来越远。 又一个浪头打过来, 顾季再被扔进海底。 额头上隐隐作痛,顾季挣扎上海面伸手一摸, 全是咸腥的血。 王二, 不要了他的狗命自己不姓顾。顾季咬牙切齿。 “阿尔伯特号!”他在暴雨中喊。 风浪中,阿尔伯特号上的人已经躲进了船舱,甲板上空荡的好似鬼境一般。它奋力抛出两条绳子,但距离太远,马上就被卷进海浪里。 不对。阿尔伯特号也要沉了。顾季的大脑飞速转动, 自己在狂风巨浪的大海中, 坚持不了多久就会体力耗尽。要想办法活下去……但他现在只会被浪越推越远。 “雷茨?”他被一个浪头打进海里,在最后的缝隙中喊道。 雷茨神出鬼没, 谁知道现在在哪片海域捕鱼……顾季一边大叫他的名字,一边奋力抓住一块大木板,试图让自己浮在水面上。 “哗!” 一声破水, 青绿色的大尾巴迅速在海面游动。 只觉得身体一轻, 顾季就被雷茨抱住。雷茨将他打横抱在胳膊里,虽然公主抱的姿势不太优雅,但保证顾季时时刻刻都浮在了水面上。 “船要沉了?”雷茨问。 顾季弱弱的点点头。 从汹涌的海水中进入雷茨的怀抱, 虽然雷茨并不温暖,但却分外坚实有力,让他一下子就安心了许多,好像有底气一样。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对雷茨道:“但现在还没沉,我去修船。” 船上,几分钟前。 “郎君!” 一个滔天巨浪打在甲板上,一切东西都看不清晰。布吉看着顾季掉下去的地方瞠目欲裂,被身边人拖着才勉强回到船舱。 甲板上的海员都缩回去,正碰见船舱里焦急等待的张长发。张长发悄悄问布吉:“外面怎么样了?刚刚船响了一声,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布吉没有回答,而是一把将正要进船舱的王二少爷推向舱外,目光炯炯的大吼道: “你个杀千刀的,郎君好心救你,你却把郎君推下去了!” 此言一出,船舱中寂静无声。许多商人才知道顾季已经坠海,冰一样恐慌的气氛在众人中蔓延。 王二少爷抓住门框稳住身形:“说话讲点道理!我是去拉他,但船舷承受不住才断掉的!我与顾小郎君无仇无怨,我推他做什么?” “让我进去!” 布吉死活不让,将舱门堵住,从腰上掏出一柄尖刀。 “有话好好说啊!”有被救上来的商人朝他喊道。 顾季掉下去的时候,除了赶过来救他的布吉个几名水手,商人们大多数已经躲在船舱里,根本没看见是怎么回事。 于情于理……谁都知道顾季和王家有点纠纷,但真的为了这个谋财害命? 布吉的刀毫不犹豫的刺出去,但就在刹那间,他被人推了一下,刀刺偏了。 他愤怒回头,却看到所有人都在往舱门挤似的。 “都回去,郎君让所有人待在船舱!”他吼道。 “是船在倾斜!”张长发崩溃道。 阿尔伯特号船头触礁进水,已经在不可抑制的向前倾斜,让所有人往船头的方向滑去。反应过来的众人都奋力拉住身边的东西,趁倾斜角度不大往船尾走。 “各位!”王二少爷大声呼喊:“我王二对天发誓,要是我害了顾小郎君,就让我身首异处!” 他喘了口气,看着惊魂未定的众人道:“我航海快十年了,多少有几分指挥船的经验。大家都不要挤在这里,先去看看船底究竟有什么事才关键。” 王二少爷确实航海经验多,这一番话也让人信服。 布吉道:“我不能让杀了顾郎君的凶手进船舱!” 王二目光灼灼,对布吉咬牙道:“小兄弟,你一定是看岔了。但顾小郎君斯人已逝。现在大家逃命才关键,这件事之后再说。” 布吉还想争辩,但被身后的商人拉开了。毕竟在这种危难关头,大家都想要一个可靠有经验的船长带自己逃出生天。 王二艰难的挤进舱室:“承蒙关照,来两个人跟我下船舱看看。” 顾季的船员们一动不动。 半晌,布吉咬牙道:“我和你下去。” 海中。 雷茨皱眉的看着顾季,鱼尾巴将他紧紧拖住:“你怎么掉下来的?这船真能补上?我带你上岸吧。” “我总要试试。”顾季坚持道。 雷茨出乎意料的没有争辩,将顾季挟在身边,朝阿尔伯特号游去。 雷茨游的快而稳,简直像是感受不到风浪一般。顾季缩在雷茨身边,不可思议的问阿尔伯特号:“你怎么能触礁呢?” 不外乎其他,这件事确实很诡异。现在在礁石密布的海域没错,甚至顾季身旁就有两三块暗礁。但阿尔伯特号的海图上也标记出了所有的礁石,再加上系统的演算和导航,不应该出这样的事故。 “这块礁石海图上没有。”阿尔伯特号弱弱道:“我判断是触礁了。” 阿尔伯特号扔下一个“救生衣”,顾季抓住。现在他能浮在水面上,只要牵住雷茨就可以保持稳定。 “你还能坚持多久?”他问。 “三个小时。”阿尔伯特号道:“但你要尽快……还有一个小时会降温。” 不比刚启航的时候,现在已经入秋了。目前海域的水温在15°C左右,但等到晚上的气温会越来越低,他如果一直泡在水里,失温就会越来越快。 “我知道了。” 顾季游到阿尔伯特号的旁边,犹豫一下对雷茨道:“你抓住我,我要潜下去看看。” 比起爬上船,他还不如在船底看的清楚。再说了,身边还有雷茨这个救生鱼。 “你不能在水中呼吸。”雷茨道。 “是,但我可以憋——”顾季话还没说完,就感到雷茨突然凑近,将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 生死关头,顾季的肾上腺素飙升,只感到口中有一口气渡过来。在雷茨分开他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睁大眼睛。 雷茨却直接把他的脑袋按进水里,向阿尔伯特号的船底游去。 顾季下意识憋气,却突然看见自己头旁边好像有一层水膜一般,尝试后发现 ,自己竟然可以正常呼吸。 “一次只有一炷香的时间。”雷茨道。 一柱香的也够了。顾季立刻忘掉了雷茨亲他的事,全心全意扑在阿尔伯特号身上。一人一鱼向下浅去,很快来到了船出问题的地方。 “这可不是礁石。”雷茨道。 “是沉船。”顾季的脸色凝重了几分。 船上。 商人们缩在船舱里,既担心被风暴卷走,又担心船沉了逃不出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王二和布吉几人下到货舱,几名身强力壮的年轻商人跟着下去了。只留下张长发和王通这样身材肥胖行动不便的人,在船舱里哭爹喊娘。 王通自从海浪刚刚打过来,就已经吓得脚软了。他上一次出海遇到海盗,差点丢了老命。这次好不容易跟一条安全的船,结果又出了事故,顾季也坠海了。 他抱着女儿的洋娃娃抽噎。 “别哭了。”张长发拍拍他,哽道:“哭哭啼啼算什么男人。” “那我还能干嘛?”王通反问。 “拜佛吧。”张长发叹一口气,双手合十:“海上的各路神仙菩萨,求求您开恩……” 王通立刻有学有样:“顾小郎君,你在天有眼,还是保佑我们吧……” 货舱里。 王二打头,布吉等人举着油灯跟在后面。刚刚下到货舱,几人便是眉头一皱。 阿尔伯特号船头的第一间水密舱破了,水已经漫过了舱室的一半,还在缓慢往上涨。 毫无疑问,船出了大问题。 “怎么水漏得这么慢?是裂了吗?”有经验的商人问道。油灯之下,只有众人凝重的呼吸声和水声,还有惴惴不安的心跳声。 如果是船破了,水应该涌上来很快的。 “还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布吉猜测。 此时舱中的水已经有接近一人深。众人立刻决定分头行动,先去看看其他水密舱有没有出问题,再让一个人潜下去看看这个水密舱的情况。 去到其他水密舱的人很快回来,报告了消息:前三间水密舱都破了,但程度不同,最大的问题应该就出在第一间。正是因为船前段破裂进水,船体才会倾斜。 而因为船体倾斜,所以水也并没有漫到后面的水密舱中。 “幸好。” 大家都稍微松了一口气,比较按照阿尔伯特号的规格,只要不超过4间水密舱同时破裂,船就不会沉。现在他们需要做的,只是把船尽可能修好就行。 “谁水性好,下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千万不要被礁石卡住了。”一位年轻商人道。 谁也没注意到,站在最前面的王二公子的脸色慢慢发白,浑身颤抖。 布吉道:“我是船副,我下去。” 他扔掉衣服,暗暗祈祷顾小郎君在天之灵保佑,随即一个猛子扎下水。 在天之灵的顾小郎君正在船底叹气。 怪不得系统探测不到……阿尔伯特号是撞上了王氏的沉船! 王氏一共沉了三条船,但由于有部分水密舱未泄露,又被礁石挡住,因此不是所有部分都已经沉入海底。比如被阿尔伯特号撞上的这一艘,就是沉在了礁石上,随着海浪起伏,小半个船头刺入阿尔伯特号的前半部分。 其中,第一间水密舱几乎全破,二、三间水密舱开裂。 顾季凑近去看,还能看到王氏商船上没能逃下来的人的尸体。他打了个冷颤,忽然想起什么问阿尔伯特号:“你之前说水密舱出问题了?” “现在看不出来,”阿尔伯特道:“因为船身是倾斜的,但实际上水密舱不可能隔水,已经在缝隙里渗水了。” 顾季来不及思考为什么水密舱会渗水,对着面前的沉船大脑飞速运转。如果把沉船挪开……首先,怎么能挪动这么大的东西?其次,一旦这沉船挪开,阿尔伯特号会大量进水,不密闭的水密舱会很快全部灌满。 到时候就不是三个小时沉没了。 “能不能找到修补水密舱的东西?”阿尔伯特号问。 “叩、叩。” 正当顾季思索时,船中有声响传来。雷茨帮他在幽暗的水底点起一盏荧光的灯,透过缝隙和灯光可以看到舱内有人影闪烁。 定睛一看,顾季叫道:“布吉?” 布吉听着隐隐约约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向下一看,竟然在微弱的光中看到了顾季。 难道自己已经死了?还是小郎君显灵…… 布吉还在发愣,顾季敲敲船底道:“我还没死,现在船上的情况怎么样?” 布吉在水底不能说话,猛敲船板。 顾季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他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和布吉说一遍,布吉表示船的情况确实如此。 “水密舱其实已经漏了,船会沉,坚持不了多久。”顾季看布吉的眼睛,对他慢慢道:“别把这个事情告诉乘客们。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很快他们就会得救,千万不要引起骚乱。” “别让船员之外的任何人进入货舱。让两个人到甲板上接应我。别担心,我会想办法修好水密舱。大家都会活着。” 布吉表情从惊恐到担心,但最终转变为对顾季的信任。他重重点了点头,离开马上就要被淹没的货舱。 水下,雷茨又过来亲了顾季一口。 虽然知道是因为要给自己呼吸的气泡,但顾季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尤其,当雷茨同嫣红灵巧的小舌头碰碰他的嘴唇时。 顾季捂住嘴,雷茨却一副平平无奇的样子。 努力让自己不去管雷茨,顾季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水目前只漫到第三间水密舱,自己要找什么东西能将剩余的舱室密封……什么东西呢? 他猛的转脸看向雷茨:“你能做到密封吗?就像在我头上套的这个气泡一样,隔绝水。” 雷茨又啄了一口他的嘴唇,道:“你很好亲。” 接着说:“可以,但对死物的施法很耗费精力,我最多只能坚持三天,而且要在旁边守着。” 离目的地还有很远的一段路,雷茨的能力绝不是长久之计。虽然能临场应急,但他还是要找到修补水密舱的材料。 为了谨慎,顾季的船上带了一点桐油、石灰等修补材料。不过在船坞中造出的水密舱都有问题,顾季实在无法信任这些材料的安全性。 是谁在让水密舱出问题?张长兴有这么多年的造船经验,肯定不会出现大问题,更何况张长发也在船上。如果是利益相关……王氏。 如果真的是王氏的问题,那么他们的船上会不会有备用的材料? “第四节水密舱马上就要进水。” 虽然不知道沉船后,材料的密封性也很难保持,顾季也决定试一试。他和雷茨浮上水面,此时距离风暴开始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海面上慢慢平静了一些,只是天边的黑云仍未消散。 顾季对雷茨道:“你能去密封第四节和第五节水密舱吗?我去沉船里找找桐油。” “你会被浪卷走的。”雷茨不同意。 “从阿尔伯特号上扯一条绳子,我系在腰上。现在浪已经小一点了,不会有事的。”顾季坚持道。 雷茨深深看了他一眼,顾季将散落的头发捆起来,擦擦头上已经泡得发白的伤口:“我不能让阿尔伯特号沉下去。” 他接过阿尔伯特号扔来的绳子绑在身上。 “那你遇到危险时,立刻喊我的名字。”雷茨最终答应了:“而且这之后,我会找你要补船的报酬。” 他的绿眼睛里闪过奇怪的光。 “悉听尊便。”顾季与他双眸对视,坚定道,“万死不辞。” 雷茨给了他一个大大的亲亲,摆着尾巴游回船上去了。顾季看着雷茨离开的背影,带着气泡扎进海中。 船上。 布吉从货舱里游上来,缺氧的眩晕让他歇了一会儿。当他将眼睛睁开的时候,看到几个人正忧心忡忡的围着他,却唯独少了王二。 他将船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没提水密舱出了问题。果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布吉抹了把脸道:“这里修船的工作由水手完成就好,各位还是先回一楼船舱吧。” 一楼船舱。 张长发和王通祈祷了许久,也没见布吉等人从船舱下面上来,只看着王二少爷面色阴沉的走上来,嘴唇发白看不出血色。 “王二少爷,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张长发凑上去问。 王二理都没理,便从他的身边路过,直接到甲板上去了。和王二一同被搭救上来的商人们,也有不少纷纷跟着上甲板。 “这是怎么回事?甲板上风浪那么——”张长发怪道。 “风停了。”王通在旁边捅了捅他道。 甲板上的狂风暴雨确实平息了不少,但天色也越来越暗,天边的黑云好像也离他们越来越近。两人惴惴不安的看着外面的天色,布吉却从船舱里面爬上来了。 “各位。”他喘口气道:“小郎君还活着,正在检修船只。水密舱只破了三个,大家放心,船不会沉。” “请不要惊慌,在船舱里安心等待。” 说罢,布吉就开始安排船员往各处工作。 “顾季还活着?”张长发的嘴巴都张成O型。甲板上的王二听了,确实浑身一阵。 不管如何说,布吉的话就像是强心针一般,让商人们的心里安定了许多。船舱里本来全是低声求神拜佛的声音,如今则是一片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人怎么还出去了?”王通倒是皱眉道:“万一一会儿再有风浪,多危险。” 他注意到了王二的离开,自然也有人注意到。 一位年轻的商人站起来,他是常年搭乘王氏商队的客商:“二少爷干嘛去了?我去把他叫回来。” 他走出船舱,往甲板上去。王通并不认得这些人,但因为听说顾季被推下船,却一直关注着他们。看到他们向外走去,天生的敏感让他探头向舱外看去。 “看什么呢?”张长发也探出脑袋。 在两人的目光中,王二少爷竟然在和几名手下一起,手忙脚乱的解救生艇上的绳索。 “他疯了?”张长发不理解:“都说了船不会沉,这样的小艇放在海面上,两个浪头就要沉下去。” 显然,同样的疑惑不仅仅张长发有。正在扯救生艇的一名王氏伙计,也小声抱怨起来:“二少爷,都说了大船不会沉,还不如就留在这儿吧。” 王二狠狠瞪了他一眼:“闭嘴。不想走就回船舱,你死了没人救你。” 伙计愣住了。他面色讪讪,却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失声叫道:“这不会就是少爷卖给船坞,那些假材料做的船吧?” “那水密舱根本没用,船会沉的——”另一名伙计也想起什么。 “闭嘴,废物!” 王二少爷将两人踹到地上,狠狠踢了两脚。 甲板上的声音不大,但却毫无疑问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没人听不见刚刚说了什么——造船的材料有问题?船将要沉了? 所有人双手颤抖,如坠冰窟。 水密隔舱里。 密闭性果然有问题,第一、二个水密舱已经被淹没,水蔓延到第四个水密舱。但幸好由于船身倾斜,第五个水密舱还算是干燥。 守在这里的船员们得到命令,不能让任何人进来。但他们看着逐渐上涨的水位,却不由得心里发慌。 小郎君在哪?他们真的能活吗? 雷茨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第五个水密舱,将水封住。船头还在逐渐下沉,但当水淹没第四个水密舱之后……下沉就会停止。 阿尔伯特号将能在海上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海里。 顾季第一次完成这么艰难的潜水任务。 他上一世时常下海,但都有默契的搭档、全套的潜水设备和医疗急救,还有科考船进行配套工作。而他面对几百年前的沉船,要做的只是清理发掘工作。 虽然很累……但比起现在真是恍如隔世。 毕竟他现在的安全设施只有雷茨的潜水罩,和腰上绑着的麻绳。要做的工作是从刚刚沉下去的大船中,绕过不幸遇难的几十具尸体,找到沉重的物资带上来。 顾季沉默而迅速的在沉船中游走。 “你要在半个小时之内上岸。”阿尔伯特号沉重道:“不然你会有失温的危险。” “我知道。”顾季很冷。他绕过一个舱室,里面是一具十岁出头的男孩尸骨,还保持着死亡时的惊恐。 这个孩子可能只是跟着父亲来船上见见世面。但当船翻沉时,他连打开舱门的机会都没有。 越往下走,这样的尸体就越多。王氏的船并不像阿尔伯特号一样有大面积空舱,反而搭载了富有的豪商,和他们的仆役。 而住在最下层的仆役,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 绕过底部层层叠叠的尸体,顾季终于来到货舱。在破碎的货舱中,大多数货物都不能保持完好,丝绸和陶瓷碎片散落一地。 他扒开货物堆翻找,但找了半个舱室都没找到需要的补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顾季,”阿尔伯特号的声音很严肃:“雷茨给你的氧气是有时限的,你也不能在水里待太久。我让你回去的时候,你必须回去。” “好。”顾季手上翻找的动作不停。 “我当初没能把席尔瓦爵士送回家,我可能也不能把你送回家了。”阿尔伯特号低落道:“我做船真的好失败啊。” “每当有一条生命在我身上逝去时,我都会记下来,然后在每个午夜为他们祈祷。在做皇家海军的战船时,船上死过几十人,席尔瓦爵士沉船时,又是一百多人……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音容笑貌。” “他们死了的时候,我都会原谅他们在船上吐过口水的事,也原谅他们在船上乱扔垃圾。我会向他们道歉,为什么我不能再坚固一点。” “顾季,但你不要死。”阿尔伯特号坚定道:“如果真的到了要沉船的时候,就把剩下的所有积分都兑换成时间,然后让雷茨带你走。” “说不定他能找到活下来的方法,到时候……你还记得我就好。”阿尔伯特号有点感伤的抽噎起来。 “闭上嘴吧。”阿尔伯特号的哭声如同魔音贯耳一般萦绕在心头,顾季从货物堆里举出一箱东西:“这好像是石灰。” 接着,他又在旁边翻出一小桶桐油,和补水密舱所需的其他材料。 “你做到了!”阿尔伯特号立刻止住哭声,差点就要跳起来转圈圈了。顾季仔细看了看密封,这些东西都不能受潮,封口都比较好。 “把我弄上去吧。”顾季将几桶东西或提或挂在身上,两条绳子在腰上缠紧,从沉船里走出。 雷茨的呼吸面罩时间不多,随着阿尔伯特号的拉扯,顾季向沉船中的遇难者道别,慢慢浮出水面。 “呼。” 他缓缓喘了两口气。布吉正带着两名船员正船侧焦急的等他,看到水面上真有人浮出来,布吉简直要高兴哭了。 “把我拉上来!”顾季叫道。 “好嘞。”阿尔伯特号应声,在布吉的合力之下将顾季拽出水面。顾季带的东西很多,往上拉他时非常的小心。 “快快,打开系统。”一边往上升,顾季便虚空打开系统,花费50积分点亮了“水密舱”科技树。这种已有科技本不需要点亮,但获得之后可以得到水密舱的具体制作步骤。 顾季看着到手的详细教程,终于感到几分安全。 被吊上船后,顾季几乎立刻便瘫软在船舷旁边。看着一个小时前他掉下去的船舷缺口,他只觉得劫后余生感慨万千。 不过感慨只用了一瞬。他从眩晕的耳鸣中挣扎站起来,听到了什么声音。 往船头看去,二三十人正纠缠在一起。 “这是怎么回事?”顾季问。 “王二卖差材料造船,他们都知道水密舱是坏的。”布吉叹一口气,露出一点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现在他们都要上救生小艇。” “什么……”顾季愣住:“他们疯了吗?” 怀疑他们的精神状态,并不是虚词。 这并不是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救生艇能带着人逃出生天。之所以顾季从来没发过准备救生艇的指令,就是因为这种天气,救生艇根本不靠谱。 在这样的风暴中,十几个人紧紧巴巴坐下救生艇,还不如抱着木板玩漂流,至少被拍碎在礁石上的概率还低一些。 因此他宁愿赌,自己能带着阿尔伯特号逃出险境。 但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 一炷香时间前,甲板。 王二的话很快招致所有人的关注,大家都明白了他的意思:王二做黑心商人,卖了不好的材料给船坞,结果船坞用来造船,现在船要沉了。 唾骂声响彻云霄。 “你个王八蛋!”被王二一脚踢在地上的伙计做起来,指着王二的脸大骂:“你敢做不敢当吗?今天船上的人要是死了,做鬼也要缠着你。” 说完还不解气,一拳将王二捶倒。 商人们不仅骂王二,更担心自己的安危。之前下过货舱的几位年轻商人冲破了船员的阻拦,在货舱看到第四个水密舱已经进水的事实。他们慌慌张张又往上走,大喊自己亲近的人:“水密舱真漏了!” 人们的巨大恐慌落在实处,四处奔逃,找船员去下放救生艇。虽然这片海域确实危险,但至少现在风浪不大,乘坐救生艇……说不定能走出这片海域,找到什么别的船。 总比在这里等着船沉好。 王二还没从伙计的拳打脚踢中逃出来,便听远处不知是谁叫道:“还有救生艇吗?救生艇根本不够坐!” 任谁也没想到,阿尔伯特号会发生这样的事。 顾季并没有白星航运公司的信心,也不敢克扣阿尔伯特号上的救生艇。但问题在于,阿尔伯特号荷载200人,本来配备了200人的救生艇。 但从泉州出发时,船上只有不到40人。剩余的救生艇挤占空间,因此顾季就只留下3艘小艇,能装45人,供船上的人逃生绰绰有余。 可问题在于,他们半路又救上来20人。 如果所有人都坐救生艇,必然会有人没机会上船。也正是如此,王二才早早来找救生艇逃命。 “蠢货!”王二少爷还手扇了打他的伙计一巴掌:“还不看看现在该跟谁一起走!” 那个伙计回头看了看,无数人都在狠毒的盯着他们,马上就要扑上来抢了。他好像当头被浇下一盆凉水一般。 如果在危机关头,谁有权利先逃命?首先肯定是顾季和阿尔伯特号上的客商,接着是水手们,接着是被救上来的人……最后才是王氏的黑心商人们。 不,他们根本没有上船的机会。 反应过来这一点,所有王氏的伙计都赶紧割断绳子,抢占救生艇上的位置。这种行为当然惹了众怒,商人们一拥上前,便在船头打了起来。 “肃静!”一声嘶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最外圈打架的王通回过头,惊喜道:“顾小郎君?” 众人听他所言,果然看见了船舷旁边衣着破破烂烂的顾季。顾季真的劫后余生,又出现在大家眼前。 “诸位听我说。”顾季清了清嗓子:“风暴还会来临,这时候上救生艇并不明智。我已经找到了修补船的东西,阿尔伯特号绝不会沉没。” “不论如何,”他虽然苍白消瘦,但却目光炯炯:“我会与阿尔伯特号共存亡。信我的留在船上,我保证大家平安回家。当然如果想乘坐救生艇离开,我也不拦着。” “只是有一条。”他跌跌撞撞向前走了两步,直指王二:“他留下。其他人不管是我船上的,还是王氏的伙计,去留随意。” 布吉立刻上前,将想留下和想乘救生艇的分为两排。此时的天空已经昏暗,黑夜马上就要到来。大家都知道此时乘坐救生艇也很危险…… 而顾季如此坚定的态度,又让很多人有了一些信心,开始犹豫。 如果船真的能修好呢?那还是在大船上更安全。 只有王二在船员的制服下疯狂挣扎。他心知自己不仅拿了假材料,还把顾季推下水,顾季必然不能饶了他。但无论他怎么恳求咒骂,也没人愿意帮他。 王氏的伙计更是和他划清界限。 人被分成两组。阿尔伯特号上的船员和商人都比较信顾季,几乎没人要离开。最终,一共有14个人坚持上救生艇,根本不用抢。 看着救生艇慢慢放下去,顾季离开甲板,和船员们赶往底层货舱。 “你怎么才来。”雷茨百无聊赖的躺在水密舱里幽怨道:“我快担心死你了。” 顾季这一遭也算是死里逃生,看着雷茨一头蜷曲的乱毛感到了几分安全,颤抖的手揉了揉雷茨的头发。 雷茨绿宝石般的眸子中,闪烁的目光更加奇怪几分。 万幸,沉船中的材料都保持完好。在系统的指导下船员们立刻搅拌好涂料进行补救,又找到一块备用的大木板,准备堵住一号水密舱的口子。 首先加固四号之后的水密舱,确保船不会沉。接着,就是一间舱室一间舱室的处理。先让雷茨保持这间水密舱的密闭性,接着把水抽干,然后堵上木板和加固涂料,等着过几个时辰干透。 “我终于活了。”阿尔伯特号感慨。 这是个有点漫长的工程,但没人不尽心尽力。在确保阿尔伯特号不会沉之后,顾季就先撑起一口气回到一层舱室。在踏上舱室的一瞬间,顾季便觉得气氛悲伤而凝滞。 外面的风浪又刮了起来,狂风呼啸,所有人都躲回舱室。 “顾小郎君,怎么样了?”王通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凑上来问。 “船不会沉,但船头下沉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修好。大家安心。”顾季肯定道。他有点不详的预感:“刚刚下去的救生艇怎么样?” 听了他的保证,众人才稍稍松一口气。但后面的话却又引发一阵沉默。 顾季快走几步,探头去甲板上看,却正看到放下去的救生艇已经被拍碎在礁石上,碎木头和血肉模糊成一片。 无一存活。 他感觉眼前有点晕。 王通过来扶住顾季:“刚刚放下去,没想到一个浪头,然后那边有暗礁……” 顾季沉默。虽然已经知道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但十几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在眼前流逝。尤其他们之间的大部分,还是王氏船上的幸存者。 他眩晕的感觉还没消退,便感到什么东西拽住了他的裤脚。 “顾小郎君,是我鬼迷心窍。”王二看着顾季冷若冰霜的眼睛,心里泛起一阵阵害怕:“大家都是劫后余生的人,您给我一次机会,我将王氏的三分之一,不,一半财都给您……” 顾季面无表情看着他。 “求求您,放我一条生路。”王二痛哭流涕哀求,甚至抓住张长发:“张叔,我们认那么多年,看在我父亲的份上,帮我求求情——” “我听布吉说,”顾季哑着嗓子道,脱力的倚在舱壁上:“你要是推了我,就让你身首异处?” 王二没想到顾季提起来这个。他只是不想让顾季活着回去,和他抢生意。他悔的肠子都青了,但在正主面前也无法抵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顾季摇摇晃晃走回卧室。 恰好是公元1040年,第一位姓席尔瓦的骑士受封。他的盔甲和长剑为家族争得了无上的光辉,一直得到精心的保养和呵护,视为家族的象征。 阿尔伯特号踏上大海之初,17世纪的席尔瓦爵士带着祖辈的荣光孤注一掷,选择了航海这条无比艰难而充满危机的道路。 这些盔甲和武器被带上船,又沉入海底。 而时光兜兜转转,千年的光阴过去,又回到了公元1040。 顾季经历坠落、失血,又在海里长时间的潜水,体能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时候。他还是拿上这柄骑士的重剑,摇摇晃晃来到一楼船舱。 每个人都在冷眼旁观,王二跪在原地哭的肝肠俱裂,眼睛里满是绝望。 “你对不起每一个活着站在这里的人,”顾季盯着他,颤抖的吐息都是冷的:“更对不起每一个在今天死去的人。” 他举起剑:“那么,兑现你的诺言吧。” “嚓!” 鲜血崩裂,洒向整个船舱。但即使胆小如王通,也没有任何怜悯的情绪。 在所有人的注视致意中,顾季的剑砸落,晕倒在原地。 我可以和你交尾吗? “宿主~起床床啦~” 一夜风暴过去, 正午的太阳又高悬在天边,给海面上洒下万丈光辉。海面则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泛起白沫的浪冲刷着船身, 在海鸥的叫声中一片安宁祥和。 连昨晚的血迹都已冲刷不见。 “太阳晒屁股啦——”阿尔伯特号叫道。 顾季从床上翻了个身, 感觉到有炽热的阳光烤着自己, 才勉勉强强睁开眼睛,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第二天了?”他哑着嗓子问:“现在船上是什么情况?” “现在由我为您进行船上新闻播报。” “昨晚你晕过去之后,人们就一起把你运回卧室,并且向各路神佛祈求你能劫后余生。晚些时候雷茨来了, 给你换了新睡衣并把你塞进被子里。接着,你就像小猪一样一觉睡到现在。” “至于我, 除了第一间水密舱都已经补好了。现在雷茨正要截断沉船, 修补第一间水密舱,如果你想去看还能赶上。”阿尔伯特号道。 “我现在就去。”顾季揉揉脑袋,从床上下来简单洗漱束发。镜子里的自己皮肤雪白,眼底却还有一块消不去的青黑。 顾季活动一下身体,感觉自己一切都好。昨晚大概是脱力或晕血才倒下的。说实话, 他在剁王二的时候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 现在回想起来…… 有点害怕,但不后悔。 穿好衣服走出舱室, 顾季被眼前的景致震住了。 阿尔伯特号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悬挂上了五颜六色的漂亮丝绸。这些东西挂的错落有致此起彼伏,活生生将一艘朴素的船, 变成了彩旗招展的梦幻童话王国。 “小郎君醒啦。”正碰上张长发路过, 笑着和顾季打个招呼。 顾季揉揉眼睛:“这是干什么呢?” 在顾季昨晚激情剁人之后,乘客们便都对他另眼相待了。算不上害怕,毕竟在这个时代敢出来航海, 即使手上没沾人命,也多少都是见过血的。 不过他们先前总把顾季当成年轻后辈,这次之后便再没人这么想,语气都尊重了几分。 “这不是有些货被泡了嘛,”张长发道:“晾晾,损失小一点,说不定还能当新的卖。” 顾季觉得有点道理,又哭笑不得。 张长发听说船马上就要修好,自告奋勇要和顾季一起去货舱,也顺便给顾季说了说这次统计出来的损失结果。 巧的很,被水淹没的四个货舱中,大部分装的都是瓷器,还有一些丝绸。但是瓷器这个东西嘛,泡泡水完全不妨碍用,只要没碎就行。 阿尔伯特号虽然船头下沉,但并没有激烈的碰撞,因此这些精心包裹的瓷器也没怎么碎。至于瓷器上面的丝绸……卖相估计是不大好了,不过也勉强能用。 因此这次海难总得来说,经济上损失不大。 顾季点点头:“若是受损失的商人里有交三成运货钱的,也都来找我,我照数赔偿。” 他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却一阵阵肉疼。阿尔伯特号只是暂时补上,靠岸后再修船就要花去不少钱。加上赔偿金额和货物损失……真是流年不利。 “顾小郎君大气!”张超拱拱手:“还有一件事,我们也统计出来,与小郎君说一声。” 他叹一口气:“昨晚乘坐小艇下船的十四人中……有三个是阿尔伯特号上的,剩下十一人都是救上来的。我已经把名单统计过一遍。” 顾季沉声道:“劳烦午后给我看看。” “一定送到小郎君的房间里。”张长发愁道:“那11人,等到回去通知他们家人一声就好。就是咱们船上下去的三人,他们留下的货物怎么办?请小郎君定夺。” “若有友人一起上船,便让友人同价售卖,回去后将九成货款还给家属。若无友人,就看看船上谁有余力售卖。”顾季踏入底部货舱,思量回头道:“这个方法若有异议,再来找我。” “好。”张长发答应。 底部货舱的排水工作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首先要把两只船卡住的部分断开,然后下潜将沉船截断,接着沉船入海,补好船舱的阿尔伯特号便可以重新启航。 如今货舱全部清开,卡住的也挪好,就剩将沉船截断。 “你醒了?”雷茨游过来:“我现在要下水,一会儿去卧室找你。” 想到昨天雷茨说过,他要“报偿”。顾季内心泛起几分好奇:“我在这里等你。” 雷茨转身下海了。 从船舱底部的缺口看过去,水下一片漆黑,只有雷茨蓝绿色的大尾巴好像流光溢彩,宛如仙子不像凡物。但这大尾巴却决对不是柔弱无骨,而劲壮有万钧之力。 蓝绿色的尾巴闪了一下,接着—— “吱呀——嘣!” “哐啷啷——” 插进阿尔伯特号的船头部分直接被抽断,整个沉船发出剧烈的鸣叫,断成两截。原本沉在礁石上的船身被转动,带着遇难者的尸骨缓慢的沉入深海。 大量海水在缺口处涌入阿尔伯特号。 “压!”布吉喊着口号,几人合力将木板压在船底,堵住涌出的海水。雷茨从水底上来,将木板密封,水手们开始一桶桶往外抽水。 十几个人一起干活,很快水被抽干,新的涂料被涂上。 顾季去拿了几个饼子分给大家,直到下午,涂料基本干透,雷茨才能离开船底。一人一鱼回到船舱中,顾季已经准备好雷茨提出任何要求。 没有雷茨几次三番的帮他,他早就要和阿尔伯特号一起葬身大海。 “你要什么报酬?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一定办到。”顾季坐在床上,莲藕一般的小腿和脚在丝绸的床褥上晃来晃去。 他只批一件外袍出门,如今回房把它脱掉,身上便只有一件雷茨做的睡衣。 镂空,还露着白嫩的大腿。 他原先面对雷茨还蛮羞涩的,不过自从在泉州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便释然了。毕竟都是大老爷们,有什么可讲究的?还隔着物种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雷茨俯身身趴过来,宽大的胸膛将他压在身下,鱼尾巴轻轻沿着他的小腿摸上去,将腿卷住,有用尾尖将大腿慢慢分开…… 等等,不太对。顾季敏锐的意识到。 雷茨舔舔嫣红的唇,眼睛里有些许期待,在他面前吐息如兰:“我们交尾吧。” 看着雷茨的绿眸子愣了三秒,顾季才确定自己没听错。他失笑:“你在说什么,我们都是雄性啊。” “人类不是有男风吗?”雷茨歪歪脑袋思考:“我也没试过。但你很漂亮,交尾的季节到了,为什么我们不能交尾呢?” “不,这不是一个意思。”顾季没想到雷茨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慌张的大脑一片空白:“人类的交尾和人鱼不同……” 他伸手去推雷茨,但雷茨的胸肌沟壑分明,虽然刚才海中出来,却散发着热气,如山一般压在他身上。 想起从泉州出发时的那个梦 顾季的呼吸变得急促。 “但你说,可能满足我的任何要求。”雷茨争辩道。 “确实……如果你想要什么,我都尽可能办到。”顾季快要急疯了,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变成这样:“这不是人类的规则,这种感情的事——” “这为什么不是人类的规则?”雷茨的眉头皱起,咬住嘴唇:“我是按照人类的规则做事。我要付给你钱,或者什么东西,才能和你交尾。” “那些画舫和青楼上不就是如此吗?这不是人类的规则吗?”雷茨理直气壮。 顾季目瞪口呆。 “这只是不对的,只是在有些时候人们会这样做。”顾季深呼吸:“但只有当我们互相恋爱的时候,才会……” 他试图向雷茨解释,人类的交合是需要两情相悦的,雷茨不能把这件事当成简单的交易。他把雷茨当做朋友和兄弟,但绝不是情人的关系。 这只不过雷茨觉得新鲜,想要玩玩罢了。 雷茨将一根修长的手指放在顾季的唇瓣上,封住他还没说出口的话。 顾季不做声了。他一双黑眸湿漉漉的,暗自揣度雷茨要做什么。 雷茨好像什么都没做。 可只听耳边一阵轻缓的歌声,好像渺茫传来的海上仙乐般若有似无。等到顾季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时候,他只觉得面前的视线都已经模糊不清。 阳光、海洋,好像一切都已经融为一体。曼妙的声音还有馨香的气息,让他好像看不清任何东西,全身陷在羽绒的床褥中,好像在躺在虚无中一样。 看着床上双眼逐渐失神的少年,雷茨嘴角勾了勾,低头轻轻舔咬着少年甜美的嘴唇。 果然母亲教的对,雷茨想。捕获人类,用歌声诱惑就是最好的方法。 顾季在一片模糊之中,只觉得舌尖尝到了什么甜甜的汁液。这种东西好像甘甜的毒药般,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阿尔伯特号在大脑中拼命的发出警报,但他却好像陷入泥沼无法挣脱。 他不可抑制的想要更多,逐渐在雷茨的面前放松了身体。 唾手可得。 鱼鱼只是想和你睡觉 雷茨舔了舔嘴唇, 伸手解开顾季睡衣的系带,他的睡袍自然滑落,露出珍珠般光洁的背部线条。 “啊啊啊宿主!”阿尔伯特号在他脑内狂叫:“醒醒啊宿主, 你的清白你的自尊你美好的品德, 马上就要被这条鱼毁了呀!” “顾季啊啊啊啊啊!你难道就这样把第一次奉献出去——” 阿尔伯特号超高分贝的尖叫如雷贯耳, 终于让顾季清醒过来。他猛的睁开眼睛,看着压在身上解自己衣服的雷茨,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巴掌抽了过去。 “啪!” 雷茨捂住脸,偏向一边。 顾季反应过来, 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雷茨。 雷茨乌黑的秀发垂下来, 纤长的手指捂住被打发红的脸, 翠绿色的眸子中满是受伤的情绪。他垂下长长的眼睫,委屈的眼波流转,不可置信的看向顾季。 活脱脱一个被欺负了的小媳妇。 他开口:“你为什么打我?” “你要我帮你补船,我照做了;你答应随便我要什么都给我,但我要和你交尾, 你就不同意, 还要打我。”雷茨振振有词。 顾季张了张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从某种程度来说, 雷茨说的没错。在顾季需要的时候,雷茨尽力保护了他,救了船上的人。而承诺也是顾季自己说出口的。 而鱼鱼只是想和你睡一觉, 把你哔——而已。你怎么能忍心打鱼鱼呢? “那你就打算把我迷晕?”顾季愣了愣, 叹口气道:“然后不顾我的意愿哔——” 雷茨的目光是如此的单纯无辜,现在好像他是那个恶人一般。 “不会不顾你的意愿,”雷茨委屈道:“你会很舒服的, 而且还想要。” 他现身说法:“阿姨们告诉我的,每当她们选中了渔夫带回巢穴,渔夫都会想要留在这里,并且盼望着第二年再来。”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顾季眼前发黑,他甚至有些绝望:“如果你提前告诉我你是想哔——” “那么你就不会让我救船吗?”雷茨反问。 顾季语噎。雷茨说的对,当时在海下无论雷茨提出什么条件,顾季都会答应的。毕竟如果他不答应……连命可就没了。 他捂住脸,把脸埋进被子里。 他现在是一只对生活失去所有希望的,崩溃的大鸵鸟,不想面对这样的现实。 “你不愿意吗?”雷茨失望道。 “从理性上讲,我不愿意。”顾季埋在被子里的声音闷闷的。 他脑子里很乱。既有兄弟突然要搞他的割裂感;又有责骂自己背信弃义的没良心;还有发现同性对自己很感兴趣时,每一个直男心中油然而生的恐慌。 “好吧。”雷茨单手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提起来,像安放一直洋娃娃般,把他正面朝上放在床上。“那么我命令你服从我。” “雷茨——”顾季抓住他的手。 “你要违抗我的意志吗?”雷茨的绿眼睛中闪过一丝他捉摸不透的情绪,如同初见一般神秘而威严。 他的话哽在心头。 顾季在那一瞬间突然明白,在他心中,雷茨是一条极具审美、热衷于纺织和刺绣、喜欢各种新鲜的食物、性情温和聪明的鱼;是他穿越过来之后遇见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但雷茨更是一种高级智慧生物,比他更强大,也远非他可以琢磨透的。 第一次见面,雷茨就告诉他,他是这片海域的皇帝。 皇帝会了解人类的世界,皇帝会赏赐他的臣民,皇帝也会好奇不知道的东西……但皇帝更要绝对的威严和服从。 也不会那么在乎他的悲喜。 “我不是要违抗你,”顾季叹口气道:“我应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也阻拦不了你想做的事。但是雷茨,你知道什么叫做两情相悦吗?你并不是喜欢我,你只不过是新奇罢了。” “我,还是其他什么男人都是一样。即使你觉得我比其他人漂亮。”他轻笑一声,嘴角勾了勾:“只不过是你见过的人类太少了而已。这世上这么多人,必然有比我要漂亮的少年郎。” “不一样。”雷茨皱眉道。 “没什么不一样。”顾季定定的看着雷茨的眼睛:“我不喜欢随便的对待感情。我想要有一个温暖而稳定的家庭……和伴侣一起白头到老。” “但人鱼与人类的思维不同一般。我们之间没有恋人的感情,更不可能长长久久走下去。这世上还有万千有趣的东西,你可以尽情徜徉,而我很可能只困于这一方天地,在循环往复的航路中绕尽余生。” “你难道打算余生都陪着我吗?” 雷茨默然。 “我太感动了。”阿尔伯特号激动道:“没想到宿主你是如此专情,如此深邃。呜呜呜呜呜。” “别说话。”顾季对阿尔伯特号道:“别打乱我的思路。” 他清了清嗓子,沉下声音糊弄雷茨:“当然,你想什么是你的权利。我会服从你,但你永远都改变不了我的思想,也无法改变我的意愿。” 雷茨的眸子暗了暗:“那我要是偏要这么做呢?” “我从来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顾季言尽于此。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那么从此前情尽断。 这即使顾季劝说雷茨的说法,也是他真正心中所想。他心知雷茨并不是冲动的鱼,也愿意赌雷茨与他有几分情分,不至于因为这件事破坏殆尽。 但另一个角度讲,他确实没有一点反抗的可能。雷茨想要救全船,需要费劲心力修补水密舱。不过他要是想要杀全船人,那么晚上之前他们就全会葬身大海。 只是看雷茨的选择罢了。 雷茨深深看了他几眼,强行按住顾季的后脑,直接吻了下去,啃咬着他的嘴唇,侵占他的口腔,而顾季只能像柔弱的羊羔一般承受。 肆无忌惮的给苍白的嘴唇上留下几抹艳红,水光粼粼。 完蛋了。 顾季在心中哀嚎。 雷茨把他松开了。 “你惹我生气了,”他在顾季耳边悄悄发狠,馨香的气息弥漫在鼻尖:“你会承受我的怒火的。” 随即,雷茨从船舱翻出去,一个猛子扎进大海。 “嗯?”顾季躺在床上,半天回不过神来。他摸摸自己的嘴唇,又看向雷茨翻出去的舷窗,小小的脑袋里先浮现出大大的问号,随之而来是迟到的惊喜。 雷茨把他放过了? 真是一条懂礼貌讲文明的好鱼! 阿尔伯特号在他脑海里放起烟花:“恭喜宿主逃过一劫,在鱼鱼的尾巴之下保住了自己的清白!让我们一起欢庆这一刻!” 顾季和它一起傻乐几分钟,阿尔伯特号又充满担忧道:“你说雷茨会做什么呢?他会不会赖报复你呀?” 顾季摇摇头:“不知道。” 他相信雷茨不是睚眦必报的鱼,至少不会做出过分的举动。不过雷茨走的时候看上去真的生气……虽然霸总的发言听上去还有点萌。 不过,被自己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雷茨以后就没有这种想法了吧? 先抛开这些,顾季反应过来一个问题:“阿尔伯特号,你能把你自己屏蔽吗?” 如果雷茨真的兽性大发,把自己就地办了,阿尔伯特号岂不全看见了? “额……可以。”阿尔伯特号哭道:“你是烦我了?不要啊宿主!” “没有。”顾季沧桑道:“不过以后万一有什么刺激的场面……小船船还是不要乱看,会长针眼的。” 雷茨离开后,为了保持水密舱的完好,顾季肉疼的又花了50个积分来购买“船舱干燥1天效果卡”。 烧积分的一天后,阿尔伯特号也准备启航了。船身的问题还需修补,要抓紧时间到达目的地。因此,全船人很快整装待发,准备在波涛汹涌的日本海上继续航行。 再启航时,顾季环视四周,有些面孔再也见不到,但也多了一些新面孔在船上。 “阿尔伯特号,启航。”顾季下令。 巨大发风帆扬起,阿尔伯特号缓缓离开这片礁石遍布的海域。 一天之后。夜晚。 顾季倒不担心雷茨找不到船,但自从雷茨离船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他甚至有点担心,雷茨是不是生气再也不见他,也担心雷茨到底会怎样让他感受自己的“怒火”。 正在顾季担忧时,阿尔伯特号又告诉他,经历海难种种花费之后,他现在只有300积分,相当于从泉州出发后一点没涨。 真是愁上加愁。这几件事一直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由于此次海难实在惊心动魄,商人们为了平复可怜的小心脏,很快恢复了船上的夜间保留活动,喝酒打牌吹牛。 劫后余生,大家的牛皮都往外吹大几分。 顾季心中装着事,喝酒也没什么乐趣。看着面前烤制的咸鱼,又莫名其妙冒出一点对鲜鱼的想念……可惜只有雷茨能抓住最鲜美的鱼。 没过两杯,顾季便觉得有点晕,准备回卧室躺着去。 “小郎君。”同坐一桌的王通却把他拉住,悄悄使个眼色:“船上……那位还在吗?” “不在。”顾季没想明白王通为什么问这个:“你今天见着他了吗” “那倒不是。” 王通本来很怕雷茨,但听说雷茨不在却反常的皱起眉头,叹了口气:“我今日听有人言,他们在海里看到怪物了,可能是我们再永安港见过的那种……十只眼睛黏黏糊糊,浑身都是血什么的。” “据说这玩意儿一直跟着船跑,也不知会不会爬上来。”王通愁眉苦脸。 遇见海怪了? “船上没有。”阿尔伯特号答道。 顾季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命令阿尔伯特号打开所有探测功能,并郑重向王通保证会重视这件事情,绝不让任何一只海怪在船上撒野。 王通才松一口气,放他回卧室。 奈何深夜时分,船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啊啊啊海怪!” 顾季从梦中被吵醒,撩开汗湿的鬓发坐起。 他还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刻起,雷茨的“怒火”正式降临,他的刷分之旅也要开始了。 他只是欠了我几条命罢了 “阿尔伯特号, 什么地方?” “甲板下一层,左侧舷窗第二间……”阿尔伯特号飞速运作系统:“检测到海怪1只、2只……20只……40只……见鬼,怎么有那么多?” “之前怎么没检测到?”顾季从床上跳起来, 披上衣服提灯走出门。想了想, 又折返拿着长剑, 飞速向楼下发出声音的地方赶去。 “检测不到,突然就出现了。”阿尔伯特号焦急道:“宿主小心,我会在见到海怪的第一时间开始评估。” 怎么和雷茨一样神出鬼没。 顾季在心中暗骂,但听到凄厉的叫喊声不禁加快脚步。他可不希望当他感到现场的时候, 只有啃食完的骸骨。 刚刚的喊声不仅惊醒了顾季,也惊醒了住在一层甲板和负一层甲板的乘客。胆大的有人探头出来看, 胆小的则紧闭房门, 生怕有东西溜进来。 顾季赶到现场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四五个人。 “怎么回事?”顾季扒开面前的人,看到了海怪现场。 他倒吸一口凉气。 一名中年商人夜间解手,却在走廊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当即被吓得瘫坐原地, 高声叫喊。现在他正畏畏缩缩的倚在舱壁, 手中的油灯摔在地上,光亮阻隔了海怪前进的步伐。 两个胆大的正把他往后拖。 在顺着油灯依稀的光看过去, 就看到了众人的恐惧源泉。 一种青黑色外壳的动物,一尺见方,长菱形的身子下有12条密密麻麻的腿, 在地上快速蠕动。这样的生物不仅仅有一只, 而是……一群。 他们铺天盖地,在阴暗的光线下好像放大了无数倍的蟑螂一般,如潮水般在船上涌动, 马上就要扑上来把他们全吞噬。 “到底有多少只?”顾季崩溃:“这是什么东西?” 他见这东西似乎畏光,拿提灯在它们面前晃了晃。可是一见了顾季,那些东西就好像见到了新鲜的食物一般,争先恐后的扑上来。 “系统正在计算……”阿尔伯特号乱码。 “小郎君小心!”在旁边凑热闹的张长发叫道。 顾季拎住沿着身上往上爬的一只怪物,一剑将其斩落。但尸体中却洒出蓝色的血液,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啊啊啊怪物!” 见此情景,周围人面色惊恐退的更远,顾季身上也接连爬上好几只怪物,甩都甩不到,眼见着就要被怪物淹没。 “宿主——”阿尔伯特号急急忙忙道:“我找到了!” “这是鲎,只是一种海洋生物而已,被这时候的人当做海怪。”阿尔伯特号解释道:“这里一共有104只,战斗力等级为空星,你可以对付它们!” “但它们看着真的有点恶心。”顾季道。 “别嘛,”阿尔伯特号安慰道:“别把它们想象成蟑螂,把它们想象成螃蟹,是不是就好看多了?” 听了阿尔伯特号的话,顾季勉强平复一下心情,把爬到自己身上的鲎摔下去。这玩意儿看着令人难受,但实际上还比较脆皮,克服恐惧后还比较好对付。 顾季连摔带砍,十分狼狈。 “这玩意儿不伤人,快来帮忙。”顾季朝退后的乘客和商人喊道。 身后的人看着顾季确实没什么事,也鼓起勇气来帮他对付这些东西。张长发一拳头下去便拍碎一只,蓝色的血飞溅。 “别乱打!”阿尔伯特号连忙解释到:“这玩意儿能吃,烤着吃还挺鲜美的,血还能入药,尽量抓活的。” 顾季把一只鲎从身上扔下去:“我怎么不知道这玩意儿能吃?” “因为,”阿尔伯特号翻看系统:“在你的时代,它已经是濒危动物了,所以你当然吃不到。” 这里的吵吵闹闹惊醒了全船的人,尤其在看到这玩意儿没什么危险之后,大家都打着灯笼看热闹。顾季告诉大家这些能吃,所有乘客干脆一拥而上……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活捉所有鲎。 除了初期阵亡的几只,其它的全部被捆起来动弹不得。 “恭喜宿主解锁海怪图鉴—鲎。获得积分:50分。” 虽然半夜被吵醒,但有积分拿也算因祸得福。 他身上被蓝色的血弄脏了,赶紧回房去换身衣服,顺便嘱咐布吉把这些鲎都搬到厨房,处理干净准备好蒜蓉和孜然烤着吃。好奇的商人们反正已经被吵醒,干脆到餐厅去开一顿夜宵。 等到顾季换好衣服下来,烧烤大排档的气氛已经相当浓烈了。 海怪,就这么变成了美味的夜宵。 “小郎君,依照您说的,先放血再烤制的。布吉把一小盘鲎放在顾季面前。海员们已经按照系统给出的方法处理干净,淋上蒜蓉酱分外鲜美。 “别光烤着吃,”顾季扒开一只,辛辣和软滑的触感满口生香:“再去准备个锅子,涮着吃试试?” 布吉高兴的应一声,立刻去准备了。 顾季则啃着夜宵暗暗期盼,以后船上多来点这样的海怪。 王通先前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如今也吃的满嘴流油:“小郎君,这东西我先前好像在南边见过,但在北边则闻所未闻。跨越海域就算了,怎么还能跑到船上呢?” 顾季也摇摇头表示不理解。 布吉的锅子煮好了,大家围在一起吃的热腾腾的。虽然没有辣椒,但有个贪吃的商人带着冰,从杭州运了点羊肉上船,一直储存在船底。 眼看着快变质了,干脆拿出来一起分享羊肉锅。 烟雾缭绕中,王通用筷子在大锅里扒拉扒拉:“钱兄,你这羊肉里怎么还有羊角呢?” 钱兄正是那个运羊肉上船的人。他惊讶了一瞬,调笑道:“王通老弟,你这是喝高了?还羊角,我怎么不弄个羊蹄子上船呢?” 王通坚信自己刚刚在锅里看见了羊角,拍拍袍子站起来,决定亲自捞上来给他们展示一下。 之前没有吃锅子的打算,所以布吉干脆把做饭煮鱼的锅搬过来,让大家一起在甲板上吃东西。此时气候还不错,大家批两件衣服在甲板上吹着夜风。锅接近成年人的臂展那么大,十几个人围在旁边都暖融融的。 “我也没看见啊。”顾季探头往锅里看去,只见一锅白花花的汤翻涌:“王兄你看错了吧?” “不可能。”王通撸起袖子,拿着筷子捕捞到什么:“这不就在——” “啊啊啊啊!”他突然尖叫起来,一撒手扔掉筷子,向后跌坐在船板上:“这东西是羊!会动!它是一只羊——” “哪里有羊?”顾季也站起来,不可置信的向锅中看去。 “哗啦!” 一声破水,巨大的羊头从锅中跃起,直冲顾季的脸而来。顾季下意识的闪避一旁,羊头掉在甲板上。 定睛看去,这东西还在扭动。它长着羊的脑袋,却有鱼的身体。这两者之间极不协调,尤其在锅里,从头到脚已经煮的皮开肉绽。 让人生理性不适。 血红色的皮肉绽开,那羊还从地上转过来,扭动着烂掉一半的身子,弹起来冲顾季张开血盆大口。 “啊啊——”顾季身边的王通连忙挪开,顾季也往旁边一闪。那羊鱼直接跃下船舷,在大海中掀起一个水花就不见了。 甲板上寂静无声。 羊鱼“出锅”时,甲板上飞溅了不少汤汁,一片狼藉。所有人都被恐怖的氛围笼罩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良久,张长发问道。 顾季也有同样的问题。回想起那颗煮烂的羊头,对自己三分恼恨三分不屑四分恐吓的眼神,他还是恶心的想吐。 “额——”阿尔伯特号充满深意的顿了顿。 接着,系统的提示音响起:“恭喜宿主点亮海怪图鉴—羊鱼成就。获得积分:50分。” 顾季和阿尔伯特号面面相觑。 虽然过程是艰辛而奇怪的,但他们就这么又有了50积分?顾季心中的害怕和恶心突然就消失了大半。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安抚诸位受惊的乘客。顾季连忙把锅子撤下去,很遗憾的告诉他们刚刚又遇见了海怪。接着,再亲自将受惊的诸位送回屋。 王通回到舱室前,泪汪汪的抓着顾季的手:“为什么呢?小郎君你告诉我,我们这一路怎么就这么艰难险阻呢?” 顾季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并且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和王通八字犯冲。毕竟从王通遇见原主开始,他就被海盗绑架、差点死在海难里、吃夜宵都被恐怖海怪砸脸。 不能有这样的怀疑,顾季告诉自己,人还是要讲唯物主义的。 于是他郑重的告诉王通:“要不然等上岸,我们一起去拜拜佛吧。” 王通深以为然。 这一夜折腾到快天明,顾季才重新进入梦乡。睡前他和阿尔伯特号扳着手指头数了数,还有多少天能靠岸。 就剩八天。顾季在心里默念,赶紧靠岸结束这一段离谱的旅程吧。 然而顾季没想到的是,离谱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在接下来的三天中,阿尔伯特号上成了海怪快乐的老家,奇奇怪怪的各种海怪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在船上遍地开花。 受害者不计其数。 顾季夜里去上厕所,便看见一只尖嘴猴腮的鳄鱼对着他阴森森的笑;顾季去货舱取东西,打开箱子便能看到一只大章鱼滴着黏糊糊的液体,冲他张开腥臭的大嘴;顾季和布吉一起去捕鱼,捕上来的也都是十只眼睛的怪鱼。 更有甚者,夜幕降临,海上便传来恐怖而尖锐的笑声,浑身红光的鱼尖牙利齿,绕着船游个不停。 这些奇形怪状以恐吓乘客为主要目的,不损害财产及人身安全,吓了人就跑,船上24h布满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其中最大的受害者就是顾季。 尤其当大家发现海怪主要是冲顾季去,所有人都躲在舱室不出门的时候,顾季就变成了唯一走路撞“鬼”的人。 对此,顾季表示,真爽啊。 这种情况刚刚出现的时候当然令人害怕。顾季甚至整夜都睡不着觉,生怕早上起来窗户外边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但当他发现每见到一只海怪,就加50积分的时候……请多多益善。 他清楚这样诡异而大规模出现海怪,又不伤及船上人货,必然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但不管捣鬼的是谁,顾季都衷心的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毕竟他的积分已经加到1100了。 从一人一船害怕的睡不着觉,到躺着数积分做梦都笑醒,连着几天没休息好。 不过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些海怪来吓他? 顾季猜是雷茨。 虽然他难以理解海洋皇帝的怒火是这种形式,不过他也真的没招惹过其他超自然生物了。 这几天里,他只见过雷茨两次。第一次是夜里,他半夜间隐隐约约看到窗外站着一条人鱼,但被海怪折腾的48h没睡的顾季困得像狗一样,扭脸就睡着了。第二天和阿尔伯特号聊天,才知道昨晚窗外的确实是雷茨。 第二次是昨天用晚膳时。他正和布吉、张长发一起说话,突然看到雷茨站在船舷之后。但当时布吉正和他汇报船上的日常工作,顾季当时就没去找雷茨。 一盏茶之后他看过去,雷茨就消失不见了。 现在是顾季第三次看见雷茨。 为了躲避海怪,这几天船上的乘客都分外自闭。因此当夜幕降临,大家都躲在船舱中,只有顾季一个人在船尾吹风。 这时,他看到雷茨坐在船尾。 “雷茨?”顾季赶紧走上前。雷茨背对着他不说话,顾季张了张嘴,最终犹豫道:“船上的海怪是不是你弄来的?” 他面对雷茨,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亏心的感觉。也许是自己答应的事没做到,还通过雷茨“刷”了这么多积分。 “是。”雷茨顿了顿承认。 这不出顾季的预料。此时月亮斜斜挂在天边,轻飘飘的海风拂过顾季的脸庞和发丝,在黑黢黢的也和满天的繁星中显得分为温柔。 顾季从雷茨身边坐下,把自己挂在船舷上看星星。正想开口和雷茨说些什么,他却看雷茨转过脸来。 几天不见,雷茨的面色愈发苍白。一双深邃的绿眼睛写着倦意,连嫣红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颇有我见犹怜之感。 就这么深深看着顾季,雷茨凭空落下泪来。 “雷茨?” 顾季大脑一蒙。他慌忙去抹雷茨脸上的眼泪,却不想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落在船上,只剩他满手潮湿,还有甲板上满地的珍珠。 “你怎么还哭了呢。”他不知所措道。 “为什么呢?”雷茨犹如受委屈的小媳妇一般,眼泪一滴一滴从雕塑般的俊美面孔上滑下:“明明是你答应我的事情,你却要半途反悔。” “你还要打我。” “我让海怪去吓唬你,你也不在乎……我两次去见你,你就像没看见我一样。” “我没有……”顾季像渣男一般弱弱的解释:“我当时太困了,在睡觉嘛。” 雷茨并不理会顾季苍白的辩驳。他的控诉声声在耳,委委屈屈道:“我就是在海里很无聊,只是想要一个陪我玩的人罢了。你居然把鲎全吃了,那可是我攒了好久的零食。” 顾季的良心受到一万点暴击。他愈发觉得自己不是东西。可怜的鱼鱼被自己反悔拒绝,费尽心力派了108种虾兵蟹将来吓唬自己,结果不仅没吓到,自己刷积分还刷的不亦乐乎。 自己真是太不是东西了。 “都是我的错。”顾季去拉雷茨的手。他先前很不能接受和男性有拉手这样的亲密动作,但自从雷茨亲过他之后,这也确实算不上什么了。 “你是我的皇帝,我什么都服从你。” “你服从我有什么用?”雷茨抹抹眼泪反问;“如果这艘船沉没,你就再也不会理我了。如果我把你吃了,那我的晚餐也不会陪我玩。更何况你根本都不好吃。” 真正让雷茨感到难过的,并不是顾季对他的挑衅,而是顾季非常透彻的顺服。 他可以决定很多事情,但他永远无法干涉顾季的情感和内心。他可以把顾季变成鲜美的食物,但他永远不能把顾季变为他的朋友。 雷茨意识到,在人类中,强迫顾季交尾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是我没有守信用。”顾季定定看着雷茨,缓缓道:“我会理你,也会和你上岸玩,我愿意满足你对我的要求……我也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 雷茨泪水涟涟,轻轻捏住顾季的下巴:“那你给我亲一口。” 顾季愣住了。 他看着雷茨俊美的脸庞在自己面前梨花带雨,竟然不知被什么驱使着,缓缓吐出一句:“行。” 雷茨俯身吻上来,肆意吮吸着他的唇瓣,长驱直入让顾季完全无反抗之力。顾季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倒在雷茨怀里。 可恶,自己明明是一条直男…… 直到顾季满脸通红,雷茨才将他放开,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角。 顾季抬眸看去,雷茨的眼睛里全是满足的惬意,完全没有任何哭过的样子,刚刚的委屈巴巴、伤心欲绝、泪水涟涟好像是幻觉一般。 雷茨想了想道:“我要吃烤鱼。” 看着雷茨变脸如翻书,一秒恢复傲娇小鱼的姿态,顾季在心中暗叫不妙。糟糕,他忘了雷茨有说哭就哭的本事了。 看来只不过博他可怜而已,纯情小顾惨遭骗吻。 顾季再次感受到人鱼是一种绝对高智商的生物,能把愚蠢的他耍的团团转。 他在船尾架起支架,任劳任怨开始烤鱼。雷茨抱着尾巴坐在火炉边,轻轻唱起歌。 顾季没再有眩晕的感觉,但却觉得紧绷的精神都舒缓很多,浑身好像如沐春风一般。他好奇的问雷茨:“不同的歌会有不同的效果吗?” 雷茨点点头,随口换了一个调子。顾季瞬间觉得胸口一痛,示意雷茨停下来。 婉转的音调重新响起,不适的感觉也就此消失。 顾季叹为观止,没想到雷茨不仅是战士还是法师,除了狂暴抽人大尾巴以外,还有丰富的读条,能刀人也能奶人。 “那你是通过歌声操纵海怪的吗?”顾季十分好奇,雷茨还有没有召唤师职业。 “一般不是。因为直接威逼利诱就行。”雷茨好像响起了什么,皱眉问顾季:“人类不都很害怕海怪吗?怎么把羊鱼烫成这个样子,现在它还裹着纱布在家躺着呢。” 顾季语噎:“那它为什么要往锅里游呢?” 雷茨也说不出话来。 在这个凉风习习的夜里,一人一鱼共进夜宵。顾季小心翼翼的问雷茨能不能再给他搞点海怪来刷分,但雷茨很遗憾的表示附近的海怪全被榨干了,再也揪不出一只。 不过雷茨道,等阿尔伯特号行驶到其他海域,就能找到新的海怪。 第二天一早,乘客们惊喜的发现海怪全部都消失了。正常的社交活动终于恢复,船上又回到了惬意自得的状态中,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几天后靠岸。 顾季更是要把前几天少睡的觉补回来,但躺在枕头上,才发现虽然身体万分疲惫,但精神却亢奋的怎么也睡不着。他成功在海上失眠了。 “我给你摇一摇?”阿尔伯特号建议道:“就像母亲摇晃孩子那样。” 随即,阿尔伯特号就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玩起了海盗船。船舱里喝酒的各位纷纷被酒泼了一脸,以为遇到巨浪连忙逃出来。 顾季裹着小被子要被它摇吐了:“停停停——” “好吧。”阿尔伯特号停下肆意的摇摆。 第二个尝试治疗顾季失眠的是雷茨。 雷茨的治疗显然比阿尔伯特号更见疗效。他唱起轻柔的安眠曲,顾季便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一片眩晕感涌上大脑,但却并不觉得难受。 接着,他便感到自己枕在雷茨的大尾巴上,脑后一片软软的触感。嘴唇上好像覆盖了什么湿润的东西,轻轻舔着他的唇瓣…… 嗯,催眠效果不错,就是催眠师的职业素养不高。 顾季连着被占了几次便宜,内心逐渐走向释然。在雷茨心中,他大概也只是个好玩的玩具罢了。只要不被哔——,亲亲抱抱又能怎么样呢? 五天之后,阿尔伯特号来到越前国—敦贺。 越前国位于北路道,有敦贺港这一绝佳港口,与宋国和高丽商人进行贸易。大多数宋国商人往日本贩货,就在这个地方进行交易。 顾季站在甲板上,听阿尔伯特号一字一句汇报现在的数据: “宿主顾季,年龄19岁。状态:良好。” “海船阿尔伯特号,年龄:-603岁。状态:破破烂烂。” “积分:1100。” “剩余续航卡:31天。” “船上货物:丝绸3箱(1箱进水)、瓷器3箱、药材一箱、鲎血半桶。铜钱500贯(总资产1500贯)” “航海物资:食物5箱,淡水5箱。(建议尽快补充)” 顾季心中叹一口气,虽然听上去有点寒酸,但比起刚刚到永安港时,已经富裕许多了。 阿尔伯特号缓缓靠岸。11世纪的敦贺并不如泉州繁华,但也颇有异域海城的风情。咸腥的海风吹拂着渔民们的小船和岸边的木屋,远处繁华的集市也可以依稀听见人声鼎沸的。 他下船前往大宰府。 宋日之间并无官方贸易,私人海上是航行于这片海域的运货者。顾季只需要前往大宰府交上税负,接着就可以在城中买卖货物,还有专门的居住场所。 还没下船,王通戳戳顾季:“你看那个人有没有点眼熟?” 顺着王通的手看过去,顾季看到站在岸边的一位日本武士。他皮肤黝黑、高高大大,正皱着眉头朝这边看过来。 顾季确信,原主绝不认识什么日本武士。可是…… “我也觉得他有点眼熟。”顾季心跳突然快了一些,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先下船吧。” 一行人慢慢走下阿尔伯特号。在顾季踏上陆地的时候,那武士也向他们走来。他拦在顾季面前,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道:“打扰,你们见过王君吗?” 凑近来看,才能看到武士的皮肤很粗糙,像是在海上风餐露宿贯了的样子,脸上还有两道划痕。 “他是哪位?”顾季在大学时为了读文献,是学过日语的。不过此时他顿了顿,还是用汉话道:“宋国人吗?” “王氏二公子。”武士皱眉,比划出两根手指头。 顾季面上波澜不惊,但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是一震。 “你是说从泉州出发的,王氏的船队?”顾季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露出一个惋惜的表情:“我们在10天前遇上他们。当时王氏的船队触礁沉没,全船只救上来几个人,王二公子不幸遇难。” 回头指了指救上来的几名客商:“只救上来了他们。” 那几人纷纷站出来。大家都知道王二少爷是怎么回事,但毕竟王二差点把他们全害死,所以没人在这时候戳穿顾季的谎言。 武士瞠目结舌。他的目光在几名商人之中转一圈,顿了顿沉声道:“请问,有找到王君的尸体吗?” “我奉我家主人之令来寻王君。既然王君斯人已逝 我理应禀报主人祭奠。” 顾季没有把头颅挂在房梁上的爱好,尸首是由张长发处理的。而王二的尸首留在船上只会腐烂,因此早早就被众人扔进大海,现在恐怕已经被鱼群撕碎,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了。 “海船遇难,尸骨无存。”顾季做出沉痛的表情:“我们没找到王二公子的尸体。” 武士愣在原地。除了错愕之外,凶神恶煞的一张脸上闪过诸多情绪,让人不禁怀疑王二到底在越前国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倒不是顾季所关心的。他更关心自己为什么看着这武士莫名其妙的眼熟。可还没等顾季发问,就看那武士一抱拳:“打扰了。” 随即大步离开。 他既然走了,顾季也就放下好奇心,回头表情严肃的看向众人,凌厉的眼神中比了个口型:“大家统一口径。” 众人也严肃的点点头。毕竟要是追究起来,他们都是搞死王二的从犯。 一群人浩浩荡荡向大宰府去。敦贺是宋人贸易的首选场所,因此街上宋人不算少,他们也算不上突兀。 “我想起来了。”王通突然拍了拍顾季,脸色变得惨白。 “怎么了?”顾季奇道。 “那个人,”王通小心翼翼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武士已经消失不见:“我知道为什么咱们都觉得见过他,你不觉得他和当时的海盗贼首长得特别像吗?” 海盗贼首? 顾季神色一凛。怪不得一直有种相似感,仔细想想,这武士确实和当初绑架他的海盗头子有五分相像,只不过更加高大一些罢了。 可是当时海盗确实都翻船沉海……他问雷茨:“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那些海盗都死了吗?” “死了。”雷茨想了想,肯定道:“当时我身后跟着一群鱼,应该很快就吃干净了。” 顾季沉思。如果那海盗死了,那么今天见到的只是巧合,还是他的亲人?海盗好像就是日本人,按年龄来算,刚刚见到的有可能是海盗头子的兄弟。 但真的这么巧吗? 思来想去,顾季决定远离刚刚出现的武士,会码头也要绕着走。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他和海盗真有些亲戚关系,知道顾季把那一船海盗沉了……被人找上门来报仇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行人步履匆匆走进大宰府。 在往日里,在海关之外逃税漏税都是常事。不过顾季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拒绝做这种贪赃枉法之事。其他乘客也被海上的一波三折吓破了胆,不想再和海关惹麻烦,所以全部乖乖去缴税了。 对于来贩货,并且主动缴税的宋国商人,大宰府还是非常友好的。官员亲自把他们一行人送出门,还给他们安排了城中的住处。 “顾君,请。”官员亲自把顾季送出门,却正见到刚刚出现的武士拦在门前。 !!怎么…… 顾季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性。 “上杉君?”官员倒是有几分惊喜:“今日怎么大驾光临在这里?源公子大安吧?” “我来找这位。”他无视官员殷勤的神情,向拱了拱手:“鄙人上杉信,奉源公子之命,请君到府上一叙。” “我初来越前国,并不识得这里人物。”顾季皱着眉头道:“您认错人了罢?” “并未。”上杉信面容谦卑,但海盗贼首的影子却时常在顾季面前晃动:“源公子与王君是至交好友,听说王君遭遇不测,公子悲痛欲绝,想邀您去聊聊。” 大宰府的官员也笑脸相迎道:“小郎君莫忧。这是源公子的武士上杉君,他们是从平安京来的大人。” 他附耳对顾季道:“您和源公子有交情,只不得货价都能提一成。” 顾季和王通对视一眼。 他们倒不是很在乎货价能不能多赚一成,而更在乎自己被请去的原因。也不知王二真是这源公子的至交好友,还是得罪过源公子。 “我与王二少爷并不相熟,源公子怕是要失望了。”顾季淡淡道。 “不妨事,”上杉信道:“源公子只是想知道王君去世时的情况。源公子也想见见幸存的诸君,还望能行个方便。” “若是诸位事务繁忙,源公子也可以亲自到府上拜访。” 话已至此,顾季就没什么推拒的余地了。毕竟人生地不熟,别人提出“缅怀朋友”的要求也算不上过分。顾季回头看了一眼:“我与他同去,诸位就先回去歇息吧。” 众人分开走,顾季和几名王氏船上的幸存者都跟随上杉信离开,剩下的人则回到大宰府安排的住所。王通见到上杉信就想到绑架他的海盗,可耻的迅速溜走了。 张长发倒是自诩对越前国比较熟,自告奋勇和顾季同行。 顾季看着自己身后诸人,稍稍安定。毕竟他们绝对不可能知道王二公子的死和他有关系……更让他安全感爆棚的,是雷茨正隐身跟在他旁边。 还有什么,能比兼具法师·战士·辅助的超级鱼鱼战斗力更高呢。 一行人前往源公子的府邸。 源公子虽然是临时下榻此处,但也要远比顾季想象的豪华。在平安时代典型的院落中,虽然樱花已经开败了,但院子里仍有淡淡的花香芬芳。 他们被请进一间堂屋,画风景的屏风立在门前。绕过屏风在坐垫上坐下,隐隐的香薰带着草木的清雅,令人精神舒缓。 雷茨对室内的陈设充满兴趣,顾季却开始思考源公子的身份。 虽然他和王氏船行抢生意,但这并不意味着两者是势均力敌的。王氏船行是经营几十年的大商行,有十几条船和完备的运作系统,远非草莽摊子阿尔伯特号可比。而这源公子虽以及王二,却全无重视的意味,财力应该不在王氏之下。 再回想大宰府的官员所言,源公子是来自平安京的大人。再加上他的姓氏……顾季又想到,或许他和海盗也有联系。上杉信和海盗贼首的相似,也许远非巧合那么简单。 深不可测。 一盏茶的时间,便有一位少年绕过屏风,出现在他们面前。 说是少年,绝不过分。 一身乌黑秀丽的长发披在腰间,浅紫色的狩衣上用银线绣着暗纹。身量不高,雪白的皮肤上是一双如山间小鹿般灵动的杏仁眼,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嫣红的唇中间可以看见涂黑的牙齿。 最令顾季感到震惊的……他看上去最多只有17岁,绝对是未成年的样子。 “各位久等了。”他向大家一笑,坐在顾季对面:“这就是顾君吧?初次见面,您真是一表人才。” “源公子。”顾季颔首。 在顾季悄悄打量的目光中,源公子和每个人都亲切的交谈了一番,得知他们的身份。在王氏船上幸存下来的几人中,都是搭乘的客商,并没有王氏的商人。 听到这个消息,源公子好像有些失望,但很快恢复如常。 很快众人被请到不同的地方招待,这间屋子里独剩源公子和顾季,还有站在一旁的上杉信。 源公子亲自为顾季斟了杯茶:“顾君与王二公子,同是泉州府人士?” 顾季看出源公子与王二间必有瓜葛,连忙撇清关系:“是,但我对二公子的了解属实不多。先父从前是在南海跑商的,我接手船只后才第一次到北边来,还差点沉在海上。” 接着,他又渲染一番海上的风浪,以及王二是如何死得干净利索脆。 “顾君能平安靠岸,实在是万幸。”源公子笑了笑,不知信了多少。 “运气好罢了。” 源公子抿口茶,勾了勾嘴角:“实不相瞒,我和王君有笔生意,他船上可是有我不少货。如今王君遭遇不测……还真有点难办。” 顾季猜到这样的情况,甚至他猜测王二和源公子还有私人贸易的渠道,能逃掉部分关税。 “除此之外,”源公子叹息一声,颇有些少年老成:“王君还欠着我好几条人命呢,就这么走了。” ?! 顾季的心狂跳起来,面上却表现得波澜不惊,笑道:“我对王二少爷了解不多,源公子可有话要捎给王家?” “不必,让顾君见笑了。”源公子示意上杉信:“顾君见过他了吧?上杉君的兄长前几个月出海,但船在往南一点的海域失踪了。因此上杉君担心兄长,更是天天冷着一张脸了。” “他长兄名叫上杉义,和上杉君有五分相似,更消瘦一些。顾君见过吗?” 这不就是那个海盗头子吗? 顾季背后全是冷汗,面上却仍是不显山不露水:“真遗憾,我没见过上杉君的兄长。” 雷茨感觉到顾季的紧张,盘踞在他身边。 “海上的风浪也是常事。”源公子叹息,像个单纯雅致的少年郎:“人生苦短,不聊这些了。” 气氛一下子宽松下来。顾季笑道:“不妨事。” “今日叨唠顾君许久,真是唐突。顾君头一次来敦贺,我理应尽地主之谊。”源公子拱拱手:“顾君一定没见过敦贺的伎人吧?若是顾君不嫌弃,今夜可否共风流?” 顾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旁边雷茨灵魂发问:“这又是什么?” 他带着怨气的声音响起:“你可是说过,你要专心长情,从一而终。” 于是他放心的睡了过去 顾季的笑容僵住了。 这个时代的人怎么这样呢?怎么就不能做一个单纯善良的优秀商人呢?为什么就非要去那种地方呢? “我——”顾季开口, 还悄悄瞟了雷茨一眼。 “顾君不必推辞。”源公子开口,一双琉璃般的眼眸含笑盯着顾季:“今晚大家本就约定了要聚一聚,高丽和宋国的商人都有来。正巧今天顾兄的船到了, 也别缺了这个热闹。” 源公子特别强调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聚会, 邀请众人。顾季若是拒绝, 就显得太不合群……尤其现在他不想表现得与别人有任何不同。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顾季道。 身边响起雷茨磨牙的声音。 源公子一笑:“好,那我晚上去驿馆门口接诸君。” 顾季心中惴惴不安,很快便与源公子辞别,回到驿馆。驿馆里不仅住着他们一行人, 还住着其他宋国、高丽的商人。不同语言混在一起,倒显得很热闹。 “怎么样?”看到顾季回来, 王通连忙迎过来, 焦急问道。 顾季立刻扯过王通,走进房间。 “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顾季的房间还没收拾,放着大大小小几个包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杂乱无章。王通坐在椅子上,顾季按住他:“当时截我们的海盗, 大概率就是源氏的人。” “什么?”王通骇然。 “就是今天我们见到的上杉信。源公子说, 他长兄几个月前在海上失踪,”顾季拿起茶杯喝一口, 润润喉咙:“正和遇上海盗的时间对上。” “而且源公子和王二间有人命官司,可能王二拿了什么好处,替源公子跑货。” 王通喉头一紧:“那源公子到底是——” “他是贵族, 恐怕不简单。”顾季沉思:“但他目前应该还没发现不对劲, 千万不能让王二的事泄露出去。” 王通小鸡啄米一般点点头。 “他今晚要请宋国商人去看歌伎,大家都要去。”顾季又嘱咐道:“把这个消息通知下去,别露怯。” 王通愁眉苦脸。胆小如他, 想想源公子与凶神恶煞的海盗扯上关系,就已经吓得不知所以了。再要一起去喝花酒…… “小郎君,刚刚有人来打听货的事。”他转开话题:“收瓷器的价位还挺高的,不过浸水的绸缎就要差一些,明天还会有人来,您注意一二。” “好。”顾季应答。 王通推门出去了,屋子里便只剩雷茨和顾季两人。雷茨好像忍不下去如此混乱的房间,正盘曲大尾巴,跪坐在地上给顾季收拾东西,将他的衣服一件件叠起来放进衣柜。 一边叠,还要一边皱眉评论:“这件实在是太丑了,扔了吧。” 把顾母的心血从雷茨的魔爪中拿下,顾季将它单独塞进一个衣箱。 “他确实是海盗。”雷茨嘴里叼着顾季的发带卷成一团:“手下有十几条船,也有自己控制的小港口。偶尔做做生意,大部分时候杀人劫货。” “你是说源公子?”顾季惊讶道。 “是啊。”雷茨说:“上次我杀的那些海盗,就都是他的手下。我在岸边见过他,他也见过你。” “他还见过你?”顾季更不可思议。 “那当然了。”雷茨瞥了他一眼,将手头的衣服全部整理好,对着镜子正了正头上的蝴蝶结:“我当着他的面沉了他两条船,他肯定记得我吧。” 顾季说不出话来了。 雷茨补充道:“我建议你离他远点。海上阿尔伯特号确实能打,但在这里你大概玩不过他。” 他从来没有任何期盼,自己能在这里比源公子强。顾季木然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但你和他有仇吗?为什么要沉他这么多船?” “不是他的问题。我父亲就是被海盗绑走的,他告诉我海盗都不是好人。”雷茨道:“所以我看到一艘海盗船,就顺手搞沉一条。” 这个逻辑简单粗暴的无以复加,让顾季沉默良久。海盗随心所欲打劫商船,雷茨也随心所欲的狩猎海盗。 顾季觉得,大自然的食物链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运作起来。 “我也不想和他多打交道。”顾季叹气,他只不过是想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小商人罢了,为什么生活要给他这么多磨难。 为了准备赴宴,顾季特意收拾收拾自己。他先烧水洗了个澡,又换上最靓丽的一身衣服,然后还拿出云芳阁老板娘当时送给他的香膏抹在手腕上。 平安时代是个非常重视风雅的时代,即使自己没有源公子好看……但顾季也不想差太多。 对镜一瞧,自己也是个清俊漂亮的少年郎。隐隐的芬芳馥郁弥散在空气间,分外诱人。 雷茨在他脖子上闻了闻,用舌尖舔舔:“好香。” 照镜子的顾季本像个花孔雀,如今却像兔子一样受惊躲开:“这是香膏的味道。” 他把香膏塞给雷茨:“谁抹都是这个味。” 雷茨闻了闻香膏,却露出不赞同的表情。顾季突然好奇道:“源公子这么小,手下怎么有这么多海盗?这是祖传基业么?” “谁说他小?”雷茨反问:“八年前见到他,他也是这个样子。他只是矮而已。” 顾季暗暗算算源公子的年龄,觉得离谱但仔细想想又正常。如果他只是长得幼态又小个子,确实很有迷惑性,让人情不自禁的把他当做弟弟看待。 夜幕降临。 源公子亲自来驿馆门口接他们,赴宴的也果真不止阿尔伯特号上的船商,有足足六十人。其中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源公子,皆惊叹于他的年少。 只有顾季在心中冷笑。 雷茨走在顾季的旁边,踏上这段充满好奇的旅程。 源公子领他们来到一处庭院。这应该是源公子自己的住所,但比白天去的地方还要更大。 夜间点起几盏悠然的灯,光下火红的枫叶飘落在庭院中央,围着院落已经摆好了宴饮。几十名女子身着华服,向他们盈盈一拜。 “请。”源公子入座,各人也都在位置坐下。顾季挑了中间毫不起眼的位置,王通则缩在他身边。 王通表面不动声色,实则不敢看源公子,更不敢看源公子身边的上杉信。 菜肴上桌。几十名女子中有人歌舞助兴,剩下的便袅袅娜娜围上来,给每人斟酒。顾季十分好奇的看过去,然后当即心脏就受到了莫大的冲击。 圆圆的脸上刷满铅粉,在灯光下如死人一般惨白。眉眼弯弯,微笑时裂咧开红唇,露出黑黑的牙齿。她们弯着腰,发髻高耸入云。 顾季努力控制表情,才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时代的审美风格就是如此,但当面见到的冲击力还是很大的。显然不太能适应这种妆容风格的不止顾季,还有雷茨。 鱼鱼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十分受伤:“现在,这样子才叫好看吗?” 顾季尬笑。 不过出乎他预料的,张长发、王通等客商对这种妆容倒还适应良好。也许因为这时候普遍使用惨白的底妆和红唇,这些歌女比起宋国的歌女,只不过脸更白牙更黑而已。 源公子举杯喝酒。一位歌伎跪坐在顾季身边,为顾季斟满一杯清酒。 他随着大家敬源公子。 按照常态,宾客们会在宴会上一起作和歌吟咏。不过现在的宾客们连语言都无法统一,自然省略了这个环节。便是剩下一边欣赏歌舞表演,一边与源公子举杯共饮。 源公子虽然看着年少,但酒量很高。顾季在船上喝惯了米酒,忽视了清酒的后劲,等跟着源公子喝了两壶之后,才感到一阵头晕。 再抬眼看其他人,宴会开始时的井然有序已经不见,大家纷纷放纵起来。 月上中天,宴会也要进入正题了。 众人酒醉,歌伎侍女们去照顾自己喜欢的男子。像顾季这样年轻貌美的,殷勤的歌伎便围了一小圈……有些没人理会的,比如大腹便便的张长发,源公子也贴心的安排人陪着。 朦胧的光影中,宾客们纷纷被掺回庭院内的小隔间中。几个姑娘也来搀扶顾季。 顾季为了显得气派,穿的繁复厚重,但喝了两杯酒便觉得浑身发热。他顺手撸了撸雷茨的大尾巴,鳞片的凉爽让他又多摸了几下。等到凌晨不耐烦的将尾巴抽开,顾季才察觉到失态。 不过雷茨也全然没怪罪。 “我们扶公子回去。”几名脸涂的煞白的歌伎将顾季掺起。 顾季眼看着席间人越来越少,源公子却迟迟没有离席的意思。他一点都不想和源公子打照面,就任凭侍女们将他搀扶到里间,放在铺好的床褥上。袅袅的熏香中,侍女们贴心的把门拉上,却好像感觉到什么阻力。 就像是一个人从门缝间挤过去一样。 “这门该换了。”关门的侍女疑惑呢喃。 “站在门口做什么?”屋里有侍女叫她:“顾君今日喝了不少酒,要我们好好照料呢。” 顾季躺到枕头上,便觉得一阵困意,完全没有细想他们说了什么。他看到披着黑袍的雷茨从门缝间溜进来,盯着他的锐利目光好像属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女监护人,要誓死守卫他的贞操。 于是他放心的睡了过去。 “人鱼姐姐” 几个姑娘褪下木屐, 穿着白袜小步将被褥拍松软,又点起一盏昏黄封油灯。她们一起把顾季放在床褥上,又将他的扣子解开, 却突然感到冷风吹来—— 关上的门又开了。 “我刚刚明明闭上了呀。”她小步向前走去, 却突然听到一阵渺茫的歌声……只觉得眼前一晕, 她便滑落在地上。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瞬间,她回头看,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同伴,还有角落里滑过的鱼尾巴。 一盏茶之后, 雷茨将几位姑娘扛出去。 他悄悄从屋后溜出,穿过回廊找一间没人的空屋子, 将她们全放进去, 接着才回到顾季的房间。 顾季的衣襟散落,鬓发凌乱。少年的脸颊上泛着酒后的潮红,但显然酒品不错,没有酒后闹事的习惯,只是抱着被子睡得香。 “顾季?”雷茨戳戳顾季的脸。 顾季梦中舔了舔嘴唇。 雷茨跪坐在他身边, 给顾季解衣服。 顾季在梦中感觉到有人摆弄他的四肢, 颇为不情愿的将自己团成一团:“别动。” 雷茨无动于衷,把顾季拽起来:“换衣服, 不然新衣服都要压皱了。” 顾季枕在雷茨的尾巴上,迷茫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单纯又懵懂。 他呆呆看着雷茨:“人鱼姐姐?” 雷茨解衣服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殊不知, 雷茨以为顾季醒了, 但他还在梦中。 顾季抬眼,正好能看到雷茨修长的脖颈和绿宝石似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雌雄莫辨。他的大脑已经乱做一团, 甚至忘了自己穿越的事,抓住雷茨的手:“我还能梦到人鱼姐姐么?” 作为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做一些有颜色的梦是很正常的事情。但顾季怎么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梦到一个平安时代的小屋,自己还枕在人鱼御姐的大腿上。 好涩涩啊。 “嗯?”雷茨也发现有点不对劲。顾季看着他的目光就像是小馋猫一般,亮晶晶的眼睛分外诱人。 不过雷茨没明白其中深意,趁着顾季乖巧连忙把外袍脱下,只剩一件汗衫。这外袍可是云芳阁订做的,千万被压皱了。 他刚要把衣服放到别处,却感觉尾巴被禁锢住了。 低头一看,顾季藕似的小腿从被褥里伸出来,轻轻将他的尾尖夹在中间摇晃:“人鱼姐姐,你都把我衣服……” 顾季也没想明白,人鱼姐姐都扯他衣服了,怎么还没到下一步呢? 这个梦好怪啊。 他双腿夹住雷茨的鱼尾巴,努力翻了个身扑倒雷茨。 在顾季眼里,他便如饿虎扑食一般。但在雷茨眼中,就像是小猫翻了个身,还想把他压在身下。他双手将顾季接住,好像明白了什么,用最轻柔的声线道:“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想和姐姐——” 衣服被随手扔到远处,顾季嫣红的嘴唇被柔软的唇舌堵上,汁水四溢,整个人被压进床褥之中。 人鱼姐姐好主动。顾季想到。 隔壁住的也是今日赴宴的客商,但显然已经进入正题,正在嘤嘤嘤嘤。伴随着这种声音,此时的气氛也变得旖旎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多少有几分混乱和魔幻。 梦境的开头很美好,人鱼姐姐一双漂亮的眼睛好像含情一般,予求予舍任由他摸摸抱抱。甚至在人鱼姐姐的亲吻中,顾季就…… 好丢人哦。 没关系,小顾可以再来—— 等等,他好像感受到了什么不太对的东西。 先是熟悉的脂膏香味,接着身体某个隐秘的部位被触碰到。当他察觉到时,却看到人鱼姐姐的鳞片中,有什么粗粗的东西,正在尝试靠近自己…… !!怎么回事? 顾季最后的求生欲让他立即远离,他打了两个滚从人鱼姐姐的怀里要走。 夭寿啦,人鱼姐姐变人鱼哥哥了! 人鱼哥哥还想哔—— 雷茨不敢置信的看着顾季。 往自己身上扑的时候明明怎么热情,怎么当他想去真正交尾的时候,躲得就那么快呢? 顾季躲在墙角,好像小鹌鹑一般瑟瑟发抖,活脱脱一副受害者的样子。雷茨向前挪去,顾季更表现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要坚决和暴力对抗到底。 雷茨的眸子越来越深,积聚着怒火。但他最终无话可说。毕竟他不能和现在的顾季讲道理,而如果他强行……他又没法和醒了的顾季讲道理。 人类太狡猾,可怜鱼鱼惨遭骗色。 雷茨怀着一肚子怨气,将顾季拖回被褥中间,又给他换上一身新衣服。顾季谨慎的目光盯着雷茨,生怕他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 雷茨磨牙。 “顾君?”正在此时,外面突然有声音转来。 听上去是上杉信。 顾季的目光好像清醒了一瞬,但又有点茫然。 “啊~啊~啊~” 雷茨面无表情的开口,生动演绎了一段刚刚听到的□□。娇滴滴的声音从房门传出去,让上杉信脸一红。 “打扰了。”他拱拱手赶紧离开。 顾季听到声音平息,人鱼姐姐也没什么其他的举动,终于支撑不住酒力睡了过去。雷茨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在床边停顿了一会儿。 最终伸手掖好被角,转身出门。 庭院后的回廊。 王通已经走了五六圈,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为了不能对不起妻子的坚定信念,王通把所有侍女都拒之门外。当然侍女们对大腹便便的他也没什么兴趣,服侍他躺下就离开了。 但王通却睡不着了。 他并不像顾季一样酒量浅,喝了点酒反而精神更加兴奋。躺在被褥中,听着隔壁咿咿呀呀的声响,只觉得心中越来越烦闷。 这种垃圾隔音,怎么睡觉嘛。 他想出去透透气,但又不想回到庭院,毕竟那里还有不少人在喝酒。于是只好来到房后的回廊处。这间宅子依山而建,回廊外就是连绵的山色,在深夜里黑压压的一片。 衬得灯光都好像鬼火一般。 再加上耳边偶尔响起的乌鸦叫声,和青蛙的鸣叫,和远处听不懂的语言,让人不禁响起鬼怪故事中的场景,怪吓人的。 王通暗骂一声,准备回屋。但这时才发现已经走到回廊深处,找不见自己的屋子了。 也罢,反正屋子多,随便找空的过夜就行。 带着这种想法,王通悄悄推开一间没有声响和灯光的屋门。他看进去,顺着清冽的月光—— 四五个年轻女子白面红唇,乱七八糟的躺在地上,肢体互相堆叠,还呲着黑色的牙齿。那涂满铅粉的脸在月光下好像恶鬼一般,又好像是什么凶案现场。 定睛一看,这不正是服侍顾季的那几位么? “啊啊啊!”王通吓得尖叫。 “发生了什么?”一句日语。 此时上杉信刚刚从顾季的门口离开,听到此处有叫声,便急忙转过来看。他从回廊中间斜插过来,几乎当即就出现在王通的面前。 王通本以为有人来救他,充满希望的回头,却正好看到上杉信逆光的影子。 一个熟悉的男人站在那里。 在昏暗的月色和油灯中,上杉信着紧身黑衣,与已逝的海盗贼首简直有八成相似。王通只感到浑身冰凉,差点魂飞天外。 今晚,这是鬼魂都要找他偿命么? “不不不,别来找我!”王通吓得后退两步:“不是我杀的你,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死,不是我杀的你!” 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在说什么?”上杉信皱眉上前一步,灯光中露出他的脸。 王通还在喘气,看到他的脸愣了一下,半晌才尬笑:“看,看错了,只是像一位故人和您像……” 上杉信眸光沉重,突然好想想到什么:“你说的不会是我兄长吧?” “不是!不是!”王通连忙道。 但这种激烈的反应显然触动了上杉信敏感的神经。他一手提起王通的衣领,怒目而视:“我兄长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王通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您在说什么,我哪见过您兄长哪。” 上杉信盯着王通看了一会儿,好像要抽刀将他砍了一般。他最终慢慢道:“去找公子问问,就知道了。” 随即他捂住王通的嘴,在深夜里将其拖行。王通尝试挣扎,却被一把刀横在脖子上。 万籁俱寂中,上杉信又路过顾季的门口。王通闻道熟悉的香膏味道,悄悄扔下怀里的洋娃娃。 庭院堂屋。 几盏油灯将室内找的如同白昼一般,是这深夜里最亮堂的地方。源公子坐在屏风前的垫子上,与一位老者对酌。侍女们站在身后,面前则是一对衣着普通的母子。 而在窗外的阴影中,站着一只百无聊赖的隐身人鱼。 “秋姬,孩子都这么大了啊。”源公子饮下一杯酒,明亮的眼睛和睫毛在烛光下亮晶晶的:“想想距离王君第一次来,也已经过了很久呢。” 名叫秋姬的貌美女子搂紧怀里的孩子:“是,公子。” “我今天叫你来,是要告诉你,王君已经遭遇不测了。”源公子把酒杯放下,清纯的少年面孔上闪过一丝莫测的情绪:“很遗憾,还没完成我要他做的事就葬身鱼腹。今晚回抬来一箱金子,本是要付给王君的,现在也没人收了。” “源公子!”秋姬一惊,悲怆而茫然。 “王君已逝。那么,你们母子打算怎样呢?”源公子问道。 秋姬好像明白了什么,拉住孩子抬头看着他。 “真可怜。”源公子站起来,走到母子二人身边,修长的手指摸了摸孩子稚嫩的脸蛋。 “和父亲还有几分像呢,要不然也追随父亲去了吧?” 上杉信之死(二合一) “不要, 妾身求您——” 秋姬的声音好像雌鸟垂死的悲鸣一般,让外面的雷茨都抬眼看过去。她眼下两颗泪痣在烛火中闪闪发光,源公子将一根手指放在秋姬的嘴唇上:“小声点哦, 大家都睡觉啦。” 秋姬瑟瑟发抖, 不敢说话, 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源公子。 “我留着你有用,可我留着这小家伙有什么用呢?”源公子笑着问秋姬:“他父亲欠我的可都还没还完。” “不过,既然秋姬都这么求我,我怎么忍心美人落泪呢?” 他抹掉秋姬颊边的泪珠:“宋国来的顾君, 与王君都是泉州港人。我拖顾君把这个孩子带回泉州,交给父族处理。” “你跟我乖乖回关东, 等再过十几年, 我放你也去泉州。” 源公子虽然眼眸含笑,但话语却完全没有辩驳的余地。秋姬连连点头:“是,公子。对顾君有什么吩咐么?” 他大笑:“顾君是个美男子,也是个正派人。试探他的事上杉信做就好了,顾君可看不上你。” 说完这句话, 源公子突然觉得背后一凉。他显然没注意到雷茨奇怪又怨恨的眼神, 但他身边的老者却猛地站起来。 “安倍先生?”源公子问道。 “此处有妖气。”老者指着门外雷茨的方向:“就是在海上和公子做对的妖邪之物。” 作为鼎鼎大名的阴阳师,他受雇于源公子来解决鱼怪。这鱼怪曾当着源公子的面, 在港口摧毁了公子的两条大船,伤人无数……没想到他今晚赶来庭院喝酒,就找到了鱼怪的踪迹。 他凝神, 目光炯炯:“这两天一直有鱼怪的气息。他只要使用法术, 我就能感知到他的方位……现在他就在庭院里。” “在陆上,他的实力会比海上削弱很多。快追!” 源公子目光一凛,抬手。 一声令下, 十几个武士如鬼魅一般从暗处钻出,向雷茨的方向而去。但当他们搜索那片的时候,已经连鱼影都没有了。 雷茨绕道回廊外,在树下的阴影间逃窜。 他深感今天非常倒霉。不仅被顾季骗色,去凑热闹还在源公子面前露出了鱼尾巴。 虽然雷茨听不懂日语,但也很快发现他们是按照自己的法术来追踪自己。为此他只好放弃隐身,贴着墙的阴影走。 人们常常认为海怪在路上行动不便。但雷茨的尾巴遍布坚硬光滑的鳞片,在地上滑行的灵便自如。顺着回廊的阴影,他走到当时堆放侍女的房间。 但出乎意料,当时关上的房门大开着。 来不及想这么多,雷茨飞快的掩上门,扒下最高大的侍女的外袍。接着他将侍女们随身携带的化妆品搜罗一空,一甩尾巴迅速回到顾季的房间。 “嘭。” 把顾季的房门关严,雷茨听着外面武士的脚步声,轻轻钻进被子,躺在顾季旁边。 这群人虽然要找他,但肯定尽量在不惊动宾客的情况下。他们大概会在庭院里找一圈,然后来每个房间推开门悄悄看一眼,找不到才会大规模搜查。 果然。 “吱呀——”门的声音响起,雷茨把头埋在顾季怀里装睡。门外的武士只看到被子里有两个人,随即就关门离开了。 等到脚步走远,雷茨又从被窝里钻出来。 轻轻拉开一点窗户,清朗的月光照进房间。雷茨迅速给自己套上侍女的衣物,将尾巴向后大幅度卷起,控制身高在1.6米左右。 虽然看上去有些粗壮,不过日本女人习惯小步走,刚好与雷茨尾巴在地上蹭的习惯吻合,远看没什么端倪。 接着,雷茨又掏出化妆品,对着镜子给自己的脸敷上铅粉和口脂。 有点卡粉。 雷茨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不太满意,但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他将头发高高梳起,卷发的弧度就不那么明显。再向镜子里看去,便是活脱脱一个侍女的模样。 除了身材高大、五官深邃,没什么毛病。 他不忍心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刚刚想伸手把窗户关上,但从窗户的一侧望出去,却看到地上很突兀的扔着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是王通的洋娃娃。 堂屋。 秋姬母子离开,源公子和安倍先生对坐饮酒,却都在关注院子里搜捕鱼怪的进展。 “公子。”上杉信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隐约的怒气他身后还跟着谁。 “怎么这么慢?去找到鱼怪没有?”源公子没来得及看上杉信,便皱眉责怪道。 “什么鱼怪?”上杉信一愣。他愤怒的声音接着道:“公子,这个人和我兄长的死有关系。” 源公子猛的转头看去。 正看到被拖来的神色惶惶的王通。王通看向源公子叫道:“我根本不认识他兄长,你们这不是乱抓人,我是来这里赴宴的——” “把他留下。”源公子打断王通的话,对上杉信吩咐道:“你去找鱼怪的下落。” “他可是知道我兄长的死因!”上杉信咬牙切齿。 “放心。”源公子的一双黑眸盯着他,慢慢安抚道:“如果你兄长枉死,我决不会放过杀了他的凶手。但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去找鱼怪。” 上杉信把王通扔在地上,转头离开了。 王通看着灯火通明的堂屋,又看着含笑的源公子,毛骨悚然。 他要单独面对源公子了。 另一边,雷茨看四下无人,悄悄将门打开。 王通的洋娃娃正孤零零躺在地上。这个娃娃每天都被他当作吉祥物揣在怀里,保存的很小心。雷茨将娃娃捡起来,看到地上有拖拽的痕迹。 他捻了捻地上的灰尘,又想起王通的怂样,陷入沉思。 半晌,雷茨涂上顾季的香膏,拌作侍女袅袅娜娜离开。 但在他关门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顾季被推拉门的声音惊醒,少年定着鸡窝般的头发做起来,揉了揉迷糊的双眼。 跟着王通留下的气息,雷茨一路在阴影里向源公子的堂屋走去。 谁把王通带走了? 他眯起眼睛。雷茨不在乎王通的死活,他就是对这件事感到奇怪。就像他能在那个阴阳师的围捕下脱身,不过他一点都不想招惹阴阳师。 不远处便是堂屋,但这里实在太亮了。 雷茨悄悄转入另一条小路—— 却刚好看见前面有人影赶来。 “谁在哪里?”上杉信带着怒火的声音。 如半个时辰前的王通一般,雷茨也听不懂日语。他侧身立在墙边,低垂发髻,就好像任何一个温良谦恭的女子一般。 “嗒、嗒。”上杉信的脚步走进。 他看到月光照耀下,只不过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侍女。上杉信的心中还被怒火充满,他想自己去逼问王通长兄的死因,但源公子显然不会他来干这个。 源公子总有别的打算。 虽然接到寻找鱼妖的任务,但上杉信显然心不在焉。 他走到雷茨身边:“哪个屋里的?” 雷茨依然听不懂,垂头不语。 这时,上杉信才发现异常。他一手抬起雷茨的下巴,却看到了一张极为陌生的异域面孔,绿色的眸子闪耀着毒蛇的光辉。 “你是——”上杉信一句话没说完,嘴就被雷茨捂住。 “唔!”他迅速挣扎抽刀砍向雷茨,又要挣开雷茨的桎梏。奈何他只把雷茨当做混进来的女子对待,雷茨的尾巴舒展开,竟然比他还要高一大截。 看着蓝绿色的鱼尾,上杉信终于反应过来: 这就是鱼妖! 可惜雷茨完全没给他报信的机会。他一手捂住上杉越的嘴,确定他发不出声响,另一手将他双膝按在地上,用尾巴抽碎了他的脊柱。 上杉信无声的倒下去。 他是武艺精湛的武士,是高大的人类,但在怪物面前完全没有一搏之力。 “是我杀的你哥哥。”雷茨在他耳边说着汉话,好像恶魔的低语:“他本来不用死的,他已经上救生艇了。” “但是我把他的船弄翻了,他们在一个时辰之内被吃的精光。” 上杉信瞠目欲裂。他的脸因为憋气涨成紫红色,好像要生吞活剥了雷茨一般,但这种目光终究渐渐暗淡,最终瞳孔扩散。 雷茨颇为嫌弃的放开上杉信,拍拍手,整理一下弄皱的衣服。 至此,他今晚先被顾季骗色,又被阴阳师逼的强行躲猫猫的烦闷才算消散。 “谁让你碰上我了呢。”雷茨叹息道,拖着上杉信的尸体走进阴影,模仿着日本女子的小碎步,悠哉悠哉离开此地。 地上除了王通被拖行时留下的印记之外,又多了一道印记。 顾季的房间。 他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出去了? 顾季眼睁睁看着“侍女”的背影在他眼前离开,又轻轻将房门掩上。他反应了一会儿,环顾凌乱的房间,也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房间里扔着雷茨的黑袍子,自己的衣物,还有女子的化妆物品,连香膏都散落在地上。 这里发生了什么?雷茨呢? 顾季晃一晃宿醉后隐隐作痛的脑袋,开始在依稀的记忆中回忆发生过什么。他睡着了,然后好像做了个梦,有颜色的梦……梦里有人鱼姐姐。 等等。 自己睡过去的时候,旁边可是有不少人。顾季看了看身上的小衣,也全然被换过一套。 那么不会真的——!! “阿尔伯特号,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宿主~”阿尔伯特号娇羞的说:“你说啦,看不该看的东西会长针眼哦~” 完蛋了。 顾季如坠冰窟。如果自己真的做了什么禽兽之事,那对象是今夜的小姐姐,还是雷茨?想起刚刚离开的背影,难道…… “放心,刚刚走的是雷茨。”阿尔伯特号把雷茨的行程复述一遍;“他把侍女都迷晕运走了,接着我就自动屏蔽。之后他出去了一趟,又回来化了个妆,又出去了。” 顾季愣了几秒钟,先摸了摸自己身后,确定自己是完好的。松了一口气,他对雷茨的行程表示难以理解:“为什么出出进进这么多遍,还要化妆?” 阿尔伯特号诚实道:“不知道。” 顾季心中隐隐觉得今晚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感到狭小的屋里有些燥热,干脆打开窗户透透气。就在开窗的那刻,他不安的情绪也达到了顶峰—— 他也看见了王通的洋娃娃。 雷茨拖着上杉信的尸体,在阴影中潜行向庭院后方,那里是整个庭院的仓库所在位置,茅屋中除了日用物资之外,还堆着大大小小几个箱子。两个人守在旁边。 “源公子说,要把那个最大的箱子一会儿抬过去呢。”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都这么晚了,真是困啊。” “那箱东西本来是给王君的的么?听说里面都是好东西呢……”另一人道。 “不晓得呀。说不定给那个新来的顾君了呢。” 风寒露重,两个守门的仆役裹着厚厚的衣服,在仓库门口闲聊。躲在阴影中的雷茨听不懂他们的话,但透过窗户,也注意到了那个最大的箱子。 和棺材都快差不多大了,好东西。 雷茨环顾寂静的四周,打着拍子唱起一支无名歌谣。天地风草好像都与他的节拍暗合,悠悠扬扬成曲调。在他的目光中,那两名侍从逐渐晕倒在地。 他一旦使用法术,就会被阴阳师发现……但在有人来抓他之前,还剩一点时间。 雷茨利落翻进屋,拖着上杉信的尸体到最大的箱子前。将箱子掀开,里面是满满的黄金和丝绸。 这么多钱,顾季一定很喜欢。 雷茨看着箱子思考了一秒,把上杉信拖过来比划比划。如果直接把人塞进去,那么箱子的重量肯定不对…… 他很快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方法。 雷茨动手将箱子里的黄金都搬出来,然后把上杉信团成一团,强行塞进箱子,把盖子扣上。,厚厚的木箱隔绝一切一样的气息,箱子旁平静的像什么都没发生。 偷梁换柱,成功。 他满意的拍拍手,将黄金都收进怀里,塞得满满当当,然后悄悄翻窗离开。 “妖邪退散!” 雷茨前脚刚走,阴阳师便领着一队武士来到仓库,十几只火把将这里照的灯火通明。 两位仆役迷茫的看过去。他们好像刚刚晃了一下神,就看到一队武士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急忙伸手拦道:“请问有何贵干?” “刚刚有没有鱼妖出现在这里?”安倍先生左右环顾,门窗都完好无损:“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是库房……”仆役的话没说完,便看安倍先生一声令下;“搜!” 十几名武士推开门,搜索库房的每一个角落。不管是米缸、水缸,还是存储的酒水铜钱,都打开看一遍。直到搜最大的箱子时,被仆役拦住了。 “几位,这是公子特意吩咐过,留给贵客的东西,不让小的们打开。”仆役陪笑道:“我们不敢擅自违抗公子的命令呀,要不然哪怕让公子派人来说一声……” 安倍先生走进来:“这便是公子说过的那箱?” 仆役点点头。 这箱子确实能躲一个人,但安倍先生探测了几遍,并没在里面发现鱼怪的痕迹。他摸了摸胡子:“那也罢,直接给公子抬过去吧,这里面没有妖怪。” “好的好的,”两名衙役连忙点头哈腰,一路小跑,抬着装着上杉信尸体的箱子向堂屋走去。 背后,安倍先生沉思良久:“它跑不远,搜。别只找怪物,这东西很可能有人形。” 另一边,顾季来到源公子的堂屋前。 王通的行迹并不难找,毕竟此时夜已深,唯一亮着灯的就是源公子所在。而远远站在外面,还能听得到王通的说话声。 “顾君?” 顾季走到门外,便有人上前通报一声。很快大门向他打开,顾季走入屋中。 堂屋里,源公子和王通在屏风前对坐。源公子不苟言笑,王通则颇有些汗流浃背之感。顾季轻轻在王通旁边的垫子上坐下,笑问源公子: “真是巧了。我夜里睡不着觉想去找王兄说话,却没见着人。看公子这里亮着灯,想来叨扰公子一二……却没想到两人都在。” “是啊。”源公子抿出一个笑容,给顾季斟了杯茶。 此时屏风后绕出位仆役,在源公子耳边低头说了两句什么,源公子点点头。接着,一个大箱子被放在屏风后。 顾季没在意这个:“王兄也失眠了吗?” 王通连忙大倒苦水:“我半夜间睡不着觉,却正遇上上杉君。我将他错认成了故交,没想到他偏偏说我和他长兄的死有关系,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他特地在“长兄”加重字音,将前因后果告诉顾季,又愁眉苦脸道:“上杉君也太不像话了。” “他脾气冲,两位莫怪。”源公子听着王通的话,笑意一顿。他向两人敬一杯茶,算是赔罪:“不过关于此事,既然上杉君如此说,我也总要查一查。” “——绝不是对王君有怀疑,只是上杉君一直在苦苦寻找兄长的踪迹,好不容易有些线索,我得做个样子给他交代。”他强调道。 “劳烦王君多留几天,自有重礼给王君赔罪。” 王通的冷汗都要下来了。 如今,源公子确实不知道自己和顾季的交情。不过如果他将自己扣下……万一再有泉州或杭州来的商船,有人把事情说漏嘴,两人全得完蛋。 毕竟他和顾季,在家乡可没避讳被海盗袭击逃生的事。 王通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巴掌,怎么就那么欠,偏偏招惹了上杉信呢? 顾季的反应也相同。他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道:“这事怎样与我无关,公子与王兄商量。不过唯有一点,王兄既然是搭乘我的船来,那我也得把他带回去。” “几天后船就要再出海,王兄得在那时候上船。”顾季佯装笑笑。 源公子喝口茶:“这个倒无妨,我常常有往宋国的船只。” 王通打个哆嗦。他先前说上杉信只是和他在宋国的故人相像,闭口不提海上之事。可源公子既然要留他,就说明源公子仍然对他有怀疑。 而一旦自己留下,落入海盗窝被拷打……那就生死由命了。 “怎么就无妨了呢?”王通鼓起勇气打断:“妻女还在家等着呢,在外行商,谁不想赶紧回家呀。” 源公子正要说话,却被顾季打断了—— 顾季装出和事佬的样子劝道:“就这么点事,哪需要这么麻烦?恕我直言,王兄这心宽体胖四体不勤的,就算和上杉君兄长的失踪有关系,他也不能是凶手吧?” “再说,上杉君的兄长是日本国人,王兄一直在泉州待着,能有什么关系呢?” 源公子语噎。他其实并不清楚王通和上杉信的对话,毕竟他忙着抓鱼怪,对上杉信的解释根本没细听。在潜意识里,他觉得王通嫌疑不高,但很怀疑上杉信思兄心切,太过多疑。 把上杉信支出去,也是怕他有什么冲动之举。 今夜又偏偏多事之秋,源公子没那么多心思管这事。毕竟王通有没有嫌疑,都将他扣下拷打再审就好。 不过顾季插手,事情就有变化,他还要和顾季谈生意,不想闹得难看。 源公子决定把这个抛给上杉信去解决:“顾兄说的也有道理,我干脆把上杉君叫来,大家谈一谈。若是上杉君诬陷,我叫他给王君赔礼道歉。” 而如果王通身上真有秘密……那他把海盗的锅推到上杉家头上,然后再悄悄动手也来得及。 看着仆役们离开,顾季暗暗祈祷两人能把源公子和上杉信糊弄过去。经此一事,他宿醉的脑袋疼已经好了大半,喝口茶抬眸,却正见源公子似笑非笑看着他。 “我与顾君一见如故,想找顾君聊聊呢。” 这便是要王通回避的意思了。王通站起身:“那我就——” “不急,”源公子笑道。他招招手,角落里的秋姬便悄悄出现;“带他去耳房休息,把人看住了。” 他用日语吩咐秋姬。 顾季听懂这话,悄悄戳戳王通,接着就看他和秋姬一起走进了旁边的房间。目送王通离开,源公子眸子中的轻浮消失,变得深不见底:“顾君喝茶,我有一笔大生意要和您谈。” 耳房。 外面在说什么王通听不清楚。不过他唯一能确定的问题,便是衣柜里藏着一个人。 秋姬用极其生硬的汉话介绍完自己,就肃立在衣柜旁边,完全没注意到正在往衣柜里扯的裙角。 算了,王通颇感沧桑的想,今晚经历的事已经太多,衣柜里藏着人还算什么呢?他品着秋姬递来的香茗,只觉得人生无望。 珍惜此刻吧,至少还能喝喝茶,看看漂亮姐姐。 王通百无聊赖,只好看着秋姬发呆,顺带担心一下自己的命运。但盯着秋姬半晌,王通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姑娘,你父亲是藤原家的人么?” 他用汉话发问,只当说一句废话,没想到秋姬能听懂。 但怎知秋姬声音颤抖:“您认识我父亲?”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跌落在原地。她的脸颊在厚厚的铅粉下好像都红润了一些,晶莹的双眼闪着泪花,向前膝行两步:“您见过他么?他还好吗?” “额……”王通愣住了。 倒不是因为秋姬的问题,而是因为秋姬跌倒时重重踩下了某人的裙子……藏在衣柜里的裙子。衣柜的门被猝不及防的推开,一个人掉出来。 秋姬没注意到,王通却仿佛石化在原地。 那是个高鼻深目的日本侍女,有着特别饱满的胸部,特别高大的身材,还有……一条鱼尾巴?他没看错吧? 雷茨面无表情,在王通错愕的目光中,从胸口掏出一大坨金子。 在找出凶手之前,没人可以离开 鼓鼓囊囊又极其别扭的胸部终于瘪了下去。雷茨从衣柜里钻出, 那冰凉的绿色眼睛好像把空气都凝固住了,让王通动弹不得。 秋姬终于发现了什么异常,还没回头就被雷茨死死捂住嘴。 “唔, 唔……”她小幅度挣扎。 “别杀她!”王通腿软的跪在地上, 不知是怕雷茨, 还是怕被源公子发现:“她没做什么。” 他又看着秋姬,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秋姬拼命点头,雷茨才将她放过。她趴在地上无声的咳嗽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王通颤抖着小声问雷茨。 “有人在追我。”雷茨重新装了装身上的金锭,全部藏进宽大的和服里:“别和任何人说我来过。” “我绝对守口如瓶。”两人恨不得对天发誓。 雷茨的逃跑之路也颇为周折。 他发现自己身材高大又不会说日语, 即使化妆拌作侍女也很扎眼,于是决定躲起来。他先回到顾季的房间, 却发现顾季不见了。顺路摸过来, 才发现顾季竟然在源公子这里。 雷茨当即想到灯下黑的道理,毕竟最不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就是源公子的住处。 源公子住在庭院中最大的一进院子里,有活水引着消息流入假山和池塘。雷茨干脆从水下游过去,潜伏在衣柜里。奈何袍子还没塞进去, 王通就进来了。 王通抿了抿嘴, 对雷茨表示强烈的敬佩。雷茨低头整理好衣服,又重新躲到衣柜里消失不见。 秋姬这次站的离衣柜八丈远, 生怕再来一个惊魂瞬间。她平复一下心情,抬眼看向王通:“您,真见过我父亲吗?” “啊, 是的。”王通看着衣柜没再有动静, 也回过神来:“不过那是很久之前了,大概十年?我在船上遇见一个日本国人,姓藤原, 个子不高但很清秀。” “他说妻子在平安京,还讲他的庶女叫秋,是很漂亮的小姑娘。狐狸眼,眼下有两颗痣。” 秋姬听着王通的话,沉默了一会儿,两行泪珠滑下脸颊。她大口吞没着抽泣的声音,问道:“您之后还见过他吗?” “没有了。”王通遗憾道。 空气中沉默了。秋姬顿了顿道:“他不常去看母亲。我十一岁那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他也没有去看过母亲。于是母亲却找本家问,才知道父亲在出海的时候失踪了。” “后来其他公子又常常拜访母亲……我在第二年来到源公子身边。” 王通拍拍秋姬的肩,表示安慰:“海上遭遇不测,也是常有的事。人各有命罢了。” 听着外面是交谈,雷茨在漆黑的衣柜里勾勒出回忆;藤原平次郎?应该就是这个人,藤原家在海上跑的不多。 八年前,他看着藤原平次郎被海盗截杀。 想了想,雷茨决定保持沉默。 “您既然与父亲相识,我便应叫您一声叔伯。”秋姬抹抹眼泪,膝行两步,向王通行礼:“我的儿子,也是泉州王二公子的儿子。源公子决定拜托顾君,把我儿子送回泉州……我很担心。” “您能在船上帮忙照拂一下吗?他才五岁。” 顾季看着对面的源公子,深深吸一口气。 他有点好奇,源公子要和他谈什么生意……恐怕不是正经事。 “真是叨扰顾君,”源公子带着歉意笑笑:“我要拜托您帮我送一个孩子回泉州。” 这话当真出乎顾季预料。他奇道:“什么孩子?” “王二公子的儿子,五岁。”源公子用指节轻轻敲着桌子,低垂下鸦羽般的睫毛:“王二公子在敦贺有妻儿,如今他遭遇不测,他的血脉理应回到泉州。” 说着,源公子将一个小袋子放在顾季手中:“给顾君的酬金。” “好。”顾季虽然厌恶王二公子,不过他已经被顾季枭首,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也怪不到五岁的孩子身上:“只是——” 顾季透过薄纱的袋子往里面看了看,心下愕然。 这一小袋皆是金银锭,价值绝对超出运送孩子的价格。最令他错愕的,是其中居然有大半是阿拔斯王朝的金币。 虽然这时候日本还没有官方货币……但这些金币,这么新又这么大量,怎么看也不像是通过正常交易渠道得来的呢。 顾季对源公子手下海盗的规模有了新的猜测。 “顾君莫要推辞。”源公子道:“这是我拜托您的诚意。王君的孩子我照拂很久了,敢问王家在泉州是什么样子?” “孩子到了泉州,能得到好的照顾罢?” 他担忧的语气像极了一位暖心大哥哥。若是顾季不提前知道他是什么人,差点就被他这么糊弄过去。 “恐怕很难。”顾季想起在泉州听到的八卦,实话实说:“王二在泉州前两年刚刚娶了新嫁娘,有两个一岁的双胞胎。这孩子若是过去……” 宋代,嫡子庶子可是一样分遗产的。王二死在海上,那么二房的钱就合该几个孩子分。现在突然来个有番人血统的举目无亲的庶长子…… 想必王二的妻子不太高兴。 “我劝您一句,”顾季虽然觉得此话无用,但还是道:“不如让孩子留在这里跟着母亲吧,若是王氏有心,也会送些东西来给母子花用。” 源公子面上的笑容僵住:“他……母亲听说王君身故,当即抛弃孩子离开了。” 他本来还想借王二的儿子,在泉州王家的继承中插一脚。不过这样看来,可能性实在不大。 “这是第一事,”源公子喝杯茶,整理一下心情:“我还要与顾君谈一笔生意。说实话,自从王君去世后,顾君的阿尔伯特号,恐怕就是为数不多可以从泉州通行敦贺的船了。” “尤其这番船极其稳当,真是令人叹服。”源公子状似不经意道:“顾君考不考虑换一条航线,直抵横滨?” 顾季沉思。 宋国来的商人抵达日本,集中在敦贺的重要原因就是方便。如果想要直抵关东地区,那肯定是要绕一段路的。虽然从泉州来,这绕路的过程能稍少一些。 但对源公子来说,宋国商人是少绕路了,但他就要想办法再把货物运回关东。 “如果顾君同意,所有货钱加一成。如果顾君能搞来大量铜钱,那么货钱加两成,用黄金付。”源公子劝道。 他的眼睛中流露出坦诚的光芒:“而且我用我的名誉保证,顾君在海上不会受到贼匪的侵扰。” 顾季突然问道:“敢问源公子的家承……” “河内源氏。” 顾季了然。 其实这笔生意对他来说算不上亏本。毕竟阿尔伯特号乘风破浪的能力不错,如果多绕一点路,就能获得稳定的贸易线和更高的价格,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是,关键在于,能信海盗的话吗? 他敢倒卖宋钱吗?这是犯法的事情。他敢相信源公子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海盗吗? “鄙人有心无力。”顾季假装难过的叹口气:“不瞒源公子,此次海上的风浪也给我吓破胆了。更何况我还想再往南多走走,恐怕之后很难往北来了。” “更何况我就这一条船,也不够源公子的需要。若有朝一日我能建起船队,再来找源公子。”他的声音也非常诚恳。 源公子对顾季“拒绝加画饼”的行为并不奇怪。他淡淡笑道:“顾君不要忙着拒绝,我连付给的金锭都准备好了,绝对在财产上不会短了顾君。” 他站起身,正打算绕道屏风后去开箱子,却看到突然有人冲进门—— “公子,没找到上杉君!”仆役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源公子怕自己听错了:“没找到?” “小人真的没找到。”仆役把气捋顺,跪下对源公子谦卑道:“去庭院和上杉君的房间里找了,都没见到影子。又把大家都叫醒,去每个人的房间悄悄看了一眼,上杉君也不再;问过侍卫了,今晚没人出去。” 源公子语噎:“怎么可能,他一个大活人又不会突然消失,再去搜——” 顾季精神一振。 上杉信跑丢了?太好了,王通可以无罪释放了。 “公子?”他们正说着,安倍先生走进来。他瞟一眼坐在旁边的顾季,向源公子轻轻摇摇头,表示找鱼怪也没有进展。 他叹口气:“公子何事忧心?” 仆役立刻告诉他上杉信的失踪。 “不妨事,我来算一算。”安倍先生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好像能看到什么一般。源公子焦灼的盯着他,却见他突然睁开眼睛,目光严肃。 “上杉君已经丧命了。” “什么?” 在场的所有人,连同顾季,都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这么大的一个人,就突然死了?顾季在震惊之后感到一阵不祥的预感,源公子的脸色则变得苍白。他想起上杉信离开时的场景,问安倍先生:“他是如何死的?” “他被杀了。”安倍先生摇摇头:“多的就查不出来了。” 在这个“安宁祥和”的纸碎金迷之地,在这个凉风吹拂的夜晚,一条生命悄悄逝去。所有人甚至没有发现到异常,整夜在屋里笙歌不息。 “封闭院子。”源公子清俊的面具第一次破碎。这不仅仅是他得力手下的死,更是对他的挑衅。 “在查出凶手之前,没人可以离开。”他冷冷道。 可恶鱼怪毁我清白 宁静的夜被火光和脚步声震碎。这座清雅的庭院在霎时间失去其幽静, 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许许多多人在睡梦中被吵醒,就看着提刀的武士闯进屋。 源公子下令,搜查所有房舍、所有人的行囊、所有被翻过的土地……誓要找出上杉信的尸首。 还有杀人凶手。 顾季坐在厅堂里, 呆若木鸡。 他在想, 到底是谁杀的上杉信?今夜这里都是源公子的人, 若是仇家寻仇,显然不是最好的时机。更何况上杉信是极其优秀的武士,怎么可能被人悄悄杀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他总感觉在自己醉酒的时候, 发生了不一样的事情……除了他有颜色的梦。 不过顾季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源公子的厅堂中却已经挤满了骂骂咧咧的人。 正是午夜, 所有的宾客都在房里抱着小姐姐睡觉。没想到被一声踹门惊醒, 大家连衣服都没穿好,三五个武士就要进来搜查房间,还要搜查带来的大件行李。 这样粗暴的行径,谁不生气? 因此,被惊醒的众人整理着装, 就都来到了源公子的厅堂中。大家怀着对源公子的敬重, 虽然没有大声闹事,但面上也都是愤愤不平之色。 连忙有侍女给端来茶水点心, 但也无法安抚被打扰的众人。很快,源公子的堂屋里就挤成一团。 源公子皱着眉,掐了掐人中:“诸位稍安勿躁。” 他将上杉信失踪、遇害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诸君, 今晚宅邸没有允许任何人出入。因此上杉君的尸体, 还有凶手一定藏匿在这座宅子里。” 他一双清澈的眸子注视每一个人,显得分外真诚而有说服力:“鄙人并不是故意打扰大家,只是上杉君为我效力多年, 我若是连找出凶手都做不到,百年后又有何面目面对上杉君?” “更何况,若凶手混在我们中间……诸君的安全都要受到威胁。” 上杉信的死虽然是他有折损,但他更在意的,是就是谁能够悄无声息的威胁到他,在他家里行凶。 源公子的说辞还算有道理,大家也就都同意保持安静。毕竟源公子已经派出百余位武士进行搜查,把全院翻找一遍也不会太慢。 在令人焦躁的寂静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耳房中。 面对哭哭啼啼的秋姬,王通虽然记恨王二,但又怎么能不答应她的要求?他当即把秋姬扶起,信誓旦旦的承诺道:“放心,若我也跟随阿尔伯特号回航,我一定照顾好孩子。” 他又奇道:“你为何不一起回去?” “自从父亲失踪后,源氏便一直照料着我。”秋姬擦擦眼泪沉吟:“源公子于我有恩。” 王通长叹一声。 柜子里的雷茨沉不住气了,忍不住开口道:“我见过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他是被源家人弄死的。” “什么?”秋姬失声。 “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当年同乘一船之人。有人交了赎金走了,但你父亲没有交赎金的机会,直接被噶了。”雷茨思量一二,又安慰道: “但是你放心,后来打劫你父亲的那条船也沉了。” 还没等手足无措的秋姬说什么,便听到外面一整喧嚷声。王通透过窗户的缝隙往外看,像两人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探头出去听了听,又把头缩回来,大惊失色道:“上杉信死了!源公子正在查凶手。” 秋姬已经被接连的打击弄得回不过神来了。 “可恶。他们找到了吗?”雷茨的声音从柜子里闷闷传来。 “没有。” “唰——” 雷茨将衣柜的门推开,从里面钻出来。他眉眼间阴云密布,看着远处的喧闹很不耐烦:“告诉顾季,我在阿尔伯特号上等他。有危险叫我的名字。” 他今天在这里已经玩够了,不想被阴阳师和一群武士围捕。 王通小鸡啄米般点点头,突然道:“别露馅,把秋姬带走。” 雷茨一个手刀将秋姬劈晕,拖着她趁夜色从窗户里翻了过去,翻入池塘消失不见。 半个时辰后。 两位武士从门口进来,向源公子跪下,羞愧道:“公子,我们没找到尸体,也没发现凶手的痕迹。” “什么都没找到?”源公子不敢置信。 众人之间也一片窃窃私语。 这只是山间的一座大宅,又没有人进出,怎么可能连尸体都找不到呢?在议论纷纷的声音中,只有顾季悄悄搜寻雷茨的影子。 他的鱼怎么不见了? 顾季在地上跪坐久了,只觉得大腿内侧有种奇怪的疼痛,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摩擦过一样,小腿和脖子上也痒痒的。 折腾了整整一夜,此时已经到了太阳升起的时分。朝阳的晨雾笼罩在山间,但却没能拦住金色的破晓之光洒向大地。 “源公子。”一位衣着华贵的高丽商人站起来道:“希望公子能尽快找到凶手,来祭奠上杉君。不过某今日还与人有约,便不在这里留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四五人也站起来表示要走。 毕竟新的一天到了,大家还有生意要忙,谁也不想在这个鬼地方耗时间。 顾季刚要站起身辞行,只听门口“哐”一声。 两名武士持刀拦住去路。 “源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高丽商人怒道。 “诸君勿怪。”源公子沉声道:“如果连上杉君的尸体都找不到,我该怎么告慰他?毕竟如此一个小宅子……而凶手也就在宅子里。” “你是说,我们之中有凶手?”有人站起来道。 大家平白无故被叫起来,又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任谁都要有怨言。听到此言,大家心中更是愤懑不平颇有怨言。 “并非怀疑诸君。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大家还是留下来。”源公子安抚道:“除了找不到人,还有没有什么发现?” “有的。”武士连忙道:“我们在诸位客人的房间里发现了以下私人物品——” 说罢,有人推着小推车将东西倒在地上。里面有不少长刀短剑、账务图册、还有……不可描述的小玩具和污浊的内衣。 “你欺人太甚!”有人看见了自己的小内内,怒不可遏。 源公子也瞪了武士一眼,武士露出无辜的神情。 “源公子,我们尊敬您,所以今晚才会来赴宴。”一位老者站起来道:“可您就是在羞辱我们。我们理解您追查凶手,但找到凶手之后,您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好。”源公子站起来深深鞠一躬:“我先向大家赔罪。早到凶手之后,所有无辜者每人奉上五金;若有人能找到上杉君的尸体,或者抓到凶手,再奉上百金。” 他从屏风之后拖出箱子:“这本是我签契约的定金,今日就给诸君做赔礼。” 霍。 大家窃窃私语一阵,都默契保持沉默。源公子这次可是大出血,这么多钱不是闹着玩的。商人大多是逐利的,面对这样的补偿,便没谁再有意见。 只有顾季在心中感慨……源公子到底抢过多少钱。 既然大家达成共识,武士就挨个翻检地上的东西。 “田中君,何故带此剑来?” “习惯佩剑了,防身。”一位商人答道。 武士抽剑点点头,剑上干干净净没有血迹。 “唐君,何故带刀?” “习惯佩刀了。” …… 这个搜查过程可以说是极其无聊。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管制刀具一说,海上跑商也是极其危险的工作,大家带着刀剑防身是再正常不过了。因此筛查一圈物归原主,也没找到什么异常。 就在大家都有点不耐烦的时候,武士拿起一根奇形怪状的东西。 “织田君,这是从你房间搜出来的,能说说这是什么嘛?” 武士话音刚落,便听到一阵嗤笑声,又很快演变为哄堂大笑。顾季抬头看去……那好像是一些太能言说的玩具呢。 真是让人小脸一黄。 “你放下。”织田君面红耳赤。 旁边还有商人打趣道:“老兄,玩的挺花呀。” 武士也感觉到有些怪异,赶紧将这个放下。他又拿起一条紫色的纱织绳结,上面还有些不知名的液体。他叫住织田君身边笑得最开心的那位:“裴君,您能说说这个是什么吗?” 笑声戛然而止。 武士将所有不完全清楚用途的东西都归为疑点,也自然就有这些东西。好在之后就没如此多的笑料,被问到的大多是特殊的摆件、平安符什么的。这个过程极其无聊,并且让好几个商人闹了脸红。 抓凶手的拷问到如此境地,源公子的脸也越来越黑。 地上最后剩下的,便是一些化妆的铅粉和口脂。武士将这东西拾起来,问顾季:“顾君,这是在你房里——” “哈哈哈哈哈,”旁边的宋国商人拍拍顾季的肩,兴致盎然的打断武士的话:“顾小郎君,你玩得还挺花呀?” 大家扬起奇妙的微笑,显然认为清秀雅致的顾季,有什么女人的癖好。 “我——”顾季看着这些东西,不可抑制的脸红了。回忆起这些东西的出现,他心里将雷茨骂了一万遍,这条鱼为什么要在他的房间里化妆? “这些东西都拿上来做什么?”源公子终于忍不住,起身呵斥道:“肯定就是侍女带来的罢了。我让你找可疑的东西,没让你把客人的隐私都拿出来摆弄!” 源公子此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话音刚落,顾季就想到什么睁大瞳孔。 果然,武士上前一步跪下。 “公子,我正是觉得此物可疑。”他道:“如果这是侍女放下的,可伺候顾君的侍女竟然都在另一间屋子睡觉。而且她们的妆面完好,没必要到顾君的房间里补妆,这太失礼了。” “这些侍女的化妆品更像是被抢走的,尤其一个侍女还被扒下了外袍。”武士掷地有声。 雷茨猛的扎进水里,从逆着流水离开源公子的宅院,来到外围墙的人工湖边。他先把秋姬扔上岸,然后从水面上露出脑袋。 在两次下水之后,雷茨的妆容已经没有任何的平整与优雅——斑驳的底妆苍白而不均匀,在深邃的眉眼中浮现出一种极其特殊的野性美感。红唇则没怎么掉色,好像黎明时要逃走的艳鬼一般。 “真让我给碰上了,果然从水里走。” 雷茨刚刚从水面露出头,就看到安倍先生站在岸边。他看着雷茨冷笑道:“没想到这鱼怪长得这么像人,也和畜生一个智商。” 雷茨吐了两口水,沿着石头爬上岸,蓝绿色的大尾巴在清晨的天光下闪闪生辉。他环顾四周,惊讶的发现来堵他的居然只有安倍先生和一个童子。 他直勾勾的看向安倍先生,虽然他听不懂日语在说什么,但他猜是在骂他。 安倍先生却看到雷茨身上穿着侍女的和服,还化妆侍女的样子。他理所当然认为雷茨杀人夺衣服,怒道:“畜生,你究竟还要伤多少无辜者!” 雷茨摆了摆尾巴,把秋姬扫远一些,用汉话道:“直白点,你要和我打一架,对吧?” 两人语言不通,却完全不妨碍斗法。安倍先生从手中拿起一个罗盘念念有词,他直勾勾的看着雷茨,相信在陆上,这个有妖怪的法力绝对不及自己。 “封印。”法师成功读条完毕,雷茨已经没有可以施展的法术。 安倍先生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只要自己在施法杀死这个鱼怪,就能—— “啪!” 他被雷茨一尾巴抽在地上,骨头碎裂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佝偻着身子吐出一口老血。安倍先生抬起混黄的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靠近的雷茨。 封印破碎。 不都说鱼怪上岸行动不便……为什么…… 雷茨拾起安倍先生掉落的罗盘,在他瞠目欲裂的眼神中将罗盘掰碎成几瓣。 他也不理解,安倍先生是怎么敢一个人来堵自己的? 的确他能封印雷茨的法力,但雷茨之所以被他封印,就是因为他根本都不需要用到法力。海底狂暴战士对付年老脆皮法师……直接刚。 雷茨把半死不活的安倍先生捞起来,扛在肩上,荡气回肠的学着日语骂回去:“畜生。” 雷茨先前之所以担心,不过是害怕安倍先生带着几十个武士来堵他,在魔法伤害和物理伤害上会很高,同时给他造成困境。 但没想到安倍先生低估他的战力,导致提前被他废了,对方从此失去魔法输出。在这种情况下……剩下的人类不是什么问题。 雷茨轻轻哼着家乡的小曲,把安倍先生像扛麻袋一样抗在肩上,向源公子所在折返回去。 源公子用毒蛇般的目光打量着顾季。 顾季心下只慌乱一瞬,立刻恢复惊讶的表情:“侍女们?” “我今晚喝酒很多,回到房间之后就醉的不成样子了。在我睡着的时候,侍女们都在房间里服侍……之后怎样我也不知道了。我开始睡得很熟,但后来喝酒多了脑袋痛便醒了。我睡不着去找王兄,结果却找到公子这里。”他用极其真诚的语气,总结一下今晚的时间线,简而言之就是他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他真的不知道雷茨在搞什么鬼。 张长发也站出来维护顾季:“我怎么没明白什么意思呢?到底侍女是自己出去躲懒睡觉了,还是被人抢了?” 顾季接着问:“那几个侍女现在怎么样?” 武士向门外示意,大家一齐瞧过去。几个人正抬着四名女子向这里慢慢走来。他们进来将女子们放在地上,竟然全部昏迷不醒,却面色红润,只是熟睡的样子。 武士道:“我起初以为她们躲懒睡觉去了,但这样看……恐怕不简单。”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源公子冷冷道:“泼醒。” “哗!” 几盆冷水下去,侍女们才悠悠醒来。她们看到自己躺在地上,身边围了几圈男人,尖叫着几乎要哭出来。尤其是那个被扒了外袍的侍女,整个人都团成一团啜泣。 有好心人递给她一件衣服披上。 冷静一下情绪,侍女们被要求讲述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伺候着顾君进屋躺下,顾君好像很困,马上就睡着了。于是我们去解他的衣服,但就在这时候突然听见一阵歌声……接着就晕过去了。”其中最年长的侍女跪下小声说:“等我们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这里。请公子责罚。” 这个说辞倒是和顾季都对上了,不过照样对查找上杉信的死因没有一点帮助。源公子的眸色深不可测,他沉吟一下问道:“没有其他异常吗?你们可不是在顾君的屋子里被发现的。” “这……”侍女们左顾右盼。 突然间,一位侍女道:“当时屋里好像还有别人。” “我昏过去的时候,正要去掩上门。”她想了想道:“当时很突然就失去意识了,我记得我看到一条鱼尾巴,但也不是很确定。” 鱼怪?源公子猛的睁大瞳孔。 雷茨?顾季在心里暗骂鱼鱼。 源公子的思绪如潮水般涌起。他本没认为顾季能和上杉信扯上什么关系,毕竟顾季看起来只是个少年书生的模样,想要单杀上杉信不太可能。 不过如果此事与鱼怪相关…… “什么样的鱼尾巴?”源公子目光炯炯,他吩咐左右:“快去请安倍先生!” “蓝绿色的,很大……”侍女弱弱道。 “大家有所不知,我在海上常年遇到鱼怪袭击船只,相信诸君也曾听说海上遇难之事……”源公子垂眸哀伤道:“为此,某特地请阴阳师来捉这鱼怪。今天鱼怪既然现出踪迹,我必要他束手就擒。” 源公子的眸子中显出几分凌厉来。如果是鱼怪把侍女迷晕运走,那么抢东西的就也应是他。而如果杀上杉信的凶手也是鱼怪,一切就解释得通。 毕竟他能防住人,却防不住怪物。 话到这里,他突然看向顾季:“顾君,您没有注意到鱼怪在您的房间吗?您半夜醒来时房间里多出许多女人的东西,难道没有感到奇怪吗?” 仆役在他耳边附耳说了什么,源公子又轻笑问道:“而且在您房间的东西中,可是有……的痕迹。如果您早就睡过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当所有奇怪的碎片穿成一串,顾季就变得尤为可以。为什么王通被送来后不久,顾季就能赶到?为什么上杉信被鱼怪杀了,但熟睡的顾季却没事? 此时找上杉信的尸体已经不重要了,源公子只想杀死鱼怪,也杀死他可能的帮凶。 “公子怀疑——”顾季正要争辩,却听得大门直接被踹开。 “嘭!” 所有人一震,回头看过去。 在熹微的天光中,雷茨裹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和服,露出雪白的肩头和漂亮的蓝绿色大尾巴。他脸上的妆斑驳,但血似的红唇却极其艳丽。古典的盘发被拆下,波浪卷的墨色长发披散肩头。 明明身材高大,但胸前又鼓鼓的两团, 他将肩上扛着的人扔下。 是半死不活的安倍先生,还在□□着。 “源氏?”雷茨嘴角勾起一个微笑,慢慢向前。 他好像从地狱中走出的海妖一般,打扮的不伦不类,却有不可侵犯的威严。十几个武士连连护在源公子身边,挡住雷茨。 “别紧张,你身上有护身的东西,我杀不了你。”雷茨随口道:“你们凑在一起挺热闹的……我就来通知你一声。” “上杉信就是我杀的。” “他与你何仇何怨?”源公子问:“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三番五次捣毁海船?” “你这个妖邪,毁掉一只船要害多少无辜的人命?” “你可别乱说。”雷茨笑着压低声音,好像毒舌吐信:“我只对海盗有猎杀的兴趣。”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一共沉了你六条船,共713名海盗。他们的味道都很好,我替海里的鱼来谢谢你的馈赠。”雷茨唯恐天下不乱,颇有兴趣道:“我忘了,算上上杉信,714人。” “你一共打劫了几万贯的货物,有些沉入大海变成我的,还有15条船没沉。它们都停在敦贺港往东50里的港口——诸君有兴趣可以过去看看,说不定其中还有你们被打劫的货物,以及亲朋好友的尸骨呢。” 雷茨的目光中有深深的威严,好像皇帝一般:“我没说错吧,源公子。” “一派胡言!”源公子颤抖道。 他悉心维持的良心商人表象被揭穿,黑暗的一面露出来。这些东西是他立业的根本,但很快就要在阳光下灰飞烟灭。 不,他还有推锅挽救的余地。 雷茨的话已经传出去,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能听懂中文飞速给听不懂的翻译,各色表情都聚集在屋里。 他们本以为鱼怪是怪物,但雷茨却是如此的逻辑清晰,甚至还提出了证据。可如果完全相信雷茨的话……他们又难以相信生意伙伴源公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想起,”有人弱弱道:“之前李家就和源氏合作过,后来出问题闹掰了。李家第二趟出海,船就沉了……” 众人皆是目光一凛。 雷茨成功搅了一圈浑水,心满意足。他顺手将什么东西扔到顾季手中,居高临下看向他:“你跟不跟我走?” 全场惊呼一声,顾季石化当地。 如果这是在玛丽苏中,这将是非常有霸总气息的情节。但是顾季此时已经在心里把雷茨骂了一万遍。 这不就相当于告诉源公子,顾季就是他的帮凶吗? 雷茨想要带他离开确实很简单。只要他们登上阿尔伯特号,不论源公子怎么追也不可能追上他。但顾季来这里是做生意的,他跑了剩下的商人怎么办? 顾季要保证他们的安全和利益。 雷茨不考虑这些,但顾季必须考虑。 源公子的目光已经阴恻恻的盯上他。 那一瞬间,顾季的大脑以最高速开始运转。不知是搭错了那一根弦,他做出了平生最为离谱且出格的举动。 “我不想再见到你……”顾季将平生的演技发挥到了极致,他红着眼睛扑到雷茨身上,带着愤恨的哭腔:“我不敢和大家说,我被强迫……你竟然还想将我掳走!” 在少年的哭诉中,散开的袍子露出带着白花花的腿,上面盛开着点点红梅。 他手中的东西无助滚落,用了一半的香膏像是昭示着谁的屈辱。 可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顾季悄悄挠了挠雷茨的尾尖,用微不可闻的话音道:“配合一下啦。” 你让我怎么见人…… “这……”众人大骇。 顾季掩盖住内心的尴尬, 表情又悲怆了两分,一拳打在雷茨的鱼尾巴上:“你这个怪物,让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他刻意放轻了力度, 白嫩的小拳头砸在雷茨身上, 就好像小猫挠痒痒一般, 不疼却撩的鱼心痒痒。雷茨心中有三分恐慌三分震惊四分不可思议,看着顾季的表演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雷茨听到源公子怀疑顾季,也觉得顾季没什么好反驳的。若是自己一走了之,顾季难免被源公子为难。不如他把大家都带走, 也免得在这里啰嗦。 但他显然低估了顾季的脑回路。 “公子!”顾季狠狠掐了自己两把,挤出滴眼泪, 悲悲切切看着源公子:“您和这鱼怪究竟有什么恩怨, 这苦为什么让我来受呢……” “我,”一滴泪从少年清俊的脸庞上滑落,展现出离奇的破碎感:“我脏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说……” 顾季表面哭的难过, 心里为自己的演技边哕边点了个赞。 “不, 郎君,你不脏!”站在旁边的王通也化身戏精, 扑在地上拉住顾季:“莫要和这怪物争论,虽然你被它强迫——,但你仍然是我们敬重的船长。”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深情的凝视着源公子:“相信公子定能制服鱼怪, 给我们一个公道!” 顾季顺势把埋在王通肩头,做娇弱状。 听闻此言,在场宾客无不垂泪。 原来顾季屋中那些女子的东西, 都是这个鱼怪所用!可怜顾季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敢说,明明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就这样被怪物糟蹋了…… 也不知这怪物是男是女,若是个母鱼怪还能忍忍,若是他把顾季哔——,这还让顾季以后怎么做人呐! 真是让人潸然泪下。 “我……”源公子还在被雷茨点出身份的恐慌中,没明白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怎么又提到自己。他强装镇定道:“顾君,我来日一定替你报仇。” 人类们达成了奇怪的一致,雷茨的眼神却愈发幽深不可琢磨。 明明他才是那条被骗色的可怜鱼,怎么事情就颠倒过来呢?虽然雷茨在这里根本没有名誉可言,但他还是认为自己的小心脏受到了巨大的损害。 雷茨单手就将顾季拎起来,惹得众人一片惊呼。 “好,我强迫你是吧?”他在顾季耳边咬牙切齿道:“你这个没良心的。” “对不住……”顾季也小声道,无比诚恳的看向雷茨,活生生像在外面做了亏心事又回家争取丈夫原谅的妻子,还要摆出可怜巴巴的神态:“陛下饶了我吧。” 雷茨的眼眸中充斥着委屈,他恶狠狠道:“你说的话都会成真的。” 随即从原地消失,离开了宅子。 顾季跌落在地,被王通拖走。 经此一役,没人再怀疑顾季是不是与鱼怪一伙,大家都无比同情顾季的遭遇,纷纷向他抛出心痛的眼神。顾季呆若木鸡的坐在垫子上,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了。 虽然没在源公子面前露馅,但他深深的让雷茨和自己的名誉受到损害。他回忆起雷茨气愤离开时的画面……今日如果雷茨不杀上杉信,那就不会出接下来的事故,但他不能把错误怪在雷茨头上。 顾季反思一下,决定回去就找雷茨道歉。 “今日之事,实在是对不住大家。”源公子面色苍白,但仍然保持住了优雅和镇定:“天地明鉴,鄙人绝没做过那怪物所说之事。若有不信,诸君可以亲自求证。” 今日被雷茨点破,他要放弃很多断臂自保了。比如……他的港口。 众人寂静无声,神色各异,也不知有没有信源公子之言。一片寂静之中,有人弱弱问道:“那上杉君的尸首还能找到吗?” 此言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突然想起来,源公子还许诺给每个人发钱呢! 源公子低眉哀伤道:“这鱼怪杀人吮血,恐怕上杉君的尸首已经不在了……” 他如何不知道要发钱的事?雷茨把海盗的帽子扣下来,源公子就已经损失了不少名誉。虽然想想损失的钱财就心疼的滴血……但如果在这方面还做不到言出必行,那他就彻底完蛋了。 不过好在现在也没人能找到尸首,直接推锅给雷茨,然后每人发安慰奖就完事。 大家也颇为相信源公子的说辞,毕竟海怪吃一两个人还挺正常的,更何况无论如何也没找到尸体。于是大家纷纷为上杉信哀悼起来。 唯独顾季皱眉,露出思索的神情。 他清楚肯定不是这样,因为雷茨是不会吃人的。但是尸体就要处理掉,雷茨会把尸体藏在哪里呢?到底有什么地方还没找到? 把玩着手里的香膏,顾季的思绪流转。 等等……香?箱? 他一瞬间想到源公子给自己展示过的大箱子。他猛的抬头,非常厚重的黑漆实木箱仍然摆在那里,绝对能装下一具蜷曲的尸体。 这个箱子绝对没被搜过。顾季拼命回忆,那么雷茨会不会把尸体藏进箱子? 箱子是他和源公子说话的时候抬进来的……那个时候雷茨已经消失一段时间了,很可能上杉信已经死了。更何况,能装下尸体、又没有被搜索过的东西实在不多。再想到雷茨特意把香膏扔给他…… 顾季浑身的血都好像沸腾起来。 源公子说过什么?一百金是吧?他们全船人这一趟都赚不了一百金!一百金都能再建一艘阿尔伯特号! 他这时候不宜再出风头,于是拼命戳戳身边的张长发,差点把他的袖子都撕烂:“张兄,尸体在箱子里!” “??”张长发惊讶的看着顾季。顾小郎君不是被鱼怪毁了清白,还在呜咽哭泣么?怎么现在这么精神焕发? “上杉信的尸体,在箱子里面……”顾季压低声音道:“告诉源公子,一百金!” “真的?”张长发听明白顾季的意思,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 顾季笃定的点点头。 张长发也只觉得浑身热血上涌,不知怎么就站起来,大义凛然的颤声道:“公子,上杉君的尸体,有没有可能在您身边的那个箱子里?” 想到有点突然,他又找补两句:“毕竟那里没搜过。” “你是想要一百金想疯了吧?”有懂汉话的高丽商人笑道。 源公子一愣:“怎么可能?这箱子中装的是签契约的定金。上杉君生前就与我形影不离,若他就在我身边,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他环顾四周,只想赶紧发钱走人。于是回头对仆役道:“莫要耽搁了,把箱子打开按之前所说赔偿给诸君吧。” “开!” 随着两名仆役一起使劲,箱子的盖被掀开。可就在一刹那,汗味混合着腐烂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在每个人鼻尖。 源公子感觉不太对,向箱子中看去……他震惊的面色苍白双目失神。 “啊啊啊啊!”胆小者直接闭上了眼睛。 箱子正装着上杉信。他以极其扭曲的姿势被装在箱中,脊柱碎裂双目圆睁。被密封了几个小时的尸体已经有隐约的臭气,苍蝇落在他含恨的眼睛上。 短短的几息之间,源公子的表情就从不敢置信到尴尬再到悲痛。 “上杉君!”他情深意切的扑在尸体上,面上叫得悲痛,心里恨不得给刚刚说话的自己两个耳刮子。 顾季默然摇头:人果然不能乱立fg。 上杉信就在你身边,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仅不知道,还四处找人呢。 左右赶紧把源公子扶起,又将上杉信的尸首从箱子里抬出来。尸首已经僵硬,即便放在地上也是卷曲抽搐的造型。离得近的商人都默契后退一步。 源公子迷茫的环顾四周,看到了站在那里的张长发。 哦对,还要给他一百金。源公子简直要眼前一黑,勉强吩咐道:“将箱子里的金按我之前说的,分给大家吧。” 仆役探头往箱子里看了看。 仆役弱弱道:“箱子里……什么都没了。” 本来箱子中垫了不少丝绸,中间大概放了足足四百金。源公子之所以有底气给大家发钱,正是因为箱子里就有。 源公子也步履蹒跚的挪过去看了一眼……真的什么都没了。是谁把这些金拿走了? “那……还发吗?”仆役又弱弱问道。 为了维护自己岌岌可危的声誉,源公子咬牙道:“那当然要信守承诺。去本家调三百金来,千万不能短了任何一个人。” 众人都感谢源公子无私的馈赠。 两个时辰后。 张长发和顾季快快乐乐走出源宅,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发啦! 首先,源公子为了让顾季送秋姬的儿子回泉州,便给了顾季五金;其次,作为无辜者每人得到五金赔偿;最终张长发找到尸体,又获得一百金。 顾季上辈子没中过彩票,没想到这辈子体验了一把。 张长发将装金子的小箱子推过来:“是郎君告诉我尸体所在,这钱理应郎君收着。” 顾季也不客气,拿了五十金:“合作出力,一人一半。” 张长发又推让两回,连连夸赞顾季大方。两人抱着金子,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沉甸甸的幸福。 源公子的宅邸建在山脚下,要想回城还要走一段山间的石板路。此时已经是艳阳高照的中午,顾季抱着金子擦擦汗:“这里还有点热。” 突然间,手边贴上一个凉凉的东西。 幽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样还热吗?” 顾季心中按叫不妙,果然看到手中正握着雷茨的鳞片,而一条充满怨气的鱼站在自己身边,绿色的眼眸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啊啊啊鱼怪!”同行的商人尖叫。 鱼怪怎么还回来了?是要他们的命么?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雷茨就扯碎了顾季的袖子,抓住白藕般的胳膊,在众人面前消失不见。 鱼鱼对负心汉的惩罚 “哦哦哦痛。”顾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便看到自己被带回阿尔伯特号的卧室里。他四仰八叉的摔倒在地上,手中的金子洒了一地。 完蛋了。他看着雷茨阴沉的面容,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雷茨, 你听我解释——”在雷茨开口前, 顾季就将自己这么做的原因讲了一遍, 然后露出一双星星眼可怜巴巴。 “我不听。”雷茨执拗道:“我生气了。” 顾季气馁。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雷茨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扔在软乎乎的被褥上:“我好心带你走,你却编造这样的事……你让我以后怎么做鱼?” “对不起。”顾季抓住雷茨的手,诚挚道歉。 “你完蛋了。”雷茨把他的手甩开, 毫不留情的将顾季的衣物扒了下来。 顾季想要挣扎反抗,但他无助的发现在雷茨的力量面前, 自己的反抗就像小猫咪的挣扎一样, 伸着奶呼呼的小爪子乱挠,只能让人愈发有施暴的欲望。 他死死拉住雷茨的手。 “你不是说我强迫你吗?怎么现在又说话不算数了?”雷茨垂眸委屈道:“我只是想和交尾而已,你不愿意就算了,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耍弄我。” “都是我的错,别……”顾季欲哭无泪, 只能搬出渣男语录。 “我给你两个选择。”雷茨轻而易举将他的手拿开, 带着鳞片的手背拂上娇嫩欲滴:“要么你今天让我为所欲为,我就原谅你。” “第二个选项呢?”顾季抱着一丝希望道。 “要么, 我就把你掳到海里……把你玩坏了再扔掉。”雷茨恶狠狠道:“到时候你就在暗无天日的海底,和鱼群作伴,然后你哭都哭不出来, 被一点点吃掉……” “宿主, 远离这条怪鱼!”阿尔伯特号尖叫。 “不仅如此,我还要把阿尔伯特号搞沉,让它给你陪葬。”雷茨想了想补充道。 “额, 要不然你献身吧。”阿尔伯特号立刻转变。 顾季迷茫的看着雷茨,思考这话的真实性。 说实话,他也觉得自己挺不是东西的。酒醒之后,半梦半醒之间的记忆逐渐回笼……好像确实他先把雷茨当成人鱼姐姐,然后无情骗色不认人,还在众人面前倒打一耙。 不过雷茨真的会这么对自己吗? 顾季拿不准。 雷茨是海里最强大的怪物,而顾季只是许多航海之人中的一个。他认为雷茨是他的朋友,而雷茨可能认为他是自己的玩具。 玩具不听话可以换一个,还可以把旧的摔碎砸烂。 顾季觉得他真的惹雷茨生气了。 雷茨绿色的眼眸凝视着他,好像深不见底的海面一般。他们不是一个物种,他永远都无法想象雷茨在想什么,无法想象在雷茨心中他是什么。他可以赌雷茨不会把他怎么样,但如果他赌输了……就全完蛋了。 “你想好了吗?”雷茨在耳边好像恶魔的低语:“不会难受的,你会很喜欢的。” 他躺在床上抬眼看去,正能看到雷茨和服中露出的半片香肩。顾季心一横,想到自己反正也社死过一回了,被雷茨这样的大美人哔——也不算什么。 “我选第一个。”他叹口气。 雷茨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喜。 顾季感觉自己像是要上屠宰场的羊羔,褪了毛后只会咩咩叫,而且屠夫还颇讲人道主义,在屠宰前先给羊羔一些安慰。 雷茨唱起悠扬的曲调,如轻柔的海风,好像魔法一般让顾季眼前泛起粉红泡泡,又渐渐模糊不清。熟悉的馨香气息带着大海的味道,有有着海妖神秘的韵味,让他的触觉越来越虚无。 “嗯……”顾季感觉自己的唇被什么东西堵上了,鲜甜的气息涌入。 直到被屠宰的前一刻。 他感到哪里不太对,好像并不是他能适应的。顾季用最后的意识,脑中拉紧一根弦:他会完蛋! “……我真的会死的。”顾季的眼神湿漉漉的。 “真的吗?”雷茨看了看,居然也有点犹豫。 撑着最后一口气,顾季给雷茨上了一堂生理健康课,将应有的前置步骤全部讲完,最终道:“如果你不做前置工作硬要哔——,那么就会裂开,然后流很多很多血,接着我就会发烧。” 顾季喘着气,挂在雷茨身上乞求道:“你知道什么是发烧吗?人类很脆弱的,连着烧几天之后我就死了。” 雷茨歪歪头,思考了一下。 他已经察觉出些趣味,一点都不想顾季死掉。可是如果就这样把顾季放过,真是好遗憾呢…… “没关系,我来教你。”顾季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在接下来混乱的几个时辰里,雷茨好像一阵狂暴的风浪将他席卷,丝毫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顾季就好像在暴风中摇曳的小草,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随波逐流。他万分后悔自己乱想什么人鱼姐姐,也万分后悔在源宅中对雷茨做的事。 报应,顾季难过的想,果然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阿尔伯特号听得见船舱中奇奇怪怪的动静,却根本不敢睁开眼睛看一看,生怕自己触及到顾季可怜的自尊心…… 虽然他觉得顾季叫得还挺不错,雷茨听上去也很喜欢。 它坚定的流下两滴泪水,为可怜的顾季。但同时,它也为自己不用再变成沉船而松一口气。 顾季就这样被翻来覆去的折磨,时间在明明暗暗之间溜走。等到一切彻底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阴暗下来,夜风吹拂进舷窗,雷茨点起一盏油灯。 在灯下,顾季依稀看到雷茨的和服已经被扯成了碎片,覆盖着鳞片的的肩颈上甚至有红色。 顾季低头看看……自己全身也是这玩意儿。 “哼?”顾季在床上虚弱的打了个滚,在心中疯狂安慰自己,并没有真发生什么,他还是一条坚硬如铁的直男。 他抬眼,看到雷茨正对着镜子梳头。 顾季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突然间,他灵光一现:“雷茨,你胸呢?” “嗯?”雷茨咬着发丝回头,朝床头的柜子里指去。 为了好奇心,顾季爬过去打开床头的柜子—— 啊,他被黄金闪瞎眼了。 “雷茨,你从哪拿的这些东西?”顾季已经被哔——的有点不太清醒了,想了想才回忆起:“你把箱子里的金子都拿走了?” 雷茨终于把头发盘起来:“对,都送给你。” 原来如此…… 这可是四百金!顾季的内心在狂喊,恍惚间,好像看见自己双手捧着金银,把源公子薅秃;又好像看见雷茨大方的一掷千金,只为与自己春风一度—— 来不及思考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顾季就再次昏睡过去。 “顾季?” 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脸,顾季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驿馆之外,夜风正凉嗖嗖的吹着,驿馆里还三三两两的亮着灯。 他揉揉眼睛,看到雷茨在自己身边。 自己这是回来了? “顾郎君!”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王通来到门口拉住他:“您可算回来了!我们都以为您被……” 顾季尴尬笑笑,拖着酸痛的身体走进门,却看到有不少窗户打开,十几个好奇的小脑袋露出来。 顾郎君被鱼怪抓走了! 众人都很担心顾季的安全,但如今看着顾季全胳膊全腿的回来了,这种担心之情就变得微妙:哇,好可怜的小郎君,被折辱整整一天……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别担心,我没事。”顾季勉强露出风轻云淡的样子,着重强调道:“真没什么事,时间不早了,大家快去睡吧。” “那……”有好奇者悄悄开口了:“顾小郎君,那鱼怪是雌是雄呀?” 等等。 顾季突然意识到这个关键问题。他心中知道雷茨是男的,于是便默认大家都知道。但是回想起来雷茨露面时胸前的两团…… 他们不知道呀! “当然是雌鱼。”顾季义正言辞,张嘴说瞎话:“你们想什么呢?” “哦~”大家露出暧昧的微笑。 解决了性别问题,大家的八卦之心就淡了许多。毕竟其实仔细回想一下,那鱼怪长得也挺漂亮。虽然顾季被榨了一整天也惨兮兮的,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有知道真相的王通有些心酸罢了。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这一遭,顾季谨慎回头观察雷茨的反应。 雷茨对性别问题没有任何意见,反倒是好像在沉思什么,时不时抬头看顾季一眼。 很好。 顾季抓紧溜回房,将房门一关钻进被子里。 窗外的月亮高悬,将清晖肆意的洒向大地。顾季已经连着两天没睡个好觉,回忆起这两天的魔幻经历,仍然感觉有些不可置信。 “阿尔伯特号,我受够这个鬼地方了。”他嘟嘟囔囔道。 “我也是。”阿尔伯特号整整一天被蒙蔽触觉,只感受到船上骇人的震动:“我们要不然带着黄金跑路吧。” 顾季深以为然。 一人一船都盼着尽早回家,但谁也没想到,这个计划在第二天就彻底破产。 一路都是坑 “一个月?”顾季不可置信的问道。 晨光微熹的早上, 顾季便坚强的从温暖被窝中爬起来,拖着阿尔伯特号来到船坞,没想到却得到这样的答案。 “您的船损伤太厉害了, 我实在不敢保证给您修好。”船坞的工人愁眉苦脸道:“这里毕竟不是宋国, 哪有这么好的技术呢。” “这船还是要修补好了才放心。” 顾季叹气:“时间不能再短一些?” 船工麻利的摇摇头。 “那好吧, 尽快开始吧。”顾季失魂落魄的走回驿馆去,和阿尔伯特号共同发出了绝望的声音。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呢。 根据顾季和阿尔伯特号之前的分析,源公子这次吃了大亏,肯定要蛰伏一段时间。而顾季在源公子那里却是占了便宜…… 那一坨坨的金子, 跑几趟船也赚不了那么多钱。 所以他们的最佳思路,就是趁着源公子还没发现顾季的真面目, 抓紧清空货物跑路回汴梁, 捞一笔大的就跑。但没想到要想完全修补好阿尔伯特号船底的窟窿,居然要一个月。 若是干脆不修船……他倒是有这个自信,能带着阿尔伯特号回航,不过其他商人肯定不同意。事到如今,顾季颇感忧愁的回到驿馆, 却见王通正在门口等他。 “郎君怎么这么早就出门?”王通奇道。 顾季把难处说了一番。 王通也愁眉苦脸, 但他接着道:“小郎君先别愁这个了,您来见一个人吧。” 说罢, 他就推着顾季进去。从回廊处绕过竹篱和枯山水,在万籁俱寂中走入一间小室。顾季和王通将木屐脱下,悄悄迈入, 转过屏风看到端坐的秋姬。 秋姬抬眸, 双眼中含着泪水盈盈一拜:“顾君。” “请问……”顾季目瞪口呆。 “是这样的。”王通擦了擦额头,将当晚的事情解释一遍。 不负责任的雷茨在带着秋姬跑路的过程中,突然遇到安倍先生, 就把秋姬扔在一边。好歹王通比较细心,走的时候顺手把秋姬带走了。 秋姬知道太多内幕,王通也不敢把她放走,也不知道把她留下来干什么,急得团团转。 顾季听完前因后果,连连在心里骂雷茨缺德,把这样无辜的姑娘牵扯进来。 “我替他向您道歉,真是太冒犯了。”顾季起身拱手鞠躬。 秋姬急忙将他扶起:“顾君莫要如此,妾担待不起。妾能否问一下……那鱼怪所说,关于我父亲的事是真的吗?” 她面上有两滴泪水划过脸庞,充满一触即碎的脆弱感。 “他一般不撒谎。”顾季苦笑道。 根据他对源公子的了解,如果藤原氏的人拦了源公子的路,那么命令海盗灭口简直是常规操作。顾季安慰道:“秋姬,多想想之后的事吧。或者你想要什么补偿,我也力所能及做到。” “妾还有什么以后呢。”秋姬目光迷茫:“顾君若是对妾有愧疚,能否高抬贵手,帮我照料孩子一二,他才五岁,第一次离开妾……” 她曾经把源公子当做救命恩人,但如今一切都已经崩塌。若说恨,她当然是恨源公子的。但离开源公子她又要怎么活? 王通正要答应,却被顾季拦住了。 顾季犹豫一会儿正色道:“秋姬,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能把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送到泉州。但这之后,我不保证他能在泉州活一个月。” “什么?”秋姬不敢置信的看着顾季。 “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顾季的眉眼间也有些悲伤:“你知道王二在泉州有家业吧?” 秋姬点点头。 “但王二的嫡妻却不一定知道,他在敦贺还有妻儿。”顾季叹了口气:“王二死了,王家能分到二房的东西本就不多。你猜猜,嫡妻会不会喜欢这个突然出现的,分家产的番人庶长子?” “你的孩子会完全落在她的掌控之中,没人在意孩子什么时候夭折。”顾季定定看着她:“抱歉,我知道这样说会有点冷漠,不过事实如此。” 秋姬听了顾季所言,又想到自己失踪了两天,源公子必然已经发现端倪,母子两人都要完蛋,不仅呜呜咽咽哭出来。 顾季看着美人在自己面前垂泪,心中也不好受。他突然想到什么:“不然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船会先到汴梁……你们母子在汴梁下船,只要居住一年就会给予户籍。” “你知书识礼又懂汉话,总能找到出路。而且无论是源公子还是王家,都找不到你们。” “真的?”秋姬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少年。她犹豫道:“可是源公子不会让我离开……” 顾季沉思。 他在秋姬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然后退开。他带着王通离开这里,轻轻从屋子里倒退出去,只留下秋姬桌子上一盏微凉的茶。 秋姬怔怔的看着两人离开,端着茶杯润润干涸的喉咙,脑内却不自禁的回想少年含笑的话。 “只要找到源公子串联海盗的证据,我保你们母子有平安荣华的下半生,再也不受这些是非纷扰。” 她失手,茶水洒了一地。 “雷茨呢?”从秋姬的房间出来,顾季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饿得饥肠辘辘去用早膳,才想起今天都没看到鱼鱼。 “雷茨起床后帮你打扫收拾了房间,然后就出门了。”阿尔伯特号道:“你不会被哔出感情——” “闭嘴,”顾季强装镇定。喝了两口粥,他开始思考交代秋姬之事的可行性。 这事其实很简单,他想要抓住源公子的把柄。在敦贺他终究是弱势的那一方,顾季很不喜欢在这种充满顾虑的条件下生活,他想要反制住源公子。 要是能让这些海盗都灰飞烟灭就好了。顾季闭上眼睛试图做白日梦。 “顾小郎君也在?”正想着,张长发从门口打了个招呼,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正有行商来仓库看货,小郎君去不去?” 顾季连忙把碗放下:“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从屋里窜出来,和张长发一同向仓库走去。看着浑身灰头土脸的张长发,顾季奇道:“张兄早上也出门了?” “去看那个所说的码头了。”张长发苦笑。 在雷茨揭穿源公子时,不少人心里就埋下疑惑。于是十几个商人约好,今早便去那个码头一探究净。他们又雇了几十个人带好武器,长途跋涉到码头,却发现…… “全都死干净了。”张长发叹口气:“那里确实有码头和房舍,有一艘沉船,但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地上全是血,好多尸体就那样堆在那里,有些还是年轻的孩子和女人。” “源公子的一队武士在那里杀人的。”张长发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他们说源公子听说这里有海盗的窝点,就迫不及待让他们来绞杀。” 当真……是下了血本呢。顾季问:“就没别的了?” “没了。”张长发道:“我们哪敢久留,赶紧就回来了。不过大家也不是很信。” 顾季叹一口气。源公子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心血付之一旦,肯定早就把关键人物和物资转移走了。谁知道在那里杀人的是不是海盗,而遇害者是否无辜呢? 不过任由源公子杜撰罢了。 到了后院的仓库,已经人声沸腾。顾季这一趟带了不少货来,当然也有不少人兴致勃勃的来问价。从宋国运来的商品,都是市场上的抢手货。 一位身材矮小的敦贺商人上前,和顾季打了个招呼,用日语道:“这个500贯一箱,一箱50匹,卖不卖?” 他又指了指在航船过程中泡水的丝绸:“这个品相不好,只能给300贯。” 译者如数翻译。 若是500贯一箱,这价格差不多翻了三倍,就是卖300贯一箱的次品有点少。顾季刚刚想再谈谈价格,便听对面的商人用日语对同伴说道:“这个小郎君是刚刚来的,说不定能敲一笔呢。” “是呢,先压他100贯试试。” ??顾季脑袋顶上冒出一排问号,答应的话刚到嘴边就绕了回去:“谢谢您的光顾,我还是再等等有没有别人的价格吧。” 欺负我没文化是吧? 虽然宋国商人大多不精通日语,但总有懂的。商人之间一来二去的交流起来,有经验的就能拿捏住市场价位。但也有顾季这样的新手,上来就被坑。 顾季立刻去问张长发:“张兄,你的丝绸多少钱出手的?” “620贯啊。”张长发答道,他正忙着签契约:“小郎君莫急,可以千万别被人坑了。” 顾季心中暗叹,果然到处都是坑。 那两个商人虽然听不懂汉话,但看顾季去问张长发价格,也知道坑人之事被发现。他们急忙拉住顾季,开口吐出汉话:“翻译……错了。” 译者的脑袋上冒出三个问号。 商人继续磕磕绊绊道:“我刚刚说……卖六百贯。” 顾季道:“六百贯是吧?可我问张兄,他能卖六百二十贯,怎么我这里就要短一些银钱?” “绸子的材质不一样。”日本商人继续整整眼睛说瞎话:“我跟您说实话郎君,您的绸子材质不好,纹样款式也很老旧。现在都不时兴这一款的。” 顾季气笑了,看见阴恻恻的雷茨出现在他身后。 这一批货他都是挑的最上等,不仅如此,所有的纹样材质都是由海上第一时尚设计师——雷茨陛下亲自挑选,保证颜值在线。 居然也有人敢质疑雷茨的审美。 那商人突然觉得凉嗖嗖的,摸了摸后脖颈坚持道:“这些真不好看,是能出的最高价了。” 顾季还没开口,却突然听旁边有人道:“打扰诸君,请问这些蓝色的东西是什么呀?怎么卖?” 大家平安京见! 顾季回头, 看到一位穿着雍容的少年人。他和顾季差不多的个子,眉目清淡言笑晏晏,正对桶中的东西颇感好奇。 “这是……鲎血。”顾季解释道, 描述了鲎是什么。 他本以为这玩意儿能卖大价钱, 但听了阿尔伯特号的科普才知道, 鲎的药用价值在一般在现代科研中,而在11世纪卖不上什么价钱。 于是顾季就佛系了,决定没人要就自己留着做纪念。 “诶?这是血吗?”少年好奇的往桶里看了两眼,又轻轻摇晃:“这血为什么不凝固呢?” 他抬眼笑道:“见怪, 鄙人橘四郎信繁。” 顾季向他拱手行礼,心中却不免升起一点好奇来。橘氏在这时已经不再是公卿之列, 但显然后代也并非俗辈。 他解释道:“鄙人泉州顾季。用了一些特殊的保鲜手段罢了, 这东西可以入药。” 当然就是雷茨的小法术啦。 “有趣,我还从来没见过。”橘公子多看了几眼:“顾君,这一桶要价几何?” 看着这个根本没有市价的东西,顾季为难了。他试探问道:“若橘公子不嫌弃,100贯便可。” 显然橘公子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该值多少钱, 于是两人稀里糊涂的就完成了一笔交易。橘公子又看向顾季的其他货品:“顾君还运了丝绸?” “是。”顾季道, 他瞟了一眼在旁边吹胡子瞪眼的日本商人:“完好的一箱620贯,泡过水的400贯。” 橘公子颇有兴趣的开箱挑拣起来。 “顾君, 这可是我们先谈的。”商人不满意的上前拦住他。 “我对你的开价不满意。”顾季冷漠道。 “我……我……”那商人眼见着生意要被抢去,挣扎道:“我也能出620贯。而且你若是要太刀,价格我也让你半成。” 他一副割了肉的表情。 顾季这才想起, 他买了货后还要考虑进货。 太刀, 是日本武士刀的一种,也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刀。敦贺作为宋日贸易的重要港口,既是宋国商人卖货的地方, 也是再买货带回宋国的地方。而太刀,就是贸易中的重要商品之一。 显然这个商人就是在港口倒卖的一把好手。 “顾君,让给织田君罢。”橘公子笑道:“我只不过借道敦贺往平安京去,也买不下这么多货。不如我们打个商量,顾君你让我挑一箱,我付你700贯。” “剩下的便让给织田君去。” 名叫织田君的商人也连连点头表示同意:“真是多谢橘公子。” 一般来说,码头上大量买进货物,还要经过至少几次转手才能到真正的客户手中,所以也从来没有挑挑拣拣的说法。不过橘公子显然今天是来凑热闹的,只想挑一箱。 顾季刚刚薅了源公子的羊毛,也不是特别在乎这些钱:“行,那剩下每箱610贯给织田君。” 三人就这么愉快的达成了协议,签下一份契约。在签契约的时候,顾季还特地抬眼问了松田君一句:“你现在,还觉得这批货不时兴吗?” 松田君以为顾季记仇,连忙道:“都是我胡说。顾君的眼光可是顶好的。” 顾季笑了笑,看来松田君今夜不会被某条鱼拜访了。 除了丝绸和鲎血之外,顾季的几箱药材、瓷器也尽数脱手,一共卖了6000贯。当然顾季现在是见不到铜钱的,这比钱回直接兑换成进货的货物,或者用金银的方式支付。 一直喧闹到下午,生意才算彻底谈完。橘公子拉着顾季晚上去喝酒,顾季被源公子邀请一次就PTSD了,连忙摇头拒绝。但架不住橘公子的大方和热情,还是被带走了。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并不是每次喝酒都会发生那么抓马的故事,这世上还是正常人比较多。 比如橘公子就没源公子那么多秘密,聊起来还挺投缘的,除了橘公子总想旁敲侧击封打听他和雷茨的八卦是怎么回事。 对了,鱼怪强抢美少年的故事已经传开了。 顾季只想为自己的社死掩面哭泣。 月上中天,才被送回驿馆。雷茨宛如贤惠的妻子一般将顾季扶进屋,又趁机占了不少便宜。顾季迷迷糊糊问道:“你这一天跑哪去了?” 今天雷茨的出现和消失都很突然,平时都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去学习了。”雷茨含糊不清道,从他背上摸了两把。 “你学习什么?”顾季好奇。难道这个时代连鱼都要卷学历了? 雷茨默然。 他拿出一个匣子递给顾季。顾季还以为是什么文房四宝,再不济是雷茨写出的什么书法作品,兴致勃勃的打开—— 一条纱织的绳子? 一个圆圆粗粗的东西,还有刺? 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 等等,他好像知道是什么了。 顾季“啪”的一声把盖子扣上,麻利的翻身把自己卷进被褥里,闭上眼睛就开始装睡。他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好像想象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你喜欢吗?”雷茨充满希冀道:“我学了好多种方法,保证不会难受的。” 顾季掀开眼皮,冷漠道:“我当时答应你的时限一天之内。” 鱼鱼就这么枯萎了。他撩起黑色的长卷发,饱满的红唇凑上去亲吻顾季,顾季却不为所动,充满了正人君子的气派。 勾.引失败的雷茨眨眨眼睛,躺在顾季旁边,一伸手把他卷进怀里。 “迟早会有下一天的。”他恶狠狠道。 他低头看下去,顾季已经把头埋在他的腹肌上睡着了。熟睡的顾季看上去乖乖巧巧的,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格外让人怜惜。 雷茨就这样看了很久。 天明。 雷茨一早又不知所踪,只留顾季躺在房间里思考人生。 生活中总会面对诸多问题。比如该如何处理想哔——自己的雷茨……这个处理不了,划掉;比如该怎么攒够积分兑换永久续航卡……这个目前也解决不了,也划掉。 最后的问题,他接下来一个月干什么呢? 货也卖完了,他待在这里好无聊哦。 “阿尔伯特号,你说我去一趟平安京怎么样?”顾季突发奇想。 “你去哪里做什么?”阿尔伯特号道。 “刷分啊,去平安京能点亮不少历史人物章节的成就吧?”顾季在心中盘算着:“而且还能躲一躲源公子,别让他再起疑心。” 他对于平安时代的日本蛮好奇,若是能亲自去平安京看看,甚至有一种跨越时空旅游的感觉。 阿尔伯特号想了想,觉得顾季所言有理:“那就去吧,反正不到一个月就能回来。” 当天上午,顾季就先订好了要采买的货物,然后趁着中午大家用餐时将诸位召集起来。 首先,他把阿尔伯特号的情况讲了一遍:“为了安全考虑,我们还要一个月才能出海。在这期间麻烦大家耐心等待。” 商人们纷纷表示理解。 “在这一个月中,我准备去平安京。”顾季继续高声道:“会在船启航之前回来,大家不必担心。若有人愿意与我同去,我们明天上午出发。其余人留在敦贺便可。” “平安京?” “有汴梁那班繁华么?” “倒有意思……” 大多商人没去过平安京,都有些好奇。再者或多或少盼望着平安京有些商机,最终有十余人要和顾季一起出发,剩下的便决定原地等待。 当夜。 灯火闪烁,顾季跪坐在地上和雷茨一起打包行李。雷茨打包行李时十分挑剔,要把所有的漂亮衣服全部打包带走,根本不管行李到底有多重。 顾季只能在一件一件挑出来:“就一个月,哪里用得到这么多衣服?这两件都是黑色的,差不多带一件就行了。” “但它们的纹饰不一样。”雷茨执着道:“你听我的。” “车上没有那么大地方——” “我给你扛着。”雷茨不满意的嘟囔道。 顾季在那一刹那,奇迹般的觉得自己既像陪老婆逛街的直男,又像拎不动东西被霸气鱼帮忙的小公主。他明智的转换话题:“橘公子明日也要往平安京返程,不知能不能在路上遇到。” 雷茨还没说话,便见王通蹑手蹑脚的进来。 “秋姬离开了。”他悄悄道。 顾季抬眸道:“什么时候走的?源公子那里应该已经发现她不见了。” “刚刚。”王通道:“她说无妨。” 踌躇半秒,王通又道:“郎君明天要是去平安京,可就只有我一人在这儿了。你说要是源公子在反应过来,找我们的麻烦可怎么办?” 顾季也停顿半秒:“那你说我为什么要走呢?” 王通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咬咬牙:“那我也去。” 只要躲开源公子,去哪不行呢? 源宅。 源公子面色黑如锅盖,神色郁郁。他捏着手中的茶碗赚了几圈,然后将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都处理干净了么?”他问。 “公子莫忧。” 他身旁一位中年武士道:“船都已经提前挪走了,没用的人杀了一批,剩下的都藏起来。其间有几个商人来看,也没起什么疑心。” 源公子闭目点点头。 “那……”那人顿了顿道:“下一步怎么走,请公子指示。” “不着急。”源公子将眼睛睁开,黑眸中好像藏着什么深不见底的东西:“先回平安京一趟吧,正去见爷爷一面。” 到了平安京,他定要再将鱼怪查一遍。 顾季再次风评受害 “公子。” 正在源公子想着明天出发之事时, 身边人又开口:“还有一事,秋姬回来了。” “秋姬?”源公子眉毛一皱:“让她进来。” 宴席散去不久之后,他就发现了秋姬的失踪。为此源公子还特意找了一圈, 没想到连根头发丝都没看见。 这次失踪实在是太奇怪了, 甚至让他想起了上杉信的“失踪”, 吓得源公子把所有能装人的箱子都翻了一遍。最终还是等重伤的安倍先生醒来,才告知他秋姬被鱼怪掳走扔在地上。 他本以为秋姬就这么喂鱼了,但没想到过两天人又好端端回来了。 一条纤细的影子聘聘婷婷走进来,但还没到源公子身前, 便双腿一软支撑不住跪下去,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她露出半截脚裸, 上面都是青青紫紫的痕迹。 此情此景之下, 源公子一肚子问题被迫憋住,最终亲自走来将秋姬扶起;“这是怎么了?” 秋姬敛容,走去跪在屏风之后,山水画的屏风隔住两人的面容:“妾身不配见公子了。” 源公子怔道:“是鱼怪将你掳走的么?” “是。” “他将你掳到何处?” “大宰府的驿馆。” “顾季的住处?”源公子不敢置信道。 “是……它将妾身……”秋姬呜呜咽咽哭出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妾身受此□□, 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那边雷茨刚刚收拾完行李, 正给熟睡的顾季掖被角。他莫名其妙的打了个喷嚏,十分怀疑的看了看四周。 果然, 鱼怪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源公子怔道:“你在那里待了多久,有没有见到顾季?鱼怪和顾季是什么关系?” “我待了大概一整天, 然后鱼怪就把我丢出来, 我才得以回来找公子。”秋姬撩撩发丝,哭道:“妾当然见到顾君了……” “他怎样?”源公子急道。 “他和妾身是一样遭遇,都是可怜人罢了……那鱼怪折腾顾君尤其狠, 妾都不忍心看。” 源公子本以为能听到什么秘辛,但没想到是这种秘辛。他在震鄂中回不过神来,半晌才道:“除此之外就没提到过别的?” “没有。那不是人的东西将顾君折磨的奄奄一息,扔在床上就走了。”秋姬瞎编乱造的颇有心得,只盼望别夜里被鱼怪找上门。 雷茨又打了个喷嚏。 “……原来如此。”他呆若木鸡,突然又想到什么:“那这鱼怪到底是男是女?” 安倍先生怀疑鱼怪是雄性,可他们谁都看到过鱼怪的胸口…… 秋姬的思绪流转,最终肯定道:“当然是雄性。” 源公子震惊的无以复加。半晌才道:“回去歇着吧。” 秋姬跪着膝行后退,影子在屏风上盈盈一拜:“冒昧,听闻公子要去平安京,请问妾身能否随行……妾身实在是怕死这鱼怪了。” 屏风对面的人点点头。 天明。 大宰府的驿馆之外,拥挤的停着十几辆雇好的车,仆役们正往上搬大家的行李。一辆车上本可以坐五六人,但经历两次搬家式的收拾行李过后,车上仅仅挤了一人一鱼就满了。 “你是不是得风寒了?”顾季怀疑道:“昨夜总听你打喷嚏。” 不过鱼也会感冒?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雷茨声音闷闷的。 此时到了启程的时候,马车即将带着众人慢悠悠的横穿岛屿,最终到达平安京。留在敦贺的商人们都在后面送行,期盼他们早日归来。 按照顾季的计划,赶路来回八日,还能在平安京待二十日。 看着人影消失不见时,马车也逐渐穿过敦贺港的城区,往人烟罕至的地方去。大家在马车上要么睡觉,要么打起扑克来。 下午,一辆马车赶上他们。 “顾君?”旁边的车上撩起帘子,露出一张熟悉的清秀面容。 “橘公子?”顾季早就听说橘公子也要去平安京,没想到两个人能巧得在路上碰见。橘公子热络的邀请顾季去他的车上坐坐。 趁着雷茨睡着,顾季搬开他枕在自己大腿上的脑袋,溜了过去。 橘公子为他让出地方:“真是有缘呢。” 他的表情中有些担忧,蹙眉道:“顾君,那鱼怪没再找你的麻烦吧?” 顾季看着旁边车中蓝绿色布灵布灵的大尾巴,笑道:“当然没有。” 橘公子叹道:“我早知顾君是有心性之人。其他人面对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如淡定自若?更何况我回去又观察那桶蓝血……竟然还新鲜如刚刚取出一般。顾君当真有手段。” 顾季尬笑:“过誉。” 旅途无趣,路况好的时候能坐车,路况不好的时候就只能依靠双腿在山路间行走。雷茨果然信守承诺,亲自搬着那些冗杂的行李,而顾季则常常去找橘公子聊天,两人讲一些八卦。 凭借着橘公子,顾季对当今日本朝中有了更多了解,好像历史书活了过来一般。 如今平中常之乱已经平定十年,平氏在关东的辉煌已经被源氏取代。橘公子告诉他,源公子正是源赖信之孙。 顾季仔细想了想,没记得有这么个人。不过自己对这方面研究不深,或者他穿越进平行时空导致历史变动……他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 当今在位的是后朱雀天皇,膝下目前有二子四女。顾季悄悄翻了翻系统的成就图册,发现不少人都在其中。 顾季谦虚的问橘公子:“我若是想引荐于他们……” “天皇陛下不太可能,皇女们更不切实际。”橘公子想了想:“不过若你想见见其他人,大可以与我一起四处走动。” “可惜源公子不在,若是他带着你在平安京……” 顾季微笑着摇摇头:源公子?还是再见吧。 好像看出两人间大概有矛盾,橘公子也就一笑了之。 一直到第四天傍晚时分,他们才抵达平安京。平安京果然比敦贺繁华许多。昏暗的天色下,暖黄色的灯笼挑在朱红色的庭院之间,只是枯枝败叶的樱花树没有落英缤纷的风雅。热闹的街上人声鼎沸,衣着华贵的公子们擦肩而过。 顾季好奇的东张西望。虽然平安京与他在游戏中看到的不同,并没有随处可见的鸟居、御守、狐狸面具,但仍然充满了中古的日本风情。 一行人先找到住处下榻。橘公子邀请顾季明天去和歌诗会,顾季欣然接受。 “不来做买卖,去那诗会做什么?”张长发好奇道:“真是书生气质。” 顾季淡然一笑。 他怎么可能懂和歌?只不过要做一个快乐的刷分怪罢了。 为了着装得体,顾季特地让雷茨提前选服装。他提出了优雅但不搞特别的要求,没想到雷茨在得知此次诗会的主题是赏菊之后,准备把顾季打扮的像朵菊花一样。 趁夜,顾季把一身明黄色颇具炸裂感的衣服藏了起来。 平安京的另一边。 “公子,大人已经在等您了。” 两位跪坐在地上的美人替他将门打开,源公子面容严肃的走进庭院,脚步却有几分紧张。 他有点怀疑人生——顾季的和自己的。 本来源公子并未觉得顾季多么特殊,但当顾季与许多件事同时产生瓜葛时,世界就变得奇妙了起来。源公子总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于是十分细致的盘问秋姬,在驿馆里发生之事。 哪知秋姬所言全部是瞎编乱造的,源公子问的越多,秋姬就编的越多。他越是问细节,秋姬……就确实编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来搪塞。 万幸秋姬也是风月老手,不仅没让源公子发现端倪,还让他惊讶于不同物种爱情的多样性。他们……是怎么完成那么多高难度花样的?顾季真的叫得那么好听? 只是总觉得怪怪的就是了。 他绕过影壁进屋,看到一位老人正坐在屏风之后。 “祖父。” 源公子在屏风前跪下,低下头。 “敦贺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坐在屏风后的正是源赖信。现在距离他平定平忠常之乱已经过去十年,时间已经让一位骁勇的武士染上老态:“上杉信的家人,还有安倍先生,千万不要忘了慰问。” “晓得。”源公子皱眉道:“我打算再寻厉害的阴阳师去对付那鱼怪,此外……我觉得顾季此人也有蹊跷。” “王通被怀疑时他便赶来辩解;我提出与他贸易铜钱,他却一口拒绝;再说当时在场还有不少少年人,为什么鱼怪就偏偏选中了他……” “他还留在敦贺?” “大概是。”源公子道。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你此次既然吃了亏,之后便要记得凡事谨慎。鱼怪可以严加搜捕,不过那顾季便没必要再管。就算他和那鱼怪真有交情,也说明他本人不简单。” “你与他目前还无冤无仇,不必树敌过多。”源赖信顿了顿:“只要……他不再掺和进来。” 源公子皱眉沉默,最终道:“谨遵祖父教诲。” 月光如洗,他向门外招招手,身着和服的秋姬就膝行进门,将一个带锁小匣子捧给他。美人如玉的手抱着木匣,质地考究却好像没有重量一样。 源公子随手接过,却没注意秋姬直勾勾的眼神。 划着独木舟,横渡日本海 菊花好像层层叠叠的黄金一般, 不论是长在枝头还是采撷进篮子里,都别有一番风景和韵味。衣袂飘飘的人们在庭院中闲坐,远处亭台的纱帘后, 隐约可以听到女子的笑语。 “顾君的打扮很别致呀。”橘公子来到他身边笑道。 顾君颇感尴尬的调整头上的几朵菊花, 接受橘公子真诚的赞美。雷茨精心挑选的花朵还带着露珠, 橙黄发亮。 “还要再等等,大家才能都来齐呀。”橘公子叹道。 这个庭院在平安京外围的山脚下,显然已经有一段建造的历史了,整体呈现出唐朝的风格。院子里的菊花开的繁茂, 与来参加和歌会众人的彩色衣着交相辉映。 此次聚会并不正式,因而前来的公卿也并不多。 “叮咚~恭喜宿主点亮历史人物章节, 源义家。获得50积分。” “叮咚~恭喜宿主点亮历史人物章节, 藤原贤子。获得50积分。” “叮咚~恭喜宿主点亮历史人物章节,亲仁亲王。获得100积分。” “……” 有皇子出现,意外收获? 顾季听着叮叮咚咚的系统提示,再抬眼望过去,面前行走的已经不是人群, 而是一堆又一堆的积分。顾季正要好奇的看看, 却看到言笑晏晏的熟悉身影也走进门。 他也头上插着菊花,着一身淡紫和服, 个子不高。 源……公子? 恰好源公子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顾季的眼神中难掩震惊,而源公子的眼神中除了震惊之外, 还有一种离奇的敬佩。 仓促之间, 顾季将目光移开。 源公子不是应该在敦贺吗?怎么他到了平安京,源公子却也到平安京了呢? 顾季心乱如麻,却没想到源公子径直坐在他旁边。他在平安京显然是重要人物, 源公子在顾季身边落座之后,许多目光悄悄注视到此处。 “顾君,真是缘分。”源公子叹道:“怎么顾君也在这里?” “航船检修,要等一等才能出港。”顾季绝望的如实回答:“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源公子笑笑:“我此次来平安京,也是为了寻法力强大的阴阳师,来抓那鱼怪。” 在听到“鱼怪”这个词之时,顾季浑身一抖,像极了被折磨留下心理阴影的小可怜。此时和歌会开始,两人之间的谈话便停歇下来。 源公子全程勾着嘴角,积极参与和歌会……顾季则思来想去完全心不在焉。 平安京肯定有更强的阴阳师,也许能抓到雷茨。顾季低眉沉思,全程默不作声。坐在源公子旁边的清丽宋国少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不过好在也没人让顾季吟诗一首。 要不然就尴尬了。 正当此时,有人膝行至源公子身边,用日语悄声道:“秋姬把匣子里面的东西换了。” “什么?”源公子皱眉。 顾季在一旁竖起耳朵。 “就是您装账本的匣子,昨晚防到本家保存。本家清点的时候,发现里面的东西换成了一沓白纸……”那人小心翼翼道:“大概是秋姬干的。” “果然是养不熟的东西。”源公子冷冷道。 他凌厉的眼神往顾季这边看了一眼,但顾季伪装的很不错,完全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等回去再说吧。”源公子还是很谨慎的闭口不言。 和歌会结束,源公子就急匆匆离开了。顾季也不想久留,和橘公子道别后便连忙回到下榻处。 和歌会中顾季共收入400积分。看着刷到的分,顾季却有些头痛。不仅遇上源公子,而且雷茨和秋姬都会有危险…… 秋姬拿的那个匣子,里面也肯定装着些重要的东西。 “你要不然先回海里吧。”顾季有点后悔和雷茨来平安京。不过雷茨一旦回到大海,源公子就绝对无计可施了:“向南走,直接从大阪湾入海,然后去阿尔伯特号与我汇合。” “不想走。”雷茨摇晃着鱼尾巴。他搬出自己的小箱子:“这一箱玩具还没玩过呢,我才不走。” “嗯……”顾季看着这一箱东西,涨红了脸慢慢道:“你怎么就想着这些东西?” 雷茨的手上绕着一根细细的铁链,伸出嫣红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嘴角:“你不喜欢吗?” 顾季决定不理这条鱼了。反正以雷茨的闪现速度,被抓到了现场逃命也是来得及的。现在更要紧的事情是想想怎么救秋姬。 他丝毫不理会鱼鱼的调情,冷漠无情的出门去找王通了。 雷茨磨着牙跟上。 “王兄?” 顾季轻轻迈进门,看见王通便开门见山道:“秋姬被发现了。” “怎么这么……”王通脑壳一痛。顾季把听到源公子所说之事全部讲了出来。 “那么计划又要变了。”王通皱眉。 王通虽然胆小如鼠,但也非常的谨慎。在决定让秋姬去找源公子串联海盗的证据之时,他们就制定了周密而详细的计划。 本来,他们预计源公子会留在敦贺。如果秋姬在中途出了什么意外,要尽量保全自己——实在不行就捏碎雷茨出品的信号器,能通知到顾季。等到顾季回敦贺之后,秋姬会在自己的小院亮起一对红灯笼表示平安。如果有意外,则会委托别人亮起紫色灯笼……在山顶能清晰的看到。 同样,如果顾季这边一切顺利,也会带着红灯笼上山;反之则是紫色灯笼。最终无论秋姬能不能拿到证据……顾季都会带她走。 毕竟在这个吃人的时代,谁活着都不容易。 这个计划是由王通制定实施的,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大变动。秋姬和源公子一起来平安京,还迅速的露馅了。 两人探讨一番,顾季道:“要不然我们今夜上山给她举个紫灯笼?” “也有道理,至少让她先知道有异常。”王通思量着:“但要是能更清晰的告诉她就好了……孩子怎么样?他不是也跟着来平安京了?” “就说孩子想她了,给她稍封信去。再把她拿到的东西带回来。” “不行。”顾季皱眉道:“源公子既然已经发现端倪,那任何有关于秋姬的东西都会排查。这样只会把孩子也连累进去。” 两人共同长叹一口气。 他们如今面对源公子,实在势单力薄。顾季沉声道:“今晚先给秋姬一个信号吧。我们现在也不知更多内情,只能等等了。” 夜。 秋姬正跪在竹帘外浣衣,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肩头。她抬眼,正看到远处山林之中,在许许多多夜行人的红灯笼中,亮起了一个紫灯笼。 听说顾季也来平安京了,那么这个意思是……秋姬心头一冷。 怪不得今天总觉得若有若无的视线盯着自己。秋姬的呼吸急促起来,拼命回想过去两天发生的事——一定是置换的东西被发现了。 但她也别无他法。源公子起了疑心,决定将记录海盗船所有信息的册子拿回本家保管。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她只能铤而走险。 但为什么源公子已经发现端倪,却没对她下手? 犹豫一二,秋姬纤长的手指挑起一盏紫灯笼,又挑起一盏红灯笼。 “这是什么意思?” 秋风的寒意让顾季缩了缩衣袖,提着灯的手也瑟缩一下。 “她知道源公子发现了,但是目前还没危险?”王通猜测道。 “为什么。”顾季托着下巴思考道:“是不是源公子虽然发现了端倪,但不知道她的动机,所以在等……” “在等她把东西交给那个人,然后才能人赃并获。毕竟秋姬肯定是替人做事的。”他突然想到。 王通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但我们也不能永远不出现,到时候源公子也不会放过秋姬。” 顾季沉思:“所以我们要好好利用当下的时间……”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离奇的平静无波。 源公子害怕打草惊蛇,好像从没发现秋姬的端倪一般。倒是有不少阴阳师在城里转悠,四处搜捕雷茨的踪迹。 于是雷茨也就失去了四处溜达的权力,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田螺姑娘”。每天最主要的活动,就是打扫屋子、补洗衣服……还有进行时尚设计工作。 顾季从此有了不少漂亮的新衣服,也有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新衣服。 顾季就忙多了。 首先,根据阿尔伯特号的图鉴,他依然在继续着勤勤恳恳的刷分工作。顾季本来算不上社恐,但也不是很喜欢交际……但不得不说,在这十几天里他都快化身平安京交际花,有人的地方就有他。 但也硕果颇丰,目前顾季已经攒下4000积分了。 除此之外,顾季则也和王通共同设计了pnB跑路计划。虽然他们都知道,直接放弃秋姬才是最简单的方法,但顾季觉得秋姬毕竟是按照他的要求做事……自己要负起这个责任。 PnB的第一步,就是保持机动。为此顾季雇佣了好几辆车,将除了他和王通以外的其他商人分批送回敦贺,随时准备登上阿尔伯特号返航。 经过不懈努力,顾季已经在第十八天将其他商人全部送走。 第二步,寻找退路。顾季特地找了艘仅能坐五人的小舟,在大船之间小的就像蚂蚁一样。 但至少能浮在海上,还能装下充足的物资不让他们饿死。 第三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击! 简单说就是在一切准备好之后,顾季和王通提前一天离开平安京,穿过大阪平原到达海边,在寒风瑟瑟中去码头边等待……等待雷茨迅速的把秋姬带走,然后他们一起坐上小船。 接着,在没有电力、没有机械、没有风帆的情况下,依靠“人力手划”和“鱼鱼摆尾”技术……让小船绕过日本四岛,穿过黄海与阿尔伯特号汇合。 这简直是壮举。 顾季和王通在完成整个计划之后两眼一黑。 “我们真的如此命苦吗?”王通绝望道。 “也许吧。”顾季也很绝望。 但是若不这样做,他们很难救出秋姬后逃离源公子的魔掌。毕竟如果换一条路,那么半路被拦住、雷茨被阴阳师围剿的几率都会大大增加。 这是最短的出海之路了。 “这是什么?”雷茨被他们的嘟嘟囔囔吸引了注意力,布满鳞片的手按在地图上,认真听取了他们的计划。 “为什么不直接将秋姬传送走?”雷茨发出灵魂质问:“biu——她就消失,去另一个地方了。” “传送?”顾季和王通异口同声:“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雷茨皱眉,从一大堆包裹中拿出枚戒指:“这个东西就可以传送啊。” 空气中好像死一般的寂静。 “你怎么不早说呢?”顾季灵魂一问。 “……我刚知道。”雷茨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他将戒指展示给两人,一枚金戒指上镶着巨大的绿宝石,雕刻着古朴的符咒:“就这样将宝石转动一圈,就直接被传送回家啦。” “这么神奇?”顾季将戒指拿过来带在手上,晶莹的绿宝石在太阳下闪着光:“……没想到你还是个炼器师。” ??雷茨没听明白顾季的意思,他想了想道:“这是我母亲交给我的,方便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跑路。” “那你给秋姬,若是你遇到了危险——”顾季犹豫道。 “没问题。”雷茨果断说。 也是。顾季转念一想,这玩意又不是什么一次性用品,等把秋姬救出之后戒指就会归还给雷茨。他揉了揉头发,开始重新思考逃跑路线。 只要将孩子和戒指交道秋姬手中,秋姬就可以带着它们跑路。那么自己所要做的,就是保证这个过程顺利进行……而且不引火烧身。 “我去山上看看。”王通起身,又到了和秋姬打灯笼的时候。 顾季点点头。根据阿尔伯特号的情报,还有四天船就会完全修好,还有五天就到了启程的时候。因此他们就要在这两天救出秋姬。 他拖着腮,在灯下对着地图比比划划。怎么才能把东西送到秋姬手中? 顾季的睫毛轻颤,蹙起的眉宇间显出几分忧愁。对着地图琢磨了半个时辰,顾季揉揉眼睛。他这几天都没睡好,眼下的青黑分外浓重,甚至都消瘦了些。 “明天你要多吃点东西。”雷茨在他耳畔恶魔低语:“要不然你就不好看了。” “我不好看了又怎么样?”顾季抬眉问。 “那我就不要你了。”雷茨的红唇贴着他的脖子,痒痒的感觉伴随着魅惑的话语;“我就再去寻一个漂亮的少年郎……” “那你去吧。”顾季赌气回嘴,心里盘算巴不得雷茨不要他,这样就再也没有一条鱼馋自己身子了…… 但想到这里他又感到什么莫名的烦躁。 雷茨在他脖颈上咬一口。 “我去把戒指给秋姬。”他信誓旦旦道:“那些阴阳师不能耐我何。” “你……”顾季话还没说完,就见王通推门而入。 “顾小郎君!” 王通气喘吁吁的走进来,叫道:“今日变成紫灯笼了!秋姬那里估计不好……” 来了。 顾季惊道:“还有什么情况?” “不知道。”王通一路小跑回来,满头大汗:“看不清院子里的东西,只看到有一盏紫灯笼。” 顾季思索一番,对雷茨和王通各附耳说了什么。他勉强笑道:“那就只能按我们目前说的计划做了,各位保重……实在不行我们就用独木舟划回去。” 雷茨消失在原地,夜色渐浓。 “实在是麻烦您了。”王通左手领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右手将一贯钱交到仆役手中:“我们明天便要启程离开,麻烦您去带孩子见母亲最后一面吧。” “这……我只负责在这里干活。”仆役掂量一下手中的钱,又看向挂着泪珠的孩子犹豫不决。 “请不要担心!”王通信誓旦旦道:“实在这孩子哭的太可怜了,我们又还要收拾行李,请您先把孩子送过去,我会去接的。” “源公子的宅邸?”仆人最终犹豫道。 “是的,是的。”王通又添了一贯钱,急忙道:“我们郎君和源公子有好交情呢。” 他接着蹲下来,看着孩子:“王豆豆,让这个阿兄带你去找娘亲好不好?” 王豆豆已经很久没看到秋姬了,抹抹眼泪点头。 “好吧。”仆役最终收下钱,牵着王豆豆离开。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王通迅速回到屋中,又如一道影子般悄悄趁黑夜离开。 顾季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此时正是晚上最热闹的时候,小摊小贩们都提着红灯笼在街边售卖。顾季从街上穿过,心中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看平安京的夜景,心中就不免有些感慨。 比起在游戏里看,真实的平安京并没有那么整洁繁华,但却触手可及。 顾季的余光中看到街边有卖狐狸面具的。 “来看一看吧,都很漂亮的!”老板热情招揽。 顾季伸手拿下一张白狐面具,用日语问道:“这个多好钱?” “宋钱只要10枚的。”老板看到顾季宋人的装束,殷勤道。 顾季扔下铜板,将狐狸面具往怀里一扣。他大步向前离开了街道,走入越来越幽深处,最终来到一座典雅的庭院之前。 “请问有何贵干?”门人上前。 “我是顾季。”他淡淡的看着这座庭院:“来向源公子辞行。” 源宅侧门。 “干什么的?”两名武士看到来人,横刀将其拦住。 来者是一名仆役打扮的年轻男子,还带着一名五六岁大的孩子。男子鞠了个躬:“打扰各位大人,我是受一位大人的委托,来送这个孩子与母亲辞行。” 两位武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这孩子母亲是谁?” “秋姬。”王豆豆昂起小脸。 他刚刚说出这个名字,武士们的面色就变了。沉默了两秒钟后开口:“谁让你来的?” 显然,他们的表情过于凶神恶煞。王豆豆本来在夜色中行走这么久,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就很害怕,被这么一问直接就哭出来。 “我……”他尽力不去抹眼睛,但眼泪还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顾叔说,明天就要回敦贺,然后坐船,去宋国。” “他让我来再见见母亲,求你了叔叔,我真的很想娘……” 王豆豆和王二有多少感情不好说,但他是秋姬一手带大的。对于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和母亲分离。 而且是永别。 看着哭的稀里哗啦的孩子,武士也犯了难。他又问男子:“你是什么人?” “大人,我只不过是当差的。”他总觉得这么简单的跑腿有陷阱,果然这个孩子不简单。仆役在心里直后悔:“我是听一位宋国大人的令,将孩子送来,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他忙着收拾行囊,会来接孩子的。” 武士们对视一眼:“我们要问问大人。” 其中一人隐入宅院不见,剩下的几人在萧瑟秋风中等待着。约摸过了两炷香的时间,终于有人将门打开:“孩子进来吧,一个时辰后来将他接走。” 仆役叹了口气,避之不及的将王豆豆往前一推,然后抽身消失在夜色之间。 顾季看着门人,非常礼貌的笑了笑。 “这……”门人支吾了半天:“要不然,您还是……” “不方便么?”顾季装作遗憾的摸了摸额角:“啊,那也就不打扰源公子的好事了,只是我与他交情匪浅,明日就要离开平安京。此处一别,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了。” 果然,在这样花好月圆的夜里,源公子不可能留在源宅。顾季对自己的预判感到自信,又谦恭道:“我也是听说源公子在这里,如果打扰也万分歉意。” 日本平安时代,还奉行走婚的风俗。男子并不与女子,尤其是妾室同居,而是只在夜间进行一些“风雅”的拜访。他早就听说源公子与住在此处的雅姬关系匪浅……他来对了。 顾季这一番话说的汉语,门人根本没听懂。可他越是听不懂,就越不能判断事情的紧急与严重……权衡二三,他向顾季道:“我去与源公子通报一声。” 轻轻扬起一个笑容,顾季在门口等了没多久,就得到了让他进去的消息。 在暗夜中走进重重影壁,源公子在茶室等他。这里虽小但布置的典雅讲究,不过源公子显然是在匆忙之中穿戴整齐,一名容貌艳丽的女子服侍在侧,空气中还隐隐约约有暧昧的气味。 “真是稀客呢。”源公子向顾季敬茶。 顾季先按照规矩大声称赞了茶碗的美丽,接着将茶碗转三圈,让图样正对源公子,抬手将茶饮下。 “顾君这么快就学会茶道了?”源公子惊讶。他记得上次请顾季喝茶,顾季还是随便喝两口。 “入乡随俗。”顾季将橘公子给他讲过的知识,与当年在动漫里见过的依稀规矩简单融合,用来糊弄源公子。 一盏茶饮尽,顾季正色道:“鄙人今日来访,是向源公子辞行的。” 源公子敛容。 顾季和他其实没什么交情,也犯不着深夜亲自登门……还要登雅姬的门给他辞行。不过既然来的蹊跷,那么很有可能,便是还有些别的意思。 比如他们之前谈过的生意。 在源公子眼中,顾季虽然有蹊跷……但在海上跑商的,大多有些背景和本领。顾季仍然是很不错的合作伙伴。 源宅。 “娘!”王豆豆嚎啕大哭着,向秋姬扑过去。 不外乎其他原因,秋姬看上去实在是太惨了。在阴暗狭小的房间中,秋姬跪坐在地上,但依旧不能掩饰她苍白的面色,还有露出手臂上青紫的痕迹。 只是在夜色中没那么明显罢了。 源公子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指使秋姬之人,终于决定对秋姬进行拷打。幸好王豆豆及时出现——尽管一个孩子来见母亲最后一面听上去合情合理。 但仍旧不能肯定,王豆豆背后不是指使秋姬之人。 因此母子两人的会面被十几个武士团团围绕,也已经有人在深夜里离开,去与源公子报信。 仓皇之夜(日本地图结束) 秋姬把王豆豆抱住, 将头埋在孩子的发髻间啜泣。朗朗月光下,她两鬓的垂发都染上了一层银色,显得愈发没有血气。她紧紧搂住豆豆:“别怕。” 为什么豆豆回一个人来?是顾君知道自己难逃一死, 来给自己些安慰……或者还有些别的意思? 王豆豆的哭泣将她的思绪唤回:“娘, 我不想和顾叔走, 我想留下来和你……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吗?” “不能了。”秋姬给王豆豆抹抹眼泪,垂眸低声道:“你父亲不在了,你要被送去找你的叔伯……” 她和王二的关系全赖源公子一手促成,只不过用妻儿将王二绑定的更牢固罢了。因此秋姬虽然对王二没什么很深的感情, 但王豆豆却是她养大的骨肉孩子。 如今她被源公子抓住,那么顾季之前答应她的也就不算数了, 王豆豆只能回到泉州王家。 “别哭, 答应娘。”秋姬捧起王豆豆的小胖脸,努力不哭出来:“到了泉州,一定要好好学汉话,万事都听嫡母的话,千万不要和两个弟弟起争执……” “你这么小, 你一定能活下去。” 王豆豆听不懂秋姬的长篇大论, 抓住母亲的头发不撒手:“父亲不见了,娘也要不见了吗?娘不要把我扔了, 娘和我一起去泉州好不好?” 在哭闹声中,秋姬长叹一口气。 周围的武士也无不动容。母亲与孩子分别的悲伤好像要将空气击碎,让人很难再往其他的方向揣测。 也许这只不过是最终的道别罢了。 秋姬给王豆豆梳梳头发, 正要最后再说什么, 却只听“哗”的一声—— 一条鱼凭空出现在两人面前! “啊啊啊!”秋姬吓得尖叫起来,伸手护住孩子。周围的武士更是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立刻抽刀向前: “鱼怪现身了!” 嘈杂的兵刃声打碎了夜的宁静, 武士们的刀将地上的坐垫都划烂,干草纷飞。在秋姬的尖叫声中,雷茨迅速将一个东西塞在她手里,然后翻出窗外。 这是什么?秋姬强迫自己回过神来,看向手中的东西。 古朴神秘,有绿宝石在闪着迷人的光辉。 “追鱼怪!”耳边响起几声怒喝,武士们夺门而出向雷茨追去。 秋姬没管武士们的行动,仔细摸了摸这东西,却摸到一张字条。她在月光中将其展开,清清楚楚看到顾季用日语写的一句话: “抱上孩子,转动宝石就可以离开,再会。” 这是离开的路? 秋姬不敢置信,但眼下已经别无他法。她环顾四周的慌乱,趁没有人注意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用力转动宝石—— 只感到一阵眩晕,秋姬消失在原地。 “能遇到源公子这样的友人,顾某真乃三生有幸。”顾季叹道:“只是此次航行……实在诸事纷扰,没能与源公子一叙衷肠。” 在雅姬的宅院里,两人已经打太极拳似的绕了半天,茶也上过几次,话语委婉谁也不点明真相。 源公子终于忍不住了,道:“我之前与顾君说过的生意之事,顾君是否再考虑——” “公子。”顾季皱眉将他的话打断:“美人与月色在旁,哪里能是谈生意的地方?” 他的话中却好像有弦外之音。 “出去。”源公子命令雅姬。雅姬惶恐的站起身要离开,惴惴不安的看了顾季一眼。 顾季笑道,看向雅姬:“不必如此,此处终究不是谈生意的地方……听说雅姬的祖父是当年唐人?” “是。”雅姬跪在地上,垂眸低声道。 这是很好打探的信息,源公子也并未对此感到意外。他明白顾季此举是隐晦的表达了对此处的不信任——在这个时代,建筑的隔音效果很难说是隔墙有耳,因为连墙能否隔音都是个问题。 这院子本来就小,再加上还有会汉话的雅姬,确实顾季没有安全感。 毕竟朝廷对于宋钱外流的禁令越来越严格,如果顾季与他订下生意,又被人听了去……那在宋国可是大罪。 顾季摆出一副苦恼的表情:“我谨慎贯了,这些人多口杂之地,怎能与君畅所欲言呢?之前谈及此事,也正是有这种顾虑。” 难道顾季迟迟不答应自己的条件,是怕被人发现?源公子想到这个可能,却又觉得有几分怪异。 不过除了顾季,目前还真找不到有能力稳定往来宋日之间的船只。源公子思忖一二:“顾君莫笑,我在山间还有一小筑,甚是清幽。如果顾君愿意到此与我品茗,也是人生一件幸事。” 顾季扬眉。 “但唯有一点,山间也许有狼,”源公子笑道:“我带上两个人来防身,顾君不介意吧?” 说罢,有两名武士站出来。皆是体格健硕身姿雄伟,没有武士的风雅,佩刀的他们好像两名野兽一般。 “顾君请放心,”源公子浅笑补充道:“他们都不会汉话,也打扰不到我们品茶。” 顾季一愣,随即勾起嘴角:“公子多虑,某乐意之至。” 源宅。 武士们稀里哗啦的追出去,但怎么可能追得上快如闪电的雷茨,很快雷茨就不见踪影。看着鱼影消失不见,有人匆匆忙忙去请阴阳师,剩下的便警戒在源宅四周。 一人返回去,失声叫道:“秋姬?秋姬不见了!” “什么?” 众人惊讶。 他们之所以对秋姬没有这么上心,就是知道秋姬跑不了。她一介受伤的弱女子,又带着个孩子,怎么可能从戒备森严的源宅里跑出去? “难道是鱼怪将她带走了?”匆忙中有人问。 “不是,我看着鱼怪自己逃走的……” 武士们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面面相觑。雷茨可谓是完美的避开了他们准备的所有陷阱。 按照他们的设想,不管是在城中搜索时发现了雷茨进行围剿,还是雷茨硬闯源宅展开一场恶战,都是预料到的情况,也做好了准备。但谁也没想到,雷茨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快的甚至没让人反应过来。 “那鱼怪何在?”一行人穿着狩衣匆匆赶来。他们是源公子召集的阴阳师,此时才接到消息。 “往那边去了,已经一盏茶的时间——”武士指个方向。 阴阳师测算一二,摇头道:“太远了,现在不可能确定对应的位置。” 如果单人搜捕鱼怪,那么就会像从前的上杉信或者安倍先生一般,即使找到鱼怪也和送菜无益。因此他们组成了十五人的小队,两名阴阳师用法术控制鱼怪,剩下的武士们成为武力担当。 但这种搜捕方式会使效率降低。比如现在,就根本不可能大规模的搜索。 “公子定一个方向吧。”阴阳师最终道:“此事我们也不好私下定夺。” “那么公子——” “没找到公子!”正在此时,有人气喘吁吁的从远方跑来:“我们去雅姬家中寻找,但公子已经离开那里,不知道去哪了!” 源公子与顾季闲庭信步在一处山间,朝远处一个小筑走去。那小筑建在高处,着实清幽雅致,也能将四周风景一览无余。最重要的,山风会带走他们说过的任何言语。 就是在山里行走有些累。顾季上辈子跋山涉水下田野,有丰富走山路的经验……不过原主显然孱弱一些,走一会儿就想喘。 “就在前方了。”源公子道。 顾季勉强笑笑。 沿着蜿蜒的石阶,两人终于走进小筑。源公子先带顾季参观一圈,确定小筑中一个人都没有,他带来的两名武士也只是等在外面。 之后,他们在茶室中坐下。这里的茶室显然更简陋,竹制的席子上摆放着简单的茶具,不过有新鲜的山泉水用来沏茶。 “这里不常来,顾君见笑。”源公子谦虚道。 顾季表示当然没关系。 他抬头看看月亮,推测现在的时间。雷茨把戒指交给秋姬了吗?也不知道王通的东西准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人来找源公子…… 在顾季的计划中,他的作用就是将源公子引开,使得对雷茨的捕杀群龙无首。 源公子的袖口描着金边,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又被鬓边垂下的发隐藏。顾季看了他两秒,道:“公子不如详细谈谈,您所需宋钱几何?” “我只有阿尔伯特号一艘船,不过之后再买船,或许可以固定下往敦贺的航路。” 源公子眼睛亮了:“每次来船运八千贯。” “但是,”顾季犹豫道:“这海上海盗猖獗,如此一笔重财,某担心——” “不必担心。”源公子笑着转了转手中的扇子:“顾君只要在船上悬挂源氏的旗帜,海盗船不敢唐突顾君的。” 源宅。 “公子不在雅姬那里?”一名武士不可置信:“这不应该啊。” “不在。”前来报信的人满头大汗:“门人告诉我,今晚早些时候顾君来找公子,没过多久两人便一起离开了,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有没有人来接孩子?”有人反应过来:“去顾君的下榻处找一找!” 几名武士应声离开,随即又陷入一片死寂。 几十名武士和阴阳师面面相觑。现在谁都知道,越快搜索越可能抓到鱼怪。但是没有源公子的命令,没人敢轻举妄动。毕竟如果最后没抓到,责任要自己背的。 “先追过去,尤其在海边搜索。”平贺三郎沉声道。他是最常跟在源公子身边的人。 “可若是没抓到……” “我来与公子解释。”平贺三郎眼神幽深:“而且,我好像知道怎么能联系上公子……” 半个时辰内,顾季几乎和源公子敲定好了一切。 从航行的周期、每年能有几次到达敦贺,到交货的方式、货币兑换的比例都有涉及,几乎从这里离开后,他和源公子就是生意上的最好盟友,马上就要共同大富大贵了。 对此,顾季表示,他在驴源公子。 毕竟在这个交通不便利的时代,他从海上泛舟远航……很有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人了呢。源公子想要跨越重洋去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那么,就这么定下来。”顾季笑道:“期待半年之后我们还能在敦贺见面。” 他看了眼月色,估摸着如果顺利的话,雷茨快要抵达海里了。他的任务也即将结束—— 一只灰扑扑的鸽子飞过来,落在源公子肩头。 源公子向顾季笑了笑,摸摸鸽子的羽毛,伸手将鸽腿上绑着的东西解下,展开观看。 等等。 顾季突然觉得他好像错过了什么。 虽然他知道飞鸽传书是西汉就有的东西,但是自从他穿越到这个时代,还从来没见过活的鸽子送信。而且更重要的,鸽子还能闻着味飞到山里来嘛! “这是我新训练出来的,今天这是第一次飞。”源公子看到顾季惊讶的表情,向他介绍道:“但愿不飞丢的话……它能在任何地方找到我。” 说罢,源公子低头看信上的内容。 顾季保持冷静,大脑飞速运转。 有人在这三更半夜的给源公子写信,那八成就是营救秋姬之事。如果计划顺利,秋姬已经被传送走了,那么这封信是通知抓捕雷茨之事? 果然。 源公子神色凝重的抬眸:“这鱼怪真是好大的胆子,还敢擅闯进我府里。” 他黑黢黢的眼眸看向顾季,其中的情绪却飘忽不定,包含着不信任。毕竟信中已经言明,顾季把王豆豆送来和秋姬见面,接着鱼怪才突然出现在秋姬的房间里。 更重要的,顾季强行要求自己离开雅姬的宅邸,导致他人无法第一时间找到自己,才冒险飞鸽传信。 虽然这一切可以用巧合解释……但又总有些奇怪。 “鱼怪?”顾季蹙起眉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很不好的东西,咬牙切齿道:“抓到这个畜生了嘛?” 源公子一顿,笑道:“已经打死了。” “真的?”顾季心中一震,坦荡不安。 雷茨很厉害,雷茨绝不会在这里出事……顾季猜测源公子只是在试探自己,但仍然不可抑制的担心。他忍住心头的情绪,强行装作惊喜的样子:“某真要谢谢公子……替某报此大仇。” 雷茨不一定被抓到,而且源公子还没有切实的证据怀疑自己。在制订计划时,他就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他要尽早脱身。 “能否让我也去看看?”顾季装作惊喜道:“我真恨不得亲自鞭尸。” 他的反应没有丝毫问题,源公子眼中疑虑渐消:“对不住,家事繁忙。等半年后顾君再来敦贺,我自然会与君细讲。” 顾季也心中稍定:不让自己看尸体,估计就是根本没抓到雷茨。 他轻轻撇了撇嘴,流露出一点失望的情绪:“那不多打扰源公子了,我们改日再会。” 显然,两人都急着赶紧从这里离开,非常默契互相道别。剩下的茶水凉在原地,织金的和服下油灯被熄灭,小筑中重新恢复了黑暗。 顾季默默算着时间。从这里源公子赶到源宅,也需要很久……他能做的就是赶紧跑路。 “告辞。”他向源公子鞠一躬,正要转身下山,却又看到一只灰扑扑的鸽子张着翅膀向他们飞来—— 顾季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鸽子又停在源公子肩头,腿上绑着一封信。源公子显然没想到还有第二只鸽子,惊讶过后则立刻将信拆开。顾季则趁着源公子提着灯笼看信的时候,以优雅的姿态飞快往小筑外面溜去。 为什么源公子还会接到消息?难道是自己……估计不妙。 “顾君留步。”源公子在身后喊道。 “哐!” 顾季向前一步,被两名武士横刀拦住。他垂眸叹了口气:“源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呢?” “真是抱歉呢。”源公子捏着信纸,一步一步慢慢走近:“我听说顾君派人把孩子领来王宅,然后就人去楼空了……” “顾君既然明天离开,为什么夜里就打包好行李,从客栈中离开?顾君究竟是想明早出发,还是想今晚趁夜离开呢?”源公子的黑眸含笑,却带着几分深不见底的恐怖。 顾季长叹一声,感慨自己今天真不走运。 他回过头,给自己扣上白狐的面具。 寂静的山道中,只有几盏零星的灯笼,勉强照亮小筑朱红色的大门。在暗淡的光辉中,身穿白衣的少年带着木质的白狐面具,盘起的长发被夜风吹散,好像真的是暗夜里的精怪一般。 “那么源公子想问什么呢?”顾季道。 倒霉的他要准备进入第三重预案了。 “不如顾君随我回去聊聊?”源公子被顾季是面具吓了一跳,冷冷道。 “天明就要出发,不必了。”顾季看着向他逼近的武士,淡淡道:“不要强迫我,你不了解我手中有什么,怎么敢动武呢?” 源公子用眼神示意,武士们停下来。 “源君,你有三个选择。”顾季继续道:“你可以放我走,赶紧回去看看能不能捉住鱼怪;也可以留在这里谈谈,我保证知无不言;再或者你把我强行带回去……后果是什么就不可知了。” 源公子默然。 他看了看月亮,悄悄掐算一下发现鱼怪、寻他未果、飞鸽传书的时间,便心知大概是捉不到鱼怪了。他沉默良久,最终道:“那我们谈谈吧,顾君。” 两人又回到茶室点起灯,可惜茶已经凉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源公子忍不住道。 “我只不过是泉州港的小商人罢了。”顾季摇摇头:“这种问题可太难回答了。您要是这么问,问到天明都问不完。” “你和那个王通,关系不一般吧?”源公子问。 “是。” “上杉信兄长的死是不是和你们有关系?” “是。”顾季叹口气直白道:“我就这么告诉您,几个月前我第一次出海,便是与王兄同行。我们在海上不幸……上杉信兄长的海盗船发现。”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全船的商人和水手共168人,其中赎命31人,我和王通侥幸活了下来,剩下的135人被扔进大海葬身鱼腹。” “他们都是海盗刀下的无辜者。他们之中有看顾我长大的和蔼邻居,有为家业奔波的老人,还有第一次出海见世面的小孩子。” “您杀他们的时候可没有一点怜悯。” “所以你知道。”源公子喃喃道:“你是来报仇的?” “不。我本来并不知道源公子的大名,也更不知道这群海盗是哪来的。只不过很巧,阿尔伯特号一靠岸就遇见了。”顾季垂眸道。 源公子没想到有这种渊源,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有一种事情脱离他掌控的感觉:“那秋姬也是你带走的?” “是。她在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顾季笑眯眯的,真像是一只欢快的小狐狸:“秋姬偷走的东西很重要对吧?里面有公子打家劫舍多年的记录,也许还有一些亲笔信?公子也不希望被曝光出来吧?” “顾君用这个威胁我?”源公子道。 “不不不,威胁您的不止这个。”顾季连忙摇头:“源公子不妨猜猜,我是怎么把海盗船击沉的?” “难道不是鱼怪——”源公子惊恐抬眸。 “别说这个!” 一瞬间,顾季的演技爆发到极致:“别把我和那个怪物归为一类!” 他面具下的眼眸泛红,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和折辱般。 源公子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秋姬说的那些是真的……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安抚道:“是我唐突了。那么是那艘阿尔伯特号?” 果然。 顾季早知船坞里必然有源公子的人,会给源公子呈上阿尔伯特号的蓝图。因此阿尔伯特号的构造在源公子面前绝不是秘密。他承认道:“阿尔伯特号能击沉一艘海盗船,也能有第二艘。” “如果不想让阿尔伯特号成为第二个死神,您最好让我平安离开。” 源公子长吁一口气,深感自己捅了马蜂窝。他垂眸沉默,良久后才抬头看着顾季:“虽然很唐突,但我还是要问顾君,您和那鱼怪是什么关系?” 重头戏来了。 其实不管是击沉上杉信兄长的船,还是面对他谎话连篇,都不足以真正让源公子记恨他。毕竟这只是损失的小部分——因此只要顾季能威胁到源公子,源公子就会放他离开。 但鱼怪是致命点。 因为鱼怪会无逻辑的攻击源公子的船只,所以源公子也会尽全力干掉鱼怪。一旦他和鱼怪扯上关系,事情就会变复杂。 幸好顾季早有准备。他双目灼灼看着源公子:“若不是您的宴席,若不是为了借他的力量救下秋姬……我也不必被折辱那么多次,简直成了笑话。” “你想体会这种感觉吗?你想感受一个湿漉漉的东西在你旁边,无时无刻为所欲为……” 他的眼睛红了,连声音中都透出几分挣扎。这种不甘的嘶吼中,源公子好像看到了一位少年被撕碎的自尊和灵魂。 顾季和鱼怪是这种交易关系。 源公子默然。 顾季大口喘气,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终于他道:“源公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可以离开了吗?” 海边。 雷茨坐在高高的礁石上,蓝绿色的尾巴随便拍打着,饶有兴趣的看着远处搜捕自己的灯火越来越近,脚步隐匿于平安京的大街小巷中,又扰动了平静的夜。 他高高挑起一盏红灯笼。 “鱼怪在那里!”随着高声叫喊,一群人朝雷茨的方向赶来。 眼看着他们越赶越近,雷茨把手上的红灯笼扔出去—— “啊啊啊啊!” 那灯笼落在为首的武士身上,当即破碎。但灯笼的火焰却好像地狱中的鬼火一般,在他身上越烧越旺。那人立刻脱下自己身上的袍子,但根本扯不开,在绝望中“噗通”一声跳进水里。 水花消失。 雷茨的眼中满是暴戾,看着越追越近的人群,转身跃入大海。 他好像一支离弦的箭,只在海中激起小小的浪花,随即就消失不见。眼看着雷茨钻入幽深的海底,岸上的阴阳师们想要搜捕,却全无消息。 “我们对付不了他。”一人沉痛闭眼道。 夜深海静,雷茨在深海之中游着,以不可想象的速度绕过本州岛,向停泊于敦贺港的阿尔伯特号游去。在他的手上,赫然带着枚古朴的绿宝石戒指,与送给秋姬的一模一样。 “顾君请等一等!”顾季拂袖意欲离去,源公子却在身后叫道。 顾季精神一紧:“还有什么事?” 虽然这些应该能威胁到源公子,但顾季也不清楚秋姬偷走的究竟是什么,如果自己露馅,或者源公子发疯要他的命……他可就完蛋了。 “之前我们说好的生意,顾君不会反悔吧?”源公子叹气笑道。 ??顾季的脑袋上浮现出两个问号,源公子应该已经发现自己在驴他了,那么这话的意思便是…… “当时那鱼怪所说,想必顾君已经知道,都是真的。”源公子笑着挽留道:“不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 “顾君不要对海盗有那么大怨气,抢钱岂不比赚钱快多了?顾君有最好的船,又和我一样怨恨那鱼怪,为什么不和我合作呢?” “我沉了你的船,杀了你的人。”顾季沉声道。 “不必多言。”源公子走上前,十分亲昵的揽住顾季的肩膀,两人一起向山下走去。他们的交谈在山风中很快消失不见。 “那条船算不得什么,人死了也会有新的。”源公子劝道;“我从来不记恨这些小事。” “公子不记恨,我可不敢忘。”顾季淡然道。 “不。顾君请试想一下,海上如果没有海盗会怎样?所有的商船都会畅通无阻,除了风暴和以外没什么能将他们摧毁。这种产生暴利的生意会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无数人开始航海,航海的利润也就越来越低。” 源公子的声音好像蛊惑人心的精灵:“所以最好的海域不是没有海盗的海域,而是海盗肆虐,但永远不会伤害你的船。” 这也就是为什么总有商人私下和源公子合作。 如果在这条航线上,海盗只打劫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船只,那么货物便会越来越奇货可居,赚的也就越来越多。 顾季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不敢与虎谋皮,更不敢触碰这条底线。顾季摇了摇头道:“今日源公子放我一马,谁知道来日怎么样?顾某可不敢拿这个做赌注。” “顾君不妨再斟酌。”源公子对这个回答也并不意外。 两人行至山脚,顾季都没有再言语,只有脚步声和武士们长刀碰撞的声音,和着微弱的蝉鸣。就在源公子以为顾季要彻底拒绝的时候,顾季开口了。 “先前我们谈到,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以一己之力聚集如此多的铜钱。”顾季回忆道:“公子说,自然有人能拿到,我只负责运输便是。” “确实如此。” “那么,”顾季回眸看着源公子,轻佻的狐狸面具后目光灼灼:“如果源公子把这些人的名字告诉某,某愿意和源公子合作。” “我并非衙门中人,就是知根知底图个安心。” 源公子愣住了。 他考虑到顾季找他要定金,也思考了如果顾季反悔的方案,但万万没想到顾季会找他要提供铜钱之人的名字。这些人大多是与他合作的宋朝官员。 不过……源公子斟酌一二,终于让人拿来纸笔,写下几个名字。 源公子的将墨水吹干,纸张轻轻塞进信封中。毕竟顾季是唯一有可能从富庶是泉州出发,在关东入港的船只。更何况真正重要的名字,他并不会告诉顾季。 顾季将信封收进怀里。 “那么,希望我们明年敦贺见。”他笑着鞠躬,但在狐狸面具之下看不真切。 “顾君一路平安,不送。”源公子回礼。 顾季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中。脱离了源公子的视线之后,他便加快步伐朝某个方向走去,甚至跑起来。 像是在夜色中奔逃的小狐狸一般。 他终于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了! 顾季的心还在狂跳着,他再也不想见到源公子了。也不知道雷茨和王通进展的顺不顺利……顾季捂住胸口的信封,还能查到一批大宋的蛀虫,倒是意外收获。 等到了汴京—— 前面出现一盏灯光。 大腹便便的人坐在驴车上,正焦急的左顾右盼。顾季定睛看过去,正是等在约定地点的王通。他身后拉着一辆大车,几匹驴子正啃食青草。 “王兄?”顾季叫道。 王通惊喜的看过来:“都妥当了?” 顾季点头麻利的爬上车。王通从前面一抽鞭子,几匹小毛驴就带着他们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去,离开了深夜里的平安京。 悄悄掀开车帘,顾季看着远处依稀的灯火,没想到自己离开时竟然如此混乱,甚至没来得及把平安京所有街巷逛一遍,也没能与橘公子道别。 不过他倒是给橘公子留了一封信,希望能送到橘公子手中。 “宿主?”阿尔伯特号悄声问道。 “嗯?” “我再过两天便要修理完成。”阿尔伯特号的声音充满兴奋,“我们是不是要再启航了?” “是。”顾季躺在车上伸个懒腰:“三天后,我到敦贺就出海。” 三日后,敦贺。 “顾小郎君!” 张长发早就回到敦贺,随着出海日期一天天临近,他还在担心顾季能不能及时赶回来。没想到一大早带人去船上搬货,便看到顾季灰头土脸的出现在码头。 “张兄。”顾季的嗓子有点哑,咳嗽两声:“今日午时便出航,大家赶紧准备上船吧。” “这么快?小郎君不歇两天?”张长发大吃一惊。 顾季摆摆手,让布吉跟着张长发通知商人们去了。 谁也不知道,顾季这一路上是怎么过来的。 当初去平安京的时候,雷茨非要带许多箱行李,并且信誓旦旦的承诺自己背着。但回程没了雷茨,行李就只能靠驴车运。 再加上顾季怕源公子改变主意再来追他,又怕耽误出航,更是加紧速度往回赶。两人昼夜轮流赶车,终于吊着一口气到达敦贺。 顾季先让海员把车上的东西运到阿尔伯特号,尤其看着他的宝贝金子被安放妥当了,又回到驿馆匆匆冲了个澡,才登上阿尔伯特号。 “欢迎宿主回家!”为了庆祝顾季的归来,阿尔伯特号开心的让船上所有的门开开关关,和闹鬼一样。 顾季穿过船上的层层舱室,回到自己的卧室躺下,吹着早晨清新的海风,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过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阿尔伯特号,秋姬呢?” “谁?”阿尔伯特号蒙道。 “秋姬没被传送到船上吗?”顾季睁大眼睛。他记得雷茨说过,只要转动戒指就会被传送回家。那么这个家不指阿尔伯特号? “我没见过,雷茨也没回来过。”阿尔伯特号诚实道。 完蛋了。 顾季立刻离开舱室往甲板跑去。此时商人们已经逐渐上船,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出海。他急匆匆找到布吉:“去找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年轻漂亮……” 如果秋姬没被传送到阿尔伯特号,那会到哪里?她自己家?还是源公子的宅邸? 但顾季也不知道秋姬家确切的位置。而且秋姬知道他们的计划,理应在码头上等着,不可能阿尔伯特号没见过她。 因此要么秋姬被控制住了,要么她就不在敦贺。 顾季先吩咐布吉去城里找,找不到他再去源公子的宅邸打探一二。看着船员们纷纷去找人,顾季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接着,他转身就看到一条熟悉的鱼。 “雷茨!”顾季虽说知道雷茨成功逃脱,但重逢仍然让他非常惊喜,伸手去摸雷茨的鳞片。 雷茨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海水。在甲板上说话不方便,顾季将他带到自己的卧室。 将门关上,人鱼十分悠闲的瘫坐在椅子里。他看着又瘦了一些的顾季,不满的捏捏顾季纤细的腰,又捏捏修长的胳膊。 “又少了二两肉。”雷茨抱怨道:“今天你要给我做烤鱼,做十一条。我吃十条,你也要吃一整条鱼。” “我游过来很辛苦,好久都没游那么快了。” “都给你做。”顾季一口答应。他问道:“对了,秋姬被传送到哪里去了?是回她自己家,还是——” “你怎么开口就问她?”雷茨不满打断道:“之前就想着救她,也不见你对我这么热心。” 顾季不明白雷茨为什么突然被林妹妹附体,也不知道酸意从何而来:“我既然要将她送到汴京,就要信守承诺。她现在在哪?很快就要出海,如果她在源公子那里就要——” “我不吃烤鱼了。”雷茨再次打断。 “什么?”顾季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还活着吗?” 雷茨沉默了几秒,道:“在陆地上活着。不过她不在敦贺,你不用找了。” “所以她在哪?”顾季心中的古怪越来越深,定定的看着雷茨问道。 雷茨目光躲闪语言含糊:“她,不就送回家了嘛。” “到底是哪?”顾季穷追不舍。 看着顾季执着的目光,雷茨终于放弃抵抗。他垂眸间睫毛忽闪,好像被逼问的很可怜的样子,最终他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希腊语单词:“Κωνσταντινο?πολη。” 顾季眼前一黑。 雷茨怀了?? 他扶着床头的柜子, 才勉强稳住身形。再抬眼看雷茨,这条鱼看上去有点愧疚,但倔强的眼神中却仍然有“我什么都没做错”的迷之执着。 顾季气得转身就走。 随着大家陆陆续续的上船, 急得满头大汗的布吉也领人回来了。他抹了抹额头, 喘着粗气对顾季道歉:“郎君, 我们没能找到您说的女子。” “没关系。”顾季面无表情:“我已经知道她在哪了。” 正午时分,在一声声道别中和炽烈的阳光下,阿尔伯特号扬帆启航。港口上的一切:忙碌的工人、白色的和风小屋、绿油油的树林……纷纷在眼前消失不见。顾季站在甲板上,看着敦贺港逐渐在面前缩小成一个点, 与远处的地平线连接。 在船头站了许久,顾季才走回船中。 阿尔伯特号此次日本之行, 虽然有些坎坷但也算是满载而归。顾季穿过在船舱中嬉闹的人群, 径直回到自己的卧室。 虽然他现在不想理雷茨……但他还要和雷茨谈谈。 关上门,雷茨果然还缩在椅子上。 “你回来啦。”他看着顾季无辜的眨眨眼睛,像是大海中最单纯善良的人鱼一般。 顾季发现雷茨真的很聪明。 每当他生气的时候,雷茨就会借美色表现出单纯可爱、委屈巴巴的样子,像极了一条需要呵护的小人鱼, 让人不忍心对他说半分重话。 可只要这个招式不管用, 雷茨就会图穷匕见,恢复成那个海洋霸王的样子, 强迫你答应他的命令。 “她们现在安全吗?”顾季也坐下来,叹口气问。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会让秋姬做这么冒险之事。现在想来还是自己太冒失……不过这样确实也拿到了源公子的把柄, 所以也没必要再后悔了。 “你怎么这么在乎她?”雷茨不满道:“在平安京的时候, 你就总想着怎么把她救出来;你上了船,第一件事也是找她……你是觉得她比我漂亮吗?” “她已经有伴侣和孩子了,不可能选择你的。” “你在说什么鬼话?”顾季简直想去敲敲雷茨的小脑壳, 看他究竟被什么东西荼毒过:“我派她出去,就要对她负责。你能知道她现在什么情况吗?” “好吧。”雷茨妥协道:“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那是君士坦丁堡中海妖的专用联络点,她拿着我的戒指传送过去很安全,不会有人把她当做食物。” “而且会有人给她安排一个假的公民身份,她可以去城里领取每日免费发放的面包,不会饿死的。” 顾季闭了闭眼睛,难以想象秋姬怎么带着一个孩子,在语言完全不通的地方活下去。 看到顾季仍然不想搭理自己,雷茨又道:“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给那边写一封信,让人给她些钱专门照顾她。” 顾季点点头:“只能这样了,等阿尔伯特号到君士坦丁堡再去接她吧。” 说罢,雷茨就准备写信。 顾季本以为雷茨会再拿出来什么神秘的东西,没想到雷茨从顾季的书桌上随便撕了一条宣纸下来,又抓起毛笔沾了沾基本干透的墨水。 接着就坐在桌前奋笔疾书。 看着雷茨写信,顾季心头泛起几分忧伤:“当时你怎么没说是送到君士坦丁堡?” “你也没问嘛。”雷茨嘴角上扬。 “也是。”顾季感到十分难过,也庆幸源公子没怀疑他,因为要不然他还真不能跨越大半个亚欧大陆去找证据。“要是我们划着小船回来……” “要不是你这种恐怖的构想,我怎么会拿戒指?”雷茨摇摇头:“你划船真的很危险。” 顾季觉得雷茨说的有理,但刚想表示赞同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你就是不想和我划船是吧?所以你才故意含糊其辞不告诉我传送地点。这样既能把秋姬送走,还能更快的回到阿尔伯特号——” “我写好了。”雷茨将顾季的话打断。 他将粗糙的墨迹吹干,然后准备塞进信封里。 顾季语噎。 其实就算当初雷茨告诉他实情,他可能也会选择这条路,毕竟划着小船横渡日本海基本等于不要命。更何况不论如何雷茨帮了他,他也无权指责更多。 只是生气而已。 “我来看看。”顾季从雷茨的手中拿过信纸。 雷茨毫不在意信纸被抽走,因为他笃信顾季看不到他写的希腊文。他的目光只集中在顾季纤细的手腕,还有嫣红的唇上。 顾季最近唇角干裂出血了?让他舔一舔,就会品尝到最美妙的滋味…… “雷、茨。”顾季沉着声音道。 “怎么了?”雷茨的眼睛里闪过无辜。 顾季大声朗诵信件的内容: “致胖头鱼:” “有两位人类被传送过去了(一位女士一个幼崽),他们肉质虽然嫩,但别吃留他们一命。” “落款:雷茨。(后面画了个鱼尾巴)” 雷茨还不太熟悉用毛笔写希腊字母,因此看上去写的满满当当,实际上只有一句歪歪扭扭的话,连名字都签的像鬼画符一般。 顾季非常感谢自己当年读本科的时候,学校要求所有人学习古希伯来语,他才能在这时候读懂雷茨是怎么应付他的。“你平时这么写信吗?” 雷茨没想到顾季能看懂他在写什么,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话:“言简意赅。” 真是言简意赅。 不是说保证她们好好生活吗?怎么变成别死就行呢?怎么还要强调肉质嫩不嫩呢? 顾季抓起笔道:“我来写,你签名。” 他的字迹显然比雷茨工整多了。虽然起笔犹豫了一下,但顾季很快流畅的写下去: “致亲爱的胖头鱼阁下:” “1040年11月3日夜,有人类女士携带一孩童,经由我的传送戒指被送往君士坦丁堡。首先为我的唐突感到抱歉,但她们都是我的友人,请千万不要将其当做食物。我将于1年之后前往君士坦丁堡将其接回。” “此两人语言不通,希望诸君多加照顾,千万以起平安康健为重。为此不胜感谢,来日必将涌泉相报。” “签名吧。”顾季把笔扔给雷茨,看着雷茨不情不愿的签上鬼画符,又动笔画上一条鱼尾巴。顾季将信塞入信封。 雷茨拔下一枚鳞片,也塞进信封里。 “这样就不会被水湿透了。”他解释道。 两人一起来到甲板。雷茨哼起段调子,便看船下泛起粼粼水花,一条丑陋的大鱼探出脑袋。 雷茨将信封扔下去,大鱼用嘴接住,钻入海中化为一道银光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交给天意了。 顾季在心里叹气,但愿秋姬能在君士坦丁堡活下去。 最终顾季还是任劳任怨给雷茨烤鱼吃。只不过当雷茨想要干点别的什么的时候……就被顾季毫不留情的踹开了。 雷茨赌气跑走。 随着大陆在地平线上消失,阿尔伯特号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不过比起出海时的忐忑,马上就要回到宋国还是让大家兴奋起来。 尤其这一趟航行交易还算顺利,大多数人还成功薅到源公子的羊毛小赚一笔。 顾季也回到船长室查看图册。这本厚重的大书已经许久没翻开,上面落了一层灰。顾季把灰尘抹去,金光便从书中透出来。 “叮咚~欢迎宿主回航~” “正在重新计算积分,请稍等……” 看着书中的光闪了闪,系统才继续发出声音: “宿主:顾季。” “累计积分:4650。” “其中世界港口章节:首次到达永安港、泉州港、杭州港、敦贺港。累计获得积分500分。” “历史人物章节:解锁李日尊、藤原贤子等……共累计获得积分1850分。” “奇幻海怪章节:解锁海妖、鲛人、羊鱼……共累计获得1100分。” “航海致富章节:累计获得1000、2000、5000、8000、10000贯铜钱,共获得1350积分。” 顾季比着算了算,这个分数减去自己用过的积分,刚好正确。但是……他带着迷茫问阿尔伯特号:“我怎么有这么多钱的?” “我也不知道啊。”阿尔伯特号也很懵。 北宋金银的换算并不如现代那么高。 那时候白银没有后世流通的广泛,金银兑换比例较低。通常情况下,一两金能换十两银,一两银能换一贯钱,一贯钱是一千个铜板。 他从源公子那里搞了60两金,换算过来只不过600贯而已。虽然毫无以为是一笔大钱,但他怎么有一万贯的? 顾季急急忙忙翻到最后一页,但书上确实显示他有这么多财产。点击查询详情之后,便详细解释了令他疑惑的财产构成。 伴侣雷茨:财产4000贯。(伴侣财产也算作宿主可动用财产)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个,简直槽多无口。为什么伴侣财产也算作个人财产?而且雷茨的钱……哦,他想起来雷茨抢了源公子400金。 虽然雷茨当时说送给他,但顾季的铮铮铁骨怎么能接受雷茨事后给的钱,于是他默认只是帮雷茨收着。 最重要的,他们也不是伴侣,他们只是钢铁笔直好兄弟罢了! 顾季如是安慰自己。 “咳,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是了吧?”阿尔伯特号悄声道。 它还想再说话,但发现自己被禁言了。 虽然顾季能强行让阿尔伯特号闭嘴,但他显然低估了鱼怪在众人心中的影响力。毕竟大多数人都见到了鱼怪真身,而且他们对海怪的恐惧也非常强烈。 在启航的第三天,他越发感觉到船舱里的氛围不太对。 顾季正觉得怪异,吃晚饭时,坐在身边的张长发便小心翼翼问:“那鱼怪没上船吧?” 顾季想想日子过得滋润的雷茨,颇有些尴尬:“应该没有吧。” “这次出海也真是的,还没到敦贺的时候就有那么多怪物,到了敦贺又遇见什么鱼怪……”张长发抱怨道。 同桌吃饭的另一商人却调笑道:“这哪是什么鱼怪,那是巫山神女!” 几人听了他的话,一齐哄堂大笑。 顾季红着脸冲大家摆摆手,心里却有些慨然。正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雷茨是雌鱼,所以才会对这事那么宽容,把它当做一桩风流韵事。如果性别反过来,雷茨是男性顾季是女性……这就已经是一桩丑闻了。 顾季刚想结束这个话题,却听张长发又开口道:“所以……那个巫山神女没跟过来吧?” 周围静下去了。 大家的表情都严肃起来,顾季这才察觉到他们想问的究竟是什么。张长发小心翼翼的说:“我这几天总看见海里好像有人一样,黑色头发,还有那个蓝绿色的大尾巴。不会是那巫山神女对你余情未了……” 可恶的雷茨。 顾季闭着眼睛想,都知道是雷茨下海抓鱼的时候没有隐身,被甲板上的乘客看到了。如果实在到达敦贺之前,大家顶多觉得自己看花眼了,或者是有条蓝绿色的大鱼…… 但自从知道有这么一条鱼怪,事情就惊悚起来了。 “绝对不是。”顾季拍着桌子斩钉截铁。他看着大家既好奇又担心的眼神,发现自己不得不用强有力的证据将所有人说服。 他给自己斟一杯酒,一饮而尽:“既然如此,我就给大家讲讲我和那鱼怪的事吧。大家请放心,鱼怪是绝对不会伤害船的。” “我们初次相逢时,就是在源公子夜宴的当晚。”顾季长叹一口气:“大家都看见了,我喝醉后被几名侍女扶着进屋,但没过多久我就睡过去。” “那一夜月明星稀。我突然感到身旁有什么东西,勉强将眼睛睁开后,看到一名分外美丽的异域女子。她墨色的长发像水般柔软,一双大眼睛正含情脉脉的看着我……” “我再往下看,却发现她没有腿,只有一条大尾巴。” “那你害怕吗?”张长发急道。 “我喝多了嘛,哪里能感觉到害怕?”顾季狡辩:“更何况她看上去那么的温柔,可怜巴巴的求我收留她,说她从海中来到陆地,在宅院里迷了路。” “于是我说这宅院主人是源公子,不必找我求救。没想到她是说源公子的海盗绑架过她的族人,因此她击沉了源公子的几条船。源公子都要恨死她了。” “她只沉海盗船,从来没攻击过商船。”顾季着重咬字。 “我本不想参与那么多,谁知道她竟主动与我……”顾季尴尬的小脸一红,硬着头皮编下去:“此处不可言说。柔弱美人在怀,我也有了保护她的决心……” 顾季实在是良心难安,不敢和任何一人对视,于是把目光投向角落,结果正看到目瞪口呆的雷茨。 完蛋了,被正主发现了。 顾季感到一阵绝望,却听张长发催促道:“接着发生了什么?” “接着……”顾季瞟了眼雷茨继续编:“等到结束的时候,她就依偎在我的胸前哭了出来。我向她承诺要送她回到大海,但她却说再也离不开我了,要一生一世跟我在一起。” “但是。”顾季补充:“我告诉她人和妖怪终究是殊途。她恼了就离开了,我也不胜酒力睡过去。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她去为我杀了上杉信!” “为你?”张长发震惊。 “诸君有所不知。各位都知道我上次和王兄出海,被海盗劫持了对吧?这就是上杉信的兄长干的。可惜那一船人死于非命……从此我就恨上了他们,也把这事告诉了那鱼妖。” 顾季轻轻戳王通一下,知道真相但已经被雷石化的王通回过神来,连忙证明顾季说的就是那么一回事。 “没想到她为了让我开心,竟然就去手刃了上杉信!然后她又妆扮好了回来找我,但此时我已经去找王兄了,我们互相错过。” 顾季装作遗憾的捏着拳头,实际上已经被自己的故事雷出一阵阵恶寒:“接着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她打伤安倍先生后又要带我走,但我拒绝了。” “你怎么就拒绝了呢!”身后有人愤懑道。 “是呀!我真是太傻了,辜负了如此痴心对我的女子。”顾季努力挤了挤眼睛也没能哭出来,只好作罢:“我当时被吓到了,没想到她杀人只在手起刀落之间。于是我狠心拒绝了她……也彻底伤了她的心。” 远处雷茨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那双晶莹的绿眼睛中涌起委屈和愤怒,他简直不敢置信顾季能这么扯故事。 雷茨消失在原地。 “那然后呢?”张长发焦急的问。毕竟不少人都看到,天明之后顾季又被掳走了。 “她虽然顺利逃出,但是却仍然恋慕着我不可抑制。”顾季飞速转动大脑,给雷茨不在场编一个合适的理由:“她把我抓走之后……不再提发生什么,但在那之后我才看到她面色发白捂住小腹——” 顾季刚刚想说鱼怪在斗法中受了内伤,要离开他会大海疗养。没想到就听有人恍然大悟道:“她不会是怀了你的孩子吧!” 他眼前一亮。 先往雷茨那里看了看,顾季发现雷茨不知所踪,于是大胆编造:“兄台真是好眼光!她在与阴阳师斗法时就受了伤,又怀了我的小鱼崽……” “……她只好回到大海养伤,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 完美。顾季努力忽略自己讲过的肉麻故事,并且在心里向雷茨道了个歉。 在刚刚他开始讲故事的时候,众人就很自觉的围成小圈坐在他身旁。等到听完全程,无一不内心感动热泪盈眶。这哪里是什么鱼怪,这简直是忠义两全、替天行道、情深义重的女侠啊! 大部分人对鱼怪已经没什么恐惧了,毕竟鱼怪也没伤到他们。 “也许大家伙看到船下有大鱼,就是鱼怪来找你了。”有胆大的甚至反过来安慰顾季。 顾季轻叹口气,他就知道乘客们一定喜欢这样的故事。 不过也有人提出疑问:“怎么怀一天就知道了?” 顾季趁着雷茨不在胡揉八扯:“因为鱼产卵时间短啦。” 话刚说完,顾季就感觉脖子后面突然有一阵黏腻,伴随着冰冰凉凉的触觉。这种感觉紧紧扼住喉咙,使他呼吸困难。 他僵硬的悄悄转过头—— 雷茨的红唇紧贴着他的脖颈,语音中满是魅惑和怨恨,每次吐息都喷的他脖子痒痒的:“特别喜欢产卵,是吧?” 顾季想摇头又怕被看出端倪,只好动动嘴唇乞求雷茨防过他。可惜雷茨就是卖可怜的老手,根本不吃这一招,轻蔑的笑了笑。 真是失策,顾季心中感叹,雷茨怎么可能走开?没想到在背后猫着自己。 大家还在热络的讨论着故事,其中一人夸张的感叹道:“要我是顾小郎君,能碰到这样情深义重的女妖夜访,我肯定好好珍惜!” “得了吧。”他的话被另一人大笑着打断:“你看顾小郎君多俊俏,你看你长什么样?要是那女妖进了你的屋——” 他站起来闭了个割脖子的动作:“哪里来的丑东西,老娘砍了他!” 伴随着前一人不太好看的脸色,大家又是哄堂大笑。 顾季感受着身后的阵阵寒气,越发觉得不太妙。连忙尴尬的站起来抓住雷茨的手:“诸位聊着,我先回舱室去了。” “不戳小郎君伤心事了。”大家连忙笑着与顾季道晚安,只有洞悉一切的王通给了他个可怜的眼神。 顾季拉着雷茨飞速上楼去了,根本没注意到在角落里坐着一位其貌不扬的商人,双拳紧握眼神复杂,完全没有参与进大家欢乐的气氛。 却好像在独自盘算些什么。 “我错了。”门被重重关上,顾季开始十分自觉的道歉:“但是你看,你上次还问我以后该怎么做鱼……我这不就给你树立了非常正面的形象么?” 他躲到了桌子旁边,离床最远的角落。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雷茨嘟囔着,从墙角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小匣子。打开匣子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大床上,竟然是一堆珍珠。 有大有小,零散的或是穿成串的足足有几十颗。 顾季咽了咽口水。 “既然你很喜欢产卵,”雷茨拿起一条珠子朝顾季走来:“那么你应该也很喜欢玩这些吧?” 顾季的眼睛好像单纯的小鹿,面对垂涎三尺的大灰狼束手无策。但显然,此时已经没有他挣扎的余地。倒霉的小鹿被大灰狼抓住,即将等待宰杀。 “上次你败坏我名誉,让我为所欲为一整天……”雷茨的声音好像恶魔低语:“这次呢?” …… 天明。 顾季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全身酸软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某处的感觉更是奇怪。他像一只八爪鱼一般躺在床上,眼睛中都失去了光彩。 “宿主,宿主振作起来呀!”阿尔伯特号痛哭道:“生活总要继续的……” “别说话,吵的我脑袋疼。”顾季捂着脑袋坐起来,雷茨十分殷勤的递给他一杯水。 此时的鱼鱼已经打扮得体,披着顾季给他买的流光溢彩的袍子,连头发也按照宋人的样式盘起来。在朝阳的光辉中,俊美的脸庞更显得温柔。 简直就像一位伺候丈夫起床的小媳妇一般。 “你也走开。”顾季可没忘了昨晚他是怎么对自己的,丝毫不领情的将雷茨推走。 雷茨委屈巴巴的离开了。 看着人鱼消失在门背后,顾季抱住被子坐在床上,陷入一片茫然。 他这是怎么了? 平心而论,昨晚并没有发生什么。雷茨当然理解顾季给大家瞎编乱造的苦衷,也并没有那么生气,只不过是想借机占便宜而已。顾季当然也不会任由雷茨为所欲为,而是以自身安全为理由,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的交尾要求。 为什么是安全问题呢? 因为雷茨把香膏忘在源公子的宅邸了,之后又只记得买小玩具……成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鱼尾巴。 不过即使如此,他怎么就这么轻易的同意了雷茨弄弄他的要求?顾季回想起当时的自己,简直不敢置信。他先是觉得只要不被哔——,就怎么样都行。后来…… 为什么当雷茨拿出那串珠子的时候,自己居然会兴奋? 啊啊啊。 “我是饥/渴太久了吗?”顾季迷茫的问阿尔伯特号。 身为一只大龄单身狗有些想法很正常,绝对不是因为自己对雷茨有什么不正常的情感……顾季这样催眠着自己,对昨晚他表现出来的配合和快乐视而不见。 “我觉得吧,”阿尔伯特号义正言辞的分析:“我觉得雷茨也很不错。只要宿主你牺牲一下色相,我们就从此有了海上的金大腿……” “你还是闭嘴吧。”顾季又把阿尔伯特号禁言了。 他本来真的不想这样的。上辈子顾季是个孤儿,他从小就很好奇自己为什么在孤儿院长大,也无时无刻不幻想自己的父母是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抛下自己,总有一天会化作超人出现。 后来他靠着助学贷款上了大学,又一路读完博士。拿到毕业证的那天也拿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他终于鼓起勇气去寻找当年抛弃自己的父母……然后他发现当年生下自己的人只不过是两个初尝禁果的学生。 生育后丢弃,听闻顾季出人头地了,还指望他养老帮衬弟妹。 从此顾季心就死了,他厌恶所有随便的、不负责任的感情。他的心只想给一个人,那个人永远都不会辜负他,也不会被他辜负。 没想到单身了这么多年,却碰上雷茨这条鱼。顾季心中颇有几分沧桑,他知道应该和雷茨更郑重的聊聊这个问题,但他根本不会开口。 他是一只大鸵鸟。 出于身体原因和心理原因,顾季这两天都没有出房门,反而埋头在屋里画图。 他对阿尔伯特号继续进行改良。 所谓改良并不准确,顾季主要是想把阿尔伯特号缺失的炮弹补上。现在阿尔伯特号的炮弹属于限量物品,用完了就没了。如果下次想要远航,最好还是能有自主生产炮弹的能力。 除了炮弹,还有就是船头和船尾也要装上大炮。 可惜……他上辈子是个文科生,这辈子也学不明白化学。北宋时已经有了□□没错,但这玩意儿在海上的威力也太弱了,顾季可瞧不上火力这么弱的东西。 系统的科技树倒有配方,就是顾季舍不得他的积分。 “宿主,要不然你还是点科技树吧。”阿尔伯特号看咬着笔头的顾季,诚恳劝道。 顾季神色郁郁。 “叩、叩。” 敲门声恰好响起,顾季抬起头来正看到张长发进门。他讶异道:“张兄怎么来了?” 张长发却立刻将门掩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悄悄来到顾季旁边:“有件事情,我思来想去……还是要告诉小郎君一声。” 如此神秘兮兮的,让顾季也难免几分紧张:“怎么了?” “这不快到汴京了吗?我听说船上有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张长发的眼神中充满厌恶:“他们想拿小郎君杀王二做文章。” 张长发接着道:“兄弟们都受过小郎君的恩惠,也知道那王二不是东西。但总有那两个猪油蒙了心的,想对小郎君不利。” 顾季皱眉。他之前就设想过这种情况,没想到真的发生了。现在回想起来他当着众人的面斩杀王二,确实有点冒险。 不过顾季的原则是做过的事就不后悔。 “倒不怕他报官,就是通知王家不太好办……”顾季喃喃道。 顾季杀王二这件事,只要所有人都咬死:王二死在海难里与顾季毫无关系,那就没人能提出质疑。 就算有人报官,按照大宋律法,杀人也要有证据。顾季在船上斩杀王二,等到报官时不仅已经过去几个月,整个尸首也全部喂了鱼……只要顾季咬死不认,没人能证明是他杀了王二。 更何况王二丧尽天良,差点把大家都坑死,所以大部分乘客也压根不愿意让王二作证。反倒是报官的会被大家瞧不起。 但若是有人私自告诉王家,想要求赏,引来王家私下报复就不好办了。毕竟王家现在和他有竞争关系,会竭尽全力把他搞掉。 不过……顾季很快想明白:此事是独自做不了的,船上几十人,如果只有一个人这么说,那谁也不会信他。 所以是那个想告发的人,在找同伙的过程中被张长发听见了。 他将自己的思路讲了讲,张长发道:“就是这样。他知道我与小郎君亲近,自然不会来找我。此事也是别人告诉我的。” “行,我知道了。”顾季叹口气:“多谢张兄,不然真被这些贼人给害了。” “小郎君可要早做打算。”张长发愁眉苦脸的嘱咐道。 看着张长发出门,顾季又看看桌上鬼画符的图纸,不禁感到一阵阵的脑壳痛。他绝不能让王氏知道此时,毕竟就算王氏不能奈他何,但顾母和顾念还是要长期在泉州生活,绝不能处于王氏的威胁之下。 那么……收买他们? 不行,顾季摇摇头,收买是没有底线的,而且自己绝对没有王氏钱多。 顾季一拍脑袋,觉得自己自己刚刚真是傻了。俗话说得好,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自己何必顾虑这么多呢? “雷茨?”顾季悄声唤道。 一条鱼如幽灵般迅速挪进来,闪烁着委屈巴巴的大眼睛:“你终于理我啦。” 自从那天晚上过去,顾季看见他的脸色都怪怪的。任由雷茨表现得再温柔贤惠,顾季也毫不动情。雷茨在船上变成了一条形单影只的鱼,甚至闲来无事只能去骚扰王通,吓得王通这几天都瘦了两斤。 “有这样一个事,你能不能配合我一下?”顾季问道。他还真没有生雷茨的气,只不过有些事情自己心里过不去而已。 他附耳向雷茨说了什么,雷茨几经考虑之后终于点点头。 “所以你要向他们宣布我的身份了?”雷茨挑了挑眉毛,嫣红的舌尖划过尖锐的牙齿。 在鱼鱼单纯的世界里,向被人宣布自己的伴侣=两人真正确认情侣身份=一生一世一双人。 雷茨也不太确定自己愿不愿意和顾季永远走下去,不过他知道人类的一生很短暂,不过几十年而已。而且根据他所知人类男性的花心程度,顾季抛弃他的概率更大。 顾季当然不知道雷茨心中的千回百转,于是简单点了点头,对雷茨的配合表示感激。 是夜。 顾季特地让布吉提前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他们在敦贺采购了不少物资上船,尤其是为了满足吃货的心愿这种食材尤其多。顾季尝试给每桌都煮了年糕鱼火锅,就是遗憾没有芝士吃。 等他去欧洲一趟就有了。 “怎么这么丰盛?”被雷茨折磨几天的王通刚刚来到餐厅,肚子就忍不住叫起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顾季神秘笑道。他环视四周,已经发现了几个表情不自在的人。 在他的目光中,船上所有人都来到餐厅,并且对美食发出惊叹。不过有敏锐者很快发现今天恐怕有什么特殊——顾季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坐在大家中间,而是坐在长桌一头,船长的位置。 所有人落座之后,顾季举杯无限感慨:“今日有个好消息,也是让各位见笑了……她又回到了我身边,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她决定隐藏妖的身份,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今日,诸君就当做给我们贺喜吧。” 众人之间有中重情义的感动哭了,大部分人惊讶的合不拢嘴,议论纷纷;少部分人还有些害怕所谓的鱼怪,甚至想要躲出去。 顾季看着台下百态,悄悄示意雷茨可以出场了。 雷茨将卷曲的头发盘起来,脸庞深邃的轮廓魅惑而又有几分端庄。船上没有女装,雷茨便穿了一件最粉嫩的袍子,只露出一小截鱼尾巴。 他翠绿的眼波好似春水,含情脉脉的走到顾季旁边,跪下来趴在顾季的大腿上。 顾季没想到雷茨如此打扮,但还没回过神来,就感觉到自己大腿上碰到了嫣红柔软的东西。 可恶,怎么被吃豆腐的还是他? 早安,汴京城! 顾季悄悄动了动腿, 但雷茨丝毫没有移开的想法,反而贴的更紧了一些,像是小夫妻一颗都不能分开的样子。 顾季只好尴尬的笑笑:“她粘人的紧。” 张长发大笑道:“举案齐眉比翼双飞, 有此等美人真是夫复何求呀!” 王通却谨慎的问:“小郎君别怪我多嘴, 我觉得妖怪总归怪让人害怕的, 她不伤人吧?” 顾季给了王通一个赞许的眼神。 雷茨站起来对着大家盈盈一拜,道:“诸君莫要担忧,妾以后一切都听小郎君的,绝不乱伤人。不过谁若是对郎君不利, 妾定要将他扒皮去骨,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几个字着重咬牙。 勉强欢乐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台下几个人的脸色变得尤其苍白。 谁都知道, 雷茨说的扒皮去骨是真的扒皮去骨,死无葬身之地也绝不马虎,详情参照上杉信的惨烈死状。 “哈,哈。”张长发干笑两声:“若是没有顾小郎君,大家早就都死在风暴里了, 谁会对顾小郎君不利呀。” 顾季向大家拱拱手:“也请诸位不要再向外人透露内子的身份。有她在船上, 周围的海怪都不敢侵扰,也不会再怕海盗船的威胁。” “顾某在这里给大家道谢了。” 顾季的话说的很明白。 雷茨在船上虽然让人害怕, 但他向大家保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绝不去主动找别人的麻烦。反而雷茨可以赶走令人害怕的海怪和海盗,降低航海的风险。 虽然大家心里对鱼妖多少有点害怕和抵触, 但雷茨只会给他们带来好处, 并不会带来不利。 大家各有各的想法。顾季看向一个人,轻轻勾起唇角:“符兄,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是身体有恙吗?” 被点名的中年男人一个激灵:“小郎君多虑,我只不过不习惯坐船而已。” 顾季笑容神秘。 在奇妙的氛围中,全船人吃完了这顿晚餐。顾季不知怎么总觉得有些怪怪的,等到晚上躺在床上,才明白自己是哪里觉得不对劲。 他本来的想法:雷茨是我顾季的鱼,是我的钢铁好兄弟!凶神恶煞海中霸主,谁要是敢背叛我,就等着被我的兄弟制裁吧!男人的友谊坚不可摧! 可现在的情况:雷茨是我的小鱼,是被我吃软饭的亲亲老婆……虽然老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是脾气很凶哦~如果谁要是欺负我,我老婆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顾季想明白这点,差点呕出一口血。 阿尔伯特号非常及时的安慰他:“宿主不要难过,至少他们还不知道,其实你是雷茨的老婆呢~” 顾季眼前一黑,问:“雷茨呢?” “去吓唬人啦。”阿尔伯特号嘿嘿笑着。 夜里,甲板下一层的舱室。 符成看着微弱的油灯,已经很久都睡不着了。 这是他第一次航海。先前听说同乡人航海赚了大钱,他也眼红想要分一杯羹。好不容易搭乘上王氏的船队却没想到中途遇到海难。 他可是踹下去了好几个人,才勉强抓住木板没被海浪冲走。被阿尔伯特号救上船之后,他恨自己没能挤上救生艇,但在眼睁睁看着救生艇被拍碎后又感到后怕。 好不容易保住命到了敦贺,但之前置办的货都丢了。再加上自己中途上船没有货舱,只能看着别人卖货赚钱,一杯羹也分不到。他眼红的牙痒痒,在回程的路上就起了歪心思。 只要联合几人,将顾季所做之事卖给王家……不就彻底发达了?被同行瞧不起又怎样,反正他也不会再来航海。 要怪就怪那顾季太小气,不愿意匀一些货舱给他!什么叫别人都已经把货舱订下了?顾季这一趟都已经赚那么多钱了,不能把自己的货舱让给他吗? 他这样想着,心里又涌起对顾季的不满来。但紧接着他又被无尽的恐慌填满。 顾季那婆娘到底是什么来历?他亲眼见过雷茨是这么把安倍先生丢下的……如果那么厉害的倭人都治不了她,她要是盯上自己怎么办? 正慌乱的着,他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水声。 “谁在捣鬼?”他色厉内荏的大声喊着,回过头却看到了笑靥如花的雷茨。 “是你……”他喘着气。 还没思考是反击还是装作不知,就看到面前的美人鱼突然融化,精致的眉眼好像蜡一般滴下来,变成了一只丑陋的怪物。那怪物还没忘了台词:“你为什么想害我夫君?” “我,我没有……”符成吓得瘫软在床上。 怪物猛地向他扑过去,他只感觉一阵黏腻,就被死死摁在了床上,闷热几乎不能呼吸。救我……他想要大声呼救,却完全不能发出声音。 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刻延续了好久,等到他能看见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已经空空荡荡,再没有鱼怪的影子。 但他永远也抹不掉这种恐惧。 这一夜显然不是每个人都睡得安生,第二天早上大家吹着海风喝茶的时候,有不少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他们本来都打算伙同符成把顾季卖了,昨晚也都经过不知名生物的灵魂拷问。 不过倒没人把这事说出来,恐怕是怕再被怪物晚上敲门。 他们都很清楚,自己既没有上杉信的武力,也没有安倍先生的法力,根本不是雷茨的对手。如果想找王家卖了顾季,恐怕这个钱都没命拿。 顾季心情不错的环视四周,和王通聊天:“怎么没看见符成?” 王通笑笑:“不知道呢,今天早上他门都没开。” 出乎顾季预料的事情,却是大家对雷茨接受的很快。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雷茨向大家展示了什么精湛的抓鱼技术,让餐桌上平添不少美味。在风暴天气中,阿尔伯特号还遇到了来自海怪的袭击——就是那只黏糊糊有十几个眼睛,雷茨经常用来吓人的海怪。 顾季当年还好奇的问过它在哪,没想到这就碰上了。这玩意比雷茨变成的东西更刺眼,不仅身上布满绿油油的粘液,而且海水里都是腥臭的味道。 符成刚刚走出船舱,面色苍白的到甲板上,就被这玩意吓晕抬回去了。 就在海怪正要吞噬阿尔伯特号时,雷茨跳下船将它撕成碎片。其迅速程度让人不禁怀疑,这东西就是雷茨召唤过来刷好感用封。 但不论如何,雷茨的形象在大家心中一下就高大起来。所有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是被保护的感觉,再也没有了对鱼怪的厌恶。 这种感觉总结一下就是:顾季不一定被当做大哥,但雷茨一定是大嫂。 顾季握紧了拳头。不过此时距离靠岸已经不远了,顾季决定不计较这个问题,每天躲在房间里继续进行他的画图大业。 到达登州三天前,张长发带着几名商人来拜访顾季。他们揉搓揉搓袖子,十分不好意思的开口:“顾小郎君,我们有两件事要找您。” “嗯?”顾季连忙把笔扔下:“请讲。” “就是阿尔伯特号的停泊能不能变一变?”张长发被推出来先开口,颇有些不好意思:“这不过几个月就快要过年了……” “对对。”另一名商人接着道:“能不能不走汴京,直接从登州回泉州?” 顾季沉思,他明白商人们担心的是什么。 阿尔伯特号吃水深,而黄河入海口泥沙堆积严重,船很难直接进入黄河一路往西到达汴京。因此按照原计划,他们需要在登州停泊,然后换乘吃水浅的内航船只,走黄河往汴京去。 而这一路虽然绕,却能让准备好的货品在汴京卖到更高价。最终全船人将在腊月初反回泉州,就到了过年的时候。 但没想到中间意外发生,先是海难又在敦贺修船一月。若是依旧按照原计划走,有可能大家就要在汴京或者返程的船上过年了。 顾季想了想说:“我理解大家想回家过年,可这往汴京去是本来就说好的,也特意准备了货品,怕不是所有人都会同意……” 他自己漂泊惯了,倒不在乎在哪过年。 “我们也是这么想着。”张长发苦着一张脸道。 “那要不然先去问问大家的意见,看看是想要去汴京的人多,还是都想直接回泉州。”顾季揉了揉额角,苦恼道:“你说的第二个事情是什么?” “哦……”张长发表情有一丝怪异:“那个符成不太好了。” “他怎么不太好了?”顾季这两天两耳不闻窗外事,对船上的事一无所知不。 “害,就是他那天不是被怪物吓了一下嘛,然后就被抬回舱室了。”张长发叹口气:“他在船上也没朋友,也没人管他,两天才有人发现他没出来吃饭。我们就赶紧进去看,没想到他躺在床上高烧不退,人都要没了。” 他还悄悄道:“真是报应。” 顾季一惊,干脆先去看符成。来到甲板下一层,顾季才看到他的舱室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里面也乱哄哄成一团。 还没进屋,就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从人群中挤进去,顾季看到符成瘦了一圈,在病饿中显得分外虚弱。 他躺在满是秽物的床上,面容苍白燕窝深陷,浑身上下脏污不堪,真好像鬼一般。他正虚弱的张着嘴巴等好心人给他喂米粥。 一位善良的船员立在他床边勉强劝他:“再吃一口——哕——再吃一点吧。” 看到顾季进来,符成好像见了恶魔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将面前的碗推开,整个人猛的往后缩,温热的米粥泼了船员一身。 “泼皮!”船员怒骂一声,生气的把碗扔下走了。 顾季当然知道符成为什么害怕,但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小。他根本都不想与暗算自己的人说话,只能勉强捏着鼻子道:“符兄再撑几天吧,马上就要上岸了。” 符成看向他都眼睛充满了恐惧和愤恨。 他中暗暗咬牙,骂顾季真是假仁假义,又附赠一堆不堪入耳的脏话。当然这些话他一点都不敢说出口,因为他知道一旦他说出来,他就真活不到下船的时候了。 顾季不想在这样难闻的地方久留,急匆匆转身走了。大家本身都不熟悉符成,还有不少人厌恶他背叛顾季,也很快一哄而散。 他想喝粥都没照顾的人了。 把他吓死绝不是顾季的本意,为了摆脱自己杀人灭口的嫌疑,顾季还特别用五惯钱重金悬赏了一位船员,负责在下船前照顾符成,别让他死在船上。 不过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乘客们都认为符成是本来不适应航海+遭受惊吓才高烧不退,完全没往顾季的身上牵扯。 毕竟在这个时代缺医少药,一场高烧带走壮年人的生命也很正常。更何况符成本来看上去就有点虚。 晚餐时,顾季把大家召集起来讨论阿尔伯特号停泊的问题。显然有不少人都有相同的疑虑,但也有无家室者表示一定要按照原定计划走。 顾季本人是要去汴京的,毕竟他的首要目的是刷分。他看着大家很快吵吵嚷嚷起来,抬手让大家安静。 “诸君听一下顾某的意见。”顾季缓缓道:“想要回去过年是人之常情,按原定路线走也是合理的需求。不如诸君各退一步。” “阿尔伯特号到达登州后,只停泊三天。若想要直接返回泉州的,需要在这三天内将货物卖完清空;想要按原计划到达汴京的,也需在三天内将船中货物搬下。” 他拿出地图来,给大家比划比划:“三天后阿尔伯特号启航去泉州,绝对能在年前把大家送回家。接着阿尔伯特号折返,再来了登州接去汴京的人。” “当然若是想不等阿尔伯特号,提前返回泉州,也可以自找航船。” 这种方法同时满足了不同需求,得到一致赞同。张长发问道:“那小郎君也回泉州?” “我去汴京。”顾季轻轻笑道:“还要托张兄帮我带一封家书回去。” 张长发被年轻人拼搏事业的精神所感动,重重点了点头:“这个好说,一定给令堂带到。” 顾季颇有些复杂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理应回泉州过年,但他如果此次不去汴京,便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而且他现在急需积分来购买永久续航卡……丝毫耽搁不得。 两日后 阿尔伯特号到达登州港。 这座海角小城在北宋是非常重要的贸易港口,在山东半岛的小山中露出一角,有金色的沙滩和蔚蓝的海浪。熟悉的汉话随着海风吹到耳边,让人觉得万分亲切。 他们终于回宋国啦! 虽然并不是家乡,但再也没有人生地不熟时小心翼翼,还要面对源公子怀疑的恐惧。 顾季只觉得身心舒畅。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相同的想法。由于三日之约的限制,商人们必须抓紧这几天的时间卖出货物,一些货物可以暂缓,但有些货物带回泉州,就没有在登州的高价了。 众人摩拳擦掌好像要打仗一般。 张长发还来拍拍顾季的肩,诚恳道:“顾小郎君放心吧,你的信一定带到!” 说完便如旋风一般冲下去了。 顾季百无聊赖的看着大家搬货,却没想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符成也下了船。 他是被人抬下去的。两个船员给他换了一身新衣服,卸了个门板当成担架。他面容枯槁,瘦的只剩下了一副骨头。 “符兄怎么这么急?”顾季看着两位船员问道:“还高热吗?这是去求医?” 布吉立刻道:“不是,高烧不退,他坚持要下船。” 符成看着顾季好像魔鬼一般。他也清楚自己落到这班境地,主要是身体不好时运不济。也许再过不了多久,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符成的眼睛里燃起熊熊怒火,只觉得自己都是被顾季害得。 他张嘴想臭骂一顿,但嗓子喑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季对他也没什么耐心:“那就放在城中医馆吧。” “你这是要我的命!”符成终于嘶哑的勉强吼出一句话来。 他是中途被救上船的,这期间靠顾季的物资接济生活,全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要是布吉把他扔在医馆门口,根本没有人会收治身无分文的他。 他用力喊:“你必须给我一百贯,要不然你就是个丧尽天良的东西!” “别去医馆了。”顾季冷下脸:“扔衙门门口,就看是县老爷愿意收他,还是老天爷愿意收他了。” 布吉欢快的答应一声,将惨叫着的符成抬走了。 顾季从阿尔伯特号下船,先是出手了一些铜、锡之类的笨重货物,接着将剩下的太刀、工艺品简单打包,运往内河航行的船只。 第三日,顾季看着阿尔伯特号在码头扬帆起航,一船一人深情话别。 第五日,顾季上船前往汴京。 第十日,下船转马车,终于抵达汴京城。 “好大的城市。”他们站在汴京城的北城门外,就连雷茨也忍不住感慨。 北宋汴京城的繁华无可想象。他们从新封丘门进汴京,一路沿街进入内城。街巷中虽没有后世想象的那么干净整齐,但来来往往的摊贩和行人车水马龙,俨然活过来的清明上河图一般。 甚至这时候的汴京更加繁华。 进入内城,皇城、大相国寺与太学交相辉映,日光性街边的铺子中彩色的幡在风中摇晃,大大小小好像鱼鳞一般,迎合着姑娘们身上飘逸的襦裙。此时不是节日,大相国寺面前虽然没有人山人海,但也熙熙攘攘招呼不断。 顾季几乎目不转睛。他好像看见一千年前那个最繁华时代的倒影,终究清清楚楚的展现在了眼前。 他是那么的激动……以至于他在大相国寺旁边,全汴京最繁华的地方斥巨资租下了一个小院。 其他商人们纷纷觉得顾季疯了,汴京地价贵如金,外城住店经济实惠。顾小郎君居然花300贯租一个小院,还只住一个月…… 年轻人没有分寸啊。 对此,顾季摸摸鼻子,表示既然来了就要最好的。 雷茨当然没意见,大包小包和顾季搬进新住所。这小院子是由大宅隔开的,每户都有自己的天井,还有单独的朝街小门。小院干干净净绿荫环绕,步行十几分钟就可到皇城门口,但也有幽静的小天地。 听说有新租户,打理院子的小二就提前打扫了一遍,雷茨只需要把行李安置好便可,顾季则直接坐到书房拿起纸笔开始构思。 他,就要在汴京大展拳脚了! 来到汴京,首先要尽可能的找到历史人物刷分。不过这里不比平安京,没有橘公子带路不是很好解决,所以先放下。 第二就是要发扬壮大他的航海大业!顾季想先造几艘新船组成船队……不过此时还要等到泉州再说。他首先想做的便是把火药搞出来。 他要让阿尔伯特号有充足的弹药源泉,而最有可能满足愿望的地方便是繁华的汴京城。 通过在阿尔伯特号上坚持不懈的研究,顾季已经成功的……将炮筒的比例画了下来,甚至还让雷茨掰了一块碎料。至于炮弹成分的研究……他成功的带了三颗炮弹来汴京城。 别多问,文科生真的做不到。 不过顾季心态很好,他做不到别人说不定可以。 顾季决定明天就带着炮筒碎料,再带上一颗炮弹去铸铁的作坊里看看,有没有经验丰富的工人能将他做出来。 要知道,北宋这时候的火炮还只是火焰版投石机而已。如果能把真正的大炮做出来……他就真的改变历史了。 “雷茨?”顾季两眼放光:“明天我们先去找作坊,然后我们好好逛一圈汴京城……鱼呢?” 回头没找见人,正看到雷茨缓慢的从门口挪进来,手上还捧着三五点心,还拿着个梅花状的水晶皂儿往嘴里塞。 “你这是抢了哪家的果子铺!”顾季一个脑袋两个大,雷茨他一条鱼身无分文,是怎么学会付账买东西的? “是有个姐姐给我的。”雷茨理直气壮。 “姐姐……”顾季愣了半晌,才猛然惊醒:“你在街上没隐身?” 雷茨的眼神好像看傻子一般。他三下两下就变换模样,鱼尾巴消失不见,原本略显短小的袍子变得合适,散落的黑发被自动束起,活脱脱成了个肤白貌美的俊秀异族少年。 “我在街上走路,她看着我的脚好像很怜惜的样子,就塞给我许多果子。”雷茨真诚道:“汴京人心地好善良。” 顾季沉思半晌,恍然大悟。 估计是哪位姑娘把雷茨“蛄蛹蛄蛹”的挪动,当成瘸子了。 在汴京表演炮弹是什么体验 “你要不要尝尝?”雷茨捻起一颗滴酥放在顾季嘴里。奶油的香甜和饼干的绵密在口中绽放, 堵得顾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能先把美味咽下去。 真的很好吃耶。 顾季不算是甜食爱好者,也难免在内心暗暗赞叹。雷茨显然极其喜欢吃甜食, 把果子都塞进嘴里, 拍拍手上的残渣:“我再去找那个姐姐看看。” “别——”顾季伸手拽住雷茨的袖子:“别惦记人家的, 你想吃明日我们去多买点。” 他猜测大概是哪个好心的老板娘给雷茨的,但这点心美味精致,绝不是便宜货。“这是从哪里找到的铺子?” “门口往左拐的地方。”雷茨被顾季说服了:“明天我每样都要一斤。” 舟车劳顿后顾季很快合衣歇下。他们特地挑了一方有小池塘的院子,这样晚上雷茨就可以去水里泡着, 而不会往他的被窝里乱钻—— 顾季如是想,直到第二天早起来看到自己湿漉漉的被窝。 “你可以去池塘睡觉, ”顾季的指尖点着雷茨挺拔的鼻梁:“也可以在床上睡觉。但是你不能在池塘里滚了一身水之后, 再来钻我的被窝。” 他目光灼灼:“听懂了吗?” 雷茨心虚的移开眼神。 被潮湿叫醒的顾季只好揉着眼睛起床,去院子里晒被子。一人一鱼洗漱穿戴完成,雷茨又装扮成俊俏小郎君的模样,才慢悠悠出门。 他们所住的院子多是短租,与客栈一般随时有店小二侍奉。从小院的侧门绕出去, 便能直达店小二所在的厅堂。 “两位有什么想要的?”店小二笑脸相迎。他当然记得顾季是昨日重金租院的大冤种, 却没想到他身旁突然多了个异域美少年。 昨晚可没见有这么个人进去呀……店小二暗地里摇摇头:有钱人玩的真花。 顾季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和颜悦色道:“这附近有铁匠吗?” 店小二准备了一肚子的吃喝玩乐、景点推荐全部化为乌有。他在心中再次感叹有钱人的爱好真奇葩, 接着扬起一个职业笑容:“这我还真不清楚……不过我把包打听给您请来?他保准什么都知道。” 顾季稍等片刻,店小二就遣人寻来了包打听。同时还让卖炸物的大姐送朝食,让他们边用膳边慢慢谈。 “顾小郎君。”来人赶紧拱拱手, 热络的在顾季身边坐下:“您叫我小王就行。” 他是个身材干练的年轻人, 一张娃娃脸看着特别喜庆。不过他显然已经听说了顾季的离谱要求,眼神中多少有些探究。 “汴京的朝食花样多,小郎君还吃得惯吧?”他笑道。 “眼花缭乱。”顾季笑道。他捻起一枚炸果子, 这就像是后世的炸糖糕一般,酥酥脆脆中间还有甜甜的糖陷,让人满嘴生香。 顾季不禁想起在自己看过的穿越中,不少主角都是靠卖盐、糖发家的……可惜自己生不逢时。北宋的糖虽然没有后世甜味正价格低,但已经完全脱离了奢侈品的范畴,是随处可见的小吃。 刚想润润嗓子与小王说话,顾季就看着雷茨炫了五个炸糖果子进肚。 “不准吃那么多!”他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将快扫荡干净的一盘拿走:“这玩意儿油糖太高了,不消化。” 雷茨翡翠似的绿眼睛大而闪亮,委屈巴巴的看着顾季,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指尖。 顾季没忍住又给他一个,心中感叹海妖果然是一种能用美□□惑人的物种。 不再看雷茨炫饭,顾季转向小王正色道:“这汴京城里可有打铁的地方,能做出来火器?” “火器一般都是木制。”小王惊道。 顾季点点头:“但我就是要打个金属的出来。” “打铁?”小王皱起眉,沉思了一会儿:“会做火器的都是军匠了,我们这些普通人哪里需要什么火器?可军匠却根本找不到……” 顾季恍然明白自己错过了些什么。 他早知道北宋的军工产业非常发达,但却忘记了所有的产业都是捏在官府手中,军匠世代被困在军队中,为朝廷军队制作武器,最顶尖先进的技术根本不是他这种普通人可以接触到的。 “就没有其他人了?”顾季不死心。 “其他的……”小王突然想到了什么:“枣家子巷走到头,钱老爷子经营个铁匠铺。老爷子本人手艺好是从军中负伤退下来的,但他儿子就差些……如果您诚意足,说不定能让老爷子出山。” “除此之外,汴京城的铁匠能做精细活的挺多,但符合您要求的实在屈指可数。” “就去那。” 顾季决定先去看看再说。小王殷勤的雇了一辆车,却看顾季和雷茨都折身回去了。他惊道:“客官,您——” 片刻之后,雷茨抱着个黑色圆滚滚的大东西,顾季揣了一块铁疙瘩,以离谱的造型重新出现。 “郎君是说这个东西?” 听闻有不差钱的贵客来,钱氏铁匠铺的众人纷纷出来相迎,连钱老爷子也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出来,亲自问顾季有什么要求。 顾季抽出自己画的图纸,将仿制炮筒、炮弹的要求全部讲完,然后换上一双星星眼看着钱老爷子,希望他能化身机器猫把自己想要的大炮变出来。 “垃圾系统科技树。”阿尔伯特号远在海上也听到了顾季这边的挣扎,在心里暗骂。 顾季感同身受,也在心里骂:“垃圾系统科技树。” 本来顾季认为舰载炮的技术就像水密舱一样,只要花几十个积分就能获得配方。没想到前两天真正翻看科技树一遍,才发现远非如此。 水密舱是这个时代已经有的技术,所以便宜;但是舰载炮……他要从“合金”开始点燃科技树。粗略一算,只需五千积分就可以到手啦。 阿尔伯特号和顾季被坑的苦不堪言。不过此系统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宿主只要能自主研制出科技树的某个阶段,就能以此为起点不再重新爬树。 所以顾季才如此执着于把舰载炮做出来。 “……你再说一遍?”钱老爷子没听明白顾季在说什么。 “就是我想要仿制出一门合金的大炮,一炮能把房子轰塌。”顾季非常诚恳的,重新讲了一遍诉求。 “不可能。”钱老爷子瞪眼摆摆手:“您若是拿我寻开心,就早些离开吧。” 听闻来了大生意,左邻右舍都好奇的跑到钱氏铁匠铺门口张望。没想到钱老爷子拒绝的如此干净利落,连点面子都没给客人留…… 虽然客人提的要求确实有些离谱,但可是要付双倍工费和100贯赏金呢!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顾季继续加价:“您要是能做出来,200贯赏金!” 他知道技术太超前了,毕竟北宋的火炮只是火焰版投石机。再加上自己虚幻的描述,匠人不理解也正常。 钱老爷子拄着拐,头也不回的离开。 “300贯赏金!” 人群沸腾了起来。殷实的家庭有300贯已经很不错了,这对于平头百姓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熙熙攘攘的喧哗声淹没的顾季,小王也抓住他:“郎君三思呀!” 钱大,钱老爷子的儿子也看不下去了,拖住老爹的脚:“您至少说说为什么不行,再考虑考虑呀!” 他左手拽住老爹,右手挽留顾季:“郎君勿怪,我爹从前在军中被火炮砸伤了腿,脾气不太好。” 钱老爷子的拐杖一顿。 “好,那我就说说为什么不行。”他转过身来,将顾季带来的铁块举起:“这个能不能做成你说的形状,炮弹能不能推进过去,我不确定。” 他接着举起沉重的炮弹,将它往后面的院中间用力一摔:“但这不就是个铁球,里面还能填进去药?更别提研究什么药——” 钱老爷子的话言之凿凿。在漫长的中古时代,炮弹的主要构成还是实心弹,依靠其稳定、劲大的特点来进行攻城。 “别摔!”顾季大惊失色。 作为化学渣渣,顾季只记得不要乱摔炸药。 他一喊,周围人皆以为要出大事。慌忙之中几十人挤成一团,你追我赶的往后退,甚至差点将矮个子踩倒。 ——奈何炮弹稳稳落地,只发出一声闷响,完全没有要炸的迹象。 “你拿的是一枚爆炸弹,要点引信的。”阿尔伯特号在耳边严肃道:“弹壳由两个铁球组成,里面填充火药,依靠爆裂的碎片杀伤。” “这样摔一般情况摔不开,但只要炸了会死不少人。” “你看——不就是糊弄人!”钱老爷子骂道:“一个实心疙瘩,怎么会炸呢?” “这个真的会炸。”顾季目光灼灼,强调道:“它会比你见过的任何一颗炸弹都厉害,您不能用您见过的东西来衡量它。” “那你让它给我炸一个?”钱老爷子也丝毫不惧。 顾季突然感到棘手。让北宋的人相信一个铁球会炸,不亚于让他相信二次元的老婆能穿越。钱老爷子是经验丰富的工兵,今日遭到他的质疑,来日也会遭到别人的质疑。 他揉了揉额头:“这样的弹药我一共有108发,但我只带来汴京三发,每一弹都弥足珍贵。” “我现在把它点了,如果它没炸我赔您三百贯;如果它炸了……”顾季抬眼看着钱老爷子:“您又当如何?” 钱老爷子的拐棍杵在地上。 “我给您亲自磕头谢罪,我全家都跟您姓!”他坚持道:“几年前我在狄青将军麾下效犬马之力,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你若是能将它弄炸了,我心服口服将你引荐给狄将军!” 顾季眼睛一亮,这倒是刷分的好机会。 “好!”他洪亮应声:“一言为定!” 眼见着一场生意就要做成父子局,大家都眼睛里都充满了热切,街上人挤人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不少人劝钱老爷子和顾季不要逞强,但两人皆极其倔强,坚持不听。 “在这里炸了容易伤人。”顾季思量道:“去找个宽敞的地方。” 经过包打听和热心群众的推荐,半个时辰后,顾季抱着炮弹,身后跟着如乌云一般多的看热闹者来到了“象戏”的瓦子里。 ……大象表演的地方。 此时正午,还没到晚上瓦子热闹起来的时候,颇有些空空荡荡。顾季很轻松的租下这里几个时辰,瓦子也很快被赶来的汴京市民围的水泄不通。 虽然他们都不知道顾季是谁,也不知道他和钱老爷子打了什么赌……但听说有特别厉害的免费热闹看,就已经十分令人激动了。 顾季和钱老爷子分立两侧。 他将引线接长一些,搬了三百贯铜钱足足一箱在脚边:“钱老爷子,我要把它点着了,您可得答应我把这玩意儿复原出来。” “你放心!”钱老爷子吹胡子瞪眼:“你要是能点着,我当下给你磕三个响头,要是不能复原出来我誓不为人!” 周围的气氛更加热烈,顾季也不再磨蹭将引线点燃。燃烧的火花好像老鼠的小尾巴一般,在万众屏息的瞩目中逐渐推进—— 推进到炮弹旁边—— 点燃了! “嘭!!” 一声巨响,炮弹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出火花,刺目腰杆,炮弹炸的四分五裂。铁质的弹片如流星一般飞出去,落在众人脚下一米远。顾季虽然再三强调过所有人退后,但还是有好事者差点被弹片溅到。 如果有人在炮弹的范围内……那恐怕就是血肉横飞。 17世纪的火炮算不上先进,阿尔伯特号作为小型盖伦船,火炮也只是24磅的。不过这样的场景显然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在瞠目结舌中还有孩子被吓哭的声音。 “好!”不知是谁带的头,不少人大声叫好。 “漂亮!” “这是天火!” 还有好事者主动凑上前:“顾老爷子?” 又看向钱大:“该叫顾大了?” 钱大憋的面颊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钱老爷子则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混黄的老眼中全然是不可置信。他捻起块尚且烫人的碎片,好像呆住了一般。 顾季亲自上前将他扶起:“钱老爷子,您知道我没扯谎了罢?” “这番人的东西,如此厉害?”钱老爷子颤颤巍巍道:“那我们与西夏蛮子应战,岂不毫无……” “不不不,西夏人可没有这些东西。”顾季连忙劝道,毕竟几百年的科技进步如鸿沟一般,任谁都不能理解:“您要是能把这东西复制出来,还能拿它去打西夏人呢。” 钱老爷子的眼睛终于转动了一下:“郎君啊,是我错怪你了。” 他又看着这地上的残骸:“我一定尽力而为。不仅如此,我一定要将此物送达到狄将军那里,如果能被送上疆场,那么绝对是我朝一利器……” 顾季将他扶住。钱老爷子作为一介退伍工兵,想往上通报不一定能成……不过今天这事,很快便会闹得全汴京知晓。 “全依仗您。”顾季诚恳道:“若我所说的东西能做出来,那大炮可以将炮弹推送至百米之外,将有更大的威风。” 好容易将世界观被震碎的钱老爷子送回去,又向钱大再三承诺会支付工费。围观的人群看着没有新的表演,才算渐渐散去,还一直念叨着看到了天火。顾季遣人去向店小二说声,让他从库房里拿一枚炮弹再送到钱老爷子处。 “顾君从此可是在汴京扬名了。”小王震惊的看着顾季。今日看过炮弹的所有人,都不会忘记炸裂的场面。 顾季其实也有些震惊。毕竟之前见到的弹药都打在水里,或者直接打进船体,在平地爆炸的还真没见过。 也不知道出这一次风头是好是坏。 “走,先去用午膳。”顾季拍了拍小王的肩,带着雷茨一起往下塌处去。 在他们走后,才有位少年好像刚刚回过神来似的,撒腿往钱氏铁匠铺的方向跑去。 吃完午饭溜达回小院,午后的汴京城行人渐稀,显得更有几分安宁祥和。顾季打算先睡个午觉再回去卖货。但走到门口他就被雷茨拖住了:“昨天你答应了,去买果子吃。” 对,顾季揉揉眼睛,说好了要给雷茨买果子,还得把昨个雷茨白拿的钱还上。 但愿雷茨吃着点心,就别来钻他的被窝了。 两人按照雷茨的记忆,走到铺面门前。这铺子显然是在开放坊市之后刚刚建好的,虽然只是果子铺却气派敞亮,匾额上写着“西子点心铺”五个大字。一排排各色点心放在琉璃的橱窗中等顾客挑选,甚至店里还有几个座位。 顾季进去往柜台里瞧了瞧,伙计便热情招呼道:“郎君来点什么?我们家的点心汴京闻名,是要往宫里供的。” 还没开口,身旁的雷茨便道:“没有昨天吃的果子。” 他抬起一双翠绿色的眸子问伙计:“粉粉嫩嫩的透明果子,做成梅花状,里面是枣泥馅的;还有放甜甜奶油的,还有绿色的方糕……* “您说的,是我们店铺?”伙计一愣。 “昨晚在这里,有位漂亮的姊姊给我的。”雷茨道:“她穿了水红色的襦裙,用金线绣梅。” “您是——”伙计恍然大悟:“您说的是我们老板娘吧!” 伙计悄悄打量二人的衣着,精工制造绝非凡品。再看到顾季年轻的容貌,还有雷茨清澈的眼神……估计是哪家富户的小公子。 他瞧瞧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连忙将顾季和雷茨拉到一边,诚恳道:“我们西子果子铺,上供宫廷下达百姓,果子的种类很广泛。这个铺子主要是售卖给街坊邻居,大多是便宜实惠的;您昨晚见到的果子工艺复杂造价高昂,是特供给几位大户的。” 顾季不仅感叹雷茨的好命,估计是昨晚的果子有剩余,就被老板娘投喂给雷茨。没想到这种果子平日里买都买不到。 不过雷茨可听不明白人类的弯弯绕绕:“那我们现在能买到吗?” “客官勿怪,平时这果子都是定量做的,要不然我去问问老板娘?”伙计试探道,生怕惹二人不高兴。 顾季表示理解封点点头,便看着伙计赶忙向后厨跑去。他回过头,却看到位年轻人正托着茶盘向他走来:“是顾郎君吗?” 顾季赶忙拱拱手:“您是……” 年轻人面容白净,看着不过二十余岁的样子,十分爽朗的笑了笑:“我姓崔,福州人,家中排行第二,就住顾郎君旁边这栋宅子。” 顾季昨天没顾上认清自己的邻居,两人一鱼互相见礼完,才听崔二笑道:“我路过看到小郎君在这里,买个果子直接送到宅院里不就行了,怎么还亲自来一趟?” “我看这怪远的,也就不让店小二多跑……” “顾小郎君不知道?”崔二讶异道:“你不知道西子老板娘便是我们的房东么?” 看到顾季一头雾水的神情,崔二端着茶在顾季面前坐下兴致勃勃:“这铺子的老板娘便称做西子,是个顶顶标致的大美人。她的来历众说纷纭,不过大家都知道她几年前丧夫。” “那可真是苦命……”顾季肃然。 “不,”崔二神秘的摇摇头:“你知道这汴京的房间贵如金,可这大相国寺周围的一片——” 他用手画了个圈:“可都是老板娘的。郎君也知道这地方租金多贵吧?你试想一二,老板娘的铺子生意就如此红火,再加上每月的租金,更别提特供给皇亲贵胄的点心了。” “不过老板娘做点心的手艺也是真的绝。” 顾季幻想了一下。老板娘有至少十个小院往外租,每个小院每月300贯……顾季颇有些怨怼的目光看向雷茨:为什么这条鱼随便上街就能得到富婆的喜爱? 正聊到这里,伙计拎着一包果子从后厨出来。他赶忙交道顾季手上:“这果子本来没了,但老板娘早上说要是再碰见绿眼睛的小郎君,就给他留一包,所以这是后厨特地留下的。” 雷茨十分快乐的接过:“多谢老板娘。” 尽管店小二表示不收钱,但顾季也不能养成雷茨在外骗吃骗喝的习惯,执意按原价付款。两人很快会到小院歇着,顾季拿出一半果子放在茶碟里:“今天最多吃这些。” 鱼吃多了甜食也会长蛀牙的。 雷茨向他呲出獠牙。 顾季漠视,径直回屋睡觉去了。 一觉醒来,已经接近黄昏时分。顾季正遗憾自己怎么这么能睡,没想到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的喧哗。 “雷茨?”他迷茫的问。 “门口来了好多提着钱箱的商人,他们说你从东洋带回来的是天火,你本人有神奇的大造化,所以你带回来的货也能辟邪,要抢购你的货物呢。”雷茨木然道;“吵很久了。” 顾季目瞪口呆。 被衙门盯上了 将院门打开, 已经有十几个商人等在外面。他们见到顾季出来,连忙争先恐后的向顾季介绍自己。一头雾水的顾季将所有人都迎进来,谈话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与钱老爷子打的赌已经在汴京城里传扬遍了。 炮弹爆炸本身就是一件极其新奇的事, 顾季又在瓦子里公开展示, 还让人随便看, 在汴京市民眼中与表演无异。而场面的壮观又令人振奋,直叫称为天火。 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有位姓顾的郎君从东洋带来了奇货。商人们听说了这个名头, 连忙来寻顾季,想借着这个名号卖高价。 “不知道顾小郎君还带来了什么?”商人们都对顾季带来的东西翘首以盼。 顾季带着雷茨去把货全部搬来。 运来笨重的铜、锡等矿物在登州就全部脱手了, 带来汴京的只有三箱工艺品, 包括太刀、漆器,还有各种好看的小物件。 顾季也并非有志于卖个高价,只不过这种小玩意儿说不定能在汴京卖个新鲜。 “都是从平安京进货,诸位想要可以开个价。”顾季淡淡道。 顾季环顾四周,本以为大家会对他的货有几分失望。毕竟顾季运来的货虽然都是好东西, 但终究都很普通, 远不如今天的“炮弹表演”一般能出风头。 没想到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不满,眼睛里还全部放出光来。 “顾小郎君若愿意卖给我, 1000贯我收所有的太刀,漆器八百贯,剩下的给您300贯。”一人不假思索道。 顾季心中一惊。 由于被坑过许多次, 顾季非常明智的提前便打听了价位。不过他自己估算出的脱手价位, 可远不如这个价高。 顾季犹豫道:“这些货物没什么新奇,不可以此来编造故事……” 他怕商人们借助今天炮弹之事,编造出一些怪力乱神的传说。作为一名良心商人, 他可不能欺骗顾客。 “您不如卖给我,我绝对不做这等事!”另一名商人争先道:“我一共出2200贯。” “我也保证不乱讲,出2300贯!” “我出2400贯!” …… 顾季还没想明白,就看到眼前人争了起来。最终争到2600贯,才没有人继续向上加价。最后的出价者名叫李虎,是珍宝斋的大掌柜。 “小郎君,考虑考虑我家铺子吧?”李虎非常诚恳的伸出手。 “您还有什么条件?”顾季对于这种疯狂加价表示怀疑。 “唯一条件,就是您把货必须全部卖给我,不能再留一点给别人。”李虎强调道:“而且您和我签了契约,要让我去给人展示。” 这两条看上去合情合理,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顾季知悉他现在有些颇为复杂的名声,李虎这是要保证绝对纯粹的货源。 顾季心下骇然,他本来以为这些只能卖1500贯左右,没想到接近翻了一倍。 虽然他平白发了财,但也没想明白李虎如何把这些平平无奇的货卖高价。 顾季答应的痛快,李虎当即拿出黄纸来写契约。仔仔细细读了几遍之后签名,李虎便高高兴兴的拿着契约和货物走人,其他商人则眉眼低垂,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还没到晚上,李虎就遣人来把货全部搬走,并将铜钱全部如数送过来。 顾季看着自己的进账,第一次有了赚钱如此简单的感觉。 接下来的两天平静无波,顾季都在吃喝玩乐中度过。 住隔壁的崔二时常来拜访他们。在聊天中,顾季得知崔二是来陪弟弟读太学的——他哥哥经商持家,弟弟科考做官,崔二只负责吃喝玩乐。 顾季的眼睛里流下了羡慕的泪水。崔二还信誓旦旦的告诉顾季,改天介绍顾季和太学的学子们认识。 安逸的生活维系到第三天清晨,顾季被一阵大叫声吵醒: “宿主!你看你干的好事!” 阿尔伯特号的声音好像杀猪一般,让顾季瞬间清醒。他抬手揉揉眼睛,算算这个时间刚好是阿尔伯特号到达泉州了。 “怎么了?”他问道。 “你到底往家里写了什么信?”阿尔伯特号质问:“为什么有两位女士在船上又哭又笑?” “额……”顾季心虚了。 他还能写什么信嘛,当然就是慰问一下家人,讲述自己的旅程,以及……邀请母女两人来汴京过年。 顾季是这样打算的:阿尔伯特号从泉州接了母女俩上船,然后立刻折返往登州,等到母女二人到了汴京,说不定还没到腊八。正好一家人团聚,欢欢喜喜过大年。 “她们怎么可能会同意?”阿尔伯特号张黄失措:“你妈已经在船上哭了半个时辰了,我耳朵都快被哭聋了,谁劝都不好使。” “我不是知道本来说回去过年嘛……”顾季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也觉得留在汴京实在不算是孝子的行为,不过事态所迫,顾季也没有非要做二十四孝的执念。不过既然之前说了一起过年,他干脆就决定尝试把顾母和顾念都接过来。“那我妹妹呢?” “你妹妹非常的高兴,已经在船上蹦跶两圈了。”阿尔伯特号面无表情:“她迫不及待等着出海。” 这个倒是意料之中。 顾季叹了口气:“希望她们能来……阿尔伯特号,你多担待一点吧。” 阿尔伯特号寂静无声。 “阿尔伯特号?” 无人回答。 正在顾季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的时候,阿尔伯特号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才悠悠响起:“你母亲晕船挺厉害的……吐了我一身啊。” 顾季在心中默默道个歉。 整整一天,顾季都在阿尔伯特号的抱怨中度过。直到晚上崔二上门,邀请顾季和雷茨去珍宝斋看看,到底有什么新奇玩意。 前一天珍宝斋就已经放出消息:“霹雳小郎君”顾季从东洋带来的货物都在珍宝斋开售,全城只此一家。 顾季十分感谢汴京民众赐此雅号。他现在可以相信,除了钱老爷子根本不知道炮弹是什么,围观的百姓们估计一半以为他是翻云覆雨的术士,另一半以为他是新型耍烟花的。 他扶额,真诚的眼神看着崔二:“真的没什么。” 崔二不信。最终他们在天刚黑时到达珍宝斋门前。 夜晚的汴京晃晃如白昼,好像一条灯火长龙一般,喧嚣鼎沸丝毫不输白天。尤其在瓦子旁边的聚宝斋,更是人潮涌动。 三人用尽毕生功力,才挤进去。但在看到聚宝斋的第一眼,顾季就感到心头涌起一口老血。 他几天前与李虎约定,自己的货物只是普通货品,万万不可借他的名号往玄乎上扯,这是欺骗顾客的行为。李虎……完美的履行了这个约定。 店里只宣传这些东西是“霹雳小郎君”顾季运回来的,一个字没提有什么特殊,但总让人想起顾季当众施的戏法来。 珍宝斋的门口挂着几个白狐面具和各色御守,铺子里只有几盏昏黄的油灯,灯下的太刀闪着寒光,颇有些清幽的异域氛围。 总而言之,吸引了很多人。 全店中最热门的是面具和御守。面具50文一个,御守30文一个。 有浓厚的异域风情,能满足好奇心;价格又完全是普通百姓可以负担的。在加上珍宝斋宣传祈福避祸的噱头……想买都要抽签。 “我们也去抽签吧。”崔二看着粉色绣小猫的御守蠢蠢欲动。 他顺手就拿了三个签,还给顾季和雷茨安排上,美名其曰增加成功率。 挤开门口抽签的人群往里走,就可以看到昂贵的漆器、太刀等货物,选购的人群也都身穿绫罗绸缎非富即贵。伙计们在旁边殷勤侍奉,介绍不同货物的优缺点。 崔二看到把全身黑黢黢的蛇纹长刀,拿起来便爱不释手。他问伙计:“这刀多少钱?” “只要三百贯。”伙计笑眯眯答道。 崔二好像觉得有点肉疼,犹豫一下又放下,毕竟他确实也用不着太刀。顾季趁没人悄悄将他拽进角落:“你知道这把刀在敦贺多少钱吗?只要一百贯。” 崔二犹豫:“毕竟不同地方不同价……” 顾季只好继续道:“好吧,那你知道它在外城多少钱吗?只要250贯。” 崔二挣扎片刻,最终将刀扔下。不过他不要,很快就又被另一人挑走了。 顾季长叹一口气,终于明白这些货是怎么卖高价的了。 他的思维局限于现代顾客身份:顾季觉得自己从敦贺进的普通货物,就像现代淘宝上无数同款一样,完全没有更高的竞争力。 但他没有考虑到,真正要货比三家的顾客,并不是珍宝阁的目标对象。珍宝斋只要把名头打出去,通过老百姓的凑热闹来聚集人气……就能吸引到人傻钱多的买主。 比如比崔二还有钱的顾客,根本不会考虑跑到外城去买。 顾季心服口服,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毕竟李虎是按照和他的约定做事,而且他自己也无力组织这种商铺,这个钱终究不是他能挣的。 崔二的签成功中了一个,最终也算不虚此行。约好了明日带着他去外城挑刀,三人才回到院子。 夜里躺在床上做梦的时候,珍宝斋的场景还是挥之不去。顾季好像突然找到了一种新的经营手段,如果自己能在全国各地开店,将航海中买到的特色工艺品集中成博览会,向大家介绍售卖……那一定是一大笔钱。 等他组建起船队,就可以实行这个大计。 天明。 “叩、叩——” 顾季正窝在榻上用朝食,便突然听到门口一阵规律的叩门声,好像鼓点一般。还以为是崔二又来拜访,顾季便让雷茨去开门。 雷茨去了,但顾季等了半天都没有声响。 “是谁?”顾季从屋里喊雷茨。 雷茨不应声。 顾季心下顿感几分奇怪,披上一件衣服便自己走出去。谁知踏过小院走到门前,透过张开的门扉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便被面前的一幕震惊了。 可怜的鱼鱼被堵在门口,外面是两个吏员并一个和尚,除此之外还带着两个兵丁。除此之外,看热闹的老百姓当然也充当了人墙的作用,伸着脖子往里面看。 为首的吏员已经快耐心告罄,对着雷茨:“我们来寻顾小郎君,顾小郎君在吗?” 雷茨无辜的眨眨眼睛,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那请您让开,我们进去找顾小郎君可以吗?”吏员吹胡子瞪眼。 雷茨继续无辜脸,坚决不让。 顾季看到此情此景,连忙敛衣冠迎上去:“诸位大人,请问找鄙人何事?他是我义弟,番邦人不通汉话,诸位大人勿怪。” 看到顾季赶来,吏员才算松了一口气:“这便是顾小郎君吧?幸会,开封府判官宋大人邀您一叙。” 判官? 顾季看看面前的吏员,又看看和尚,再看看兵丁……直觉此时恐怕不太简单。不过他面上扬起一个微笑,拱手施礼:“承蒙垂恩,顾某荣幸之至。待我去稍整仪容,便跟大人们走一趟。” 他去换了身素雅的衣服,然后被雷茨拦住去路,悄声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顾季摇摇头:“可能和炮弹的事有关,在家等着我就好,别在那两个和尚眼前晃。” 思量一番,他又附耳对雷茨说了两句什么,才跟随吏员们离开。 一行人从汴京的大街小巷穿过,来到开封府衙。在这个帝国中心的位置,府衙也建的分外气派。吏员们十分客气的请顾季从偏门进去,将其带到左边的一间值房,还为其煎茶。 “顾小郎君莫急,大人一会儿就来。”吏员道。 顾季随和的点点头,看向周遭。 开封府衙的造景和采光都是极好的,从窗户中看过去一片鸟语花香,隐隐约约还能看到有穿着官服的人影晃动。屋里隔竹帘燃着炉子,让初冬的天气都有几分温暖,却感受不到烟气。 他倒没什么好害怕的,毕竟至今为止吏员都十分客气,不像是拿犯人的样子。更何况宋代刑法较宽,远没有后世的特务机构滥用职权等等,不必如此担心。 没过多久,便看到两人向他远远走来。一人着绯色官服,一人着绿色官服。 顾季连忙起身相迎。 三人落座,顾季见礼得知,那着绯色官服的便是开封府判官宋大人,着青色官服面容狠厉的,则是兵部员外郎蒲大人。来找他的两个和尚也在旁边落座。 “顾小郎君莫怪,”宋大人高高瘦瘦,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今日邀你前来实在唐突,只是有些事要找你问问。” “小郎君刚刚从敦贺回来?” 顾季敛容将自己的路程复述一遍。 “那在象戏瓦子里点的火药,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宋大人追问:“我听说如今汴京百姓都将你称作‘霹雳小郎君’。昨晚顾小郎君还在珍宝斋贩货是不是?” “听闻还有百姓说小郎君能引来天火……” 顾季明白了。 自己前几天在汴京点炮弹的时候,估计衙门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不过当天没有官员在场,衙门大概是把他当成哪个搞杂耍的。 但昨晚珍宝斋赚了一大笔,衙门就难免怀疑顾季引出个噱头来搞封建迷信骗钱。因此将顾季请来“聊聊”,了解一下情况。 没关系,不难应对—— 他还没开口,兵部员外郎蒲满便皱起眉两眼一瞪:“只是如此?……顾郎君的火器是哪来的?是否是窃取的军械?” 好吧,看来没那么简单。 目光在两人间转了转,顾季站起来再施一礼:“两位可真是折煞我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获得如此威风的名号。”顾季苦笑道:“当天我和钱老爷子打赌,看我能不能点燃西洋来的炮弹。” “西洋来的炮弹?”蒲满疑惑道。 顾季点点头,却先转向宋大人:“至于珍宝斋之事,我全然不知。珍宝斋掌柜李虎与我订下契约,将从敦贺运来的货物全部卖与他。我料想大人们请我来也许和这事有关,因而把契约都带上了。” 他掏出契约交给宋大人,宋大人拿来一看,捋着胡子欣慰的点点头。上面果然写明“顾季将货物如数卖与珍宝斋,不退不换,珍宝斋后续售卖与顾季无关”。 完美证明顾季是个良民。 他的工作只不过审查刑狱之事,既然顾季没有为非作歹、骗取钱财的作为,那么便不必深究。更何况出海的商税是朝廷的重要收入,像顾季这样年轻有为的海商,理应稍稍优待。 可他还没说话,便听蒲满急道:“我问你,那西洋来的炮弹是怎么一回事?回话!” 他一拍桌子。 宋大人皱起眉。顾季刚刚在回他的话,而他的品级又比蒲满要高……蒲满有什么不满意的? 顾季不卑不亢,将阿尔伯特号的来历重新编了一遍,讲述了自己是如何通过机遇获得这艘船,又如何用舰载炮击沉海盗的。以及阿尔伯特号上炮弹的余量、与难以仿制炮弹的问题。 他惹上负责军械封兵部,八成就是为了这个。 蒲满本以为顾季是对军械有企图,但听了这话去愣在原地,脑海里只觉得像放烟花一般。他用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顾季的炮弹如果是真的,恐怕远强于现在所有军火。 这是大功一件。 还有可能是他的大红一件。 “有这么大的威力?这船在哪?”他急忙问道:“快航至汴河,我代你贡给官家!” 顾季心中冷笑。 阿尔伯特号明明是他私人的船,三言两语就理所当然的变成贡品。他面上却不卑不亢,装出懵懂的样子:“番船吃水深,怎么也进不来黄河入海口,更别提汴河了……” “蒲大人有什么好方法,能让船吃水浅些吗?” 宋大人没忍住笑了。 蒲满完全不懂航海,这就闹了个大红脸。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这个技术的关键并不在于船,而在于炮弹的技术。 “大胆质问本官!” 他面色涨红,猛地怒目圆睁:“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有此技术不献给朝廷,反而私下仿制,是意欲何为呢?” 只要将顾季打为不忠不义,那这个功劳就还是他发现并上报的。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他之所以没有将技术献给衙门,就是担心有人争功——比如他要是一到汴京,就将技术交给蒲满这样的官员,别说炮弹从此没他顾季什么事,恐怕连他这个人都要被杀掉灭口。 他很相信大宋的制度,但万万不可相信人心。 所以顾季才首先想到私人解决这个问题,一旦无法私人解决,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解决:至少现在汴京民众就都知道,顾季手中拿着西洋的火药技术。 也正是如此,蒲满无法想要争功也无法顶替顾季的首创性,只能斥责顾季不效忠朝廷。 顾季抬眼,耐人寻味道:“我身为大宋子民,自然事事以朝廷为重。只不过我也是机缘巧合才获得此炮,构造神奇又不知该如何拆解,因此我想研究出成果再进献给朝廷。” 看着蒲满正要骂他的样子,顾季清清嗓子接着道:“毕竟自从钱老爷子开始研究这炮弹,才几天就已经花掉800贯,还未见到任何成果。” “我不过商贾之辈,实在不敢让朝廷替我出这个钱。若是蒲大人一心为了朝廷着想……不如让蒲大人来?” 顾季凌厉的目光中带着几分肉疼,让蒲满一下子就哑了火。八百贯可比他一年的俸禄还高,做梦他也掏不出。 连研究经费都掏不出来,还有什么资格责怪顾季? 宋大人也皱眉打圆场:“既然顾小郎君如此说,那我们都盼着能研究个厉害的大家伙出来。” 他一介书生不懂战术,但也知道这本事顾季私人的事,官府至少在理论上没有权利插手,蒲满的吃相太难看了。 顾季连忙答应,蒲满也只好点点头。 话已至此,此次“审问”也就算结束了。可顾季还没拜别二位踏出房门,就看到一位衙役从外面跑进来。 “顾小郎君在吗?”他向宋大人行礼,又转向顾季:“外面有个人急着找您,说是钱氏铁匠铺来的,您要的东西已经做出来了!” “此话当真?” 顾季、蒲满、宋大人一起惊道。 他不会要死了吧? 半个时辰后, 顾季和蒲满挤在马车中出了汴京城。 为了防止伤人,钱老爷子将实验地点选在了城外一处农田中,将植物清扫干净后只剩下冬天的冻土, 空空旷旷十分安全。 狭小的马车中, 气氛趋于凝滞。 顾季是势必要赶来看看的, 蒲满也表示想去观摩,顾季也当然不能拒绝。于是两人只好在奇怪的氛围中挤上一辆马车,一言不发的到达了目的地。 “钱老爷子?”顾季三步并做两步从车上跳下来。 面前除了打铁的炉子、各种原料,剩下的便是均匀码放在地上的三个铁球。每个铁球都颇有几分奇形怪状, 颜色也不甚均匀。 在三个铁球旁边,还有一个已经炸掉的残骸。 “这一批先做了四个出来试验。”一位年轻人走过来, 向顾季拱拱手:“在下苏颂, 在汴京读书。” “前些天我亲眼见到小郎君引燃炸药,好奇之下便自作主张来找帮忙,希望小郎君不介意。” 苏颂?自己没听错吧? 他可是宋代著名的科学家,在天文学和机械上有很大研究成果。顾季上下打量着眼前灰头土脸的年轻人,少了几分书生的儒雅, 手上还有火药的味道。 积分清脆的响了一声。 “多亏公子相助。”顾季爽朗笑笑, 回忆起庆历二年的科举:“你明年必然登科及第。” 苏颂颇感讶异:“那就……借小郎君吉言。” 两人寒暄时,蒲满才慢悠悠的从车上下来。大家自然又是一番见礼, 之后钱老爷子才讲这炮弹的制作过程。 他指着阿尔伯特号上卸下来的炮弹:“这其中的火药配比,比当今军中用的要更纯一些。我们尽力调配,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但那弹壳不知铜铁含量几何, 很难炼出。”钱老爷子敲敲拐棍:“刚刚成功试爆了一个, 便叫各位大人们来参观。” “好——”顾季笑道:“那赶紧来现场试验一遍吧。” 钱老爷子也正有此意。苏颂上前将一枚炮弹放在空地中心,其余人自动退开两步让出位置。蒲满本来根本不信那炮弹能炸这么远,不过看到他人谨慎的样子, 也象征性的往后退了一步。 “嘶——”火花四溅,苏颂赶紧回到人群里。 引线越烧越短。 “嘭!!” 随着一声巨响,炮弹被炸成许多块,弹片如天女散花一边四溅飞落。蒲满被眼前的场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好像在漫天硝烟中什么都看不见,又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正向他袭来—— 是燃烧的弹片! 那一刹那,蒲满的身体高度紧绷。他根本忘记了自己站在安全的位置,退后一步的同时就拽住身边的钱老爷子,麻利的挡在自己前面。 “啊!” 伴随着钱老爷子的一声惊呼,他的拐棍在拖拽中滑下,蒲满又支撑不住这位老兵的重量,老人向前摔倒过去! 眼见着就要被弹片打到,顾季从后面冲上去,将钱老爷子扑在地上。 “嘶——” 燃烧的弹片擦着顾季的衣袖划过,鲜血直流。 一切都太快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爹!” “顾小郎君!” 爆炸的余烟随着几声惊呼,在铁匠铺帮忙的伙计们都冲上前去将二人扶起。钱老爷子重重摔了一跤,被钱大扶起来还晕乎乎的,面色苍白难看。 顾季则灰头土脸满身狼狈,被馋起来时鲜血已经给白色的衣袖添上一抹红。 他撸起袖子,看到皮肉不仅被弹片划伤,还几乎被弹片的热量烫熟了,烧焦的伤口翻着鲜红的血肉。 好疼。 “你个狗官!”钱大气急,指着蒲满的鼻子便骂。要不是左右有人拦着,他都差点上去抽几巴掌。 “消消气……”有人无奈劝道。 没有谁对蒲满有好脸色。毕竟他们当时站在中间,所有人都眼睁睁看见了,蒲满是怎么拿钱老爷子当挡箭牌的。 “你——”蒲满的脸也涨得通红,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看看被搀扶着的钱老爷子,还有流血的顾季,最终憋出一句话: “你们今日舍命救了本官,本官绝对会记得这份恩情——” “王八蛋!”钱老爷子也是个暴脾气,根本不让蒲满把话说完:“自己怂还把别人往上推,若是没有顾小郎君在此,我这条老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确实,如果不是顾季反应快扑上去,钱老爷子就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蒲满看着丝毫不惧的钱老爷子,半天憋出来一句话:“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虽然这事确实他理亏,虽然他不能在明面上惩处钱老爷子,但不过……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远方传来一阵马蹄声。几十名将士骑马奔来,为首的年轻将军琼面,一身亮银甲威风凛凛。 “何事喧哗?”他行至众人面前才止住马蹄。 “狄将军!”钱老爷子惊呼。 被钱老爷子一语惊醒,顾季忍住手臂上的疼痛抬头看过去,才发现来的年轻人竟然就是战神狄青! 啊啊啊他见到活的了! 顾季内心的激动甚至掩盖了疼痛。 钱老爷子将事情始末说一遍。 “我这几天不在京城,回京后便听说了火炮之事,没想到竟然是错过了。”狄青皱眉下马,关切的走到两人面前:“身体无碍吧?” 钱老爷子和顾季一起摇摇头。 尽管顾季表示他没事,狄青还是看了看他被划伤的手臂,从怀里掏出一盒金疮药扔给他:“伤口要去医馆缝合,这药是行军打仗时常用的,看看有没有效果。” 他又郑重对顾季道:“此次你带来炮弹是大功一件,又救老钱一命,来日你若有所需可来找我。” 顾季拱手行礼。 接着,狄青冷眼看着蒲满。 蒲满打个冷战。 他知道狄青不过延州指挥使,并不是他的直属上司,没有任何处置他的权利。更何况过不了多久,这位名将就要走马上任泾州督监,更不会在京城待着。 但他还是害怕。 本来狄青既然来了,钱老爷子还想再给他点一个。不过由于顾季受伤还在流血,所以大家一致决定先将顾季送回医馆治疗。 狄青亲自将顾季扶上马车:“此物我会向上禀报,定要让朝廷嘉奖你拳拳报国之心。没想到那西洋人竟有如此厉害的武器……” 身后的蒲满听到,脸都绿了。 此事若是让狄青报上去,钱老爷子又是狄青的部下,那可就彻底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正要登上马车回城,却被狄青横刀拦住。 “顾小郎君受了伤,还是让他在车上躺着吧。”狄青面上的刺青好像凶神恶煞一般,不论谁盯着看都会发抖:“这马车小,不会蒲大人还要和伤员抢着坐吧?” “不,当然不……”蒲满挣扎道。 可如果顾季把马车做走了,他就得在这寒冷的天气中,徒步一两个时辰走回衙门去。 “驾!” 根本没给蒲满犹豫的机会,一声鞭子响,载着顾季的马车便向汴京城门走去。等到身后的人影快看不见了,顾季才放下帘子躺会车里。 嘶,真疼啊。 顾季回想蒲满的脸,就满肚子都是气。但他知道今日之事自己只能咽下这口恶气——当然心直口快的钱老爷子被蒲满报复也很难,毕竟此事蒲满理亏经不起深究,钱老爷子在汴京也有人脉。 但这种坑战友的怂货居然能在兵部当差!顾季想想就觉得很魔幻。 好在现在还是政令清明的仁宗朝,距离北宋亡国还有接近一百年,一切还有改变的机会。 顾季疼的眼前发黑,干脆打开系统看看科技树。 今日实验的炮弹还是比原装的要差一些,问题出在弹壳的选材和用料上,不过也能勉强在船上用了。科技树中显示,“舰载炮”也已经点亮了90%。 顾季思来想去,觉得突破最后的步骤比较难,自己在汴京又待不了这么久,干脆用400积分将“舰载炮”这个模块点亮。 几张配方存入顾季的仓库,舰载炮之上的几个可选项也泛起亮光,示意顾季可以点亮更多科技。 马车匆匆赶入汴京城,先遣人去医馆寻郎中,接着又把顾季送回宅子里。雷茨没想到顾季站着出去,躺着回来,被吓了一大跳。 顾季被扶回榻上养着,很快便有郎中急匆匆赶来。 “虽然伤在手臂,但顾小郎君千万不可大意。”郎中仔细看了看伤口,肃然道:“伤口大而深,还有烧焦的痕迹,要给顾小郎君缝合起来。” 顾季乍一看到血肉模糊的伤口,突然便有些晕血。他闭了闭眼睛软倒在床上,苍白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连瞳孔中都泯灭了光。 他心下凄然:不会自己最终因为破伤风死了吧? 他很快便来不及多想,因为郎中动手了。涂上狄青给的金疮药之后,又用桑皮线将伤口一点点缝合起来。这种疼痛让顾季眼前一黑,他保持着最后的尊严不叫出来,但面色却越来越难看。 顾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雷茨倚在门边,越看越觉得心寒。他本觉得胳膊划破了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考虑到人类是如此脆弱的物种……顾季不会是要死了吧? 他看上去那么虚弱,面色那么苍白。 还有救吗?谁伤的他? 雷茨还没思考完顾季的生死大事,就被缝合完毕的郎中叫住了。年轻的郎中写下一副药房,郑重的嘱咐雷茨:“按这个给他抓药,每日早晚服下。这两天有可能会发热,千万要好好照顾。” 雷茨拿着药方木然点点头。 店小二听说租客受伤,也赶过来慰问。见此情景直接将药方接过:“我去给顾小郎君抓药。” 郎中千叮咛万嘱咐一番,两人才离开宅子。宅子里又只剩下顾季和雷茨两人。顾季终于缓过来一些。他伤的根本没有那么重……只是他怕疼。 他真的好怕疼。 上次流血还是在阿尔伯特号遇到风暴的时候,不过当时情况紧急由不得他喊疼,伤口也远远没有这次严重。 雷茨跪在他的床边,面色恐慌:“你要死了吗?”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泪珠都在眼眶里打转。 非常好,鱼鱼已经做好了哭丧的准备。 顾季勉强扯起嘴角:“我应该死不了。” 雷茨松了一口气,眼泪被收回去:“那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说来话长。”顾季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槽多无口:“你能不能给我唱首歌?这样我就不疼了。” 按照顾季的要求,雷茨轻轻哼起一首调子。 哼唱声好像带着海风的味道,宁静安逸。顾季只感到眼皮越来越沉,胳膊上的疼痛也逐渐消失,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他好像坠入了温暖的大海般失去了意识。 耳边好像有人在讲话,是谁在大叫“宿主”……不过顾季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这是什么,一切杂音都在歌声中屏蔽,顾季沉入梦乡。 夕阳西垂。 顾季病恹恹的在床上睡着,雷茨也没心情出去玩,甩着大尾巴守在一旁。他记得郎中说可能要发热,于每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摸摸顾季的额头。 不负众望,顾季在傍晚时候烧起来了。 脸颊通红,双眼模糊,水润的嘴唇中还发出无意识的呢喃:“鱼鱼……” 雷茨跪在床前,拨弄着顾季的唇珠眉头紧蹙。 顾季说过人发烧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雷茨不知道为什么危险,但他知道鱼浑身发热就是快熟了。 他轻轻揭开顾季手腕上的纱布,想舔一口。 人鱼们会互相舔舐伤口,这种治疗方法往往也非常有效。雷茨曾经亲眼看见,有个海妖的尾巴划了个手臂长大口子,每天坚持舔舐最终恢复健康。 伤口被缝起来了,歪歪扭扭的一条线,周围还有干涸的深色血迹。雷茨舔舔嘴角,芬芳的吐息凑集顾季的手臂,嫣红的舌头轻轻碰到伤口上,带来一点湿意。 顾季在睡梦中轻轻抖了一下,他好像感受到凉凉的东西贴在手臂上,让燥热的身体分为舒适。 他无意识的往雷茨身边挤了挤。 “叩、叩。” “顾小郎君在吗?”门外的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 雷茨正跪在床边轻轻舔舐伤口,听到声音便到院子里去开门。门外站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手中提着个食篮,桃花眼中忧心忡忡。 是给他送点心的姐姐? 雷茨舔了舔嘴角,将门打开。 门外的正是西子老板娘。她听说租户受了伤过来慰问。雷茨将门打开,她抬眼看向这位异族少年,慰问的话却全被噎进了肚子里。 为什么……他嘴边有血? 雷茨却浑然不觉蹭上了血迹。他道:“姐姐来找顾季吗?进来吧,他今天下午受伤睡着了。” 漂亮的异域少年仍旧腿脚不太好,披散着一头漂亮的卷发,微微勾起的嘴角露出两颗尖牙:“这边请。” 西子犹豫一二,迈着僵硬的脚步走进去。 穿过波光粼粼的小池塘,绕过廊下的屏风,西子在厢房中看到躺在床上昏迷的顾季。 她的心脏都快停跳了。 因为她看到估计小臂上的伤口一团红色,好像被什么东西舔食过一样……而自己身边站着的则是屋子的另一名住户——嘴边还挂着可疑的血迹。 鱼鱼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尽管西子已经尽力克制住自己恐惧的目光, 但还是忍不住往雷茨的脸上多看了两眼。 “嗯,我脸上有东西吗?”雷茨疑惑的去照了照镜子,才发现竟然有血迹在上面。他连忙拿手绢擦了擦嘴:“抱歉, 刚刚舔了舔他。” 鱼鱼的美好形象不容破坏。 西子还在思考如何把这件事掩饰过去, 别让这个可怕的食人怪发现端倪, 没想到雷茨却主动提起。 她僵硬笑道:“无妨……我听说顾小郎君受伤了,给你们送些果子,希望顾小郎君早日康复。” 她连忙将食盒放在桌上,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也有可能他会死。”雷茨眼睛里的光暗淡下去, 看看到了煎药的时候,和提着药材走出门:“也不知道我舔舔他, 他能不能活。” “……顾小郎君有福气呐。”西子笑不出来了。 她悄悄看向雷茨, 番邦的少年高鼻深目,一双绿色的眸子里却写着几分真切的担心。西子觉得这关切不似作假,于是悄悄问:“为什么要舔他呢?能治伤口吗?” 雷茨点点头:“可能吧。很多动物都这么做。” 她刚刚可能错怪雷茨了。西子心想,这少年不仅腿瘸,脑子可能也不好使。 于是她又担心道:“你会煎药吗?” 雷茨无辜的眨眨眼睛:“把药和水倒一起不就行了吗?” 西子面带微笑。听说少年是顾小郎君收养的弟弟……顾季可真是个大善人。她从雷茨手中将药包接过来:“照顾你哥哥一定很辛苦了, 这些事情就让姐姐帮你完成吧。” 雷茨没想到碰上这样人美心善的姐姐, 十分顺从的将药包递了过去,向西子表达感谢。 西子千叮咛万嘱咐, 劝他别再去舔顾季,才施施然离开小院。 看着西子离开,雷茨又跪到榻边帮顾季舔伤口。 刚刚的姐姐虽然心善, 但只不过是普通人类而已, 怎么可能懂得人鱼的疗伤之道?雷茨的鼻尖在顾季的胳膊上蹭了蹭,感觉到顾季动了一下。 抬起头,正看到顾季迷茫的黑眼睛。 “你醒了?”雷茨惊喜道。 顾季不仅醒了, 他还脑瓜子嗡嗡的。 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在发烧,全身酸痛无力。但这并不能屏蔽阿尔伯特号无间歇的嘶吼——最终顾季还是被强行吵醒了。 “你妹妹上船了。”阿尔伯特号机械重复。 顾季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只觉得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凉凉的,好像有什么小动物在舔舐一样。他迷迷糊糊道:“她们决定来了?来就来呗。” “只有你妹妹。”阿尔伯特号有点崩溃。 “嗯……?”顾季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惊恐道:“那我母亲呢?怎么她们俩还能分开?” 接着,阿尔伯特号就讲述了泉州的神奇故事。 顾氏母女接到顾季的信之后,便爆发了剧烈的争吵。顾念强烈支持要去汴京,但顾母一辈子都没出过那么远的门,又在船上吐了几次之后,坚决表示反对。 母女俩的争锋最终以顾母的胜利告终。于是顾念……十分快速的跑路了。 阿尔伯特号原定午时启航,顾念便在顾母午歇时从家中悄悄离开,摸上了船。她上船之后阿尔伯特号迅速联系顾季……那是顾季刚刚被催眠,睡得最熟的时候。 “很好。”顾季感觉头开始疼了:“布吉不应该例行检查吗?没发现船上多一个人?” “他检查了。”阿尔伯特号蔫蔫道:“但顾念躲在你的房间,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进去了,表演闹鬼也吓不走她。” 他妹妹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整艘船上,只有顾季的房间是不会被布吉打扰的,也是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 “我倒是可以强行不出港,但会被怀疑的。”阿尔伯特号叹一口气:“联系你又联系不上……就只好启程了。” “那她现在怎么样?”顾季也叹一口气。 幸好阿尔伯特号能保证顾念的安全,要不然十岁的妹妹单独乘船,他怎么也不放心。 “挺好的,还带着侍女呢。她们已经饿了中午一顿,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饿出来了。” 顾季刚刚被顾念的逃跑重重一击,接着隐约听着外面传来些动静,好像有人拜访。他懒得说话闭眼装晕,便听到了雷茨和西子的交谈。 鱼鱼听上去脑子不太好使。顾季的头更疼了。等到西子走后,他才将眼睛睁开。 “被舔之后有没有舒服一点?”雷茨抬眸问。 顾季觉得这句话怪怪的,但确实觉得手臂上被舔到的地方一阵清凉,疼痛也消退了许多:“确实舒服一点。” 雷茨的医学理论得到了认证,充满了成就之感,于是舔的更卖力了。 嫣红的舌头在白皙的皮肤划出水痕,此情此景分外的有些……不正经。顾季移开目光,让注意力集中在雷茨漂亮的脸庞之上。 于是在门口路过的西子便看到,傻弟弟仍然给哥哥舔伤口,哥哥还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弟弟。 她端着药的手微微颤抖……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直到第三天午时,顾季才退烧。 得益于天才辅助和奶妈雷茨,他的胳膊在第二天就不太疼了,虽然仍需裹着纱布喝药,但完全摆脱了躺在床上不能动的范畴,可以在汴京城里自由的玩耍了。 因此顾季拿着从系统中领到的图纸,下午就出门了。 西子正在果子铺做炸货,看着顾季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开始忙碌,默默叹了口气,决定今天再给他们兄弟送几个果子去。 顾季不知道这些误会,租一辆马车便向钱老爷子的实验室赶去。 “狄将军?” 顾季从马车上跳下来,却发现狄青也钱老爷子那里,两人正把酒言欢。看到顾季来了,连忙也将他拉住。 “恢复的很快。”狄青看了看顾季缠着纱布的手臂:“年轻人看着瘦弱,体格却不错……之前从军过吗?” 顾季连忙摇摇头:“跑海路历练出来的罢了。” 钱老爷子又对着顾季千恩万谢,要不是顾季救他,他绝对就没命了。顾季扶住客气的钱老爷子,将怀中的图纸拿出来:“我回去又研究改进一番,按照这个配比来打造弹壳和炮筒,应该效果会好很多。” “哦?”钱老爷子连忙接过,细细起来。 一旁的狄青大为震撼:“顾小郎君负伤还能绘图,真人杰也。” 顾季尴尬笑笑。 钱老爷子将顾季给出的配比读完,按耐住心头的激动:“好,好……” 他好像突然顿悟了什么:“顾小郎君大才。我之前就总觉得弹壳硬度不够,按照这样改就没问题了。” 顾季笑说不敢当,这可全是系统的功劳。 “对了。”钱老爷子抬起头来笑道:“顾小郎君,你当时给我送来的那几百贯,你可以都抬回去了。” “怎么?”顾季一惊:“不是当时就用了……” “朝廷发赏下来了!”钱老爷子拍着桌子,兴高采烈道:“狄将军将炮弹献给尚书大人,尚书大人见了试爆,决定呈送给官家看!” “现在军匠也开始研究这个了,还刚刚给我们发下1000贯的奖励。” 狄青此次前来找钱老爷子,就是来发朝廷的奖励,并且道别的。再过几天他就要上任泾州督监,离开京城了。 面对狄青要离开,顾季还是有点伤心的,毕竟哪个男孩子小时候没有一个战神梦呢?不过他还是对朝廷采纳了炮弹更激动一些。 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改变宋代的军备,也不知道会对他本人产生什么影响。 顾季皱眉拦住钱老爷子:“一事论作一事。我是委托您造炮弹的,和朝廷的奖励有何关系?您能如期把炮弹造出来就好。” 毕竟朝廷造出了炮弹也不给他用。 钱老爷子一想,确实是这个理。但他可不好意思独吞朝廷给的奖赏,非要分顾季半数。顾季阻拦不过便道:“顾某要这些钱财倒也无用,只不过钱老爷子能否帮我再做几件铁器?” 等到三人酒足饭饱将事情谈妥,顾季才慢悠悠往回走。 他要钱老爷子做的铁器,便是望远镜上的配件——在制造出炮弹之后,顾季便只剩下第二个必须做的物品:望远镜。 在瞭望台上能配一副清晰的望远镜,是每一个船长的梦想。 不过望远镜没有炮弹的技术含量那么高,也不需要动用火药,顾季决定自己拿几块木头和镜片打磨,只有铁器部分交给钱老爷子来做。 这样也免得纷争。毕竟狄青在临行前还特意提醒过他们,万事都要小心谨慎,勿要高估人心。 于是顾季在回去的路上,又顺便买了几块高档次的木头和琉璃。宋代的琉璃虽然还算不上日常用具,但种类也已经非常多样,纯度高的也比比皆是。 回到小院中,雷茨看着木头和琉璃陷入迷茫。 虽然顾季的化学很差,但在有图纸的情况下,动手能力还是很不错的——但可惜他目前有一条手臂报废了。 顾季试图诱惑雷茨:“你想不想帮我磨木头?你磨一条木头,我就多给你买一盘果子吃。” 雷茨尝试了半个时辰,就甩尾巴不干了。 于是顾季的望远镜大业,等到他胳膊快好全了才能开始。不过得益于雷茨每晚睡觉都抱着他的胳膊啃,顾季恢复的倒还挺快。差不多五六天之后,顾季的胳膊就好全了。 在这期间,朝廷还特地下了一张嘉奖状,鼓励顾季从西洋带回发明创造为大宋做贡献。顾季含泪接受后甚至想和它合影。 “宿主?”阿尔伯特号叫道:“我们预计还有五天抵达登州,你要不要来接你妹妹?” 此时已经到了腊月,街上洋溢着年节将近的欢快氛围。顾季放下手中磨了一半的玻璃,吹拂上面的尘土:“那我明天就启程。” 虽然布吉也要来汴京,但自己的妹妹还是自己接放心。 这几天甚是无聊,钱老爷子已经改进了弹壳构造,开始能够稳定的生产炮弹,顾季只等着交货,倒也没必要非在汴京等着不可。 顾季问雷茨:“你要不要一起去登州?接了顾念再回来。” 鱼鱼无情拒绝:“不要。” 汴京多么的繁华有趣,他为什么非要去登州和一名人类幼崽待在一起?雷茨才不要去。 “那你在这里看家。”顾季搬个箱子收拾行李,想了想强调道:“别让外人进院子,尽量少和陌生人打交道……桌子下面的钱箱里有300贯,想要什么拿钱自己买。最重要的,千万别在汴京城惹事。” “好的。”雷茨哼着歌,帮顾季把衣服装进箱子里。 第二天一早,顾季就背着小箱子启程,雷茨亲眼看着他从黄河顺流而下往登州去。 然后就把顾季的嘱咐抛在了九霄云外。 美貌鱼鱼历险记 “哥, 轻点,我错了……”顾念龇牙咧嘴的被顾季薅着耳朵,从船上拎下来。她身后还跟着低眉搭眼的柳二, 以及扛着行李蹦蹦跳跳的布吉。 阿尔伯特号的船员都很想去汴京旅游, 但是必须有人留在船上。最终在一番抽签之后, 五个倒霉蛋要留在登州过年,剩下的全部跟着顾季去汴京。 不过由于顾季每人都发了10贯的赏钱,大家还是喜气洋洋。 除了顾念。 “真是长本事了,还敢自己往船上跑……”顾季咬牙切齿:“看来娘是看不住你, 就只能让我这个当哥哥的教育了。” 顾念护住自己的耳朵,一溜烟跑上了马车。 柳二跟上来。她在冬日的寒风中穿的分外单薄, 弱柳扶风的身姿抹着眼泪:“小郎君莫怪小姐, 都是奴婢不好,没能拦住小姐……” “你拦不住她,还不会告诉夫人吗?”顾季看见她也脑壳痛,只觉得卧龙凤雏凑一窝。 柳二抿着嘴唇,梨花带雨的也钻进车里去了。布吉也连忙追上去把行李放好。 顾季已经提前租好了船。一行人第二天就乘船进入黄河, 一路往西向汴京去。这群混血的船员都有宋国血统, 但都从未去过汴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刚刚在船舱里安顿下来, 顾念带着柳二去找顾季。 “哥哥别生气啦。”顾念识时务者为俊杰,十分殷勤的给顾季捶肩:“这次是我做的不对,但要是我留在泉州, 哥哥又不回来……” 她摆出一副哭脸:“娘天天哭丧着脸, 这个家肯定过不好年。” 顾季打住她的话头:“那你就往外跑?莫要狡辩,说说家里怎么样了。” “家里挺好的。”顾念从怀中掏出个荷包,递给顾季:“柳大娘干活很尽心, 没人惹家里的麻烦。娘最近干活干的少,还长胖了几斤。” 她手中的荷包上绣着两只针脚杂乱的水鸭子:“这是送给哥哥的。” 顾季颇为嫌弃的看了两眼,把荷包收回怀里了。他如今佩戴着的荷包,上面是雷茨绣的小猫抓鱼,生动形象鲜翠欲滴。 没有任何审美的可比性,不过顾季还是勉强道:“比上次进步了些。” 顾念嘴角上扬,露出两颗小虎牙:“哥哥不生气了罢?” 顾季也耐人寻味的笑了:“我本来就不生气。” “哥哥已经帮你安排好了。”顾季非常平静的看着顾念:“汴京城里有女学,年轻人千万不要浪费了这么好的光阴,不如你就去上学吧……等到快过年私塾不开门的时候,你就在家给哥哥劈木头磨琉璃。” 他算是想明白了,如何惩治不听话的小孩子? 十一岁的劳动力也是劳动力。 顾念欲哭无泪:“不,哥,你是我亲哥……” 柳二却眼睛一亮:“郎君,我能陪小姐一起读书吗?我保证每天督促小姐……” “可以。”顾季点点顾念的额头:“你看人家多么好学!” 顾念委屈的要命,一张小脸像包子般鼓起来,转头跑了。柳二不知所措的看了看,追着顾念也赶紧离开。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两个小姑娘还躲在卧室里不出来。 布吉敲敲门,端着盘子进来:“郎君,我给她们送点吃食去?” “不必管她们——”顾季刚刚想说不要惯着孩子,就看到布吉眼睛里的光黯淡了些。他心中一动:“你要给她们送什么去?” 布吉把食盒放下。 打开食盒,里面是两份摆盘精致的三菜一汤,布吉甚至还雕了个萝卜花。紫色的外皮被雕在外面,模拟出花瓣的精致颜色。 “给小娘子们的饭食……”布吉挣扎道:“精细一点……” 顾季把花拿起来细细观察:“心思巧妙,手艺不错。” 布吉脸红不说话了。 两位姑娘的身影在脑海中打转,顾季把玩着萝卜花,首先否定了顾念的可能。顾念这丫头还是个小孩,嘴毒又心思缜密,绝对不被布吉喜欢。 再想想人面桃花、弱柳扶风的柳二……两人都是十五六岁的青春年纪,倒有可能两情相悦。 “给柳姑娘的?”顾季直白问。 布吉点点头,眼神中充满希望:“郎君考虑考虑额,我绝对会好好在船上工作,给柳姑娘一个温暖的家——” 顾季打断他的话:“我觉得你想的有点早。柳二要是答应,我自然不会阻拦你们。” 虽然听顾季这么说话,但布吉显然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高高兴兴的将食盒收好,提着篮子便往顾念和柳二的舱室走去。顾季悄悄跟在后面,看到布吉把门敲开:“柳姑娘?” “怎么这么慢?” 门里面伸出一只纤纤玉手,将食盒提进去,门就被关上了。 看着布吉还站在门前傻乐,顾季悄悄叹了口气。 可怜的布吉多少要吃点苦头了。 汴京。 雷茨将几串钱放在柜台上,修长的手指拨弄着铜钱叮咚作响。伙计探头瞧见是他来了,立刻递给他个食盒,又递过去包果子:“慢用,小心烫。” 将食盒提上,雷茨将自己的卷发别在耳后,闪身进了小院。从果子铺看过去,院子里漆黑一片,完全不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西子刚刚走进铺子,就看到雷茨离开的背影。 “他这几天每天都来按时拿饭么?”她皱眉道。 “是的。”伙计犹豫:“就是院子里也看不见亮盏灯,不知道人在干什么。” 西子叹口气。 顾季离开前特地来找过她,嘱咐她帮忙看顾着自己的傻弟弟。他让铺子准备好一日三餐,雷茨按时过来取;还让西子帮忙盯着点,别让雷茨出什么事。 她当然理解顾季身为兄长的一片忧心,全部答应下来。 于是,她就看到了雷茨的美妙生活。 第一天,往小院里搬了一台织布机和绣架; 第二天,云裳楼送来了一车绸缎;翠致楼送来了两箱首饰; 第三天,雷茨拎了几十包吃食和玩意回来…… 第四天,她亲眼看见雷茨把空荡荡的钱箱丢出门外。 从此雷茨就再也没出过门,小院里再没亮起过灯;只当每天吃饭的时候,雷茨会突然出现在铺子里,告诉大家他还活着。 西子思考了很久,觉得这应该也算正常——毕竟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可能花钱和自闭就是个爱好。 小院里。 雷茨裹着小被子躺在顾季的床上,十分后悔自己第四天就把钱全花完了。他掰手指头盘算:顾季去登州要五天,接了顾念回来要六天,如果中间再有耽搁……鱼鱼活不下去了。 虽然西子不会饿死他,但鱼鱼怎么能只满足饱腹需求呢? 没有顾季的白天是那么无聊,没有顾季的夜是那么寒冷,只有快乐的购物、各色的美食、漂亮的新衣服才能化解鱼鱼的痛苦。 雷茨辗转难眠。 他看向卧室——这两天他不能出去购物,宅在家里做了不少衣裙出来,流光溢彩的挂了整整一墙。 明天他要把这些衣服卖掉,给自己挣零食钱。 天明,雷茨整装待发。 雷茨纵横深海时尚界几十载,还从来没有交易的记录。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亲眼看着顾季卖货卖货这么多次,做买卖这种事情一看就很简单,怎么可能难得倒聪明的鱼鱼。 殊不知跑海商是一货难求,卖衣服是僧多粥少。 不论如何,雷茨收拾几件女装打包进箱。这几件衣服他是按照平均尺码制作的,只当做女装的样板来做,应该能按成衣的价卖不少钱。 云裳楼。 “看,那个绿眸子的小郎君……”娇俏的姑娘悄悄低语。 “他前几天是不是来过?”另一人道。 “真漂亮,比女娘还俊……可惜腿脚不太好。”旁边一位华贵妇人惋惜道。 几位女士一起叹气。 雷茨刚刚进店,便听到珠帘后一阵姑娘们的调笑声。他有点不习惯这种议论,但打断女士的谈话可不是礼貌的行为,于是雷茨只好急急去找伙计。 “呦,您又来啦!” 伙计看见雷茨,放下手头的东西笑得合不拢嘴。他见着雷茨身后还拖了个大箱子,更是搓搓手满心期待:“这次想要什么?看看从杭州来的绸子……” 这异域来的公子可是个大主顾,上次随随便便就挑了一堆好料子。 “我是来卖衣裙的。你们这里收不收成衣?”雷茨问道。 “啊?”伙计一愣。 大冤种变成了卖货的,他的嘴角一下子就撇下去。刚刚想开口拒绝,但他又想起雷茨十分惊艳的审美,话到嘴边转个弯:“那就得看看公子的成衣是什么样子的了。” 雷茨点点头,刚想掀开盖子,却被店小二拉进铺子后的隔间里。这狭小的一方空间用竹帘与外面隔开,其中还摆着算盘和账目:“劳烦公子在这里打开。” 不知其中的曲折,雷茨将几件衣服都展示了一遍。 店小二看呆了。 海上精灵的织法与技艺,绝对不是人类可以轻易比拟的。更何况雷茨做出的造型中多多少少都有些异域风格,在端庄中又带着放肆的大胆。 比如那件浓郁的绿色大袖,一只肩上垫起孔雀的脖颈,金色的孔雀尾羽大肆披散下去,并没有讲究对称和谐,却好像太阳一般耀眼夺目。配上水绿色镶金的百叠裙和金线钩织珍珠制成的宋抹……好像披孔雀羽的神祇。 巧夺天工。 伙计急忙把衣服全部叠起来收好。 “你能开价多少?”雷茨问道。 正在叠衣服的伙计一愣,片刻便换了一张脸:“你这衣裙虽然不错,但是太惹眼了,也不是汴京喜欢的样式……一套20贯,你带来3套60贯。” 雷茨刚刚想答应,想想又愣住了。 自己在这里买料子就花了一百多贯,怎么料子做成衣服还贬值了呢?父亲以前说过,鲛人编织的东西在人类国度可是被炒上天价的。 “这个价格太低,我不卖了。”雷茨转身就走。 “再给你十贯!”伙计没想到雷茨这么干脆利落,连忙阻拦。 这点钱连雷茨“吃零食”都不够 。他毫不减慢离开的步伐,外面看料子的姑娘们便瞧着,雷茨拎着大箱子以奇怪的姿势气冲冲的往外走。 “哎!”伙计怕雷茨真走了,上手就去拉雷茨。但他拉的太猛太快,雷茨手里提着的箱子又太沉,突然间就是一个趔趄。 虽然雷茨及时稳住身形,还克制住了用尾巴抽人的欲望,但姑娘们还是发出了惊呼。 这么漂亮的公子,明明腿脚不好,怎么还能推他呢?她们多少放下了手中正在挑选的东西,眼神中有些不满。 “明明料子就不值这个钱,你明显就是在故意骗我。”雷茨的汉话没学到家,言辞直白:“欺骗客人没良心的东西。” 伙计见雷茨没钱,又被当中骂了一通,也有些生气了:“最多再加二十贯。你的衣裙确实不是汴京的风格,这汴京地大物博,难道你还能和宫里的绣娘比吗?” “公子可不要自不量力。” 气氛凝滞。 “谁要和宫里的绣娘比?”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笑语,一位打扮极为得体的中年妇人走进来。她好奇的瞧瞧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雷茨身上:“小公子,他为什么说你自不量力呀?” “齐娘子?”有人惊道。 来人是宫中尚服,六品女官。 皇宫大内快乐鱼 齐娘子虽为宫中尚服, 但也时常到民间的铺子里来转转,说不定就能看到什么新样子,给宫里的绣娘更多思路。 没想到今日刚到云裳楼, 就看到这么漂亮的异族小郎君受欺负。 翡翠般的眼眸中写满了单纯, 还有压抑住不敢声张的愤恨。这样漂亮的小公子被嘲弄, 怕不是快要被欺负哭出来了吧? 实际上雷茨不想哭,只是在想怎么悄无声息的动手,还不让顾季发现。 侮辱他的人罪不可恕。 雷茨没开口,旁边穿金戴银的中年妇人便看不下去了, 主动上前:“这小公子也是云裳楼的常客了,这次来问云裳阁收不收成衣, 大概是开的价格太低, 小公子不愿意。” 她眉头一皱:“谈不妥就罢了,怎么还随便嘲弄人呢?还故意欺负他腿脚不好,推攘这位小公子。” 云裳楼可不是平民百姓来得起的,今日到这里的都是汴京的贵妇小姐。谁不喜欢漂亮的小少年?谁能眼睁睁的看着漂亮少年受欺负? “我不是——”伙计想争辩,却被齐娘子打断了。 “公子, 你是哪里人, 什么时候到汴京来的?”她正色问雷茨。 雷茨心中默念三遍不惹事,低下头把顾季交给他的都说一遍:自己来自西方, 被泉州海商顾季搭救认作弟弟,跟随他来汴京卖货,现在住在哪里。 末了, 雷茨还理直气壮的补上一句:“我的手艺不比宫里的绣娘差。” 他的背景很干净, 齐娘子没起任何疑心,反而被后面那一句勾起了兴趣:“你怎么觉得你的手艺好?” 若是旁人,她定然觉得只是自吹自擂之徒。但谁不愿意给美貌少年多一点宽容和耐心呢? 雷茨不废话, 直接开箱展示。 众人皆被亮瞎了眼。她们从未见过设计风格如此大胆的衣裙,虽然有许多番人的元素,但都融合进宋国的版型内,端庄典雅又流光溢彩。 “我要这一身!” “小公子,我加价把那一身带走行吗?” “那条裙子给我!”大家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尺码,毕竟拿到一条用作收藏也很漂亮。甚至有人还想找雷茨订做,但被雷茨直接拒绝。 齐娘子一锤定音:“全套300贯,都给我拿着吧。” 她既然发话了,其他人就唉声叹气的不再争。不仅如此,云裳楼的掌柜听说铺子里的事,也急急忙忙赶来给雷茨道歉,又送了他几匹好料子,承诺绝对会处置伙计。 “公子您饶了我吧,我也不知道您腿脚不好。”伙计一听此话,哭丧着脸求雷茨:“是我有眼无珠,一家老小还等着我挣钱吃饭呢……” “呸。”旁边的妇人毫不留情:“你故意压价的时候,想没想过这小公子家里也有人要吃饭?再说他怎么走路你看不见吗?也能下得去手推他。” 推攘腿脚不好的顾客,实在该罚。 伙计不敢说话了。 雷茨勉强表示不追究,伙计便感恩戴德。虽然免不了罚一大笔月钱,至少他能勉强在东家面前保住这份工了。当然雷茨追究的主要愿意是——他真的不是瘸子。 虽然他看着走起路一挪一挪,但那是他引以为傲的漂亮尾巴! 和齐娘子一同从铺子里出去,她承诺会在两日内把三百贯都送到雷茨住处,还好奇道:“公子的绣功多少可以和宫里的绣娘相比了,不知公子是从哪里学来的?” 她见过无数的好东西,宫里的绣品更是无可比拟的精细。但即使她见多识广,也难免为雷茨的技术感到震惊。 “跟父亲学的。”雷茨如实回答:“宫里的衣裙都那么漂亮吗?” “那当然了。”齐娘子失笑。 “这全天下顶好的东西,都在宫里呢。”齐娘子认真道:“你看汴京很繁华了是不是?可这云裳楼不管再精工细致,也比不上宫中的一分一毫尊贵。只不过宫匠只服务于官家,不是别人能见到的罢了。” 雷茨震惊。 他觉得被顾季骗了。顾季明明说宋国最好的裁缝和绣娘都在汴京,他才对汴京如此好奇。没想到还有皇宫的专属匠人……自己所见识到的只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他回到小院,第二天齐娘子就如数把钱送到。雷茨看着这一箱铜板,再算算顾季还有三四天才回来陪他,突然就失去了花钱的欲望,满脑子都是齐娘子所言的神秘皇宫。 于是趁着夜色,他悄悄隐形,向皇宫的方向溜去。 三日后。 这已经是雷茨在皇宫中混吃混喝的第三天了。对此雷茨表示,齐娘子诚不欺他。 首先要绕过大庆殿和紫宸殿,然后可以去艮岳中多玩几圈;嫔妃的住所要避开,毕竟雷茨对于看皇帝的老婆其实没什么兴趣……接着就可以绕道外围,去找尚服局和尚食局。 不仅能欣赏最新时尚单品,还能偷美味的佳肴和甜蜜的果子吃。 只要不在摆盘之后吃,就不会被发现。 此时,雷茨嘴里塞着个果子,手上还提着一小袋,正沿着墙根慢慢的朝宫外走去。他走在宫墙的阴影之下,稀薄的月光散落在他的肩头,远处能看到几盏宫灯渐次亮起。 雷茨在心中哼着调子,最迟明天,顾季就要回道汴京。鱼鱼就终于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啦。 “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远方一个声音传来。 雷茨一闪身躲进岔道里。 是有人能看到他?不对,自己隐身之后怎么会被看到呢……雷茨悄悄探出脑袋,翡翠似的眼眸在月色中熠熠生辉。 不好,是几个和尚。 与此同时,那边也传来喊声:“宫中有妖气,往那个方向去了!” 雷茨迅速摆尾逃走。 之前在阴阳师那里“吃过亏”,雷茨早就知道要警惕这些不同凡响的人类。怎知平静的宫中会在今夜来一队和尚,还撞见鱼鱼偷吃? 快跑!雷茨根本不想和这队和尚打照面。 毕竟顾季可是三令五申,让他别惹事。 他一甩尾巴,翻出宫墙消失不见。 当僧人们举着火把追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一条布满蓝绿色鳞片的尾巴一闪而过,好像暗夜中的萤火般,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之后,再也看不见。 带头的僧人犹豫一二。 马上就到了年节,正是汴京最热闹,也最要注重安全的时候。如果有妖怪在汴京城中为非作歹…… “出宫追!”他下令。 顾季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为了早些赶回汴京,他们一路上几乎没怎么休息。幸亏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少年,才经得起如此奔波。 当然,还有兴致昂扬的顾念小朋友。 到达汴京城时已经是傍晚,顾季从外城租了客栈,让船员们都安顿下来,接着便准备带着顾念和柳二赶紧回去找雷茨。 布吉眼睛亮晶晶的:“郎君,带上我好不好?我给您跑腿,干什么都行。” “你——”顾季刚刚想问为什么,看了看柳二就明白过来。 在整个路途中,布吉一直怀着颗少年的春心,围在柳二身边团团转,柳二还没发话就把一切都准备好,然后得到柳二似是而非的眼神。 不过顾季不太看好这种感情。毕竟柳二是官家小姐被发卖的,恐怕看不上布吉这个黑黑瘦瘦的异族少年。 “你得让大家同意。”顾季轻声说。 顾念必然要和他去内城住,柳二是顾念的贴身丫鬟,又是个姑娘家,必然也要跟着去内城。 可是船员们没这个待遇,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小院中又住不下这么多人。布吉要想跟着顾季一起住,他就要先说服船员们。 布吉忍痛割肉,和几个小伙伴商议一番,最终拿出自己还没捂热乎的五贯年终赏,平均分给大家作为补偿,获得了跟随顾季进内城的机会。 顾季轻叹一声,带着一行人进内城。 临近年关,城中的夜晚也愈发热闹,五光十色应和着人声鼎沸。顾念十分想去瓦子里看杂耍,但其他人全都快累的走不动了,只好强行被带回小院。 院子里灯黑黢黢的。顾季觉得有几分不妙。 让布吉他们先进去,顾季走到旁边的果子铺:“老板娘,我弟弟这几天都按时吃饭了吧?”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操心的幼儿园家长。 西子正在铺子里闲坐,闻言皱了皱眉:“都好。今晚太阳刚下山,公子就出去了,许是到那里玩去了。” 她犹豫一下,又将这些天雷茨的出入都说了一遍。 顾季松了口气。 听上去只不过是逛逛街、扫荡美食、四处玩玩……甚至还赚了些钱回来?这个行程很正常。 他向西子道别,转身回到小院。 布吉已经在打扫房间。小院里只有两间完全隔开的厢房。本来给雷茨准备了一间,但雷茨只赖在顾季那里,于是干脆现在就让两人同住。剩下顾念主仆两人住一间,布吉再拿套被褥住在仓库里。 反正现在仓库空空荡荡的,生了火也不冷。 顾季推门走进空荡荡的屋子,还没坐下就觉得身后有人,肩上被覆盖鳞片的手搭上。 “雷茨?”他回过头。 雷茨的发丝看上去有些乱,他将一块滴酥塞进顾季嘴里,奶油糊了他满嘴:“我被几个和尚追上了,要赶紧跑路。” “呜呜?”顾季惊呆,嘴里却被填满了说不出话。 “别告诉他们我在这。”雷茨的气声在耳边响起,芳香的吐息吹在劲上,酥酥麻麻的。 接着他立刻跳进小池塘,甩着蓝绿色的大尾巴,沿着活水的源头游走了。 顾季急忙追出来。 “刚刚好像有什么声音?”顾念探头好奇问道。 他好不容易才把雷茨塞进嘴里的点心咽下去:“你听错了——” “叩、叩、叩。” “施主请开门。”他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有叩门的声音。 顾季深吸一口气,认命的把门打开。面前是十几个和尚,为首之人是身披袈裟的老者,颇有得到高僧的风范。 “请问施主,是否看到了妖怪逃进院子?”他双手合十。 暗道一声抱歉,顾季装出惊恐的样子:“什么妖怪?我们刚刚回来,没看见什么……这里真的有妖怪?” 僧人面色稍变:“恐怕是个鱼妖或者蛇妖,他在皇宫大内中偷了……尚食局的果子。我们给圣上祈福后刚好撞见,便一路追到这里。” “打扰施主,请问能否进入贵宅搜一搜?” 顾季唯一感到庆幸的,就是自己已经把点心咽下去了,也舔干净了嘴角的奶油。 可恶的鱼。 顾念丢了? “当然。”顾季心中暗骂, 面上却要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情:“快请各位大师们。” 僧人们双手合十,走进小院。 夜间的小院分外静谧,小池塘前的几盏灯显得安宁祥和。这个院子里住的人不多, 顾季又刚刚回来, 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疑的。对每个人简单问询过之后, 也纷纷表示没看到过什么妖怪。 “要不然,去其他地方搜一搜?”年轻僧人悄悄问道。 他们只看到妖怪朝这个方向逃了,但没看清究竟是逃进了谁家的宅子。要是在这里耽误了时间,让妖怪伤人可就不好了。 “不对……”年长僧人摇摇头, 绕小院走一圈。 他的脚步最终在小池塘边上停下—— “噗通!” 他一个猛子便扎入池塘中,只看到一串串气泡在静谧的夜色中逐渐浮上来。僧人们焦急的等着, 一会儿才见他从水面上浮出来: “这池塘是活水, 妖怪可能沿着水源跑了。” “这……” 众人面面相觑。池塘引汴河里的水,可他们又怎么可能到汴河里搜寻?年轻僧人向前一步问道:“师父,那妖怪当真是从这里逃走的?” “有可能。”他湿漉漉的从池塘里爬上来:“大概那妖孽看着此处宅子无人,便从这里跳进池塘逃走了;或者去了其他地方,没被我们发现……” 四处静默。 谁都没想到会突然碰见妖怪, 更想不到这妖怪竟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了。 他拧拧身上的水, 对顾季道:“这位施主要小心。老衲法号德惠,施主若是看到了妖怪的踪迹, 就往大相国寺去找我。” 顾季连忙还礼:“不胜感谢,小生定当照办。” 目送着僧人们离开,顾季才算是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安慰受惊的几人:“放心, 没什么事, 都赶紧回去睡觉吧。” 顾念怀疑的多看了两眼,心下了然的布吉则想去安慰柳二,却没被柳二给个好脸色。 正如顾季所说, 果然没什么事。 妖怪再也没有侵扰过他们。布吉被顾季拉来当劳力,照着图纸磨木头和琉璃,没几天手上就起了茧子。顾念看着力气活只犹豫了一刻钟,就决定和柳二去读书。 顾季对此等好学的精神十分赞赏,第二天就把两个小姑娘送走了。 靠着小王的介绍,顾季成功找到一所私塾。这里收的大部分是女学生,年龄在八到十四岁不等,出身小商贾或者平民百姓之家,课程内容以教习识字为主。 正好让顾念小朋友完成小学教育。 布吉多少有些难过,因为柳二也跟着上学去了。于是顾季就给了他个新任务,负责每天接姑娘们上下学。规律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二十天,直到年节到来。 顾念撒泼打滚早上不想起床,也被顾季在鸡叫的时候从被窝里强行拽了出来。兄妹俩互相约定,等顾念这段时间上完学,他过年就带顾念随便逛汴京城。 顾念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送妹妹上学之后,顾季的世界就变得神清气爽。 他就要准备对付鱼鱼了。 在逃跑的第二天夜里,鱼鱼又悄悄回来了。 “说,你到底惹什么事了?”顾季眼神坚定,拿着做望远镜锯下来的木条,当做宝剑直指雷茨。 雷茨的指尖按上木条,轻轻就将它弹了下去。他绿眼睛中露出几分无辜的神情,还好像有些受伤:“你怎么这么凶嘛,我没干什么呀。” 接着,他就欲盖弥彰的将这些天的事情讲了一遍。 顾季简直要晕过去了。 “你当皇宫大内是游乐场吗?”他发出灵魂质问。 “游乐场是什么?”雷茨闪烁的眼眸中写满了单纯:“我之后不去就好了,还要被和尚追着跑。不过你放心,只要我藏起来,他们也很难找到我的。” 这两天街上多了不少和尚,悄悄搜寻妖怪的痕迹。不过偌大的一个汴京城,想要找条鱼又谈何容易?这种搜捕想必没过几天就会平静下来。 “那你好好藏着,给我磨木头吧。”顾季冷漠无情。 雷茨只好认栽。 于是第二天早上,布吉送姑娘们上学回来,就看到了顾季和雷茨共同劳作—— 顾季仔细对照着图纸,小心翼翼的将钱老爷子给他的铁器部件拼装在一起,眉眼中皆是认真的神情。雷茨披散着一头秀丽的卷发,在旁边郁郁寡欢的磨木头,磨到一半就开始在木头上雕花。 布吉震惊了。 这可是郎君怀孕的妻子……虽然不是人……但还能干活吗?郎君居然让她干活,这做的是人类应该做的事情吗?他觉得不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妻子! 他一个箭步冲到雷茨面前:“我来替你做吧!” 雷茨的眼睛中写满了惊喜,飞快的将工具塞进他手里,然后一溜烟消失了。 接着被顾季拽着鱼尾巴拖了回来。 “你这么想替他干活,那就干双份。”顾季指着布吉,身边充满了低气压:“雷茨也别想逃避,必须回来干活。不是喜欢雕花吗?那你就在这里雕花吧。” 雷茨抿起一双薄唇,伸手捂住小腹:“我可还怀了你的孩子。” 他楚楚可怜的神情好像受委屈的小动物,让人忍不住升起更多呵护的情绪,不愿意让他受一分累。虽然顾季看着这条戏精的鱼,心里的火一阵一阵往上冒。 是谁被摁在床上产哔,搞清楚点。 布吉挺身而出:“没关系,让我来替你——” 他反抗顾季强权的话语还没说完,就看到了雷茨在阴影中没遮住的喉结,还有未经掩饰因此分外空旷的胸部。 “你是男的——”布吉变了音调。 顾季捂住他的嘴,将他从房间里拖了出去。 下午布吉要出发去接姑娘们时,精神状态就不太好了。 他很难理解为什么自己的老板娘变成了老板,连带着看向雷茨的目光都怪怪的:原来这是一只神秘美丽、又比他强大无数倍的雄性鱼妖,还有些奇奇怪怪的癖好。 天哪。 等到黄昏时分,三人才回来。 这比平时晚了些,不过由于顾念十分自觉,回到家就做功课去了,所以顾季也没有深究,只当做他们从街上逛了逛又回来。 第二天,太阳落山后三人回家。 布吉主动解释原因:“今日夫子说要买几本书,我就先带着她们往书铺子去了一趟。” 姑娘们上学的小包袱确实更鼓了一点。这个理由合情合理,顾季点点头表示同意,依旧没有对他们的行踪进行深究。 上学第三天,他们太阳落山还没回来。 “人呢?”顾季的望远镜正制作到紧要关头,在屋里磨玻璃忘记了时间,一抬头竟然天色已晚,月亮都已经悬挂在空中。 他探头看看,寂静的小院里全无动静。 他妹妹怎么还不回来? 不管在哪个时代,孩子走丢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想想年幼的顾念、弱柳扶风的柳二,连送她们下学都布吉也只不过个少年罢了。 也许他们只是下学后贪玩,不知到哪个地方耍了。但万一真是遇见了坏人……自己之前真是太大意了,顾季浑身发冷。 不行,他要去找顾念。 顾季回头像灯火昏暗的屋子中走去。他刚要披衣离开,嘱咐雷茨在家里看家,背后却突然一凉。 一把冷冰冰的刀横在他的脖子上。 他身后站着位劲瘦的男人。他穿着一身夜行衣,身上的汗臭味和血腥气扑鼻而来:“图纸在哪里?把从西洋得到的图纸交出来,我饶你一命。” 男人发出阵阵冷笑。前几天他刚刚在京畿灭了一家满门,没想到赏金没拿到就被衙役追上了。但幸好就接了新任务,只要从这个少年手中拿到什么“图纸”,就又是一大笔赏金。 什么图纸? 顾季蒙了,他强作镇定:“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图纸,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是要□□吗?我已经交给朝廷了。” “你怎么可能只有这点东西?”身后的男人又勒紧一点:“你搞了这么多木材和琉璃,这是在做什么?把图纸、配方或是什么交出来!” 他被盯上了! 顾季的大脑飞速运转,很快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估计自己给朝廷献上配方便已经让人怀疑,制作望远镜的进程又拖这么久,就被注意到了异常…… 那么为什么来找他?为了钱还是功名?他们一定不相信自己从西洋只带来了火炮这一样东西。 顾季冷眼扫视四周,果然发现身边不止一个人。在暗处至少还潜伏着两三个黑影。 雷茨在哪?他的心脏狂跳。暗处有水声。 鱼刚刚在池塘里……雷茨肯定看见他的境地,但他动手又容易被僧人们盯上。 “你松开我些。”顾季伸手指了指仓库,喘息道:“图纸放在那里了,压在板子下面,我带你过去拿。” 他才不在乎是谁想要图纸,毕竟自己还能从系统中再复制一份,而性命只有一条。 “去。” 他推着顾季往前走。 推门进入仓库,里面的灯已经熄灭了。顾季拿盏油灯提着,找出压在木板之下的图纸。望远镜的其它部分还没被拼接好,还有雷茨雕刻的花纹,看着就像艺术品一般,倒不令人起疑。 男人持刀横在顾季的脖子上,示意另一人去看。 系统给的图纸非常细致,其精密严谨的程度是宋代远不能及的。更何况这张图纸是印刷的,与手绘图纸的质感千差万别,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那人展开就愣住了,半晌才道:“这是好东西,这小子绝对有鬼。” 顾季冷静道:“你们也拿到了,可以放我走了吗?” “有这样的东西藏着掖着……”男人嗤笑一声:“谁知道你还藏着多少东西?兄弟们把这里全搜一遍,然后把这小子绑回去给东家交差。东家可是说了,多问出一个,给多给一百贯的赏钱。” “只要不打死,说不定还能问出不少东西。” 怎么还绑票呢? 顾季几乎已经确定,这帮人绝对是杀人放火的行家。不知道受雇于谁,观察很久后无声无息的迅速潜入这里…… 他要是被带走就完了。 就在这一刹那,顾季瞳孔猛缩。 他看到蓝绿色的身影泛着荧光,随着破水声向男人而来。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一道巨力扑倒,手中的刀也被轻易夺下,脊椎扭断。 面上却还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霎时间,从墙外跳出几人。 这些带刀者显然都是好手,雷茨也失去了偷袭的机会。他将头发甩到身后,看着前后向他冲上来的人,无声的念诵了什么,神秘的语言让人生理性的不适。 顾季眼睁睁看到他们的动作慢下去。 雷茨的手上鳞片延长出利爪,刺进其中一人的胸膛,将他的心脏震碎。 鲜血只溢出一点,人却没了生息。 三人想趁机一起对付他,但还没近身便软倒在地,抽搐着成了尸体。 最后一人察觉到不对想要离开,但显然没有机会。海洋上的顶端捕食者绝不会让猎物逃走,只会在不见血的情况下将他抹杀。 只在几个瞬息之间,就全部没了声响。 雷茨抬头,眨眨眼睛看着顾季:“估计要被发现了。” “完蛋。”顾季暗骂一声,第一次后悔自己住的离大相国寺这么近。他飞快的将被弄乱的仓库归置整齐:“你先躲出去……我来收拾这里。” “没事,我把尸体运到河里。”雷茨干脆利落的将尸首拖下水:“你去找顾念。” 说着他已经将几具尸体往池塘中搬。显然在动手时雷茨就想到了处理的问题,几乎没有容易被发现的血迹。 对,还要找顾念。他妹妹在哪? 会不会也遭遇了什么? 顾季强迫自己稳定心神,帮雷茨将尸体通通从水源处运走。眼看着雷茨跳入池塘消失,他才整了整身上的衣袍,镇定自若挥手招待一辆马车。 “去孙先生的私塾,快。” 皇城根下的神秘话本屋 马车在汴京的街道上越走越远, 辉煌的万家灯火和街边吵嚷嬉笑之声,逐渐将顾季拉回现实的世界。纵然已经习惯了古代的生活,但是看着雷茨手起刀落切了那几个杀手…… 面上波澜不惊, 但顾季现在还难以平息自己的心跳声。 他要去找顾念。顾季在心中拼命让自己保持镇定, 同时掀开帘子往外看去, 让街上的风吹拂自己发烫的头脑。 一路催促中,终于到了私塾。 孙先生是汴京人,考完解试后就难以精进,干脆经营起私塾供给家人生活。因此私塾所在地点就是孙宅。此时虽然还不是夜里, 但偏僻的街上就已经十分宁静。 顾季从马车上跳下,扯动门环:“孙先生?” 半晌, 孙先生亲自来开了门。 “顾小郎君?”他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 看到顾季十分讶异。 “实在是别怪罪,这么晚来打扰孙先生。”周围的街上寂静无声,更让顾季心如擂鼓般,惶恐顾念的去处:“舍妹到现在还没有回去,今天她是否——” “什么?”孙先生也吓了一跳:“几个时辰前就下学了, 怎么可能……她和柳姑娘都是被个少年接走的。” 不是在孙先生这里耽搁了。 顾季心一沉, 恐慌漫上心头。他这时听孙先生急道:“前几天她有晚回去过么?” “昨日时间也不早,”顾季迷茫的抬起头, 陷入回忆:“她说是您让去买几本书,所以她下学先去了书铺一趟,所以耽搁了时间。” “不可能!”孙先生急道:“我根本都没有让她们再添置别的书!” 顾念这个小兔崽子。 立刻他就意识到昨天自己被骗了。那么昨天顾念去了哪里?是真的去书铺了, 还是只是编出来诓他?今晚是不是会去同一个地方? 他妹妹到底在哪。 顾季抓住孙先生:“您知道这附近的书铺在何处吗?我先赶过去看看——” “武家的书铺。”孙先生立刻反应过来:“在两条街之外, 平时学生们买书常常去那里。小郎君不如去看看,这附近也没别的书铺子了。” 顾季点头道谢,立刻返回马车向书铺赶去。身后还传来孙先生担忧的声音:“小郎君找到人了, 别忘了来与我讲一声!” 武家书铺。 铺子里的灯光昏昏黄黄一片模糊,一名男人正拿着把大锁,从外面将铺子锁上。他看着急匆匆赶来的顾季,只把他当成读书人:“客官见谅,今天不开张了。” “掌柜等等!”顾季急道,拉住转身欲走的男人:“我是来寻人的。您有没有看到两个小姑娘,个子高的瘦弱些,个子矮的刚到我胸口——” “两个小姑娘?”男人猛的回头,眼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见过?”顾季燃起一丝希望。 “你家的姑娘也丢了?”男人紧紧握住顾季的手,双目急切的好像要滴血:“是什么时候在哪丢的?我家小谷今天下学之后就没回来……” “在孙先生的私塾读书?”顾季浑身发冷。 “你怎么知道?” “我妹妹也是……”顾季看着面前焦急的男人,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丝希望又变成茫然:“我刚刚从孙先生那里离开,先生说是按时下学的。” 要是这样说,丢的就是四个人了。为什么这四个人会同时走丢?之前没有人去找孙先生说这事,因此并不是有许多姑娘大规模失踪。若有人预谋要害读书的女娘,怎么会偏偏选这四人? 顾季将这两天的事与武氏书铺的掌柜武理讲了讲,没想到两个家长竟然找到了相同之处——前一天姑娘们都晚归,并且托称是去买书了。 看来她们是一起行动的。 会不会今天也是一起躲到哪里去了? 顾季和武理干脆结伴而行,沿着街找人。 他们主要的搜寻目标依然是书铺子,毕竟这是唯一的线索了。从内城的边缘一直往里走,每家书铺都要进去询问。就在两人一无所获,快要急疯了的时候,顾季突然看到了什么。 “武兄,你看那边?”他指着皇城脚下的一个铺子。 那个铺子里码着不少书册,却完全不像寻常书铺一般庄重严谨,反而牌匾做的精巧奇怪,还挂着徐徐纱帘美如仙境般。 透过门口的纱帘,隐约可以看见两个小姑娘对坐的影子。 “小谷?”武理对自己的女儿太熟悉了,立刻便朝那铺子飞奔而去。顾季紧随其后。 他掀开门口的纱帘,温馨奇巧的小书铺映入眼帘,他正好和顾念对视。 顾念无辜的眨眨眼。 “你个小丫头。”顾季心中提起的石头终于放下。他长舒一口气的同时,又恨不得当场狠狠教训顾念一番,看她下次还敢不敢乱跑。 他不敢想象,如果找不到顾念该如何面对顾母,更不敢想象自己会多自责。 “哥,你别生气嘛。”顾念小声道。 那边已经传来了武理训斥孩子的声音。 顾季一点都不想理她,环顾四周却没发现柳二和布吉的身影。正待询问,却看到掌柜娘子向自己款款走来:“这位郎君就是阿念的长兄?” 她看上去很年轻,风姿绰约,眼眸里有活泼的神色:“我是铺子的掌柜风娘子,小姑娘们都喜欢到这里玩,郎君莫怪。” 顾季点点头:“多谢风娘子收留舍妹。” 书铺面积不大,但装饰的十分活泼精致,深受小姑娘们的喜欢。而且不同于其他书铺,书册各色各样,不少都是带图画的,也没什么行策论卷四书五经。 铺子里有几个小巧的凳子,用纱帘分隔开。既有读书的空间,也保证了女士的隐私。 当然,也遮蔽了可怜的小姑娘是怎么挨骂的。 他盯着顾念,压抑着怒气:“柳二和布吉呢?你是怎么逃学跑到这里的?” “哥你别冤枉我。”顾念连忙大呼倒霉,向顾季解释了今晚之事。 白日里读书时,顾念认识了好朋友武小谷。小谷家里是开书铺子的,她告诉顾念在皇城脚下有非常有趣的话本铺,正是风娘子经营的这一家。 从前在泉州有顾母管着,顾念没看过画本。于是她好奇的要命,昨日便让小谷带自己一起来。两人找了买书的托辞,在这里玩到傍晚……顾念还大方的买了几本送给小谷,家长们什么都没怀疑。 于是她们决定继续这个计划。 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今日到了话本铺子之后,布吉提出趁着她们在店里看话本的时候,带着柳二去旁边瓦子里逛逛。 顾念当然同意,没想到布吉和柳二出去了就没再回来。考虑到两人都是头次来汴京,他们大概是迷路了。 此时天色渐晚,顾念和小谷就被困在画本铺子里。毕竟她们家里这里可不算近,她俩都不敢在夜里独自走回家去。 两只小鸵鸟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赖在铺子里看画本,揣测是布吉先找到路回来带她们离开,还是先被焦急的家长找到混合双打。 很遗憾,是后者。 听了全程,顾季敲着顾念的小脑袋: “涨能耐了是吧?还敢骗我去买书?明明知道自己不认识汴京城的路,还敢四处乱跑?也不知道往家里送个消息?” “心真大,怎么不担心遇上拍花子的?不担心自己的小命吗?” 顾念捂住自己的小脑壳,试图转移矛盾:“哥,我们还是先找布吉和柳二吧。” 此时武理已经牵着小谷准备离开,要回家继续“教育”去了。他向风娘子和顾季道谢,两个小姑娘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深深的绝望。 希望明天还能看到对方按时上学。 此时天色已晚,话本铺子里也没什么人了。顾季往外面瞧了瞧,五光十色的瓦子连成一片,根本瞧不见其中有什么人影,更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两个人了。 布吉、柳二两人被拐卖的概率很低,八成还是迷路。而他自己对于汴京城的路也不熟悉,去找说不定自己也要绕丢。顾季干脆在街上雇两个跑腿的伙计,让他们去找两人。 “哥,那我们要回家了吗?” 回过头,顾念已经自觉的收拾好了小包袱,小手拉着他眼神分外乖巧,在昏黄的油灯下好像个再可爱不过的小姑娘,看着她的眼睛就能感到安宁祥和的氛围。 好像今天先是被杀手威胁,雷茨不知去向,又在夜里焦急寻找顾念的事情只是一场梦般,已经通通烟消云散了。 “现在不走。”顾季扶额皱眉。 “那我们……”顾念试探道。 “找个地方坐下读书。”顾季冷眼看着妹妹:“现在别来惹我,明天按时回家干活去。” 他看到顾念就脑壳痛。 “好耶!”顾念在心里欢呼一声,没想到不仅没挨打,还能继续在店里看书,连忙跑到角落里窝着了。 顾季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抑制不住的担心雷茨。 之所以他现在不着急回家,不仅是为了等布吉和柳二,更是要躲开家里的人。事发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定会有人来家中调查。 他不想和那群人撞上,不在场的可怜租户人设,显然要更无辜一些。 但是雷茨……他应该顺利逃出去了吧?他现在在哪? 即使这次顺利脱险,但宅子里两次出现妖怪的踪迹,妖怪偏偏都离奇消失,必然会显得自己十分可疑。那么如果家里彻底被盯上,雷茨还能藏得住吗? 更何况到底是谁来抢图纸?估计整个兵部都知道他从西洋带回来了好东西,若是能从他这里抢先拿到图纸上报朝廷便是大功一件,再不济私下造出来卖钱也能赚一大笔…… 今晚倒是解决了这些此刻,但难保惹上怀疑再来一次。 算了。 顾季决定先不想这些问题。毕竟自己如今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如读读画本放松一下,反正自己还真没看过北宋时的话本。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一排排看过去…… 虽然还没到白话兴盛的时代,但可选择的便已经不少,除了有神怪市井文学还有不少爱情文学:《搜神记》、《错斩崔宁》、《碾玉观音》、《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诗词集也有许多。顾季顺手挑了卖得最好的《乐章集》。 这家店不是卖四书五经的铺子,都是些消遣读物。不过顾季从小便喜欢看,也不期待顾念成长为一代文豪,对她看画本一点意见都没有。 如果顾念直说要看话本,他可能会让她随便选。 顾季走到铺子尽头,挂着一排及地的深色布帘。正待回头却隐隐约约看到布帘后也透出灯光来,还能从缝隙中看到一排排整齐的书架。 这里面莫非有什么隐秘? 风娘子移步到他身边,浅浅一笑,语气奇怪:“小郎君,这里面就不是姑娘们进去的了。” 妖怪妖怪哪里跑 一个时辰前, 宅院外。 德惠带着十几个僧人手持法器,行色匆匆的赶来。他看着黑黢黢的院子,心中难免沉了几分:“确定是这里吗?” “刚刚那妖怪确实在这里施法。”旁边的小和尚有些害怕, 咽了咽口水。 德惠伸手敲敲门。 无人应答。 他面色沉重, 用力扣动门环:“顾小郎君?” 寂静无声。 “破门!” 随着一声爆喝, 两个年轻力壮的和尚将门踹开,寂静无声的小院便出现在大家面前。所有人拿着法器严阵以待,小心翼翼的从门口挪进去,搜寻藏在院子里的妖邪。 但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们想过宅主已经遇害, 里面血肉模糊的场景;也想象到妖怪把一切搅弄的七零八落的场景……但独独没想到,小院中十分寂静祥和。 每一步都落下的如此谨慎, 随时做好了与妖邪一战的准备。但偏偏这宅子毫无妖邪出现的痕迹:床榻上堆着懒得叠的被子和乱扔的发钗, 厢房里有孩童练字的笔迹;仓库中堆着些奇巧的琉璃。 与任何普通的宅院无异。 好像主人只是晚上出门一趟,不过半个时辰就会回来。 “池塘里有妖怪的气息,但是很淡了。”小和尚拿着法器探测道。 “这里太怪了。”德惠谨慎道。 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去哪了?在这个被妖邪光临过的宅院,一切竟然如此正常,这才是最反常的地方之一。他不敢想象这消失的一家人经历了什么。他们真的离开了?或者已经…… “大师, 这是怎么了?” 远处传来女声, 西子听到破门声从铺子里出来,带着几个人掌灯向这边看。她带着几分好奇和害怕, 面上却露出微笑:“诸位是……有什么事找顾小郎君?他租我的宅子,刚刚好像急匆匆的出门去了。” “他自己出去了?宅子里的其他人呢?”德惠急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西子皱眉将宅子里住的人说了一遍:“我好像只看到顾小郎君出门,大概一炷香之前?其他人不清楚。” 她看着手持法器的严肃僧人, 担忧道:“这是怎么了? “实不相瞒, 我们在宅子里发现了妖邪之物。”德惠面沉似水,叹了口气道:“我们叫不开门便破门而入,可是里面一切如常, 人却都不见了。” “那妖邪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德惠问道。 “差不多也是一炷香之前。”小和尚答道。 众人又彻底搜了一遍,除了池塘中还有些妖怪的气息,其他地方都平静如常。而池水中的气息也趋于微弱,好像那妖怪又顺着水源溜走了。 如果妖怪真的到了汴河中,那么他们就很难抓到了。 德善皱眉叹气。顾郎君大概是提前离开躲过一劫了,就是不知道其他人是跟着他一同离开,还是已经遭遇…… 这宅子三番两次的遭妖怪,也恐怕有问题。 他让和尚们拿法器绕宅子驱散妖邪,等着顾季回来再问问他,在他离家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风风话本铺。 顾季听闻风娘子的话,眨了眨眼睛,努力理解一番后愣住了:“风娘子,我也不是小姑娘?” “郎君请便。”风娘子低眉笑道:“只不过是告诉郎君,您妹妹是不能进去的。” 带着浓重的疑问,顾季掀帘走进去。 这方空间更加幽闭,只不过有三四排小书架,光秃秃的也没有了可供人的座位。此时里面空无一人,几个转身的空间更显得狭小。 他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书翻了翻,明白为什么不让姑娘们进来了。 “一杆直捣花蕊,深深浅浅着实销魂。她一张粉面樱桃口,将呼欲呼不能言语,细喘之声伴着潺潺细溪绵延不绝,直叫那软烂娇花吐芳露——” 啪的一声,顾季将书合上。 很好,顾念绝对不能看这些东西。 “小郎君脸红了?”风娘子不知何时走到身边,轻轻调笑道。 “咳。” 顾季虽说上辈子是个可怜的单身狗,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几个G的存货。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怎么能看着这些就脸红呢? “风娘子说笑了。”顾季向前走两步,为了不被风娘子看不起,随手又拿起另一本来。 那是角落中最不起眼的一本书,顾季已经做好了继续接受冲击的准备,但当翻开之后才觉得有那么一些不对劲。 怎么图……像是两个男的呢? 他颤抖着手,连翻页的动作都犹豫了些许。 “顾小郎君没见过这些?吓到了?”风娘子继续调笑道。 “怎么可能。”顾季咽了口唾沫,努力保持镇定。从现代穿越过来的他什么没见过,甚至几个G的内存中还有些相同的……罢了,顾季甩甩脑袋丢掉思绪。 “喜欢可以多选几本。”风娘子看着顾季佯装镇定,红云却已经爬上了耳根:“小郎君可别害羞。外面还有些别的有趣话本子……有个叫大虫的作者,要我每天催着才写,郎君可以看看。” 说罢,她款款走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布吉和柳二终于绕了回来。 “郎君,都是我疏忽……”布吉将泪眼婆娑的柳二挡在身后,连连道歉。 “明知道你们都不认识路,还把阿念扔在这里?然后你们跑出去玩?”顾季从暗室中掀帘而出,压抑怒气。 “是我带着柳姑娘出去的!”布吉慌忙解释道。 “她是阿念的丫鬟。”顾季冷冷道:“你带她出去,她便往外跑?就不知道要照顾顾念?” “郎君,求求你……”柳二快哭出来了。 要放在其他人家,发生了差点将小姐弄丢的事,所有的仆役谁都逃不了,怎么问责都不为过。布吉只是顾季的雇员,被辞了也不过一走了之。可她却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如果顾季盛怒之下将她发卖…… 她的好日子就彻底完了。柳二泪眼婆娑的看着顾念,希望她能帮自己说句话。 可惜顾念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无辜的站在一旁,才不要去触顾季的霉头。 “此事回去再议。”顾季生硬道。 没人敢说话了。 顾季其实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生气,看到大家都平安,他心中的火就散了许多。 要是论责任,确实是顾念贪玩引出了这件事,应付主要责任。但柳二和布吉作为顾念的随从,有帮助、劝导、保护她的职责。 他们不仅向顾季隐瞒小主人放学后乱跑的事实,还一而再再而三的这样做,将十岁的小姑娘留在陌生的铺子里,整晚都不见回来。若风娘子是坏人,顾念此时指不定被卖到哪去了。 但这里不是说家事的地方。 既然所有人都来齐,便到了回家的时候。得到顾季的允许,顾念小心翼翼拿了几话本卷去付账。顾季也在暗室中特意挑了几本……倒不是他自己想看,这些都是他要送给雷茨的。 鱼鱼需要正确的启蒙,不要再想着奇奇怪怪的玩具了。 兄妹俩不会过问彼此买了什么,布吉和柳二更不会。为了惩罚两人,顾季让他们自己走回家。他带着顾念租了辆马车,朝家宅的方向行去。 顾念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跳到马车上,心想真的完蛋了。明明三个人一起犯事,却只有她能坐车。这说明……她哥估计要在车上揍她。 她可怜巴巴的看着顾季。 顾季哪想得到她心中的千回百转,在她耳边悄声道:“回家之后可能家里有别人,你配合一下。别把我们在书铺的事情说出去。记住我找到你后,我们就立刻回家了。” “一定不要错。” “为什么?”顾念懵道。 “没为什么,回家看到什么都表现的自然一点。”顾季淡淡道。 “不不不,这事肯定有鬼。”顾念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思考道:“我想想……哥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人了,所以故意躲出来不敢回家?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顾季震惊。 “肯定是。”顾念的小脸皱起来:“我们不会有危险吧?” “放心,没危险,我也没惹上什么人。”顾季沧桑扶额:“你按我说的做,今日之事我就不再追究了,下不为例。” 顾念的小手拉住他,脸上洋溢起笑容:“一言为定。” 她接着小声道:“那是不是家里那条鱼惹事了?” “你知道——”顾季再次震惊。 “我早就知道那条鱼还在家里。”顾念冷静道:“但是你放心,我没和任何人说过。” “好吧。”顾季最终发现一切都瞒不过妹妹。 “确实和雷茨有关。不过现在他躲出去了,你千万别装作见过他的样子,若是有人说起鱼妖怪物什么,也别露出震惊来。”他信誓旦旦承诺道:“等到雷茨回来,我让他给你绣手绢。” 顾念眼睛一亮。 家宅。 德惠等了许久,也没见到顾家人回来。他眉头上皱出“川”字,心里也越来越沉重悲痛,几乎笃定顾家人一定遭遇了不测。 “驾!” 门外响起马车停下的声音。德惠急忙出门查探,还没见到马车上的人下来,便听到个年轻的男声训斥孩子的声音,以及女孩压抑的哭声。 “上私塾不能好好读书,就想着看话本是吧?差点就把你丢了!”愤怒的声音中透露着关心和急切,还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阿兄我错了……”呜呜咽咽的声音。 “娘不在身边就敢乱跑?你这个丫头真是长能耐,明天不必去上学了,看我不打你——” 话音刚落,就见漂亮的小姑娘从马车上窜下来,身后跟着个面容俊朗的少年。他们显然是兄妹。小姑娘急急忙忙向着门口跑来,看到德惠向后瑟缩一下:“怎么还有和尚?” 少年急走两步把妹妹牵住,也不可思议的抬头:“德惠大师?” 他眉眼间写满了震惊,随即转向恐惧:“怎么家里这么多人?德惠大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时候?不会又有妖怪吧?” 他清澈的声线颤抖着。 受伤了怎么还想着唔—— 德善看着这兄妹俩, 罕见的愣了一下:“是的……” “家里有妖怪?”顾念害怕的扑进顾季怀里。 心里默默给妹妹的演技点了个赞,顾季也装出一副害怕强作镇定的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现在已经无事了。施主随老衲进去吧。”德善叹气,领两人进了宅子。 在堂屋坐下, 小和尚主动给几人泡了茶。德善这才将今晚的事娓娓道来, 又问顾季:“幸好施主没被那妖怪害了, 不知今晚施主是遇到了何事,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顾季佯怪顾念一眼:“今晚都是我阿妹调皮,下学后跑到书铺子里读画本去了,照顾她的仆役又迷路, 我在家里等不到她,便急急忙忙出门去寻……这不刚刚才带她回来。” “差点就跑丢了。”顾季责骂道。顾念低头佯装无辜。 “原来如此。”德惠道:“郎君这也算因祸得福。若没有这事, 说不定郎君就要撞见那妖怪了……” 他在心里赞叹顾季的好命。妖怪两次潜入他家, 偏偏两次都是顾小郎君不在家的时候。只要撞上一次,他可就没命了。 顾季尴尬笑笑。 “郎君好像还有个义弟?”德惠突然想起什么:“怎么这两次都没见他在家?他可还安好吧?” 顾季的冷汗都要下来了,灵机一动装出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莫提他了。这几天他晚上往外跑,天明都不回家的……” “为什么呀?”顾念适时插话。 “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顾季低喝一句,抬头看向德惠。德惠显然理解了他暗含的意思, 颇有些无话可说。 顾季趁机打探道:“大师抓到那妖怪了吗?这妖怪若是在汴京四处逃逸, 实在是不让人放心。” 德惠摇摇头:“还没有。” 他站起身将顾季领到外面,看着正在小池塘旁边忙碌的僧人们:“不过小郎君莫忧, 老衲已经让他们帮忙把池塘的水源封死,这样妖怪就不会沿水源进院子里。” 看着顾季震惊的表情,德善又笑道:“虽说池塘不再有活水, 不过还是小郎君的安全更重要。老衲已经与西子讲过了, 她也同意封死水源。” “那可真是谢谢大师……”顾季努力保持表情的自如,勉强做出一副欣喜的表情。 不是,池塘被封死了, 雷茨可怎么回家? 鱼鱼回家的路断了啊! 顾季看着小池塘,好像看到了无家可归的雷茨。 又忙活了好久,僧人们确保这里已经安全之后,才向顾季辞行。这是布吉和柳二也徒步回家,乖乖跪在地上等着顾季惩罚。 顾季这一天累的脑壳痛,此时也没什么心思再去罚他们:“每人都扣三个月工钱,下不为例。” “谢谢郎君!”布吉没想到顾季的处罚如此轻,连忙带着柳二叩首。 顾季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柳二从布吉手中拿过自己的包袱,深深的看了布吉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布吉的眼神黯淡下去。 第二天一早,汴河中漂浮着几具离奇死亡的尸首。 这年头河里有死人算不上稀奇,更何况这些尸首面上都看着没什么致命伤,更像是投水自尽的。船夫捞上来送到衙门,衙役没等到家人来认领尸首,反而发现是京畿的逃犯。 “真是报应不爽。”衙役笑出了声,简单记录后就直接送去义庄。 过不了多久,这几具尸首就会被拉到乱葬岗埋了。 看着被河水泡的肿胀的尸体,有个衣着不显的男人嫌弃的撇了撇嘴,悄悄潜入某宅子。绕过花红柳绿的后宅,到了小小一间茅屋之前。 “大人?”他悄声道。 “快进来。”里面传来声音。 门被拉开一道缝,他闪身进去。 里面做的正是蒲满。他已经焦急的绕了好几圈,急得满头大汗。看到来人连忙凑过来:“怎么样?是他们吗?” “是。”男人低头道:“一个不少。” “完蛋了。”蒲满脸色发白。 他本想着顾季只不过凑巧从西洋带回些好东西,但等到顾季又把改进的配方献给朝廷,他又猜顾季大概有些研究这东西的才华。 虽然心生妒忌想要争功,但他终究也没这个胆子。可惜他说漏了嘴,这其中原委被某位侍郎大人得知……侍郎大人想要这份功,他便自然成了那个动手的人。 悄悄找到刺客,搜顾季是否有更多好东西的图样,或者干脆将他绑架。 事成不一定有他的功,但事败一定有他的锅。 但好在这事不算难。 毕竟除了妇孺,顾季家里满打满算也就三个成年男子,其中还有汉话都说不清楚的瘸子。他找的都是杀人放火封专业刺客,这点事还是能办到的。 没想到全军覆没。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蒲满不敢置信:“是不是他们被仇家寻仇了,根本没见到顾季……” “不是。”男人打断:“我昨晚亲眼看着他们潜入顾家的院子。” “但这不可能!”蒲满急得团团转,不敢置信。 就顾季那个白斩鸡和他的瘸腿弟弟?还有那个又黑又瘦的番人少年? “……而且,”男人悄悄附耳道:“我昨晚一直在街对面等着。他们进去不到半个时辰,顾季就独自乘马车出门了。之后来了不少大相国寺的和尚,破门而入要搜妖怪。” “和尚找到什么了?”蒲满紧张:“怎么还有妖怪?” “奇怪的就是,和尚什么都没找到。”男人摇摇头:“没发现尸体,也没找到妖怪,等到顾季夜里回家他们就离开了。就好像他们几个潜入后就人间蒸发了……直到今早出现在汴河里。” 蒲满皱眉,沉默良久后慢慢道:“你说,会不会是他们碰见了什么妖怪?” “可顾季却什么事都没有……” “不会是顾季藏了个妖怪吧?” 蒲满此话一出,两人四目相对,在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震惊。 汴河上。 “郎君,这船都划一早上了。”布吉小心翼翼道:“您到底是在干什么呀?” “在捞鱼。”顾季故作深沉。 上午的阳光暖融融的,好像把整条河都镀了金色。汴河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好像穿梭的箭般,大船小船与河边的酒楼应接不暇,运人运货。 “这河里……有鱼?”布吉好奇道。 他们的船是最小,最不起眼的一种。布吉向住在河边的船户租了船,说是想要感受在汴河上泛舟的乐趣。船户本来不愿,但听说他是海船的水手后,就放心的把船租出去了。 他们都穿着破破烂烂的一身黑,不注意的话真和船户无二。 顾季淡淡道:“愿者上钩。” 河面突然泛起一点涟漪,顾季的小网兜动了动。他立刻将船划动,直到外城东水门的位置,四下里已经没什么人,顾季才将船停下。 趁着没人注意,他将深色的毯子扔水里。 顾念迷茫的眨了眨眼睛,接着就看到一个裹着毯子的东西从船边飞快的翻上来,躺到船底不动了。整个过程极其迅速,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鱼来了。”顾季满意道。 布吉悄悄掀开毯子的一角,正看到雷茨蓝绿色的鱼尾巴。正感到震惊,就看到毯子下面悄悄探出修长白皙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布吉拼命挣开:“郎君捞鱼确实很厉害。” 他被“夫人”捂嘴了呜呜。 顾季隔着毯子摸了摸雷茨表示安抚。 昨晚德惠和尚将小池塘封了,顾季被逼无奈只能这样捞雷茨上来。小船行至城中心靠岸,顾季看着四下没有和尚的踪迹,连忙让雷茨幻化成人形,又给他披上袍子。 他的翡翠般的眸子充满怨气,不满的盯着顾季。勉强将身上的衣袍拢了拢,整个人便挂在顾季身上,面色苍白身体虚弱的样子。 三个人找小路,灰溜溜的跑回家。 家里静悄悄的,两个姑娘都上学去了,布吉也赶紧尴尬的躲到仓库里去了。只剩下顾季和雷茨两人。 “别装了,自己走。” 雷茨很沉,搭在顾季肩膀上实在是负担。他将雷茨的胳膊拿开,想让他自己走路,却看到雷茨软软的就倒了下去。 “雷茨!?”顾季脸色一遍。 他慌忙将雷茨扶住,却看到怀中的美人鱼脸色苍白,连红唇上都没了血色:“你生病了?” 赶紧将雷茨放在床榻之上,再将门掩上。掀开雷茨裹着的毯子,看到蓝绿色的鳞片都少了光辉,尾巴中间缠着一大圈湿哒哒的绷带,还在滴着水。 “要不要去医馆给你请郎中……”顾季慌了。 “不要。”雷茨沙哑着嗓子开口:“我受伤了,郎中不管用。” 自己真是太大意了。 好像一盆冷水当空泼下,顾季手足无措。雷茨肯定是被昨晚追捕他的和尚们伤到了。也不知道鱼鱼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一整夜,是怎么熬过来,怎么给自己包扎上伤口的。这么冷的水中,伤口会不会溃烂? 雷茨好像很强大很神秘,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露怯……他便相信雷茨无所不能。 他深呼吸:“我给你重新清理一遍伤口。” 他刚刚碰到雷茨的绷带,就看到鱼尾巴轻轻颤抖了一下,好像遭受了什么剧烈的疼痛。 “别动它……”雷茨眼睛里湿湿的。 顾季束手无策。 他小心翼翼的推开两步,伸手将床幔拉上:“那你睡一会儿好不好?伤的有没有很严重,我能不能找到什么给你疗伤之物?” 雷茨咬着嘴唇:“你陪陪我好不好?” 皮肤雪白的美人鱼脆弱的倒在床榻上,散落的黑发好像瀑布般,绿眸子都暗淡了几分。他眼中盈着一汪水,当真是我见犹怜。 顾季的心当时就软成一团,心中的愧疚如潮水。 然后不知道怎么的,就被雷茨抱着滚到了床上。 “河里的水很深,晚上黑的什么光都看不到,还有人举着火把在河边搜捕我……”雷茨缩在顾季怀里,脆弱的声音分外惹人怜爱:“我好害怕啊。” 顾季潜意识里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很快他就无法再思考。湿热的唇齿纠缠堵住了他的嘴,雷茨的眼眸好像有蛊惑人心的魔力:“受伤真的好疼……我怕我就要死了……” “不会的……唔。”顾季心中的异样消散,只剩下对雷茨的担心,甚至纵容雷茨攻城略地。 “你要安慰我。”伴随着雷茨在耳边的轻语,顾季突然觉得什么东西顶到了自己的小腹,硬硬的。 “你都受伤了。”顾季迷茫。 “但是我好难受。”雷茨轻轻蹭了蹭顾季:“我好难受,是不是就要死了?你帮帮我好不好,求求你了我好害怕……” 他细密的舔着顾季的耳边,清澈的声音呜呜咽咽。 顾季快疯了。 他不知道雷茨究竟是什么情况,更无法理解为什么都已经受伤了还想着哔——。但雷茨的眼眸中又带着些疯狂,让人不敢违背他的要求。他终于挨不住雷茨的软磨硬泡,轻轻将手伸下去。 “之后你就好好休息。”他无措道。 “你坐上来,夹住嘛。”雷茨在他耳边悄声哀求道:“但千万不要碰尾巴的伤口……” 顾季拗不过他,只好照做。不仅要小心翼翼的保持雷茨的体验,还要警惕不能碰到伤口。而且他心中怀着担心和愧疚,不仅雷茨提出多过分的动作,都硬着头皮一一照做。 一个时辰之后。 顾季想要去简单冲洗,雷茨却将他卷进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在胸口蹭了蹭,像八爪鱼一般紧紧贴着他,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在河里保持警惕游了一夜,雷茨确实累了。 顾季无措的叹口气。 他抬手试了试雷茨的额头,感觉有点烫,心慌中才反应过来鱼是变温动物。他揉揉脑袋想要下床,刚坐起来,却被八爪鱼似的雷茨牢牢抱住拽了下去。 重重砸在雷茨尾巴的伤口上。 他立刻挪开。 顾季的心脏都要停跳了。 意料之中的痛呼却没出现,雷茨仍然睡得十分香甜,甚至还咂了咂嘴。大尾巴泛着蓝绿色的美丽光泽,鳞片流光溢彩,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他松一口气。 既然如此,那他可以给雷茨换个纱布,毕竟在水里泡过的容易感染。顾季跪在床边,轻轻伸出手去解开绷带…… 雷茨恍然不觉。 他生怕碰到伤口,把美丽的鱼尾巴捧在怀里,将缠的乱糟糟的绷带一圈圈解开。顾季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雷茨的伤口—— 伤口呢? 绷带全部解开,鱼尾巴上蓝绿色的鳞片如宝石般闪闪发光,没有一丝的破碎和脱落,甚至能倒映出他惊愕的瞳孔。 健康极了。 顾季不可置信的看着雷茨,心中同时升起欣喜和愤怒,目光好像要把雷茨烧出一个洞来。 他要是再相信这条鱼,他就是狗。 你根本不知道我担心你 雷茨睡得正香, 丝毫不知道顾季已经将他的秘密戳破了。鱼鱼侧枕在胳膊上,在梦中舔舔嘴唇,好像品尝到了什么美味。 那么美丽又那么无辜。 顾季呆滞在那里, 眼神空洞。感受着身上的酸软和黏腻, 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在眼眶发酸的同时心中又燃起不可抑制的怒火。 真是可恶的鱼……为什么要吓他。 他伸手想要把雷茨推醒,但最终没打扰雷茨的好梦,只是沉默的披衣从屋里出去。 “大功告成!” 刚刚放学回家的顾念看到仓库里有动静,就急急忙忙赶过去看。她举着一根长长的木筒, 新奇的摩挲了好一会儿,差点就要蹦起来昭告天下。她将刚刚完成的望远镜从窗户中伸出去, 爬上仓库的桌子: “我看到那个屋顶上有只鸟!那鸟是红顶的, 有黄黄的嘴。” “我也想看。”布吉也有些孩子心性,看着顾念手里的望远镜好奇的心痒痒。顾念依依不舍的多看了一会儿,把望远镜让给布吉。 布吉主动让给柳二先看,但无情被拒。他尴尬了一瞬,但很快就沉醉于望远镜的风景中了。 在工程开始一个月之后, 他们终于做出了大宋第一支望远镜! 撒花!欢呼!雀跃!虽然主要是系统图纸的功劳, 但依然难以改变大家兴奋的心情。 布吉津津有味的看了一会儿,回头犹豫道:“郎君……不来看嘛?” 总工程师顾季正愣愣的看着窗外, 在刺眼封阳光中动了动睫毛。他单薄的身躯在阳光下好像纸一般薄,甚至给人一种脆弱的错觉。 布吉连问了两遍,他才回过神来, 勉强笑道:“你们玩吧。” 今儿下午郎君回来之后, 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不容易出来也看着蔫蔫的,眼睛无神, 走路的动作也有些奇怪。 但顾季不想多谈,布吉也只能把担心咽下去。 大家的欢笑声划破静谧的午后。 鱼鱼被吵醒了。 雷茨睁开眼睛,颇为惬意的伸了个懒腰,修长的手指卷了卷乌黑的秀发,侧脸看铜镜里的自己懒洋洋的卧在床上,劲瘦的腰身上隐隐肌肉线条……又是美貌满分的一天。 回想起顾季美好的滋味,雷茨慢慢舔了舔嘴角,然后看向自己的尾巴……绷带呢? 散落一地,被人小心翼翼的拆下来。 他彻底露馅了。 雷茨的好心情顿时化为乌有,颇为懊恼的把绷带团成一团扔掉,悄悄推开窗搜寻顾季的痕迹。正看到顾季从仓库中走出,要回房来。 看上去很低落的样子。 顾季抬头,刚好看到窗户后翡翠似的绿眸子。他立刻转弯离开。 却被窗户里伸出的手拽住了。 “进来嘛。”雷茨小声道。 顾季使劲挣了挣,那双雕塑般的手也纹丝不动。无可奈何他之后回房,看到了可怜巴巴抱着小被子的雷茨。 雷茨探身抱住顾季的腰,将他揽到床上坐下:“其实晚上躲在河底的时候我有点害怕,尤其我看着他们把池塘封上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见不到你了。我就是想和你……真的我知道错了,没有下次。” “怎么错了?”顾季漫不经心道。 害怕、担心?他下午时真是猪油蒙了心,才相信这些说辞。 自从来到汴京之后,雷茨就习惯装可爱乖乖鱼……让人彻头彻尾忘记他是海中的皇帝,有滔天巨浪般的威严和权力。 “我不应该让你做那些动作的。”雷茨开始装哭,浅浅一层泪水蓄在眼眶,越说越小声:“我也不该自己不动,只让你受累……我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他纤长的睫毛颤动,珍珠悄悄滴落。 顾季的眸色愈发冷淡。 自从被骗过,他就再也不相信雷茨的眼泪了。 雷茨发现自己答错了,悄悄摸上顾季的手:“那你告诉我错在哪……” “我在乎的是这个吗?”顾季突然道。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怎么不知道,我根本不会在乎这个。我难道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我难道不知道你是怎么一条鱼吗?” 随着将话语倾诉,他只觉得鼻尖越来越酸,整个下午堵在心口的郁气却逐渐消散:“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受伤……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治好你,更怕你为了救我死掉……” “不会的。”雷茨低声说。 “所以你为什么要骗我。”顾季将眼眶中的湿意忍回去,坚要不像雷茨一样掉珍珠:“其实有些事情无所谓——” 其实雷茨对他做什么无所谓,他不为这些生气……但他不能接受的是,雷茨故意撒谎受伤。面对未知的海怪种族,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救雷茨,只能让无助、担心和自责填满自己。 但他对雷茨说不出口这些。 雷茨也许听懂了,但将注意力集中在前半句:“那你是说,我们怎么玩,都无所谓?” 他轻轻眨了眨翡翠般的眸子。 顾季沉默起身,拂袖而去。 雷茨怅然的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等了没一会儿,顾季的身影又在门口出现,并且丢过来了几个话本子,上面还画着奇奇怪怪的小人。 把书扔给雷茨之后,顾季匆匆离开。 他才不是在躲雷茨,他只是要去钱老爷子那里看看炮弹制作的进城。这几天钱老爷子找他传信过,他的炮弹已经完成一半。等到他过去的时候,正赶上钱老爷子要收工。 他敲着成排的炮弹:“看看,这一共是20个。等到年前小郎君再来,就差不多了。” “那炮筒有进展吗?”顾季好奇道。 “当然。”钱老爷子捋须:“我听说兵部已经快做出来了,再过几个月就能运到北边去。官家听后龙颜大悦,还打算再褒奖你呢。” 顾季笑笑:“那我还受之有愧。” 钱老爷子直夸他谦虚,又想起什么,悄悄在他耳边道:“那蒲满没难为你什么吧?” 顾季眼眸一暗:“还好。” “要我说,”钱老爷子的眼珠子转转:“他要是故意为难你,你就到官家面前告御状去!现在你在官家面前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告御状哪有这么简单。 顾季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和钱老爷子同乘马车进城,让车夫多捎钱老爷子一程回家。先到了宅子之前,顾季跳下车,却见到门口站着个小和尚。 “小师傅,是有什么事吗?”顾季神经一紧,低头看到小和尚手中捧着搜寻妖怪的法器。 小和尚看他的眼神有点异样。既有怀疑和警惕,但同时也包含着些善意,很纠结的样子。 “没什么事……师父让我来保护施主。”他含糊道。 “是妖怪又出现了吗?”顾季心下一沉。 “没什么,施主不必担心。”小和尚淡淡道。 上午有个黑衣男人到了寺里,和师父闭门长谈了许久。他趴在门缝里好奇的偷听,他们谈的是最近城中的妖怪。 那男人说,妖怪就是顾小郎君从西洋带来的,性情残暴已经伤了许多人。正是顾小郎君是他的饲养者,因此顾家才一直平安。 师父沉思良久,最终决定让他在顾宅时刻盯着,搜寻妖怪的踪迹。他难以置信,顾小郎君真诚和气风光霁月,只不过年轻商人罢了,怎么会养妖怪? 但师命不可违,他只好在这里等着了。 “怎么还有妖怪?”马车上的钱老爷子吓了一跳:“是真的吗?” “我也没见过呀。”顾季叹气道。 “不会是蒲满故意吓唬你的吧?”钱老爷子显然有些唯物主义精神,脑回路也很奇特:“他和你有仇,就找人拌作妖怪吓唬你,想把你吓跑。” 顾季忍不住笑了。小和尚却好奇问道:“蒲满又是谁?” “他是……一位兵部的大人。”顾季轻轻拍小和尚的脑瓜:“虽然我也希望这妖怪是人扮的,但还是不要妄加猜测。” 他拱手向两位道别,转身进了屋子。 钱老爷子很快乘马车离开,只有小和尚愣愣留在原地。他回想起师父和那男人的对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男人好像就是说,他是什么蒲大人家来的? 是不是要告诉师父…… 他挠挠头,纠结的看了顾家几眼,最终下定决心朝寺里跑去。 走进门,顾季嘴角的笑意便消失了。 既然有小和尚在家门口盯着,那必然是被德惠怀疑了。德惠为什么会产生怀疑?是不是有人在告密……当天派刺客杀他的人? 撇开这个不谈,雷茨之后该怎么办。 如今正是年节时,阿尔伯特号是不可能出海的,他们还要将近一个月才能离开汴京。可在这一个月中,只要雷茨变成人形、隐身、施展法力就会被发现……到时候不仅雷茨会被追捕,他也再也别想从宋国生活了。 若是如此强行勒令雷茨不得外出,也不一定能保平安。毕竟和尚们有可能进来搜索,也无法确定之前杀他的人会不会再来一次。 暴露的可能太大了。 顾季颓废的回到屋子里,懒洋洋的躺在榻上。刚坐下毛茸茸的脑袋就凑了过来,雷茨将下巴搁在他的胸口,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他的嘴唇。 “你给我的书都看完了。”雷茨摇摇鱼尾巴。 顾季正在想事情,懒得理他。 “原来你喜欢这么传统的姿势……”雷茨爬上来,在他的耳边吹口气,酥酥香香:“我都学会了,下次我们就按照你想的来。” “你一定很喜欢。” 顾季忍无可忍,抬起雷茨的下巴:“你能不能想点健康的东西?” 他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分外卷翘,语气委屈:“那我天天关在屋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之前我还能到皇宫里四处逛逛。现在就只有这间小院了。” “你还想去皇宫——”顾季咬牙切齿的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他思量着如今的处境,想起了钱老爷子说的告御状,又看了眼趴在自己身上俊美魅惑的美人鱼。 顾季心中突然有了极其大胆的馊主意。 我要献祥瑞 “在想什么?”雷茨看着顾季凝眸沉思, 感到有点无聊,指尖摁着顾季的唇瓣磋磨。 顾季却没在意,回过神来:“如果再让你去一次皇宫……” 雷茨好奇的爬起来。 顾季凑到雷茨身边, 悄悄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鱼鱼的表情震惊又迷茫, 在疑惑中最终点了点头, 好像被顾季说服了。 两人若有所思的对视。 为了完善这个离谱的计划,顾季很快把雷茨赶出去,窝在房间里埋头思索。一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他才将所有可能全部罗列出来, 轻轻咬着笔头。 抬眸,却看到旁边库房中还亮着灯。 谁在那里?布吉还没睡? 顾季披上毛茸茸的披风, 把自己裹好了推门而出。他本想去叫布吉早些睡, 没想到打开库房的大门,里面坐着奋笔疾书的顾念。 当然还有愁眉苦脸、了无生趣的布吉。 “怎么还不去睡觉?”顾季皱眉走过去,敲敲顾念的小脑瓜:“是不是又没做完功课?” “我做完了。”顾念争辩道:“今天我去上塾,小谷都没去。先生让背的我都背熟了,学的很认真。” 顾季抽查了几句, 虽然顾念苦着一张小脸, 但仍旧流利的背下来。他点点头:“那怎么还不去睡?” 她手中拿着望远镜好奇道:“哥哥,为什么这个东西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我研究一晚上也没搞明白。” 顾念面前还摊开了图纸, 上面有些写写画画的痕迹。 顾季便简单讲凸透镜与光线汇聚讲了一遍。虽然他是个文科生,但教小孩子些简单的物理知识,也还是能做到的。 他没觉得顾念能听明白, 但顾念却立刻反应过来:“将琉璃打磨之后, 不同的弧度就会有不同的效果?那么是不是还可以做出能看更远的镜子?是不是还有可能做出能观察细微的镜子?” “有没有一个规律,能够总结琉璃的弧度,与放大倍数呢?这之间是不是也和距离相关?” 顾季被问得有点懵。 怪不得顾念每天上学就都磨磨唧唧, 看到背书练字就头疼。顾季突然发现,自己妹妹可能是个理科生。 不过他回答不了的问题,自然有人能回答。顾季佯装去箱子里翻了翻,实际从系统中拿出了基础数学与物理教科书。这是目前科技树能兑换到的基础理论知识,如今便派上了用场。 “这两本你拿去看。”顾季将书递给顾念:“你想知道的里面都有,慢慢研究去吧。现在赶紧回去睡觉。” 顾念翻了两页,眼睛一亮,高高兴兴的捧着书回房了。 亲眼看着顾念那边熄灯,顾季回头看着愁眉苦脸的布吉,在他身边坐下来:“有什么烦心事么?” “郎君,我……”布吉欲言又止:“你说柳小姐她到底怎么想的?” “你既然称她作柳小姐,难道还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顾季反问道。 在择偶上,柳二已经陷入了怪圈。按照她被抄家之前的择偶要求,像布吉这样黑黑瘦瘦的异族少年,是绝对不会看在眼里的。不过此时她既然在奴籍……很难说布吉不是最好的选择。 只不过柳二能否抛下从前的身份,转过这个弯就不好说了。 “当然也有可能她心灰意冷,想要独身一辈子。”顾季劝道。这种猜测也很合理。 布吉的心更凉了。 “你们年龄还不大,别着急。”顾季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我买她的时候花了30贯,你不如先攒够赎身钱,再思考这个问题。” “是。”布吉羞愧的低下头。 “快去睡吧。”顾季拍拍布吉的肩,慢慢劝道:“等过段时日,我去与柳二谈谈,问问她是什么想法。” 布吉脸红,目送顾季离开:“多谢郎君。” 可惜郎君却委身于那条鱼了……他在心中感叹。虽然郎君说他清清白白,但眼睛雪亮的自己已经好几次看到郎君身上的红印。 天明。 顾季扒开趴在身上的雷茨,披衣下床。再过十天就是除夕,大街上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氛围。不管是哪个铺面都顾客奇多,所有人在为即将到来的年节做准备。 他悄悄出门,从果子铺里找到了正在忙碌的西子。 西子正在厨房监督伙计做果子,听到顾季要寻她,眼眸中泛起些惊讶,连忙擦擦手走出去。伙计把顾季引到了西子家的厅堂中。 她走进门,便看到顾季正捧着杯热茶凝眉沉思。 “小郎君?”西子嫣然一笑:“怎么这么早来寻我?” 顾季连忙将茶杯放下,淡淡笑道:“真是叨扰老板娘。我寻思着来到汴京也快要一月,之前的租值钱到期,再来找老板娘续上。” 说着,他拿出了带过来的钱箱。 “小郎君在汴京过年?”西子有些讶异,笑道:“那等到年节时候,我合该给小郎君好好准备些东西,千万不能让小郎君那里冷落了。” “多谢老板娘。” 西子聘聘婷婷走近,在顾季对面坐下来。在她细微的目光中,清楚的看到顾季略显犹豫的眼眸,指尖还在无意识的转着茶杯。 像是有什么心事。 她心下稍稍疑惑,意识到顾季此次前来不可能只是续上房租。西子暗示道:“这样的小事,唤人去一趟便好,何苦劳烦小郎君亲自上门。” “我听说,宫里的点心也是老板娘供上去的?”顾季轻轻笑了笑,突然道。 “只不过偶尔能入官家的眼罢了。”西子不卑不亢。 原来如此。从她经营果子铺,将名声打进宫廷以来,想要借助她来攀上达官贵人的就有许多。西子应付惯了这些人。虽然顾小郎君要求不多付钱爽快,是个很好的租户,但…… 她的人情都是几年打拼积攒下的,若是这样轻易给人牵线搭桥,只能败坏自己的名声。 “我才疏学浅,只不过凭着雕虫小技立足。”西子佯做不知:“能供给给宫里真是说笑,我的手艺怎么能入官家的眼呢。” “老板娘莫要谦虚。”顾季何尝不知道西子在想什么,他叹了口气十分惆怅。 “我有事想要上达天听,此事万分重要,我却不知该怎样做。”顾季勉强的笑笑:“本以为老板娘能给我指一条路,但现在看来恐怕有些难了。” 他的表情有些神秘。 “小郎君所谓之事,怕也是我听不得的?” “不,任何人都可以听。” “那究竟是……” 西子被勾起了好奇心。她可怜顾季独自抚养弟妹,年少便要在海外跑商,心中便有几分触动。本以为顾季是想让自己说好话博个功名,没想到另有隐情。 顾季微微前倾,清俊的眉眼很严肃:“老板娘,我要向圣上献祥瑞。” 城外乱葬岗。 无主的尸首在义庄没人认领,放的快臭了便会被运来这里统一埋葬。三个衙役正在心不在焉的挖坑,赶紧把最近的尸首埋掉,然后回家过年。 一人抓头一人抓脚,正要把尸体扔进坑里时,却突然见到几个和尚从远处赶来。 “德惠大师?”他们认出德惠连忙行礼。德惠是众人敬仰的高僧,他们还嫌干这活晦气,来了高僧定然要好好招待。 “两天前运来的尸首,下葬了没有?”德惠还礼,急匆匆问道。 “还没。”衙役擦擦汗答道:“这坑才挖好,还没往里埋人呢。德惠大师要找哪个尸首?” 他思忖一二:“是不是有人来认领,赶紧抬回去?” “贫僧找从水里捞上来的那五具。”德惠急忙道。 德惠已经寝食难安好几天了。 自从汴京城里出现了妖怪,他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他时时刻刻担心有妖怪伤人的事,在妖怪两次闯入顾宅之后,这种担心就更加的强烈。 直到昨日蒲大人家的随从来拜访,提出顾宅豢养妖精的可能,还提到当天他看见顾宅里死了几个人。 德惠本来是不信的。因为顾季身为年轻海商,资金充足遵纪守法,还积极主动报效朝廷,可谓是人生赢家了。他圈养妖怪有什么用呢?更何况当晚他就在顾宅,怎么没见到死人? 这个理由好像十分站不住。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让小和尚去顾宅门口盯着。 没想到很快小和尚来报,顾季和蒲满有仇。 德惠在汴京城中数十载,是有自己的威望和人脉的的。他立刻察觉到其中的猫腻,从钱老爷子处得知了爆炸时顾季受伤一事。可如果妖怪真的是蒲满的诬陷……他真的看到妖怪了,而且尸体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赶紧去义庄查无主尸体,没想到汴河中真有死因不明的五具尸体。但由于皆不是汴京人、无人认领、被河水泡过后腐烂较快,已经拉去乱葬岗了。 因此德惠才急匆匆的出现在这里。 衙役当然不知其中原由,热心道:“大师不必为了这几个人觉得可惜,他们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不知道被多少个州县通缉过,只要拿钱就夺人性命。如今死了,也算是大家的福气。” “他们都是干这行当的?”德惠目光凝重:“他们和城中的案子相关,劳烦您将其抬出来。” 如果这些人当真死在顾宅,那么他们是顺着妖怪走的路,从小池塘进入了汴河?可是为什么会有人杀初来乍到的顾季……难道是和他有仇的蒲满? 听闻此言,衙役不敢怠慢,赶紧讲扔进坑里的尸体又搬了出来。好在现在是寒冬腊月,冻僵的尸体也没有太大的臭味。 他随口道:“这几个人也死的稀奇,没什么伤口,也不像溺水而亡的样子。” 德惠眉头紧锁,屏息蹲下身查看。这几天尸体已经接近腐烂了,本就脏污的隐隐散发出阵阵臭气,身上还有被翻上来的泥土。 他将手按到尸体腹部,还有渗出的尸水。 “师父,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和尚按耐不住焦急道。 “他们都是妖怪所杀。”德惠声音严肃低沉。 不管是蒲满、顾季,还是神秘的妖怪,显然都藏着些什么,没有人是无辜不知情的。 威严的海神鱼鱼 “小郎君, 你是说——” 西子的震惊无以言表,疑惑的眨眨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想过无数种顾季来找她的缘由, 但却没想到这一种。 “我从西洋发现祥瑞, 就特地带回来。”顾季神秘兮兮, 煞有其事的对西子道:“其实他是海中叱咤风云的海神,听说当今圣上贤明仁德,八方辐辏万国来朝,特地想要来拜会官家。” “这岂不就是治世有功的祥瑞?” 西子满眼都是问号:“小郎君, 你莫不是在耍我?” 她不是个唯物主义者,但也不是被随意糊弄的。 “真不是。”顾季乖巧又诚恳:“这不年节将近, 我想让他在宫宴中拜会圣上, 但苦于找不到上达天听之人……不知道老板娘能否帮在下这个忙?” 西子眼神狐疑,却又有点犹豫。 “姐姐若是有怀疑,不妨随我去看看。”顾季嘴甜,趁热打铁道:“若是看过了,你保真相信祥瑞之事不假。” 西子知道, 大部分祥瑞都只不过是政治上的托辞罢了, 是人工制造的。但顾季说的如此信誓旦旦,让她不禁有些相信……像顾季这样清俊的少年, 怎么会说谎呢? 更何况如果是真的,那可是大功一件。 她沉思半晌,看着顾季期待的眼睛:“那我便随你去看看。” 宅子里。 雷茨一早就睡眼惺忪的起床, 对镜梳妆打扮。 今日天色有几分阴暗, 缕缕阳光透过洁白的窗纱撒进来,让本就模糊的铜镜更是看不清晰。雷茨用手指卷着头发,确保自己每一根发丝都在最完美的状态, 又将衣服脱下,带上顾季准备的金钗金环。 顾季的想象中,海神是不穿衣服的。带点首饰展示出野性之美就可以。雷茨从来没见过海里有神,只知道谁能打谁是老大,于是只好屈从于顾季奇奇怪怪的要求。 算了算时间,雷茨将所有的衣物首饰全部收好,然后悄悄回到叠的整齐的床上静坐。 他很威严。 没过多久,就听门“吱呀”一声,两个人轻缓的脚步响起。 “这就是……海神的住所?”西子小心翼翼问道,还有点犹豫。她怎么记得顾季和他的傻瘸弟弟,之前也住这间屋呢? “是的。”顾季勉强道。 雷茨帮顾季把乱扔的东西收好,又将房间里擦洗了一遍,看上去焕然一新,倒真有些海神住处的气派来。两人绕过屏风,正看到榻上斜着一条尾巴! “呀!”西子短暂的惊呼一声。 虽然早就想到祥瑞不一定是人类,但她没想到竟是这形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蓝绿色流光溢彩的大尾巴,神秘颜色比孔雀的尾羽还要瞩目。白皙的皮肤上隐隐肌肉的轮廓,延伸到青绿色的鳞片中消失不见。 他的面容是番人的样子,眉目深邃鼻梁高挺,翡翠似的眼睛深不可测。瀑布般的黑色卷发披散,空气中好像有海风带来的阵阵芳香,整条鱼威严冷酷,若天神般不可侵犯。 还真有海神……西子愣住了。 她在想要不要拜一下,但很快被顾季拉住:“将祂称作祥瑞不准确,毕竟神祇不是凡人可以染指的。但当神明都来敬拜人皇,岂不正是证明大宋国运昌盛?” 顾季的目光分外真诚,让西子不自觉的点点头。 接着她又怀疑的看了雷茨一眼,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不过顾季趁着西子发觉是哪里不对之前,成功的将她请出去了。 西子若有所思:“所以德惠大师两次来这里找妖怪……” 顾季点点头:“只是我不知该如何对德惠大师讲,怕冲撞了神祇,又想直接在宫宴中献给圣上,所以才未曾明言。” 她好像觉得有点道理,和顾季一起从进院子。天色阴暗的好像快要下雨,西子从见到“海神”之后,心头就萦绕着怪怪的感觉…… 此时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海神,是不是和你弟弟有几分相似?” 好像就是腿变成尾巴,脱了衣服带些首饰?虽然可爱与威严的气质截然不同,但眉眼可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越想越不对劲,看到顾季尴尬的不知如何言语的表情,心中泛起不可置信:“不可欺君。” 到底是顾季的弟弟就是海神,还是顾季用傻弟弟伪造了一个海神出来? 心中纷乱之下,西子向后退一步,却不小心踩到池塘边的石头。那圆滚滚的石头湿滑,她一脚踩空,整个人便向后张了过去。 !! 顾季想去扶她,但动作慢了一步。西子还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跌进池塘撞在石头上,没想到却被一双臂膀稳稳的接住了。 她向后看,竟然正是刚刚的海神! 雷茨看到西子不可置信的样子,已经到了嘴边的“姐姐小心点哦”被硬生生咽下去,摆出凌厉的眼神来维系自己威严的人设。 他一甩尾巴,将西子扶到岸边,消失了。 顾季连忙道:“老板娘不要紧吧?” 西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轻轻摇头。她本来还有些怀疑,海神是顾季找人假扮的。现在她的怀疑已经烟消云散,眼神中颇有几分敬重:“此事我与宫里的总管讲一讲,小郎君等我的消息。” 至于顾季和海神的关系,她不问也罢。她可不想触怒神祇。 顾季亲自送西子离开,心中的喜悦还没能找人言说,就又看到小和尚在门口盯着。 他眼前一黑。 西子的消息比预料中来的快。 第二天傍晚,西子就领着宫里的公公来了宅子。雷茨又重新表演一遍海神的威严,公公参观过后毕恭毕敬、充满惊喜的离开了。 很快带来消息,准许顾季携顾念参加宫宴,献上祥瑞。 顾念激动的要跳起来。 她本以为能来汴京,就算是平淡人生中幸事。没想到居然还能参见宫宴进宫面圣! 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顾念捧着个小匣子来找顾季:“哥哥,我们真要进宫了?要把望远镜献给官家吗?” 顾季正执笔写画,听到顾念所言抬头:“千万不许提望远镜的事——这事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顾念手中的小匣子上。 顾念有些疑惑,但还是兴冲冲的将匣子打开:“看,我做的!” 匣子里面躺着两个圆筒状的东西。约摸不过人小臂长,做工简陋,甚至还有没磨干净的木刺。 他拿起对着窗外,发现其中一个竟然是望远镜。剩下的却看不到什么东西,视野里只有白花花的一片。 “这是往进处看的。”顾念纠正。 又将镜筒汇聚到一片叶子上,顾季便依稀看到了叶子的脉络,甚至方方正正的细胞。他看着这个简陋的小东西恍然大悟……这不就是简陋版显微镜么? 只不过没有操作台、载玻片、光圈,能看到什么全凭运气。 “怎么做的这个出来?”顾季不可思议。 “跟着书上学的。”顾念骄傲道:“还有你的图纸。之前给我的那两本书快学完了,上面讲的东西先生都不讲,特别有意思。还有新的书吗?” 他妹妹果然是个理科生! 曾经的顾季看到理科就头疼,但还是很敬佩学理的各位大佬们。他诚恳的对顾念道:“放心,哥哥一定给你找来。” 妹妹要学习,哥哥怎么可能不支持呢? “所以,为什么不能把望远镜献给圣上呀。”顾念好奇的眨眨眼睛。 太复杂的事情讲与顾念听,她肯定是听不懂的。更何况宫宴还有顾念的名额,八成是怕顾季是个潜在反贼,借宫宴的机会行刺,抓个小的威胁他。 顾季避重就轻:“别问那么多,记住不能说就好了。去挑当天穿的衣服吧,记得打扮的喜庆点,要是没有合适的就再去买两身。” 顾念皱眉。 她不理解为什么不能说,但肯定还是要听哥哥的话。只是第一次,她觉得哥哥身上藏了些看不透的秘密。她点点头:“那我去挑新衣服了。” 顾季看着妹妹蹦蹦跳跳的离开,铺开纸笔,继续他的造型师大业。 是的,他终于要成为雷茨的造型师了。 虽然说是献上祥瑞,但既不能将雷茨弱化,万一被留在宫里当吉祥物就完蛋了。也不能一味强调“海神”的身份,显得比官家更尊贵。 顾季给出的解决思路,是既要做到威严深沉,也要有完美的视觉体验,用不可方物的美丽来征服每个人的心。 “如果把你全身挂满金链,再裹上两层纱怎么样?”顾季端着笔畅想:“然后给你做个吉普赛式的帽子,上面插三根羽毛,再顶个黄金骷髅头。” “像不像异域风格的天使?” 雷茨没全听懂,眼眸中的惊恐却越来越甚:“还是我来吧。” 半个时辰后,顾季带着采购清单出门了。 第一站,冷氏香粉铺。 这里是雷茨点名要求的。他曾经在街上路过,看到铺子中熙熙攘攘,各色的胭脂目不暇接。可惜店里都是些小姑娘,雷茨没好意思进去。 就只好让顾季进去了。 上午铺子里人少,袅袅娜娜的小姑娘从柜台中走出:“客官请进,在下掌柜冷氏,郎君是来给夫人买胭脂么?” 顾季忙不迭点点头:“是。” 他环顾四周,口脂、香粉、胭脂、眉黛……应有尽有。但对他这种直男来说好像地狱,毕竟他眼睛里只有白、粉、红、黑四个颜色。 “娘子平时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梳什么发髻?”冷娘子看出他的局促,轻轻一笑:“有常用的胭脂颜色么?年岁几何了?平时盛装打扮,还是干净利落些?” 顾季被问住了。 雷茨最喜欢在床上不穿衣服;他喜欢披散头发在指尖把玩,一般不用胭脂;妖怪年龄深不可测。 他有口难开,千万万语汇成一句:“都不知道……” 冷小娘子的目光登时变了,像是在责怪为什么顾季这种渣男还能有老婆。 顾季局促的说出后半句:“……那就各要一份吧。” 渣男财大气粗。冷小娘子麻利的开始打包。她一边将口脂包进袋子,一边嘱咐:“这些只能用三个月,多了便要坏掉的,用不完一定及时扔。” 顾季拿小本本记下来,又问道:“姑娘知道哪出有卖花的么?” 下一个要买的就是鲜花。 “若是早些要,去李娘子的铺子,她家的花儿新鲜;若是晚些要,就去洛九罂的铺子里,她从中午开门到半夜。” 冷小娘子指了两处,又劝道:“郎君若是不清楚娘子的喜好,不如让她亲自来挑。” 顾季低头胡编乱造:“她瘸了两条腿……还怀着我的孩子……不方便出门。” 冷小娘子惊呆了。 这样亭亭玉立的小郎君,为什么会娶残废女子?又为何让她怀孕?还全不在乎她的喜好……水很深。她沉默的转身回到铺子,拿出信笺悄悄写了什么,一起放进包裹里。 “拿去吧,郎君。”冷小娘子道:“拢共50两银子。” 顾季爽快的付账出门了,甚至不清楚包裹里有什么。 宫宴 顾季又去两家鲜花铺子看了看, 将当日要用的花订下,才慢悠悠打道回府。没想到刚刚回去,便见到德惠正站在门前张望。 他赶紧躲走, 等德惠离开才回去。 “你怎么这么慢?”雷茨抱怨道, 惊讶的看着他手中满满的包裹。 “我不知道你要什么, 就全买回来了。”顾季将妆具往他面前一扔,“你随便挑着用,别让顾念看见。” 这时候的化妆品含铅含汞都有可能,并不是很安全。海妖用了没什么事, 不过还是别让顾念这样的小姑娘碰了。 雷茨点点头,拆开的包裹掉出一张纸条。他费劲的将纸条举起, 用蹩脚的汉文水平读了读:“……此类妆品在孕期不适合使用……请郎君与夫人留心……本店也提供上门……” 冷小娘子很贴心的做了提示。 “真贴心, ”雷茨笑道:“掌柜的怎么知道产卵季要到了?” “什么?”顾季一愣。 雷茨趴在他耳边,馨香的吐息痒痒的:“在□□季之后,当然就是产卵季啦。雌性会把卵产在雄性体内,然后可怜的雄性就会大着肚子,知道卵即将孵化……要是到我的家乡, 可以看到许多漂亮少年——” “停!”顾季快被说疯了:“你是雄性, 我也是,我们谁也产不了卵。” “这可不好说。”雷茨声音魅惑如丝弦, 咬着耳朵道:“多试几次,说不定……” 顾季摔门而出。 两天后,便是除夕宫宴的日子。 前一夜, 顾季就跑去买了一车鲜花, 等到中午全部装点好,打扮妥当的雷茨就先行进宫了。下午顾季兄妹要进宫时,推开门却看到外面的德惠。 顾季脑壳一痛。 他已经尽力躲他很多天了。 德惠也目光凝重。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问题:顾小郎君被人行刺的那天晚上, 不管他是否在家知情,杀了刺客的都是妖怪。那么,妖怪为什么如此好心,要帮着顾小郎君杀穷凶极恶的刺客? 而且发现妖怪已经许久了,除了死几个刺客之外,就再也没有妖怪伤人之事。 他想与顾季谈谈,但每当他敲门的时候顾季必定不在家。再加上他还亲眼看到,宫里的公公去过顾季家,还神秘兮兮的。 德惠愈发怀疑顾季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就在他打算硬闯的时候,蒲满居然找上门了。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语间非常笃定顾季豢养妖怪的事实,并上门催促德惠尽早将他捉拿归案。甚至隐隐威胁德惠,如果德惠不这么做,他就要将此事上报给官家,定德惠失职之罪。 德惠心里更怀疑了,毕竟这两个人有仇!几番犹豫之下,他决定再来找顾季一趟,却赶上顾季出门。 “德惠大师?”顾季微微讶异,向他拱手:“我正要参加宫宴去呢。是妖怪的事有进展么?可惜现在来不及招待您了。” “宫宴……”德惠一惊。他看到花枝招展的顾念也从马车中悄悄探出头来。 “是呢。”顾季笑道,却丝毫没耽搁:“我们赶着进宫,若是大师要到宅子里去捉妖怪,尽管去便好。” 说罢,他就架着马车跑了。 德惠的眼睛中闪过疑惑。 从宣德门进皇宫,过大庆门进紫宸殿。顾念好奇的四处张望,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其实北宋皇宫既比不上唐朝宏大,也比不上后世气派。不过对于从来没离开过泉州的顾念来说,已经如梦一般了。 他们自然没有资格坐在殿,只能在殿外坐下。此时还没到宫宴开始的时候,先到的诸位互相见礼谈天。 许多官员都听过顾季的名字,主动来与他攀谈。谈笑间顾季四下望过去,顾念已经跑远玩去。 男女本就分席,顾季没在意。但他抬眼间,却正见蒲满在远处盯着他。 顾念跟着小太监的指引,一路走到夫人小姐们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她身上。 无它,顾念实在是太瞩目了。 被顾季嘱咐,要穿的喜庆漂亮些之后,顾念就对自己的几身衣服怎么也不满意。但去铺子里订做又来不及,成衣铺中更没有喜欢的款式…… 顾念就把念头打在了雷茨身上。 这些天顾季限制雷茨的糖分饮食,生怕在汴京把雷茨喂成条胖鱼。于是顾念趁虚而入,凡是顾季不让吃的东西,顾念都给雷茨买……成功俘获鱼鱼的心,获得高定套装一件。 但鱼鱼的设计风格,很重要的元素就是颜色的堆砌与夸张。 与顾念艳俗的审美不谋而合。 于是在场的所有贵女们都看着,一个花团锦簇的女孩向自己走来——她身着大红色的背心和裙子,胸前用珍珠和宝石绣着争奇斗艳的花。大袖由金丝织进的薄纱制成,袖口并不是规则的绸缎,反而是巨大张扬的花瓣。 外面只罩着毛茸茸的白斗篷,看上去有点漏风。女孩的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但一双桃花眼中却有几分机灵和喜庆,就是冻得面色微微发白。 但也极其张扬艳丽,让所有人黯然失色。 最重要的,这个女孩不仅独自出现,还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顾念落座后,就赶紧裹好自己的小披风。她现在万分后悔雷茨把大袖做成纱制,寒冬腊月的穿纱,不冻死她冻死谁。 她左边做了位中年妇人,右边是刚及笄的小娘子,面容姣好粉面桃腮。顾季友善的看过去,却得了个白眼。 坐在这里的,没有家境显赫之人。 她好不容易有进宫的机会,提前涂脂抹粉准备了整整一上午。虽然不指望在宫宴中能亮瞎全场,但也想出点风头。 没想到被个没长开的孩子抢走了全场目光。 顾念莫名其妙,也对她翻了个白眼。旁边的妇人没有注意到纠葛,好奇的对顾念道:“不知姑娘是哪家闺秀?之前怎么从未见过?” “泉州人,顾念。”她脆生生答道:“哥哥顾季,是在海上跑商的。” “原来如此。” 纵然深宅妇人,也听说过前段时间的“霹雳郎君”。她没想到顾季兄妹竟然来参加宫宴。不过她最好奇的也不在于此,问道:“顾姑娘,可否能知道,你这身裙子是从哪家铺子订做的?” 此话一出,四下的贵女都竖起了耳朵。 虽然这裙子很夸张大胆,但真的很漂亮! 那妇人是朝散郎李大人的夫人陆氏,顾念干脆叫她陆姨:“不是从铺子里做的,是……嫂嫂亲手做的。” 这是顾季教的话术。 大家失望的移开视线。总不能麻烦人家嫂子给自己做一条吧? 陆氏心下也感到遗憾,同时感叹着顾念的嫂嫂真是心灵手巧。 但转念一想,她却觉得有点不对劲:如果顾季已经婚配,为什么会带着妹妹来参加宫宴?不应该带着妻子? 她试探问道:“你嫂嫂今日也来了?怎么没看到她在哪?” “啊,”顾念无辜的眨了眨眼,搬出第二套话术:“嫂嫂没来,她腿脚不好。” “原来如此。”王氏感慨顾季夫妇真是伉俪情深。小郎君愿意娶跛腿的女子,那女子也有妙手巧思,能够勤俭持家:“真是一对璧人——” “有什么好说的?” 突兀的女声将她们都交谈打断,颇为刻薄道:“她和她哥哥,只不过两个南方来的乡巴佬,看上去花孔雀似的,实际都是些磋磨人的恶心东西。” 她朱红色的花钿下,一双细目鄙夷的看着顾念:“她嫂子真可怜,断了一双腿被她哥哥抢去,连个名分都没有就大了肚子……还要像丫鬟一般,给这跋扈的小姑子做衣裙。” “怕不是被玩玩就扔了,连妻子的喜好都一问三不知。” 顾念瞪起稚嫩的眼睛:“你血口喷人!” “我怎么血口喷人?”那姑娘眉毛一挑:“这可是昨个儿在脂粉店里,你长兄亲口说的。” 她将自己的衣摆从顾念身边抽开:“别碰我,脏东西。” 那边,顾季只淡淡看了蒲满一眼,就将目光移开。 蒲满却愣住了。 他虽然想抢顾季的功劳,但并不意味他喜欢主动惹麻烦。派刺客暗杀顾季时他就有些犹豫,之后失败时更是追悔莫及。 他不敢相信顾季能把这事咽下去,私下里又找了德惠几次,但德惠不知发什么疯,明明妖怪就在那里却不去抓。 直到今天在宫宴上看到顾季。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不是要向圣上献什么宝物?是不是要向圣上揭发他做过的事情,他掌握了多少证据? 要不然他先发制人,将顾季圈养妖怪的事情说出去…… “你才是脏东西!”顾念伶牙俐齿的反驳回去:“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些事?你与我兄长很熟吗?怎么我这个做妹妹的都不知道,你却能知道?” “空口白牙污蔑人,恶心东西。”顾念轻轻“呸”一声。 “我可是五品官家的女儿,你这个平头百姓——”那姑娘头一次受这等奇耻大辱,差点失态。 “平娘!”她母亲一声低喝,那姑娘悻悻闭嘴。 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别人的私事,本就少了大家闺秀的风度。更何况要是吵起来,像什么样子? “莫要与乡野村妇理论。”她嫌弃的看一眼顾念,低声道。 顾念呆坐在原地。 她虽然出身普通,但也是在父母哥哥的爱护下成长起来的,从没遭受过这么大的恶意。她敢和同龄的小姑娘吵,却不敢与官家夫人回嘴。 看着那妇人华贵衣裳下蔑视的眼神,她眼角有些湿意。 顾季看着妹妹好像与人起了争执,正想上去过问,却听到一声尖锐的长喝声:“圣上到——” 殿外霎时肃静。 所有官员不论品秩高低,都一律按顺序坐下,莺莺燕燕的女眷们也全部敛目低眉,默不作声中又带着好奇和期盼。 万众瞩目中,一行人从宫中缓步而来。最正中玉树临风的年轻男人,正是当今圣上赵祯。 宣顾季上殿 隔着太远, 顾季看不清晰,只能看到明黄色衣袍的青年男子坐在龙椅上,面相威严而平静。 顾季头一次看见皇帝, 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众人落座, 歌舞将起。 赵祯遥遥向众臣举杯, 臣子举杯回敬。褪去历史的尘埃,大殿中金碧堂皇雕梁画栋。殿内的布置与众人的华服、舞姬婀娜的腰肢交相辉映,渐暗的天色映照着雪地上亮起的烛光,歌舞宴席晃晃若白昼。 宫宴的节奏便在这一次次推杯换盏中进行——每举杯便象征着新的歌舞的开始, 九盏之后舞罢歌歇,宫宴进入尾声。 每举杯一次, 席间的气氛就愈发松懈。正襟危坐的群臣有些微醺, 推推嚷嚷者不计其数,更有甚者大声吵闹。 第五盏。 许多着锦绣官袍的已经歪歪扭扭醉下去,愈发显得席间的顾季清俊挺拔,不卑不亢。蒲满端着酒杯,从不远处绕过来, 走到他身边。 “顾小郎君, 这可是欺君。”蒲满重重拍了下他的肩:“怎么圣上敬酒,还不喝完呢?” 他叫得有些大声, 甚至想要喊出来,但经过醉酒的喉咙却成了小声哼哼。 顾季微微一笑,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蒲大人看到什么了?” 他早就知道自己酒量不好, 九盏之后还要应付雷茨上殿, 千万不能在宫宴上喝醉。因此只好作弊,反正离得那么远,谁也看不见他喝了多少。 顾季丝毫不慌, 将蒲满按在肩膀上的手挪走:“大人莫碰此处,上次被炮弹波及,小民还疼着呢。” 蒲满的脸绿了。 “顾小郎君怎么进的宫?”蒲满忍不住问道。 在雷茨出场之前,这都是个秘密。顾季才不会让蒲满知道,只是轻轻勾了勾嘴角:“蒲大人这样问,我就不好回答了。公公送来圣上的旨意,邀请鄙人参加宫宴,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蒲满差点吹胡子瞪眼。 所以顾季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怎么能准许一个小小的商贾进宫?顾季是不是要向圣上献什么宝物? ……更重要的,他会不会提起刺客之事? 就像在他身边点了火星,不知何时会炸。蒲满冷汗直流,看着顾季不卑不亢的神情,端着酒杯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要自救。 只要顾季一起身,他就要告发顾季圈养妖怪,祸乱汴京! “蒲大人?” 他回过神来,发现顾季正一脸疑惑的看着自己,而他已经呆立在此处许久,推杯换盏间下轮杂耍已经开始。 “蒲大人流连忘返,难不成是要给舍妹送厌胜钱么?”顾季调笑道。引得周围官员也一阵笑声。 “顾大人,这是给家里小娘子的。” 邻座探出脑袋凑热闹,将红色的荷包拍在桌上。有这个先例在前,不少官员都纷纷给顾念送上了一份“压岁钱”。 年节将近,家里有小辈的都随时备着些厌胜钱,不会失礼。 蒲满四下看看,再摸摸空空荡荡的腰间,满脸通红。犹豫几息后摘下荷包扔在顾季身边,在哄堂大笑中落荒而逃。 “蒲大人,千万不必如此破费!”顾季笑着喊道,却追不上他溜进席间的背影。 钟鼓奏鸣。 顾念用胳膊撑着肉乎乎的小脸蛋,心不在焉的看着面前的杂耍,与矜持内敛的贵女们不同,面前的宴席几乎被她一扫而空。 还在往嘴里塞果子。 刚刚和顾念起争执的,便是方著作郎的嫡女。她十分自得的瞟了顾念一眼,正想看看顾念是否已经暗暗哭开,没想到顾念却吃的正香。 “没人教的乡野村妇。”她暗地讥讽道:“果然和她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背后议论人短长,不要脸。”顾念反击。 她从来都是不吃亏的性格。落寞神伤一会儿便反应过来:自己难过,只能破坏自己的好心情,浪费了参加宫宴的好时光。 何不享受美食呢? 顾念此言一出,周围便有忍俊不禁的笑声。 虽然大家听了方小姐的话,对顾季多少有点非议,但见着她如此欺负个孩子,仍然心里多少不痛快。但谁也不会坏了和气——除了有话直说的顾念。 “你敢骂我?”方小姐瞪眼:“你们一介草民,敢对我出言辱骂,信不信我让父亲找人——” 她听那天听父亲和姨夫蒲大人谈话,便听到顾季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兄妹俩都是粗俗的一丘之貉。 “大宋哪条律法规定,官员有动用私刑的权利?”顾念在顾季的教育下,着重学习过刑名:“还是你们家特殊?” “你。”方小姐脸色发白,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仍然嘴硬:“反正你哥哥没有官身,我父亲可是五品官,你就等着吧。”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母亲重重拧了一下:“闭嘴!” 顾念做个鬼脸。 这方小姐可太天真了。她都知道家里有钱不能往外说,方小姐竟然在这宫宴上那官位压人。更何况,她父亲也算不上重臣。 怕不是认识几个数,就好意思往外说。 “我等着。”顾念故意往旁边挪了挪,十分刻意。 说话间,宴会已到尾声。她看到顾季从席间站起,清瘦的少年玉树临风,对着赵祯遥遥一拜。 注意力集中,她凝眸看过去。 按照计划,九盏结束之后便是雷茨出场的时候。 顾季不卑不亢起身。 “宣泉州海商顾季——”随着太监拖长腔调,所有人发目光都朝他看过去。这些目光中或有惊讶或有好奇,也有些担忧和恐惧。 群臣不少注意到顾季赴宴,但没想到…… 顾季小步快走上殿,殿门的阴影中跪下去:“草民顾季拜见圣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冬日的夕阳映在他的侧脸上,挺拔清瘦的背影中,少年琉璃似的眸子温润如玉。没有商人的铜臭气,却有些书生的风骨和雅致。 宛如画卷一般。 赵祯抬手示意他起来:“早就听闻霹雳郎君的名号。你为朝廷献上西洋火炮,现在已经成功生产出几门,再过两月便要运到边境去。” “此等忠君爱国,自当重重有赏。” 顾季谦卑的低着头,赵祯看不到他的脸。不过他也不在意顾季长什么样子,好奇笑道:“今日上殿,所为何事?” 他早就知晓顾季要献祥瑞,但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历来帝王就没有不喜欢祥瑞的,毕竟是自己丰功伟绩的证明——尤其从海上找到的,还是第一次见。 “陛下谬赞。”顾季循礼拱拱手:“家族世代航海为生,前几月草民下海去西洋,却不想在海上寻得——” 按着准备好的剧本念下去,周围人都满眼期待。 “陛下!” 突然传来一声尖锐,打断了顾季的话。 是蒲满的声音。 顾季悄悄回头看过去,蒲满正急匆匆朝殿上跑来,喝醉后的他满脸通红,甚至在寒冬腊月都挂上了汗珠。肥胖的腹部随着奔跑一颤一颤,差点被自己的袍子绊倒。 表情急切焦躁。 赵祯皱眉:“爱卿有事不妨——” “臣有要事!”他慌慌张张跪在御前,扑倒在顾季旁边,好像大事不妙。 顾季不动声色的往旁边躲了躲,让蒲满碰不到自己。 赵祯面色不虞。 他连蒲满的名字也记不住,更不想和神志不清的醉鬼说话。赵祯叹口气:“爱卿醉了,有什么话不妨之后——” 左右连忙把他往下拉。 顾季献祥瑞是提前安排好的,谁这么不识趣? “臣一定要禀!”蒲满沉的像头牛,谁都拉不动。他知道不应打断赵祯的话,但他太怕顾季是要将他揭发,说出他□□之事了。 其实只要他仔细想想,便知顾季不可能在大喜的日子做这些。不过酒精和恐惧已经将他吞噬。 “……说。”赵祯脸黑的像锅底。 他就像拆礼物的孩子,拆到一半让他去学习。 “臣要揭发,臣要揭发顾季——”他面容惶恐,伸出肥胖如胡萝卜一般的手指,颤抖指着顾季:“他在汴京城中饲养妖怪,祸害众生!” “他养的妖怪,已经害死许多人了!” 众人哗然。 “蒲大人,你……” “他是不是疯了?” 谁不知道顾季恐怕要变成圣上面前的红人,他又不是御史,何苦找顾季的麻烦?更何况找什么麻烦不好,非要说顾季养妖怪? 真是笑掉大牙! “不信的话,可以去顾宅里面查。”他面上流下虚汗,说的信誓旦旦。 顾季也有点懵。 他向赵祯拱手行礼:“陛下,草民实在不知此事。若是蒲大人这么说,请问您有什么证据来证明我圈养妖怪,又怎么能证明妖怪伤人呢?” 赵祯这才想起蒲满的姓氏,赞同的点点头。 “汴京城失踪的百姓……” “此言差异。”顾季摇摇头:“汴京城有人失踪又不是才有的事,年年如此。怎么就能说是妖怪所为?” 他抿嘴一笑:“不过,我恐怕知道蒲大人为何这么说。恐怕你是做贼心虚,指神为妖!” 什么? 众人一片愕然。 顾季向赵祯施一礼,把剧本念完:“陛下,草民在海上遇见了海中的神祇,将我宋国商船从海中巨怪救下,又助我抵御风浪、重击海寇。” “他所言,听闻宋国君主贤明,愿意上岸拜会,庇佑我大宋船只劈风斩浪,平安无虞。” “海……神?”赵祯惊道。 他本以为顾季顶多送来白化小动物,或者是异域奇兽,却不想迎来一尊神?也顾不上蒲满到底说了什么,他连忙道:“请上来。” 几十名甲兵开道,既保护赵祯也尊奉神祇的威严。顾季向远处看去,在昏暗的月色中亮起一排火把,雷茨坐在巨大的贝壳上,在鲜花和宝石簇拥中被十几人抬着,每走一步便有风铃清脆的声音。 他头戴花环,卷发一丝不苟的盘起。妆容颇有些苍白,却并不显得虚弱无力,反而有神秘的威严。他披着一件紫色的斗篷,金线织成的轻纱围在身上,左耳带着翡翠耳坠。 庄严而艳丽,雌雄莫辨。 顾季当官啦! 看着雷茨从自己身边过去, 方小姐的脸上泛起两朵红云:“这就是神祇吗?真的……” “他才不会理你呢。”顾念处变不惊,在旁边泼凉水:“他绝对看不上你,别想了。” “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方小姐涨红了脸怒道。 顾念吐吐舌头, 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那可是她嫂子耶~ 巨大的贝壳逐渐抬近, 雷茨的面容清晰的出现在赵祯面前。他不敢置信的屏住呼吸, 看着雷茨从贝壳上滑下,低身弯腰。 雷茨很优雅的行了番邦之礼——他没有跪,不过鱼尾巴也无所谓跪不跪。 他昂起头,翡翠般的眸子直视赵祯:“Rex。” “这是他的名讳。”顾季上前补充。 赵祯点点头, 面上全是惊叹之色:“这鱼尾是真的……” 雷茨轻轻抬手,他面前酒杯中的玉液便腾空而起, 在半空中化成一道水雾, 在赵祯面前落下。 “宋国皇帝?”他说着番邦话,在场谁也听不懂。 “他说非常仰慕您的英明仁义。”顾季张口就编瞎话,嘴角含笑:“因此特地来拜访您,并给您带来了礼物。” 他捧上一匣珍珠,在赵祯面前打开。 白莹莹的珍珠光滑水润, 还带着海风的气息, 在烛光照耀下美轮美奂。这可都是雷茨加班加点哭出来的,为此顾季废了不少“功夫”。 赵祯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珍珠, 这色泽是蚌壳开不出来的。 “好!”他拍拍龙椅:“真乃我大宋祥瑞也,赏赐百金!” 顾季叹气:幸亏赵祯不知道,他天天把珍珠当弹珠弹着玩。 他盈盈一拜:“多谢圣上。” 旁边的蒲满都已经看呆了。 自从雷茨出场, 他就觉得有什么事情好像不对劲。等到雷茨真正施展出法术之后, 他才意识到雷茨便是他要告发的妖怪。 摇身一变成为神祇。 顾季微笑道:“陛下,祂还向陛下承诺,愿意保佑我大宋商船不受海怪侵扰, 航行无阻。” 赵祯又嘉奖一番,却没有让雷茨近身。 不过他的目光却转向了顾季。这是第一次认真打量少年。他本以为顾季是个经验老到的海商,市侩精明。没想到顾季看上去芝兰玉树,俊秀的眉眼间颇有几分清雅,纵容在御前也能淡然处之,不是一般人物。 “顾卿也值要褒奖。”赵祯捻着胡子,突然道:“少年才俊不可多得,不如顾君去市舶司当差,朕亲封你。” “陛下谬赞。” 顾季连忙后退两步。他也很想吃公家饭,不过他这辈子注定要在海上漂泊:“草民并无经世济道之才,能在海上为大宋往来贩运,便已不胜欣喜。” “若承蒙陛下不弃,草民不日将向西航行。从前此处商路皆为翟越、大食人垄断,哄抬物价。”他墨色的眸子中写满诚恳:“草民若能得陛下之国书,便敢航行无阻,遍寻西方奇巧之物进奉陛下——” “陛下,莫听奸人蛊惑!”蒲满赵祯眼露欣赏,向前磕了两个头:“这根本不是神,是妖怪!他只不过想要骗取陛下的信任罢了——” 赵祯凝眉。 他倒也不会全信顾季,毕竟从未见过或神或妖的物种。但在心中升起几分疑虑的同时,又总觉得蒲满别有所图。 “爱卿……”他话说到一半,没想起来蒲满的名字。 “蒲大人。”顾季适时接话:“草民想问,蒲大人凭什么空口白牙,若是招惹了神祇,大人担得起吗?” “草民还想问大人:大人何故要暗中使刺客杀我?” “这!”蒲满瞪大眼睛:“血口喷人!” 众人骇然。赵祯皱起眉:“这又是怎么回事?” “……草民不想在喜庆年节提这事,”顾季向前再拜,眉目中无辜而忧愁:“但话已至此,草民不得不说。愿陛下能给草民一个公道,以安天下百姓之心。” 他声音沉痛,从爆炸事故中受伤,一直讲到德惠上门拜访、蒲满□□。顾季发挥自己的编故事特长,讲的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我不好让别人冲撞神明,只好佯装不知情。”顾季假模假样的叹口气:“还得向德惠大师说声抱歉。” “□□一事可是真的?”赵祯紧缩眉头,仁善的面孔中浮现帝王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不是真的!他诬陷我!”蒲满奋力辩驳。 他一介六品官,竟然敢雇凶杀人,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残害良民。若是此事被坐实,他不仅仕途尽断,也难免牢狱之灾。 “德惠大师都不清楚我宅中之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顾季反问:“其实这些事,只要细心查便会真相大白。” 他话音刚落,便看到一个小太监跑到赵祯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赵祯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宫宴被搅合,谁也高兴不起来。他淡淡道:“既然德惠大师来了,那就赶紧宣进来吧。” 蒲满听了这话,双腿一软。 没过多久,就看着德惠急匆匆走上殿来,他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顾季。 顾宅中当然什么都没搜出来,那时他便觉得有些大事不妙。此时却正看到小太监来,告诉他殿内发生了什么。于是德惠紧赶慢赶进宫。 他怎么也没想到,顾季居然真的在宅子里藏了这么个大宝贝,还没被他发现。 “陛下……”德惠双手合十,正待说什么便听赵祯道:“大师,究竟是神是妖?” 在场所有人神色一动。 赵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本来是安排好的剧本,却偏偏跳出个蒲满来,又引出□□的案子,整个宫宴被搞得乌烟瘴气。 赶紧让这一切结束吧。 “是……”德惠留下两行冷汗。 他从哪里知道,雷茨是神还是妖?故作玄虚的向前走几步,正好看到雷茨翡翠似的眸子深不见底,充满了耐人寻味的情绪。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雷茨。德惠意识到,雷茨比他想的要更强大。将雷茨打为妖不妥。 “老衲眼拙,但绝不是妖怪之流。”德惠一锤定音。 赵祯点点头,既然超自然已经解决,那么接下来就是刑事案件。他让人把蒲满请下去,顾季面色如常谢主隆恩。 现在不是处理蒲满之时,先把宫宴圆过去才是正理。 看着顾季如此识趣,赵祯面露满意之色:“既然你求一封国书,那么朕便如你所愿。另封泉州转运副使,朕等你从西洋回来。” “陛下盛德。”顾季快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 转运副使并不是让他走马上任,而是个领闲差的寄俸官。从此他就可以变成大宋的米虫,每月都能快快乐乐领俸禄。 赵祯挥挥手,顾季便退下去。 他还没落座,便听到周围一阵真情实意的贺喜声。顾季向周围的几个“同僚”拱拱手,嘴角挂起不好意思的微笑。几个时辰之间,他就从平民百姓一跃为官身,实现了质的飞跃。 “贤弟,”身旁的中年官员凑过来,殷勤道:“我认得两个裁缝,都是做官袍的熟手……” “顾大人,改天我们聚一聚?” “……” 顾季挂着礼貌的微笑,依次回应。 远处,顾念的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了。 其实御前在说什么,她们这里听不大清。于是她只看着雷茨莫名其妙的被抬进去,然后几个人在前面拉拉扯扯,接下来德惠步履匆忙的赶过来…… 她还在担心是顾季惹了事,没想到他哥哥当官了? 顾念没忍住笑出声,十分腼腆的问旁边崔夫人:“转运副使是什么官呀?是几品呀?” 崔夫人看着顾念稚嫩的眼睛,无奈中又有些好笑:“顾小郎君有大才,正五品官呢。” 顾念立刻转头找方小姐,眉眼间皆是欠揍的神情:“听到了吗?我哥哥是正五品官啦,比你老爹厉害呦~你不是欺负我吗?不是笑话我平头老百姓吗?” “略略略。”顾念的记忆力很好:“你好像还和刚才赶出去那位是亲戚吧?” “才不是!蒲叔才不是被……”方小姐面色苍白,没想到顾念居然还能飞上枝头:“小人得志!” 顾念如若未闻。 方小姐看着顾念油盐不进的样子,想去找别人哭诉,却没想到周遭人看着她的目光,都颇为玩味,避之不及。 入夜。 汴京城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大街小巷中都挂起了红红的灯笼,年节的欢声笑语从每家每户传来。不少孩童穿着漂亮的新衣服,在家门口互相扔雪球。 顾季带着一人一鱼赶回家,雷茨扒着窗边,看孩子们扔雪球,十分羡慕。 “明天带你去玩。”顾季冻得打哆嗦,轻声道:“今天要回家守岁。” 顾念裹着顾季脱下的披风,乖巧点点头。 马车行至宅门,周围已经围了几个人。他们都是西子果子铺的伙计,听了宫宴上的事,便忙不迭跑来贺喜讨赏。 顾季每人都给了丰厚的赏钱,众人喜笑颜开,将几个食盒提给顾季:“这是老板娘特地嘱咐,送给小郎君的。” “叫什么小郎君?”立刻有人打断:“要叫顾大人了!” 顾季拱拱手,接过食盒。 他倒不在乎大家的笑闹,只不过马上就要被严寒冻死,只好捂着袍子连忙溜回屋。布吉和柳二生起火,丰盛的饭菜已经上桌。 在温暖热闹的室内,闻着饭香歇了一会儿,顾季才感觉自己从冻僵的状态中缓过来。 他终于感受到过年的氛围了。 “这是什么?”雷茨化成人形,跪坐在榻前打开食盒。他轻轻惊呼一声,顾季连忙看过去,食盒中摆着九个果子……竟然是九条形态各异的人鱼! 晶莹剔透的糕点散发淡淡的果香,尾巴是轻薄的蓝色。九条人鱼或站或躺,或小憩或弹琴,神情逼真眼神魅惑。 放在现代,是要拍照打卡上热门的。 “和我一样好看。”雷茨捻起一个自己惊叹。 顾季起了玩心,含含糊糊对雷茨道:“你看,我要把你吃掉啦——” 他将“人鱼糕”的尾巴塞进嘴里,好像在凶猛的威胁要把雷茨吃掉,但却没有丝毫威慑力。嫣红的舌尖轻触,洁白的齿间轻轻衔着,丝毫不敢用力。 雷茨舔了舔嘴唇。 年夜饭 没等顾季反应, 雷茨探身上前叼住了果子的后半截,从顾季的唇齿间撕了一半,舌尖甚至碰到了顾季的红唇。 雷茨颇为无辜的看着他, 嚼吧嚼吧咽了。 “可甜了。”他轻声道, 伸手按上顾季的嘴唇。 顾季迷迷糊糊的咽下去。 他心里觉得有点可惜。这么漂亮的点心, 他原本想摆起来欣赏的。而不是还没看清楚什么样子,就已经进肚子了。 顾季气鼓鼓的扣上食盒。 顾念刚刚换完衣服进屋,还没看清桌上摆的是什么,盒盖就被“啪”的一声盖上。她颇为委屈的看了两眼, 从桌边坐下。 顾家本就人少,更没什么主仆的分别, 五人坐在同一桌前吃年夜饭。今日的菜是提前从酒楼中订下的, 丰盛雅致,色香味俱全。 甚至比放凉了的宫宴还好吃。 “因缘聚会,我们几个在汴京过年。”顾季举杯,祝酒词潦草简单:“祝诸君岁岁安康,祝所念之人心想事成, 祝阿尔伯特号乘风破浪。” 大家跟着举杯, 甚至阿尔伯特号也遥相呼应。 接着,便是发赏钱的时候。 虽说之前已经发过赏, 不过顾季还是给布吉和柳二一人发两贯。他随口道:“明年布吉十六,柳二到了及笄之年,是个大姑娘了。” “之后的路怎么走, 你们要提前有个打算。” 柳二不可置信的抬起头。 顾季淡淡道:“当初我买你花了30贯, 你什么时候攒够30贯,我就放你自由。” 等到柳二真攒够了这钱,顾季也会都回给柳二。只不过现在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他看着柳二惊喜的双眸,轻轻笑了笑。 其实他给柳二开的工钱不少,再过几年怎么说也攒够了。 顾念的零花钱全花光了,她眼巴巴看着顾季:“哥哥,我有赏钱拿吗?” “你给我打工了么?”顾季斜眼看着她:“你没有赏钱,不过明天可以拿压胜钱。” 顾念欢呼一声。 发完钱便是开席的时候。平时大家都难得吃上这样发美味佳肴,此时都不顾形象的大快朵颐起来。顾季在宫宴上高度紧张,没怎么敢吃东西,现在才察觉出饿。 雷茨就负责拼命投喂顾季。 一根鸡腿丢进顾季的碗里。 半条鱼被夹过来。 给顾念准备的蛋羹摆到顾季面前。 “我吃不下——”顾季挣扎。 “你现在太瘦了。”雷茨丝毫不让:“要再胖一点,手感才好。” 雷茨强行要喂给顾季什么,顾季则鼓着腮帮子,涨红了脸拼命拦着。一个不注意,就被雷茨从小肚子上摸了两把,手又向下滑进袍子,摸上大腿。 对面的顾念什么都看不到,但布吉可是看的清清楚楚,顾季悄悄脸红了。 布吉若有所思。 他自从知道郎君和雷茨有一腿之后,就悄悄恶补了不少这方面知识。随即他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是有人在上面,有人在下面—— 郎君肯定是下面的。 但是他从前看着郎君闷闷不乐的样子,总觉得郎君受了屈辱。但最近有时候发现,郎君也常常默许这种行为,害羞并且纵容。有点……享受。 他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过布吉觉得,周围的空气都逐渐发酸,他在这个奇奇怪怪的氛围中,无论如何都待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出言打断:“郎君,我们接下来去哪呀?” 顾季连忙将雷茨的手扔掉:“过完年就走。” “先回泉州,将两个小家伙扔下。”他指指顾念和柳二:“接着好好准备一番,我们就要往西走了。这趟可能要一两年才回来。” “当然船也会回到永安港,不想留在船上的人可以返乡。我也会准备招募新船员。我们会沿着大陆线往西,去完全陌生的海域。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将一直在蔚蓝的大海上航行,直到看见茫茫黄沙才会停下。” 布吉从来没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他好奇道:“那是哪里?” “我哪知道?”顾季笑道:“航海哪有什么确定的路线,看看能走到哪一步吧。” “不过那里的人长得与我们都不同。他们有些皮肤很黑,有些人的皮肤白的如雪一样,有蓝色的眼睛。你能看到穿着长长锁子甲的男人,还有披头纱的姑娘……那里还有巨大的石头城堡,辉煌的马赛克圣象,金顶的教堂,还有奶酪和黑面包。” 汴京的夜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听不真切。顾季在灯下讲着异国他乡的图景,好像如同隔世,充满了神秘的氛围。 布吉大为震撼,赶紧表忠心:“我永远跟着郎君。” 顾念也很好奇:“哥哥,我能去吗?” 顾季板着脸道:“不能。” 她的眉眼中充满失落。 “不过如果你认真学习,把我教给你的都学明白,等我从西方回来,就可以带着你去航海。”顾季承诺道,一言九鼎。 他不认同女人不上船的陋习,阿尔伯特号也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不担心妹妹受欺负。只是现在顾念年纪小身体弱,若是出了什么事顾母非得疯了。 顾念开心的原地转圈圈。 众人正谈笑之时,外面响起一阵叩门声。顾季连忙去开门,却看到门外正站着西子。 “老板娘怎么来了?”顾季惊讶道。他连忙将西子请进来,给她加席坐下。 她的到来让神秘的氛围一扫而光,摇曳的灯添了油,屋子里亮堂许多,衬得地上的雪都亮晶晶的。 西子脱下重重的斗篷。今日她穿了条大红色的裙子,分外有年节时的喜庆氛围。她面如桃花,笑道:“今日送来的果子好看吗?” “巧夺天工。”顾季道。 雷茨补充:“也很好吃。” 西子暗暗看了旁边的雷茨一眼,越发确定许久不见的雷茨就是当时看到的“海神”。她再三反思,决定以后在大街上投喂美少年要谨慎。 一不小心投喂到神,事情就会便得有些奇妙。 她轻轻笑道:“虽然年节大家都歇工了,但我其实是来谈生意的,希望小郎君不要怪罪。” 这就是汴京商业大佬么……恐怖如斯。 不过顾季还是正色道:“老板娘要与我谈什么生意?” “不是与你,是和……”西子悄悄瞄着雷茨。 顾季大为震惊。雷茨虽然是个败家小能手,但财运却出乎意料的好。在敦贺强抢了源公子,拿了比意外横财,今日还被赵祯赏赐。 没想到西子还要和他谈生意。 雷茨愣了一下,某种泛起些好奇。 西子悄悄附耳上去,与雷茨说了什么。雷茨轻轻敲着桌子,做出深思熟虑的表情,接着又对西子说了什么。两人这样密谋了一盏茶的时间,两人终于达成一致。 雷茨露出神秘的笑容。 “是什么事?”顾季好奇。 西子还没说话,就被雷茨忙不迭打断:“秘密。” 当晚,众人守岁过午夜,便实在受不住了。除了布吉自告奋勇守一整夜,其余人皆揉着惺忪的熊猫眼上床睡觉。顾季翻身裹在被子里,想想过不了多久又会有人拜年,就觉得一阵头痛。 雷茨沿着他的大腿摸上去。 冰冰凉的手摸在大腿内侧,好像在蓄意挑逗着什么。顾季不耐烦的将手扔来,嘟囔道:“睡觉,别乱动。” 雷茨不说话,在顾季耳边蹭来蹭去,悄悄剥下一层衣服。 “你别乱动——”顾季把自己裹紧被子里,想表现出自己的威严,但困成熊猫的眼神却毫无威慑力,反而有些可爱。 “奴家来伺候大人。”雷茨在他耳边吹气,鱼尾摩挲着他的小腿:“大人困了只管睡,其他的交给奴家就好。” 他吐息如兰,深邃的眼眸中好像有情丝一般。 顾季想骂他,但很快闻到一股异香,就沉睡入黑甜的梦境。 天明。 顾季是被喧闹声吵醒的。窗外有顾念的尖叫欢笑声,门外则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大相国寺开市一般,人声鼎沸。 顾季面前睁开眼睛,想起床却觉得浑身酸软,又倒下去在床上滚了两圈。抬眼往床幔之外望去,雷茨正坐在桌前煮茶。在升腾的水雾中,他纤长的睫毛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把衣服给我穿上。”他的眼睛有些无神,命令道。 雷茨哼着歌,将已经烘暖衣袍拿来。就像贤惠的妻子般,给顾季将衣袖套上。顾季倚在雷茨身上,皱眉道;“外面怎么吵吵嚷嚷的?” “来了许多人,不知道干什么的。”雷茨答道。 “来家里?” “不是,是去果子铺的。” 也许是老板娘推出了什么新果子?顾季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深究这个话题,赶紧换好衣服踏出房门。 顾念正在外面等着拜年。她今日穿了一身大红袄子,裹得像个喜庆的团子般:“哥哥过年好,祝阿兄平安顺遂,财运亨通。” 顾季摸摸她的小脑瓜,将沉甸甸的钱袋扔给她。顾念接了喜笑颜开,没想到顾季又道:“跟我来,还有些叔伯也准备了厌胜钱。” 她本以为不在泉州过年,厌胜钱总要少些的。没想到顾季昨日在宫宴上坑了不少回来,足足堆了一小箱。 “这几天想去哪里,就让布吉带你出去玩。”顾季嘱咐道:“我们过了十五就走。” 顾念快乐的点头,一溜烟跑远不见了。 打发走妹妹,顾季将大门打开,看到西子果子铺门前人头攒动。它是整条街上唯一开门的铺子,伙计们热情招呼着往来百姓。 客流比从前翻了几倍,甚至开始抽号粘钩。 这……大家应该早就屯好年货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抢着买果子? 顾季带着疑惑走到人群外,看到西子果子铺的牌匾有几个大字—— 今日新品:海神糕。 雷茨vs德惠 他没想错吧? 顾季乖乖排队, 等排到他的时候往柜台里一看,果然见到几十只“雷茨”整整齐齐的摆在托盘里,精美生动形态各异。 有些只是人鱼的形状, 有些不同颜色, 还有些如昨日里顾季吃到的, 晶莹剔透,里面还封存着些芳香的花瓣。 怪不得昨晚西子送果子……原来这是商业的试水!顾季心中的算盘转了转,估计西子要与雷茨谈事,谈的也正是这个。 “这种只要10文一个;这几种样子20文;旁边是最好的东西做的, 一贯一套,当做节礼送人也是很讲究的。”店小二热情介绍, 抬头却正看到顾季。 “顾大人怎么来了?”他羞愧笑笑, 乐呵呵道:“老板娘说了,顾大人想要什么都免费送。” “不必了,我就是来看个新奇。”顾季语气十分叹服:果然西子身为一介女子,能混成汴京豪商,必然有费用一般的眼光。 “哎, 你这小郎君, 怎么排了这么长的队又不买了?”身后有位好事的老嫂子急道:“听说了嘛,昨个儿南海的海神在御前参拜圣上。” “我邻居家女儿在宫里当差, 听说那海神和姑娘似的漂亮,吃了这果子能长命百岁呢。” 顾季怎么也没想明白,点心和长命百岁有什么关系。不过他最终顺带打包了些果子, 准备用来送人年礼。 回到宅子里, 他问雷茨:“昨晚西子是不是与你说了做果子的事?” 雷茨点点头。 “你们的条件是什么?”顾季好奇道。 “所有利润她分我三分之一。”雷茨的眼睛飘忽不定,不敢直视顾季。顾季总觉得雷茨心里藏着事,但鱼鱼守口如瓶。 不一会儿, 就有许多官员来给顾季递帖子拜年,顾季一律热情接待,并送上鱼鱼造型的果子作为伴手礼。甚至还有人想要再睹鱼鱼的风姿…… 雷茨勉为其难的出场,让人连连赞叹不已。 忙活到傍晚,拜年的人才全离开。顾念垂头丧气回家——她本来想出去逛街,结果所有的铺子都关门了。顾念手中有钱花不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顾季度过了到达汴京以来最轻松的日子。白天在家里读读书,拉上隔壁崔二打扑克,晚上和雷茨进行一些少儿不宜的活动。偶尔出门拜会哪位大佬,刷一刷积分。 经过宫宴和拜年活动,顾季的积分已经成功刷到了6000。 汴京是个好地方,诚不我欺。 初五,德惠来访。 这次他的脸色有些灰白,颇为震惊的看着顾季:“顾小郎君,老衲叨扰了。不知道能不能见一见——” “大师想见海神?”顾季干脆道。 “……是。”德惠愣了一下。 当天从宫宴回去,他心中就五味杂陈。 作为大相国寺的高僧,保护汴京城和城内的居民是他应尽的义务。当他第一次叩响顾季的大门时,也是真情实感的担心顾季被伤害。 结果被骗了。自己以为的妖怪,是人家供奉的“神明”。 虽然在宫宴上附和顾季,但德惠身为一名和尚,还是不相信世界上有海神的。 他心中气愤万分。 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蒲满多事怪罪顾季,他也根本不会查顾季,闹出这些事来。等到顾季离开,这件事也就算结束了。 “之前是我失礼,让大师奔忙。”顾季先声夺人,陈恳道歉:“一定多给寺里添些香油钱。” 说着,他麻溜的让布吉拿两箱钱送过去了。 “这……” 顾季如此明理,倒让德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过顾季很快就将他带到屋里,让他见到“海神”的真容。 竟然是个漂亮的异族少年,还在躺着打瞌睡……和宫宴那天的鱼长得一模一样。德惠在那一刻悟到,为什么自己从未见过顾季腿脚不好的傻弟弟。 原来藏在这。 顾季悄悄遁出门去,留给两人交流的空间。 房门中的声响昭示了交流的激烈。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嗯?”睡眼惺忪的雷茨带着鼻音:“就是你一直追杀我是吧?” “老衲……” “就是你把我家门堵上了是吧?” “你这……怎么还会变形?这是什么东西?”德惠惊恐的声音传来:“怎么还有触足?” “就是你害得我在汴河游了一夜是吧?” 慌乱掏法器的声音。 “这些破烂对我没用。”雷茨的尾巴好像抽到了什么,重重一声响:“我就是想溜进皇宫偷几个果子吃,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做错了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德惠挣扎:“你真的是神么?不可能……” 撞倒什么的声音。 “你不要碰我的纺车——!”雷茨声音中的怒气越聚越浓:“要是把我的鲛纱弄脏了,不管我是神是妖,我保证你进鱼群的肚子,连碎片都不剩。” 屋里的声音一阵杂乱,好像有人在挨揍。 顾季刚刚想把门打开,就听到德惠恍然大悟:“你是不是鲛人?我读过鲛人的记载,他们久居南海善于纺纱,但只不过你是番人的长相,所以我忽略了——” “但鲛人怎么可能这么强——唔。” “嘭。” 顾季连忙把门推开,将地上的德惠捞起来:“大师您没事吧?” 德惠其实什么事都没有。毕竟顾季嘱咐过雷茨不可过分,雷茨虽然讨厌德惠,但心中清楚德惠只不过顾及汴京百姓罢了,不会乱伤人。 德惠支撑着站起。 “老衲没事。”他的表情有些怀疑人生。 顾季趁着雷茨正在拯救他的织布机,赶紧把德惠搀出去坐下。外面的布吉已经看呆了,愣愣的给德惠泡一杯茶。 “大师见谅。”顾季叹口气。 雷茨被关在家里出不了门,心中肯定是有怨气的,那么就要撒在德惠身上。德惠对雷茨十分好奇和谨慎,因此也一定会登门拜访……顾季思忖再三,决定干脆让一人一鱼碰个面,一笑泯恩仇。 虽然没笑,但至少泯恩仇了。 德惠终于从单方面暴打中缓过来:“小郎君,他究竟是什么?老衲与你实话相告,我不信有海神,他又像是鲛人。” “我也不知道。”顾季诚恳道:“不过大抵是神明,要不然怎么有这样的法力?” 德惠皱眉:“有法力便是神明么?一旦他为祸人间,可是要造大孽的。小郎君把这样的东西带上岸来……” “德惠大师。”顾季反倒笑了:“您也说,有法力的不都是神明。您见过大海么?” “老衲没见过。”德惠道。 “我见过许多海中的怪物。他们有些身体更庞大、面容更丑陋、法力更恐怖。我还见过在海上横行的寇人,差点丧命在海上。”顾季叹口气:“当然,这些比起滔天封巨浪都算不上什么。” “大海中有如此险恶,难道山林中就没有吗?难道汴京城中也不会有吗?” “您觉得他是妖怪,可有比他险恶的多的妖怪,说不定就藏在汴京,但您只见过他而已。”顾季言辞恳切:“他从未在汴京伤一人,您又何苦盯着他呢?即使真的除掉他,难道就一劳永逸除掉所有妖怪了?” 德惠觉得顾季所言有理。 当然,他也不想再和雷茨打架。也许倾尽高僧法器能战胜,但实在没必要冒这个险,来对付一条溜进皇宫偷果子的鱼。 他长叹:“我今日来还有一事,是陛下的意思。蒲满之事会严查,一定给你个交代。” “陛下盛德。”顾季淡淡道,又眨了眨眼睛:“有一事,能否请德惠大师帮我通传陛下?” “何事?” “我想面圣。”顾季不好意思的笑了:“就,德惠大师别嫌我唐突。” 德惠开口问原因,但中途停住。 读书人嘛,想要见见皇帝很正常。不管是为了刷脸讨好表忠心,还是单纯热烈的偶像崇拜,他都见得多。 “我会上达天听。”德惠承诺。 顾季大喜过望,多给德惠抬了两箱香油钱,亲自将他送到门口才离开。看着他远走的背影,顾季脸上的喜悦兴奋变得若有所思。 “你骗人。”雷茨幽灵般游走到他身后:“海里没有和我一样厉害的小妖精。” 顾季无语:“他没把你的织布机弄坏吧?” “没有,抢救过来了。” “你真的是最强的吗?”顾季心中升起几分好奇。他本来以为鱼外有鱼,终归有比雷茨更强的。 他真诚的看着雷茨,有质疑也有崇拜。 雷茨罕见的沉默了:“也不能这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家吗?” “为什么?” “我和母亲吵了一架……被打出来的。”雷茨低着头到,声音中有些沮丧,强行挽尊:“但我已经比离家出走时厉害多了,现在谁胜谁负还不可知。” 顾季很想憋住,但还是“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又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汴京城中年节的喜庆氛围尚未消散,街上却恢复了往日的繁华。顾念终于能高高兴兴去逛街,钱老爷子也传来消息,让顾季去验收。 船首、船尾两门火炮,再加上60枚炮弹。 一切确定无误,顾季爽快的支付了1000贯报酬。他又忙着装箱,联系运输的货船,快到傍晚时才全部完成。 苏颂陪着他忙了一整天。告别时拉着顾季的手,真情实意道:“这火炮真是让我获益良多,从未想过世间还有这稀罕物。若是顾大人再从西洋带回来什么物件……希望能观赏一二。” 顾季笑着答应,和苏颂互相留下地址:“下次回航必然写信知会子容。到时候,就要称苏大人了。” “不敢当。”苏颂诚恳道:“我可不一定能考中。” 顾季神秘兮兮:“放心,你一定能中。” 和苏颂辞别,顾季乘车赶回宅子。没想到还没进门,就看到提着裙子,紧赶慢赶小跑过来的柳二。 弱柳扶风的姑娘好不容易喘匀两口气:“郎君,小姐和人闹起来了。” “什么?”顾季心头一紧:“她被人欺负了?” “没有。”柳二的目光可怜兮兮:“她把别人给欺负了。” 顾念小霸王 那瞬间, 顾季心中五味杂陈。 顾不上别的,他干脆对柳二道:“阿念在哪里?带我过去。” 当他们赶到云裳阁的时候,战争已经进行到白热化。 以顾念为首的小分队表现异常勇猛, 带头的顾念勇敢冲锋, 布吉在后方压阵。对面的姑娘则使出了“梨花带雨”的招式, 整躲在自己娘身后哭。 没错,对面已经请家长了。 “又是你这个丫头。”方夫人指着顾念,顾及这里是车水马龙的街道,稍微收敛火气:“真是没人教的野丫头, 小小年纪就会抢人东西。” 冤家路窄,起冲突的方氏母女。 “假清高。”顾念骂回去:“欺负小孩不要脸。” 两队人马都穿的华丽漂亮, 一看便是官宦家眷。周围百姓不敢插嘴, 但都好奇的围在旁边看热闹。 听到自家夫人被骂,身后的小丫鬟想动粗。但看看长得越来越壮实、怒气冲冲的布吉,最终悄悄往后退一步。 “你买不起,还不让别人买?”顾念不屑道。 “无耻——” “怎么回事?”方小姐还没骂完,就看到了顾季冷冰冰的眼神。她吓得一哆嗦, 剩下的话全吞进肚子里。 “哥, 他们欺负我。”顾念赶紧跑过来告状:“我看中了这成衣,伙计正要卖给我, 但她却说这裙子是她订下的,我不能买。” “就是我订的!”方小姐急道。 “但你两次没付款了。”顾念针锋相对:“伙计告诉诉我了,十天前衣服做好, 你就该付钱。但是当时你付不起, 让伙计宽限五天。” “五天过去,你还是交不起钱。那伙计就有权卖给别人,你凭什么拦着我?” 方小姐被当众说没钱付款, 脸红的差点哭出来:“你说的都是假的,你撒谎污蔑我!” “你才撒谎!你们全家都撒谎!”顾念受不了被冤枉的气,眼睛也红了。 小孩子对于撒谎总是很敏感。此事,顾季相信妹妹没说假话——毕竟如果顾念横刀夺爱,伙计也不能把别人订做的卖给她。这样来说,顾念完全没问题。 顾季悄悄看一眼,粉粉嫩嫩的衣裙确实很可爱,但直男如他也没看出哪里好看。 顾季一点都不想听小姑娘们哭,更不想听她们对骂祖宗十八代:“都消消气,别吵了。” “你要它做什么?”顾季看着顾念,语重心长的劝道:“人家比你大几岁,这裙子你穿肯定长。不如就把这条让给她,你要是喜欢这个款式,就让——” 他话锋一转:“让你嫂子做一条合适的。” 他又看向蒙着面纱的方夫人:“这条裙子让给夫人,莫要伤了和气。” 顾念转念想想,勉强接受这样的调解方案。雷茨做的肯定要更漂亮合身,还不需要动用自己的零花钱。虽然她一直搞不明白,哥哥要付给雷茨多少钱。 她甚至觉得两人就像夫妻。 没想到,方小姐不乐意了。 “已经不合身了,我们不和令妹争。”方夫人冷脸,勉强甩下一句话便拉着女儿离开。 顾季皱眉。 这就有几分不尊重人。本来这是不是顾念的过错,怎么却表现的好像她欺负人一般? “两位——” 顾季还没说话,伙计便把他们叫住:“您要是这样,我们还做不做生意?” “正如顾小姐所说:之前找过您两次,但您都说暂时庄子里的收成没上来,要等等再付。可怎么延期两次,又变成衣裳不合身了?” “工期可是一个月赶出来的,您不信让小姐试试合不合身。”伙计争辩:“您这就有点强词夺理,这样我们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云裳楼背后也有大员坐镇,不怕她们赖账。 方小姐听这话,满脸羞愧的站在原地。扯住母亲的袖子便不动了。今日许多人看她的笑话,若是这事不解决好,她就真没脸见人了。 “夫人,教育孩子不在一时。”顾季皱眉劝道。 他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是方小姐乱花零用钱,定了却没钱来取,才有如此闹剧。做家长的回家教育便好。 当街搞得难看,伤了孩子的自尊。 “你怎么这样讲话——”方夫人不耐烦的回头,面纱下的眼睛瞪着顾季:“我们本来是要的,但我们不和她争。” 她伸手指了指顾念:“从泉州来一趟也不容易,看上别人挑剩下的衣服也是常事。” 顾季的脸色冷下来。 他不在乎小孩子间的拌嘴。但身为成年人,阴阳怪气他妹妹没见识、抢东西,他可忍不了。 “夫人不必如此。此时原是令爱两次毁约,才导致伙计另售。”顾季保持君子风度,话语间的愤怒却积聚:“下次给小姑娘多发些零用钱就是了,何苦在这里另有所指。” “我们从泉州来,便不配在汴京买东西么?” 店里看热闹的顾客们叽叽喳喳。 “说的对。” “怎么还欺负人家小姑娘呢。” “自己不要,又不认账。” 方氏母女听了顾季的话,满面通红好像受了什么侮辱。 涨些零用钱? 顾季轻飘飘一句话,深深戳中了的自尊心。 她父亲拿到手的俸禄,再加上别人孝敬来的钱,确实不算少。但是这些钱要上下打点,要给兄弟们读书,要养活起两个姨娘和三四个姐妹……能分到她身上的有多少呢? 甚至好不容易做的新衣服,也因为父亲要酬金救蒲姨夫,不能去取,只能一天一天的拖。 而这些,只是顾念的零用钱罢了。 方夫人也气急,但憋了半天最终也只能道:“好,那就依顾大人的意思。” 方小姐看着妥协的母亲,平生第一次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豪商。甚至拿到了衣裙,也根本开心不起来。 她怎么能忍受顾念一个乡野村妇,比她还要风光富贵? 顾念还要在旁边煽风点火。她对顾季道:“那回去,你让嫂子给我也做一身,要比她的好看。” “你的残疾嫂子真不容易,大着肚子还要给你做衣服。”方小姐冷不丁道:“倒从来没见过,你给嫂子做过什么。” “你认识她吗?”顾念想起雷茨,内心冷笑。 “……不认识。”她不在乎顾念所谓的嫂子,只是要找到论点,证明顾家兄妹恬不知耻而已。顾念不懂规矩的野孩子,凭什么过得比她好? 一定是拿了不义之财。 “这是你该说的吗?”方夫人猛地回头骂道:“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天天嘴里都是这些?快给顾大人道歉!” 方小姐争辩:“在香粉铺里,我亲口听他说的!” “你亲口听他说?”顾念立刻反驳:“当时还有谁听见了?谁能证明你听到的就是真的?不是你在胡编乱造冤枉我阿兄?” 方小姐说不出话来,因为当时铺子里没别人……冷小娘子肯定听到了,但她怎么可能找到冷小娘子?别人又怎么可能为了这个平白得罪顾季? “你看,所以根本没人听到。”顾念大声狡辩:“要是能空口白牙污蔑人,我还‘亲眼见到’你欠钱不还,‘亲眼见到’你欺负他人故作清高,说不定还能‘亲耳听说’你们家的丑事……” “顾念!”顾季喝止。 他快要气笑了,在某种程度上他妹妹还懂得使用二重证据法,也算是十分严谨。 方小姐快被气哭了。她意识到,自己根本说不过市井出身的顾念:“我说的都是真的……” 但看热闹的几位客人,没有一人信她。仔细想想顾念说的有理,根本没人见过顾季的妻子,所有流言都是从方家传出来的。 在母亲的逼迫下,方小姐泪眼婆娑的道歉,然后被母亲带走。 她还想向母亲解释,但方夫人只希望把这件事压下去。女儿十三岁,快到嫁人的年龄了。搬弄是非的名号传出去可不好听。 “你这个——”刚刚回到家,顾季就点着顾念的脑门,想骂却不知说什么。 “我怎么了嘛?”顾念委屈:“我什么错事都没做。” “冤枉起人来挺有一套。”顾季都没想到,妹妹能倒打一耙。 不过顾念确实没做错什么。顾季从不要求她成为淑女,品行端正不欺凌弱小就可以,没必要讲那些贤良淑德。 “还不是你乱说话,要不然我怎么能冤枉她?”顾念把自己缩成一团:“她在宫宴上还欺负我呢。” 她将宫宴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顾季开始听着有些气愤,但听到后面却又有些无语。他拍拍顾念的小脑壳:“不必再纠结这些了,准备去收拾包袱,我们五天后启程去登州……等到二月初,你就回泉州了。” 就是你娘管着你了。 顾念的表情如遭雷击:“这就要走嘛?” 身为十岁的小姑娘,她也有一点想妈妈,但比起汴京的车水马龙来说,这点想念还算不上什么。 “嗯。等到十五的时候,让大家去白樊楼聚一聚。”顾季转移话题:“你想吃什么都行。” “真的?”顾念眼睛里亮晶晶。 白樊楼可是汴京七十二酒楼之首,几乎任何的汴京美食都能吃到。但这类正店不接待散客,顾念的零花钱也负担不起,因此只是眼馋过。 她舔了舔嘴唇。 如何从宋仁宗那里拿钱 顾季请客十分排面。受邀人员包括顾氏兄妹、非常能吃的雷茨、西子、所有船员、留在汴京的十几名商人、钱老爷子和他的助手们…… 林林总总算下来, 足足有四十余人。除此之外,和顾季有来往的官员们还要另请一桌。 为了请客,顾季提前三天, 就搬了十几个钱箱到白樊楼去。豪气的行径震惊了汴京百姓, 没想到海商豪奢至此, 贩货能赚得如此多钱。 但实际上…… 顾季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他经商所得收入,也就只占他总收入的一半而已。 荒谬,实在荒谬。 不过想想雷茨是强抢源公子、钱老爷子的研发费用完全被官家报销、自己两次拿朝廷的赏,这一切又顺理成章。 总得算算, 来汴京后不亏反赚。目前他的总资产,已经有12000贯了。 想到再过几十年, 苏辙嫁女要9400贯的嫁妆。顾季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宋代是难得嫁妆比聘礼高的年代, 他辛苦奋斗一整年,终于能支付起顾念的嫁妆钱了…… 顾季决定不想这样丧气的事,他嘱咐布吉把钱箱送过去,叫酒楼早做准备。布吉前脚刚走,雷茨就飘飘然来到他身边。 “我刚刚还要找你, ”顾季自然的窝在雷茨身上:“你是不是要穿女装去赴宴?” 在汴京城中, 雷茨一直以顾季义弟的形象示人。不过海员、商人都认为他是顾季的“妻子”。为了维护这个人设,雷茨只能委屈一下。 雷茨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点点头:“我准备好漂亮裙子了。” 顾季抿着嘴唇,突然反应过来:雷茨好像从来不认为穿女装,是屈辱、娘娘腔、缺乏雄壮男子气概之事……只是穿搭选择的一种而已。 他很好奇, 于是对雷茨描述了这个问题:“往往人类男性都很抵触这种事, 认为是丢人的。” 雷茨沉默:“所以我每次穿女装,你的表情都那么奇怪。” 顾季脸红了。 “其实……我和父亲是族群里唯一穿衣服的鱼。对我们来说,纠结这个实在没必要。”雷茨皱眉道。 “当我想起雌性, 会想到母亲暴揍年幼的我;漂亮的男人被拴在床上的哭喊;阿姨们把人撕碎的血腥;还有大家一起加餐吃鲨鱼。” “只有雌性的血腥暴力,怎么会觉得羞耻呢?”雷茨灵魂质问。 顾季心下慨叹,纯雌性种族海妖,社会生态几乎也是人类的反面。他决定换一个话题:“所以你是不是要做个假肚子?” 稍稍算算,从遇见源公子到现在,已经有足足5个月。他一时脑抽说雷茨怀孕了……五个月的肚子有多大? “不对。”雷茨纠正:“五个月已经生完了。” 顾季震惊。 “海妖的生殖周期与人类不同。”雷茨轻飘飘道:“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现在就去大相国寺买几十条小鱼……就要灰色拇指大的那种,就说是你刚刚出生的儿子们。” “宴会结束还能炸了吃,很香的。” 顾季深呼吸好几口,才忍住没怼鱼鱼。他严肃道:“不行,宁愿说你流产了——” “叩、叩。” 敲门声适时打断顾季的话。他把雷茨推到一边去,转身开门。 门外是个打扮低调的小太监。 “顾小郎君?圣上宣你进宫。”他轻声说。 这次进宫走的路线与上次不同。 一路从偏门绕进去,顾季甚至叫不出每个门的名字,路上也只有行色匆匆的宫婢。从角门绕进一处暗室,小太监才停下。 “陛下开恩,愿意见大人。” 潜台词就是,陛下一般不见您这样的闲人。 顾季轻拍朱红色的官袍,给小太监手中塞二两银子:“麻烦公公了。” 赵祯从屋里听到顾季来了,轻轻偏头看外面的人影。大红的官服好像在发光,衬得少年郎艳独绝,清瘦的身姿更加挺拔,眉眼中也多了一份英气。 一举一动不似寻常商贾。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顾季乖乖行里。 “爱卿起来吧。”赵祯淡淡道。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顾季十分好奇。这个刚刚弱冠的少年,是怎么从西洋搞到炮弹,又找到海神的?他听说过无数大船商……但顾季很特殊。 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见顾季一面。 君臣两人互贺新春,颇为虚伪的客套了五分钟。 等到口水话差不多说干净了,顾季才缓缓道:“臣今日面见陛下,是有两事要奏。” 赵祯一惊。他本以为顾季是来和他刷脸唠家常的……虽然如果顾季这么做,他就不会再见顾季第二次。 听闻此言,他正襟危坐:“爱卿请讲。” 顾季缓缓从怀中摸出一张纸。 赵祯神色凝重,接过一看:“爱卿不妨呈上来些,朕能读懂的东西。” 这是什么鬼画符? 顾季再拜:“此事之特殊,使臣只敢在面圣时交由陛下。陛下莫忧,此乃一份用日本语写成的名单,其上皆是我大宋臣僚。” “什么意思?”赵祯压低声音。 “请陛下赐纸笔。” 小太监立刻奉上纸笔。顾季提笔蘸墨,一边将名单上的名字都翻译成中文,一边对赵祯解释:“陛下可知,大宋每年铜钱流向日本国之事?” 赵祯点点头:“屡禁不止。” 顾季将名单抄完,摆在赵祯面前:“这就是与日本人勾结,走私铜钱的泉州官员名单。但这只是一小部分,还有更多人隐匿着。” 他将源公子希望与他合作,但被他拒绝,有事怎么套到名单之事说了一遍。 “泉州既有如此官员,臣不敢想象汴京又是何情况。以我一人之力实在不敢大意,又不敢轻易假托他人,因此呈给陛下定夺。” 他凝眸看向赵祯。 这事他真的管不了,就看仁宗朝细致到臃肿的国家机构会怎么处理。但不管怎样,把这事捅到找赵祯面前就算大功一件。 赵祯目光沉沉,看着这名册:“爱卿又立大功一件。” 虽然不算国本大事,但大宋的根基就是这样被蛀空的。他抬起头来:“爱卿说要奏两件事,还有什么?” 顾季嘴角勾起微笑:“汉时曾有大秦使者访长安。臣离开汴京后,要去的正是大秦。臣这次去,是想从大秦寻得一物,希望陛下支持。” “何物?”赵祯面前奇道。 “此物唤名希腊火。”顾季淡淡介绍道:“是两百余年前,大秦人发明的液体。将其倾倒在水中后再点燃,所过之处便是一片火海……万千船舰一焚而净。” 他接着将源公子是怎么欺负宋国海商的,添油加醋讲了一遍:“如今日本、高丽渔民,都有落草为寇打劫商船之事。” “臣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大秦有这利器。”顾季的语气充满诱惑:“此物虽然神奇,但并不像火炮制作困难,成本高昂。若我朝航船能配备此物,便再也不必受海盗纷扰。大宋将真正成为八荒辐凑、万国来朝之地。” 赵祯有些向往。 无他,顾季的饼实在画的太大太香了。 “那能否取得这希腊火……”他皱眉问。 顾季装模作样叹口气:“在大秦,他们那里的皇帝将其列为绝密之物,是绝不会泄露出去的。因为他们要用此物对付东方的大食人。” “我宋国与其相距甚远,又算来无仇无怨,若有通商往来之谊,说不定也能拿到配方。只不过臣一介商贾……” 抬起一双星星眼,顾季觉得意图表达的很明显了。 他要去拜占庭买希腊火的配方!他要宋仁宗给他立项报销!他才不要自己出钱呢! 宋仁宗缓了缓,意识到自己被顾季套路了。 但大宋的国库不是那么容易往外拿的,毕竟那么大一个国家,哪哪都要钱。他谨慎开口问道:“那依顾卿之见,该怎么做才好呢?” “邦交之道,晓之以情,动之以利。”顾季再拜:“臣既然受封与朝廷,便可以在行商之时,也代表朝廷出使大秦。” “臣斗胆请陛下备选礼品,赠与大秦女皇。”顾季抬眸:“并准备金五百两,用作购买希腊火的军资。” 赵祯松一口气,捋捋自己的胡子。 只不过五千贯而已,大惊小怪的,他还以为要纠集群臣议事扯皮呢。他随口道:“去朕的私库里拿几件好东西,再拿一千金。” “谢圣上隆恩。”顾季忍不住嘴角上扬。 赵祯又嘱咐:“若是买不到配方,能买些成品也行,送到汴京来研究。一切平安为上,朕等你回来。” 希望带来火炮的顾季,能再给大宋带来些新东西。 听说宋朝廷财大气粗,果然不假。他才不打算卖配方,毕竟有些东西是买不到的…… 顾季声线坚定:“臣必不负君恩。若陛下见不到臣奉命而归,那么臣必然已葬身于波涛。” 晚间顾季才从宫中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串小太监,抬着满满当当的金银财宝。 雷茨不可置信:“你是进宫化缘去了?” 听说过富商给官家送钱的,没听说过薅官家羊毛的。 顾季忍住笑意:“我这叫积极筹措航行经费。你准备好假肚子了吗?” 雷茨拍拍小腹,那里垫着一块绣花枕头。在几层衣服的遮掩下,完全看不出任何虚假的痕迹。 两天后。 鱼鱼绑着小枕头,半挎在顾季的手臂上,弱柳扶风的出现在云樊楼之前。 离京夜宴 “你好沉啊。”顾季叹气。 雷茨“柔柔弱弱”倚在他身上, 卷曲顺滑的发丝垂在他胸前,素白色的衣衫裁剪得当淡雅细致,高加索鱼种苍白的皮肤吹弹可破, 只有嫣红的嘴唇染上些媚色。 很漂亮, 但谁也架不住比自己高半个头的“清瘦”美女, 像蛇一样往身上挂。 穿越之前,顾季也是180的劲瘦帅哥,对自己的身高和身材十分自信。穿越之后,原主175的身高在宋代也算的上高挑—— 但身高是靠比的。站在雷茨身边, 顾季只觉得自己像没成年一样。 “自己走路。”顾季把委委屈屈的雷茨扔下,迈步向白矾楼走去。 白矾楼的西侧便是皇宫, 楼高五层, 层层叠叠的木门上雕梁画栋,彩绘与木雕上缠着丝绸,铃铛在风中清脆作响。楼上挂着青白色的酒气,食客推窗望去,便能总览汴京美景。 “顾大人您可算来了。”头戴方巾的小厮笑脸相迎, 看到雷茨时表情破裂了一瞬:“这位是……” “夫人。”顾季道。 “真是沉鱼落雁, 闭月羞花。”小厮立刻反应,脸上笑成一朵菊花:“大人真是好福气。咱就祝夫人平平安安, 生个大胖小子!” 顾季听着渗人,连忙跟小厮往三楼包厢去了。 雷茨跟在后面,悄悄对小厮道:“我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但其实怀了108个。” 小厮脸上的笑容僵的像铁。 顾季连忙把雷茨扯走了。 顾季订下的是三楼包厢。众人可以和相熟者一起坐, 避免了照面不识的尴尬氛围。船员们坐一桌,商人们坐了两桌…… 每个包厢之间相联通,隔着屏风能听到欢声笑语。 “多谢顾郎君!” “恭喜啊, 顾大人!” “大人何时离京?真是一晃而过……” 顾季从廊中走过,各位都向他拱手行礼祝贺连连。他依次回礼,众人的氛围喜气洋洋。 船员们尤其高兴,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洋溢着新奇和欢喜。这些从永安港长大的孩子们,不管在哪个国家都是被瞧不起的人。他们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坐在这样金碧辉煌的地方。 就好像做梦一般。 虽然有人看着雷茨,感到十分惊讶,但最终还是把所有的疑惑咽了下去。也许顾大人就是喜欢这样高高大大的妻子……他们强行说服自己。 顾念挑了个临街的包厢坐下。钱老爷子、苏颂、布吉、崔二、雷茨、顾氏兄妹济济一堂,带着面纱的西子也来赴宴。他们这间包厢在最左端,却是风景最好的包厢,汴京城一览无余。 过卖者殷勤上楼:“顾大人要点些什么?” 顾季循礼请宾客过菜,还没等众人说话,雷茨的眼眸就暗了下去。 他刚刚还“端正清白良家妇女”的样子,但现在忍不了了。他委委屈屈的挂在顾季身上,伸手揽过纤细的腰:“你说了让我点嘛。” 对面的钱老爷子眼皮一跳。 西子看着雷茨这张脸,感觉已经麻了。 她已经不想思考海神是哪一位,雷茨又怎么变成女的了。反正她的“海神糕”卖得正好,累计营收千贯,钱都往顾家抬了好几箱。 她柔声道:“合该……嫂嫂先点。” 白矾楼早就将食材全备好,雷茨也就不客气:“排炽羊、入炉羊、麻饮小鸡头、鲜鹅鲊、清撺鹿肉、润熬獐肉炙……” “鱼多要一些。莲房鱼包、银鱼炒鳝、鱼头酱配饼、炙鳅、清汁鳗鳔。五味酒酱蟹、糟蟹、蟹鲊、炒螃蟹,螃蟹各两公两母。”他皱起眉头:“虾就算了,我不爱吃虾。” “再来三十个烙饼。”雷茨冲着过卖者甜甜一笑:“上两盆群鲜羹。” 顾季皱眉:“别光吃肉,再上几盘时蔬。” 过卖者眼前一晕。 北宋可没有传菜机,甚至连纸笔都没有,全靠过卖者流畅的把菜背给后厨。因此他也一直为自己的记忆力所自豪,直到遇见雷茨。 职业滑铁卢。 小心翼翼的让雷茨重复一遍,他才晕晕乎乎的下楼。途中遇到酒保上楼,还颇为可怜的使了个眼色。 不过好在这桌兼有妇孺,顾季的酒量也一般,因此酒点的并不多。 众人谈天间,行菜者一手托着三个盘子,稳稳当当来上菜。量酒博士也过来送酒,宴会正式开始。 钱老爷子率先举杯:“祝顾大人一帆风顺,早日在汴京相会。” “再见面,怎么也是两年之后了。”他笑道:“这一去不知归期。” 正在说话间,隔壁包间里走进几个人。推拉椅子的声音和谈话声涌入耳朵,是中年男子独有的粗野嗓音。 顾季隐隐听到有人抱怨:“这里暗的如鬼屋般,阳光根本没有隔壁好,没想到已经被人订下了。” “不知道是谁,真晦气。” 隔壁声音有点大,以至于每人脸色都变了变。毕竟只隔着一道屏风,顾季提高声音:“我们提前几天便定下了位置,诸位有话不妨直说。” 隔壁静了一下,像是没想到顾季能直接怼回去。 片刻后,有人穿过屏风。他先看的顾季大红色的官袍,愣了一下:“对不住,原来是同僚。” 接着,他看到顾季桌上的丰盛佳肴,明白了为什么店里好多菜都不能做。等到他看到顾季的脸时,眸光渐渐变冷。 “您是——”顾季眯起眼睛,觉得面前人有些眼熟。 他虽然心中不爽,但也无意和同僚们搞坏关系:“鄙人顾季。” 听到顾季名字的刹那,那人的脸就垮了下去。他恶狠狠的看着顾季,好像在看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般,但又不得不保持礼貌:“在下著作郎方凯。” ——这恐怕是方小姐的父亲。 顾季心中这样想着,没再有理他的兴致。但他刚想回头,却清楚的看到方凯的视线如炬,死死盯着他身旁的顾念。 他立刻将妹妹护在怀里:“大人还有什么事?” 在座者也都目光不善。 方凯的眼睛狠狠眨了下:“无妨,得罪。” 他在看顾念的衣服。 前两天大女儿从街上回来,明明家中余财不多,却还要花30贯买身破布似的衣裙。问了之后才知道,还和顾季的妹妹争吵一番,让人看了笑话。 蒲满系狱后,他便花了不少银子出去。从那时他便提起顾季就烦,更别提听说顾念还欺辱他女儿。 现在顾念身上穿的藕粉色衣裙,好像就是她女儿的升级版吧?他在心中暗骂:真是赔钱的东西,争都争个次品出来。 方越冷哼一声,走入屏风之后。 顾季也冷脸不理睬。 虽然闹了小插曲,但终归宴席进行的一片祥和。雷茨给这桌点了几十盘菜,顾季也不好厚此薄彼,其他包厢也分外丰盛。 雷茨还对手臂上托六个盘子的技术十分好奇,偏偏要自己实践一番。即使顾季万般劝阻,他还是给白樊楼赔了十几个碟子。 雷茨才承认他没有传菜的能力。 为了表示敬意,顾季和雷茨到每个包厢给大家敬酒。虽然顾季觉得莫名有种婚宴的感觉,但他也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办:总不能他请客,但大家都见不到主人吧? 在这个过程中,大家看雷茨的目光也越来越奇怪。 汴京的风言风语传的快,谁没听说过顾季虐待妻子的事?不过大家对于这样风光齐月的小郎君,多少有些不相信。 尤其当见过本鱼之后。 为了维持人设,雷茨并没有变作人形,反而穿了条及地裙子,让人看不出是人是鱼。 众所周知,人鱼的身高是弹性的。他有多高,全看他依靠尾巴的哪一个部位立起来。穿女装的时候,理应把身高压矮些——但当鱼鱼开心的时候,就会忘记这个事情。 于是雷茨的身高忽上忽下,好像在裙子里随即做蹲起一般。不过最矮,也要比顾季高半个头。 熟悉的海商海员笑而不语。那些在汴京认识顾季,受邀来参宴的朋友们,则恨不得洗洗眼睛再扇自己两巴掌,确定这不是做梦: 腿脚不好,没错。怀孕,没错。 但谁也没说,顾季的娘子是身高八尺、细腰乍背、一顿饭十张烙饼八条鱼一头小乳猪的胡姬呀! 虽然没有冒犯的意思,但顾季的小身板能干得过她?怕不是每天晚上都要被嘤嘤嘤榨干…… 众人的世界观都被洗刷一遍。 但雷茨坚持认为,自己做到了翩翩淑女贤妻良母,一定是凭借优雅的身姿打败了流言。 酒过三巡,众人皆有些醉了。 他们傍晚时来到白樊楼,现在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去。桌上的菜肴皆吃的差不多,量酒博士又上了几遍酒,吵嚷之声绵延不绝。 享用佳肴结束,便到了喝酒吹牛的时候。 顾念哈气连天,西子和柳二便将她送回家睡觉,明天养足精神好赶路。除雷茨之外的女士们离席之后,大家喝酒就更起劲了。 身为主人,顾季必然要和大家一起畅饮。没过多久就都喝得晕乎乎的,忘了雷茨贤妻良母的人设,放肆的倚在他身上。 隔壁显然也喝大了。他们沉寂整晚之后,愤懑不平的声音传出来:“顾季算个什么东西,从事卑贱末流就敛如此巨富,简直是大宋的蛀虫!” 鱼鱼原来没名分 “说什么呢?”顾季提高声音, 不耐烦吼道。 钱老爷子重重的踹了一下凳子。‘ “嘭!” 对面更是不甘示弱,一脚将屏风踹到。随着屏风轰然倒地,着紫衣的官员拍着2桌子:“就是我说的!顾季你这个小人!” 酒过三巡, 积怨如潮水般爆发出来。 赵祯确实说话算话, 不仅严查蒲满, 更是跟在后面揪出了一整条线,共下狱四五人。赵祯替顾季出了这口气,但也积聚了不少人的怨气。 比如那些好友同僚被下狱、自己牵连其中的。比如方越。 这群人一肚子气,越想越难受。本来今日在白樊楼订了酒席和菜肴, 聚在一起喝酒排解心中怨气。没想到——顾季在隔壁。 造孽。 他们越吃越不痛快,喝高了便忍不住骂起来。方越不敢骂顾季, 但并不意味着别人不敢——毕竟方越不过来凑个人数, 席间是有四品大员的。 骂顾季两句心里舒服,也没人会寻不是,反正顾季明天就离京,还能一直在官家眼前晃不成? 顾季今日请的朋友都是白身,面对此情此景敢怒不敢言。但他却不在乎这个, 也不甘示弱的一拍桌子:“我顾某如何算得上小人?比不上背后议论人短长之辈?” 他本也想气势汹汹的站起来, 多少威风些。可惜顾季刚刚喝的有点晕,没站起来就又倒在雷茨身上。 雷茨悄悄挪了挪腹部的小枕头, 让顾季躺的更舒服些。 那边看到顾季醉卧美人膝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士农工商,商贾本是末流。我等兢兢业业为国为民, 从朝廷也拿不到几个钱的俸禄, 家中清贫尚需接济;你身为商贾哄抬市价追逐末利,短短几年——敛财怎么也有数千贯?” “这不劳而获之徒!蒙骗圣上沽名钓誉!你这倒买倒卖之间,害了多少生民生计?” “你错了。” 顾季丝毫不惧。反正明天就要跑路, 不在乎得人:“鄙人在海跑商一年,获利万贯。诸位可把我想的太穷酸了——” “你还有脸说!”对面气的脸红都红了。他们寒窗苦读几十年,俸禄孝敬油水加起来,还不如毛头小子一年赚的多。 顾季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雷茨怀里:“诸位急什么?你们可知,我一年前首次出海之时,船上有多少人?这一艘船能赚多少钱?” “一船几十只蛀虫,自然能运回几万贯。”有人不屑道。 “错了。”顾季摇摇手指头:“这艘船遇见了海寇,一个铜板都没赚到。船上客商并且水手共103人,活下来了26人。” "平均每个人的赎金2000贯,大多数人都赎不起。"顾季淡淡道:“海寇会把没钱交赎金的人开膛破肚,趁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让鱼群啃食内脏。” 有人脸白了。 “诸君,我第二次出海时,同港的船队三艘大船接近三百人。触礁,最终活下来四五个,分文不剩。” “知道什么是海难吗?海水灌进船舱,小孩子扣着门缝在活生生淹死;小艇放下去就拍碎在礁石上,看不到人,只有红红白白的脑浆和一堆破布,说不定还有半个残破的脑袋。” 方越看上去有点想吐。 唯一服紫的大人姓李。他是兵部侍郎的姻亲,刚刚看着自己的同僚被刑部找上门。他打了个冷颤,不屑道:“危言耸听。” “不过是怕别人断了财路,编故事吓唬人罢了。” "嗤。"顾季没忍住笑出来,往上挪了挪,十分舒适的垫在雷茨的肚子上。布吉急忙忙想要提醒顾季,顾季却浑然不觉:“大人可知,从泉州出海要多少银钱?” “签下来生死状,再花5贯,你就能乘船去扶桑。”他轻笑道:“您要是想再多花50贯,就能买到两间货舱,用来运送您的货。” "要是成功回来,翻五倍十倍都不成问题。" “当真?”钱老爷子好奇了,他还从来没见过大海,更别提海商这一行当了。 “当然。虽然也需要些资财,但寻常百姓也是付得起。”顾季淡淡看向李大人:“您想不想出海看看?坐着我的船,这份钱也不用您出。” “我们去大秦,幸运的话两年能回来,也可能您再也回不来了。” “此等末流之事。”李大人暗骂一句,却万万不敢答应顾季。如果出海的成本真的如此低廉,那为什么沿海的渔民不都去做生意?怕是有命挣钱没命花。 他们齐齐向后退,生怕顾季把他们2抓到船上。 顾季笑道:“大人们,若是没有我这等末业,您的一桌饭怕不是都凑不齐 。您难道想穿过南海,背两筐花椒回来给大家添菜?” “哈哈哈哈哈。”有人忍不住笑了。 喧闹中,布吉十分崩溃,小声对顾季喊:"肚子,肚子!" 顾季好像听见什么声音,但浑然不觉。 雷茨听人类吵架也觉得有趣。今日一桌菜,大半都进了他的肚。顾季倚在他身上时,又把他的裙子弄乱,半抹香肩暴露在空气中。 好不漂亮。 这桌上的人毫不在乎,把吃瘪的李大人晾在原地,甚至兴致勃勃的问起顾季航海时的故事。七嘴八舌间,布吉主动起身去把屏风扶上。 “等等。”方越突然拦住。 他傲慢道:“顾大人至少欠我女儿个道歉。” “我怎么她了?”顾季疑惑,自己可没动方小姐一个手指头:“方大人慎言。” “我女儿说尊夫人有孕,没说错吧?尊夫人为你们家缝衣作服,没说错吧?” “没有。”顾季突然意识到什么,直起身子,双手在身后悄悄整理一下雷茨的小肚子。 “那让有孕之人整日劳累,是否有些过分?”他冷笑道:“更何况我刚刚可是亲眼看到,您枕在夫人的肚子上。” 布吉哀叹一声。 雷茨皱眉:“你怎么管的那么宽?” 方越没想到他好心给雷茨讲话,却被雷茨骂了。他忍住火气:“他当众污蔑我长女。你也是被他欺负的可怜人,怎么还……” 雷茨撩着散乱的头发,咬着嘴唇。肩上的衣服又往下滑了些。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怪不得被相公看不起,男人说话也敢插嘴,打扮的还那么风尘。” “这夫妻俩都不知礼义廉耻……”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骂顾季的由头,也有人酸溜溜的添两句:“苦命的女人,说不定是楼子里赎出来的。” 心里却想着为什么自己没那么好命,能找个漂亮能干还怀孩子的番娘们。 “他欺负我什么了?”雷茨不满道:“你女儿什么都没看到,编瞎话。更何况当天吵架的是顾念,小孩子争执也要在这里算账?” “你还敢插嘴?真是个不知廉耻的婆娘——” “咚。” 他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耳边一阵冷光闪过。回过头去,看到匕首深深扎在墙壁上,泛着点点寒光。 颤抖着摸摸耳朵,没出血,但破了皮。 “你——” “咚。” 雷茨从顾季腰间再抽出匕首,从他的右耳划过。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把玩刀鞘的雷茨,意识到只要他多说一句话,那么下一把匕首就会插在他的脑门上。 “再废话?”雷茨不耐烦道。现在没人觉得,他嫣红的唇和半抹香肩过于风尘。甚至没人想看他。 顾季摸摸空空荡荡的腰间,发现两把匕首都被扔了。 败家鱼。 有人想骂,但在生命的威胁之下,所有人瞬间醒酒,并且同时保持了理性和克制,全部摇身一变翩翩君子。 谁能想得到,看上去柔弱的孕妇有这样的手劲……这真的是个可怜女子嘛?这能爆杀他们全场吧? 终于有人弱弱道:“夫人慎重,此乃天子脚下,王法森严。” “既然知道王法森严,诸位更要谨言慎行。”顾季看着愤愤不平的人群,尤其是比他品阶高的几位,脸都憋成猪肝色。 反正他就要离开汴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如果赵祯再查下去,说不定这些人也要下狱。毕竟蒲满杀他挺果决,也许他们已经暗中解决好几个了。 “是,是。”有年轻官员先出来认错:“夫人息怒。您也是顾大人三礼六聘名门正娶来的,您自然有您的尊贵和风度。之前方兄不会说话,您千万别动了胎气。” 雷茨的表情渐渐转向柔和……然后问顾季:“三礼六聘、名门正娶是什么意思?” 顾季麻了。 他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就是大宋娶妻,要先给娘家下请帖,送许多聘礼;然后婚礼当天邀请宾客观礼,两人身着喜服拜天地。这样才算夫妻。”方越突然发现什么有意思的,阴阳怪气道。 “那若是没有这么做呢?” “那便叫妾。妾是可以有许多个的,顾大人财大气粗,十几个放在后院也不嫌挤。”方越嘲弄道:“而且他还可以娶正妻,时时刻刻管着你。如果不想要了,还能把你卖出去。” “不过顾小郎君……满四十而无嗣?不太对吧?小心一起和他进大牢。” 雷茨听着,眼神愈发的深不可测。包含着委屈、哀怨、愤怒,还有隐隐约约的磨牙声。 顾季拼命使眼色。 “夫人若是——”方越还想说话。 “滚。” 雷茨随便抄起茶盏扔过去,碎片差点将他割喉。几次惊吓之后,众人终于醒酒,或惊恐或气愤的匆匆忙忙离开。 隔壁终于安静了。布吉将屏风重新架好,刚吵架就躲出去的苏颂也悄悄跑回来。但虽然场面平静,众人之间的气氛却又有些尴尬。 雷茨不说话了。不论顾季怎么问,都固执的不看他。 顾季举杯:“先向各位说,她就是我夫人,只不过匆忙之间没行那些礼而已,诸位勿怪。” 大家松一口气。 还以为顾季当真数骗感情的渣男呢。虽然不知是什么特殊情况,但不能不给主人家面子,于是众人都符合顾季。 雷茨依然不说话。 苏颂刚刚躲出去了,没看到雷茨是怎么扔飞刀的,还以为他真是个弱女子:“嫂嫂,想必是有苦衷……” “你婚配否?”雷茨问。 苏颂点点头。 “你举行婚宴了吗?” 苏颂说不出话来了。他向顾季尴尬的使个眼色,顾季试探问:“娘子……” 雷茨自闭:“我才不是你娘子。” 悲伤的鱼鱼直到宴会结束,都没能原谅负心汉。他觉得不管表面是什么身份,心里都是以顾季伴侣自居的。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没有半个名分,顾季还和他哔—— 谁主动的?这个不重要。 等到深夜,顾季才送别宾客。毕竟对于不少友人来说,想要再见到顾季就要等很久之后,或者再也见不到了。 “我们回家?”顾季支撑着微醺的身体上楼,抬眼问雷茨。 雷茨没再闹脾气,很乖的跟着顾季乘车回家。 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所以布吉先将租的马车退回去。两人从车上跳下来,看着马车渐渐远行。顾季刚刚想回头对雷茨说什么—— 刹那间,他眼前发黑,身体一轻,就被雷茨死死按在怀里,半声也叫不出来了。 再见汴京!(汴京地图结束) “唔……唔······” 顾季的眼前天旋地转, 想发出声来却只有可怜的呜咽声,好像垂死挣扎的小动物一般,在寂静的夜里没人注意, 可怜巴巴。 感到身体一轻, 他终于落到床上。蒙在头上的布被揭开。在清冷的月光下, 他看到了雷茨幽怨的翡翠色眸子。 “你听我解释。”顾季觉得大事不妙,露出一副服软的神情来:“我们不是扮演吗,闹着玩的,别在意这些——” 顾季浑身发软, 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中好像有晶莹的光一般, 像单纯的小鹿。 “扮演?”雷茨的声音很沉:“我不是你的伴侣吗?” “是吗?”顾季蒙了。 “你在船上说的。”雷茨的目光中充满不可置信, 心碎万分:“你在船上说我们是伴侣,说我们会一生一世······ 顾季震惊。 他说过?他怎么可能说过? 顾季无辜可怜的表情给了雷茨答案。鱼鱼不敢接受这个结果:“所以你还会娶妻子,还会和他们所说的般纳几个妾?把我丢到一边?” 雷茨像是等待捕杀猎物的鲨鱼,一不留神就要将他撕碎。 “不是,不可能。” “那你到底怎么想的?你拿我当成什么?”雷茨修长的手指搭在顾季的脖颈上, 好像要掐下去的样子。 顾季喘着气。 他把雷茨当做什么?肯定是当做朋友的, 但是朋友之上呢吗?情人? 顾季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毫无疑问他对雷茨有感情, 但是他分不清这种感情——只不过他不可能抛下雷茨,也不可能拒绝雷茨。 于是便只好像鸵鸟一样,不去想这个问题。 可是现在已经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候。如果他们答应雷茨, 他就从此放弃了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的建议。当然如果他不答应雷茨······可能今天就是他的祭日。 他深吸一口气:“只要你还没有厌倦我, 我将永远作为伴侣陪在你身边。” “你是不是真心的?”雷茨狐疑:“你是不是在骗我?” 顾季摇摇头:“只是我们不能有婚宴······” 他简单解释了宋国的风俗,雷茨勉强表示理解,决定放顾季一马。他轻轻在顾季的耳朵上舔了一口:“你要是跑了, 我就把你全吃掉。” 虽然他的语气像是撒娇一般,但顾季却不敢当成情话,毕竟雷茨想要在物理意义上吃掉他,也只不过忌口的事。 “快去睡觉吧。”顾季轻轻吻雷茨光洁的额头,嫣红的嘴唇好像果冻般:“明早还要赶路。” 赶紧让这混乱一夜过去吧。 雷茨翡翠般的眸子盯着他,像傲娇的小猫一般,然后毫不留情的撕开了他的衣袍,将顾季抱在怀里滚进被子。 天还没亮,布吉就敲响了他的门。 “郎君起了吗?” 顾季轻哼一声,看到雷茨已经离开了。 只剩他浑身酸软的躺在床上,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宿醉之后又被折腾了整夜,总共算起来只睡了一个时辰。 他浑身低气压的起床穿衣,心里直骂自己脑残。 他怎么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他才是那个可怜人好不好?自己只是一个无辜的航海者,却被海里的妖怪抓住强行哔——浑身都被玩透了,还被恬不知耻的妖怪要求给他一个名分。明明他才是在下面的那个,而雷茨占了便宜,还偏偏要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顾季沉着脸推门而出。此时夜色深沉,完全看不出半分朝阳的影子。一月的寒风让顾季瑟缩一下,他看着雷茨精神焕发的雷茨。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雷茨正要和他说话,顾季转头就走开了。 早知道他们要走,西子特别提前做好了果子,让他们在路上吃。依依不舍的与邻居们告别,卯时他们赶到城门处汇合。与他们同行的共有十几名水手,还有当时留在汴京的十几名商人。一行人浩浩荡荡登上往登州的船只。 顾季坐在摇摇晃晃的行船上,抬眼眺望黎明时的汴京城。这座宏伟的城市还在沉睡着,但贩夫走卒们已经在城外游走叫卖,准备为一天的生计奔忙。 汴京住了一个月余,在水面上航行的感觉恍如隔世。他们沿黄河而下,十天后到达登州码头。此时的登州也从年节的气氛中恢复过来,港口中停泊着整装待发的商船,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发出朝气蓬勃。从码头看过去,阿尔伯特号就是其中最亮的崽。 "宿主!我好想你!"阿尔伯特号尖叫。 “我也想你。”顾季敷衍。 布吉领几个船员去准备船上的物资,剩下的船员们则忙忙碌碌在阿尔伯特号洒扫一遍。顾季则钻进船长室关上门,翻开系统书。 加上在汴京拿到的,他现在共有6550积分。顾季先充了100积分的续航卡,然后看着那张永久续航卡垂涎欲滴。真没想到,在泉州觉得怎么都做不到的事,现在竟然已经完成了一半。更想不到自己穿越之后,竟然能像那些主角一样,当真干出一番自己的事业。 翻开人物界面。目前积累的金钱已经高达22000贯。当然这些中有不少是赵祯慷慨大方的资助,要用来购买希腊火。还有一部分是雷茨拿到的钱,顾季不打算将它算作自己的财产。 “到了泉州之后,我们就要往西走了嘛?”阿尔伯特号兴致冲冲的问道。 “是。” “我们能到卡斯蒂利亚吗?”阿尔伯特号期盼。 “不能。”顾季冷酷拒绝:“太远了,不过之后有可能到。我们从泉州停十天左右,然后我们就再起航。” “这么短?”阿尔伯特号惊呼:“我还以为你要在家里再躺几个月呢。你这么来去匆匆的,你母亲岂不要疯了?” 顾季脑壳一痛,躺在椅子上。 他何尝不知道顾母必然哭哭啼啼,并且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有些崩溃:“我们现在还差三千多积分,只要我们一路往西,在每个港口都停下来刷分,然后走到小亚细亚·····这样积分就齐了。等买到永久续航卡,之后想回家躺多久就回家躺多久。” “更何况现在回去待得时间越长,母亲就会越舍不得我走。到时候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变故来。” 顾季轻叹。其实他穿越到原主身上之后,挺对不起顾母的。他虽然让顾家富裕了数十倍,但是他绝不是个孝顺的儿子,对于顾母也更多是基于原主的报答之情,没什么母子情分。 “你别吵我。”顾季揉揉眼睛,决定先回去睡一觉:“这两天雷茨太过分了。” 黄河浩荡的波涛声,总能掩盖顾季带着媚意的叫声,让他的脸都要烧起来。 “你和他,现在是什么关系呀?”阿尔伯特号悄咪咪问道。 “他是你嫂子。”顾季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阿尔伯特号懂了,雷茨原来是它姐夫。 一天后,阿尔伯特号从登州港浩浩荡荡的启航。清晨当船离开码头时,还有不少登州的百姓挤到码头来看,向这艘停泊了许久的巨大帆船告别。 顾季站在船头,下令杨帆启航。 当人群、城市和陆地都逐渐缩小成一个点时,海天一色白云悠然。顾季感到一种久违的舒心,就好像在汪洋大海上才是他的家一般。雷茨好久没回大海,也到海里游泳去了,在泛着白沫的海浪中,可以隐约看见蓝绿色闪闪发亮的大尾巴。 目光向下转移,顾季看见布吉几人正躺在甲板上晒太阳。 好不惬意。 “起来。”顾季轻轻拍打布吉:“起来干活了。” “我们还有什么活没干吗?”布吉一脸迷茫。 在阿尔伯特号的世界里,船员要干的活特别少。其主要包括:打扫卫生、做饭、给阿尔伯特号进行养护。至于操纵船只?太简单的事情了。每天早晚随便拉一拉缆绳,再将船舵估摸着转几圈······阿尔伯特号就能乘风破浪、平安航行。 因此,所有船员都非常喜欢航海的日子,并且坚信自己是一等一的航海大师。 “从今天开始,所有人都要学习操纵船只。”顾季毫不留情道:“每天用完午膳开始学习,我亲自给你们开课,直到把所有东西背完才能结课。每五天一小考,没考过的负责全船卫生,第一名奖励三贯钱。” “什么?我们还有没学会的?”船员们一脸懵,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不想学习的痛苦。 午时。 顾季的小课堂选在甲板下两层的货舱中。这里没有透光的舷窗,来上课的小怨种们只能手持一只蜡烛,对着顾季发下来的讲义打哈欠。 看着眼前不爱学习的学生,顾季也叹一口气。 他本来想永远隐瞒阿尔伯特号的秘密,毕竟船员们学会了驾船也没什么用,再好的航海技术也比不上真正的船。不过要是往西走,他船上这点人可不好使——哥伦布到达新大陆时,船上好歹还有几百个人呢。古代航海,有人就是有战斗力。离家万里之外,战斗力还是很重要的。 因此到了泉州,他马上要招募新船员,而且是有能力有经验的船员。不过这些人要是发现,布吉他们除了打扫卫生之外,对航海一窍不通·····顾季会疯掉的。 顾季走到船员中间,铺开一张白纸。他还没开口,就听到有人问:“郎君,考第一真的给一贯钱吗?” “考第一五贯。第二三贯。第三一贯。”顾季随口就把价格加上去。 所有人眼睛一亮。 要知道如果省吃俭用,一千枚铜板能足足花整月!而只要认真学习五天,说不定就能拿到!布吉甚至开始盘算,赎出柳二要多少钱······ “好了,现在我们开始讲船舵。”顾季挥笔描画,旁边是十四双聚精会神的眼睛。 航海知识大卷王 身为上辈子的“小镇做题家”, 顾季可太明白怎么进行教学,并且调动学生的积极性了。一时间,整艘阿尔伯特号简直变成了学校, 背书声一刻不停。这群少年大多是第一次上学, 尤其是还能拿钱的学校。明晃晃的铜钱好像是吊在眼前的胡萝卜, 激励着每一位少年奋发上进。 甚至顾念也要来凑热闹。 顾季十分严肃道:“你可想清楚,你一起学,考倒数也是要打扫卫生的。” “没问题。”顾念一口答应。 布吉听闻此言眼前一黑。顾念一个小豆丁,八成要考倒数。但是娇滴滴的顾念怎么可能亲自干活?倒霉的还是他家丫鬟柳二。深吸一口气, 布吉已经做好了替柳二接受惩罚的准备。 紧张刺激的五天终于过去。 众人聚在狭小的船舱中,举着两根蜡烛深呼吸。他们从来没考过试。有人干脆摆烂没学习, 把课听明白就算完。也有人根本没听明白, 只能强行把教材背了。也有人看上去心有成竹,好像马上就要把奖金收入囊中。 顾季走到众人之间。考虑到不是所有人都会写字,考试只能变成一对一口试。 “排成一队。按次序到旁边的舱室来。每个人的考题相同。”顾季带头从舱室中穿过:“第一个参加考试的加两分。” 本来众人好像缩头鹌鹑般揣着手手,谁都不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顾季此言一出,大家立刻推攘争抢起来, 差点打成一锅粥。最终孔武有力的勇士获得了这个机会, 趾高气昂的随着顾季离开。 穿过两间幽暗的货舱,顾季带他到极其狭小的舱室中坐下。抬头一看, 对面人已是满面大汗。 “别紧张。”顾季笑笑:“背教材第三章” 他看向对面,船员也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憋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能背多少背多少, 没关系的。” “郎君, ”他嗫嚅着,好像小鸡的声音:“我没背过······” “那听下一题:”顾季并不算意外,安慰道:“如果你在行驶中, 船迎面要撞上巨大的礁石。此时顺风。你会怎么做?” “我会,我会·····”他转转眼睛:“我会听船长的。要是没有船长,我就赶紧拜拜佛。” 他简直要崩溃了。其实顾季讲的课他也没听明白,书也背不过······完蛋了,他恐怕要给全船人打扫卫生。早知道就不争先,不要两分还能多复习复习。 顾季没忍住笑了,在纸上写下几笔:“行,到另一间房等着去吧。” 他垂头丧气的走了。布吉下一个进来。 “背教材第三章。” 布吉对答如流。他早就听说学堂里考试就是背诵,再加上布吉基本识字,背东西比较快。因此虽然没完全弄明白顾季所讲,但背得却是非常熟。 “很好。”顾季舒心些,又抛出第二个问题。 “额······”布吉仔细沉思,然后胸有成竹的回答:“下令收帆,舵向左打满。这样说不定可以避开礁石。” 顾季在纸上写下:千万不要让布吉当船长,然后将布吉也和蔼的请了出去。 布吉自我感觉良好,快乐的离开了。 第三个来的是顾念。 “背第三章。” 顾念理直气壮:“背不过,下一题。” 顾季差点给她翻了个白眼,给她展示第二题。 他本以为顾念答不出来,但没想到顾念托腮想了一会儿:“看距离。如果距离已经非常近,那么就收帆减速,尽量正面撞上礁石;如果距离还比较远,那就尽可能扬帆受风,同时向左满舵。” “你给的条件太模糊了,如果有具体条件可以进行计算。” 顾季叹为观止,没想到妹妹是第一个答上来的:“恭喜你得分。” 约莫一个时辰,所有人都考完试,相聚在甲板上公布成绩,每个人都紧张的好像要厥过去的样子——毕竟大部分都背不出第一题,答不上第二题。 , “第一名,瓜达尔。”顾季对着成绩单念:“满分。” 腼腆的少年上来领奖,他平日里躲在船员中,好像隐形一般。 “第二名······” “第三名,顾念和布吉并列。”顾季抽了抽嘴角。他也没想到两个只答一题的人,还能荣获第三名······他明明考得是航海,又不是奥数。 布吉和顾念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无比的震惊。 居然是她? 所有人看着顾念这个小姑娘站上领奖台,都感到一丝羞愧。 给前三名颁奖之后,顾季没有着急继续公布,反而先向大家把题讲了一遍:“船要撞上礁石,首先应该评估事态的紧急情况。如果有可能避开,就应该满舵拉帆躲避礁石。实在避不过去,也应该尽量减速并且让船头触礁。这样受损的只有船头水密舱。” 布吉脸红了。剩下的人大多面色灰白,已经预料到自己就要倒数的命运。 尤其是第一位考试的勇士。他想想自己回答“拜佛”,就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他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求求了,希望有人连两分都考不到,别让我垫底······”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顾季在喊他的名字。 “郎君?”他疑惑抬头。 “第十名。”顾季看着他,轻笑道:“对于船员来说,如果在危难时刻想不到解决办法,那么无条件服从船长就是最好的选择——不过拜佛就算了。” “多谢郎君!”他高兴的差点跳起来。 公布排名之后,有人欢喜有人忧。唯一很快乐的,就是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商人们。毕竟海员们“呼天抢地”式的学习,给单调的航海生活带来不少乐趣。商人们纷纷鼓励海员不要气馁,毕竟五天之后还有一次考试,指不定能一雪前耻。 海员们也愈来愈奋发图强。毕竟有人实实在在拿到奖金,也目睹着打扫卫生的小怨种有多么辛苦。 学习的氛围是如此热火朝天,甚至当雷茨从海里捞鱼回来加餐,竟然没有人愿意帮他烤鱼。布吉难为情的对雷茨道:“夫人体谅一下吧,小郎君实在逼得太紧了。” 莫名其妙的雷茨只好抓顾季做苦工,并且在晚上狠狠“惩罚”了顾季。 又是五天。 紧张的气氛在船上蔓延。顾季提前两天说过,这是最后一次考试,因为距离泉州已经不远。大考将近的氛围如同擂鼓一般……晚上在船舱中喝酒划拳的人都少了。 取而代之的是朗朗背书声。 当天中午,布吉带着几个人悄悄来找顾季:“郎君,什么时候开考呀?” 五天前已经在考了。 顾季不紧不慢道:“好好复习吧,今天夜里子时考试。” 子时? 所有人的眼睛中写满惊讶。布吉喃喃道:“我明白了,一定是这次要背的内容很多,郎君给我们时间多背一背。” 顾季露出诡异的微笑。 雷茨皱眉:“你晚上不陪我睡觉么?” 他附耳在雷茨身边说了什么,鱼鱼眼睛一亮。 好容易才挨到子时。没人想在这个夜晚睡觉,只有商人们快乐的呼噜声响彻在大海上。十四名小熊猫熬出了黑眼圈,站在甲板上嘴里还念念有词。 “左舷、右舷、主帆……” 他们想的清楚。即使郎君的第二题不会答,但死记硬背的第一题总能背过吧?不至于变成最后一名吧? 顾季悄悄从船长室推门而出。远处背书的人群后,雷茨流光溢彩的大尾巴悄悄滑进海里。 “确定这里很安全吗?”他又不放心问了一遍。 “未来两个时辰风平浪静,绝对没问题。”阿尔伯特号拍着胸脯承诺:“没有触礁和搁浅的风险,真有问题我也会解决的。” 顾季点点头,向人群走去。 “郎君,现在开始考核吗?”有人兴冲冲问道:“我可以给您被全本,一个字都不差。” “我能第一个背吗?”还有人苦着一张脸。再不背,他的瞬时记忆就要被忘干净了。 “郎君,题不会太难吧?为什么非要半夜考啊?” 在叽叽喳喳声中,顾季微微一笑:“很高兴大家有如此的学习热情,但我们今天不考背诵。” 有人已经开始背了,听到顾季这句话直接傻眼。 “所有人两两分组。”顾季敛笑沉声道:“一组一组进行考核,其余人全部回到船舱。” 船员们互相对视,觉得有点不大对。但这次顾季没说先考有优惠,所以大家火速从甲板上撤离,只留下跑得慢的顾念和瓜达尔。 顾季听到船舱里传来悔恨的声音:“完蛋,怎么把两个学明白的都扔了?” “嘭。” 他把舱门关上。 “现在我们处在危机四伏的海域。”顾季转过身,故作深沉对二人道:“我们要继续向南航行,但已知西南方十海里、东南五点钟方向有暗礁群。并且在航行过程中,有可能遭遇巨浪。” “请带领阿尔伯特号乘风破浪,否则我们将一起葬身于此。” 话音刚落,强劲的浪便突然拍打船身,顾念没站稳就摔在甲板上。 夜间考试 泛白沫的海浪肆意拍打着船体, 顾念想站起来,又被一个浪头打得摔下去。海浪浸湿了她的衣裙。 瓜达尔不敢置信的看着顾季,颤抖着声音道:“郎君, 你说真的?” “再不采取行动, 我们就要死了。”顾季淡漠的语气让瓜达尔寒战。 顾念倒是非常的冷静, 拍拍身上的污泥:"这样不公平。其他组都是两个青壮,我不如他们有力气。" “那么,你可以指挥我。” 顾念毫不客气,跌跌撞撞跑到船舵之前:“瓜达尔左缆, 我哥右缆,我在掌舵。所有人听我指挥。” “左帆拉满——右边暂且不要动。抓稳。”她费劲的转动船舵。巨大的浪头狠狠拍在船身, 让大家站都站不稳。顾念丝毫不惧, 在风的作用下阿尔伯特号轻飘飘的站上浪头,又从浪上落下,海沫拍打着天他的脸:“现在右边也拉起来。” “你好厉害。”瓜达尔惊魂未定看向顾念,第一次对这个小姑娘如此敬佩:“要是没有你,我们就真的都完了。” “你信我哥?”顾念惊讶道:“他肯定玩我们呢。” 顺着顾念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正在缆绳遍摸鱼的顾季被立刻抓到。 看着顾季装模作样的拽了几下绳子, 顾念轻哼一声:“你看这海面刚刚还风平浪静,怎么可能突然就起浪?肯定是我嫂子在下面捣乱, 要不然怎可能——” “哗啦!” 一个大浪头突然迎面打来,顾念被浇成落汤鸡。 “——你看,我嫂子生气了吧。”她抹了把脸上的水无奈道。 瓜达尔无话可说。 两人自然平安的完成了考试, 双双拿到满分。 顾季递给妹妹一条大帕子, 让她赶紧把身上擦干净。毕竟初春的海水还很冷,这个时代感冒着凉,可没那么好恢复。 拉过帕子盖在身上, 又披上两件厚厚的披肩。顾念浑身暖和了,抬起一双星星眼看着顾季:“哥,接下来让我考他们行吗?” “为什么?”顾季皱眉。 “我就是想。”顾念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哥哥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就告诉船员······究竟是怎怎么回事。” 顾念像小猫似的威胁他。 顾季再次对妹妹感到头大。他和顾念僵持了一会儿,最终妥协道:“可以,但你要先把头发擦干,再换身衣服。” 顾念飞速做完这一切,毫不留亲的把哥哥赶回船长室。顾季推开舷窗看向甲板。 下一组考试的两位怨种已经来到甲板。他们惊恐的四下望过去,顾季居然已经消失,甲板上只有顾念一人。 顾念刻意压低的童声响起:“目前我们处在非常危险的海域,周围礁石遍布海浪翻腾······” 顾季轻笑,没想到顾念还挺是一回事的。 可惜他刚刚高兴了没半分钟,就听到顾念沉痛道:“我刚刚考试失败,哥哥已经凄惨坠海葬身鱼腹······现在少年们,请向大海宣战,为船长复仇吧!” “啪”的一声,顾季把窗户关上。 果然他的好妹妹,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虽然不再看外面,但甲板上的声音依然能清晰的传入他耳中。间杂的哭丧声、尖叫声、大吼声轮换向在耳边,还有顾念冲浪般的笑声。甲板上的世界充满了紧张刺激,状况百出。 说实话所有人都把教材背的很熟。再加上考试要求是两人合作,只要有一人能够冷静下来回忆书本上的内容,基本就能通过考试。 大多数组别也都是有惊无险——除了实在是太晃了。 顾季两辈子上过无数艘船,第一次上这么晃的,他只觉得一阵阵犯恶心,胃都要吐出来了。 “其实我也——呕——我也觉得有点晃。”阿尔伯特号沧桑。 由于前一天晚上的战果过于惨烈,导致几乎每个人都吐了,谁也没心情在大半夜公布成绩,直接卷铺盖回屋睡觉去了。 等到清晨众人才满血复活。 顾季昨晚把胃都吐空了,虚弱的倒在床上却正碰上回来的雷茨。简直像是可怜的小羊羔被大灰狼叼在嘴里,被兴致勃勃的雷茨玩成了破碎的娃娃,呜呜咽咽一整晚好不可怜。 刚刚下到船舱,便有商人凑上来:“顾大人,到底出什么事了?昨晚真是吓人。” 顾季僵笑:“一点风浪,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商人叹口气,露出骄傲的表情:“我昨晚觉得颠簸,就想起郎君说过的:先穿上救生衣,然后把门栓拔掉时刻等待船长指令。等了好久船不晃了,我才敢睡觉。” 顾季心中的愧疚尤甚。 他本来把考试安排到夜里,就是希望轻微的颠簸不要影响乘客。没想到这颠簸一点都不轻微,简直要把人甩出去。 内心沉重的走到甲板上,顾季看到船员们都在等着他。他们一个个失魂落魄,好像丧家之犬般。 “郎君?”有人惊喜的叫出来 “郎君居然还活着?” “我就知道你没死,郎君没死!” 欢欣雀跃的声音爆发出来,大家喜气洋洋的看着顾季,简直像是他刚刚从土里刨出来般。船员们从昨晚开始就在为顾季担心。有些人想想就觉得不对劲,如果顾季真的葬身鱼腹,怎么可能一声都不出?但也有人轻信顾念的鬼话,难过了好久。 顾念躲在他们身后吐了吐舌头。 “多谢诸位的关心,顾某还活着。”他叹口气把顾念拎出来:“此人假传消息,罚没奖金和三个月的零花钱。” 顾念眼泪汪汪:“不要啊哥哥。” 可惜顾季不会给她后悔的机会,径直拿起记录的名册。 “胖头,为什么你在听题之后,把所有的帆都收了?” 顾季一提成绩,众人立刻切换到垂头丧气的姿态,名叫胖头的小胖子畏畏缩缩走出来:“因为······因为这是上次考试的正确答案,我觉得这次可能也行。” 顾季被这话说得眼前一黑。他强忍悲怆看向下个人:“丁宝,你为什么在地上跪了一炷香的时间?” 名叫丁宝的腼腆出列:“虽然郎君说不能求神拜佛,不过我还是相信,佛祖会保佑阿尔伯特号的。” 顾念恰到好处的扶住顾季,防止哥哥被气晕过去。 顾季勉强定了定心神:“这个真的不必。阿尔伯特号是罗马公教会的信徒,你下次还是向上帝祷告吧。” 阿尔伯特号严肃:“God with me。” 勉强看向第三行,顾季皱眉环顾四周:“为什么布吉这组只有一个人操作?布吉怎么不在?” 众人诡异的沉默了一瞬。 最终顾念开口,游移不定:“是这样的。听说你坠海之后,布吉哥哥就义无反顾的跳下去救你了。但昨天的浪确实有点大······他转眼间就被浪头吞没。最后是嫂子把他扔上来的。现在他还在床上躺着呢,柳二照顾他。” 顾季咬牙切齿的看着顾念,重重敲了她三个脑瓜崩。 幸运的是,布吉在床上躺了两天就恢复健康。也许是年轻人火力壮,也许是雷茨捞人十分迅速······布吉很快变得生龙活虎。甚至在听说顾念恶作剧的真相之后,他都没有责怪顾念。毕竟如果不是他生病,怎么会有柳二轻声细语的照顾他?傻小子浑身冒着粉红色泡泡,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 可惜却苦了其他海员。毕竟按照规则布吉作为最后一名,是要打扫卫生的。可是如果布吉不能打扫,那么这个名额就会往后顺延······轮到的直呼倒霉。 好在顾季为了安抚大家,在奖金外给每人发钱两贯以资鼓励。 在真正上手之后,所有人的航海技术都得到了飞速提升。他们终于意识到阿尔伯特号航行的如此稳当,是一件多么神奇难得的事情。所以他们对顾季也更多了一分崇拜,感慨郎君的深不可测。 四日后,到达泉州港。 阿尔伯特号还没靠岸,顾季便将所有船员都叫到甲板上。船员们很少进见到顾季如此严肃,不仅紧张起来。 “从泉州港停十几天就会再出发。到时候我们会一路往西行,可能要一两年才能回来。”他叹口气道:“如今你们在船上也快一年,攒下来的月钱差不多也够成家立业。如果谁要是不想留在阿尔伯特号上,尽早告诉我。” “这世上有许多谋生的手段,航海则是最危险的一种。当然如果你们想会永安港,阿尔伯特号也会在永安港停泊。” 船员们左顾右盼,窃窃私语声不断。有人看上去很坚定,有人则面露犹豫之色。 顾季不再管他们,看着阿尔伯特号渐渐停在码头。大船的归来让码头的挑夫聚在一起,码头上沸腾喧闹的声音逐渐传入耳朵,熙熙攘攘好一派繁华景象。 轻车熟路的跳上岸交税,然后和布吉把货运到市场——这次顾季不像之前那么单纯,熟知市价的他很快成交了货物。 随即,兄妹两人离开市场,步伐沉重的往家里走。 可还没走出两步,便见有人从远处急急忙忙跑来:“顾小郎君,你可算回来了!令慈病的厉害,快赶回去看看吧!” 家宴 瞬间, 顾念死死拉住哥哥的手。她失声道:“你说什么?” “念姐儿,你娘快不行了,赶紧回去吧!”那人跺跺脚, 对着顾念长叹离开。 顾季白了脸色。他制止顾念拉住报信人的动作, 立刻挥手招来马车。 正要上车时, 他突然回头:“雷茨在哪?” 在下船的时候,雷茨说要到岸上逛逛去······如果顾母真到了生命危急的时候,只有奶妈雷茨能救她。他要找到雷茨。 “什么事?”雷茨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顾季一言不发,将雷茨拉上马车。随着飞扬的尘土和吆喝声, 马车朝顾宅的方向快速驶去。 “哥,我害怕······”顾念小声啜泣起来, 把脸埋在顾季的袖子里:“我后悔了。我不该跟着你乱跑去汴京的, 娘明明不让我去······” 顾季揉揉她的头发。阳光洒落在顾念墨色的发旋和苍白的嘴唇上,女孩的眼睛里充满绝望。 “会没事的。”顾季轻声道。 每一秒都好像是煎熬,车轮的声音好像死亡的钟声般,响在他们的心上。好容易到了顾宅门口,顾季丢给车夫一串铜板, 顾念飞速冲到门前叩响门环:“娘, 我和哥哥回来了!” “咚咚咚。” 焦急的叩门声好像擂鼓。 刘氏过来打开门,没来得及阻拦, 就看见兄妹两人带着奇怪的男人向东厢房冲过去,那男人眼睛碧绿头发卷曲,走路还一拐一拐的。 “哎, 郎君······” “娘?”顾念第一个冲进东厢房。 她看见面色红润的顾母正坐在床边, 捧着个瓷碗喝药,看到她急匆匆的冲进来,甚至还愣了一下。 “娘, 你没事,真是吓死我了。”顾念扑进母亲的怀里哽咽起来。 她从小就知道母亲偏心哥哥,自己只配只能享受次等的宠爱。但她还是相信母亲是爱她的,她最在意的人也是母亲。 独自出门去汴京,已经是她最大的叛逆。 顾母推了推顾念,嗔怪道:“死丫头野了两个月,还知道回来?” 顾念刚刚想向母亲道歉、诉说航海的艰辛和快乐,就看到母亲直勾勾盯着门外:“怎么就你自己?你哥呢?” 哭成小花猫的顾念迷茫抬头,却正撞上顾季和雷茨匆匆进屋。 她再回头,却眼睁睁看着刚才还敲脑门骂她的顾母,已经颤颤巍巍的躺了下去,虚弱的闭上眼睛:“儿啊,你还知道回来······你要是再晚一步,怕不是只能给我这个老婆子收尸了。” 说罢,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娘?”进门半步就看到此情此景,再看着身边泪流满面的顾念,他的心脏都差点停跳:“您怎么样?有没有看过郎中?现在在吃什么药——” “她装的。”顾念站起来,淡淡道。 “这丫头真气人——”顾母被女儿一句话惹得心头火气,睁开眼却正好看到站在床前的雷茨,顿时大骇:“是什么人?” 雷茨正垂下头去看顾母,幽香的发丝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没错,她就是装的。” 他转头向顾季解释道:“前两天可能得了风寒,但已经差不多好利索了。” 顾念张嘴:“娘,他是我——” ”嫂子”两字没说出来,就被顾季顶回去:“他是我认识的番人朋友,医术高超。” 顾季又皱眉问:“您身体到底怎么样?” 眼见着就要装不下,顾母咳嗦两声:“这不前两天染了风寒,眼见着就要熬不过去。我想着临死也没见到儿子,心里难受······你走这么远,真是要了我的命一般。” 顾季笑道:“那您也别吓唬我们,这不回来了吗?” “对。”顾母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都是隔壁王姐儿来串门子,她说看见船到码头都不回家,怕不是心里没有我这个娘。” “这才把我快气厥过去。” 顾母略带懊恼的看了顾季一眼,但没看到顾季脸上的愧疚。不过有雷茨这个“外男”在场,顾母也没好意思多说别的。 只不过原本还躺在榻上有进气没出气的人,半个时辰后就爬起来准备晚膳了。 顾季佯装把雷茨送出门,实际上又悄悄溜回顾季的耳房里。雷茨满脸委屈,揪住顾季的袖子道:“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你是我伴侣。”顾季叹口气:“但你确定要在我母亲面前这么说?” 雷茨疑惑的眨眨眼。 “首先,你要扮作女装。因为我母亲绝不会接受性别为男的媳妇。”顾季扳着手指头算:“其次,你要永远留在泉州港,每天都要按照要求干活,给全家人做饭,不能随便出去玩,不能买新衣服穿,还不能顶撞我母亲······” “总而言之,过得比顾念还惨。” “不不不。”雷茨听罢立刻摇头:“所以你是怎么忍下来的?” “做儿子有做儿子的难处。”顾季不知道想到什么,眉眼中有几分落寞。 今夜顾家家宴,比起顾季从泉州回来时丰盛了许多。除了两道大菜由顾母亲自操刀,其余的菜肴大多时酒楼厨子的手笔。正是月圆之时,清冷的月光放肆的撒在炽红的灯笼上,家宴丰盛的酒菜也在明明暗暗的交界中,升腾的热气好像凡间仙境般。 顾念试图拉柳二坐下一起吃,但被顾母赶走了。 时隔半年,三人又聚在一张饭桌上。 “这鸭子你爱吃,娘特意卤过的。”顾母将最好的肉夹到顾季碗里:“自从你离家,娘每天都睡不踏实。尤其是前两个月,娘听说王家的那三艘大船全沉了。当时我特别害怕,赶过去看。几百人在码头上呼天抢地的哭,听上去特别惨。” “我眼尖,一眼就看到港口停的不就是你的船么?”她说到这里几乎哭出来:“我赶紧过去看,一个一个数下船的人。可是等到人走光了,也没见你下来。当时我就哭了。幸好有伙计从告诉我,你当时留在汴京。” 顾母喃喃道:“我再也不想经历这一遭。” “之前不是说过,要去趟汴京的么?”顾季柔声安慰:“以后不会了。家里都还好吗?” “都好的。你伯父时常照拂我们。”顾母简略道:“虽然有两个疯婆子时常来闹事·····不过都是不经常的事,不必管了。” 顾季皱起眉头想要细问,但顾母显然不想在这个阖家欢乐的时候多言,顾季也顺口岔开话题:“母亲还不知道,儿子在汴京当官了呢。” “当官?”顾母大惊。 顾季回房将官服拿出来。锦缎织成的大红色官服,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顾季笑道:“日后母亲可不用担心受欺负了,儿子是堂堂正正的五品官,泉州转运副使。” “呀,这······”顾母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你伯父能帮上忙吗?你明个就去寻你伯父一趟,让他教教你怎么上下打点;多备些礼,让伯父在大人面前多说你的好话·····” “娘。”顾念直接打断:“别说伯父自个了,他衙门里的大人也不如哥哥官大呀?” 顾母下意识斥责:“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她话说到一半,看见顾季丝毫没有反驳妹妹的话,才意识到顾念说得是真的。 “天啊,我儿出息了!”顾母捏着顾季的官服,面上的惊喜掩盖不住。她激动的喘着气:“娘早就知道你是个读书的料子。” 顾季苦笑:“母亲可折煞我了。儿子再读二十年也中不了进士。这不是考试考来的,是官家亲赐的。” 他很难向顾母讲科举入仕和寄禄官的区别,干脆选择放弃,好在顾母也不纠结于这一点,确定儿子有官职在身后,差点激动的哭出来。 “早知道娘就不那么着急给你挑拣了。”顾母面色红润。 “挑拣什么?”顾季有种不祥的预感。 “当然是挑拣姑娘呀!”顾母顺理成章的拉起顾季的手,语重心长:“你父亲走得早,只留下你一根独苗传宗接代。如今你也到弱冠之年,是时候该成家立业了,要不然娘看着人家抱胖孙子,心里多急得慌。” 顾季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刚刚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他便又听顾母道:“我本来都相看好几个姑娘了。有商贾之家出来的女孩,会持家;也有书香门第出来的,模样一等一的标志——就是没想到我儿子突然有了官身,那她们就都配不上你了。” 顾季在心中谢主隆恩,感谢赵祯帮他避免相亲之苦。 顾母问到:“我儿喜欢哪样的姑娘呀?” 他不假思索开口:“我喜欢比我高半个头,绿色眼睛的······” 顾母的表情逐渐惊恐。 “娘,这个找什么急呢?您就先别忙活这些了,这不前几天都累病了?”顾季连忙住嘴,试图祸水东引:“在汴京时我送阿念去上学,先生都夸阿念读书聪明。我们也在泉州找个女学,把阿念送过去?” 没想到顾母丝毫不在乎:“她个丫头上不上学,哪有你的婚事要紧?” 顾念状似不经意般道:“我学的挺有用。回程哥哥考我和船员,我都答第一名。就是在汴京有次下学之后,我不小心和同窗去书铺子玩,没想到走丢了。哥哥找了半夜才找到我,特别吓人。” 顾母立刻责怪道:“下学还乱跑作甚?还要劳烦阿季这么晚去找。” 此言一出,不知为何餐桌上的氛围有些沉寂。窗外仍有些寒意的风呼啸着,顾念轻轻拢了拢衣服。 顾母也感到气氛的尴尬:“参汤好了,我去端过来。” 她特地准备了几十年的人参,和老母鸡一起炖了给顾季补身子,热腾腾的一大锅端上来。顾季便觉得有几分头大:“娘,怎么还乱吃补品呢?” 顾母嗔怪的看着顾季:“你不知,郎中说这是补身体的好东西。” 她舀起一大勺鸡肉和鸡汤,倒在顾季碗里。金黄色的鸡汤上泛着点点油星,但却并不如看上去那么油腻,反而带着香料的刺激和清香,令人食指大动。顾季拒绝无果,只好夸赞道:“母亲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他碗里沉着整个大鸡腿,顾季轻咬一口:肉质滑嫩酥烂,参汤的涩味也被香料盖过。 顾念在旁边馋的口水直流,一双星星眼看着顾母:“娘,你吃鸡腿吗?” 顾母道:“我一把老骨头了,吃这个做什么?” 听闻此言,顾念立刻将第二个鸡腿夹到自己碗里。 “啪嗒!” 顾念的筷子被顾母打下来。 “你个死丫头,抢什么抢!鸡腿是给你哥哥补身子的······”顾母怒道:“你自己跑去汴京我还没罚你,现在还敢抢你哥哥补身子的东西?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子了?都快嫁不出去了。” “我又不是体虚,哪里需要补什么身子?”顾季急忙阻拦:“阿念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点都不胖。” 顾季不得不承认,这几个月顾念确实吃得多,但顶多稍微圆润些而已。 顾母此言实在是夸大了。 顾母眼看着顾季把鸡腿夹到顾念碗里,想阻拦但最终没做什么。 只是对着顾念责怪道:“就怎么这么馋?知道吃。” “啪!” 顾念狂风卷残云的把东西吃完,将碗一摔,起身离去。 顾念走后,饭桌上确实有那么一瞬的尴尬。顾母对着顾季叹气道;"你说阿念怎么就不听话呢?" “从她小时候,我就知道这孩子不安生。其他小姑娘都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娘说什么做什么。”顾母的眉宇间有责怪也有担心:“就她不听话,说什么都要和我顶,看不到一点对娘的孝顺。” 顾季劝道:“阿念怎么会不孝顺您呢?但是自打我们两个回来,您句句不离我。您关心阿念更少些,她自然心里有怨气。” “可哪家不是这样呀?”顾母嘴硬道:“像她这种自己跑出去的野孩子,还要人关照?” 顾季觉得这个话题聊不下去了。顾母也岔开话题转而问起顾季来。她恨不得将顾季离家的每天都细细打听一遍,生怕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直到应付个把时辰,把顾季的嗓子都说哑了,她才依依不舍的放顾季离开。 刘氏将残羹剩菜都收拾走了,顾季回到卧室,倒在雷茨身上,黏黏糊糊道:“我好累呀。” 雷茨轻轻按着顾季的肩膀。 他被雷茨按得很舒服,就窝在雷茨怀里玩他的头发。淡淡的幽香安神宁静,他浑身都放松下来,舔了舔嘴唇。 现在顾季已经放弃自己的直男属性了。 但他仍然质疑自己是不是弯的:毕竟他在和一条鱼谈恋爱…… “咚、咚。” 门外响起敲门声,小小的影子立在门口。 “阿念?”顾季将门打开。 他吃惊的看向外面。顾念一直是精力充沛的样子,但如今她小小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落寞,眼睛里亮晶晶的。 “快进来。”他把顾念拽进来。 雷茨看着顾念将哭未哭的样子,非常麻利的溜了。他可不想面对人类幼崽的眼泪。 屋子里只剩兄妹俩两人。 “和哥哥说,怎么了?”顾季让顾念坐下,好生劝解道。 “我不想在家待了,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顾念的声音低低的:“我跟着你上船,布吉他们能干的我也能干。” “海上那么危险,岂是闹着玩的?”顾季皱眉:“我知道你是觉得娘偏心——” “哥,我觉得自从父亲走了之后,家里越来越难受。”顾念打断他。 顾季也不知道顾父在时,家里是什么样子,只好听顾念继续往下说。 “当时的你很蠢,爹不喜欢你。”顾念直言不讳:“爹最喜欢的是我。” 顾季一愣。 虽然妹妹没有明说,但顾季知道妹妹已经意识到,他不是原主了。他听顾念继续道:“你从小看起来就不太聪明——不是我说的,是爹说的。” “所以你没几岁,娘就想生第二个儿子。但是我上面夭折了两个哥哥,我之后又夭折了一个妹妹。最终活下来的只有我们。” “直到爹离开前,娘还想再生个弟弟。” 顾季没想到原主居然是这种处境。 “可是爹走的太突然了。”顾念叹口气:“家里一下子没了主心骨,也只出账不进账。娘立刻就变了——她原来还挺疼我,但自从爹走后,我就变成了没什么用的死丫头。” 顾季轻轻揉揉顾念的头发。 家庭经济模式的巨变,确实会改变顾念的人生。让她从聪明伶俐的小女儿,一下子变成了家里的累赘。 “你在我心里不是这样。” “哥,我真不想在家里待着。”顾念坚定道:“我宁愿去上学。” 顾季简直哭笑不得,竟然把一个不爱学习的孩子逼成这样。他想了想,叹口气承诺道:“等我离家,我绝不让你和母亲独自待在家里。” 顾念眼睛一亮。 “哥哥真好!”她扑过来想抱住顾季的脖子—— 还没抱住,就被雷茨从窗户里丢出去了。 建大房子! 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扔出去, 顾季回头斥责雷茨:“怎么谁的醋你都吃呢?” 轻轻的呼吸声响在耳边,雷茨翻身就把他压在床上,嫣红的舌头肆意勾勒出耳朵的形状, 翡翠般的眼眸中, 顾季看到了自己无助的倒影。 他轻轻推雷茨:“你这几天怎么回事?怎么没完没了?” 虽然不想承认, 但顾季不得不说,他已经被雷茨玩弄虚了,每天腰都是软的。 “明明现在是□□和产卵的季节。”雷茨反倒也很委屈,好像被辜负的小媳妇似的:“你又不生小鱼崽, 那我们就只能一只做到······” 多么邪恶的鱼! 明明是他强抢无辜人类,把他哔——的下不来床, 却还要用心险恶的将自己伪装成x求不满的可怜人, 责怪顾季无能? 顾季漠视他。 无论雷茨怎么努力讨好顾季,他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雷茨委委屈屈的将头搁在顾季的肩膀上:“你在想什么嘛。” “嗯?”顾季回过神来:“我再想怎么安排现在的钱。” “赵祯赏我万贯,我们的存款直接翻倍。但我不想带着这些钱启航,在路上太容易遇到危险,而且进货也不需要如此多钱。剩下的钱放在哪里?总不能再搁在家里。” 他倒不是觉得顾母会乱花, 但是他怕顾母上当受骗。而且家中藏着这么多钱财, 可却只有妇孺在家,实在危险。 雷茨失望的移开视线, 气成一只河豚。鱼才不会想怎么存钱,鱼只会肆无忌惮的花钱。 他气鼓鼓道:“那你给我修个湖吧,别让我天天住在水缸里。” 听闻此言, 顾季眼睛一亮:“你说的对。” 雷茨:??? “我本来是想多建几艘船, 组建船队的。”顾季沉思:“我们可以将泉州作为据点,三艘船为一个船队。有船队往返日本和高立波,有船队下南洋······甚至可以再建一个船队, 专门负责将货物向北运往汴京。之后我们在泉州的据点就可以改建为商行——全国最大的番货行,同时供给批发和零售,杜绝中间商赚差价。” “但是我又仔细想了想,这样有点太急迫了。且不论存钱够不够建设如此大的机构,我一去就是两年,连个盯着的人都没有。”顾季决定:“要是平安回航,肯定能大赚一笔······船队可以到时候再考虑,不如先建座大宅子。” 顾季想到这里,眼睛亮晶晶的。 说实话顾家三进的宅子,就已经比他前世撒手人寰时,刚刚交完首付的50平小户型气派多了。只是人永远也不满足。谁不想拥有一座大观园似的,姹紫嫣红的大宅子呢?甚至连装修风格都可以换许多种,在家里能玩捉迷藏,住在其中简直像是仙境。 “你喜欢什么风格的?可以给你建人工湖,在湖中心造小岛。没有桥能够通到湖中央,我只能划着小船去······”顾季畅想未来:“在小岛上建绣房。湖里可以养你喜欢吃的鱼。我的院子就建在湖边,结构复杂的中式别墅,曲折如迷宫一般,顶层的窗户刚好能眺望岛上。” 雷茨舔了舔嘴唇:“然后我就可以看到你褪下衣服的······” “坏鱼——”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堵住:“唔。” 天光大亮。初春的泉州港已经有了几分暖意。顾季褪下冬日的毛皮披风,白皙的脸庞被轻柔地春风吹拂着,扬起的衣摆划过纤细的手腕。只是少年脸上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副没睡饱的样子。 紧抿的嘴唇中还带着些怨气。 顾母见儿子颇为虚弱,不禁纳闷为何顾季越补越弱,于是决定这几天定要好好喂顾季。 毫不知情的顾季正打算出门:他要先去衙门转一圈,再去找找城里有没有要售的地,顺便为下一次航行做足准备。 “顾家郎君,你得给我们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我儿子可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丢了!" “顾小郎君别躲着,人命关天呀!” 顾季刚到门口,便听到门外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差点惊得他一个趔趄。 有苍老女声的叫喊和年轻女声的啜泣夹杂在一起,好像顾季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害了她们全家一般,令人心神发颤。 “你从后门走。”顾母连忙上来拽住衣袖:“又是这两个疯婆子!她们每两天都要来一次。” “报官都没用的,烦死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们为谁来?” 顾季回过神来,想起昨日晚间顾母就说过这两人。不过他再三回想,自己这一路上好像也没对不起谁?难道是王家人?但是王家人也不知道是他杀了王二,更不可能让两名妇人在门口哭诉。 “别提了。第一次我也是好声好气将她们请进来的。”顾母皱起眉头,气冲冲的回忆道:“可没想到,她们进来就说家里的男人死在你船上了,让我给她们赔偿。” “那时候阿念这个丫头刚刚跑了,我心里乱的要命,哪里知道你船上有什么人?娘还真担心是你惹上了事。没想到最终闹到衙门去——她们家男人根本就没跟着你出海!” 正在此时,门外也哭得愈发激烈。 苍老的女声撕心裂肺的喊着:“我知道小郎君您回家了,我儿子上了您的船,怎么就不见踪影呢!” “求求您了,可怜可怜我们·····” “哇——”甚至孩子的哭声。 “那她们不知道吗?为什么还来?” “谁知道呢,你别开门,让她们哭上几个时辰就走了。”顾母劝道。 “吱呀——” “哎!” 顾季摇摇头,伸手将家门拉开。 这事实在诡异,还是说清楚比较好。更何况等他离开之后,隔三差五的闹到家门口来也不安全。 瞬间,外面的人愣住了。她们好像没想到有人开门,直直看向顾季。 那是三个人。约莫五十岁的年老妇人,还有个抱着孩子的少妇。两人皆哭得泪水涟涟——只不过少妇的眼睛里透着些胆怯,年老妇人却多少有些狠厉。 “进来吧。”顾季撂下一句话,转头走进屋子。 顾母站在一旁绞着手帕,看着两人跟顾季进屋。 顾季让刘氏倒茶,温声问两人:“你们要找的人是谁?他可是租了我的船舱?” “我一介深闺妇人,也不知道这些生意上的事。”老妇人颇有怨念的看着顾季:“但我听说他上了郎君的船。” “当时跟顾某上船的十几名商人,已经全部会回泉州了。您兴许是听错了?衙门不也说了,您儿子不在阿尔伯特号的名单中。”顾季摇摇头笑道:“您儿子叫什么?” “符成。”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顾季稍愣一下才想起这是谁:“他在汴京下船了。” 年轻妇人急道:“相公为什么会在汴京下船呢?” 她其实是知道相公乘王氏的船队离开。因此当阿尔伯特号回航,带来王氏船队沉没的消息时,她几乎双腿一软便跪在码头上。符成是带着家里所有的钱财出海一搏······如果他走了,留下自己母女可怎么办?符母本来就看她不顺眼,会把她和女儿一起赶出去的······ 没想到在家哭了几天,出门却遇见熟人——他和符成一起上了王氏的船队。 那人告诉她,符成被顾季救上阿尔伯特号。但是两人不甚熟悉,自从在汴京出发后他就没见过符成了。 “在到达汴京之前,他就已经重病不起。”顾季诚实叙述:“符兄要求留在登州,我们只好照办。” 符娘子眼中的光熄灭了,刚刚有了些希望,却又遭到了莫大的打击:“多谢顾郎君。实在是叨扰,来日必将涌泉报答——” “顾郎君,那我儿子带的东西呢?”符母打断儿媳的话,并且悄悄拧了她的腿:“他可是带着家当走的!” “随王氏的船沉了。如果当时和王氏签的契约中有款项,那可以找王氏赔偿。”顾季轻轻摇头:“不过概率不大。” 宋代一般没有这样的责任条例,全自认倒霉。 “那你怎么不把货捞上来呢?你是不是要赔我们货钱?”符母当场翻脸:“人都能救上来,货怎么就捞不上来呢?更何况,我苦命的儿子重病在床生死未卜,你怎么赔我儿子?”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家伙,怎么没给我儿子请名医诊治?” “母亲——”符娘子劝阻。 “你个扫把星,闭嘴!” 顾季看的瞠目结舌。 怪不得顾母说她们不讲道理,也真是有其子必有其母······顾季简直要气笑了:“布吉,打出去。” 没等布吉动手,符娘子就抱着孩子掩面离开。布吉则将骂骂咧咧的符母强行扔在门外。 “我这把老骨头都碎了。”符母揉着腰高声叫嚷:“怎么乱打人呀——” 顾季慢慢走过去:“如果有人在船上这么和我说话,他现在已经被扔下去了。不敢惹王氏敢惹我是吧?您胆子还挺大。” 符母竟然在这个单薄的少年身上,感到凌冽的寒意。她连忙将大门掩上,但打骂媳妇的哭叫声却响起。 “胳膊肘往外拐的贱妇!带着你的丫头片子滚!” 声音渐渐消失。 刘氏看着顾季行云流水般的处理方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小郎君出海一趟,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顾季尴尬的舔舔嘴唇,感觉自己时常跟源公子那些老狐狸打交道,行事风格都变粗暴了。 早上耽误了不少时间,他赶紧溜出门。 他还要建他的大房子呢! 飞剪船 顾季先去自己名义上的衙门——泉州转运司转了一圈。诸位同僚们也都接到了任命, 知道他们要添个名义上的长官。 接受顾季的厚礼之后,每个人都对顾季表现得热情随和。毕竟谁不爱钱多活少的长官呢?甚至在顾季告辞时,大家颇有几分依依惜别的意思。 毕竟跑海路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危险活计。说不定次日一别, 他们就再也见不到顾季了。 被同僚们送别之后, 顾季便兴致冲冲的去找牙商王诚。 “哪阵风把小郎君吹来了?”王诚笑着从铺子里迎出来, 怪罪的拍拍自己的嘴:“看我这不长记性的,该叫顾大人了。” 顾季暗叹他消息的灵通,笑道:“城里可有谁家在售地?我要起一座新宅子。” 新宅子? 距离小郎君上次来找他买房,不过也就半年······王诚在心中暗暗咂舌, 打定主意要和前途不可限量的顾季搞好关系。三步两步将他迎铺子,王诚让店小二关门, 隔绝街上的吵闹喧哗。 “大人想要什么位置的?几进的宅子?我保管给您找到。"他亲自给顾季斟茶。 “我不要宅子。”顾季强调道:“我要一块地, 不少于三百亩,但位置可以稍偏。” “您,您说——” “具体怎么建还没想好,先把地签下来,之后还要劳烦您找做活的小工。” 王诚惊讶的睁大眼睛, 愣了一会儿道:“······好。” 天哪, 他真的没听错吗?这差不多都和半个王府一般大了! 看着顾季还在等着他回答,他连忙从抽屉里拿出泉州城的地图来。密密麻麻的街道和标识, 是王城做牙商的习惯,所有代售的房屋地皮都一目了然。 “这一片怎么样?”他指着城南的一块地:“正好和您要的一般大,位置也不错。宅子有两面临街, 离码头也近·····” 顾季颇为满意的点点头:“不是空地吧?这么好的一块地, 怎么就卖了呢?” 王诚讪讪笑:“您还别说,这里原先是王家要建新宅子的地方——地都盘下来了,没想到那边直接沉三条船, 二少爷也没了。” “大少爷资金周转不动,干脆就把这地皮又卖了。王少爷说,谁要是接手,建了半截的宅子白送给他。”王诚小心翼翼的看着顾季脸色,陪笑道:“小郎君千万别嫌风水不好,这宅子风水可是顶顶好。只不过海上万事叵测罢了。” 在顾季不在泉州的几个月间,王家可谓天翻地覆。 王二少爷扬帆起航后不久,老爷子就在风和日丽的下午,离奇的两腿一蹬离开人世。有人怀疑是王大少爷趁弟弟不在,私下里做了猫腻。但老爷子早就立下的遗嘱,船行给二少爷。因此王大少爷只能“暂时”拿到了王氏船行,不仅每天寝食难安的等着弟弟回家,还要遭受弟弟手下对于他谋害老爷子的怀疑。 没想到事情的转机突然出现,王氏的船没按规定日期回航。 不会他的倒霉弟弟死在海上了吧?王大少爷恨不得拍手称快,每天都要被笑醒。 就这么等啊等,终于等到从汴京回来的阿尔伯特号。王大少爷摒弃与顾季的前嫌,船还没停稳就冲上甲板,拽住布吉就问王氏船队的消息。 布吉目瞪口呆:王氏船队全军覆没,很遗憾你老弟已经喂鱼啦! 王大少爷听闻此言,悲痛的掩面而泣,痛哭的声音响彻泉州城。甚至为了感谢阿尔伯特号做出的努力,还亲自去拜谢了顾母。 当然三条船的沉没也给王氏船行带来了巨大打击,王大少爷不得不卖掉正在建造的家宅。也正是因为沉船事故,大家纷纷怀疑宅子风水不好,纵然价格低廉也无人肯买。 顾季听完王氏的顾季,简直差点笑出声。 绝,真是太绝了。 “所以,您······”王诚小心翼翼问道:“大人可以考虑考虑,340亩地,才只要5000贯呢。” 他之所以和顾季说,一者是觉得顾季不太信这些,二者则是顾季毕竟与王家是对头——偷对头的家,多爽。 怎料顾季摇摇头:“算了,还有没有其他的地段?” 他倒不是在意风水什么的,主要王二就是他亲自砍死的,住在王二的房子里,晦气。 王诚倒也不意外。他又在地图上仔细看了看:“这里还有一处。” “原是盐商孙老板的宅子,也不长住。”王诚细细解释:“不过去年他老人家搬去杭州,这宅子就准备出手——足足四百亩地,虽然位置偏些,但去码头乘车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这块地下面有暗河,孙老板就在宅子中修了池塘,风雅清幽。” “这里现在是什么样?”顾季来了兴致。他又从地图上看了眼,这宅子周遭也都是些富贵人家的住宅,虽然偏些但也安全。 王诚眼睛一亮:“现在这地上虽然还有房舍,但也已经破的没法住。现在就按地皮的价出,7000贯——不过您还有谈价的空间。” 悄悄给顾季比了个手势:“大人要是无暇于这些琐事,交给我就行。我能给大人谈到这个数。” 至少六千五百贯。 顾季心中看了眼系统的“实时变动价格板”,果然是差不多的地价。他不动声色道:“正好午时,不如顾某请王老板用膳,然后一起去看看那宅子。” “哈哈哈,岂敢岂敢!” 最终王诚万般推让,顾季成功白嫖一顿午饭。他和王诚相谈甚欢:毕竟他们都是商人,王诚不想错过顾季这样年少有为的大主顾,顾季也深知有交好的牙商,能在生意场上免去多大的麻烦。 用完午膳,两人便乘车径直去了宅子。情况果然与王诚所言不差:宅子破旧而宽敞。 反正顾季也要推翻重建,看下来后感到十分满意,当即决定签契约。 “那您明天来?”王诚小心翼翼问道:“我今晚便去与孙公子商量商量。” 顾季点点头:“行,明日我便带六千五百贯地钱,希望王兄不要让顾某失望。” 带着浓重的敬佩之情,王诚拱拱手。弱冠之年全款买房,狠人。 顾季则盘算着自己的存款。虽然7000贯确实是一笔大钱,但是他也周转的过来。 之前买宅子时,为了照顾顾母恋旧的情绪,顾家两进的小院并没卖。不过这次要是再搬家,就可以将现在住的宅子卖掉,至少能回血一千贯。这样算下来,自己还剩一万多贯钱。往西走只要带些丝绸和瓷器就好,一路以货易货买进卖出,不管什么东西都能卖上黄金的价。 曾经的房奴社畜,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金钱的价值。 和王诚道别之后,顾季就径直去了张长兴的船厂。 虽然现在不组建船队······但顾季无法控制自己想要造新船的想法。 哪个可爱的男孩子,不喜欢酷酷的大帆船呢! 见到顾季慢悠悠的溜达过来,张长兴差点给他跪下。 “小郎君,老夫死罪呀!” 看着面前高高大大的男人哭爹喊娘,顾季眼中划过一丝尴尬。 “小郎君莫怪罪,我真不知道王二那个黑心的小子,敢卖给我假的桐油!”张长兴简直像供奉祖宗般,将顾季迎进船坞里:“从他们那里进货也许多年了,谁想到能有这样的坏心肠,简直是要人命你的呀!他真是死了也活该,简直是现世报!” 阿尔伯特号回航后,他兴致冲冲的去找堂弟张长发喝酒,却得知了王氏触礁、阿尔伯特号撞船、水密舱破裂的经过。 当时他就晕了过去,被众人七手八脚的抬回家,泼了几次凉水才醒来。 幸好顾季将船补上了······要不然他就是一辈子的罪人,船上冤死的所有人都不会放过他。 每当想起这件事情,张长兴就脸色苍白,甚至浑身发抖。 如今见了顾季,更是耗子看见猫一般。 顾季却没追究,将张长兴扶起来:“其他船没出事吧?” 此事张长兴并不知情,毕竟张长发还在船上。 “没有。我自从知道这事,就把当时的船全返修一遍。”张长发满头大汗,连忙道:“当时加装水密舱的所有银钱,我五倍还给小郎君。小郎君千万别怪罪。” 这事如果处理不好,他的船坞就彻底干不下去了。、 “那倒不必。”顾季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抚:“只是我最近要建一艘新船,张老板能不能接这个活计?” 张长兴愣住了。 “能!保证给郎君建的又大又稳,一分钱都不收郎君的!”他激动道:“小郎君还愿意在我的船坞里造船,张某真是······荣幸之至。” 他本是泉州港中造船的熟手,可是自从海难的事情传播出去,船坞里的生意已经惨淡了许多,甚至连骨肉张长发也不愿意搭理他了。 “我当然相信你的技术。”顾季安慰。 他心知张长兴无辜,虽然有疏忽之罪,但没必要把王二针对他的这笔账,算在张长兴头上。 “那么,小郎君想造什么船?与阿尔伯特号相同吗?” 张长兴的观念里,又大又稳的阿尔伯特号便是海船顶峰了。 “不相同。”顾季淡淡道。 “我要造的新船,名为飞剪船。·” 他怎么不建马里亚纳海沟? “何为飞剪船?”张长兴懵道。 顾季微微一笑, 从怀里掏出系统兑换的飞剪式帆船蓝图,在张长兴面前徐徐展开。幸好系统科技树中,点亮盖伦船之后即可直接点亮飞剪式, 否则顾季还真舍不得花他的宝贝积分。但仅仅如此, 飞剪式帆船还花了足足300。 相当于在六个历史名人面前刷脸呢。 “飞剪船, 船底较平吃水浅,首位空而尖。”顾季指着蓝图向张长兴描述:“稳定性极强。” 1845年由美国传播设计师约翰-格里菲斯设计,之后又由唐纳-麦凯完善。以空心船首和惊人的6:1长宽闻名,几乎贴水航行。这是帆船最后的辉煌时代, 在那之后,帆船被新兴的蒸汽机船取代。 系统给顾季的图纸是飞剪式帆船的完善版, 仿1853年的“大共和国号”缩小版。 张长兴不愧是造船的老手, 在顾季的解释下很快读懂蓝图:“这船倒是奇形怪状······不过要是在这个规模上,恐怕不能比您的阿尔伯特号载重更多吧?” “是。”顾季赞同张长兴的眼力,指着蓝图上远远宽于船体的大帆:“但是它足够快,而且能在浅海航行。乘风破浪,日行千里。” 张长发又对着图纸琢磨了许久。 “郎君高明。”他不可思议的赞叹, 眼中甚至燃起兴奋:“小郎君什么时候要这艘船?” 船的搭建显然有难度, 但是张长兴有志于挑战这一次,来洗脱自己身上的恶名。而且他敢笃定:只要这艘船能够造出来, 那么不出十年,大宋的海港将全部被这种先进的船只占领——将开启扬帆起航的新时代。 “不着急。”顾季随口道:“张老板在两年内完成就好——时间再慢些也没关系,只是船一定要足够坚固。” 反正张长兴也不可能在这十几天里做出来, 他不管怎样两年后才能看到宝贝新船。 真令人扫兴。 张长兴肃然道:“小郎君放心。” 又与张长兴交代了一番, 顾季才踩着夕阳往家走。今日辗转跑了不少地方,虽然满身疲惫,但顾季却像是刚刚拿到新玩具的孩子般兴奋。 回忆起雷茨是怎么肆无忌惮购物的, 顾季不得不承认······花钱确实很快乐。 “顾大人?”刚刚离开船坞,顾季便迎面碰上张长发和几个老朋友。 他们都没跟着顾季去汴京,而是回到泉州过年。比起愈发清瘦的顾季,他们几个无一例外都圆润不少,看起来白白胖胖充满希望。 顾季拱手,张长发别扭问道:“怎么从船坞出来?阿尔伯特号没事吧?” “没事。”顾季对朋友实话实说:“这不手里有些余钱,就打算再造个新船。” 每个船行都是这么一步步发展来的。张长发正要喝酒去,顾季婉拒了他的邀请。不过他们同路边走边聊:“那小郎君打算什么时候再启航,还能有哥几个的位置不?” 顾季笑着摇摇头:“位置多的是,不过恐怕你们都不愿去罢了。” “此话怎讲?” 张长发几人本来都决定好了,顾季去哪他们便去哪。毕竟阿尔伯特号的强大性能有目共睹,而且王氏船行遭受重挫,还不知何时能再组起船队,更别提他与王氏闹过矛盾了。至于其他船行,大都已经订满了位置。 “我张长发跑商这么多年,难道还有什么地方不敢去?不管顾大人上刀山下火海——” “我要奉圣命一路南下,向西走。”顾季假惺惺叹口气:“一去就是好几年。” 张长发话到嘴边打了个转:“——我也祝您一路平安。” 顾季没忍住笑了出来,众人也笑成一片。 他早就知道,不会有人愿意跟着他往西走。毕竟这趟旅程成功了是暴利,不成功就直接见上帝。没人会愿意冒如此危险去探索未知的海域,惜命的商人们更不会。 恐怕只有重赏之下的海员们,以及一人一鱼而已。这是一段注定孤独的旅程。 惨遭嘲笑的张长发愁道:“哪家船行还出海呀?实在不行就只能再去王氏问问,可是他们现在搞赔偿,就快把账本子都掏空了。” "他们还真赔偿了?"顾季奇道:“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矩?” “本来是没有的。”张长发忍住笑意:“可顾大人你当时承诺过赔偿,大家都想跟着你的船出海。王氏见到留不住客,于是也出了这么个主意——” 然后就真的海难了。 “好像一人赔五十贯?”张长发回忆道:“今儿上午符成他娘还去要钱呢。” 顾季心中暗叹:看来自己确实低估了符母,她不仅敢找自己闹,也敢找王氏闹。 “然后呢?”他对符成没有任何怜悯之心,纯粹好奇。 “王氏不赔那个龟孙子!”张长发拍手叫好:“王氏说符成既然获救,就不能再拿赔给逝者的钱。他娘当时就开始撒泼打滚,哭着说王氏船行也不赔,郎君也不赔,她该找谁要钱去?” “王大少爷吼她:您就不能盼您儿子点好,干嘛非着急领抚恤金!”他活灵活现的模仿。 话正说着,就走到了顾宅门口。 顾季笑着与诸位道别,还没来得及让刘氏开门,却被张长发拽住袖子。 “小郎君别怪我多言。”他白胖的面上浮起几分尴尬:“我堂兄他老实半辈子,真不是故意要害郎君,当时水密舱之事实在是·····” “我知道。”顾季回眸淡然一笑:“这不还等着张老板给我造新船呢。” 顾季回家看着顾母,最终犹豫一番,没说出自己建新宅子的事。不过他还是把这事提前告诉顾念,让她提前思考下想要什么样的小院。 顾念正跟着教材学建筑力学,高高兴兴跑回去画图了。 晚饭时,她才从房间里姗姗来迟,头发还乱糟糟的。 顾母上次被顾季劝过,从此分配伙食一视同仁,只不过每次看到顾念大快朵颐时,总会不耐烦地瞟她两眼。 注意到顾母的眼神,他夹起一筷子鱼肉放进母亲碗里。灯光下少年的侧脸清秀俊逸:“我不在家的时候,总觉得你们母女守着这偌大的宅子,终归不太安全。” “你还要离家?”顾母的反应很灵敏。 顾季手一顿,含含糊糊道:“······我总不能一直在家待着。” “你都挣得这些钱,干嘛还非要出海呢?”顾母神色不悦,嘟嘟囔囔道:“就在乡下多买些地租佃出去,找个媳妇尽快生俩大胖孙子。你看隔壁这街坊邻居家,人家都笑话我个老太太守在家里,无依无靠——” “别。”顾季被叨叨的耳朵疼。 顾母不敢触儿子的霉头,只好闭了嘴。 “等到我离家的时候,您们去刚叔家住着怎么样?我去与刚叔说,他家里还给孩子们设了私塾,正好阿念也能接着读书。”顾季试探顾母的意思。 “嗯!”顾念重重赞同。 其实在原主失踪的时候,顾刚就主动提出过。他们家是族中最富裕的,但是人丁寥落,已经空了不少房间出来。接纳顾念母女二人,也只不过是家中添两双筷子而已,顾念能来读读书,孩子们也能多个玩伴。再说顾母手中也算是小有余财,算不得寄人篱下的穷亲戚。 但当时顾母只想着和娘家亲近,就拒绝了。 “自己家好好地不住,干嘛非要去住别人家?”顾母依然不情不愿,两条柳眉轻蹙:“要是惦记着我们娘俩的安危,还不如你能留在家里别走。再者说住到你大姨家也不错,她家有两个壮小子。” “那我才不去。”顾念毫不留情反驳:“她家抠抠搜搜的,日用钱还不如我零花钱多呢。” 自从半年前与三姨家闹了矛盾,顾母与娘家姐妹的关系就冷落许久。顾母起初还在家里哭了几场,但后来想着顾家过得比她们都富裕,她心中也就释然了。 阿尔伯特号再回航之后,谁都知顾家发了财,反而几个姐妹又来主动找顾母了。 顾母又和她们好得穿一条裤子般。 顾母脸色涨红:“你说什么呢?怎地如此无礼?” 她又反应过来,嗔责顾季:“阿季,你怎么给她这么多余钱?” 其实顾季非常公平,给顾母的钱要远远多于顾念。只不过顾母爱子心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全给顾季留下来;顾念则和雷茨一样败家,零花掐绝对到手没。这样算下来,顾念的零花钱都快赶得上一家人用度了。 顾季赶紧把饭扒进碗里,飞速溜回去将母女俩的争吵隔绝在门外。还是要先斩后奏,顾季下定决心,等顾母知道这宅子已经卖掉,也就不会阻拦他了。 第二天,顾季终于舒舒服服的睡了个懒觉。 因为雷茨忙着设计自己的人工湖,一整夜都没有来闹他。 “你说什么?”顾季揉着睡眼惺忪的脸,从松松软软的被窝里钻出来,阳光肆意洒在他光滑如牛乳般的背上,有给睫毛染上淡淡的金色。 “看!”雷茨高高的举起图纸。 顾季接过来,看着图上人工湖的深度,惊讶的无话可说。 深1000英尺?他怎么不建马里亚纳海沟呢? 地主顾季 雷茨画的图是纵向的。 他希望在三百米深的水下, 建造十层以上的"宫殿"。不同水深中沿湖边搭建不同建筑,湖面上只有冒尖尖的小亭子。 冰山一角。 “不可能。”顾季仔细看了看图,墨色的长发随摇头的动作散下来滑落在半片消瘦的肩上。 “为什么?”雷茨还很委屈:“这都办不到吗?” “你当所有人都是鱼吗?”顾季反问:“确实可以挖开人工湖, 但挖那么深, 泉州城都要掏空了。而且怎么在湖底施工?施工完成后这些建筑在水流的冲刷下, 又如何维护?” 雷茨委屈的看着他。 顾季扶额,眨了眨无可奈何的眼睛:“最多三十英尺,水底可以建几间房,但不能再多了。” 没想到自己的要求被缩水那么多, 雷茨翡翠色的眸子如猫般瞪圆了。 “不是我欺负你,建房子要讲物理。”顾季苦口婆心。他将建造原理、水流压强给雷茨细细讲一遍。 鱼鱼表示誓要与物理为敌。 不管雷茨有多么不情愿, 但是他也不得不屈从于现实之下。好不容易将雷茨安抚好, 顾季出门去拜访族叔顾刚。 “哎呀,阿季来了!”仆妇刚刚拉开门环,顾季就看到婶婶李氏从院子里匆匆忙忙迎过来。 她拉住顾季的手,差点热泪盈眶:“半年不见,婶婶可真想你们兄妹两个。” 顾父在时两家的关系便好, 如今顾季又发了财, 李氏对他就愈发热情。将从敦贺和汴京带来的礼交给李氏,她欢欢喜喜的接下, 直夸顾季有本事。可李氏穿过青石板铺成的小径,初现绿意的花园,却只将他领进了偏厅的堂屋, 也没见到顾刚。 “伯父不在?”顾季奇道。 “阿季可千万别生气。”李氏面色讪讪:“他可想着见你呢。只不过提举市舶司大人屈尊来家中, 他总要在身边陪着······” 她面露愁云。身为婶婶,他真心喜欢这个玉树临风、年少有为的侄儿。只不过人家刚刚会泉州便来拜会,自己家却实在失了礼节。 顾季却十分理解, 毕竟谁都要应付上司。 他应付赵祯费的心思可多了去了。 反正顾季前来也是为了后宅之事,倒不妨直接与婶婶说。两人闲话了些家常,顾季开口:“我今日来,倒是有事相求婶婶。” “什么?”李氏惊讶。 “再过旬日我又要出海去,指不定两三年才回来。母亲与阿念待在家中,我实在是不放心。”顾季叹口气:“更何况我正准备建新宅子,就想着能不能在新宅建好之前,让她们先借宿在婶婶这里?” 李氏直接傻眼了。 一时间她甚至分不清,是顾季过十几天就要走,还是他要建新宅子这事更荒谬。 顾季眼神真诚:“实在叨扰,不知婶婶能否与与伯父讲?” “能,能!”李氏连连答应:“他早就有这个想法了,我去与他说,肯定高兴还来不及呢!阿念可以和娟娘、春娘一起读书。” 家里的空房子那么多,多住些人反而多点人气。而且只不过添两双筷子的事,顾季肯定也不会亏待母女俩。 娟娘和春娘是顾季族兄的女儿,与顾念同龄。 “那就麻烦婶婶了。”顾季礼貌笑道。 “不麻烦不麻烦。”李氏连连摆手,然后好像想起什么般,面露尴尬之色:“就是你母亲不嫌弃······” 之前好几次热脸贴冷屁股,李氏实在是不想在顾母那里受罪了。 顾季肃然道:“娘绝不会的,婶婶真是折煞我了。” 顾母虽然不喜顾刚家,但是却是个敢于认怂的人。只要她意识到自己除了顾刚家无处可去,必然就不会闹幺蛾子。 又亲亲热热的聊了几句,但依然没见着顾刚。顾季干脆与婶婶告辞,约定过几天去找顾刚喝酒。 李氏十分想打听打听顾季的新宅子,怎奈何顾季没有聊的意思,只好遗憾将他送别。 顾季则带上布吉,快马加鞭赶去找王诚。 一进门,便见到八仙桌旁坐着位儒者衣冠的年轻人。 “这便是孙少爷?”顾季谦虚的拱拱手。 “顾大人。”孙少爷连忙相拜。 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本来听说购地之人是个年轻郎君,他还以为是哪家的纨绔公子。听说顾季航海起家、被赐官身之后,又以为他是个表情坚毅眼神凶狠的年轻汉子······可今日一见,才发现顾念竟然是个书生气的少年,清秀俊逸半点不似闯荡江湖之人。 王诚急忙上前,向两位相互介绍之后便拿出契约:“顾大人,我已经与孙少爷谈好:您要是一次付就六千三百贯。” 他向顾季悄悄使了个眼色:“孙少爷愿意多让您些呢。” 王诚还真是个讲价好手。顾季没有提出异议:"那么便签契约吧,钱箱送到哪里?要金还是铜钱?" “要铜钱。”孙少爷连忙道:“送到这里便好,不劳烦顾大人。” 顾季轻轻咂舌。在北宋中期之后,伴随着钱荒铜钱一直在贬值。不过孙少爷既然主动要铜钱,顾季也便让布吉到船上去取钱。一共几吨重的铜钱被装在实木箱中,如流水一般被送往王诚的铺子里,足足将他家后院都堆满了,才勉勉强强送完。三人签好契约,从此那块地就是顾季的;了。 当地主的感觉真好。顾季在心里感叹。 给王诚付过牙钱,又拜托他去寻建筑的小工、卖掉顾家如今住的房子。完成这一切之后才慢悠悠回到家。 他看了顾母两眼,他最终也没说出换房子的事。 回家后便连轴转的顾季,终于落得些闲暇。 这两天的要紧事都已经办完,招募船员准备物资的事也都交给了布吉。王诚那边找到了包工的商人,已经开始拆除旧宅。顾季每天的日程,就是和雷茨出门逛吃逛喝、在家窝着睡大觉。 当然,他还去找了顾刚两次,但没想到提举市舶司大人······他就赖在顾刚家不走了? 只要顾季去拜访顾刚,要么大人在和伯父探讨公事,要么大人拉着顾刚去吃酒了;要么大人在家中喝茶。顾季也不知顾刚这样不起眼的小官,再过两年都要退休了,哪来这么频繁地被领导关注? 对于这个问题,顾刚比顾季还好奇。 夜。 “老婆子?”顾刚一身酒气推门而入。此时已经快到深夜,在稍微偏僻的顾宅之外,寂静的街道上知有微凉的春风。仆人连忙给他将外袍脱下,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扶着这位快到花甲之年的老人,跌跌撞撞走向正房里去。 “吱呀——”门被打开,李氏连忙将丈夫架进来。 “今日阿季又来了。”李氏给顾刚擦脸,低声道:“你说这到底是怎么——” 顾刚摇摇头。 “我怕阿季是真的摊上事了。”顾刚猜测道:“莫非是他得罪了什么人?” 提举市舶司大人纡尊降贵来拜访他,正好就赶上顾季来家那天。那天大人就频繁提起顾季,顾刚只以为自己的侄儿出息了,也没多想。谁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他忙的像是陀螺般,哪个上司喝酒都要叫着他,还要在他面前疯狂提顾季。 可是当他忍不住问起的时候,大家却又顾左右而言其他了。 顾刚夜不能寐想了几天:顾季个跑商的年轻人,怎么会获得这么多大佬的关注?难不成他是惹上了什么人,同僚们看在他的面子上,提前给自己侄儿提醒? 这个可能性吓得他一激灵。 “那可得找阿季说说。”李氏低声嘟囔道:“明天要不然你就称病在家,我去把阿季叫来。” 她额角滑下两滴汗:“前两天阿季还跟我说,他娘和阿念接过来住。若是他惹上麻烦,不会牵连你吧?” “说什么呢。”顾刚怒道:“睡觉,这些明天见了阿季再说。” 天明。 顾季不知道伯父的纠结,裹在被子里足足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被布吉的敲门声吵醒。 “郎君,郎君?” 勉强将眼睛睁开,把缠在身上的大尾巴挪走,顾季拖着酸软的腿套上衣袍将门打开。 天光大亮,布吉看到雷茨布满鳞片的光滑北部。 “嗷!”他惊叫起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害羞。 顾季反手把门掩上:“你要是把他吵醒,就会变成他今天的开胃点心。” 布吉赶紧把嘴捂上。 两人到桌前吃了点东西,布吉才说起来意:“郎君,我在码头上一个人都没招到。”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顾季惊道。 他承认没人愿意跟他去西方:但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可是开出了十贯的月钱。 几乎是平时的十倍了! “他们都不敢。”布吉哭丧着一张脸:“往往先问船长是谁,我就说是小郎君你;接着他们问我船副是谁,我就说是我。” 他气鼓鼓的:“他们就说这么个毛头小子当船副,简直是闹笑话。” “接着就全走了。” 顾季脑壳痛。 对哦,布吉去招人实在没什么可信度。他拍拍布吉的肩膀:“没事,我去一趟吧。” 布吉点点头。顾季垂头丧气的去洗漱,换上在汴京做的官服。 朝阳的光辉洒在朱红色的官服上,衬得顾季越发肤如凝脂。他轻轻拍了拍袍子:“走了。” 布吉匆匆忙忙跟在后面。两人走在街上吸引不少目光。 “对了,”顾季突然想起什么:“你还要再上船吗?” 把他杀了 “啊?”布吉心头一紧:“郎君, 你不带我走了?” “你不是在追求柳二么?”顾季随口道:“这次出海时间长。” 现在她十五岁,等顾季再回到泉州,柳二说不定都已经嫁人了。 布吉意识到这一点, 垂头丧气, 想说什么但最终闭上嘴。 “你要是不跟着船走, 也可以在家里帮忙。”顾季慢慢道:“当然也不必单恋一枝花,说不定之后还会遇见喜欢的人。” 布吉抬眸问:“那郎君怎么想?” 顾季十分诚恳:“我觉得你放弃柳二吧。” 布吉明示暗示也许多次了,如果柳二有此心意,早就应该回应。 他眼睛里的光熄灭了:“我再想想。” 两人各怀心事的在街上走着。顾季思考怎么去招募海员, 布吉则为情所困暗自神伤。谁也没注意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知道他们迎面撞上—— “阿季?” “婶婶?”顾季看到李氏, 惊讶一瞬。 莫非顾刚真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婶婶这么着急忙慌的? 李氏心中的惊讶更甚。她本来就是寻顾季的, 但走在街上却迎面撞到个当官的大老爷——居然是自己侄子? 打量着顾季身上的官服,她咽了口唾沫:“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要去码头呢。”顾季随口道:“婶婶到哪去?可是有什么急事?” “啊,我是去寻你的······”李氏还在震惊中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你伯父让我来的。” 来找自己? 顾季皱眉, 对布吉道:“去码头等我, 我先和婶婶走一趟。” 招募海员的事不急于这两个时辰,不过顾刚来找他却不多得, 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被上司抓走了。 布吉点点头走了,他看到李氏的眼神惊讶中带着些敬畏,拍拍脑袋:“婶婶莫急, 我先回去更衣。” 好端端的穿着官服去拜访长辈, 实在不像话。 “哦。”李氏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一路跟着顾季:“阿季,你怎么·····” “在汴京的事。”顾季有几分尴尬。毕竟自己表面风风光光封官加爵, 其实全凭赵祯施舍他些俸禄罢了。 李氏也不好多问。两人慢慢走到顾刚的宅邸,脚步匆匆的李氏将他送到顾刚面前,忙不迭开口:“老头子,阿季他可是——” “我与阿季说。”顾刚将妻子的话打断,表情严肃万分。 李氏已经被彻底绕晕,不知道究竟是顾季发了财,还是顾季惹了事。干脆一咬牙一跺脚离开这里,反正爷俩又什么话可以自己说。 脚步声隐去,门扉也被悄悄掩上。阳光透过窗棂和窗纸朦朦胧胧透过来,洒在两人面前,更添了几分不清晰的神秘感。顾季清楚的看到,伯父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阿季,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在汴京得罪哪位大人了?”顾刚将茶杯重重一放。 “是。”顾季回想,他都记不清自己得罪了多少人。 难道顾刚被找上门了?不应该吧? 顾刚将这几天的异常说了一遍:“我就觉得你恐怕惹上事了。究竟惹上哪位大人?” 他能说吗?他至少骂了好几十个人? 顾季弱弱问:“来找您的是哪位?” “方大人。”顾刚道:“提举市舶使,两年前从汴京来历练。平日里对人都很和善,与同僚们相处都不错。” 汴京来的?顾季心头一紧:“他是什么家世?” “我哪知道?”顾刚瞟了他一眼。 他又缓缓道:“听说祖上有从龙之功,不过也不清楚。” 两人间陷入沉默。 顾季心中盘算:会不会是为了那个名单的事?他是不牵扯到名单上的人,来找自己报仇了?不过如果是汴京贵胄,为什么非要牵连紧泉州私运铜钱之事? 顾刚则想到:完蛋了,侄儿估计真是惹到人了。 “你老实跟我说,究竟在汴京干什么了?”顾刚严肃对顾季道:“你一介草民商贾,能惹出舍=什么事来?” 这事情当然说不清。顾季这时候突然意识到,顾刚好像还不知道赵祯给自己赐官的事。他正打算开口说什么,却听李氏在门外敲了敲门:“方大人来了。” 叔侄俩对视一眼。顾刚敛衣出门迎接。 顾季严肃的思考到底要不要躲出去。 他慢悠悠的从侧门往外走,却正好看到一人直冲他走来,远远的只能看到朱红色的官袍。 顾季刚想躲到树后面去,没想到身形还没动,手就被人抓住:“别走呀?” 他抬眼看去,面前是个笑嘻嘻的年轻人。面白无须,却有几分贵气。 顾季无奈笑脸相迎。 “鄙人姓方。”年轻人介绍自己:“如果我没猜错,您便是顾大人?” “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本就是来找你的。” 顾季浑身紧绷:“我不过一介商贾罢了,大人寻我何事?” “官家让我来的。”方大人环顾四周,肃色道:“来差铜钱外流之事。” 顾季没想到他如此直接,眼神狐疑不敢确定。 方大人并不意外,从怀中掏出一卷东西。 拿过来刚刚想打开,顾季却被身边人一推,差点迎面撞在树上。 他回头还没来得及骂,就听方大人埋怨:“你看圣旨小心点嘛。” “你不早说。”顾季将卷轴打开,悄悄看到确实是赵祯的笔记,才相信来人是友军。 他心中重重松一口气,要是真来有人寻仇他还担心母女俩有危险。 “前两天陛下传讯,让我全权负责此事。现在我手中只有你给圣上的那份名单,其他的都不知道——” "方大人?"顾刚从后面急急忙忙跑来。 他看到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呆若木鸡。 事情的结局颇有几分惨烈。 方大人看到顾刚,编了个理由就溜走了,顺便约定下次再找顾季详谈。没想到这却害惨了顾季——顾刚这时候才知道,侄儿被官家亲自赐官,比他奋斗几十年还要高两级。 他还以为是侄儿惹了事,几天睡不着觉。没想到······原来是同僚在巴结自己侄儿。 简直拿他顾刚当傻子。 面对顾季,他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不管顾季怎么劝,都颇有些面对“不孝子”的愤慨。 顾季也不知道会是这个情况,含泪陪了半天好话才将顾刚说通。 不过也不算是全无收获——第二天,方大人十分殷勤的来找他,顾季就把招募船员之事扔给他。 想不想要日本的信息?想不想知道铜钱走私的细节?我想要三十个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海员,你看着办吧。 说什么?以公谋私敲诈勒索?不可能,一切都是为了大宋。 不愧是市舶司的一把手,两天后顾季就见到了随他出海的全部海员。 “这样就没问题了吧?”方大人抹抹额头上的汗,暗中骂顾季长得倒是单纯漂亮,没想到心肠那么黑。 两人站在码头上,面对着三十几个皮肤黝黑、肌肉流畅的汉子。这些人和布吉这种半大小子站在一起,越发显出风霜的痕迹。他们都是在方大人锲而不舍的劝说、顾季的重赏之下来到这里。 “月钱当真发十贯么?”红脸的汉子鼓起勇气,向前一步。 “上船前每人十贯留给家里,月钱按月发。若是三年后没回来,补偿给每家一百贯。”顾季财大气粗。 众人面面相觑:若是能平安归来,这些钱够他们安居乐业一辈子。 “我跟郎君上船。” “我也去。” “愿为郎君效忠。” 方大人得意的向顾季使了个眼色。 顾季没理他。 阿尔伯特号上原来14个船员,有12人都愿意留下来。布吉犹豫再三,选择留在家中追逐爱情。顾季掏出黄纸给海员们签契约。这契约签的如同生死契一般,每人都咬着牙签字画押。 最终招募到43位海员,约定5天后上船。 看着海员们赶紧回去安顿家中,顾季转头对方大人道,眼神冷冷: “在敦贺有一少年,清和源氏——” 方大人神情一紧:“借一步,去安全的地方说话。” 在泉州城里想了一圈,他也没想明白哪里最安全,最终决定去阿尔伯特号上。顾季本来想劝他没必要那么紧张,毕竟源公子对泉州鞭长莫及,而且即使有宋国人给源公子干活,也八成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根本构不成危险—— “不行。”方大人神经兮兮道:“出问题就晚了。” 于是他登上阿尔伯特号,还参观了顾季的卧室和一米八的柔软大床。 两人锁在卧室里,顾季的声音很低很快:“源公子手下有几百号人,十条船之上。他们既烧杀抢掠也做生意,尤其喜欢胁迫宋国商人。我的名单就是从他那里拿的,如果你能可以进一步和他接触,也许能拿到更多。但如果你对付不了他,仅凭现在的名单很难再往下挖。” 顾季将一枚御守交给他:“这是信物。” 方大人咽了口唾沫:“那我怎么可能对付他?” “你最好在三个月内去见他。”顾季冷漠道:“因为我答应过。如果你不去,他就不会再信任我。” 方大人发现顾季果然心黑。 “没关系。”顾季拍拍他的肩:“这里也有支援。你去找橘氏的人,他们会想办法帮你。” 他又塞给方大人密封的红色御守:“当你去找橘公子的时候,把这个给他。” “他要是不愿意帮我怎么办?”他深吸一口气。 “把他杀了。”顾季的脸色不像开玩笑。 再见泉州港! “你真是高估我了。”方大人摇摇脑袋。 顾季失笑。赵祯无论如何不会派来一个废物, 所以他所言大概率是托辞。他随口道:“你不去也可以。海上风浪那么大,说不定他等不到我就觉得我死了。” 只不过如果半年后失信于源公子,这事就很难往下查下去了。顾季更相信源公子和宋国官员的关系是单线碎片化的, 而不是简简单单能揪住一串人。现在顾季拿到的名单, 也只不过是些虾兵蟹将而已。 “我再想想。”方大人惆怅的捂住脸。 两人又详谈许久, 才离开阿尔伯特号。此时的阿尔伯特号已经沉浸在整装待发的兴奋中,它看着顾季将方大人送别,颇为忌惮的问:“你娘不会又要拦着你,不让你走吧?” 上次顾母在阿尔伯特号身上一边哭一边吐, 给它幼小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顾季没说话。 “你不会还没告诉她吧?”阿尔伯特号崩溃。 “额,没有。”顾季诚实回答。 “你现在就回去告诉她!!” 面对阿尔伯特号的崩溃, 顾季保持了完美的鸵鸟精神。回到家又躺了好几天, 他也没能鼓起勇气来告诉顾母:您的好大儿马上又要扬帆远航啦。 于是他在家睡觉、带着雷茨出门逛街、设计新宅子,偶尔去工地上督工。此时正是泉州港风和日丽的好时候,玩起来尤其令人心情舒畅。可是等到距离出航只有五天之时,顾季知道自己不得不直面恐惧了。 尤其是王诚告诉他,已经有人看上了他的宅子, 随时可以出手。 顾季晚上辗转难眠, 心慌的想要抱着鱼鱼睡觉,没想到鱼鱼却到海里游泳去了, 让他孤枕难眠一整夜。 阳光明媚的早上,顾季只好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敲响顾母的房门。 “怎么这么早来了?” 顾母笑意盈盈拉开门。虽然她现在不用自己干活,但是之前养成的习惯还在, 总要早起盯着整个宅子。 “这不有几件事要和母亲说。”顾季闪身进屋, 将门掩上:“我前些天买了新宅子,现在正在建,母亲想要个什么样的小院?” “什么?”顾母直接懵了:“你怎么——” 顾季露出尴尬的笑容:“您慢慢想。过两天等我走了, 您和阿念就先搬到刚叔那里吧。” 这句话中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多了。 顾母足足愣了一分钟,木然道:“你要到哪去?” “奉官家的命往西走。”顾季将赵祯拉出来当做挡箭牌,故作轻松:“快的话两年就回来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顾母咧了咧嘴,要哭。 “你走了让我怎么办······”她无声的痛哭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怎么就非要走呢。先是老子在海上没了,儿子也非要在海上漂,西边是什么蛮夷之地呀,我的儿遭了什么罪非要往那边走,让我这个做娘的怎么活,你要是出事了连个后都留不下来——” “娘你别哭。”顾季一个头两个大:"我肯定会回来的。您想这么多干什么呢?" 顾母死活抱住顾季就不撒手了,痛哭流涕让他不要走。 正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想赶紧跑路的顾季突然被叫住:“阿季,你是不是被外面的女人勾了魂,不愿意回家了?” “娘你在说什么啊——” “你别骗娘。当时你在汴京的时候娘就听说了,船上有个女人还怀了你的孩子。”顾母对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看你这次回来没跟娘提过这件事,我还以为你跟她断了······是不是因为她,你才要往西走的?” 这是哪跟哪呀? 顾季想明白了。肯定是阿尔伯特号回泉州的时候,顾母在船上听到了海员的议论,从而知道雷茨的事情。 怪不得当时顾母痛哭流涕,看来不仅难过儿子不回家过年,还难过儿子被外面的女人拐跑了。 顾季深吸一口气。反正瞒不住,干脆拿雷茨当替罪鱼:“是,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 顾母乍听此言:“什么?” 顾季面无表情:“不是娘问的么?” 顾母一把将他拽住:“你别跟娘生气,这是你的孩子吗?她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在哪?娘什么都不知道啊!” 顾季:······ 让他嘴欠。 "她是在海上漂泊的无家可归的少女,在风暴之夜被我救上船。"顾季硬着头皮,回忆起雷茨和自己的点点滴滴往下编:“她勤劳贤惠又能干,会织布绣花,还很漂亮······我们两情相悦。后来她就怀孕了,现在我给她找了个地方住着。” 渣男惯用套路。 顾母急道:“那她到底是什么人?别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她有番人血统,被家里扔出来的。”顾季想着反正雷茨下海游泳去了,也不知道他瞎编乱造:“不会说汉话,就没让她见您。” 顾母的表情出现了深深的裂痕。 说得怪好听,不就是个从家里干出来的蛮子吗?没钱没家世,仗着点姿色就缠上自己儿子。顾母现在简直后悔死了,为什么不早点给顾季多挑几家的姑娘?怎么就让儿子在外面找了这样的女人呢? 她小心翼翼问道:“你没摆酒拜天地吧?” 儿子越来越叛逆,她已经不知道顾季会干出什么了。 顾季摇头:“没有。” “那就好。”顾母长呼一口气:“娶妻娶贤,她配不上你的。你听娘的,别跟她再上船,娘保准给你找个漂亮贤惠的媳妇。” “那她怎么办?”顾季试探问道。 顾母随口道:“反正也没有父母之约媒妁之言,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赶走就是了。” “不过你可千万要小心。”顾母又警惕道:“你现在有官身,可不能随便纳妾,最好能让她别乱说。” 看来自己还是天真了。 顾季揉了揉额角,想起曾经威胁雷茨,如果在顾母面前暴露身份,那么就要被拉去干活做完美儿媳——这些只不过是顾季一厢情愿的猜想罢了,顾母根本不会容许雷茨在这个家待下去。他凝眉不说话。 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过分,顾母又劝道:“她小小年纪出来漂泊,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家出身。” 顾季气笑:“那我更要带着她出海了,干脆半路扔海里,这样她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出乎意料的,顾母用复杂的目光打量他片刻,最终犹犹豫豫道:“孩子是你的骨肉,等她生完孩子再——” “嘭!” 顾季摔门而出。 她哆哆嗦嗦的站在原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说错了话。 顾念觉得家里的氛围变了。 之前几天哥哥紧张兮兮的,看向母亲的眼神都不自然,好像做了亏心事一般。顾念对原因心知肚明。没想到今天角色互换过来,反而是母亲的神情不太对。 她想问为什么,就被母亲骂了一顿。 于是她又悄悄问顾季:“你和娘吵架了?” 顾季:“要是让你二选一,你是要娘还是要嫂子?” 顾念不假思索:“娘。” “现在你娘想把你嫂子搞死扔出去。”顾季平淡道:“这事要是被你嫂子知道了,娘肯定活不了。” 顾念大骇:“哥,要不然你明天就出发吧,家里千万别打起来。” 不管顾念想不想让哥哥快些走,顾季都还是在五天后准时启航。不过幸亏雷茨趁着启航前在岸上多玩几天,几乎没怎么回家,也就杜绝了恐怖的家庭纷争。 顾母则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怨她没听出来那天儿子说的是气话。但是无论如何木已成舟,她改变不了儿子的意志,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准备离开,自己则可怜兮兮的搬进顾刚的家,好像被谁欺负了一般,惹得李氏暗暗白眼。不过顾念倒是很高兴。 除了硬塞给顾刚许多银钱之外,他还单独给了顾念一笔钱,让她用作零花。 此外,新的宅子和船都已经开始建造,旧宅子也已经准备出售。相关事宜委托给顾刚和顾念决定,顾母不得插手。 听闻此言,顾母又是悲伤许久。而且直到顾季临行前,她也没见到那个所谓的儿媳妇。 顾季选择在夜间起航。 月明星稀,码头上安安静静,只有送别的人群围在阿尔伯特号旁边。 往常这个时候都是热闹欢腾的,但是也许顾季这次的目的地实在太远,竟然颇有些“凄凄惨惨戚戚”的味道,大家或多或少都在抹眼泪。 顾念:“哥哥保重,早日回来。” 顾母:“儿啊,我的儿啊——” 张长发:“兄弟,等你回来喝酒。” 布吉:“郎君,我舍不得你呜呜呜。” 顾季觉得自己不是去西洋,而是去西天。 他清了清嗓子:“夜凉风重,大家赶紧回去吧。” 顾刚上前一步,将他拉到旁边去:“贤侄唐突,我想问问阿念的婚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简直要崩溃了。自己妹妹才十一岁啊,这是默认他回不来了吗? 不过还是勉强答道:“伯父和阿念决定,别让我娘掺和。” 顾刚在泪水涟涟中给他一个睿智的眼神。 方大人也走上前,夜风将他的衣袖吹起:“虽然现在说这话不吉利,但若是顾兄一去不复返,我定然禀报圣上,抚恤你一家老小。” 顾季微笑的面具破碎:“不吉利的话可以不说。” 在众人依依不舍中,顾季终于登上甲板。阿尔伯特号在浓重的夜色里滑出泉州港,带着无尽的想念和期盼驶向大海,泉州城的万千灯火终于泯灭成小点,消失不见。 顾季扶着船舷,轻轻叹气。 又离家了。 “喵~” ?哪里有猫叫? 绿茶妖怪的对决 顾季猛然回头, 确定船上确实有甜甜的猫叫声传来。一刹那他简直以为自己幻听,问旁边的海员:“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那海员名叫阿四,是个黝黑健硕的汉子。他多少有些怕顾季, 被问得一激灵:“好像确实有。” 寻着声音摸过去, 在黑黢黢的船舱中走出一道毛茸茸的身影。 一只小小的三花猫, 黑色的尾巴轻轻翘起,四只小爪子布满柔软的黑色毛发,好像踩在墨般的绸缎上。脚爪上的毛如雪般亮白,光滑的在月色下流光溢彩。只有两只耳朵是黄色的, 灵巧的轻轻晃动。宝石似的眼眸在夜里发着光,胡须轻颤。 “怎么还有猫上船?”顾季在风中凌乱。 “是它啊。”阿四倒是挑了挑眉。看到顾季好奇看过来的目光, 连忙解释道:“这猫在码头上住很久了, 在我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就见过。算起来它也有二十岁——我们常常说,见到这个漂亮的老寿星就有好运呢。” “不过它怎么跑到船上来了?” 顾季蹲下身,小猫自来熟的跳到顾季肩上。 第一次感受到小生命在自己怀中轻蹭,顾季简直浑身都僵住了,不自觉就去摸摸猫猫头。 柔软的舌尖舔过他掌心。 “这畜生倒是喜欢郎君, 平时它都不让别人碰。”阿四恭维道。 “有主人么?” “没有, 这野猫也就大家喂两口。” 顾季抱着小猫,远眺几乎已经看不见踪影的泉州城。他猜测这猫大概是不小心跳到船上, 结果却刚好碰上阿尔伯特号起航。 “你该怎么办?”顾季低声问小猫。 现在已经离开了泉州港两个时辰,想要再回航实在很难。而这只猫阴差阳错上了船,虽然不缺它的食水, 但是在茫茫大海之上的小猫也容易害怕。 猫咪好像真的听懂了顾季所说似的, 一头扎进顾季怀里,只把圆圆的屁股留在外面。 “顾大人真是菩萨心肠。”阿四插嘴道:“猫各有命,这老猫指不定也活不久, 说不定就想给自己找个海上的归宿呢。” “它真的二十多岁?”顾季摸着小猫光滑的皮毛,不敢置信。 “那可不。我十八岁第一次出海就在码头上见过它。现在整整二十年了。” 奇怪。 流浪猫的寿命到十年都不容易,这个小家伙是怎么流浪二十年还如此油光水滑的? 猫咪轻轻甩了甩尾巴。 “那你就留在船上了?” 感到自己的手心被舔了舔,这是答应的意思。 这个时代还没有纸板,顾季只好找出个小木箱,又用几层棉絮来垫窝。刚把猫窝垫好,小猫就舒舒服服躺了进去蜷成一团。 “你从此就是我的猫啦。”顾季点点小猫的笔鼻头,被热情的舔了一口:“你叫什么呢?” 小猫喵喵两声。 “你就叫喵喵?” 小猫的眼神中显出几分不可置信。 “叫贝斯特。”阿尔伯特号建议:“它是公的母的?” 顾季强行扒开它的腿,发现这是个男孩子。不过他们都很喜欢“贝斯特”这个名字,所以一致认为性别也不重要。 “你就叫贝斯特了。”顾季点点小猫咪的头。 丝毫不了解埃及神系的贝斯特,思考了一下勉强接受这个名字。 安顿好小猫,顾季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本来是打算阿尔伯特号出港之后就去睡觉,没想到却因为意外出现的小猫而耽误时间。此时他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跌跌撞撞回到卧室后简单洗漱,就褪去衣服躺在床上。 拥有宠物的兴奋还回荡在脑海中。他从小就想有自己的小动物,但是不是住孤儿院就住在宿舍,一直没有饲养的机会。果然上帝给他关上一扇门,下辈子就会给他送来一只猫。 从此他就是有猫的人了!虽然是一只老猫。但是顾季也有信心让他安享晚年。 用被子把自己卷成蛋卷,顾季发觉身边空空荡荡:“雷茨还没回来吗?” “没有啊。”阿尔伯特号道。 之前商量过雷茨会从海中上船,所以顾季并不担心,只是有些好奇——雷茨以前恨不得时时刻刻黏自己的。 但好像最近几天,他睡觉的时候鱼鱼都不在身边。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丝怀疑。但是繁忙的今天实在是太困了,他迷迷糊糊就失去意识。在沉入梦乡的最后时刻,思绪中还是“在大海上要如何封窗才能阻止猫咪跳船”之类的怪问题。 黑甜的梦境涌入大脑。 顾季迷迷糊糊睡在床上,中途觉得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跳进怀里,还毛茸茸的。他顺势撸了两把把脸贴上去。 鱼鱼不在的被窝,又温暖了起来。 第一缕阳光刺破天际,洒在顾季的床上。 “嗯?” 他揉着眼睛从床上醒来,感觉怀里空空荡荡的:“阿尔伯特号,昨天晚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你是指,额——”阿尔伯特号犹犹豫豫。 顾季皱了皱眉,本能的反应过来阿尔伯特号有些不对劲。摸了摸身边冰凉的被褥,顾季疑惑道:“昨晚雷茨没回来?” 阿尔伯特号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远处凄厉的一声:“喵——” “喵,喵,喵——”喉咙撕裂般的凄惨声音从船尾传来。 顾季一震。 “贝斯特?”他翻身下床,穿着睡袍向船尾慌忙跑去。 发生了什么? 饿了、不开心?不应该听上去如此惨烈;难道是贝斯特掉进水里去,才会有如此凄凉的声响?但是贝斯特常年住在码头上,怎么会随随便便往水里跳? 难道,顾季心中划过一丝恐怖的想法,船上有人虐猫? 他敢确定之前的船员没有这样的习惯,但是自己刚刚从泉州招了新船员······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有人对贝斯特下此毒手。 他的心凉如冰窟,慌乱之间直接从二楼船长室的舷窗跳到船尾。 然后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船尾没有人类,只有雷茨和贝斯特。 雷茨好像刚刚从水中上来。湿漉漉的黑发还在滴着水,苍白的脸颊上翡翠色眸子中却布满杀意。他倚在船舷旁边,单手提着贝斯特的尾巴,像转风火轮般拎着猫咪在空中打转。贝斯特四只僵直毛发倒竖,随着雷茨的甩动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好像下一刻就要魂归天国。 “你在干什么?”顾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雷茨若无其事的瞟了顾季一眼,抓起半死不活的猫咪往海里扔。 “雷茨!”顾季扑上去,重重的推了雷茨一下,将贝斯特抢到怀里。虚弱无力的小猫尾巴留着血,好像已经断掉了般。勉强睁开琥珀色的眼睛便滑落两滴泪水,粉色的小舌头轻轻舔着顾季的手背,舔到一半就丧失力气般,猫头耷拉下来。 “贝斯特?”顾季失声叫道,摸摸小猫还有心跳。 “你为了它打我?”雷茨差点被顾季推进海里,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顾季盯着他看了两秒,抱着贝斯特转头就走。 雷茨禁锢住顾季的肩膀,让他丝毫不能挣动:“把它从船上扔下去。” “它就是一只老猫,你为什么要和它过不去?贝斯特会死的。” “你抱着给它起名字,还抱着它睡觉。”雷茨强调自己的委屈:“还为了它打我骂我。” “你疯了?” 顾季墨色的眸子中写满震惊和失望。 他知道绝不可能用现代人类的价值观来要求雷茨,对于大海里的怪物来说虐杀生灵只不过家常便饭。但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心灰意冷:贝斯特因为被自己喜欢,就要遭受如此无妄之灾? 雷茨直勾勾的看着顾季,却只能看到他眼睛里的冰冷。 顾季坚决没有把猫扔下去的意思。 雷茨的眼角积蓄泪水,转身跳入大海。 愣了下,顾季赶紧抱着贝斯特回到卧室。 万幸,贝斯特现在的呼吸和心跳都很平稳,但整只猫都瘫软在怀里站不起来。顾季丝毫不懂医学,只能给贝斯特出血的地方上药,然后抱着猫咪坐在床上。 “对不起。”顾季轻轻道。 他用手抚摸着贝斯特的毛发,心中却越来越酸涩。 知道雷茨会吃醋,但他真的没想到雷茨会吃一只小猫的醋。在他的印象中,雷茨是非常随和又好脾气的鱼,做事很有分寸,即使对什么不满意也会和他撒娇,而不是直接动手残害生命。 在感到陌生的同时,他又感到有些怪异。 雷茨为什么突然变了? 阿尔伯特号好像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顾季惆怅低头看贝斯特,却见到贝斯特也正在兴致勃勃的看着他,尾巴还在快乐的四处甩。 嗯? 顾季眨了眨眼睛,贝斯特又变成了蔫头耷脑半死不活的样子。 可能是自己的幻觉吧。 此时有海员叫顾季,他便又赶到甲板上。他们还不熟悉阿尔伯特号“自动航行”的功能:“大人,这船这怎么奇奇怪怪的呢?我没动船舵,它怎么自己就转了?” 顾季心不在焉的看着海面,勉强把风当做借口搪塞过去。 海员们有些不相信,尤其听说他们的主要工作就睡打扫卫生的时候,更感到几分离奇。 难道只要打扫卫生,船就会自己航行? 顾季对这些纷争不感兴趣,还惦念着贝斯特的情况,于是又急匆匆赶回卧室。 殊不知在海员们眼中,阿尔伯特号的神秘色彩又浓厚了一些。 “贝斯特?”顾季推门而入,看到猫咪还好端端的躺在床上喘气,才放下心来。 他走过去将它抱起,贝斯特却挣扎着不愿动弹。在猫咪的挣动中,顾季看到被子上竟然放着半条吃剩的咸鱼,贝斯特嘴边还有可疑残渣。 等等,他什么时候喂过咸鱼? 猫咪的蛋蛋 即使顾季从未养过宠物, 他也知道小猫小狗都不能吃咸的。为了防止腐烂,海员们储备的咸鱼却是最咸的东西,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给贝斯特吃。 拿起啃剩下的半个鱼头, 顾季脸色阴沉:“刚刚有人进来过吗?” 阿尔伯特号沉默:“没有。” 顾季狐疑的眼神转向贝斯特:“难道它出去过?” 贝斯特正可怜巴巴的看着顾季, 喵喵叫。 阿尔伯特号不说话了。 本能的感到有些不对劲, 顾季严肃道:“阿尔伯特号,说实话。” 像是权衡利弊一会儿,阿尔伯特号终于慢吞吞道:“它出去了。” 顾季的脸色冷下来:“你能走路了?” 怎么刚刚还是一副随时都要厥过去的样子? 贝斯特勉强在床上挪了挪,又虚弱无力的倒下。它好像在很努力的向顾季证明, 自己就只能这样动。 顾季沉默。 这个速度能跑到货舱去吃一条鱼?怕不是拿他当傻子。 阿尔伯特号也干脆利索:“不是,它健步如飞跳过去的。” 空气中的氛围沉默了。 顾季的眼神中充满不可置信。看着这只轻轻蹭自己手掌, 好像察觉到事情败露的猫, 感到世界有一丝丝魔幻。 “这到底是什么物种?”顾季皱眉。 “我也不知道。”阿尔伯特号实话实说:“按照系统图鉴来看,就是三花猫。” 顾季思考片刻,拎起贝斯特的后颈离开卧室。 拎着猫直到雷茨刚刚消失的地方,他在船舷上比划比划,像是在思考以什么角度扔下去最好。 “喵, 喵~”贝斯特双眸含泪泫然欲泣。 别扔, 求求,真的不会游泳喵。 就在顾季将要松手的一刹那, 他看到船下有一道蓝绿色的身影。意识到要是把猫扔下去,雷茨恐怕真要感谢大自然的馈赠了。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他又将猫转手扔回甲板上。 贝斯特也顾不得伪装, 轻盈落地飞一般跑走了。 看着一骑绝尘的背影, 顾季心中油然而生起几分沧桑:自己居然被一只猫耍了。 不过这样也就可以说明,雷茨为什么会性情大变突然和一只猫过不去。虽然不知贝斯特到底何方神圣,但是大概率已经被雷茨识破。鱼鱼想要将贝斯特除掉, 但没想到被顾季抓个正着,贝斯特成功卖惨,雷茨遗憾落水。 顾季倒是不害怕这些不明生物:毕竟还有雷茨守在船上。只不过心中颇有些无奈,自己怎么老招这些邪乎东西? “雷茨上来吧。”他坐在船舷边,柔声劝道:"你早就发现它是装的是不是?" 面对渣男的道歉,鱼鱼不屑的甩了甩尾巴。 “是我的错。我不该不分青红皂白推你。以后我不摸它也不抱它了。”顾季的声音分外诚恳:“快上来吧,水里那么冷。” 鱼鱼的尾巴若隐若现,似乎在思考。 “你想要怎么样?”顾季无奈道:“这家伙估计不会游泳,我总不能把它真丢下去吧。” 海里的鱼彻底消失了。 雷茨好像有了不死不休的精神,任凭顾季好劝歹劝也不为所动,认准了“只要贝斯特不跳海,鱼鱼就不上船。” 站在船舷边足足等了一个时辰,顾季差点把自己晒秃噜皮。他只好失望的离开船舷,希望雷茨晚上能改变主意回来。其实睡觉时没有大尾巴抱着,他还挺不习惯的。 回到船舱,阿四就积极凑上来:“顾大人,那只猫是怎么喂?您有什么吩咐没有?” 顾季还没从被骗的心烦中缓过来:“不用喂,饿几天再说。” 小猫小狗一般情况下,几天不吃饭是完全没问题的。更何况这还不知道是什么妖精——骗人骗鱼,活该挨饿。 阿四也不知这畜生如何得罪了顾季,赶紧离开了。不仅如此,他还禁止船上其他人喂,以免触顾季的霉头。 贝斯特发现自己竟然为了一条咸鱼失宠,追悔莫及,发出绝望地“喵喵”声。 一盏孤灯。 已经到了午夜,顾季躺在冰冷的大床上,也没能等到雷茨回来。 好像今天鱼鱼注定要抛弃他了。 轻轻叹口气,顾季吹熄蜡烛放弃等待。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睡在这里,雷茨就半夜偷偷摸到他床边。后来雷茨强抢他的卧室,还是自己靠出卖色相,才又获得回到这里的权利。 而如今雷茨却不在了。 越想越伤心。顾季想着如果他没有一味发脾气,雷茨就不会赌气跳海;如果自己能够早些识破贝斯特的真面目,也不至于被猫咪蒙骗。繁杂的心绪中,顾季隐约听见墙角传来声响。 “喵~” 好饿哦。 听说这条船上每天都有新鲜的烤鱼。为了潜伏上船,它已经三天没吃东西喵。 毛茸茸的猫咪跳上床,轻轻蹭着顾季的手。 顾季毫不留情的将它扔下去。 天明,雷茨也没回到船上。 不过新上船的海员们倒是异常兴奋。他们本以为阿尔伯特号远航一定很艰苦,但没想到不仅有随便吃的鲜鱼和酒水,甚至晚上都不用盯着船帆。只要不打架斗殴损坏船体,摸鱼睡觉也没事。 甚至轻松的有些不适应。 顾季刚刚走上甲板,就看着海员们在地上坐了一排聊天。 “晒太阳呢?”他随口打招呼。 “哎哎,郎君。”阿四看到顾季来了,连忙一骨碌从甲板上站起来。现在轮到他们拉缆绳,不过实在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阿尔伯特号也有自己的想法,他们干脆到船尾躲懒。 没想到被顾季抓个正着:“郎君,对不住。” “没事。”顾季浑然不在意:“船头的阳光更好,你们去那里躺着吧。或者去捞捞鱼,中午做鱼汤喝。” 几人面面相觑。 他们还以为顾季在说反话,正打算受罚,却看见顾季真诚的眼神。愣了几秒才意识到,顾季真的建议他们去船头晒太阳。于是一溜小跑走了。 把船员们支走,顾季向海里看去,没发现自己想要找的踪迹。 他颇有些失望:“雷茨,你在吗?” 水面上涌起一朵浪花。雷茨从波涛中探出头,见顾季丝毫没有把猫扔下来的意思,又离开了。 鱼鱼的脾气很倔。 顾季深吸一口气,试图讲道理:“它是真的不会游泳,只要我们一上岸,就把它扔了好不好?” 水面上平静无波。 顾季想想换了思路,恶魔低语:“昨晚我摸到贝斯特的蛋蛋了。” “哗啦!” 巨大的海浪拍打向阿尔伯特号,船倾斜起恐怖的角度,有人直接摔在地上。船下的雷茨拼命摇晃船体,好像要将阿尔伯特号拆掉,将这两个奸夫□□扔进海里一般 阿尔伯特号崩溃大叫:“顾季你管管他!” 它已经为了雷茨,把贝斯特得罪了。现在怎么雷茨还打它呢? 还有没有船理! 顾季勉强抓紧船舷:“你上来,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雷茨道:“你怎么这样对我?为什么?” 顾季继续描述:“小小的一对,毛绒发热,手感特别······” 雷茨崩溃:“你就和它过吧,我要让你们一起喂鱼!” 他委屈的看向顾季,海浪却模糊了他晶莹的双眼。他早就听说人类喜欢有毛的动物,这种被称为狸奴的家伙最会讨人欢心。而像他这种只有鳞片的,则是被恐惧的对象。 他本以为顾季是个喜欢鳞片的异类,没想到是个坐享齐人之福的渣男。 “我再也不要见你了。”雷茨赌气道,摆尾游去。 激将法适得其反,顾季在身后轻声道:“你真不上来?” 雷茨的眼神中充满幽怨。 下一秒—— “哗啦!” 顾季从船上跳进海里! 他从船舷上跌落,朝着雷茨跳去。 既然雷茨不愿意上船,那他就下海吧。顾季在海水中抹了把脸,冻得一哆嗦。 糟糕,有点冷。 如今是三月,水温虽然不再寒冷刺骨,但只有十度左右。 长时间的浸泡无疑会让人失温,而抽筋则是更恐怖的事情。 “宿主你不要想不开!”阿尔伯特号崩溃。 雷茨只听身后一声“扑通”,还以为是顾季终于把贝斯特扔了,但回过头却差点心脏骤停: 顾季正在水中挣扎。 几乎是瞬间的事,顾季就被一双臂膀托起。 很好,鱼鱼已经可以做海中巴士了。 顾季的脸被冻得发白,一双薄唇毫无血色。本来被宽大衣袍遮掩住的单薄身躯,在海水中纤毫毕现。 清瘦的不像话。 雷茨有点后悔了。 自己上船偷偷把贝斯特搞掉不就行了?为什么要让顾季跳下来。人类是很脆弱的,在这么冷的海水里面泡着,很容易死的。 就在他看着顾季虚弱的脸色,心中追悔莫及之时,顾季薄唇轻启: “贝斯特的蛋蛋——” 雷茨手一抖,差点再把顾季扔回水里去。 连惊慌失措抛绳子的阿尔伯特号都两眼一黑:“宿主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 顾季话说到一半,又冷的往雷茨怀里缩了缩。雷茨虽然生气,但还是拽过阿尔伯特号抛来的绳子,被慢慢从水里拉上去。 在踏上甲板的刹那,顾季终于把气喘匀了。他在雷茨耳边轻轻道:“贝斯特的蛋蛋是废的。” 杀猫诛心。 捉奸在床 刚刚说完这句话, 顾季就从僵硬的雷茨怀里滚到地上,在甲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阿尔伯特号痛哭流涕:“宿主,你不会是不行了吧?” 顾季:“我没事, 咳——” 都怪他死活想着皮一下, 现在他冻得浑身发抖, 脚还抽筋了站不起来。自从不需要在日本的山间徒步之后,顾季就没再正经锻炼过:能坐车绝不骑马,能骑马绝不走路。 再加上有时候夙兴夜寐、夜夜笙歌······身体虚的像脱水的鱼一样。 雷茨手忙脚乱的把他捞起来,直接打横抱回卧室去。 躲过海员们探究的目光, 紧紧关上卧室的门。雷茨赶紧把顾季的衣服褪下,又拿出布巾来将浑身上下擦干, 然后像卷肉卷般卷进被子里。 他慢慢烘干顾季的头发。顾季在被褥里蹬蹬腿:“脚也麻了, 帮我揉揉。” 头发差不多干透,雷茨将尾巴盘在床上,伸手去摸顾季的小腿。突然间他想到什么目光警惕:“你怎么知道它蛋蛋是废的?” “嗯?”顾季迷茫的轻哼一声。 “你试过了?它是不是上过这张床?”雷茨质问。 “你在想什么呀。”顾季充满惊讶:“所有雄性的三花猫都是天阉啊。” 雷茨双目瞪圆,翡翠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不可置信和幸灾乐祸。 没忍住还笑出声了。 “你不要笑话别人。”顾季纠正他的思想:“这也不是他能选择的。现在你还想把它扔下船吗?” 雷茨轻轻锤着顾季的小腿,柔软的鱼尾缠在顾季身上, 立刻变得宽容大度:“没必要了。” 顾季轻笑。 果然解决两个雄性争端的最好方式, 就是将其中一人废掉。 雷茨又突然道:“那它知道吗?” “也许吧。”顾季随口道。 自己有没有功能,难道还会不知? 虽然顾季已经尽可能的避人耳目, 但是船长掉进水里又被捞上来的消息,还是在阿尔伯特号上传开了。虽然大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但还是纷纷对顾季表示慰问。 阿四检讨自己:“早知道应该在船尾安排人随时巡逻的。” 顾季嘴角抽了抽。 有人立刻提议:“最近在船上也没什么要紧事, 不然我们排班巡逻, 每个时辰全船巡逻一次,怎么样?” “这个好!” “之前也是这么做的!” 众人纷纷发出赞叹。 顾季和少年们面面相觑。 在大部分商船上,日常巡逻还是很重要的内容。一者财务贵重人多口杂, 哪个主顾的东西丢了都担待不起;二者总有人不通水性,万一掉海里能及时救人。 但是阿尔伯特号却人员闲散稀少,再加上船本身就是智能灵敏监控,巡逻除了让大家睡不好觉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顾季眨眨眼睛:“······那你们自己商量着排班吧。” 既然有新人上船,阿尔伯特号的规矩也要改一改。 顾季发话,众人赶紧做了张排班表出来。他们早都听说顾季是朝廷命官,都巴不得多和顾季献殷勤,完全没有干活的劳累和不情愿,反而充满了兴致昂扬。 安排好巡逻,顾季掩上房门躲进被子里呼呼大睡。昨晚雷茨不在,没有鱼尾巴抱的他睡得极其不安稳,黑眼圈都重了几分。即使不太在意自己的容貌,顾季也要补个午觉。 鱼鱼任劳任怨的被他抱着,心不在焉道:“你是喜欢长毛的,还是带鳞片的?” 顾季迷迷糊糊:“长毛的?不,带鳞片的。” 雷茨很满意:“为什么?” “长毛的抱着热。”顾季嘟囔道:“鳞片滑滑凉凉,抱着舒服。” 雷茨没意识到这句话隐含的意思,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他觉得顾季好像变热了。 “醒醒?”他轻轻拍拍顾季的脸。 顾季用力眨了眨眼睛从被子里转过头来。脸涨得通红,好像能烫熟鸡蛋似的,浑身酸痛之下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他愣了下:“我好像发烧了。” 摸摸雷茨的鱼尾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简直冰火两重天。 “你躺下。”雷茨立刻将尾巴抽走,强行摁着顾季卷进被子里:“我去给你倒水。” 在过去半年的陆上生活中,雷茨已经掌握了人类治疗的基本方法:卧床休息、多喝热水。 “我没事。”顾季从被子卷中探出头:“就是这两天没休息好,又被海水冻了。” 雷茨倒了杯水加热,给顾季端过来。 顾季小口喝着水:“你给我唱歌好不好?” 鱼鱼——海上第一奶妈。 他抱住顾季,让他枕在自己的大尾巴上。放松下来的尾巴像是□□弹弹的果冻,枕在脑袋下高度正好。从顾季这个角度看去,纤长的睫毛下是晶莹的眸子,淡色的唇瓣中飘出悠扬的歌声,和柔顺的发丝一起摇曳。 顾季颇有种醉卧美人膝的荒谬感。 在雷茨的歌声中,顾季感到身体轻飘飘的,虽然还发热,但身上的疼痛已经消弭。 顾季想逗弄一下他:“我听说人在发烧的时候,进去会特别舒服。” “什么?”雷茨翡翠般的眸子中划过无辜。 顾季没想到雷茨如此纯情,轻轻舔了舔嘴唇:“就是那里面湿湿热热的,进去的感觉很特别······” “不检点。”雷茨像是被唐突的小媳妇一样,修长的手指捏住顾季的下巴:“你都这样了还想着被哔——果然男人都是好色的东西。” “你就不能克制一下自己吗?” 顾季委屈道:“我就是说说嘛。” 鱼鱼给他掖上被子,转头离开。 顾季这一觉睡到天昏地暗。 恍惚间,他好像又在梦中见到雷茨。他们在大海上航行,鱼鱼求着他酿酿酱酱,把他折腾的爬不起来后甩尾巴无情离开。顾季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鱼鱼的纠缠,开开心心睡大觉,却从此再没见过雷茨。 终于他察觉出不对:“你不要我了吗?” 鱼鱼冷漠孤傲霸气狂狷:“我才不要和你们这种不能脱离低级趣味的生物打交道!” “啊啊啊!” 顾季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同时被吓醒。 慌忙坐起身,自己已经出了许多汗。 什么垃圾的梦境——顾季心中吐槽,觉得自己真是烧疯了。他摸了摸脑袋,自己的烧已经退下去许多。 还好退烧了。 “阿尔伯特号,几点了?”顾季迷迷糊糊问道:“刚才是什么声音?” “亥时。巡逻队在叫。”阿尔伯特号随口道:“可能见到什么虫子了?放心,没什么异常的。” 海船上有时确实会有大虫子——不过这些对于日常被海盗侵扰的顾季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好吧。”顾季蒙起被子打算继续睡。 月色沉沉,平静的海上笼罩着淡淡的薄雾,好像渺茫的轻纱一般。顾季正有些睡意合上双眼,就突然听到门被撞开,什么东西跳上他的床。 “雷茨?”顾季皱眉。 “宿主小心!”阿尔伯特号惊呼。 顾季也感受到不对,连忙起身。 他看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受惊的少年。 少年乳白色的身体□□着,像煮熟的虾般泛起红色。微微丰盈的躯体轻轻颤动,小巧的脸颊仰面看着顾季,琥珀色的眸子中盈满泪水。 还有一对黄色的耳朵,和黑色长长的尾巴。 大眼瞪小眼,顾季愣了好一会儿:“贝斯特?” 如果他没人错的话,这耳朵和尾巴的颜色刚好和贝斯特一样,而且船上也没有其他的美少年了······ “郎君。”贝斯特眼泪汪汪,用毛茸茸的白色脑袋蹭顾季的胸口:“对不起,我真的好饿,你救救我好不好?” 他的手轻轻摸在顾季的胸口。 顾季眼皮一跳,裹着小被子闪身躲开。 贝斯特发现自己被拒绝,愈发楚楚可怜。他跪在床上拉起顾季的手,摸在自己身上:“郎君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很好摸的,他们都喜欢摸我,你摸摸我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顾季触碰到滑腻的皮肤,赶紧抽回手。 贝斯特两次被拒绝,怅然若失。 他真的很饿很饿,偷偷去货仓里找东西吃,却被巡逻队发现一路逃到这里。只要求得顾季的原谅,他就能吃饱肚子。 从前出卖色相让人随便摸,就会给他东西吃。但是顾季居然不想摸他? 猫咪绝望了,差点哭出来。 顾季也差点哭出来:大半夜的突然有个妖精跳上床,不穿衣服还让你摸他,是个人都吓死了 ! “穿件衣服吃饭去。”顾季被吵的头疼,指着衣柜让他去取衣袍。 贝斯特眼前一亮,跳下床打开衣柜—— “吱呀。” 门被推开了! 顾季皱眉,下意识的让贝斯特赶紧躲起来。贝斯特则吓得尾巴倒竖,不用顾季吩咐就滚到被子里缩成一团。 他看着身边隆起的鼓包,直接傻眼。 推门而入的雷茨呆若木鸡。 他端着鱼片粥进来,是给顾季送晚饭的。可是见到此情此景,精心熬制的粥摔在地上,雷茨双手颤抖。 “顾季?” 他一字一顿,双眼通红:“你屋里藏了人?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他将被子掀开。 下一站,印度! 顾季觉得事情不妙。 他看到雷茨拎起贝斯特的后脖颈, 从床上重重摔在地上。 “挺会勾人的。”雷茨翡翠色的眸子中晶莹剔透,虽然看不出情绪,但让人莫名其妙的胆寒。 “我不是——”贝斯特摔痛了, 可怜巴巴。 “你不是什么?”雷茨又将目光移到顾季身上, 将他死死按在床上:“你原来喜欢这样的?” 顾季勉强吐息:“他就是来找吃的, 你别闹。” 贝斯特含泪点点头。 雷茨轻轻勾起嘴角。 他算是看明白了——还说什么贝斯特不行?没关系,顾季可以。 看来顾季早就想反攻,然后和这个妖精搅和到一起去。 “你一个废物。”雷茨把贝斯特拎起来,毫无怜悯的揉搓着他的蛋蛋:“看到了吗, 废的。” 贝斯特不敢置信。 “都成这样了,怎么就想着以色侍人呢?你能让他满意么?”雷茨一字一顿, 拎着贝斯特走到窗边。 那一瞬间啊·, 贝斯特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安危,脑袋里面转圈圈:自己怎么能不行呢?以色侍人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不这样,谁愿意喂他这只小野猫呢? "喵喵~"他试图博取雷茨最后一丝怜悯。 怎奈何雷茨杀心大起,非要让贝斯特喂鱼才罢休。他伸出胳膊到舷窗之外, 轻轻摇晃着瑟缩成一团的猫咪。 顾季犹豫半晌, 还是劝道:“你别扔他!” “不扔?”雷茨的薄唇绽开:“这可不行。以绝后患——” 他刚刚要撒手,却听到“嘭”的一声! “顾大人!”十几个人慌慌忙忙冲进来。 他们手里还拿着绳索和刀具, 神情紧张:“我们刚刚在货舱巡逻的时候发现了意外,有个不知道是人还是怪物,反正白花花的东西一闪而过, 就往您这里冲过去了——” 阿四抬头看见眼前的场景, 下巴差点惊得掉下去。 顾季好端端坐在床上,但是被褥却一团糟,好像刚刚经历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但是更让人惊奇的, 窗边居然站着长鱼尾巴的人!手里还提着个光溜溜的·····他提着一个人,那个人还在动! 他往前迈步,却刚好踩上雷茨弄撒的粥,差点当场给顾季磕一个。 雷茨愤恨的看了顾季一眼,誓不罢休的架势。 随即伴随贝斯特一声惨叫,两个妖怪一齐从窗边消失。 阿尔伯特号道:“别担心,我扔绳子缠住贝斯特了。”、 顾季这才松一口气:“你们看到什么东西?” 阿四直接磕到地板上,撞得下巴生疼。他刚刚想要提醒估顾季小心,站起来却看到面前的人影消失不见。 其他海员也一起摸摸眼睛——刚刚舷窗边的人好像幻影般。 “额,可能是我搞错了。”阿四仓皇无措,他又把在货舱中抓到不明生物的事重复一遍:“沿途我们也都搜过了。” 顾季漫不经心点点头,边咳嗽边道:“辛苦你们,不过这家伙不在这里。在吃那个船上到处找找吧。” 在货舱里偷吃的小猫咪现在还吊在绳子上,生死未卜呢。 看到顾季苍白的脸色,大家生怕打扰他休息,赶紧离开顾季的卧室。顾季这才松一口气,起身去船舷边看贝斯特怎么样。 可怜的猫咪被阿尔伯特号的绳子缠住,四爪并用往上爬。可是每当他快要爬到甲板上的时候,就被守候的雷茨一尾巴扇下去,然后再继续向上爬。 眼见着贝斯特爬了三四个来回,顾季终于看不下去,从窗口喊:“你就饶了他吧,等到上岸就把他放下后不好?” 雷茨翡翠色的眸子懒散瞧着他,毫不妥协。 顾季无奈想要开门下楼。 拔开门栓,门被鱼鱼残忍的封上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顾季体验了玛丽苏中,引人入胜喜闻乐见的“小黑屋”剧情。 简而言之,雷茨把他囚禁了。 很难说是不是受到了父母爱情不好的影响。 幸运的是雷茨终究没有对贝斯特下死手——可能是最后一丝怜悯,让鱼鱼放任猫猫在船上活下去。贝斯特能收获还算丰盛的一日三餐,以及在船上还算自由的行动。只不过每日的清晨,贝斯特被扔进海里的惨叫声都会准时将顾季唤醒。 在雷茨锲而不舍的报复之下,贝斯特成功在一周后学会了游泳。 看着贝斯特像快乐的鱼儿般在水中畅游了,顾季惊讶的嘴都合不拢。 也算是恐水生物的新技能了。 至于顾季自己,他本来还担心雷茨会不会谋财害命,或者干脆兽性大发吃了他。不过时间证明完全错误——顾季与其说被囚禁在屋子里,不如说被关在疗养院里治感冒。 雷茨每天按时送来三餐,还有满满的热水。生活作息规律健康,丝毫没有中动不动酿酿酱酱。 顾季甚至有点失望。 他问雷茨:“这几天你怎么不和我······” 雷茨皱眉:“因为□□季已经过去了啊。” 顾季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 人类好像是一年四季都发情的动物呢。 鱼鱼还十分委屈:“□□季的时候你不和我□□,产卵季的时候不给我产卵。现在其他鱼都开始养小鱼了,你又想着搞这些?” 顾季卡壳:“那你们真的只在固定的季节□□吗?” 其他的时间都是性冷淡? "是啊。"雷茨给跪在他身后,给顾季扎头发:“不过也不是不行。有些人类食髓知味,过了产卵季还欲求不满。如果他的伴侣不想把他吃了,就勉强满足一下呗。” 顾季默然。 转念一想好像也不错。至少雷茨不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再让他下不来床。 他顾季从此就是自由身啦! “那你们在不是□□季的时候,会不会对伴侣失去兴趣?”顾季好奇道:“就是反正也没有x生活了,有没有可能想看两厌?” 雷茨目光奇怪:“伴侣本来就是消耗品。” “在□□季之后,海妖们会确定能不能产卵。如果成功产卵的话,那么一般会将伴侣吃掉或赶走——因为育儿将成为接下来一年的主要任务。”雷茨向顾季耐心的科普,后者听的一阵毛骨悚然。 “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没有卵。海妖的繁衍是很艰难的,每一个幼崽都会被精心呵护。”雷茨补充道:“没有卵的时候,人类伴侣的结局会更好些:不喜欢就送回岸上,喜欢的话就关起来留到明年。当然偶尔也有鱼因为没能成功产卵而恼羞成怒,还是把人类吃了。”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吃你的。”雷茨露出两颗獠牙,舔舔薄唇:“不过有可能吃猫。” 顾季冷的缩了缩脖子,决定换个话题:“所以你母亲,会把你父亲关起来,就是因为这个?” 雷茨摇摇头:“不是。父亲和人类一样,没有产卵季的划分。所以他有时候把母亲赶走,有时候又求着母亲回来。” 顾季沉默。虽然好奇,但他觉得长辈的事不是他该问的。 怎料雷茨继续道:“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有个倒霉弟弟。” “你有弟弟?” 顾季好奇:“他和你一样吗?” 海妖可是纯女性种族,有雷茨一只雄性杂交鱼就很神奇了,居然还有第二只? 鱼鱼却罕见的沉默了,良久也没说出话来。 甚至还赌气发狠,拽了他头发一下。 虽然莫名其妙把鱼鱼惹生气了,但是雷茨还是答应顾季,去船长室将系统航海书拿给他。顾季抱过沉甸甸的大书坐在床上,干脆开始规划接下来的路线。 原先他想的很简单:一路买一路卖,不管怎样都能挣到钱。 但是仔细想想,这种方式实在是智障。 从泉州启航的他满载丝绸和瓷器。这些东西越往西,就能卖出越高的价钱。他还要在中途购买香料卖到西部——也是越往西越挣钱。 这样算下来,他有什么必要中途停下呢? 只要在价格最低的时候收香料上船,接着一直往西走,走多远价格就能翻多少倍。中世纪可不是法治社会,他这一船都差不多赶得上小国国库了,越停下来越容易出问题。更何况如果中途停船次数减少,回航也能更快。 他要绕马六甲海峡直接到南亚次大陆,去印度。 作为香料的原产地,阿拉伯和东南亚的商人都会去那里进货。朱罗国还曾经给宋真宗进贡过,不算是头一回做买卖。再加之印度目前还比较乱,没有□□世界成体系的贸易,价格肯定也不会太高。 总而言之,阿尔伯特号的宗旨,就是让大宋和君士坦丁堡以西直接进行贸易,首先杜绝中间商赚差价,其次自己成为中间商赚差价。 顾季向奸商更进一步。 两天后,到达永安港。 这个地方顾季不是第一次来,更是许多船员的故乡。但是在之前的举手投票中,有人愿意留在泉州生活,有人愿意跟随顾季四处航海,但没有一愿回永安港。 这里不是混血少年们的家。 "有人想下船吗?"顾季终于被雷茨放出来,被养的气色都红润了。 “喵喵。”贝斯特哭泣猫猫头。 单手揽过猫咪,他看到少年们都纷纷摇头。见识了大宋的繁华之后,没人再愿意回到这个不欢迎他们的地方。新船员有人想上岸吃喝玩乐,不过出海不久风平浪静,谁也不敢给顾季留下酒囊饭袋的印象,于是都不说话。 他们心中揣测:顾大人都生病了,总得上岸休息休息? “好的。”顾季拍拍手:“那就不进码头了。” 反正永安港的积分已经拿过了。 于是永安港码头上的人就眼睁睁看着,宋国的商船停下,又无情远离了他们。 早安,建昌路! 看着港口逐渐远离, 船上许多人都傻了眼。 “顾大人,那我们在哪里停船呀。”有人弱弱问。 不会就不停了吧?他们还想上岸玩玩呢! 顾季:“不停。” 他带着众人走进船长室,对着挂在墙上的地图:“直接往南走爱州、演州, 然后到占城, 每个港口停两三个时辰。” 随着他的手描下来, 是一条狭长的线。 “啊?”众人哀嚎:“那再往南,到占城停船?” 比起印度化的占城和其他东南亚地区,宋国的商人们往往更喜欢在汉化的翟越休息。 “不。”顾季摊手手:“只要补充些物资,我们就直接到朱罗。” 众人眼前一黑。 朱罗, 谁去过哪里?比蓬莱听上去还虚无缥缈。 顾季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做海员是脑袋别在腰带上的买卖,大家都尽可能在上岸的时候放纵一下。没想到顾季根本不想中途停船——这就不好办了。 他倚在扶手椅上, 捧着茶杯轻轻吹:“不过你们如果想上岸, 可以在建昌路停。” 建昌路位于入海口附近,是系统中港口之一。那里靠近龙城算得上繁华,停几天倒也可以。顾季虽然没有上岸的想法,但他知道总要尽可能满足多数船员,尽可能消弭阿尔伯特号上的内部矛盾。 众人欢呼。 建昌路。 先拿到150积分, 顾季命令海员们:阿尔伯特号停泊三天, 每天至少有十人在船上轮班,负责保卫货物和卫生清洁。 众人飞速的商定轮换日程, 然后就涌进码头中玩去。建昌路的海商不多,听说顾季只补给不买卖之后,商人们也没了围着顾季打转的兴趣。顾季和雷茨从码头往里走, 在秦楼楚馆之间散步。 “为什么他们非要上岸?”雷茨万般不解。 “因为他们想从事一些不纯洁的活动。” 雷茨气鼓鼓:“你不准去——” “当然不。” 建昌比起永安要更繁华些, 虽然远远比不上泉州,但也有些异国他乡的风味。顾季甚至可以用汉话和手势,勉强和当地人交流。雷茨看上了路边的发饰。虽然没有汴京的精致, 但是廉价的花花草草却别有一番风味。雷茨拿起一只钗:“这个好看不好看?” 铜簪上粘着红色的毛球,像是毛茸茸的灯笼般晃来晃去。 顾季努力措辞:“好看。不过你下海会不会有点像灯笼鱼?” 雷茨呆滞。 他最近对时尚有了些新想法,希腊、中原的衣着品味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胃口。虽然被顾季打击了,他还是犹犹豫豫不肯走,看着哪个都觉得好看,准备拿零花钱将整个摊子都端了。 “船上载重有限。”顾季威胁:“买多了自己背着游过去。” 雷茨的尾尖焦虑竖起来。 “到底买不买?”老板的声音在旁边炸开。 “不买,别,堵着!”他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和颇为嫌弃的眼神:“别站在这里!” 这两个衣着华贵的男人在摊子面前站好久,本以为能多惠顾生意,没想到说着听不懂的语言,挑来挑去还定不下买什么。不仅把路堵得死死的,而且女顾客都不敢来。 他看到雷茨还不走,便伸手向前驱赶。 雷茨皱着眉头躲开,翡翠色的眸子冷下来。 顾季正待上前说什么,就见一人拦在他们面前。 “怎么回事?为什么推攘赶走客人?”身披绸缎的少年身量清瘦,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 老板的气势瞬间就瘪了,嗫嚅着说了什么。没和少年讲两句,他就转过身来对顾季道歉:“对,不住。” 少年也转过身来,两人却在面对面的刹那愣住。 “拉姆?” 顾季充满惊讶。 少年带着惊喜重重点头。 对面正是拉姆。一年不见,拉姆已经不是那个衣衫褴褛、瘦的皮包骨头的可怜孩子。他长高了些,身形也更加挺拔流畅,蜜色的皮肤上披着彩色的袍子,衣冠整齐仪表堂堂,黑眼睛中笑意盈盈。 “郎君来跑商?”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顾季。 “路过。” 拉姆硬要拉着他去叙旧,顺便把整个摊子都送给了他。 两人在街边的酒楼上坐下,拉姆点了桌好菜请顾季和雷茨尽兴。他拉住顾季千恩万谢,眼圈都快红了:“没有郎君,我说不定已经被人打死了。郎君愿意带我上船,我感恩戴德一辈子。” 但是对偷偷带李日尊上船的事,却是只字不提。 顾季被拉姆骗过之后,虽然没什么好感,但是也没必要和半大孩子生气,更何况拉姆也没给他带来实际上的损失。他温声问道:“怎么不在永安港了?” “殿下把我安排在这里的。”拉姆讲述了下船之后的事。 去年秋天到达泉州之后,他辗转几个月跟着李日尊往西绕,最终回到龙城。李日尊给帮助过他的拉姆一大笔钱,足够他锦衣玉食一辈子。但拉姆还是更喜欢沿海而居,最终来到建昌路。这一条街上不少都是拉姆的产业。至于自己的弟弟妹妹也都被接到身边,一家人终于过上了舒坦日子。 拉姆敛目:“我知道郎君定然要怪罪,不过说实话我与殿下也不算熟稔。” “当时我真的以为殿下与我无异······直到上船之前我才发觉。”拉姆目光诚恳。 顾季轻抿一口酒,无意追究他话中的真假:“都是过去的事了。” 拉姆眼前一亮:“郎君在这里待多久?我去给殿下送信。殿下有时候还念着您呢。” 顾季可不想让李日尊惦记他。 翟越国李朝在十一世纪上半叶就是个战争贩子,把周边四邻包括宋朝在内全部揍了一遍。顾季十分客气的推辞:“我就在这里待几天,补充好物资就向西航行。再说太子殿下繁忙,心里能记着鄙人就很感激了,我实在不必再添烦扰。” 拉姆又劝了劝,但是顾季决定的航行时间不会变动。 他只好放弃让顾季多留几天,叹口气道:“殿下最近确实在为北方的事费心。若不是这样,我定要请郎君去龙城看看。” “北方的事?” “啊,对郎君来说还是在南方。”拉姆笑道。 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在翟越人人皆知:侬存福之叛平定后,其子侬智高继承父业,再次在傥犹州扯起大旗,建立“大历国”。但是顾季身为宋人,不知道这些事也很正常,拉姆给顾季简单讲述:“有人说殿下要去平叛,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拉姆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让顾季如雷贯耳。 这些天想着往西走,竟然忘了翟越这边的事。 侬智高的事还是很关键的。 他急忙客套几句,祝愿李日尊平安:“殿下千金之躯,未必会冒险,就算去也定会凯旋的。” 两人聊到夜色浓重之时,才从酒楼上离开。顾季有意多打探些侬智高和李日尊之事,但是拉姆即使有心和他说,知道的也实在不多。顾季只好作罢。临别时拉姆大方的请顾季在街市上随便挑选,有什么喜欢的尽管带走。 雷茨听闻此言,尾巴兴奋的抽动起来。 顾季却微微一笑,当即替他回绝:“不必麻烦。” 雷茨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等到与拉姆辞行,顾季才转向雷茨:“我们赶紧回船上去。” 灯火阑珊中,雷茨像撒娇耍赖的熊孩子,死活不挪动了:“你为什么不答应?” “你那叫挑东西吗?你那是搬东西。” 对雷茨的购物狂属性,顾季其实没什么意见,毕竟家大业大任由孩子败。 “但是这一趟船是满载的,”顾季提醒雷茨:“你要想好了,我们只有一间卧室能放你买的东西。你现在把卧室挤满了,等到去其他港口的时候可就什么都买不了。” 雷茨陷入纠结。 “或者你自己背着游回去。船上放太多东西可就沉了。”顾季毫不留情。 鱼鱼最终被顾季说服,不情不愿的上船。 外面是漆黑寂静的夜。阿尔伯特号随着波涛浮动,海浪声犹如催眠曲响在耳边。顾季点起一盏油灯,雷茨窝在巴洛克式的巨大扶手椅上,刺绣的绒布贴着他的脸颊,好像一只慵懒的猫咪。 当然真正的猫咪早就被他拎着脖子扔出去了。 顾季先向阿尔伯特号确定:水手们都在甲板和一楼值班,二楼空空荡荡。他这才小心翼翼将门掩上,拿出信纸摊开。 雷茨眉头紧蹙,绿眸暗淡:“你怎么突然要写信?” 将钢笔沾上墨水,顾季在灯下转头问雷茨:“你能找到几条鱼来送信吗?” 他还记得雷茨是怎么往君士坦丁堡送信的。 鱼鱼舔舔嘴唇:“所以你不让我逛街,就是想找我送信对吧。” 顾季的真实意图被发现,抿抿嘴角露出两颗小虎牙:“事态严峻嘛。” “有可能。”雷茨勉为其难抬眸回答:“你要往泉州送?还是汴京?大概率还是能到的。” 顾季这才安心,钢笔摩挲着散发香气的信纸,寂静的夜里,落笔声沙沙作响。 即使忘带公文纸张,顾季依然在纸上写下: 臣顾季蒙泽圣恩西览诸国斗胆奏西南边防事即越太子李日尊并侬智高北侵 侬智高之乱 他原本对这方面的历史了解不多, 因此根本就没记得李日尊这回事。怎奈今日和拉姆一讲,反倒唤醒了顾季曾经课堂上沉睡的记忆,让他回忆起李日尊是什么人。 越南李朝是中古东南亚地区的强大王朝, 也几乎是唯一汉化的王朝。第二位皇帝, 也就是当今翟越皇帝的李德显在全境内建立了较为完善的政治制度。十一年后太子李日尊会毫无悬念的登基, 然后开始骚扰四邻疯狂侵略,其中倒大霉的便是宋朝。 而在李日尊登基之前,侬智高也曾北侵宋朝。 侬智高此人颇有反骨。在父亲侬存福叛乱被荡平之后,他依然义无反顾的挑起反旗, 在宋越边境的广西一带扯起虎皮立国。当然这次叛乱会在十一月被李日尊亲自平定,侬智高回到龙城, 李日尊亲□□问。接着——放虎归山! 侬智高又快快乐乐北上, 然后,又反啦! 这次侬智高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单打独斗太过孤独,他决定成为宋朝的藩属国。为此他派遣使者两次北上汴京,第二次还给宋仁宗带去了可爱的大象。但怎奈宋仁宗不想掺和西南边境的事, 于是坚决拒绝侬智高的归附要求。 于是侬智高不负众望的反了宋朝。 一路北侵势如破竹。形势危急之下, 宋仁宗派遣狄青前去平叛,成功把他揍没了。 少了侬智高这个夹心饼干, 接下来就是李日尊的北侵时代。但是此时却远非侬智高之乱如此简单。宋朝没有狄青能去西南边境平叛,身经百战的李日尊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从此大宋的西南边境就一直在无尽的骚扰之中,困苦良多。 在顾季首次见到李日尊之时, 他不过是自身难保的年轻海商罢了。他既不能上达天听, 也没心情去注意这些事。只不过如今他是朝廷命官,那么以大宋兴旺为己任便是他应要做的。此次西去不知年月,如果他现在不给赵祯预警, 那么等到他从西边回来,说不定就可以直接去广西找狄青喝酒了。 “臣顾季于翟越国建昌路,得闻越将侬智高叛。愿陛下多加留意······” 顾季也想学习当代文豪们洋洋洒洒的写作方法,可惜自己的文笔只能勉强把事情说明白,再往上就无能为力了。好在对于现代人来说,钢笔终究比毛笔好用多了,所以顾季写的飞。 就是不知道赵祯读奏折费不费眼睛。 他写的简明大意:臣在翟越听到了些不好的风声。如果陛下不管不顾,那么事情会怎么发展下去,最终对大宋产生威胁。陛下您问臣是怎么推演出来的?反正您相信臣说得对就是了。 至于是否应该在西南练兵,是否答应侬智高称臣、如何对付李日尊等等,顾季并没有给赵祯任何建议。毕竟他对西南边境的历史只不过有依稀印象,而且在政治这件事上,顾季相信自己远没有赵祯懂行。 顾季将信纸吹干,小心翼翼折叠放进信封。滴下几滴火漆之后,顾季拿出自己的官印,在上面轻轻一敲。 明明是奏疏,写的却像情书般。 顾季带着奇怪的心情摇摇头,又重新将奏疏抄了两遍。毕竟用鱼传信的准确度不能保证,多发几封到达的可能性更大。带着一模一样的三封信,两人来到船尾。 月明星稀。 顾季小心向四周张望,夜深时分的渔民差不多都睡了,只有码头上的点点星火照着寂寥的夜。 如果奏疏提前被越南人捞到,他可就完蛋了。 雷茨轻轻吟唱着缥缈的歌,很快便有肥美的大鱼破水而出,豆豆眼中充满期待。 给亲爱的雷茨陛下送信,是它的荣耀! 雷茨舔了舔嘴角:“换一条鱼吧。” 鱼:?? 雷茨:“你看上去真的很好吃,半路被捞走的几率太大了。” 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是顾季还是觉得这条鱼很伤心,豆豆眼中失去了光彩,委委屈屈摆尾游走了。 等到下一条奇丑无比的鱼出现,顾季才放心把信交给它。 “它们会接力,直接将信送到汴河。不过究竟能不能送到赵祯手中就看造化了。”雷茨解释。 顾季哈切连天点点头,便去卷卷被子睡觉了。雷茨紧随其后。 鱼鱼已经发现,即使不打算对老婆做什么,也一定要抱着老婆睡觉:不然老婆就抱着别人睡觉了。 于是顾季如愿以偿的拥有了鱼鱼大抱枕。 之后的两天,顾季都百无聊赖窝在船上。 他本来就是个有点宅的人,更何况他不太想再建昌闹出太大动静。不过他的船员们也许不这么想——这两天除了被迫留在船上值班的,顾季几乎没看到任何一人回来。 全都去醉生梦死了。 毕竟对于船员们来说,下一次上岸渺茫无期。 三日后清晨,顾季翻出花名册到甲板上点名。 “瓜达尔?” “在。” “李达?” “在。” ··· “王阿四?” “在。” “王阿五?”顾季之前没认真看过花名册,有时候对不上人脸和大名。今日一瞧,顾季饶有兴致道:“阿四,你还有个兄弟上船?” 阿四额头上冒出几滴汗:“是我族弟,大人。” 点了名却没人应声,顾季皱眉环顾四周:“王阿五在哪?他来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他可能没起来,我去叫他。”阿四像是怕顾季生气,忙不迭道。 顾季问:“他在船舱?” 今日早上点名,船员们大多昨晚就已经回到船上,再不济半夜也回来了。 “不是。”阿四目光闪烁:“他还在岸上。” 还在岸上?顾季蹙起眉。离提前说的集合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怎么现在还有人在岸上?顾季甩甩袖子:“在哪里?我去找他。” “不劳烦大人!”阿四想拦住顾季,但只看到顾季冷漠的眼睛。 他向后瑟缩一步,船长在海船上有绝对的权威。 顾季带着雷茨和阿四,重新踏上建昌路。 阿四虽然嘴上说着不确定兄弟在哪里,但是还是将顾季领到码头边的小屋子里。污水直流的地方,挂满五颜六色的衣袍,还有少儿不宜的尖叫声和笑声。 算不上秦楼楚馆,最便宜的寻快活的地方。 “好俊俏的小郎君,想不想陪姐姐玩玩?”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从身旁探过来,顾季差点一脚踩进水坑里。 抬眼看去,是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女子,香肩半露神情疲惫:“只要100枚铜板,就可以为所欲为哦~” “啊,痛!”她突然惨叫。 雷茨差点把她的手折断。 女人没想到后面的异族人如此凶恶,捂着自己的手腕往后退两步。正打算仓皇离开,阿四扔给她几枚铜钱:“带路,去找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犹豫半晌,她带着几人向小巷深处走去。 这里的环境实在算不上好。污水横流臭气连天,死鱼烂虾的味道越发颓废,路两边欢愉的呼叫声更添几分萎靡。雷茨好像卫道士一般挡在顾季前面,拒绝让他接触到任何污染思想的东西。 一行人走到狭隘的门前停下。女人抬手将门敲开,轻轻说了什么后里面才让他们进去。 并非中青楼的旖旎景象:小小的屋子里放了五六张床,用脏兮兮的纱帘隔开,还能看到交缠的人影。 顾季还没走进,就听到有汉话的骂声:"我才不要给那个姓顾的卖命。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他根本就不会航海,每天待在船长室躲懒,根本都不管船上的的事,就是让我们去送死!” 与他同床的女人不通汉话,只能点头应和。 “说什么奉旨?我早就看到船上有个异族男人,天天和他不清不楚的。就是一个兔儿爷,还想让我给他卖命——" “老五!”王阿四青筋怒起,一声爆喝。 阿五猛的将帘子掀开,没想到正看到三人站在外面。 “王阿五,为什么没有按时回船上?” “我不上船了。”王阿五心一横,反正自己说顾季坏话已经被听见了,无论如何顾季也饶不了他:“老子不上船了。” “你怎么回事?”阿四过去提起他的领子,却被推开。 顾季却没像预料之中一样生气,反而点点头:“那么按照约定,第一月的月钱不必退还,上船前给付的20贯退一下吧。” 什么? 阿五不敢置信的看着他:当时发的20贯还要退? 顾季冷冷道:“需要看你当时签下的契约吗?” 这事真不怪顾季。当时给的20贯是安顿家属的费用,不过如果在出航一个月内下船,是要退回的。合同上写的清清楚楚,只不过阿五不识字而已。 阿五仔细回忆着,想起方大人给他们讲过一遍契约。但是他当时听说条件很优厚,就没仔细听。 “这钱都补给家里了……”他嗫嚅道。 “你之所以来这里,也是为了图便宜吧?也有妻儿老小要养吧?”顾季轻飘飘看着他:“如果你执意要下船,并且无法偿还20贯,那我可以在这里把你发卖。” “你大概就再也回不去了。” 如此狠毒的话语,顾季却浑不在意的样子。 “大人饶命,我回去,我回船上干活去!”阿五慌忙提裤子。 “可是你刚刚非议我,我不想要这样的船员。”顾季丝毫不留情面。 阿五眼睛里慢慢涌现出绝望。可他还没说什么,众人却被另一边吸引了注意—— 雷茨提着个少女,声音错愕:“你怎么在这?” 他真的是个废物 那少女瘦瘦小小的, 面如金纸双眼无神,被雷茨提着衣领四肢挣扎,好像马上就要厥过去的样子。 “客官, 你这是干什么!”老鸨急得直拍大腿, 生怕雷茨一不留神将人掐死了。 雷茨熟视无睹, 嘴唇轻启:“塞奥法诺在哪?” 希腊语的吐音含糊不清,只有顾季听见他在说什么。只见到少女倔强道:“不知道。” 雷茨掐住脖子是手紧了紧。 老鸨连忙上前,将姑娘夺了过去:“客官,你有什么话好好说, 何苦为难她呢!” 她转头骂道:“你又是怎么得罪这大人了?快道歉。” 少女梗着脖子:“我不认识他。” 娇嫩的脸庞转到阳光下,顾季才看到少女高鼻深目, 黑色的头发微微卷曲, 棕色的眼睛如小鹿般灵动。 绝不是东方人。 老鸨连忙摸摸她的脸,生怕雷茨一个不小心将脸刮花了。 这种异域的面孔,可是店里的摇钱树。 “她多少钱?我买走了。”雷茨直接扔给老鸨几串钱。 被铜钱砸到,老鸨的表情从不可置信转到惊喜,仅仅用了一瞬。她捧着雷茨的钱喜笑颜开:“这些足够, 您直接带走就行!” 少女瞪大眼睛, 不相信自己在三言两语之间就被卖了:“你可是说好的,我拉客的钱分你一半。我们是合作关系, 怎么你还能卖我?” 她的汉话不熟练,但是却会熟练的骂人:“王八蛋欺负人!” 老鸨轻轻一笑,从容不迫的拿出卖身契:“这可是你自己签字画押的。” “你欺负我不识字!”她舔了舔嘴唇, 稚嫩的眼眸中闪过寒光, 两排獠牙隐隐若现:“我今天一定要吃了你——” 老鸨笑话少女自不量力。这女孩几个月前莫名其妙就出现在码头,漂亮的赏心悦目,但不会说话也不识字, 让她钱卖身契就乖乖签。还说什么挣的钱对半分?反正也不识数,拿点零钱打发打发就行。等到给店里赚一笔再地价卖出去,这种单纯的小姑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不屑道:“就你还想吃了我?也不看看自己的胃口多大——” 她转过脸去,却看到少女脸上已经爬满黑色的鳞片,滴血的獠牙轻叩嘴唇。 “啊!” “你以为,为什么客人们会莫名其妙的消失?你猜猜他们进了谁的肚子?”少女磨牙的声音阴森森的。 “你去哪?” 正在老鸨马上要被吓尿裤子的时候,一声厉喝突然响起,破开愈发恐怖的氛围。 她僵硬的转过头,看到王阿五正打算趁乱跑掉,却被叫住顿在原地,哆哆嗦嗦的连裤子都只穿了一半。出声的则是角落里衣着华贵的少年。他面对混乱的场景毫无惧色,好像人突然长鳞片都是理所应当一般。 开玩笑,黑吃黑的戏码他看多了,更丑的海怪也不睡没见过,有什么好怕的? 王阿五则内心震颤:他鼓足勇气想逃命就很不容易了,怎么顾季还想着抓他?更要命的是他抬头一看,正是一张半人半鱼的脸! 他腿肚子一软,就被吓得跌坐在地上。 少女扑过去吃老鸨,没想到却被中途打断,歪歪头思考要不要先把王阿五解决了。 她的獠牙越来越长,面部好像融化掉般,黑色的鳞片闪闪发光。王阿五看着深不见底的眼镜,当真吓尿了裤子。 屋里一团乱麻。好在顾季刚刚和王阿五争执起来时,其他人便躲了出去,因此没波及到更多人。 顾季不耐烦的揣王阿五一脚:“跟我走。” 他对非人类的事毫无兴趣,转头对雷茨道:“尽快上船。” 雷茨点点头,王阿五感恩戴德的跟着顾季爬走了。 直到码头,他还惊魂未定的喘着其,好像逃命般往阿尔伯特号上跑。 “我让你上船了吗?”顾季拦住他。 王阿五扑通一声跪下来:“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您,求您给我一条活路!” 他本来还有从顾季手下逃走的打算,怎奈何突然被非人类贴脸,所有胆气都被磨没了。 “大人,”阿四也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赶来:“他确实嘴上不干不净的,但还是挺能干的,您就留他——” “两个选择。”顾季言辞冰冷:“要么你在一个时辰之内凑齐20贯,然后你从这里自己回圈住,与阿尔伯特号再无瓜葛。” 王阿五充满希望的看着兄弟,差点给他跪下。他知道阿四比他富庶,说不定身上能凑起来20贯。 阿四捂紧钱袋装死。他借给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谁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更何况他还盼着能被郎君赏识,这时候帮助阿五,岂不是给郎君留下不好的印象? “要么你上船干活,我可以在马六甲之前把你放下,你不用偿还20贯,但也不会有月钱。”顾季淡漠道。 阿五只犹豫了几息,就忙不迭叩首:“多谢大人开恩!多谢大人开恩!” 只要能活着回到泉州,让他做什么他都认了。 顾季回到船上等了一会儿。才看到雷茨拎着少女从海中跳上来。雷茨面色阴沉,少女则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紧闭嘴巴直翻白眼。他们没说那老鸨到底去哪里了,顾季也懒得掺和这种黑饿势力的对决——诱骗少女的老鸨和食人鱼,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面色如常的回到甲板上,顾季命令阿尔伯特号启航。 水手们各司其职拉起帆,目光却忍不住在王家兄弟身上徘徊。一向喜欢做老大的阿四看起来愁眉不展,王阿五则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直教人嫌弃。 大家纷纷猜测顾季是从哪里把王阿五揪出来,又发生了什么。 顾季自然不管这些小九九,等到阿尔伯特号离开港口平稳航行,就转身回到卧室。甘冈推门而入,便见到两条非人类生物正在对峙——说是对峙不太正确,主要是雷茨的单方面殴打。 少女被摁在舱壁,黑色的鱼尾巴不住扑腾。但尽管如戏,她还是咬牙看着雷茨:“有人类来了。” 顾季和雷茨住一间卧室。雷茨回头看到是顾季,丝毫没有让顾季回避的意思:“塞奥法诺在哪?为什么你在这里?” 少女反驳:“我觉得外面有意思,就自己出来玩。难道我去哪还要带着他?” “索菲娅。”雷茨吐出少女的名字,从她腰间拿过刺绣的袋子:“那你怎么解释这个?塞奥法诺的钱袋在你身上?” “我离开前他送给我的。”索菲娅道。 “上面有他半年前前的气味。”雷茨凝眸:“你们一个月前分开。” “你怎么知道?”索菲娅一声惊呼,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露馅,赶紧捂住嘴。 她挣扎道:“你胡说!鱼怎么可能闻到气味,你难道长了个狗鼻子?” “他在哪?你什么时候和他分开的?” “我没见过他。”索菲娅伶牙俐齿:“不管你信不信。要么你就宰了我,但你就永远都回不去了。” 海妖是极其爱护同类的种族,如果有自相残杀的事情,那么这只鱼会被所有海妖摒弃和追杀。 “我会把你关在船上。”雷茨好心提醒:“这艘船就是回家的船。” “你最好没有带他出来。但是如果你把他带出来,又半路把这个废物弄丢了······回去之后倒霉的是谁?反正不是我。” 索菲娅左右张望。 “别想着逃跑。”雷茨提着她的衣领,将她关在隔壁舱室:“告诉我塞奥法诺在哪。” 索菲亚挣扎无果,被强行丢进空舱室。她不甘心的拍打着房门,深深感到后悔。 她才是那个受害者好不好! 明明她没想离家出走的,都是塞奥法诺鼓动她去神秘的东方看看。没想到不仅弄丢了小伙伴,还一不小心骗进窑子,最终被雷茨抓回家里去。塞奥法诺弄丢了,她肯定要被妈妈打死。 索菲娅深感鱼生无望。颓废的滑坐在地上,却听到寂静的角落中突然响起一声:“喵~” 卧室。 顾季希腊语的口语没学到这个份上,听不太懂两人充满弹舌的对话,只听到零星几个名字。他没忍住好奇道:“塞奥法诺是谁?” 明明是个女名,为什么用到的词都是阳性的? 雷茨顿了顿,满脸写着不高兴:“我弟弟。她大概带着我弟弟跑了。” “你弟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雷茨翡翠色的眸子中闪过几分迷茫:“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好像父亲说,男孩子去女名好养活······” 一人一鱼同时沉默了。 奇怪的东方习俗,别出心裁出现在奇怪的地方。 不过顾季想了想,却琢磨一些滋味出来。 塞奥法诺虽然是个女名,但是却包含着父母的“爱”和“期盼”。而“Rex”这个名字虽然是国王的意思,但是却不能与凯撒、奥古斯都、瓦西琉斯相提并论,只是蛮族的语言和称呼。 在转头看雷茨,鱼鱼正窝在椅子上,忧郁的蹙起眉毛。 “你很担心他?”顾季走过去摸摸雷茨毛茸茸的脑瓜。弟弟走丢确实是令人担忧的事情。 但是走丢一只海妖,真的不应该是岸上的人类担忧吗? “嗯。”雷茨委委屈屈道:“我才不喜欢他,不过他丢了我也要完蛋。” “为什么?”顾季觉得哪里违和。 "因为他和我不一样。"雷茨缓缓坐起来,表情认真严肃不像开玩笑:“不是我侮辱他,但他真的是个废物。” 世界上有几条蠢鱼 顾季一头雾水。 “为什么?”他灵魂发问。 “因为我们继承了父母不同的特点, 但是差别比较大。”雷茨舔了舔嘴唇,思量着如何措辞。 简单来说,雷茨和塞奥法诺走了基因的两级。 如果雷茨继承了海妖的歌喉和恐怖实力, 又继承了鲛人的审美和艺术天赋······那么塞奥法诺就完全反过来:继承了海妖的性情暴虐反复无常, 还有鲛人的战五渣实力。塞奥法诺虽然是生活在大海中的海妖, 但除了一条鱼尾巴什么都没有,连自己狩猎也做不到。 简而言之,废物点心一个。 顾季托腮沉思,深感染色体随机结合的奇妙。 “所以如果塞奥法诺走丢——”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雷茨心情低落的接话:“索菲娅和塞奥法诺同一年出生, 他们是形影不离的朋友。塞奥法诺太废物了,所以索菲娅从小就发过誓, 要永远保护他。正好塞奥法诺没实力, 索菲娅没脑子,两条鱼凑起来也能算一条。” “索菲亚不可能自己跑出来,肯定是和塞奥法诺走散了。如果幸运的话,他会被卖给人类展览。不幸运的话就已经没了。轻伤或者人类的疾病,都有可能杀了他。” 顾季皱眉:“所以要赶紧找到他。” 但是茫茫大海和陆地, 到哪里去找一条鱼呢? “如果找不到, 那就趁还没到家把索菲娅解决。然后就说我们根本不知道塞奥法诺失踪。”雷茨开始思考馊主意:“不过最好还是能把他找到。要不然父亲肯定要难过。” 他轻轻垂下眼睫。 顾季能清晰的感觉到,雷茨对弟弟有担心和喜爱, 但是不多。 真是海妖界的兄友弟恭。 为了寻找塞奥法诺,顾季干脆在船员中表示,自己最近正在寻找人身鱼尾的怪物, 攻击性很低, 谁发现了奖励一百贯。 船员们听闻消息两眼放光。 一百贯!足足够他们买田建宅,舒服一辈子! 纵然有人怀疑人身鱼尾的怪物是否存在,但是这并不妨碍大家瞪起眼睛搜寻人鱼的踪影。一时间甲板上甚至有些繁忙。 瓜达尔凑过来问:“郎君要找的人鱼是什么样子的?” 凭借着雷茨的描述, 顾季道:“大概和你差不多高,东方人的长相,皮肤很白,紫色尾巴——” 瓜达尔:“郎君不妨靠岸行驶,再架上那个叫望远镜的东西。一人看海里,一人看岸上。” 顾季点点头:“此言得之。” “人鱼是个稀罕东西。”瓜达尔分析的井井有条:“但是它要么在海里,要么在岸上。” “阿尔伯特号的视野毕竟有限,能在海里找到的几率不大。可是如果他不会捕猎,那么也很难在海里活下去,还是上岸的可能性更大;上岸后他也很难自己谋生,很有可能当做个稀罕物件抓起来。这件事会在当地引起轰动,那么我们就要着重注意特别热闹的地方。” 顾季点点头:“去船长室拿个望远镜,时刻盯着。” 瓜达尔呲牙笑:“郎君放心,大家恨不得吃睡都在桅杆上盯着呢。” 感觉到有什么不对,顾季突然抬头问:“我怎么觉得大家今天都这么闲呢?” 往常这个时候有人清扫船只、有人捕鱼生火,远不是乱哄哄的景象。 “哦,不都让那个王阿五干了?” 顾季愣了。 听瓜达尔所言,他才知道仅仅不过半个时辰,王阿五把他得罪的事情就已经传遍整个阿尔伯特号。虽然大家不知道王阿五到底做了什么,但每个人都清楚他已经被郎君嫌弃,而且要被赶下船啦! 那当然什么脏活累活都扔给他。 顾季哭笑不得,不过他也不想干涉船员们之间的生态,于是回卧室去安慰emo鱼鱼了。 一楼,最边角的舱室。 “哪里来的猫?”索菲娅一声惊叫,正对上贝斯特圆溜溜的眼睛。 索菲娅既不如雷茨强大,也没有“夺夫之仇”,鱼对猫的恐惧几乎是本能。她尖叫着向后退几步,贝斯特踩着猫步向前逼近,柔软的爪垫无声无息。 “啊!” 索菲娅实在忍不住了,提起贝斯特的后脖颈就把它扔出去。 “嗷。” 贝斯特摔在地板上,圆圆的眼睛里满是错愕。 他只不过是闻着索菲娅身上有鱼的气味,想凑过去闻闻罢了。怎么又被打了? 索菲娅悄悄松一口气:原来这猫是个废物啊。 她从地上站起来,露出灵巧璀璨的黑色鱼尾巴。轻轻抽着地板,慢慢向贝斯特逼近。 “喵,饶了我,喵~” 角色倒置,贝斯特双眼含泪被逼得节节败退。 索菲娅毫无怜悯的将它提起来:“猫肉,好吃?” 贝斯特疯狂摇头:“不好吃不好吃。” 索菲娅目露凶光:“那告诉我,怎么,逃。” “你逃不掉的。”贝斯特弱弱道:“这艘船会法术,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主人发现。” “人类?” “就是那个长得最漂亮的。”贝斯特可怜巴巴。 索菲娅不屑的舔舔嘴唇。虽然她不知道顾季是什么身份,不过想来也就是雷茨的俘虏? 直接吃掉就好了,脆弱的人类不会反抗。 “你可千万不要对他有什么不好的想法!”贝斯特警觉提醒:“我差点被雷茨杀了。” 索菲娅皱眉:“为了,顾季?” 她模仿汉语的发音。 贝斯特重重点头。 索菲娅转念一想,觉得贝斯特所言在理。顾季看上去就很富有,雷茨把他打劫了,不知道能吃到多少猎物,有多少漂亮衣服穿。她要是雷茨,也肯定不会伤害长期饭票。 “那好。”索菲娅冷冷道:“去拿纸,笔,我要写信。” 贝斯特摇摇尾巴。 “拿不到就偷。”索菲娅磨牙:“要不然我就扒了你的皮。” 为了自己的皮着想,贝斯特趁着顾季不在船长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拿到纸笔。这一切都被阿尔伯特号看在眼里。不过顾季没着急阻拦他,而是让阿尔伯特号密切关注索菲娅的动向。 阿尔伯特号:“放心,我一定会盯紧这只异端鱼的。” 顾季扶额:“她可能是异教徒鱼。” 阿尔伯特号:“那我更会盯紧她的!” 日月轮转。 瓜达尔站在桅杆上看了多久,阿尔伯特号就盯索菲娅盯了多久。可惜——一无所获。 多么的不可置信,索菲娅要求贝斯特给她拿纸笔已经过去三天了,但根本没有只言片语从房间里传出来。如果不是知道索菲娅活的好好的,顾季都甚至怀疑这条鱼已经被养死了。 无奈之下,他把贝斯特揪来:“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贝斯特欲哭无泪,毛茸茸的尾巴蹭着他的小腿:“我不敢去,喵。” “有什么不敢的?”顾季鼓励它:"看看她写了什么而已。等你回来,我给你单独烤三条大鱼吃。" 贝斯特严肃思考:“可是索菲娅已经饿了三天了。” 自从索菲亚上船以来,雷茨就没给她吃过东西。众所周知,饥饿的海妖更可能吃掉猫猫。 “没关系。”顾季轻轻撸猫:“要是有危险,雷茨去救你。” 雷茨在旁边勉强点点头。 贝斯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拖着尾巴苦大仇深的去了。 顾季一边和阿尔伯特号聊天,一边等着贝斯特的消息。没过一会儿,贝斯特就踱着猫步慢悠悠走回来,全身上下完好无损。 “搞定了。”贝斯特舔舔嘴唇。 “怎么回事?”顾季好奇道。 贝斯特艰难开口:“她确实是想写信的,但是,她可能不太会拼写。” “虽然我看不懂她写的文字,但我能看懂她画的圈圈点点,还有方框。” 顾季噎住。 海妖的文化水平能不能提高一点?顾季想想当时看到雷茨的信纸,颇有两条鱼一丘之貉的愤慨。 但雷茨不这么想:“我的拼写比她好多了。” 顾季勉强接受:“那你是怎么办的?” 贝斯特:“我让她把不会写的字画上画,或者用会写的同音代替。” 摸摸油光水滑的贝斯特,顾季决定给他加鸡腿。 贝斯特舔舔爪子:“她还说为了避免被发现,打算今晚子时把信扔进海里。让我按时将她喊起来,千万别睡过了。” 再加一个鸡腿。 夜。 索菲娅轻轻推开窗户,探出脑袋。 很好,船尾没有人。 她轻轻唱起歌,很快便有鱼群在海面下跳跃,等待着送信。眼看时机成熟,索菲娅把信封从窗户里丢了下去。 然后闭上眼睛开始许愿。 求求了,但愿塞奥法诺还在分别的地方,但愿他能看懂自己写的蚯蚓文, 她真的很后悔跟着塞奥法诺离家。 几个月前,雷茨送来一位名叫秋姬的东方女子,还带着个小男孩。自己和塞奥法诺负责将他们安顿好,直到一年之后有船来接他们离开。 塞奥法诺每天去找秋姬聊天,对神秘的东方大陆越来越好奇。他临时决定要启程前往神秘的东方,寻找自己父亲的族人。索菲娅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塞奥法诺肯定不能自己去。但是塞奥法诺说,如果她把这件事告诉大人,那么就再也不理她了。 最终索菲娅做出最错误的决定:陪着塞奥法诺去。 两条亚成年海妖就这样踏上东方寻亲路。 她兢兢业业保护塞奥法诺,没想到刚转入南海,塞奥法诺就把她扔啦! 索菲娅上岸找鱼,成功把自己卖了。 现在回想起来,都怪雷茨!如果不是他把秋姬送来君士坦丁堡,她有怎么会离家出走? 索菲娅磨磨牙,睁开眼睛看自己的信有没有平安降落。 然后,他就看到穿睡袍的顾季,正在慵懒的靠在船舷上拆信。 塞奥法诺出事了! 遭了! 索菲娅一瞬间忘记了雷茨给自己的禁足, 立刻决定跳上甲板把信抢过来。黑色的尾巴架上舷窗,正打算跳的前一刻,她突然顿住了。 等等, 不应该暴露自己。 顾季是个宋人, 怎么可能看得懂她写的东西? 索菲娅庆幸自己没有暴露, 又悄悄躲回窗户后面。 果然,顾季对着信纸定睛看了一会儿,便皱眉摇摇头,又把信封扔进大海。 鱼群很快将信封拿走了。 她长吁一口气, 把自己卷进被子睡觉去了。 但愿塞奥法诺能收到信。 另一边,顾季面色沉沉回到卧室。 “她写了什么?”雷茨从床上蹭过来, 揉开顾季蹙起的眉头。 顾季倚在雷茨怀里:“他们是有预谋的, 你想找到你弟弟难了。” 鱼鱼:?? 眨了眨眼睛,顾季跟随回忆背诵全文:“塞奥法诺,我是索菲娅。我碰上你哥哥了,他要吃了我,而且他正在找你。” “我应该去不了约定的地点。你还在我寄信的地方吗?希望你能收到信。赶紧回家, 我快被你玩死了。” 顾季念完, 沉默一瞬:“由于鬼画符实在太多,可能有些字词不清晰。” “约定的地点。”雷茨碧绿的眸子中闪过一丝阴翳:“她并不是把塞奥法诺弄丢了, 他们应该是有计划的。” “怪不得塞奥法诺找不到了,她看上去也不心急······” 两人对视。 “走。” 索菲娅缩在被窝里,抱着自己的大尾巴轻轻叹气。这几天都把她饿瘦了, 鳞片失去璀璨的光彩, 好像薄薄的铁片般。 正在她要沉入梦乡的时候—— “嘭。” 瞬间塞奥法诺从床上弹起,看到破门而入的是雷茨之时,又抱住自己的玩偶兔子瑟瑟发抖。 “你干什么?你是不是要吃我?”她警惕失声。 "塞奥法诺把你约在哪里?"雷茨厉声问。 索菲娅不敢置信的看向顾季。顾季穿着轻飘飘的白色袍子, 甚至比索菲娅站起来还要矮些。东方少年如鬼魅般倚在门口,含笑看着她。 太恐怖了! 她身为一条几十岁的鱼,才勉强摆脱了文盲的状态。但是顾季作为宋国人,竟然能知道她在写什么? 怪不得贝斯特让她别惹顾季。 索菲娅的眼睛中充满绝望,又对上黑脸的雷茨:“他和你约定的地点在哪?” 雷茨冷漠道:“如果你告诉我们,我可以带你过去,然后一起回家。” “我保证不会吃你,等回去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真的?”索菲娅怀疑道。 她之所以不愿意说出真相,就是怕雷茨怪罪她弄丢弟弟,兽性大发要那她当晚餐——毕竟雷茨虽然不吃人,但还是吃鱼的。 不过转念一想,雷茨和塞奥法诺的关系不好,他这样说也正常。 “其实······”索菲娅整理措辞,讲述她到底是怎么被骗到这里来的。 “在见过秋姬之后,我们对东方的世界都有些好奇。但是当时我们没想到离家出走,就算离家出走也不会带上塞奥法诺。”索菲娅极力替自己辩解:“大概三个月前,他提出要去东方找父亲的族群。” “我当然不同意。但是他好说歹说,我最终决定和他一起去东方。计划是这样的:保护他找到鲛人,然后再原路返回地中海。” 顾季眼前一黑:没想到当时不小心送过去的秋姬,竟然成为海妖离家出走的导火索。 雷茨不意外的点点头。这种事确实像是他弟弟牵头:“那你们为什么约定地点?” “到达东方之后——我说的是这里再往南的位置。”索菲娅皱起眉头,一张精致的小脸上写满苦大仇深:“我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鲛人,但是塞奥法诺说父亲向他讲述过,让我不要担心。果然没过几天,他就说已经发现了鲛人的踪迹。” “我当时特别兴奋。因为自从见过令尊之后······你知道的,所有海妖都想讨一条漂亮的鲛人做老婆。” “但是塞奥法诺却告诉我,我没有鲛人的血统,因此不能和他一起去。”回忆起是如何上当受骗的,索菲娅仍然怒火中烧:“我担心他的安全,他却说一周后到附近的港口找他;如果他不在,就去我们之前路过的海峡等着。” 索菲娅记不清人类的地名,因此描述很模糊。顾季却灵敏反应过来:“马六甲?” “是这个名字。”索菲娅肯定:"于是我就按他说的做。没想到等我一周后到达港口,却只接到他的一封信,让我下周去另一个港口等他。" “我很确定是他的笔记,上面还有我们确认安全的密语。于是我又照做了。” “接下来又是一封信——” 顾季心头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他不会一直给你留信吧?” “是的。”索菲娅沉痛道:“距离上次见到他已经两个多月了。后面我也觉得不对劲,想去找他,还在码头上被骗去打工了。” 想起索菲娅的悲惨遭遇,明明还是亚成年的人鱼却被骗进暗窑。顾季眸色一沉,轻拍索菲娅的肩:“没事,都过去了。” 索菲娅忍不住抽噎:“来店里的男人真的好难吃。很柴,胸肉和腿肉勉强能烤一下,内脏我都吐掉了。yue——” 她回想起难吃的味道,直犯恶心。 顾季差点被她说吐,面色苍白:yue—— 雷茨:“闭上嘴。” 索菲娅不敢说话了。 虽然心里犯恶心,但是该问的话还要问:“那你给他往哪里写信?” 索菲娅可怜巴巴:“他上一次留信的地方。已经过去六天了。” “大概他已经不在这里。”顾季摇摇头,索菲娅的信八成石沉大海:“每次你收到信的时候,都能确定是他刚刚留下的?会不会是别人写了信,按不同的时间给你?” “不会的。”索菲亚笃定:“我们离开之前就约定好一套暗号,他都有按顺序写。” 顾季简直想敲她的小脑瓜:“当时就约定好一整套?这不是早就准备遛你了!” 索菲娅不敢吱声。 "他和你约定的下一个地方在哪?" “我不知道人类怎么叫,就是再往南——” 为了方便索菲娅描述,顾季将她带到船长室。根据船长室里的地图,索菲娅将记忆中的几个港口连成线。几人定睛一看,塞奥法诺几乎到过东南亚所有的港口,按照顺序从南往北再从北往南,好像十个世纪之后的旅游团一样赶场。 “他早就制定好计划了。”顾季低声道。 “首先寻一个由头将索菲娅骗出来做保镖,然后在到达目的地之后将她扔下。”顾季顺着他们的路线喃喃自语:“但是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所以通过留信的方式制作应急预案,一旦发生不测索菲娅能快速得到消息。如果不能将他救出来,那么还有最后的预案——从这片海域离开的船只都会走马六甲。如果他被绑架贩卖,可以让索菲娅在马六甲守株待兔。” “即使他被关在这里,索菲娅也能快速发现异常,回家求援。” 雷茨点点头:确实是他那个不省心弟弟的行事风格。 “那么,我们寻找塞奥法诺的联盟就正式成立。”顾季回头严肃道:“我们就暂时陪他玩这场游戏。” 这条可恶的人鱼严重干扰了他的航行,不仅可能导致他接下来航线的偏移;如果抓不到,搭载雷茨的阿尔伯特号还有可能遭到牵连,承受海妖们的怒火。 索菲娅重重点头,露出尖牙:“等逮住他,我说什么也要狠狠揍他一顿!” 没想到,“寻找塞奥法诺”同盟的第一次危机,来的比他们想的还要快。 按照索菲娅之前得到的消息,下一个地点在占婆国南部的宾童龙。距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一天,阿尔伯特号纵然扬起风帆也飘不过去。但是两条鱼的速度却要快很多。 于是决定让雷茨和索菲娅游过去,看看能不能活捉塞奥法诺。 早上送别了两条鱼,顾季在船舱中惴惴不安。 他们到哪了? 没有鱼鱼陪在身边,怪不适应的。 算起来,雷茨已经快一个月没和自己哔—— 他在想什么啊啊啊! 顾季拍拍自己的脑袋,试图驱逐不健康的思想。 夜里,顾季孤枕难眠时,听到鱼尾拍打船舷的声音。 顾不得换衣梳头,他就急急忙忙冲到甲板上,上面正静静躺着简陋包装的信。 雷茨来消息了! 往水里扔几条小鱼安抚信使,又把趁机捞鱼的贝斯特撵走,顾季迫不及待读起来。 雷茨说得没错,他的拼写确实比索菲娅好多了。 信上用标准的语法和单词,写着触目惊心的一句话: “我们等了一天,但塞奥法诺没留任何消息。他可能出事了。速来。” 群英荟萃,海盗开会 当天夜里, 阿尔伯特号突然加速。 颠簸的大海中,乘风破浪的船只摇晃飘荡,差点把船员们半夜活生生摇吐。顾季一般不晕船, 但是这种做过山车的体验, 也确实让人舒服不起来。 阿尔伯特号倒是很兴奋, 迎着大浪头就冲了过去:“抓稳,我们飞喽!” 但纵然紧赶慢赶,也有两天路程。这两天中,船员们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自动行驶——不管他们怎么拼命拉缆收帆, 试图降下航速,阿尔伯特号都如失控般横冲直撞。大家刚刚从被摇吐的颠簸缓过来, 就面临小命不保的险境。 阿四欲哭无泪:“顾大人, 我们不想死啊!” 瓜达尔意识到什么,看了眼面色苍白的顾季:“没事,你死不了。” 顾季默默点头表示支持。 在浪中横行几十个小时,终于到达宾童龙。 与翟越不同,占婆国有更明显的印度教色彩, 能说汉话的夜更少。顾季从船上眺望过去, 彩色的袍子和面纱、叽里咕噜听不懂的语言、臭鱼烂虾升腾的味道充斥着大脑。不过好在少年船员们多少能听懂些,瓜达尔走到顾季面前:“郎君, 那个人让你去交税呢。” 远远看过去,码头上站着华服男人,正冲他们招手。 “宋国人?”那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 顾季点点头:“是。来补给物资。” 听闻顾季不是来做买卖的, 税务官颇有失望。他摇摇头:“不妨去城里看看, 这几天卖不少新奇东西,还有竞价卖什么······” “竞价?” “就是按次序出价,价高者得。”看到顾季来了些兴致, 税务官热切道:“就在明天,那边的空地上。宋国的商人可以免费参加的。” , 顾季点点头,微微一笑:“多谢大人。” 若有所思的转身离开,顾季回到阿尔伯特号上环视四周,二楼舷窗中露出半条绿色的尾巴。 雷茨回来了? 顾季还没走进船舱,便听身后小声道:“大人,您看这——” 差点忘了。顾季拍拍脑袋:“放假两天,自觉轮班,记得找鱼。” 众人一声欢呼,瞬间就把海上的颠簸抛之脑后,快快乐乐冲下船。 郎君之所以急急忙忙来这里,说不定就是因为这里能找到人鱼。只要找到人鱼,从此衣食无忧! 顾季急匆匆向卧室走去,雷茨正坐在床边,将从舷窗中放出去的尾巴收回来;。 索菲娅在饥饿中游泳几天,黑色的鳞片和眼睛都失去了光辉,直直的躺在地上,活像沉底的清道夫。 “我们在当天凌晨就来了,但一整天都没有消息,之后的两三天也没有。”雷茨皱眉道:“我们语言不通,在码头问了问,也没人确切知道去向。” 就在雷茨开始寻找塞奥法诺时,他失踪了。 小废物鱼纵使万般谨慎,还是遭遇不测。 顾季揉揉雷茨的脑袋,回忆着税务官的话:“明天好像有拍卖。” 雷茨没听明白:“你要去进货?” 顾季摇摇头。 现代化拍卖在18、19世纪的西欧出现。顾季不记得在这之前,东亚有没有拍卖的早期形态。不过回忆起税务官犹豫的样子,这大概从未出现过。那么为什么东方大地上会突然出现拍卖?寻其根源,古希腊在公元前几百年就有对于拍卖的记载。 但是谁会学习古希腊的历史呢? “你弟弟历史学的好吗?”顾季问道。 雷茨点点头。 破案了,这拍卖绝对和塞奥法诺有关系。 “砰砰!” 正要开口与雷茨说,顾季的房门就被敲响,瓜达尔急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郎君,我可能知道您找的人鱼在哪!” 顾季连忙把门打开,瓜达尔上期不接下气的跑进来:“我听说明天有什么竞价,到时候会出现半人半鱼、会说话的宠物。好多人多围在空地那里,但是卖东西的不给看,说是要等明天才揭晓。” 顾季和雷茨对视一眼。 果然。 十分大方的给了两贯赏钱,顾季拍拍他的肩:“明日你与我们一同人去做翻译。若是查实奖金翻一倍。” 瓜达尔眼睛发亮:“要不要现在带郎君去看看?” 顾季思量:确实提前了解下情况比较好。于是两人一鱼赶紧下船。 刚刚来到码头,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争吵。 几十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围成一圈,蒸腾的汗气、闪烁的刀光和异族的咒骂声让人不敢靠近。可怜的税务官被围在中间,码头上的水手们也都远远观望,面色担忧。 税务官坚持:“你们来到这里,买货卖货,要交税的。” 为首的汉子一痛叽里咕噜的鸟语。 泛着寒光的刀锋差点逼近到税务官脸上。 税务官什么都没听懂,向后躲:“你们是不是宋人?” 又是一长串鸟语。 是高丽人? 顾季虽然不懂韩语,但是还是能简单分辨出来的。他向前走一步:“诸位仁兄,劳烦让我们过去。”、 顾季毫不在意紧张的气氛,横插一句。 高丽人不耐烦的回头要呵斥,但是发现自己只有雷茨胸口高,不得不悻悻退开。几十名壮汉之间分出一条路来,三人勉勉强强挤过去。 税务官对顾季感激涕零。 就在这时,终于有士兵听到风声,匆匆赶来码头,税务官才算脱困。 走出几十米,瓜达尔仍然不解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横啊?” 在码头上轻点人员货物,进出□□税是航海重要部分。而古往今来偷税漏税早已有之,海商是逃税的重要团伙。但是不管贿赂码头、提前运货、小心遮掩······形式多种多样,都趁着税务部门不注意偷偷完成。 哪有在码头上和收税的耍横? 顾季不慎在意:“他们大概不是商人。” “那是什么?”雷茨问。 “海盗啊。”顾季理所当然的回答。 他刚刚观察过高丽人的船。纬度差异、海洋地形的原因,往往从高丽到这里的航线不多。大多数高丽的船只更适合北部海域航行,往来于朝鲜半岛、登州等地,并不会往南行驶。船的形制也与北方中国船相近,底平吃水浅。 可是他们的船尖头,沉甸甸的吃水很深,又是难得的大船。 “再加上他们不懂不与税务官冲突的规矩、横冲直撞的做派,大概是海盗。”顾季分析下来:“而且不是熟练的老手。大概一路向南抢了宋人的船,中间又劫了几艘。他们不是来卖货的,很可能只补给。所以既不想让税务官上船点货,也不想交税。” 至于别打劫的倒霉船只,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瓜达尔想想自己刚刚从海盗中穿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雷茨却耐人寻味的回头看了几眼,颇有几分猎杀时刻的激动。 顾季知道雷茨见海盗就宰的毛病,连忙阻拦:“先找到塞奥法诺,切勿生事。” 鱼鱼不甘心的低下头,楚楚可怜。 他们到达拍卖的空地。 根本没有顾季想象中宽广的广场,这里真的只是市场中空置的地,连接几条街巷,周围围满了做买卖的小摊小贩。吵吵嚷嚷闹成一片,地面泥泞,热带的空气中布满腐烂鱼虾的臭味。 只有在空地之中,立着能容纳几十人的简陋帐篷。现在帐篷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两个中年男人守着。 看到有宋国人,他们十分热情的迎上来:“老板,明天开始。” 接着他们用磕磕绊绊的汉话介绍规则。 顾季凝神听,果然就是拍卖。他打断男人的话:“这里是不是能买到鲛人?” “人身蛇尾,很漂亮。”顾季装出猎奇奸商的样子,还让瓜达尔翻译。 男人重重点头:“有的,上好的货色!还很聪明!而且任何人都能制服,不会反抗的。” 顾季雷茨暗中对视。 漂亮,聪明,废物,塞奥法诺没错。 感受到身旁的雷茨身体紧绷,顾季轻轻摸摸以示安抚。 "不要现在动手。"他悄悄嘱咐雷茨:“别着急。” 这里离码头太远了。虽然他们有两只海妖,但是在日本和汴京的经历告诉他们,人类也有对付妖怪的术士。如果现在明抢,那么不一定能顺利上船,更别提顾季还是朝廷命官,随意抢劫会被赵祯剁了。 雷茨听话的没有动手。 “劳烦您。”顾季彬彬有礼:“我们明天一定来。” 第二日清晨,顾季果然如约来到空地。 他今日起晚了,生怕赶不上拍卖开始,随便套一件亮粉色的圆领袍,就急急忙忙赶来。玉树临风的汉人郎君,穿着耀眼的粉色,身旁还跟着异族的一男一女,实在过于引人注意。 正是如此,顾季也被认定为富豪,早早地进了帐篷——进帐篷是有规矩的。平民百姓进不来,必须是外地的客商,或者本地的富庶者才有权参与。不过即便如此,好奇的百姓将周围绕的水泄不通。 虽说是拍卖,但并不像顾季所想。 帐篷中间是块空地,周围铺着十几张毯子。顾季一行人就被领到前排的毯子。 临时搭建的帐篷不太走心,毯子下面就是湿漉漉脏兮兮的地面。 显然是第一次采用这种形式交易。 正当他东张西望之时,昨日见过的几个高丽汉子掀帘进来,大摇大摆的坐在顾季左边。 瓜达尔抓紧他的胳膊:“这群人也能来?” 顾季摇摇头,不去看这群海盗,转而打量其他参与者。 毕竟只要有钱,想来的渠道还是很多。 果然,又有几个人进来。 他们身着和服沉默寡言——等等。顾季的目光聚焦到和服背后的家徽。 怎么这几片叶子这么熟呢? 哦,是清和源氏的家徽。 顾季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右边坐在。 很好,现在他他左右都是海盗,成为了夹心饼干。 “零元购” 雷茨嫣红的舌头轻轻舔着嘴唇, 尖牙若隐若现。索菲亚凑上去:“你饿了?” 向左右两边暗示,雷茨低声道:“他们都好吃的。” 索菲娅两眼放光。 夹在淡定的顾季,还有眼冒精光的两个异族中间, 可怜的瓜达尔更紧张了。 幸好这种尴尬的情景没有持续很久。其他参与拍卖的商人陆续进来。除了有两三张宋国的面孔之外, 更多是东南亚的海商。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本地豪商、甚至大食商人。他们浑身金饰步履缓慢, 随行还有披着面纱的妙龄女子服侍在侧,带来熏香和酒水。只是香气和臭泥混合,越发令人心生不适。 在如此简陋的拍卖场馆里,规则也同样简单。没有任何的保密原则或是高雅服务——先看货, 再竞价。谁想报价大声吼,吼完没人和你争, 东西就是你的了。 重申规则, 拍卖正式开始。 “汝窑出碗一件,起价20贯。” “金佛一尊,起价100贯。” “琉璃手串,起价10贯。” ······ 前面的货没什么意思,除了给雷茨和索菲娅买了些首饰之外, 其他东西兴致缺缺。其他竞拍者也是在等后面的“大货”, 一时间帐篷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随着最后一瓶瓷器被拍完,男人用力拉来什么。 奢侈的红色绸布罩在铁笼中, 笼中可以看到隐隐约约的挣扎,小兽呜咽般的哭泣传入众人耳中。 男人慷慨激昂的说了什么。霎时间,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甚至有人直接将凑上来的美貌侍女推到地上, 女子衣冠凌乱的痛呼也无人在乎。 纵然顾季听不懂,也感受到众人的急切。 “人鱼来了。”瓜达尔翻译:“他说,这是近几年来最好的货色, 听话又漂亮。” 顾季皱眉,神经紧绷。 男人向众人示意,然后大手一挥,将布揭开! 笼中的人鱼拖着光彩夺目的紫色尾巴,在烛光下如同水晶般熠熠生辉。柔顺的黑发披在肩头,白皙的鹅蛋脸有亚洲面孔的温柔,但是挺翘的鼻梁和绿色的眼睛,又有浓郁的异族气息。他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要被卖出去,懒懒散散倚在笼边,魅惑的尾尖轻触柔软的小腹,惊艳的雌雄莫辨。 昂贵的丝绸落在地上却无人在意,所有目光近乎痴迷,直勾勾地盯着笼子之中,口水差点从歪斜的嘴角流下来。 这是最美的人鱼。 “塞奥法诺。”雷茨恨得磨牙。 好像听到了什么。塞奥法诺的目光向他们看过来。瞬间,他眼中的冷漠平静就消失不见,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面孔。两行清泪毫无征兆的滑落:“哥哥——” 雷茨冷漠:“活该。” 明知道自己废物还乱跑,不仅将索菲娅骗出来遛狗,还让顾季和雷茨给他收拾烂摊子。 塞奥法诺好像经受了巨大的打击,疯狂对口型:“我好难过,救我。” 雷茨目光中充满不懈。 塞奥法诺被绑架是有可能的,但是浑身上下白白胖胖,哪里有遭过罪的样子?难不成被虐待了,还出主意拍卖? 只不过博同情罢了。 但是吐槽归吐槽,该动手还是要动手。雷茨环顾四周思考如何救鱼,手腕却被顾季握住。 “别冲动。”顾季轻轻在雷茨耳边道:“看外面。” 从帐篷的缝隙看过去,外面围满带刀者,还有顾季不认识的神职人员。 既然组织者有胆子拍卖,必然会料到有人来抢。因此这周围遍布物理防御和魔法防御——他们不能撞在枪口上。 顾季皱眉思索。 正在此时,有人上前摸塞奥法诺。 他灵巧躲开,好像很惊恐地缩成一团,目光止不住的看雷茨。 “这是条雄鱼啊。”那人不满的抱怨道。 作为“宠物”来讲,雄鱼肯定比不上雌鱼,只能卖给某些有特殊癖好的。 “他可比雌鱼漂亮多了。”男人极力挽回:“他很聪明,会说话会写字。而且晚上关了灯——” 男人露出猥琐的笑容:“不都一个样。” 顾季目光中充满嫌恶,可是在场的竞拍者却哄堂大笑。 男人恐怕再生事端,急忙叫道:“好了,各位有想要的出价吧。” “三百贯!” “五百贯!” “八百贯!” 转瞬间,塞奥法诺就被炒上一千贯。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竞价的开始,甚至还不到成交价的零头。 瓜达尔急道:“那我们要不要买下来?” 顾季淡定:“不着急。” 两人说话间,价格已经来到三千贯。 “郎君出价吧!”瓜达尔翻译着飞速跳动的数字,急得满头大汗。 虽然他无权过问阿尔伯特号到底带了多少钱,但是货舱装了什么还是知道的。他心知肚明:阿尔伯特号最多带了五千贯。 “再不出价就来不及了!” 顾季笑着摆手:“谁告诉你我要买的?” “啊?” 他神秘道:“知道什么叫零元购吗?” 瓜达尔、雷茨、索菲娅一起凑到他旁边听。 “你们看左右的人,他们谁出价了?”顾季低声道。 大家这才发现,坐在左右的两伙海盗沉默的吓人。 日本人只是在之前拍下两件小玩意,高丽人则自始至终都没出声。 “他们都在等着看谁拍下来。这里聚集的不少都是海商。”顾季随口道:“不管谁最终拍下,只要把他抢了,鱼不就是自己的?这和成交价又何干?” “那我们——” “我们抢他们啊。”顾季无辜的眨眨眼睛。 “你好聪明!”索菲娅刚刚还在担心钱不够,听到此处豁然开朗。 瓜达尔却浑身发冷:“可是这样···” 顾季摸摸他的小脑瓜:“塞奥法诺是自愿被卖的吗?他们考虑过塞奥法诺会经历什么吗?买塞奥法诺的人,难道不清楚人鱼的痛苦吗?” “当他们已经打破了仁义与规则,那么你便也不必在束缚之中。”顾季低声道。 瓜达尔愣一下,若有所思。 他们窃窃私语之时,价格已经被炒上了骇人听闻的一万贯。 雄性人鱼不会卖到这么贵,但是塞奥法诺实在是太特殊了。漂亮、干净、雌雄不辨的异族人鱼,值得王侯富商为之一掷千金。更别提塞奥法诺还能写会算,比起抵死不从的鲛人,他看上去也更加亲人活泼。 “一万一千贯。” “一万一千五百贯。” "一万两千贯。" 如今还在竞争的是三个海商。其中一个是宋人,剩下两人都说着顾季听不懂的语言,前者来自翟越,后者则是印度教徒。他们都拥有大船队,财大气粗分毫不让。 顾季将自己的官印交给瓜达尔,悄悄对他嘱咐:“去找宋国人。” 瓜达尔点点头离开。那送过商人看到顾季的官印,震惊的往这边看了两眼。他发现顾季自始至终都没有报过价,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禁感到一阵恶寒,一句话都不说了。 场上只剩两个人。 “一万三千贯。”翟越商人咬牙。 “一万四。” “一万五!”翟越商人快哭出来。 终于,没人和他争了。全场寂静。 “一万五千贯?还有更高价吗?”男人反复问了几遍:“成了!” 翟越商人拔得头筹,拿下塞奥法诺。 塞奥法诺的笼子被拖出去时,幽怨的眸子紧盯雷茨,好像失望伤心透了。 翟越商人则沾沾自喜,赶忙和男人签合同,却没想到自己已经被三伙人盯上。 “都记住他的样子。”顾季道:“雷茨和索菲娅跟着他,找到他的船。” 劫匪鱼一号、劫匪鱼二号纷纷表示领命。 顾季看着塞奥法诺被拖走,本以为这次拍卖已经结束。正打算赶紧回到阿尔伯特号,却见男人笑道:“没买上的各位不要着急,这里还有其他货色。” 其他货色? 顾季一顿。 按住焦躁不安的雷茨,他看见男人拖了巨大的笼子。这笼子并不像刚才那般精心装饰,锈迹斑斑的铁丝上盖着破麻布。笼中死寂无声。 男人轻飘飘将抹布揭开。 四五只人鱼缩成一团,各自蜷缩在铁笼的角落。黑色的长发如乱麻,软绵绵的鱼尾好像折断似的耷拉在一边,蓝色的鳞片毫无光彩。不论是雄性还是雌性,娇嫩的肌肤上都没有鳞片保护,隐秘处布满血淋淋的划痕,又布满令人作呕的红印。任何人都能想到他们遭遇了什么非人的虐待。 他们比起雷茨瘦小许多,即使是雄性也不过和索菲娅差不多的身材。有两只已经倒在地上,生死未知。剩下的要么眼中充满愤恨,要么双目失神神情恍惚,只能用纤细的胳膊护住身体。 纵然如此,他们强行被拽起,向所有人展示□□的身体。 顾季深吸一口气,突然间明白了。 这就是真正的鲛人。 雷茨的父亲,大概就是被这么卖掉的。 他赶紧摸摸给雷茨顺毛。 雷茨和索菲娅同他一样震惊。这两只听着鲛人的传说长大,但如今却也是头遭见活的鲛人。 “他们都得死。” 顾季听见了阴森森磨牙的声音。 海上围猎 “冷静, 冷静。”顾季捋捋雷茨的毛。 想抢走塞奥法诺有很大风险,带上几个行动不便的鲛人更是天方夜谭。 有人皱眉挑剔:“这些货卖相也太差了吧?和上一个能比吗?怎么搞的半死不活的?” 男人陪笑:“价钱也不能比。这是我从北边收的残次品。” 顾季皱眉:这样看来,鲛人的买卖并不是小规模事件, 甚至形成完整的产业链。 为什么会落得这般境地? 他低声将疑虑告诉雷茨。 雷茨思索着开口:“鲛人的生态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作为战五渣又浑身是宝的种族, 鲛人有独特的谋生之道。简而言是就是躲。 他们会在汪洋大海中找到最隐秘的地方, 并且在周围部下重重机关陷阱。千百年来无数奇人志士想要找到栖息地,但事到如今没人知道鲛人的老巢在哪——也许塞奥法诺知道,反正雷茨对此一无所知。 有些灾祸是躲不掉的。总有鲛人要出海狩猎、交换物资····在这个过程中,就极有可能撞见人类。 渔船还好, 但是要撞见专门捕捞他们的海盗船,就生还无望了。 长得漂亮、性情温顺的鲛人会当做奇珍异宝;次者成为后宅小宠;再次者被囚禁成为鲛纱纺织机器。等到他们的鳞片不再闪亮, 被人类厌倦之时, 就取其脂肉炼成油灯,能燃烧千年。 人类对鲛人的追捕越来越高明,鲛人躲藏的手段也越来越高明。虽然每年都有鲛人不行被抓,但是他们纵然被折磨致死,也无人泄露栖息地的位置——大多数鲛人还是能平平安安活下来。 再加上鲛人更快的繁衍速度, 种族才得以延续。 果然是和海妖完全不同的生存方式。顾季摇摇头, 心中更添几分担忧。 抬眼向前面看去,男人正装模作样的叹息:"今日时间也不短了, 他们我都打包拍卖,货物离手概不负责。想验货的现在赶紧来。" 又几人上前,隔着笼子触摸鲛人。粗暴的掰开鲛人的牙齿、敲打他们的骨头、分开他们的大腿。等到确认完健康状况之后, 再不经意间猥琐的在光滑皮肤上摸一把。 一只鲛人目光呆滞, 直接被摔在地上。身边的少女鲛奋力挣开人类的束缚,将他抱在怀里。 “倒都活着。”刚刚没有拍到塞奥法诺的商人显然心怀不满,骂道:“真是精明。” 谁也知道到手还能活几天?重病的单卖没人要, 那就只能拆开卖了。 话不多说,众人开始拍卖。 顾季、两伙海盗没参与。宋国人本来想凑个热闹,但是看着顾季目光不善,也没胆子竞价。 此次竞价冷清许多,最终翟越商人用四千贯,勉强拿下四只半死不活的鲛人。 强盗三伙牢牢记住他的脸。 索菲亚低语:“他也是我们要抢的。” 顾季对举一反三十分满意,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壳。 至此拍卖全部结束。 男人邀请诸位共进午餐,但是顾季可没有吃饭的兴致,拿了自己拍到的东西就急急忙忙赶回阿尔伯特号。雷茨和索菲娅分头去盯搭载人鱼的两条船,一旦有动向随时报告给顾季。 他又让瓜达尔组织船员盯着两伙海盗。 接下来将物资备齐—— 还没忙活完,瓜达尔又急匆匆敲响房门:“郎君,那个商人给你递帖子,请你晚上去吃饭。” 顾季从舷窗中望过去,宋国商人正恭恭敬敬站在码头。 他沉思半晌:“行,告诉他,晚上我准时去。” 夜。 用不着顾季自己走,那商人早早便架着马车来接顾季。 顾季换上大红色的官服。鲛纱所制的衣服在黑夜中泛着光亮,在皎洁的月光下暗纹流转,光彩照人。 瓜达尔捧着个小盒子在后面跟着。 他掀帘上车,那商人便殷勤道:“小人姓李名汇,广府人,这里见过大人了。” “我常年来占婆,大人有什么尽管吩咐,小的定然效劳。” 顾季笑着摆摆手:“不必,我名顾季,泉州人,也只不过是跑海路的。” 李汇大吃一惊。他没想到顾季如此随和,更琢磨不透为什么远在宾童龙,会有大宋的官员,甚至还说自己是商人。 “大人可真是谦虚。” 顾季忍俊不禁。虽然没细说,但还是讲了讲自己的来历。 坐在马车上,李汇边听边惊讶的合不拢嘴,还有些恨铁不成钢:自己的儿子还比顾季大两岁,怎么就不能独自出海,两年挣下一番事业呢?怎么就赖在家里好吃懒睡? 真是愁人。 既然人在宾童龙,李汇就给顾季安排上了当地的特色菜:各式各样的糊糊。 顾季的手顿住。 很好,还没到印度,印度化就已经开始了。 作为咖喱的起源地之一,占婆有着丰富的糊糊文明。黄色的物体粘稠,里面浸泡着肉块、豆子和若隐若现的蔬菜。所有食材不管高端与否,全部使用最复杂的烹调方式,让人看不出它们生前的面貌。顾季带着好奇和恐惧,面不改色的将咖喱咽下去——说实话还行。 忽略外表,人们很难对充满刺激的香料说不。 李汇小心翼翼问起:“大人,这鲛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不让我——” 顾季轻轻摇头:“你是什么时候从广州出发的?” “赶个早。”李汇笑道:“刚过年就出发了。” 原来如此。 顾季回头,从瓜达尔那里拿过盒子递给李汇。 “这是——” 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面黄色的旗帜。 “把这个挂在桅杆上。”顾季随口道:“官家的旨意,所有港口的出海商船都有。只不过你出港早,消息还没传到广州。” “只要带着这个便不会受海怪侵扰。” “此言当真?”李汇双眼发亮,连忙收起来。 虽然在航海的灾难中,遇到海怪的几率并不大。但是也听说过不少船只毁于其手:“这是为何?” 顾季故弄玄虚道:“圣上亲自问询海神,求得旗帜。但是只要你船上沾了人鱼一滴血——”顾季目光凛凛,语气冰冷:“海怪会阴魂不散的缠上你,直到将你吞噬。” 李汇打了个哆嗦。 虽然他无法考证顾季所言真假,但是谁在海上不求个吉利?更何况回想起在拍卖会时,顾大人那如看死物的眼神——有点吓人。 如果此事为假,那么顾大人怎么不亲自做人鱼的生意?怎么会在拍卖中拒不出价? 心中千回百转,李汇对少年深深一拜:“多谢大人教诲。” 顾季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惊叹自己装神弄鬼竟到如此境界,颇有几分自得。 很幸运,顾季想象的惨状并没有发生:他平安无事的活到天明,毫无腹泻的迹象。 他悄悄松一口气,不知道是自己的肠胃比较适应香料,还是昨晚的餐饮卫生质量高。 顾季刚刚从变身喷射战士的恐惧中缓过来,雷茨推门而入:“搭载塞奥法诺的船要起航了。” “索菲娅那边呢?” “没有。他们打算多停几天。” 一切按顾季预想的发展。买走塞奥法诺的船怀璧其罪,必然被强盗盯上、被同行嫉妒。所以他们必须赶紧撤离回到本港,再将塞奥法诺脱手;而买到鲛人的船队则是接了个烂摊子。鲛人必须得到医治,封闭的海船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让索菲娅在这里盯着。”顾季当机立断:“我们去追塞奥法诺。” 急切的传讯遍布全船,将许多还没起床的水手都叫了起来。他们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就得到马上起航的消息,难免骂声一片。 虽然顾季说过放假两天,但大家还以为能多停些时日的。 “是不是有人找到人鱼了?” “有可能。” “我看是人鱼跑了,才这么个追法。”有人嘟囔道。 负责叫人起床的瓜达尔满头黑线,只好按照顾季的吩咐:“一炷香之内收拾好,每人赏钱百文。” 一句话,大家的动作就快起来。 在阿尔伯特号全船准备好时,搭载塞奥法诺的“阿娜达”号就忙不迭起航。 “我们跟上去?”阿尔伯特号问道。 “不。”顾季摇摇头:“再等半个时辰,别被他们看见。” 阿尔伯特号应声。 顾季站在甲板上,看着水手们忙忙碌碌起锚。旁边的大船却是一动不动,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他们也太不上心了吧?”顾季不敢置信。 怎么连做强盗的自觉都没有?猎物跑了也看不见? 阿尔伯特号卡壳:“我刚刚问隔壁船,他们的船长昨晚喝多了,还睡着呢。” 顾季叹服:果然到处都有蠢贼。 不过阿尔伯特号话音刚落,就看见日本人的船从眼前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阿尔伯特号启航。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们就这么混在海商之间溜走了。顾季心中充满忐忑。他上辈子是公认的好学生,这辈子也遵纪守法认真交税,绝对是海商中的一股清流。 可是今天,他要开始打劫了。 蔚蓝的大海上,季风吹拂着航船向南去。陆地在视野中消失,海天一色尽在眼前。“阿娜达”号也许还不知自己面临的危机,也许已经做足准备。但毋庸置疑,这片海域今天不会平静。 雷茨纵深跳入水中,流光溢彩的尾巴若隐若现,好像离弦的箭。 海水似乎混杂着人类的金钱、鲛人的骨血。烈烈的风响在耳边,飞速行驶的大船像是全副武装的鲨鱼。这里将成为海上的围猎场,辽阔的大海阻碍一切信息,猎物的哀鸣无人倾听。 而阿尔伯特号,就是最好的猎手,也是人鱼的复仇者。 连环抢劫 顾季一声令下, 阿尔伯特号骤然提速。此时风向正好,帆船的航速提到最高,轻飘飘的阳光洒在白色的帆上, 好像透明的翅膀。 “预计还有三十分钟。”阿尔伯特号毫无感情的播报:“现在已经离开陆地视野, 宿主请放心行事。” “到他们的视野外停下, 不要冒进。”顾季道。 由于阿尔伯特号装上了望远镜,视野要更辽远些。顾季出发前便已经做好周密的计划:首先到阿娜达号的视野之外,接着派出雷茨去水里唱歌,将所有船员迷晕——他们便可以上船带塞奥法诺回来。 在不必要的情况下, 顾季不想动武:人鱼贩子虽然可恶,但是船上还有些普通船员, 不该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阿尔伯特号缓缓挺近, 他远眺:“雷茨?准备出发了——不好!” 视野中赫然出现第二条船! 是源氏的船! 乌黑的船身坚固稳定,流线式的船头正直冲冲的向阿娜达号去! “他们想干什么?”阿尔伯特号急道。 “肯定也是打劫。”顾季将望远镜一扔,从桅杆上跳下来。 众人早就预料到今日会发生些不寻常的事,看到顾季严肃的双眸,不自觉在就甲板上排成一排。 “诸位实不相瞒, 我们出航的任务之一, 便是奉圣上之命找到失踪的人鱼。我之前也请诸君帮忙搜寻过,但是无果而终。”顾季清了清嗓子:“但是我得知, 人鱼已经被前面那条船劫走。他们不仅觊觎我大宋的财宝,甚至还开出一万五千贯的天价。” 船员们的眼睛都直了,一万五千贯?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此等贼人丧尽天良, 灭我国威!”顾季振臂高呼:“诸君若能找回人鱼, 皆重重有赏。若不能,我们以何颜面向圣上交差?” “欺人太甚!” “抢回来!” “把他抢回来!” 不用顾季多说,海员们就群情激奋, 主动请缨参战。 甚至有人热切道:“大人,我们是不是能用船上的炮?” “跟着瓜达尔去炮舱吧。”顾季淡淡道。 阿尔伯特号目瞪口呆:“我还以为,你要——" “告诉他们塞奥法诺是多么无辜,被绑架有多惨?他们不会在乎的。”顾季轻轻叹口气:“赵祯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不过他们在乎的其实也不是赵祯。他们在乎赏金。只是赵祯的名号听上去很正义,给他们抢劫的底气罢了。” 阿尔伯特号恍然大悟:“就像掳掠黑奴的时候不能说抢,只能说协调部落之间的矛盾,然后用金钱合法赎买。” 顾季嘴角的笑容僵住:“真会举一反三。” 不愧是前任西班牙皇家海军。 阿尔伯特号权当顾季在夸奖自己,还忧心忡忡:“但是你怎么总是赏船员啊,不应该恩威并施么?” 顾季摇摇头:“我也想,但是有难处。” 船长和船员上下一心,才能让海船平安航行。但是顾季从泉州出发的太突然,根本都来不及熟悉彼此。他担心如果自己太强势,难免船上容易起矛盾。 正说着话,阿娜达号终于清晰出现在地平线上,和日本船只“长平号”一起。 在交战的状态。 “他们打起来了!”瓜达尔叫道。 “那些日本人是不是也想抢人鱼?” 七嘴八舌中,顾季抓起望远镜凝神看去,心下恶寒。 两船相接,鲜血染红海水,黑色的痕迹随波涛扩散。 “天啊!杀人了!” 有少年惊叫。 对这等血腥的场面,经验丰富的船员比少年适应。他们不屑的笑了两声:"这算什么。" 日本人比想象的凶残。 顾季所料没错,这些人本不是来做海盗的,因此才会大大方方乘坐源氏的船,表示源氏的身份。 是意外遇上人鱼,他们才决定打劫的。 因此为了维护源氏的“名誉”,不可能放走任何活口,必然斩尽杀绝。 即使隔着大海,哭声、惨叫声也幽幽的传过来响在耳边,鲜血无限蔓延,猎物已经被猎人抓住。 顾季心中沉重: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 “郎君?我们要不要去救他们呀!”瓜达尔抓住顾季的胳膊。 顾季叹气摇摇头。如果阿尔伯特号出现,那么相当于大宋官船也参与了抢劫。 这种情况绝对不能发生。 “救?你小子想什么呢。”饱经风霜的船员笑道。 “要不要现在趁热打铁把人鱼抢了?” “可是那就和海盗对上···” 顾季抬手止住众人的喧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正午的阳光中,阿娜达号彻底被长平号吞噬。 肥胖的商人、逃命的水手、人数稀少的侍卫根本无法抵挡训练有素的勇士。哭喊声随着尸体沉没,泛着白沫的海浪冲刷血迹。日本人毁尸灭迹,一把火烧毁阿米娜号。 从此没人知道这片海域发生了什么。 岸上人的人只会感叹,可怜的阿娜达号倒霉,刚刚花大价钱买了人鱼,就遇上海难沉没。 眼看着装有塞奥法诺的笼子被抬上长平号,顾季下令:“我们出发。” 尖尖的船头破开海浪,得意洋洋的日本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远处浮现出巨大的影子。 阿尔伯特号的吨位是长平号的一倍,就像是巨人般。 “什么人!”对面甲板上响起慌乱的日语吼声。 雷茨的尾尖悄悄消失在水里。 “把人鱼交出来。”顾季懒得废话:“你们刚刚抢的那条。” “我们哪里抢过鲛人?你这个宋人莫要纠缠——” 顾季轻轻挥手。 “嘭!” 雷茨强劲有力的尾巴重重拍向船底! 长平号颠簸一下,许多人跌倒在地。 “这是什么东西?” 顾季心中却有几分迷茫。 按照他们之前说好的,雷茨会直接将船劈成两半?怎么就震了一下?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解答: 长平号上,一位身着狩衣的老者跌跌撞撞跑向甲板:“鱼妖!鱼妖来了!” 哔——! 顾季和阿尔伯特号心中同时飘过会被屏蔽的脏话。 荒谬! 他之前是给源公子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才让他们出海都带着阴阳师啊! 顾季头次觉得如此离谱,一时间无言以对。他看着那老者仓皇奔走,目光坚毅:“快,结阵!” 难不成带了一群阴阳师? 着狩衣的几人从船舱中鱼贯而出,又有武士打算登船强攻:“他们船上的人不多,拿下这条船!” “郎君!”有人担忧惊叫。 顾季摆摆手示意无妨。 魔法攻击不奏效,还可以使用物理攻击。 这就叫魔武双修。 “阿尔伯特号,开炮。” 船舱里的水手们已经等候多时。 他们从未见过炮弹这种新奇的东西,从上船就抓心挠肝的好奇。今日有机会大展身手,连忙怀着兴奋的心情填膛。 钱老爷子亲手打磨的炮弹进入炮管,随着几声巨响发射! “砰!” 阿尔伯特号12发炮筒齐鸣。长平号还没反应发生了什么,就被狠狠击中! 巨大的声响贯彻云霄,碎裂的木片和硝烟弥漫在海面上。阴阳师们还没布阵,就全部摔倒。 “转向!”长平号上响起嘶吼:“躲开他们!” 这群人倒是比海盗聪明许多。顾季失笑,命令阿尔伯特号:“追着打。” 小爷他现在可不缺炮弹!货舱里满满三大箱,想要多少有多少。 “好嘞!” 阿尔伯特号愉快的施展战船的天性,船舵一转便追了上去。 “嘭!” “嘭!” 虽然无法保证每次都中,但是阿尔伯特号也是命中率惊人。挨了几炮的长平号已经入废墟一般,中弹严重的船尾下沉,有人在挣扎间滑落水里,还有被炮弹击碎的尸块躺在甲板上,血流成河。 “放过我们,”长平号的船长大吼:“我们给你鲛人!” 如果他们想活,必须立刻撤离到小艇上等待救援。 他们只是如往常一般杀人越货而已,怎么就碰上这样的瘟神? “真的?”顾季嘴角含笑:“那接舷吧。” 听到顾季如此轻松的答应,那边人人松了一口气。 年轻人还是太嫩,他们心中不屑的想到:只要两船相接,顾季立刻就会被他们反手灭掉。 这船上一定有不少好货,打劫后就把所有人杀了喂鱼····· 塞奥法诺的笼子被推上甲板。几个人通过两船之间的木板走来。 为首的是个瘦瘦小小的少年,浑身柔软白嫩,就像小猫一样。 长平号的船长冷笑着上前一步,腰间寒芒闪过。先把这几人解决掉,然后再—— 他刀未离手,狞笑就凝固在脸上。 “啊啊啊!” 身边人的尖叫响彻云霄,几把刀直直落地。 那个看上去干净腼腆的少年居然生出利爪,将船长的心掏出来! 少年的猫眼中闪过一丝遗憾,猩红的舌头轻轻舔舐心脏:“真难吃。” 然后随手将心脏让在甲板上,在死不瞑目的尸体旁边摔成一摊烂泥。 他嘴角还有血迹,棕色的眸子愈发深邃。两只尖尖的猫耳在头顶冒出,是死亡的黑色。 “下一个是谁?” 蠢贼分赃 猛烈的炮火和贝斯特砍瓜切菜般的屠杀中, 长平号上很快就没了生息。跟在贝斯特后面的少年海员们都吓傻了——他们早就猜到,每天都被雷茨扔下船还能爬上来的贝斯特并非凡猫…… 可是他们真以为自己只是来搬鲛人的,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血腥行径。 不过好歹都是在街面上混大的, 即使是胆小的瓜达尔也很快保持镇定, 想起一个要命的问题:“鲛人会不会吓着了?” 那么美那么小的一只, 在血液与脑浆齐飞的场面中,岂不吓破了胆? 连忙向笼子中看去:塞奥法诺被溅一身血,但是表情却镇定自若,甚至好奇的伸出舌尖舔了舔。 下一秒发现有人看过来, 小脸立刻皱成一团,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轻启红唇泣不成声。 瓜达尔揉揉眼睛, 怀疑自己看错了。赶紧找几个人把塞奥法诺搬上阿尔伯特号。 直到这时,顾季才算是和塞奥法诺正式见面,笼子里的人鱼轻轻甩着紫色的尾巴,还有零星的鳞片被笼子刮下来。巴掌大的小脸雌雄莫辨,满脸的泪痕楚楚可怜, 小鸟依人的样子则令人心疼。 瓜达尔将塞奥法诺从笼子放出来, 还没来得及查看他有什么伤口,就看到鱼娇娇弱弱的朝顾季扑了过去。 “呜呜, ”塞奥法诺低声啜泣:“我好害怕。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 “你受伤了吗?”顾季看着柔顺的脑袋轻轻埋在怀里,面无表情。 “当然。”塞奥法诺拎起顾季的手,摸着自己的尾巴:“这里鳞片掉了, 很疼。还有这里——” 他的动作恰到好处, 就像是孩子在寻求兄长的庇护,规规矩矩挑不出什么毛病。但要是往其他方向想···也不是不行。 “会死吗?”顾季冷冷道。 “那倒不会。”塞奥法诺被问蒙了。 "回去待着吧。"顾季反手就把塞奥法诺扔进笼子,重重的关上笼门。 有其兄必有其弟, 别相信人鱼的眼泪。 塞奥法诺不敢置信,但顾季却吝啬给他任何眼神。 海面上的封烟生起又落下。两个时辰前,海面上的三艘大船只剩阿尔伯特号。幸好赶在长平号彻底沉没之前,顾季连忙组织船员抢救了不少银钱。统共算了算,怎么说也有小几千贯。 顾季不得不承认,抢钱是要比赚钱快些的。 雷茨跳上甲板抹了把脸上的水,抱怨道:“真可惜索菲娅不在。要不然海盗够她吃好几天,省喂鱼的钱了。” 顾季失笑:“你弟弟在这儿呢。” 雷茨和塞奥法诺对视。 也许是几个月来头一次,塞奥法诺眼中浮起深深的恐惧。 也许是命运女神奖励他救助鱼鱼,正当阿尔伯特号准备回撤的时候,第四条蠢贼姗姗来迟。 酒足饭饱的高丽人一觉醒来,发现盯梢的鲛人已经出海。好不容易紧赶慢赶,成功撞上吃干抹净的阿尔伯特号。单纯的他们朝顾季大喊:“有没有看到阿娜达号?我们要去打劫,识相的指条路,要不然把你们全船都杀干净!” 雷茨: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这次没用上炮弹,鱼鱼发挥祖传异能,轻轻的唱起悠扬的歌,海盗们就一个接一个跳进水里。等他们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船已经被顾季占领,而海中还有半人半鱼的家伙兴奋的盯着他们。 鲜血染红海面。 顾季急匆匆来到“长安号”。这是一艘典型的中国船,显而易见来自海盗们的劫掠。顾季带人到货舱去清点,问阿尔伯特号:“这船是哪来的?” 阿尔伯特号:“杭州出发的船。不过船上的货从各处抢的,大多数都是宋人。” 顾季点点头。 失主八成不在人世,事已至此他只能接管这条船。 “这么多!”船员捞起箱子里的铜钱,双眼闪光。 “这瓷瓶子就是好看。” “一箱绸子!” 冲进货舱的船员好像着了般,将琳琅满目的货物翻得乱糟糟的。他们争先恐后的将铜钱揣进怀里,生怕晚了就被分完了。 “都放回去。”顾季皱眉厉声道。 他冷冰冰的眼睛里写满不容置疑。 好像一盆凉水泼在头上,船员们的动作愣住。 “这都是海盗的东西!”有人辩解:“又不是打家劫舍。我们为民除害,还不能拿他们点钱吗?” “就是!大人也说过要给我们赏赐的。” 顾季越过人群向后看。现在大肆劫掠的都是新船员,从永安港跟着他上船的少年们则犹豫不定,目光中贪婪和挣扎交织。 “海盗不也是抢商人的吗?”顾季的语气不容置疑:“说过赏赐就必然会赏,但是这不是抢钱的理由!这条船上的东西一同运去售卖,所获利润能找到失主的交给失主,找不到的充作国库。” 船员们面面相觑。他们不得不承认顾季说得有道理,但是谁也不想把自己拿在手里的东西放回去。 倒是少年们见顾季生气了,赶紧溜回阿尔伯特号。 气氛越来越凝重。大家紧紧攥着手中的铜钱,用无声的沉默和顾季对抗。 航海这些天他们也看出来,顾季并非威严深重的船长,反而平和心善出手阔绰。 反正他们也不会再拿,只要所有人都不把手里的交出去······ 左右不过是个年轻人,虽然能和神神鬼鬼打交道,但是真的能为了这个得罪所有人?法不责众!大家跟着他出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拿点钱怎么了? 阿四看着顾季的脸色,所有为难。 他悄悄向前两步,可是刚刚摸向怀里的东西,就被受到周围所有人的仇视。 虽然他想讨好顾季,但要是交出去,岂不是打大家的脸吗?其他船员都会恨他的! 咬了咬牙,阿四终于什么都没有做。 气氛在无声无息中僵持。 顾季心中发冷,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他将所有箱子落锁,叹口气道:“大家自觉些,拿的东西全部交到船长室去。” 随即转身离开。 众人面上皆是沾沾自得:看吧?只要谁都不交出去,船长绝对会妥协的! 顾季把自己扔在椅子上,把头埋在臂弯里打了个哈欠,满目忧愁。 “我就说你这样不行。”阿尔伯特号嘲笑:“你对付船员的方法就有错误。当年爵士要是和你一般和蔼,等不到我沉船就要被造反。” 顾季揉揉脸:“我知道。雷茨和塞奥法诺呢?” "正在进行一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教育。"阿尔伯特号冷冷道:“别打岔,你打算怎么对付船员?他们可不是省油的灯。” 被迫面对这个问题,顾季长叹一口气。 阿尔伯特号这话却是没说错:在海上混的都是狠人。 十一世纪的航海者,与现代人想的完全不同。什么勤劳肯干的水手、精明睿智的船长、遵纪守法的商人、侠肝义胆的海盗·····全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实际情况:全员恶人。 这是刀头舔血的生意,幸运的家财万贯,不幸运的尸骨无存。频繁的危机海难、渺茫的求生机会、复杂的利益纷争。敢于在生与死之间搏杀的航海者,手上沾几条人命很正常。像顾季这样稀里糊涂被系统搞来的乖宝宝,才是大海上的稀罕东西。 因此难以服众。 永安港跟随他上船的少年们社会经验少,将顾季当做他们的救命恩人,又算是依附于顾季的国际黑户,所以对顾季言听计从。但是泉州上船的船员们都是老手——他们更懂得海上血腥的规则。 “你放心。”顾季面无表情:“我还玩不过他们?” 阿尔伯特号嗤之以鼻。 船在夕阳下满载而归,缓缓回航。 顾季难过了没多久,就收拾收拾心情准备去吃晚饭。路过隔壁舱室的时候,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男孩的哭声。 他摇摇头:算了,别人的家事少管为好。 来到甲板下,众人正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喝酒。今日大家都得了赏,不少人还抢了一笔,纷纷喜笑颜开。 只不过看到顾季出现,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一瞬。 毕竟谁都没把抢来的东西还回去。 顾季坐下来自顾自斟一杯酒:“我在船长室,可是什么都没见到。” 众人沉默。 “这样吧。”顾季叹气:“我也理解大家航海的艰辛,所以拿走的钱就不追究了。可是大家一起出力,有人拿得多,有人拿得少,这不公平。” “所以每人把自己拿到的钱交回来,大家重新平均分。” 顾季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在所有人心中泛起波澜! 平均分? 有人的眼睛亮了,有人神色不对。 抢钱和抢钱是不一样的。先到的恨不得搬走价值百贯的货物,后到的顶多捞到两串铜板。更何况还有毛都没摸的少年们。他们之间本就存在嫉妒和矛盾,只是被顾季“全部上交”的要求掩盖,反而拧成一股绳。 而平均分,就是将多拿者的钱分给少拿者。 "拒不上交"同盟轰然碎裂,受益者和受害者瞬间对立。 抢钱发家的毕竟是少数,更多人根本没抢到多少。他们敲桌子激动的喊:“大人英明!” “就这么办!” “多谢大人赏赐!” 然后纷纷把自己的几串铜板扔在桌上,表示对平均主义的赞同。 顾季轻飘飘的看向多拿者,他们汗流浃背不敢言语。 “你们觉得怎么样?” 现在谁说不愿意,谁就得罪所有人。 他们之间悄悄对视一眼,只得咬牙道:“大人,我们的细软都放在舱室里,这就去拿。” 顾季点点头,看着他们灰溜溜的离开。 众人坐在长桌两侧,美酒在欢声笑语中倾倒。顾季从不通情理者,摇身一变成了为民做主的善人,鲜花般的奉承在耳边萦绕。 顾季的眼中波澜不惊。 一炷香的时间,前去取细软的诸位就回来了。 他们将怀里的小布包倒在桌上,铜板散落叮咚。 “不可能!”有人叫起来:“你们绝对拿了不止这点!” 但是你不顶用啊 “我看着你拿的, 怀里都塞满了,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东西?”有人大吼起来。 其实大多数人当时挤在后面,根本看不见前面人拿了多少。但是既然有人这样说, 大家便纷纷想到多拿者必然私藏。 “交出来!” “郎君说的你听不见吗?” “没有!就是这些!” “胡说!你看阿四拿了多少!” 这句话将所有人惊醒, 目光集中在阿四面前的桌子上。比起其他人的零零星星, 阿四面前的丝绸和铜钱几乎堆成小山,半点都没藏私。听到叫自己的名字,他慌忙对顾季表忠心:“大人,我就拿了这些, 都在这里。” 其实当顾季要求交回的时候,他心中已经在犹豫。贪图钱财虽有短利, 但是要能得顾季的青眼飞黄腾达, 不比今日这点钱重要多了?何苦为了这个惹顾季厌烦呢? 更何况他一早看出来,顾季对他们心有不满。他是个聪明人,绝不会再藏私。 “阿四还不是拿的最多,就有这好些东西·。”有人愤愤不平道:“其他人定然私藏了!”、 多拿者没想到被阿四背刺。 若是所有人都默契的隐瞒,也不至于露出端倪。但阿四显然不想和他们一伙。 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滑落。 “你们只拿了这些?”顾季随口问。 几人对视一眼:“大人, 真的就这些啊。” “不可能。” “撒谎!” “搜他们的屋子!” 见几人还嘴硬, 其余人纷纷怒火中烧。明明大家一起俘获船只,凭什么他们想着吃独食? “你们有什么资格搜舱室?”多拿者此时也慌了, 大声对骂。 他们眼疾手快拿到的,凭什么均分?有本事怎么不自己去抢? 原本喜气洋洋的氛围瞬间被打破,两边人吐沫横飞你来我往, 几乎要打起来。十几个人一起拍桌子的声音在舱室中回想, 几乎将阿尔伯特号快吵聋了。终于有人道:“郎君说说怎么办,我们听郎君的。” 众人的目光一起转向顾季。 顾季悠闲的叹口气:“诸君说得都有道理。搜舱室确实不妥当。既伤了诸位之间的情分,也难以界定是否藏私。” 毕竟就算被搜到, 还可以狡辩成启航时带上船的财产 “此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但是我却想起来另一件事。” 在众人或失望或庆幸的眼神中,顾季慢悠悠道:“我本打算带着长安号一同西行。但是仔细思量思量,我们的人手不够两条船,向西航行实在冒险。因此我决定选几个人登上长安号,回航广州。” “这五人的工钱和其他人等同。长安号上的货物直接交付广州市舶司处理。” 他的话好像晴天霹雳,所有争执的人都愣住了。 回广州?这是什么好事? 愿意跟着顾季出海的,除了像阿四般盼着背靠大树搏个功名,大多数就是图高昂的工钱。 现在能提前回广州,路途上的危险减少,工钱却照发,谁不想回去? 说不定还能再路上偷点··· 和回家比起来,现在分钱也不是那么重要。 “大人,那您打算让谁回去?”众人眼中闪烁期盼。 顾季看似忧愁皱眉:“几个人操控一条船,着实不算容易。因此还是选经验老到的航海者。” “但是究竟选谁还想好。毕竟相处的时日不长,对诸位也算不上了·····要不然你们投票决定?投五个人吧。”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闪着光。 所谓经验老到,即排除了少年们。不过少年们自从经历过顾季的航海课程之后,对操纵船只这种事可以说是避之不及,十分默契的集体向后退两步。 再除去已经被扔下船的王阿五,就是在二十九人中投五票。 每个人都有机会,但是机会不多。 那么会把谁投出来?肯定不是拿了钱不和大家分的。 多拿者后悔不已:早知道自己贪图这一时之利,将所有人都得罪了干什么?现在肯定没人会投自己的票! 气氛紧张不已,阿尔伯特号突然道:“宿主,索菲娅来信。” 顾季默不作声点点头,轻轻拍手:“诸位今晚先想想,将这些钱分了就回去睡觉吧。明晚我们再投票。” 在各异的目光中,顾季起身离开舱室。 “她说什么了?”顾季急匆匆赶到二楼。雷茨正坐在床边读信。 顾季凑过去:“她让我们在海上等一天?” “嗯。”雷茨指着索菲娅鬼画符般的字迹:“她说买走鲛人的船还没出海,就已经被抢了两次,但幸好都防住了。” “他们明日便出海,让阿尔伯特号在海上等着,直接劫走鲛人。” 向阿尔伯特号下了命令,顾季好奇的问雷茨:“塞奥法诺呢?” 那条可恶的人鱼折腾他半个月,顾季迫不及待的想去见一见。 “就在隔壁。” 怀揣着忐忑的心情,顾季来到隔壁舱室门前。 “他现在看上去很平静耶。”全船监控阿尔伯特号道:“完全不像被打了的样子。” 顾季好奇的将门推开。 “吱呀——” 塞奥法诺卷着尾巴坐在笼子里,手中正把玩着枚徽章。好像没想到突然有人进来,他连忙将徽章藏在身后,警惕抬头。 只用三秒钟的时间,塞奥法诺便成了可怜巴巴的样子,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滚。 “救我。”他呜咽着。 走进两步,顾季仔仔细细打量一圈,内心震惊。 如果说在拍卖时见到的鱼是正常鱼;几个时辰前在甲板上见到的事萎靡鱼,现在就是战损鱼了。 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还有被鞭打的血迹。清瘦的小脸惨兮兮的,头发凌乱,甚至有几缕被拽断了。 翡翠色的眸子原本与雷茨八分像,但却如丧家之犬般毫无光彩。 “雷茨干的?”顾季问。 塞奥法诺抹着眼泪点头:“他打人又疼,又会治愈法术,呜呜···” 真可怜。顾季嘴角抽搐:打完治伤,治完伤再打。 “很疼吗?” 塞奥法诺泣不成声。 顾季扶着笼子,不太相信塞奥法诺的眼泪。 塞奥法诺伸出纤细的手,轻轻抓着顾季的衣角:“求你救救我。” “怎么?放你走?” “你把我藏起来好不好?我绝对听话,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他眼巴巴看着顾季。 “你刚刚手里拿的是什么?”顾季随口道。 瞬间,塞奥法诺的神情紧张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他装作无辜。 “你不是最听话了?”顾季似笑非笑:“还是想让我直接告诉雷茨?” 可恶的人类! 塞奥法诺没想到顾季不动如山,他一双绿眸眨了眨:“这是我最喜欢的玩具。你可以看,但是不能摸,行吗?” 顾季点点头。 塞奥法诺摊开手掌心。 由于只能看到正面,顾季并不能清晰判断这是什么东西。也许是一枚徽章,也许是纽扣·····金制底座,紫色琉璃上浮雕着双头鹰。 马其顿王朝皇室,紫衣贵胄们。 顾季目光霎时间变冷。 他总觉得塞奥法诺这次离家出走,目的不会单纯。没想到果然如此。 塞奥法诺还在装无辜:“你都看了,可就不能再找雷茨告状。” 顾季含笑摸摸塞奥法诺的脑袋:“放心。你好好睡吧。我给你找个小宠物进来陪着你,好不好?” 塞奥法诺心下了然,原来顾季喜欢单纯弟弟的人设。 他抹掉眼泪,微笑时露出两只小虎牙:“好。” 然后就看着顾季走出去,从门外扔了一只沾着血腥气的猫进来。 重重的把门关上。 “啊啊啊啊!” 什么人会把猫给鱼当宠物啊! 贝斯特舔舔嘴唇,意外发现房间里竟然有只废物鱼。 终于到了本猫得志的时候了,喵~ 顾季耍弄塞奥法诺一番,心情大好。 他轻轻哼着小曲,回到卧室紧闭房门,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脱下外袍扎进雷茨怀里。 最近真的好累。 现在回想起来,在汴京每天无所事事,还有漂亮姐姐投喂的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顾季心中颇有几分惆怅,当时的雷茨穿着争奇斗艳的小裙子,想尽办法勾他上床;现在的雷茨却已经脱离这种低级趣味。 再也没有鱼鱼的小裙子看了。 顾季突发奇想:“你给塞奥法诺做过女装嘛?” 比起身材高大的鱼鱼,和顾季差不多高的塞奥法诺更具有少年感。单纯从审美的角度讲,穿小裙子更协调。 雷茨瞬间警觉:“你想干什么?” 顾季自说自话:“贝斯特的人形也很美吧,还有索菲亚。” 雄性的警报疯狂响起,雷茨眼神中充满不敢置信:“你在说他们比我美?” 难道是他最近不漂亮? 一定是这样的,顾季只喜欢漂亮姐姐,自己太不注意形象了。 顾季伸手摸摸雷茨惊艳的脸,又捏捏他的腹肌,轻声安慰:“还是比你弟弟漂亮的。” 雷茨虚幻的尾巴翘起来。 可是顾季意有所指摸向雷茨的小腹,神情无辜:“虽然长得好看,但是你这里没用啊。” 鱼鱼不可置信。 他是怎么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伺候的满意不满意? 刹那间, 雷茨眼中划过无数片段,最终定格在顾季即使掉进水里,也要顽强在他耳边说:“贝斯特是个废的。” 在顾季心中, 他已经和贝斯特是同一物种了? 顾季嘴角含笑逗弄雷茨, 却没想到猛然便被雷茨翻身压住。 鱼鱼的腕子纤长白皙, 压在他耳边让他动弹不得。顾季两只手一起搬,但雷茨丝毫不动。 只有雷茨的眸子越来越深沉。 糟糕。 顾季觉得自己玩过了。 雷茨丝毫不理会顾季小猫般的挣扎,轻轻哼唱起无名的调子。窗外的月光如薄纱般照进来,顾季只觉得大脑越来越昏沉, 却有一种无名火从下腹燃起,让他忍不住往雷茨身上贴。 鱼鱼的指尖拨弄着他的唇瓣。 “你想要, 是不是?”雷茨的声音如同鬼魅。 不是, 别瞎说。 顾季开口想骂,却不受控制的点头。 好想要。 雷茨轻笑一声。 他勉强睁开迷茫的眼睛,脸颊烧的通红。他看着雷茨翡翠般含情的眸子,雷茨低头悄声道:“你都说了我不行,那你是不是要再主动些?说不定——” 顾季恨得牙痒痒。 雷茨垂下的发丝落在他身侧, 令人飘忽发痒。 不知道怎么, 身体就向雷茨贴了过去。在皎皎明月之下,他被鸡蛋般剥了个干净, 被鱼尾巴拨弄的意乱情迷,缩在雷茨身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滚····你放开我···” 顾季后悔了。他为什么要招惹这个怪物?真是自食恶果,嗯—— “咚咚咚。” “顾大人?” 顾季被鱼尾巴摆弄的几乎无法思考, 但却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唤回一丝清醒:“放开!” 他软软去抓雷茨的尾巴。 雷茨似乎有心要玩弄他, 将顾季缠的愈来愈紧。 “你,放开我···”顾季快被折腾哭了,听着门外的敲打愈发焦急, 但每句话说到最后都会变成甜腻的□□。 “顾大人?” “怎么没有声音?” “顾大人睡了吗?” “现在时间还早,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我们把门推开?” 顾季无声的惊恐睁大眼睛。 “吱呀——” 刹那间,顾季眼疾手快的将雷茨按进被子里。 阿尔伯特号作为盖伦船,并没有卡拉克船高大的船楼,二层仅仅有船长室、卧室,剩下一间不住人,被雷茨当做小黑屋。因此船员们平常不来二楼,再加上阿尔伯特号和雷茨两尊大神守着,顾季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 终于在阴沟里翻了船。 阿四还以为顾季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冲进舱室,却看到被子里好像裹着什么动来动去的东西,还有两缕黑发露在被子外面。单薄的顾季露出半片白皙的肩膀,脸上红云晕开。 难道,他撞破了大人的好事? 大人会不会记恨他? 这船上哪来的女人啊! 阿四越来越惊恐,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竟然在那里站住了。 顾季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虚弱道:“何故深夜来?” “因为,问大人那个投票,”阿四磕磕绊绊,看向身后的同伴:“郎君说过投票的事——” 同伴接过话来:“我们想问问投票到底是怎么个投法,大家都没见过。” 他名叫周大,是阿四的同乡。 周大虽然震惊,但是却没有避开顾季,反而颇有些玩味。 黑暗中,顾季注意不到两人的表情:“闹起来了?” “大人怎么知道···” “告诉他们,匿名投票,没有人可以看到别人投了谁。所有人都有投票权。”顾季虚弱道。 “是。”阿四略吃一惊。 雷茨不安分的尾尖还在动来动去,顾季忍住身体的异样:“走吧。莫要再来。” 阿四低下头便溜出去。周大在黑暗中愣了会儿,也被阿四拽着走了。 听到关门的声音,雷茨才掀开被子。他撩了撩垂下的头发,笑容妩媚:“奴家侍候的怎么样?可还满意?” 腰酸腿软的顾季并不想说话。 “我突然觉得,”雷茨像抱着大号洋娃娃般,将顾季横在尾巴上:“如果只能遵循本能,在□□季到来的时候□□,岂不也是一种很低级的行为? 他低头咬顾季的耳朵:“明晚也要,好不好?” 顾季明亮的黑眼睛不可置信的睁大,比贝斯特还想受惊的小猫一般。 这条食髓知味的鱼···不知恬耻! 雷茨的手肆意揉捏着他,顾季刚刚想张嘴骂,却意识到如果不答应,说不定现在的他就要再被哔—— “那我有个条件。”顾季眼珠转了转:“明天要有五个人离开阿尔伯特号,你猜中他们是谁,我就同意。” “我怎么可能猜中五个?”雷茨又不傻。 顾季语噎。 “这样吧。”雷茨目光潋滟,轻轻拨弄着顾季的口舌:“我猜中一个人,你就给我弄一次好不好?” 思及雷茨对人类的了解程度,顾季颇为自信的点点头。 天明,顾季是被吵吵嚷嚷声闹醒的。 他下楼取吃早餐,除了还沉浸在“船上怎么会有女人”中的阿四和周大,其他人甚至没给顾季眼神。他们或者窃窃私语的交谈,或者大声密谋,或者已经慷慨激昂的吵起来。在诡异而热烈的空气中,争论的中心——长安号,反倒像鬼船一样跟在阿尔伯特号之后。 顾季轻笑,边喝粥边听瓜达尔讲发生了什么。 在顾季刚刚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投票是个稀奇玩意。怎么个投票法?在大家面前投票吗?能知道别人的选票吗?面对众说纷纭的问题,阿四上楼去找顾季。从顾季处得到答案后,奇妙的拉票环节就此开始。 船上也愈发暗流涌动。 首先,所有人都自发的将藏匿钱财的六个人排除在外。我们拿你当兄弟,你的钱不平均分却想偷偷藏?谁都不会给你们投票的! 因此候选29人中,排除巴结顾季的4人,排除被排挤的6人,排除不想回家的2人,排除人缘不好的2人,只剩“返乡者同盟”15人。15人中选5人——叫上熟悉的朋友彼此投票,好像概率还挺大的。在这个阶段,大家之间的氛围还比较和睦。 可惜好景不长,藏匿钱财的六人开始行动。 比起钱财,他们更想回家。毕竟不能有命赚没命花不是?可惜没有后悔药吃,现在全船上下都嫌弃他们。 那该怎么办?贿选啊。 顾大人可没说,不准花钱买选票。 首先被拉拢的是少年船员们。他们没有回航的机会,那么投给谁不是投? 如果这笔钱我们均分,你只能拿到五贯。但是我给你十贯,投我一票怎么样? 担心被别人看见?没关系,匿名投票。 在这种攻势下,几乎所有少年瞬间沦陷 但是少年们只有12人。即使所有少年都投票,也不一定能让自己出线。因此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又定在不想回航的船员上。这些人大多不在乎这点票,也被说服。 瞬间形式倒转。藏匿钱财者靠贿选拿到不少选票,原本得意洋洋约定互相投票的,反而票数分散不定。 第二阶段结束,藏匿钱财的人心满意足去睡觉,剩下的人反而睡不着了。 凭什么好处全让他们占了?拿钱的也是他们,回家的也是他们? “返乡者同盟”焦急的聚在一起,但是怎么想都想不出对策。 去上门游说拉票?自己一张嘴,怎么可能比得过别人的钱财? 去找顾季告状?没人会承认贿选的。 也贿选?但是他们哪来这么多钱? 有人提出抱团:贿选者不可能同时笼络所有人。如果他们15人团结一致的投给某五人,说不定能把他们送回去。 总比谁都走不了好。 但是送谁离开? 没谁能许诺什么好处。最终大家商量半天,决定将这五个名额留给命运。 掷骰子,谁点大谁走。 这种绝对公平大家都赞同,一致决定早上掷骰子。然后才各怀心事的睡去。 瓜达尔将昨夜发生的事情讲完,忧心忡忡的看向顾季。他指着右边:“他们正准备扔骰子呢。” 好奇之下,顾季走过去瞧了瞧:“赌钱?” 大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看看谁点大。” 顾季伸手:“我看看。” 骰子被倒在顾季手上。 阿尔伯特号惊叫一声:“呦呵,三个骰子,全是假的!” 正在掷骰子的人紧张盯住顾季,生怕被发现。 顾季看着这老千现场,差点笑出来:“是选五个人?” 众人点头。 他随手把骰子扔掉,神神秘秘道:“我教你们个好方法,比扔骰子快多了。” “剪刀石头布,五局三胜。” 几分钟后,在“剪刀、石头、布——”的叫喊声中,顾季施施然离开。 在大厅的角落,少年们正围在一起说话。看到顾季走过来,他们如惊弓之鸟般散开。 好像说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顾季笑道:“在说投票的事吗?” 少年们目光闪烁。 “我听说你们收了钱,已经决定要投谁了。”顾季不经意说。 看着少年们变了脸色,他安慰道:“别紧张,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就是好奇。” 大家看着顾季确实不在乎,才松口气。 “既然都决定了,为什么还要争论?”顾季问道。 “因为···”瓜达尔胆怯开口,看到顾季鼓励的目光才继续道:“我们觉得把钱藏起来很坏,一点都不仗义,不想投他们的票了。” “但是他们收了钱耶。”阿尔伯特号小声。 他气鼓鼓继续道:“反正钱都收了,不投票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顾季这次没忍住,真的笑了出来。 解救鲛人 顾季本来还想再搅混水, 但此时索菲娅的信终于来了。搭载鲛人的船只于半个时辰前启航。 “诸位静一静。”顾季拍拍手:“各就各位准备开工。” 争执的众人回过头来,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阿尔伯特号飞速前进。 日光倾斜,夕阳的余晖照在阿尔伯特号的甲板上。甲板擦洗的一干二净, 只是上面拜访的几个铁笼颇为煞风景。 四只铁笼中装着四只鲛人。他们残破流血鳞片毁坏, 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打量着众人。 海员们也不知所措的看着鲛人。 怪漂亮的, 但是是战损版? 顾大人怎么总能搞来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次的功劳全在雷茨。鱼鱼一己之力将鲛人们救出,搬到阿尔伯特号。至于购买鲛人的商船,鱼鱼则大度的放他们一马,没赠送“放火沉船打劫”三连击。只是当商人发现自己花大价钱买的鲛人失踪, 不知要作何表情。 雷茨翘着尾巴,好奇的打量同族们。 顾季不欲再让海员们围观, 肃声道:“再过一个时辰开始投票, 诸君勿忘。”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投票这种要紧事,连忙三三两两回到船舱去。 顾季让雷茨把笼子都搬到船舱中。雷茨本想把他们和塞奥法诺放在一起,顾季却让他将鲛人送到卧室,自己又拿了些伤药才慢悠悠走上去。 他到达的时候, 教人们谨小慎微的窝在角落里。 这是顾季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种族。他们救出的鲛人共两雌两雄。两位雌性身材娇小容貌昳丽, 但显然受到性虐待,目光警惕凶狠, 尾巴上全是斑驳的血迹。她们虽然浑身紧绷,但是却无大的伤口,精神状态还可以。雄性中高大者几乎和雷茨一般长, 是四条人鱼中尾鳞最漂亮的。他几乎没什么伤口, 想来是被买去做吉祥物了。 他仅仅护着最后一条雄性人鱼——也是最让顾季担心的那条。 这条雄性人鱼是少见的紫尾巴,和塞奥法诺尾鳞的颜色相同。他皮肤苍白身形清瘦,尾部鲜血淋漓, 伤口惨不忍睹。、 要命的事,人类对他有更过分的折磨。此时他已经目光呆滞,痴傻无神的墨色眼睛看向前方,身上布满鞭挞和虐待的痕迹,□□尤甚。显然,他已经被用不可想象的恶心手段玩弄疯了。 顾季眉头紧蹙。 鲛人们感到雷茨身上有同类的气息,但是却不明白这个同类为何如此暴虐,想凑到雷茨身边又不敢。 叹口气,顾季将伤药扔给他们:“我问你们几个问题,你们如实回答,就可以走了。” 鲛人们谨慎地目光看过来,颇为不信任的打量顾季。他们已经被太多人类伤害太多次了。 “你们可以指定地点,船会送你们到那里。”顾季补充道:“先上药吧。” 窸窸窣窣伴随着小声的啜泣,顾季看着他们将药丸服下去,才缓缓道:“你们认识塞奥法诺吗?紫色尾巴的异族人鱼。” 鲛人们点头。 “怎么遇到的?” 雄性鲛人缓缓道:“一个月前,我们在族地遇见他。他来找族长——第二天我们出海捕猎被抓。之后再见到他就是拍卖会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也被卖了。” “你们被卖之事和他相关吗?”顾季问。 “不。我们去的海域很危险,时常有族人被抓走,和他没关系。” “他找族长有什么事?” 塞奥法诺的出逃真是不简单。 “不知道。” “但他是很聪明的鱼。”雄性鲛人想了想:“拍卖的注意就是他提出的,他还说要将我们四个一起售卖,还告诉人类怎么打扮自己能卖得高价。他没有受到任何虐待。” “他还告诉过你什么?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雄鲛摇摇头:“他很神秘。” 顾季沉思。 按照时间推算,塞奥法诺留在鲛人身边的时间并不长。顾季也不认为塞奥法诺出卖鲛人们,但他仅仅是回乡探亲吗? “虽然是紫鲛,但却是我见过最聪明的鱼。”雄鲛又补充。 ?? 雷茨猛然抬起头:“紫鲛是什么意思?” 鲛人们面面相觑。 雷茨和溜进来的索菲娅满脸迷茫。 雄鲛犹豫半刻,捂住身旁紫尾鲛的耳朵:“我们的尾巴都是蓝绿色的,就是·····” 他轻轻说完一席话。 雷茨没忍住,和索菲娅嘲笑出声。 原来如此。紫尾是鲛人之中的基因缺陷,这类鲛往往是体弱多病的废物,虽然好看但是没用。 海妖们不知其中关节。她们看着雷茨两兄弟,便以为只要和鲛人结合,就有50%几率产出废物。 其实只是塞奥法诺废物而已。 阿尔伯特号的隔音算不上好。为了避免隔壁的塞奥法诺受到尊严上的打击,顾季制止了他们的嘲讽:“你可以走了,或者在船上养伤些时日。” 雌鲛对视一眼:“我们现在就走。” 她们生怕顾季反悔的样子,转瞬间就从窗户里跳下去,跃入海中不见。 顾季目瞪口呆。 从船上跳下去的声音好像将紫鲛吓了一跳,他紧紧抓住雄鲛的手臂:“阿兄,阿兄。” 原来是兄弟。 雄鲛将弟弟揽进怀里,左手温柔的摸着绸缎般的秀发,右手却覆上苍白脆弱的脖颈—— “这是!”顾季震惊。 “他活不下去。”雄鲛低声道:“我们治不了他的伤,而且他已经疯了。” “他每晚都会做噩梦,梦见有人把他绑起来□□,哭都不会哭。” 紫鲛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只是在窒息中无意识的轻轻挣扎,残破的鱼尾摆动。 “回去等死也没什么意义,长痛不如短痛。”雄鲛的眼中闪过丝悲怆,下手却毫不放松。 刹那间,顾季突然悟到鲛人并不是传说中柔弱善良的种族。想要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活下去,必然有生存的智慧。 就像柔弱的食草动物。 无法对抗天地,便只能东躲西藏心肠冷硬,对同伴的逝去习以为常甚至麻木。 他们惊呆了。 索菲娅尤其不可置信。在海妖族群,任何非正常死亡都会引来屠杀式的复仇。 “等等。”顾季拦住雄鲛。 雄鲛并未将顾季放在眼里。但是雷茨轻飘飘就将紫鲛从他手里夺了过来。 他满眼不敢置信。 顾季将紫鲛拉到身后:“你走吧,我来把他救活。” 鲛人治不好,但是他说不定能救紫鲛一命。 虽然现在看上去状态不好····但是养养就又是活蹦乱跳一条鱼。 最终在顾季的坚持下,雄鲛将弟弟留下,自己落寞的离开。 顾季将旁边的卧室收拾出来,供紫鲛治疗用。他名叫明月,只有当被唤起名字时,才有依稀的意识,其他时候只会无助的缩在别人怀里。 索菲娅干脆利落的将塞奥法诺的笼子拖出来,将明月安放在床上。 塞奥法诺呆滞。 他还以为是终于要把他放了···原来是要把房间让出去··· 顾季冷冷瞥了他一眼:“我等会儿找你。” 塞奥法诺看着顾季的眸子,便知道事情不对。 真是祸不单行。 刚刚安顿好明月,又将塞奥法诺扔进船长室,瓜达尔便急匆匆跑上来:“郎君,大家等着你投票呢。” 聪明的塞奥法诺 顾季随瓜达尔向楼下走去。雷茨想起昨晚的约定, 也跟上两人的步伐。 餐厅中沸沸扬扬,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将自己的选票作为最高机密, 生怕被看见。有人凝神看着窗外的明月和波光粼粼的大海, 却被船舱中的酒气俄争吵声拉回思绪。 月是故乡明。要是能顺利投选, 他们就能提前回家了。 当顾季出现在舱室门口时,餐厅中很奇妙的安静下来。 他在餐桌上首坐定,拿出几张纸笔招呼众人过来。海员们大多不识字,投票这项活动还需他人记录。文化水平较高的瓜达尔负责这项工作, 贝斯特来监督。他们不参与竞选,保证公平公正。 众人焦急不安的等着, 却没有同早上般聚群, 倒像是各怀心事。除了贿选的六人之外,坐在远处的几位也紧张的满头大汗。想必他们就是在“剪子包袱锤”中胜利的幸运儿。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他们将拿到接近一半的票数。 可他们看上去却半点不轻松。 “那么开始选举。”顾季轻笑着解释:“诸君请在长桌边落座。瓜达尔会将每个人叫到其他舱室。告诉瓜达尔你所选五人的名字,就可以回到餐桌。每个人的决定都会永远保密,由我亲自统计票数。” 瓜达尔应声而出, 带着桌边第一人向旁边的小舱室走去。贝斯特摇着尾巴跟上。 紧张的呼吸声让安静的夜非比寻常。顾季把塞奥法诺也叫下来。 裹着小毯子的塞奥法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却见到如此奇特的场面,十分不解。 “猜猜最终选举出的会是谁。”顾季在他耳边轻声道:“猜对两个就不用睡笼子, 猜对四个雷茨就不打你。” 他又在雷茨耳边:“你要是比弟弟做得好,今晚让你为所欲为。” 两条鱼瞬间打足鸡血。 在顾季别有用心的话语中,鱼鱼智力竞赛开始。他们鹰般的眸子紧紧盯着每个人, 让水手们不寒而战。只是塞奥法诺紧紧盯着每个人的微表情, 雷茨没过多久彻底傻眼。 他鬼画符般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 鱼鱼指的几个人皆是年富力强的水手。他的思路很简单:所有人都会选举出强者吧? 顾季看着名单微微一笑:今晚自己的屁股保住了。 半个时辰过去。 瓜达尔脚步轻盈,端着木盘来到顾季身边。厚厚的一沓纸上写着每个人的选票。 雷茨给顾季准备好纸笔。在几十双眼睛紧张的注视中,顾季纤细的腕子缓缓移动, 墨迹在纸上蔓延开,在几十个名字之后画上正字。正字的多少牢牢抓住众人的目光,即使不识字也要伸长脖子。 统计所有数据之后,顾季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你想好了吗?”他将名单收起,侧头问塞奥法诺。 塞奥法诺精致的小脸毫无伪装出来的单纯无辜,反而显出深不可测。他墨色的眸子深深,半晌指出其中五个人。 顾季愣住。 “谁猜的对?”雷茨凑过来。 “他全对,你,全错了。”顾季慢慢道。 鱼鱼惊恐不可置信。 塞奥法诺嘴角浮起微笑。 没理会风中凌乱的雷茨,顾季大声宣读名单:“大家投票选举的结果:李先、齐纳、钱八、陆博、王齐。” “清回去准备下,明日便可登船。” 众人哗然,尖叫声和吵闹声几乎将阿尔伯特号掀翻! “什么?” “谁没投我?” “不可嫩,不可能··” “我中了,居然是我?” 贿选的六人无一在名单上,被运气推出来的五人中只有两人。最离谱的,倒是常常吵架斗殴的李先王齐,不讲卫生遭到全船嫌弃的钱八都在名单上。 怎么可能?之前说好的没有入选,反而是最讨厌的人入选? 绝对不可能! 有人不敢置信,冲上来要与顾季讨个公道。 顾季干脆把瓜达尔呈上来的选票拿给所有人看,证明计票并无错误。 “你是怎么算出来的?”顾季语气幽幽,在喧闹中问塞奥法诺。 塞奥法诺给自己斟碗酒,蔑视雷茨:“很简单。” “首先可以看出来,这几十个人可以简单分为四个团体。” “皮肤黝黑的少年们大概有相似的出身,是一起上船的。他们虽然不参选,但是却和顾季更亲近。”塞奥法诺指着:“第二团体是富人。他们身上的钱袋鼓鼓囊囊。他们能抢到钱,精明、大胆、贪婪,而且未必受人喜欢;第三团体我称之为无关者。这些人根本不想离开阿尔伯特号,因此不紧张也不兴奋——其中有些是真的不想离开,其余的遭到排挤根本没有希望。” “第四团体人数最多,他们并不富裕和特殊,但是都想离开。” 仅仅半个时辰,塞奥法诺就看得如此准? 顾季心头一凛。 塞奥法诺继续道:“富人必然贿选,目标便是没有选举权的少年。但是他们不喜欢富人,又身为顾季的亲信有恃无恐,大概率收钱不办事。但是他们总要投票的。把船当做家的少年们,会默契的让不和谐因素离开:即遭人讨厌的船员。和他们有相同想法的是无关者——既然自己要留在船上,那就让讨厌的人离开。” “当然这些人不过半:如果其他人团结一心,他们的意见就会被忽略。” “可是富人本身约定互相投票。”塞奥法诺低语:“第四团体知道富人贿选会觉得离开无望,很有可能通过抽签来选出五个人对抗富人。坐在左边的五个人很紧张,大概就是他们。” “但是当这五个人选出之后,落选者则会有其他心思。他们可能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被选上,也可能和中选者有恩怨。总之他们不可能按照约定投中选者。” “五名中选者中,有两名眼神飘忽紧张不安,说明他们预料到别人未必投自己。剩下三人从和人交往的情态看,他们和大家处的不错,因此比较自信。所以我在这三人中猜两人。” “其实这样看来,你船上的团体之争还挺厉害。”他咬着纤细的手指分析:“大家之所以对回家如此热衷,症结就在于你没有足够的诱饵吊着船员,又没有时间树立个人的权威。不过你让他们选举真的很聪明。” “既能赶走想回家的刺头,还顺便把船员重新洗牌一遍。现在富人已经别贿选掏空家底,匿名投票又让其他船员互相猜忌·····而你则树立了公平公正、为民做主的形象,只要再加上绝对的暴力,很快所有人都会服服帖帖。” “谢谢你的建议。”顾季失笑。 与他想的不谋而合。 如果现在不是十一世纪,顾季都怀疑塞奥法诺熟读《君主论》 弟弟一席话结束,雷茨已经听蒙了。 鱼鱼最大的能力,就是能看出混血少年们长得比较黑而已。 再多一点点都是挑战鱼鱼的认知。 顾季怜爱摸摸雷茨的头:“没事,你不傻。” 其实鱼鱼只是关注点不同而已。身为海洋霸主的雷茨没有察言观色的习惯,更不会注意船员间的勾心斗角。 塞奥法诺扬起甜甜的笑容,得寸进尺:“顾,你看我都做的这么棒,可以上床睡觉了嘛?” “不。”顾季冷漠:“我更要和你聊聊。” 塞奥法诺精致的眸子悲伤低垂,感慨鱼生充满磨难。 不过顾季还是讲了些人道,在一楼的角落里找了间舱室,铺上厚厚的被褥给塞奥法诺住。虽然算不上豪华精美,但好歹干净舒适,比笼子住起来舒服多了。 塞奥法诺料到糊弄不了顾季,该交代的都老实交代——当然他也隐瞒了些内容,比如那枚双头鹰的徽章是哪来的。顾季也无异探听塞奥法诺的隐私,干脆就放他一马。 事已至此,顾季才拼凑出塞奥法诺离家出走的全貌。 几个月前,塞奥法诺带着怨种索菲娅向东游,在到达东南亚后将索菲娅甩开,只用每周一次的通讯来保证安全。接着他找到教人、在沿途所有国家上岸。具体干什么塞奥法诺不肯说。 作为柔弱的鱼,塞奥法诺也知道危险。终于他在宾童龙栽在人类手里,还碰巧遇见也被捕的鲛人。 塞奥法诺立刻表现出无辜柔弱,换取人类的善待。同时提出拍卖这种形式——把事情闹大引来索菲娅的注意。如果幸运的话,还能让同在东方的哥哥雷茨来救他。塞奥法诺也提出将鲛人合并售卖:表面上防止卖不出去,实际则是方便救援。 当然塞奥法诺还做第二手准备:他身上时刻带着毒药,如果没人在拍卖会上救他,他就会趁机毒杀买家逃走。 根据塞奥法诺所说,他给卖家的香薰下过毒。那群人拍卖会结束几个时辰就会暴毙,现在可能已经埋了。 顾季满怀心事上楼,深感海妖们都不简单。 “郎君,他们想今夜就走。”瓜达尔突然叫住他。 船员们对选举结果不能接受。幸运儿怕早上醒来身首异处,背着包袱就想溜。 “好···等等。”顾季想起什么:“让他们半个时辰后再走。” 瓜达尔摸不清顾季的心思,点点头回去通知。 顾季快步向卧室走去。 在长安号返航前,他还要安排些事情。 “雷茨?” 顾季将卧室的门推开,却着实被眼前的场景震惊。 眼神幽怨的雷茨盘着尾巴坐在床上,黑发如瀑布般垂下。在他身旁·····奇奇怪怪的小玩意摆满被褥,在月色下闪着或明或暗的光。 海中哔—— 顾季眼中震惊不已, 连连后退,时刻准备溜走。 颇有怨念的眼神盯上他,雷茨犹如被抛弃的小媳妇般双眼含泪。 还带着一丝邪恶。 “你把这些肮脏东西都收起来。”顾季义正言辞:“晚上怎么睡觉?” “怎么不能睡?”雷茨快速从床上滑下, 扼住顾季的手腕将他拖过去:“你在这里睡觉就好呀。” 顾季被死死压在床上, 身下是大小不一的珠子、形状奇特的绑带, 还有粗长的棒状物体。他感到大事不妙,张牙舞爪的挣扎起来,将袍子踢开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都输给塞奥法诺了,不准耍赖皮。” “我又不做什么。”雷茨嘴上赌气, 慢条斯理的将顾季双手绑住,在他耳边轻轻吐息:“我不会弄你的, 睡吧。” 谁想被绑着睡觉啊! 在这月明星稀的夜晚, 颇有怨气的人鱼和满床不忍直视的小玩具,再加上一个昏睡的自己··· 鬼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顾季灵巧的向旁边滚:“不不不。有重要的事,你能不能在长安号上——” 雷茨失望,声音中满是对负心汉的愤恨:“我明白了。原来不是来陪我睡觉,是让我干活的。要用我的时候就把我当成按摩x, 不用的时候就扔在一边。” “你哪里学的这些脏话?”顾季咬牙切齿, 无可奈何的低声道:“你把长安号安排好,我就同意让你弄一次——但是就一次, 不准用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鱼鱼双眸发亮。 半个时辰后,在大家或嫉妒或艳羡的目光中,五位幸运儿登上长安号启航。 他们身姿轻盈的背着包裹, 在长安号上兴奋地向众人挥手。 “我们要回家啦!” 送别的船员们一副如丧考妣的脸, 根本不想殷殷话别。只有阿四给了几分面子:“一路平安。” 那边忙不迭挥挥手,拉起帆。 现在的风向并不利于向北行驶,但是船员们却管不了那么多。 哪怕是划, 他们也要划回广州。 看着大船在视野中越走越远,众人失望的回到船舱。 回家的梦已经碎了。 贿选者站在甲板上,看着远去的船只久久不能释怀。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抢来的钱也没了,回家的机会也没了。 他们凌厉如刀般的目光向瓜达尔看去。 等着吧! 瓜达尔也毫不在乎的瞪回去:谁怕谁? 颇有火药味的目光交汇,最终消失在阿尔伯特号熄灭的灯烛间。只是灯光虽熄,船上却没人能安稳的睡下去。 尤其是顾季。 他蹑手蹑脚的推开卧室的门,心中祈祷雷茨已经睡着了。 床上没人—— “啊!” 顾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眼前一黑便被蒙住头。他被掳掠着从窗户中翻下,从二楼直直向下坠去! 是谁? 肾上腺素飙升。可顾季还来不及思考,突然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为什么还没落地?从二楼跃下的高度很低····· “扑通!” 水流涌入耳朵和口鼻,顾季挣扎着踩水,脸上覆盖的黑布被摘下。 是雷茨。 “你疯了?”顾季恨不得踹他两脚,但是今夜的风浪太大,他刚刚松开雷茨,就被海浪送到几米之外! 这个天气人要是被冲走,必死无疑! 好在雷茨摆摆尾巴追上来:“我决定了,今晚我们在这里做。” 顾季混沌的大脑还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就被雷茨拦腰抱住,向远处拖去。海妖的速度不可想象,仅仅几息之间,阿尔伯特号就变成芝麻似的小黑点。顾季好像被漆黑的夜色与海水淹没,在浮浮沉沉中不知所措。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睡袍被雷茨褪下。顾季毫无遮拦的浮在海水里。 !! 热带的海水冲刷着隐秘处,好像要涌进去。 雷茨颇为欣赏他慌张的表情,嫣红的舌头舔着耳垂:“抱紧我。” 顾季刚刚想说才不,雷茨就松开环住腰的手。他立刻紧紧抱住雷茨。 如果不抓紧雷茨,他就真的被冲走了! 坏鱼! 雷茨低头吻上。 这是顾季经历过最疯狂的□□。雷茨没有给他任何支撑,只是在体内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明明已经□□的喵喵叫,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想逃离,但越是浑身无力,双手越是紧紧抱住雷茨,好像要融入骨血中。 明明经受着最恶劣的事情,明明已经经受不住····· 这条鱼怎么这么久?顾季头脑发昏:什么时候结束? 突然感觉到小腿痒痒的,他迷蒙中低下头去,看到鱼群正贴着他的腿游过,有些还在好奇亲吻他的小腿。 他什么都没穿,一群鱼…… !! 顾季感到莫名的羞耻。 “被鱼看到了呢。”雷茨恶劣笑道。 顾季不安的挣扎,却更勾起了鱼群的兴趣。 鱼群亲吻着顾季的小腿。 看着顾季快哭出来,雷茨才发发善心将鱼群驱散:“没关系,他们只有三秒钟的记忆。” 但在三秒钟看见了船长□□|哭的样子。 与此同时,长安号。 船员们怀着无与伦比的兴奋登船,可是回家的欢乐还没消散,迎面便遇上风暴。 “把帆收起来!” “稳住船!” “回舱室里!”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阿尔伯特号如此的平稳安全。先前航海的恐惧涌上心头,五个人片刻不敢休息,生怕一个浪头就让自己葬身鱼腹。 几个时辰后,风浪才渐渐平息。 此时已天光乍现。 “钱老八。”李先紧张兮兮:“等这次回去,我再也不想出海了。” “我也是。” “你不是有豪情壮志。”李先满头大汗:“要在海上跑十年,泉州挣出套宅子?” 钱八贼眉鼠眼,向长安号的货舱指了指。 “可是顾大人说过,不让我们动一分一毫——” “我们拿了再封好,谁会管?”钱老八不屑:“又不是全拿空,咱们能动多少。” 说罢,他就径直向货舱去了。 李先想跟上钱八,但又总觉得顾季警告他们不要进货仓,是有些道理在里面的。故而犹犹豫豫不敢动——万一被抓住当成小偷怎么办?自己一辈子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更何况这长安号上可都是死人剩下来的钱,拿了要遭天谴的。 他是水手中为数不多的老好人,凭借人缘和运气上了长安号。 可是只要装上一个包裹,这辈子就吃穿不愁······ “啊啊啊啊!” “有怪物!” 李先猛的抬起头,看见钱八仓皇逃命,而身后竟然有羊脸鱼身的怪物穷追不舍! 最可怕的是,那怪物的脸被烫过泛着红肉,有一半还是烂的! 地狱中的鬼怪。 尖叫声在船上此起彼伏。 等到他们发现,羊鱼只驱逐进入货舱之人时,已经吓得汗流浃背。 中午。 悠悠转醒的顾季不清楚自己怎么回到船上,但他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把雷茨从床上踹下去。 可恶的鱼,受死吧! 雷茨自知理亏,摔下去了也不敢吱声,灰溜溜跑了。 顾季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直到阿尔伯特号担心的问他是不是被哔——坏了,顾季才慢悠悠的爬下床。 披衣打开门,正看到瓜达尔在门前。 “吓死我了。”瓜达尔长叹一口气:“郎君早上没下来用膳,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顾季尴尬笑笑。 虽然长安号已经离开,但是这件事的余波没有结束。船员们还处在互相仇视的状态,彼此不能释怀。 为了发泄他们的怨气·····顾季决定举办一场比武大赛! 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在甲板上摔跤。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胜者奖金败者打扫卫生,挑事的贝斯特伺候。 船员们第一次见到贝斯特时,还在想哪里冒出这娇滴滴的小少年。 等看到贝斯特的爪子—— 夭寿啦,这不就是把海盗的心挖出来的那位? 所有人立刻老老实实。 自从这项决定实施以来,阿尔伯特号的尚武精神就浓厚许多。不过船员们之间的怨气反而随着时间消弭,毕竟有什么不满意的,打一架就是。 在这活蹦乱跳的氛围中,阿尔伯特号犹如雁过拔毛般途径每个港口,穿过马六甲海峡向西。 时间也悄然来到公元1041年的初秋。 “真是好久都没见过陆地了。”索菲娅百无聊赖的将自己倒挂在船舷上,远看好像风干的鱼干。 当然不止她一条——塞奥法诺和明月挂在旁边。 三条咸鱼整整齐齐。 “再下次登陆,我们就回家了。”塞奥法诺低语。 顾季做出了大胆的决定:他拒绝沿着海岸线走,反而横穿大海直达南亚次大陆的最南端。如果水手们知道有多远,绝对会试图推翻顾季的统治——可惜他们不知道,就只能稀里糊涂海上漂。 不过千篇一律的海景确实致郁。 索菲亚甚至发明了倒挂船舷来解闷。 “我不想上岸。”明月小声。 雷茨和索菲娅虽然治好了明月的伤口,不过心灵的伤害恐怕要很久才能抹平。他几乎乖得让人心疼——从来不大声说话,从来不表达自己的意愿,甚至连吃饭都不敢多吃两口。 还是塞奥法诺每天陪着他,明月才开朗了许多。 “没事,”索菲娅道:“你留在我们族群——” 索菲亚话说到一半,就看雷茨从船舱中走出,左右手提着索菲亚和塞奥法诺的尾巴,把两条咸鱼干脆利落扔下去。 “扑通、扑通。” 两朵大水花。 索菲亚将湿漉漉的头发甩开,在海里冲着雷茨吐口水。 “略略略。” “顾季让你们把尾巴藏起来。”雷茨倚在船舷上百无聊赖:“明天上岸,我们到印度了。” 早安,南印度! “印度”这个词是顾季特有的称呼, 雷茨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叫。根据顾季所说,这是在渺茫虚幻中的名字,承载神秘的魅力和奇特的内涵。他拎着三条鱼来到船长室, 顾季正对着地图细细斟酌。 通过几个月持之不懈的雁过拔毛, 顾季的积分已经来到了8150分。只要再拿不到两千分, 就能获得永久续航卡,在大海上荣誉收工。如果万事顺利,说不定这次回航就差不多了。 顾季露出满意的微笑。 听到三条鱼被拎进来的声音,顾季正襟危坐:“我们马上到朱罗。你们要不要上岸?” 自从船上多了几条鱼之后, 顾季便意识到人鱼是要严肃处理的问题——毕竟雷茨就在敦贺和汴京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再多几只的情况不容乐观。 索菲娅像小美人鱼般向往陆地, 忙不迭点点头。 塞奥法诺沉思半晌, 表示他也去。 顾季看向明月,明月犹豫再三,还是含泪摇摇头。 小可怜被人类吓怕了。顾季在心中轻轻叹气。他敛容道:“想上岸的全部伪装成人类。想要什么东西用零花钱买,不准使用法术也不准抢劫吃人。谁要是露馅,就把谁片成鱼生当晚餐——听懂了吗?” 鱼鱼们点头。 顾季又道:“明月自己留在船上我不放心。雷茨和索菲娅, 轮流回到船上保护明月。” “索菲娅先来。”雷茨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 当仁不让的将索菲娅推进坑里。 索菲娅不敢挑战雷茨的权威,只好咬牙点头。 算了, 能和明月美人过二人世界,也是值的。 明月听着安排,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开口。 阿尔伯特号进港那天, 所有的鱼鱼打扮一新。 雷茨不再像汴京时般往少年的方向打扮, 只穿了一身罗马长袍,黑色卷曲的头发直垂到肩,绿眼睛熠熠生辉。他给自己捏了一双漂亮劲瘦的长腿, 在袍子下若隐若现。塞奥法诺的新皮肤在顾季监督下制成——以免雷茨偷偷使坏。他的面容比起雷茨柔美许多,稍矮的身高更显出少年感。 为了防止万一,明月也预备了一套人类的装扮。清雅的东方少年,眉宇间却含着淡淡的忧愁。 着大红官袍的顾季站在船首,眺望那嘎帕悌那的港口。 一切与东方不同。 古铜色皮肤的人群在码头上干活,汗水流淌在□□的上身,远航的船只整齐停在港口。远处尖尖的神庙和石柱高耸,几乎可以闻到寺庙中祭祀的气息,着锦衣的贵人们在更远处闲谈,威严的神像浮雕令人望而生畏······几乎是梦中的印度神话世界。 阿尔伯特号缓缓停在码头,像是打碎了这神话中的图景。 码头上的工人好奇的聚拢,冒出一串鸟语。 遭了。 顾季尴尬裂开。 他完全不懂泰米尔语。 系统中确实有泰米尔语的语音包,但是售价要500积分,还仅限他个人使用。顾季犹豫半天也没舍得,只好在码头上对着工人们大眼瞪小眼。等到阿尔伯特号顺利抛锚,顾季试图让瓜达尔使用印尼语沟通:“城市的官员在哪里?有没有人管税务和贸易?” 码头上又是叽里咕噜一阵鸟语,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喧闹声叽叽喳喳。 不过好在作为商港,工人们明白顾季来做生意,赶紧回去喊人。他在船上等了一会儿,就看到远处一顶绫罗绸缎的小轿,上面坐着个黑皮肤的中年贵族男人。轿子落地,他不紧不慢走出来,看到阿尔伯特号愣住。 朱罗王朝有着强大的海军,但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船。 顾季充满希望的看着他:“讲汉话吗?” 贵族讲出一串鸟语。 他的希望彻底破灭。 朱罗国不是和宋朝通商的吗?连个能说汉语的也没有咩? 也对,首都肯定是有的,但这里只不过是个港口城市。 身旁的鱼鱼早就厌倦了在船上,已经悄悄溜下去快乐玩耍。水手们则抓心挠肝的陪顾季一起着急,在甲板上如同火烤的蚂蚁走来走去。顾季深吸一口气,决定使用人类最原始的交流方式。 他指了指身后的船,让水手搬来一箱丝绸,再搬吃剩的半箱香料。 然后将两者交换位置。 顾季在两人中间指了几个来回: 我们做生意,用丝绸换香料,懂? 贵族若有所思的看了会儿。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顾季非常欣慰。 没一会儿,贵族招招手抬来几个轿子。他向顾季比了比吃饭喝酒的动作,又闭上眼睛装作睡觉。 “他是要给我们接风洗尘?阿四不确定猜测。”阿四不确定猜测。 顾季心想也许如此,他指了指阿尔伯特号,做出吃饭喝水的动作。 麻烦把这艘船也补给下,谢谢! 贵族重重点头。 一切就这么清晰明白的交代完了。顾季心中感慨人类语言的神奇,带着几只鱼下船。在登上轿子的时候还着重对贵族道:“宋国。能不能找到会说宋话的人?” 贵族也不知听懂没听懂,笑呵呵的点头。 顾季头一次坐轿子新奇的要命。他将头探向窗外打量着那嘎帕悌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五颜六色的异域服饰,有些妇女穿着金灿灿的鼻环,在头上蒙着的刺绣下若隐若现。更多贫穷者打赤膊,身上的包裹鼓鼓囊囊。高耸的神庙在眼前略过,湿婆神的塑像凝望着世间万物。 延续千年的朱罗王朝并非弹丸小国,而是盘踞南印度的庞然大物。 这里有着几千万的人口,强大的军队,还有神秘的文明。只是后世文献的记载不那么清晰,顾季对其了解甚少。 轿子晃晃悠悠的停下来。顾季被领着进入高大的屋子,馨香的气息混合着热带的汗臭味涌入鼻腔,墙壁绘着神祇的浮雕上消失殆尽。在层层香料气息的夹击之间,他进到空旷的房中。 屋里铺着柔软的地毯,气味奇奇怪怪的香薰冒着烟,气味散在盆栽植物里,织金的厚重毯子放在床上,墙壁上的花纹典雅古朴。 这想必就是给他安排的房间了。 “喵~”贝斯特从顾季的衣领中探出头来。 猫猫可闻不得这么冲的气味! 雷茨和塞奥法诺被当做顾季的随从领到隔壁。又年轻貌美的侍女对他们双手合十,表示请他们先好好歇息,船上的人=水手也一定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随即她们点燃另一种香薰,将顾季留在房间里。 贝斯特喵喵叫着跳下来,到柔软舒适的床上打了个滚。顾季去摸摸毯子,便知这种昂贵沉重的东西八成不干净。不过在中古要求干净卫生就是天方夜谭,他早就做好了和衣而睡的准备。 雷茨跑过来凑热闹。他发现自己的房间不如顾季奢华,于是当机立断把在被子里打滚的贝斯特丢出去,自己和顾季住一屋。 “还没见过这样的纹饰。”雷茨满眼好奇的看着厚重窗帘的纹饰,打算薅一块带走,给自己的制衣花样添砖加瓦。 顾季赶紧制止他雁过拔毛:“塞奥法诺怎么没来?” “他从上岸就很严肃,不知道在想什么。”雷茨随口道:“他的心思猜不透。” 顾季皱眉。 “其实我——”他手中揉着刺金的毯子,说到一半顿住。 他终归是有些疑虑的。这绝对是招待贵客的居所。在语言完全不通的地方,为什么仅仅凭借着肢体交流就将他们奉为上宾?他们是否明白自己来自宋国,来经商贸易?来朱罗国经商的宋朝商船虽然少,但顾季绝对不是第一个。其他船只也是这么交流的? “叩叩。” 有敲门声响起,雷茨打开门,貌美侍女端着巨大的金托盘来送晚膳。 形态各异的糊糊,里面漂浮着隐隐约约的蔬菜痕迹,还有坨状的点心。 她像是没想到雷茨也在,连忙又送来一份,跪在地上对着顾季连连道歉。 顾季温声道谢:“你们之前遣送宋国的使者,能找到他吗?” “宋国,使者。”他强调。 侍女抿唇微笑,先指着远方,做了个小人赶路的手势,又向顾季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顾季接过自己的晚餐,礼貌和侍女道别。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朱罗人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懂汉化的翻译马上就到。那么他为何待遇这么好,就很好说明了。 天知道朱罗王朝为了与宋朝通商,有多努力! 朱罗王朝凭借着出色的航海技术,两次不远万里向宋朝朝贡。但是由于位置偏远,却被宋朝认为成依附于东南亚强国三佛齐的弹丸之地,只当做此等的国家予以往来。 公元1025年,朱罗王朝大规模发动海军突袭三佛齐,激烈的海战甚至严重影响东南亚的商路,让赵祯对东南亚贸易的减弱百思不得其解。此战重重挫败了三佛齐在海上贸易中的地位,朱罗王朝正式拥有了对宋贸易的一席之地。 虽然战争的具体原因尚待考证,但其中一种说法就是为了争夺对宋的贸易权。 不管怎么说,朱罗王朝想与宋国贸易的赤诚之心昭然可见。 而宋朝来朱罗的船又如此少,以贵宾之礼对待也是理所当然。想到这里,顾季便欣然接受好意,端着奇奇怪怪的糊糊和雷茨共同享用。 然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侍女的眼中闪过几丝恐慌。阿尔伯特号上的船员们享用着新奇的菜肴和美酒,同样也没有察觉到阴沉的浓云在慢慢逼近。 猝不及防的下狱 “味道不错。”顾季揪着饼沾完最后的糊糊, 吃得津津有味:“果然重口味吃起来香。” 印度菜虽然以其分子料理式的魔幻而闻名,但其实吃起来并不那么难以接受——只要你敢于塞进嘴里。丰富的香料调味和柔软的口感肆无忌惮的刺激着味蕾,给人前所未有的味觉享受。 鱼鱼不可置信。 这一盘都没几块肉! 雷茨将自己的晚餐分成两部分, 平等的扔给顾季和塞奥法诺解决。 喜欢吃草的两位欣然接受—— 一个时辰后付出了代价。 “咕噜噜。” 顾季捂着小腹双眼含泪, 忙不迭的弯腰往茅房跑去, 还和蹲茅坑许久的塞奥法诺隔空打了个招呼。 刚才他们俩吃得有多开心,现在厕所里的难兄难弟就有多无助。 好在他们的房间还是有单独的茅坑。两个土坑被分隔开,悬挂着的彩色布匹间点燃袅袅的熏香,混合着陈年的粪便蒸腾出迷人的香气, 只让人泪流满面。 蹲在此处,顾季便会不可抑制的怀念大宋先进的排水系统。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雷茨翡翠色的眸子中写满震惊, 倚在旁边给他递纸:“人类的肠胃这么脆弱吗?” “说了让你别吃, 你还非要吃。” 顾季流泪猫猫头。 隔壁的塞奥法诺:“哥你别说了,哕——” “好吧,两个废物” 雷茨目光凝凝,孤单的影子在厕所门口徘徊。隔着一堵墙,虽然顾季看不到鱼鱼的表情, 但还是尴尬的汗毛倒竖, 将雷茨支开:“你去问问有没有止泻的草药好嘛?” 虽然知道人吃五谷杂粮,总有些不光彩的事。 但是他不想让男朋友在外面听啊! 听见雷茨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季才长吁一口气,又感到肚子难受几分。 在宾童龙吃过一次印度菜之后,顾季便丧失了几分警惕, 认为这种闻风丧胆的菜肴也不过如此。没想到立刻就栽在了朱罗, 上吐下泻几乎浑身虚脱。 顾季倒没觉得是蓄意毒害。毕竟中古的饮食卫生水平不能强求,要是真的整洁无菌才见鬼。再加上水土不服,自己的肠胃不适应浓重的香料, 晚餐又吃得多了些,闹肚子实属正常。 总的来说,怪他自己不知节制。 顾季的思绪飘向远方:不知道船上的水手们是不是也出现了肠胃问题? 还是要小心一些,这里的医疗条件太差,严重的腹泻也会死人的。 好不容易将肠胃完全排空,一滴酸水都吐不出来的时候,顾季才撑着酸软的双腿站起来,和塞奥法诺一起搀扶着倒在床上。 雷茨推门而入,便看到顾季和塞奥法诺衣襟散落,在床上好像平摊大饼。 “找他们要过草药,但不知道能不能听明白。”雷茨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是银质的酒壶:“刚刚有人来送酒,我就顺便拿过来了。” 雷茨纤长的腕子端起酒杯,给顾季斟满:“喝些?” 顾季虚弱的点点头,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他有点脱水,着实要赶紧补一补。况且中古条件受限,酿造的酒往往度数不会太高,还比生水要更卫生些。 “要么?”他举杯问塞奥法诺。 “我不喝酒。”塞奥法诺神色怏怏,给自己倒了杯水。 雷茨看着顾季饮下酒水钻进毯子里,苍白的脸色越发脆弱。他脱下顾季的靴子,将毯子掖好,便按照顾季的意思去提醒船员们注意饮食,不要像憨憨船长般踩坑。 雷茨的影子从门缝间消失,顾季疲惫的闭上眼睛。 没想到自己的肠胃如此脆弱,顾季心疼的捂住小肚子,将身体蜷缩成一团。要是如此水土不服,不知道往后几天该怎么饮食?真是麻烦,希望拉真陀罗一世能尽早接到消息,让懂宋话的翻译能赶紧从坦贾武尔过来,把香料运上阿尔伯特号运上继续西行。虽说时间并不急,但是顾季还是希望早日抵达君士坦丁堡的。 不仅仅是为了赶紧回航,更是等春天到来米哈伊尔四世驾崩,东罗马就要乱起来了····· 无数的人名和地名在顾季脑海中混做一团,他突然想到还没嘱咐阿尔伯特号,千万别让当地人上船。 要是发现了索菲娅和明月就不好了。 顾季努力眨了眨眼,想叫贝斯特去与索菲娅说一声。但天昏地转的眩晕却让他眼前一黑,还没爬起来就跌倒在床上。 嗯? 他只以为是自己头晕,撑着手臂借力,却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使不上力气。 怎么回事? 顾季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就见到塞奥法诺正惊恐地看着他,双手紧紧捧着顾季的脸庞,大声呼叫他的名字。 “顾季!顾大人!” “喵,喵!喵!” 贝斯特也跳上床来,焦急的舔着顾季。 塞奥法诺目光灼灼。 少年嘴唇在他面前一张一合,却和猫咪的嘶吼坠入无声的世界。顾季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绝对种中招了。 是什么的问题?不应该是食物,塞奥法诺和他吃得一样多。那么是酒?对,塞奥法诺没碰过酒····· 去叫雷茨! 顾季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贝斯特好像意识到什么,喵了一声就拔腿向外跑去。 可是他还没跑到门口,就看到门突然被撞开! “嘭!” 一群举着火把的人在夜色中长驱直入,直冲着顾季而来! “贝斯特!” 塞奥法诺惊叫一声,贝斯特在刹那间变成少年,回身飞扑,手中的指甲化为利爪抓穿为首两人的胸膛! 血肉四溅。 “什么东西?人不对!” 来人没明白为什么屋中高大的异族青年变成了猫耳朵的少年,愣神间就被贝斯特一爪子挠在脸上。 “啊!” 他惊叫着捂住脸,长长的血痕之上,已经掉出一只眼珠。 还好塞奥法诺在场,他指挥着贝斯特将闯入者击退,心中却与顾季不谋而合的思考着:为什么会有人袭击? 这群袭击者能轻轻松松闯入这里,又是刀刀下死手,必然不是平常的盗贼劫匪之流。 作为宋国来的客商,朱罗朝廷有什么理由要袭击他们?为了船上的货物?可是朱罗王朝应该明白,从朱罗平安返回宋国的商船越多,商人们才会相信这是有利可图之地,往来贸易才能更加繁荣。若是今日截杀顾季一行,与杀鸡取卵何异? 朱罗国不可能做违背自己利益之事。一定有什么不对···· 顾季凝眸沉思。 好在贝斯特着实不好对付,这十几人折损了大半也没能进顾季的卧室。僵持许久之后,突然有人急匆匆跑来说了什么,身后跟着几十名赤膊的壮汉。 援军来了。 “阿尔伯特号!”顾季在心中低声呼唤,却许久都没有音信。 “···宿主。”阿尔伯特号终于回话:“船上的情况不妙。雷茨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喝醉了。他离开后有人冲进来抢东西,水手全无抵抗之力。不过索菲娅在,要不然船上这几十个人已经去见上帝了。” 阿尔伯特号惊魂未定:“这些朱罗人是疯子吗?” 顾季没回答。 阿尔伯特号突然感到大事不妙:“宿主,你还好吧?” 顾季眼睁睁看着几十人一拥而上将贝斯特按在地上,自己和塞奥法诺被迎面而来的人粗暴拉起,分别塞进麻袋。挣扎的躯体被麻布笼罩,壮汉们打个结扛在肩上,便轻轻松拎起。 心脏狂跳的顾季差点吐出来:“我···不太好。” 在麻袋口合上的最后一刻,他看到贝斯特变成一只猫从窗口跳了出去。 “嘭。” “嘭。” 顾季和塞奥法诺被重重摔在地上。阴冷潮湿的地面上满是淤泥,即使隔着麻袋也可以闻见腐烂和血腥的臭气。 塞奥法诺自己从麻袋里钻出来,又将顾季的袋子解开。 直到现在,顾季的手脚才能勉强活动。他原先怀疑自己中毒,不过现在看来喝的只不过是加麻药的烈酒,劲缓过来就好。 “我们这是被扔牢里了。”顾季揉着酸痛的手腕低声道。 塞奥法诺表示赞同。 真是太荒谬了。 自从顾季踏上航海的旅途,还没经历过如此精彩的一天。白天还在快乐划船,下午登陆陌生的城市被当成座上宾,晚上腹泻脱水,夜里被关进大牢。现在顾季的脑袋还是蒙的,没想明白朱罗人为什么撕破脸,自己又是怎么栽在他们手上的。 不过既然没有当场格杀,反而直接关在这里,就意味着他们还有价值。 现在就看贝斯特能不能迅速找到雷茨,让鱼鱼将他们救走。 顾季透过狭小的窗格,望着天上的明月,目光沉沉。 神庙。 月光明朗,身披绸缎的男人虔诚跪在神像前,在烟雾中神像的金饰闪闪发光。悠扬的乐声中他虔诚祈祷着,但尽管如此也掩盖不了嘴边的笑意。 有人在他身后轻轻跪下。 好像察觉到什么,男人挪动肥胖的身躯站起,悠悠然离开神庙。月光照在他脸上,正是白日里迎接顾季的贵族。 “一共多少?”他不住欣喜。 “主人,可能出了些差错。”跪在地上的人小声道:“他们反抗的很激烈。那船上的人千变万化,一个少年突然就变成猫了,西方来的女人身上还长鳞,都是一群怪物。” 贵族眉间的笑意收敛:“我就说他们不是宋国人!宋国的船不长这样子,船上更没有黑皮肤的水手和罗马人。” “可是···” “怎么?只要不是宋国人,我吃掉国王不会管的。”贵族冷笑道:“别废话,快说到底如何?” “货全抢到了——”跪在地上的人硬着头皮。 贵族露出满意的笑容。 不错不错,又是一条大鱼。 “——但是我发现他们确实是宋国人。我们找到了宋国的官印。” “咣当”一声,他手中的金饰猝然坠地。 鱼鱼的奇妙救援 “你确定?”他抓住身边人的肩膀, 用力摇晃。 “是的。”那人拿出手中捧着的官印:“在他抽屉里发现的,就是这几个字,去宋国的时候见过。” 顾季的官印可怜巴巴躺在他手中, 上面写着“泉州市舶司”的字样。朱罗国人就不认识几个汉字, 但是他们到过泉州和市舶司打交道, 这几个字还是熟识。 “神啊。”他低骂一声。 阿莱霍与国王是拐着弯的亲戚,是一名高贵的刹帝利。住在港口的颇有名望,靠着各地贡品和抢劫商船过日子。 可惜今天踢到铁板了。 若是国王知道他把宋国官员的船抢了,虽然不一定要他的命, 但好日子肯定没了。 他焦急的搓着手,眼神飘忽:“不行, 我要去找他, 这不是我的本意·····” “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放了啊!” 他手舞足蹈,指着侍从的鼻子。 “可是那位大人,恐怕——”侍从的话说到一半停住。 好像一盆凉水当头浇下,阿莱霍瞬间清醒。 他能解释什么能?对不起,我们不是想打劫你的, 我们只打劫其他人? 顾季真的能饶过他?无论谁莫名其妙被安眠药放倒、从卧室扔进大牢、整艘船洗劫一空, 还能微笑着原谅他? 若是顾季心中有怨气,告诉其他海商这里有人打劫, 影响海上的贸易·····消息传回来他也要完蛋。 “不如干脆了结了。”侍从悄悄建议:“就是他身旁跟着的几个怪物比较麻烦。” 阿莱霍刚想答应,转念又扇了侍从一巴掌:“废物!” 首先能不能将他们杀光是个问题,其次就算能斩草除根伪装成海难, 但是今夜的行动太频繁, 恐怕不少人都隐约见到了什么。这样终究是纸包不住火,很有可能出问题。 "我去与他谈谈。"阿莱霍撩起袍子离开,走到一半又急匆匆回头, 肥胖的脸扭曲:“你们在监牢周围准备好干草和油,如果事情不对,就将那几个怪物都抓了投入牢里去,直接将他们烧死!” “谨遵您的命令。” 牢里。 顾季看着小窗外的月亮,在心中暗数贝斯特的速度和距离。 雷茨应当是在从码头回来的路上,贝斯特夜里跑得飞快,赶上他之后凭气味就能赶来监狱····为什么现在还没来?难道他们路上遇到意外? 塞奥法诺的面色同样凝重。 顾季安慰:“别怕,雷茨和索菲娅会来救我们的。” 塞奥法诺抬眼:“但凡换两条鱼救,我还能放心些。” 顾季竟然无言以对。 阿尔伯特号适时插嘴:“你别指望雷茨了。他还在船上,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去。” 顾季脑海中浮现大大的问号:“船不都被抢空了——” “开门!” 门外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声,顾季看到走廊尽头的大门徐徐打开,有火把的微光照进来。尽管听不懂在喊什么,但顾季敏锐的意识到,是有人来提审他们! “阿尔伯特号,噤声。”顾季目光灼灼盯着走廊尽头。 阿莱霍小跑着,烛光让他的脸不甚清晰。 阿尔伯特号一边听着顾季那边,一边关注着船上正在争吵的几条鱼。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阿尔伯特号拼命把舱门开了又关。终于吵闹的关门声让索菲娅失去耐心,直接将门锁上,还回头踹了两脚。 它绝望了。 自己不会折在这吧? 与顾季所经历的无二,阿尔伯特号上页同样发生了魔幻的事情。 黄昏时分,有人给船上的水手送来晚餐。这些人没有顾季“糊糊全席”的待遇,肠胃也比顾季更坚强,大部分人接受良好,并没有出现腹泻的症状。但是当有人送酒来的时候,船员们也毫无防备的喝了,很快醉的不省人事。 所以当雷茨按照顾季所说,到船上提醒大家注意肠胃健康时,所有人烂醉如泥。 鱼鱼当然也没能发现异常,和索菲娅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开。 雷茨离开一盏茶的时间,上船抢劫开始。 索菲娅发现状况不对,第一时间就把明月藏起来,然后去甲板上查探情况。身为被顾季委任留守船上的鱼,索菲娅认为自己有责任保证船员们的人身安全,因此她及时的将所有船员转移到安全的舱室中——然后看着工人上船搬东西。除了在有人动刀被索菲娅反杀,她几乎没对抢劫起到任何阻拦作用。 她甚至没想明白:顾季这么快就把货全部卖出去了?人才! 只有阿尔伯特号孤单的一只船做无谓抵抗。 不过一条鱼是傻的,另一条总要聪明些。雷茨刚刚离开码头,就察觉有不少人往码头跑。黑灯瞎火的为什么都赶去码头?鱼鱼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回阿尔伯特号。 上船一看,好家伙,全搬空了! 鱼鱼立刻回身阻拦,当场就撕碎了两个打劫者。索菲娅终于明白这是遭贼了,立刻加入到反击的行列,可惜为时已晚。 此时的货都抢的差不多,强盗们也都退下去了。看到船上终于有人反抗,码头上的人干脆点火烧船,打算将他们全部烧死! 阿尔伯特号终于忍不下五,起锚跑了。 在被烧到的最后一秒,大船离开了港口,隔着几十米漂在海上。 阿尔伯特号离岸的一瞬间,寻着雷茨气味的贝斯特冲上码头,强行刹车停住。 “喵喵喵喵!” 悲愤的叫声响彻夜空。 眼看着烧船计划莫名其妙的失败,强盗们聚起来商量新的对策。一旦阿尔伯特号离港,想要毁尸灭迹可就太难了。毕竟他们的船只跑不过阿尔伯特号,想要再登陆更是不现实。、 几十人讨论不出个结果,最终决定先将抢到的东西收好,然后请示主人定夺。 反正顾季都被困住,这船也未必会抛弃船长逃跑。 码头渐渐趋于寂静,连火把的光也渐渐衰微。皎皎的明月和暖洋洋的夜风中,只有贝斯特一只喵凄凉的背影。 我是来搬救兵的呀!怎么救兵跑了呀! 大海这么深,小猫咪可怎么游过去啊! 他仰起脖子喵了几嗓子,可惜声音的穿透力太差,阿尔伯特号毫无动静。 贝斯特试着把一只小脚丫放进水里—— 喵,救命,他的毛发湿了! 阿尔伯特号。 雷茨虽然没能感受到船的绝望,但还是隐约察觉到不对。 “此处既然受袭,那顾季恐怕也会遇到危险。”雷茨翡翠色的眸子中充满暴躁:“他还在生病,我要回去找他。” “可是东西不都抢走了么?还难为顾季做什么?”索菲亚傻乎乎问。 雷茨不耐烦起身:“不会这么简单。” 索菲娅若有所思:“但是你自己能行吗?岸上的人那么多,你要是被几十个人夹击怎么办?” 按照刚刚来打劫的架势,这种情况很有可能发生。虽然几十个人对雷茨构不成威胁,但是考虑到还要救出生病的顾季和塞奥法诺,胜算就不大。 索菲娅坚定道:“我和你一起去。” 她真的好好奇岸上的事! “顾季说过让你保护明月——”雷茨冷冷的眸色中不欲多言。 “我才不!” “喵,喵~” 正在雷茨摆脱索菲娅的纠缠,离开舱室的瞬间,两只小猫爪搭上窗户。 贝斯特? 意识到它是顾季派来的,雷茨赶忙打开窗户将湿漉漉的贝斯特提进来。 猫咪慌乱的挣动着四脚,以滑稽的姿势落在地上,抹了把脸。 小猫咪耗尽毕生的勇气才游了几十米,差点被海水冲走,太吓猫了喵! 贝斯特变成人形趴在地上,糯糯的声音中惊魂未定,简单讲了顾季的处境。 雷茨和索菲娅对视一眼。 “快走!” 索菲娅将手放在贝斯特肩上:“这里就靠你了,保护好明月!” 贝斯特一脸懵。 雷茨算是默许了索菲娅的跟随,毕竟从防守森严的大牢中救两名病号绝非易事。听了监牢的大致位置正准备出发,却被索菲娅拉住。 “我觉得我们应该整点武器。”她严肃道:“人类都有武器嘛,有备无患。” 她的表情分外真诚。 阿莱霍首先将顾季单独请出去,没去刑讯逼供的地方,反而来到还算温馨整洁的房间,请顾季坐在地毯上。 接着,他双手合十,向顾季深深鞠躬。 虽然世界各地语言不同,但总有相似的肢体语言。 顾季暗暗猜测:这是在道歉? 果然,阿莱霍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涕泪横流的向顾季告饶,还轻轻打了自己两巴掌。 尊贵的宋国官员,原谅我的冒犯。 顾季正襟危坐,丝毫不输气度。 他比划下装货的箱子,又指了指码头的位置。 抢我们的东西呢? 痛哭流涕的阿霍莱急忙摇头,双手连连向前送。 全还给你。 顾季轻轻点头。又指了指船,比划个小人。 船上的水手怎么样?有没有伤亡? 阿莱霍仔细回忆侍从的话,确定船只没有半点损伤。 他露出欣喜的表情,摊摊手表示一切都好。 接着,又让随从抬来一小箱金银,殷勤的摆在顾季面前。 收礼物,别生气了呗。 顾季敛容。 他到现在也差不多猜中是怎么回事,八成是抢人抢错了,又回头给他道歉。他点点头收下金银,起身欲走却被阿莱霍拦住。 阿莱霍的表情实在是太可怜,甚至显现出点无辜,他用手比划着顾季完全看不懂的姿势,好像在拼命解释打劫顾季的缘由,甚至恭敬万分的学宋国人作揖,但却不让顾季离开。 明白了,劫错人要封口。 顾季心中冷笑。 瞬间,他心中浮现出许多脱困的手段、谋求最大利益的计策,以及以牙还牙的报复。 可他却万万没想到,两条鱼已经到了监牢门口。 惊魂一夜 监牢外。 虽然已经是夜深人静之时, 炽烈的太阳早已从天空中落幕,但是这片热带的大地上仍然如火炉般——举着火的士兵尤其如此。他们已经将这个一层建筑的四周都铺满干草,几十个人举着火把将建筑为好, 在深夜中汗流浃背。 只等阿莱霍出来, 如果谈成了就悄悄撤走;谈不成就将这里一把火烧掉, 监狱里面的人一起陪葬。 身负如此重任,打赤膊的士兵们越发紧张。热腾腾的火燃烧在身边,泼了油的稻草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热汗从黝黑的皮肤上滚滚而下,但他们眼睛却紧紧盯着门口。 以及徘徊在不远处的两个怪人。 他们也太奇怪了吧? 长长的黑色兜帽笼罩全身, 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只见到两双猫眼似的眼珠子闪着骇人的光。他们身高惊人——连矮的那个都比他们高了一头, 但纤细婀娜的身段却犹如女子。 更不可思议的, 她手中还提着两个半人高的大箱子,看上去死沉。 这两人远远的站着,半天也没有挪动地方的意思。士兵们想把他们驱赶走,但是却有守在这里的任务,又多少有些害怕这两只巨人, 只好试图用威胁的目光让两人离开。 索菲娅打了个喷嚏。 “他们是不是在看我?”她惊讶道:“我们被发现了。” 雷茨无言以对。 他们来到监牢附近, 才发现这里的防守竟然如此严密,简直连蚊子都飞不进去。硬闯并非良策, 好在雷茨发现了塞奥法诺囚室的小窗,和弟弟搭上话。 “顾季被带走了,他现在很安全, 稍安勿躁····”索菲娅轻轻读着塞奥法诺的手语:“他都让我们稍安勿躁很久了, 顾季要是真的不测,把他杀了片成片吃都吃完——” “闭嘴。”雷茨翡翠色的眸子幽幽。 索菲娅意识到说错话,心虚的捂住鼻子。 不过雷茨心中也几番犹豫。顾季到底为什么被带走?按照塞奥法诺所说, 他已经消失快半个时辰了,雷茨实在放心不下···· “要不然我们攻进去吧。”索菲娅小声提议:“不是还带着武器来的?” 她扬了扬手里的箱子。 黑色的皮箱在夜色中熠熠生辉,里面还有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 如果顾季在这里,他绝对会一口老血喷出来—— 亲爱的索菲娅,将阿尔伯特号上的炮弹搬来了! 从两条鱼选择武器的时候,事情就颇有几分不受控制。雷茨立刻去拿卧室里的骑士重剑,顾季曾用它在日本海上当场斩杀王二;但是当雷茨提着剑来到甲板,索菲娅也兴致冲冲的提着两箱炮弹赶来。 她道:“几发就能击沉一条船,这个应该很厉害。” 雷茨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少一物不如多一物,两条鱼便提着重剑与炮弹出发了。 索菲娅趁夜色将炮弹箱子打开。里面不仅整整齐齐码放了几十枚炮弹,还有盛放火药的密封罐子,以及填补火药的小勺。 “这玩意儿怎么用?”索菲娅好奇。 雷茨也不清楚,不过还是凭借依稀的记忆:“大部分是实心弹,就是当做大石头砸人。剩下的是□□,点燃了扔出去会炸。” 索菲娅若有所思:“那这些大概就是实心弹?我把它们扔出去砸守卫,他们肯定都会被我吸引到。这时候你悄悄溜进去,把塞奥法诺和顾季救出来。等你出来了发个信号,我们一起回船上。” 雷茨觉得这个计划还算缜密:“可以。”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索菲娅的眼睛闪闪发光。 与雷茨不同,她没有那么在意顾季的死活,只是很久没打架手痒痒,又很想体验下“炮弹”新奇的威力。 雷茨沉默不语。 虽然让他心中急切,但是看到塞奥法诺仍然在发“稍安勿躁”的信号,本能让他在“相信塞奥法诺”和“相信索菲娅”之间选择了前者。压下躁动不安的心情,雷茨最终作出决定:“别着急。若事情有变再行动。” 两只海妖身边,压抑的气场好像将明月都遮蔽几分。装炮弹的箱子静静躺在两人身后,给寂静的夜增添几分不安。 等着砸人的索菲娅不知道:实心弹的箱子,是不会装配火药罐的。 监牢中。 顾季看着面前卑躬屈膝的阿莱霍,轻笑一声。 对于码头官员监守自盗、打劫船只他并不意外。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其位不要谋其政的蛀虫也多了去。如果不是打劫到他身上,他也懒得管这么多是非。 可是不长眼撞上枪口,顾季可不肯善罢甘休。 他将阿莱霍轻轻扶起,摇摇头。 阿莱霍心间一沉。 顾季比划了个写字的姿势。 虽然不知道闹哪出,但很快有人奉上纸笔。 他提起笔指了指箱子,写了个“5”。 接着指了指旁边放金银财宝的箱子。 语言虽然不通,但是阿拉伯数字大家都认识呀! 阿莱霍秒懂,一箱不够,要五箱。 这个不是问题。他经营港口数十年,难道连几箱金银都拿不出来吗?一箱只是试探下而已,宋国人财大气粗很正常。 顾季满意点头。 阿莱霍的目光中仍有警惕:如果顾季拿了钱离开,回到宋国又禀报给宋国皇帝怎么办? 好似看穿阿莱霍的担心,顾季又提笔在纸上写了个“1/2”。 为了防止阿莱霍看不明白,他提笔写下阿尔伯特号要交的税,画了个箭头,在箭头后面改成税额的一半。 不仅现在要钱,以后来要减免一半税款。 阿莱霍忙不迭点头。 减免税款?没关系! 他又不指望对宋国人征税发家致富,这点钱算得上什么?更何况顾季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就意味着他打算之后还来做生意——自然就不会揭发他。 看着阿莱霍欣喜的表情,顾季将笔扔下。 剩下的账出去再算。 他向门口指了指,示意阿莱霍赶紧带他出去。阿莱霍忙不迭应允,一拍脑袋却想起外面还埋伏着几十个人,打算烧顾季呢! 看向不耐烦的顾季,阿莱霍拼命向亲随使眼色:快让所有人撤下! 阿莱霍万万没想到顾季还算好说话,竟然交涉的如此顺利。但任何好脾气的人也经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若顾季走出监牢,看到稻草也摆好了,油也烧好了,就差把他烤熟······ 那就全完蛋了。 眼睁睁看着亲随飞奔过去布置,阿莱霍压下心中的焦急,用最大的耐心说出一串一串车轱辘好话,试图多争取些时间。 “出事了!” 两条鱼敏锐的察觉到事情生变,紧接着就看到有人飞奔而出,嘴里还大叫着什么。 那人光着膀子跑出来,急切的吼声好像冲破云霄。士兵们听了他的话也纷纷躁动起来,不安的夜里充满踏动的脚步和骂人的话语,所有人神色紧张慌忙。 接着所有人都动起来,将火把放下,不知从地上捡起什么。 两人的视角根本看不见士兵背后的干草,生活在大海中的鱼更不知道油是何物。 影影绰绰中,两人盯着士兵们的动作。异国他乡的夜里、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不知意图的抢劫和士兵、身陷牢狱的同伴·····一切都让人神经紧绷,几乎失去理性。 雷茨大脑空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里面必然发生了不寻常之事,他要进去救顾季。 幻化的人类躯体消失,黑色罩袍被撕碎。蓝绿色的尾巴在夜里璀璨夺目,好像夺命的鬼魅。 他刚刚接近门口,就看到索菲娅用力扔了什么。 事后,雷茨曾经无数次回想起那个瞬间:中毒、抢劫、牢狱·····当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以为这难熬的一夜即将过去的时候,真正的混乱和灾难才刚刚开始。 甚至在这混沌几秒钟发生了什么,也是顾季事后推演才知道: 索菲娅按照计划,将炮弹当做大石头扔出去。 炮弹精准的砸中了门口的士兵。铁疙瘩的威力不容小觑,士兵当场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干草上,甚至不知道是谁偷袭了自己。身边的同伴也许发现异样,抹了把汗伸手欲将他扶起—— 可惜已经太晚了。 倒下的士兵手中的火把坠落,引燃身旁浇油的干草。 干草引燃砸过去的炮弹。 那不是一颗实心弹,而是一颗□□。 “嘭!” 在炽烈的温度中,炮弹里的火药猛然炸开。士兵刚刚扶起倒下的同伴,想问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就被身下的□□炸成了碎片。 燃烧的铁片崩开几米,许多正在收拾干草的士兵被击中,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死于何物。 随着他们倒下,手中的火把坠落,干草越烧越旺! 传令者只听得一声巨响,火就烧了起来。他急忙回头查探。但此时后面的人没接到撤离的消息,看到火光反而以为是点火的命令。 无数只火把坠落。 索菲娅躲在阴影中。 一切出乎她的意料,甚至没人在混乱中注意到她。从第一把火烧起来的时候,她才看清聚拢的干草。瞬间她明白过来,这群人是早准备要烧死顾季! 可是那声响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她扔过去就烧起来了? 她提起手中的第二个炮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刚才的爆炸声,因为它? 但不是实心的吗?索菲娅欲哭无泪。 在她的眸子中,雷茨已经冲进火场。索菲娅咬咬牙,冒着变成烤鱼的风险,摆摆尾巴也冲进去。 现在进去,大不了在火场里被烤熟;现在不进去,自己注定被雷茨烤熟。 再说她发过誓要保护塞奥法诺的。 她义无反顾离开,将开封的两箱炮弹留在原地。 烈火哀鸣 半刻钟前。 虽然顾季不知阿莱霍为何好像中了咒般, 拼命拖延不让他离开,但他却明白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耐心听阿莱霍念长篇大论。 他面露微笑, 眼神叵测。 阿莱霍瞧了瞧顾季的面色, 果断让随从又抬了几箱金银上来。 别急, 别急,收点钱嘛。 亮闪闪的钱币摆在顾季眼前,即使这里火光幽暗,也能隐约看到金钱的光辉。顾季伸手捻起一块舶来的金币, 心中却渐渐升起几丝疑惑。 这几箱金银,是直接从楼下抬上来的。如果买搞错的话, 这里是港口的监牢。地上一层, 地下挖两层,关的都是些犯人。关押犯人的所在,为什么会存放着随时取用的金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随手拨弄着箱中的东西。 除了些写着阿拉伯文和希腊文的钱币之外,不少是金质的烛台、摆件等小玩意。看上去都不像本地产的。 所以它们是···抢的? 顾季心中有隐隐约约的猜测。 他面上不动声色,又只是笑着和阿莱霍敷衍。又过一会儿, 阿莱霍估摸着外面收拾的差不多了, 才请顾季往外走。 阿莱霍刚刚推开门—— “嘭!” 一声巨响! 这声音不是雷声,却比雷声更加可怖。 但是位于监牢中心的他们, 还远远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阿莱霍抹了把油光满面的脸,不满的大声嚷嚷:“谁弄出的鬼声音?出去查!” 他又赶紧满脸堆笑的对顾季赔罪,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真是抱歉·····” 被阿莱霍请做到丝绒软垫的椅子上休息, 顾季拿起身旁的茶杯, 却发觉哪里不对。 巨响,隐约的硝烟味道,还有为什么有些热? 等等··· 顾季透过小窗看向外面的天色。不知为何, 他觉得好像比刚才亮堂了些。可是现在还远远没到天亮的时候。 那么—— 炮弹! 顾季心中狂跳,一切得到解释。是炮弹在牢狱门□□炸,才会有巨响!而且现在很可能已经引发了火灾! 他霎时间站起来,几乎没有思考就推门出去。 “啊,等等——”阿莱霍拉住他的袖子:“不要急,不要急,这点小事让他们处理。” 顾季当机立断将自己的袖子扯下。 “哎,哎。”阿莱霍不知顾季为什么如此心急,连忙追着顾季走出门外。可是他第一眼看过去,便浑身血冷。 全都烧起来了! 他们在封闭的房间中毫无察觉,但是房间外已是另一个世界。从门口燃起的火向里蔓延,地上脏污的粪便,人们长长的衣袍,没有燃尽的香料,都是火势蔓延的最好燃料。更何况外墙处干草和油燃起的熊熊大火已经将门口封住,有人到了门前却碍于火势踌躇不前。 “这是地狱么?”阿莱霍失声惊叫。他还没迈开一步,就被身旁略过的人撞到在地。 “你怎么敢撞我?”阿莱霍柔软的丝绸袍子沾上泥点和粪便,白白胖胖的脸满是污泥。他愤怒的对路过者大吼,可是平日里卑躬屈膝的人们早就自顾自逃命去,没人管他的死活。 他的眼眸中渐渐充满恐惧。 抬眼看去,顾季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顾季在走廊中狂奔。 他要去救塞奥法诺。塞奥法诺还被关在低下。 深吸几口气,顾季尽可能冷静的分析事态。他不知火势到什么程度,但是如果大火将整个一层吞噬,那么地下的塞奥法诺必死无疑。他必须把塞奥法诺救出来。 虽然顾季是被套麻袋进来的,认不清出去的路,但是往下走的路还是认得清。他顶着火势弯腰冲下楼梯,在烟雾中不断呛咳。晚上吃坏了东西,被下麻药后又一夜没睡,顾季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直接从楼梯上栽了下去。 被高大的男人接住。 雷茨! 谢天谢地,这条鱼终于来了。顾季提起的心突然就放下了。 还没等顾季开口,雷茨便道:“索菲亚去救塞奥法诺了,我们出去。” 顾季点点头。 雷茨迅速将虚弱的他背起,两人向外逃生。此时四面八方都燃烧着,脏污的牢房中充满犯人绝望的惨叫声。顾季压下心头的不安,但眼角的余光还是能看到倒在地上的人。 顾季尽量将口鼻捂住,不吸入过多的浓烟。 “怎么出去?” “跟着人流走吧。”顾季忐忑不安。他并不知道建筑的构造,但是这里的人应当清楚。随着拥挤的人流,雷茨不知在浓烟中穿过多少条走廊,终于到了一扇门前。 这不是自己进来的那扇门。雷茨瞬间反应。 人群在门前凝固住。 “锁了!这门被锁上了!” “开门!” “求求了放我们出去!” “神啊·····” 虽然听不懂话中的含义,但嘈杂悲切的哭声、歇斯底里的怒吼却让顾季心头发凉。 在火刚刚烧起来的时候,后门的守卫以为是阿莱霍传令放火,于是紧锁大门。 隔绝了所有人的生路。 顾季心中沉重。他回望身后,有狱卒打开门让犯人逃生,因此一楼的人越聚越多,却误以为这里是逃生出口,仓皇间所有人都挤过来,前面的人想回头却动不了。 凄凄惶惶好似炼狱。 他墨色的瞳孔深邃,眼眸间绝望越来越浓。半认真半玩笑的,他在雷茨耳边轻轻道:“待会儿要是逃不出去,你把我放下,自己离开好不好?” 顾季的话语被哭喊声掩盖。 地下。 塞奥法诺仅仅捂住嘴巴,尽可能将身子放低,精致的小脸上沾满污泥。 地下空气流通很差,污浊的空中满是粪便和泥水的腐臭。当烈火到达的时候,为数不多的空气又燃烧殆尽。 缺氧造成的头晕让他眼冒金星。 火还有多远烧过来?好像只有几米了。 他勉强睁开眼睛看向外面,只见到隔壁牢房中出现了一个“火人”,还在嘶声惨叫着。 这也是他的宿命吗? 当看到索菲亚往门口扔东西时,塞奥法诺便觉得大事不妙。鱼生的经历告诉他,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索菲娅在危机时的行动,更不要指望她急中生智。 这条蠢鱼只会“急中变傻”。 果然没错。塞奥法诺看着炮弹炸开,看着火势一点点烧起来,再看着生的希望被吞噬。 他握紧手中的紫色徽章,对着上面的双头鹰沉默不语。 她想不到自己会折在这里吧?真是荒谬,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看向自己流光溢彩的紫尾巴。 也许鱼生的宿命如此。 “塞奥法诺!” 他悲春伤秋还没完,便被尖锐的呼唤叫回思绪。猛的把头转过去,索菲娅出现在转角处! 这条蠢鱼来救他了! 索菲娅摸索着过来,盘起的头发散乱,整条鱼因缺水而分外苍白。 她颤抖着扑倒牢门前,用双手去拉烧红的铁条。 烧焦皮肉的气味弥散。 索菲娅心中默念着烤鱼的悲惨遭遇,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直到将双手烫的血肉模糊,塞奥法诺才在被火烧到的前一刻,从牢房中钻出来。 索菲娅抹了把头上的汗水,却弄了一脸血:“快走!” 她牵着塞奥法诺飞奔。 与顾季跟着人流的逃生方式不同,地下所有的犯人都逃不出去,空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惨叫声扩散。索菲娅被火追着跑,终于在走廊尽头找到了能走的楼梯,便背着塞奥法诺狂奔上去。 到了一层,才见到哭喊的人潮。 “这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索菲娅问。 他们面前的正是阿莱霍。 阿莱霍在火场中独自挣扎,就在快要倒下去的时候,终于见到了赶来救他的侍从。他们抬着阿莱霍一路狂奔寻找出口。巧的是他们很快找到了出口——后门和侧门被错误的锁上了,但是事发的前门没有。只因为前门是最先起火的地方,大多数人都下意识逃离前门,反而丧失逃生的机会。 塞奥法诺并不知道其中曲折,但是坚决对索菲娅道:“跟上他们!” 在这场大火里,不管谁死了,阿莱霍都会是那个活下去的人。 跟着他准没错! 索菲娅立刻跟上去。 绕过一条走廊,前门已经别烧垮了。几人眼看着门外的光明,却被燃烧的房梁挡住畏缩不前。 索菲娅皱眉,打算率先趟过去—— 然后她就看到虚弱不堪的阿莱霍突然间精神焕发,将前面的人直接踹进火里! 伴随着哭天抢地的惨叫声,那人倒下去压灭火苗。阿莱霍利索的从他身上踏过。身后的人连忙跟上,很快地上哭叫的人在践踏之下没了生息。索菲亚随着人流,从门口小心翼翼的蹦过去,避免踩到尸体。 逃出生天的人们激动的哭出来,涕泗横流的向神庙祈祷。还有人虽然逃出,但已经吸入了过多的浓烟····明明已经看到生的曙光,却只能躺在地上等待死神的降临。寂静的夜里只有火光照亮大地。 索菲娅找了个空旷之处放下塞奥法诺,反复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塞奥法诺只咳了几声,目光就紧紧锁定不远处的阿莱霍。 阿莱霍坐在箱子似的什么上,指手画脚的对左右说些什么。 他面容狰狞的指着火场的方向:“什么都没拿出来?怎么那么废物!” 这些年抢船积攒下来的钱,都埋在下面啊!! 他的钱! 左右面面相觑。 “快点,回去拿!”阿莱霍嘶吼着:“被发现就完蛋了,快回去拿啊!” 良久的沉默后,火光中有两人重新冲进燃烧的建筑。 他们抱着必死的信心离开,但是却不知道,这是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阿莱霍之死 火场中。 人与人的拥挤渐渐松散。烈火已经焚至人群, 浓烟也夺走了不少人的生命。在火光和凄厉的惨叫声中,有反应过来的士兵想打开后门,但是木门已经完全燃烧着, 无法让任何人近身。 哀嚎遍地。 顾季掩着口鼻咳嗽:“这里绝对出不去。换一条路。” 要是想由此离开, 就要等火把门完全烧穿后才有可能。但是阿莱霍虽然贪腐, 建的门却很厚实,怕是等到地老天荒也没机会。 留下来只能等死。 好在现在走廊间空旷了些,雷茨踩着尸体带顾季离开,沿路寻找其他出口。监牢里的走廊本来很狭窄, 可是当这条路上只剩三三两两的尸体时,却有几分空旷和悲凉。 火光、浓烟···顾季尽量屏住呼吸, 可灼人的温度也让他睁不开眼睛。 “宿主, 要不要启用系统?”阿尔伯特号焦急道。 系统中可以用积分兑换生命值。但就是贵的吓人,顾季要是被烧成重伤,之前的所有码头就白跑了。 顾季沉默不语。 系统就算治得了他,也治不了雷茨。 听到顾季许久没声音,雷茨慌张的转头确认生命体征。 看到老婆被烟熏的在眨眼, 鱼鱼长舒一口气。 幸好还活着。 这里的可燃物烧的才差不多了, 冲天的火光不见,氧气也同样稀薄。顾季抹了把脸保持清醒:“我们不认识这里的路, 很容易绕晕。你和索菲娅有没有约定什么暗号?能知道他们的情况吗?” 雷茨心虚。 还暗号呢,他都不敢说是索菲亚点的火。 看到雷茨沉默,顾季就知道完蛋。 “等等。”雷茨突然道。 好似梦幻般, 远处传来渺茫的歌声。在远离故乡的南亚, 在惨烈的火场中,这调子好像明月与清风吹拂海洋,歌唱着东方的宁静与悠远, 却又如仙乐般虚幻。顾季好像听到什么,又怀疑是踏入天堂之前的幻觉。 雷茨显然听力更好:“是塞奥法诺的声音。” “父亲教我们唱过这首歌。不同的旋律是不同的方向,让我们能在大海里找到彼此。”雷茨在歌声里低声道:“塞奥法诺说·····出口在刚刚来的那边?” 顾季顺着雷茨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火烧起来的方向。” 两人迅速向塞奥法诺指引激动方向前进。雷茨在心中暗暗感谢弟弟还算靠谱,不像索菲娅般没脑子。雷茨正要在走廊尽头转弯,却听到顾季一声惊呼:“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被烧断的立柱直冲冲向他们砸过来! 雷茨飞扑进角落! 只差十厘米的距离,两人就要葬身柱下。 “房子要塌了。”顾季的声音中有几分颤抖。 不仅仅是立柱,有些不牢固的墙壁也在坠落。虽然建筑只有一层,但谁预料得到地板会不会陷下去? “嘭!” 又是块倒塌的墙壁砸在顾季身边! 顾季往后躲,手触碰到墙时被烫的发抖,却好像按到了什么能动的东西。 ??他心绪流转,猛然回身。 “这后面有暗门!”顾季低声道。 监牢外。 “他们真的能听到吗?”索菲娅忧心忡忡。 不是她看不起塞奥法诺,但是他唱歌的声音和蚊子哼哼差不多。 索菲娅觉得还是自己的女高音穿透力更强。 塞奥法诺磨牙:“你还是想想怎么向顾季解释爆炸吧。” 瞬间,光鲜亮丽的美人鱼就失去了活力。 “我也不是故意的,”索菲娅咬着手绢解释:“相信顾季不会怪我的,哎他怎么还没出来?” 火越烧越旺,建筑在人们眼前坍塌。 “嘭!" 大门倒下去,可却全然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塞奥法诺眉头紧锁。 索菲亚小声道:“他们不会是没了·····” 不行,不可能。 虽然索菲娅不喜欢雷茨,但是火是她放的,她宁愿被雷茨做成烤鱼,也不希望雷茨死在里面。 “你把剩下的炮弹放哪了?”塞奥法诺突然道。 索菲娅转过头,看到他眸中冷冷的光,不禁打了个寒战:“在那边——” 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开封的一箱炮弹正散落在地,没开封的那箱则还规规矩矩躺着·····被阿莱霍当做凳子垫在了屁股底下。黑暗的夜里,他颇为大义凛然的样子,正坐在上面指挥士兵们救火,几个仆人跪在旁边端着甜汤,还有人为他擦净脸上的灰尘。 监牢内。 眼看着火即将烧过来,雷茨拿着重剑用力把身后的墙壁顶开。随着“吱呀”一声,墙壁缓缓转动,露出一道暗门。 果然如此。暗藏玄机。 如果仔细观察,就能看到这片墙壁的颜色与其他墙有些许不同,又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中。这面墙是石头磊的。只是在里外都涂上了土,装作是土墙的样子。但也正因为此,火并没能将墙壁烧穿,打开俺们后看不到任何火光。 顾季的大脑飞速运转:石门的磨面很光滑,说明是经常用的,里面大概有空气。 火没烧到里面,说明这里和外界不互通···也许会安全,甚至是一条逃生通道! “进去。” 顾季果断道,雷茨带着他一闪身就钻进石门,又迅速的把门合上。 “嘭。” 在石门关上的瞬间,顾季觉得好像与世界隔绝。门外的火光和叫声都变得不真切,听在耳朵里好像隔了一层雾般。石门背后是一列楼梯,向地下通去。墙壁上插着燃烧的火把。 就像是奇幻中的场景。 顾季背靠墙壁大口喘着气。长时间的缺氧让他头脑发晕,连思维都不清晰了。 他伸手摸向雷茨的尾巴。人鱼并不能承受高温,雷茨皮肤泛红,鳞片已经烫的吓人。 “要是这底下还找不到出口,你就自己冲出去离开。”顾季声音低沉,又不容置疑。 “只要我活着,你就不可能死。” “雷茨——”顾季不想和他争:“带着我你走不快的。我是脆弱的人类,死在你前面很正常的。” 鱼鱼咬着嘴唇,全当没听见。 顾季踮脚揉揉鱼鱼的头发:“我要是先于你死,替我复仇就好了。” 雷茨湖水般的眸子中,倒映着顾季灰扑扑的脸颊。他认真道:“如果你死了,我会像奥莉加一样替你复仇。” “但是你不会死。” 说完,他不管不顾的拽着顾季向下。顾季差点被他拉了个趔趄,违抗不了这条执拗的鱼,顾季只好跟着他跌跌撞撞向下走去。好在楼梯下没有被火灾波及,反倒越来越潮湿——倒像是离开了监牢的主体建筑。顾季随手拔下墙上插着的火把,提醒道:“下面可能有人。” 雷茨绕过石梯转角—— !! “咣!” “啊啊啊啊!” 刹那间,顾季大脑一片空白。他想到既然墙上有火把,说明不久之前有人来过。但他没料到下面竟然有两人持刀等他们! 可是瞬间,雷茨抽出重剑将两人逼到墙角。冷峻的刀光化作哭爹喊娘的叫喊,两人在雷茨剑下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饶了我们吧,求求你们,不是故意的,只是想逃出去而已吗,放过我们吧·····” 纵然语言不通,这哀嚎都让雷茨犹豫。他本不是刀下留人的鱼,但看面前两位哭得这么惨,愣是没能刺下去。 “什么人?”顾季凑近一瞧,却愣住了。 这不是阿莱霍身边的人么? 两人显然也认出顾季,对着顾季更是一顿歇斯底里的哭。 环顾四周小小一间屋子,台阶下面便是四面土墙,其中杂乱堆放着几个巨大的箱子。顾季将箱子盖揭开,其中竟然满是金灿灿的财宝,给自己装的那几小箱,估计就取自其中。 看到这一切,再听听两人来喊带比划的“描述”,顾季差不多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们实在是倒霉。 阿莱霍让人去拿他埋在地下的财物,这两位本来也是不想去的。谁愿意冒这个险呀?之所以他们挺身而出,并不是因为忠心耿耿,而因为他们是种姓低贱的奴隶,被迫来的。 本以为要是命大,来了把东西拿出去就算了。但是到达暗室后—— 什么鬼东西啊! 就两个人,怎么可能把五六个大箱子搬出火场? 做梦。 那时房子即将烧塌了,两人合计合计,反正出去也活不了,还不如在这里躲着。 接着,顾季和雷茨就意外闯进来。 顾季看着瑟瑟发抖的二人若有所思。 如果这样讲,下面肯定是没有出口了。但是如果火烧了这么久也没烧过来,是不是能在这里躲着? 反正火总会灭的。 顾季扫视这些箱子,嘴角扬起冷冷的弧度。 监牢外。 阿莱霍心中愈发沉重。 从逃出来的第一秒,他身体的每个细胞就都在叫嚣着赶紧回家,别在这个倒霉地方耽搁。 但是他不敢。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事两个问题:顾季在哪?他不知道顾季有没有在他前面逃出去,但如果顾季死在火场里,要出大麻烦; 此外,藏在地下的钱能不能拿出来?阿莱霍很快意识到两人肯定搬不出。但是火势猛烈也进不去人,还不如借着灭火的由头留下,等烧完后趁没人注意掩盖密室。 他越想心头越烦,将跪在面前的仆人一脚踢开:“滚!别在这里挡路!” 本以为今日能捕到大鱼,没想到倒霉的事一件接一件—— “大人!您看······”仆人却并未滚开,而是颇为畏惧的看着他身后。 阿莱霍猛地回过头。 容貌昳丽的少年如鬼魂般,手中火把的光却没有给他的脸增添一丝血色,晶莹的眸子闪着寒光。 火光与夜色交织,阿莱霍看不清他的相貌。 是谁? 他想看到更清晰些,却看到少年手中的火把突然坠落,整个人凭空消失。 “怎么让他过来的?还不快清理——” “嘭!嘭!嘭!——” 巨大的火光暴起,在燃烧的烈火和飞溅的碎片中,阿莱霍永远都说不完后半句了。 劫后余生 “嘭!” 巨大的爆炸声将整座城市惊醒。不管是侥幸逃生者, 还是忙于救火的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爆炸声响起的方向。 这不是···阿莱霍的位置? 可是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阿莱霍和他的仆从们已经变成了一滩碎肉。即使有几人还留有全尸, 浑身也插满弹片, 微弱的惨叫声在流满鲜血的地面上蔓延。不过好在阿莱霍的仆从把他围得够严实, 所以弹片没有波及到旁边的无辜者。 “他们怎么····” “天火!” “是神的怒火!” 众人看着阿莱霍被炸飞的半个脑袋,头一次感受到深渊般的恐惧。他们不知火药为何物,更不知今夜的内情,只是认为阿莱霍丧尽天良打家劫舍, 今日最终遭了报应。 变成软烂的血肉死不瞑目。 哭喊声在火光中蔓延。 顾季缩在密室的墙角,眼皮不住的向下沉。 他们已经等了一个小时。 开始时, 剑拔弩张的氛围尚未消歇。顾季担心两人来偷袭他们, 那两人也担心雷茨暴起送他们下地狱。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对着一屋子的金银财宝不知所措。 但是没过多久,顾季就困了。 这里的优点是很难被火灾波及到,缺点则是别人也找不到他们。想被救援基本痴人说梦,最靠谱的逃生方案就是等火灾结束原路返回。想明白这一点, 顾季颇感无奈, 但同时高度紧绷的精神也在逐渐松懈。他虚弱的身体已经一夜没睡,又在火场中奔波许久, 实在是顶不住了。 剩下两人也精神萎靡。他们意识到雷茨不会要他们狗命,也倚靠着缩进另一个墙角。 鱼鱼拍拍自己的尾巴,示意顾季枕着睡一会儿。 顾季嘴硬:“我靠着墙就好。” 雷茨想起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满心愧疚, 强行将顾季按在自己的尾巴上。 鱼鱼的大尾巴□□弹弹柔软舒适,鳞片还有些温热,会随着鱼鱼的呼吸起伏。顾季虽然即使努力抵抗困意, 但视线还是越来越模糊,思绪也越来越凝滞···· “嘭!” 就在他要进入梦乡的前一刻,巨大的爆炸声响起! 晦气。 雷茨立刻捂住顾季的耳朵,但怀里的人还是瞬间惊醒。 “什么声音?”顾季躺在雷茨怀里,将鱼鱼捂住耳朵的手拨开细细聆听。在巨响消失之后,剩下的是各种鬼哭狼嚎。 无数的回忆在脑海中交汇,巨响犹然在耳畔,顾季脑海中猛然一震。 之前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这场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顾季直视雷茨,灵魂发问。 雷茨咬住嘴唇。 顾季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是不是拿炮弹了?” 鱼鱼闭上眼睛装鸵鸟:“和我没关系,是阿莱霍烧的!” “雷!茨!”顾季咬牙切齿,从鱼鱼怀里坐起来。 阿莱霍明明已经和他商量好,为什么还要放火烧监牢?是阿莱霍脑子不好使,还是雷茨拿他当傻子骗? 眼见事情败露,雷茨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当机立断就把索菲娅卖了:“索菲娅干的,你别冤枉我。” 他想假装出高傲冷漠的眼神,却多少有几分心虚。 好的,现在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雷茨不是主动挑事的性格,主谋不会是他,大概就是缺心眼的索菲娅。但是雷茨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就不好说了。 “这事回去再讲。”顾季恶狠狠道。 雷茨还想再争辩什么,却见到旁边的两人悄悄起身,正在向门口摸过去。 看到顾季鹰般的目光,他们又双腿抖动着停在原地。 “可能烧完了。”他们指着外面畏畏缩缩。 顾季将黏住他的雷茨闪开,率先登上台阶。贴在石门上听了一会儿,燃烧和建筑物倒塌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反而更多的是寻找幸存者的呼喊。在坍圮残垣的火场中,伴随着哭声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也许他们该出去了。 两人神色慌张,连忙将顾季往外请。 看着地上的箱子,两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顾季和雷茨的闯入是意外——这些金银财宝本不该被他们看见,阿莱霍要是知道自己的老巢被顾季找着了,不仅来搬东西的两人活不了,顾季也要经历一番血雨腥风。所以最好顾季装作不知情先行离开,他们等阿莱霍派人来救。 顾季扫视两人,点点头带着雷茨走。 阿莱霍的账之后再算,现在还是先回到安全的地方要紧。 可是两人还没爬到楼梯顶端,石门又被推开—— “索菲娅?” 顾季惊道。 来人正是索菲娅。她身后还跟着灰头土脸的塞奥法诺。他们在外面等了许久也不见顾季出来,又不肯相信顾季已死,在火势稍小之后就重新回来找顾季。两人在火场中转悠一圈,还是塞奥法诺找到了暗门。 索菲亚不可思议的抬头,随手就把提着的球扔了出去。球咕噜咕噜滚到他们脚下——是阿莱霍剩下的半个脑袋。 “啊啊啊啊啊!” 顾季还没说什么,后面的两人就大叫起来。脸上黝黑的褶皱中都写满了不可置信,只哇乱叫着跑了出去。 索菲娅被撞了一个趔趄,但也丝毫不敢还手。在最初的惊喜过后,她的眼神中就写满了惭愧和恐惧。 顾季看着眼前的三条鱼,又看着地上的尸体,深深叹口气。 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没处理。阿莱霍的身后事怎么办?今晚的火灾到底怎么解释?现在多少人知道真相?阿尔伯特号有没有蒙受损失? 顾季满身疲惫,抛开这些烦扰的思绪。 “回去吧。” 天明。 索菲娅咬着手绢坐在笼子里。她被烧伤的手掌还缠着绷带,像两个球乱捶。 “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脸庞划过。 “没用的,哭也哭不出珍珠来。”雷茨不留情面的嘲讽。 “反正顾季肯定会罚你。”塞奥法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们现在把你关起来,认罪态度良好,说不定还能宽限些。” 贝斯特不屑的舔舔爪子,只给她猫屁股。 明月是唯一有良心的,给索菲娅拿来毯子:“垫着吧,还不一定关多久呢。” 索菲亚看着四只冷漠的妖精,欲哭无泪。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对不因为好奇心,再带着炮弹下船!她知道错了! 索菲娅泪眼朦胧的望向卧室:“所以顾季什么时候才起床?” 寂静无声。 昨夜谁也不想再上岸,干脆大家一起回到船上。顾季来不及清点货物,得知船员们都平安之后,洗去灰尘就钻进被子里睡觉。除了雷茨可以暖床之外,谁吵醒他就把谁做成烤鱼。 就这样,疲惫的顾季一觉睡到中午。 艳阳高照。 顾季揉着眼睛悠悠转醒。鱼鱼抱枕已经起床了,只有床头边一碗温热的鱼片粥蒸腾着香气。他揉揉睡得发懵的脑袋,坐起来捧起粥碗,就看到卧室的门从外面打开—— 一个笼子被推进来。 顾季差点把粥喷到索菲娅头上。 索菲娅听从了雷茨的建议,不仅关在笼子里,还把自己的手锁上了,主打的就是一个自觉。 “对不起。”她诚挚道歉:“我不是故意放火的。” 顾季耐人寻味的笑了,想起昨晚差点被烧死的心情。 索菲娅觉得大事不妙。 好在顾季不是不通情理之辈。他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捋一遍,确认昨晚确实是个乌龙。 然后就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 贝斯特勇敢护主,及时传递消息,赏一百个小鱼干。 塞奥法诺无辜躺枪,利落报仇,赏一百条柠檬烤鱼,零花钱翻倍、 雷茨虽然没能及时组织索菲娅,但是雷茨把他救出来,还给他尾巴枕着睡,于情于理都不该罚鱼鱼。 其他人都拿到了赏罚,只有索菲娅忐忑不安。 “索菲娅——”顾季顿了顿:“无意放火酿成大错。但考虑你之后英勇救人给予减刑,不必关笼子,罚你不准下船,在船上干三个月的活,所有零花钱没收,也不许找明月玩。” 他咬着嘴唇恶狠狠道。 顾季可谓杀人诛心,直接切掉了索菲娅逛街、购物、逗明月三大快乐源泉。 索菲娅麻利的将手铐掰下,从笼子里爬出来,还想争辩一二:“为什么连零花钱都要扣?” 雷茨冷冷道:“你知道你霍霍的炮弹有多贵吗?” 每一枚都是汴京巧匠手工打造! 索菲娅被怼的哑口无言,她还想再挣扎一下,却听到门口有人敲门: “郎君起了吗?” “外面来了个人,好像是昨天那个人派来的,他比比划划的要见郎君。” 昨天?阿莱霍不是死了? 顾季仔细思索,恍然大悟。 是为了地下那些“赃东西”的事吧? 还不如雷茨哭出来的好看 半个时辰后, 顾季看着甲板上两大箱子似曾相识的金银珠宝陷入沉思。向码头看去,远处还有几人快速遁走的背影,像是生怕顾季追上他们。 顾季看着这份“大礼”哭笑不得, 让水手从码头上找间仓库放起来。 真是意外之财。 昨夜来搬财宝的两人乍听阿莱霍的死讯, 吓得拍拍屁股就往回跑, 赶紧将这个消息通知阿莱霍的家人。 顾季对朱罗的政治体制和贵族构成不太熟悉。但阿莱霍藏匿金银之事,不可能只有他一人知道。在阿莱霍身亡后,顾季撞破藏匿地必然会通知给其他话事人。很快他们一致作出决定——给顾季分赃。 金银之事是上不得台面的,他们千万不能让顾季抖搂出去。最简单的方式是杀人灭口, 但阿莱霍都没敢做的事,他死后更没人想去做。更何况身为大宋远道而来的使节和商人, 顾季昨晚怎么狼狈的从火场逃出去, 不少人都看在眼里。顾季出现在监牢就很奇怪了,若是再遇到什么“突发危险”,任谁都知道有鬼。 所以既然不能灭口,那就把钱分出去! 拿了我们的钱,就别告我们的状啦。 因此在今日一早, 就有人强行将金银财宝抬上阿尔伯特号, 知会顾季一声便溜了。 只留下睡蒙圈的顾季呆在原地。 “对了。”他又叫住搬东西的阿四:“千万找个靠谱的地方,不拘钱多钱少, 就说是我存的。” 阿四点点头,叫上几个人搬箱子下船了。 收下这些钱倒没什么——反正钱都是抢来的,他不要也不过便宜了强盗而已。但此事再往深里想, 却能察觉出几分不对来。 语言不同的顾季要是想向住朱罗的朝廷告状, 实在不简单。比起知会朝廷,顾季更有可能离开后告知其他海商,这里有打劫往来船只的事, 影响阿莱霍本人和港口的声誉。 可是大海何其广泛,等兜兜转转传回朱罗朝廷,能追责到谁还真不好说。 所以他们如此急匆匆的将钱送过来,倒像是近期要出什么大事。顾季也就顺势将钱放在岸上——如果有人想拿这笔钱做文章,他就表明根本没有带走钱的打算:反正钱不在船上。要是没人追责,顾季就在启航之后将钱分一分,能找到失主的就交回去。若是失主已经不在人间,那就捐给沿路的教会接济穷人。 这钱上不知沾着多少血,“良心商人”顾季是不会拿到。 当然系统不这么算。 “叮咚~恭喜获得铜钱6000贯。” “叮咚~恭喜宿主达成成就,累计获得铜线20000贯。获得积分奖励*200.” 伴随着阿尔伯特号的兴奋欢呼,顾季沉默一瞬:“等把钱全捐了,成就会消失吗?” “不会。”阿尔伯特号美滋滋:“你还会获得‘乐善好施’的荣誉,再得100积分。” 顾季的心情瞬间明媚。 他打开积分面板,对着自己的8500分欣赏不已。 续航卡指日可待! 一边算着接下来的积分,顾季一边去清点阿尔伯特号上的货物。幸亏阿莱霍下令的早,阿尔伯特号昨晚被抢的东西已经全部如数归还。只是船员们垂头丧气的站成两排,低眉搭眼的看着顾季。 在从泉州出发的时候,顾季就点名要“身强体壮”的船员,来应对路途中的各类“突发情况”。但没想到突发情况第一次到来,他们所有人就全被放倒,不仅没能保护顾季和货物,还是被陌生的“小姑娘”拖回船舱,才免得刀下亡魂的命运。 要说称职,没一个人是称职的。 于是只好站出来和顾季请罪。 顾季挥挥手,无意为难他们:“大家都平安就好,回去歇着吧。” 毕竟他昨晚也被放倒,谁也不比谁强。 水手们本来料定会被处罚,没想到顾季就这样轻飘飘的揭过去,高兴地差点抱着顾季转两圈。 两日转瞬即逝。 当天晚上的事闹得太大,城中众说纷纭。不过顾季干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躺了两天——反正也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这两天中岁月静好,除了有不少商人堵在阿尔伯特号门口和顾季做生意。 顾季一律不见。历史的经验告诉他,在翻译到来准确沟通之前,他会保持沉默。 第三天,翻译终于从坦贾武尔赶来。 他是个身材瘦小眼冒精光的老年男人。也许是为了和顾季多几分亲近,还特意穿了件宋国的圆领袍,只是黝黑的皮肤、高耸的鼻梁和颧骨却显得有几分滑稽。他顾不得风餐露宿的劳累,当晚便带了十几名商人来见顾季。 在阿尔伯特号的餐厅中,灯光把这里照的如同白昼。听着外面的海浪声和风声,身缠绫罗绸缎的商人济济一堂,但却不敢在顾季面前喧哗。 毕竟来做生意的宋国人不多见····尤其这位还差点被烧死。 翻译名叫阿里。他向顾季抱拳,细小的眉眼皱成一团,诉说他们的需求:“他们愿意用最优秀的价格,来换取两百箱丝绸,一百箱瓷器。” 顾季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这是想把阿尔伯特号掏空啊。 可惜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是君士坦丁堡,这里只是顺路来一趟:“可以贸易丝绸和瓷器,但是没有这么多货。丝绸最多100箱,瓷器20箱。” 顾季示意阿四把货物抬上来。 商人们的眉眼间或多或少都有些失望,但也算不上意外。 后世人总以为中世纪是所谓的黑暗时代,连带着认为此时的贸易也不甚发达。但实际上中古时期,从波斯湾到东海,已经建立起庞大的香料贸易体系,往来的船只冒着巨大的风险,运送着黄金的等值物,赚取丰厚的利润。 广袤的热带地区都是香料的产地:蒂汶的檀香木、婆罗洲的樟脑、朱罗的乳香象牙、爪哇的黑胡椒、肉豆蔻····这些产自不同地区的香料有着庞大的国际市场,也形成了几个贸易中心。比如顾季去过的占城、马六甲,还有他现在所在的卡瓦利普帕坦。 这里汇聚了大量南亚和阿拉伯群岛产的香料。 而且离原产地越近,香料就越便宜。当这些香料被送到马六甲,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同样的,来自宋国的丝绸离岸越远,价格也就越贵。 所以为了谋求最大利益,顾季本来想和阿拉伯人做生意。不过他还记得,自己不仅要经商,还带着购买希腊火配方的使命。所以为了在罗马皇帝们面前显示诚挚之心····他只好遗憾放弃在□□国家经停的想法。 顾季打算在卡瓦利普帕坦出手不到一半的货物,剩下的运去罗马比对价格。等回来的时候换一条路,直接去马六甲买爪哇的香料,然后运回宋国香料集散地广州卖掉。 谈话间,阿四已经将船上的货挑了几箱搬过来,让商人们检验。顾季带来的丝绸皆为上乘,商人们不会在明面上夸赞,但眼底无不流露出贪婪之色。 阿里道:“请您开个价吧。” 顾季不太了解丝绸的具体行情。但他心算:一箱丝绸的进价100贯,自己远渡重洋运过来,卖五百贯,折算五十金,不过分吧? 吸取以往经验,顾季没着急说话:“我对这里的行情不了解。” 这就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商人们看着顾季处变不惊的脸色,愈发对这个宋国来的少年捉摸不透。他们牢记阿里讲过的,顾季是宋国的官员,这场生意不能一味压价,更要让顾季觉得有利可图,才能吸引更多宋国商人来贸易。 众人不敢随意说话,又生怕错失先机。 终于,有商人伸出一根手指···· 顾季神情严肃。只出十金?怎么可能这么低价?这分明就是欺辱他—— “一百金?”商人颤抖着开价。 他看着顾季脸色不对,连忙改口:“再加些,一百一十。” 他们去马六甲进货,丝绸差不多卖到六十金。加上税务和人力,成本差不多在七十金。但是丝绸的成色花样要差些,远洋的贸易也充满风险,搞不好就人财两空。 因此一百一十金,他们还足足有得赚。 听了阿里的翻译,顾季把涌上心头的一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东南亚的中间商原来能赚这么多? 文科生顾季在瞬间体会到了拒绝差价的好处。 虽然内心被金钱冲击的惊涛骇浪,但顾季面上不动声色,矜持点点头。 这个价位差不多了。 阿里大喜过望。他曾经跟随使团去汴京朝贡,但那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现在他的汉话都差不多忘干净了。他还担心万一吵起来怎么办,没想到生意这么轻松就谈成了。 感谢神明。 进货对顾季来说则简单许多。 之前阿四去打探过港口的物价,所以不存在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情况。只是商人们都希望顾季多选购些自己的货品,互相竞价热闹的好像市场般——顾季选取了以乳香为主,多到叫不出来名字的香药、檀香木、丁香·····有商人希望他买些象牙,但顾季作为现代人不太接受,只好婉拒了他的美意。 还有人带来了珍珠。 珍珠,在这时候写作“真珠”,是朱罗国的特产。1015年国王茶罗乍遣使对宋朝贡,光是珍珠就有两万一千一百两,更别提珍珠制成的种种奇珍异宝。 顾季带着满心好奇打开面前的匣子,大小不一的珍珠从指缝间流淌。真珠通体圆润光泽照人,顾季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怎么,还不如雷茨哭出来的好看呢? 哭一盒,一次 色泽不够洁白光滑, 触感不够温润,连形状欠些圆润可人····· 面对商人充满期待的眼神,顾季还是收了五百斤。 虽然他看不上眼, 但汴京还是需要这东西的。带些回去总不会亏了本, 也算是对赵祯有个交代。 只不过顾季的目光微微偏移, 总想往雷茨的方向看。 他有个大胆的想法···· 可怜的鱼鱼左顾右盼,正吃着阿里带来的小鱼干,浑然不知危险降临。 等商议妥当,已经是夜间。两方拿出黄纸, 写下不同文字的契约,签名画押, 约定五日后在阿尔伯特号上交货。 顾季龙飞凤舞的写下大名, 忍不住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昨晚闹得比较晚,他困了。 商人们纷纷向顾季辞别,忙不迭的下船准备货源,看着人走的差不多,顾季正打算溜会卧室睡觉, 却被阿里叫住。 “顾大人, 请留步。” 虽然困成小猫,但顾季依然对翻译先生有几分耐心:“何事?” 阿里长鞠一躬:“陛下请您觐见。” 一句话, 就将顾季的瞌睡赶跑了。 他惊讶的双目微微圆睁,将阿里领进舱室,使人奉上茶来:“先生请讲。” 听阿里道出原委, 顾季才知是怎么一回事。 监狱的烧毁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是阿莱霍在监狱外指挥救火之时,别天罚般的爆火吞噬四分五裂,连完整的尸体都拼不出来, 确实是震惊了许多人。不管是物伤其类还是津津乐道,这则新闻很快传到拉真陀罗一世的耳朵里。地方大员的死本就容易造成动荡,更何况还是如此奇奇怪怪的死法——于是他决定亲自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朱罗虽然国土广阔,但这里离坦贾武尔不远,属于帝国统治的核心区,不过几日路程。 因此在阿里出发后不久,拉真陀罗也踏上旅程。顾季身为宋国的官员,虽然不算是使节,但也莫名其妙的差点葬身火场,拉真陀罗招来慰问一二实属正常。 阿里便先行通知顾季,等国王的仪仗到了,做好觐见的准备。 “多谢先生。”顾季命阿四准备一份厚礼,亲自送阿里下船。 回到船上,顾季疲乏的要就地躺倒,但还是强挺着将瓜达尔叫过来:“你去吧出发前,陛下准备的那些东西收拾出来,明早我挑些。再去——再去码头上说一声,千万别让人动两天送来的那笔钱。” 真令人头疼。 估计这么着急分赃,就是听到了国王亲临的风声。顾季担心有人借着此事给他泼脏水。 看着瓜达尔点头,急急忙忙去做活,顾季才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二楼睡觉。 打开卧室门,就被鱼鱼扔到床上。 “离开。”顾季毫不留情:“你自己心里有点数。” 雷茨的表情有一丝失落,他将鱼尾环绕顾季的大腿,暧昧的向上摩挲,装作无辜的样子:“我做什么了?” 顾季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曾试图勾引贤者鱼,在非□□季和他酿酿酱酱。怎奈何时光转瞬即逝,□□季的秋天马上就到了。 这次鱼鱼学的很聪明。 他没有再试图使用半强制的手段,而是采用迂回曲折的方式。 每天晚上,雷茨都会把自己洗香香送上顾季的床,用或清澈或魅惑的眼神,以及撩人的大尾巴进行诱惑。顾季有时禁不住诱惑屈从,但也有时会对娇美的鱼鱼说“不”。 挽回无果,鱼鱼也不会继续纠缠,而是拖着尾巴失望离开,乖巧的让顾季怀疑养了条假鱼。但等夜深人静顾季睡熟之后····鱼鱼就会潜入顾季的房间,用美妙的歌声和馨香将他迷晕,接着为所欲为。 起初雷茨还知道克制,但是越玩越大,直到顾季连续两天起床时浑身无力腿脚酸软,不可言说处还有奇妙的感觉,他便猜到是某条鱼做了坏事。果然,第三天就被贝斯特抓现行。 被发现的鱼鱼梨花带雨。如静谧湖水般的眼眸中,三分惊讶三分心痛四分生无可恋,明明嘴上恳求顾季的原谅,那条柔软的尾巴却直往顾季身上贴,语气中隐约埋怨顾季太过绝情,才导致自己欲求不满。 顾季居然真的被他绕进去了。 他反思下自己的错误,昨晚昏天黑地醉生梦死。 ——直接导致顾季今天困成狗,又被雷茨压在床上。 这次顾季很确定不是自己的问题。 雷茨满脑子都是些什么黄色废料! 他毫不留情将雷茨推开:“我快困死了。今晚绝对不行——你要敢悄悄摸上来,我就打断你的腿,不,打断你的尾巴。” 雷茨丝毫不畏惧他小猫般的威胁,尾巴缠进顾季腿间:“你每次都说不要,但是到时候又不能停···” 顾季抵住雷茨的唇。 眼看着雷茨又红着眼眶卖可怜,顾季突然想到什么。 他麻利的翻身下床,从床头柜中翻找出个小盒子,递到雷茨手上。 那红木制成的盒子不过幼儿手掌大小,四周雕刻着仙鹤踏云的纹样,像是什么东西的包装盒。 雷茨被顾季整懵,拿着不知所措。 顾季示意:“你每把这个盒子填满一次,就准许你一晚上随便玩。” “一整夜?随便?”雷茨眼中闪烁贪婪的光。 顾季点点头。 “你要什么?” “珍珠。”顾季嘴角扬起一抹坏笑:“要你哭出来的,长的不行扁的不行,奇形怪状的也不行。” “慢慢哭去吧。” 顾季温柔的将雷茨从卧室中推出去,然后紧紧关上了大门。 清晨。 没有粘人的鱼在身边,顾季头一次感受到神清气爽。 他优哉游哉洗漱穿戴洗漱。很快,一只光彩照人的小郎君从银镜中出现,踏着轻快的步伐下楼用早膳。 路过雷茨的房间时,他心中飘过恶劣的想法:鱼鱼已经哭红眼了吧? 没想到,正巧和推门而出的雷茨撞上。他一双桃花眼毫无哭过的痕迹,反而有些奇怪的看着顾季。 顾季只好拎着鱼下楼。 这样更好。他在心中安慰自己:鱼鱼哭得慢点,他也能少受两天罪。 用完早膳,顾季就忙了起来。 不仅要将给商人许诺的货物全部核对一遍,确定没有缺少错漏之处;还要给朱罗国王陛下选一份礼物出来。顾季只不过是想来朱罗做笔生意,本来都没打算表明自己有官身,更别提承担使臣的任务了。赵祯更不知道他去朱罗之事。 不过好在赵祯给罗马皇帝们准备了礼物。而且礼单应顾季要求单列一份,没有和国书放在一起。现在他只要从这份礼物中挑选几个借花献佛,到了罗马再把礼单一改,就算万事大吉。 狭小闷热的船舱中,顾季说什么也放不下害羞和矜持,像当地人般打赤膊。 在满屋搬东西的赤膊壮汉中,只有他裹着里衣汗流浃背。 “这个如何?”瓜达尔捧起对玉镇纸,小心翼翼举起问顾季。 顾季抹了把头上的汗:“换个水头差点的,把那个玉牛加上。” 赵祯准备的礼物大多是瓷器玉器,毕竟金银在哪国也算不上稀罕。这大大方便了顾季的挑选:只要不犯忌讳,不管选什么,对朱罗人来说都是新奇名贵的玩意。 最终顾季选了套文房四宝,又选了对晶莹剔透的玉牛。浓郁的绿色正好在牛背和牛角上,两只牛形态各异,合在一起却又别有生趣。除此之外,再添上几匹上好的绸缎。 既有宋国的特色,也显出朱罗的特点。 将礼物整理好已经到了中午。顾季到了餐厅便食指大动。根据顾季的要求,船上的厨师在外观和内在上同时对印度菜进行了改良,因此顾季吃到的是寡淡且干净卫生的印度糊糊。 雷茨和索菲娅与他坐一桌。顾季抬眼:“怎么没见明月和塞奥法诺?” 索菲娅道:“塞奥法诺还没起床呢。不知道明月在哪。” 雷茨沉默不语。 顾季没深究。阿尔伯特号上的管理非常宽松,没有固定的作息要求。明月和塞奥法诺都是小鸟胃,时常胃口不好,不下来吃午餐也是常有的事。 反正雷茨和索菲娅会把所有饭菜打扫干净。 午膳后顾季又去找阿里,请教了些朱罗国的礼仪。等晚上回到船上,仍然没看见明月的影子,顾季才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你们有谁看到明月了吗?” 在餐厅,顾季问船上的所有水手。 明月长得漂亮风姿绰约,性格又过于沉静自闭,所有人都对他有极其深刻的印象。但是这时候所有人都摇头。 今天没人看到过明月。 遭了。 要么明月跑下船去,要么他整整一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出门。 贝斯特叼起顾季的袍子,便往船舱深处走。 顾季神色严肃,连忙跟上。 它带着顾季来到甲板下的小舱室。这里是全船最潮湿黑暗之处,舱室只有三人转身的大小,只用来堆放杂物。 就在这间小舱室后,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顾季心头一惊。 “明月?你在里面吗?” 明月曾经遭受过太多不好的事,他最怕明月出岔子。 哭声停住了。 “嗯。”里面有人应答,顿了顿又道:“我没事。” 顾季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话,毕竟大多数时候越说自己没事,哭得越伤心、 他干脆直接将门打开—— “郎君!别进来——” 明月的话还没说完一半,顾季就已经将门推开。 然后他看到明月抱着尾巴缩在舱室里,流光溢彩的紫尾巴上正摆着昨晚给雷茨的小盒子。 手中还搓着刚哭出来的珍珠。 觐见国王 看清楚明月手中的东西, 顾季气得差点拿刀砍人。 “雷茨。”他阴森森的回过头,正好见到雷茨往楼上溜的身影。 这条丧尽天良的坏鱼! 顾季将明月从舱室里拽出来交到索菲娅手中,拿过匣子便去追雷茨。索菲娅赶紧把一脸懵的明月带走, 别让明月被发火的顾季吓到。看热闹的水手们这才急匆匆赶来, 奈何全扑了个空, 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索菲娅躲在暗处,捧起明月的小脸:“雷茨是不是威胁你?” 明月惊慌失措的摇摇头。 顾季拿着哭了半匣子的珍珠,暗恨自己想得不够周全。 他其实想到过明月也能哭珍珠,但当时他潜意识中认为索菲娅与明月黏在一起, 断不会被雷茨欺负了去,也就忘了自己勒令索菲娅“不准找明月玩”的事。 羊入虎口, 给了坏鱼可乘之机。 顾季踏上二楼, 便看到卧室的门心虚的半掩着,雷茨正在船上裹着小被子装睡。 “啪!” 顾季锁上门,坐在床边,将小匣子重重摔在桌子上。 雷茨的睫毛颤动。 顾季声音中暗含着怒气:“解释一下?” 把自己的活交给明月?投机取巧还在其次,怎么能欺凌孤苦无依的明月?还让他连饭都吃不上? 鱼鱼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宝石似的眸子飘忽不定:“我也没想到他为了哭都不吃饭····” 人赃俱获没有狡辩的可能, 鱼鱼也懒得为自己开脱。 但语气中没有丝毫的忏悔,只有没能布置的周密些的遗憾。 “啪!”顾季一拍桌子:“是不是你强迫的明月?” “不是。” 雷茨干脆利落:"他同意了。而且作为交换, 我答应帮他上岸买些玩意儿。" “真的?”顾季不信。 他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心的鱼鱼压榨孤苦伶仃的鲛人。 “真的。” 雷茨言之凿凿。 他的本意是爬上顾季的床,又不是为了压榨明月。在鱼鱼单纯的想法中,他与明月分工合作, 他哭一半明月哭一半, 爬床的机会就能翻倍。 谁想到的明月这孩子这么实诚,为了攒珍珠连饭都不吃···· 他甚至怀疑明月是饿哭的。 听了雷茨无比诚挚的心路历程,顾季理智回笼, 也更倾向于相信雷茨只是想投机取巧,而无欺凌弱小之嫌。毕竟雷茨和明月无冤无仇,鱼鱼也从来没有欺负别人的爱好。 正巧这时索菲娅带着明月在外面敲门。顾季将两条鱼放进来,同样问了明月一遍。 口供对得上,两人只是公平交易。 顾季心中稍缓,又涌起些愧疚来。之前总想着保证明月的安全,就从未想过明月安排明月上岸。 可是明月也是一只单纯的少年鱼,纵然被人类伤害过,但又怎么可能对岸上的世界完全不好奇?更何况现在应该重建明月对他人的信任。 明月被吓得脸色发白,怯生生的看向雷茨,生怕自己露馅后雷茨吃了它。 顾季警告的看了眼雷茨,宽慰明月道:“今后你若是想下船就来与我说,我寻几个人陪着你。” 明月轻轻点头,还有半滴刚刚干涸的泪珠挂在眼角,珍珠点缀的眼尾我见犹怜。 又看向雷茨,顾季道:“明月哭的所有珍珠都不算。” 雷茨料到这个结局,只是轻轻露出獠牙。 “还有····” 顾季不能把不守约定的雷茨轻松放过。他要再想出些惩罚的条件来。 不若让雷茨半个月不能上床?不不不,到时候倒霉的一定是他—— “让雷茨禁足!”索菲娅打断顾季的思绪,给他出馊主意:“我们俩换换,让他不能上岸!” 一语惊醒梦中人,顾季决定:“从今往后雷茨不准上岸。索菲娅这几天表现良好,准许上岸,但不能惹事。” 索菲娅的欢呼声震动全船。 雷茨也表示赞同。鱼鱼多少有点宅,而且这几天已经在岸上玩够了,不上岸也无妨。 比起不让他上船的惩罚,这确实算不上什么。 顾季被这群鱼吵的头晕恶心,赶紧让他们跪安离开。 第三天清晨。 “郎君?”敲门声把迷迷糊糊的顾季吵起来:“那边来人了。” 顾季松开怀中冰冰凉的鱼尾巴,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又差点晕倒在床上。 眼前发黑,胃里一阵阵的犯恶心。 “雷茨,帮我穿衣。” 顾季虚弱的倚在床头,指挥雷茨把柜子里朱红的朝服拿出来。 看着雷茨整理衣服,顾季又像死鱼般瘫在床上。 自从前两天顾季头晕,身体就一直不爽利。不仅仅眼前发黑,更是恶心想吐,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人也昏昏沉沉的。船上的几条鱼充作庸医进行了会诊,索菲娅认为顾季也许得了绝症,雷茨将索菲娅暴揍后突发奇想,坚定的认为顾季怀孕了,现在是孕初期的害喜。 顾季躺在床上听,没病死也要被气死。 最终还是塞奥法诺道出真相,和顾季猜测的差不多,他中暑了。 最近天气闷热,顾季又不肯脱下衣袍,在捂在狭小的船只中,身体虚弱的他倒下的顺理成章。 可惜这里没有现代的风扇、空调、冰镇绿豆汤,顶多躲个阴凉解暑。 所以从顾季倒下的那一天起,他就脱掉衣服躺在床上,抱着雷茨冰冰凉的鳞片缓解酷热。 奈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拉真陀罗二世到了! 顾季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换上厚厚的朝服去觐见。 这是顾季头一次恨大宋的官服。 为什么这么热!两三层!那么厚重的料子和刺绣! 雷茨慢吞吞的将腰带系好,担忧道:“你真的要去吗?不然算了吧。” 顾季摇摇头。 他就没有拒绝的道理,更别提临场反悔。 鱼鱼只好搀扶着孱弱的顾季来到甲板。 太阳还没升起,风凉飕飕的,倒是让顾季稍微舒服些。他抖了抖袖子,看到索菲娅换上了汉族侍女的装扮,蒙着头纱低眉顺眼,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心情。 ——雷茨由于被禁足,不能与顾季同行,那么能见国王的幸运儿就变成了索菲娅。 正好索菲娅打扮成侍女的样子,看起来也比一米九容貌艳丽的鱼鱼更容易被人接受。 带着后悔和酸涩,雷茨将顾季交到索菲娅手上:“你照顾好他。” 索菲亚自信的点点头。 两人踏着熹微的晨光下船。 早已有轿子在船下等待,阿里也站在旁边。听说顾季身体不适,他特意令人将轿子抬得更稳些,避免顾季在路上吐出来。 对于他的好意,顾季报以虚弱的微笑。 一路摇摇晃晃停下。 顾季从轿子上下来,按照士兵的指引走去。此时太阳已经高升,但早上吵闹的熙熙攘攘声却好像消失般。顾季眺望四周,这里的景观他从未见过——看来他们已经抵达国王神秘的驻地。 士兵们沉默着,引领顾季一路向前。 在空旷大路的尽头,传来悠扬的嘶鸣! 是大象! 光明滚烫的太阳下,十几名战象排成一排。他们身上披着绫罗绸缎和闪闪发光的铠甲,在阳光的照耀下好似天神般。喂养战象的士兵正在伺候它们喝水,调皮的战象扬起鼻子,水珠便在朝阳下划过漂亮的弧线。 顾季震惊的甚至忘记了头晕恶心。 他早知朱罗鼎盛时有成千上万的战象,作为陆军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朱罗王朝的扩张立下汗马功劳。但是他还从未见过如此多鲜活的战象····简直从画中走出来般。 可惜雷茨没看到。他有点遗憾。 索菲娅忘记自己矜持的人设:“好大只!” 她只见过鲸鱼有这么大——原来陆地上还有这么大块头的动物! 阿里介绍:“这是陛下的战象,它们在战场上能以一敌百,神勇无敌。这样的象还有几百头。” 顾季意识到,这象群是安排好在这里等他的,来展示朱罗强大的军事实力。 虽然向宋朝展示确实没用——朱罗不可能跨过德干高原、恒河平原、喜马拉雅山、青藏高原、川渝地区的山地去攻打宋朝,宋朝作为中古东亚夹心受气包,想分一杯羹的国家实在太多,也不差被朱罗惦记。 只不过面子上好看罢了。 索菲娅惊奇道:“大象可以骑吗?” 阿里惊奇的回头看,没想到汉族的侍女如此大胆。他道:“不然我们的士兵如何作战呢?” 索菲娅点点头,眼前一亮。 为了防止她有什么奇怪的想法,顾季连忙拽着索菲娅离开。 又走了会儿,高升的太阳肆无忌惮的烤着大地,顾季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晕。幸亏终于进入室内,阿里将顾季带去一间金碧辉煌的房间,里面点着浓郁的熏香,与纱织的幔帐共同造成烟雾缭绕的效果。 “大人稍等。”阿里退后两步。 顾季理解的点点头。外国使臣觐见,先等一等是正常的。往往等待的时间也与受重视的程度呈负相关,如果等的太久就是故意晾人。顾季倒不担心这个情况,他更担心自己吐阿里身上。 本来就热,室内虽然温度稍低,但是更闷热难耐。再加上浓郁刺鼻的熏香,顾季只能庆幸昨晚没吃什么东西。 他们看着太阳逐渐爬到天空顶端,在索菲娅聊胜于无的打扇中度过半个时辰,阿里终于来请他们过去。顾季整理官袍,即使面色苍白,但清俊的仪态仍然显得玉树临风。索菲娅被拦在外面,顾季跟着阿里穿过几条走廊,从描金门框和轻纱中穿过。 他见到了桌后神色威严的老人。 而在一旁的纱帘之后——是熟悉的影子。 中暑的倒霉小季 纵然只是瞬间, 也让顾季在暑热中全身发冷。 阿莱霍? 他不是死了吗?自己亲眼看到他被炸碎的半个脑袋。 坚定下自己的唯物主义信仰,顾季处变不惊将目光移开。他神色肃穆,向国王长鞠一躬, 行合十礼:“大宋泉州转运副使顾季, 拜见陛下。” 同时献上礼物。 不管阿莱霍是不是死而复生——顾季更倾向于不是。毕竟在冷静下来之后,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分辨南亚人的面容本就容易混,更何况坐在旁边的那位和阿莱霍都身材矮胖、服饰相似,还隔着一层纱帘——他单独觐见时有另一人在场,本就是不寻常的事。顾季忍着酷热与头晕, 勉强想到怕是与监牢起火之事相关。 不不不,他又否定自己, 很可能牵扯到地窖里的财宝。 他心头一沉, 今天的事不会简单结束。 曾东征西战的国王已经能到了垂垂暮年,他开疆拓土的丰功伟绩奠定了朱罗的庞大版图。此时坐在顾季面前的,是身材魁梧面容沧桑的老人,肤色略深,穿着织金的马甲, 长裤卷起。他没看礼单, 目光却灼灼盯着顾季。 神情不怒自威,眼中有几分阴沉的凌厉。 更是证实了顾季的预感。 半晌, 拉真陀罗开腔问候道:“宋国皇帝身体如何?” 阿里作为翻译侍立一旁,自然感到气氛莫名的凝重。他擦了擦脸庞的汗,下定决心翻译:“自与□□上邦得通音讯, 于我如昭昭明日高悬。陛下日夜记挂宋国皇帝身体康健否?” 这可不像拉真陀罗的语气。 顾季礼貌回答:“陛下安好如常, 在汴京也念着您。” 阿里翻译回去:“宋国皇帝大赞两国邦交,时常感念陛下盛德。” “自从十几年前征三佛齐,我们的商人便有不少去了宋国。我希望通商能更频繁, 不知宋国皇帝是否有意?” 拉真陀罗二世今日召见顾季,虽然有查清阿莱霍之死的意思,但两国邦交仍然是首要内容。即使顾季扮演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但如果他能代表宋朝廷给出他想要的答案,拉真陀罗也可以放顾季一马。 毕竟两国的商路是重中之重。在1015年朝贡宋国之前,注辇国对宋国君臣来说就像是梦里的地方。朝贡后算是知道有这么个国家,但强大的朱罗却被认为是弹丸小国,在贸易等级中居于末位。 直到袭击三佛齐,朱罗商人才获得更广袤的商路。但他们还需要宋朝廷的认可。 他打量着顾季,神色莫定。 阿里面不改色:“自大胜三佛齐以来,我国商贾便有志于远洋东方,沟通□□上邦。不知宋国皇帝能否赏脸互通有无,多念两国邦交之仪,莫忘船舶往来之利,与陛下共襄盛举,开海路之太平昌盛?” 这是他这辈子翻译水准最高的时候了。 顾季朗声答道:“宋国海纳百川。待我还朝,必与陛下如实言注辇国繁荣风物,想必陛下也愿修好。” 阿里面不改色:“我朝海客频来、风物繁茂、国威昌盛。使臣见之满心向往,钦佩不已。他回航后必将此回报皇帝陛下,恭进两国邦交之仪,促成互通贸易之好,为我国畅通南部海路。” “哈哈哈哈哈!” 拉真陀罗听闻此言,龙心大悦。狭小的窗让阳光撒入室内,地毯上漂浮的尘埃轻盈起舞。空气中原本沉闷的氛围好似一扫而空,终于多了几分鲜活。 顾季被熏香闷得头晕眼花,嘴角勉强扯起一个微笑。 他合理怀疑阿里添油加醋,但找不到证据。 算了,不重要。 他又往旁边瞟了一眼。这次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相貌——额角处有一道疤,看上去和阿莱霍有八分相似,但更年轻些。 果然不是死而复生。 看到拉真陀罗笑了,阿里终于长舒一口气。但他没想到的,更大的磨难还在后面等着他。 拉真陀罗道:“五日前的晚上,你也在监牢?” 阿里不知为何扯上这个,不再敢自作聪明,哆哆嗦嗦复述给顾季。 “是。”顾季答道。 关键之处来了。 “你为何在那里?” “那日晚间我醉酒,被一伙兵匪绑去了。” 顾季面上做出隐忍不发的样子,实话实说。 拉真陀罗面色如常。 赌对了。 顾季此时头重脚轻,全靠着扶住身后的柱子才没倒下去。闷热的天气让他头重脚轻,恶心和眩晕感一阵阵涌上大脑,好像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但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和拉真陀罗对线。 面上委屈不已,顾季心中疯狂盘算拉真陀罗已知的信息。 当天晚上,虽然阿莱霍和身边亲信都被炸成了碎片,但是追捕顾季的士兵必然有人幸存——只要国王纠察到底,必然能找到当晚的证人,证明阿莱霍下令将顾季投入大牢,并且放火烧监牢。 那么除此之外呢?拉真陀罗必然质疑,为什么顾季莫名其妙的被抓进去?他是怎么在最后关头逃出来的? 顾季心绪流转。 第一个被审的必然不是他,而是····他的目光转向一侧。 阿莱霍亲戚和继承者。 “我也听说了。”拉真陀罗缓缓道:“是阿莱霍做错事。可是现在阿莱霍已经死于天罚,我应当还你一个公道。他为何绑走你?” 如雷贯耳。 最重要的问题终于来了。 他眨眨眼睛,勉强驱散一阵一阵的金星,镇定心绪。 这次觐见,就是对他的试探。 如果他当初与阿莱霍合谋,那么他看到帘后的人必然心慌。很幸运,他躲过了第一关。 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旁边的那位。 拉真陀罗怀疑阿莱霍的死因。但是身为阿莱霍的继承者,旁边的老兄必然不会把打劫的事说出去,而是找个理由圆上。 但拉真陀罗不会相信,所以顾季的口供至关重要。在阿里还没到来之前,顾季与当地人语言不通,因此不可能提前串供。只要顾季对当晚的描述有所不同,那么便真相大白。 捋清思绪,顾季忍着难受和眩晕慢慢开口:“当天晚上,我被投入牢中之后——” 如果他说出真相,确实可以在拉真陀罗面前把自己摘清。但是顾季完全不了解朱罗朝内的情况,因此他不想得罪任何一个人。只要有可能,他都会含糊过去。 “噗。” 在气氛沉闷如铁般的时候,一声轻巧的响声吸引了大家的思绪。 臭气弥散。 拉真陀罗尴尬的起身离席,跑了。 在场人面面相觑。 额,也算可以理解。 人吃五谷杂粮,更何况是老年人呢。 看着拉真陀罗离开,他软倒在旁边的坐垫上。 闷热的空气,刺鼻的香料,还有难闻的臭气·····顾季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滚不停,干呕的感觉几乎从喉咙里滑出来。 好难受。 一旁的帘子后,桑贾伊比顾季还难受。 他是阿莱霍的弟弟。 在老哥突然逝世之后,他继承了阿莱霍的遗产,也猝不及防的继承了阿莱霍遗留下来的一堆官司。 他告诉国王,之所以当天夜里将顾季抓走,是因为····他亲爱的哥哥阿莱霍去抓盗贼,抓错人了! 拉真陀罗会信吗?不,他自己都不信! 当看到顾季进来时,他比顾季还要绝望。 沉浸酒色几十年的桑贾伊回想起幕僚的嘱托,勉强镇定心绪,按照计划行事。 感谢神让拉真陀罗闹肚子,给了他串供的机会。不管他编的理由多离谱,只要顾季统一口径,国王不信也得信! 他拿出一张小绢布,上面写着几个汉字:“夜,捕盗,失误” 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研究出来的汉字。 桑贾伊环顾四周,豆大的眼睛里写满谨慎。如今几名侍女站在身旁,每一处风吹草动都会汇报给拉真陀罗·····他要找个谨慎的方法。 突然,他看到了旁边路过的御猫。 顾季倚着软垫苟延残喘,突然间,一只猫从侧面窜出来! “嗖!” 正好撞在他身上。 ! 十斤的活物猛的撞向自己,顾季眼前一黑,差点吐出来。 他拂袖将猫咪赶走,丝毫没看到猫咪脚上绑着的信条。 桑贾伊攥拳,从桌子上拿起果干,将猫咪引诱回来。 他怎么就看不到呢? 咬牙切齿的桑贾伊毫无办法,再次将猫咪扔了回去。 顾季被猫砸了第二次。 人和猫都晦气的很。 一次还能说是意外,两次就过分了。女仆连忙将猫抱到地上,怀疑的眼神看向桑贾伊。 桑贾伊知道,这招已经行不通了。 眼看着国王就要回来,他不理政事的大脑一转,想出了个馊主意:把错全推到顾季头上! 顾季不安好心,强行向他们索取财物!他的话不足为信! 听着缓慢渐进的脚步声,他鼓足勇气,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猛然站起,气势汹汹的向顾季走去。 为了彰显气势,他用力抓住顾季的肩膀摇晃:“你——” 顾季难受的晕晕乎乎,甚至还没回过神来。 身边人想拦都来不及。 可怜桑贾伊的指控只说了半句。 恶心反胃的顾季在坚持了整个上午之后,终于被摇吐了。早饭的鱼片粥少半贡献给自己的官袍,大半贡献给了桑贾伊的马甲。狼狈不堪的现场惹得众人惊呼,仆人连忙将他们拉开,脏污的地面和衣袍惨不忍睹。 没反应过来的桑贾伊还在抓狂的大叫,但头次受此等奇耻大辱的他连话都说不清楚。顾季根本听不懂他在鸟叫什么,充满歉意的抬起头。 看到了一脸错愕的国王陛下。 状况百出对口供 尴尬的万籁俱寂中, 仆人凑上前去,事无巨细的讲述了事情的缘由,即猫咪是怎么两次以离奇的角度扑上顾季, 桑贾伊又是如何发疯拽着顾季的领子摇晃。 阿里在一旁善意的补充, 顾季几天前就在酷热的天气下躺倒, 今日拖着病躯来觐见国王。 拉真陀罗听闻原委沉思良久,也许觉得顾季确实倒霉,就没有计较顾季御前失仪,也没有追究他弄脏了自己的地毯。 他挥挥手, 示意两人换好衣服再来回话。 顾季和桑贾伊就这么被抬了出去。 桑贾伊头次遭受奇耻大辱,像骂人还不敢放肆, 只好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顾季, 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似的。顾季全然没注意到,双眼紧闭装鸵鸟,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 他不要面子啦。 在眼阳光烤着的白墙之下,红色的地毯磨得有些毛边,索菲娅伸出绣鞋, 无聊的踢着上面的金线。 “啊——嚏!” 她被香料熏得捂住鼻子, 抬眼向四周望去。 顾季怎么还不出来啊·······等等,那是不是顾季? 索菲娅精神一震, 定睛望去。面色苍白的顾季被几人搀扶着,气若游丝的慢慢挪出来,甚至已经紧紧闭上眼睛。 半死不活的。 !! 怎么回事? 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现在人就没了? 索菲娅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看着顾季的“尸体”被抬走, 她愣是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直到一行人在走廊尽头消失不见,索菲娅才猛的拉开纱帘,想起来去找顾季。 “呜呜呜!” 索菲娅还没踏出一步, 就被宫殿的侍卫拦住了。他用警惕的眼神看向索菲娅,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索菲娅咬牙权衡一二,又退了回去。 她觉得顾季大概还活着——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但这时候她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而应该赶紧去···· 去找雷茨! 深吸几口气,索菲亚看向窗边。 给仆人们等待的房间,几乎没有人关注。索菲娅将目光悄悄转向窗外,又将自己隐藏在帘幕后的阴影中。如果自己隐身,从窗户中跳出去,绕过守卫直奔码头·····她在心中暗暗盘算。生死未知的顾季在她眼前划过,索菲娅终于下定决心。 谁都没注意到,一条鱼悄悄消失。 在索菲娅的畅想中,隐身的她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夺路狂奔冲向码头,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递到雷茨手上,至少算是不辜负雷茨“好好照顾顾季”的嘱托。 奈何幻想和现实并不相符···· 索菲亚迷路了。 她原路返回,却发现自己进来的地方站满手持长矛的士兵,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为了不引起侍卫的警觉,索菲娅只好更换路线。但可惜她的方向感实在不太好,很快在廊柱和房舍间绕晕。 “喵!——” 就在索菲娅濒临绝望的时候,她听到了某个畜生熟悉的话语。 贝斯特? 她拎着脖子从地上抓起来一只猫。‘ 贝斯特被吓得浑身炸毛,凭借气味才知面前的隐形人是索菲娅。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 贝斯特是来凑热闹的。 虽然公元11世纪没有“宠物不准入内”的说法,但顾季也不可能带着猫咪觐见。因此贝斯特要是想去见识见识国王陛下,就只能靠自己。好在没人会注意到灵巧的小猫咪,贝斯特如鬼魅般跟在顾季的轿子后面,怀着好奇宝宝的心态走进象群,差点被大象踩死。 捡回一条命的贝斯特刚溜出来,又被索菲娅抓到了。 猫咪还没讲完自己的故事,就被急匆匆的索菲娅打断:“顾季快不行了!” “什么?” 听闻自己的长期饭票要没,小猫咪差点厥过去。他稳稳心神:“真的?” “千真万确。”索菲娅肯定道:"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眼睛都闭上了。" “我现在就去找雷茨。” 说罢,她扔下贝斯特就要走。 “等等!”贝斯特从后面叫住她:“你回去,弄明白到底什么情况,我去通知雷茨。” 索菲娅是作为顾季的侍女进去的,不能突然消失。猫咪在这时显然更隐秘,跑的也更快。 听闻此言,索菲娅深以为然。两人就此分道扬镳,索菲娅掉头转向来时的路。 “索姑娘?” “在吗?” 女仆眼神中染上疑惑,费力的学着汉语的发音,轻轻撩开帘子。 帘后出现美人如花般的笑靥,索菲娅正带着礼貌与好奇望向她。 真是见了鬼了。 陛下不知为何要召见顾大人的女仆,她赶忙过来找人,却看到房间中空空荡荡,差点把她吓死。 没想到索姑娘在帘子后面躲着。 奇怪,刚刚帘后也不像有人呀? 甩甩脑袋,抛弃稀奇古怪的想法,她道:“陛下见你。” 见她? 索菲娅同样胆战心惊。她刚刚从窗户里爬回来,就见到有女仆在找她,差一点就露馅了。 手足无措的索菲娅跟上女仆的脚步。 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索菲娅问道:“顾季怎么样了?” 女仆不懂汉话,迷茫的摇摇头。 索菲娅不知她是听不懂,还是顾季已经不行了,心中愈发焦躁。 很快,索菲娅来到拉真陀罗面前。 刚刚被顾季吐脏的地毯已经更换,小小的窗子推开,新鲜空气和阳光争先恐后的钻进屋子,却让拉真陀罗的面容在光下有几分不清晰。阿里示例在一侧,神色威严的看向索菲娅。 索菲亚既担心顾季,又怀疑他们把顾季弄死了,僵在原地, 还是阿里先开口解释:“顾大人刚刚身体不适,现下去更衣了。陛下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不必慌,如实回答就好。” 顾季没事? 索菲娅心下稍缓,从善如流的跪下去。 阿里也暗自松一口气。他今日到了这里,才知顾季卷入监牢失火之事,还可能和阿莱霍之死相关,差点将他吓没。不过好在他急中生智,给拉真陀罗出了个主意。 他见顾季的女仆虽然打扮素淡,但衣料头面都是一顶一的好东西,举手投足也毫无畏缩之意。阿里瞬间想起东方人的传统,猜测索菲娅不仅仅是顾季的女仆,还有可能是顾季的情人。 那么索菲娅会不会知道什么? 反正顾季还在更衣,不如问问他的女仆,也许有其他收获。 拉真陀罗默许了他的想法,索菲娅便被召过来。 “索菲亚,监牢失火的当晚,阿莱霍大人为什么将顾季绑走?”阿里严肃提问。 “因为他要抢船上的货。”索菲娅脆生生答道。 阿里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如此直接的回答。 他愣住了。 索菲娅也不敢说话了。她牢记顾季讲过的:不要惹事。 说真话,怎么也算不上惹事吧? “你还知道什么?都告诉我。”阿里生怕把索菲娅吓得不敢说话,温声道:“阿莱霍大人的死疑点重重,这样才能洗脱顾大人的嫌疑。” 索菲娅简单思索,从食物中毒、打劫、起火、归还货物、贿赂顾季,再到顾季打算将财物交还给国王·····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只是略去自己的丰功伟绩。 她一边说,心里还有点担心。 莫不是这些人查到了自己和塞奥法诺?但是他们怀疑顾季干什么?这可真不是顾季干的! 这话直把阿里听得一愣一愣,琢磨了半晌才翻译给拉真陀罗。 拉真陀罗显然也惊到了。 阿莱霍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到底是谁在编造谎话? 在拉真陀罗的示意下,阿里稳了稳心神:“这些都是顾季告诉你的?” “是。”索菲娅诚实回答:“还有当晚我看到的。” “如果你们不信的话,船上的人都可以作证。” 婀娜妩媚的少女垂手跪坐,眸光是如此的诚恳,让人生不起半分怀疑。 阿里在心中暗暗赞叹:顾季清风朗月,身边的人也气质不俗。 试问哪个女奴如索菲娅般,不仅容貌艳丽落落大方,还能逻辑清晰,面对国王的问询丝毫不惧? 真是不可多得! 索菲娅看着神色莫定的阿里,心中打鼓。 他到底有没有猜到自己是凶手?刚刚没露馅啊。 不会把她抓起来拷打吧? 那她就不得不杀了他,然后夺路而逃。 好在拉真陀罗开口:“将顾季和桑贾伊都叫进来。” 此时顾季和桑贾伊都更衣完毕。 脱去宽袍大袖,顾季身上之穿了件黄绸马甲,下身也换上轻薄的紫色绸裤,露出莲藕似的小腿。他更衣歇息一会儿,又喝了些凉水,头晕恶心的症状缓解许多。只是他身边的桑贾伊脸色却越发臭下去——不仅因为他被吐一身,还因为他突然想起串供的小布条还绑在猫咪脚上,猫咪却跑不见了。 要是猫咪被人发现,他可就完犊子了。 四处找猫的桑贾伊,与面容苍白的顾季并肩回来。 顾季看到索菲娅跪在那里,眼皮一跳。 拉真陀罗道:“你的女奴说,当晚是阿莱霍打劫船只杀人灭口,事后还试图贿赂你。此话当真?” 阿里还没翻译,桑贾伊就只哇乱叫起来。但在拉真陀罗严厉的目光中,他只能悻悻闭嘴。 “确实如此。” 顾季心中松口气。 索菲娅被提审,他也不是没考虑过。但只要她不胡编乱造,基本按实情讲述,就有的解释——毕竟隐去放火点炸药,他们确实挺无辜。 阿里询问顾季事情经过,果然得到和索菲娅相同的答案。他如实禀报拉真陀罗。 这个解释比桑贾伊的解释合理太多了,且人证物证具在。看着拉真陀罗怀疑的眼神淡去,顾季暗中朝索菲娅比了个手势。 你做的很棒。 我们马上就能离开了。 索菲娅看到了顾季的信号,却咬紧嘴唇不敢回话。 现在洗脱嫌疑了没错。 但是她该怎么告诉顾季,她以为顾季命不久矣,于是把雷茨叫来了? 鱼鱼差点以为自己成了寡妇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桑贾伊瞠目欲裂,在地上膝行几步,亲吻着拉真陀罗的脚:“兄长绝对没做过这样的事, 这都是构陷!” 顾季敛目:“送来的东西还在码头仓库。” “若是陛下有心, 只要核对近些年的税务, 便知这些财物是否为不义之财。” 桑贾伊声嘶力竭:“他怎么能证明我贿赂他?他的船那么大,谁知道是不是他船上藏着赃物,或者走私了什么东西。” 顾季皱眉。 桑贾伊此言颇有些胡搅蛮缠。 太蠢了。 他怜悯的看桑贾伊一眼,只得到气势冲冲的对视。 其实桑贾伊并没有走到绝路。 这世上的事, 本不是凭着是非对错就可以判断的。阿莱霍之案究竟作何处罚,关键不在于律法和道德, 而在于阿莱霍的势力是否强大、与国王的私交够不够铁, 还在于拉真陀罗对抢劫偷税的容忍程度,以及当下的对外政策。 顾季铁证如山——在手眼通天的国王面前,桑贾伊很难给自己翻案。因此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应当赶紧痛哭流涕、摇尾乞怜、割肉谢罪。如果拉真陀罗不在乎,那叩谢君恩就完事;如果拉真陀罗要纠缠到底, 就想想断臂求生。 可是桑贾伊偏偏选了条最离谱的路:往顾季身上泼脏水。 找人背黑锅是个思路, 但这个人绝不能是顾季。 于理,顾季身为外来客商, 不可能真正参与到朱罗内部的贪腐和偷税;于情,有大宋使臣的身份护体,就算顾季真不干净, 拉真陀罗也会给他些面子, 更何况是桑贾伊的诬陷。 归根究底,顾季只不过是个卷入其中的证人。而桑贾伊却将他当成了对手。 果然,拉真陀罗大怒:“顾季船上的每一件货物, 都是有登记在册的。你倒是说说,他用于诬陷的财宝是从何处来?” 他猛的将金杯摔在地板上,酒水溅了桑贾伊一身。 桑贾伊傻眼了。 他回头不可置信的看向顾季: 还真有人乖乖交税啊? 顾季微微一笑。 原来这就是良心商人的福利。 他敛目四顾。自己作为使臣的任务圆满完成,桑贾伊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是不是可以回去躺着了? 好像应和了顾季的猜想,拉真陀罗与阿里附耳低语,阿里缓缓起身,打算送顾季离开。 可就在刹那间,门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有怪物闯进来了!” “保护陛下!” 几名士兵慌慌忙忙冲入,持刀护卫在拉真陀罗身侧,炸毛般紧张。 顾季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也感受到空气的凝重。又有无数人冲入没见过拉真陀罗团团围住,众星拱月般紧贴在他身边。刺绣细密的地毯被士兵的靴子踩得脏污不堪,浓重的熏香混合着士兵的汗臭味,越发增添恐慌,女仆们的惊叫响彻屋舍,桌椅和器皿打翻的叮当声让人耳膜生疼。 桑贾伊连滚带爬的撞进士兵的保护圈内,阿里也把顾季捞进来。 “有怪物闯进来。”阿里慌慌张张的解释:“看不见摸不着,但谁都拦不住!” 顾季懵。 他环顾四周,突然看到索菲娅跪在地上,满脸心虚。 为什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几声破空声从远方传来,是士兵们射箭的声音。 顾季看到有人影出现在门口。 雷茨! 雷茨提剑闯进来,鱼尾冷如刀锋,浑身杀气。 眼眶却红红的,就像是刚刚死了相公的小媳妇似的。 接着,他也看到了顾季—— ?? 两人四目相对,大脑停止转动。 看着活蹦乱跳的顾季,雷茨心中的惊喜无以言表。 他向前迈步。 顾季感受到身边人的紧张,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 自从雷茨进来之后,好像大家没反应? 鱼鱼隐身了! 除了顾季之外,其他人只能看到被宝剑划过的地面,已经被风吹起的帘子。 电光火石间,顾季大脑飞速转动,压低声音用希腊语说了两个单词。 雷茨只愣了一瞬。 下一秒,他变成奇丑无比的巨大海怪暴起,巨大的出售制止伸向拉真陀罗! “救驾!” 伴随着惊呼,士兵们纷纷拔剑斩断触手。可是那触手灵活的吓人,竟然直直冲到拉真陀罗面前—— 然后被一人飞扑拦住。 巨大的触手打在瘦弱的肩头,身躯单薄的少年晃了晃,就别触手拦腰卷走! 顾季! 救驾的是顾季! 瞬间,感念顾季舍身为国王的情怀,无数人围攻上来,要在海怪手中救下顾季。可是那怪物蠕动的飞快,刀剑几乎占不着边。士兵们又怕误伤没死绝的顾季,一时间束手束脚。 眼看着“行刺”拉真陀罗不成,那怪物竟然推翻人墙逃了出去! 士兵们人仰马翻,不知所措。 “追!” 拉真陀罗厉声道。 闻言,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出,向雷茨追去。 索菲娅也慌忙跟上。 另一边,雷茨拖着顾季在光天化日之下飞奔。他变身的海怪虽然丑陋,但好在触手非常多。 七条触手飞速奔跑,剩下一条卷着顾季,随奔跑的节奏随心所欲的飞舞。 “你知道,上一个摇我的人是什么下场吗?”顾季幽幽道。 被软软的触手卷在空中,结实是结实,就是晃得他又想吐。 “什么下场?”雷茨恍然不觉。 “我吐了他一身。” 鱼鱼分出一只触手,两只触手如小床般将顾季拖住,又软又稳当。 “现在感觉好点了么?”他低声道:“索菲娅说你快死了,让我赶快来。” 顾季气得磨牙:“她倒是快死了。” 就算雷茨不说,顾季也差不多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想起索菲娅躲闪的目光,顾季恨不得晃荡晃荡索菲娅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鱼鱼想起自己担惊受怕,差点成了没人疼没人爱的寡妇,也恨恨道:“她完蛋了。” 此时两人已经逃至庭院门口。由于雷茨刻意放慢速度,气喘吁吁的士兵们已经越追越近,渐渐成合围之势。 “放我下去!” 顾季看着迂回包抄的士兵,咬紧嘴唇:“你能自己回去吗?” “嗯。” 雷茨在士兵的包围圈中停下,神色不善。 他好像突然觉得用触手卷着顾季很有趣,不舍得把人放下去了。 “怪物!” “小心,他会隐形!” “保护陛下——” 周围嘈杂的声音尤甚,一拥而上的士兵和纷飞的黄土,在太阳炽热的温度下散发着灼人的气味。 汗珠滚滚而落。 “把我放下来!” 顾季低声叫道。 雷茨看准方向,两只触手高高抛起,顾季从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向人群中飞去! 突如其来的失重让顾季惊叫出声,他身上布满触手的粘液,衣襟散乱,勒出的红痕一目了然。如同坠落的飞鸟,他以不自然的姿势重重砸向地面。 士兵们赶紧上前接人,但终究晚了一步—— 索菲亚一个飞扑,垫在顾季身下。 顾季坠地。 摔在她的鱼尾巴上。 海妖的鱼尾□□弹,索菲娅疼不疼他不知道,但顾季反正毫发无伤。只是他还是装作伤的严重,面色苍白虚弱无比,等士兵将自己搀扶起来。 当他抬眼看过去时,雷茨已经逃走了。 大多数士兵也继续追捕雷茨,只有几个人负责把顾季抬回去。 “顾大人,你还好吧?” 轿子悠悠往回走,阿里从后面惊慌失措的跑过来。 “我没事。”顾季虚弱的笑笑。 “多亏了忠仆护主·····”阿里深深感慨,看向跟在轿子后面的索菲娅。 幸亏她扑上去垫了一下,不然顾季就真完蛋了。 用赞赏的眼神打量着索菲娅,阿里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训练精良的士兵,快跑死了也没能追上怪物; 穿着长裙面纱的小姑娘,是怎么脸不红气不喘,飞奔到最前面去救人的? 不合理呀! 顾季适时打断他的思绪:“陛下无大碍吧?” “无事。”阿里感激道:“今日多亏顾大人救驾。” 两人赶回殿内,原先繁复雅致的摆设已经荡然无存,金饰和地毯被士兵们□□过,乱糟糟的脏污成一团。几名御医正围着拉真陀罗诊治。见顾季平安归来,拉真陀罗先是大大褒扬他一番,接着让两名御医来替他诊治。 顾季本想推辞,但阿里道如今怪物未捕到,危机四伏,劝他略加歇息再离开。 于是他只好享受十一世纪的印度医疗服务。 两名医生在顾季身上东瞧西瞧,发现他最大的问题就是被热着了,倒真没见到怪物造成的伤口。不过顾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怎么可能没有伤?诊断不出来,怕不是自己的医术不够高明。 两人商议半天,最终诊断顾季伤及肺腑。 治疗方案是回家熬草药;当然更重要的,他们会求神庇佑顾季。 顾季的笑意如春风般和煦,全盘接受了医生们的意见。好不容易将医生送走,追赶雷茨的士兵们才终于回来。 他们满头大汗,进门便给拉真陀罗跪下:“陛下,奴无能,那怪物逃了。” “怎么?”拉真陀罗震怒。 有人吓得惊叫。 “他····”士兵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他冲入象群,强行骑上战象,逃了。” 再见,注辇国!(印度地图结束) 非常应景的, 窗外传来象群焦躁不安的嘶鸣。 顾季清晰的看到,拉真陀罗抹了把脸,颇有些怀疑人生。 “继续搜。”他道:“骑象能跑哪去?全城搜捕!” “是。” 士兵忙不迭应声, 一溜烟跑走了。 可惜顾季从正午等到傍晚, 都没等到抓住怪物的消息。被拐跑的战象在野外发现, 估计那怪物觉得没意思,就把象扔掉自己溜了。 顾季被拘了整整一天,成功获得与国王陛下共进晚餐的机会。 好在拉真陀罗听说了顾季水土不服,纵然他只小鸡啄米般吃了两口, 也没有多加责难。 等到入夜,怪物仍然不知所踪, 顾季又热的半死不活, 拉真陀罗终于将他放走了。 临别时,让阿里准备了十箱礼物呈送赵祯,是顾季带过来的几倍。 也许是为了彰显地主之谊,也许是为了给朱罗国不敢恭维的行政效率……强行挽尊。 顾季礼貌再拜,带着礼物辞别拉真陀罗, 踏着月光回到阿尔伯特号。 “我要散架了。” 顾季含糊的栽进床铺间, 将脸埋在雷茨小腹冰冰凉的鳞片中,抱着大尾巴叹口气。 真凉快。 被“追杀”的怪物早就走海路登上阿尔伯特号, 此时正懒懒散散窝在床上。 雷茨的尾鳍贴心的缠上腰部,暧昧的摩挲着。 “进去会更凉快。”他恶魔低语。 顾季赶紧翻了个身:“做梦。” 鱼鱼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失望。不过今天顾季遭了大罪,他再禽兽也不能现在下手。他轻手轻脚的帮顾季将衣服褪下, 从床头拿来条小短裤。 最近顾季怕热的要命, 已经放弃了睡袍,只穿真丝小裤衩睡觉。 顾季抬脚去蹬雷茨,迷迷糊糊:“我还没去清点拉真陀罗的礼物。” 为了后续不引起麻烦, 他合该将所有礼物按照清单点一遍,再如数交给赵祯——当然,私吞些也不是不行。 雷茨道:“你睡吧,我去。” 他的鱼尾轻轻拍打着顾季的背,凉爽而酥麻的触感昂顾季渐渐放松,隐约的芬芳气息带他进入梦境。眼看着顾季睡熟了,雷茨才悄悄起身,给顾季半掩上被子。 他慢条斯理的来到楼下货舱。水手们刚刚把顾季带回来的东西放好,谁也不敢打开。 几条鱼也在旁边瞧热闹。 塞奥法诺看到雷茨过来,不知为何,觉得自己长兄颇有些老板娘妩媚婀娜的气势。 雷茨道:“礼单何在?顾季让我来查货。” 水手们忙不迭将送来的礼单呈上,然后溜出去。 两国之间赠礼,丢了他们就完蛋了。 在昏暗阴沉的船舱中,四条鱼像见了财宝的海盗般围成一团。雷茨倨傲的将箱子打开,满眼金珠宝石便晃了他们的眼,连“老板娘”雷茨的眼眸中都闪过些惊疑。 果然真正的好东西是市场中买不到的,还得去皇宫大内找。 塞奥法诺拿起礼单:“红宝孔雀金冠一对?” “这个。” 雷茨将一顶头面从箱子中捧起。红宝石点缀的孔雀头冠金光闪闪,高傲的孔雀歇息在发髻里,灵巧空妙,却不过分夺人眼球。金片做成的羽毛悄然垂下,闪闪发光。 雷茨三下两下将自己的头发盘起来,流光溢彩的孔雀歇息在发间,衬得鱼鱼愈发艳丽动人。 “好漂亮。”索菲娅流口水。 塞奥法诺正打算在清单上打钩,笔下一顿,将这项涂成黑蛋。 “下一个。绿松石项圈?” 雷茨从箱子中拿出点缀着绿松石和水晶的银白色项圈,四处看了看,将其套在明月的脖子上。 恬静的美人配晶莹剔透的水晶,如画卷般动人。 塞奥法诺又涂个黑蛋。 “下一个,象牙镶金浮雕梳一对。” 乳白色的梳子盘进索菲娅的发髻。 “镂空金莲花笔墨····” 没用雷茨动手,塞奥法诺就直接涂了个黑蛋。 好看,是他的了。 半个时辰,四只家贼多少带着些心虚,悄悄从货舱中溜出来。哪里有鱼鱼不爱美呢?不管是还要还是鲛人,都是在审美上登峰造极的种族。对着新奇美丽的几箱珠宝,哪只鱼鱼能不心动呢? 甚至贝斯特也沾光,带上了精致的金铃铛项圈。 不过虽说“清点”工作完成的颇有“瑕疵”,但鱼鱼从不撒谎,第二天一早就将涂满黑蛋的清单放在顾季床头。 顾季刚刚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这张令人哭笑不得的清单。 怎么说呢···· 如果刚刚穿越来的顾季看到这东西,怕不是要吓得惊慌失措。不过经历过风吹雨打的他,回忆起几条鱼从前闯过的祸,觉得还真不算是什么。 毕竟拉真陀罗之所以送来这么多礼物,原因之一就是昨天顾季遭了大罪,算是赔礼道歉。 拿起礼单仔细看了看,名贵的金银摆件都没动过,鱼鱼只对时尚单品情有独钟。 “清点的很认真。”顾季耐人寻味:“但你让我怎么和赵祯解释?” 雷茨捧着匣子,修长的手指拨弄着晶莹剔透的珍珠。这一匣马上就要哭满了。 “做张假礼单。”他理直气壮道。 顾季想去敲雷茨的脑瓜。 突然他心念一转,他披衣下床取来笔墨。 忽略掉塞奥法诺画的黑蛋,顾季提笔在礼单最后补上: 鲛珠一匣。 雷茨的手一顿,匣子就被顾季抽走。 他拍拍雷茨的头发:“你既然把赵祯的礼物拿了,就用小珍珠补上叭。” 又在床上躺了两天,各位商人终于将货物都准备好,陆续搬上阿尔伯特号。顾季掐算着时间,等最后一箱货物全部搬完,就是启程的时候。听说顾季即将启程,阿里还专程来找顾季道别,顺便告诉他:桑贾伊已经下狱。 桑贾伊本来还想狡辩,但很快露馅。 当日他把布条绑在猫咪脚上,在慌乱中无人知道猫咪跑去哪里。可是到了晚上,照顾猫咪的女仆很快发现了布条,呈送给拉真陀罗。 所有的辩解苍白无力,桑贾伊当即下狱。 也不知道是因为实在罪孽深重,还是拉真陀罗无法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君。 至于阿莱霍是怎么死的,则被轻飘飘揭过,算是默认了死于天火的说法。 其中暗藏的博弈,就不是顾季能知道的。 与顾季简单讲了讲近日之事,阿里饮下一杯茶,在告辞前试探道:“顾大人,不知当日跟着你的女仆····” 索菲娅? 顾季差点以为索菲娅露馅了,关切道:“何事?” “此奴忠心护主,实在难得。” 从容貌到品行,阿里用词夸张的褒奖索菲娅一番,又意有所指:“这般妙人,顾大人有福气啊。” 杀人放火样样精通的优质女仆。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虽然心中清楚,阿里只是打听索菲娅是不是顾季的妾,他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扭曲一瞬。 顾季语气强硬:“她只是偶尔侍奉,平时还是在船上干活。” 阿里一脸暴殄天物的表情:“看来顾大人手下皆强干之人。如此般的女仆,在这里可是买不到,不如——” 看出阿里想找他要人,顾季慌忙摆手,给索菲娅编身份:“她是发卖的罪臣之女,一辈子都要留在船上。” 开玩笑,要是阿里真把索菲娅带走,怕不是没两天就要被吃成骨架子。 听闻此言,阿里神情低落:“好吧。” 临走时还念念不忘,告诉顾季如果知道哪里能买到这么高素质的奴仆,别忘了告诉他。 阿里走后,顾季便被雷茨缠上。这鱼鱼好不容易攒满的珍珠全部报废,一次肉都没吃到,匣子却已经清空了两回。怨念深重的雷茨如影子般,每天跟在顾季身边,捧着小匣子无声的掉眼泪。 他哭得顾季于心不忍,虽然没让鱼鱼吃到肉,但好歹喝了肉汤。 终于等到启航的当天,鱼鱼新的珍珠已经攒了大半匣。 “郎君,货点完了,无错漏。”瓜达尔急急忙忙跑来,抹把头上的汗水:“缆者就位。现在启航吗?” 顾季点点头。 无数人聚集在码头上,送别这艘来自东方的神秘大船。阿里站在最前面,代表拉真陀罗祝他一路平安,希望他能顺利回航,将消息送到宋朝。 人群的嘈杂声慢慢隐去,在激荡的海浪中,高大的神庙渐渐化为黑色的小点,弥漫着香料味道的热带国度从眼前消失,融入海天一色。 阿尔伯特号再次扬帆起航,踏上征程。 顾季从甲板上离开,正好看到雷茨装珍珠的匣子。 圆润的珍珠好似泛着微光,好像大海的宝藏····已经悄悄的冒了个尖。 这么快就哭完了?明明昨晚还差几十个。 不敢置信的顾季突然双腿一软。 贝斯特踩着猫步,悄咪咪溜过来:“莫急,要不然我装作不小心,把它打翻——” 猫咪话还没说完,就被雷茨提着后脖颈拎起来。 “把什么打翻?”雷茨浑身低气压,眸子深不见底。 贝斯特吓得毛都直了,被雷茨扔进海里的恐惧涌上心头,三步并作两步跑了。 顾季将匣子还给雷茨,不知为何有点后悔。 他总觉得,雷茨不会轻易放过今晚的机会。 上次令他浑身战栗的□□还是在海底,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一次—— 顾季悄悄问:“能不下水吗?” 雷茨颇有委屈:“你说过怎么都行的。” 完蛋。 顾季心中暗道失策,但看着眼神中充满期盼的鱼鱼,竟无话可说。 阿尔伯特号适时打断:“宿主?” 顾季急忙以规划航线的借口遁走,不敢看原地鱼鱼的眼神。奈何当他踏着急匆匆的步伐上楼,阿尔伯特号更让他头痛,给他抛出了世纪难题。 “你到底想没想好,”阿尔伯特号灵魂发问:“怎么建苏伊士运河?” 笼中哔—— 顾季的眼眸中失去光彩。 他整个人瘫软在巨大的扶手椅上, 看着渐渐西沉的红日巨轮,绝望的心情一点点弥漫。 “我还要再想想。”他捂住脸道。 行至此处,顾季终于遇上了航行中最大的难题:如何到达地中海? 身为穿越者, 顾季起初不认为这是个问题。毕竟学过初中地理的都是到, 沿红海而上, 在非洲大陆和亚欧大陆中穿过,岂不能风平浪静的航行? 但顾季很快反应过来: 11世纪,哪来的苏伊士运河? 现在从埃及到阿拉伯半岛,船是过不去的。 从泉州出发开始, 顾季就对此冥思苦想。但是直到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刻,仍然没有定论。 “你有两条路可走。”阿尔伯特号善良提醒: “第一条路, 绕过好望角, 从非洲大陆的西侧迂回进入地中海,抵达君士坦丁堡。预计航行时间一年半到两年。” “第二条路,航行至红海尽头,登陆,然后把我扔下。” 顾季揉揉脑袋:“还有没有第三选项?” 阿尔伯特号冷笑一声。 按照顾季最初的构想, 他是想效仿古往今来的各位先贤, 走达伽马曾经的路,绕过非洲最南端, 再向北抵达欧洲。这条路有好也有坏。好处在于可以沿途多去几个地方,并且绕过整个阿拉伯世界。 坏处一者在于时间长。二者在于非洲大陆上补给困难。 幸运的话他们和酋长做交易,不幸运的话, 就直接退化到采摘狩猎时代。 但经历了沿途的风风雨雨, 顾季越来越觉得这个想法不靠谱。 去过印度之后,顾季才开始正事水土不服的问题。他都能被印度的菜肴搞得半死不活,也不得不考虑如果船只经过更加落后的非洲, 船员们能否适应当地的气候物产,甚至阿尔伯特号上会不会爆发传染病。 更重要的,他们的时间不够用。 在东南亚围猎海盗、寻找塞奥法诺花费不少时间,在印度的波折又耽搁些时日。按照顾季本来的想法,他希望在1041年冬,米海依尔四世驾崩之前到达拜占庭,并且能尽早离开,来躲避即将到来的乱局。 可是若绕过好望角再耽搁两年·····别说米海依尔四世,说不定他们能直接去佐伊女皇的葬礼上吃席。 这条路绝对行不通。 但是若将阿尔伯特号停泊,他们走陆路去希腊也行不通。 最大的问题是道路漫长,货物难以运输,安全更得不到保障。 顾季皱眉:“系统没有空间穿梭功能吗?” 他想要哆啦A梦的任意门。 阿尔伯特号嘲讽道:“哪来此等好事?” 拍拍自己的小脑瓜,顾季思索:“一定还能想出些办法。” “如果阿尔伯特号太慢····能不能加速?” “蒸汽机,内燃机?” 阿尔伯特号心生悲悯,深觉这孩子已经愁傻了。 晚上再被雷茨抓去哔——,恐怕就更傻了。 丝毫没有注意到船船的轻视,顾季脑海中灵光一现:“我想到了。” “鱼。” “什么?”阿尔伯特号愣住。 “风力和人力太慢,又做不出蒸汽和电力···”顾季幽幽道:“但我们有鱼力。” 瞬间,阿尔伯特号就像被雷劈了。 它弱弱道:“你不是说让雷茨和索菲娅下海,推着船跑,对吧?” 顾季道:“正是此意。” “我统计过雷茨的速度,最高能到二百码。索菲娅慢一些,也有一百八十码。”顾季兴致勃勃道:“船虽然不可能这么快,但是若是他们在后面推,提速几倍不成问题。” “如果两条鱼轮班,甚至视线24小时续航。” 阿尔伯特号倒吸一口凉气。 初见时那个清雅质朴的学者,就这么蜕变成了奸商。 它颤抖着开口道:“但即使这样,等我们绕过好望角,也要好几个月。” “确实如此。”顾季描画着墙壁上挂着的世界地图,目光在一条条航路之间逡巡,犹豫不决:“那么,如果我们先走呢?” 他指着狭长的红海:“在埃及停船。我带着雷茨和部分货物下船,乘船越过地中海。” “索菲亚随船迅速向南,在三个月内绕过好望角和我们汇合。” 阿尔伯特号沉思:“倒也是个办法。” 它已经无力吐槽所谓的“鱼动式”帆船了。 按照拜占庭律法,所有在君士坦丁堡贸易的外国商人,只要有确切的货物往来,均可住进舒适雅致的皇家招待所,并且在三个月内免食宿费用。若是赶上慷慨的佐伊女皇当政,待遇更会蹭蹭往上涨。 只要阿尔伯特号能在顾季到达的三月后到达,他们就可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白票。 顾季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先带走部分人和货,剩下的资源更充足,走的也更快。” 至于安全问题,只要人货不多,雷茨可以负责。 最重要的,可以将索菲娅丢在船上当发动机。 看着顾季闪闪发亮的眼眸,阿尔伯特号长叹口气:“那你要做的,就是说服雷茨和索菲娅同意。” “雷茨还好,睡服就行了;但你要是让索菲娅听话,怕不是要大出血” 顾季提笔,将航线和所经港口描画出来,轻松潇洒的一甩袖子:“都交给我吧。” 当晚。 鱼鱼左手甩着钥匙,右手提着油灯,轻轻哼着诡异的歌谣,如幽灵般在船上游走。 他蓝绿色的大尾巴肆意拖行在地上,极光般绚丽的色彩引人注目。卷曲的黑色长发披散到后腰,浓密的发丝遮住苍白的脸庞。他随手将发丝撩到耳后,尖尖的耳朵上带着蓝宝石坠子。 湖水般的眸子中,荡漾着妩媚儿锋利的光芒,唇色红艳。 眼眶却有几分胭脂色,像哭多的样子。 瓜达尔听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调子,悄悄问塞奥法诺:“夫人疯了么?” “夫人”是少年船员们私下里对雷茨的称呼。虽然他们都知道雷茨既不是人,也不是女士。 塞奥法诺不屑的看过去,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今晚顾季要倒霉了。” 好像听到他们的交谈,雷茨踱步而来,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你们有看到顾季吗?我正在找他。” 瓜达尔和塞奥法诺 ,两人如拨浪鼓般齐刷刷摇头。 鱼鱼也不见失望,又消失在黑夜里。 看着大尾巴隐入走廊,瓜达尔在惊恐中捂住心口,却仍觉得雷茨翡翠般的眸子在盯着他。 真是吓死人了。 船员们无一例外,都对雷茨又敬又怕。不过这种心态会随着时间变化——在刚刚知道雷茨是雄性的时候,所有人都坚信顾季给他们找了个非同寻常的“嫂子”。毕竟鱼鱼虽然强大,但却时常穿女装,魅惑胜于英俊。 只不过,最近却不太对劲。 难道顾季才是·····瓜达尔咬牙甩甩头,将恐怖的想法丢掉。 洞察的索菲娅轻轻嗤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转身便勾搭船上的帅小伙去了。 可怜的她,还不知道自己沦为发动机的命运。 油灯中微弱的光照亮了船只的每一个角落,如影随形的鱼鱼游荡一圈,也没发现顾季的踪迹。 “跑哪里去了呢?” 他轻轻哼着音节,撩开披肩的墨发,轻轻转动卧室的门。 “在这里吗?” 竟然真的在。 雷茨反而愣了一下。他本以为顾季会惊慌失措的全船躲藏,还想吓唬吓唬他。 却没料到顾季已经将自己洗香香,躺在床上等他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顾季揉着眼睛坐起来,抱怨道:“我都快睡着了。” 他随意瞥雷茨:“穿一身黑做什么?扮鬼?” “咣啷。” 鱼鱼把提灯往地上一扔,却被顾季反手捞了回来。 他单手挑起鱼鱼的下巴。今夜雷茨黑袍素簪,眼眶微微发红,一双眸子凝凝的看着他。 暖黄的油灯下,雷茨的高鼻深目隐去,眉眼中反倒有几分东方的柔美。 顾季的心脏漏跳一声。 灯下看美人,真是令人迷醉。 他将雷茨的下巴松开,神色倨傲:“上来吧。” 顾季想清楚了,自己一定要掌握主动权,才能不让事态脱离掌控。 可惜雷茨不上当:“不在这里。” 顾季以为自己听错了,知道雷茨将他领到隔壁的房间。 当鱼鱼推开门的时候,顾季便隐隐有大事不妙的预感。清冷的月光和暖黄的烛火交织,照亮这间无人居住的舱室。在顾季清澈的瞳孔中,倒影出····· 舱室正中间的笼子。 铁棍有手指粗,紧密的缠绕在笼子周围,颇有禁忌的色彩。 这间笼子本来是关塞奥法诺弟弟,也能装得下猛兽,或者别的什么人。 顾季后退一步,可惜已经晚了。 雷茨紧锁房门,轻缓又不容置疑的褪去顾季的衣服。他就这样站在月下的铁笼前,浑身因紧张和羞耻染上一层粉色。 “雷茨。”顾季轻唤。 他终于慌了,一双杏仁眼好似小鹿般无辜,隐隐蕴含对恐惧。 他不该两次拿走雷茨的珍珠。 但现在一切都晚了。小鹿已经彻底落入猎手掌中,猛兽要将他细细品尝玩弄,慢条斯理的拆吃入腹。 反抗如小动物的垂死挣扎,只能博期待已久的猎手一笑。 雷茨轻而易举的将他关进笼中,手中的钥匙轻旋,笼子彻底锁死。 顾季缩在笼子角落,双手尽可能的遮掩自己。但无论怎么努力,总会有白嫩圆润被挤压进笼子的缝隙,分外诱人可口。 维系着最后的理智,顾季打量这只运鲛人用的笼子,惊觉仅能容纳一人。 雷茨不会进来。 顾季突然觉得哪里不妙。 他眼睁睁看着雷茨抬起修长的腕子,拾起地上之物,走到舷窗边····· 所有的衣物沉入大海,还有笼子的钥匙 笼中哔——(2) “咣!” 顾季猛的抓住笼子, 看着钥匙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线,如流星般坠入大海。 他的眼眸无声质问着雷茨。 雷茨坐在笼子边,手指轻轻绕着顾季的头发:“别担心, 我可以将笼子撕开。” 鱼鱼的手劲确实能掰弯铁棍, 但这也意味着, 在雷茨放他离开之前,顾季绝无可能逃出去。 坏鱼!疯鱼! 雷茨颇有兴致的打量着笼中的顾季,看着他紧张慌乱的咬紧嘴唇,如蜷缩在笼中的幼兽。 很诱人。 顾季心中含恨。太久的相处, 让他忘记了雷茨出身于怎样血腥的种族,忘记了他是随心所欲的海上霸主。 玩脱了。 尽力稳定心神, 他强调道:“我们说好了, 只有一次。” 鱼鱼轻笑道:“当然。” 看到雷茨答应的如此爽快,顾季心中不详的预感却更甚。 雷茨没有着急享用美味的猎物,而是先将舱室精心布置——四周挂着紫色的幔帐,深色的羊毛地毯厚厚的铺着,包裹住顾季的整个脚裸。在舱室的四角, 沉香缓缓点燃。 微弱的油灯也立在墙壁两侧。灯光不算明亮, 却刚好看清笼中少年的身躯。 随着鱼鱼轻哼起歌,顾季焦虑恐慌的情绪却好像烟消云散。他眼前渐渐模糊, 腹中却有股无名火渐渐蔓延,让他抓着笼子坐立难安,脚趾紧张的蜷缩在地毯里。 “你又来···”顾季并不陌生雷茨的催眠, 任凭自己瘫软在地面上, 轻喘着等待雷茨为所欲为。 雷茨端着烛台站在一米之外,与笼中的顾季相比,优雅而整洁。 头晕一阵阵上涌, 顾季好像走投无路的羔羊,手中紧紧攥着铁笼,脸颊的嫣红却愈发诱人。 他怎么还不·····? 看到好整以暇的雷茨,顾季突然明白了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不可想象。 顾季从起初的勉强清醒,到失去理智的苦苦哀求,厚重的地毯和铁笼将他牢牢困住,在只能容纳一个人的空间中,鱼鱼散发出的馨香好似诱人的毒药,但顾季即使拼尽全力挤在铁笼边,也得不到雷茨的抚摸和拥抱。 他被欲望和羞耻逼的近乎疯狂,但思绪却逐渐混沌。 时至今日,顾季终于明白,这不是他的“一次”,而是雷茨的“一次”。 雷茨隔着铁笼,逗弄顾季的唇齿:“乖,张嘴。” 顾季眼中好似含着怨恨,却又听话的将嘴张开,晶莹红润的嘴唇间,嫣红的软舌被雷茨的手指拨弄的颤动。 轻笑一声,雷茨幽幽道:“想要吗?我好想要啊。” 顾季不说话。 “但是现在笼子锁着,出不来怎么办?”雷茨故作苦恼的轻声道,魅惑的语调中带着引诱:“我努力把笼子扯开,你爬出来,好不好?” 顾季胡乱点头。 鱼鱼轻松的将笼子的铁棍弯折,扯出一个口子。它仅仅和人身差不多宽,十分狭小。 先将软绵绵的双手探出,撑住地毯,然后扭动着腰从豁口中爬出。在头肩穿过时还算顺利,但是等到相对宽大的部位,就要慢慢挤出来,整个笼子都在轻轻晃动,甚至还会拖着铁笼往前爬两步。 开的口子实在太小,顾季爬到一半挣扎不动了,挂在笼子上轻轻喘气。 “卡住了吗?” 雷茨看似好心,替顾季撩开沾湿汗水的鬓发,在他耳边轻声吹气,神情却有几分娇媚:“怎么办呢,我也掰不动笼子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雷茨轻叹,颇像是一心为丈夫着想的小媳妇:“永远卡在这里好不好?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顾季还没喘过气来,雷茨将他的下巴抬起,温柔而蛮横的吻上来。真正的攻城略地远远超乎顾季的想象,他被卡住后动弹不得,手脚软弱的挣扎只能让自己陷得更深。他看不到雷茨在对他做什么,只有猛烈的刺激让他眼前发晕,嫣红的唇不自觉张开,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他就像是被出售的小动物,逃跑到一半被拖回。逃也逃不掉,想要服输又为时太晚,只能崩溃的接受惩戒。到后来顾季甚至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勉强发出几个音节,混沌的大脑丧失思考的能力,反反复复的昏过去又清醒。 直到天明。 傍晚,西沉的红日渐渐隐入海面,余晖透过狭小的舷窗洒在床上,给白色的幔帐染上一层金色,又映照到熟睡之人的侧脸。 顾季缩在被褥里,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在夕阳下睁开眼睛。 “宿主?”阿尔伯特号小心翼翼。 顾季的眼睛呆滞无神,直勾勾的看着西沉的落日,默不作声。 “你还好吗?”阿尔伯特号慌了:“顾季,听得见我说话吗?” 不会·····阿尔伯特号心中升起不祥的念头:宿主不会真的被日/疯了吧? 虽然出于顾季的要求和道德,昨晚他屏蔽了那个房间中发生的事。但是为了保障宿主的安全,阿尔伯特号还是偷偷听了一段墙角。 他不相信自己清正的宿主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顾季就像被玩坏的娃娃,对阿尔伯特号的话置若罔闻。 就在阿尔伯特号濒临崩溃,打算玩个“过山船”叫醒顾季之时,他终于开口了。 顾季的嗓子无比沙哑:“他呢?” 不用说,阿尔伯特号也知道顾季问的是谁。 它颤抖着答道:“早上下海了,现在正在厨房。” 半晌,顾季才点了点头。 他支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丝绸被褥滑落,红梅般的印子便露出来,令阿尔伯特号不忍直视。顾季还没起身又软倒下去,两三次才自己爬起来,沉默的下床。 打开衣柜,目光略过雷茨准备好的成套衣物,顾季挑了几件最保守的换上,全然不顾现在炎热的天气。 他对着铜镜照了许久,确定任何的印子都看不见了,才肯罢休。 接着,顾季拖着脚步走到床边,对着蔚蓝的大海发呆。 眼睛中已经失去了神采。 “宿主!” 阿尔伯特号真的不知所措:“你可别想不开啊!” 它看着顾季这了无生趣的样子,怎么和要跳海似的? 阿尔伯特号魔音贯耳,顾季听着它声泪俱下的吼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似的,轻轻摇摇头。 接着,他好像才回过神来般,不动声色的抽出重剑吗,转身下楼。 “咚。” 当顾季出现在厨房门口,重剑的剑尖砸在地上时,鱼鱼的第六感就已经告诉他大事不妙。 “你们都出去。”顾季哑着嗓子道。 做饭的海员们刚刚烹制好菜肴,他们在雷茨和顾季之间看了几个来回,又看了看顾季手中的重剑,然后忙不迭的端着晚餐去餐厅了。 两口子闹变扭。 说不定还会出人命,快跑。 很快,厨房中只剩下雷茨。 他回过头,锋利的剑刃闪着寒芒,直直停在他眼前! 剑刃后,是顾季神色复杂的双眸。 雷茨并不怕剑锋,反而迎上去两步,提起手中之物:“我特地给你抓了大虾,补身子。” 鱼鱼的眸光中充满无辜,甚至还有隐隐受伤之色。 看着雷茨手中鲜红的大虾,顾季的剑锋颤了颤。 “手累不累?放下来吧。” 雷茨温声软语,与昨夜哄着他的声音那么相似:“十几斤,很沉的。” 骑士重剑确实不轻快。顾季本来手劲一般,又饿了整整一天,还真有些拿不住。 但是这话被雷茨说出来,顾季心中的无名火更是一阵阵涨上去。 这条坏鱼! 他当时把剑扔下去,拂袖离开。 身后传来雷茨慌乱的脚步声,接着顾季就被雷茨提来,再回过神时,已经回到床上。 还没等顾季发火让雷茨滚出去,鱼鱼就十分自觉的跪在顾季脚下。 不像宣誓效忠般直挺挺的跪下去,雷茨跪下去的样子,像是全心全意侍奉主人的奴仆,鱼尾小心的蜷缩在地上,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顾季:“我知道错了。“ 从醒来后积聚的情绪终于复苏,顾季甚至自己都没注意,他的眼眶已经微微发红。 他根本都不想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虽然这是你情我愿,虽然雷茨并未违反事先的约定,但顾季却不可抑制的感到了屈辱和愤怒。这种强烈的情绪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甚至无暇思考为什么。 不管顾季怎么想,雷茨已经认定是顾季太过纯情,无法接受这种变态的方式。 尤其自己还将顾季扔进笼子,卡在那里····对保守的东方人来说,觉得屈辱也很正常吧。 鱼鱼心中也有几分委屈,毕竟在他成长的环境中,这尺度真算不上什么。 但看着顾季发红的眼圈,雷茨心中愈发心虚。 顾季从来不哭的。他真的很难过。 他抬手去抹顾季的脸,低声道:“是我错了。你还回来好不好?把我也关在笼子里好不好?” “把我关几天几夜都行。” 顾季抬起头:“以后再也不准了。” 雷茨张嘴想要争辩,但看到顾季坚定的眼眸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怕他现在多说一句,就要被顾季赶下船。 他不回答,顾季就直勾勾的盯着他。 迫于压力,雷茨含恨点点头。 顾季钻进被子,神情寥落:“出去。” 鱼鱼不知所措。 顾季不接受让他的道歉吗? 在顾季把他赶走之前,雷茨还是失落的离开了。 甚至来好不容易做好的虾,也没能送出手。 接下来的三天,顾季都没和雷茨说话。 他还是如往常一般,每天按时检查货物情况、管理船上争端事务、吃一日三餐、到点起床睡觉。 在面对索菲娅和塞奥法诺时,也看不出神情有什么异样。 唯独只要雷茨靠近,顾季就会消失。 鱼鱼就此失魂落魄。 索菲娅和塞奥法诺自然不触他的霉头。形单影只的雷茨转而投身于新的工作,给顾季做饭。 因为从第二天开始,雷茨发现自己做的菜肴,顾季都会吃。 虽然他知道,这大概只是因为顾季从不浪费····但是鱼鱼找不到其他方法和顾季取得联系了。 海洋霸主雷茨,正式被培养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能耕能织能渔能猎的中世纪全能型人才。 第三天晚上,顾季待在船长室,没下来吃饭。 雷茨捧着食盒,敲开了顾季的门。 “放下——” 顾季本以为是瓜达尔来送饭,回头却看到站在门边的雷茨。 鱼鱼轻轻把食盒放在桌子上,从怀中掏出个小匣子。 “什么?”顾季问。 老婆愿意搭理他了?鱼鱼的惊喜溢于言表,他将匣子打开摆在顾季面前,竟然是哭出来的满满一盒珍珠。 顾季还没开口,雷茨试探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什么都不做。” “你想要多少珍珠,我都哭给你,你能不生气了吗?”他的声音中,甚至有一丝乞求。 他失宠了 翠绿的眸子凝凝看着他, 就像是被丢弃的小狗,希望能被主人带回家。 顾季轻轻叹气,伸手在雷茨软软的头发上撸了一把。 !! 他摸我了! 鱼鱼激动。 顾季将食盒打开:“一起吃吧。” 虽然鱼鱼早就吃过晚餐, 但他绝对不会放过和顾季相处的机会, 于是搬着小凳子坐到顾季旁边, 先将桌子上的地图和笔墨收起,接着帮他布菜。 顾季捉住雷拿碗碟的手,诧异道:“我来。” 吧 大海的波涛声中,暖黄的灯光下, 安宁祥和的氛围将顾季笼罩。他侧头看过去,能看到鱼鱼在灯下的剪影, 睫毛轻轻颤动, 正悄悄盯着他。 顾季吃得分外沉默,把每一个鱼刺都挑出来,整整齐齐的码放在食盒的盖子上。 雷茨本来并不饿,看着顾季眉目低垂心事重重的样子,更是食不下咽。 他原谅我了吗? 好像没有。 就在鱼鱼以为顾季今晚都不会说话的时候, 他终于慢悠悠的开口:“前两日的事, 是我处理的欠妥当。” “抱歉。” ! 顾季竟然在向他道歉? 鱼鱼的筷子当时就放下了。 在人类社会生活的经验告诉他,不要高兴地太早, 此事必有猫腻。 转过头,看到雷茨神色慌张狐疑,顾季却没忍住笑了。 他道:“我说得是真的。” 在拒绝和雷茨交流的这几天, 顾季躲在船长室画地图都心不在焉, 满脑子都是自己当天拿剑指着雷茨的画面。 他承认他在躲雷茨——但绝不是因为恨。 而是他认为,自己需要重新审视这一段关系。 最初的愤怒过后,顾季问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甚至要提剑去砍雷茨? 真的因为自己太过保守, 接受不来荒唐的行为? 恐怕并非如此。顾季身为现代人,没吃过猪肉也在小黄pain里见过猪跑。与自己在现代听说的骇人听闻相比,雷茨根本算不上什么。 那是因为自己受到屈辱,丧失了尊严? 如果在顾季刚刚穿越时有可能,但现在顾季又不是第一次被哔·····可能有这种原因,但绝对不是他真正愤怒之处。 那是雷茨把他弄疼了?更没有。 排除这几个可能性,当顾季拷问内心,才发现答案显而易见。 他害怕。 雷茨是海洋霸主,拥有海上的生杀大权。在他上船的第一天,这种对于绝对力量恐惧就如影随形。只是随着渐渐靠近,这种警惕和恐惧,逐渐化为亲密和依赖。 但是前两天雷茨无意识的所作所为,好像敲在他头上的一声警钟,唤回他所有对海洋霸主的恐惧。在阿尔伯特号上,虽然顾季身为船长,但真正的力量不如雷茨十一。 雷茨可以轻松的将他关进笼子,可以让他颜面尽失,甚至可以倾覆整艘阿尔伯特号·····但顾季和阿尔伯特号束手无策。 他相信雷茨爱他,会按照他们的约定做事,不会轻易伤害他。 但是如果有一天,雷茨不想再遵守约定呢?如果有一天,雷茨不爱他了呢? 顾季是个理性的人,从来都相信人心易变,鱼心也是一样。 所以他并非不能接受鱼鱼的行为,而是无法对抗自己的不安全感。 反过来看,鱼鱼明明是按照顾季的要求行事,却平白无故的被冷落好几天,是自己冤枉了鱼鱼。 在摇曳的烛光下,雷茨看着少年认真的神色,怔愣住。 顾季疲倦的叹口气,给雷茨倒上一杯茶:“是我言而无信,原谅我好吗?” 他这两日又清瘦了些,袖口中露出的手臂能看到青色的血管。早上起来没束发,发丝肆意的披散下来,勾勒出侧脸干净的轮廓。 “嗯。”雷茨忙不迭点头,低眸却看到顾季纤细的腰。 顾季不生他的气了。 鱼鱼才不在乎到底是谁错,他只想晚上抱着顾季睡觉。 心头的忧虑褪去,雷茨的关注点便转移:老婆太瘦了。 他想让顾季多吃两口东西,抬起筷子夹住鱼肉:“再用些——” 顾季没看到鱼鱼的动作,好似不经意般问道:“你想回到大海吗?” ?? 鱼鱼筷子里夹的肉差点掉下去。 不是不生气了么? 这是何意?怎么又要把他放生? 雷茨抬头,满脸的无辜和不可置信。 刚刚回到主人的怀抱,小狗又被抛弃了? 顾季道:“想不想?” 雷茨坚定摇头:“不想。” 好吧。 顾季没再多说,好像真的只是随口问一句,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他想不明白,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恐惧,又该怎么看待和雷茨的关系。 如果雷茨愿意离开····确实问题就解决了。但是不出他所料,雷茨不愿意。 当然这个问题很愚蠢。顾季苦笑,因为当他扪心自问,他也不想离开雷茨。 似乎,他要调整两人之间的关系。 但是却又无解。 摇摇脑袋,把复杂的思绪清空,顾季起身将食盒的东西收好,看向趴在桌子上的雷茨。 鱼鱼的眼睛中失去了光彩。 他又怕被顾季赶出去,又不敢逼迫顾季,只能尽可能的蜷缩在角落中,假装自己人畜无害。 顾季轻笑,拿起鱼鱼呈珍珠的盒子:“去睡觉吧。” 雷茨抬头。 手指把玩着珍珠,顾季道:“你不是又攒够一盒?来不来?” 灯光下,他墨色的眼眸流光溢彩,身上的红印还未消退,勾人的很。 但雷茨却敏锐的察觉到,顾季有心事。 看到雷茨的犹豫,顾季哑然失笑。 他向雷茨保证了许多次,自己说得是真心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鱼鱼最终没有经受住诱惑,牵着顾季的袖子便和他滚到了床上。 不过纵然给雷茨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放肆。 鱼鱼十分温柔的轻轻哼唱起歌,顾季很快软倒在他怀中。但是此刻,他的五感却异常清晰,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鱼鱼有多么小心翼翼。顾季甚至想让雷茨快点,但喉头却软的说不出话来。 不过很快,他说不出来的词就变成了“不要”。 顾季如同珍贵的洋娃娃,被雷茨小心翼翼的摆弄了一个时辰,最终含着大尾巴,在鱼鱼怀里昏睡过去。 将怀中人擦洗干净,月光下顾季的睡颜单纯无辜。 “你是不是要把我丢了?”鱼鱼在顾季耳边吹气。 顾季早就睡着了,轻哼一声,柔软的发丝埋进鱼鱼胸口。 天不亮,鱼鱼就爬起来了。 给顾季掖好被子,他悄悄从窗户翻下去。此时天边只有隐隐约约的红色,水手们到了早晚班交替的时候,压低声音的吆喝声好像将太阳叫醒,又唤起船下的鱼群。 雷茨跳上船尾,尾巴勾住船舷,倒挂下去。 他先前不稀罕参与索菲娅“晾鱼干”的游戏,但是现在想起索菲娅说,这样能让所有的□□流向大脑,有利于思路敏捷····雷茨真香的把自己也挂了下去。 他昨晚怎么都睡不着。 顾季为什么要问他回不回大海? 他肯定还生着气,不想要自己了—— 欸? 雷茨刚想把头发扎起来,没想到转过身···· 塞奥法诺吊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 愣了愣,塞奥法诺道:“你昨天不是陪顾季睡觉去了?怎么起的这么早?” 哪壶不开提哪壶。 雷茨准备把自己的弟弟放生。 就在雷茨要薅着塞奥法诺的领子,把他往下扔的时候,塞奥法诺道:“你到底怎么和顾季吵架的?” 鱼鱼扔他的手一顿。 无他,塞奥法诺直勾勾的看着雷茨,眼神中还带着些高傲,像是洞悉一切的情感大师。 雷茨不是没想过问问小伙伴们的意见。毕竟俗话说得好,一个好汉三个帮。 可惜船上的三条鱼——受过伤的明月、海王索菲娅、再加上和他不对付的塞奥法诺。 雷茨都不知道问谁。 看出兄长眼中的犹豫,塞奥法诺道:“你觉得他生气了?但是你不知道为什么?” 鱼鱼默不作声。 很好,猜对了。 塞奥法诺洞若观火。 在塞奥法诺的循循善诱之下,雷茨还是没忍住,把前因后果都与塞奥法诺说了一番。当然,略去了夜间行为的细节。他纡尊降贵的询问:“顾季说他不生气,但我总感觉他兴致不高,而且像是想把我赶走·····” 塞奥法诺顿了两秒。 他面上变化过无数种神采,好像经历了一番挣扎似的,他最终慢慢道:“雷茨,你不觉得你的关注点错了吗?” ??鱼鱼疑惑。 “你看,”塞奥法诺数着手指给雷茨掰扯:“顾季心烦,和他想把你赶下去,根本就不是一件事。” “索菲娅给顾季惹了多少麻烦?帮过顾季的忙吗?反过来,顾季给我们发了多少零花钱?”塞奥法诺痛心疾首:“要我是顾季,养几条只会花钱惹祸的鱼,我也想把他们赶走。” 雷茨想起自己花钱如流水般的高定时装,倒吸一口冷气。 见雷茨上勾,塞奥法诺点到即止:“至于他心烦的事,我也知道一二。” “前两天顾季来找过我。他觉得如今的航速实在太慢,恐怕赶不及回君士坦丁堡。苦于缓慢的航速,最近他茶不思饭不想。” 塞奥法诺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要是能有两鱼在后面推船,会不会航速快很多呢?” 雷茨心中千回百转。 只要他认真思索,就能发现塞奥法诺话中的陷阱。但是现在鱼鱼的心思只被一件事占据: 顾季有烦心事,第一时间不和他分享,竟然去找塞奥法诺? 他失宠了。 ——实际上,顾季想要雇佣索菲娅作为劳动力,但是为了保证更精准的沟通,他才找塞奥法诺帮忙谈条件。塞奥法诺收了钱,干脆买一送一,两条鱼打包下海,吃双倍回扣。 算盘珠子蹦到鱼鱼脸上,鱼鱼还沉浸在恋爱脑的痛苦之中。 人鱼界的诈骗犯 看着哥哥失魂落魄, 塞奥法诺露出久违的微笑,装模作样的叹气:“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挽回顾季的心吧。” 雷茨将塞奥法诺所说的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喃喃低语:“我要是帮顾季, 他会不会就不生气了?” 孺子可教。 塞奥法诺很满意。 鱼鱼眼中又划过一丝狐疑:“你不是在骗我吧?” 从小到大的经验表明, 塞奥法诺虽然聪明, 但出的主意全是坑他的。 精致的小人鱼捋捋发丝,在雷茨的压迫下丝毫不惧:“怎么会?反正顾季很快会起床。这事要是我编的,他发现了倒霉的还是我。” 雷茨凝眉沉思,此言得之。 塞奥法诺又“善意”劝道:“我建议你尽快行动。你现在下去推船, 是主动帮顾季分忧,他看到后肯定特别感动。” “要是等顾季醒了, 你当着他的面去, 那就是刻意表现给他看,很心机的。” 如果雷茨先前还在犹豫,此时最后的踌躇也完全消散。 他才不要变成顾季眼中的心机鱼! 鱼鱼松开尾巴跌进海里,雪白的浪花转瞬即逝,他很快出现在阿尔伯特号后方, 蓝绿色的大尾巴在朝阳中若隐若现。 没想到雷茨下去的如此迅速, 塞奥法诺都愣了。 看着水里雷茨的长发,他弱弱道:“那个····” “嗯?”雷茨抹了把脸上的水, 抬起头。 鉴于弟弟给他出了主意,他此刻对塞奥法诺还算有耐心。 他突然想起什么,关心弟弟:“哎, 昨晚半夜还听见你在下面喝酒, 怎么早上也挂在这里?” 明明塞奥法诺是最爱睡懒觉的。 昨夜挂在船舷上吹风,尾巴麻了被困住,晾了一夜鱼干的塞奥法诺不想说话。 他最终深吸一口气:“能把我提上去吗?” ····· “嘭。” 在鱼鱼的嘲笑中, 一条紫鱼被毫无尊严的拎着尾巴甩上甲板。 三分钟后。 塞奥法诺从甲板上爬起来,拍拍自己尾巴上的鳞片,勉强整理好仪容,向船舱中一瘸一拐的走去。 迎面碰上索菲娅。 “你尾巴怎么啦?” 索菲娅刚刚吃完早餐,边啃着烙饼边溜达。看到塞奥法诺腿脚不便的样子,吓得差点被噎着。 “我没事。”塞奥法诺摆了摆僵硬的尾巴,突然灵光一现。 他看向索菲娅的目光渐渐变化,充满疑惑和担忧。 感受到塞奥法诺别样的目光,索菲亚摸摸自己:“我脸上有东西?” “不是。” 他心中好像有千言万语,又踌躇着不知从何讲起。最终缓缓道:“你这是干嘛去?” “去抓鱼啊。” 塞奥法诺一副惊讶的样子:“你·····还有时间去抓鱼?” “为什么没有?” 索菲娅一头雾水,最近她都很闲的。 塞奥法诺神秘兮兮的将索菲娅拉到一边,低声道:“你难道不知道吗?顾季说,只有干活的鱼才能吃东西,不干活的全部赶走。” !! 索菲娅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她怎么没听说? 塞奥法诺将她带到船舷边,掰了口烙饼塞进嘴里,含糊道:“顾季和我说的,他也许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你们?” “别往外说——他不让我随便讲。” 望着塞奥法诺认真担忧的眼眸,索菲娅心中拔凉拔凉的,手上的饼都不香了。 她本来是想从阿尔伯特号逃走的,但后来发现在这里不仅可以光明正大的上岸,品味人类美食,拥有充足的零花钱——她才不想走。 索菲娅急忙点点头,却又觉得哪里不对,难道雷茨也要····· 看出索菲娅的疑惑,塞奥法诺贴心的指着海里:“你看,雷茨早就开始干活了。” “他要是不干活,也会被赶走的。” 索菲娅信了。 雷茨作为顾季的伴侣都要打工,她有什么资格不打工? 现在勤奋的工作,顾季肯定就不会把她赶走! 慌慌张张的将烙饼往塞奥法诺手中一塞,她撑着船舷就跳了下去。黑色的尾巴在大海中起起伏伏,很快适应了阿尔伯特号的节奏,航速再次提升。 又是一条优秀的打工鱼。 塞奥法诺看着两台鱼鱼辛勤工作的发动机,露出神秘的微笑。 朝阳照进窗棂,顾季慢悠悠的在船上醒来,伸手却在旁边捞了个空。 鱼鱼又不见了? 顾季愣愣的看着身边,怀疑自己昨天是不是把话说的太重,伤到了鱼鱼的心。 也不好说,也许鱼鱼下海游泳去了。 但很快,他察觉出来不对劲。 好像今天的阿尔伯特号格外晃?风特别强? 难道是天气问题····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顾季想到一种可能性。 “阿尔伯特号,”他斟酌着言辞:“我怎么觉得船变快了呢?” 阿尔伯特号在虚空中翻个白眼:“你不清楚么?” ?? 顾季疑惑。 “被鱼推着跑,几百年都没那么快过。”阿尔伯特号沧桑。 只愣了两秒钟,惊喜便涌上心头。 他的鱼鱼发动机成功了! 他麻利的翻身下床,拖着酸软的腿脚披衣到舷窗边,感受着强劲的海风迎面而来。大船在朝阳下飞驰,航速已经超过了风帆的极限,但还在向着蔚蓝的大海不断加速。 在大海中,甚至还能看到隐约的鱼尾浮动。 顾季的欣喜溢于言表,推门便往楼下去。 在船舱门口,看到了坐在桌边吃早饭的塞奥法诺。 “你与索菲娅谈妥了?”他端来一碗粥,在塞奥法诺身边坐下:“薪水是多少?” 顾季还不知道塞奥法诺是怎么坑人的,单纯的以为现在运行的,是索菲娅号发动机。 索菲娅汉话说的不好,顾季的希腊语讲的也十分一般。他担心两人沟通不明白,才让塞奥法诺代为传话,询问索菲娅需要的薪水。没想到居然一觉醒来,塞奥法诺直接将事情办成了。 “每月百贯。”塞奥法诺狮子大开口:“我的佣金也在里面。” “索菲亚不要宋钱,你直接给我就好,我来兑换成金币给她。” “好。” 顾季觉得这个价格还算正常,索菲娅作为罗马人鱼,只要金币也很合理。 他嘱咐塞奥法诺记得和瓜达尔去取钱。 塞奥法诺接着道:“我也说通雷茨了。” 顾季这才有些惊疑。 他本想亲自去找雷茨,只不过这两天啊闹变扭,才把这事耽搁:“你与他怎么说的?” 塞奥法诺扬起人畜无害的微笑,又失落的低下眼:“哥哥说,只要是你的事,他都会答应的。” “但是他特别害怕被你抛弃。” “所以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能让他留在身边,他做什么都可以。” 顾季的心都要化了。 自己昨晚怎么说可怜的鱼鱼!真是作孽。 顾季压下心头的愧疚:“索菲娅有薪水,雷茨也要有。” 要不然鱼鱼知道他区别对待····顾季不想见到鱼鱼失望的眼神。 “别。”塞奥法诺拦住顾季:“哥哥就是想给你做事,你要是非要付给他薪水,分得那么清,岂不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他义正言辞道:“我把索菲娅的薪水偷偷给她,也别让她告诉雷茨,不就好了?” 顾季觉得没道理,但又有些道理。 塞奥法诺补充道:“你要是一视同仁,可以悄悄的帮雷茨把钱藏起来嘛。” “雷茨的钱箱就在甲板下,左边第三个舱室底下的格子里。他肯定不会对你设锁的,你直接放进去就好。” 顾季道:“真的?” 左边的五个舱室都被顾季拨给了几条鱼,方便他们居住行动。至于哪间被当成钱箱仓库使用,顾季还真没问过。 “当然。但你可别告诉他。”塞奥法诺叮嘱。 顾季皱眉点点头。 他总觉得塞奥法诺的话有些不对劲,雷茨真的会……算了,下午去看看再说。 很快顾季吃完粥离开。看着他的背影,塞奥法诺十分满意。 顾季猜对了一点,雷茨是零花钱最多的鱼,也是花钱最快的鱼。 由于他的零花钱全部到手没,雷茨在阿尔伯特号生活两年,甚至不知道船上还有存钱的地方。 所以左边舱室里的格子···当然是他塞奥法诺的啦! 海中。 两条鱼力发动机还不知道,自己被塞奥法诺连底裤都卖干净了。他们听到宂的脚步声正往船尾来,愈发你争我赶的较劲。 他们的心思各不相同。 索菲娅本来是想划水的,但是她却发现,身边的雷茨是个卷王。 别说推船了,慢慢游都追不上雷茨。 这说明什么?索菲娅瞬间警觉:已经到了极其关键的时刻!连老板娘雷茨都要拼命干活,才能获得留下来的机会。 本来她和雷茨就没得比,若是工作都不如雷茨努力,必然没活路呀! 于是索菲娅当机立断,也卷起来。 哪想到另一边的鱼鱼,还沉浸在恋爱脑中。 他本来也没想多努力——毕竟船太快容易把人摇吐。但是他突然发现,怎么索菲娅也来了? 顾季没有把烦恼告诉自己。 却告诉了塞奥法诺。 大概还给索菲娅说过。 所以,自己是唯一不知道的? 是不是证明,他在顾季心里排最后一位? 原来,顾季不在乎他。 得出这个结论的鱼鱼五雷轰顶,差点淹没在悲伤的河流中。 雷茨于是奋发图强,希望让顾季原谅自己。 努力干活。 内卷从此开始。 两条鱼你卷我,我卷你,都把对方视为竞争对手。阿尔伯特号的航速就像坐上了火箭,连水手们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惹到了海中的神明,想把他们加速送去见上帝。 刚刚走到船尾的顾季都差点没站稳,幸好及时扶住船舷。 从船尾往下看,他见到两条大尾巴。 鱼鱼原来也下去了,怪不得找不见人。 顾季撑着船舷:“雷茨?” 圣旨来啦! 听到顾季喊自己名字, 雷茨瞬间翻身跳上甲板。他眼睛亮亮的,又很骄傲,像是要求表扬的小狗狗。 尾巴焦躁不安的抽着甲板, 溅起的水花沾湿顾季的衣袍。 顾季心中愈发后悔。 为什么要说把鱼鱼放生的话?他也许不该想久远的以后——不仅毫无意义, 还会让现在的鱼鱼难过。 真到了鱼鱼不爱他的那天, 让雷茨走就是了。 想通这一点,再看着雷茨如希腊雕塑般俊美的面孔,越发心动。 他捏住鱼鱼的下巴,毫不吝啬的亲了一口。 亲完, 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怎么这么冲动?顾季在内心反省自己,老婆鱼鱼很漂亮, 但不能回卧室亲吗?要是被人看见, 他的一世英名就—— 顾季回过头,看到瓜达尔愣愣的站在原地。 和他四目相对。 瓜达尔神情崩溃,双手捂住干净的眼睛,跌跌撞撞的跑掉。 好吧,他的一世英名已经没了。 顾季绝望。 雷茨还想把他压在船舷上亲, 但被顾季强行拒绝。他用一根手指抵在雷茨嘴唇上:“我有话对你说。” 看到顾季认真的神情, 雷茨颇有些遗憾。但他还是跟着顾季回到船长室,抱着尾巴在凳子上坐下, 听顾季给他讲世界地图与航线,以及接下来的计划。 “所以我才雇佣索菲娅,让船加速。”顾季解释道:“没想到塞奥法诺提前和你说了。” 原来顾季没有瞒着他的意思。 雷茨心中的疑虑放下, 却察觉出几分不对劲:“雇佣?” “索菲娅说, 不干活就会被从船上赶下去。” 顾季疑惑:“谁说的?” “塞奥法诺。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雷茨将弟弟的话复述一遍。 很好。 顾季闭了闭眼睛。如果雷茨和索菲娅都以为是无偿劳动……其中必然有人捣鬼。 怪不得这么顺利,这么快。 他冲雷茨笑了笑:“没事,也许谁听错了。” 事情查清了, 账再慢慢算。 单纯的鱼鱼没想那么多,也没料到弟弟有胆子骗自己。他把碎发撩到耳后:“我们走完后面的一段路,我就和你单独上岸去君士坦丁堡?” 顾季回神,点点头:“还要再带几个人。” 雷茨:“能不带吗?” 顾季:?? 雷茨的眼睛中写满恳求,他轻轻抿着嘴唇,装出纯洁无辜:“他们能做的我也能做。” 顾季坚持:“不可能。两个人成何体统?” 雷茨蔫了。 他还以为是两人甜蜜旅行呢。 不过能把索菲娅扔在船上,也算得上好事一桩。 顾季抓着钢笔,在纸上列随行人员的名单。他一边写字,一边向雷茨解释:“要不是实在来不及,也不会用鱼动机。” 雷茨好奇:“为什么赶时间?怕米哈伊尔死了?” 顾季点点头,眼中难掩惊疑。 没想到雷茨也会关注罗马的政治····他还以为以鱼鱼的兴趣点,只会在海边玩泥巴捏小人,再顺带从艺术圈里走一走。 “他的癫痫太严重了。”雷茨站在桌边研墨,如同贤良的妻子般温温柔柔:“他很漂亮,但可惜活不长。” 顾季好奇道:“有多漂亮?” 米哈伊尔四世,传说中的超级美少年。 雷茨的目光突然警惕。 顾季没想到他连这个醋都吃,没忍住捂住嘴笑了。 “你不要笑。”雷茨凶巴巴的警告他:“你知道他为什么活不长吗?” “为什么?”顾季很想知道,雷茨有什么医学上的见解。也许海妖对医学有非同一般的研究。 “因为他背叛了女皇陛下。”雷茨眼神幽幽,充满怨气,意有所指:“负心汉都要遭报应。” 顾季凑上去亲了雷茨一口。 他不是负心汉,绝对不是。 雷茨见好就收,帮顾季将列出的名单吹干。这上面的人都是顾季的心腹——当然留在船上也并不比上岸安全。他们要独自架势船只航行过茫茫海域。顾季要确保阿尔伯特号上的每一个人,都能平安回家。 因此对于上岸的人选,除了顾季必然要带走的人,也给船员们自由选择的权力。 雷茨百无聊赖的研究名单,顺手就将顾季揽进怀里。 可怀中的人却一肚子烦心事,坐在尾巴上也不安稳。 无他,顾季在担忧君士坦丁堡的局势。 很不巧,接下来将是拜占庭帝国最乱的年份之一。 在中古时期,随着马其顿王朝的建立,拜占庭也走向了辉煌的巅峰。几任明君经过领土扩张和对内改革,形成了横跨亚欧的最强大国家之一。1025年12月15日,雄才大略的皇帝巴西尔二世与世长辞,从此奏响了衰落的序曲。 马其顿王朝绝嗣了。 巴西尔二世死后无嗣,65岁的共治皇帝君士坦丁八世执政。但他显然没有哥哥巴西尔的才干,帝国日渐衰落。但等到他去世时,最大的问题终于暴露:此时,拜占庭没有男性继承人。 君士坦丁八世有三位女儿。 长女欧多西亚因天花毁容,进入修道院终生侍奉上帝; 次女佐伊和三女狄奥多拉年近五旬,仍然未婚。 在宫廷的权力运作之后,最终罗曼努斯三世与发妻离婚,迎娶佐伊,登上罗马皇帝的宝座。 情理之中,佐伊未能诞下孩子。 登基后不久,罗曼努斯三世将佐伊囚禁。 马其顿王朝的正统女皇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宫殿中。没有忠心的仆人,没有在公众面前展示自己的权力,没有符合身份的花销。佐伊眼睁睁的看着,罗曼努斯三世挥霍她的国库,虔诚的修建教堂。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佐伊爱上了容貌昳丽的米哈伊尔,合谋之下弑君。 米哈伊尔与佐伊结婚,史称米哈伊尔四世。 佐伊的噩梦再次开始。 美少年登上帝位后,将自己的宦官长兄约翰任命为大总管,将权柄紧紧掌握在自己手中。很难说米哈伊尔是一位昏君——这位皇帝虔诚简朴,也有对外扩张的谋略雄心,甚至可以说是马其顿王朝的回光返照。 但他同样辜负了妻子。 佐伊又被第二任丈夫更加苛刻的软禁起来,丧失了女皇的仪容和威严。 但幸运的,米哈伊尔患有癫痫·····并且快死了。 顾季诚挚的希望,他能在米哈伊尔逝世之前完成出使。 因为米哈伊尔的逝世,才是拜占庭大乱的开始。 越想越绝望,顾季干脆窝在雷茨怀里闭上了眼睛。 雷茨戳戳顾季。 “你把名单抄一遍。”顾季一头扎进怀里:“练练字。” 自从离开汴京之后,雷茨的汉字学习进度就停止了。理由是船上太晃不方便练字。顾季曾经信了,并且单纯的认为,雷茨身为混血汉字基础差,写不好也怪不得他。 直到顾季看到塞奥法诺抄写的报表,在摇晃的船舱中,他用簪花小楷一丝不苟的写了整张纸····· 很好,只是鱼鱼菜而已。 雷茨不情愿的提笔,在纸上蜿蜒下狗爬般的字迹。 他不熟悉笔划,因此写的很慢。顾季起初还能教他握笔,但慢慢就在纸笔摩挲的莎莎声中沉入梦乡。 过了半个时辰,顾季才被雷茨唤醒。 睁开眼,面前是一张干净的新名单。 虽然没有美感可言,但好歹横平竖直,干净清晰。 顾季刚刚想开口夸奖鱼鱼,却突然觉得侧腰撞上了什么活蹦乱跳的东西。 还湿湿滑滑的。 欸? 鱼鱼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顾季斜躺在他怀中。而侧面···是窗户的位置。 难道有鱼跳进来了?还是谁把绳子甩进来了? 顾季将抄写好的名单叠好放下,漫不经心的转身—— “啊啊啊啊!” 顾季头皮发麻,浑身颤抖着冒冷汗,迅速的把脸埋进雷茨怀中, 什么鬼东西啊! 纵然顾季算得上神经大条,也被突然冒出的怪物差点吓得厥过去。 羊脸鱼身的怪物——羊角上还挂着海底的藻类,脸上不知经过什么灾难,竟然裸露一半血淋淋的肉,却又像是煮熟腐烂的样子。最可怕的,嘴里还叼着个黄色的筒,筒上沾着淤泥与怪物黏腻的口水。 刚刚就是它,用腐烂的嘴顶了顾季的腰。 精神污染。 顾季闭上眼睛又睁开。 怪物还在那里。 不是梦。 就在他内心崩溃之时,头顶传来雷茨恶劣的笑声。 “你不认识它了?”雷茨诧异道。 顾季睁开来一只眼睛,看向羊鱼。 雷茨这么一说,他还真有点眼熟。好像·····他想起来了。 在日本海,雷茨让海怪来吓唬他。羊鱼就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想要躲到锅里吓人,没想到船上正在煮火锅,把自己成功烫烂。 伤现在还没好。 原来自己才是加害者。顾季心中划过一丝丝羞愧。 羊鱼好像也知道顾季在想什么,将口中的筒吐在地上,向顾季喷口水。、 “略略略!略略略!” 可惜没喷到。 雷茨灵敏的躲开,顺便把羊鱼踹到一边去。 半晌,雷茨才在羊鱼口中问出来意。 宋朝回信了。 春天,羊鱼跟随长安号,作为监督船员的镇船神兽回到广州。 长安号的返航给广州海商造成巨大的震动。所有货物被统一交给市舶司,再由市舶司交还给遇难者家属。这是头一次“人没了,货还在”的航行,遇难者家属再痛哭流涕之余,心中也隐约有了些安慰。广州市舶司决定上折子,向朝廷表扬顾季。 这是第一个消息。 其次,羊鱼带来了赵祯的圣旨。 顾季的目光向下移,看到了····脏兮兮的黄色圆筒。 哇哦。 落汤鸡赵祯 他的呼吸凝滞了。 按照道理, 见圣旨如同见圣上。但顾季十分犹豫,要不要给这个恶心的玩意儿磕一个。 好像在场没有人类呢··· 算了。顾季往后退两步:“圣旨是何时拿到的,都写了什么?” 羊鱼清了清嗓子, 向雷茨讲述圣旨的奇幻漂流。雷茨再将它翻译成顾季能听懂的语言。 话说当年顾季在建昌路, 得知侬智高将反的消息, 当即找了条鱼,给赵祯上折子。 承载着使命的海鱼不负众望 ,将折子运到黄河入海口,又交给了一条巨大的河鱼, 由它来运往汴京。 出问题了。 河鱼实在是太聪明。在人类社会浸淫已久的它,深谙宋朝廷的各种浅规则。当它到达汴京城时, 已经是春末五月。富有智慧的鱼干脆就选了个好日子送信—— 五月二十圣节, 赵祯的生日。 当晚全国放假。汴京的街道上流光溢彩车水马龙,汴河两岸穿行着往来的渔船,和百姓们的欢声笑语。赵祯登上宣德门与民同乐,看着这一副盛世图景好不快活。 突然! 宣德门正对的汴河中银光乍现,一条两米长的大鱼跃出水面, 在空中滑出完美的弧线! 嚯。 汴河中很少能看到这么大的鱼, 百姓们纷纷涌上前欣赏这番奇景。 没想到,只是几息之间, 大鱼在相同的位置再次跃出水面! 众人赞叹。 没想到这只是开始。漂亮的大鱼在水面上反反复复的跳跃,摇碎了汴河上灯火的倒影,博得百姓们惊喜的喝彩, 也吸引了赵祯的注意力。 简直就像是特地给赵祯贺寿。 “祥瑞啊!”旁边的太监难掩激动:“陛下, 天降祥瑞!” 赵祯颇为受用。他还没发赏,就听到河边的人群再次惊呼:“鱼嘴里有东西!” 为了保证折子的安全,顾季尽可能的选用了小巧的纸张。鱼又太大, 导致它口中衔着的信现在才被注意到。 赵祯大喜过望,连忙让小太监去将鱼口中的东西取出来。小太监欢喜鼓舞的领了差事,到河边却捉不住鱼。灵巧的大鱼不愿将信件吐给小太监,小太监也不敢伤了祥瑞。一人一鱼就这么僵持住,小太监急得直擦额头上的汗。 眼看气氛尴尬,赵祯身边的机灵人很快解围:“天赐旨意,是不是只有陛下亲临才能打开?” 此时汴京正处于最高保卫等级,百姓们早就排查过许多遍,安全级别极高。赵祯带着几十名护卫走下城头前往河边,谨慎的在离河岸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住。 鱼真的是来给他送信的吗? 他的脚步刚刚停下,就见到大鱼动了。 它猛的跃出水面,摆动银光闪闪的大尾巴,一条水柱从口中喷出,连带着信件—— 全部喷在了赵祯的龙袍上! 寿星赵祯,变身落汤鸡。 大鱼得意的摆摆尾巴,潜入水面消失。 它完美的完成了顾季的任务:将折子送到赵祯“手上”。 赵祯被喷了一身水,但万幸当时四周黑漆漆的,龙袍外又加了披风,因此只是身上湿了一片,头脸还算得上干净整洁。 即使身上湿透,赵祯也要挂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感谢皇天后土赐予他祥瑞。 然后伴随优雅而不失急促的步伐,赶回宫中换衣服去了。 顾季听到此处,已经快厥过去了。 他能感受到赵祯痛彻骨髓的尴尬。 如同树袋熊般挂在雷茨身上,顾季有气无力的问:“然后呢?” 接下来的事来自汴河中鱼鱼的战报,和顾季的推测。 赵祯回去喝了口热汤,穿上暖洋洋的新衣,才将鱼嘴中吐出的东西平放在桌面上。 怀揣着激动万分的心情——这可是千古难得一见的,河图洛书般的祥瑞——而且最重要的,真不是他自己安排的! 顾不得信封的脏污,赵祯亲自将它打开,小心翼翼的将脆弱的信纸去处,慢条斯理的展开。 在看到第一行字时愣住。 “臣顾季····” 赵祯很庆幸,没让人去找能读古文字的大儒,要不然真是闹了千古笑话。 他心中又气又笑。 气得是自己不单无辜被泼了一身水,还白白高兴一场;笑得是顾季还真有几分本事,能大老远的通过这种方式给他上折子。 但当他读下去时,目光却变得严肃起来。 “侬智高李日尊北侵····” 这不是滥美之词的请安折,也不是卖弄淫技奇巧的表演,而是上奏严肃的军事。 按照道理,赵祯不太信任顾季一介书生的军事能力。但是前方传来的情报何其难得,再想到前不久传来南疆的异动,当夜宫中灯火通明,赵祯急召枢密院议事。他们讨论的内容不得而知,但等到天将明的时候,又将德惠大师召了进去。 德惠上殿,看到“顾季”两个字就觉得心口痛。 不仅让他过不好年,远走他乡了还要找他的麻烦。 赵祯问:“可有办法给顾爱卿回信?” 德惠大师灵机一动:“既然折子随水而来,圣旨也可随水而去。” 于是早上,两个小太监用几层防水物包裹住圣旨,将其丢进汴河。果然有鱼将它叼走。 送圣旨的鱼一路到南海,正好遇见从广州府出发的羊鱼。 伤员羊鱼接过圣旨,穷追不舍赶上阿尔伯特号。 虽然现在圣旨略有埋汰,但好歹还能看。 雷茨知道顾季洁癖,去将圣旨卷起来,冲了冲刷干,平放在顾季的桌子上。 不过尽管如此,圣旨表面也难免有些晕墨和脏污。 顾季暗下决心,坚决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圣旨,否则非要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展开细读,赵祯的圣旨主要说了三件事。 首先,言明已收到腹肌的折子并做出应对,对顾季忧国忧民的情怀予以表扬,赏黄金千;两。 其次,朕深感屈才,顾爱卿值得更好的归宿——特赐正四品鸿胪寺少卿。寄禄官,只拿钱,不用干活。朝服官印已经贴心的送到泉州,爱卿回家就能看到。 第三,虽然被鱼喷一身水有些狼狈,但爱卿传递信件的方式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再有消息及时传递,但别再让朕变成落汤鸡。 顾季对着圣旨沉默半晌,领旨谢恩。 他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成了正四品。这可是无数官员奋斗一辈子也没有的待遇。 不过顾季远在海外,对着破破烂烂的圣旨,实在没有什么升迁的真实感。 他想给赵祯再上折子,讲讲朱罗的经历,但是羊鱼坚定的表示它死活游不动了,顾季才只好作罢,悻悻的将圣旨收好。 为了表示自己烫烂羊鱼的歉意,顾季给它安排了一间小舱室,还承诺让它在船上敞开肚皮吃饭。羊鱼蹦蹦跳跳的走了,雷茨和索菲娅轮班下去推船,顾季也拿起抄写的名单,向船舱中走去。 先把船员安排好,就是和塞奥法诺算账的时候了。 顾季推开卧室的门,却见到瓜达尔正充满犹豫的向他走来。 “郎君?”瓜达尔吓了一跳 顾季轻咳,假装不尴尬:“你来了?我有事要通知大家。” 说罢,他便自顾自的先下楼。 瓜达尔同手同脚的跟在后面,努力不想起顾季亲雷茨的场景。 此时正好快到了午餐时间,船员们都聚集在餐厅里等着开饭,还在热烈的讨论阿尔伯特号的突然加速。顾季走进餐厅,向所有人宣读了接下来的计划,并且允许自由选择去处。 要么留在安全的阿尔伯特号,航行去完全未知的海域;要么上岸,面对未知的风险。 船员们左右犹豫不定,但少年们面上却有不同的忧愁。 他们隐晦的看了瓜达尔一眼,后者摇摇头。 顾季没注意他们的小动作,将名单递给瓜达尔:“这些人必须跟我去。你负责记录其他人,跟船的记在左边,上岸的记在右边。” 瓜达尔木然点点头。 顾季前脚离开餐厅,后脚就有一群少年围在瓜达尔身边。 他们对视一眼:名单上居然是雷茨的字迹。 不是他们多心,但····· 阿尔伯特号的隔音算不上好,有时候楼上媚人的哭声会传入他们的耳朵。若说不知道究竟是谁雌伏,实在自欺欺人。 雷茨强大又漂亮,还会撒娇,将顾季吃得死死的,甚至愿意让他们年少有为的郎君甘愿被哔—— 纵然共同航行了许久,他们多少有危机感。 最近顾季天天和雷茨腻在一起,他们会不会“失宠”?更恐怖的,雷茨会不会架空顾季? 瓜达尔心事重重的将名单放在桌子上。 这张写满雷茨字迹的名单,真的是顾季拟定的吗? 还不知少年们的担心,顾季正不紧不慢的下到货舱,向左边第三间舱室走去。 看看塞奥法诺究竟撒了多大的谎。 顾季拿着钥匙,打开了舱室的门。塞奥法诺有一点没说错,这里确实是几条鱼储存物品的舱室。 甚至在顾季推门而入时,里面还有鱼。 “叮叮当当。” 随着清脆的响声,几枚铜板从明月手中的罐子里滑下,散落在甲板上。明月捂紧了手中的罐子,神情可怜兮兮。 顾季颇有几分尴尬。 他打算等会儿再来,却在明月眼中看到了几分乞求和害怕。 “是出什么事了?”顾季皱眉。 明月弱弱道:“大人,要多少钱才能赎买?” “什么?”顾季摸不着头脑。 “塞奥法诺说,”明月提心吊胆道:“所有鱼都要下海干活,否则都要被赶走····我不想被赶走,但真的推不动船。” “我能用省下来的零花钱赎买吗?别赶我走。” 气压持续下降。 塞奥法诺的脸在眼前浮现,顾季捏紧拳头。 “主动热心的帮助鲨鱼清理口腔” 带着最温柔和煦的笑意。顾季摸摸明月顺滑的发丝:“没有这事。” 明月睁大眼睛。 顾季顺手抽出第三排的匣子, 果然在里面看到了川成串的上百贯宋钱。这件舱室里的抽屉都没上锁,顾季也就顺便全翻找了一遍——除了塞奥法诺所说的格子,其他抽屉里偶尔零零散散有些散钱, 都算不得多。更多的反倒是漂亮的贝壳和鳞片, 还有些鱼骨头。 不像是攒钱罐, 倒像是杂物间。 “除了这里,你们还有存钱的地方吗?”顾季问。 “没有。”明月好似拨浪鼓似的摇头:“就这里有一些,罐子里是我的,抽屉里是塞奥法诺的。” “雷茨和索菲娅呢?” “他们····存不下来钱。”明月诚实道:“我去过索菲娅的房间, 她的零花钱都和妆具乱放。” 呵。 顾季冷笑一声。 怪不得他当初听着塞奥法诺的话,就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人鱼怎么可能有如此先明的理财意识? 对于海妖们来说, 获取人类世界的货币既不必要也不困难。只要打劫几艘船, 把船上的海员吃干净,把所有的货物和钱币收入囊中····这不比辛辛苦苦攒零花钱快多了? 所以他们才不会有攒钱的习惯,更不会把存款上锁——反倒是身无长处的明月和塞奥法诺,才需要货币傍身。 顾季帮明月把存钱蹦收起来,好端端的放回柜子里。接着, 他带着明月到了餐厅, 正看到在餐桌上狼吞虎咽的索菲娅。 她干了整整一上午的活,快把孩子饿瘪了。 不过看到顾季过来, 索菲娅连忙放下筷子。 她心中忐忑不安。 顾季为什么看起来还那么阴沉? 难道嫌弃自己吃得多? 没看出索菲娅的小心思,顾季坐在她对面,开门见山:“塞奥法诺说有没有给你兑换金币?” 索菲娅懵了。 顾季将自己与塞奥法诺的约定, 完完整整告诉索菲娅。 索菲娅手中的筷子掉下去, 嘴角露出两排獠牙。 很好,是受害者。 顾季温声对明月,目光中却有一丝狠厉:“把雷茨叫上来。” 明月点点头离开。 仔细和索菲娅对了对口供, 顾季明白了塞奥法诺的所有计划。 他首先搬出货币兑换、偷偷发工资的名头,将雷茨和索菲娅的所有工资收入囊中。 接着私下以“被赶走”威胁两条鱼打白工,私吞所有工资。 同时挑动他们之间的竞争和对立,防止相互串供。 最后搬出“隐私”“区别对待”的借口,阻止顾季和他们直接沟通。 要不是顾季与雷茨和好,还真看不出塞奥法诺的小心思。 很快雷茨来到餐厅,身上还挂着水珠。 看到他阴沉的眸子,就知道明月已经告诉他事情的原委。 索菲娅和雷茨,两个怨种面对面磨牙。 他们倒不在乎究竟谁拿了钱——他们在乎的是,居然被塞奥法诺耍了! 就在两条鱼的怒火越烧越旺,几乎可以将臭弟弟烤熟的时候,塞奥法诺终于姗姗来迟的出现在餐厅。 看到三人坐在桌前,拔腿就往回溜。 被索菲娅薅着领子提回来。 “哎,我刚刚还想和你说,顾季雇佣你的事····”塞奥法诺将自己的笼子抢出来,试图补救:“就是没找到你。顾季是不是先行和你说了?那就不用麻烦我了。” 索菲娅冷笑一声,把塞奥法诺摁在凳子上:“还挺巧。” 雷茨手中把玩着餐刀,寒光逼人:“确实。” 顾季抱臂坐在中间。 环顾四周,塞奥法诺发现自己栽了。 他其实也不缺钱,只不过是漫长的旅途太过无聊,欺负雷茨和索菲娅找点乐子而已。但没想到仅仅一天的时间,骗局就被无情的揭穿了。贝斯特跳上桌子,用毛茸茸的屁股对着塞奥法诺冷嘲热讽。 塞奥法诺将贝斯特丢下去:“对不起。” 现在即为苦主齐聚,无论如何也没有辩解的余地,干脆大大方方承认错误:“是我骗了你们。” 他看了眼往餐桌上跳的毛团,瞬间切换成流利的希腊语,泪珠从眼中滚滚而下:“我也是有苦衷的。你们知不知道,我每天要经受多少痛苦?” “自从和贝斯特做了舍友,我就再没睡过一天好觉。”塞奥法诺濡湿的双眸轻轻颤动:“想象过和天敌睡在一起的日子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连阿尔伯特号上有多少块木板,我都数过无数遍!要不是为了贿赂贝斯特,免得被他威胁,我又怎么会骗我亲爱的哥哥····” 阿尔伯特号都是两人间,塞奥法诺和贝斯特同住,索菲娅和明月同住。 顾季听不懂快速含糊的希腊语,他迷茫的偏头问雷茨:“他在说什么?怎么说哭就哭?” 塞奥法诺又不生产珍珠,怎么也有泪失禁般的功能? 雷茨叹口气:“他小时候就是这么诬陷我的。” 在鱼爸鱼妈眼中:;雷茨哭了,高高兴兴捡珍珠;塞奥法诺哭了,那一定是被哥哥欺负的。 接着,雷茨把塞奥法诺的话翻译给顾季。 顾季的脸色慢慢变化。 说着,塞奥法诺好像怕大家不相信似的,撸起袖子:“你们看,这就是贝斯特欺负我的证据。” 雪白的小臂上,确实有十几道猫咪的抓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渗着血。 雷茨幸灾乐祸。 顾季皱眉:“贝斯特,所以你欺负过塞奥法诺?” 贝斯特:“喵?” 喵的,贝斯特在心中暗骂:他就知道塞奥法诺突然不说汉语,绝对没好事! 就是欺负小猫咪不懂外语是吧? 索菲娅小声在它耳边翻译,贝斯特尖叫道:“我绝对没欺负过他喵!” “这是不是你挠的?” “是——但你就不提你干了什么吗?” 顾季制止两人的争吵。 他们各执一词:塞奥法诺认定自己被天敌霸凌,贝斯特却说塞奥法诺惹事在先。 根据两人的行事风格判断,小猫咪大概被诬陷了。 但没有任何证据。塞奥法诺头号宅鱼,贝斯特神出鬼没。不管是诬陷还是欺凌,都没抓到现行。 “就事论事。”顾季将此事暂缓处理:“塞奥法诺,你是不是蒙骗雷茨、索菲娅、明月下海干活?” 说到明月的名字时,他忍不住咬牙切齿。 “我不是,我没有!”塞奥法诺懵了:“我没骗过明月!” 顾季道:“明月自己说的·····明月呢?” 他环顾四周,发现刚刚还在的明月不见踪影。 贝斯特得意的舔着爪子:“明月回去睡午觉了。” 塞奥法诺如遭雷劈。 他真没对明月下手,一切都是以讹传讹。 索菲娅得知“不干活就要被赶走”的消息,又看到雷茨也不例外,于是便认为这条规则适用于所有鱼。 所以她告诉明月:塞奥法诺说,巴拉巴拉···· 明月再转给顾季时,就没说中间人的姓名。 贝斯特被塞奥法诺诬陷,心生怨恨之下,刚刚把明月支走了。 雷茨一锤定音:“塞奥法诺欺凌弱小,坑蒙拐骗,依照阿尔伯特号公约——” 塞奥法诺打断:“你承诺过,不能打我。” 当时顾季让兄弟俩猜长安号的人选,塞奥法诺全部猜中,换来了奖励。 索菲娅道:“当时说的是:雷茨不能在阿尔伯特号上打你。” 顾季冷眼旁观。 “嘶啦——” 鱼尾拖拽的声音在地上响起,索菲娅拎着塞奥法诺的领子将他拖出去,毫不留情的扔进大海。 塞奥法诺勉强保持最后的尊严,没有做无意义的呼救。 顾季优哉游哉的走到船尾,看见水下渐渐浮现出几丝暗红色,在海浪翻滚的白沫中分外扎眼。 “雷茨。”塞奥法诺在海浪中勉强保持镇定:“要是母亲知道你打我,你会比我更惨。”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雷茨和塞奥法诺的体型差更加明显。鱼鱼单手将弟弟举起来,在他耳边恶魔低语:“你说的对,但放心,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来。” 顾季看到这里,不忍心的捂住眼睛,转头去查贝斯特和塞奥法诺之事了。 直到两个时辰后,雷茨和索菲娅才把塞奥法诺扔上来。 明月拿着布巾跑过去,裹住塞奥法诺:“对不起····” 如果不是他和顾季说错话,塞奥法诺也不用被打的这么狠。 塞奥法诺虚弱的伸出手,把头上扎着的两只海胆揪下来。 接着瘫软在地上,被拽着两只手拖进船长室,扔在椅子上。 他精致的小脸上布满灰尘污垢,长发杂乱不堪,鱼尾上伤痕累累。 美丽的眼眸中,也好似失去了生的希望。 顾季悄悄问雷茨:“你们到底把他怎么了?” 雷茨羞涩的抿住嘴唇:“嗯,先打了一顿,然后让他被鲨鱼啃——抱歉,主动热心的清理鲨鱼口中残渣。” “还附赠了海胆按摩大礼包。” 顾季痛心的闭了闭眼睛。 真是深海酷刑。 他叹口气,捋捋塞奥法诺的毛:“关于你和贝斯特的事,我进行了调查。” “最终决定进行更换你们的舱室。你有意见吗?” 贝斯特和塞奥法诺的纠纷很简单,可以说是各有责任。 塞奥法诺先挑事:他嘲讽小猫咪的蛋蛋是个废的,中看不中用。 贝斯特勃然大怒,猫咪立刻反击:尿在了塞奥法诺的褥子上。 它很少会舱室睡觉,大部分时间都随便找个地方趴下,因此即使把舱室弄脏,也眼不见心不烦。 但是这恶心到了塞奥法诺。 捏着鼻子洗干净褥子之后,塞奥法诺对贝斯特的猫爬架动了手脚。 可怜的小猫咪好不容易搭起猫爬架,就经历了塞奥法诺的洗劫:剪短绳子、磨平木头、安上倒刺···· 贝斯特摔下来好几次,甚至撞到了鼻尖。 最终,愤怒的贝斯特爪子地下见真章,塞奥法诺挂彩。至于什么欺凌和贿赂,不存在。 “既然贝斯特不会舱室睡觉,那就把它的房间取消。”顾季在纸上写写画画:“塞奥法诺就和哥哥住一间房吧。” 塞奥法诺眼中,最后的光亮消失。 接下来的几天,都在波澜不惊中度过。 ——除了塞奥法诺。 船员们各怀心思的决定去留,为两条线路争执不休; 顾季给赵祯写了封情真意切的回信,感谢陛下大恩大德给他升官。顺便汇报了朱罗王朝拉真陀罗的贸易请求,又讲了讲计划中的航线。羊鱼终于把伤养好,带上顾季的折子启程。 雷茨和索菲娅倒班当发动机。他们还顺便带上了塞奥法诺。 喜欢骗别人下水?很好,你就在水里泡着吧。 游不了那么快?没关系,拿根绳牵着。 塞奥法诺就如误入了雪橇犬群的柯基,跟不上阿尔伯特号的速度,只能被拖在身后。 肉眼可见的蔫了下去。 不过好在经过夜以继日的加速航行,他们快靠岸了。 自从进入红海,往来的船只就繁茂许多,甚至能看到擦肩船只中阿拉伯人的白袍。漫无边际的大海消失,两岸的陆地在眼前蔓延。他们将沿着狭长的海域深入,直到尽头上岸。 耶路撒冷,天国之城。 为了避免麻烦,航速稍稍减慢,塞奥法诺终结了“吊船尾”的折磨。船上的所有人鱼都变成人形,索菲娅在室外也披上头纱。 “郎君?” 听到身后有人喊他,顾季放下望远镜回头,看到瓜达尔正忐忑站在他面前。 “名单整理好了。”纸张呈递过来。 顾季仔细读完,眉目间难掩惊讶。 自从长安号的分歧后,船员们之间的氛围就稍有微妙。 贿选者恨透了拿钱不办事的少年们,尽力融入泉州水手的大家庭。 “互投联盟”中,没有人真的按照约定投票,彼此间的氛围略有尴尬。但他们对于返贫的贿选者、把刺头投出去的少年,都表示欢迎。 少年们面对贿选者,既有瞧不起,又有拿钱不办事的愧疚。 总而言之,只有不到50人的阿尔伯特号上,人群间的割裂极其复杂。但不管怎样,他们都以得到顾季的青眼为最高目标,没人敢再质疑顾季的号令。 所以依照顾季的想法,跟他上岸的名单中,理应包括:和他熟悉的、技术老练经验丰富的、有冒险精神的、渴望在他身边建功立业的····多种多样,组成完美的队伍。 但是在这份名单上,居然只有永安港的少年们? 比起孑然一身的年轻人,泉州的水手们有家庭要照顾,更图稳妥可以理解。但是顾季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竟然能一个人也没有。 他疑惑的看着瓜达尔。 再仔细瞧瞧,顾季又发现端倪:“你换了一张纸?” 这上面的字迹全部出自瓜达尔之手,雷茨的痕迹消失不见。 “是。”瓜达尔低头道:“之前的那张不小心弄湿了。”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弄湿纸张可太常见了。顾季不会因此怪罪瓜达尔,但想起鱼鱼辛辛苦苦抄了一上午的名单报废,心中还是有些酸涩。 看到顾季微微不悦的表情,瓜达尔的头更深的低下去,惶恐不安。 “没事。”顾季调整情绪安慰:“只不过这名单也是稀奇····其他人没有想上岸的?” “有。”瓜达尔捏紧手中的名单,四下环顾,思来想去好像最终下定决心:“但是,他们害怕。” “害怕什么?”顾季皱眉。 “怕雷茨,还有那些异族人。” 瓜达尔的话如同巨石落下,生涩的响在耳畔。 把遗物送回耶路撒冷 听了布吉的描述, 顾季才知道船员心中,鱼鱼们也是分为三六九等的。 最受欢迎的无疑是明月——熟悉温婉的东方面孔,性格也和善可人。第二阶层是塞奥法诺和索菲娅。前者精致漂亮柔弱无骨, 与船员们打成一片;后者虽然性格暴躁了些, 但是谁不爱美女姐姐?对于这两条鱼, 大家虽有些忌惮,但总体还是接受的。 雷茨,是最讨人嫌的。 毕竟他看上去雌雄莫辨,暴力强悍, 还牢牢占据着船长的心。 尤其是泉州的船员们,他们没有在日本海上同生共死的经历, 最害怕雷茨。 顾季凝眸:“这是最终的结果?” “是····” “说实话。”顾季厉声道。 瓜达尔一哆嗦。 他还是太年轻, 不能和老狐狸顾季硬碰硬。发觉顾季瞧出端倪,越发将头低下去默不作声。 “我可以询问所有人。如果他们知道你篡改了名单——”顾季语气低沉:“你想清楚。” “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还是商量着做的?” 瓜达尔惊慌失措的抬眼,却正看到雷茨从船尾走来。 他不知道雷茨有没有听到刚刚的对话,下意识抓住顾季的袖子。 无奈叹口气, 顾季拍拍瓜达尔的肩膀, 将他带到船长室。 赶走鱼鱼,关上门。 “现在说吧。”顾季倒上茶放在瓜达尔面前:“为什么说谎?” 瓜达尔攥着茶杯, 发现确实编不下去,只好艰涩开口:“不完全说谎。他们想跟郎君离开的很少,大部分都是我们的人。” 他们, 显而易见就是泉州的水手。 看着顾季没反驳, 瓜达尔又道:“我害怕····那些怪物对郎君不利。” “您还记得我们刚启航的时候吗?您是要在船上防备那妖怪的!”瓜达尔言真意切:“在日本,那妖怪还杀了好几个人,能操纵许多只海怪。他们不是食草的小羊, 是凶兽。” 顾季苦笑。 他理解瓜达尔的担忧:“没有他救我,我早就死了许多回。” 瓜达尔反问:“可是若不是他们,您何至于频频陷入险境?” 想起鱼鱼们作过的死,顾季竟然无言以对。 看出顾季语噎,瓜达尔趁热打铁:“郎君,当初布吉在泉州送别我的时候,教我了一句汉话,让我时刻劝诫郎君。” “色字头上一把刀。” “噗。” 顾季没忍住,口中的茶喷了出来。 他眼神幽深:“这话别乱说。” 小心脏受不住。 瓜达尔羞愧的低下头。 顾季慢慢解释道:“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况且接下来的路途多有艰险。” “没有雷茨保护,大家人少又语言不通,怎么平安到达?”他摸摸瓜达尔的毛:“别想这么多,把真正的名单给我吧。” 瓜达尔犹豫不定。 虽然顾季言词温和,但态度却很坚决。总的来说,就是接受意见但坚决不改。 他承认顾季说的有道理,可是····操纵不好猛兽,是要反噬自身的。 不过无论如何,瓜达尔也拗不过顾季。如果他现在不把名单交给顾季,那他之后恐怕再也别想接触这些。 回房间取来原版名单,顾季摩挲着上面雷茨的字迹,不自觉扬起嘴角。 还是鱼鱼的字漂亮。 瓜达尔看到这恋爱脑的一幕,心中疑虑更深。 上岸的名单就这么确定下来。 分别是:顾季、雷茨、塞奥法诺、贝斯特、瓜达尔、阿四,还有两名勤快能干的船员,总计七人一猫。 对于要在船上做鱼动机,索菲娅接受良好,恨不得抱着顾季亲两口。 首先她不想每天蒙着厚厚的袍子头巾,其次,雷茨会比她先回家——那么带塞奥法诺出门的罪行,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落到她头上。 索菲娅心中诚挚感谢背锅侠。 三日后,阿尔伯特号准备靠岸。 顾季将登陆地点选在了亚咯巴。他们会从亚咯巴骑马去耶路撒冷,接着北上绕过大马士革到达安条克。 至此,最危险的道路已经走完。等到再北上进入安纳托利亚,他们就彻底进入了拜占庭的保护范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其实,他们也不是非要走耶路撒冷。 但是顾季真的很想去旅游! 原汁原味的中古圣城! 其他人自然不会提出反对意见,于是行程就这么定下了。 顾季给所有人提出三条规定: 一,汉人全部穿汉服。 二,雷茨和塞奥法诺按照基督徒装扮。 三,轻车简行。只携带给皇帝们的礼物和国书,以及其他必要物资。其他的一律不带。 鱼鱼听闻此言,只好遗憾的放弃了几箱性感的高定时装。所有人都配发了灰色和白色的头巾长袍——即使在秋天,中东的太阳依然让人崩溃。 紧锣密鼓的追备好所有物资,终于到了靠岸的前夜。 阿尔伯特号上灯火通明。 又哭又笑的喧闹声沸腾着,伴随着酒杯碰撞的声音从餐厅传来。大家颇有些不醉不归的架势,抱头倾诉衷肠。 明天,他们就要分道扬镳。 少数人跟着顾季,踏上神秘古老的中东大地。剩下的人绕过非洲和西欧,在地中海汇合。 可以说是是生死一别,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彼此。 上岸的海员凄凄惨惨。 跟船的海员们更焦虑:虽然他们的安全更有保证,但是如果顾季半路被劫匪杀了····他们去君士坦丁堡找谁?他们连回航的路都不认识! 这样一想,简直天地同悲。 万千不可言说的悲伤,就都寄托在酒杯中罢。 看到下面东倒西歪的醉汉,顾季被迫中断了酒水供应。 虽然顾季早早回到卧室,但他心中也忐忑难安。 最危险的旅程即将来临。他要进入阿拉伯语地区,离开坚实的阿尔伯特号,面对未知的国家和人群。顾季躺在床上,听着海涛声与喧闹声久久不能入睡。 这瞬间,他终于感受到中世纪旅者的孤独。 永远未知的前路,充满奇遇的冒险,还有随时可能丢掉的姓名····· “宿主?”阿尔伯特号将他从思绪中唤醒。 顾季睁开眼。 “提前给你说声再见。”阿尔伯特号的声音带着忧伤和低落,还有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有,能拜托你件事吗?” “什么?” “你去船长室,打开右面的大柜子。” 失眠的顾季心中升起好奇,翻身下床走向船长室。 提着忽明忽暗的油灯,顾季推开紧闭的大门。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之后所有航线全部由阿尔伯特号负责,船长室将落锁,直到顾季再登船的那天。因此,现在舱室中的物品全部打包装箱,顾季惯用的小毯子和茶杯不见踪影。 黑暗的船长室空旷而陌生。 按照阿尔伯特号的要求,顾季打开柜门。这里面装的是海图、花名册、物资登记表,以及乱七八糟的航海用品。 “最下面。”阿尔伯特号轻声道:“你往下按。” 摸到柜子底部,用力按下去···· “吱——” 竟然藏着暗格! 顾季的心怦怦跳起来。在阿尔伯特号上生活了一年,他竟然都不知道此处暗藏玄机。 实在是太过巧妙。暗格藏在柜子底部,半块陷于地板之中,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来。 他好奇的将暗格推开。 在看到里面东西的瞬间,愣住了。 十几个银质的十字架项链,已经因为长期的佩戴而斑驳;古老的望远镜;镶绿宝石的戒指;篆刻徽章的金袖口;干涸的黑色金属钢笔;小孩子的木剑和铜骑兵······ 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当时我从南海赶去接你,在你上船之前,我把这些藏起来了。”阿尔伯特号低声道:“我当时想,你要是个坏人,就永远不告诉你这里的秘密。” “但是现在,你把宝藏给我了。”顾季轻轻笑道。 “不是宝藏。” 阿尔伯特号突然哽咽:“这是他们最后留下的东西。” “当年席尔瓦爵士去耶路撒冷朝圣过。” “他说等到死亡到来的时候,希望能在耶路撒冷忏悔并下葬。水手们也这么想。他们开玩笑说,等到风烛残年的那天,老家伙们就再次起航,航行到耶路撒冷再闭上眼睛。” “但是他们没有。”阿尔伯特号很难过:“虔诚的他们本可以在主的怀抱中安睡,在审判之日到来时升入天国····但最终只能孤零零的躺在南海海底,无名无姓无碑,被鱼群啃得连骨头都剩不下。” “你能帮我把他们带到耶路撒冷吗?” 顾季拿起崭新的望远镜端详,沉默不语。 他还记得它出土时的样子。 在层层水锈中,依稀可见深深的抓痕。 那是人活生生溺毙时的垂死挣扎。 只不过时光缓缓绕了个圈,现在的望远镜倒是耀眼夺目。 “好。”顾季承诺:“我一定将他们平安带到。” 阿尔伯特埋脸哭了。 听着船只“嘤嘤嘤”的哭声,顾季将所有的遗物收好,放进行李包裹中。回到床上,心中的焦虑反而减退不少,涌上阵阵困意。 暖床的鱼鱼熟练的将他缠住,呼呼大睡。 “你还好么?”顾季含糊道:“擦擦眼泪?” 他被吵的睡不着了。 阿尔伯特号:“uuuu,Muy bien”(呜呜呜,我很好) 顾季沉默。 深吸一口气,阿尔伯特号将眼泪憋回去,充满歉意:“不想伤心事了,我绕那么远的弯,要不要给你带些礼物回来?” “什么礼物?”顾季很困。 “去非洲···黑奴怎么样?”阿尔伯特号提议:“船上空间大,货仓里能关几十个——” 顾季瞬间清醒。 “阿尔伯特号!我们是新时代文明商船!” “禁止人口贩卖!!” 早安,耶路撒冷! 三令五申, 拒绝阿尔伯特号做出违反人类自由平等权利之事后,顾季才抱着雷茨的大尾巴沉沉睡去。 在大海的波涛声中进入梦乡。 梦中,顾季在拜占庭的出使圆满结束。 他身披罗马的白绸长袍、带着豪横的金项链, 无比尊贵的站在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上, 无数人正在挥泪摆手绢送别。 突然, 阿尔伯特号的身影在海平线上缓缓出现。 它带着整整一船的被锁住的黑人奴隶,用海绵宝宝的强调打招呼:“顾季,我们去美洲卖奴隶吧!” 顾季猛的睁开眼睛,从船上喘着气惊起。 真吓人的噩梦。 他甩甩混沌的脑袋, 还没从床上爬下来,就见到一只铁桶推门而入。 ——铁桶这个形容词毫不夸张。 白色细麻布内袍, 外面套从头到脚的细密锁子甲, 再套结实的板甲。 密不透风的铁面罩,腰间重剑,手持长枪闪闪发光。 “铁桶”掀开面罩,露出鱼鱼俊美无铸的脸。 “好看嘛?” 雷茨叮呤咣啷的转了个圈。 顾季违心的点点头。 穿上席瓦尔爵士的祖传铠甲,鱼鱼有了新人设:法兰克骑士。 雷茨、塞奥法诺拌作宋国使团的护卫与向导, 随同顾季出行。 雷茨拖着这身五十斤的行头, 快快乐乐出门了。 洗漱穿戴完毕,顾季又重新检查所有的行李, 然后将所有人召集到甲板上。 不管昨夜喝的多醉,几十名海员都整整齐齐的站在顾季面前。 仔细看过这一张张面孔,顾季面色严肃。 “船上的粮食和茶叶足够你们支撑两年。”他沉声道:“尽可能减少停泊——找不到港口的时候, 宁愿在荒无人烟之处停船, 也不要靠近人类的聚集地。” “货舱中的羽箭充沛,必要时可以打猎支援食物,但万万小心为上。” “遇到风暴, 所有人船舱一楼待命。不要去甲板,也不要躲回舱室。” “若有海盗袭击,躲回舱室,不要试图硬碰硬。” “任何时候不准单人外出,必须五人以上才能行动。” “遇到任何虚弱无力、或者皮肤出红疹的人,必须远离。” “若船上有人生疫病,第一时间将其隔离。可以派人照顾,但照顾者必须同样隔离。” “最重要的。”顾季直视着他们的眼睛:“安全比什么都重要。货物丢了,设施损坏都不要紧。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都明白了吗?” 船员们纷纷点头,眼中流露出不舍的情绪。索菲亚走上来,给塞奥法诺一个大大的拥抱。 顾季又确认船上一切安全,才依依不舍的走上木板,离开阿尔伯特号。 脚下的沙地烫人,背后漫天的阿拉伯式建筑、拖着长袍的人群,悠扬的钟声映衬着眼前蔚蓝的大海,还有逐渐消失的大船。 在海天交接处,阿尔伯特号的桅杆沉入地平线。 就此一别。 等到阿尔伯特号看不见,顾季才收回目光,转头展望亚咯巴。 说实话,有点令人失望。 与顾季所想象的阿拉伯城市不同,这里没有一千零一夜中的雄伟宫殿和棕榈树,没有包着五颜六色头巾和长袍,牵着骆驼优哉游哉的商人,甚至都不像现代的阿拉伯地区,充满穿白袍大胡子的豪商。 不同的肤色、语言、宗教,好像河流汇入大海。埃及人、叙利亚人、希腊人交汇于此,甚至还有少数的意大利人,以及更远处的法兰克人。只不过他们大多数都灰扑扑的,穿着罩头的几层长袍来抵抗烈日侵袭。袍子大多破旧不堪,也算不上洁净。从码头往城中看,熙熙攘攘的市场背后,依稀可见高大的白色拱门。 港口好像没人收税。 “走吧。”顾季用面纱罩住头,带着几人缓缓向前行。 他们一行七人,带着从船上搬下来的两个木板车,上面堆放着几只大箱子。为了避暑,大家都穿着浅色的衣袍,用兜帽和面纱遮住面孔——只有雷茨,浑身甲胄在太阳下光彩熠熠。 令周围人侧目。 “他们为什么看我?”雷茨铁甲的面罩下露出两只好奇的绿眼睛。 “你不热吗?”顾季感叹。 铁甲中,雷茨缓慢地摇摇头。 顾季很想说,如果是个寻常人类,在如此炽烈的太阳下穿着厚重的铁甲,那么板甲就会变身超级烤炉,直接将人闷熟。、 只有疯子才会那么穿。 不过考虑到雷茨的审美情趣和自尊心,顾季只是从包裹中取出白色披风,将雷茨从头到脚罩了个严实。 鱼鱼由于半秒,觉得身后拖着的披肩颇有仙气飘飘的意思,才勉强接受了这个装扮。 踏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他们离开码头,向城中走去。 顾季现在要买几匹马,还有运货的骆驼。 ——此处鸣谢源公子和拉真陀罗二世提供的金币支持。虽然制式不一样,但顾季好歹不用拿着赵祯赐给他的金坨子,当场砸开花用。 顾季好奇的边走边瞧,在汹涌的人流中穿过,脑海中回忆起在大学课堂上依稀听过的知识。 1041年的亚咯巴,位于法蒂玛王朝的边缘地带。 法蒂玛王朝定都开罗,是什叶派□□国家,中国古称绿衣大食。从埃及本土出发,其版图囊括大马士革和耶路撒冷。不过俗话说得好,天高皇帝远,哈里发在亚洲的控制力,远没有那么强大。 而且自从二十年前,哈基姆哈里发疯掉出走之后,法蒂玛王朝又回归了宗教宽容政策,对外来者还算友好。 这也就给了顾季可乘之机。 现在他们轻车简行,又有鱼鱼在身旁保护,并不怕匪寇乱民,怕的反倒是政治势力。 这里可不是与宋朝早有往来、关系友好的朱罗。政府不会保障他们的安全。 况且只要他和任何□□国家沾上关系,就不可能从君士坦丁堡要到希腊火的配方。 因此,管理宽松的亚咯巴就是登陆的最佳地点。 虽然这里是阿拉伯语区,但是由于往来不少外地人,塞奥法诺用希腊语也算是能勉强沟通。 很快,就将所有牲畜备齐。 看着刚刚买到手中,身材高大的马匹,还有长睫毛忽闪忽闪的骆驼,顾季陷入沉思。 “你们有谁会骑马?”他回头问。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应答。 很好。 不管是来自永安还是泉州的水手,都不会骑马这种贵族技能。 两条鱼就更别想了。 雷茨好奇的围着骆驼转悠,甚至试图去戳骆驼正在咀嚼的嘴。 他很担心鱼鱼被喷口水。 算了,喷就喷吧,反正鱼鱼有铁面罩—— “噗。” 晶莹的口水在空中划过。 众目睽睽之下,鱼鱼沮丧的捂着脸离开。 塞奥法诺没忍住,笑了。 顾季忍住笑意安慰鱼鱼,吩咐众人将随行的东西妥善打包放好,安置在骆驼背上。然后给每人分配了一匹马。不会骑马的水手们看着神骏的高头大马,大眼瞪小眼,一路走到城市边缘,才敢哆哆嗦嗦牵住缰绳。 黑马打了个响鼻。 顾季硬着头皮爬上去,勉强坐在马鞍上。 一行人摇摇晃晃的上路了。 他们一直在法蒂玛帝国的疆域内行走,穿过茫茫的黄沙。有旅店时还能停下来歇脚,没有旅店时便只能和马匹共眠。雷茨本来还想穿着铁甲睡觉,但他发现如果自己硬邦邦的,顾季就不会过来要求抱抱····· 鱼鱼真香的抛弃了盔甲。 顾季还特地绕个小弯去伊贝林看了看,可惜此时宏伟精致的宅邸还没建起来,实在没什么特殊的景致。 走了十余天,身边神情肃穆、衣衫褴褛的朝圣者越来越多。 他们终于见到了耶路撒冷高高的城墙。 耶路撒冷生存小指南 从城外眺望, 可以看到起伏地形中层层叠叠的楼,高高的圣殿山。 没有精美的马赛克和圣光,满眼都是灰扑扑的, 朝圣者排成长龙, 通过耶路撒冷的城门。 “走吧。” 顾季低声道。 牵着马和骆驼, 他们加入朝圣者的人群,向城门涌去。 听不懂的阿拉伯语。 脏兮兮,又带着热诚的脸庞。 瘦弱的身躯。 溃烂的麻风病。 马和骆驼的哀鸣。 头巾和面纱。 雷茨紧紧握住顾季的手,生怕他在拥挤的人潮中走丢。长久未洗的衣物散发出汗水和灰尘的味道, 让鱼鱼很不适应,悄悄掩住口鼻。 顾季将他的手甩开。 鱼鱼委屈。 “进城再牵。”顾季悄悄瞪了雷茨一眼, 腮帮子鼓鼓的, 却毫无威慑力。 船员们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哪里做错就命丧黄泉。他们好像学步的小鸭子般跟在顾季身后,一步步向城中迈进。 就在快到城门的时候,顾季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扯了扯。 又扯了扯。 低下头,是个包着面纱的瘦弱小姑娘。 “求求你, 给些水和馕····” 小姑娘的声音轻轻的, 含混中带着些哀求。 可惜她说的是阿拉伯语,顾季听不懂。 他试探问道:“你要什么?” 小姑娘泪眼汪汪, 看着他背后的行囊。 来耶路撒冷朝圣的,大多数还是平民。他们生活本不宽裕,路上大多忍饥挨饿, 甚至很多人等不到抵达就殒命。 顾季略有迟疑。 周围人的目光若有若无的打量着, 谁都看出了小姑娘的饥饿。但是顾季作为外来者,城门近在眼前,他不想沾上任何麻烦。 人群中, 她的母亲惊叫一声,将她从顾季旁边带离。 “对不起,对不起。” 瘦骨嶙峋的妇人冲出,双臂紧紧抱着女儿。她只露出一双沧桑的眼睛,但身体却好像在宽大脏污的长袍中晃。诚惶诚恐的向顾季连声道歉中,她甚至都没分辨的出衣着华贵的顾季原来是外邦人。 母亲身后还有个脸部扭曲的男孩,以及麻木的父亲。 叹息一声,顾季环视四周,看到有人在吃东西,推测此时大概不是斋戒。 他从背包里摸出几张馕,又递过去些水。 母亲怯生生的接过,分给家人们。身后的男孩将馕让给了妹妹。 小姑娘狠狠的啃两了口馕,就去摸雷茨的锁子甲。 她差点把母亲吓坏,脏兮兮的小手还没伸出去,就被母亲慌慌张张抱走了。 他们急慌慌的往旁边挤,周围人或是必然,或是如潮水般涌上来。拥挤中,倒是不知怎么得给顾季挤出一条路来,在人群的挨蹭中,顾季竟然随波逐流的被挤到了城门处,站到了队伍的最前端。 “锵!” “希腊人?”城门口士兵的,出鞘的弯刀拦住几人去路。 周围人发出轻轻的躁动声。 按照法蒂玛王朝的法律,不同人税收不同。 若是□□前往耶路撒冷朝圣,只要简单盘查即可入城。但若是法兰克人、希腊人、犹太人前来朝圣,则需缴纳高额的入城费用。朝拜路上的吃用和税务,足以让西方朝圣的农民破产。 在城门的另一边,两名犹太人正敢怒不敢言的数着金币。他们衣着破烂,显然也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才抵达,现在却要被剥掉最后一层皮。 塞奥法诺向前一步,指着雷茨沉声道:“我与他是希腊人。剩下的五人是东方的宋国人,路过耶路撒冷。他们不是基督徒。” 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时的法蒂玛王朝,还是讲究宗教宽容的。不过···· 在这个所有人都可以简单分类为□□和基督徒的地方,几个黑发黑眼的宋国人确实出乎意料。 □□不收税,基督徒收税。 那么宋国人收不收税? 顾季低声回头道:“把钱袋拿来。” 他宁愿把自己归类为基督徒,多交点税也好过在城门前引起纠纷。 瓜达尔怀中,缩成一团的贝斯特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勾着钱袋递了出来。 顾季还没掏钱,守门的士兵最终做出决定。 “两个希腊人交税。”他粗声粗气,又半生不熟的希腊语道:“其他人不用。” 深深的看了眼顾季,又看向刚刚一家人的背影,他皱眉低声说:“因为你们帮助过□□。” 顾季一愣,谦卑的接受了士兵的善意。 七人带着牲畜和行李,迅速入城。 不管是为了安全还是享受,顾季都不会在贫民聚集的地方落脚。不过当今的耶路撒冷实在破败的惨不忍睹,以至于他都分不清哪些地方更繁华些,他们的人身安全更有保障。 在城中转悠了半个时辰,终究找了还算干净的下塌处,领着几人安顿下来。 这里靠近圣墓山,是耶路撒冷的核心区域。 他租了两大间房。 顾季、雷茨、塞奥法诺住稍大的一间,四名水手和贝斯特住稍小的一间。所有行李全部放在顾季的房间中,由雷茨负责看管。马匹和骆驼都交给仆从,牵进马厩喂饱草料。 换下风尘仆仆的衣衫,一群人坐在顾季的房间中,围着吃烤馕。 雷茨对这个安排很不满意。 他躲在厚厚的甲胄中,翠绿色的双眸写满委屈:“为什么?你居然让我和塞奥法诺住在一起,还有你?难道我——” 顾季目光灼灼,威胁的看着雷茨。 鱼鱼一秒切换希腊语,语调如伤心的妇人,缓慢而清晰:“难道我满足不了你,你两个都要吗?” !! 顾季满脸烧红。 他也不想有塞奥法诺这个灯泡····但是实在事出有因。为了保证安全,他们必须尽可能的减少房间数量,集中人员住宿。顾季实在不敢让两个人分出去住——万一被强盗歹徒盯上,语言不通的他们将面临巨大的危险。 他想手动让鱼鱼闭嘴,没想到鱼鱼眼疾手快的关上了铁面罩,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绿眼睛。 水手们不太习惯船上“娇滴滴”的老板娘突然穿上铁甲,又向顾季撒娇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口的移开目光。 “咳。”顾季欲盖弥彰的咳嗽一声:“我们预计三天后启程。” “大家注意不要乱吃东西。不管去干什么,身边至少要有人陪同。实在找不到同行人就带着猫。” 他正色道:“如果任何地方,看到脸部变形、皮肤异常、身上腐烂或出血的人——必须立刻离开。” 当顾季凝神时,那双墨色的眸子便升起不可冒犯的威严。水手们无不心神震慑。 他们抱紧胳膊,悄声问:“大人,是瘟疫么?” 顾季肃然道:“此病唤为麻风,无药可救。” “依靠接触传播。感染者的病情会逐渐加重,最终失去人的相貌,在浑身溃烂中死去。” 无药可救。 四个大字让水手们听得浑身战栗,仿佛已经见到了客死他乡的悲惨图景。 顾季摸摸鼻子。 他感觉自己好像吓到了水手们:“不过也不用太担心,传染率不高,大部分强壮的人都不会感染。” 想了想,又补充道:“只要注意这几点,你们就可以在城中逛逛。” “还有,别进清真寺,也别和士兵起冲突。” 倒不是他本人有宗教倾向,是由于顾季知识领域的关系,他对基督教的了解要远超□□教。 怕水手们不懂事,犯了忌讳。 他们面面相觑。 最终,阿四语重心长:“郎君,我们几个还是不出门了罢。” 顾季疑惑。 “这,这城有什么好?”瓜达尔忍不住道:“也不如泉州繁茂,更不如汴京气派。” “景致虽然奇特,但这街上也不如汴京干净利落,说的话也听不懂,还有可怕的疫病。” 他诚恳道。 嗯·····顾季不知为何,觉得似乎有点道理。 “不出门也好。”顾季笑道:“养足精神,接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 大家齐声应答,顾季按照惯例给每人发了几枚银币做零花钱。很快,众人便回去歇息了。 午间小歇过后,顾季从地板上爬起来。 ——至于为什么是从地板上爬起来·· 因为顾季觉得床上太脏。 他皱眉看过去,油乎乎的桌面,带着不知名污渍的柜子,十年没洗的挂毯,还有不知道睡过几十个人的被单···· 听闻此言,鱼鱼殷勤的抢走了塞奥法诺的小毯子,铺在地上让顾季午睡。 并且让弟弟将屋子打扫干净。 因此在他们下午出发的时候,“灰鱼鱼” 塞奥法诺还在“任劳任怨”的打扫卫生。 两人径直去圣墓山。 雷茨脱下板甲,在锁子甲外套了层白色的袍子。如果时间晚一百年,再在白袍上画鲜红的十字——鱼鱼可以直接加入圣殿骑士团。 顾季则直接穿上轻便的白色圆领袍,倒也不显得扎眼。 在街上慢悠悠的闲逛,顾季看着灰扑扑的耶稣撒冷,又想起船员们的话。 其实在中古,拿任何城市与八荒辐辏的汴京相比,都有几分荒谬。 比如一个经典的比喻,北宋马车夫的生活质量,同时代西欧的国王高。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此时也是耶路撒冷最不繁荣的时候。 法蒂玛王朝的耶路撒冷虽为圣地,但实际上并不阔绰——要是对于刚刚被上一任哈里发端了老巢的基督教僧侣来说,甚至称得上赤贫。游记和诗歌中,将耶路撒冷的脏乱显露必至。在1099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攻陷耶路撒冷时,□□世界甚至都没有反击的兴趣。 等到百年后耶路撒冷王国鼎盛,才是历史中屡屡记载的繁荣时代。 当然这都是后话。当今造成这种贫穷的,除了帝国边缘的偏远位置、法蒂玛王朝的宗教政策、还有1033年的地震···· 还有哈基姆拆毁所有教堂的命令。 ——气喘嘘嘘爬上圣墓山,面对圣墓大教堂废墟的顾季如是想。 教堂都拆干净了,他该怎么安葬席尔瓦爵士? 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荒草丛生的圣墓山山顶, 顾季颓废的坐在残缺的石板上,半倚着鱼鱼冷硬的锁子甲。 旁边是犹太人的哭墙,对面是残破的教堂。 ——不对, 说废墟不准确。 应该是施工工地。 自从二十年前, 哈基姆哈里发半夜发疯, 骑驴跑入开罗的山间不见踪影之后,新任哈里发就恢复了宗教宽容政策,与拜占庭皇帝罗曼努斯三世定下合约,重建圣墓大教堂。 虽然罗曼努斯三世死不瞑目, 但他的继任者米哈伊尔四世仍然遵守约定,派遣工人进行重建工作。 直到1048年, 在君士坦丁九世治下, 圣墓大教堂才算全部重建完毕。 顾季困惑的眨眨眼睛,薅了根草绕在指尖,开始思考还有没有其他解决方案。 要不然去城外,随便挖个坑埋了? 顾季摇摇头。 阿尔伯特号会伤心的。 双眼无神的看着天,鱼鱼也在身旁昏昏欲睡。就在顾季思考“给席尔瓦爵士修墓”的可能性时, 身穿罗马长袍、棕色眼睛暗皮肤的年轻人向顾季走来。 皮靴扬起尘土。 “两位兄弟, 你们是来朝圣的吗?” 他善意道:“神会保佑你们的虔诚。” 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基督徒,顾季没有辩解。 他眨眨眼, 遗憾的笑了笑:“谢谢你,可惜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鱼鱼被说话声吵醒,睁开迷茫的绿眼睛。 看到鱼鱼宝石般的眸子, 年轻人暗暗惊羡。 在耶路撒冷的生活确实有些寂寞。所以当他远远看到绿眸的罗马骑士, 便过来聊天。但他很快发现另一个人更特殊——有着温和清俊的面容,奇怪的衣着,黑漆漆的发色和瞳孔。 “你们从哪里来?”他好奇道。 “遥远的东方。”雷茨答道。 “东方也有我们的兄弟吗?”年轻人陷入迷茫。 顾季想了想。 唐时传入中国的景教是基督教的分支, 不过恐怕读作“分支”,写作“异端”。他明智的选择闭嘴。 “我是来自宋国的航海者,奉宋国皇帝的使命前往君士坦丁堡。”顾季含糊其辞。 年轻人十分惊讶,饶有兴趣的扬起眉毛:“我是阿塔纳修斯,由皇帝陛下指派,是负责修建圣墓大教堂的几个人之一。” 这次倒是顾季吃惊。他没想到眼前的贵族青年,竟然是负责建造圣墓大教堂的人。 不过换个角度,其他人也不闲的没事在工地溜达。 他兴致勃勃的问起宋国,在得知宋国就是源源不断产出瓷器的东方神秘国家之后,对顾季的态度更严肃了几分。 “这里很危险。我明天可以将你们送往帝国境内。”他热心道。 顾季表示感谢:“但是我的任务不止于此。” 他绘声绘色的讲了席尔瓦爵士:“我认识一位虔诚的绅士·····不幸的是,前不久他的船在东方沉没。根据他的嘱托,我要把船上人的遗物送到耶路撒冷安葬。” 阿塔纳修斯脸上浮现出悲哀的神色。 “真可怜。”他叹口气:“愿他在耶路撒冷能得到安息——” 看这残破的教堂,恐怕安息有点难。 “耶路撒冷还有幸存的教堂么?”顾季问道。 阿塔纳修斯很想帮助他,但只得诚恳道:“没有。仅存的也被改成清真寺了。” 耶路撒冷大多数有名望的教堂,都是在十字军国家时期,或者之后建立。 顾季很失望。 他问:“有没有什么方式,能把遗物先放在这里,等教堂建好之后再保存起来?” 阿塔纳修斯愣了。 可以肯定是可以的,但是教堂中存放的东西本就有讲究,尤其是像圣墓大教堂这般····还不知道那席尔瓦爵士是什么人。 他有点犯难:“可能不太行·····” 顾季接着道:“我受朋友之托,实在难以辜负。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捐献给教堂和僧侣们100盎司黄金。” 阿塔纳修斯差点咬住舌头。 “——虽然此事困难,但我们将为每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敞开大门。” 接下来的交谈就愉快了很多。 不怪阿塔纳修斯贪恋钱财,实在是顾季给的太多,当下的教堂和僧侣们又太穷了。 中世纪时期,由于许多信徒会把遗产无偿捐献给教堂,因此教会是十分富有的。不过这种好景只出现在遥远的欧洲大陆——在耶路撒冷,老巢刚刚被端干净,哪有什么钱? 虽说拜占庭皇帝和哈里发都会适当拨款,但搭建教堂也是极其奢侈的工作,最终僧侣们的生活仍然清贫。 若是此时有善人捐款····· 所有人都会虔诚的为他祈祷! 更何况,阿塔纳修斯说服自己:虽然不知席尔瓦爵士是何方神圣,但是他如此富有的朋友愿意为了教会慷慨解囊——他又怎么可能不是好人呢? 短短一小时内,阿塔纳修面对顾季的心态已经今非昔比。 按照顾季的自谦,他只是宋国“微不足道混吃等死”的小官员,家资“寒酸微薄”,承蒙“陛下青眼”才能让他担此重任,“略带薄礼”前来维系两国邦交,顺便“小小破费”给教堂捐款,来满足朋友的遗愿。 他已经不敢想宋国究竟有多富,他口中的“豪商巨富”又是怎样的人物了。 阿塔纳修斯敏锐的意识到,这个俊秀优雅的少年非常重要,必须让他平安到达君士坦丁堡。 他热情的邀请顾季去参观还没建好的教堂。 “看,这就是礼拜堂。” 顾季对着地基点点头。 "看,这个位置放十字架。" 顾季对着空荡荡的墙壁点点头。 “看,这里就是我主出生的马厩。” 面对空荡荡的地板,顾季忍不住灵魂发问:“所以马厩呢?” 阿塔纳修斯顿了顿:“嗯,当年的已经不在了,但确实是这个位置,海伦娜皇太后亲自说的!” 顾季深奥的点点头。 可能阿塔纳修斯也觉得,现在的教堂实在是没什么好参观的,于是决定邀请他们共进晚餐。 顾季和雷茨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倒不是顾季不想去——他还挺好奇中世纪工人和教士们的伙食。只不过他们之前答应过塞奥法诺,要回去一起吃饭的。 阿塔纳修斯问清原因,听说雷茨还有个弟弟,热情的邀请塞奥法诺一起来。 在这里,罗马老乡并不多见。 再说比起顾季的捐献,一顿粗糙的晚餐实在九牛一毛。 他召过来一名工人,让他带着顾季的东西去找塞奥法诺,随即就带领着顾季和雷茨去了餐厅。 一间高大狭长的石室,里面摆着几张长桌,木制的餐具整齐的摆放着。为了招待顾季和雷茨,阿塔纳修斯特地洗了几套银餐具出来,在昏暗的房间中闪闪发光。 现在时间还早,僧侣们都没落座。阿塔纳修斯还有事要忙,安顿两人坐下就匆匆离开了。 雷茨悄悄问顾季:“他有没有看出,我们不是基督徒?” 在中世纪,比起□□教,基督教在宗教宽容方面····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稍有不慎,你就是异端啦! 顾季摸摸鱼鱼的毛:"他当然知道。" 在刚刚参观教堂的时候,顾季对圣经典故一问三不知,就已经彻彻底底的暴露了。 拜占庭对于异教的态度,比起后来的罗马公教会要好些。毕竟是从古罗马多神教时期走过来的,还日常和北边信仰多神教的基辅罗斯、东边的□□世界打交道。 而且身为东方人,如果顾季是虔诚的教徒,反而有几分古怪。 再者····都捐了这么多钱,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只不过他不会说。”顾季悄悄道。 雷茨充满好奇:“那他会向你传教吗?” 顾季表示:“不知道。” 鱼鱼必然不是基督徒,因为人鱼本身就是罗斯族多神教的产物。不过说到传教,顾季却想起了个笑话,讲给雷茨听。 在真正的大航海时代,许多教士乘坐帆船向海外土著传教。 他们告诉土著:如果你不信仰上帝,那么你死后会下地狱。 土著担心的问:但是,我的祖祖辈辈都从来没听说过上帝。现在他们都死了,他们会下地狱吗? 传教士想了想。如果说祖先们都下了地狱,土著怎么会愿意皈依? 于是他们解释道:因为祖先从未听说过上帝,所以无知者无罪,不会下地狱。 土著抓狂了:所以你为什么要把上帝的存在告诉我?? 鱼鱼想笑,但是还没笑出来,就看到僧侣和工人们排着长队鱼贯而入,衣袍破旧神情肃穆。 他立刻也做出严肃的表情,垂手立在桌边。 僧侣和工人们依次落座。 桌上的蜡烛被点燃,黑烟飞上半空。天色渐暗,为了节约蜡烛却点的很少,面前的人都有些不清晰,只能看到桌子上孤零零的餐具。 塞奥法诺也来了,坐在顾季旁边。阿塔纳修斯接踵而至。 众人落座,厨房的菜还没上来。顾季正要和阿塔纳修斯打招呼,却见他看着塞奥法诺的脸呆住了。 神情犹豫怀疑。 “你们认识?”顾季问。 塞奥法诺摇摇头。 “嗯···”阿塔纳修斯有点尴尬:“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在哪?好像是去年,西西里岛。” “不过可能是弄错了。”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心中却颇有犹豫。毕竟这般绿眼睛的漂亮少年,任谁见了都会印象深刻。 原来是乌龙。 顾季毫不在意的回过头,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心下一沉。 等等。 1040年,西西里岛? 去!泡!澡! 顾季复杂的目光打量着塞奥法诺, 后者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 绝对有鬼。 塞奥法诺的长相有鲜明的东方特点,只要见过就很难认错。 1040年的西西里岛,并不太平。 按照法理来讲, 西西里岛被认为是拜占庭帝国的领土。但是岛上的萨拉森人却长期霸占政权, 并且屡屡侵袭意大利南部的国土。从巴西尔二世的时代起, 君士坦丁堡就有远征西西里岛的打算。巴西尔二十的去世阻断了这个过程。 等到十几年后的哈伊尔四世时期,适逢岛上的萨拉森人内乱四分五裂,拜占庭的大军才长驱直入。 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以及更换主帅、军队内讧, 战争的结果不太光彩。 许多已经打下的地区又被吐了回去,除了墨西拿城, 西西里岛再度落入萨拉森人手中。 那么, 塞奥法诺去干什么了? 从君士坦丁堡往东走,可不应该路过西西里呀? 顾季心绪流转,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好像只把这当做无足轻重的小乌龙。 很快,别开生面的晚餐开始了。 按照常态, 餐前祷告是用餐的第一个节目。 不管是僧侣还是工人们, 全部神色虔敬的低下头。穿黑袍的老者拖着长长的胡子领读,其余人则低声颂念。他们口中的声音极快极轻, 混合着淡淡的蜡烛的烟2,如天国平静的祝祷般,给人以安宁的魔力。 顾季、雷茨、塞奥法诺也学着低下头滥竽充数。 好在餐前祷告很快结束。 两名僧侣开始给每个人发放食物。 慢慢的走到顾季面前, 他轻轻在胸前画个十字:“愿主保佑你。” 接着, 在顾季的盘子中,放下两片粗糙的面包。 第二人也来到顾季面前。 同样画了个十字,然后在顾季盘中放下块咸鱼。 顾季模仿周围人, 用不标准的希腊语表示真诚的感谢。 接着,翘首以盼第三道菜。 没见到影。 ····· 晚餐就这么结束了。 顾季看着自己盘中的面包和咸鱼,着实呆住。 阿塔纳修斯尴尬的无话可说。 他现在就是后悔,非常的后悔。 他习惯了清贫的生活,来耶路撒冷也只不过是想把教堂好好建起来而已。因此他从未拿为数不多的钱币去享受奢侈之物,连吃饭都是和僧侣们同甘共苦。 今日邀请顾季共进晚餐,只不过是察觉到顾季对教堂的好奇,才临时起意而已。他已经提前嘱咐做饭的兄弟,多准备些招待贵客。然后····顾季盘子里的鱼确实比别人大一些。 他嚼着干枯的鱼肉,食不下咽。 顾季从如此富庶的国家来,怎么能瞧得上这些?怕不是要觉得他招待不周。 悄悄扭头看过去,顾季正优雅的握着刀叉,将鱼肉一分为二。 感受到阿塔纳修斯的目光,还温和的笑了笑。 顾季虽然失望,但还没真觉得有什么。 毕竟第一次在教堂中吃饭,重要的是味觉吗?不,是体验! 再说阿塔纳修斯早就和他说过,这里很穷,只是一顿便饭罢了。 旁边的塞奥法诺也保持缄默,津津有味的品尝着全麦面包。 不过比起两人的好涵养,鱼鱼是最崩溃的那个。 他拿着叉子,百无聊赖的戳着咸鱼,一口都吃不下去。 “吃了。”顾季暗暗对雷茨道。 浪费可不礼貌。 鱼鱼不可置信的抬眼,晶莹澄澈的眸子中写满崩溃:你竟然让我吃这么难吃的东西? “吃不下也装作吃了。”顾季警告:“别玩食物。” 雷茨咬着嘴唇,认同吃了一口面包。 平心而论,这顿饭的味道也不算差。虽然面包很粗糙,咸鱼还有隐约的臭味····但在贫瘠的中古,还能要求什么呢? 不比路上充饥的馕饼难吃。 更令顾季感到好奇的,是在雷茨泫然欲泣的同时,塞奥法诺吃得很开心。 ——不是表面的礼貌,是发自内心的美味。 百无聊赖的鱼鱼凑上来:“他很喜欢吃面包的。” 顾季:?? “他和索菲娅,每天都要遮住鱼尾巴,上岸去领免费面包吃。”鱼鱼言之凿凿,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盘子里的东西全部转移进了塞奥法诺的盘子,一滴不剩。 后者欣然接受,竟是少见的兄友弟恭。 阿塔纳修斯强行挽尊:“兄弟,尝尝我们的美酒吧。” 众人全部将盘子里的食物吃净,两位僧侣又从门口出现。在月色和烛光中,他们捧着高脚杯,给每人倒上半杯葡萄酒。 这是晚餐的最后一个步骤。 在阿塔纳修斯期待的目光中,顾季轻轻抿了一口酒杯,顿一下,全部喝完。 口感微涩微苦,度数不高,几乎没有优点。 他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向阿塔纳修斯夸赞酒的品质,露出满意的神情。 顺便逼着鱼鱼把酒喝干。 用完晚餐,阿塔纳修斯问顾季是否想参加他们的晚祷,遭到了礼貌的谢绝。于是他们约定明天再来见面,顾季和雷茨便回到了下塌处。还没踏入屋子,一股异香扑面而来。 等等···· 雷茨环顾四周。 他们在吃什么? 烤羊肉串! 水手们正围在炉边,披着白色长袍,趁着月色吃得开心,没想到顾季和雷茨突然回来,颇有些尴尬。 空气中只有羊肉扑鼻的芳香。 他们不仅在吃烤羊肉串,还在吃肥美的烤羊腿,滋滋冒油的羊肉馅饼。这些都是旅店提供的美味。水手们加了些带来的香料,别提多诱人了。 “郎君吃了没?”瓜达尔热情道:“一起来!” 雷茨饿的眼睛都绿了。 他幽怨的看着顾季:他们在吃烤羊腿耶! 我吃得就这么素? 你忍心吗? 顾季被他盯得颇有愧疚感,又找旅店老板添了一只羊腿。看到鱼鱼坐在火炉边啃得开心,他才悄悄回到房间中。 塞奥法诺好像在发呆,又好像在门口堵他。 “有事吗?”顾季明知故问。 塞奥法诺摇摇头,轻轻进屋去了。 顾季走进黑暗的房间中,点燃几根蜡烛。经过打扫的屋子整洁了许多,至少地板上的油污消失不见,床上也更换了新的被套。顾季一边在屋子里溜达,一边关注着塞奥法诺的动向。果然,他一直在盯着自己。 好似浑然不觉,顾季拿出书倚在墙边翻看。等到鱼鱼吃饱后进来,顾季才慢慢伸了个懒腰,向雷茨轻轻招招手。 鱼鱼的耳朵竖起来了。 他飞快的蹭到顾季旁边。 “把塞奥法诺支出去。”顾季将身子倚在床上,香肩半露,宽大的衣袍下纤细的身体分外诱人。他在雷茨耳边轻轻吐气,扬起的尾音中像是带着钩子:“让他离远点。” 鱼鱼:!! 如果不是生理构造不允许,雷茨的鱼尾巴都要摇出一朵花来。 原来老婆想要和他—— 雷茨毫不留情的拎起塞奥法诺出门,思考着要把烦人的弟弟放在哪个不碍事的地方。 塞奥法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痛骂哥哥见色忘义。 他找了间楼梯下的小黑屋,将塞奥法诺扔进去封上门,然后快快乐乐的回去找顾季。 推开门—— 扯开的衣服穿好,凌乱的床单收拾整齐,连面上胭脂似的红色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顾季正襟危坐在桌前。他手中握着羽毛笔,回头皱眉问雷茨:“回来了?现在能联系上索菲娅么?” 鱼鱼懵了。 他翡翠般的眸子中泛起一层雾,不可置信的看着顾季:“我以为你要····” “我没说过。”顾季摸摸鼻子否认。 纯情鱼鱼惨遭骗子。 雷茨把自己颓废的扔在床上,拒绝回答顾季的问题。 顾季去拽他的大尾巴:“这件事做了,我就同意。” 雷茨立刻爬起来:“很难,但也不是不行。” “这里不靠海。如果你给她写信,我可以送去海边——但要一天一夜才能回来。” 顾季凝眸沉思:“好。” 雷茨趁机多讨要了些报偿,才趴在桌上问顾季:“为什么突然找索菲娅?” “因为塞奥法诺绝对有猫腻。”顾季沉声道。 按照塞奥法诺的谨慎,在到达东南亚之前,他一定会尽可能的待在索菲娅身边。因此顾季推测,在西西里岛战火纷飞的情况下,如果塞奥法诺真的有所图谋,索菲娅必然略知一二。 与其和塞奥法诺这只老狐狸斗智斗勇,还不如去问单纯的索菲娅。 他抽出信纸,用尽可能简单的中文盘问了两条鱼在西西里岛的行踪,又小心翼翼的将信封密封住。 作为无辜的商人和使节,塞奥法诺的所作所为按理来说和他没什么关系。 但他必须防患于未然。 处理好信件,又让鱼鱼肆无忌惮哔——了许久。等到将雷茨赶出去送信,顾季才拖着酸软的双腿,慢慢挪过去将塞奥法诺放出来。 刚出小黑屋的塞奥法诺很自觉,缩在地上的小毯子中:“我哥呢?” 顾季凌厉的一记眼刀。 塞奥法诺翻了个身。 不知是单纯的以为鱼鱼被踹下床,还是发现了什么猫腻。 两人相安无事到第二天中午。 顾季醒来时,高高的太阳已经悬在荒漠的中心,院子里散发出烤面包、羊肉、香料的迷人香气。 勉强爬起来洗漱换衣,等他出房门的时候,阿塔纳修斯竟然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他。 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表。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啊? 阿塔纳修斯不好意思道:“我提前些过来了。” 顾季点点头:“那便一起用饭吧。” 看着面前的羊肉大餐,再想想昨天的干面包,阿塔纳修斯很想钻进地里去。 用力咬了口羊腿,他想到了投桃报李。 他道:“兄弟,今天我带你去澡堂看看!” 把我支开,为了和他去洗澡? 顾季差点被嘴里的羊肉噎着。 中世纪, 虽然大部分地区的卫生条件十分堪忧,从出生到死都洗不了一次澡,但总有些地方独树一帜。 比如继承了罗马“澡堂文化”的拜占庭。 君士坦丁堡内, 澡堂文化就十分发达。罗曼努斯三世, 甚至就在泡澡的时候被暗杀。繁荣昌盛的澡堂子也影响到周边的一众国家。比如在基辅城中, 就照搬了君士坦丁堡的澡堂——百年前奥莉加大公夫人为夫报仇,就把仇人们直接煮死在了浴池。 耶路撒冷在罗马统治下几百年,自然也继承了此类优良传统。 “额···”顾季张嘴想说,雷茨肯定不愿意。 要是让他知道, 顾季在澡堂中和别人坦诚相见,雷茨会发疯的。 但是话到嘴边, 顾季又顿住。 鱼鱼不在耶! 昨晚上出门了, 今天夜里才回来。 心中升起好奇和探究,他当即改口:“好。” 顾季真的很好奇,传说中的澡堂是什么样子。 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吃完午餐,顾季便带着阿塔纳修斯去看金子。 顾季此行共带了三车东西。其中一车是赵祯准备好的奇珍异宝,作为两国邦交的礼物。剩下两车中, 除了少量的行李之外, 就是明灿灿的黄金。这些黄金明面上用来购买希腊火的配方,实际上全部由顾季调控。 面对蒙着篷布的车, 顾季一把揭开,如数给阿塔纳修斯将黄金拿出。 阿塔纳修斯的眼睛都直了。 身为贵族,阿塔纳修斯的家资肯定要比这个数多。但看到顾季这么爽快的将黄金取出来, 他咽下口水。 “齐全吗?”顾季随口道:“怎么给你运过去?” 他对自己的土豪行为浑然不觉。 赵祯可比他大方多了。 阿塔纳修斯:“等, 等等·····” 人一溜烟的跑了。 顾季等了半个小时,才见他气喘吁吁的回来。阿塔纳修斯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两个僧侣。他们特地换了干净的长袍, 头发胡子打理的一丝不苟,十字架悬挂在胸前。一人手中拿着十字架,另一人端着铺绒布的托盘,神情虔敬肃穆。 再后面跟着两个工人,手中拖着扁平的麻布口袋。 阿塔纳修斯不好意思道:“席尔瓦爵士的遗物在你哪?我不清楚具体的仪式,牧师一定会妥善照顾好的。” 顾季目瞪口呆:“那麻袋是用来····” “来装金子的。”阿塔纳修斯干脆利落的回答:“现在不太平,只能把金子缠上裹尸布,伪装成尸体运过去了。” 要不然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冲出来,抢了金子跑路? 真是叹为观止。 顾季去拿出席尔瓦爵士的遗物。两名牧师念了一段长长的祷告词,才小心翼翼的将遗物转移到托盘上,打算慢悠悠的捧回去。 按照中原传统,顾季又拿出两匹丝绸交给牧师作为酬谢。 牧师们愣住。本来已经念完了祷告词,但他们硬是虔诚无比的多念了一段。不仅赦免了席尔瓦爵士的所有罪过,并祝福他能在末日审判中进入天堂。 另一边,阿塔纳修斯很快将所有金块打包完毕,几人偷摸摸的从后门抬出去。顾季跟着他们一同前往圣墓大教堂。他亲眼看到席尔瓦爵士的遗物被妥善安置,每天都会有僧侣为他祈祷。 顾季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如果在这个时空中,席尔瓦爵士依然会踏上航海的征途····不知道当他来到耶路撒冷,看到自己的衣冠冢会作何感想。 想想,还挺恐怖的。 顾季站在席尔瓦爵士的遗物前发呆,阿塔纳修斯却怀疑顾季为了朋友的去世感到难过。他好心劝解了顾季一番,便带着顾季去澡堂排忧解难去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顾季与阿塔纳修斯骑马穿过街道,来到耶路撒冷的公共浴池。 进入高大的建筑物中,绕过走廊和墙壁。光溜溜的男性躯体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顾季强忍着尴尬,跟随谈笑风生的阿塔纳修斯向里走。转过最后一道长廊,浴池出现在面前。 黑黑的池底——不知是没刷干净的水渍,还是沉淀的污垢。 浑浊的水池——也许除了水分子外,还有其他不明液体。 隐隐的异味——混合着汗臭、脚臭、以及更不可名状的厕所味。 顾季向旁边看去,正有一位男士打算泡澡。看他肥肉褶皱中的灰尘,大概至少几个月来,肌肤和水都没有过亲密的接触。 至于中世纪人对臀部的卫生更不注意,甚至不怎么擦····· 哕—— 顾季用尽毕生的涵养,才没有真正吐出来。 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个浴池,即使是每年洗一次澡的伊丽莎白一世,坚持用醋擦身,拒绝清洗臀部导致肛瘘的路易十四,都没有勇气走下去玷污他们高贵的身躯。 “呵呵。”阿塔纳修斯尴尬的笑了两声:“比之前脏了些呢。” 顾季面如菜色。 他想起自己读大学时,曾读过10世纪穆斯/林作家穆卡达西《对各地知识的最健全分析》。其中记载道:“你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比在圣城更肮脏的浴池,洗澡的费用也比其他地方高。” 曾经还当成笑话读····回想起进门时缴纳的不菲费用,笑话竟是我自己。 阿塔纳修斯面不改色的跳下水去,并且招呼顾季:“来吧兄弟。” “虽然脏了些,但钱都交了。我保证,君士坦丁堡的浴池要比这里干净许多。”他信誓旦旦。 在他盼望的目光中,顾季浑身僵硬的脱去外袍,只剩下薄薄的上衣和长裤。 然后站在浴池边不动了。 不行,他接受不了。 现在顾季心中就是万分后悔:为什么要背着鱼鱼出来寻刺激?为什么不老实在旅馆待着? “怎么了?”阿塔纳修斯关切道。 顾季灵机一动,想了个好借口:“在我们那边,不太适应大家一起洗澡。” 东方人,害羞。 阿塔纳修斯好奇道:“那你们怎么洗?” 顾季道:“当然是自己在家洗。” 此时,顾季心中浮现出泉州的温馨家园。浴桶中兑进温度刚刚好的热水,撒上香粉和花瓣,与鱼鱼一起胡作非为···· 阿塔纳修斯却截然相反。他没经历过这样的洗浴体验,心中惊疑不定:难道每个宋国公民家中都有豪横的浴池——或者至少是精致的大理石浴缸? 太恐怖了。 阿塔纳修斯看向顾季的眼神,立刻从“大善人”变成了“大土豪”。 顾季完全没想到这般乌龙,只是在为阿塔纳修斯没有劝自己下水而庆幸。他在浴池边踱步,即不敢看白花花的躯体冒犯到别人,四处又脏兮兮的,没有地方歇脚。他如望夫石般向门口看去,却见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个背影还挺像他家鱼鱼的? 穿锁子甲的人转过脸来。 等等—— 那不就是他家鱼鱼吗! 雷茨回过头,正好看到顾季呆呆的站在池边。他穿着薄如蝉翼的里衣,几乎能看到胸前的两点嫣红。裤子稍短了些,纤细的脚踝好像只有盈盈一握。 在顾季身后,是十几个不着寸缕的男人。 鱼鱼的眸中好像凝结住了。、 ?? 为什么雷茨回来的这么快啊! 顾季赶紧走过去,试图抢救一下:“我就是好奇来看看,没下水····特别后悔到这里来。” 雷茨好似弃妇,语气幽怨眸中含泪:“你不用解释。” “不是···”顾季越说越说不清。 “你以为我不知道浴池是干什么的地方吗?”鱼鱼咬着嘴唇,眼睛发红。 干什么的地方? 顾季愣了一下,接着想到些关于impart的不祥传说。他义正言辞道:“不可能。这里是圣城,连妓院都没有的地方,怎么可能?你想多了。” 雷茨好像还不太信。不过这时阿塔纳修斯也注意到了雷茨,热情的走过来邀请他也洗个澡。 雷茨走进,看到恐怖的水质··· 很好,他信了。 顾季绝对什么都没做。 雷茨试图找理由:“我来找顾大人。甲胄穿脱不方便,现在就算了吧。” 阿塔纳修斯不知为何他们都有“交钱不洗澡”的爱好,但也就随他们去了。顾季低声问雷茨:“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雷茨耐人寻味:“有没有可能,耶路撒冷东方的湖泊就通向大海?” 顾季害羞。 地理没学好,忘了耶路撒冷东边也有水,不必向西远行去找大海。 雷茨继续发问,委委屈屈:“所以你把我□□么远,就是为了和他洗澡?” 这天聊不下去了。 顾季果断的选择更换聊天对象,他问阿塔纳修斯:“兄弟,我们去君士坦丁堡,走哪条路更方便?” 阿塔纳修斯抬头:“别担心,我找人带你们过去。” 顾季十分惊喜,又道:“我一路上还想多看看,有没有风光好的地方?” “去罗马。”阿塔纳修斯建议:“亚历山大城、安条克。或者向北去基辅、诺夫哥罗德?” 他顿了顿:“只要别去西西里岛。那里还在打仗呢。” 战争? 顾季猛的睁大眼睛。 西西里岛的战争,不应该早就结束了吗? 早安,安纳托利亚! 顾季心绪流转, 愈发惊疑不定。他装出懵懂好奇:“在打仗?为什么?” 阿塔纳修斯简单讲了遍远征西西里的前因后果。 与顾季所知的历史毫无差别。 “那为什么打了这么久?” “我也不知道。”阿塔纳修斯尴尬道:“去年到了西西里一趟,听说还在打仗,我就跑了。” 他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建筑师, 真不关心这些。 阿塔纳修斯没理由骗他。顾季心中微沉, 却只是点了点头, 没再多问。 他们共同用了晚餐,顾季便回到旅店。雷茨阴魂不散的跟在身后,眸中的委屈显现出,他显然还没忘记“洗澡”的事。 顾季却一心扑在西西里岛, 丝毫没注意雷茨的情绪。 是什么扇动了蝴蝶的翅膀,更改了历史的进程? 不会是他。他从未插足过…… 难道还有其他穿越者? 顾季被惊出一身冷汗。 但他又觉得这个想法不切实际。 如果真的还有人穿越, 怎么可能只闹出来这么点动静? 那么, 难道是塞奥法诺? 可即使他不穿越,塞奥法诺也真实存在。 等等。 顾季突然想到,他是干预过罗马帝国的——一年前,他从日本把秋姬送来了。 塞奥法诺东行,至少表面上的原因, 就在于“因见到秋姬而好奇东方世界”。 条条线索越捋越乱, 顾季只得暂时放弃思考。他在床上打了个滚,窗外冷清的月光肆无忌惮的洒进来, 照亮床边雷茨幽怨的脸。 糟糕,忘了鱼鱼。 顾季伸手去拉他,声音软软的:“赶紧睡觉, 明天带你去集市上逛逛好不好?” “你别装。”雷茨委屈:“这次和别人出去洗澡, 下次是不是要和别人哔——?” 顾季:?? 他麻了。 顾季深吸一口气:“我保证,之后绝对不再与人类、类人生物坦诚相见,好不好?” 雷茨勉强满意。 他道:“那你过来。” 顾季不知所以的挪过去。 “嗷!” 瞬间, 顾季被雷茨死死压在床上,胸前的衣衫被扯开,看得一清二楚。他立刻挣扎起来,但不论四肢如何挣动,胸口都被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你干什么?”他警惕道。 雷茨不言,拔下尾巴上最锋利的鳞片,尖角上还沾着隐隐的鲜血。他抬手,小心翼翼的在顾季胸口刺下去。 “嘶——” 微微的疼痛和麻痒感在胸口弥漫,鱼鱼就像是给他刺青般,在胸前细细密密的点画。 “雷!茨!” 顾季几乎被胸前的触感逼疯了,拼命地蹬着两腿踹他。就在他马上要受不住的时候,鱼鱼终于放开了胸口,抓住顾季的腿,如咸鱼翻身般将他翻了个面。 ?? 顾季来不及思考,赶紧看雷茨的杰作:两只跳跃的暗红色小鱼,尾巴微微翘起。 顾季头脑一热,连忙将灯烛拿来,仔细观看雷茨的杰作。 却不想,正好身后被雷茨偷袭。 当他察觉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即使拼尽全力想把自己拯救出去,但雷茨的力量绝不是他能撼动的,他的身后被牢牢拿捏住了。 “住手——”顾季想到雷茨正在干什么,心中的羞耻就一阵一阵向上涌。他愈发猛烈的挣扎起来,可惜这些在雷茨眼中毫无威慑力。 直到鱼鱼全部刺完,才将他放开。 顾季恶狠狠的瞪了鱼鱼一眼,赶紧去找镜子。 身后左右都被纹上了鱼鳞,红色浓郁深沉。甚至还写着雷茨的签名:Rex。 宣誓主权。 没想到····大艺术家鱼鱼还会搞刺绣呢! 恨得牙根痒痒,顾季质问道:“这是什么?” 雷茨神秘道:“魔法。” 他趴在顾季耳边,带着羞涩恶名,恶魔低语:“只要你不露出来,不被别人看到,就会无事发生。” “但是只要你脱了,别人看了、碰了····”雷茨咬着他的耳朵:“这些痕迹就会消失,我就会知道,你对我有多么不忠诚。” !! 这不就是守节的痣吗? 雷茨补充道:“别担心,适当的时候,我会把这些洗去的。” 顾季心中羞愤难当,恨不得再拿剑指着雷茨。但是他还没下床,就感受到臀尖上尚未消散的麻软,倒在床上。 垃圾鱼鱼! 雷茨扔掉鳞片,满意的将顾季揽在怀中,卷住被单:"好啦,睡觉吧。" 第二天早上,顾季浑身依然充满低气压。 不过经过整晚的思考,他倒是也想通了些。自己不过问雷茨直接去浴池,雷茨感到不安全也是很正常的。鱼鱼虽然给他纹了守节之物···但是自己只要不脱衣服,别人也看不见。 顾季说服自己:就这样吧。 和类人生物生活,总要多包涵的。 因此,虽然顾季周身弥漫着低气压,但还是根据承诺带鱼鱼去了市场。 耶路撒冷盛产葡萄干。嗜甜的雷茨好像找到了蜂巢的狗熊,要不是顾季阻拦,他能把一整车的葡萄干全部搬回去。 几人又在耶路撒冷修整一天,等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他们来到耶路撒冷城门外,见到了阿塔纳修斯找来的引路人。 此人大概三十余岁,名叫彼得,是安纳托利亚人。他是修筑教堂的工人中,最熟悉地图的。 他身着白色长袍,棕色的眼睛和头发,脸庞被晒得微微发红。 与阿塔纳修斯道别,顾季踏上了往北的旅途。 一晃就是半个月,他们终于快穿过了广袤的安纳托利亚地区。 安纳托利亚虽然是拜占庭帝国的领土,但帝国的世纪控制权并不强,随着皇帝的政策而变化剧烈。安纳托利亚与中国存在的问题类似:在农业区中,地主豪强大规模的土地兼并日益挤压小农的生存空间。与日俱增的压迫引发民间的不满,并对拜占庭的公民兵造成巨大打击。 曾经君士坦丁堡对安纳托利亚的土地问题做出过严格的限制,但在天高皇帝远的情况下日渐松弛。巴西尔二世时期曾对安纳托利亚地区进行整顿,但随着君士坦丁八世执政,政策极大宽限,地主豪强们又重新富裕起来。 彼得给了顾季两个选项。要么选择尽可能多的走陆路,减少在海里挂掉的可能。要么在进入拜占庭国境之后,直接横穿陆地到达海岸线,在地中海上扬帆起航,直达希腊。 原本彼得很有信心,顾季必然会选择第一条路。 可顾季几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第二条。 原因有二,首先他要尽可能快。毕竟现在都快十一月,米哈伊尔四世的生命已经陷入倒计时。 其次,他想尽早收到索菲娅的传信。 于是彼得带着他们来到海岸附近,借宿在一座庄园中。等待船只准备好,他们就可以扬帆起航。 庄园的主人,就是安纳托利亚的土财主。这些人急于讨好君士坦丁堡,听说顾季是贵客,忙不迭扫榻相迎。 顾季走进庄园到达房间,一路上惊讶的嘴巴就没合上过。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果然还是要打地主! 农庄里的贫穷和残破不必提,但是进入宅子之后····这也太金碧辉煌了吧! 干干净净的地板,琳琅满目的工艺品。昂贵的挂毯和金银器装点着角落和墙壁,隐约散发出阵阵芳香。被单崭新整洁,房间宽敞明亮,甚至还配备了古罗马风格的浴缸。从窗户外看过去,廊柱、花丛、喷泉交相辉映,堪称芭比的梦幻城堡。 当顾季舒舒服服的泡在浴缸中,雷茨跪在旁边为他披上浴巾时····· 回想起耶路撒冷的脏乱差,简直恍如隔世。 这恐怕是在中世纪西方,最好的卫生条件之一了。 “下去吃饭。”塞奥法诺敲敲房门,打断顾季的思绪。 “就来。”顾季从浴缸中走出,踏在铺好的浴巾上。雷茨拿起银质的水壶,将顾季身上沾着的香料冲洗干净。 今日他们刚刚感到庄园,庄园的主人就表示要办一场宴会为他们接风洗尘。 楼下的厨房忙碌了整个下午,等贵客顾季来就能开宴。 顾季等待雷茨帮他擦干水珠,无聊的低头看向胸前。 鱼鱼留下的印记依然在,但好像····没那么红了? 顾季摸了摸。 没有掉色。 也许是记错了。反正他这些天风餐露宿,那片皮肤连露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将鱼鱼悄悄摸上来的爪子拍下去,顾季穿戴整齐,带着雷茨赴宴。 明亮宽敞的厅堂中,几张被鲜花绿叶装点的长桌围成圈。烤鸡、羊羔、乳猪散发出诱人的色泽与香气,塞满馅料的肚子鼓鼓的。顾季叫不上名字的植物被做成各种样式,散发隐约的甜味。不限量的美酒盛在金壶中,厨房中还在忙碌,许多美食蓄势待发,十几名侍女穿梭在侧。 ——与耶路撒冷的干面包、咸鱼形成了鲜明儿惨烈的对比。 顾季在心中再次为阿塔纳修斯点蜡。 主人热情洋溢的邀请顾季坐在身旁。 顾季小声对雷茨道:“那你自己坐?” 鱼鱼不敢置信。 好似看出两人的纠结,主人大步走过来:“不妨事不妨事,请一起来。” 他高大肥胖的身躯如一堵小山,热络熟练的将顾季挽起,连同雷茨一起摁在身旁。 丝毫看不出一丝陌生和尴尬。 顾季靠带软垫的椅子上,和面前的烤猪眼对眼。 他还没动刀叉,主人就帮他切了最肥美的下来,还顺便斟满了酒。 顾季笑着道谢,同时心中疑惑。 他们只不过是过路的借宿者,主人为何如此友善? 不像是热情好客,倒像是····有求于他。 窗外的鱼鱼 果然, 顾季的鸡腿还没啃到一半,主人终于说话了。 他名叫莫里斯。 莫里斯道:“我的小儿子是个宦官,也在君士坦丁堡侍奉。” 雷茨惊讶的抬眼。 顾季和塞奥法诺却面色如常。 君士坦丁堡有许多宦官, 但他们与中国古代的太监却大不相同——虽然同样要净身, 却不全是为了在后宫中侍奉。 他们许多人身居要职, 甚至领兵作战,是帝国的中流砥柱。儿子多的土豪与贵族,常常在儿子中选择一位成为宦官。 点点头,顾季淡然道:“说不定还能和令郎相逢。” 莫里斯犹豫道:“他在约翰院长手下做事。” 顾季心下一沉, 面上却显得懵懂好奇。 于是,莫里斯挑拣着讲了些拜占庭宫廷中, 关于约翰的故事。 约翰此人是宦官, 任君士坦丁堡孤儿院院长,因此大家将他称为约翰院长。他有更重要的身份——皇帝米哈伊尔四世的长兄。 同时,他还是精力旺盛的执政者,君士坦丁堡政局的弄潮儿。 如果在两年以前,任谁都会觉得约翰如日中天。但是现在, 君士坦丁堡的政局却在无声无息的变动。 米哈伊尔四世即将不久于人世。他之所以成为皇帝, 因为他是佐伊女皇的丈夫。约翰受米哈伊尔的任命掌权。 可是——当皇帝死了呢? 年迈的佐伊当然不会和米哈伊尔育有孩子。那么,下一任皇帝是谁? 亲弟弟的信任和袒护不是别人能比的, 约翰的权力,已经陷入危机。 不过在莫里斯口中——自然捡着好的说。 顾季顺着恭维了两句:“那令郎必然前途光明。” 他嘴上敷衍,心中却飞快的盘算莫里斯的想法。他为什么和自己说起儿子? 莫里斯却愁眉苦脸, 连切割肉排的速度都慢了几分:“美言了。虽然有约翰院长提携, 他却是一顶一的愚钝之辈。” “哦?”顾季的笑容中有洞察。 他可不相信,谁会把愚钝不堪的儿子送进宫廷做宦官。 莫里斯愁苦的面容停滞一瞬。 半晌,他放下高大的金脚杯, 轻轻拍了下桌子,强行演下去:“我也不年轻了,日日夜夜都在思念我亲爱的儿子。他没什么本事,陪我度过晚年也是好的。” 顾季装傻:“那便将他唤回来。” 他大概猜到,莫里斯担心君士坦丁堡的政局动荡波及到儿子,想让孩子赶紧回家。 不过这话不能明说罢了。 “还得仰仗您。”莫里斯急忙道。 “与我何干?” “您回来的时候还走这条路罢?我和他母亲日夜思念他,但连着去了好几封信,都说忙的回不来。”莫里斯拼命暗示:“若是他能随您的队伍……” 顾季明白了。 莫里斯想让儿子赶紧返乡,但不知为何儿子不愿从君士坦丁堡返回。身为远道而来的使臣和巨商,君士坦丁堡很可能派人随行,将顾季送离国境。 于是他想以此为由头,让儿子作为随性人援回来。 可惜,顾季不打算走这条路回来。 但他并未明说,只是道:“我恐怕难以置喙如此事宜。” 莫里斯道:“不要紧不要紧,您记着有他这么个人就行。” 顾季想了想,轻轻点头。 在君士坦丁堡的日子还长,叫人回来的由头也很多。不如先看情况再做决定。 见顾季没再拒绝,莫里斯兴致勃勃的给他添酒:“我儿名叫保罗,今年二十岁,棕色卷发,大鼻子绿眼睛。您准能找到他——他和他二哥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顺着莫里斯指着的方向看去,顾季见到席间坐着棕发绿眼的年轻人。他手中握着镶嵌红宝石的金饰弯刀,一刀两断的割肉吃。 看不出任何对弟弟的想念与担忧,反而充斥着暴躁野蛮的气质。 与顾季对视的瞬间,他眸中爆发出骇人的狠厉来,如苍鹰和狼般凶恶,令人不寒而战。 “咚!” 雷茨的弯刀狠狠的插在桌子上。 他翡翠色的眼眸如毒蛇,丝毫不惧的看过去,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恐吓。 敢凶他的老婆?滚。 年轻人和鱼鱼对视两秒,垂眼败下阵来。 “好了好了。”莫里斯站起来打圆场:“我儿性子不好,您千万勿怪。” 他压着儿子,硬生生向顾季道歉。 顾季摇摇头,不在意此等小事。 只不过当他一眼扫去时,却突然注意到……莫里斯与二儿子都是棕发绿眸,但戴面纱夫人和大儿子,却是如出一辙的棕色瞳孔。 糟糕。 顾季突然觉得不该答应莫里斯的请求。 他们的家庭关系好像有些复杂。 开弓没有回头箭,顾季只好抛开苦恼,专注于眼前的美味菜肴。这些天为了方便赶路,吃的都是些烙饼咸肉。 面对新鲜蔬菜,顾季充满食欲。 席间的气氛重新缓和,莫里斯举起金壶,给顾季殷勤斟酒。 似乎为了凑近乎,他好奇的问起宋朝。 “我在祖辈的记载中看到过,好像曾经东方有超级大的国家,叫……唐?” “哦哦哦原来宋朝承袭了唐朝。” “那叫契丹的,是宋吗?就在唐之前的版图上,许多人的衣冠也相像,但好像也不太像……” “不是啊。那宋在哪里?” “我听说过有个地方叫长安,还有叫南京的……” 这天聊不下去了。 要不是知道西亚人不懂东方版图,顾季甚至怀疑莫里斯是谁派来的黑子。 如果这些话让赵祯听见……怕不是要当场气死抬下去,直接就能送皇陵埋。 看到顾季尴尬而勉强的神色,莫里斯也意识到可能说错话了。 在1041年,对宋朝讲河西走廊与燕云十六州,就像对拜占庭讲耶路撒冷和开罗一样残忍。 “喝酒,喝酒。”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干杯! 顾季是挂在雷茨身上,被半抱半抬上去的。他口中呜呜咽咽,被毫不留情的扔在床上,无意识的抱住雷茨的尾巴。 其实顾季是没想喝那么多的。只不过他确实许久没碰酒,庄园里的葡萄酒又确实美味,再加上他知道自己从未有酒后胡言的习惯…… 小馋猫变成了小醉猫。 甚至都没有听到莫里斯所说“给您弄些圣城找不到的乐子”。 清朗的月光肆无忌惮的洒在大床上,顾季晕晕乎乎的翻了个身,小腿勾住雷茨。 “鱼鱼……”他湿漉漉的嘴唇蠕动,好似情人间的呢喃。 雷茨欣赏着乍泄的春光,心满意足凑上去,听听顾季有什么甜言蜜语要说给他。 顾季含糊道:“去海边,索菲亚可能来信了……” 雷茨:…… 他掀开被子,将顾季裹成卷,自己拦腰抱住顾季躺下。 “去找索菲娅。”醉酒的顾季不太清醒,软软的推雷茨。雷茨想要置之不理,但没想到他分外执着,好似只要雷茨不离开,就不会罢休。 鱼鱼磨牙。 最终他没拗过顾季。掀开顾季的衣襟,流水般的月光洒在鲜红的纹身上。 他轻轻落下一吻,嘴角扬起意味不明的弧度。 然后翻窗离去。 顾季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还是处在缥缈的梦中。 柔软的丝绸被缠绕着他的身躯,他像是要融化般躺在软绵绵的被褥中,隐约听到窗外的风声,还有恍惚间永不停歇的海浪声。 他好像看见雷茨在摸他,又看到鱼鱼从窗户离开。眨眼间,烤鸡和金杯变成了大海上的锚,又化作一封书信落在手中,里面好像写着歪歪扭扭的中文。 他迫切的想拆开信,却好似一滴力气都没有了…… “咚咚。” 房门被轻轻敲响。 “顾大人?” 两个打扮火热的妙龄女子推开门。她们都长袍半褪,露出白花花的胸口,棕色的头发如潮水般披散,红艳到糜烂的唇色分外夺目。 美丽的面容上,却带着几分娇羞。 顾季吓得赶紧把眼睛闭上。 他怎么会梦到这么奇奇怪怪的内容啊? 直到两人走近床边,香粉和汗气扑鼻而来,圆润的手指要碰到顾季肩膀……顾季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 他突然惊醒,向后挪了挪。 让两双手尴尬的停在原地。 顾季蒙了。 半晌,他才想起莫里斯散席时的话。 妓/女不太可能,八成还是田庄中漂亮的年轻女孩,头一次做这种事。 这其中必然莫里斯的手笔,但女孩们也许将其也当成了上升渠道。 “出去。” 顾季毫不犹豫:“谢谢你们,但我不需要,请你们出去。” 顺手捂住胸前的纹身。 要是让雷茨看到,他就彻底完蛋了。 如今顾季唯一的庆幸,就是他喝多了把雷茨支出去。 少女们没想到顾季如此绝情,越发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犹豫。 “就当做今晚的事没发生,不要和别人说。”顾季温声道:“很晚了,快回去睡觉吧。” 这里离海边不远,被返回的雷茨看到可不好。 少女们犹豫半晌,最终小步挪走了。 顾季抱着被子长舒一口气。看到房门掩上,赶紧褪下衣衫,摸摸身后胸前的纹身。 幸好没什么变化。 殊不知,他慌乱的神情,被窗外阴郁的雷茨,门外躲着的男人……通通收入眼中。 黑夜里的政治和修罗场 顾季浑然不觉危险的降临, 把小被子裹好躺下去,在床上缩成一个球。 真是吓死人了—— “咚咚咚。” 又是谁? 顾季迷茫的从床上坐起来,看向门口的方向。 也许是为了照顾东方人注重隐私的情绪, 顾季的房间并不如当时普遍的建筑风格般“四通八达”, 反而是比较封闭的套间。卧室的外面还有个起居室, 必须穿过起居室才能到达卧室。 走廊、起居室、卧室中间都有门,但也都没锁。 刚才的两位姑娘就是悄悄穿过起居室,直达卧室门前。但现在的来客显然有礼貌的多,只是在起居室外敲门而已。 顾季怀疑的看了看四周, 叹口气披衣起床。 能半夜来打扰他,想必也不是什么小事。 窗帘后, 有尾巴动了一下。并且随着顾季的脚步, 鱼尾快速的移到起居室的窗前。 抱起床脚的贝斯特,顾季一边撸着猫,一边踱步到起居室门口拉开门。 出乎他意料,门口的竟是莫里斯棕发绿眼的二儿子。 ——根据他目前所知,莫里斯共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和母亲类似, 老二老三则和莫里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其中二儿子在席间对他颇为不善, 三儿子是宦官,在君士坦丁堡供职。 那年轻人站在门外, 眼中又两分敬佩两分歉意,三分凝重三分怀疑。 顾季头一次看到这么复杂的眼神。他惊讶又好奇:“少爷,何事来访?” 青年名叫曼努埃尔。他将头低下:“我为我粗鲁的举止而道歉。” 曼努埃尔说罢抬眸, 复杂的目光在房间中扫视, 好像别有深意。 顾季明白他有话要说,闪身让他进屋。 曼努埃尔颇为熟练的在屋里走一圈,将所有的门关紧后, 才点燃蜡烛在椅子上坐下。片刻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走过去将窗户关闭,窗帘拉的严严实实。确定没有任何偷窥偷听的余地,他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与顾季共同坐在小桌旁。 从窗户看去,他高大的身躯将顾季遮的严严实实。 鱼鱼:?? 一刻钟前。 雷茨从海边真的拿到了索菲娅的信。一路赶回来,却看到顾季的房间中居然有两名女孩。不过好在鱼鱼动手之前,顾季就将他们全赶了出去。 伴侣的忠诚让雷茨很满意,他决定不追究今晚之事。可是刚想从窗户爬进去,却又听到了敲门声。 雷茨磨牙。 大半夜的,怎么一个个都来找他老婆?他老婆就这么诱人吗? 抑制住手撕奸夫的欲望,雷茨决定在窗户外面静观其变。 看看到底是谁,对他老婆有什么心思。 于是“挂壁鱼”跟随顾季来到起居室的窗外·····眼睁睁的看着窗帘被拉紧。 他的视线隔绝在外。 磨牙的雷茨不知道的是,曼努埃尔也同样忐忑纠结。 他好像撞破了什么秘密。 天地良心,他真没有偷窥顾季的想法。白日里他听闻顾季要帮父亲,没忍住发了脾气,心中也有歉意和后怕。没想到夜里来拜访,却不想正好撞见那两个女孩往顾季的屋里走。他尴尬的在走廊上等着,就在思考要不要先回去时,便看到女孩们出来了。 脸颊红红的,慌乱跑走。 曼努埃尔心中浮现起两种可能性。要么顾季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要么顾季就只有短短几分钟····· 打住。 他看向顾季,居然有丝诡异的羞涩,忍不住往下面看。 顾季心里发毛:“所以···您有什么事?” 曼努埃尔的思绪被唤回,清了清嗓子,终于将话题扯回到正事上来。 “我想请您,”曼努埃尔严肃道:“千万不要向我弟弟传达父亲的意愿。” “别让他回家。” 顾季懵了。 贝斯特好像被抱得有点热,从顾季怀中跳下去,围着曼努埃尔打转。 “为什么?”顾季问道。 曼努埃尔道沉默不语。 顾季也沉声道:“我在君士坦丁堡能不能见到令弟还是两说,更没有打印故宫令尊什么。而且,我今日是是受您父亲的邀请,您如果有些不同的想法,至少应该告诉我理由吧?” 他又不是人力传声筒。 曼努埃尔也知道顾季说的在理。他犹犹豫豫不开口,焦虑的将贝斯特薅到腿上,猫咪被迫躺平任撸。 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他恭维道:“这猫的花色倒是少见,很漂亮·····” 贝斯特翻了个身,露出两只过于小巧的蛋蛋。 “····”班努埃尔说不出话,将贝斯特扔回地上去了。 小猫咪被伤透了自尊心,跌跌撞撞的向跑走。 顾季没忍住笑了。 犹豫半晌,曼努埃尔终于道出原委。 半个月前,他们曾受到君士坦丁堡寄来的消息。 随着米哈伊尔四世命不久矣,高悬的皇位给拜占庭政局带来巨大的动荡。他本来也有让弟弟避乱的意思的,但直到前不久拿到消息——关于下一任皇帝人选的消息。 传言,约翰和米哈伊尔四世都希望将皇位留在家族中。但是他们总共兄弟五人。除了濒死的米哈伊尔四世外,一人已死,剩下的三人全部是宦官。 数次家庭会议的结果,是拥立他们的外甥,年轻的米哈伊尔。 如果他真的能得到佐伊女皇的许可继位,那么拜占庭当今的局势就不会有巨大的变动,约翰仍然如日中天。 因此,曼努埃尔认为,弟弟留在君士坦丁堡并不会遭遇不幸,反而能跟随大总管约翰平步青云。 听完全程,顾季心中五味杂陈。 他顿了顿问道:“你父亲知道吗?” “他知道。”曼努埃尔的表情难掩怒火:“当初弟弟的信也送到家里,我和父亲都读了。我劝过他,弟弟也不想回来。但是父亲就是固执己见,非要他回家——他就是被抬高女人蒙骗,恨不得我们兄弟两人一事无成才好!” 顾季连忙给他倒杯水。 他不是很想听家族秘辛,谢谢。 “所以你想让我不帮你父亲,反而要劝你弟弟别回来。” “是。”曼努埃尔答道。 顾季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可能是因为牵扯到家族的恩怨情仇、财产继承等等·····顾季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父亲的决定是对的。 因为1042年的君士坦丁堡,是最危险的地方。 曼努埃尔得到的消息很正确。皇帝和约翰院长确实属意自己的外甥登基,并且最终说服了佐伊女皇,将年轻的米哈伊尔收为养子。在米哈伊尔四世驾崩之后,他的外甥——史称“敛缝工”米哈伊尔五世,在君士坦丁堡继位。 但米哈伊尔五世的执政,才是君士坦丁堡疯狂内乱的开始。 年幼的他过于急功近利,想要如曾经的罗马皇帝般建立伟大功业,但却过于急功近利。他忘记了,他的皇位远没有舅舅稳固。 米哈伊尔四世的皇位来自于佐伊的婚约,而佐伊是马其顿王朝唯一的正统继承人。但是米哈伊尔五世与马其顿王朝几乎毫无关系。按照中国古代的逻辑来讲,相当于先帝无嗣,公主和驸马继位。驸马死后不还位于朝廷,反而想把皇位留给穷酸的外甥。 连姓氏都换了三个。 因此,君士坦丁堡的市民对来路不明的新帝观感很差。人们称他为“敛缝工”,就是在嘲讽他父亲的职业。 而在此关键时刻,米哈伊尔五世做出了最错误的决定。 他扳倒了舅舅约翰院长,并更苛刻、不留情面的囚禁了佐伊女皇,并试图将她驱逐。 年轻的皇帝认为,这是大权独握的必要行为。 可惜他就这么摧毁了自己的根基。 君士坦丁堡的市民们听闻年迈的女皇被驱逐,怒不可遏的走上街头。统治罗马帝国几十年的佐伊女皇犹如一面旗帜,她是巴西尔二世和君士坦丁八世的正统继承人,是几乎所有君士坦丁堡人从出生时就敬仰膜拜的女皇,也是马其顿王朝最后的辉煌荣光。 君士坦丁堡的公民们,用愤怒的血与火点燃宫廷,武力要求驱逐米哈伊尔五世,女皇归位执政。 这混乱的一切都在未来一年内发生。 所以,莫里斯在这个关头把儿子叫回来,不可谓不明智。 顾季虽然心中清楚,但却不能将未来告诉曼努埃尔。 他只得道:“你父亲说不定也有自己的考量。” “不,绝对不会——” 虽然不知有什么仇怨,但他完全不能接受顾季的意见。 “喵~” 贝斯特跳到顾季的腿上,热情洋溢的舔他的手,打断了曼努埃尔的话。 “怎么了咪咪?”顾季低头,竟然在一张猫脸上看出些心虚。 贝斯特很想告诉他,本猫咪刚刚闯祸了。 几分钟前。 蒙受奇耻大辱的贝斯特悄悄的钻到窗帘后面。他早就知道有人藏在这里。很快,他被躲在窗外的鱼鱼提着后颈拎起来。 “他们在干什么?” 雷茨能听到顾季的谈话内容,却看不到两人的脸。望着灯下黑黢黢交叠的影子,雷茨已经快把窗框子捏碎了。 说话就说话,怎么凑这么近? 贝斯特被拎起,丝毫不惧。 它下定决心要报复污蔑尊严的曼努埃尔。贝斯特可知道什么话最戳雷茨心窝子:“好吓人的,他都快贴到顾季脸上去了,看顾季的眼神····哎,我都没法说,特别古怪,还看顾季下面。” 舔舔嘴巴,贝斯特觉得自己也没说瞎话,只不过曲解一下而已。 只是当它看到雷茨冷冷的眼神时,打了个寒战。 接着,贝斯特就很不道德的跑了。 “咪~” 贝斯特的声音打着颤,看向窗帘后的黑暗位置。 顾季也迷茫的看过去。 有个高大的人形。 雷茨? 顾季第一眼就认出了鱼鱼。他刚刚想问雷茨怎么神神秘秘的躲在角落,就看到了他手中重剑的寒光。 等等,不对。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顾季回头,对懵懵的曼努埃尔道:“快跑!” 纹身真假 曼努埃尔:?? 此时, 他也看到了从黑暗中走出的剑光和人影。 但是,刚刚那里是没人的! 曼努埃尔确信,自己检查过一遍的地方绝对不会错。 那么他是谁?刚刚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快跑!”顾季看到他还在发愣, 急忙推着他往门口走。 曼努埃尔回眸, 发现剑尖竟然是冲着格子架来的, 忙不迭的从门口逃走了。 “嘭。” 顾季重重关上门,后背抵在门上。 雷茨的剑尖终于放下了。 明鱼不说暗话。雷茨道:“你和他什么关系?” 顾季大呼冤枉:“什么关系都没有。” 他将曼努埃尔谈话的内容全部玩玩笨笨说了一遍。 和雷茨听到的完全相同。 冲动冷静下来的雷茨,也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其实他也知道,世界上大部分的男性还是喜欢女性。顾季和其他人发展不正当关系的概率很低。尤其他们的谈话内容确实很严肃·····雷茨道:“那他为什么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你, 还看你下面?” 顾季迷茫:“我不知道啊。” 他又想了想,曼努埃尔八成是和那两个姑娘撞上, 也许对他有些诡异的猜测。 雷茨听了雷茨的想法, 也觉得在理。 两人环顾四周,发现贝斯特早跑没影了,连毛都没剩下。 “坏猫。”雷茨舔了舔尖牙,并不急于搜捕它的踪迹。 小猫咪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除非他想留在安纳托利亚做流浪猫,否则吃早要面对鱼鱼的怒火。 误会解除, 顾季终于松了一口气, 拖着步子将自己扔在床上。 “对了,你收到信了吗?” 他心虚的摸了摸鼻子。要不是自己喝醉, 也不会让雷茨半夜跑一趟。 雷茨点点头。 “——真的?”顾季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没想到索菲娅的信会来的这么快。 雷茨将信封从怀中掏出,一把将顾季伸过来的手握住。 “先看看你身上的印子。”雷茨低声道。 顾季动作一顿。 他轻轻褪下衣衫。 刚刚被那两个姑娘看到了,不知道有没有变浅····· 看着雷茨手中的信封, 顾季一咬牙, 将睡袍扔在地上。 胸前的纹身安然无恙。 “没问题吧?”顾季自信道。 雷茨点点头:“再看看后面。” 顾季忍着羞耻,将裤子也褪下去,转过身给雷茨看。 好像有手指触及到了柔软的部位, 顾季感觉自己被轻轻点了两下,接着听到了低沉的声音:“颜色变了。” 顾季:?? “怎么可能?”他脱口而出。 虽然自己看不到后面的情况,但他绝不相信纹身颜色会变。 毕竟如果说,胸口上还有露出的可能,那里却是完全不见人的···· 雷茨煞有介事道:“你自己看。” 他搬来镜子,顾季回头看过去。 即使镜子略有模糊,也能在月光和烛火之中看到,深红的颜色已经变成了嫩嫩的浅红···· “不可能。”他喃喃道。 顾季过于震惊,以至于没发现从来爱吃飞醋的鱼鱼,竟然没对此表现出半分怀疑和妒忌。 反而好像早有预料:“要惩罚你。” 顾季:“你听我解释——” 雷茨低眸,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佯装委屈:“你每次都要解释。今天我不惩罚你,你是不会长记性的。” 顾季没话说了。 如果是平时的他,必然能够感受到雷茨的异常。可是现在的顾季还处在半醉半醒的状态,又特别想知道索菲娅在心中写了什么,于是居然信了雷茨的话。 他迷迷糊糊道:“那好吧。” 雷茨嘴角轻轻样子弧度,深深的压下去。 哔—— 一个时辰后。 顾季感觉自己的全身都能快散架了,如同布娃娃般躺在雷茨怀里,没有一丝力气。 脖子和大腿上都红红的,是被鱼啃过的痕迹。 顾季挣扎道:“信···” 雷茨将信纸抽出,塞进顾季手中。 就着微弱的烛光,顾季读完了这封歪歪扭扭的汉语写成的信。 本来他已经很困,几乎两眼一闭就能睡过去。可是当他强撑着读这封信时,脑中却越来越清醒。 果然有问题。 顾季将信纸扔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思考。 索菲娅回答的非常干脆,清楚的描述了事情经过。 在塞奥法诺决定东行之后,他们并没有直接向东,而是先去了西西里岛。索菲娅不知道原因,但西西里岛不算远,是他们的日常游玩场所,所以也没多问。 但令索菲娅感到惊奇的是,登岛之后塞奥法诺要求她杀个人,并且描述了那人的相貌特征。 索菲娅本以为塞奥法诺要尝尝人肉,所以很快照做。但她的猜测并不准确。 塞奥法诺不满意,而是亲自带着她去某处,让她杀掉了另一个长相相似的人。 杀了之后,索菲娅觉得这个人不好吃,塞奥法诺也没有其他的要求,于是她把人扔在路边就离开了。 人扔在哪里,她已经记不清了。 但她还记得那是个中年男人,希腊人,穿的很富贵。 第二天,他们正式启程东行。 索菲娅在信的末尾写到,如果不是顾季主动问起西西里岛,她都快把这事忘了。毕竟比起后面两条鱼闯的祸,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现在阿尔伯特号已经驶离红海,希望他们早日在君士坦丁堡相逢。 雷茨拾起索菲娅的信也读了一遍,然后把信扔在床上。 “会是谁?”顾季轻声问。 他早就猜到塞奥法诺恐怕和西西里岛的变数有关,但没想到是如此直接的方式。 塞奥法诺是特意在西西里岛杀人的。 索菲娅错杀过相似者,所以塞奥法诺有明确的目标。 并不是为了钱财或尸体,只是要这个人死。 希腊人,衣着华贵。八成不是普通士兵。 是谁? 顾季墨色的长发披散在床上,手无意识的将床单攥皱。 他只恨自己一路上没能多了解些。 雷茨捋捋顾季的毛,安慰道:“别难过,我去问问塞奥法诺?” 用“暴力”的教诲友善询问。 “不。”顾季凝眸。 塞奥法诺的背后绝对另有隐情。如果雷茨现在插手,只会让塞奥法诺对他们保持绝对的警惕和怀疑。若是等到之后塞奥法诺有什么要命的大动作,才是追悔莫及。 他只希望自己出使顺利,别半途跳出来什么麻烦。 重新躺在雷茨的怀里,顾季抱住鱼鱼的腰,在发丝甜美的香气间思索。 首先,这个人对历史发展有影响——而且是相对正面的影响。毕竟现在罗马军队还在西西里岛上奋战,而不是灰溜溜的跑回去。 所以必然不能是主帅曼斯尼克斯。 那会不会他想的复杂,这只是塞奥法诺的个人恩怨? 不对。顾季又否定这个想法。 索菲娅和塞奥法诺几乎形影不离。塞奥法诺要是有仇人,索菲娅不可能闻所未闻。 顾季揉揉脸,内心越发混乱。 算了,先睡觉,明天再打探消息。 把脸埋进鱼鱼怀中,就在坠入梦乡的前一刻,顾季脑中灵光一现,突然闪过一个名字。 斯蒂芬! 天明。 也许是风餐露宿太久,即使装着心事,顾季也难得的睡了个好觉。早餐的香气从楼下飘进卧室,雷茨将顾季;捞起来穿衣服,再给迷迷糊糊的他擦脸。 好不容易清醒的顾季眨眨眼睛,正好看到贝斯特从墙角悄悄溜走。 “咪咪过来~”顾季蹲下身,向贝斯特张开双手。 贝斯特犹豫再三,迈着轻巧的猫步向顾季走过去。 ——然后被拎着后脖颈提起来。 顾季毫无怜悯之心,将贝斯特丢进雷茨怀中:“好好教育。” 雷茨点点头。 贝斯特呆滞:“喵喵喵——” 人类为什么骗小猫咪? 雷茨把贝斯特提走了。有女仆到楼上来送早餐,顾季让她将塞奥法诺的那份也放进起居室。 很快,香喷喷的烤面包就钓上了小鱼。 塞奥法诺推开门:“早餐到了?” 顾季眼神复杂的盯着他。 自从昨晚有了隐隐约约的推测,他面对塞奥法诺的心情就更沉重了些。 塞奥法诺好奇回望。 顾季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移话题:“你胳膊上的刺青真好看。” 话说出口,他才注意到塞奥法诺的胳膊上凭空出现了一圈刺青。 和雷茨给他纹的手法类似,大概是人鱼的祖传艺能。 “好看吧?”塞奥法诺倒没怀疑,反而大大方方的向顾季展示:“昨晚时间宽裕,我自己做的。” 他纹满了整整一个手臂。 顾季轻轻碰了碰他的皮肤,发自内心的好奇道:“刺这么多,要是想换图案了怎么办?” 塞奥法诺莫名其妙:“擦了重新画啊。” 顾季:?? 塞奥法诺道:“这又不是墨汁,拿水多洗洗就能掉。” 顾季:?? 怪不得! 未解之谜终于得到了解答。为什么他的纹身会无缘无故的变浅?根本不是什么被人看到,而是让他每天都要洗澡擦身。回忆起昨天泡澡的时候,鱼鱼跪在浴缸边,将他后面仔细洗了很久。 怪不得昨晚不生气,原来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顾季眼中的光一闪而过。 他甚至可以想到,等自己的纹身全掉完,雷茨还要指责他给别人看,然后哭唧唧的要求更多“补偿”。 很好,这条坏鱼,很好。 塞奥法诺也看到了顾季狰狞的表情。他默不作声的站在一旁,在心中为哥哥点根蜡。 “咚咚咚。” 敲门声适时响起,打断尴尬的气氛。 曼努埃尔探出头来:“先生们,介意我来共进早餐吗?” 家族秘辛 顾季立刻将曼努埃尔请进来, 虽然后者看到塞奥法诺时愣了一下。 他本是想单独找顾季的,没想到却多了塞奥法诺一个。 各怀心事的三人在尴尬的空气中落座。 塞奥法诺猜到,今天顾季把他叫过来吃饭就没好事, 提心吊胆; 顾季满脑子都是对坏鱼的怒火; 曼努埃尔心情最复杂。 他还在想:昨晚房间里到底是什么人? 明明确认过安全的地方, 却有人无声无息闯入, 看来此人身体强壮经验丰富。 人是冲着他来的,与顾季无关。 可是怎么摸到顾季的房间中?肯定是一路跟踪他,把他们的谈话全听到了,要杀他灭口。 那么, 是谁派来的? 细思极恐。 曼努埃尔不可控制的向旁边看,生怕哪里再冒出个人来。 顾季心虚的摸摸鼻子, 不知道该怎么缓解曼努埃尔的恐惧。 塞奥法诺看着两人各怀心事, 脸上神神秘秘的,更吃不下饭了。 “咣当。” 面前的汤没喝下去两口,三人一起扔下调羹。 “咚咚咚。” 门又被敲响了。 顾季现在听见敲门声就脑壳痛。但他还是挪过去开了门。 身材瘦削的黑发年轻人站在门口。 “大人,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嘭!” 轻轻拍桌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曼努埃尔满眼怒火, 差点张嘴骂人。 年轻人越过顾季, 看到坐在桌边的两人,也愣住了。 来人正是曼努埃尔的大哥。他的身材比起曼努埃尔要矮小许多, 发色和眸色也更深。完全不像亲兄弟。 他愣着,终于将话说完:“——去周边骑马转转?” 房间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纵然是初来乍到的顾季,也知道曼努埃尔绝对和他大哥不对付, 甚至可以说有仇。 所以他倒了什么霉, 才让兄弟俩都来找自己,还碰上了? 顾季还没想好怎么拒绝, 曼努埃尔走上前, 咬牙切齿:“滚出去!” 大哥明显瑟缩了一下。 曼努埃尔还想上手推,但被大哥躲开了。他后退一步,眼神犹豫的看着顾季。不像是真心邀请顾季出去玩,倒好像完成什么任务般。 塞奥法诺把勺子一扔,露出温柔可亲的笑意:“我和你出去骑马,怎么养?” 他在这个地方是待不下去了。 大哥顿了顿。 塞奥法诺看上去倒像是个贵族,也是顾季的身边人····他咽了口吐沫,后退点点头,带着塞奥法诺离开。 还不忘殷勤的对顾季道:“您有事来吩咐我。” 皮靴一步步敲在地板上,顾季和曼努埃尔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才坐回到桌边。桌上的早餐几乎没怎么动过,琳琅满目,但桌边的人却显得分外迷茫。 顾季一勺一勺的吃着小蛋糕,被今天早上接连的变故搞得有点蒙。 曼努埃尔沉不住气,先开口:“您一定很好奇我大哥吧?” 顾季想说,他一点都不好奇。 不过他预感到这兄弟俩的纠纷八成要把他卷进去,于是洗耳恭听。 曼努埃尔带着极强的怨气,讲述了整个狗血的家族故事。 家里的男主人莫里斯,共有两段婚姻。 他的发妻也来自安纳托利亚贵族家庭,和莫里斯青梅竹马琴瑟和鸣。两人婚后生育了几个孩子,其中存活下来的有两个:曼努埃尔,和远在君士坦丁堡的弟弟保罗。和美的家庭生活延续到五年前,女主人因病与世长辞。 一年后,莫里斯要续弦。 曼努埃尔和保罗对此没什么意见——直到他们知道继母是谁。 农民的女儿,虽然年纪不小但是很漂亮,和莫里斯有个私生子,是他们的“大哥”。 两个兄弟当时就炸了。 对于11世纪的贵族们来说,有情妇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有私生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毕竟在严格基督教一夫一妻制的社会中,男性有情妇简直像家常便饭,私生子也没有任何的财产继承权。 如果事情仅仅如此,曼努埃尔顶多恨父亲背叛了母亲,不至于水火不容。 但问题在于,私生子是“大哥”。而且莫里斯将他瞒得死死的,直到婚礼结束后,才当众宣称“嘻嘻,其实我老婆的大儿子也是我的骨肉,曼努埃尔叫哥哥哦~” 哪怕是个弟弟,曼努埃尔都能忍。但这个“哥哥”,却严重挑战了他的继承权。 中国古代为“嫡长子继承”。欧洲也是“长子继承”,甚至执行的更严格。 长子继承家业,幼子只能分得小部分钱闯荡天涯。 在莫里斯原本的家族中,曼努埃尔作为继承人培养,将来要继承父亲的庄园光宗耀祖;幼子保罗去君士坦丁堡做宦官,给自己搏前程,也和家族互相依靠——这是当时最常见、合理的家庭分工模式。 可是来了个“大哥”后,一切都变了。 到底谁才是长子?谁才有真正的继承权? 这事成为了笼罩在家族上空的阴云。曼努埃尔绝不接受让农妇的儿子成为下一任继承人,霸占父亲的财产母亲的嫁妆,而自己却和弟弟却要远走他乡。不仅莫里斯不接受,长久以来的传统也不接受。他爹的风评已经因此一落千丈。 现在“大哥”和他都到了结婚的时候,但没有一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邻居们议论纷纷。 曼努埃尔描述,主持婚礼的牧师听说莫里斯还有个“好大儿”后,差点气得用十字架把莫里斯砸死,十分后悔自己做了这件“违背上帝意愿”的事。 顾季手里的小蛋糕都啃不动了,像掉进瓜田里的猹:“可是·····” “我也不相信父亲会这么做。”曼努埃尔摇摇头。 他当然去明里暗里问过父亲,但是莫里斯从未给过他明确的答案。其实对于莫里斯来说,选择曼努埃尔的性价比绝对更高。曼努埃尔作为继承人培养了二十年,不仅身材高大漂亮,长得更像莫里斯,也更有学识。 更重要的,不会遭邻里白眼,也不会让家族上教堂的黑名单。 而反观他的“大哥”,跟随母亲生活多年,不仅没有曼努埃尔英俊气派,目不识丁,说话做事也都和仆人般畏畏缩缩的,没有半分气度。如果硬要找出他能竞争的地方····只能说继母讨莫里斯欢心。 莫里斯就这样一天天的犹豫下去。时间不等人,莫里斯今年已经接近五十岁。虽然他现在身子硬朗,但谁也不知道他还有几年好活。两个儿子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曼努埃尔就在怀疑,继母给父亲吹了枕头风,非要把弟弟从君士坦丁堡召回。 而且他坚信不疑,昨晚藏在顾季房间中的人是继母派来杀他的。 他担忧道:“您昨晚没事吧?那人有没有对您做什么?” 顾季想起雷茨,不免暗中磨牙:“·····我也不知道呢,他很快就跑了。” 曼努埃尔闻言,越发不放心了。 对于莫里斯的家事,顾季没有多问。纵然曼努埃尔又求顾季不要将父亲的口信带给弟弟,顾季也没有给出准话,只是告诉他“我不掺和你们家的纠纷,如果情况合适,我会将你和令尊的话都转达到。” 曼努埃尔对此也表示满意。 他相信弟弟的判断。 顾季又安慰了他一番,两人东扯西扯的聊了一会儿。顾季抿了口咖啡,装作不经意问道:“我在耶路撒冷的时候,听说西西里岛在打仗。这是怎么回事?我会路过吗?” 他装出一副担心人身安全的样子。 “不会。”曼努埃尔干脆道:“那是再往西的地方。而且现在战争也快完了?听说曼妮亚克斯将军也要班师回朝了。” ?? 顾季心中惊涛骇浪。 按照历史,曼妮亚克斯早就被召回君士坦丁堡了···· 接着,他问出心中怀疑的名字:“我听说皇帝的姐夫也去参战了?” “斯蒂芬?”曼努埃尔皱了皱眉头:“是的,但他一年前就死了。” “怎么会?”顾季装作懵懂:“他不应该被很好的保护···” “不清楚。好像某天突然就死了。” 曼努埃尔懵道,似乎不知道顾季为什么问这些。 顾季却心下一沉:他猜对了。 果然是塞奥法诺干的。 斯蒂芬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简而言之,他是皇帝的姐夫,下一任皇帝的亲爹。 米哈伊尔五世之所以被称为“敛缝者”,就是拜斯蒂芬的职业所赐。 在小舅子米哈伊尔四世凭借美貌傍上女皇飞黄腾达之后,斯蒂芬也摆脱了卑贱的职业,成为了远征西西里的重要指挥官。在历史上,主帅曼斯尼克斯不满意斯蒂芬德不配位,屡屡对他进行嘲讽,两人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最终斯蒂芬将曼斯尼克斯逐回君士坦丁堡接受审判。失去了主帅的拜占庭军队威风大减,缺乏指挥才能的斯蒂芬根本操控不了军队。 不久后,斯蒂芬死于乱军之中。 从此西西里的局势逆转,罗马军队节节败退,最终灰溜溜的离开。 顾季惩罚鱼鱼哔—— 指尖轻轻敲着桌子, 顾季心中默默盘算塞奥法诺的动向。 现在的情况很清晰:塞奥法诺特意去西西里岛,让索菲娅杀了斯蒂芬。接着若无其事的向东行,去了东南亚的许多国家。 而在西西里岛上, 由于斯蒂芬提前死亡, 自然没有人诬陷曼斯尼克斯, 他也就不会被召回君士坦丁堡。罗马军队可能会继续挺进,直到现在将要拿下整个西西里岛。 顾季凝眉沉思,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到曼努埃尔好奇和疑惑的表情。 他收敛思绪笑道:“那还真是可惜。” 也许曼努埃尔并不觉得斯蒂芬的死很可惜, 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他心中装满家庭纠纷,由于半晌问顾季:“您说, 我该怎么办呢?” 并非曼努埃尔单纯, 只不过他的家事已经成了远近皆知的笑柄,无数个人给他出过主意。 顾季愣住:“在东方,男人有很多妻妾的。” “而且不管是正妻生的儿子,还是妾生的儿子,都平分家产。” “这叫兄弟和睦。” 曼努埃尔:!! 他暗中庆幸自己不是东方人。 顾季又拍拍他的肩头, 安慰道:“不过我们东方也讲究祖宗, 万万不可违抗祖训。” “当断不断,其意自乱。”他用汉话正色道。 曼努埃尔虽然没听到顾季的话, 但还是勉强笑了笑,表示自己被安慰到了。 两人吃完早餐,曼努埃尔好像有事要忙, 急匆匆的离开。 百无聊赖的顾季坐在桌边, 塞奥法诺的身影在他眼前萦绕不去。 他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理清思绪。 首先, 他确定立式被改写了。 但是塞奥法诺并非穿越者,而是一条彻头彻尾的土著鱼。所以是由于他的举动,导致塞奥法诺将东行的计划提前,并且到达西西里岛刺杀斯蒂芬。 他将秋姬送到了君士坦丁堡。 可是秋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日本女人,为什么能让塞奥法诺执意刺杀斯蒂芬? 一杆子打到十万八千里外。 那么,必然是“秋姬到来”这件事背后的含义。 雷茨。 顾季猛地睁大眼睛。 他想起了一年前自己亲手写的信。 如果塞奥法诺读过信,就会知道他神神秘秘的哥哥在东方,而且将于两年后回来。 在南海塞奥法诺也承认过,他之所以如此冒险,就是猜到附近的雷茨会来救他。 他计算好了所有时间。 但是,塞奥法诺究竟为什么要杀斯蒂芬?顾季想起曾在塞奥法诺手中见过的徽章……他是在给谁做事? 顾季咬牙切齿。 两条兄弟,没一个好东西。 当雷茨哼着轻慢的调子,拎着惨兮兮的贝斯特走进卧室,就被分外阴郁的顾季吓到了。 鱼鱼把贝斯特丢出去,利落的关上门。然后轻轻挪到顾季旁边坐下,悄悄问:“塞奥法诺惹你了是不是?” 顾季冷笑一声。 纹身的账还没算呢。 雷茨看到顾季不说话,心中暗暗揣摩。 首先,自己这几天挺乖的。 其次,塞奥法诺可能闯祸了,自己可以揍弟弟一顿。、 最后,现在到了展示他解语花风采的时刻。 雷茨撑着下巴,温温柔柔的翡翠色眼睛中流光溢彩:“有什么不开心的,告诉我好不好?” 装,还装。 顾季深深的看了他两眼,随口抱怨道:“身上黏糊糊的,我要泡澡。” “那我去热水。” 没多久温水准备好,顾季褪下衣物跨进浴缸,放松的躺在铺满花瓣的水中。 雷茨跪在浴缸边,手中的布巾还没碰到顾季身体,就被拦下了。 顾季慢条斯理的接过来,沾了些水开始擦胸前的纹身。 雷茨:!! 鱼鱼感到大事不妙。 顾季慢悠悠的擦了许久,纹身的颜色肉眼可见的淡了许多。 “你看,它的颜色是不是变浅了?” 鱼鱼捂住眼睛,疯狂摇头。 看不见看不见。 顾季不紧不慢,又擦了一会儿,纹身差不多全掉了。 “现在有没有变浅?” 雷茨从指缝间露出一只眼睛。 现在的纹身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只有肌肤上的一片粉红昭示着它曾存在过。 他实在是撒不了谎,只好点头。 然后欲盖弥彰道:“洗多了也会掉吧。” “是吗?”顾季冷笑一声:“明明是我给好多个男人看,它才掉色的。” 雷茨委委屈屈的跪在地板上不说话。 “你是不是还要惩罚我?”顾季抬起他的下巴。 “啪嗒” 晶莹的珍珠落在顾季手心。 虽然知道这条鱼有流水线式的哭泣能力,但刹那间,顾季还是有些心痛。他自以为恶狠狠的看着雷茨:“你自己说,怎么办?” 雷茨站起身,任劳任怨的给他把身上擦干,看着顾季冷漠的离开浴室。 顾季心绪烦乱,正打算躺在松软的床上歇歇。没想到雷茨竟然先他一步躺倒在床上,半侧着身,鱼尾摆出妖娆的弧度。 “我错了。”雷茨眸光中充满可怜:“你随便罚我好不好?” 他在顾季耳边轻语:“让我玩什么花样都行。” ····· 顾季对接下来的事情深感后悔。 他本来是想好好教训雷茨的,但鱼鱼偏偏摆出一副可怜神情、任君采撷的样子,任谁都忍不住去尝尝那诱人的色泽。偏偏雷茨还在他耳边轻语,让顾季掌握主导权。 于是他不知怎么的,就骑在了雷茨身上。 然后·····就是不想回忆的浮浮沉沉。脸侧还有雷茨馨香的吐气,殷勤的问他:奴服侍的周到不周到?相公要不要再快一点? 他只能嗯嗯啊啊的点头。 顾季发现不管谁惩罚谁,最后受苦的都是他自己。 他下定决心,再也不要上这只坏鱼的当。 晚餐照例是和莫里斯一家人共同用餐。席间的气氛比起昨天好的多,倒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只不过塞奥法诺和顾季到看上去十分虚弱。前者是因为骑了一天马,后者则是因为白日哔—— 当别人关心他为何精神状态如此萎靡,脸色又那么红润时,他感到十分尴尬。 尤其是用完晚餐,和瓜达尔迎面相逢,瓜达尔看着他奇怪的走路姿势沉默不语····· 顾季尴尬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不过好在彼得传来消息,他们后天就能离开阿纳托利亚,乘船前往君士坦丁堡。 怀揣着早日离开的美好期盼,顾季抱着鱼鱼的大尾巴,沉沉进入梦乡。 夜深,宅子的另一个房间。 “咚咚咚。” 优雅的敲门声惊醒了曼努埃尔,他披衣下床,拉开沉重的木门。 黑发绿眼的少年站在面前。不是顾季身边的骑士,却与那骑士有几分相似。白皙的皮肤,精致的眼型,身材瘦弱偏矮,嘴角好像永远含着一抹笑。 此时他正优哉游哉的站在曼努埃尔门前,逗弄着怀里的一只大肥猫。 “何事?” 曼努埃尔愣了一下。 “自我介绍。”塞奥法诺慢慢道:“我是顾季的小舅子,叫塞奥法诺,罗马人。” 曼努埃尔没想到,顾季竟然还有个罗马妻子。 “我可以进去吗?”塞奥法诺扬起天使的笑容:“也许我可以给你一些帮助。” 曼努埃尔沉默不语,雕花的实木大门缓缓合上。 “等等啦——”塞奥法诺将门拦住。 他递出洁白的手心,上面放着紫色的徽章:“让我进去好不好?” ···· 漫漫长夜。 天边渐渐转白,飞鸟的叫声与青草的芬芳一起涌进房间。顾季舒适的在床上打了个滚,抱住雷茨劲瘦有力的腰蹭了蹭。 又是美好的—— “啊啊啊啊!!” 震耳欲聋、痛彻心扉、直击灵魂的尖叫声从楼下响起。 顾季登时被吓醒。 什么情况?有人受伤了?有刺客? 他猛的从床上坐起来,鱼鱼也被吵醒,从身后抱住顾季的腰。 顾季挣脱雷茨,披衣提剑。 但他还没走出门,就听到走廊上传来不可思议的尖叫声:“大少爷被阉割了!” 猫咪拆蛋蛋 石破天惊的一声之后, 世界归于沉寂。 “咣当。” 顾季手中的重剑掉在地上。 他回头扑回床上,迷茫的看着雷茨:“我没听错对吧?” 是不是他希腊语不太好? 雷茨迟疑:“你没听错,他被废了。” 顾季呆若木鸡。 在隐隐的恐惧中感到下身一痛。 门外惊恐的叫喊虽然消失, 但混乱并未结束。仆人们杂乱的脚步声, 拿刀剑的叮咚声响彻整座宅子。顾季先开窗帘, 看到几十个人急匆匆的向庄子外跑去,好像在追赶什么。 人声鼎沸。 顾季当然明白,大哥被废,那么继承人就必然是曼努埃尔。 但是····这行动也太迅速了。不怕被查到吗? 正在他摸不着头脑的时候, 推门而入一个仆人。 他捧着给顾季的早餐,谦恭道:“真抱歉。刚刚大少爷意外受伤了, 给您造成了惊扰。” 铺好餐巾和食物, 他顿了顿道:“希望您不要介怀。” 顾季愣愣点点头。 家丑不宜外扬。 仆人悄悄出去,雷茨蹭到顾季耳边,轻轻咬一口面包:“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鱼鱼很难和人类共情,此时心中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嗯。” 雷茨翻窗离开了。 顾季被这个劲爆的消息所震慑,早餐也吃得食不知味。他既为大少爷感到难过, 但却难以可怜他。毕竟身为习惯一夫一妻制的现代人, 顾季对争家产的私生子很难有什么好感。 更何况路都是自己选的,你死我活争夺中, 既然入局,就要做好殒命的准备。 顾季还没把浓汤全部咽下去,雷茨就又悄悄翻窗回来了。 鱼鱼重重的铺在床上, 眉眼间难掩惊讶和分享欲:“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顾季当即扔下勺子, 洗耳恭听。 随着雷茨娓娓到来,事情的全貌在他眼前展开。与顾季所幻想的:月黑风高夜,有人悄悄拿到把他剁了截然不同, 整个经过都充满奇奇怪怪的戏剧性。 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早上的,大少爷如往常般起床穿衣,并且将自己今天想吃的早餐吩咐下去。仆人服侍在旁,帮他递上长袍。 这时,一只猫咪突然在门口出现。它迈着优雅的猫步,沿墙角走进屋中。 没有人在意它。 猫咪绕到大少爷的床前。 大少爷皱眉。 仆人见状,轻轻伸脚踢猫咪—— “喵!” 正中猫咪柔软的腹部! 被激怒的猫咪一蹦三尺高,张牙舞爪的向大少爷扑去! 大少爷的长袍还没穿好,慌忙抬手去挡。他确实挡住了猫咪对脸部的进攻,但却暴露出自己更脆弱的地方···· 猫咪抓伤了他的哔—— “啊啊啊!” 他疼的大叫,疯狂的抓住猫咪后颈向外丢去。但轻巧的猫咪躲开这一击,再次向他不可描述的部位袭去。 啊呜一口。 “啊啊啊啊啊啊!” 真正的惨叫声这才响起。 血流如注。 猫咪灵巧的逃走了。 大少爷几乎疼晕过去,仰面倒在身后的床上。仆人在看到喷涌的鲜血时,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扶住大少爷,高声叫道:“快来救人!抓住那只猫!” 众人纷纷赶到屋中,看到这惨不忍睹的一幕。这个过程分外混乱——高升叫人的,哭泣的,大少爷的痛呼声,杂乱的脚步,甚至还有跑来看热闹的·····顾季听到的尖叫,就是在这时被无心之人说出去的。 镇定下来之后,男人们赶紧向猫逃走的方向追过去,匆匆赶来的医生则与亲近的女仆查看大少爷的伤势。 他们掀开血淋淋的长袍:整根不可描述的东西全被咬断了,蛋蛋们也被啃了一半下来,各种颜色的液体糊成一团,惨不忍睹。 ····· “所以,是一只猫干的?”顾季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 “是的。”雷茨确凿无疑:“就是猫。现在还没把那只猫抓到。” 顾季深吸一口气。 然后寻找贝斯特。 不是他多心,自从船上多了些奇奇怪怪的生物,顾季就好像变成了心力交瘁的鸡妈妈,时刻担心自己麾下的小鸡闯祸。 急匆匆来到起居室,顾季看到贝斯特正趴在地上喝水。 ——准确的来说是漱口。 用舌头卷起一大口水,然后面容狰狞的吐在水盆里。两只毛绒的小爪子还在使劲擦脸。 整只猫都散发出“我不干净了我不干净了”的绝望气息。 不对。 顾季疑心骤起—— 雷茨从身后赶来:“女仆说,这只猫不是庄园里的猫。” 顾季拎脖子的动作顿了顿,改成摸摸贝斯特的头。 虽然贝斯特看上去可疑··· 但如果真是它干的,恐怕苦主早就找上门了。 顾季放过可怜的小猫咪,在房间里小歇一会儿,复杂的心情过后,无尽的好奇就涌上来。他很想见见事情的真面目。顾季拿上在泉州配好的金疮药,带着雷茨往楼下走。 反正在莫里斯一家人的心目中,自己又不知道大少爷究竟是哪里受了伤。听闻主人家受了伤,自己去送点药,很合理吧? 别说在11世纪,宋朝的医疗技术是如何领先,这添加了鱼鱼治愈元素的药膏药到病除,能保住大少爷一条命。 怀揣着治病救人的坚定信念,一人一鱼来到了大少爷的房间前。 正好和急匆匆赶来的莫里斯撞了个对眼。 顾季真诚道:“我听说令郎受伤了,这药治疗伤口有奇效,要不要试试?” 他们都没进卧室,只能听见里间隐隐约约的哀嚎。莫里斯神情复杂的收下药膏,郑重道谢,给里面的医生送去了。 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大儿子被猫废了的事实。 三人在起居室中坐下,竖着好奇的耳朵静待里面传来结果。与他们一同等待的,还有早早倚在门前的曼努埃尔。这家伙虽然勉强装出一副悲痛的表情,但是嘴角却不可抑制的扬起,就差幸灾乐祸的笑出声了。 顾季多看了他几眼。 兄弟,收敛收敛。 曼努埃尔捂住嘴,背过身偷偷笑了。 顾季服了。 怪不得莫里斯想换个继承人,曼努埃尔确实不算稳重。 没一会儿,卧室的房门被推开。他们看不到里面的场景,只能闻见血腥和草药的气息。很快中年妇人曳着长袍,从里面慌慌张张的走出来。 是夫人。 她鬓发散乱仪容不整,像是哭过百次般红着眼,走到曼努埃尔面前,就冲他一巴掌扇过去! 顾季瞳孔睁大。 曼努埃尔冷笑一声,如提到小鸡仔般,将她提起推开。 她愣了一下,回头,竟然向顾季扇去! “就是你,故意让你的猫害我儿子!” 顾季:!! 所以到底是不是他家贝斯特? 没用雷茨出手,莫里斯就将她中途拦下,硬生生按在靠背椅上。 “快给贵客赔罪!” 顾季的时尚新衣 莫里斯推得很重, 几乎让瘦小的妇人直接倒在椅子上。看着掩面哭泣的伴侣,莫里斯只感到一阵阵心烦。 他虽然没见过伤了大儿子的那只野猫,不过用脚指头想也知道, 肯定和顾季的猫没关系。 不然早就有仆人来通知了。现在大二儿子废掉就够令人担心, 何苦再去得罪顾季? 夫人名叫玛利亚。她低声垂泣, 哭着盯了顾季几秒,无视丈夫的要求,转身对莫里斯说了什么。 莫里斯听罢,点点头:“去吧。” 玛利亚又含恨看了顾季一眼, 转身和医生吩咐几句。 顾季莫名其妙。 雷茨听力更好,在他耳边悄悄道:“医生说, 她的好大儿可能要救不过来了, 问问要不要用你给的药试试。” 真可怜。 顾季在心中为大少爷点蜡:在现代,某根东西断了还能接回去;不过再死亡率奇高的中古,人说不定就可以跟着断掉的东西一起去了。 失血过多、炎症感染····都是能要人命的。 顾季刚刚想安慰夫妇几句,就听到旁边的曼努埃尔煽风点火:“继母别难过,虽然哥哥怕是不能完好如初了, 但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来。您还有半个儿子呢。” 玛利亚差点被气晕。 莫里斯厉声道:“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慢悠悠的顶回去:“怎么, 我说她两句就不愿意了?” “刚才他诬陷我和顾大人害她儿子,这事可还没说清楚。” 他如今有恃无恐。 莫里斯三个儿子之中, 完好无损的儿子就剩自己一个了。除非莫里斯想让侄子外甥做继承人。 玛利亚双眼中燃起愤恨,拒绝道歉。 雷茨的长剑轻飘飘的出鞘,还没挽个剑花就让顾季摁了下去。 最近他正在学习系统中兑换的“五年剑法三年速成”, 有事没事就喜欢拔剑吓唬人。 莫里斯看到雷茨的剑光, 眼眸中愈发凝重。 虽然他猜到,顾季和雷茨八成是来凑热闹的。不过好歹来真诚慰问,还送难得一见的伤药, 不能再让人家再被诬陷。 更何况他也觉得此事古怪。 “把当时看到猫的仆人都叫来。”莫里斯沉声道。 这就是要对簿公堂。 顾季不紧不慢的坐在屋中,看着三名仆人被带入起居室。其中一人是侍候大少爷穿衣的男仆,剩下两名女仆则守在门外。他们是唯三清晰看到猫咪的人。 曼努埃尔道:“今早伤了大哥的猫到底长什么样子?你们如实说来。” 顾季心中充满紧张和期待。 仆人向前一步,答道:“是白雪。” 女仆们点点头表示认同:“确实是一只白色长毛猫。” 在场几人神色各异。 玛利亚不敢置信的张大嘴,曼努埃尔带着隐隐的恨意,莫里斯则好像在沉思什么。 顾季和雷茨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满满的迷茫。 雷茨听着走廊外仆人的闲言碎语,和顾季大致讲了讲是怎么回事。 白雪,是先夫人养大的长毛白猫。性格温顺外表漂亮,尤其得女主人的喜欢。 先夫人逝世后,白雪就交给曼努埃尔养。他也不失为个优秀的铲屎官,将猫咪养的油光水滑。只是白雪总与玛利亚不对付,闲来无事就去挑衅新的女主人,包括但不限于在地毯上撒尿,挠烂她的新袍子,踩脏被褥·····这年头也没有锁门封窗一说,猫咪都是半放养状态,管也没得管。 一年前的一天,曼努埃尔不在家。白雪把玛利亚的手臂划破了,大少爷看到母亲受伤,越发忍不了这只猫,将它毒打一顿扔去了庄子外。 从此再没人见过白雪。 曼努埃尔冷笑一声:“还用问?它回来报仇了。” 玛利亚不敢置信。 她站起身,当场掀开面纱质问仆人:“不可能!你刚刚还和我说是季的猫!” ?? 顾季莫名躺枪。 仆人惊慌失措:“夫人,我发誓我没说过!” “他刚刚受伤的时候,你说你看的清清楚楚的,就是顾季的猫做的···” 她当时还不知道儿子已经全废了,特地找安静的地方问仆人,就怕被别人听到儿子的隐私。 泪水从眼眶中能涌出来。 “明明已经有人去追猫了,贝斯特就好端端在卧室躺着,怎么可能是它?”雷茨道。 “你是栽赃顾大人不成,又把责任往其他人头上推吧?”曼努埃尔厉声反驳。 玛利亚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她往下一倒,就瘫软在椅子上。 旁观已久的莫里斯终于说话了。 他好像苍老了几岁,声音中带着威严:“给顾大人道歉。” 玛利亚终于不情不愿的道歉了。 莫里斯轻轻叹口气道:“妻子不知礼数,明日我必以重礼相赔。” 摆摆手,顾季决定将他们的家事交给自己处理,转身带着雷茨离开了。当他出门的时候,正见到曼努埃尔志得意满的表情,还冲他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回到卧室中,顾季把自己扔在松软的大床上陷入沉思。 他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刚刚虽然证明他是无辜的,但当顾季回忆每个细节····四处都充满了怪诞。 为什么仆人会对玛利亚撒谎?为什么曼努埃尔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他不光改了平日里的笨嘴拙舌,而且好像是胜券在握。 更令他疑惑的,是玛利亚母子。 按照顾季的想象,能在这个情妇和私生子纵横的年代成功扶正,玛利亚必然会是个狠角色。但是现在看来,不仅她儿子畏畏缩缩的,她也只不过是个平平无奇之人罢了,看不出哪里胆识过人。 虽说曼努埃尔是单纯了点,但也不至于比不上玛利亚母子呀? 莫里斯是个聪明人,为什么非要让两个儿子互相争斗? 难道是为了和玛利亚的爱情···说实话,顾季可没看到他们之间有什么感情。 “贝斯特?”顾季高声呼唤。 雷茨提着贝斯特进来,把他扔到床上丢给顾季。 鱼鱼手中拿着件刚刚绣好的长袍。赤红色缎子般的丝绸打底。用金线绣出流淌般的日月星辰。大大小小的珍珠点缀在上面,长度刚好到达穿着者的脚踝。罗马长袍的宽松样式,丝绸的轻薄中又蕴含着华贵。 “给你做的,好不好看?”鱼鱼探头。 “好看···”顾季敷衍的将贝斯特接过来,随意抬头:“等等——” “这不是给,赵祯打包给女皇的礼物吗?” 如此清透艳丽的丝绸,可是宫中的贡品。 雷茨眨眨眼:“你放心,我重新挪动了位置,箱子里看上去依然很满。” 顾季要吐血了。 他很怀疑,在鱼鱼的监守自盗下,那几箱子礼物还剩多少。 他将袍子拿过来,比划比划:“你再做一身···不,两身一样的。” 佐伊和狄奥多拉,一人一件。 雷茨:“我是特地给你做的——” 顾季幽深的眼神让鱼鱼不敢说话了。 “好吧。”雷茨勉强道:“不过你先试试这一条,没问题的话今晚就穿给我看。我听曼努埃尔说,他家还许多好料子,让我随便挑。” 顾季根本没在乎雷茨的前半句,只是嘱咐道:“····别把他挑破产。” 鱼鱼的消费能力,恐怖如斯。 雷茨乖乖点头离开。 把雷茨打发走,顾季凝眸躺在床上,将妄图逃跑的贝斯特提过来。 “是不是你干的?”顾季冷冷问。 贝斯特挣扎,点点头。 顾季早有此猜测。但只要贝斯特没被发现,就不算闯祸。 毕竟他控制不了一只成年猫妖的行为。 “曼努埃尔让你干的?” 贝斯特:“是。” “还有谁?” “塞奥法诺。” “他不让我告诉你。如果我不说,他会给我捞十条肥美的大鱼吃。” “你伪装成了白雪?” “是。昨晚曼努埃尔出的主意,他说这样能混进去。今早动完手我就跑了,他们还以为我逃到庄子外面去了。” 贝斯特都能修炼成人形,变化样貌也不稀奇。顾季接着问:“那真的白雪在哪?” “它当时被打的奄奄一息,第二天就死了。我出去玩时找到了骸骨。” 贝斯特如同竹筒倒豆子,将所知道的事说了个一干二净。 只可惜塞奥法诺还以为能够利诱贝斯特——但小猫咪心里只有主人,才不要帮坏心眼的鱼。 ‘ “不错。”顾季给他顺顺毛:“去玩吧,我让雷茨给你抓二十条鱼。” 贝斯特也蹦蹦跳跳的离开。顾季深呼吸,回忆起所有事情经过,终于窥见端倪。 这不像是一场突发事故,也不像是一场争吵····倒像是排演好的话剧。 塞奥法诺、贝斯特与曼努埃尔制定了计划。 贝斯特假扮成“白雪”,造成野猫伤人的假象,废掉曼努埃尔的大哥; 曼努埃尔买通仆人,让玛利亚误以为顾季的猫伤人,向顾季发难; 等到吵起来的时候,仆人当场翻供。 为了表达歉意,莫里斯必然要给顾季一笔赔偿。 如果按照得利关系来算: 曼努埃尔获得继承权,玛利亚母子彻底被打压,他万分感激塞奥法诺。 塞奥法诺作为出谋划策者,必然获得一大笔报酬。 因此,小紫鱼不仅捞了钱,还将单纯的曼努埃尔纳入自己的关系网,笼络了贝斯特的整个家族。 对于顾季来说,同样不亏。 单纯的曼努埃尔恐怕并不知道顾季不知情,还以为顾季也参与此事,必然对他好感倍增。 所以顾季不仅收获了曼努埃尔的好感、一大笔精神损失费·····还有完美无瑕的好名声。 毕竟顾季是平白被冤枉的那个。 塞奥法诺···· 顾季掐了掐人中。 这是他心血来潮想的主意,还是早就计划好的? 罢了,反正明日就要启程。 顾季打算美美的睡个午觉,却不想醒来时已经天光溅暗。 他伸手摸了摸,正好摸到雷茨送过来的袍子。 自己好像承诺过试试,晚上穿? 顾季迷迷糊糊的甩甩头,抓起袍子,却抓漏了什么。 ?? 急忙把袍子反过来,顾季大惊失色。 为什么胸口有两个开口的洞? 岂不是····能看到哔—— 早安,君士坦丁堡! 顾季面无表情的盯着长袍看了一会儿, 慢慢把它换上。 雷茨做的衣袍往往能凸显出穿着者的特色——为顾季缝纫时常常做的更合体,布料能勾勒出顾季纤细的腰身,版型刚好和他玉树临风的气质。给圆润的估计年做衣服时, 则尽可能的往宽松可爱的方向走, 不仅看不到凸出来的小肚腩, 反而显得大气喜庆。 但这件宽松摇曳,穿上像是怀了几个月···· 再看看胸部的开口设计:只要掀起一块小小的布料,嫣红色就显露无疑。 如果顾季没看错的话,鱼鱼给他做了件孕妇哺乳装。 坏鱼! 用晚餐时, 众人神色各异的相聚一堂。 莫里斯有几分沧桑,却算不上伤心。他首先告诉大家, 他的大儿子由于得到了顾季的及时救治, 伤势已经控制住了。虽然现在依然昏迷不醒并且伴有发烧,但应该短时间里死不了。 顾季闻言,心中松一口气。 终归没有闹出人命就好。 玛利亚母子虽然可怜,但路都是自己选的。如果他们不和曼努埃尔争家产,也不至于落得这个地步。反之如果失败的是曼努埃尔, 结局也并不会比他哥哥好。 现在哥哥虽然废了, 但苟住一条命,只要不再争, 曼努埃尔不会对他下手。 只是不知道,引发这一场兄弟相残的莫里斯,究竟是何想法。 晚餐之后, 顾季上楼简单打包自己的行李。明天早上, 他们即将离开安纳托利亚,乘船前往君士坦丁堡。莫里斯已经帮他们所有大件的礼物全部装船,还送了顾季两小箱黄金作为谢礼, 来报答他送药救人。 再加上曼努埃尔送给鱼鱼的礼物,足足又装了一大箱。 当顾季看着这些金银财宝被搬上船的时候,他心中甚至不能泛起一丝波澜。长久的航海生活已经让他对金钱失去了概念——寻常能花钱的时候很少,金子堆在那里,和石块没区别。 不过转念一想·····只要回泉州,这些金子就可以迅速变成几艘崭新的大帆船,还有漂亮的大宅子。 顾季瞬间觉得他又行了。 在泉州时觉得日子无聊,出门在外又想念家中的安逸。 塞奥法诺来敲顾季的门,被毫不留情的拒之门外。 顾季知道他想说什么。 塞奥法诺插手莫里斯家族的继承,还把顾季无辜卷了进去。但顾季不仅没有受害,还同时获得了一大笔钱,还有莫里斯的友谊。因此即使顾季明白原委,去指责塞奥法诺,也没什么立场。 所以他干脆避而不见。 赛奥法诺没等到顾季开门,却等到了亲哥,然后被亲哥凄凄惨惨的丢了出去。 “是不是塞奥法诺又惹你了?”雷茨进门,跪在地上打包衣物。 “····” 也不算惹吧,就是小家伙胆子挺肥。 “放心,很快就要见不到他了。”雷茨宽慰。 顾季点点头。 他早就意识到,塞奥法诺对罗马政局的牵扯很深。虽然两人无法完全脱钩,但只要塞奥法诺不搞出来太过分的大事····顾季基本就可以无视他的存在了。 顾季纯属痴心妄想。这时候的他永远都想不到,搞大事的不是塞奥法诺,而是他自己。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雷茨将所有的衣袍打包装箱,轻轻扣上锁。他抬起一双充满期待的翡翠色眸子:“有没有试新衣服?” 顾季阴沉的脸色表示,他试过了。 “你说过穿给我看的嘛。”鱼鱼撒娇。 顾季僵硬的将衣服套上。 虽然他心里不情愿,但是雷茨的愿望也是可以满足—— !! 顾季被仰面扑倒在床上。 雷茨熟练地将胸前薄薄的布料掀开,轻轻落下一个吻。 顾季瑟缩一下。 羞耻心泛起,顾季拼命推雷茨,但却完全阻止不了鱼鱼啃咬的动作。只能被强行按在床上酿酿酱酱。松松垮垮的衣袍滑落在地,顾季前胸肿了两圈。 他恨得拿脚踹雷茨:“你是狗吗?” 鱼鱼很委屈,于是决定不做人了。 漫长的一夜。 ····· 对于成年人来讲,夜晚的放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放纵之后要早起。 顾季被雷茨摇醒的时候,天还没亮。 面前的灯烛之下,是打包好的大小行李。雷茨手中举着蜡烛,还拿着件小衣。 “这就起这就起。”顾季揉着眼睛挣扎:“嘶——” 他突然觉得胸前一疼。 破了! 这条鱼,昨晚居然给他吸破了! 看到红红的地方,顾季简直眼前一黑。 “早就给你准备好啦。”雷茨十分贴心的将小衣给他展示。 小巧的丝绸胸衣,呵护您的健康。 不出意外,大家都听到了鱼鱼挨揍的声音。 当天上午,他们终于在海边上船。 “安娜号”比阿尔伯特号小了许多,不过上面搭载30名船员还是很宽敞。乘客除了顾季一行七人之外,还有许多从安纳托利亚往君士坦丁堡走的商人。行李先被放到船上,莫里斯和曼努埃尔在码头上挥泪送别。 莫里斯苦口婆心与顾季说,希望他能劝小儿子回家。 曼努埃尔已经得到了继承权,对此事也不再执着。 顾季答应两人尽力而为。 船只扬帆起航,渐渐消失在安纳托利亚的朝阳中。 岸上,莫里斯叹了口气,看向身边的儿子。 曼努埃尔这才恍然惊觉,父亲这两天像是老了十岁。 但他已经是家中新的顶梁柱了。 带着悲伤和胜利者骄傲,他终于埋在心里的话问出口。 “父亲,你为什么要和玛利亚结婚?” “因为年轻的时候,我答应过她。”莫里斯笑笑:“我的孩子,我教过你言出必行。” “那为何要剥夺我长子的地位?”曼努埃尔跨上马背:“你知道这会让我们争斗。” 莫里斯揉揉儿子的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摸不到了。年轻人长得比他还高,再也不是小时候稚嫩的模样。 他牵马过来。 “他从来都不是长子,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我儿子。”莫里斯摇摇头:“但什么时候你杀了他,你才是真正的长子。” 看着曼努埃尔惊讶的表情,莫里斯浑不在意:“可惜你还要借东方人的手。” “不过我也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了。” “回家吧。” 父子俩的身影消失在安纳托利亚灿烂的日光里。 在他们身后蔚蓝的大海那边,混乱降临君士坦丁堡。 在船上,顾季也差不多想明白了莫里斯的本意。 按照常理来讲,曼努埃尔受过良好的教育,陪伴莫里斯的时间更长,也更像莫里斯,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莫里斯也大概是更属意于曼努埃尔的。只不过曼努埃尔的缺点也显而易见,他太单纯冲动。 莫里斯再立个“长子”,只不过是为了引发曼努埃尔的危机感,给孩子上一课而已。 即使到了最后,曼努埃尔依然没能打败哥哥,莫里斯也可以让曼努埃尔重新成为长子。 只是不知道,曼努埃尔的答卷,能不能让莫里斯满意。 十天后,他们到达君士坦丁堡。 顾季被岸上的风景迷住了。 这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华美壮丽的景观。 东方和西方的文化在此交汇,圣索菲娅教堂的圆顶在太阳下闪着光,规划有序的城市中,皇宫、教堂、剧院错落交杂。乘船路过高高的城墙,顾季好像能看到其中古典时代的幻影,又好像能闻到教堂的蜡烛和香料的气息,见到马赛克拼成的辉煌圣象。 这是中世纪最伟大的城市之一。 船行至索菲亚港停下。 顾季早早换好了朝服,对着指引者走下安娜号。使节来访的消息先于顾季传入君士坦丁堡,当顾季踏上陆地之时,几十名身着铁甲的士兵夹道相迎,身着罗马长袍的市民熙熙攘攘的挤在路边,盯着顾季一行人看热闹。 宽阔的街道两边,罗马式的建筑鳞次栉比。喷泉的水珠折射出阳光,市民们的长袍摇曳露出小腿。偶尔有达官贵人们走过,能听到袍子上的金饰叮咚作响。凭借着古典时代流传下来的水利设施,这座屹立了几百年的城市还算得上干净整洁。 在帝国的心脏,一切都是悦目的繁华。 顾季好奇的左顾右盼,不管看到哪里,都和熙熙攘攘的市民们撞对眼。 引发一片善意的欢声笑语。 他有点尴尬。 东方人就那么稀奇嘛! 身着华服的宦官走上前,温和道:“请随我来。我将带您去您的住处。” 拜占庭的宦官和中国古代不同,很多都是百里挑一的美少年。 顾季终于不用忍受被当成大熊猫看的痛苦,赶紧跟上他的步伐。 宦官向顾季简单讲了讲。 他们的下塌处会免费为他们提供食宿。他们可以随意在街上玩耍,也可以和市民们交朋友,但是不要私自离开君士坦丁堡,也不能随意进宫。皇帝会通知他们面圣,如果他们特别思念皇帝,宦官会帮他们通传。 顾季表示一定遵守。 沿着街道,他们进入君士坦丁堡的正中心,穿着奇怪的几人引来了更多的注意,许多市民都驻足停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容貌艳绝、神情冷肃的女士正站在路边。 不怪顾季注意到,她实在是太特殊、太漂亮了。 她没有佩戴面纱,身材高挑健美,比顾季高了半个头。白皙的皮肤和墨色长发中,冷冷的艳丽眼眸好像鹰般,嫣红的嘴唇像是血的颜色。 在顾季看过来的时候,她轻轻笑了,足以动人心魄。 顾季忍不住悄悄对雷茨道:“她好美哦。” 当然他只是单纯欣赏美女,绝无非分之想。 他已经被掰弯了。 鱼鱼抿嘴不说话。 顾季:这就吃醋了? 正在他疑惑的时候,只见那美女突然上前,单手揪住塞奥法诺的耳朵! 接着给了他两巴掌! 然后向拖垃圾般,把小鱼拖走扬长而去,丝毫不顾塞奥法诺被地上的砂石弄脏划破,带来一路的惨叫声。 “这是谁?” 她走后,周围的市民才陷入恐慌。 霎时间响起尖叫。 顾季不可思议的看着雷茨。 雷茨转过头,心情复杂道:“那是我母亲。” 顾季石化在原地。 雷茨乳名惨遭泄露 他这是见到婆婆, 啊呸,丈母娘了? 顾季眨了眨眼睛。 要命,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年轻? 说好德高望重的海妖首领呢? 他刚刚还对着雷茨夸她好看! 回想起刚刚美女对自己莫测的微笑·····顾季打了个冷战。 在雷茨母亲心中, 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了负心汉, 拐跑她黄花大“姑娘”的罪魁祸首? 他的眼睛中写满绝望。 不过当下他来不及想这么多, 就看到领路宦官惊讶慌张的脸。 一副“完蛋了”的表情。 他的任务是吧顾季一行人平安送到住处,没想到半路就抢走了一个。 顾季深吸一口气,勉强解释:“他们····他们是朋友,不打紧, 不打紧。” 海妖当街抢孩子实在是太可怕了。 宦官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将他们带往下塌处去。 几人被安排在一处宫殿。 高耸的罗马柱和石墙, 鸟语花香的庭院, 清澈的喷泉,宽阔的门廊,精致的马赛克。这里大概是专门招待外国商人和使节的,有许多处院落。顾季被分到了最大的一处,他们隔壁就住着十几个罗斯商人。 顾季和雷茨自然占据了最豪华房间, 得益于他们人少, 剩下的水手们住的也十分宽敞舒适。 踩着柔软地毯向上看,描金的天花板很高, 深色四壁描绘着简约的图案。明亮的窗子下,是宽大的实木书桌,足够顾季趴在上面睡一觉。 他很满意。 这住宿条件, 比一百年前柳特普兰德所描述“四壁漏风的石头房子”好多了。 顾季瘫坐在椅子上, 欣赏够了漂亮的住处,心中又泛起担忧:“你母亲,她, 塞奥法诺····” 雷茨不以为然:“打不死的。” 顾季:“····那我呢?” 不会把带坏儿子的他打死吧? 鱼鱼迷惑。 他眨了眨眼睛,才明白顾季是什么意思:“没关系,她很满意你。” “而且我现在是海里最强的鱼,你不用怕她。” 虽然对后半句深表怀疑,但顾季浑身上下神清气爽。 塞奥法诺被领回家制裁啦!小崽子就等着被家长管教吧哈哈哈哈哈! 心中的喜悦迫不及待要找人分享,顾季敲了敲阿尔伯特号。 “我们已经到达君士坦丁堡了。”他兴奋道:“你们到哪了?” 阿尔伯特号的声音听起来像幽魂:“我们在摘banana。” 顾季:?? 阿尔伯特号幽幽开口:“我们每天都在非洲大陆上摘banana。” “都快吃吐了。” “你想吃banana吗?” 等到幽怨的阿尔伯特号平静下来,顾季才知道他们经历了怎样哭笑不得的故事。 阿尔伯特号的行驶还算顺利。既没有遇上恐怖的天灾,也没有遇上要命的疾病,更没有遇上打劫的海盗。他们平安的到达非洲大陆并且绕过好望角,向欧洲前进。 这时,船员们对船上的伙食腻了。 阿尔伯特号的主要饮食,包括咸鱼、鲜鱼、腌肉、烙饼、茶水。 这几种东西吃几天还好,但吃几个月谁都受不住。先前顾季在的时候,还时不时上岸交换些食物尝鲜。但是从红海到好望角,一路上可以说是孤苦无依,闻着咸鱼就像吐。 于是船员们决定在非洲大陆上找点好东西吃。 他们停靠在土著人的聚落周边,用面粉换到了····香蕉。 这种神奇的水果清甜绵软,深得船员们的喜爱。而且他们发现,不仅这玩意可以和土著换,路边还有结这种果子的树。 从此香蕉成为了阿尔伯特号的新兴美食。直接吃香蕉、烤香蕉、炖香蕉····无数种吃法被发明出来。 阿尔伯特号崩溃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黑奴的食物? 它快被香蕉味腌透了! 听着它呜呜咽咽的哭诉,顾季冷笑一声:“挺好的。” 他想了想又道:“对了,记得找些小树种在船上,千万别养死。” 顾季也不知道香蕉在农业中又多少价值。但是把香蕉带回宋朝终归是好的,说不定赵桢喜欢吃。 阿尔伯特号彻底绝望,主动切断了对话。 当晚,仆人们给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顾季还和船员们一起下厨做了几道东方的菜系,吃得分外舒心。隔壁的罗斯商人都闻着味招来还菜吃。 顾季初来乍到的兴奋直到夜里还没褪去,折腾的雷茨都睡不着觉。 第二天,两人都顶着熊猫眼起床了。 朝阳冉冉升起,顾季本想去逛街,但不得不先在这里等待皇帝的会面。 他来君士坦丁堡,主要是为了三件事。 第一,传递赵桢的国书,从拜占庭皇室手中拿到希腊火的配方或原件。 第二,和拜占庭进行贸易往来。 第三,把莫里斯的消息传达给他儿子。 其中第二、三件都不着急。 要想做生意,必须要等到阿尔伯特号到来,他才能拿着自己的货物去贸易。宋朝来的丝绸和瓷器绝对不愁卖,但前提是货在他手上——毕竟在航海事故多发的中古,没人知道船能不能按时回到港口。 找莫里斯的儿子也不着急,就是一句话的事。 最难也是最关键的,就是从紫衣贵胄们手中拿到希腊火配方。 顾季盼星星盼月亮,盼望着皇帝的召见,甚至连说辞都写好了好几套。 然而三天过去了,皇帝就是不见。 每天看着门口熙熙攘攘的大街,五颜六色的集市,精彩纷呈的竞技场···顾季都快哭出来了。他很想和鱼鱼出门玩,但若在他外出时皇帝突然召见,这年头又难以及时联系,让皇帝等着确实不礼貌。 雷茨倒是回家一趟。不过他是专程去向母亲添油加醋的描述塞奥法诺罪行的。在哥哥的不懈帮助下,塞奥法诺成功被母亲打的伤痕累累,据说一个月都下不了床。 秋风习习,顾季叼着根草躺在院子里,眉眼间充满忧愁:“你说,皇帝会不会把我忘了?” 按照拜占庭的优良传统,不受待见的使节晾几个月都正常。 雷茨躺在他旁边:“我觉得他是快死了。” 顾季长叹一口气。 他也很担心是这个原因。 米哈伊尔四世于1041年12月10日逝世。现在已经是11月23日了。 不知道皇帝还能不能再死前见他们一面。 顾季带着一丝荒谬,随口问阿尔伯特号:“系统啊系统,你知道怎么治疗癫痫吗?” 阿尔伯特号还记得香蕉之仇。冷笑一声:“你绑定的是大航海系统。” “问我怎么治癫痫,还不如直接去教堂祷告,或者送他绿松石。” 顾季又绝望了。 希望就在绝望之中,正在顾季无聊到极致时,两个宦官登门了。 皇帝陛下召见。 顾季立刻去换上朝服,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带雷茨进宫了。 几车礼物跟在他身后。 这是顾季第二次进“皇宫”。 顾季跟随宦官向高处走,路过圣索菲亚大教堂和大竞技场,无数的宫门、长廊、和光辉的圆顶建筑在他们面前闪过。顾季欣赏着周遭景致,内心暗暗思考面见皇帝的第一个问题。 国书上的称呼。 在汴京赵祯写国书时,对象只有一位罗马皇帝——佐伊女皇。 此时执政的皇帝,是佐伊女皇的丈夫米哈伊尔四世。并不是顾季瞧不起米哈伊尔,而是他当时并不知道等自己到达君士坦丁堡时,米哈伊尔是不是已经死了。 万一他来的晚,米哈伊尔四世没了,佐伊女皇的第三任丈夫君士坦丁九世登基····· 国书上还写着前夫的名字,不太好看。 但铁打的女皇,流水的皇帝。写佐伊女皇的名字准没错。再者赵祯的东方观念中,佐伊才是正统继承人,皇帝们都算是入赘。 顾季思考着如何向皇帝解释,跟随宦官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踏入宫殿内室。 阳光透过漂亮马赛克窗洒进来,照亮里面三人的脸。 顾季环顾四周—— 很好,不用解释了。 因为米哈伊尔四世没来。 顾季很快将面前的三人对号入座。 正中是位身着紫袍的年长女士。她鹅蛋脸略长,眼窝深陷嘴唇丰满,花白的头发上带着皇冠。虽然现在已经五十余岁,但她的脸蛋仍然光滑平整,可以窥见年轻时的无双美貌。 佐伊女皇。 坐在她左下手,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他胡子卷曲,眼睛炯炯有神,身上散发着隐隐的酒气,笼罩着掌权者的威严。 孤儿院院长约翰。 坐在女皇右下,则是个漂亮的少年人。他有着和舅舅媲美的英俊容貌,笑意盈盈的看着顾季,眼神中却好像藏着些别样的意味,令人不寒而战。塞奥法诺特意去西西里岛杀的斯蒂芬,就是他的父亲。 这是未来的米哈伊尔五世,米哈伊尔四世的外甥,佐伊女皇的养子。 他们三人代替皇帝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皇帝已经病的不能见人了。 顾季牢牢记住三人的脸,深吸一口气向三人行礼。 可是他还没动作,就被孤儿院院长约翰打断了。 约翰的眼中闪过迷茫,严肃的气场出现裂痕。他像是遇见了最不可置信之事,直勾勾的看着顾季身后。 “我没看错吧?” “是小乖?” 顾季清晰的听见了,雷茨往后躲的脚步声。 小乖是个女孩? 空气凝滞了一刹那。 这声“小乖”叫得必然不是顾季。几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雷茨。 雷茨又往顾季身后躲了躲。 “咳咳。”约翰意识到自己说的不是时候, 连忙摆摆手,假作无事发生。 顾季顺势向他们行礼,介绍自己的身份, 并呈上赵祯备好的礼品。在他身后, 几车瓷器和丝绸轮番抬上来, 每样都在众人面前仔细展示一番才算罢休。几十名宦官轮流进出,形态各异的瓷器、晶莹剔透的玉雕、五颜六色的丝绸、密封妥当的茶叶····这些闻所未闻的东方珍宝轮番展示,宦官们生怕弄坏了任何宝物。 约翰脸上的漫不经心逐渐褪去,换上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些都是礼物?” 太豪横了。 “是。” 顾季递交国书, 并附上了希腊文翻译的版本。 佐伊女皇将国书扣在手中,并未翻看, 反而饶有兴趣道:“我听说你还有商船?” “确实如此。”顾季如实回答:“不过我先行一步, 商船要过几个月才能来。其中运载的货物与此相同,只不过这是我们皇帝特地赠与女皇陛下的珍品,船上的货物成色差些。” 约翰和米哈伊尔交换眼神。 顾季悄悄退回去坐下,留给他们欣赏礼物的时间。 同时不可置信的回头看了鱼鱼一眼。 你没说你认识约翰啊! 鱼鱼眨着无辜的大眼睛。 此时,约翰也带着疑虑的多看了雷茨几眼。 他有着过目不忘的天赋, 绝对不会记错人, 尤其是给他留下如此深印象的人。 他绝对是小乖。 但是····约翰的目光从手中的丝绸上滑走,陷入回忆。 小乖, 是约翰起的名字。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当时巴西尔二世如日中天,他也还是那个勤勤恳恳的孤儿院院长。说实话,约翰绝非童话故事中的“院长爸爸”, 他算不上喜欢孩子。循规蹈矩的管理孤儿院, 也只不过是仕途晋升的阶梯罢了。 可有个女孩却永远刻在他的脑海中。 当天下着倾盆大雨,汹涌的海浪拍打着城墙,不少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他急匆匆的赶到孤儿院, 正好看到修女抱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进来。 女孩有再澄澈不过的绿眼睛,白皙的皮肤,墨水般的卷发直垂到腰。她赤着脚,头发乱糟糟的,衣不蔽体,小腿上还有被尖石磨破的划痕。她呆呆的立在那,水润可怜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约翰。 太漂亮、太特殊了。 时间好像在面前静止。约翰愣了两秒,才听到修女喊他。 修女说,这女孩是从街上捡的。 傻愣愣的赤脚走在街上,被淋透了也不知道躲雨。问话不会回答,八成是脑子不好被家里扔了出来。 修女问,不知道这孩子是哪来的,要不要带回院里养? 约翰首肯,并命名她为小乖——因为看上去实在是太乖了。 从此,他就对这个格外漂亮的小女孩多了些关注。 约翰惊奇的发现,这个孩子并不傻。小乖很快学会了说话,甚至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在缝纫课上,小乖的表现尤其优秀,做出的作品比其他学习了几年的女孩子都强。更重要的,小乖平日里温柔和善,深得修女嬷嬷和同学们的喜欢。 再加上比其他女孩子更高大的体型,小乖很快成了孤儿院里的大姐大。 又乖又漂亮又聪明,约翰甚至动过把她收作养女的念头。 可惜好景不长。 约翰记不得那是君士坦丁堡的哪个节日——反正当天街上的人很多,热热闹闹的。孩子们从孤儿院里跑出去玩,没想到在海边出了事。有个小女孩失足落入海中,很快被海浪卷走。 根据修女们所说,小乖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救人了。 她奋力游过去,稚嫩的双臂将同学拖出了海面····岸边的人连忙将孩子带了回来。可是等到下海找小乖时,女孩已经不见踪影。 从此被无情的大海吞没。 孤儿院的孩子夭折是常事,但约翰还是为此难过了几天。他虽然没有自己的子嗣,但是也见过无数个孩子。小乖是他见过最好的孩子,没有之一。他有时怀疑小乖是不是上帝派来的天使,突如其来的出现,又凄美的逝去。 ——直到今天。 约翰看着雷茨,陷入深思。 正在往宋国使节背后躲的那个,是当时的小乖没错吧? 为什么又活了? 为什变成男的了? 为什么出现在宋国使节身边? 约翰深思,要么他疯了,要么这个世界疯了。 米哈伊尔将最后一只瓷瓶放回箱子中,偏头看约翰:“舅舅?” 约翰还在盯着雷茨。 少年处变不惊的温柔眼眸中划过一丝狠厉,米哈伊尔又提高了声音:“女皇叫您呢,舅舅。” 约翰回神,米哈伊尔又成了那个温和快活的年轻人。 宦官将所有礼品都展示一遍,佐伊吩咐约翰将礼品收好。就在当时,三人的态度悄然变化。如果说之前只把顾季当成随便哪个小国派来的使者——现在则将宋朝摆上了平起平坐的地位。 只有物产丰富的超级大国,才能随手拿出来如此多的礼品。而且根据顾季所说,还有更多的货物等在后面。 女皇的态度改变尤为明显。 佐伊和善道:“你们的国家在哪里?” 顾季嘴角隐隐挂起微笑。 第一个目的,让皇室成员们对宋国产生兴趣,已经答道了。 “请赐纸笔。”顾季躬身。 女仆连忙给他拿了一大张羊皮纸和笔墨。 身材高大的雷茨成为了当之无愧的纸夹子。顾季将纸张钉在木板上,让鱼鱼从后面举着,自己抬手作画。 左起意大利半岛和北非,右至西亚、南亚、东亚····· 顾季挥笔画出了大致的世界地图! 三人很快意识到他在画地图。但是当顾季的笔触离开地中海的范围之后,他们的眼睛却越瞪越大,充满惊叹。 顾季将地中海圈起来:“陛下在这里。” 又将最东边的土地圈起来:“此处便是我们宋国。” 再将海路和陆路连成一条线:“这是臣来访的路线。臣的船只正在绕过最南端,从西边通向君士坦丁堡。” “自从出发,我们走了整整一年。” 佐伊惊叹道:“好远!” 任谁都知道东方很远,但这是他们从未想过的距离。 顾季点点头。 约翰终于不再纠结“小乖”的问题,皱眉发问:“宋国产香料么?香料的原产地在哪里?” 香料作为西方文明中不可或缺的调味品,苦于阿拉伯世界的垄断太久了。 “不。”顾季摇摇头:“香料的原产地在这里。” 他将印度和东南亚的群岛标识出:“宋国每年能产出源源不断的丝绸、茶叶、还有最上等的瓷器。虽然我们不产香料,但是这条航线却路过香料的原产地——我船上有一半的货物,都是上好的胡椒和乳香。” “陛下请看。”顾季给佐伊女皇展示:“我们的船队从泉州出发,搭载满满的丝绸。半路从朱罗商人手中换来香料,然后北上,从安纳托利亚直抵君士坦丁堡。” 流畅的一条线划下来,顾季描绘出了美好的商路。 就差把“没有阿拉伯人赚差价”几个字写在脸上。 这太诱人了。 顾季在皇室成员们的脸上看到了痴迷的神色。 天知道罗马每年要在来自东方的货物上花多少钱。 米哈伊尔急迫道:“你们每年的能产出多少货物?能派出多少船只?” 顾季面色如常:“臣说了,源源不断。” 宋朝虽然因版图小而遭人诟病····但地大物博也不是吹的。 米哈伊尔的眼眸中闪过认真的神色。 “可是,现在的货物运不到安纳托利亚。”佐伊冷静道。 北非和西亚南部都属于伊教区。 沉默一瞬,约翰道:“未必。” 几十年后,十字军之所以能够轻松夺取耶路撒冷,就是因为这里已经是国家的边界,三不管地带。 殿中几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巨大的利益。 只有雷茨暗自着急,轻轻戳顾季。 不是来买希腊火的吗?怎么谈起生意了? 顾季摸摸鱼鱼的头发,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继续给几人的贪婪添一把火:“陛下。假如罗马能够夺取沿印度洋港口,我国陛下就能将大量的货物按时运过来。臣这几日听闻,君士坦丁堡的丝绸与黄金等价?” “假如航路可通,臣敢保证将价格砍半。” 砍半! 看到几人震惊的瞳孔,顾季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纵然砍半,价格还是泉州的接近十倍。 最初的震惊褪去,约翰冷峻道:“说说你要什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顾季提出如此诱人的方案,必然有所求。 重点来了。 顾季向前一步,再拜。 在阿尔伯特号上时,顾季就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赵祯实际上小瞧了拜占庭,就像拜占庭也小瞧了宋朝。这两个中古的超级大国离得太远,很难想象彼此的体量。因此赵祯才会提出,让顾季用黄金买希腊火的配方。 可是紫衣贵胄们何其富有,哪里缺几千两黄金? 此路必然不通。要想拿到希腊火,必然要有更高的利益诱惑。 顾季拿出的价码就是商路。 首先,他再三强调两国距离的遥远。这会给皇室们先入为主的意识:罗马和宋国之间远隔重洋,对彼此没有威胁。 其次,统一“痛恨中间商”战线,描绘出一副“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完美商路,勾起皇室对宋国的兴趣。 最终,抛出自己的要求。 他朗声道:“此商路若通,对我朝、贵朝皆大有裨益。臣之愿,只不过开拓商路合作共赢。” “但是正如罗马需要开拓印度洋口岸,宋国也有难题要解决。北方蛮族虎视眈眈,屡次掠夺。岁币繁重,军费冗杂,全国以南支北,朝廷危在旦夕。如果不能安定边境,恐怕无法全力供给南方商路。” “臣请陛下赐神物,希腊火。” 希腊火谈判 顾季的话语掷地有声。 宫殿中寂静了刹那, 雷茨轻轻将地图放在几人面前,用充满好奇的目光看着顾季。其余几人则表情严峻,目光闪烁。 其实顾季还怪不好意思的。仁宗朝的北宋远远算不上国运衰微的阶段, 实属是他夸大其词了。但这只不过是个由头, 他只需要摆明态度:如果拜占庭想要东方的商路, 那么就要拿希腊火的配方来换。 顾季密切的观察着三人的脸色。 佐伊女皇好像浑不在意顾季的要求,比起希腊火,反倒是对于顾季带来的丝绸更感兴趣;米哈伊尔漫不经心坐在一旁,眸子却暗暗低垂。只有约翰狼一般的目光打量着顾季, 揣测他的真实意图。 如果他们将配方交给顾季···· 谁能保证顾季拿到配方之后会带着商队回来?如果只是骗子还算好的,要是顾季顺路将配方卖给mu斯林, 那么约翰哭都没处哭去。 他慢慢道:“若是如此, 我凭什么信你?” 顾季答道:“臣知此要求着实唐突。” “但不知陛下容不容得臣说一句实话。” “说。”米哈伊尔兴趣盎然。 不着痕迹的抬头看了一眼女皇,顾季慢慢道:“我朝的船只从泉州港到朱罗,再从朱罗到安纳托利亚,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相信诸位都能猜到。可是君士坦丁堡的香料和丝绸都高过天价, 我朝对于罗马的资源, 却没有如此强烈的需求。” 赶在约翰生气之前,顾季悲伤的叹了口气:“纵然在君士坦丁堡得到黄金万两, 可是运回去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最终落到满族手中。所以我们远渡重洋,也不过是为了寻求强大的武器自保罢了。” 顾季将这番话长吁短叹的说完,心里暗暗赞叹自己编瞎话的能力更上一层楼。 泉州商人出海所得, 就算真的能落到所谓的“蛮人”手中, 也至少是几百年后的事,说不定还没见到北方游牧民族的影子,就被子孙糟蹋完了。但是现在顾季有求于人。除了以商路威胁罗马之外, 最好塑造一个“弱小富有的商业国”形象,更有利于使对方放松警惕,拿到希腊火的配方。 外交嘛,从来都是以本国利益优先。 更何况拿着没谱的商路去换有谱的希腊火,也算是空手套白狼的一种。、 约翰眸色深沉。 他何尝不知道罗马和东方的贸易差? 佐伊女皇好似不经意的点点头。 顾季眼睛亮了。 米哈伊尔上前,端给佐伊一盘葡萄:“母亲累了?” 佐伊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捻起两个葡萄送入口中。 这是让她闭嘴的意思。 顾季看在眼中,悄悄低下头。 他明白佐伊为什么同意。 并不是所谓深宫妇人没有远见。只是佐伊清楚,现在并不是三百年前希腊火横空出世的时候。经过几百年漫长的流传,阿拉伯人已经搞出了希腊火的仿制品,这玩意没那么稀罕了。 但由于顾季完全不通阿拉伯语,再加上君士坦丁堡的配方保存的更加完好、商路有利可图····他才会来这里一趟。 如果开价太过分,只是把顾季推向阿拉伯,联合起来进一步对罗马商路造成威胁。 当然这些道理约翰也知道。 但老谋深算的政客,会想尽办法坑人。 此时,他低声道:“这是我们百年来的不传之密,只有我们有希腊火的配方。” 顾季一副半信半不信的样子。 他淡淡开口道:“臣知希腊火来之不易,价值不可估量。” 潜台词:有什么要求赶紧提。 约翰沉吟半晌:“如果是这样···我们要保证您在路上的安全。” “一百名士兵与你们随行,将你们送至宋国。” 一百名士兵? 雷茨眨眨无辜的眼睛,他有点跟不上他们的脑回路。 顾季嘴角的笑容淡下去。 一百名士兵,表面上护送他们回家,实际是则是对他们的监视。 为了防止他们半路把希腊火的配方卖给阿拉伯人,并且打探下宋国的虚实。 顾季摇摇头:“阿尔伯特号满载货物,装不下这么多人。” 约翰坚持:“我们可以再拍胡一艘船。” 顾季沉默。 他其实不介意,只要士兵不上阿尔伯特号,就不至于发现船上小妖精们的秘密。而且就算中途出问题,这个时代没有船只能追得上阿尔伯特号。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知道雷茨会保证他的安全。 如果是个普通的船长,就必然会拒绝这个提议。 双方都在互相猜忌——拜占庭担心顾季半路反悔,把配方卖给阿拉伯人;顾季也担心罗马士兵半路劫财,抢了钱就跑。 到时候他们船沉大海,谁知道是船难,还是背刺? 约翰看到顾季不说话,也稍稍放宽:“我们会派出最精良的军人,他们都是罗马正派的公民。” “如果你担心给养不过来,80人也可以。” 顾季轻轻笑了下,不说肯定也不否定。 他至少还要在这里待几个月,初次见面总要留一手。 顾季温和有礼道:“此时我还要与船上大副商议,士兵们的补给也要提起筹划。请您稍等,我回去后会送信与您答复。” 听出顾季隐隐接受的态度,约翰推测这事虽然有的谈,但很可能能成。 他表示随时恭候顾季的到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差不多谈成了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米哈伊尔开口了:“说了这么多,您准备为希腊火的配方付多少钱呢?” 他面露好奇:“您的船上,难道都是金子么?” 气氛突然紧张。 约翰耐人寻味的看了米哈伊尔一眼。 顾季淡淡答道:“我们陛下为此准备了千两黄金。但臣以为,无价之宝当用无价之宝交换,黄金只不过是添头罢了。” "是吗?"米哈伊尔问道。 顾季不知道这个还没登基的养子发什么疯。 他答道:“此事我会再与大总管阁下商谈。” 米哈伊尔却无知无觉,一副浪荡子的温柔笑意:“我就是没想到,希腊火的配方原来这样不值钱,还不如我的零花钱高。我舅舅心最好——你可别把他骗了。” 他假装说了个有意思的玩笑话,掩着嘴倚在扶手椅中,倒像是十几岁不更事的孩子。 顾季漠视了他的行为。 向佐伊女皇再行礼,他谦恭道:“我们等待女皇陛下的再次征召。” 佐伊点点头。 米哈伊尔看着顾季先询问约翰,再告别女皇。发现自己被完完全全忽视,他眼眸中闪过丝丝怒意。 “米哈伊尔!”约翰低喝道:“陛下见医生的时候到了,去陪着陛下吧。” “是。” 米哈伊尔起身离开,路过顾季身边,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约翰留两人吃了晚餐,还特意将雷茨叫出去了一小会儿。等到傍晚,顾季才带着雷茨离开皇宫,踏着习习的凉风向住处走去。 刚刚回到宫殿,顾季就隔绝水手们窥探的目光,将卧室的门掩紧,把鱼鱼按在了床上。 “说,”顾季故作凶狠的呲着小虎牙:“你和约翰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一手按在鱼鱼的锁骨上,鼻尖离得很近。 雷茨委屈道:“什么关系都没有。” “那他知道你小名?” 顾季甚至怀疑,之所以米哈伊尔对自己态度不好,就是因为知道了他爹是雷茨的弟弟搞死的。 难道海妖家族真的和君士坦丁堡的政局相关? 雷茨可怜巴巴:“那不是我的小名。” 接着,在摇曳的灯烛下,雷茨把顾季圈在怀里,用另一个角度讲述了当年的故事。 鱼鱼历险记之勇闯孤儿院。 雷茨的体型和弟弟差很多,几乎是成年体和少年体的差别。但这只是因为塞奥法诺从小发育不良——他们之间的年龄差只有五岁。 这意味着,在塞奥法诺最孱弱幼小、夺走了父母所有注意力的时候,雷茨也只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小鱼。 小雷茨无法理解,为什么父母会将所有的心血倾注在弟弟身上。心里的委屈越来越多,终于在某天被母亲蓄意揍哭之后,雷茨做出了一个艰难而大胆的决定——离家出走! 他爬上礁石,爬上君士坦丁堡的城墙,爬进暴雨中的人类城市。 然后被当做女孩送进孤儿院。 迟钝的鱼鱼当时还说不明白人话,在孤儿院生活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里的小朋友都是没有爸爸妈妈的。雷茨发现这个事实后惊恐万分。恰逢修女嬷嬷问:你的爸爸妈妈呢? 小雷茨诚实的回答:他们都在海底。 他难过的猜想,自己马上就要被赶走了。 没想到,修女嬷嬷泪流满面。 原来这个漂亮安静的小姑娘,已经在海难中失去了双亲。 小鱼就这么不清不楚的留下来。 孤儿院的日子很充实。虽然床铺冷硬、饭菜也算不上新鲜,但是可以和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还能上有趣的缝纫课。最重要的,修女嬷嬷会平等的对待每个孩子——甚至优待格外优秀的雷茨。 这是他从未享受过的。 然而好景不长。 那天雷茨和小朋友们去海边玩,有女孩掉进海里。身为一条鱼,雷茨毫不犹豫的跳下去捞人。 结果人倒是捞上来了,自己却被母亲抓到了。 聆听着救援者焦急的呼喊声,孤儿院孩子们的痛哭声,嬷嬷们祈祷的声音····雷茨被母亲揪着耳朵拽回了海底。 这是雷茨第一次离家出走。由于被“宁愿去孤儿院也不愿意回家”的好大儿伤透了心,雷茨的父母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家庭关系也有所改善。后来,雷茨还乔装打扮去出席了孤儿院为自己举办的葬礼。葬礼上大家称赞“小乖”是个天使,并且哭得稀里哗啦。 凯旋仪式 小雷茨在痛哭的同伴中间, 坐如针毡。 不知道是被悲伤的氛围感染,还是可怜自己短短结束的一辈子,小雷茨竟然也跟着大家一起哭了出来。 最终抹着珍珠回家了。 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 雷茨有了新的身份上岸, 家庭关系也没那么尖锐了。这段记忆逐渐尘封进脑海, 他甚至已经记不得孤儿院的院长修女的模样。当他看到约翰时,只觉得这位大叔有些眼熟。 没想到当场翻车。 顾季听得目瞪口呆。 他半晌才道:“那约翰叫你出去为何事?” 雷茨无辜道:“他问我是怎么复活和变性的。” 顾季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所以你怎么说的?” 雷茨道:“我本来就是雄性啊,当时是他看错了。我说我被好心人救上来了,还学成一身武艺册封骑士。” “然后踏上了通往东方的冒险之旅, 遇见了你。” 很好,龙傲天鱼鱼之劫后余生。 顾季拍拍雷茨的肩:“你之后别再露馅。” 神经紧绷了整整一天, 顾季很快就睡下去了。漫长的夜晚中, 他好像梦见见到了小小的一只雷茨,穿着破烂的亚麻长袍,在孤儿院里狼吞虎咽着干巴巴的粗粮面包,喝着冷冷的生水。 顾季想让雷茨吃点好的,可雷茨手中的食物却看上去越来越诱人···· 他的鼻子动了动。 烤面包的香气。 顾季睁开眼睛, 雷茨正坐在他面前吃早餐。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 落在雷茨卷曲的墨色发丝上。窗外悠扬的鸟鸣中,他将热腾腾的新鲜面包切开, 用餐刀割下一大片奶酪夹进去,再撒点橄榄油做夹心。 雷茨将面包递给顾季:“起床吃早餐,船员们正在外面等你呢。” 揉揉眼睛, 顾季洗漱更衣。他一边懒洋洋的坐在床边啃面包, 一边让瓜达尔和阿四进来。 两人显然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身上皆是一身薄汗。他们急匆匆的走进来坐下,问顾季:“郎君, 昨天您见到皇帝了吗?现下爱是什么个情况?我们何时能回家?” 几个船员虽然不明说,但都在关注着顾季的动态,盼着早日返程。好不容易等到顾季去见皇帝,没想到晚上才急匆匆的赶回来,还很快关上了房门。他们急得抓耳挠腮,只好第二天打探究竟。 顾季摇摇头。 他没多说,只是说这事还在商量。 瓜达尔看上去有些失落,但也不意外:“郎君,那你们可以出门了罢?” 前些天顾季被迫在宫殿里等着旨意,瓜达尔都不好意思出去玩。 顾季点点头:“当然。” 瓜达尔道:“那倒是好,听说今天下午有个将军凯旋,好多人都要去看呢。” 他比阿四年轻好学,也更愿意出去玩。自从进入拜占庭境内,瓜达尔就一直热心学习希腊语,现在基本的句子都能说。 “曼尼亚克斯?”顾季脱口而出。 “好像是这个名字。”瓜达尔也不确定。 这个时间点大张旗鼓的回君士坦丁堡,除了被蝴蝶翅膀煽动的曼尼亚克斯之外,也没有别人了。顾季留两人一起吃了早饭,他们便去街上逛着玩了,留下顾季和雷茨两人在房间中。 “我们下午去看凯旋仪式好不好?”顾季眼睛亮晶晶,对一切感到好奇。 不过话刚出口,他又皱起眉:“但也应该赶紧再找约翰一趟·····” “你要把希腊火的事敲定下来?” “是。” 顾季凝神思索。 对于购买希腊火之事,君士坦丁堡最尊贵的三个人,显然有三种不同意见。 佐伊女皇应当是赞成的;约翰虽然对顾季有所防范,但也基本同意;米哈伊尔则认为顾季开出的价码还不够,反对。 那么,为什么最后米哈伊尔会跳出来反对? 两种可能。要么他和约翰串通好唱黑白脸,颇是顾季接受士兵押运的条例;要么他发自内心觉得不可行。 雷茨:“你昨天会不会得罪米哈伊尔了?” 他懒懒散散的躺在床上,鱼尾巴摆来摆去:“你最后没理他,他好像生气了。” “反正他父亲已经被塞奥法诺搞死了,要不然干脆斩草除根····”雷茨轻轻凑上来,对顾季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顾季反手把雷茨按在床上。 他当君士坦丁堡的大牧首是吃干饭的吗? “没事。”顾季安慰雷茨:“他不重要。” 在到达君士坦丁堡之前,顾季便预想过这种可能。毕竟比起英明强干的米哈伊尔四世,还有性情温和公正的佐伊女皇,年少的米哈伊尔五世更容易出问题。 历史上,他仅仅在位半年,就得罪了数不清多少人。 因此顾季已经计划好:最好能在米哈伊尔四世去世之前,将希腊火的配方拿到。如果实在不行,也不必去求米哈伊尔五世。等到他自己把自己玩没了,顾季依然可以从女皇手中拿到希腊火的配方。 反而如果他和米哈伊尔五世交往甚密,容易出问题。 过不了多久,米哈伊尔五世就是全民公敌了。 顾季摸摸雷茨的头,安慰他不得动武。他先写一封信,请宦官给约翰送过去。没过一个时辰,宦官便回来复命。 现在约翰不在家,但信已经送到。等到院长大人回信,会立刻来通知他。 顾季在房间里等了一个上午,也没等到约翰回信。下午,他干脆带着雷茨和瓜达尔去看凯旋仪式。 炽热的太阳悬挂在天幕之上,在秋风的吹拂下让人浑身暖洋洋的。君士坦丁堡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千家万户都走出门去,迎接他们的将军回城。妇女们的面纱、男人们的长袍、蹦蹦跳跳的孩子们挤作一团,全部汇聚在梅塞大道上,五个广场中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全靠雷茨,顾季才有了不错的观景位置。 就是快被挤扁了——梦回上辈子挤地铁上班。 雷茨站在顾季身侧,默默为他挡住汹涌的人潮。同行的瓜达尔就没这种好运,只能任由瘦小的个头在人海中浮浮沉沉。 “来了!” 伴随着人群的尖叫声,顾季远远的看到,有人骑着马向他们走来。逆着光,那人的身影看不清晰。但隐隐见到是个高大孔武、身着铁甲的男性,身后跟着几十名士兵。 顾季踮起脚看过去,还没看明白到底是谁,却听到反方向又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皇帝陛下!” “皇帝!” 这阵欢呼声明显更高涨有力,顾季回过头来,看到反方向有个离他更近的身影。 米哈伊尔四世! 他来迎接曼尼亚克斯了。 能见到米哈伊尔四世实在是意外之喜。顾季急忙定睛看过去,眼中却不禁浮现出几分震惊。 即使知道米哈伊尔绝不再是那个美少年,但他也没想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米哈伊尔四世是被人抬过来的。 他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但长期的癫痫已经毁了他的一切。如今的他四肢浮肿,好像吹气球般的身躯摧毁了曾经的美貌。他根本无法独立行走,只能被抬着四处走动。神经系统的损害也让他失去了威严——如果见第一面,绝不会有人认为他是令人爱戴的皇帝。现在的他被四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抬着,挂着金饰的轿子一步一晃,算是保全了皇家的体面。 他路过顾季身边时,顾季闻到了浓浓的香料味道,用来掩饰体臭。 在历史上,米哈伊尔四世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是在1041年初亲征保加利亚回城时。当时的他就已经无法独自行走,再那之后他又放弃了亲政·····蝴蝶的翅膀扇动了历史,他再次公开露面。 但现在距离历史上他去世的时间,已经不到一个月了。 米哈伊尔和曼尼亚克斯在前方相会。 顾季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曼尼亚克斯下马,米哈伊尔伸出浮肿颤抖的手指,曼尼亚克斯虔诚的亲吻他。 只停了停,米哈伊尔四世又躺了回去。曼尼亚克斯跟着他的步调走来。 米哈伊尔四世的位置极高,根本看不到周围欢呼的市民们。曼尼亚克斯倒是时常左右张望。顾季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典型的军人面孔。宽大下颚、皮肤发红,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表情不苟言笑。他身材极其健壮高大,顾季要仰视才能看见他的面容。 曼尼亚克斯倒是在顾季身边略停一瞬,深深的看了一眼。 在市民们海浪般的欢呼中,君臣向皇宫走去。 被挤成饼的顾季也赶紧回到了驿馆。 他没有市民们对于收复西西里岛的高涨热情,但也过了场眼瘾。一身热汗的顾季赶紧回去洗了个澡,怎料刚刚换好衣服出来,就见到身着甲胄的陌生人等在庭院中,和雷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是约翰回信了? 顾季疾走两步,却又顿住。 约翰会派太监给他送信,而不是士兵。 果然,面前的士兵朗声道:“曼尼亚克斯将军今晚于宅邸举办宴席。” “将军请您赴宴。” ?? 顾季僵在原地。 不会只因为凯旋仪式上他去凑了个热闹,就找上门了吧? 陛下驾崩 冷静下来, 顾季意识到恐怕没那么复杂。 曼尼亚克斯大概没见过宋国人,看个新鲜罢了。 士兵看到顾季踌躇不前,又补充道:“将军请您不要介怀。今日他大开筵席, 市民们都可以去吃。” 原来是流水席。 在真正的历史上, 由于曼尼亚克斯在西西里岛对斯蒂芬肆意辱骂, 最终又灰溜溜战败回朝,他和皇室们的关系并不好。不过在这个世界,斯蒂芬提前死亡——至少他们的矛盾就没有摆在明面上。 顾季点点头:“那走吧。” 他们给曼尼亚克斯选了两件礼物,顾季就带着雷茨出发了。 曼尼亚克斯的宅邸前车水马龙。无数君士坦丁堡的市民来蹭着口流水席, 在门廊处徘徊不肯离去。顾季只好跟着士兵一路往里挤,终于走到了宽敞的宫殿中。十几根罗马柱后, 无数道美味佳肴摆色香味俱全。宫殿四周摆着几张长桌, 无数穿金戴银的罗马勋贵和军人们济济一堂。 顾季被引到曼尼亚克斯左手边的位置坐下。 他好奇的向正中看过去,那边宴席已经开始,曼尼亚克斯喝了不少葡萄酒,满脸红扑扑的,和下午的威严肃穆大不相同。看到他来了, 曼尼亚克斯也举着酒杯过来, 要和顾季喝两杯。 深知自己酒量的顾季不敢多喝。 他没猜错,曼尼亚克斯之所以请他, 确实是来满足好奇心的。顾季对拜占庭人有多好奇,拜占庭人对宋国人也是同样。尤其像顾季这般清俊的少年,刚好长在了罗马人对“美少年”的审美点上, 任谁都会对顾季产生几分兴趣。 曼尼亚克斯也不例外。 只不过顾季希腊语一般, 要靠听着雷茨的翻译,才能和满嘴酒气的曼尼亚克斯聊天。他先问了问宋国究竟是什么地方,然后又问顾季为何前来。 顾季将求希腊火之事如实相告。 曼尼亚克斯皱起眉头:“哎, 他还不一定答应····要是陛下首肯,我亲自交给你怎么用。” 日头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偏移,当明月爬上天空的时候,曼尼亚克斯的宴席反而更加欢乐。来蹭吃蹭喝的市民们不少都回家去了,但曼尼亚克斯和好友们却愈发尽兴。不限量供应的葡萄酒喝没事挽留住宾客的步伐,没人想从这欢腾的宴席上离开。 顾季也顺便完成“历史名人收集”的人物。 他马上就要攒够一万积分,兑换“永久续航卡”。 灯烛摇曳,众人喝的尽兴,便有人兴致勃勃,要曼尼亚克斯讲讲西西里岛上的趣事。 曼尼亚克斯环顾周围:“这有什么好说的。” 喝得醉醺醺的眼中却划过八卦的性味。 “讲讲嘛。” 有人低声起哄:“说说斯蒂芬是怎么死的!” “闭嘴。” 曼尼亚克斯低喝,却让心腹的士兵掩上了房门。 众人一看便知有好戏可瞧,纷纷凑到曼尼亚克斯身边。 斯蒂芬,可是上半年全场最佳八卦人物! 只因为他死的实在离奇——前脚刚刚传出他和曼尼亚克斯稍有不和,后脚就离奇暴毙了。斯蒂芬也算是皇亲国戚,居然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就不明不白的死在西西里岛上,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约翰听后震怒——派了两拨人来探查,也没找到曼尼亚克斯蓄意谋害的证据。 最终只得把债算在萨拉森人的头上,责骂他们暗杀我方猪队友。 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没人不好奇。 顾季在听到他们八卦的瞬间,就深觉此处不宜久留。他连忙敛衣起身试图跑路,但在他站起的前一瞬间,士兵们将大门关的严严实实。 顾季:····· 身旁有喝醉的将军拉他:“走什么嘛,不要走!” 魁梧高大的身材有一股巨力,直接将顾季拽回到椅子上,将他按在小山般的将军们中。 一群壮汉们全部喝高了,没人注意到中间混进来个东方人。顾季想要找雷茨带自己逃脱,但没想到雷茨已经如瓜田里的猹般蓄势待发,就等着听曼尼亚克斯八卦了。 逃脱无果,他只好硬着头皮在席间坐下。 其实他也挺好奇,曼尼亚克斯对斯蒂芬的死因究竟知道多少。如果自己硬要出去,也难免得罪在场的几十人。之后若是走漏了什么风声,他更难逃泄密的名声。 在众目睽睽之下,曼尼亚克斯压低声音。 “大家都说那个裁缝是被暗杀的——这话不错。”曼尼亚克斯故作高深:“当时我就在附近。” 嚯!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都瞪大眼睛。 “别误会,我当时离他挺远,过去救人已经来不及了。”曼尼亚克斯补充。 “那是刚刚攻下墨西拿城的时候。”他回忆道:“当晚的天色很暗,我带着一队士兵去巡逻,远远的看到他和女人站的很近,在离城不远的荒林中。” “女人?” “是。” “我当时没想着打搅他的好事,但实在那个女人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了。”曼尼亚克斯像是回忆起什么了不得:“我看不清正脸,但她身材婀娜,长长的卷发垂到肩膀,大概很漂亮。” “最重要,她很高。比斯蒂芬高了半个头。” 斯蒂芬是个矮个子,还曾经被笑称为“侏儒”。 大家哄堂大笑。 “那女人奇怪的地方不仅是身高。她浑身湿透了,就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身上穿着件破破烂烂的袍子吗,根本不是寻常女孩穿的衣服。”曼尼亚克斯喝得醉醺醺,陷入回忆:“我实在是奇怪,就躲在一旁看。没想到女人说话的声音还特别大,我们什么都能听见。” “他们说什么了?斯蒂芬到底是怎么死的?”众人兴致高涨。 “女人问:你长得特别矮是不是?” “哈哈哈哈哈!” 将军们毫无怜悯之心的大笑:“笑话!” “是真的。她开口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个女人听起来特别单纯。”曼尼亚克斯严肃道:“我当时还以为是被他抢来的,想把那个女人救出来呢。” 接着,他活灵活现的展示了当时的场景。 “斯蒂芬过了好久才点头。” “女人又问:你是不是宦官?” “斯蒂芬脸憋成猪肝色,摇摇头。” “女人再问:你之前是不是裁缝?” “斯蒂芬忍下奇耻大辱,点点头。” “女人最后问:你是不是来自君士坦丁堡,大名鼎鼎的斯蒂芬?” 曼尼亚克斯说到这里,故作高深的顿了一下。他环视四周,欣赏大家好奇的视线。 顾季差点笑出来,索菲娅这时大概是怕杀错了,正在认人。不过对于斯蒂芬来说,简直是自尊心三连了。 觥筹交错间,雷茨悄悄拍了他一下:“有人来了。” 他低声问:“谁?” 雷茨摇摇头:“不妙,很多人。” 顾季喝得稍有些头晕,本能的觉得听八卦不太好,四下环顾却找不到躲出去的地方。雷茨在身后拽着顾季的衣襟,干脆将他拉到了讲故事的包围圈之外,站在一根罗马柱后。 好在这时候大家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也没人在乎顾季在干什么。 等躲到柱子之后,顾季揉了揉脸,又觉得雷茨反应过激。 被人看见他又怎样?赴宴只是日常生活,再说曼尼亚克斯又不会允许别人随便进来。 不过既然出来了,顾季也不想在彪形大汉中挤回去。反正现在还有人已经喝到桌子底下,他离席也不算丢人。 顾季懒洋洋的缩在雷茨怀里,竖起一只耳朵听曼尼亚克斯讲故事。 “斯蒂芬怎么回答的?”有人急道。 曼尼亚克斯顿了顿:“他说:不要再问了,我就是大名鼎鼎的斯蒂芬!” “接着他大笑一声:还敢嫌弃我矮?还怀疑我是太监?瞧不起我是个裁缝?小东西,你还不得乖乖——” 众人睁大眼睛。 “他话就说到这里!”曼尼亚克斯话锋一转:“接着,他倒下去了。” “怎么倒下去了?” “那女人手起刀落,将他横着劈成两半!” “!!” 众人大骇。 “当时我还没意识到,看着那边声音消失,急忙带人过去看。”曼尼亚克斯喝干一杯酒:“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断成两截了,但还没死透。我赶紧让士兵去追,最终也没追上那姑娘。” 听着曼尼亚克斯描述索菲娅的杀人过程,顾季轻轻打了个寒战。 “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曼尼亚克斯不屑道:“死的毫无荣誉,有什么好说的?被萨拉森人暗杀都是给他美名。不然照实说:诱骗女孩被反杀了?” “就是可惜当时没注意,那女人有没有一刀让他变宦官。”他开了个恶劣的玩笑。 气氛瞬间活络起来,快活的空气充斥着宫殿。 顾季简直难以想象,斯蒂芬究竟暗中给曼尼亚克斯下了多少绊子,才能让他直到现在都如此愤恨。 不过想想历史上·····斯蒂芬的侮辱,又何尝不让曼尼亚克斯身败名裂? 众人或真或假的迎合曼尼亚克斯,大肆笑道:“那不能,要不然‘殿下’该多丢脸呀哈哈哈!” “嘭!” 巨大的破门声打断众人的喧哗! 雷茨瞬间将头缩回年罗马柱后面。 “曼尼亚克斯。” 米哈伊尔一身紫袍,头戴金冠。他平日里和煦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威严,以及写满仇恨深不可测的双眼。他的声音艰涩低沉,几乎是恶狠狠的吐出了曼尼亚克斯的名字。 他不知站在门外听了多久。 所有人都懵了。他们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复杂的眼神频繁四顾。即使是米哈伊尔,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的闯入曼尼亚克斯家中的。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人拦住他吗? 曼尼亚克斯收起嬉笑的表情,威严道:“您有何事?” 米哈伊尔嘴角扬起一个似笑似哭的弧度。 “我来通知将军。” 他轻声道:“陛下去了。” 罗马柱后的阴影中,顾季猛的睁大双眼。 君士坦丁堡大逃亡 顾季咬着舌尖, 强迫自己的大脑动起来。 现在是11月24日,距离历史上米哈伊尔四世逝世还有十六天。但是在历史被悄然更改之后,今天下午米哈伊尔四世出宫迎接曼尼亚克斯。也许就是这次行动刺激了他提前病发逝世。 曼尼亚克斯低头道:“愿主保佑陛下。” 众人好像被唤醒般, 也纷纷垂下头祝祷。 米哈伊尔眼中的光冷冷的, 丝毫看不出死了舅舅的悲伤:“阁下, 抱歉打扰了您今日的晚宴。” “请随我回宫吧。” 曼尼亚克斯抬头:“陛下圣躯在宫中?我要去见他。” 米哈伊尔沉默不语,缓慢的抬眼环顾四周,从门口迈步向里走来。 丝绸和铠甲的摩挲声响在每个人耳边。 一步,一步····新帝的脚步声让大家心惊肉跳。 有人悄悄低下头, 生怕新帝记住自己的脸。 “啪嗒,啪嗒。” 皮靴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越来越近, 顾季竭力平复自己的呼吸, 将自己埋在深深的帷幔中。 这都是什么鬼事情啊! 顾季后悔的想咬自己一口:如果此时他坐在席间,被米哈伊尔看见脸,最多也只不过被记恨上而已。 米哈伊尔也不可能要他的命。 但是自己藏在这里···可就说不清楚了。 雷茨已经悄悄隐形了,顾季竭力将自己紧贴罗马柱,用帷幔缠绕身体。幸亏曼尼亚克斯家用料大方, 顾季又身形瘦削, 远看根本看不出柱子后躲了个人。 可是,米哈伊尔一步步走近··· “咚!” 雷茨绕到餐桌的另一边, 将酒杯推了下去。 米哈伊尔的目光转移。 雷茨这一举动倒好像给众人提了醒,几人带头,彼此看了一眼便对着米哈伊尔弯腰:“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 米哈伊尔不仅仅是来找曼尼亚克斯麻烦的, 他更是即将继位的新皇。 他们齐声行礼,就连曼尼亚克斯也不情愿的弯下腰。 米哈伊尔俊美的脸上终于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随我进宫吧,将军。” 他转身, 紫袍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曼尼亚克斯沉默的跟上,只剩下铁甲和长袍的响动。 流水般奢华的宴席中,刹那一片死寂。 曼尼亚克斯悄无声息的乱了。 皇帝逝世的消息还未传遍君士坦丁堡,寂静的夜色如往常般,笼罩着这座恢弘美丽的城市。但是在将军的宅邸中,曼尼亚克斯被米哈伊尔带走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宾客们要么跟着曼尼亚克斯进宫去,要么仓皇溜回家,转眼席间就不剩下几个人。 女眷们还不知发生何事,但楼上已经响起的了杂乱的叫喊声,灯影交错。 幸运的是,在米哈伊尔走后的混乱中,没人在乎顾季在哪里。 “我们快走。”眼看着米哈伊尔离开,顾季离开藏身之处,拉上雷茨。 此地不宜久留。趁着没人管回家,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此时正好有端着蜡烛的仆人走过,雷茨快速将顾季拉入空房间。 “这样不行。”雷茨低头皱眉。 顾季看看自己的衣服,明白雷茨在顾虑什么:他们太显眼了。 身为东方人,顾季本身就引人注意。更何况赴宴之前雷茨还特地打扮了他一番,给他穿了件大红色的圆领袍。 雷茨则身着锁子甲。这个组合即使在夜里,也是街上最亮眼的崽,根本不可能悄悄溜出去。 环顾四周,鱼鱼悄悄掩上门。 然后对曼尼亚克斯的窗帘下手了。 感谢在罗马的高大建筑中,长长窗户需要大量的窗帘。顾季虚空对曼尼亚克斯道歉一声,希望将军回家后看到他被剪烂的心爱小窗帘不要太生气。 那厢鱼鱼动手很快。他锋利的指甲轻松的切下一大块布料。罗马传统的长袍本就不需要太多裁剪,雷茨掏出针线简单缝了缝,就做出了两件朴素的灰麻布袍子来。 顾季立刻换上,又将脱下的衣服打包收好。再把长发扎成发髻,兜帽遮住眉眼,清秀俊美的东方小郎君,转瞬间就成了君士坦丁堡一位普通市民。 将现场收拾好,顾季和雷茨很快离开了曼尼亚克斯家。 大街上一片静谧。此时已经是歇息的时刻,除了几个在街上的闲逛的行人,以及石头楼房的灯光之外,只有萧索的秋分荡漾在街道上,轻轻掀起顾季的长袍下摆。 雷茨一手护住灯芯,一手牵着顾季:“跟我走。” 顾季点点头 。 君士坦丁堡地理位置极佳,是建在海角上坚不可摧的城市。城市三面环海,东面则立着高大宏伟的狄奥多西城墙。整座城市如同三角形,地形高高低低,东边住着君士坦丁堡的市民们,靠海的西边则是大型公共建筑物的聚集地。赛车场、大皇宫、圣索菲亚教堂····小教堂星罗棋布在整个城中。 城市中心偏南,是最宏伟的君士坦丁广场。 顾季和雷茨现在正在城市的东部——接待外国使臣的宫殿却在城市的西头。 雷茨很有经验,带着顾季沿小路快速行进。边走边给顾季讲路线:“我们穿过君士坦丁广场,绕过大皇宫,从教堂旁边溜过去···就到了。” 怀揣着怦怦乱跳的心,顾季观察着这座夜色中的古老城市。他上辈子没发掘过君士坦丁堡,但看过相关的考古复原。千年后的遗迹在他脑海中变成图像,又变成眼前的每一栋建筑,形形色色的立柱和门廊。 顾季紧张的心情慢慢放松,在路过君士坦丁广场时,顾季仰头看广场中间的高大铜柱。 “那就是查士丁尼像么?”他眺望塔尖的人影。 在铜柱的最高处,立着雄伟的人像。传说在君士坦丁堡刚刚建成时,那上面是太阳神像。后来对于古典时代多神教的打击越来越严厉,塑像就自动改名查士丁尼,强行圆回去了。 几十年之后,这个历尽风霜的雕像就将不复存在。 雷茨点点头,又带着顾季拐进更幽深的小路。 君士坦丁堡在建造初期,是鱼骨型的道路布局。奈何在繁荣昌盛的马其顿王朝,君士坦丁堡的人越来越多,城建也多少有点混乱,导致道路错综复杂。雷茨在纵横交错的小路中快速穿梭,丝毫不担心迷路。 顾季深刻怀疑,雷茨对君士坦丁堡的了解,绝非进了次孤儿院那么简单。 “遭了。”雷茨暗暗道。 顾季抬眼,看到他们正在一栋圆顶建筑前。 “圣葛斯默与圣达弥盎修道院。” 顾季惊道:“为什么这么多人?” 这座修道院是米哈伊尔四世亲自下令修建的修道院,也在他们回去的必经之路上。但是更重要的,在历史上米哈伊尔四世的临终忏悔就在这里完成。完成临终晚祷后一两个小时,米哈伊尔便逝世了。 顾季环顾四周。 至少十几名士兵在修道院周围巡逻,火光将黑夜照的如同白昼。从外往里看去,修道院中灯火通明。脚步声和祷告声将寂静吞没。 不对。 现在皇帝不应该忏悔完了进棺材么? 这时候的修道院,即使算不上宁静,也不应该戒备如此森严。 顾季心中划过一千个念头,抬头正看到有年轻人在远处徘徊,被卫兵拦下来盘问。 糟糕,他们也会被拦住的。 他立刻想换一条路,但却正看到有两名卫兵向这个方向走来! !! 情急之下,雷茨将顾季从窗户中推进了修道院。 自己也翻身进去。 两人捂住嘴巴,躲在窗户下,士兵们疑惑的交谈声。 他们好像都看到了人影,但又在同时不知所踪。 两个士兵四下环顾没找到人在哪,只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者是半夜溜出来的小孩子。他们很快离去了。 听着脚步声走远,顾季从雷茨怀中挣脱出来:“你疯了?” 明明换一条路就好,或者实在不行让士兵把他们送回去····这样最多也不过有些可疑而已。 逃进修道院做什么?自投罗网? 被抓到就真解释不清了。 雷茨摇摇头,拉过顾季的手心写字。 “这里安全。” “正有人往修道院的方向走,绕路会撞上他们,很危险。” 轻飘飘的发丝蹭在顾季的手掌上,他心中却愈发寒冷。 雷茨哪只眼睛看出这里安全了? 待在灯火通明的修道院中,身边就是几百个僧侣和士兵····顾季心如擂鼓。可是雷茨晚上就准确预言了米哈伊尔的到来,现在顾季不敢不信他的话。 在墙边坐下,顾季看向他们目前所在的房间。很幸运,这里大概是间更衣室或储藏间。只有几个转身的大小,屋里没点蜡烛,附近也没人经过。除了向外的窄窗之外,还有一扇小隔窗,以及通向其他房间的暗门。 雷茨在他耳边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们都走了我们再走。” 顾季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趴在隔窗边观察情况。 雷茨想了想,又换了方案:“我把士兵引开,你赶紧跑——” “雷茨!” 顾季低喝一声,握住雷茨的手腕。 正在思考逃生路线的看出雷茨愣了下,就被顾季强行拉到了隔窗边。 顾季颤抖着嘴唇,指向隔窗之外——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能看到有穿草鞋的人跪着祷告。所有两人搀扶着他庞大虚弱的身躯。 祷告者,米哈伊尔四世。 米哈伊尔四世还没死! 大皇宫。 曼尼亚克斯带着十几名士兵,跟随米哈伊尔进入空荡荡的王座厅。 米哈伊尔停下。 “麻烦您带我去见陛下。”曼尼亚克斯沉声道。 米哈伊尔召来一个宦官,低声耳语了些什么,随即向曼尼亚克斯面无表情的摇摇头。 曼尼亚克斯提高声音:“我要见到陛下的遗体!” 米哈伊尔眸中闪过一丝烦躁:“请等一等,将军。” 心中划过一丝不对劲,曼尼亚克斯回头,却发现身后重重叠叠的大门已经完全合上。 他面色一沉,士兵们的刀锋蓄势待发! 曼尼亚克斯身边的,都是他从西西里带回的亲兵。这些人可不一定听从君士坦丁堡的号令。 他低声:“我要见女皇陛下。” 米哈伊尔道:“我母亲不在。” 这句话简直像是点燃炮仗的火,曼尼亚克斯瞬间怒火中烧。身为罗曼努斯三世时代就建功立业的老将,首先他不一定瞧得起米哈伊尔,其次他的政治嗅觉何其灵敏。 “他们在哪?” 米哈伊尔闪过一丝罕见的迷茫,低声道:“将军稍等片刻,相信他们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带着几个宦官扬长而出。 空空荡荡的王座厅中,米哈伊尔的侍卫和曼尼亚克斯无声对峙。 修道院中。 顾季已经懵了。 他和曼尼亚克斯相同,本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丧事而已。但当看到米哈伊尔四世的时候,顾季就知道今晚绝对是一滩浑水,而他已经踏入了泥潭之中。 首先,修道院之所以聚集了如此多的僧侣和士兵,并盘问可疑的路人,就是因为皇帝快死了,要保障他最后的安全。 但是,为什么米哈伊尔四世还没死,他的好外甥就去报丧了? 太奇怪了。 米哈伊尔能成为继承人,就必然不是猴急的单纯性格。皇帝还在弥留之际就去报丧,找曼尼亚克斯的麻烦。这种没脑子的行为,不管何时对新帝来说都是巨大的把柄。他不可能做出这么蠢的事。 肯定有人给米哈伊尔假传消息,将他骗了。 会是谁? 曼尼亚克斯进宫了吗? 拜占庭的政治纷争好像冰山,他只看到了上面的十分之一,而更大更恐怖的却藏在水下。 雷茨道:“我出去看看情况,能不能找出条安全的路回去。” 他可以隐身,不怕被逮住。 顾季点点头,顺手给雷茨整了整袍子的领口。 雷茨按住顾季的手,嘱咐他千万藏好,悄悄翻窗出去了。 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听着窗外士兵的脚步、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孱弱的祷告声,顾季简直觉得像做梦一样。 他在紧张中百无聊赖,好似听到门外有女声的争吵。 “开门。” “陛下,您不能进去···” “陛下!” 顾季猛的睁大眼睛,听到隔壁有响动声传来。 有人来了。 他从门缝中看过去,一位身着紫袍,神情悲伤的女人正在房间中坐下。 佐伊女皇! 塞奥法诺入局 顾季努力平复着呼吸, 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历史上,在米哈伊尔四世逝世之前,佐伊女皇也来到修道院要见他。但是米哈伊尔四世拒绝了妻子——没人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心中无法抹去的愧疚?也许是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回想刚刚听到的声音, 大概就是佐伊女皇赶来见米哈伊尔四世被拒绝。 “吱呀——” 顾季的神经刚刚放松一点, 隔壁的房门又被推开了。 他立刻紧张的看过去。 全身黑色的高大女人走进房间。在她宽大冗长的裙摆和面纱下,看不到任何的身形与容貌。 “海伦娜!” 但佐伊显然和她熟识。年老的女皇从木椅上仓皇站起,深深的拥住了女人。 “我就知道你会来,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佐伊女皇悲悲切切, 听不清她究竟是因为丈夫将死而感到无助,还是一些更深的情绪。 “我不想第三次穿上丧服了, ”她拥抱着海伦娜, 语气惶恐:“我很担心···” “嘘,嘘。”海伦娜轻轻拍了拍佐伊女皇的背:“小声点。” 透过狭小紧闭的门缝,顾季看到佐伊女皇疑惑的目光。 海伦娜轻轻偏头,面纱下翡翠似的眼睛闪着光,像顾季的方向看过来:“隔墙有耳, 小猫咪正听我们说话呢。” “我去处理他。” !! 顾季大脑一片空白。 他顾不得佐伊女皇的惊呼, 转身向窗户。隔壁的房间只通向这个狭小的更衣室,她们必然发现了自己躲在这里! 顾不得拖拉的巨响, 顾季推动角落里的衣箱,堵住两个房间的门。 别慌,别慌。 顾季的大脑飞速转动:衣箱和门都很沉, 两位女士未必能将它打开。在她们去叫士兵的时候, 自己从窗户中逃跑。也许雷茨还没有走远,一定能逃出去····· 门丝毫没动。 顾季正待从窗户离开,却突然感到身后有一阵风! 来不及思考人是从哪来的, 顾季瞬间翻身扼住袭击者的脖颈! 但是顾季显然不是袭击者的对手。 “咚!” 顾季被死死摁在地上。墙边的衣柜被他倒下的动作带倒,长袍、十字架和冠冕散落一地。尖锐的木刺横在地上,只差半厘米就要刺入顾季胸口。他头部着地,眼前一阵阵发黑,锋利的刀刃横在咽喉上。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原来是你这只小猫咪呀。” 就在顾季连遗言都想好的时候,对方却突然将他放开了。她向后退了两步,惊讶的将顾季扶起来。 “咳咳咳。” 顾季胸口和脑袋疼的要命,站起来又差点跪下去。 全凭着非凡的意志力,他才抬头看向袭击者。 女人正是刚刚与佐伊女皇说话的海伦娜。她撩开长长的黑色面纱,面容却有些熟悉。 约莫三十多岁,白皙的脸庞,深陷的眼窝和绿眼睛,眸中和他家鱼鱼般含情脉脉···· !! 这不是他丈母娘么? 原来雷茨的母亲叫海伦娜。 顾季觉得这个世界有点恍惚。 海伦娜俊美的脸上划过一丝心虚:“真抱歉,没打疼吧····” 她好像意识到,这个脆弱的人类少年,并没有自己的大儿子那么抗揍。 她揉揉顾季的脑袋:“你怎么在这?” 顾季被撞得想吐,在难过中还感觉有点丢人,不想说话。 海伦娜蹲下身:“是雷茨把你扔在这的吗?” 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顾季最终点点头。 海伦娜把他拉起来:“那我送你回去吧。” 上下打量了海伦娜几眼,顾季慢慢道:“雷茨还没回来。” 他心中的情绪很割裂。在从小到大单纯的设想中,见父母的画面一直是:自己回和伴侣提着礼物回家,在欢乐的气氛中和两位老人握手寒暄,然后“泰山泰水您坐下,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二老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乖的——” 而不是在深夜的君士坦丁堡,差点被海伦娜一招毙命。 顾季心中百转千回。他意识到海伦娜能和佐伊女皇相谈甚欢,也必然不是单纯的海妖首领。 他慢慢道:“雷茨还没回来。” 海伦娜惊道:“你管他做什么?他又死不了。” 顾季:···· 真是妈妈的好大儿呢。 不管顾季心中怎么想,海伦娜反正对这只看起来比塞奥法诺还脆弱、被自己失手揍了一顿的人类充满怜惜之情。 她把顾季的发髻揉乱:“今晚还不知有多少事,趁还没人找过来,换件衣服,我带你回去歇着。” 他不得不承认,海伦娜说的有理。雷茨在这里的安全系数,可比他高多了。顾季叹口气低头,发现自己“窗帘布”长袍已经在粗制滥造中扯破了,看上去古怪又寒酸。他将外袍脱下,换房间中僧侣的服侍,把自己打扮成教士的样子。 看到顾季装扮好,海伦娜满意的拉住顾季,翻窗离开。 雷茨在街上游荡。 巨大的兜帽罩住他的面孔,雷茨穿行在大街小巷中,前方的脚步声杂乱无章,但却不像是市民们悠闲的步伐,而间杂着刀剑的隐约碰撞之声。 训练有素的十几名士兵。 雷茨扣上铁甲的面罩,手中的匕首悄然出鞘。前方的士兵抬头,疑惑的看着面前的人。精良的甲胄上覆盖着奇怪的袍子,身材高大,周身却散发出凛冽的气息。 他是谁?士兵们脚步一顿。 等等,好像是他们暗杀目标身边…… 转瞬间,雷茨割断了两人的喉咙。 ·····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地上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尸体。 海妖的体能和人类无法相比。暴怒的雷茨甚至能将大船的龙骨抽断,血肉之躯又怎么拦得住他?他们几乎在铺天盖地的震惊和恐慌中,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雷茨擦了擦刀刃。 面罩下,雷茨咬住嘴唇翻了翻尸体,却没找到任何标识。 是来杀顾季的,但不知道是谁派来的。 顾季认为君士坦丁堡没人有动机杀他——确实找不到这样的人。但是生物的本能告诉雷茨,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要合乎情理。这些人的意图就是要顾季的命。 雷茨早就发现他们了。从曼尼亚克斯家出门,一路上都有人跟踪。 如果当时他们不躲进修道院,而是按照顾季的想法换一条路,绝对会和这批人撞上。带着手无寸铁的顾季,雷茨不敢把握结局会是什么样 不过好在,危机已经解除了。 雷茨裹着窗帘布,在萧瑟的秋风中开始思念顾季。 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自己待着害怕不害怕? 他早知道海伦娜在附近——虽然不知道母亲来干什么,但她应当不会让顾季伤到。 虽然这么想着,雷茨心中却不知为何升起不祥的预感。他皱起眉头加快步伐,打算在周围环绕一圈,确定没有漏网之鱼后,就赶回修道院带顾季离开。 匆匆绕大赛车场,雷茨在索菲娅港附近停下脚步。 月明星稀,往来的船只安静的停靠在码头中。石块砌成的港口上杂草丛生,紫色的光若隐若现。 “哥,拉我一把····”石缝中传来微弱的呼喊。 什么鬼动静? 雷茨回头,一条紫尾巴的人鱼正卡在石缝中。他颇为嫌弃的伸手将鱼拉上来,人鱼在岸上蔫哒哒的翻了个身,便同死鱼般摊在地上,眼中失去了光彩。他漂亮的尾巴上布满伤痕,甚至还露出了鲜红的肉。 是被母亲用鞭子“教育”过的惨烈痕迹。 正是塞奥法诺。 塞奥法诺艰难的爬起来,拽住打算离开的雷茨:“今晚是不是出事了?” 雷茨点点头。 带着对弟弟的最后一丝耐心,他将今晚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的讲了讲,包括米哈伊尔已经报丧,但皇帝还没死。 塞奥法诺的眼睛亮了:“今天我看母亲出门,就觉得不对劲。还以为皇帝能再活几天,没想到死的这么快——” 还没说完,他张大嘴巴:“阿嚏——你还有外套么?怪冷的。” 雷茨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捂紧了顾季亲手给他披上的小袍子。 “好吧。”塞奥法诺失望的移开视线,看着哥哥冷漠的离开。 海伦娜走在前,时不时回头担心的看着单薄的顾季。她总觉得少年实在太脆了,真怕走着走着就倒下去。 也不知道怎么受得了她儿子…… 赶走脑中奇妙的念头,海伦娜真诚的轻启红唇:“要不要我背着你?” 顾季赶紧礼貌摇头。 海伦娜只好作罢。 毋庸置疑的,海伦娜比雷茨对这座城市更熟悉。她根本没有躲着卫兵的意思,只是轻轻打了个招呼就带着顾季顺利通过,离开了修道院的范围,根本无人盘查。 顾季暗暗往回看。 “你担心雷茨?”海伦娜突然出现在他身边:“他不会有事。” “他可比塞奥法诺乖多了。” 她明艳动人的面容扭曲了一刹那,是被熊孩子气的。 顾季默然。 他不清楚雷茨的家庭关系,不敢多说。 海伦娜好像看出什么:“你知道塞奥法诺闯过什么祸么?” 顾季惊讶的看着她。 她不清楚塞奥法诺在东方作的妖? 只思考了一秒,顾季就将塞奥法诺卖了,把他怎么杀斯蒂芬、怎么在路上挑动矛盾说的明明白白。 海伦娜冷笑一声:“他果然没和我说实话。” 顾季在心中默默给塞奥法诺点了根蜡。 他岔开话题,悄悄暗示心中的疑惑:“您刚刚和佐伊女皇说····” “没事。 ”海伦娜随口道:“佐伊早就习惯我突然消失了,我会回去找她的。” 顾季眼睛睁大。 “我们认识很久了。”海伦娜语出惊人,回忆起曾经的场景:“那年我刚刚生完雷茨,佐伊被巴西尔皇帝嫁给奥托。她们的船经过我们的海域,族人们劝我吃个公主补补身子。” “但是我不吃人,佐伊又很漂亮,最终还是把他们放了。” “后来听说奥托死了。算上他,倒霉的佐伊已经死了三个丈夫了。也不知道这个丈夫死完,她日子能不能好过一点。” 这就是传说中,和食物发展出的神奇友谊? 顾季艰涩道:“····也许不。” 既然海伦娜完全不对顾季有所防备,顾季也就悄悄道:“您还是让女皇小心些吧。” 海伦娜想了想:“因为她的那个养子?” 身为海妖首领,海伦娜的危机意识十分敏锐,但又疑惑的皱眉:“但佐伊控制他很简单吧?” 罗曼努斯和米哈伊尔四世都是佐伊的丈夫——在这个时代,丈夫对妻子天然有更多的权利。但是米哈伊尔五世是她的养子。 妻子控制丈夫,和母亲控制儿子,难度绝对不一样。 顾季默然。 “也是。”海伦娜又叹了口气:“佐伊太单纯了……” 她实在不能假设,佐伊能控制住野心勃勃的少年。 “谢谢你,我会提醒她的。”海伦娜眼中划过一道暗光。 顾季言尽于此。 历史上佐伊的一生充满了坎坷和悲哀。顾季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这样的命运,但至少他不想看着这样的事发生。 海伦娜若有所思,偏头向顾季看过去,却正见到顾季盯着街角处的人。 “他是谁?” 顾季眨眨眼睛。 棕色头发,绿眼睛,高个子,和曼努埃尔八分像。 这不是莫里斯的小儿子么? 雷茨将塞奥法诺丢在港口,便急匆匆往修道院赶。他熟练的躲过巡逻士兵,回到顾季藏身的房间窗前。 “顾季?我们可以走了。” 他低声道。 无人应答。 不知怎的,雷茨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立刻翻窗进去。 没有人。 如此小的一个空间,雷茨将每个角落都盯着看了一遍。 顾季不在。 母亲也不在附近。 房间中一片狼藉。墙边的衣柜倒下来,杂物和衣物乱成一团。显然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打斗——雷茨弯腰捡起地板上的一缕长发。黑色柔顺的直发,只可能是顾季的。 已经有人进出过房间,杂乱的脚印掩盖一切痕迹。 顾季在哪? 他知道现在的危险,不会乱走的····唯一让雷茨感到宽慰的,屋里没有血。 他应该还活着。 雷茨焦急的在房中转了两圈,目光突然凝滞在某处—— 那是一件破破烂烂的袍子,他亲手缝的,从顾季身上脱下来。 雷茨面罩下的双眸变得血红。 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母亲离开后有人绑架了顾季,甚至还脱下了他的衣服。 他还能想象到,顾季是怎么拼命挣扎,又怎么无助的被拖走,最终也没能等到自己回来。 是谁?谁和顾季有矛盾? 米哈伊尔? 雷茨僵硬的转过身,面色阴沉,提着重剑前往大皇宫。 大皇宫。 这里的局势颇有几分尴尬。 曼尼亚克斯本来是奔丧的,奔到一半却发现,他根本见不到已经死了的皇帝。 女皇也失踪了。 于是乎,曼尼亚克斯当即认定这是米哈伊尔给自己做的局。还没想好怎么对付他——米哈伊尔也跑了! 只留他孤孤单单。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也无事发生。 他只好改变诉求:“我要见约翰。” 宦官内心腹诽:有没有可能,我们也不知道约翰在哪? “已经找人去请了,麻烦将军等一等。” 曼尼亚克斯气得将剑重重摔在地上,却意外看到面前出现了一双崭新的草鞋。 他抬头。 是个宦官装扮,漂亮精致的年轻人,有春水般的绿眼睛。 就是走路一瘸一拐的,像被人打过似的。 “谁派你来的?”曼尼亚克斯道。 塞奥法诺轻轻笑了:“我来通知将军。” “陛下正在圣葛斯默与圣达弥盎修道院晚祷,女皇陛下也在。如果将军现在去,也许能见到他们。” !! 米哈伊尔四世没死? 曼尼亚克斯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他激动地抬头,却撞进塞奥法诺波澜不惊的眼眸。 “大胆!”立刻有宦官呵斥。 众人才发现,他们不知道年轻人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但他在指责米哈伊尔假报死讯! 在场的人生出各种各样的心思来。 “铛!” 几名士兵立刻向前,长剑交错在塞奥法诺面前! “带他下去!”有宫廷侍从高声叫道。 “等等。”曼尼亚克斯阻止。 士兵们还没来得及动作,却又听门口有人高声叫道:“陛下回来了!” 米哈伊尔沉着脸推开宫门。 鱼鱼搅局逼宫 塞奥法诺刚刚说了米哈伊尔四世还没死, 这头外甥就自称“陛下”,简直是正正的撞在枪口上,所有人都不禁侧目而视。 现在的皇帝到底是谁? 在米哈伊尔走进来的瞬间, 有宦官快步向前, 在他耳边说了塞奥法诺是如何突兀出现、煽动曼尼亚克斯的。 他目光一凛。 曼尼亚克斯向前两步, 厉声道:“现在陛下还安在吗?” 他死死盯着米哈伊尔。 “嗒,嗒。” 米哈伊尔面上毫不畏惧,同样向前两步,心中却不知已悄悄骂了几遍。 今晚实在是荒谬。 下午突然得到消息, 自己的舅舅米哈伊尔四世去世了。米哈伊尔并未急着登基,但内心的喜悦还是无可言表。着手启动皇帝驾崩的系列事宜后, 他立刻动身前往曼尼亚克斯家——他其实是去赴宴的, 当然也有找茬的心思。 没想到晚餐一口没吃上,正好听到曼尼亚克斯兴高采烈的,讲自己老爹是怎么死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米哈伊尔将曼尼亚克斯带进宫。他还没想好怎么教训曼尼亚克斯,体验一下当皇帝的快乐,却突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舅舅的尸体在哪。与此同时, 女皇也跑没影了, 宫里只剩下一群仆妇和宦官。 他舅舅真的死了吗? 深感大事不妙,米哈伊尔不敢把曼尼亚克斯放走, 只好自己出去找人。 很快,他从修道院里找到了还活着的米哈伊尔四世。 米哈伊尔的心情,就像吃了十个癞蛤蟆般憋屈。更令他想不通的是, 弥留之际的舅舅无论如何不愿意见他。 在修道院里见不到人, 米哈伊尔只好再回到大皇宫。 他并不理会曼尼亚克斯,只是盯着塞奥法诺:“妖言惑众,系狱。” !! 两名士兵长剑出鞘, 将塞奥法诺压在地上! 曼尼亚克斯厉声道:“皇帝在哪里?” 米哈伊尔不回答。 眼中划过一丝焦急,曼尼亚克斯当机立断。 他大步向前走去,竟然妄图带着自己的亲兵闯出皇宫! “铛!” 剑鞘和铠甲碰撞,殿内乱作一团! 士兵们匆忙去阻拦曼尼亚克斯,但他们越阻拦,曼尼亚克斯越怀疑米哈伊尔心里有鬼,两拨人打成一团;有人去抓塞奥法诺,剩下的士兵忙着将米哈伊尔保护起来。脚步杂乱的宫殿里,宦官们纷纷去派信调兵,胆小者则尖叫着四散奔逃。 米哈伊尔环顾纷乱四周,盯准塞奥法诺:“把他关起来!” 单薄的塞奥法诺尾巴上的伤还没好全,在士兵们刀锋逼迫之下很快束手就擒。明晃晃的刀光之下,他神态莫测的盯着米哈伊尔,露出诡异的笑容。完全不是失败者的样子。 押送他的士兵见到,竟然挥剑指向塞奥法诺! 剑锋所指,眼见着塞奥法诺就要化身剁椒鱼头—— “嘭!” 宫殿厚实的大门被强行破开! 寒芒之下,挟持塞奥法诺的士兵当场被劈成两半! 身穿黑色板甲的高大骑士出现在门前。他的盔甲不像是罗马的样式,坚硬如移动壁垒般,隐隐的家族纹章篆刻在上,巨大的铁面罩完全遮住脸,只留下细细的一条缝,闪烁着隐约的绿光。 灰色的外袍上鲜血淋漓,昭示着他一路从宫门杀过来。 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身穿皮靴的骑士重剑,好像带来天神的审判。 哥!!! 塞奥法诺感动的快哭了,在心中土拨鼠尖叫。 在塞奥法诺期待的目光中,雷茨径直将他略过了。 他的剑锋直指米哈伊尔! 、 士兵们惊恐的向前阻拦,但没人挡得住神穿重甲的雷茨。雷茨将缠上来的士兵踹飞,铠甲和长剑沾满血腥。他单手拎起米哈伊尔的衣领,绿色的眸子好似鬼火。 周围的尖叫声中,宫殿门口的守卫也追了过来。他们还挂着彩,想从凭借人数优势拿下雷茨,但是却怕伤到米哈伊尔。 “他在哪?”雷茨嘶声道。 谁? 米哈伊尔一片混沌。 隔着厚厚的铁甲,谁都不知道从天而降的骑士是谁·····更不知道他在找谁了。 米哈伊尔愿意对十字架发誓,今天自己没绑架任何人。 雷茨没有耐心:“顾季在哪?” 鱼鱼已经要逼疯了。他一路上都没看到顾季的踪迹,现在对着一脸茫然的米哈伊尔,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情急之下,他犯了个错误—— 他用汉语问出了“顾季在哪”。 米哈伊尔听不懂。 看到他还不回答,雷茨的双眼血红。 情急之下,他将米哈伊尔提起,重重的摔在了王座上! “停!” “陛下!” 众人的尖叫声中,米哈伊尔重重的磕在镶嵌宝石的大理石靠背上!在金碧辉煌的十字架之下,在王座的正中央,殷红的血从发丝间留下,在紫色的袍子上划出骇人的痕迹,与少年苍白的脸色、紧闭的双眼形成鲜明对照。 米哈伊尔昏死过去了。 “陛下!”尖叫声让石柱都震颤。士兵们慑于雷茨手中的长剑爱你个,竟然不敢上前。 在惊恐的脸庞中,只有塞奥法诺和曼尼亚克斯面色有异。 塞奥法诺拼命向雷茨使眼色,让他赶紧把自己带走。 曼尼亚克斯则虔诚的闭上双眼,也许在祈祷米哈伊尔一命呜呼。 毕竟从他今天开斯蒂芬玩笑开始,就已经将米哈伊尔彻底得罪了。与其忍受米哈伊尔上台之后的憋屈,还不如干脆盼着他死了,再给佐伊女皇找个新丈夫执政。 只可惜雷茨没有接收到任何人的信号。 他向士兵们举起重剑,鹰般的眸子环顾四周。 顾季刚刚回到家。 他还不知自己被这么个惦记法,只是莫名其妙的打了两个喷嚏。接待外国来使的宫殿距离大皇宫并不远,但皇宫中的血雨腥风却丝毫没有传播到此处——仆人们懒洋洋的打着哈欠,庭院中的植物们在月色下摇曳生辉,精雕细琢的门廊下,大理石地砖亮亮的。 提前脱下教士的外袍,顾季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走进门。 仆人分不清汉服的制式,只以为顾季换了身衣服。 他轻轻道:“您回来的真晚,我们还在担心您呢。” 顾季淡淡笑了一下,在仆人的目光中走进卧室。 关上卧室的大门,顾季就差点软在床上。 终于安全了。 但是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顾季勉强振作精神,从卧室的后门出去,绕进一间暗室。棕发绿眼的年轻人正坐在椅子上,浑身抖如筛子,连手中温热的酒杯都握不住,葡萄酒洒在地毯上。 正是莫里斯的小儿子,宦官保罗。 在海伦娜和顾季回来的路上,他们看保罗如流浪汉般蹲在路边。顾季猛然想起,这不是他今天第一次看到保罗。在修道院门口,他曾见到过保罗被士兵盘查,只是当时他没认出罢了。 海伦娜问顾季,保罗是不是他的朋友,要不要一起回去。 顾季不欲多生事端,于是去找保罗。 怎料保罗却好像受过什么巨大惊吓的样子,直到看见父亲和哥哥的信物,才跟着顾季离开。 海伦娜将保罗从小门翻墙送进来,便赶回修道院了。 顾季叹口气,在保罗身边坐下:“发生什么了?” 保罗颤抖着嘴唇。 “放心。”顾季安慰他:"在这里你很安全。我答应过曼努埃尔,不会伤害你的。" 看着顾季温和的黑眸,保罗松弛了心神。 再也无法抑制恐惧,他将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平日里,保罗都在约翰手下做事。虽然算不上亲信心腹,但也不算边缘人物。 今天下午凯旋仪式不久,保罗接到了约翰的消息—— 米哈伊尔四世死了。 约翰吩咐他去通知继承人。 保罗虽然有些震惊,但是并不意外。他和顾季有着相同的想法:也许皇帝本来还能再活几天,但是曼尼亚克斯的凯旋仪式让皇帝劳心劳神,诱发疾病提前死了。 他认为约翰让他传话,是重视他的表现。 保罗一刻都没耽误,立刻将消息通知米哈伊尔。可是等他回来路过修道院,却突然发现皇帝还没死。 他假传了旨意。不仅杜撰了皇帝的死亡,还骗了米哈伊尔。 他崩溃了,绝望中好像已经看到天使在向他招手。 顾季听了他的故事,却是心神一震。 约翰! 怪不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今夜约翰从来没出现过。身为“摄政王”式的人物,他既没有帮助、也没有反对外甥顺利继位,像是披上了隐身衣。 而现在,他终于露出端倪了。 顾季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别慌。是约翰让你去找米哈伊尔的?” 保罗道:“是。” “不过,不是他亲口说的,他今天不在君士坦丁堡。” 约翰不在?、 顾季大脑飞速转动:“还告诉你什么了?” “让我传完信赶紧回去,不要在外逗留。但是我没有···” “幸好你没有。”顾季冷笑一声。 他眸光深邃。 约翰原来并没有那么信任他的外甥。 约翰不能预知皇帝什么时候死,但显然已经提早安排好了一切。只要皇帝病危,就会有人提前给米哈伊尔送死讯——米哈伊尔必然会相信舅舅的话。如果他安安心心等着继位,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但如果米哈伊尔提起把这事说出去,就像现在一样···· 野心被识破,声名狼藉。 约翰的夺权和摄政会更顺理成章。至于假传消息——那一定是御下不严。谁传的话,杀了谁谢罪就好。 顾季豁然开朗:今晚的一切,都是针对米哈伊尔布的局。 只是布局的人不止一个。 而且他和雷茨,好像搅局了。 皇位,与雷茨撒娇娇 皇宫。 好像有道无形的屏障似的, 士兵们手握刀剑踌躇不前,谁也不想触雷茨的霉头。 他们没听到雷茨问米哈伊尔的话,只是见到全身黑甲的骑士如同神兵天降般, 径直杀入宫中, 将米哈伊尔整的半死不活。 甚至有士兵在怀疑, 难道这是神的旨意?是神派来惩戒米哈伊尔的骑士? 更何况生死未卜的米哈伊尔就在雷茨身后。谁都不敢保证,如果他们动手,雷茨会不会一剑穿胸。 总不能老皇帝刚刚死掉,新帝也没了吧? 两方僵持不下, 众人看向雷茨的目光中仅有恐惧和茫然。 雷茨渐渐血冷。 从闯入宫廷时,他就意识到米哈伊尔的茫然做不得假, 他们好像真的不知顾季的下落。 那么···难道顾季自己回家了? 但是一地狼藉又怎么解释, 顾季绝对不可能在任何士兵手下逃脱。 雷茨静了静心神。 不管是谁抓了顾季,最先收到消息的也必然是皇宫。自己还不如守株待兔。 身穿黑甲的雷茨宛如无脸的死神般,让在场的每个人不寒而栗。他们带着求救和绝望的目光看向米哈伊尔,不知道紧闭双眼的年轻皇帝是否已经命丧黄泉。 万籁俱寂中,只有曼尼亚克斯在小声说话。 塞奥法诺不禁侧头看了他一眼。 曼尼亚克斯道:“我在真诚的为陛下祷告。” 不知道为什么, 他总觉得雷茨多少有点眼熟, 让人根本害怕不起来····也许是因为,雷茨的外袍看上去分外像他家的窗帘布吧。 塞奥法诺差点笑出来。 既不救米哈伊尔, 也不给米哈伊尔找医生···祷告?祷告米哈伊尔死的快一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就在所有人汗流浃背,雷茨的耐心即将告罄之时,终于又有浩浩荡荡一队人进入了皇宫! 听到远处错杂的脚步声, 殿内的众人终于看到一点曙光。 求求了, 来个人把他们解救出去吧! 脚步声越来越近,拥挤在宫门口的士兵们好像争执了几句,劝阻来者不要靠近宫变现场。 但他们最终勉强分出一条路, 丝毫不敢松懈的盯着雷茨的动作。 几位女士出现在门口。 打头的,是身披紫袍、神情肃穆的佐伊女皇。她头上蒙着黑纱。 她身后站着个穿黑色长裙的女人。 再后面,是给佐伊女皇捧着皇冠的侍女。 “呀!” 一声尖叫,侍女看到半死不活的米哈伊尔,腿一软就倒了下去。 皇冠重重摔在地上。 佐伊女皇也像是被眼前血肉横飞的景观吓住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殿内的众人本以为救兵来了,却没想到来的是没用的女皇,脸上纷纷闪过失落。 只有塞奥法诺惊恐万分。 为什么? 他颤抖的向佐伊身后看去:那个穿黑裙的,是她母亲没错对吧? 海伦娜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儿子。 她看着一身铁甲的雷茨,心中也满是恐慌。 自己好像忘了告诉雷茨,顾季已经被送回家了? 她感到有点窒息。 正巧雷茨看过来,海伦娜拼命对口型:“你老婆——回家啦——” 两人目光交汇,雷茨很快读懂海伦娜在说什么。 顾季已经安全了? 他心中的石头重重放下。 雷茨已经无暇去想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无暇去想顾季是怎么回家的,只要顾季安全···· “铛。” 重剑归鞘,雷茨大踏步向前走去。 其他的都不重要,他回去找顾季。 众人不知所措,只看着佐伊出现后,那名黑甲骑士的戾气全部收敛,用于审判般的宝剑也终于归鞘。 所有的杀意归于虚无。 雷茨像是没看到旁人般,急匆匆向外走去。 当他经过海伦娜身边时,海伦娜突然福至心灵,厉声道:“见女皇陛下为何不跪拜?” 雷茨迷茫的眨眨眼睛。 按道理来说,雷茨是没有资格跪拜女皇陛下的。 但是为了不和母亲起冲突耽搁时间,雷茨从善如流的单膝跪地。 铁甲轻轻磕在大理石地面上,长剑顺从的垂在手边。 雷茨不想亲吻女皇的袍子,更不想亲吻女皇的脚,干脆将地上的皇冠拾起来,用破破烂烂的袍子擦了擦,郑重其事的给女皇带上了。 海伦娜暗暗比了个赞赏的手势。 只可惜雷茨完全没接收到母亲的信号。佐伊只觉得脑袋一沉,黑色带着血腥气的人影就从身边走过,消失不见了。 从雷茨出现到离开,没人看到他的样子,也没人知道他的目的。 神使般的骑士,将新皇丢垃圾般的扔在王座上,又给女皇带上冠冕。 塞奥法诺眸光闪烁,带着隐隐的烦躁。 虽然不知道哥哥发什么疯,但他知道趁着米哈伊尔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此时是他跑路的最好时机。 他轻轻向曼尼亚克斯告辞:“将军,您多保重。” 曼尼亚克斯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你究竟····” 这个突然出现,给他传递消息的年轻人是哪来的? 塞奥法诺笑笑,将曼尼亚克斯推开:“若是无事,您可以看看殿下去。” 接着,他跟随雷茨的步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宫殿。米哈伊尔的士兵似乎想去抓他,但看到佐伊毫无反应,终究什么都没说。 曼尼亚克斯看到少年远去的背影,内心惊涛骇浪。 米哈伊尔已经可以算做新帝。 那么在君士坦丁堡,哪个人还能被称作殿下? 正在曼尼亚克斯心绪混乱的时刻,佐伊轻轻向前一步。 鞋子踩在地面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她扶着头上的冠冕,轻轻叹了口气,顿了顿慢慢道:“陛下去世了。” 在整个晚上的神秘纷争之后,年轻病重的君王,米哈伊尔四世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 “别怕,没人知道你在这里。” 顾季可怜的看了保罗一眼:“先歇下吧。” 保罗麻木点点头。 正待再说什么,顾季突然听到卧室传来响动。 靴子踏在地板上的沉重声音。 雷茨! 顾季对这声音太耳熟了。他迅速安顿好保罗,急匆匆的回到卧室,正看到雷茨立在门前。 他还没动,鱼鱼就猛的扑上来抱住了他。 盔甲的寒冷,以及血腥气扑面而来。 “雷茨?”顾季惊叫。 接着,他好像听到了雷茨低低抽噎的声音。 “受伤了?” 顾季看着雷茨身上的血迹,心脏都几乎停跳。他足足愣了三秒钟,才手忙脚乱的解开甲胄,将他家鱼鱼从盔甲里捞出来。 脱下铠甲的雷茨要瞬间失去了威风,双腿变成蓝绿色的漂亮鱼尾,软软的倒在顾季怀里。 顾季真的没事。 他终于回来见到顾季了。 顾季将雷茨扶到床上,鱼鱼抱着尾巴环住顾季,死活不撒手了。 上上下下足足检查了三遍,顾季才确定雷茨身上出了细小的擦伤之外,再没有其他伤口。 他长长叹口气,轻轻喊来瓜达尔,让他把雷茨沾血的甲胄处理好。 瓜达尔看着地上的一片血腥,也是心神大骇,匆匆忙忙叫了两个人,将沾血的一切拖下去了。 足足一刻钟,卧室中才归于寂静。 确定门窗掩好,顾季轻手轻脚的爬上床。 鱼鱼赶紧将他抱在怀里。 “我以为你丢了。”雷茨委屈道。 “没有。”顾季轻声细语的解释,略过不太美妙的过程:“海伦娜和我一起回来的。有没有受伤?” 虽然雷茨看起来完好无损,但顾季看着他眼圈红红的样子,深刻怀疑自己的小鱼受了什么内伤,或者不可逆转的心灵伤害。 雷茨把头埋在顾季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他经历的最惊心动魄的夜晚。当他看到修道院中杂乱的藏身之处,顾季凭空消失时,雷茨头一次感受到如此的手足无措。即使在朱罗的火场中,他还可以冲进去将顾季救出来。但今晚,他却完全不知道顾季在哪。 如果顾季真的遭遇不测,也许人死了他都找不到。 无妄之灾。 “我一直在找你。我问他们有没有看见你,他们也不说话。” “还有很多人来打我····他们不让我找你。那群士兵打的特别疼,差点把我杀了。”雷茨委屈的要命,翠绿的眸子中水汪汪的,全然是一副被人欺负的小媳妇样子。 与在皇宫中刀刀见血大杀四方的,完全不是一条鱼。 他给顾季看自己的伤口:手臂上一道两厘米的口子,像是被板甲的边缘磨破的。 黑暗中,顾季也看不真切,越发心疼的搂住雷茨。 轻轻在鱼鱼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你去哪里找的我?” “皇宫。” 不知道为什么,顾季心下一沉。 再想想雷茨刚刚说的士兵,他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算了。 顾季蜷缩在雷茨怀里,活着回来就好。 又细声细语的安慰了好一会儿,雷茨才恢复平静。他像八爪鱼般将顾季缠住,死死抱着也不松手。 被吓怕了的样子。 顾季轻轻拍打着着渐渐睡着的雷茨。他被海伦娜撞到的脑袋还有些晕,但面色却出奇的冷静。 “放心。”他慢慢在雷茨耳边道:“今晚上我们受的,都会一点一点报复回来。” 真相 虽然怀着踌躇的志向, 但顾季很快累的睁不开眼睛,没一会儿就抱着雷茨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海伦娜大概把他撞成了轻度脑震荡,顾季在睡梦中都隐隐约约的想吐。大脑一片混沌, 时不时还会惊醒,担心自己还在修道院的小黑屋中。 直到太阳升起,顾季才真正安稳的睡着。 但没过一个时辰, 就被瓜达尔强行叫起来。 “郎君——” 有人在推他,越来越重。 “嗯?” 顾季揉揉眼睛, 一翻身坐起来。 他还以为又发生了什么大事,紧张的环顾四周, 才看到晨曦尚未从天空中褪去, 只有朦朦胧胧的光洒在清晨的卧室里。四周一片祥和。 瓜达尔打破了祥和氛围:“郎君, 地毯脏了。” 什么地毯? 顾季迷茫的向地上看去, 吓了一跳。 昨晚雷茨的盔甲上全是血,靴子肆无忌惮的踩在地毯上, 让床边华贵的毯子血污一片,就像杀人现场似的。 “赶紧处理掉。”顾季揉揉脸,强迫自己清醒:“快,把地毯拖到没人的房间, 准备好水。” 看着瓜达尔将地毯拖走,顾季要翻身下床, 却被雷茨环抱住腰。 “你去哪?”昏暗的晨光中, 雷茨在他的胸口蹭蹭。 “洗地毯去。”顾季面色沉重。 眨了眨迷茫的绿眼睛,雷茨才意识到顾季在说什么。他慢吞吞的下床,穿上件利落的衣服,和顾季一起干活去了。 万幸顾季不习惯别人在旁边侍候,再加上现在天色又早, 他们的行动没有被女仆们发现。 不过地毯这玩意又沉又大,瓜达尔将所有水手都叫起来干活,六人合力才勉强将其太紧一间暗室中。水手们见了这沾血的地毯,吓得魂飞魄散,还没等腹肌要求,就纷纷保证不会声张出去。 他们冲冲洗洗,直到日头高悬,才将地毯勉强清理干净。重新铺上之后,再将床稍微往前挪一点,血迹就基本遮住了。 “呼。”顾季揉了揉发晕的脑袋,长长叹气。 上辈子在网上看别人洗地毯还挺解压的,没想到轮到他,就变成这么增压的事情了。 鱼鱼看到顾季疲惫的面容,心虚的摸摸鼻子。 好在还有丰富的早餐可以享用。两人吃早餐时,雷茨将昨晚的经历简单讲了讲。接着,海伦娜遣人送信来,告诉顾季在雷茨走后,皇宫中又发生了什么。 米哈伊尔四世的死讯不亚于惊雷——皇帝真的死透了。佐伊命令士兵们封锁皇宫,接着给米哈伊尔召来医生。非常扫兴的,由于雷茨手下留情,米哈伊尔只是被摔成脑震荡晕过去了,性命没有大碍。 夜间,米哈伊尔醒来。 至此,皇位已经不再有争议。 虽然米哈伊尔在先帝还没咽气时就传播了死讯,造成了许多人的强烈不满。但是他终归是帝国的继承人。在佐伊女皇没有异议的情况下,即将成为新的罗马皇帝。约翰也在今早赶回了君士坦丁堡,准备外甥的加冕礼。 只不过被昨晚一闹····米哈伊尔的皇位比历史上还要摇摇欲坠。 塞奥法诺溜的比兔子还快;曼尼亚克斯见米哈伊尔上台的结局已定,也回家睡觉去了。 听说在发现痛失小窗帘之后,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在经历一场“国丧”之后,君士坦丁堡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大街上多少有些哀恸的气氛,但也没几个人特意为米哈伊尔四世哭一场。 读完海伦娜的信,顾季嚼着面包陷入沉思。 雷茨灵魂发问:“所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眼睛中充满迷茫。 虽然鱼鱼逼宫成了整个晚上的重头戏,但这并不妨碍雷茨对情况一无所知。 “很简单。”顾季轻轻一笑,拿来纸笔。 他单手托腮,将笔交给雷茨:“你觉得,谁有希望当皇帝,或者执政?” 雷茨很快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 米哈伊尔。他是帝国的继承人。 约翰。皇亲国戚,十年来独揽大权。 佐伊。血统纯正的女皇。 “那么谁不可能当皇帝,但是会被政局的变动牵连?” 雷茨写下曼尼亚克斯,还有许多贵族的名字,最终将自己、海伦娜、塞奥法诺和顾季也写了上去。 顾季点点头。 “昨晚,就是这些人对皇位的争夺。” 每个人都知道米哈伊尔四世快死了,但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咽气。在这种情况下,必然会因着自己的利益而展开行动。 约翰早就看清了米哈伊尔的野心。他料到等米哈伊尔上台之后,自己很难像现在这般大权独揽。但是约翰身为宦官无法继位,又推不出新的皇帝人选。因此,他给米哈伊尔下了个绊子。 一旦皇帝病危,就会有人提前通知米哈伊尔死讯。 米哈伊尔如果声张出去,就会声名狼藉——失德的皇帝很难获得众人的爱戴,约翰仍然可以把握权力。 但是正是此事,将曼尼亚克斯牵扯进去了。 机缘巧合之下,曼尼亚克斯辱骂斯蒂芬被米哈伊尔听到。曼尼亚克斯由此得罪了新帝,所以当他抓到米哈伊尔的小辫子时,也会迫不及待的反击:强行要出宫去见皇帝,将米哈伊尔钉在“假传死讯目无君上”的耻辱柱上。 他希望米哈伊尔最好能从此倒台,换一个人来当皇帝。 重重压力之下,米哈伊尔最迫切要搞清楚的,就是皇帝到底怎么样了?死没死? 于是米哈伊尔也赶到了修道院,并且大概撞上了佐伊。 但是他们谁都没见到米哈伊尔四世。 米哈伊尔四世曾是名冠罗马的美少年,他凭借着美貌成为女皇的情夫、帮助女皇毒杀了前夫罗曼努斯三世,最终登基为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米哈伊尔的全家人一跃成为罗马新贵。 但是他却做了和罗曼努斯三世同样的事——囚禁女皇。 不管是罗曼努斯三世,还是米哈伊尔四世,他们凭借着“佐伊丈夫”的身份登上皇位,却将血脉纯正的妻子当做了自己掌权的阻力。米哈伊尔刚刚登基,就抛弃了年迈的女皇,背弃了曾经的山盟海誓·,将女皇幽禁在深宫中。 对女皇的愧疚,在他心中不能磨灭。 同样,如米哈伊尔般精明强干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外甥的野心? 米哈伊尔四世出于愧疚没有面见女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许听说了外甥是怎么传自己死讯的——他也没有面见野心勃勃的外甥。 米哈伊尔在修道院见不到人,只好回皇宫,却撞在雷茨找人的枪口上。 另一边,得到顾季提醒的海伦娜回修道院找佐伊。 她们大概重新商定了计策。 对于佐伊女皇来说,在不能单独执政的前提下,和养子共治要好于和丈夫共治。毕竟前者有母子之名易于控制,后者丈夫却能够管束妻子。她们决定,还是扶持米哈伊尔登基,但对权柄的掌握要更进一步。 当女士们带着米哈伊尔四世的死讯回到皇宫,看到半死不活的米哈伊尔时,也只有震惊没有哀恸。 雷茨的逼宫可谓是神来之笔。不仅全程没露脸,保持了高傲的神秘感,而且暴揍米哈伊尔一顿之后,给佐伊女皇扣上皇冠。虽然是鱼鱼的无心之举,但却具有鲜明的政治意义。 皇宫中发生的事快速传播,现在大街小巷中都流传:米哈伊尔四世逝世的当夜,有黑甲骑士从天而降闯入宫廷,差点将米哈伊尔钉死在王座上,却恭恭敬敬的给女皇下跪,并亲自带上冠冕。 奇迹。 市民们本就偏向流着马其顿王朝血脉的佐伊。这个故事传播开来知乎,佐伊的呼声越来越高。 不过遗憾的是,米哈伊尔四世死后,曼尼亚克斯控诉米哈伊尔不忠不孝没了凭据——他只能遗憾离场,等待他的将是新皇的冷眼和折磨。不过考虑到曼尼亚克斯刚刚得胜归来,应该不至于流放。 总结下来,佐伊仍然是女皇,并且手中权力增长;米哈伊尔残血登上皇位;约翰虽然打压了米哈伊尔,但权力和声名却并未到他手中,也不算获利。 顾季给雷茨明明白白的讲了一遍,收获鱼鱼“勉强听懂”的眼神。 雷茨抹去顾季嘴角的奶酪,闪烁的绿眼睛中写满后悔:“早知道我们昨天就不应该出门。” ····真是很好的结论。 顾季无声叹气,问:“你有没有听到,昨晚塞奥法诺对曼尼亚克斯说了什么?” 雷茨摇摇头。 顾季目光深沉。 在昨晚的三条鱼中,雷茨是无辜牵连进来的;海伦娜的出现也像是意外,毕竟她满脸都写着:听说我的好闺蜜又死老公了,我赶紧来凑个热闹。 但塞奥法诺目的不纯。 他推测,塞奥法诺之所以急匆匆的进宫,通知曼尼亚克斯“米哈伊尔四世”还没死的消息,是要借刀杀人。 塞奥法诺希望曼尼亚克斯能够找到活着的米哈伊尔四世,然后带兵逼宫,将米哈伊尔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等到米哈伊尔失去继承权,塞奥法诺就能将自己属意的人选推上皇帝宝座。 塞奥法诺会属意谁呢? 顾季暗暗盘算。难道他希望佐伊女皇单独执政? 那么塞奥法诺应该和海伦娜合作。 他直觉答案近在眼前,却一时间思路停滞。 算了。顾季心中郁闷:米哈伊尔登基之后,他的希腊火暂时也拿不到了。 历史上他在位半年,不知道经历这次宫变之后,能不能再早下台几个月。 推开抱住他腰的鱼鱼,顾季轻轻踢了鱼尾巴一下:“走吧,准备出门。” “去哪?”鱼鱼迷茫。 顾季摸了摸鼻尖:“去···找秋姬。” 秋姬 顾季最终没能出门, 因为他才走出两步,就晕回床上去了。 由于昨天海伦娜磕到了他的脑袋,现在还头晕。 一时间, 顾季都不知道是被雷茨摔成脑震荡的米哈伊尔可怜,还是被海伦娜摔成脑震荡的自己可怜。 雷茨直到这时,才完完整整的知道了昨天顾季是怎么被“送”回来的。 鱼鱼很愤怒。 他将顾季安顿到床上, 就提着剑出门了。 直到傍晚时分,睡了一天的顾季幽幽转醒, 才看到浑身青紫的雷茨桌在旁边,脸上还红肿着半个骇人的巴掌印。 ?? 顾季慌张起身:“这是怎么了?” 被海伦娜揍了? 雷茨躲过顾季伸过来的手指, 将不堪的脸庞转向一边, 掩饰眼中的泪水:“我没事。” 顾季心疼万分。 从床上下来, 他去抽屉中找到药膏和绷带, 回到鱼鱼身边。 “没关系。”顾季轻声细语的安慰雷茨:“不就是被海伦娜打了么?不丢人。” 怎想雷茨分外固执:“我没被打。” 为了证明自己的强大,雷茨不情愿的讲了今日之事。 顾季听后哭笑不得。 为了抱顾季被误伤之仇, 雷茨提剑就杀到了海伦娜处。母子俩的大战一触即发,新一届海妖之王卫冕战正式开始,引得无数热心海妖观战叫好。 刚刚成年不久的雷茨,和正值壮年的海伦娜激情对线, 海底火花四溅战意爆棚。两人大战了两个时辰,最终结果却是两败俱伤, 除了彼此被打的鼻青脸肿之外, 谁都没占到便宜。 考虑到雷茨上一次挑战海伦娜,还是被单方面暴揍,鱼鱼兴高采烈的认为自己进步巨大,假以时日就能成为真正的海洋之王。 没想到鱼鱼还没高兴两分钟,就被父亲找上门了。 见面就是一个巴掌。 平日里温柔细致的父亲被气得泪水涟涟, 从脸颊到脖颈都气得染上一层薄红。 他不可置信的质问雷茨:你怎么能打母亲呢? 雷茨捂着被红肿的脸颊,有苦说不出,怔怔的看着父亲。 小时候母亲打他,父亲也打他。 现在他终于能揍得过母亲了,为什么父亲还打他? 雷茨恍然大悟,原来父亲的心终究是偏向母亲。 失落的鱼鱼逃也似的回到顾季身边。 听完这个悲惨的故事,顾季用尽毕生功力才没不厚道的笑出来。 雷茨收敛起难过的情绪,道:“不过母亲还是信守承诺的。”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戒指拿给顾季看。 金色的戒指上刻着浪花和鱼尾的纹样,还镶嵌着硕大的红宝石。顾季举起来仔细看了看,有点像在日本时鱼鱼掏出来的传送戒指,但明显要华美精致许多。 “这是鱼鱼行会的印章。”雷茨慢慢道:“小时候母亲就说过,我什么时候能打过她,就可以做鱼鱼行会的会长。” 鱼鱼行会? 顾季觉得自己好像在听童话。 看出顾季的好奇,雷茨仔细想想:“明天先去找秋姬,然后带你过去看看。” 两人享用了丰盛的晚餐,又和船员们聚在一起打了扑克。处理完带血的地毯之后,船员们都心惊胆战的,生怕是不是马上就要断送小命。但是顾季还是照常让他们随意出去玩,也没有更多解释什么,船员们反而慢慢安心。 一直玩到晚上,他们才各自去睡觉。 顾季睡前还朦朦胧胧的想,整整一天米哈伊尔都没出什么政令,是不是和他一样脑震荡在床上躺着。 第二天天明,顾季起床时已经生龙活虎。 只是雷茨脸上印着大大的巴掌,青青紫紫的像是调色盘。他不放心顾季自己出去,干脆发挥传统艺能,再次穿上了女装。有着厚厚的深色面纱遮挡,脸上看起来就没那么吓人了。 雷茨拎着个小箱子,跟着顾季往秋姬的住处去。 扑了个空。 不是母子俩恰好不在家,而是她们早就搬走了,房子换了新主人。 好在秋姬的邻居们对这个东方女人印象深刻。他们热心的告诉顾季,秋姬新家搬到了城西边的位置,是哪条街的哪栋房子。 顾季和雷茨立刻赶过去。 比起原先破破烂烂的民房,秋姬的新家气派的很,大理石砌成的两层小楼,带着气派的门廊和柱子。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衣着干净整洁,面包、奶酪和鲜花的香味从方形小窗中透出来。 虽然算不上达官贵人的住处,但能住在此处的,多少也是君士坦丁堡中的体面人家。 带着惊讶,顾季上前敲了敲门。 “吱呀——” 十几岁的少年打开门,冷漠的看了眼顾季。 顾季阐明来意:“秋姬住在这里吗?东方女人。” 少年不耐烦的打量着他。 就在顾季以为要被拒之门外时,少年似乎注意到他们身上的华服,犹豫一下还是将门打开了。 “跟我来。”他丢下一句话,便向屋子里走去。 随着少年往里走,顾季却越发觉得不对劲。 一年多前,他们在日本遇到秋姬。秋姬是藤原氏旁支的女儿,父亲被源公子所掌握的海盗所杀,不知情的秋姬却沦为源公子的伎子。后来她被送给王二做外室,带着儿子王豆豆在敦贺生活。 王二被顾季斩首之后,秋姬也得知父亲的真实死因。她和顾季相互约定,只要秋姬能拿到源公子的密信,顾季就送母子俩去宋国生活。 结果秋姬没拿到密信,阴差阳错之下被雷茨的传送戒指送到了君士坦丁堡。 距今已经一年多。 顾季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将秋姬接回去。 可是···顾季迈入阴暗古老的走廊,看着房间中的摆设,愈发心中打鼓。 他本以为秋姬来了君士坦丁堡后赚到钱,才搬进富丽堂皇的宅子中。但是一路走来,房间却看上去有些旧,充满主人使用的痕迹,完全不像是一年的新家。更何况这罗马少年衣着干净谈吐清晰,也绝对不是仆人。 “她什么时候搬进来的?”顾季问。 少年勉强回答:“一年前。” 不等顾季问其他问题,他就将顾季引到一间小厅前:“你在这里等着吧。” 说罢,转身就走。 顾季皱眉,转身却看到地板上坐着个东方小男孩。 “王豆豆?”他惊喜道。 地板上的男孩正是王豆豆。 六岁的王豆豆又长高了些,眉眼不像王二般带着精明,却像温柔娴静的秋姬。虽然衣服打着补丁,但他穿的还算干净暖和,是个健康的小孩。 他懵懂的回过头,看向顾季的眼神充满警惕。 连手中的小铜马也不玩了。 虽然顾季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记不得他才是正常,但还是难免有些尴尬。他试探的向前一步,作势要抱:“豆豆,还记得阿叔——” “哇哇!”王豆豆毫无征兆的大哭。 就在顾季怀疑自己的亲和力时,他突然听到王豆豆用希腊语嚎叫着“哥哥”。 哥哥? 顾季回头,刚刚的少年出现在门口。他冰冷的面色中透露着不耐,将身后的秋姬推上前。 秋姬完全是基督教女人的打扮,穿着长长的袍子,蒙面纱在顾季对面坐下,深深低着头。 少年站在门口:“你找她什么事?” 顾季皱眉。 秋姬用艰涩的希腊语开口,声音颤抖:“这是我的旧相识,麻烦你避让····” “铛!” 少年心头火起,抄起身旁的摆件,重重砸在秋姬面前! 只差一点就砸在顾季腿上。 与王豆豆的哭喊声同时响起的,是雷茨匕首出鞘的声音。 少年看着雷茨腰间匕首的寒光,咽了口唾沫,退两步跑了。 听到少年跑远,秋姬才慢慢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顾季惊呆了。 面纱之下,秋姬的脸上布满被殴打的青紫痕迹。红红的巴掌印在颊边,还微微肿着。 和她比起来,雷茨脸上的伤简直是小打小闹。 泪水涟涟的秋姬将儿子护在怀里:“顾君····” 泣不成声。 顾季问:“刚刚的人是谁?” “是我继子。”秋姬收住泪水,慢慢回答。 顾季一怔。 平复下心情,秋姬慢慢说出了自己在君士坦丁堡的经历。 有赖于雷茨的那封信,秋姬母子俩得到了君士坦丁堡的居住许可,以及可以容身的小房子。每天他们都可以去街上领免费供应的面包来维持生活。 但是秋姬不满足这样的生活。 作为源公子精心培养出的歌伎,秋姬可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以说有花魁的风姿。 为了给儿子更好的生活,秋姬决定从事老本行演艺事业。 可在君士坦丁堡谋生谈何容易。与现代人想象的不同,君士坦丁堡并非自由贸易之地,各行各业都有相应的行会,生产和物价都要受市政官的影响。在娱乐高度宗教化的城市,秋姬的表演虽然吸引了部分猎奇的目光,能赚到些钱,但也时常惹上麻烦。 就在这时,秋姬的“白马王子”出现了。 丧偶的骑兵,深深爱上了来自东方的秋姬,要和她结婚。 秋姬算不上恋爱脑,但从小作为歌伎培养的她,从来没想过能成为谁的正妻。再加上为了给王豆豆更光明磊落的身份,秋姬决定接受洗礼,两人在教堂成婚。 可惜查士丁尼大帝童话般的爱情故事并不常见。 婚后的秋姬很快发现,丈夫的上任妻子刚刚去世一个月,她留下的儿子和自己处处不对付;丈夫的家境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反而是一副空壳。 骑兵也发现,作为顶级歌伎的秋姬虽然能歌善舞,但习惯了被婢女伺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贤妇。而且秋姬满心满眼都铺在王豆豆身上,让他每每想起秋姬早年的经历,越发觉得恶心。 顾季听到这里,火已经起来了。 欢迎光临鱼鱼行会! 秋姬掩住脸吧, 继续讲下去。 随着时日渐长,这个家庭的矛盾越来越多。继子不愿意接受继母,更排斥自己的便宜弟弟。王豆豆年纪小又天天受欺负, 秋姬难免为他多费心。母子间的冲突愈演愈烈,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却不能妥善处理,反而偏心年长的大儿子, 对王豆豆和秋姬动辄打骂。 今日秋姬脸上挂的彩,就是他的杰作。 秋姬也不是吃素的。在意识到这个家的徒有其表, 又挨了两次打之后,秋姬当机立断决定带着王豆豆离开。她宁愿让王豆豆作为歌伎的儿子长大, 也不想有这样的家庭。 但直到这时, 秋姬才意识到基督教一夫一妻制吃人的地方。 按照平安时代日本的走婚制, 秋姬如果对情夫不满意可以果断分手。虽然男方可能纠缠, 但秋姬也有办法应对。可是在这里,结婚后禁止离婚。 被丈夫发现有离婚的念头后, 秋姬遭受了一顿暴打。第二天她捂着伤口,明白自己随时可能被丈夫无声无息的打死,而丧偶的丈夫掩盖她的死因,继续娶下一任妻子。 她的日子变得绝望, 直到见到顾季。 秋姬从来到君士坦丁堡,就没想过顾季真的会来接她。 顾季悄悄问雷茨:“当初帮她安家落户的···” 雷茨摇摇头。 凭着雷茨的信, 秋姬确实得到了神秘海洋力量的帮助, 拿到了君士坦丁堡的身份落户,并且处于保护范围内。但是当秋姬选择结婚的时候,就自动放弃了这种保护。 秋姬身为女子,婚后会和夫家牵扯出复杂的关系。清官难断家务事,本来就是地下组织的神秘力量很难管。 她也苦笑道:“当初有人警告过我, 但是我太单纯了。” 顾季无声叹气,把随身携带的伤药匀给秋姬一些。他问道:"那你今后如何打算?" “我们大约再过半年会从君士坦丁堡离开。航海一年回到宋国。” 秋姬沉默不语。 半晌,她哽咽道:“我不知道。” 雷茨将帕子递给她,让秋姬擦擦眼泪。 秋姬呜咽着哭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我怀孕了。” 她的手轻抚尚且平坦的小腹。 顾季倒吸一口凉气。 如果没有秋姬腹中的孩子,她大可以跟着顾季的船离开君士坦丁堡,去宋国开始新生活。 秋姬和顾季对视,眼中满是绝望。 她要想和顾季离开,就要面对船上生育。首先船员是纯男性,几乎没有人可以照顾秋姬,母子二人都很危险;其次即使活着回到宋国,别人又怎么看待身为歌伎的母亲,还有异族血统的孩子?她即将遭受的恶意,想想就让人窒息。 顾季握紧拳头,心中思绪万千。 秋姬急切道:“要不然,你们带着豆豆···” 离开这里。 “娘!”王豆豆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大哭起来。 秋姬将儿子揽入怀中,轻轻安慰着摇摇头。 她舍不得自己的孩子。 顾季看着母子俩抱头痛哭的一幕,眉头愈发紧锁。 他犹豫再三,将雷茨手中的箱子放在秋姬面前,温声劝道:“将这些收下吧。” 秋姬擦擦眼泪,打开箱子—— “啪。” 她将箱子合上,神色紧张的放到地上。 满满的一箱金银币。 顾季当初没能把秋姬直接带回宋国,心里有愧,因此特地带了些钱给秋姬改善生活。虽然依照如今的情形,这笔钱不一定能真的落到秋姬手中,但顾季还是决定将它交给秋姬决定。 “在我们离开之前,你随时可以去找我们。”顾季将自己的地址写下:“不着急决定,我们还会再来看你。如果你决定要留下,我也会再贴给你一笔钱。” 他捏捏王豆豆的小手,“别委屈了自己,也别委屈了孩子。” 秋姬点点头。正待她把箱子藏起来,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有人来了! 顾季回头看去,正见到一个披甲胄的高大男人直直冲他们走来。他比顾季要高些,深肤色,棕色的眼睛中闪着狼般的光,肌肉健壮,裸露的小臂上还有刀剑的伤痕,昭示他老兵的身份。 他名叫安东尼。 “谁要杀你?”他满身戾气的回头,刚刚离开的少年跟在他后面。 看着王豆豆将哭不哭的样子,顾季就知道这就是秋姬的丈夫。 少年嘴角抿成一条线,指了指雷茨。 安东尼顿了顿。 他反复在顾季和雷茨之间看了几眼,确定儿子指的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女人,而不是那个清瘦的东方青年。 正在安东尼怔愣的空挡,顾季勉强调整下心情,还算友善的开口:“我们聊聊?” 安东尼不屑的看了眼顾季的小身板,屏退众人。 带着对彼此的蔑视,两人的交流算不上和谐。 安东尼怀疑顾季是王豆豆的亲生父亲,将顾季恶心的够呛。澄清自己的身份后,顾季也就顺水推舟的说自己是秋姬的娘家人——他赌安东尼根本就分不清宋国和日本的区别。 果然安东尼认为东方人都是一家。 既然这样,顾季作为宋国使臣来看望有姻亲关系的秋姬,确实很正常。他们虽然全程用汉语交谈,但也没避着人,女仆可以证明两人没有任何不体面的交流。 至于雷茨持刀威胁····没有人证物证,鱼鱼不承认。 安东尼打了长子和王豆豆各一巴掌,没有发表意见。 他本来也想打秋姬的,不过碍于顾季的面子,最终没动手。但转眼他又见到了地上的箱子,根本不过问秋姬的意见,直接拿来打开。 当他面带震惊的看向箱子之中时,顾季不耐烦起身:“秋姬是我表姐,如果下次来,她身上但凡有一个新的伤口——” “您放心。”安东尼抬起头,目露贪婪:“她只要听话,我是不会乱管教她的!” 顾季拂袖而去。 听着身后数钱的声音,顾季和雷茨头也不回的离开。 此时手快的秋姬已经将金币全拿走了,箱子里剩下的银币,只不过总数的十分之一而已。 顾季被安东尼气的够呛,走在大街上一句话都不想说。 雷茨劝道:“我去把他搞掉?” 顾季翻了个白眼,更不想说话了。 在米哈伊尔上台的短暂时间中,应当是他们最谨慎的时候。 看到顾季丝毫不消气,雷茨又肿着一张俊美的脸凑上去:“别生气啦,带你去行会中看看好不好?” 顾季点点头。 他真的很好奇,鱼鱼行会究竟是什么。 收拾一下心情,两人向东边走去。在繁华的街道旁边,偶尔可以看到写着“xx行会”的字样。形形色色的人在其中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城中所有行会都要受到市政官的管理,再控制行业的贸易情况。 雷茨走到一栋高大的石头房子附近。门廊上树影的光阴下,写着“鱼贩行会”四个字。 “鱼贩?”顾季疑惑。 “旁边就是。”雷茨自信满满的推开旁边的小门,穿过回廊,露出凿过的地面。 顾季面露惊恐,往后退两步:“你不会是要让我去——” 下!水!道!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被鱼鱼抱着跳下去了! 在坠落的过程中,顾季满眼都是绝望。 自己就不该相信雷茨的鬼话,这群坏鱼—— “扑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顾季却没感觉到湿意。气泡包裹着他,将他带到水池旁的石板上。 “水宫?”顾季看着身边巨大的石柱,惊疑不定的喘气。 君士坦丁堡承袭自古典时代的排水系统还是很完善的,地下水宫就是重要的建筑之一。源源不断的水通过长长的水桥被引入君士坦丁堡,来供给这个海角上的巨型城市。数百根立柱支撑起庞大的地下水宫,为市民们的用水提供保障。 雷茨点点头,推开墙壁上的石门,把顾季塞了进去。 “欢迎光临鱼类行会,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一片黑影过后,顾季猝不及防的睁眼。 面前俨然是另一个世界! 和水宫类似的巨大水池中,大大小小的鱼游来游去。水池边十几条走廊通向不同的方向,一眼看不到尽头。数不清的烛光将水面照的波光粼粼,还有一丝奇奇怪怪的光线,来自摇头晃脑的灯笼鱼。 水面左边,几十只半人半鱼的家伙排着队,像是等着在某个柜台前办理业务似的。有人拖着和雷茨相似的鱼尾,还有人干脆长着鱼脑袋。 顾季出现他,所有混黄的鱼眼睛都看向他。 在马上要被吓晕过去的刹那,他脑海中回忆起当年的理解:“鱼眼中闪着诡异的光” 两个呼吸过去,顾季才勉强平复心情。 接着,就看到硕大的鱼脑袋凑近面前。 顾季捂住眼睛,露出一条缝:“胖头鱼?” “你怎么知道我?”穿着铠甲的胖胖鱼头惊奇道:“当时寄回来的信,是不是你写的?” 没错。 顾季放下手臂:眼前这个类似前台的鱼类,就是去年为了安顿秋姬写信时的收件人。当时顾季嫌雷茨字丑,还是亲自捉刀代笔写的名字。 尊敬的胖头鱼阁下。 小乖会长大人! 虽说脸对上了名字, 但顾季看着面前的鱼嘴和鱼鳃,简直像见了西方版“奔波霸霸波奔”,多少有些辣眼睛。 他维持礼貌, 向胖头鱼点点头,看到了对方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 胖头鱼拍拍手,突然高声叫道:“大家停一停, 小乖会长来上任啦!” 他短短肥胖的手疯狂鼓掌。 瞬间,上百只鱼眼睛更加灼热的盯过来, 空气中响起浪潮般的掌声。 “欢迎小乖会长!”大家嚷道。 顾季简直要被几百只鱼眼睛尴尬死了。 他往雷茨身后躲,咬牙切齿低声道:“他们叫你什么?” 雷茨沉默的拔出剑。 “哎哎哎, 好久不见, 大家都很想你, 乖会长不带动刀子的。”胖头鱼连忙将雷茨拦下:“消消气消消气。” 他表情严肃, 回头让鱼群不要起哄,然后将两人引向水池周围的走廊。 顾季本以为这里就是鱼鱼行会的全部, 没想到他还在走廊尽头看到了其他水池的粼粼波光,才知道这里简直有个地下城那么大。 胖头鱼将两人引到小房间中,殷勤的让顾季在贝壳上坐下,又给他倒了杯甜水。 听了胖头鱼的介绍, 顾季才知道鱼鱼行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鱼鱼行会,全称“海洋里会爬的鱼和不会爬的鱼联合行会”。 行会由海妖家族在一百年前牵头成立, 位置就在“鱼贩和渔夫行会”旁边的下水道中, 主打的就是物种间相生相克。行会的主要职能,就是沟通海洋动物世界和人类世界,并且处不同物种之间的纠纷。只要是海洋中有灵智的鱼妖,都可以享受到鱼鱼行会的服务。 秋姬被送来后,就是由鱼鱼行会负责安顿的。 行会的会长由海妖中选人担任。任何鱼妖都可以报考“鱼鱼行会”的公务员职位, 并且按月获得相应的酬劳。鱼鱼行会做五休二,按生物钟排班,从不拖欠工资,广受海洋生物的好评。 雷茨,就是走马上任的第三任会长,小乖会长。 前两任是雷茨的外婆和母亲。 胖头鱼拿出张羊皮纸,递给雷茨一支鱼骨笔:“乖会长,从这里签个名,交接就算完成了。” 雷茨瞪了胖头鱼一眼。 不过配上他鼻青脸肿的样子,没有丝毫震慑力。 顾季悄悄问:“为什么他也知道你小名?” “因为当年就是他,把我在孤儿院的消息告诉海伦娜的。”雷茨咬牙切齿。 胖头鱼知道了,整个鱼鱼行会就都知道了。 顾季顺顺雷茨的毛,以示安慰。 龙飞凤舞的写上大名,雷茨将羊皮纸拍在胖头鱼手中。胖头鱼十分想与许久未见的雷茨叙叙旧,但雷茨显然不想见这个当众叫自己小名的家伙,示意他赶紧跪安了。 胖头鱼感叹着孩子长大了,失落的从雷茨身边离开,还耐人寻味的看了顾季一眼。虽然全程都没有问顾季的身份,但胖头鱼已经从两人交织的气息中窥得蛛丝马迹,仔细打量顾季许多遍了。 他颇为感慨,要不是雷茨长了张好看的脸,怕是难从东方骗来这么漂亮的少年。 顾季不知道胖头鱼的小心思,等到他离开后,才好奇的看向四周。 雷茨起身:“我带你去逛逛?” 矜持的点点头,顾季就迫不及待跟着雷茨出门了。 鱼鱼行会虽然位于地下,但是四通八达十分壮观。雷茨带着顾季在其中穿梭,见到了不少半人半鱼的生物。和雷茨熟识的鲨鱼们会打趣的喊“乖会长”,但可爱的粉色小水母只能怯生生的从池底溜走。 顾季很想薅两只捏捏,但最终作罢。 雷茨摆着尾巴,边走边讲鱼鱼行会的运行规则。 行会主要分为四个部门。 第一部门叫做海关,也就是联通陆海的关卡,鱼鱼行会的核心。任何履历清白的鱼,在鱼鱼行会的海关中登记并缴纳税款,就可以获得君士但丁堡的合法市民身份,上岸后不怕被当成无业游民抓起来。 鱼鱼行会只允许有海关护照的鱼通向陆地。如果在陆地上犯法,一律按照人类法律处置。 刚刚他们路过的大水池,就是海关排队的等候室。 第二部门叫做商业部。 这里出售鱼鱼协会的商品。大到君士坦丁堡的房产马匹,小到人类的衣物挂饰,都可以在这里买到,主打的就是让每条鱼在陆地上过得舒心。对于些还不能完全化为人形的小鱼来说,这里提供变成人的法术,甚至自由捏脸服务。 商业部建在圆形的水宫之上,蜿蜒的楼梯沿着几十根大理石柱子一路向上,至少有几层楼的搞得。流水如瀑布般从中间倾泻而下,高处的鱼可以顺着水流下落。但这种下楼方式风险很高——顾季亲眼看到,一跳灯笼鱼躲闪不及,被掉下来的海豚压在下面。 形形色色的商店在不同的楼层,挂着五颜六色的衣袍,还有人类世界花花绿绿的特产。“变成人”商店中,刚刚见到的小水母们正排队进门,进店时交一个金币,出来就变成了白白胖胖的小朋友。 顾季叹为观止。 他问雷茨:“他们拿什么付款?” 雷茨示意顾季继续往前走。 两人穿梭过几条走廊,来到巨大的浴池式建筑前。各种奇奇怪怪的鱼挤在水中,旁边的石板上爬着慢悠悠的海龟。在浴池的正前方竖立着巨大的板子,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希腊文。 “这里就是第三个部门。”雷茨介绍:“市场。” “市场?”顾季好奇。 “什么都卖,准许自由交易。”雷茨言简意赅。 顾季从水池边走了走,搞懂了市场的规则。 商业部的店铺全部由行会统一定价经营,商品种类也较为单一,不过好处在于童叟无欺。和商业部比起来,市场就自由许多:任何人只要交税,就可以买卖任何东西,甚至不是真实的货物。 顾季看到了卖橄榄的小鱼,也见到有鱼妖在招工,招鱼上岸给自己家做仆人。他还看到有漂亮的鱼在兜售自己的鳞片····甚至真的有大□□在卖活蹦乱跳的崽。 看来这里不仅有海洋生物,也有淡水生物。 雷茨心有余悸道:“有时这里的货会比商业部便宜,但是也可能遇到骗子。甚至被骗去打黑工都有可能。” “曾经索菲娅欠钱,就差点被从这里卖了。” 顾季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向正中写满希腊语的板子。 “在君士坦丁堡内,采购亚麻一百斤····奖励鲛珠2枚。” “任务板?” 顾季瞬间反应。 “是。”雷茨道:“行会会在这里发布任务,完成任务后可以获得鲛珠奖励。使用鲛珠可以在商业部购买物资。” 行会中两种货币并行。市场上流通的都是罗马的金银币,但是交税、在商业部购买物资只能使用鲛珠付款。行会提供将鲛珠按固定比率兑换成金银币的服务,但金银币不能兑换成鲛珠——市场中当然存在私人的兑换,但比率就要低很多。 顾季一看便知,这是防止君士坦丁堡的物价变动给行会物价带来冲击。 按照这个规则,鱼妖们会在任务板上接取任务赚鲛珠,并且尽可能的将鲛珠留在自己手中。他们做任务则会给行会赚取金币,行会再使用金币购买人类世界的物资,维系鲛珠作为货币的运作。 暗暗研究着行会中的规则,顾季余光中见到一只长长的银鱼走上前,用尖嘴沾了沾墨水,在采购亚麻的任务后写下自己的名字,到旁边的工作鱼处领了枚晶莹的小珠子。 顾季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雷茨,惊讶万分的张大嘴。 “鲛珠,不会就是·····” 鱼鱼幽怨的眼神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我出生之前,”雷茨双眸无神,说着说着就有点哽咽:“他们都是拿贝壳做货币的!” 原来如此。 顾季心中长叹一声,怪不得这群鱼见了雷茨,就像老鼠见了油般高兴。 这哪是新上任的“乖会长”,明明是“小乖牌”印钞机! 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宽慰雷茨,才能让鱼鱼的心灵少受些伤害。 雷茨情绪低落的走到墙边,示意顾季看过去:“我们也可以在上面发布任务。” 顾季的注意力被转移:“什么都行吗?” “是的。”雷茨拿过鱼骨笔,找了片空白:“比如我们就可以写:杀掉秋姬的丈夫,奖励两枚鲛珠。” 他还没动笔,胳膊就被顾季抱住了。 “你等等。”顾季不可置信:“那被抓了怎么办?” “看他有没有能力越狱呗。” 顾季眼前一黑:“算了,就算秋姬的丈夫死了,他的遗产也是长子继承。” “而且,不是说要遵守人类的法律么?” 雷茨摇摇头。他带着顾季离开市场,穿过两条僻静的走廊,推开隐秘的石门。 烛火摇曳间,顾季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整洁光滑的地板,波澜不惊的水面,往来传递的信件,还有穿着整齐划一工作服的半鱼半人···· “这就是最后一个部门,”雷茨轻声道:“管理部。” 鱼鱼行会的所有部门都在它的管理之下。每年考核鱼类公务员、发布任务、售卖商品、调节物价、维持行会中的秩序···都是管理部的责任。 它是最井然有序的部门。 “不过管理部最重要的功能,还是直接和君士坦丁堡皇宫对接。” “这也是整个行会设立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