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反派战神后[穿书]》 1. 第一章 季允觉得自己撑不过这次了。 无数只手撕扯着他的身体,把他扔进临川侯府的地牢,绑在刑床上。 “呸,不长记性的刁奴!” “夏国人天生下贱!” “敢偷蔡管事的东西,活该打死!” “啪、啪——” 杂役们宛如青面獠牙的恶鬼,挥动鞭子、笞板和竹杖,凌乱砸在季允的脊背和双股。 ——七年了。 自季允在战场上被俘,来到临川侯府为奴,已有七年。三日一次羞辱,十日一顿毒打,从未间断。 只因他是夏人,是战俘。 黑影们得意地大笑,其中一人踩住他的小指,咔嗒一声碾碎指骨。季允痛得几乎昏迷,耳边阵阵嗡鸣,仿若濒死…… “啊——” 突然,少年发出凄厉的大吼,咔的一声扯断绑缚手腕的绳索,用贴身的匕首扎向某个黑影。 “杀人了!!” “小疯子发疯了!” 牢房里爆发出绝望的鬼哭狼嚎,一时间,刑床翻倒声、刑具落地声、利物刺入皮肉声混乱一片。 季允眼前阵阵发黑,跌跌撞撞,胡乱挥动匕首,刺出大片血红。 他不管不顾冲向门口,可蓦然间,一束光亮从门外射入,晃得他睁不开眼。 日光笼罩着门外的颀长背影,皮肤白皙的青年身着绛紫广袖长衫,云浪纹衣摆曳地,装束繁复绮丽,腰身却极窄。一身风流仿佛来自天外,与这昏暗牢房两世相隔。 “谪仙”二字无端闪过季允脑海,他久久怔愣,连挥刀都忘了。 “侯爷,就是他!”有人喊道。 侯爷? 临川侯? 季允蓦地僵住,站在光与暗的分界处,一身炽烈疯骨仿佛瞬间被冰冻。 “拿下。”临川侯淡淡吩咐。 随从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人钳制。季允毫不反抗,被捆住时,仍然直勾勾望向那背影。 临川侯艳烈逼人的身形映在他眸中。 …… 侯府牢房里,唯有审案的大堂灯火通明。 两侧随从恭敬侍立,主座之人拢着绛紫色衣袖,未束的一半发丝慵懒趴在肩头,隔了天香绢牡丹百蝶金丝插屏,听堂外传来“哗啦”一声。 季允被绑回刑床,重新用了铁链固定手脚,一桶冷水从头泼到脚。 临川侯程放鹤歪在座上,听掌刑的杂役王冬用发抖的声音说:“季允偷了蔡管事的东西,属下们稍作惩戒,他竟刺伤十几人……他一向顺从,又那般瘦小,哪来的力气?不会、不会是鬼上身了吧?!请侯爷判他死罪,赶快除去这个祸害!” 侯爷的贴身随从也道:“重伤十三人,按照侯府规矩,的确该死!” 众人皆知,侯爷向来对这个夏人厌恶至极,如今他自己发疯,定然活不过今日。 而程放鹤略一挑眉,轻佻眉眼带着好奇,漫不经心的模样像在听一件趣闻。 良久,他不慌不忙走下堂,绕过屏风。 牢房里遍地血污,倒着十余名身受刀伤的莽汉,随从正在费力地挪动伤员。而刑床上绑的少年则略显清瘦,很难想象这十余人方才倒在他手下。 少年脸上满是血迹,却不掩五官的俊美。 程放鹤望见他容貌,狭长凤目里似乎生了几分兴趣,唇角一勾,向随从递个眼风。 随从立即问:“季允,你为何要偷蔡管事的东西?” 程放鹤并不指望季允回答。原书上说,此人在强权面前从不解释。 可不知为何,少年垂首道:“蔡管事那把剑,剑身刻着‘锐’字,应当出自锐坚营。此事……属下想查清真相。” 程放鹤略感讶异,还真让人取了那剑,看了看剑身的刻字,意味深长道:“是该查。” 少年闻言倏然抬头。程放鹤轻笑,“有疑点,自然要追查到底。季允机敏果决,本侯喜欢你。” “不如,就来本侯身边侍奉?” 侯爷的态度突然转变,随从们紧张地望着他,摸不透他的意思。王冬焦急道:“侯爷万万不可,他就是个疯子!” 临川侯颇为耐心地等候,刑床上绑的人却不回话。 一旁随从嫌季允不敬,冲上前要动手,“侯爷不必同他废话,您看上的人,直接带走就是!” 程放鹤漫不经心抬手一挡,“退下。” 接着他俯身,亲手解开季允绑缚手脚的铁链,望着伤处露出怜悯之色。他拭去季允额头的汗珠和血渍,不经意碰到人耳垂,分明是盛夏,程放鹤指尖却带着丝丝凉意。 顿时,季允耳根微红,眼波一颤。 程放鹤点到即止,转身向外行去,“你迟迟不应,看来是我一厢情愿。本侯不喜强人所难,罢了。” 才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重重的声响。程放鹤回头,见季允跌下刑床,踉跄着抓住临川侯一截衣角,跪在血迹已干的地面上。 程放鹤深深地笑了。日光透过窄窗,在他眼角眉梢凝结出浅淡的暖意,眼尾一点暗红上挑,明艳夺目。 季允眯起眼,愣愣望着那抹红,随后忽然叩首,“属下愿尽忠竭诚,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只是趁临川侯不留神时,季允快速捡起方才自己用过的匕首,重新藏在怀中。 “把他洗干净,给本侯送到无心阁。”程放鹤道。 …… 程放鹤在牢房里待得又闷又热,把季允带走就赶紧逃出来,一路打着扇,去到草木繁茂的园子深处。 侯府的布置原本古朴典雅,程放鹤穿来后嫌这地方太规矩了,他还得住上一年半载,实在闷得慌,就大刀阔斧又拆又建,把人家原来府邸彻底改了个样,才弄出一块颇具野趣之地。 临水的树干之间用藤蔓缠了张鹿皮,程放鹤歪靠着,双腿垂下来晃悠。 贴身侍从魏清跪地请罪:“都怪属下安排不周,没控制好季允,致使十几名杂役受伤,请侯爷责罚!” 程放鹤眯起眼,挥了挥手,“本侯只让你把季允偷剑的消息告知王冬,谁知他们竟把人往死里打,活该。” 况且季允发疯这种事,所有人都无法预料——除了他这个穿书者。 “去审蔡管事吧,问问季允发现的那把剑。” “属下明白,谢侯爷!” 吩咐完毕,程放鹤正要瘫在吊床上,又有人来报:“侯爷,诸位来议事的大人们已等在殿里了。” “还有三刻钟才到议事的时辰,”程放鹤望向一旁养着水浮莲的刻漏瓷缸,“本侯要休息,让他们等着。” “可诸位大人看上去面色不善……” “时辰未到。” 那侍从知道自家侯爷最近的脾气,灰溜溜退下。 “议事这么殷勤,明年还不是照样亡国。”程放鹤用帕子擦一遍吊床,这才整个人瘫上去,扯开外衣透气。 这时,脑海里响起“叮”的一声。 系统:“每日提醒时间到,宿主记得做任务啦!距离任务关闭只剩……只剩三百九十一天了!” 程放鹤嘴角一抽,在脑子里怼回去:还有三百九十一天,早着呢。我今天做过任务了,一会还要议事,现在是躺平时间,别烦我。 接着,他眼前像从前一样出现字幕: 宿主:程放鹤;穿书轮次:9/9;书名:《越国的覆灭》;本书身份:越国临川侯;地位:炮灰工具人;本书任务:帮助反派季允黑化。 系统:“宿主你再好好看看你的任务,你要虐待季允,让他恨你然后黑化,你把他救出牢房干什么?看他刚才那小眼神,他要是爱上你了,将来还怎么捅死你?!” 程放鹤在鹿皮上翻了个面,胳膊枕在脑后,继续吐槽:“我说亲爱的小系统,临川侯原身虐待季允那么多年,要是这就能让人黑化,这本书还会卡剧情么?还会成为抹杀几百人的地狱级副本么?你还需要把我拉进来么?” 系统:“呃……这倒也是。” 当初,倒霉催的工科生程放鹤被拉进这个古代穿书系统,得知做完九本书的任务才能回家。没想到他穿了八本,任务进展十分顺利,公卿世家、市井工商通通体验了一遍,已从历史盲转变为模范古代公民。 程放鹤本性豪爽不羁,被束手束脚的古代生活憋坏了。这一世穿进一个快灭亡的国家,反正结局已定,他只想尽情解放天性。 至于任务什么的,他已经是王者级别的穿书工,这个黑化任务只要稍稍转变一下思路,其实一点都不难。 系统:“宿主你要摆烂我不管,可你得先说清楚,到底打算怎么做这个地狱级任务?不是我不相信你,但万一……我可不想陪你一起被抹杀。” 程放鹤轻哼,长眉一挑。 “碾碎季允的心,他才能真正黑化。” 系统:……?? 2. 第二章 程放鹤在吊床上睡到议事的正点,施施然起身去了前殿。 一路上有不少工匠园丁,正依照临川侯的吩咐拆除府中规整死板的长廊,廊中宝物被送往仓库,取而代之的是鲜艳青翠的花草灌木。程放鹤瞧着自己设计的杰作,满意点头。 在系统空间里读到《越国的覆灭》时,程放鹤不知道自己会穿成哪个角色,就根据前八本的穿书经验,刻意背下了书中重要人物的剧情线。然而最后,当系统说出“开始分配身份”时,书里角色名变成程放鹤的,竟是炮灰工具人临川侯。 这位世袭的侯爷专管军需备战,父祖几代人都是越国官吏贪污链上的一环。原书之所以提到他,是因为反派季允是从他府上跑出去的,攻破越京后又第一个捅死了他。 越国官场腐朽多年,早已病入膏肓,并非临川侯一人所能挽救。再说,程放鹤的任务只有帮反派黑化,他不想多管闲事。 走进议事的逍遥殿,程放鹤坦然承受众人的凝视。临川侯美貌太过惹眼,尽管此时大家黑着个脸,他仍能感到有人盯着他移不开目光。 堂上高挂崭新的“逍遥殿”牌匾,下属官员分列两班。坐在上首的徐将军朝主座拱手,试探着问:“听说,侯爷拆了临川侯府的祠堂?” 徐朴将军是锐坚营主将,手握重兵,但品级低于临川侯。程放鹤舒舒服服靠上主座,弯眉一挑,“本侯要在侯府建一方汤池,风水最佳之处恰好被祠堂占了。本侯无奈,只好把祠堂里供奉的牌位挪去了仓库——怎么,徐将军有意见?” 在座不少人与老临川侯合作多年,一听小侯爷把祖宗牌位挪去了仓库,有惊有怒。徐朴道:“请侯爷三思,为建汤池拆除祠堂,此举……未免有不敬先祖之嫌……” 程放鹤右肘支着紫檀扶手,细心折起袖口团花纹,露出窄窄一截皓腕,“不敬先祖?历代临川侯先祖,无不与奸佞为伍,有什么可敬之人么?” 此言一出,众人色变。 程放鹤冷笑,“本侯近日身子抱恙,无心公务。临川侯府诸事均有成例,往后诸位自行依例裁度即可。本侯印鉴就放在逍遥殿,可随时取用,若无特殊事项,不必告知本侯。” 他取出临川侯府公章置于案上,起身离座欲行。 下头有人反应过来:“敢问侯爷是何疾病?” “心病,”程放鹤随意朝众人一笑,凤目长尾挑起一抹暗红,洇开无限多情,“无药可医。” 说罢他昂首离去,绛紫色衣带翻缠,勾出临川侯似不盈握的腰线。 众人愣愣望着那风流身形,待有人叫出一声“侯爷”时,哪还有他的影子。 “侯爷这是怎么了?”诸官员无法,遂抓了侯府的下人问,“先是将勤谨殿改为逍遥殿,又拆了祠堂,得了心病不理公务——性情大变啊!” 侯府仆从摸摸下巴,“可能是侯爷今日……新得了一位美人。” 众官员:? …… 程放鹤早早离开逍遥殿,却在书房看公文直到夜里。倒也没那么多公文要看,只是想拖一拖再见季允。 原书没说季允黑化的具体原因,程放鹤就得自己发挥。这个世界抹杀了众多穿书者,估计是因为大家走了原身的老路,打算只靠虐待就让反派黑化。 程放鹤经历了八个世界的悲欢离合,深知无论是肉身的痛苦,抑或敌人的羞辱,都不太可能带来极致的恨意。 而黑化的真正秘诀,叫做得而复失。 夜深寂静,程放鹤换了件更贴身形的内衫,松松挽就发髻,微卷的发丝将白皙的脖颈半遮半露。指腹在眼尾压上片刻,那抹天然的暗红便愈发鲜艳。 程放鹤这张脸,到哪个世界都是重要金手指。 霜繁露重,他用外氅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回到无心阁。 临川侯寝殿以前叫端慎阁,现在牌匾上的草书“无心”二字,自然是程放鹤的大作。他把侧室腾给季允住,除此之外,无心阁里没有一个下人。 程放鹤放轻脚步,走进烛火通明的正厅,隔着屏风,见侧室只有一灯如豆。他捧一盏油灯绕过屏风,见季允在他进屋的瞬间,把什么东西塞在枕头下。 季允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趴在榻上,应是全身多处涂了伤药,此时匆忙披衣下榻,跪在程放鹤面前,“属下今日一时鬼迷心窍,持刀伤人,请侯爷降罪。” 他肩上渗出鲜血,显然是动作过大牵扯了伤口。程放鹤踱步上前,虚扶他一把,“是他们滥用私刑,你持刀防卫,何罪之有?不许跪。” 季允沉默良久,而后低低应了声“是”。 程放鹤将油灯放在床头,为暗淡房间添几分光亮,坐下观察榻上趴着的人。 少年时的战神长期营养不良,身形尚未完全长开,瘦弱得仿佛能一把捏碎骨头。他面色发黄,五官却已显锋利,鼻梁高挺,眉峰如削,嘴唇很薄。 阴狠偏执的骨像,眼神倒还纯良。 程放鹤随口问:“本侯听说,你是在焦山之战被俘的夏人。你当时不过总角之年,莫非家住焦山附近,误入战场?” 他看过原书,当然知道季允不是误入,而是随他的将军父母上战场的。 季允道:“属下记不得了。醒来时已在越国战俘营,衣服里缝着绣了姓名年齿的布条,属下才知道自己名叫季允。” 程放鹤蹙眉,原书里没这段啊?装的还是真的? “你既然跟了本侯,本侯定会为你查明身世。” 季允垂眸,闷声道:“战后十室九空,即便去查,恐怕属下也早已没有父母家人了。” 这话倒是真的。焦山之战中越军用兵巧妙,夏人伤亡惨烈,季允的父母都埋骨焦山。想至此,程放鹤叹口气,挪去床边坐着,轻握住他的手,“你这么年轻就无依无靠,本侯心疼得紧。若你愿意,便把侯府当做新家,把本侯当做家人吧。” “本侯与你虽无血脉之亲,但是真心喜爱你的。本侯向你保证,以后我在一日,便一日护你平安周全。” 他语气郑重,是很能让人安心踏实的那种。而对方许久未应,他强行掰过季允的下巴,见那黑眸中凶光来不及藏起,似要划破他脖颈般狠厉。 这一瞬,程放鹤想起了牢房的遍地鲜血,想起了那孩子紧握匕首的疯癫模样,浑身一僵。 那眼神立即被压下,少年的面容略带青涩,摆出顺从的姿态,眸中浮现出仰慕的神情。 程放鹤看破不说破,爱怜地摸了摸季允的脸颊。 “侯爷先前说要属下侍奉您,不知是如何侍奉?”季允咬着下唇,“请您说个明白。” 程放鹤脱下外氅,在季允面前俯身贴近,呼吸的热气弄得人长睫微颤,手指沿他脖颈滑到渗血的肩头,拈起中衣领口的边缘,向外揭开—— “侯爷自重!”季允身子立即弹开,大口喘着气,颊边的红不知是怒还是羞。 片刻之后,他似乎反应过来,跪在榻上似要请罪。 程放鹤轻笑,也不气恼,一只手将人固定在床边,另一只手再次扯开他领口,露出整个肩膀。 左肩横着两道细长的刀伤,旧的那道已然结疤,新的却才被扯裂,洇开大片血污。程放鹤一脸怜悯,洗了帕子为他擦拭,又将药膏小心地涂抹在伤处。 手指触到疤痕时,季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本侯不过是瞧瞧伤处,季郎想哪去了。”程放鹤话音温柔,又带了些戏谑,“就这遍体鳞伤的身子,还能怎么侍奉?” “侯爷叫属下什么?” 程放鹤上药的手忽地捏住他肩膀,贴在他耳边吐气,“季郎,本侯这样唤你,好么?”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悄悄将枕头掀开一个角,看清了下头藏的东西。 季允扭开目光退到床角,抱着双膝埋下头,“属下身份微贱,侯爷这样称呼恐怕……” “那就当你同意了,季郎。”程放鹤笑意愈深,见人耳根到脖颈都红透了,便起身道,“早些睡吧,若有需要就叫人。待过两日身子稍愈,好来侍奉本侯,嗯?” 他披上外氅,衣摆风抚灭了灯烛,踏着黑暗离开侧室。 魏清候在门外,程放鹤悄声道:“在侧殿放几本书,要兵书。” “给夏人看兵书?”魏清面露惊异,到底不敢质疑自家侯爷,应了声是。 程放鹤踱至庭中,慢慢转头回看季允居住的侧室,眸中微澜。 他清楚地看到,季允枕头下藏了一把匕首。 3. 第三章 灯烛熄灭,月光透过窗,铺洒在季允榻上。他就着月色,见肩上新伤已不再渗血,药膏的冰凉之外,似仍存有手指余温。 右手小指缠着绷带,指骨被踩裂,被他包得像寻常伤处。他用四根手指脱下一只袖管,侧身朝向铜镜,左肩深处斜着一道发黑的刀疤,深得仿佛长进了骨头里。 脊背中央凹陷处有一朵五瓣桃花,从七年前便跟着他,暗红花瓣像是长上去的,怎么洗也不褪色。 大臂和后背亦有不胜数的斑驳伤口,见证着他入侯府七年来所受的屈辱。临川侯方才并未看见。 从前侯府下人欺负他,打的是侯爷的旗号。他怀疑过真假,直到偷听到蔡管事向侯爷请示用刑,临川侯满不在乎道:“战场上敌不过夏人,总算抓来个俘虏,自然要狠狠报复。” 那天,他被绑进马房跪着,被命令用刀切下自己臂上的肉,喂给临川侯养的狗。 憎恨了这些年,他却不明白今日在牢房里,自己已然重伤十余人,为何不继续持刀捅进临川侯的胸口。 可方才,侯爷轻柔地替他擦药,眼尾的红晃得他不敢多看,目光不知往哪放,便被又薄又透的贴身衣衫抓去,隐约可见窄腰的弧度。 季允一阵口干,下意识舔了舔发涩的嘴角。 侯爷叫他“季郎”,声调带着临川侯的随性,“季”听起来有点像“几”,反而有说不出的亲昵。 态度反差巨大,莫非真是见色起意? 季允摸出枕头下藏的匕首。 若对方求色,那便在他纵情欢愉最为难耐之时,对准心口一刀下去。 那夜季允心绪百转千回,却意外睡得很好,梦里感到似有人来过也没醒。次日一早,床头空柜子里不知何时摆上了书册。 像是怕他无聊放的杂书。他扫了一眼,目光却在一本名为《随军手记》的小册子上久久停驻。 听名字像是杂谈,可季允却莫名觉得,这是一本兵书。 他不由自主,翻开了那本书。 …… 临川侯办公的书房里,已见不到多少公文案牍,到处摆着瓶瓶罐罐的精巧玩意,四处打扫得一尘不染。太师椅换成了宽敞的坐榻,写字累了可以随时歪上去小睡。 床头用金链子拴着一只红绿相间的鸟,那是临川侯的新宠喳喳,侯爷不久前卖了府里的名贵小犬换的。链子很长,但临川侯本人在时,它总是乖顺地立在侯爷肩头。 “禀侯爷,蔡管事到了。” 榻上歪的程放鹤稍坐起来些,整了整睡乱的领口,道声“进来吧”,摸一把鸟头,再指指门口。 待蔡管事进屋,喳喳立即飞扑过去攻击。对方不敢伤侯爷的爱宠,又躲避不及,下巴上生生被挠出两个血洞。 “停下,那是蔡管事!”程放鹤作势要收拾鸟,实则只在人家头上轻敲一下,“抱歉啊蔡管事,新买的鸟,还不认人。” 管事蔡豪只得吞下一肚子火。 “这是你失窃的东西,物归原主。”程放鹤点了点桌上那把剑,魏清便取来递给蔡豪。 “多谢侯爷为属下做主!”蔡豪笑着去接,魏清却故意抽出一截剑鞘,露出剑身上那个“锐”字。 蔡豪顿时黑了脸,连忙叩头,“属下前些天到工部交接物料,正巧新铸的剑有一把做坏了,大人们便赏赐给属下,属下正要去当铺换银子。” 程放鹤拧了一把喳喳绿油油的脑袋,悠悠道:“锐坚营宝剑代表军士身份,哪家当铺敢收?本侯瞧瞧,这剑什么地方坏了?” 蔡豪满头大汗,“这等小事,您从前分明不过问的。” “本侯从前不愿多管,不代表如今也不管。蔡管事职责是传递消息,须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程放鹤轻嗤,“若存了旁的心思,你的身契终归在侯府,明白么?” “冤枉啊侯爷,属下从未对您有二心啊!” 程放鹤用指节推了推桌上一封文书,“你若忠于本侯——这是本月的军备耗材目录,本侯签过字了,你这就送去工部,顺便同他们说明你的立场。” 见蔡豪不住地行礼谢恩,程放鹤状似随意道了句:“此番多亏季允眼尖,若不是他,本侯还不知府上有这么多腌臜事。” 蔡豪动作一顿,眉头拧起,明显是听进去了。 俘获人心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从污泥里拉出来。在泥地泡惯了的人,得再往他身上泼一把泥,他才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程放鹤打发蔡豪下去,又问魏清:“季允这会儿在做什么?” 魏清道:“属下说他可以出无心阁,他就去了园子里,正坐在池边看《随军手记》呢。” “嗯,”程放鹤唇角微勾,抚着喳喳大片的鲜红尾羽,“继续让人盯着,若蔡豪去找他,立即来告诉本侯。” 程放鹤洁癖发作,嫌蔡豪脏了他的地板,遣了两个美貌仆役洒水擦地,自己则像看话本一样翻文书,一目十行找朝堂上的乐子,好不惬意。 等了小半个时辰,魏清进来说:“侯爷,蔡管事在园子里抓到了季允,和他吵起来了。” 正合程放鹤心意。 他披衣起身,却又有侍从来报:“季允落水了——侯爷,捞吗?” “废话。” 程放鹤赶到湖边,季允刚从水中被捞上来,少年一身湿漉漉的,俊美面容都被冻白了,手中却紧握一本泡烂的书。 与临川侯四目相对时,少年的目光似乎在克制,却盖不住眼底的嫌恶憎恨。 程放鹤做出一脸担忧惊惧,他三两步上前,拥住发抖的人,吩咐随从:“快去暖阁,给他擦身更衣!他身上有伤,快找大夫!” 他爱怜地摸了摸少年的脸颊,一路将人抱进最近的屋子,取了巾帕擦拭季允头颈上水渍,皱眉问:“如何落水的?” “属下不慎失足。”季允挡住对方要剥自己衣裳的手,语气疏离,“不敢劳烦侯爷,属下自己来就好。” 他的反应在程放鹤预料之中,原书就说了,季允把所有欺辱都算在临川侯头上。 程放鹤由着人去屏风后更衣,却问派去监视的仆从:“当真与旁人无关?” 那仆从答道:“不敢欺瞒侯爷,方才蔡管事斥责了季允,将他手里的书扔进水中,他才跳下水找书的。” 程放鹤就知道季允没跟他说实话。 “这个蔡豪简直放肆,本侯得好好说他一顿,再罚他一月例银。”程放鹤道,“他扔的是什么书,让本侯的季郎如此宝贝?” 他拿来那本破烂的书,“《随军手记》?季郎喜爱兵法?和本侯讲讲,看出什么了?” 屏风对侧传来衣料窸窣,话音闷闷的:“属下只是随手翻翻。” “随手翻翻的书掉进水里,你跳下去捡?”程放鹤叹息一声,“《随军手记》是夏国军师范格所著,你是夏人,不愿和本侯这个越人谈论也罢。本侯不通兵法,有此一问,只想更了解季郎而已。” 窸窣声一滞,片刻之后,传来季允低低的话音:“范军师早年随夏国云襄将军征战,记录行军之法成书。云将军用兵巧妙,但此书晦涩难懂,属下读了整日,只理清前三场战役的脉络。” “三场战役虽年代、地形、兵力各不相同,但在属下看来,其决胜关键本质相通。若能理解全书,归纳出一贯法则,兴许能为今人所用。” 程放鹤深深地笑了,“锐坚营的将军们一起琢磨了三天三夜,第一战都没搞明白。我的季郎竟一日之内读懂三场战役,且抓得住本质,看来颇具天赋。” 原书中季允回到夏国后,闭门不出数月,潜心梳理《随军手记》中的战役,归纳为一本深入浅出的《行军新法》,广为夏人称道。众人始知,此书作者正是化名季允蛰伏越国多年、故云襄将军的遗子云骁。此后,战神的戎马生涯正式拉开帷幕。 如果……这本书季允不是闭门苦读,而是在人帮助下看懂的,他会不会感念此人? 程放鹤觉得可以试试这个思路。 此时季允换了素淡的衣裳,绕过屏风来侯爷面前行礼。 程放鹤随手勾起他衣带,在指节上绕圈把玩,“既有天赋,便不要浪费。本侯明日替你找一位师父,除了教你兵法,也带你练武、使兵器,日后临川侯府定会出一位猛将。” “可是,属下是夏人。” “你手指怎么了?”程放鹤没接这话,注意到季允小指上缠的绷带,被水泡得脏兮兮却不换。 他强行捏住人手腕拆了绷带,见那小指疲软无力,再一捏,发现指骨竟断成两截。 “大夫呢?!”程放鹤突然高声,把魏清吓得去催人,又严肃地盯着季允,“昨日弄的么?为何没有接骨?是你不说还是大夫不治?” 侯府上的大夫都被叫进了暖阁,七手八脚给季允进水的伤口上药,又开了补气防寒的方子。资历最老的大夫检查了他的断指,道:“倒不是接不上,只是难养。须长期坚持内外用药,所用药材昂贵,且这只手不能吃力,不然会再次断裂。若是不接,亦可整根指头切了,只做寻常活计的话,也不碍着什么。” 程放鹤听着大夫说话,余光瞟见一旁季允的眼神,似乎闪过希望的微光。可当他看过去时,季允眸光已黯,垂目道:“属下只是个做杂活的下人,少一根指头不碍事。” 程放鹤心中冷笑,他怎么能让未来战神只有四根手指? “那可不行,本侯不喜欢残缺的美人。无论花多少银子,只要有接好的可能,就给本侯全力救治——” 大夫连声应是。他们将季允绑在椅子上,往他左手缠满束带,固定在桌边,防止他疼痛乱动。然后用刀片刮开腐肉,为接骨做准备。 刀刃刮在肉上,季允脸色发白,嘴唇咬得青紫,眸中却酝酿着深不可测的波澜。 他望向程放鹤,“属下换下的衣衫里有一页纸……是蔡管事落的,交还给侯爷……” 程放鹤依言过去找,当真是有一张。待要再问,大夫却突然开始接骨,疼得季允紧闭双眼大口喘气,额头滚下大颗汗珠,再说不出话。 “年纪不大,倒是挺能忍。接骨时不喊叫的,我行医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老大夫絮叨着。 好像很疼的样子,程放鹤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表现一下关心。 他坐过去,握住季允另一只手,拇指指腹在他手背上摩挲,轻声道:“本侯在这呢。” 骨节咔哒一声,季允紧绷的身体突然奋力挣扎,嘴唇咬出了血,却固执地不肯出声。 片刻之后,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下,他头一歪,昏死过去。 “他只是疼晕了,侯爷不必担心,指骨已然接好。”大夫道。 程放鹤由着大夫们处理昏迷的人,自己则展开那张泡湿的纸,认出是自己方才给蔡豪的公文中夹的附页,可能不慎弄掉了。 那是程放鹤的手书。他借蔡豪的传令,提醒工部手脚不干净的官员,本月用料他记录在册,不许工部雁过拔毛。 所以季允是捡到了这张纸,要还给他吗? 但他若是季允,只要销毁这张纸不让工部看到,等那边出了岔子,就可以把责任推给传信的蔡豪,临川侯势必惩治蔡豪,季允岂不是报了仇?为何要把它还回来? 那可是未来反派,怎么会是拾金不昧的老实人? ——一定另有图谋。 4. 第四章 趁季允昏迷,程放鹤独自来到侍卫操练之所。 说是侍卫,实则约有五百人。朝廷不许公卿私自募兵,只许养侍卫看门,但本朝天子年幼,许多规矩便形同虚设。临川侯原身与把持朝政的马丞相关系密切,预感世道要乱,便借丞相的荫蔽,暗中将侍卫人数增加至五百,悄悄训练。 听说侯爷亲自前来,侍卫长公孙猛出来迎接。本是操练时间,程放鹤却见他身着洁净的常服,面上也无灰土,只有一双靴子沾着泥。 迎接自家主子还要换身衣裳洗个脸?程放鹤心里轻笑。 “本侯来见林先生,她在么?”程放鹤随手一扶行礼的公孙猛,身体接触时,对方一颤,向后缩了缩,神态窘迫。 公孙猛体型健壮、五官粗犷,此时却手足无措,“当、当然在了,林先生自打来时,侯爷不就吩咐看好她么,属下这就去请。” 程放鹤被迎到内室,侍卫们让公孙猛训得十分体贴,知道主子的习惯,把坐榻打扫得一尘不染,还铺上了柔软的毛皮。 片刻之后,一名戴着玄色面纱的中年人上堂,板板正正朝程放鹤一礼,“侯爷有何吩咐?” 说是“先生”,其实林执中是这五百侍卫的军师。她曾任锐坚营主将,后来逃亡落在临川侯手里,便为侯府训练侍卫换取庇护。原本平平无奇的侯府侍卫,在林先生的整治下才成为训练有素的府兵。 程放鹤道:“本侯身边有一名随从,在一日之内看懂了《随军手记》中三场战役,还扬言要理清此书脉络。本侯见他禀赋上佳,想让你带他入门,如何?——他叫季允。” 林执中听着前边面带好奇,可听见季允这个名字却皱了眉,“那不是焦山带回来的战俘么?焦山之战我是越军主将,就算他愿意,但侯爷让我一个前越国将军去教夏人,若真教出来了,他该为谁效力?” 侍立在旁的公孙猛递上凉茶,程放鹤小口抿着,“本侯记得,林家百年前并非越人,是因为认同高祖皇帝以民为先的治国方略,才出世辅佐他平定四方。” “七年前焦山之战后,意气风发的林将军忽然逃离锐坚营……理由与百年前并无不同,对么?” 林执中面露讶异,“侯爷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看过原书。程放鹤心中嘲讽,越人坑杀百姓、用锐坚营将士试毒,草菅人命之惨烈,逼走了自家将军。林执中后来去了夏国,了解夏人的政见后,决定帮昔日敌人攻打越国,使她成为书中备受争议的角色。 “能对付越国的,只有夏国——林先生明白么?”程放鹤意味深长。 林执中锁眉良久,终于道:“好,这个徒弟我收了。” “但是,倘若夏人灭越,侯爷也会被清算。培养夏人,无异于自掘坟墓。” “本侯的事,林先生就不必管了。”程放鹤勾唇,笑得让人移不开眼,“万一,本侯也心系天下万民呢?” …… 季允是被小指疼醒的,睁眼见那里包了个严实,摸上一把,指骨已经被接上了。 他记起昏迷前的事,他本在池边读书,蔡管事忽然过来口出恶言,还给他看手上公文,炫耀侯爷派他去工部传信。 季允心中恨意滋长。自己分明揭穿了蔡管事的私心,侯爷不仅不惩治,依旧把要紧事交给此人。 被救出水后,季允在岸边捡到蔡管事遗落的文书,想直接毁了它。日后工部出事,侯爷应会严惩蔡管事。 可这时临川侯来了,对他忧心关切,答应全力为他治病,认可他在用兵上的天赋,承诺为他找师父…… 季允忽然觉得,若文书上写的是什么要紧事,毁了它虽然能构陷蔡管事,不也耽搁了侯爷的事么? 在接骨的剧烈疼痛时,他不知怎的,一时冲动竟交还了文书。 兴许是一时糊涂。不过,复仇不必急于一时,若能让临川侯对他更加喜爱,岂不是事半功倍? 守门的下人见季允醒来,匆忙知会主子。临川侯过来问了他手指伤处,亲自替他上好药,动作温柔,生怕弄疼了他。 接着,临川侯让侍从捧来一件碧色圆领袍和一顶玉冠,“换一件衣裳,本侯带你去拜师。” 季允见那衣服颜色鲜艳,眉心一跳,“这是侯爷为属下选的吗?” “那是自然,”程放鹤道,“季郎这样年轻,不要总穿深色,这件适合你。” 季允没再说什么,依言更衣,站到镜前。 镜中少年衣束矜庄,冠带精巧,赫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翩公子。 ——可这身装扮与他太不相称,淌过泥泞一身灰的人,扮不成翩翩公子。 “这才是本侯的季郎。”程放鹤把玩过那玉冠上的飘带,又用两只食指按住季允两边唇角,微微向上一提,“你要多笑笑,季郎笑起来好看。” 他不顾季允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拉起打扮一新的人去了前厅。 林执中候在前厅,用面纱遮住口鼻。程放鹤带季允进来,“这位便是本侯给你找的师父。她姓林,是侯府侍卫所的先生,以前战功卓著。你跟着她学,不算委屈。” 林执中瞥了一眼临川侯,将面纱拽下一些,“我名叫林执中,曾任锐坚营主将,焦山之战是我主谋。” 程放鹤连忙给她使眼色,咳了两声,“那都是多年前了。” “侯爷不可避讳此事,他若对往事心怀仇怨,我便教不好他。” 场面一度尴尬,季允沉默地站着,目光转了转,似乎在权衡,又似乎在算计。 他忽然来到林执中面前,整束衣冠,撩起下摆,跪地三叩首,肃声道:“弟子季允拜见师父,从此必恭敬勤勉,遵师父教诲,受师父差遣!” 一向不苟言笑的林执中也展颜,“都不多问两句就相信我?行过大礼,可不能反悔了。” “我不反悔。”季允道,“您是侯爷为我选的师父,我相信侯爷,听侯爷的话。” “那好,为师便受了你的礼。”林执中取一本书册递给他,“听闻你损坏了《随军手记》,为师便再送你一本作为见面礼。侯爷说你天赋不凡,望你日后成为一员大将。” 季允双手接过,此时风翻书页,他瞥见纸上字迹,动作一滞。 这是……侯爷的字? 侯爷手抄了一整本《随军手记》吗? 他蓦地抬头,临川侯靠在坐榻上,浅笑着与他对视。侯爷的发鬓有些歪了,垂下一绺发丝,将白皙的颈线遮得若隐若现。 脑海里嗡的一声,季允晕乎乎的,贴身匕首的冰凉也无法让他冷静。 …… 从那之后,季允在师父的指导下制定了严格的日程。每日卯时起床练武,上午读兵家典籍,下午继续练武,晚上窝在屋里研究那本《随军手记》,夜里一更鼓敲响准时入睡。 而夜猫子程放鹤则推掉上午所有议事,每天专心赖床,正午爬起来,刚好躺在吊床上看季允练武。 季允一开始还是扎马步练体能,可林执中发现他的底子竟不比自幼练武的同龄人差,没几日便让他拿根树枝学剑法。他虽没有用剑的记忆,但一上手就行云流水,进步极快。 程放鹤从树下挖了坛酒,一边小酌一边看季允将一根破树枝舞得天花乱坠。 原本乖顺的美人此时换了副面孔,每一次扫腿出剑都下了狠力,伴随坚韧执著的神情,就算不知道他将来会成为反派战神,看这架势,也知此人绝非池中物。 “好!”程放鹤击掌,大步上前,广袖一振取了帕子,亲昵地替季允擦汗,“季郎的英武之姿,本侯喜欢极了。” 怀里少年脸颊泛红,不知是因为练武,还是与他有关。 林执中抱拳道:“季允的剑招已然流利,可惜右手不能执剑,待到手指长好再练吧。” 程放鹤正要答应,却听季允道:“侯爷,不必等手指长好,属下要练左手剑。” “是个急性子。”程放鹤轻笑,“你惯用右手,左手力气不足,练剑要比常人更难。你可想好了?” 季允用力点头,期许地望过来,“求侯爷答应季允,尽早练剑。” 程放鹤禁不住抚上他脸颊,“本侯耳根子软,既然你开口求了,本侯都依你。” “侯府库房里有一间兵器室,你拿着本侯的腰牌,过去挑个趁手的吧。”他一手搭着季允的肩,另一手解下腰牌,系在人束带上,状似无意碰了碰那细腰,“等你练好了剑,本侯过些天去趟锐坚营,带你见见世面。” “谢侯爷。” 看完季允练武,程放鹤会去逍遥殿逛上一圈,随手翻翻文书,道一声“诸事照旧”,就算今日公干过了,在众人的惊讶不解中回到无心阁“陪美人”。 然后,他悄悄让魏清去逍遥殿取来几本要紧的文书,在自己房里仔细研读。 摆出一副沉迷美色万事不关心的样子,就能不见那些令他不齿的人。 傍晚时分,程放鹤靠在榻边,手心托起几颗豆子给喳喳啄食,魏清忽然来报:“侯爷,季允在兵器室……毁坏了不少兵器。几个侍从抓不住他,您看可否要动用侍卫所?” 程放鹤闻言蹙眉,眼底却并无担忧之色,“他就一个人,哪用得着侍卫所?本侯去看看。” 反派发疯?虽然在情理之中,但竟然这么早就开始了吗? 侯府兵器室分为里外两间,外间密密麻麻排布着各式兵器。这些是给寻常侍卫用的,大多不是贵重东西,所以未加保护。 此时,外间几名随从被揍得鼻青脸肿,恐惧地缩在门边。 程放鹤向里看,兵器架歪倒一地,到处是折断的刀枪剑戟,一片混乱中立着一个人影,身上沾了不少血渍,正举着把剑呆呆地望着。 孤傲,冷厉,一身戾气。分明还是个少年,却偏执得令人畏惧。 程放鹤只看了一眼,脑海里已是战神睥睨千军的英武模样。 但他任务在身,不能退缩。他从容走向那人影,随从提醒“侯爷小心”,然后高声道:“季允,放下兵器,侯爷来了!” “侯爷”二字一出,原本呆立的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倏然抽出剑,手掌攥住剑尖。 程放鹤前行几步,低低唤了声:“季郎,是我。” 他的音色有种独特的温和暖意,在一室浓重的血腥气中,添了唯一一抹足以化开人心的柔软。 这一声唤让握剑的背影蓦地僵住,剑尖没入手心,滴下大颗血珠,仿若浑然不觉。 季允终于转身,双目失焦无神,眼白上布满瘆人的红血丝。 “临川侯……” 他抬起手臂,剑尖直指面前人。 程放鹤用眼神阻止要上前救援的随从,神态自若,缓步走过去,胸口抵着剑尖。 5. 第五章 季允握着那把剑站了很久,最终没有捅下去。 于是程放鹤移开人手腕,轻而易举就卸掉了剑,而后将一身戾气的少年拥入怀中。 怀中少年头发上有股淡淡的铁锈味,长期营养不良的人,抱起来并不舒服,反而咯咯巴巴。但若仔细摸一摸,便知那骨架和关节都很结实。 少年将脸埋在他肩窝,身体微微发抖,肩膀间或一抽。程放鹤什么也不说,只那么抱着这温热的躯体,手掌在他脊背上轻抚。 肩窝渐渐湿润,少年紊乱的呼吸却慢慢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人忽然脱力,身子前倾,一下把重量全压在他身上。程放鹤连忙护住,少年就这么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睡着的人面容安宁,长睫遮住眼型的棱角,赏心悦目。程放鹤将他碎发别在而后,无声地笑了。 他将人抱回无心阁,安置在侧室的榻上,而后让魏清找蔡管事询问此事——直觉告诉他,这事与府中其他下人有关。 一个时辰后,魏清回来禀报:“属下起初打听不到消息,去兵器室旁敲侧击才拼凑出真相。” “四五年前几个仆役为了捉弄季允,故意带他玩藏猫儿,蒙了他眼扔进兵器室,便锁上门。季允也是个傻的,找不到人就不肯解开布条,摸黑撞来撞去,被兵器捅了一身血窟窿,昏倒在兵器室,差点失血过多而死。” “嘶。”程放鹤嘴角一抽。 “今日季允独自前往兵器室,看门的侍从嘲讽了他几句,再把门一关……谁也不知他怎么了,过会儿便听见兵器折断的咔哒声,再开门他就是这样了。” “啧,”程放鹤嘀咕着,“一桩旧怨记多年,的确是个反派的样子。” 这一次,程放鹤又挑了深夜,挑了把剑佩在腰间,轻轻走进无心阁侧殿。他见桌上用防尘纱罩护着一本小册子,是自己手抄的那本《随军手记》。 季允换了干净衣裳,清理过身上血渍,正在桌边给小指上药。见侯爷入内,他匆忙起身撩衣摆。 程放鹤扶住他不许跪,“又做什么?” “给侯爷请罪。”季允身子矮不下去,头却埋得低低的,“属下一时激愤,毁坏兵器,罪该万死。” “兵器室外间没有好东西,毁了就毁了,本侯不心疼。”程放鹤解下佩剑,双手递给他,“本侯的季郎天赋异禀,需要一把真正配得上你的剑。” 季允迟疑片刻,最终恭敬接过。剑鞘和剑柄是朴素的铁色,可一抽出剑身,便能看出那材质极耐弯折,剑尖打磨锋利,虽外表不起眼,实则是一把削骨如泥的上品。 “这把剑是临川侯府家传,可惜本侯不会用剑,就送给你吧。剑名‘从心’,望你从心所向,自在洒脱。” 这话半真半假,剑的确是侯府旧物,却没有固定的名字。“从心”二字是程放鹤自己起的,希望日后季允能跟随内心,毫不犹豫地在越国覆灭后——捅死他的仇人临川侯。 季允自然推拒,却拗不过侯爷。程放鹤将剑挂在他床头,而后坐过去替他手指上药,“本侯说过,以后本侯护你周全。从前那样的事再不会发生,旧时的伤痛,你就此放下吧。” “若你有离开本侯的时候,便用这把‘从心’,护好你自己。” 季允抬眸与他对视一瞬,眸中有感动,又立即埋头,低低“嗯”了一声。 只在程放鹤离开后,他才念出一句:“侯爷就不怕,属下用这把剑对准你么?” 透过铜镜,季允惊讶地发现,脊背上的桃花竟只剩四瓣了。 …… 临川侯每过一阵都要去锐坚营察看备战情况,与军士交涉。程放鹤这个不管事的临川侯推掉了众多公务,却仍然决定前往锐坚营。 他自己对那地方一点兴趣也没有,而是带季允去见世面的。 他与魏清筹备着出行事务,突然想起了什么,吩咐道:“找个画师,给季允画张像,五官照着他画,但气度要不同……要活泼一些,穿碧绿的衣裳。” 魏清“哎”了一声,程放鹤又道:“再去南风馆搜罗一些美人,要形似季允的,眼眉口鼻哪里像都可以,多多益善。” “啊?”魏清一愣,“恕属下多嘴,您这是要做什么?” 程放鹤嗤一声,“确实多嘴。” 锐坚营驻地在京城郊外,一日便可来回。程放鹤乘车前往,季允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便主动进车里伺候。 程放鹤任由他跪坐在旁为自己捏肩,随口查问他武功和兵法。他不知季允失忆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的是,季允还保留着从前的身手和谋略,人又刻苦,在林执中的指导下进境飞快。 “起早贪黑习武,你苦不苦?”程放鹤握住他一只手,摩挲缠着绷带的小指。 季允捏肩的动作一滞,笑得有些刻意,“属下喜欢这些,不觉得苦。学会了兵家之事,有功夫傍身,就再不是无能之人了。” “属下只是不解,侯爷让师父把属下教出来,日后……是要属下帮着越人攻打夏人吗?” 程放鹤被拙劣的试探弄笑,抓着人手腕往面前一拉,将季允整个人拉进自己怀里,再把他手臂圈在自己脖子上,扣住他的腰。 “本侯见你禀赋过人,便一心栽培,只盼你发挥潜能。本侯这样喜欢你,却被当成另有所图——季郎,你伤本侯的心了。” “属下、属下不是……”季允神色大乱。 “你不必解释了,本侯从前待你不好,你心存怨念也属寻常。本侯不指望你日后感激报答,只求你在本侯身边的日子里,尽心侍奉便好。” 车帘被风掀起,送进凉意。程放鹤将人按在身前护住,用外氅一包,肌肤紧贴。 “天凉了。本侯身上冷,用你暖暖。” 分明是季允身上更凉。 …… 到了锐坚营,徐将军出营迎接。程放鹤提议晚些议事,先到营中四处转转。公孙猛自告奋勇,带着侯府侍卫紧随其后。 程放鹤到校场走马观花绕了一圈,离开时,侯府侍卫的队伍里落下两个人。 校场边,季允望着众军士披坚执锐,整齐的队伍里人人身姿矫健,不禁痴了。 一旁的林执中身着侍卫制服,用黑布蒙脸,见他模样问:“也想从军了?” 季允道:“越国军士如此威猛,难怪所向披靡,大败夏人。” “威猛?”林执中冷哼,走到存放铠甲兵器之处,“你来看看这些。” 季允蹲下摸了摸铠甲,皱眉,又取一把剑抽出来,敲两下剑尖,“锐坚营因其甲坚剑锐而得名,可这些东西材质并不坚固,连侯府侍卫所都不如,恐怕铸造的原铁中混入了不少杂质吧?” “原铁混入杂质硬度也会下降,可成本也会下降。如今锐坚营作战,用的都是这样的兵器。”她起身走向校场外,“季允,跟师父去一个地方。” 季允随她来到校场之外的荒地,穿过密林,见枯草地上立着一个坟包,坟头没有牌位,而是插着五把生锈的剑,剑身上模糊地刻了“锐”字。 林执中郑重三拜,而后道:“七年前焦山之战后,锐坚营中有人命军士屠杀俘虏,这五人誓死不从,被当场打死,尸身拖去喂狗。我为他们立衣冠冢,这几把剑是他们生前用的。” “季允,看了这些,你还觉得越人所向披靡么?” 季允震惊,“如此胡作非为,朝廷不管吗?皇帝不管吗?” “朝廷在谁手上?皇帝不过是黄口稚童,马丞相才是托孤之臣。” “那马丞相也不管吗?” “倘若,”林执中哂笑,“这就是马丞相指使的呢?” 季允垂头不语。林间之夜繁茂,荫蔽了日光。 许久之后他问:“师父今日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 林执中抬眸与他对视,缓慢而坚定道:“师父不再年轻了。可这世间诸般不公,须得有人去颠覆。” 6. 第六章 到了正午,日光炙烤得厉害,程放鹤额头汗水渗入鬓发。他坐在马上朝锐坚营主帐行去,心里却记挂着季允。 那孩子被虐待多年,心中肯定充满恨意,现在给他种下反抗权威改朝换代的种子,应该不算太迟吧? 他几次擦汗扯松了发髻,公孙猛的马匹本落后他一点,见状便一夹马腹追上,“一会要见徐将军,属下替您整理发髻吧?” “在这整理?”程放鹤疑惑,却还是把头伸给他。 公孙猛虽为武夫,一双手却很灵巧。他抽出侯爷的发簪,用巾帕擦净发丝上沾的汗水,再重新紧束,不留一根碎发。身下马匹颠簸,他的动作则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程放鹤摸了摸束好的发髻,赞许地点点头,将人打量片刻。公孙猛身形健壮、五官张扬,却自有一股粗犷的美感。 被这样打量,公孙猛傻笑出来,稀里糊涂说了一句:“侯爷的发丝微卷,好看得很。” 这话无端让程放鹤蹙了眉,他抬腿往对方马肚子上一踢,马匹受惊逃向一旁,歪歪扭扭地送走了公孙猛。 程放鹤慢悠悠来到锐坚营主帐,进去后发现,这里还坐着另一个人: 工部侍郎高琛,负责兵器铸造工厂的运转,和主管备战的临川侯往来密切,也是原书黑心官吏贪污链上的重要一环。 高琛外貌深邃,像异族人的长相。他坐在上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程放鹤,显然有备而来。 “听说临川侯将府上印鉴往大殿一搁,自己万事不管了?”高琛问。 程放鹤捂住心口,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本侯身子抱恙……” “侯爷不管事,岂不是让手下趁虚而入?费尽心力得来的银子,你就眼睁睁看它落进旁人腰包?” “不知侯爷听见了什么风声,可如今马丞相尚在,越国上下谁敢动我们?——侯爷知道太多,岂能凭一时意气就甩手不干?” 程放鹤望了他片刻,不待开口,对方却话头一转:“不过,若侯爷答应下官一件事,下官也可以替侯爷在丞相那边瞒一瞒。” “何事?” “下官看侯爷头上这根发簪喜欢得紧,侯爷可否将它赠与下官?” 程放鹤一愣,发簪是他随手拿的,似乎没有特别的功能。他望向身后的公孙猛和魏清,二人也微微摇头。他问:“要来何用?” “只是想要一件侯爷身上的物件罢了。” 程放鹤反复确认这只是普通发簪,便取下让魏清递过去,“本侯送了你东西,你就当没听过临川侯府的事。还有,工部送给蔡豪的剑,本侯已经熔了——明白么?” 高琛笑嘻嘻接过发簪,“下官一定信守承诺。” 被这一搅和,程放鹤没了议事的心情,留下魏清交接公文,自去后帐坐着。 公孙猛跟进来,替他重新梳头,“侯爷不必管那高琛,他要发簪只是爱慕您的容貌,成不了威胁。侯府有五百侍卫,足够看家护院,属下作为侍卫长,定会保证侯府安定。” “爱慕本侯的容貌?”程放鹤唇角一勾,“这等心思,还是你最懂。” “我、属下……” 程放鹤见他面红耳赤,摆摆手道:“行了,本侯这不用你伺候。你带两个人,去护着季允和林先生吧。” 帐中,程放鹤独自歇到傍晚。要走时,忽然帘子掀起,魏清迎了徐朴进来。 徐朴此时是文人打扮,进来就朝程放鹤长揖,“今日高侍郎突然来访,下官拦他不住,并非有意为之,让侯爷为难,实属抱歉。” 程放鹤轻哼,“锐坚营是你徐将军的地盘——你是拦不住,还是不想拦?” 徐朴沉默。 魏清在程放鹤耳边悄声道:“侯爷,徐将军的姐姐还在丞相府。” 程放鹤这才记起,书上说徐朴出身低微,在朝中无依无靠,为了锐坚营主将的位置做过不少牺牲,比如把姿容出众的亲姐姐嫁与马丞相为妾。他今日此举,恐怕也是为了姐姐。 这样想来,程放鹤倒不怪他了。 “不必道歉,本侯以后少来锐坚营便是。” 反正只来这一次,就够季允看的了。 …… 季允被师父带着看过锐坚营各处,起初是仰慕,随后听林先生了锐坚营的种种弊病,他的眼神愈发深沉。 走到某一处时,他突然停下,“师父,我不想看了,我们回去吧。” “嗯?” 季允道:“夜里要读书,再不回去就耽搁了。” “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了。” “好,”林执中道,“慢慢来,师父等你。” 季允转身,不远处的树后藏着个偷窥的人影,此时目光相对,对方就快速逃跑。 他只看清,此人似乎穿着侯府杂役的衣裳。 追了一段无果,遇见公孙侍卫长带人过来。公孙猛见他跑得急忙,便问:“出什么事了?” 人已钻进树林,季允只得停下脚步,“带我回去侍奉侯爷吧。” 那天回去后,季允主动随侍临川侯身侧,却随身带着兵书,一边给侯爷守门一边挑灯夜读。 程放鹤没穿成过将军,但在古代待久了耳濡目染,对兵法略知一二。他经常随口问季允读书心得,也听得出未来战神的高明之处,时不时来几句恰到好处的赞许。 而季允被他称赞后,嘴角偶尔会上翘,少年不大知道怎么笑出来,只是答话的语气愈发从容。 夏末秋初,临川侯生辰将近。 魏清问“生辰宴是否一切照旧”,程放鹤当时没睡醒,稀里糊涂答应一声。 谁知原主的生辰宴竟是与朝中同党交换消息的场合,结果魏清依照旧例,邀请了几个程放鹤丝毫不想见到的人。 宴会当日,逍遥殿布置得奢华,满处灯火亮如白昼。 殿内却毫无喜庆气氛,以最前排的徐将军为首,大家纷纷试探临川侯在甩手不干后,还要遍请众人的本意。 程放鹤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乌龙,只好挥手叫来乐舞。 舞者都是他刚从南风馆买来的美人,潘鬓沈腰冠佩叮当,伴随靡靡之音起舞,姿容多情。虽然与风雅的临川侯相比还是庸俗,可众人从未见过这么多美艳男人同时起舞,一个个看直了眼。 侍立在旁的季允偶一抬头,却见领头之人的眉目与自己有几分相像。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正要定睛细瞧,却被侯爷揽到身边。 程放鹤亲自给他添菜,另一只手扣在他腰间,他便再没了乱看的心思。 此时程放鹤心不在焉,想的却不是如何应付在场官员,而是自己的反派养成计划。他已琢磨出不少让季允爱上他的方法,不过因爱生恨的过程还没想好。 要破坏一段忠贞诚挚的感情,首先需要一个第三者。 场上美人不少,但程放鹤不会找一个具体的人,不然反派捅死的可能就是小三,而不是临川侯这个劈腿渣男。 他想根据季允的喜好,塑造一个虚构的人设。之前他已做了些准备,但这个人设目前还很粗糙,得继续完善。 程放鹤见季允规矩坐着,不怎么吃碗里的大鱼大肉,而是在夹一盘不起眼的腌黄豆,忽然灵机一动。 他抬手拦住对方动作,用筷子戳掉那颗黄豆,又将菜碟移开,命令道:“不许吃这个。” “本侯吃了黄豆浑身起疹子,季郎是与本侯亲近之人,所以也不许吃。” 程放鹤手上用力,将季允按到自己怀里,在众人的凝视之下,倒一盅酒塞在他手里。 大庭广众眼前靠这么近,季允颊边泛红,犹豫着将酒盅靠近嘴唇,“侯爷,属下从不饮酒。” 程放鹤挑眉,“日后要做将军的人,不饮酒岂不是让人笑话?——罢了,本侯不强迫你,只是想看看季郎饮酒的模样。” 却见季允猛地仰头,一口气灌下整盅,而后立即咳嗽起来。 程放鹤心里暗笑,拍拍他的背,“这是本侯埋了几年的陈酿,是不是味道还不错?酒量都是越喝越大的,慢慢你就尝得出妙处了。” “本侯有一位故人……善饮酒。” 他轻声似叹,再次满上酒盅,季允就再次一饮而尽。 程放鹤眉眼弯弯,抬手拭去他唇边酒渍。 “反派年轻时居然这么可爱,”程放鹤心想,“要是能录像就好了,等他黑化当了大将军再当众放出来,不信他不想弄死我。” “侯爷……属下、属下有些头晕……” 不出一炷香,季允竟满脸通红,眼眸沾雾,双拳紧握,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程放鹤略感讶异,他不知书中威风凛凛的战神竟酒量这么差,只好扶了人一把,“莫逞强了,回屋歇着吧。” 一曲舞罢,待季允离开,程放鹤见众人都盯着他,便一摆手,“大家吃好喝好——” “侯爷,”最先开口的是徐朴将军,“三日前京郊出现山匪,锐坚营出十倍兵力剿匪,却折损过半。锐坚营战力每况愈下,若夏人再度来犯,越军恐怕不复当年。” 程放鹤自顾自斟酒,“在场这么多无关之人,徐将军怎好多谈这些?今日本侯生辰,先敬徐将军一杯。” “侯爷……” “大越若少了十分兵力,七分在军备。”高琛突然接过话,“徐将军不好开口,不如下官来说吧。侯爷如今主管备战,不可对此置之不理,听闻临川侯的侍卫个个都是精兵,现下侯府无事,不如抽调些侍卫入锐坚营效力,也算侯爷为保卫大越尽一份心。” 话音才落,在旁值守的公孙猛便高喊:“不行!侯府的侍卫,凭什么给锐坚营?现下是无事,可等哪天有事了,侯爷的安危谁来保证?” “公孙侍卫长是说,侯爷会为了一己安危,置大越的安危于不顾?临川侯岂是那般自私之人?” 程放鹤心中冷笑,若把侯府侍卫送去锐坚营,军备就也要跟过去。到时候锐坚营军士抢了侯府物料,再把侯府侍卫推上前线送死,他这个临川侯岂不成了大冤种。 更重要的是,距离越国覆灭只剩一年。到时候天下大乱,若身边没点侍卫,程放鹤恐怕都活不到战神季允踏破越京的一日。 “若本侯的侍卫能为大越效力,本侯自然愿意。”程放鹤衣衫半敞,高举酒杯倾倒入口,“可侯府侍卫都是些泼皮无赖,恐怕也不服锐坚营的管教。人可以给你,不过他们若在营中杀人放火,可别来寻本侯的不是。” 程放鹤舔舔沾酒的嘴唇,眼里覆一层迷离。 大家听懂了,倘若临川侯府侍卫真去了锐坚营,定会把营中搅得乱七八糟。 场内安静得落针可闻,高琛的面色阵阵发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魏清高声道:“下一曲,仙子贺寿——” 鼓乐声起,装扮成仙子的美人们重新上场,飘带翻飞。趁众人视线被搅乱,临川侯借口身子抱恙,光速逃离逍遥殿。 殿内众人大眼瞪小眼,高琛重重哼了一声,死盯着空出的主座。 旁边人连忙悄声安慰:“临川侯就是嘴上厉害,实则玩物丧志,废人一个。您跟他生气,犯得上么?” “就是,瞧他那沉迷美色胸无大志的样子,若高侍郎您或者丞相大人动真格的……他还不得抱头鼠窜?” “长得那么勾人,估计身子早被掏空了,您随手就能捏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总算哄走了高琛。他走前还扔下一句:“本官这就收拾这个恬不知耻的临川侯!” …… 那边程放鹤离了席,觉得这帮庸俗的男人无趣至极,整天互相算计。他此时满心都是自己屋里的人,径自回到无心阁。 这会该是季允读书的时间,人却不在侧室。守门的随从回禀道:“他醉得难受,到园子里醒酒了。” 这话挠得程放鹤心间发痒。 他毫不犹豫出门,走进园子寻找少年战神的动人醉态。 7. 第七章 季允从宴会上回来,只觉得浑身燥热,一阵阵地头晕。无心阁里坐不住,便到园中吹风。走了一阵,听见身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叫他名字。 他回头,蔡管事带着几名手下堵住他的路。 季允下意识要拔剑,可手上软绵绵的,才握住剑柄便被人夺了去。 蔡豪问他:“你不在宴上陪酒,跑这来做什么?” 季允理智尚存,倘若说侯爷让他回来休息,对方是不敢把他怎么样的。 但他说的是:“我……醉了……侯爷嫌伺候得不好,赶我回来……” 众随从哈哈大笑。有人道:“上次在锐坚营,我亲眼见他被侯爷扔在外头游荡,这次侯爷又把他赶出宴会,可见只是一时兴起,早就腻了他!” “不就是陪侯爷睡过,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能让蔡管事都在侯爷那丢面子,这个贱种吹了多少枕头风?” “侯爷那般风雅,哪看得上这个粗鄙卑劣的夏人?不如我们今夜就替侯爷除了这个祸患——” 蔡豪阴狠一笑,“拖进柴房,闷死。” …… 程放鹤在园子里转了一圈,也没见着他的美人,只得向侍卫打听。 侍卫却道:“他让蔡管事带人捉去柴房了。” 听见一个“捉”字,程放鹤眉头微蹙,又详细问了时间,估摸着差不多,才向柴房走去。 他判断蔡管事此举,对他的任务利大于弊。 反正季允是临川侯身边的人,蔡豪不敢拿他怎样,最多就拳打脚踢。这对未来反派来说可是必要的磨炼。 而如今,他这个侯爷从天而降,拯救了被虐待的可怜少年——这是什么感人肺腑的剧情! 程放鹤走近柴房,起初听见喝骂声和沉闷的击打声,他行走如常,直到击打声突然没了,他心下却一沉,连忙加快脚步。 魏清跑在前头,一脚踹开柴房的门。程放鹤看见里头,瞳孔骤然缩紧,高声道:“住手!” 柴房里,几个随从将季允按在柴堆上,用沾水的抹布糊住他口鼻,季允拼命挣扎,却无法逃脱禁锢。蔡豪则抱着双臂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观望。 随从们被喊声吓得脱了手。季允移开抹布,却连坐起身的力气也无,仰面朝天大口喘着粗气。 程放鹤夺过魏清的灯笼,挤进窄小破烂的柴房,在季允身边柴堆坐下,将人揽入怀中。 季允身上有股酒气,破烂的衣衫沾满灰土,眼神飘忽,面色因缺氧而发紫。他看上去神志不清,却紧紧抓着程放鹤的衣角。 一瞬间,程放鹤突然后悔,不该觉得未来战神被揍一顿是小事。 不过他也不会因此就自责,他看向那边跪的几人,蔡豪道:“侯爷,是季允他先……” “闭嘴。”程放鹤冷冷道,“不管是何缘由,你们把本侯的人欺负成这样,本侯要在你们身上讨回来。” 他帮怀里人整理碎发,露出青肿的脸颊,“你们掌他嘴了?这得多少下才能打成这样?” 魏清凑过来看了一眼,“这得二三十下吧?” “一,二,三,四,五,六,七,”程放鹤点着人数,“你们七个,每人自扇耳光三十下,若够数了还没这个颜色,便打成这样为止。” 众人顿时变色,蔡豪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程放鹤便给魏清个眼神,魏清对着身边那随从就是一巴掌,直将人嘴角打出了血。 “若不自己动手,那便不是三十下了。”魏清道。 众人终于认清现实,一时间响亮的巴掌声充满柴房,连蔡豪也不得不动了手。 程放鹤注意到怀里人,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 他唇角勾起一抹笑,自己一个穿书熟练工,早就对打脸没有任何兴趣了,现在是做给季允看着,人醒着最好。 第一轮巴掌打完,魏清一一检查过,毫不客气地在下手不够重的蔡管事脸上补了一掌。对方接着要起身,却被程放鹤喝住。 “别急,还没完呢。”程放鹤将季允的衣领稍稍敞开,“他胸口这伤——你们两两一组,也弄一模一样的吧。蔡管事的就由魏清动手。” 众人脸还肿着,听闻此言表情愈发生无可恋。季允胸口的伤不知是谁用脚踹的,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柴房里画面颇为滑稽,三人跪地敞开衣襟,另外三人分别狠狠踹在他们胸口,然后踹人者原地跪下,等对方从柴堆里爬起来回自己一脚。 程放鹤看得津津有味,又感到怀里人动了动。 他低头,见季允睁开了眼,有些迷茫地望着他,“侯爷……” 程放鹤轻声问:“哪里不舒服?叫大夫过来?” 季允微微摇头,“谢侯爷关心……属下只有些呼吸不畅,歇歇便是。侯爷不必麻烦。” “差点忘了这茬,”程放鹤将地上的破抹布踢过去,“这是谁的主意?只有一块布,本侯只罚始作俑者。” 随从们不约而同望向蔡豪。 “不、不是我……你们休要血口喷人!……是他!对,就是他的主意!”蔡豪语无伦次,随手点了个替罪羊。 程放鹤嗤笑,“是谁的主意,你们便用这块布闷死他——这是本侯的命令。” 众人这回倒很听话,像方才按倒季允那样把蔡豪摔在柴堆上,有人往半干的抹布上啐了几口,捂住蔡豪的口鼻。 蔡豪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前言不搭后语地求情。听到这声音程放鹤才明白,原来方才季允不是无法呼救,而是选择了沉默。 季允坐直身子望过去,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看不出报仇的快意。他五官尚显青涩,眸光却如一潭死水,平静得让程放鹤不寒而栗。 可就在二人目光相对时,那死水却蓦地泛起波澜,柔柔的日光铺在湖面上,分明是少年人充满朝气的眼神。 程放鹤被这个眼神弄得心情好极了。跑到柴房沾了一身灰,辛苦没白费。 “侯爷,您就饶他这一次吧。”季允忽然开口,“属下毕竟还好好地在您面前呢。” 对于季允的求情,程放鹤毫不意外。现在还远没到反派露出獠牙的时候,寄人篱下当然要摆出纯良面孔。 这时蔡豪稀里糊涂喊出:“侯爷若杀我……工部的大人们……” 程放鹤借坡下驴示意众人停下,而后负手踱到蔡豪面前,“本侯才不在乎工部怎么想,但季允为你求情,本侯要看美人的面子。” “你听好了,季允是本侯心尖上的人。你若再敢碰他一根手指,到时候你求本侯闷死你绞死你,本侯都不会给你留全尸。” 他回身捞起柴堆上的少年,瞥了一眼吓破胆的随从们,随口吩咐魏清:“这几个小的,送去锐坚营当沙包吧。” 程放鹤将季允一路抱回无心阁。他不是不想就此杀了蔡豪,但今夜给季允的冲击已经够多了,杀人这种宝贵的任务资源当然要用在刀刃上。 无心阁侧殿,早有随从打好热水,程放鹤让季允进去沐浴,自己则换掉沾了灰土的外氅,坐在屏风外等。 他眯眼望向夜色,听见耳边小心翼翼的水声,以及低低的话音:“是属下不好,没听您的话在屋里歇息,跑出去惹了麻烦。属下向您告罪。” 程放鹤无奈,“分明是本侯没有约束好手下,没看住他们不许招惹季郎。你都要告罪,本侯岂不是也该向你告罪了?” “……属下不敢。” 屏风里头没了话,水花的节奏变得不太自然,像是人心绪已乱。 “在侯府七年,竟将你打磨得这般谨小慎微。”程放鹤仰面靠在藤椅上,“这些年他们欺负你,你都像今日这般,喊也不喊一声?即便打不过,拼个两败俱伤,他们下次多少会忌惮几分。” 里头又是许久沉默,有出浴的水声和衣料窸窣声,就是没有回应。程放鹤以为说错了话,找补一句:“本侯不是说你不好,是心疼你。” “是因为侯爷。” 程放鹤转过屏风,见那把“从心”挂在墙上,少年换上素白中衣坐在榻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目光低垂,长睫遮住眼波。 “这些年下人们待属下不好,归根结底,是侯爷的意思吧。属下若反抗,岂不成了与侯爷作对。不如给侯爷做个用来出气的乐子,还能捡一条命。” 反派装柔弱的功夫倒是一流。程放鹤嘴唇动了动,压抑住辩解的欲望。 欺负季允的确是临川侯的意思,对方敢当他面说想来证据充足,蹩脚的反驳只会显得他满口谎言。 他缓缓坐过去,揽住季允的肩,另一只手蘸了些药膏,抹在他肿起的脸颊,淡淡道:“过去的事,是本侯对不住你。本侯不喜欢夏人,不喜欢战俘,但本侯——喜欢季郎你。” 少年的身体猛然一缩,程放鹤将他揽得更紧,“你心存怨恨,也是人之常情。反正本侯待你好是自己乐意,从来也不图你报以真心。” 没想到季允突然扑进他怀里,用力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身前,话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属下不敢怨恨,侯爷救属下性命,待属下好……就是一辈子给您欺负,把一切都献给您,属下也甘愿。” 程放鹤揉了一把人的脑袋,揉乱了发丝,“嘴真甜。有讨好本侯的工夫,不如想想怎么用剑保护自己。” “不、不是讨好,属下其实……” “诶,你这里是一朵桃花?缺了一瓣?”程放鹤要给人身上擦药,褪了他上衣,冰凉的指尖点了点脊背处的暗红。 也不知怎的,季允忽然微微发起抖来,喉咙里嗯嗯啊啊吐不出完整话。程放鹤以为他受了凉,忙将人放进被子里,起身要去生火。 衣带却让人抓住,一用力扯散了,长衫领口敞开,露出一截轻薄的里衣。 程放鹤回头,见季允双颊红得不太正常,呼吸紊乱,目光闪躲,“侯爷,我、属下惊惧未消,今夜能否、能否睡在……侯爷那里?” 8. 第八章 程放鹤怔愣间,手指被灼烫地握住,一股电流从相触之处蔓延到全身。 月夜,烛火融融,才出浴的美人衣衫松散,勾着他手指紧张地乞求…… 纵然见多了风月场面,程放鹤也遭不住此情此景,无名之火在脑海中乱窜,几欲喷薄而出。 这要是答应下来,他真能不对任务对象做点什么? 程放鹤甩开季允的手,后退两步,重重咳了一声,“你只是本侯的随从,睡侧室难道还委屈了你?与本侯同卧,这于礼不合。” 临川侯可不像在乎礼法的人,但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若身子不适,有什么需要就出门叫人,本侯乏了,先歇下了。” 程放鹤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在他的任务计划里,不是不能对季允做点什么,但这种策略要讲究时机。现在季允对他或许只有一点感激和依赖,这时候贸然馋人家身子,容易让对方觉得是羞辱之举。 而羞辱,是不能让季允黑化的。 程放鹤回屋让人打冷水给他洗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睡觉,却不知同样的冷水也在送往侧殿。 临川侯走后,被认为“只有一点感激和依赖”的季允低头看看,黑暗中,自己身上早已显出异样。 怀里似乎残存着温度,以及那人身上独特的气息;抬手碰了碰脊背,冰凉触感依稀仍在。 他不是第一次靠在临川侯怀里,不是第一次勉力压抑莫名的冲动,却是第一次几乎压抑不住。 方才他勾着侯爷的手指,下一瞬就要抓住那白皙的细腕,将人摔在榻上,扯下发带拘了双手与床栏,剥去一袭华绮,试那衣帛懒束的窄腰可否盈握。 这一切电光火石地闪过,还有更多不忍细想的画面,此时不得不用一盆盆冷水逼出脑海。 尽管将今夜莫名的冲动解释为饥者见粟、渴者临溪,次日晨起练剑时,季允却始终心不在焉。 脑海里没有剑诀,尽是些无关的:今日是侯府议事的日子,侯爷下午要去逍遥殿,之前通常会在园子里用个便饭,自己上次在旁侍立,记得侯爷说了句饭食过于清淡…… “出剑无力,准头偏移,季允,你今日怎么回事?” 林执中随手掷一块石子,将空中乱晃的剑身砸到地上。季允猛然惊觉,连连道歉。 “如此心不在焉,心里有事?”林执中走到他面前,比他矮了半头,炯炯目光却气势逼人,“我这个做师父的不仅要教武道,还要教心道。有何困惑,说吧。” 季允后退半步摆摆手,“不劳师父操心了。” “我无意窥探你私事,但你心绪不宁干扰出剑,我便无法再教。”林执中道。 季允被她逼得没法子,只得别过头说了声:“情丨欲。” 这二字出来,林执中面色未改,一板一眼道:“情爱本身于剑道无害,所以劳心伤神者,是因情爱而起的不安。心志未定,则举止犹疑,犹疑则无力,必使不好剑。” “今日不练了,你这便去找到那人,与他道明心意。无论他同意还是拒绝,于你都是个确定的答案,欢欣抑或悲恸,都对练剑利大于弊。” 她把“情丨欲”改成了“情爱”,季允丝毫未觉,只是一个劲摇头,“不行,我不能说出来。” “怎么,还要待时机成熟?你难道不知,情爱之事能不能成,大多第一眼便已注定。拖下去又能改变什么?”林执中一甩手,转身离去,“不练了。你得到答案之前,不要再使剑。” 季允愣愣望着她的背影。第一眼便已注定?这可能吗? 转念一想,自己不也是在牢房看了侯爷一眼,就决定跟他走了么? 季允想来想去,又想到了侯爷的午饭。这会还早,他擦过汗收好剑,决定去厨房帮忙。 前面七年在侯府,季允充当杂役,进了厨房也是烧火劈柴,不会让他上灶台。他看人做饭不少,自己却从未动手,此时厨子们也只让他淘米洗菜。 他见灶台上烹的还是些炒时蔬、拌青瓜,向众人传达了侯爷上次的抱怨,可厨子们也是按菜谱做菜,不会轻易听他的指示。 季允便收拾出一旁的空灶台,自己动刀切肉。 众人知道他是侯爷身边的人,不敢拦他,却也没人看好他的技术。他刀功生疏,火候也掌握不准,瞧那边炒边尝的架势,就足够让食客敬而远之。 …… 程放鹤又一次临近正午才起床,昨夜情形闪回,他脸上还在发烧,便听魏清禀报:“公孙侍卫长候在外头。” 想起在锐坚营时此人的举止,一向披衣就起的程放鹤仔仔细细束发洗脸,确认装束工整了才出到外间。 公孙猛行礼之后抬眼偷瞄,却又立即躲开,“禀侯爷,侍卫所中今日接连数人来问属下,侯爷到什么时候可以放他们出府。” “出府?”程放鹤挑眉倚在榻上,喳喳扑楞着艳红的翅膀飞落他肩头,“怎么想起来的?还接连数人、不约而同?” 公孙猛道:“是……蔡管事来过。蔡管事常年在各处行走,今日和侍卫们说起,工部高侍郎府里的侍卫只做十年,而后给一笔银子放他们出府,还把府上侍女许配给他们。” 程放鹤唇角噙笑,抚着鸟羽,“狗急跳墙了么——让本侯猜猜,侍卫们是不是说,若本侯不放他们出府,他们便集体闹事,反正法不责众?” 原书里蔡豪也用过这招,但那时此人还是临川侯的忠实走狗,用这招是要坑季允,让他在临川侯面前冒犯。不过季允不像侍卫这么好骗,没上当就是了。 公孙猛不住地点头,“侯爷所言分毫不差。” “本侯能信你么?”程放鹤一敲鸟头,喳喳便飞去公孙猛头上,试探着啄他眉眼,“你来告诉本侯这些,是劝本侯放侍卫出府,还是——” “是营中有异动,及时禀报侯爷。”公孙猛纹丝不动,任由喳喳沿着他眼眶啄过去,几乎戳进他眼中,“属下的心思瞒不过侯爷,一心只为了侯爷好,又怎会听信歹人的胡话!” 程放鹤轻笑,一勾手指,喳喳就回到他掌中,“你倒是实诚。若明知没有回报还要坚持付出,便将计就计,不答侍卫们的话,谁要再问,让他来找本侯,懂了么?” “属下愿为侯爷尽忠,不求回报!”公孙猛郑重叩首。 送走此人,便到了程放鹤的午饭时间。他给喳喳撒一把食,又听魏清来报:“侯爷上次吩咐的,肖似季允画像已经画好,可要拿进来?” “不要拿到无心阁,先放去书房吧。”白月光画像这种东西,自然要放在季允看不见的地方。 出无心阁进到园子里,程放鹤在水边的亭子落座。亭中摆了石桌石凳,四面凉风轩敞,下人们早将石凳擦拭干净,铺上软垫。 随从打开食盒奉上菜肴,大多是些清淡的素菜,程放鹤也不介意。他要了一坛酒,下意识想叫季允过来伺候,想到昨夜之事却只不动声色地拿起筷子。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个青碧色身影。 季允换上侯爷赏赐的衣裳,手里也捧着食盒,进入亭中。 “还有菜品?本侯一个人可吃不了这些,你来一起吧。”程放鹤故作随意,招呼他入座。 季允浅浅行礼,将食盒里一道道菜摆在外圈,撤下桌上一盘猪蹄炖黄豆,“厨房怎么给侯爷做了不能吃的东西,当真是粗心。” 程放鹤这才想起上次随口瞎编自己对黄豆过敏,竟忘了告诉厨房。为掩尴尬,连忙夹了一筷子季允放上来的莲藕虾仁。 食物放入口中,程放鹤有些惊讶。那盘菜卖相不好,莲藕切得薄厚不一,虾仁也被菜汤染得黑乎乎,可味道却出奇地合他心意。 他看了一眼魏清,“侯府招了新厨子?手艺不错。” 魏清笑道:“这盒里的菜是季允公子亲手做的,厨子哪有他对侯爷上心呢。” 望着季允颊边红赧,程放鹤更诧异了——不日便要统帅千军的将军、毁灭越国的反派,居然会做饭?还做得这么好吃?! “您尝尝这个。”季允替他布了一筷子炒香椿苗,“属下也是第一次下厨,还有不少生疏之处。只是属下平日里留心您的喜好,兴许更合您口味吧。” 程放鹤用了香椿,在浓浓气味中咂摸对方的话,顿时明白过来。 他先前当季允的面吃过香椿炒鸡蛋,却不喜欢鸡蛋的微腥气,一个劲拣香椿来吃。若是有心之人,便看得出他喜欢香椿的浓郁味道,像这盘一样只加些不碍事的碎肉,就能满足他的喜好。 那盘莲藕虾仁也是。若食材清淡,程放鹤便要在盘底蘸一圈酱汁再入口;注意到这点,就将浓郁酱汁淋在菜品上,免去他自己调味的麻烦。 原来季允对他的起居这样上心? 未来反派贤惠的一面令他不安,他自斟半杯饮下,轻咳道:“的确合本侯的胃口。只是你为此辛劳实在不值,我的季郎日后是要做大事的。” “什么是大事?学好武艺、上阵杀敌就是大事吗?”季允话音转急,几乎要站起来,“可对我来说,若能每日为侯爷下厨,就是最大的事。” “只要侯爷吃得高兴,季允就满足了,再没有更要紧的。” 程放鹤微微一怔,这话可真好听。虽然意味怪怪的,但真好听。 对方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都不要紧,他爱听。 短暂的沉默后,季允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坐回去换上笑脸,话音转轻快:“属下平日里还有些空闲,愿照管侯爷的饮食。方才经过后院外头,见院里的山楂快要红了,过几日侯爷放属下进去,摘些新鲜的给您炖汤吧。” 一听“后院”二字,程放鹤立即沉下脸色,“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不许去。” 他搜罗的美人都安置在后院,虽然现在人数还不多,但若让季允瞧见,那不就捅马蜂窝了。 笑容僵在季允脸上,他渐渐垂下头,“也是。属下不过是个随从,在侯府不能随意走动,侯爷的事也不能随意过问。是属下唐突了。” “无妨。你爱下厨本侯不拦着,莫要耽误练武,别让本侯听见林先生说你不用心就好。”程放鹤把季允做的每个菜都吃过,喝完一杯酒,拂衣起身,“本侯去逍遥殿议事了,季郎慢慢吃。” 季允随他起来,突然道:“侯爷,那属下可以去趟书房么?想找几本兵书。” 话音藏着几不可察的哀求之意,程放鹤听出不大对劲,却没空细想,“书房就别去了,想找什么书,告诉魏清就是。” 书房里有白月光画像,当然不能让季允进去。程放鹤见议事时辰已到,便朝前殿走去。 他看不见身后的少年双目爬满血丝,望着他背影攥紧拳,喃喃道:“书房不许去……后院不许去……尊卑、礼数……” “侯爷,季允在您心里,到底算什么……” 9. 第九章 季允猛地抄起桌上酒坛,仰头就灌,灌了自己小半坛酒,呛得涕泪不止。哗啦一声酒坛脱手,砸了一地。 他摇摇晃晃往外走,东倒西歪回到无心阁。 躺倒在侧殿的榻上,季允昏睡过去。可酒后睡意浅,没睡多久就醒来,只觉得浑身燥热不安,脸上身上烫得厉害,一股强烈的欲念无法压抑。 他知道自己渴望什么。眼前光影凌乱,看清的只有凤目尾端的艳红、颊边微卷的碎发、衣带下不知宽窄的腰线…… 往日的谨慎此时荡然无存,季允如着魔一般翻身下榻,踉跄着出了侧殿,不知不觉走到无心阁深处的寝室。 无心阁内部没有守卫,他一把扯断门上锁链,整个人撞进去。 临川侯的寝室里,墙壁挂了潦草到认不出的书法,桌上瓶瓶罐罐插画养鱼,他打开衣柜,侯爷的衣裳件件华丽繁复。 侯爷的衣裳……侯爷穿过的…… 季允伸手一件件抚过去,将广袖抱在怀里,将衣襟粗鲁地扯开。他险些站不住,后退几步倒在榻上。侯爷的床榻是梨花木的,雕着各式花鸟人物,床头堆了一摞锦被。 脑海中只有一股模糊却强烈的渴望,促使他拽倒那些锦被。侯爷盖过的被子如今在他身上,季允紧紧抱着它们,贪婪地呼吸被子里的气息。 他还能抓住什么呢…… 异常的入侵吵醒了午睡的喳喳,它被拴在衣架上,但金链子很长,足够它攻击床上的闯入者。 “滚开!”季允让喳喳隔着锦被啄了几下,无端变得暴躁,下地还击。然而酒后之人动作笨拙,不但捉不住鸟,还不慎扑倒了衣架,链条脱落,喳喳失去拘束,竟飞出了房间。 季允的酒醒了大半。 那是侯爷唯一的爱宠。 他追出门去,绑了链子的鸟飞不快,可醉酒的人也追不上。季允一路上碰见一些人,大家似乎和他说了什么,他却一个字没听见,眼中除了鸟再没别的。 出了无心阁,在园子里转一圈,追到甬道上时,金链却忽然被人捉住。那人问他:“季允?你在找这只鸟?” 季允已分不出对方是谁,木讷地回答:“侯爷的喳喳……我放跑了……” “哦?你这贱奴都住进了侯爷的寝室?还放跑了侯爷的鸟?”那人突然将链条往前殿的方向一甩,喳喳受惊,拍打着翅膀迅速飞走。 “喳喳——”季允哪管得了方向,拔腿去追。 …… 逍遥殿里,程放鹤刚结束了一次无聊的议事。无论下头的人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地“嗯嗯”两声,实则拿着笔在公文上画乌龟。 这次高琛亲自到侯府议事,本想逼迫临川交出府上侍卫,却被如此敷衍,阴阳怪气了一阵,对方毫无反应。 高琛立在临川侯座前,双手撑着桌案,盯着那张俊美绝伦的脸看了半晌,忽然转头就走。 “嘁。”程放鹤挪开公文,泼了一盏茶擦桌子。 众人散去,摆烂一下午的程放鹤感觉累得慌,正想问自家美人在做什么,却见外头随从来报:“侯爷,高侍郎在广场让咱们府上的人冲撞了,是季允公子。!” 程放鹤顿时蹙眉。季允不该在无心阁么?怎么会去广场? 出到广场,他见高琛正揉着自己的大腿,衣冠凌乱的季允被高府侍从按倒在地,手上还握着一截金链子,另一头牵着埋头梳毛的喳喳。 高府下人梗着脖子道:“禀侯爷,方才这贱奴追着鸟飞奔过来,直直撞在高侍郎身上!” “贱奴?”程放鹤唇角勾起一抹讥嘲,不疾不徐上前,俯身接过拴喳喳的链子,要扶起季允,却见对方神志不清。 高琛扯住程放鹤的袖子,“此人是侯府下人吧?竟如此鲁莽没规矩,犯下冲撞之罪,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程放鹤嫌弃地甩掉他的手,蹲在地上唤季允的名字,略带焦灼地探他呼吸。 正要叫大夫,好在倒地的人睁开眼,迷茫地望过来。 闻到人身上酒气,程放鹤便知没有大碍,松了口气,却又心疼得紧。他小心将人搀扶起来,命魏清架着季允,慢悠悠回高琛的话:“本侯代他道个歉,回头赔你一身新衣裳,这样可好?” 高琛冷哼道:“高某虽不及侯爷尊贵,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如今让一个奴才冲撞,莫非就这么算了?侯爷若当真有道歉的意思,就该把这奴才交给高某处置。” 程放鹤也冷了脸,“侯府下人也是本侯身边的人,他犯错本侯自会惩处,不用高侍郎费心。” “看来传闻果然不错,”高琛忽然伸手去抓季允,被魏清及时打掉,“说侯爷无心政务,是因为新得了个美人,就是他吧?侯爷这般护着,让我们这些外人好生嫉妒——” 原来是有备而来找茬的。程放鹤无意多费口舌,正要带人离开,却听高琛话音一转:“侯爷瞧瞧,那边是什么人?” 不远处,一队侯府侍卫进入广场。 他们径直找到自家侯爷,为首的道:“属下有事询问,找过公孙侍卫长,他让直接来问侯爷您。” 程放鹤想起公孙猛早些时候的禀报,再看看身后面带得意的高琛,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 “属下听闻别人府上的侍卫做几年就会放出去,想问问侯爷,我们何时能放出去?” “就是,侯府侍卫操练比旁人都要辛苦,总得给我们个盼头吧!” 侍卫们个个面带嗔怨。高琛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嘲讽道:“侯爷连自家侍卫都管不住,当真能好好惩处这犯错的奴才?不如把他交给高某,我替您向大伙说情如何?” 果然是这人安排的。程放鹤看也不看他,他掸掸袖口灰尘,凤目微挑,负手踱到众侍卫面前,“给本侯做侍卫不好么?你们离了侯府,不也得另寻生计?” 众人只当他避重就轻,话音抬高:“人活着又不只为生计!若是自由身,那就能……就能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 “没错,别人府上的侍卫放出去,主人家都管他们婚配的!” 侍卫们七嘴八舌,有人把手放在佩剑上,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意思。这边魏清也很紧张,招呼随从严阵以待。 只有程放鹤仍是漠不关心的模样,偶尔睨他们一眼,不紧不慢地将喳喳交给随从,好生交代如何安置。 “侯爷,别逞强了。”高琛抱着胳膊,压低话音,“侍卫所若出了乱子,整个侯府都会动荡,到时候侯爷因此受累,高某可是会心疼的。不如再考虑一下我方才的提议?不然,将不听话的侍卫送到锐坚营也可以。” 程放鹤缓缓抬眸望向众侍卫,唇角勾起一抹云淡风轻的笑,“你们说的‘别人府上’,是不是这位高侍郎家里?” 侍卫中有人点头。 “那本侯便问问高府的人,”程放鹤伸手,点了高琛身后一名随从,“你说,贵府的侍卫都出自何处?” 那年轻随从被临川侯这样一点,顿时脸红,哪还看得见高琛阻止的眼色,直直道:“是高侍郎门客和学生的子弟。” “也就是说,他们本就是良民而非奴婢。”程放鹤转向自家侍卫,“而你们从前是官奴,是囚徒,是脱逃的罪人,是卖身的乞儿。你们的身契都在侯府,像今日这般听信歹人不敬主上,本侯就是要你们的命,于理于法又有谁能说本侯的不是?” “可本侯从未短了谁的吃穿,还派人传授你们武艺,为你们配备兵器。本侯自认仁至义尽,若还有谁不满,那——” 程放鹤抽出最近一名侍卫的佩剑,纤长手指抚上锋利的剑尖,“本侯最恨忘恩负义、无理取闹之人。见一个捅一个。” 众侍卫哑然,呆愣在原地。 余光里,程放鹤注意到公孙猛一直躲在廊下,便稍稍抬高语调:“再者——本侯也从未说过,侍卫不能成家吧?” 公孙猛听见这话,便大步走来道:“如今侍卫大多年轻,没有这个先例,但侯府本有规矩:下人若要成亲,对方也是奴籍,侯爷便将人买来,以后一同做工,亦可在府上生育子女。若对方是良民,就把侍卫嫁过去,用聘金作为赎身钱。侍卫之间,或侍卫与侯府随从结亲,侯爷也会收拾间屋子给你们单独居住。” “从前不知你们在乎这个,未曾提前说明,是我的过错。往后你们若有意成亲的,来我这里记下,我会统一呈报给侯爷,侯府也要随礼的。” 不少侍卫闻言眼中放光,哪还有人关心什么高侍郎,纷纷低声议论起了成亲的事。 程放鹤道:“你们头一次遇见这事,本侯不怪你们妄信谗言。往后记得,侯府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有人惦记,外人的话自己先过一遍脑子。都去吧。” 侍卫们面带羞愧,匆匆给自家侯爷磕头请罪,又逃命似的散去。 程放鹤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涨红脸的高琛,转身便走,“弄脏你的衣裳,本侯会让人赔给你的。” “临川侯!”高琛突然大叫,“你和我撕破脸,就是和马丞相作对!我玩不过你,可你也玩不过丞相大人!” 程放鹤头也不回,“那就到时候再说。” “你、你……啊——” 程放鹤身后传来紧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直直跑向他。附近都是不能打的随从,他只得自己躲,欲回身看看敌人位置,却先听见扑通的倒地声。 地上,季允将高琛扑倒,尚未醒酒的少年身子不稳,拼命钳制对方的挣扎。 等随从们反应过来接手,季允已然摔倒。 此前一直漫不经心的程放鹤终于蹙了眉,快步上前搀扶,见高琛衣裳被扯乱,在随从手上动弹不得,仍要骂骂咧咧:“到时候你落在马丞相手里,他把你赏赐给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不想带着临川侯府去死,你就现在求我——程放鹤!” “聒噪死了,扔出去吧。”程放鹤拥美人在怀,淡淡吩咐随从,“听好了,是‘扔’出去。” “是!” 对于高琛到底是以什么姿势离开侯府的,程放鹤不太关心。这出闹剧里,他关心的只有季允这个始作俑者,他的任务对象。 他把人带回无心阁,推门却见屋中凌乱不堪,喳喳焦躁地绕着床榻转圈。一回头,季允不在身后,而是跪在无心阁正门外。 “这是怎么回事?” 程放鹤纳闷,走到门外,见季允叩首在地。 “季允知罪,侯爷房里……是属下弄的。” 10. 第十章 “属下午饭后饮了小半坛酒,一时失心疯,不知怎么就进到侯爷屋里,一不留神放走了喳喳,出门去追,又不知怎么去了前头……” 话音越来越低,程放鹤听得恼火,一堆“不知怎么”,这算什么解释?编都懒得编么? 这个季允就算未来是大将军,现在至少还是他手下,翻乱他房间放跑他宠物也就算了,这是什么态度? 程放鹤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回了房间。 ——做错了事就知道跪着,那就跪着去。 天还没黑,程放鹤却什么也看不进去,吩咐魏清晚饭只上一碗粥,便就着乱七八糟的床铺睡下。 他是被雨点打在房檐上的声音吵醒的,醒来时天色昏暗,秋雨来势汹汹,凉气透过窗缝钻进骨头缝,冻得人一激灵。 揉了揉惺忪睡眼,他蓦地想起,季允还在外头跪着! 程放鹤一下子醒了,匆匆披衣来到门口,见季允还穿着那件碧绿的衣裳,脸颊没有沾水,却白得吓人。 他跪的地方只被屋檐遮住一半,却也不知道挪,任由雨水打湿后背和小腿。 程放鹤最见不得美人受苦,心里一软,“别跪了,进来吧。” 季允一怔,随即不断摇头,“侯爷要问什么话就在门口吧,属下跪着答。您罚得轻了,属下心里不安。” 程放鹤又是气恼又是无奈,背过身道:“你不怕冷本侯还怕呢。在雨里跪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本侯怎么了……去换身衣裳,收拾好你弄乱的屋子。” “真要是愧疚,就好好回来伺候本侯。” 这回季允总算起身,回了侧殿。片刻之后,他换一身素净的衣裳进入寝殿,低头收拾床铺。他动作麻利,锦被按颜色深浅摞好。 魏清送了粥进来,程放鹤摸摸碗边,“再盛一碗更热的,还要一碗姜汤,季允今日冻得不轻。” 季允闻言偷觑一眼,也不说话,只点上灯烛,又蹲在角落里烧炭火。 明明是沉默干练的模样,程放鹤却觉得他委屈极了,小口抿着粥,淡淡道:“今日的事本侯不问,季郎想说多少就说多少,不说的,本侯也不会追究。” “季郎有心事,有秘密,本侯不会越界。但只要你说了,本侯希望那是真的。” 季允手一抖,火钳上的炭被夹了个粉碎。 “今日之事,属下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侯爷。”季允坚定道。 程放鹤往榻上一歪,“好,本侯信你。” “属下方才回顾朦胧时的见闻,有一桩最为可疑:喳喳飞到半路,曾在前后院相连的甬道上被捉住,属下当时头昏脑涨,没看清是什么人。那人不送它回去,反而将它往前殿的方向扔,引属下去前院追,可当时他明知属下醉酒……” “谁敢扔本侯的喳喳?”程放鹤轻哼。 这时魏清送粥和姜汤进来,他让季允重复了一遍这段经历,命魏清去查。 “别摆弄那炉子了,过来趁热喝。”程放鹤将姜汤往季允的方向推了推,“说什么毫无保留,结果一开口就不是本侯关心的事。” 季允顺从地坐过来,接过姜汤小口抿着,用抬起的碗挡住大半个脸,“属下不想欺瞒侯爷,可属下也不知为何自己成了这样。酒醉之后身体失控,看得见自己所作所为,却改变不了。上次在兵器室,也是这般感受。” “你在怕我,”程放鹤握住对方颤抖的手,是姜汤也暖不了的冰凉,“怕我发怒,怕我……不要你?” 季允长睫翕动,抖得更厉害了。 “你怕我,却不打算和我说实话——你本不能饮酒,午饭后为何突然灌下小半坛子?你酒醉时不去别处,为何要跑到本侯屋里,把床榻翻乱?” 季允呼吸声愈重,突然跪在地上,“属下、属下并非不愿说,季允这条命都是侯爷的,就算您发怒要杀了属下,那也是该的。我只是、只是……” 他把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程放鹤一根食指竖在他唇瓣上,微微摇头,随后俯身将人抱起来,拥入怀中。 “本侯打心眼里喜欢你、在乎你,也相信我的季郎不会故意对我不利。”程放鹤在他背上轻拍,“信任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况本侯曾伤害过你。” “对不起,侯爷,属下说了会毫无保留,其实……” “不要说。”程放鹤手掌抚上他脸颊,拇指按住那唇珠,“做不到毫无保留就算了。若是重要的事,就等想好再说吧。” “有的话一旦说出口,就不能反悔了。” 程放鹤抚过他肩头伤疤,将人衣领从后颈拽下一点,下意识去碰脊背上的桃花。 见到季允今日这反应,他大概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没经过事的年轻人,心思总爱写在脸上,程放鹤穿书这么多次,归纳总结一下,轻易就能从表情推断人想法。 这表明他的任务计划走上了正轨。但不能操之过急,情急之下阴差阳错得到的东西,即便失去也不会珍惜。 他必须让季允深思熟虑之后,主动开这个口。 程放鹤自顾自胡思乱想一会,回神却见季允的表情极为不安。四目相对,季允摆出个略显违和的笑容,“属下向侯爷讨个恩典,身体失控之事着实奇怪,侯爷可否差人问问府上大夫,此症能否治愈?” 本书最大反派身上的怪事,程放鹤才不相信大夫能治。他看出对方想支开他,便随口答应,把热粥留给季允,自己出门遛弯了。 待房门关紧,季允迅速脱掉上衣,再次背对桌上铜镜,皱眉望向脊背上的花瓣—— 又有一瓣褪为肤色,只剩下三瓣。 上一瓣是在兵器室内失控之后褪色的,也就是说,每一次失控,就会有一瓣花褪色。 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失控,也不知道倘若花瓣全部褪色,他会不会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不知道临川侯的目的,不知道越夏两国的战局,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在无数的未知中,季允却渐渐看清了最为重要的事。 方才被侯爷抱在怀里,他几乎在冲动之下将所有事和盘托出,说出他积攒多年的仇恨,深藏心底的复仇计划,以及汹涌而来的渴望、犹疑与困苦。 可他被临川侯劝住了,有些话的确需要想好再说。 毕竟他心底复仇的火苗,从未真正熄灭。 …… 次日正午程放鹤起来,季允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进屋呈上食盒道:“侯爷昨夜用得少,睡了这许久,今日不敢突然吃荤的。又怕素菜您不喜欢,便炒了几道菌菇和豆类。侯爷清淡过这一顿,晚上给您炖个排骨吧。” “你还真去做厨子……《随军手记》看多少了?”程放鹤佯嗔。 他穿过这么多本书,各类角色献殷勤的花样不知见过多少,可一个反派如此贴心,还是令他浑身说不出地舒坦。 季允把每盘菜往侯爷碗里布了一筷子,才夹给自己,“已有一些心得,侯爷对此有兴趣?” 程放鹤对兵法毫无兴趣,却道:“嗯,晚些时候给本侯讲讲。” 他要知道未来大将军的作战思路——一个季允非杀死他不可的理由。 这时魏清在门口禀报:“昨日将喳喳扔向前殿的人查出来了,甬道附近十几名侍卫随从不约而同指认,是蔡管事动的手。” 季允低低接了一句,“果然是他。” “果然?”程放鹤将一块白嫩软糯的豆腐夹到人碗里,“季郎好像知道些什么?” 11. 第十一章 季允四下环顾,确认无人才道:“属下先前在园子里练剑,见蔡管事独自贴着墙根行走,且十分警觉,似乎怕人瞧见。属下悄悄跟过去,随他到东北角门处,他在那里见了一个人。” “属下看不清那人长相,依稀也是个随从,但听得到他们说话。蔡管事在向那人告状,说侯爷、侯爷……”季允垂下眼睫,话音轻轻的,“侯爷沉迷美色,只是喜欢属下一人。为了纵容属下,才打压蔡管事等人。” “对方应和几句,说了些会帮忙之类的场面话,小半炷香便走了。” 程放鹤蹙眉,“为何不告知本侯?” 季允脸上一红,“这点小事,怎敢随意扰侯爷心绪。若是说给您,岂不成了属下找侯爷告状。” “你不该找本侯告状么?”程放鹤把筷子往碗上一搁,“你是本侯身边的人,本侯不该护着你么?” “……您若不信属下,只管让人守在角门捉他,有了昨日的事,他们定还有下次。” 程放鹤摆摆手起身,“本侯何时说过不信?不信至亲之人,难道信那个蔡豪么?”他坐到桌边问魏清:“蔡豪何时再去工部?” 魏清道:“三日后。他拿侯府的文书,到工部审核过后,好把工厂里的军备送去锐坚营。” “押送军备?那想必有几人同去。”程放鹤铺纸提笔,随手划拉起来。 季允在一旁问:“侯爷有何计划?可否让属下从旁协助?” 闻言,程放鹤笔锋一顿,想起上次让林执中带季允看了军营,如今再让他看看越国官场,的确是不错的反派励志教育。 他轻笑,“你想凑热闹就扮成侍卫混进去,不过用不着你协助。蔡豪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哪配得上本侯的季郎出手?” 季允:“……谢侯爷。” 三日后,季允换了寻常随从的衣裳,跟在出行的队伍里。蔡管事是侯府最有头脸的管事,出门讲究排场,即便押送军备要不了那么多人,仍带了十八名随从。 侯府车轿停在工部门口,打头的随从将蔡管事扶进衙门,一路遇见的工部官吏无不起身迎接。直到进了堂上,只有分管军备的高侍郎是坐着的。 十八名随从候在堂下,蔡豪独自上前,朝高侍郎深深一礼,便低声开口。 季允是习武之人,耳朵灵敏,勉强听见二人对话。 蔡豪道:“上次属下考虑不周,谁知侯府侍卫竟会叛变……还有那个夏国贱奴,侯爷死抓着不放,您的吩咐可不好办啊。” 高琛冷笑,“你不必在这叫苦,本官知道你那点心思。待到事成,本官该给的不会少,多的也没有。” “您别生气,再等一次,属下这不是还在侯府呢?下次一定行。” “做得那样明显……你还想有下次?” 蔡豪还要说些什么,高琛却忽然抬高话音:“文书呢?拿出来本官用印。” 蔡豪只得拿出文书,翻开却一愣。 高琛接过文书瞧一眼,唇角现出讽刺的笑,点了一个堂下的随从:“你过来,侯爷有令,要侯府随从念这份文书。” 那随从也一脸懵懂,他只得接过,可认字不多,磕磕绊绊念完侯府押送军备的文书,发现后头还有一张: “侯府管事蔡豪,串通外人,祸乱府什么……今蔡豪之什么昭昭,令随行侍从什么什么此人,还诸其主,听凭工部高侍郎处什么……” “什么?侯爷让我们做什么?”后头识字的随从抢过来念,“绳缚!用绳子绑缚!这是侯爷的命令,大伙快把他绑了!” 这些随从多年仰蔡管事鼻息,对其有惧无敬,此时听闻侯爷发话,自然无不乐意。不知是谁带了个头,他们便七手八脚制住蔡豪,有随从管工部借了绳子,将人死死捆住。 季允在队伍里突兀地道一句:“高侍郎对此有何看法?” 高琛的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猛地一拍桌子,“荒唐!侯爷要惩治下人,带上本官做什么?!蔡豪是侯府的人,与本官何干?” 蔡豪动弹不得,大哭道:“高侍郎!您可不能不管属下啊——属下做这些都是为了您,等属下脱离奴籍,定会回报您恩德,求您救属下一命!” “临川侯府自家的事,如何还闹到工部来?!”高琛浑身发抖,站起来指着蔡豪道,“你们还不快把他送回去,他再血口喷人,本官可要按工部的规矩处置了!” 后头看够了戏的季允唇角一勾,上前对众随从道:“押这个罪人回去吧。侯爷的话已经带到,还有军备等着呢。” 众人都知道季允是侯爷身边的人,便听了他的话。 季允带两个随从押送蔡豪回侯府,一路上想起方才的场面,心中暗叹侯爷手段高明。 侯爷治这个蔡豪,不但要给府上随从看见,还要给高侍郎看见以示警戒,还要让随从们亲手绑了蔡管事,撼动府上随从的等级观念,免得众人再因为恐惧不得不助纣为虐。 想着侯爷的谋略,季允倾慕之余又不免担忧。 他隐隐觉得,自己算计不过这个人。 季允将蔡豪押到,向侯爷禀明经过。临川侯正靠着坐榻,专心摆弄桌上几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听了回禀慢悠悠道:“蔡豪没惹出人命,本侯不好杀人。可这般作威作福的人物,送到哪去都是个祸害。季郎,你说侯府上最脏的地方在哪?” 这话别人听不明白,蔡豪却懂了,侯爷是要用他曾经对待季允的方式,以牙还牙。 “马房。”季允面无表情道。 蔡豪闻言放声大哭,死去活来的。程放鹤微微蹙眉,示意众人拦住他,“要寻死也别脏了本侯的地方。就送去马房做工吧。” 当天夜里,季允披了件玄色斗篷,趁临川侯在园子里吹新得的笛子时,悄悄去了马房。 一日之内,从前风光的蔡管事仿佛老了十岁,穿着满是尘土的破布衣裳,头发披散,脸上一块块黑不知是什么。他费力地提着一个木桶,里头装着马粪。 马房的灯烛似乎被谁刻意熄灭,蔡豪一个不慎摔倒,木桶里的马粪泼了一身。 他狠狠“呸”一声,用空桶装水往身上浇,冻得浑身发抖。 季允静静看了片刻,缓步上前。 “季允?!”蔡豪注意到他,还在滴水的手指着他,“今日的事是你怂恿侯爷做的?我人虽在这里,整个侯府的人我谁的把柄没有?这侯府终究在我们手上,你给我等着!” 季允一言不发听他咆哮,面色沉静如水。 “怎么,怕了?你若现在求饶……唔——嗯嗯哼啊……” 季允突然伸出左手,掐住对方的脖颈。 “我听懂了,”他道,“只要杀了你,所有人都会安全。” 他力道凶狠,蔡豪掰不动他的手,只能艰难吐字:“你……你不能、不能……侯爷说过不杀我……怪罪下来……” “依你所言,侯爷偏宠我季允,岂会因一个罪奴就怪我?” “唔……松手……求你……” “去死吧。” 咔。 季允拧断手里的脖子,将发臭的肉身丢进粪坑。 12. 第十二章 程放鹤在现代是搞音乐的,他主要玩流行乐,但父母是民乐演奏家,他从小耳濡目染,时常往自己作品里添加古典元素,多少懂一些民乐。 来到古代,他只能玩传统乐器了。现在任务对象还在养成,画像和美男都备好了,他闲得无聊,就带着各式乐器在自己改建的侯府里遛弯,对着花鸟鱼虫吹奏。 他躺在池边吊床上看落叶,抱个琵琶弹了一首《秋天不回来》,正无聊着,魏清过来说:“禀侯爷,昨天夜里,蔡豪被掐断了脖子,死在马房了。” 程放鹤手指一拨,琵琶转调,是一首《恭喜发财》,“嗯?谁干的?” “昨夜马房附近无人值守,二更换班时,便在粪池里看见了尸身。” “二更,”程放鹤指尖一顿,轻笑,“昨夜季允也是二更才回来吧?回来便要水洗手。” “是。”魏清明显有些不安。 程放鹤笑意愈深,“你紧张什么?你知道本侯多喜欢他——此事就当本侯没问过,去告诉季允,本侯晚上想吃甜的。” 听自家侯爷大言不惭说喜欢,魏清嘴角抽了抽,正要下去,又听侯爷吩咐:“本侯杀了蔡豪,很快就会有人清算本侯。唉,麻烦死了,把公孙侍卫长叫来吧。” 魏清退下后,程放鹤独自弹了一会跑调的口水歌,远远见公孙猛身影靠近,便伸展身体摆出潇洒姿态,再一次转调,直接来了首古曲《高山流水》。 一曲毕,他状似无意目光扫过公孙猛,见此人怔怔站在那里,直勾勾盯着他看。 “公孙侍卫长,你这是听曲呢,还是看人呢?”程放鹤随手一拨,发出一串乱音。 公孙猛打了个激灵,“属下僭越了,嗯……” “行了,本侯知道你那些心思。”程放鹤把琵琶枕在脑后,“你上次说工部高侍郎也有同样的心思,本侯当时还不信,这几日见到他在侯府安插的眼线,突然有些信了。” “高琛鼓动锐坚营徐将军索要临川侯府的侍卫,本侯可不想把你们送出去。那徐将军虽有把柄在他手上,但若知道蔡豪在侯府生的事,想必不敢再对高琛唯命是从,你说是么?” 公孙猛一点就透,“属下明白!属下和徐将军还有些交情,一定把话带到!” “过几日侯府议事,徐将军会到。那时本侯要他的态度,来得及么?” 公孙猛果断应下,把程放鹤说得满意了,突然来一句:“属下还想问问侯爷……您对那个季公子,是真心的么?” 程放鹤眉心一跳,这问题不好回答。 他若说是,日后季允从侯府跑路,公孙猛就会失去对他的信任;他若说不是,公孙猛大概率会继续纠缠他。 于是他起身坐到吊床边沿,弯起食指,俯身用指侧托住对方下巴,稍稍细看此人容貌。公孙猛五官的确标致,只是生得太过狂放,不是程放鹤喜欢的类型。 被侯爷这样看,公孙猛坦然回视,挠挠头傻笑,“侯爷,其实我……” “你知道,你和季允差在哪么?”程放鹤甩了甩手,无趣地躺回去,“本侯捏他的下巴,他会垂下眼红着脸不说话,他不敢躲,却也不想看、不想回应本侯。” “他心里没有本侯——哪天变得你这么殷勤,本侯就没兴趣了。懂了么?” …… 三日后,众官员再次来到侯府议事。程放鹤按例给工部也递了帖子,他们这次却没一个人好意思来。 锐坚营的一个副将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战况,程放鹤听得生气。 夏人时常骚扰越国边境,以往锐坚营只用派出百八十个人就能打退,这次己方竟然让人全歼,还把边境城墙砸了个口子。 兜兜转转一大圈,那副将总算说:“锐坚营战力不足,京郊驻军不少送去支援边境了,为了京城不被野寇侵扰……侯爷能否借些侍卫给锐坚营?” 原来在这等着呢。程放鹤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支着脑袋望向前排的徐将军。 徐朴倏然起身,跪到堂前,恭谨道:“副将失言,请侯爷恕罪。侯府侍卫本是侯爷一人所有,锐坚营听信谗言,此举不顾侯爷安危,实属不该。” 听到自家将军这样说,几名副将都是一愣,互相对个颜色,却没人敢当众反驳上司。 程放鹤唇角笑意一闪而过,他款款上前,亲手扶起徐朴,温声道:“徐将军不必自责,你们也是受人蛊惑。营中战力不足,徐将军有难处,本侯能体谅。” 徐朴抬眸与临川侯对视,眼中闪过莫名的光亮。 副将听了这话纷纷开口:“下官不敢索要侯府侍卫,可营中这情况,若夏人得寸进尺,整个越国都有麻烦,还望侯爷略施援手!” 徐朴再次深深行礼。 程放鹤叹息一声,甩手回到座上,往后一靠,“本侯一个管军备的,一人之力又做得了什么?别说是本侯,就是你们,做到‘独善其身’已属不易了。” 大家云里雾里,又无不讷讷。 议事草草结束,徐朴却迟迟不走,待大殿无人,他来到座前,垂着头压低话音:“侯爷方才说‘独善其身’,可否赐教?” 程放鹤望着眼前恭谨的将军,想起原书中徐朴在夏人攻越时屡败屡战、坚守锐坚营,却遭朝廷猜忌、断其后路,最后孤身被夏人围困,在阵中自刎的结局。 对这样愚忠的悲剧性角色,他难免有些同情。既然是与任务无关的次要角色,影响一下也没关系吧? 程放鹤不禁道:“越国没救了,带上你姐姐,快离开这里吧。” 徐朴貌似很是困惑,皱眉问:“下官只见到锐坚营战力减退,侯爷为何说整个越国都没救了?” “越国之弊不在锐坚营,如今局面并非一日之寒。本侯言尽于此,徐将军好好考虑。” 再剧透这个世界该坍塌了。程放鹤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挥手命他下去。 殿内只剩他一个,原本该是放松时间,他脑海里却反复回响方才锐坚营副将的禀报。 一百名锐坚营将士,被几十人的夏军全灭,等援军赶到时,城墙竟破了个口子…… 为什么会这样?这可是当年在林执中手下以一敌十的锐坚营啊! 这本书叫《越国的覆灭》,可当这一切真实地摆在他眼前时,他竟感到有些许愤怒。 …… 自打几日前亲手拧断蔡豪的脖子,复仇的快意充满季允的心胸。令他讶异的是,他并未感到身心舒畅,反而生出越来越多的怨念。 他不再为侯爷下厨,也不敢当着师父的面练剑,生怕被看出什么端倪。 有时在无心阁见到临川侯,季允第一反应就是躲。等躲进自己屋里,他再探出脑袋看侯爷的背影。 他对着那背影,把侯爷想象成一个凶神恶煞的魔鬼——才配得上七年来受的苦。 季允外出练剑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能到深夜。某次他在园子里耍了一套连招,最后狠狠出剑,剑柄插进粗壮的树干,将百年树木从中劈开。 他大喘着气,眼中的凶戾并未因发泄而减少。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苍凉低徊的乐声,分明是在灯火繁华的侯府,却莫名如置身山巅荒原,亘古高风裹挟着悲怆,真实地击中此时此地的生灵。 他被深深吸引,忽然想知道侯府中有怎样的高人,能奏出这般曲调。他溯源而行,临近假山时,路边侍卫挡住他:“侯爷在前头,不可靠近。” 就在这一刻,数日来积压的愤恨突然窜上头顶,“侯爷”二字点燃引线,原本悲凉的乐曲也仿佛带了肃杀之气。 季允面上从容,蓦地浅笑,卸下腰间佩剑扔到一边,对侍卫道:“我是季允,求见侯爷,麻烦通传一声。” 13. 第十三章 很快守卫出来说:“侯爷让季允公子过去伺候。” 季允答应一声,沉默地迈步。他胸前,冰凉的匕首从未离身。 他穿过弯曲的石径,绕过层层树木掩映,走近假山。 半山腰的怪石上倚靠着一个身影,穿着及地的长衫,鹤氅广袖在风中飘动,露出半截纤细手臂,双手执一小块乐器放在唇边,手指按下抬起,悠远音色缓缓溢出。 望着那人标致的侧脸,乐音穿过耳膜,一直钻进骨头缝里。季允一时失神,移不开眼也走不动路。 原来侯爷还会奏乐?他身份尊贵,为何要学这等取悦旁人之事? 可那乐声实在动人得紧。 一曲终了,季允仍陷在余韵中,见对方转向他,伸出一只手臂示意他上前,“季郎来这里找本侯,是有事还是——想本侯了?” 季允怔愣半晌,见侯爷一直盯着自己,匆忙去爬那假山的台阶,几次险些绊倒;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腰,便直直跌入一个怀抱。 临川侯将他揽到身边,他心跳陡然加快,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属下……是追着乐声过来的,好听……属下想和侯爷学奏乐!” 程放鹤轻笑一声,并不戳破他睁眼说瞎话,把手里圆滚滚的乐器递给他看了一眼,“你竟喜欢这音色?你年纪轻,莫要学这般凄凉的东西,本侯的季郎,还是活泼朝气些的好。” 谁让本侯的白月光活泼朝气呢。 季允却执意伸手去碰那乐器,“可是属下喜欢这个。” 程放鹤把埙拿到一旁,话音坚决,“本侯这里有更适合你的。你向本侯学艺,自然要按本侯喜欢的样子去学。” 他从脚边的盒子里取出另一件乐器,交到季允手上。此物与前者大小相似,只是吹口和气孔的细节不同。 “这是陶笛,学起来容易一些,季郎学这个吧。” 季允觉得侯爷此举似有深意,却一时说不清,只得暂且接过那个陶笛。 程放鹤用他双手握住陶笛,又带着他手指认音孔。陶笛入门不难,在短暂的基础教学后,季允已能吹出连贯的曲调。 程放鹤教了他一段《小星星》,然后自己用埙吹出和声,掩盖初学者吹出音色的瑕疵。乍听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 一曲毕,季允靠在他怀里,将简单的旋律反复吹奏。少年的动作有些别扭,好像护着胸口什么东西似的。 程放鹤有意无意在他耳边吐出热气,揽着季允的腰道:“等你练好了武艺,本侯教你吹《入阵曲》。将来上了战场,这乐曲能鼓舞心志。” 陶笛音色一顿,季允稍稍转向他,“侯爷,属下无以为报。” “怎么又说起这个了?本侯不是说过了,本侯对你好只是因为……” “因为侯爷喜欢属下?”季允抬眸,长睫翕动间,扰了眼波深潭的静谧,“喜欢一个人便对他好,却什么也不向他要,是这样么?” 季允低低道:“换做是属下,兴许做不到。” 程放鹤敏锐地察觉到,季允突然说这些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积压已久,无法轻易蒙混过关。 仔细想想,自己这些天的行为的确很难解释。程放鹤穿书多年,深知爱都是自私的,像他这样想方设法对人家好的,往往都有所图谋。 想清楚这些,接下来要做的就很清楚:给季允一个解释,告诉他自己要的是什么,好让他安心享受在侯府的一切。 “本侯也是人,逃不过凡尘俗念。”程放鹤手臂使力,将人完全拘在怀里,整个抱进假山洞内,贴住他耳垂,“本侯第一次见你说过,想让你侍奉本侯——不是寻常随从的那种侍奉,再多一点,懂么?” 怀中人剧烈一颤,胸膛起伏得厉害,“侯爷的意思是……” 程放鹤加大力度,迫使对方身体与自己紧贴,制造一种安全感,“季郎上次在本侯面前欲言又止,如今想好要说的话了么?” 季允的身体愈发僵硬,他嗯嗯啊啊几声,没说出一句完整话。 “没想好也不要紧,有时得逼一逼自己,才下得了决断。”程放鹤一只手攀上他后颈,沿着侧面托住脸颊,将他头颈转向自己,“本侯慢慢来,你若觉得不适便推开。别怕,本侯不会怪罪。” 程放鹤渐渐俯身,靠近怀里人的脸颊。 他是个多情性子,向来见美人就爱,可此时仔细看来,季允又与寻常美人有些不同。 那面容尚带稚嫩,五官则是超越年龄的深邃;分明一身疤痕,眉峰凌厉似刀,望向他的眼波却永远那么清澈。而少年的唇瓣小巧鼓胀,即便灯火昏暗,也显出诱人的潮湿。 程放鹤做过很多攻略任务,可他向来只用美貌诱惑,从不真的给人甜头。他自诩真名士自风流,并非什么好色之徒,可此时此地,在这个人面前,却突然把持不住。 季允没有推开他,甚至没有躲避他的目光。 程放鹤突然俯下头,叼住美人的唇瓣。 怀里的身体猛然一僵,他并未立即进攻,而是慢慢摩挲着唇纹,用舌尖沾湿皲裂之处,再用牙齿轻咬。 季允在发抖,尤其是在他咬下去那一下,全身绷紧的少年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环住他腰身。 程放鹤被勒得血脉贲张,但他忍住冲动,挪到对方唇角,柔声问:“季郎……还好吗?本侯可是冒犯了你?” 季允眸中蒙了一层水雾,眼波盈盈微颤,轻声唤着“侯爷”,再无别的话。 只听这一声唤里藏了多少欲念,程放鹤便知道怎么做了。他再次狠狠吻住那双唇,探入少年未经开垦的口中。 怀里的人身子发软,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双手紧张地扒着入侵者后背的衣料,任由他扫遍自己的领地。 昏黑幽深的山洞里,无人知晓他的沉沦。 程放鹤最后是将人抱回无心阁的。他将浑身无力的少年放在自己榻上,却见人解起了衣带。 他握住对方手腕,“不必这样着急,今日吓着你了吧。” “不碍的,属下伺候侯爷。”季允脸颊通红,生硬地扯了外衫,只剩紧贴身形的中衣,转身便往程放鹤怀里钻。 少年学得很快,双臂环抱住侯爷的腰身,一副恭敬柔顺的姿态,仰头舔舐他喉结,软软的唇缝抿他锁骨,同时刻意发出低低的呜咽。 程放鹤被撩得口干舌燥,分明是他招惹季允,反倒被个半大少年欺负得不可自拔。他几乎推拒不开,到底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后退,完全不敢碰到对方任何地方。 就连杀掉蔡豪,他都要分几次完成,反复冲击季允的心灵;上床这么大的事,当然也要循序渐进。 “你不必为了本侯委屈自己。”程放鹤替人披好衣裳,“慢慢来,本侯和季郎的时间,还有很长很长。” 这夜,程放鹤抱着人亲了又亲,美人的滋味怎么也尝不腻,将那小巧一双唇瓣吮得红肿不堪。 他并非没摸到季允胸口藏的那把刀,只是还不打算点破。 14. 第十四章 那夜之后,季允便恢复了先前的作息,每日早早起来练剑。 被林执中看见,她立在一旁问:“说出口了?结果如何?” 季允收剑,摇摇头道:“说不出口。一旦确定自己说不出口,便心思已定,可以练剑了。” “呵,这样也行。”林执中笑了笑,“你且歇一歇。几日不练却毫无退步,可见已参透要诀,不必下苦功了。” “我只问你,除剑法之外,这些天还有什么进益?” 季允略一思索,给师父讲了蔡豪与工部的事,叹道:“在锐坚营的见闻已令弟子倍感讶异,如今得知侯府管事竟与工部侍郎勾结,越国朝堂腐朽可见一斑。侯爷一人之力,只救得了侯府的事,可越国上下又有几人存了侯爷这份公心?” 林执中脸色渐沉,锁住眉头,“你只见临川侯惩治蔡豪,便称颂起侯爷了?他在越国官场是什么位置,你一概不知?” 季允一愣。 “我当初逃离锐坚营,却落在临川侯手里,也曾想过以死明志。可我若死了,这世上不就又少了个愤慨之人么?后来他允我只训练侍卫,不参与他那些脏事,我才答应下来。” “侯爷的……脏事?” “那师父便给你讲讲。”林执中冷哼,叉着腿在石凳上一坐。 她从越国建国讲起,过去历代帝王大多施行仁政,可传至这一世,少帝幼年登基,先帝托孤于马丞相,未料此人悄悄在朝中经营多年,甫一掌权便改换了面目。 以林执中的视角,看不到马丞相在朝中的全部动作,她只看见远离京城的地方建起一家家姓马的庄园和店铺。 她暗示朝中清流御史检举此事,却无人理睬,那些御史很快相继被贬谪,锐坚营里也出现找麻烦的人。 “那之后夏人进犯,马丞相便盯上了军营。临川侯主管备战,粮草甲胄的事务由他拍板,若想发战乱财,每一分都得从他这走。” 季允站在原地,只感到胸口闷得厉害。 “临川侯向来厌恶夏人,这次不知发的什么善心,竟让我来教你。那蔡豪勾结工部,还不是他默许的?总之,你是懂兵法的人,不可再被表象迷惑。” “季允?”她这才注意到对方表情不对,“这是怎么了?” “我……先不练了。”季允提步便走,连剑都忘了拿。 他并不知道该去哪里,浑浑噩噩在园子里绕了几圈,只觉得身上汗味太重。可他不想回无心阁沐浴,便去了园子里的汤池。 汤池连着活水,却只有冷水,他进入池中,被激得清醒,一眼看见自己遍身伤痕。肩膀上的一道是有记忆以来便有的,手臂和腰腹上那些则是在侯府落下的。 在侯府七年,他受过无数的刑伤。有的数月后会消退,有的烙得深或者缺医少药,便永远留在他身上。 季允突然愤恨至极,这些伤疤无不是临川侯留给他的,可侯爷叫他“美人”时,却未曾看到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正如他沉湎于临川侯的温情,从未见过此人助纣为虐、残害将士、鱼肉百姓的一面。 他把头埋进水里,不停地清洗自己的嘴唇,却蓦地注意到,草丛中似乎有什么动静,轻微到寻常人轻易听不见。 季允听力过人,除了因为习武之人的天赋之外,还因为这七年的磨难。似乎没什么地方对他来说是安全的,所以必须保持警觉,足够敏感才能保护自己。 他从岸边捡个石子砸过去,竟砸出了草丛中一个身影。他认不出人,只看清那人身着侯府随从的衣裳。 蔡豪已死,侯府中还有谁会偷窥他的行踪? 难道又是临川侯? 临川侯啊…… 哗啦一声,他猛地从水中站起,身体冻得发抖,却咬紧牙关,攥住了拳。 …… 无心阁里,坐榻上放着个矮几,桌上摊开两份文书。程放鹤靠着软垫,往桌上撒了把米,引得喳喳前去觅食,将两份文书啄烂。 一份是从逍遥殿送来的,众官员来逍遥殿盖临川侯的印鉴,文书也会抄录一份留档。在这份工部的呈报上,高琛重新制定工厂的考评规矩,提高了产量要求,达不到便克扣工钱;还给工人增加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规定,不久前便有名工人因为做活时卷起工服的裤脚而被扣了半年的工钱。 然而,工部送给锐坚营的军备总量并未提高。这中间的差额,想也知道去了哪里。 程放鹤一看便知,这是因为自己不合作,耽误了某些人的财路,所以他们只好自己动手,不顾吃相也要保证进账。 另一份则是徐朴呈上的边境密奏。这份文书原本只应交给兵部,可他私自给临川侯府也抄了一份。密奏上说,常年试探边防的夏人突然消失,一整个月都不曾进犯,徐将军判断,这是大举入侵之兆。 程放鹤回忆原文时间线,毁灭越国的战争的确快要打响,只不过夏人打了大半年才最终踏平越国京城。前期夏人作战并不顺利,是后期季允回到夏国后,战力才突飞猛进的。 乍一看不甚紧急,但问题是,如果两国开战,程放鹤和季允的关系就变得尴尬,让季允爱上他的难度将会大增。 想至此,程放鹤无端一阵失落,叫来魏清吩咐道:“从现在起,把书房里所有朝政文书,无论是否与侯府有关,全都抄录一份存到后院。” 魏清应下,才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季允公子在门口。” “这时候来了?进来吧。”程放鹤并未多想,随手解开外衫的系带。 他听见脚步声抬头,却见来人脸色白得厉害,嘴唇发紫,眼波里似乎压抑着什么强烈的情绪。程放鹤一怔,“季郎?” 季允上前跪在榻前,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平视,一字一句道:“属下想回夏国,请侯爷允准。” 分明极为规矩恭顺,程放鹤却觉得他这样子有些吓人,“这话从何说起?” 季允不卑不亢:“侯爷曾说喜欢属下,可属下本是夏人,喜欢一个人就该放他自由。” 程放鹤偏过目光,朝门口道:“魏清,季允这是从哪回来?” ——受什么刺激了? “侯爷,”季允的话音愈发低沉,“你并非真的喜欢我,对么?你只喜欢我的皮相,只想得到我的身子,只想有个人对你百依百顺,根本不关心我在想什么,对么?” 程放鹤闻言并无半分恼怒,反倒觉得未来反派执拗地质问自己的模样可爱极了。 他面上冷冷的,“感情是自私的,这是你说的。你也不过是在图本侯的好处,凭什么要求本侯真心待你?” 他不由分说扯开季允的衣襟,拿出其中匕首,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本侯可以给你真心,可你有真心来换么?” 季允凄然一笑,缓缓起身逼近坐榻,“既然如此……我与侯爷不过是利益交换,侯爷给了我想要的,我也该给侯爷想要的了。” 程放鹤一惊,下意识要推他,“你、你干什么?你别过来!又发疯了吗?” “我很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季允捏住程放鹤两只纤白的手腕,压在坐榻上,箍地他整个身子动弹不得,“侯爷,我只想要你。” 15. 第十五章 程放鹤被人打横抱起来,阔步走向卧室。 经过门口时魏清大骇,“侯爷……可要帮忙?” 程放鹤微微摇头,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话音道:“悄悄送点洋葱进来。” 卧室里,季允将人放在榻上,接下来的动作却很是忙乱。他想扯程放鹤的衣裳,又怕给人扯坏了;想去解衣带,却越着急越解不开。 程放鹤放松全身由人摆布,轻笑道:“急什么?你既然想要,本侯给你就是了。” 季允闻言,忽地伸手到他腰后,隔着衣裳往下,“我想要,侯爷就给?” 感受到对方停留之处,程放鹤才明白过来——合着这是纠结谁上谁下呢? 季允力道很足,神色看上去也凶狠,可实则进展很慢,似乎在等他一个答案。如果程放鹤不愿意,大可翻身将人制住,主动权仍然在他手上。 程放鹤虽然喜欢撩美人,却从没考虑到这么具体。在现代,音乐圈里小范围出柜的不少,他听那些朋友聊起这种事,好像大家都无所谓,位置完全看心情。 但他知道古代人不一样,古代的概念里根本没有势均力敌的爱情,位置代表权力,俩人睡觉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占有。以季允目前的身份,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则是很过分的。 程放鹤时刻记得自己的任务计划,他不是要通过羞辱反派来使人黑化,而是要给他最美好的一切,再无情夺去。 既然如此……他伸手扣住季允的腰身,咬人耳垂,“磨蹭什么,到底想不想要本侯?” 他看到季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程放鹤穿进这本书以来,这是第一次真切地相信,看似温和恭敬的季允就是全书最大反派。 以前他看过季允舞剑,动作虽然狠厉,却终究遵循章法;他看过季允毁坏兵器,可他到现场后对方很快就收了手。 但这一次,季允是真的在……发疯。 少年手脚笨拙,只知道释放攻击性。程放鹤这才意识到季允有多恨他,恨到想要一刀捅穿他,一口咬死他,掐着他脖子使他窒息而亡。 “临川侯那般傲慢,也有臣服于我的一天……” “侯爷很喜欢吧?” “……跪好。” 折腾一通后,季允数度失控,终于筋疲力竭,倒在榻上。 他不敢休息,而是裹好衣裳跪了,“属下冒犯侯爷,辱没侯爷贵体,请您降罪。” 程放鹤心下好笑,古人就是多事。他明明觉得在下面还挺好的,让他和季允换换他还嫌累,怎么这事还值得请个罪? 但他却是一副做出很大牺牲的模样,别过头遮住面容,幽幽叹道:“人人都说男子雌伏是屈辱之事,可本侯、本侯喜欢你,只想把自己献给你。” “侯爷……”季允膝行上前,扒着榻边,不发一言,眼波却荡开万千涟漪。 这时魏清敲门进来:“侯爷,您的补汤好了。” 食盒里盛着两碗补肾气的干贝海藻汤,程放鹤先给季允递了一碗,自己接过另一碗汤和食盒,果见盒里放着两瓣蒜和几片洋葱。 他趁季允埋头喝汤,悄悄把洋葱在眼皮上抹了抹,然后躺回榻上,翻身向里。 “起来吧,”他道,“你哪次跟本侯请罪,本侯真的治你罪了?何必这副作态。” 季允仍跪在那里固执地解释,说他今日从他师父那听到临川侯昔日的作为,说他只是怄气,并非真的想回夏国…… 榻上的人始终纹丝不动、沉默不语。 季允坐过去察看,却见向来从容轻淡的侯爷,此时眼角竟有一点晶莹。 他再往里凑,大着胆子转动人身体。侯爷阖着双目,那举世无双的面容上竟布满泪痕,一滴泪珠跃出眼角,沿鼻翼滚落。 季允仿佛呼吸暂停,迷茫地望着眼前景象,片刻之后瞪大了眼,俯身圈住临川侯的腰,低头去吻他眼角泪珠。 “都是我不好,是我蠢笨,竟真以为侯爷在和我做交易,伤了侯爷的心。” 季允忽然从桌上拿起那把一直藏在自己怀里的匕首,对准自己还缠着绷带的右手小指,“属下愿自断一指,以证对侯爷的忠心!” 程放鹤吓了一跳,连忙睁眼,夺下他的刀扔到一旁,“你本无忠心,证什么?本侯方才见你一身疤痕,换做本侯,也不会对曾经折磨自己之人怀有忠心。” “属下心存怨恨是真,可属下喜欢侯爷,也是真的。”季允缩起来坐着,两只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指节。 程放鹤躺回去面壁,脑袋枕着手臂,“那便等你何时想好了想通了,放得下过去了,再来管本侯要这颗真心。”一顿,话音压低,“无论多久,本侯给你留着。” 任务不允许他当然等太久,但他相信用不了多久。 那之后每一夜,季允都会抱着兵法来侯爷的卧室读书,然而二人同榻而眠。程放鹤并未说过不许他碰,只是夜夜冲着墙壁睡,让季允只敢在身后抱着他,再不提多余的要求。 在一起的时间多了,程放鹤看到季允读完了《随军手记》,着手整理自己的用兵之道。他掐算着进度,对照系统每天在他脑海里的倒计时,成竹在胸。 任务对象已经上钩,一切尽在掌握。 不过程放鹤早就预料到,朝堂上的事他直接甩手不管,有人不会善罢甘休。 很快,他收到了丞相府的请柬,邀请他去参加马丞相第七房小妾诞下一女的贺宴。 这小姑娘出生已是俩月前的事,这时候才开宴会,显然是有备而来。 但程放鹤不打算躲,这次不给面子,以马丞相的性格下次只会变本加厉。 宴会当天,丞相府张灯结彩,宾客不多,却很是热闹。宽阔的广场上,程放鹤被安排在靠前的座位,挨个将今日的客人看过去,几乎都是马丞相利益集团中人。自己已明确表示退出却仍被邀请,显得十分微妙。 开宴之初,众人依次献上寿礼。什么琉璃玛瑙寿山石,程放鹤大概看得出每样东西的价值,便知道这场寿宴目的在于行贿,即便那些坐在程放鹤前头的显贵,也要大出血给官阶只有三品的马丞相送钱。 轮到程放鹤,他两手一摊,“本侯没有礼物。请帖上只说来参宴,并未说要献礼,所以本侯没带。” 众人起初目瞪口呆,而后交头接耳,兴许是交换了一下临川侯最近的事迹,纷纷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 程放鹤全不在意,悠然往椅背上一靠,自顾自斟酒。 “原来如此,那便下一位吧。”马丞相没有立即发作,献礼继续。众人所献礼物无不珍贵,除了……徐朴。 徐朴献上一副甲胄,“这副甲是依照女子身量裁剪的,望丞相千金日后长成英豪。” 马丞相细看那甲胄,似乎只为实用,并无奢华之处,遂冷哼道:“徐将军为本官不满百日的爱女赠送甲胄,是希望她成年之后,战火仍未消停么?” “不、不是……下官……”徐朴面带惶恐,承受了好一阵众人的阴阳怪气。 待到敬酒时候,程放鹤便悄悄坐到徐朴身边问:“哪来的甲胄?” 徐朴看了他一眼,似乎一愣,而后垂下眼道:“林将军还在时,为她打造的。后来她下落不明,营中旁的女将也不敢穿她的甲,只好送人。侯爷也觉得送得不好?” “寓意是好的,只是在这场宴会上,太过朴素了些。”程放鹤随口道,“今日这位千金的生母,并非徐将军的姐姐吧?” 徐朴僵住,没有回答。程放鹤这才意识到自己触及别人的家事,没再多问。 酒酣耳热,马丞相邀请众人入室内再叙。下人来请临川侯时,他摆摆手道:“本侯喝不下了,在这坐一会等散宴。” 对方并未强求,只意味深长道:“那侯爷可一定要等到散宴。” 程放鹤没为难下人,原地等下去。这会儿徐朴也不见了,他无聊得紧,只管闷头享受桌上的山珍海味。 约莫小半个时辰,丞相独自从室内走出,其余官员随从落他好几步。 他径直走到程放鹤面前,没等程放鹤倒出肚子里的客套话,便阴沉开口:“临川侯,交出一个人,从此你与相府再无干系。” “什么人这么值钱?”程放鹤唇角勾起讽刺。 “季允。” 16. 第十六章 程放鹤靠在椅背上双臂大张,慢悠悠斟一盅酒,倾倒入口,耐心舔干净唇边水渍。 他眯着眼,眼尾的红愈发妖冶。 他貌似悠哉,不抬眼看咄咄逼人的丞相,心里却没底。季允只是他用来推脱政务的借口,如今竟被马丞相关注到,他可不想被影响了任务计划。 “哦?马丞相也爱美人?”程放鹤又斟一盅,隔空敬了敬,“没想到丞相大人年纪不轻,却还像程某一般存着色心,也算是知音” “可惜,季允不能给你。本侯如今爱他正在兴头上,马丞相应当不会横刀夺爱吧?” 丞相马翰臣自己还没说啥,周围的狗腿官员们脸先绿了。高琛上前两步,冷哼道:“临川侯说的这是什么话!丞相乃一国宰辅,日理万机,哪有空像你一样整日沉迷美色?你受了蛊惑,竟连枕边人的身份也不问,丞相向你要那季允,何尝不是为了你?” 程放鹤随手将酒盅往高琛脚下一泼。这个高侍郎品阶在他之下,如今仗着丞相,连尊卑也不顾了。 那边马丞相也皱了眉,给高琛使个眼色,道:“你向临川侯讲讲,那季允是什么来头。” 程放鹤姿势没变,睁开半只眼睛,似乎在听。 高琛道:“十七年前,夏贼伪帝在宫乱中出生,生下来便遭人投毒。平乱后,御医紧急研制出解毒的方子,却不知能否管用,可那小皇帝身体虚弱,不敢轻易试药。” “巧的是,夏国将军云襄家里有个同年出生的男婴,名叫云骁,竟也中了同种毒。云襄便将幼子献出,替伪帝试药。” “武将家的孩子气血充盈,把御医的方子试了个遍,人折腾个半死不活,总算试出解毒之法,这才救了伪帝一命。” “这是夏人中流传的,但我们的探子得知,云骁中毒是其父母刻意为之。他们用淬毒的砍刀划破幼子的左肩,留了好大一道疤——临川侯,你注意过季允的左肩么?” “你身为越国公侯,竟宠幸夏国将军之子!季允的父母都死在焦山之战,他想取你性命为父母报仇,简直易如反掌!” 高琛越说越激动,好像性命堪忧的是他自己一样。 程放鹤当然知道季允是夏国云将军之子,但季允刚出生就被抓去试药的事,原书也是一笔带过,加上季允浑身都是伤,程放鹤自然不会注意其中的某一道疤。听高琛这么说,才把这两件事串起来。 可高琛不知道的是,程放鹤巴不得季允趁他不备一刀捅死他。 “季允的左肩有道疤,可本侯都不知道的事,高侍郎如何知道的?”程放鹤白了那二人一眼,唇角微弯,“原来真有人觊觎本侯的美人?” “临川侯,”马翰臣的话音又冷又硬,“此人与你有家国之仇,又在侯府遭多年欺辱,留在身边终究是祸患。不如交出来,若夏人再度侵扰,便在阵前斩杀他们前将军之子,乱其军心,岂不是大功一件?你有此功,本官自不会再计较你怠工之事。” 程放鹤抱着胳膊挑眉,“在阵前斩杀?——想得美。本侯喜欢的美人,永远只属于本侯一人,不许任何人染指,丞相趁早息了这份心思吧。” “这是本官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马翰臣一字一句。 “丞相说笑了,程某一个闲散临川侯,从无所求,要什么机会?”程放鹤草草行礼转身,“宴会既然已经结束,程某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身后,高琛大喊:“你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侯爵,就你那点权柄,丞相捏死你就像捏死蚂蚁般容易!到时候你身败名裂,就等着给我……” “闭嘴,生怕人不知道你馋他?”马翰臣丢了个轻蔑的眼神。 众人凑上来七嘴八舌:“高侍郎说得没错,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临川侯居然敢拒绝马丞相的要求,不自量力!”“一口一个‘美人’,身子肯定也掏空了,草包一个,能成什么气候!”“出了这个不听话的刺头,临川侯几代的家业都败完了……” 马丞相听着这些话,神色淡淡,但高琛看得出他是极舒服的。于是高琛当机立断:“那临川侯虽不怎么管事,可工厂他还是去的,不如就在那时——” “那便由你去布置吧,”马翰臣意味深长道,“人总归是你的。” 程放鹤出了丞相府的广场,见魏清候在那里,显然听清了方才的对话。他吩咐道:“闭好你的嘴,此事莫要和季允透露半个字。” 魏清道:“那属下不说季公子的身份,只说侯爷是如何护着他的?” “不许提。”程放鹤严肃道,“本侯待他够好了,这时越是拼命护着他,他越想不通透。” “是,属下明白了。”魏清其实不明白。 这时前方传来争执,程放鹤略感讶异,徐朴竟然没走,而是正被丞相府几个家仆拉扯着往门口推。 徐朴朝内院方向喊:“阿姐,你这是图什么啊!我徐家的女儿怎能让人这样欺负?!你找丞相大人,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会替你做主……” 内院那边则有几个丫鬟仆妇,也在将什么人往回扯,只见她披头散发,一身衣裳乱七八糟。 徐朴是习武之人,但他似乎不敢和丞相府的家仆动手,任由他们拽着劝:“徐将军这又是何苦呢?后宅妾妇,哪有不受委屈的?况且那宋姨娘才生了相府千金,不过是多要几个例银,就是告到丞相大人面前,不也得偏疼着她?” “宋姨娘是姨娘,徐姨娘就不是了?我徐家虽贫寒,却也是诗书清门,我家女儿不会那扯头发扒衣裳的泼妇手段,活该教人欺辱?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我还不相信阿姐在相府过的是这样日子!” 另一名家仆也劝:“徐姨娘嫁进相府,就是咱们马家的人了,哪有小舅子来出头的道理?再说了,徐将军就管着个锐坚营,徐姨娘也是后门抬进来的妾室,在丞相府拿大,连我们这些下人都看不过去。” “你、你们……”徐朴似乎是气急了,一根手指指着对方,还要再骂,却被程放鹤上前拉开。 “徐将军宴上吃太多酒了,本侯送你回去吧。”方才比谁都傲慢的程放鹤,此时却能屈能伸,抓着徐朴往府外走去。 这位徐将军可不像他一样,惹得起马丞相。 “令姊出什么事了?”出了相府他才问。 徐朴这时也冷静下来,垂着头道:“一点家丑,不让侯爷看笑话了。” 就算他不说,程放鹤方才听了那段对话也猜个八九不离十,“徐将军肯将胞姐献给马丞相,这是舍小家为大家的义举。只要徐将军能受马丞相荫蔽,率领锐坚营保卫越国,一人受的委屈也值得了。” “不,不能这么算……看到阿姐方才的样子,我……” “徐将军好好想想本侯说过的话吧。”程放鹤说罢,便上了侯府的车驾。 不说这舍弃一人拯救苍生的逻辑有几分道理,这时候的徐朴应该已经意识到,在马翰臣手下当锐坚营主将,根本拯救不了苍生。 回到侯府,锐坚营又送来了前线的文书,程放鹤便立即将什么马丞相抛到脑后。毕竟马丞相就算看他不爽,也不太可能影响他养成反派的主线任务。 但夏人正式对越国宣战的消息,可就和主线息息相关了。 他歪在坐榻上抱着文书,望着榻边给他捏腿的季允,不禁发愁。战神的军事素养准备得差不多,但黑化进展有点慢了。 季允当他的面向来乖觉,不会明目张胆偷看文书,只问:“今日在丞相府,侯爷没受委屈吧?” “怎么可能不委屈?”程放鹤耷拉着眉眼,却对具体内容一笔带过,“那马丞相见着本侯就开始阴阳怪气。这种宴会,本就是去受委屈的。” 季允埋下头,下巴几乎贴到胸口,咬唇道:“都怪属下上次冲撞了高侍郎,侯爷若是气不过,就责罚属下吧。” 程放鹤听到这话就不痛快,抬手揽住少年的腰,“你就这么盼着本侯罚你?” 他捏着人后颈,将衣领扯开一点,果然见左肩上有一道疤痕与众不同:不是近几年在侯府受的新伤,而是深埋在肌肤里,似乎已和少年的骨肉长在了一起。 尚在襁褓的婴儿,就被下毒拿去试药……程放鹤忽然觉得,他或许低估了季允一路走到今天的艰辛。 “你求着本侯罚你,本侯再无动于衷,是不是不太合适?”程放鹤的手指慢慢在他脊背上画圈,越画越向下,力道忽轻忽重,最为磨人。 季允果然浑身紧绷,颤抖着嘴唇道:“属下知错……求侯爷饶了这次……” 程放鹤见不得他这可怜样子,便松了手,却见对方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季允匆匆告退,竟离开屋子回了侧殿。 程放鹤一头雾水,这是把人撩生气了吗?怎么还跑了?是不是得去哄哄? 换成以往,他一个侯爷肯定放不下身段去哄季允,可他想起方才看的文书,越夏两国要开打,他的任务线必须主动推一把了。 于是他来到侧殿门口,将门推开一个小缝,却听见屋里传来粗重而紊乱的呼吸,低低的呜咽,混着窸窣的衣料声。 程放鹤瞪圆了眼,这……这是食髓知味,一撩就着火了吗? 17. 第十七章 换做往常,程放鹤会识趣地走开,但刚才看到的文书让他产生一种紧迫感。他敲两下门进屋,榻上的人扯了块被子遮住身体,神色慌乱。 程放鹤不由分说上前,连人带被子一起抓进怀里,“看来方才罚得太轻了。” 霸道侯爷本想表演一个强取豪夺,不料季允增重不少,他公主抱失败,只好扣着季允的手腕回到寝殿。 他舒舒服服往榻上一躺,垫高腰背靠在软垫上,勾了勾手指,“过来,伺候本侯。” 上次他被季允欺负了一通够,就算是未来战神,如今也是他的手下——这尊卑上下谁伺候谁的事,今天他得好好清算。 “是。”季允的脸涨得通红,起身要去吹灯。程放鹤眯了眯眼,伸手拉住他手臂拽回榻上。 “就开着灯,本侯要看你。” 昏黄的灯下,少年跪在床角,迟迟没有动作,脸颊的红却缓缓蔓延,像是明晃晃的渴求。 “本侯差点忘了,季郎哪里会伺候人?”程放鹤抓着人修长漂亮的手细细把玩,“若是不知要做什么,本侯珍藏了一柜子的图画……” 静默片刻后,少年像猛地回过神来,上前来解他的衣襟。 “不用,属下知道怎么做。”季允低垂了头,手指颤抖着,缓缓俯身。 见对方的反应,程放鹤便知道火候掌控得没问题。他眯起眼微微仰头,享受着少年的温柔,望着人虔诚恭敬的模样,轻笑道:“说给本侯听,你在做什么?” 一句话把人问得眼神闪烁。季允说了句话,程放鹤没听清,也不追问,只勾了勾少年的下巴,“继续。” 季允动作愈发笨拙,腰带解了足足有半炷香,跪得身形笔直,低下头。 “属下这就……侯爷。” 程放鹤品着那含混不清的话音,尤其动词发不真切,反倒有种朦胧的诱人,又问:“眼中所见?” 季允双唇微颤,嗫嚅着描述他的眼神、脊背和足趾。 “嗯。”程放鹤听了,满意地躺回去,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禁不住问出口:“那么,在想什么?” “在想、想——” 季允忍无可忍,刷的一声抽出衣带,“在想侯爷。” 少年害羞窘迫的模样,程放鹤喜欢得紧,喜欢他用怯怯的话音说出不堪入耳的字句,一齐冲击着自己的触觉、视觉和听觉。 程放欣赏着面前人,短短数月,原本瘦弱的少年结实了不少,既是因为跟在他身边吃得好了,也是因为起早贪黑地练武。 程放鹤对自己杰作非常满意。他心里清楚,未来反派现在只是暂时顺从,实则一身反骨,他得防着那温热的唇咬向自己脖颈。 “学得可真慢。” 他轻嗤一声,握住季允执剑的左手,教人如何侍奉。他半握着少年修长的脖颈,细细摩挲,感受着掌下的身躯明显地紧绷起来。 那一瞬,少年猛然抬眼,原本被睫毛遮挡大半的墨瞳里,像是有炽热的火光,与周围水迹交织在了一起。 程放鹤听见一声低吼,莫名嘶哑得吓人,仿佛压抑了巨大的未知力量。 …… “侯爷,现在可以吹灯了吗?”恢复了恭顺的少年,小心翼翼地问。 程放鹤心情很好,自然什么都依着他。黑暗中,季允默默清理床榻,钻进他被窝,紧紧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身侧。 “属下想问一个问题,这话不敬,望侯爷看在属下方才卖力侍奉的份上,不怪罪属下。” “嗯。”程放鹤昏昏沉沉应着。 季允的话音低而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侯爷觉得,属下哪里伺候得不够好么?与旁人相比如何?” 纵然程放鹤半睡半醒,也听得出他什么意思,就是想问自己和多少人干过这事呗?这才睡了两觉,居然生出占有欲了! “你问本侯,本侯还要问你,”他抚着季允的鬓发,“如今虽然只有本侯碰过你,可往后呢?有朝一日你做了大将军,天下的美人任你挑选,那时候本侯又算什么?”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就不要问别人。” 季允顿时慌乱,“不、不是这样的!我不会,属下日后……” 程放鹤将人往自己面前拢了拢,用被子包裹个严实,“睡吧。你日夜守在本侯跟前,本侯和谁做过什么,你不是亲眼所见么?” 他其实有些后怕,也不知这样欺负反派会不会太过火。但他生理性地疲倦,没多久便睡着了。 而季允却毫无睡意,他抱着临川侯,心中绮思仍在肆虐,忽而冒出了不敬的念头—— 总有一日,他不必像今日这般拘谨,而是再无顾忌,可以强硬霸道、肆无忌惮地占有他的侯爷,将那人从头到脚每一寸索取干净。 胡思乱想到深夜,听着对方的呼吸逐渐均匀,季允被欢愉冲昏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他转移心绪,起身来到窗边,就着月色翻看侯爷方才收到的文书。 季允大惊,夏人对越国宣战? 侯爷今日的反常是因为这个吗?可是,为什么? 桌上放着剪刀,趁人熟睡可以轻易取其性命。可季允却一拳捶在桌子上,突然恨自己没用。 这些天临川侯对他的好,他根本无法回报,空学了一身本事,却窝在侯府什么也做不了——他哪来的脸面找临川侯报仇? 或者说,他真的想要报仇么? 他不知道。 这一夜季允就没怎么睡,次日上午,还没到侯爷起床的时辰,季允却听魏清在门口轻声叫他。 他悄悄下床开门,听魏清道:“丞相派人来侯府送礼,侯爷起来了么?” 季允蹙眉,“收下不就是了?还用侯爷亲自过去?” 魏清为难道:“丞相送的是……十名美人。” 季允一怔,垂眸道:“魏管事稍候,我这便去请示侯爷。” 他很想直接替侯爷回绝了这份礼,可他知道倘若真那么做了,侯爷会生气。于是他只得回到榻上,轻轻拍醒侯爷,重复了一遍魏清的话。 “什么?美人?本侯都有季郎了,再来十个美人,肾还要不要了?”程放鹤迷迷糊糊摆摆手,“退回去,不要。” 季允应了一声,刚走到门口,却见侯爷突然坐起身开始穿衣裳,“算了,本侯还是亲自去一趟吧,若让丞相觉得怠慢,又要找我麻烦。” 他这样说季允不会生疑,然而到了门外,他却悄悄吩咐魏清:“把丞相给的美人送去后院藏起来,悄悄送,不可让人知道,尤其是季允。” 魏清自不敢多问,依言去了。 程放鹤回屋,见季允忽然跪在他面前,郑重道:“属下想上前线参军,请侯爷允准!” 程放鹤纳闷,也不扶他,闲靠在榻上,“上次要回夏国,这次又要去前线,你就这么不想待在本侯身边?” “还是,昨夜本侯给你委屈受了?” “不、不委屈!侯爷昨夜待属下好,一贯都好。”季允叩首在地,“侯爷恕罪,属下无意间看见侯爷放在桌上的文书,知道了夏国进犯之事。侯爷尽心培养属下,值此危难之际,属下岂能在府中安坐?” 程放鹤低低一笑,他算是听明白了,这孩子是受宠若惊、心怀有愧了啊! “季郎可曾想过,你本就是夏人,要帮着越人打你的同族么?”程放鹤玩味地望着他。 季允顿时哽住,脸上又泛了红,垂眸咬唇,“那侯爷让属下一个夏人学习兵法,本意是为了……” “本侯说过,本侯只是为了你。”程放鹤抬手示意对方靠近,季允却不肯起身,膝行上前。 程放鹤摸了摸他脑袋,手臂搭在他肩上,“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本侯不忍沙掩真金,想看你成才,仅此而已。” 季允长睫微颤,跪得笔直,却把脸埋在临川侯膝间。 “本侯知道你总有一日是走,可本侯贪心不足,恨不得永远留你在身边。”程放鹤俯身吻他的额角,极尽温柔,“季郎,再陪本侯些时日吧。” “侯爷莫要这样说,属下好好的为何要走?属下自然也想……唔。” 程放鹤捏起他的下巴堵住他的唇。 有些事只能放在心里,若拿出来细说,这最后的温情也得打碎了。 不过季允的举动给程放鹤提了个醒,他为了获得未来反派的好感,挖空心思对季允好,让人产生了亏欠的感觉。 如果季允觉得亏欠,那么本来就很难产生真爱;即便能爱上他,日后黑化起来要一刀捅死他,难度依然不小。 他必须想办法维持这段关系的平衡。他要让季允觉得,临川侯离不开这个看似平凡的随从。 18. 第十八章 程放鹤穿成临川侯之后,推了不少原身的朝会议事,但每季一次的巡查工厂没来得及。他索性不推了,把潜心兵法的季允从书堆里抓出来,陪他一起去郊外的铸铁工厂。 工厂坐落在京郊的山谷,本来归属工部,但由于铸造出的铁要用于制作甲胄,所以他这个掌管军备的临川侯会定期巡查。 沿僻静的山道钻入腹地,程放鹤注意到迎面而来一辆装饰气派的车驾,像是哪位官员出行。他略感讶异,季允也道:“这山里除了工厂就是农田,工厂的管事只有从九品,如何坐得起这样的车?” “兴许是有人来了,”程放鹤意味深长,“等着我们呢。” 侯府的车盘山而上,再吱吱呀呀钻进山谷,停在工厂门口。程放鹤一路被颠得够呛,下车时还在拍打身上沾的扬尘。 季允用帕子仔细替他洁面,然后上前应付工厂守卫。程放鹤抬头望去,山谷中分散着众多方形的炉子,个个烧得正旺,延伸到看不见的远处。 听说临川侯驾临,工厂的焦管事匆忙来迎,此人看着热情,但请他入内时动作却莫名有些窘迫。 程放鹤心下忖度,若临川侯每季都来巡查,与这管事应当已经相熟才对,为何这般不自然? 他留了个心眼,问道:“方才本侯入山时,迎面过去一辆车,瞧着模样像是做官人家。可是从咱们厂里出去的?” 焦管事视线闪躲,笑容僵硬,“嗯……是工部的大人,不知今日侯爷驾临,也选了这个日子巡查。” 程放鹤本就是按着日子来的,工部能不知道,偏选在同一天? 他没立刻发作,只是带着一众侍卫和随从,跟随焦管事进入工厂。 铸铁的炉子烧得热闹,但在原书里,夏人占领越国京城后,曾想把这片工厂收归己用,可开工第一日炉子爆炸,竟炸死几十名工人,夏人索性将它烧了个干净。 程放鹤大学时虽然花了不少心思玩乐队,本身却是工科生,在教科书上见过这些瓶瓶罐罐。但在古代生活多年,他早就忘了冶铁的原理,听着焦管事汇报工厂产值数据,一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这山谷越往前走越窄,炉子的间距也越密。到了一处关口,焦管事突然问:“侯爷还要再往里走么?” 瞧他那一脸“里头有秘密不能给你看”的神色,程放鹤借坡下驴:“为何不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焦管事道:“那岂敢呢!就是前面道路狭窄,侯爷就别带随从了。” 一直带兵护卫的公孙猛立即道:“侯爷不可,谁知这里头有什么?若伤着侯爷谁担得起?” 焦管事连连摆手,“里头都是些炉子和炼铁工人,他们身上又没刀兵,不会对侯爷不利的。进去的人多了,磕着碰着,我们才担待不起呢。” “嗯……别的随从就不带了,但这位美人,本侯可离不得。”程放鹤装模作样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公孙猛候在外头,便一把揽过季允的腰,“季郎,随本侯进去。” 焦管事不敢再拦,带他们来到山谷深处。这里已无前路,四周山体向山谷内倾斜,将空间压得较为密闭,周围温度也逐渐燥热。 焦管事不紧不慢地选了一座炉子,给临川侯讲起了铸铁:“生铁加入炉中,烧至灼热化成铁水,即可蒸去杂质。再转动手柄,将铁水注入模具……” 程放鹤招呼季允为自己擦汗,状似随口问:“温度烧这么高,炉子不会炸么?” 这话出口,焦管事的表情明显一滞,额头上冒了汗。他嗫嚅道:“都是用耐火砖砌的炉子,怎么会炸……” 焦管事敷衍了一句,再次介绍起铸铁的模具来:“侯爷现在瞧这模具是块平板,铁水凝固之后,便好做胸前、背后的大片铁甲。若要做带弧度的肩甲,便转动把手,模具的弧度也会改变——侯爷试试?” 焦管事指着炉子旁嵌的旋转把手,程放鹤捏了捏季允的手,上前依言旋转一圈。 “这模具有何变化?是这个把手?侯爷当心。”季允几乎要用身体去护人。 程放鹤紧盯着把手连接的齿轮,终于发现了端倪。 这把手控制的根本不是什么模具的形状,而是——炉子的顶盖! 若按照焦管事说的方向继续摇,顶盖将被完全盖上,炉内气压会不断升高。而所谓的耐火砖只是烧不烂,这炉子外没加钢板,气压一旦控制不好,只有一层砖轻易就炸了! 若真的炸了,连跟进来的随从都没有,又有谁能作证是焦管事刻意误导? 就是不知道对方只想算他炸炉子的罪过,还是…… 想至此,程放鹤再次转动手柄,亲眼看着炉子的顶盖完全封闭。 他做完这个动作,焦管事继续将他往里迎:“侯爷,咱们再去看看那边的高温炉吧?” 这下程放鹤明白了:对方是想要他的命,而这个焦管事,就是来陪葬的。 “不看了,走吧。热死个人,把我们美人的脸都烤焦了。”程放鹤揽过季允,吻了吻他鼻翼上的汗珠,手臂发力将他往外带。 然而没走几步,他却“不慎”崴了脚,整个身子靠上季允,“季郎,本侯走不动了。” “侯爷放松双脚,力气压在属下身上,属下扶您出去。”季允架住他手臂,另一只手拖着他腰,走路速度一下子慢了。但季允不知道身后炉子有问题,反倒觉得慢一些稳妥。 这就是程放鹤要的效果。要离开,不能死在这里,却也不能太快离开,毫发无损。 周围炼铁的工人不知哪去了;焦管事起初还催他们二人,后来见催不动,也跑得没影了。程放鹤被架着走出几十丈,忽听身后“轰隆”一声——炉子炸了! 滚滚热流袭来,直接把程放鹤干趴在地上。空气中满是灰土味,呛得他头晕眼花,又没到撑不住必须昏迷的程度。 但这样好的时机不昏迷,更待何时? 他最后抬头望一眼面前的少年,十七岁的面容褪去青涩,锋利英挺的五官说不出地好看。那脸庞被漫天火光映得红扑扑的,颊边沾了灰,鬓角淌下大滴汗水,薄唇紧抿,眼波里盛满坚毅。 “季郎……这些年……是本侯对不住你……” “报了仇……回夏国,做大将军……” 喉咙里吊着的一口气一松,程放鹤便昏迷过去。 19. 第十九章 程放鹤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盖着锦被,安稳躺在无心阁寝殿的床榻上。 他动动手脚,似乎没哪不舒服,头有点晕,应该是睡太久的缘故。他又坐起来,掀开被子看看身上,也没缺胳膊少腿,看上去一切正常。 起身的声响惊动了门口的魏清,他端药进来,“侯爷睡了三日,大夫看过,说您身子无碍,就是还要将养,这药是补气的。” 程放鹤并不讶异自己会好端端醒过来,他全部的设计是为了让季允救他而不是杀他。至于最后一刻提报仇的事,主要想碰碰运气,万一呢? 他其实也不确定,如果季允直接把他推进火里烧死他,能判定任务成功吗?还是辣鸡系统本来就知道,未来反派干不出这事? “季允呢?”程放鹤尝了一口那碗药,觉得太苦便放下了。 “季允公子……在侧殿休养,尚未醒来。” 程放鹤眉心一跳,“还没醒?他伤得重么?” “……嗯。” 这下程放鹤彻底不放心了,他下床往侧殿走,留魏清在后头追着给他加外衣。 中衣配大氅,程放鹤不伦不类地进入侧殿,绕过屏风,见季允屋子里凌乱地堆着各式药材、绷带和软膏。他走到榻前,榻上人双目紧闭,脸颊发白,嘴唇青紫,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趴在榻上。 程放鹤心里一揪,见他脖颈添了两道新伤,一直蔓延下去,便伸手要掀他被子。 魏清赶忙劝阻:“季允公子伤得重,大夫才上过药缠了绷带,怕受风,侯爷还是别看了吧。” 上过药怕受风,这什么逻辑?这得伤得多重才怕自己看? 程放鹤不由分说掀开被子,拿掉盖在季允身上的衣服,倒吸一口凉气。 脖颈上延伸的伤停在肩膀,与那道襁褓里带的陈年疤痕相连;后背有大片溃烂的烧伤、刀割的血痕,衬在陈伤斑驳的底色上,触目惊心。 程放鹤只看了一眼便给人盖回去,再瞧季允那惨白脸色,想也知道多疼。他眉头紧拧,一言不发离开侧殿,问魏清:“他分明与本侯在一起,怎么本侯全须全尾,他却伤成这样?” 魏清道:“那天属下们在外头候着,公孙侍卫长听见爆炸声,第一个就往里冲。冲到半路,见季允公子抱着昏迷的侯爷,蹒跚着往外走,一旁的炉子倒塌砸过来,季公子便将侯爷护在身下,用后背生生受了这一下。” “那炉子在季公子背上烧起来,他也不管,弓着身子挡住侯爷,用帕子捂住侯爷的口鼻。公孙侍卫长赶到时,季公子已然昏迷,他叫几个侍卫将季公子按在荒地上灭火,这才捡回一条命。” 程放鹤渐渐闭上眼,压抑着话音的颤抖:“大夫怎么说?” “季允公子吸入太多毒气,好在没有伤及根本,但也要养几个月。至于背上的烧伤,毁的本就是皮肉,只是愈合的时候人会痛苦些。” 程放鹤抿唇静立,半晌才道:“拿本侯的埙来。” 他独自去了院子里的假山,躲进山洞里,不顾灰尘坐在石头上,就着来之不易的黑暗胡乱吹奏。他感到自己心里一抽一抽的,气息不匀,曲调断断续续,愈显悲怆。 他原本想安排自己身陷危难,给季允一个救自己立功的机会,可谁知尺度把握不好。若他再早一些离开,或者干脆放弃这次机会,季允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份苦了? 作为穿书者,他知道现在过的不是自己的人生,可以为所欲为不用惜命。可季允没有系统没有穿书buff,死亡的威胁是真实的,为何还要不顾一切地救他? 一曲毕,程放鹤发现自己无意间吹了一首《送别》,一方天地尽是寂寥。他嫌意思不好,便添上一首《入阵曲》。 原书里,夏人攻越本就是以少敌多,主将季允常常亲自上阵,受了不知多少刀砍斧劈。他也用过火攻,吸入毒气和肌肤烧伤应当也有吧? ——受尽苦难才能浴火重生,这些本就是战神成长的必经之路,轮得到他一个工具人炮灰来心疼反派大BOSS么? 就算现在季允是替他受苦,可想想日后,这个貌似忠诚的少年会亲手捅死他,还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他这岂不是耗子哭猫? 再说,他在铸铁工人有准备的情况下炸了工厂,也就是救了后来因为工厂爆炸而死的数十人。这是他的功绩,难道还要因季允一人受伤而怪罪他? 程放鹤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吹到了晚上,嘴唇又酸又肿,总算暂且平复心绪。他穿书多年,本就是对悲欢习以为常的薄情之人。 他回到无心阁,召来公孙猛又问了一遍当日情况,公孙猛讲得更为生动详细,他却没什么感觉了。 公孙猛讲完还添了句:“以后还是让属下护卫侯爷吧,季允到底年轻,危难之时即便舍命相护,终究赔上了自己。” “季允还活着呢,你就这么咒他?”程放鹤翻了个白眼,也不追究,“那日你可曾看见,那个焦管事跑哪去了?” 公孙猛顿时蔫了,规规矩矩道:“当时只想着侯爷,谁管得着他。只记得工人们是聚在一起逃跑的,只有他是独自一个。” 程放鹤思索片刻,“此人不惜要给本侯陪葬,定然有把柄在人手里。我若是他,会选择趁乱逃走,只要不被对方抓住,便能从此改头换面过自己的日子。” “你带几个伶俐的侍卫追查此人下落,一旦发现踪迹,即刻绑回来。焦管事是重要人证,本侯的清白就靠你了。” 虽然程放鹤并不畏惧马丞相给他设的局,但他尚未把季允平平安安送去夏国,为了主线任务的顺利,这时候最好还是不要获罪。 “是,属下这就去办。”公孙猛欲言又止,“那侯爷您……” 程放鹤淡淡扫他一眼,转身道:“你去吧,本侯得守着季允。” 公孙猛眸光一黯,闭嘴告退。 程放鹤真的打算去守着季允,人家为自己受伤,总得做做样子。他转去侧殿,见林执中才从屋里出来,二人相对她也不行礼,就那么直直看着临川侯。 程放鹤被她看得心虚,“林先生来看季允么?是不是还没醒,他……” “我既然收了季允为徒,便要看着他好好的。侯爷养他若是为了毁他,我第一个不答应。”林执中冷冷道。 程放鹤莫名有被戳中心事的感觉,连忙狡辩:“本侯养他是为了看他成才,林先生想哪去了?这次意外是本侯没有护好他,跟你告个罪。本侯没什么本事,这孩子以后还得托付给林先生。” 他姿态放这么低,林执中脸色却并不好,“你若真有这心,我恨不得现在就带他走。” 林执中只是随口说说,不料程放鹤却道:“他前些天曾说想上阵,你带他去夏国吧。但要再等等,等他养好了伤,和本侯清算好了情分,再跟你走。” “清算情分?” “侯爷……” 房间里传来嘶哑的呼唤,季允醒了! 程放鹤让魏清去安顿林执中,自己推门阔步而入,见榻上季允勉强撑起身子,惨白的脸上,一双眸子炯炯望着他。 “侯爷身上可还好,伤着哪里了?”季允话音有气无力,却字字咬得清楚。 程放鹤又是一阵心疼,自己伤得那么重,醒来第一句居然是关心别人! 20. 第二十章 程放鹤坐到榻边,本想拥人在怀,却见季允浑身是伤,竟无一处能碰,最后只得握住他的手。 “为什么不报仇?”程放鹤问。 上来就问这个,把季允问得一愣。他撑住额头,闭上眼摇头,“我不知道。” 程放鹤不依不饶:“你就算不下杀手,也不该舍命救本侯,完全可以把本侯推出去挡那炉子。” 季允似是努力回忆,眉目拧在一起,“属下记不清了,千钧一发的时候,属下只能听信直觉,想不了那么多。” 望着眼前这个羞怯窘迫的少年,程放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将自己护在身下,独自承受炉火的模样。可那又真实地发生过,令他不敢小觑少年身上蕴藏的力量。 “本侯明白你在想什么,”程放鹤轻笑,摩挲着人后颈处的新伤,指尖描那疤痕,“你心里有本侯,对吗?” 不知是言语还是手指的缘故,季允浑身微微发颤,嘴唇张了张,说不出话。 “你心里有本侯,怕本侯责怪厌弃,不再把匕首揣在怀里。可七年的折辱你没有忘,你仍然记恨本侯,对么?” “本侯问你,火光冲天之时,你可曾有一瞬,想过亲手杀了本侯?” 季允埋下头,久久不语。 程放鹤就那么等着他,一盏灯烧完了便换一盏,终于等到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想过。” 季允带伤的身体蜷缩成一团,闷闷道:“属下的确……爱恨交织。可属下做不来背信弃义之事,季允向来奉侯爷为主上,危难之时自然只想着救主。” 程放鹤无声地笑了,他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季允救他是因为他对季允好,只要哪天他先背信弃义做个恶主,抛弃这个属下,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报复。 他忍不住想推一推任务进度,便挪过去贴近,一手搭在季允背上,小心地轻拍,悠悠道:“本侯也算看清了,虽然身边勇猛者众多,可生死之际,唯有你豁出命护着本侯。无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本侯只能依靠你了。” 他靠了半边身子过去,俯在季允耳边,“本侯把一切都托付给你,好不好?倘若哪天你只剩下恨,本侯也甘愿死在你手里。” “季郎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他如此动情,只想借机逼出季允一句一生一世的承诺。不料季允没有回话,痴痴望他片刻,便低下头,再别过头,躲开了他的逼问。 程放鹤难免有点小失望,反派的心防比他想得还要重,他努力了几个月,还是没能捅破。 这时,季允突然勾着他的脖子,将他头颈带下来,蓦地吻住。 季允浑身是伤,可不知为何,这个吻却如此粗暴强硬。像溺水之人咬着苇管,他唇舌间力道惊人,临川侯的反抗很快就被淹没,轻易让他侵占了口齿中每一寸领地。 程放鹤很快放弃挣扎,享受起被人占有的乐趣。对方似乎不知疲倦,仿佛临川侯像一块浸水的衣裳,要用尽全力换着角度拧上一遍,才挤得干净。 这样持续了一炷香功夫,程放鹤不得不伸手推人,推不开便去咬那舌尖,总算摆脱无休止的侵略。再这样下去撩得他上火,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加重季允病情的事。 程放鹤一头雾水,不是不答应么?这在干啥? 为何一个如此炽烈的亲吻之中,他竟感到了对方的恐惧? 他被勾得正上头,不敢深思,甚至不敢再和季允说话,匆忙起身到门口吩咐:“魏清,把府上有头脸的管事都叫来,本侯有话要说。” 程放鹤就坐在外间,等魏清召集府上管事进入侧殿,便宣布道:“此番本侯命悬一线,多亏季允舍身相救,才护得本侯无恙。本侯感其忠义,以后他不再是下人,你们要像待本侯一样待他,称呼‘公子’,他的吩咐便是本侯的吩咐,明白了?” “是,明白了!”众人纷纷朝季允行拜礼。他们向来知道侯爷宠信季允,加上忠义救主的事,有今日的安排也不奇怪。 榻上季允双眸泛着光,分明是沉稳神色,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他欲言又止,想还礼也起不来身,那模样别扭极了。 程放鹤遣走众人,倚在榻边捏他下巴,“怎么,不愿做本侯身边的人?” “属下自然乐意,可是……” 少年下意识要伸手侍奉,程放鹤可算怕了他,草草在他额间一吻,唤一声“我的季郎”,便起身出门,高声道:“大夫呢?季公子多久没换药了?” 自打季允生病,大夫就都在无心阁偏房候着,听闻传唤匆匆赶来,替人把脉换药。程放鹤本想亲自换药,但看见上药时季允控制不住抽搐的表情,便没敢动手祸害人。 他详细问了季允的病情,虽然添了不少新伤,但旧伤已无大碍。之前伤到的小指已拆了绷带,大夫说再过些日子就能用剑。 不过季允早已练得出神入化的左手剑,也不会选择从头练起了。 程放鹤又问:“先前说季公子有时行为无法自制,可查出什么因由?” 他用词宛转,之前让大夫去查,他说的是“季允突然发疯”。 大夫回禀道:“属下遍览古今医书,从未见过这等病症,实在无能为力,望侯爷恕罪。” 见季允神色复杂,程放鹤还安慰了句:“莫要担心,本侯定会找到治愈之法。” 他虽是这样说,自己心里也没底。原书里并未记述大反派还有这种奇怪的毛病,程放鹤怀疑是自己穿进来后,受穿书系统影响的结果。如果真是这样,原书世界中不可能找得到解法。 正思索着,魏清忽然在门口禀报:“侯爷,工部的高侍郎在外头,说是专门要见侯爷。” 程放鹤从醒来起就在担心季允的病情,这会儿才想起整件事的来头——有人要借工厂爆炸要他的命。 如今他死成,自然得把罪名安在他头上。现在见面又是为什么? 听闻高侍郎的名号,季允也显得有些紧张。程放鹤在人脸颊上摸了摸,温柔而沉稳道:“季郎不必为本侯担心,他们伤不到本侯。” “他们不知道,本侯除你之外,再无别的软肋了。” 21. 第二十一章 有客来访,临川侯本应请人去厅上奉茶,但对方是高琛,程放鹤自然不会守这规矩。 他连座都不摆一个,在院子里就站着问:“你们看不过本侯也就罢了,好好一座铸铁厂都要毁,耗费的可都是越国的国库银子。丞相大人竟毫不在意?” “少废话,”高琛脸色阴沉,“临川侯,时至今日,你到底肯不肯交出季允?” 程放鹤倚在廊下,一挑唇角,“本侯若是不交,你们要把本侯怎样?” 高琛轻哼:“掌管军备这点无关痛痒的活计,交给谁不是做?自然没必要交给亲手炸了工厂之人。” “临川侯家传七代,父祖拿命换来的爵位名声,若在你手上保不住了——程放鹤,你就是程家的罪人!” 程放鹤心里冷笑,他一穿来就把临川侯府的祠堂拆了,越国都要灭了,他还在乎什么爵位名声? 他面上却挤出些许讶异和恐惧,双臂护在身前,“谁亲手炸了工厂?高侍郎莫要信口胡诌,你有证据吗?” 高琛露出几分得意,“有当时在场的铸铁工人口供,众人亲眼所见临川侯转动控制炉子顶盖的把手,而后炉子就炸了——证据确凿。” “就这?几个工人就能定本侯的罪?” “几十个工人的口供!临川侯与工部有龃龉,动机也有了,马丞相再运作一番……再不交出季允,你身败名裂后会落入谁手,侯爷应当有数吧?” “那你去告吧,”程放鹤一甩袖子,“整个朝堂都在马丞相手里,本侯有什么办法?——反正本侯不会让你们碰季允。” 高琛得意的表情瞬间凝固,顿时气得脸黑,可满院子都是侯府下人,他不好发作,只得对着远去的背影吼道:“临川侯,走着瞧!” 对方好似没听见似的,高琛自讨没趣,骂骂咧咧离开侯府。 程放鹤则径直去了侍卫所,抓来公孙猛问他:“焦管事找到了么?” …… 几日后是越国的朝会,名义上由皇帝主持,但幼帝年仅八岁,发言最多的往往还是马丞相。 程放鹤穿来后,听了几次朝会便失去兴趣,整个朝堂仿佛早就串通好了,在皇帝面前演一场戏。即便有零星的反对声,实则无人能改变丞相党的决定。 这次也不例外,上朝路上他就听见有人窃窃私语“京郊工厂案”,然后向他投来或同情、或鄙夷、或惋惜的眼神。 对于这类人,程放鹤一律回应以浅淡的笑。若有个别长得顺眼的年轻官员,便附赠一个似有若无的眼波流转,风采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到了时辰,小皇帝歪在龙椅上不住地打哈欠,贴身太监道一句“有事启奏”退到旁边。接下来是表演时间了。 队伍后走出一人,高声道:“臣侍御史汪岩,劾临川侯蓄意毁坏公产、草菅人命、延误战机——” 众官员俱无惊讶之色,马丞相则肃声道:“汪御史慎言,临川侯身份尊贵,若无真凭实据,该治你诬告之罪。” 装模作样。 程放鹤冲着马丞相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让他说完。”皇帝听说有弹劾,立即来了兴致。 汪岩递上折子,添油加醋地讲了“临川侯炸炉子”的经过,又道:“临川侯炸毁数十铁炉,使十余名工人负伤,铸铁厂被迫停工,损失白银上万两。如今边境动乱,铁甲不足必定扰乱我军作战,临川侯掌管军备,岂能不知?” “请陛下下旨查问临川侯,究其勾结外族窃国之罪!” 皇帝立刻竖了眉,“临川侯窃国?!这、这真的假的?” 马丞相低声安抚小皇帝,然后清清嗓子道:“汪御史,你所说的罪状可有凭据?” 汪岩中气十足:“当日几十名工人都在场,他们亲眼所见。请陛下下旨,着刑部查问人证口供!” 程放鹤记得这个汪岩,原书说他是马翰臣的专用喉舌,丞相大人想收拾谁了,就把此人拉出来给人贴标签戴高帽。不过,他能把工厂爆炸扯到叛国上头,是程放鹤没想到的。 此时,被弹劾的临川侯面色淡淡,随手抚平官服袖口的褶皱,“说本侯蓄意为之,勾结外族,证据何在?” 汪岩梗着脖子道:“临川侯时常巡查铸铁厂,岂能不知铁炉结构?若非蓄意,你好端端的碰那炉子做什么?” 一旁看戏的高琛插话:“勾结外族这样大的事,自然要详查。陛下下旨将临川侯下狱审问、搜查侯府,还能翻不出证据?” 只要临川侯府落在他们手上,就算找不到证据,也能制造出来。 马丞相刻意拖了片刻,拖到查问临川侯的声音形成一边倒的态势,他才问:“陛下,您意下如何?” 皇帝原本就和临川侯没什么交情,见朝堂上大势已成,便道:“那就查查吧。来人,拿下嫌犯。” 朝会上不经常拿人,但今日不知怎的,侍卫们好像随时待命似的,听见吩咐便立即冲上殿来。 而嫌犯临川侯刚整理好一边袖口,头也不抬地甩袖,宽大衣袂堆在身侧,遮住腰身的宽窄,却愈发显得人挺拔俊秀。 “且慢!” 一只手臂挡在前头。 侍卫们一眼认出穿着官服的锐坚营徐将军。 徐朴原本是读书人,端正行礼道:“依律拿人,得先听过双方的说辞。方才汪御史已陈案情,也该听听临川侯的说法才是。” 众官员难免讶异,徐朴在朝堂上向来不声不响,也算攀附着马丞相上来的,这是要公然破坏丞相的计划吗? “唔,朕倒是忘了。临川侯,你可认罪?”皇帝问。 程放鹤懒懒抬眸环视朝堂,见众人目光躲闪,只有高琛狠狠剜了徐将军一眼。 程放鹤不需要旁人为他解围,但徐将军敢当众跟丞相对着干,实在勇气可嘉。 毕竟程放鹤之前劝他跑路,也曾掏心掏肺。 这场戏看得没意思了,程放鹤便出列一拜,“回禀陛下,那日臣是受人引诱。臣巡查工厂从不关心炉子构造,只这次工厂管事焦大郎卖力讲解炉子,说把手可以控制模具形状,臣才上手一试。若汪御史所说属实,臣早就知道此举会炸了炉子,自己为何不立即逃走?若非身边随从舍身相救,臣也没命站在这里了。” 他话音才落,高琛就绷不住了:“胡言乱语!临川侯,你这番话拿得出凭据吗?” 程放鹤眉眼弯弯,不屑道:“你们有人证,本侯也有。那引人炸炉子的焦管事如今就在侯府,本侯愿将他送到刑部,真相一问便知。” 一句话浇灭了高琛的气焰,他脖颈发红,不知是羞是怒,“焦大郎早就跑得没影了!我们都没抓着,怎么会在你手上?!” “原来高侍郎也在为本案搜寻人证?”程放鹤点到即止,笑意愈深,“当日焦管事百般诱哄,本侯就觉得不对,出了事还不先拿他么?陛下合该好好审问此人,一个九品管事竟敢陷害本侯,难保背后定无人指使。” 小皇帝懵懂听了半天,这会终于开口:“审,当然要审。把这个焦管事送到刑部,朕要亲自问个清楚。” 此言一出,大殿顿时静得落针可闻。群臣埋头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明眼人都看得出陷害临川侯是谁的主意。陛下也到了懂事的年纪,若亲自审出真相……日后还会心甘情愿听马丞相的话吗? 那临川侯看着沉迷美色不务正业,居然悄悄得了这么大个筹码? 马翰臣一个劲给高琛使眼色。高琛起初面露为难,可那眼神多了几分警告的意味。加上临川侯接了句“臣领旨,这便将焦大郎送往刑部”,高琛终于保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臣认罪!此事是臣指使焦大郎做的,与临川侯无关——” 小皇帝这下彻底蒙了,这都哪跟哪啊? “工部与临川侯因琐事不和,前些天临川侯甚至将家奴送往工部,指认臣在侯府安插眼线。臣怀恨在心,便前往铸铁厂,命焦大郎引诱临川侯动手炸炉,再称他勾结外族,只为报复他。” 后面一个工部员外郎也站出来道:“那天高侍郎的确不在部里,工厂去过什么人也有备案,一查便知。” 小皇帝回过味来,一拍龙椅那金灿灿的扶手,“你因为一己私仇,竟毁了上万两银子的工厂,耽误前线作战,这是死罪!” 高琛望向马丞相,目光里带着乞求。 马翰臣却看也不看他,“他自己作下的孽,陛下依律惩治就是了。” “马丞相,你要我死?!”高琛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脖颈上青筋跳动,龇牙咧嘴指着马翰臣,“我这样做是为了谁?你居然……我反悔了,我不认罪!” 马翰臣目光闪躲,厉声道:“陛下都说了是死罪,还不把这个罪人押下去,任由他胡乱攀诬本官?” 门口的侍卫们反应过来,一齐冲上大殿,捂住高琛的嘴,七手八脚将他架了出去。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有人偷瞟座上,有人用畏惧和怀疑的眼神打量看似威严的马丞相,更多人则是悄悄望向临川侯身着官服仍然玉树临风的身影。 他们听说临川侯退出丞相党,也曾耻笑他不识好歹,看到马丞相如今的行径,或许侯爷的决定才是正确的。 牺牲了手下的马丞相自然不会服气,再次开口:“即便临川侯是无心之失,但他亲自动手致使铁厂炸毁,亦脱不了罪责——” “丞相说得不错。”小皇帝似乎并未意识到这场风波中马丞相的角色。 程放鹤撩起衣摆从容跪了,卸下象征身份的发冠,“陛下赏罚分明,臣自知有过,愿入狱候审。但铁厂爆炸时亦有有功者,臣伏乞陛下劝赏。” 皇帝原本没想把临川侯下狱,可既然他自己来求,便点了头,又问:“何人有功?” 程放鹤一字一句道:“臣府上随从季允,本是夏国战俘,工厂炸毁时舍命救主,身负重伤才保臣无恙。臣请旨褒扬,树立夏人归附我朝的典范。” 22. 第二十二章 程放鹤这话一出,朝中某些人脸色一黑——正是跟随马丞相,知道季允底细的那一批。 若按临川侯所言,以皇帝的名义下旨褒扬此人,就相当于将他护了起来,要是不明不白地死了就要问责,更不可能随便拿去阵前斩杀。 ——这个临川侯,是铁了心要和他们作对? 小皇帝早已养成遇事先问丞相的习惯,投过去目光,马翰臣道:“确是个忠仆,但毕竟是夏人,由陛下褒扬于礼不合。” 夏国与越国悄悄宣战,皇帝也知道,便摆摆手,“朕就不管这事了,临川侯回去——受审之后回去自己赏吧。” 赏是不赏了,但临川侯还得审。 临川侯一脉虽然没少掺和脏事,但向来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在朝中名声不错,几代也没丢过下狱候审这种脸。如今得罪了丞相失了这么大面子,岂能不让人惋惜。 可临川侯本人却从容淡笑,仿佛根本不以下狱为耻,反倒有些期待似的。 怕不是疯了吧?可自打临川侯公开拒绝为丞相党做事起,大家都觉得他已经疯了。 下朝后,侍卫上殿来拿程放鹤,也不动手,而是客客气气请他去刑部大牢。 程放鹤负手昂首随他们去了,走到半路却听身后有小跑的脚步声,回头见徐朴追来。 想起徐朴刚才在朝堂上帮自己说话,程放鹤也担心他被报复,但这里不是交谈的地方,便只意味深长地道了声谢。 徐朴说话毫不遮掩:“侯爷是如何抓到焦大郎的?” 程放鹤挑眉,“没抓到。” “那侯爷方才在朝堂上……” “但本侯确信,他们也没抓到。”程放鹤轻描淡写,“所以烦请徐将军替本侯留意着,若见到此人踪影,务必抓起来堵嘴。” 徐朴张大了嘴,神色震惊,“原、原来如此!侯爷这一招高明!” 几日前在侯府,高琛当着程放鹤的面威胁,却只说当日在场的工人,而不提焦管事,程放鹤便知焦管事不在他们手里。 徐朴又问:“那位叫季允的随从,侯爷此举另有深意?” 程放鹤“嗯”了一声,“本侯得护着他。” 二人正聊着,侍卫在旁催道:“咱们该去刑部了。” 站在半路太过显眼,徐朴忙说:“我送侯爷一同过去。” 又走了一段,徐朴压低话音开口:“若是为了护着人,不如走锐坚营的路子,虽不比陛下亲自封赏尊贵,至少身上有个名头,不会轻易让人欺负了去。” 程放鹤蹙眉,“若让马丞相知道……” “今日在朝上说了那种话,招惹丞相的事,多一件少一件无甚分别。”徐朴坚定道,“侯爷真心待我,我必报以真心。” 程放鹤小小地感动了一下,眉头却并未舒展,“可你姐姐还在他手里。” 徐朴一怔,垂了眸子。 程放鹤打断他:“此事算了吧,总归季允在本侯府上,没那么容易让人伤着。你若有心,便遣人替本侯回府上传个话,找两个家人到牢房来——本侯不能白受这一趟牢狱之灾。” 说话间到了刑部牢房,程放鹤朝徐朴点点头,回了个感谢的笑。 不知怎的,他笑起来时徐朴忽地愣住,眼也不眨地望着他,像是被什么勾住似的。瞬息之后却又恢复从容,行礼告辞。 程放鹤是作为受审案犯被关押的,没有特殊待遇,一样要睡牢房。别的无所谓,可这牢房对洁癖来说简直是莫大的折磨,到处都是灰尘,连个坐的地方都没。 他要求清扫牢房,牢头碍着他身份,给他的破木板床过了一遍水,可腐臭是渗进缝里的,洗也没用。害得程放鹤不敢坐不敢睡,没日没夜地在牢里溜达。 好在他受审只是走个形式,次日便被提审上堂。他也不用人问,直接开口:“拿纸笔来,我写供状。” 堂官没见过这么爽快的,连忙奉上笔墨。 程放鹤在古代待了八本书,甚至刷过科举副本,写文章手到擒来。但他这回写的不是什么供状,而是一封声情并茂的认罪书,生动形象地描述了自己受人蛊惑的场面,深切地表达了对铸铁厂工人和广大纳税人的愧悔。 审案的堂官读着都动容,叹道:“临川侯不过是不察之罪,何必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程放鹤保持着懊悔自省的神色,“本侯巡查工厂,竟自己不解铸铁原理,轻易受人蒙蔽,实属大过。” 堂官听了一拍大腿,临川侯身份尊贵不问俗务,怎么能要求他连铸铁都懂?简直是吹毛求疵! 程放鹤噙笑道:“铁厂出事后,本侯听闻京郊闹了些民愤。这份供状若能传到民间,让百姓有人可骂,总归比怪罪朝廷的好。” 堂官几乎要激动得落下泪来,“侯爷当真是一片丹心!这等事情报上去,顶多也就罚几个俸禄,可您的名声……” “只要顺利安抚百姓,本侯一人的名声有什么打紧?”程放鹤随手拂着袖子上的尘土,“反正自家人是相信本侯的,这就够了。” 这会儿有看守进来,对堂官附耳说了两句,他便道:“临川侯,你府上的家人方才过来,送了衣裳和吃食,衣裳一会儿捎进来,吃食牢房是不让送的。” 程放鹤根本没让人送东西,也不知道家里谁这样体贴。他收敛笑容,一拜道:“烦请稍候片刻,容我写封家书。” “写什么家书?”堂官警惕问。犯人往外递书信,按理说不允许。 程放鹤道:“将这供状改成一封自责自罪的忏悔书,白之于天下——大人不会拦着吧?” 堂官听完起身就走,“侯爷自去寻笔墨吧,本官权当不知道这事。” …… 临川侯府书房气氛凝重,几名管事坐在狭小的空间里,有人在沉默地用茶,有人心不在焉地翻阅府上档案,有人听了手下来报,重复了一句:“有个叫王冬的杂役今日无故不上工。” “王冬?他去了何处?”这个声音破碎而嘶哑,来自榻上用麻绳绑住的季允。 他夜间才清理了身上淤血,涂过膏药,便听闻侯爷进了大牢的消息,立即趴不住了。他匆忙下地,走路时浑身撕裂般疼痛,可他硬是把每个管事的住处都跑了一遍。 管事们不如他着急,都打发他回去。他又去侍卫所找林先生,再往锐坚营写信,折腾一整夜喉头发炎,伤口也开始渗血,让随从瞧见报给大夫,林执中便做主将他绑了,不许他再乱动。 “王冬一个杂役而已,兴许偷跑出去躲懒了,季公子不必过虑。”魏清道。 随同临川侯入宫的管事也说:“是啊,侯爷下朝后被侍卫带走,经过殿外时亲口同我说的,只是去刑部走个过场,陛下无意严惩。” 季允张了张嘴没出声。沉默片刻后,他突然又问:“去牢房的家人回来了么?” 魏清道:“公子就歇一歇吧,该给的银子咱们都给到了,侯爷也不是大罪,刑部不会为难的。您带着伤操心,回头累病了身子,侯爷回来我们也不好交待啊。” 季允自知担忧得过分,惹人烦了,垂下头趴回去。 即便刑部不为难,侯爷不会受皮肉之苦,可牢房肮脏腐臭,侯爷那般爱干净的人哪受得住?他虽让人送了不少东西,可刑部的规矩他有所耳闻,也不知能不能送得进去。 他一边思索着,目光一边落在书柜架子里的画轴上。这画轴放的地方奇怪,卷得也匆忙,像是临时收起的,瞧那露出来的边角,似乎是一幅人像。 侯爷明明不在,是哪个随从在书房偷藏了违禁之物吗? 门口有人来报:“季公子,各位管事,锐坚营来人了!” 季允浑身一激灵,手腕被绳子勒得生疼,额头汗水聚在扭曲的眉目上,发出绝望却虚弱的喊声:“放开我!我和林先生一起找他们说情,我认得他们将军,必先护住侯爷……” 报信的随从道:“季公子,锐坚营就是来找您的。” 23. 第二十三章 一听锐坚营是来找自己的,季允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是侯爷遇到麻烦就好。 下一瞬才担忧,锐坚营找自己做什么? 季允略一思索道:“烦请回禀,侯爷不在,季允一个下人不好私自见客。” 那随从道:“是锐坚营的蒋副将带人来了,说已经向侯爷请示过,此事侯爷知情。” 蒋副将是徐将军的直接下属,营中的二把手。季允虽然态度犹疑,却不能怠慢了贵客。他扫一眼几名管事,魏清带头说:“但凭公子做主。” 季允道:“那便请进来吧。” 依照蒋副将的意思,季允来到潇洒殿,一进去就被阵势惊了。蒋副将站在殿中手捧文书,几名手下端着托盘侍立两旁,其上摆的是衣裳官帽。 蒋副将举起文书道:“季允听封。” 季允站在原地没动,“蒋副将这是何意?” 他一开口,殿中众人倒是一愣。季允标致的五官略带青涩,可话音稳重,分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问句,一字字却中气十足,坚定而有礼,让人不敢轻慢。 蒋副将多看他几眼,而后展开文书读起来。文书是以皇帝名义发的,详述了铁厂炸毁当日他英勇护主的义举,嘉其胆识忠义,言天子感其夏人归附越国,遂封他为锐坚营参将。 季允听后,第一反应是怀疑。 师父教过他越国军制,参将是正五品散官,没有实权,而是立下战功后的朝廷嘉奖。前些年越国战乱频繁,马丞相没工夫处理请功的折子,便把授予散官的权力下放给锐坚营,主将可以册封五品及以下散官,定期上报朝廷。不过官员必须由皇帝册封是规矩,所以文书上借的也是天子名义。 这种册封通常是针对战功,铸铁厂之事虽与军备相关,可他护的临川侯终归不是锐坚营的人,怎么轮到锐坚营封他了? 殿里人多,蒋副将传的又是“圣旨”,季允只得接了。 蒋副将取来全套衣冠亲手递给他,稍稍压低话音:“昨日朝堂上,临川侯向陛下奏禀你的事迹,本要请封,让丞相给拦了。咱们将军看不过,便请示过侯爷,私下给了这么个位子,比不得陛下亲封,季参将可别嫌低。” 季允怔住——侯爷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奏请册封自己? 他感到脸颊微微发烫,文武百官倒是次要的,主要是侯爷为了他…… 侯爷…… “季参将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蒋副将见他一直不接,往前递了递装着五品冠带和锐坚营腰牌的托盘。 季允这才反应过来,告个罪接下,又听蒋副将话音更低:“多嘴问一句,季参将是不是得罪了什么贵人?” 他见季允迷茫,继续道:“季参将是聪明人,看不出侯爷此举的用意吗?” 季允恍然大悟,侯爷知道他不在乎虚名,却费大力气给他弄了个身份,难道是因为——有人想对他不利,朝廷册封的身份是为了保护他? 可他除了侯府里,几时得罪过人? 季允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侯爷去过一趟丞相府,回来后言辞轻描淡写,似有隐瞒,莫非与自己有关? 他无暇多想,重新对着蒋副将等人郑重下拜,全了谢恩的礼数,怀着满心感念与崇敬——对为他费心的侯爷。 蒋副将及时扶他起来,知道他现在最关心什么,当着侯府众人的面说:“侯爷那边诸位尽管放心,我们将军在朝堂上亲耳听见陛下旨意,不是当真要发落临川侯。” 魏清关切道:“丞相拦了陛下的册封,锐坚营却封赏季公子……徐将军会被为难么?” 蒋副将摆摆手苦笑,“该做的事总是要做,侯爷关照锐坚营,将军岂能见侯爷的人陷于危险而坐视不理?” 季允无心听他们清算恩怨得失,找个借口溜出大殿去了书房。 只有林执中还留在那里,她不便见徐朴,在此等候消息。季允也不说潇洒殿上发生的事,开口就问:“师父是不是知道弟子什么事?” 林执中正襟危坐,睁开一只眼瞧见他抱的衣冠腰牌,大约明白了原委,便重新阖目,“临川侯是掌管越国军备的侯爷,为师是越国叛逃之人,而你是夏人——你可曾想过,侯爷为何让我在他府上教你兵法武艺?” 季允摇头。 “为师亦不解其缘故,但为师知道,自己在做救世救民之事。”林执中蓦地睁眼,一双黑圆的眸子盯着他,“你若看不清前路,执着于一个答案,那就去找吧。知其所止,方能坚毅不移。” 季允下意识摇头,他似乎知道答案,知道自己心之所止在何方,可又似乎有太多东西挡在他面前,不允许他承认真实的内心。 几名管事才送走了蒋副将,一同进了书房,季允见它们便问:“各位管事,方才蒋副将的话……” “季公子莫要问了,”魏清道,“侯爷没有说的,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敢说。公子想知道,就去找侯爷问吧。” 季允到处问不出,甚至想换上参将官服冲进牢里头。他着急上火,喉头愈发肿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便翻出侯爷教他的陶笛坐在廊下吹奏。 他吹了一下午,浑身受凉,背上伤处针扎似的疼,心中苦闷无丝毫排解。 他想起书房里那幅奇怪的画轴,现在却又困又累,没了深究的心思。他知道此时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待,又禁不住想做点什么。 夜里,季允正反复翻阅从前整理的兵法笔记,余光见门缝里被塞进一张折起的纸条。 他没去门边,而是当即推开窗,认出那逃窜的背影正是王冬,他大喊一声对方的名字,那身影明显一僵,却逃得更快。 季允心下渐沉,到门口展开那张纸条,手上一抖,指腹被纸边划了个血口子。 “子时,刑部牢房,独自,否则后果自负。” 若是以往,季允定然不理会这种莫须有的威胁。可如今侯爷被关在刑部牢房,若他装作没看见,对方不会真的对侯爷…… 他无法再想下去,明知可能性极低,却不敢冒险置之不理。 总归是刑部牢房,又不是深山老林,去看看又有何妨,对方还能把他绑了不成?他是练过剑的,一人也能打两三个,官府的地方,总不会纠结一伙人围殴他吧? 就算真的受了伤——只要侯爷无碍,他季允身上的伤还少么? 折腾上火这两日,季允一身伤处化脓发红,有复发之势。他深夜跑去大夫那里,要了药膏涂抹全身,用冰凉触感暂且镇住疼痛,换上玄色劲装,往怀里揣了把匕首,戴斗笠遮面,不与任何人告别,独自离开侯府。 刑部大牢高门威严,重兵把守处,灯火亮得如同白昼。 季允拢紧斗篷的领子,藏在门口的灌木丛后徘徊良久,肩膀忽然被拍了拍。 他转头,见来人亦穿着一身黑,认出是工部高侍郎身边的随从。 “高侍郎等着季公子呢。”那随从朝季允做个“请”的手势。 昨日临川侯下狱的消息传回府上,报信的人也说了句高侍郎。季允当时一心念着侯爷,没往心里去,这会才想起高琛也在牢里。 他冷冷道:“我与高侍郎并无私交,有事就在这说吧。” 对方不慌不忙,“高侍郎请季公子过来,是想说说——季公子的身世。” “莫非季公子要不明不白地,和临川侯过一辈子么?” 季允踉跄着后退半步,瞳孔张大。 他曾经无比在意身世,想查明自己在夏国的家人。可自打近来与临川侯相处,他却愈发不想知道了。 然而此时,对方的话犹如碎石入潭,在他心底激起千重波澜。 “牢房是朝廷重地,公子还怕有人下黑手不成?”那随从扯起他便走,“我带公子从角门进牢房。” 季允被那随从带着钻过灌木丛,找到一处无人把守的缝隙,刚好够挤进人。进到院内,那随从又带他贴着墙根绕了小半圈,终于来到深处的死牢。 随从给牢房看守递上碎银,交头接耳两句,之后季允被看守搜身,扔了匕首才进入牢房。 牢房内满是哀嚎,季允看着牢房里犯人残缺的肢体,闻见腥腐的气息,身体下意识绷紧,咬住下唇。 甬道尽头的牢房中,高琛披头散发、脸色发白,穿一身破烂的白衣。季允想起了自家侯爷,但侯爷毕竟不是死囚,不应如此。 他停在铁栏前,问:“你要对侯爷做什么?” 高琛拨开沾灰的碎发,露出一张带血的脸。季允这才注意到,他手上似乎在把玩着什么东西。 “一开口就是问你的世仇,世上哪有你这般的不肖儿孙?” 季允皱眉,“我是侯府下人,侯爷于我有恩,何来的仇?” “嘁。”高琛握了握手中细长的物件,用拇指摩挲,“夏国从前有一对夫妻将军,丈夫叫云襄,妻子叫季澄,两家祖上世代从军抗越,建功无数,风光极盛。” “七年前焦山之战夏国大败,夫妻将军死前合力奋战,二人鸳鸯刀法斩杀上百越军,力竭自刎而死。可越人翻遍了夏军营地,却找不到云季二人的独子云骁。” “他们断定,那个十岁的孩子死在了乱军之中。实际上,那孩子却被当成战俘带回越国,还送到了临川侯府上,成为一名仆役。我说得对么——季允公子?” “你,就是夏国将军之后,云骁。” 24. 第二十四章 季允脑海一片空白,牢房的气味刺鼻极了,肮脏的画面、刺耳的话语冲击着他的防线,几乎摧毁他的神智。 他强撑着清明,颤抖着嘴唇道:“你……胡说!你有证据吗?!” 高琛眼中闪着得意的光,“你左肩上那道疤,看着不显眼,可一旦流言散出去,你说会不会有人来查呢?那是为夏国皇帝试毒留下的,大夫一验便知,伪装不成刀伤。” “什么?我的伤是……试毒……”季允一手抚上左肩,一手用力按住头,眉间锁着痛苦,“我在越国醒来时,身上只写着姓名生辰,旁的都不记得了。” 高琛大笑两声,“原来你屈居侯府多年,不是为了报仇,只是因为忘了?——那我就来给云少将军讲讲过往。” 高琛讲了云季两家祖上的功勋,讲了夫妻将军年轻时的战果,讲了他们一心忠君将襁褓中的孩子献给皇帝试药,讲了云骁自幼习武颖悟过人,讲了焦山之战越军屠城的惨状…… 季允渐渐站不住,抓着铁栏大口喘气,脸上失去血色,“你、你怎么知道?” “这些事夏人都知道。”高琛长叹,“我也是夏人,在焦山失去了父母,逃亡越国,混迹朝堂,可我永远记着我的来处。” 咣的一声,季允全身的重量倚在铁栏上,指尖握得发颤发白。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他在战乱中失忆,父母为他捏造了季允的身份,缝在他身上,以便越人捡到他时当做孤儿。季在夏国是大姓,越人不会怀疑他的出身,只有肩上那道伤十岁起就带着,出卖了他。 可他父母身为将军,为何不将独子托付亲友,反而要改换身份送来越国?若此举是为了让他潜伏越国,为何不给他留下书信? “你来越国,是为了报仇?”季允问。 高琛一愣,眼珠转了转,摸了把鼻子,“对,我毕竟是夏人。这些年我在朝堂帮着马丞相为祸越国,就是希望它早日覆灭。” 季允刚要再问,却听他恶狠狠道:“而你,竟视临川侯为主!临川侯在焦山之战中统掌军备,是杀害你父母的头号帮凶,残害你七年——如今他给一点小恩小惠,竟骗得你摇着尾巴做他的狗!” 季允陡然踉跄,额头淌下大颗汗珠,紧绷的身体抖个不停。 他似乎被戳穿了,他对临川侯的忠心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他,是夏国将军之子啊。 “你以为他真心待你?施恩于你,无非是指望你学成后入他麾下,替他杀夏人,杀你自己的同胞,壮大他的声名。哪日厌倦了你,杀你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 高琛突然握住他抓铁栏的手,他惊得缩回,对方竟也不管,张开双臂状似癫狂,“你身上流着夏人的血,你该回夏国去!回去做个大将军,杀到越国,亲手宰了那个临川侯——为父母族人、为焦山埋骨的夏国英灵报仇!” 字句砸在季允耳膜上,他神智混乱,眼前阵阵发黑,竟闪过数月前的某天,他举着匕首在侯府牢房刺伤众人的一幕。 遍地鲜红……那才是他真正的血性! “或者,临川侯的牢房就在不远处,你现在就可以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临川侯…… 从被临川侯捡回来的第一日起,他不就是想杀了临川侯么? 季允脑海中一片混沌,伸手往胸前摸了摸,才想起匕首不在身上。 匕首……杀人……杀谁呢?他该恨谁? 他想不清楚,却被某种隐秘的念头勾着,蹒跚着向外走去。 牢房里,手舞足蹈的高琛蓦地停止发癫,塌肩垂手一动不动地望向季允离开的背影。 他手里把玩的是一根发簪,看上去平平无奇。 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是宫里的太监,捧着个盖了明黄绸布的托盘,盘中是一套素瓷壶杯。 高琛面带讽刺,“本官记得,此案尚未判决。” 那太监恭敬一礼,笑道:“的确如此,但高侍郎罪行昭昭,陛下意思是让高侍郎先去了,以免牵连过多。” “陛下的意思?”恐怕是马丞相的意思吧。 高琛并不多问,隔着铁栏捞过瓷壶,仰头便倒。烈酒滴在干涩唇上,喉舌辛辣。他吞下整壶,哈了口像是叹息的浊气,颓然叉坐在地。 他始终用拇指摩挲着那发簪,直到整个人坐不住倒下时,仍紧攥着它,最后是一句:“得不到,便毁了。” …… 季允的意识变得极为狭窄,脑海中熟悉的感觉勾引着他,他站在那条名为“发疯”的红线边沿,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跨过去。 他喘着粗气出了死牢,将方才被没收的匕首揣回怀里,打听了关押临川侯的牢房,径直走去。 关押普通案犯的牢房排列在院中,低矮的砖房没有死牢那么威严,看守也少。他一靠近,守卫就知道他是临川侯的家人,连搜身也免了,直接让到一旁许他进去。 两旁囚犯的叫喊此起彼伏,季允双腿如灌千斤,他抚着胸口,那里有平生恨意,和一把冰凉的匕首。 杀他父母,残害他七年,利用他再抛弃他…… 心跳声咚咚如擂鼓,季允跌跌撞撞,紧张地搜寻两侧牢房,试图找出一个高傲自大的面容。 与此同时,手伸入衣襟,握紧刀柄。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是……他? 勉强认出那眉眼时,季允的心狠狠一抽。 临川侯原本白皙的脸上满是灰土,眉间眼睫沾着尘屑,凤目无神,眼尾的红黯淡。 他带着枷,卷曲散乱的发丝被夹住,破烂衣衫与死囚无二,整个人好像坐在渣土堆里,模样可怜极了。 季允凶戾的眼波瞬间化开,心弦剧颤。 侯爷那么多爱干净,晨昏盥洗,夜夜沐浴,衣裳沾了油渍就要换,落座先让人清灰,惹一点脏污便蹙眉——哪里受得住这个? 他豁出命去效忠的侯爷,怎么能受这样的屈辱? 季允似乎忘记了方才的冲动,但余满心酸涩,几乎要冲入牢房将人护在怀中。 侯爷两只脚腕分别被绑在两边的铁栏上,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坐在灰里。铁栏外有个空桶,不远处一个背影正在逃跑。 季允顿时明白过来,这些灰是被那人故意倒进来的! 一股愤怒从脚底冲上后脑,季允快跑几步擒了那人,认出正是侯府杂役王冬。他钳着王冬的右肩制住他,左手突然抽出匕首,发狠刺在他沾煤灰的手背上。 “啊——” 鲜血迸溅,王冬凄惨地叫出来,叫声刺激了季允,他拔刀再扎向手腕、手臂,一连戳了十几个血窟窿。 “住手。” 临川侯的命令清冽而有磁性,钻入季允心底,竟有股不可撼动的力量,止住了他握刀的手。 可季允恨意未消,这一夜的记忆一齐涌入脑海,立即明白了前因后果,脱口道:“王冬设计将属下坑骗至此,串通高侍郎,收买守卫,试图借属下的手残害侯爷,断不能饶!” “你残害本侯?”程放鹤分明一身狼狈,话音却平淡超然,仿佛事不关己。 “如此说来,你持刀闯入牢房,原本是想刺杀本侯的?” 25. 第二十五章 季允双膝一软,跪在牢房冰冷的泥地上,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是来刺杀临川侯的吗? 他心怀恨意,揣着匕首,直奔临川侯的牢房,似乎的确是来刺杀的。可为何“刺杀”二字,对此时的他来说那样陌生? 他本能地摇头,“不、属下不是来刺杀的!” 不是刺杀,然后呢? 他该如何解释今日行径? 可临川侯并未追问,而是玩味道:“——那就是来看望本侯的?本侯身上脏了,季郎不帮个忙么?” 季允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把脸恢复清醒,先把王冬捆了,自己去门口给守卫塞银子,请求他们解开临川侯身上的枷锁,打开牢房放他进去。 他打来一桶清水,替侯爷洗脸擦身,脱下沾血的夜行装,将自己尚且整洁的中衣换给侯爷。然后扫走地上灰尘,用水冲一遍地面,在草堆上铺了几层衣裳供侯爷歇息,再把王冬绑得远远的。 做完这些,他隐隐觉得身上伤处发炎疼痛,却不敢吭声,默默跪在临川侯身前。 “属下方才的确心存歹念,是最后一刻看到侯爷受人欺辱,心中不忍停手的。” 他不愿对侯爷撒谎。 程放鹤已经从王冬口中套出了今日来龙去脉,拾起季允丢下的匕首,塞回人手里,握着少年的腕子,将那刀刃贴近自己胸膛,划破衣襟抵着肉。 “王冬想让你看本侯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反倒让你心疼了?”程放鹤道,“如此说来,本侯现在干干净净,无灾无病,你动手报仇吧。” “杀了本侯,然后仍像高侍郎教你的那样,回夏国做大将军。” 握刀的手臂无力,季允青涩眸中有讶异、疑惑和愧疚,唯独没有杀意。 程放鹤等了片刻,轻笑一声松手,对方的手臂便垂下。 “你既然信了高琛的说辞憎恨本侯,那本侯问你,高琛说他来越国为夏人报仇,可他除了跟在马丞相身后捞好处,可曾替夏国做过一件事?” “本侯再问你,你若放不下旧怨,知道真相为何不先回侯府杀焦山之战领兵的林将军,杀本侯这个管军备的做什么?” “还有,本侯若只是利用你获得名声,为何从不防着你?你在本侯身边这么久,杀本侯太容易了。” “这些疑点你心里清楚,可你依然来了。”程放鹤卸去他的匕首,握住他手掌,“由此可见,你不是来杀本侯,你是来恨本侯的。” 季允蜷缩身子,双臂抱在腰腹之间,微微发抖。 “季允犯下大错,”他艰难挤出虚弱的字句,“侯爷……要如何处置?” 他想恳求侯爷原谅,但他没有那么恬不知耻。他宁愿侯爷骂他打他罚他甚至杀了他,只怕侯爷不要他。 此时的季允痛苦极了,浑身没愈合的伤口又开始剧痛。他咬着牙昏昏沉沉,一下子跪不住,身子往一旁歪去。 “季郎!”程放鹤及时扶住他肩膀,高声道,“来人——” 很快,两个守卫应声而至。程放鹤拍拍季允冲他们道:“这是我侯府的下人,身上不舒服,烦劳你们叫两个人送他回去。还有远处那个绑着的,也弄回去吧。” 守卫们要来扶季允,他却稀里糊涂说:“不,侯爷……不能留侯爷自己……” 程放鹤唇角微勾,看了一眼守卫,他们便道:“侯爷的供状已经交上去,上头的意思是罚点俸禄,过两日判决下来就放人。侯爷的牢房我们向来清扫干净,今日是侯爷自己吩咐……” “好了,”程放鹤忙打断,“送他回去吧。” …… 季允回到侯府就一病不起,一半是不好好休养伤口发炎,一半是心里难过。 侯爷在牢里的分析没错,他对临川侯感情深重,就算侯爷没受王冬欺负、他没有心疼,也不可能真下杀手。 他只是被怨恨冲昏了头脑,一时激愤。 可那又如何?他带刀冲进牢房,这是事实,足够侯爷将他千刀万剐。 他躺在无心阁侧殿的榻上犹豫再三,终归愧疚难安,自觉没脸在侯府待下去,估计侯爷回来也不想看见他,便打算离开。 他伤还没好,但总算可以下地,给侯爷和林先生各写一封信。 他向林先生讲了事情原委,告了罪。侯爷那封本想倾诉一腔痴心,又觉得无颜说这些话,最后也只告了罪。 之后,他草草收拾几件衣物,兵书和剑一概没带,趁雷雨交加之夜欲从角门出侯府。 可魏清向来关心侯爷心尖上的季公子,这夜带着大夫来瞧他的伤势,却只在空空的屋子里看见两封信。 魏清当即预感不好,不敢拆那信,命侍卫堵门,果然在雷电闪光中认出逃跑的季允。 季允被侍卫们扭送到书房,少年一改往日随和,冷冷道:“魏管事忘了侯爷的命令么?我不再是侯府下人,你敢拦我?” 魏清悄悄让人去侍卫所请林先生,然后堆笑道:“公子说得是,我们不敢拦季公子出门。但您要走,总得把话说清楚,不然侯爷回来了,让我们如何交待呢。” 季允只得向书房里众管事讲述经过,他言辞躲闪,避开自己的出身,只说做了对侯爷不敬的事。 而魏清则事无巨细地追问,把他那天的行踪问了个明明白白。季允看出他是在拖时间,不耐道:“魏管事不必问那么多,我给侯爷留了书信,侯爷一看便知,不会怪罪下人。” “嗯,可是……”魏清似乎还要问下去,书房的门却突然被大力推开。 一道雷电划破雨幕,照亮来人淋湿的蓑衣和坚毅面容。林执中身形笔直,高声道:“罪人季允何在?” 一屋子人愣住,季允上前两步,朝她拱手,“师父这话从何说起?” “你要逃去何处?回夏国领兵?” 季允茫然地摇头。他不知道。 “你受侯爷悉心栽培,即便侯爷抬举你,不视你为奴仆,你依然是侯府中人。如今主上不在府中,你私自叛逃,该当何罪?!” 季允脸色一红,垂眸道:“弟子是因为……” “因为意图刺杀侯爷?”林执中从怀里抽出季允的信,摔在地上,“若愧疚难安,更应在府中戴罪等候发落。收拾包袱就走了,分明是畏罪逃奴!” 季允仿佛被雷电击中,一阵头晕目眩。 畏罪逃奴……说的正是他。 他踉跄着蹲在地上,将自己蜷成一团,双手掩面,喉头发出痛苦的呜咽。 “林先生说得对。季允的命是侯府的,就算侯爷厌恨,也该亲自杀我。”他伸直双臂,手腕并紧,“烦请魏管事将我绑了,送去牢里,待侯爷回府发落吧。” “唔,这个……”魏清揉搓了一会儿后颈,忽然朝林执中一礼,“林先生可还记得侯爷在狱中写的认罪文书?还没拿给季公子看过,现在拿来吧?” 林执中点了头,魏清便取来几张折起的纸交给季允。 他展开看一眼便蹙眉,“这不是侯爷的笔迹。” 魏清道:“侯爷亲笔所书的那份让人拿去抄了,这是外头流传的。铸铁厂炸毁令京郊人心惶惶,侯爷用认罪书揽下过错,来安百姓的心。” 季允快速读了一遍,大为讶异。 在这份文书上,临川侯受人引诱的事被草草带过,大篇幅都在讲侯爷愧对百姓,言辞恳切,仿佛一切都是他一人之罪。 “侯爷为何要这样做?”季允问,“不是说朝廷不怪罪了么?难道是为马丞相所迫?这种东西传开,侯爷在民间的名声……” 魏清拾起林执中摔在地上的信件看过,得知季允已自知身世,此时朝屋里几名管事使个眼色,他们便退出书房。 屋里只剩三人,魏清才开口:“季公子不是想问我们有什么瞒着你吗?公子可还记得,一月之前,侯爷参加了丞相府的宴会?” 魏清把那天所闻都告诉了季允,包括高侍郎如何揭露季允的出身,如何威胁侯爷交出季允,侯爷又如何拒绝。 林执中听后道:“原来如此。前些天侯爷设计让高侍郎承认罪过,丞相党痛失一员大将,想必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动不了侯爷,只得从季允身上下手。” “所以侯爷让锐坚营册封你,这是保护你;写这份认罪书让民间以为是他的过错,这是安抚丞相党——季允,侯爷这样做,都是为了你。” 季允迷茫片刻,忽而张大嘴,倒吸一口凉气。他闭眼抿唇,在噼啪的雷声中,双唇不住颤抖。 侯爷为了保护他,罔顾自身声名,不惜成为千夫所指。而他却带着匕首冲进牢房,试图刺杀侯爷! 他感激得无以言表,又愧疚得无地自容。 魏清过来扶起他,柔和道:“侯爷是在乎季公子的,若回来见公子不在了,恐怕要伤心的。” 林执中取来桌上季允给侯爷写的信,直接扔进火里,“不必同他废话,送他回房。” 季允就这么回了无心阁侧殿,他不再试图逃走,甚至不再出门,每日在房里闭门读书。他的《行军新法》快要编完了,他将一腔悔恨化作写书的动力,用殚精竭虑排遣自责。 辛苦整日后,他夜里要去侯爷房间门口跪着。起初管事们来劝他,久也劝不动,只得由他去了。 他全然不管旁人同情的眼神,一跪就是两个时辰,夜夜如此。 …… 两日后,程放鹤离开刑部大牢。 听刑部的堂官说,他的供状递上去,原本判决罚俸一年,可皇帝闻听他的认罪书传到民间,便逼着马丞相抄了一份来看。 小皇帝被程放鹤的文字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高呼“临川侯何罪之有”,不仅没罚俸,还为关了他这几天懊悔不已,又不能拉下脸道歉,便给已被锐坚营册封过的季参将加了不少赏赐。 旨意是傍晚下来的,刑部堂官客客气气将临川侯请出来,给他换了体面衣裳,留他在刑部吃过晚饭,专程派车送他回府。 程放鹤走进自家府邸,管事们在门口列队迎接。魏清上前为他解下外氅,殷勤问:“侯爷是先沐浴还是直接休息?” 程放鹤没有答话,而是问:“季允好着么?” 魏清只道:“好……好着呢,人在无心阁,侯爷可要……” “嗯,”程放鹤懒懒道,“本侯今夜睡在后院。” 魏清:? 后院养着临川侯的美人,数量已达十余人,程放鹤就在那过了一夜。 次日还要处理这些天遗留的公文,他在逍遥殿和书房度过整日,夜里终于回了无心阁。 一进门,就见季允素衣跪在他寝殿门前,身形笔直,发髻披散。 季允看过来,眸中蓦地闪过光亮,脱口而出:“侯爷今日回来的吗?” 片刻之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季允眸光黯下去,朝他恭敬叩拜,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本侯昨夜回来的,”程放鹤唇角勾起玩味的笑,轻快道,“昨夜歇在后院了。” 季允一僵,“侯爷去后院做什么?”